《春江花月》 作者:蓬莱客 文案: 父亲是尚书令, 母亲是长公主, 族中兄弟,皆江左才俊,蕴藉风流。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所以直到嫁了过去,洛神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她之前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寒门庶族江北伧荒武将,凭什么,胆敢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提亲?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相爱相杀 主角:高洛神,李穆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白鹭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第2章 第 2 章 召高洛神入宫的,是当朝太后高雍容,高洛神的堂姐。 听完了高雍容的话,高洛神发怔,心头一片茫然。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六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小伙们我回来啦!关于之前预告过的海上华亭。海上的前半部分,我自信可以写得很好看,但后半部分,之前两个月里,几经构思,想出来的情节始终不是很满意,所以决定还是先放着,以后等构思好了,我再写~ 这篇也是很早以前想曾想过的一个梗,最近忽然觉得来了感觉,准备得也顺利,所以先写这个了~ 2喜欢徐致深的伙伴们,掌中娇改名《清梦压清河》开始签名版预售了(出版内容是现代篇和民国篇的精修版),在天猫魅丽图书专营店里有售,最近有预售互动活动,有机会获得小礼物,有兴趣的小伙伴们记得参加(^U^)。 第3章 第 3 章 李穆并没有让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来,比她想象要快得多。 这是两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后,两人第一次再次见面。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第4章 第 4 章 双手被他掌心如此紧紧包握,令高洛神心跳有些加快。 她不敢看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炽热目光,垂眸,忽想了起来,从他掌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下了床。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出身于范阳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kagurarinx3、佛系读者蒜蒜呀 的深水鱼雷 感谢 小月亮 的火箭炮 感谢 颜色 的手榴弹 感谢 佛系读者蒜蒜呀x11、2088085x10、轻烟白x3、风来似绿海x2、CassV587x2、最爱排球x2、颜色x2、Squirrel_松鼠君x2、豚豚、vivay、朴忠载君尽、榆阳鲜、lina爱、溯溪溪、凡实实、古朵乖、badcatoo7、AMY、Mrsmraz、柠檬草的味道、灵犀、此间有少年、我爱阳光、Flora、小月亮、咸鱼鱼鱼鱼、梅林、bearquail、jjfish、一颗甜菜Lay、夏徵 的地雷 感谢 谷子x110、anothernx60、榆阳鲜x60、nie2005x60、Nancyx45、虫虫妈x30、4楼小哥x30、舟雨x30、阿曠兒x29、zoraxiex20、轻烟白x20、木槿默默x20、梅林x20、珀石x20、沁绿x20、棵宝宝x15、kagurarinx10、行走的一阵微风x10、aimee9898x10、夏徵x10、一颗甜菜Layx10、dandanx10、草木菲菲x10、Antonellax10、晨微曦光x10、暮鱼vs果果x10、雅馨筱筑x10、糖糖小盆友x10、悠月悠然x10、景尘x10、陈皮楂仁汤x10、小饱x10、疰夏的苦瓜x10、八月x10、归来x10、一念安x10、桐墨了x9、pythiax9、子麦x7、月亮弯弯绕x7、泡芙小姐x5、南肆x5、小猪悠悠x5、vivayx5、酸奶星人x5、Sunshinex5、西瓜冬瓜南瓜x5、redbird223x5、密码永远记不住x4、美美哒x3、蕾x3、七夜茉x2、揽天阙x2、此间有少年x2、yyingx2、老不尊x2、鸡仔DJx2、tinklening、阿司匹林aspire、紫嫣、GZAHMOJGM、Kristy、阿拉、june、树、sniffrose 的营养液 第5章 第 5 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第6章 第 6 章 高家距离台城不远,进西城门,过御街,就在皇城南的朱雀门附近。 高峤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门前,也停了数辆访客车舆。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父亲,太尉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橘子、棵宝宝、柚滚滚。、夏木姑娘、寒号鸟 的手榴弹 感谢 佛系读者蒜蒜呀x38、2088085x15、毛毛虫x10、寒号鸟x8、香香x5、jjfishx4、仗剑独行天涯客x3、庸人自扰x2、此间有少年x2、你好凯鲁亚克°、牛奶味、听风吹雪、新编黄星星、isabella、chris7blue、吃货不喝酒、lina爱、20770063、果冻啊、CM、龙猫、豚豚、金益达の爱妻、风来似绿海、bearquail、榆阳鲜、悠月悠然、最爱排球、瞌睡的猫、水萧、琉月、木槿默默 的地雷 第7章 第 7 章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许氏家主许泌的身份略作改动,从国丈改成国舅。 第8章 第 8 章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杀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柬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是这一住,洛神就住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江北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给攫住了,再也没有心绪去像那个晚上一样,感伤花月。 就在她随母亲来到白鹭洲后不久,江北便传来消息,北方羯国攻打义阳。 义阳位于江北,在大虞所剩寥寥的江北领地里,本非兵家争夺要地的范畴之内,故大虞起先并未在此驻防重兵。好在之前,也是有所防备,守军以地势之利,竟硬生生地坚守住了关隘,在等到大将军高允的援军到来之前,寥寥数千守军,面对数万北人前锋,竟未放一舟一船得以过江。 战事随后全面爆发。 尚书令高峤布防江东完毕,亲自渡江奔赴广陵,任命徐扬刺史高允为左将军、军事大都督,任命高胤为征北将军,前锋都督,同刚刚回朝不久的中丞陆柬之等人一道,兵分三路,沿着淮水北上,迎击南压的敌国大军。在短短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取胜,江东士气高涨,最后一战,彻底击溃了号称百万的南侵汹汹夏兵。 夏人一败涂地,溃退到淮水之北,大虞趁机将国境北推到了淮南一带。而北方的夏国,国内随之大乱。原本臣服于夏的鲜卑、匈奴等胡族趁机纷纷起兵造势,北夏岌岌可危,再无力量觊觎江东。江左危机,终于得以暂时解除。 从义阳之战开始,到夏人败退淮北,大虞不但取胜,赢得了这场关乎国运的生死大战,而且,中间不过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东。民众为之沸腾。高氏一门的声望,经此一战,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兴平十五年的八月,还住在白鹭洲的洛神得到父亲不日就要回京的消息,欣喜万分。 之前所有那些困扰着她的少女烦恼和忧愁,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面前,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阳光艳丽的八月午后,这几个月里,一直留在建康的堂弟高桓,兴高采烈地渡船来到白鹭洲上,要接洛神回城。 “阿姊,我听说,伯父起初就是纳了他的见解,于战事之初,趁着夏兵尚未集结完毕,便主动迎上进攻。他为敢死先锋,五战五捷,立下奇功。如今连陛下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听闻他曾单刀杀入叛军阵前,救了我的性命,很是好奇,钦点要见他呢。” 李穆,那个她原本已经忘得差不多的名字,便如此地从堂弟之口,再次入了洛神的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出自晋代的越谣歌,乐府有记。民国戴笠的名字出处就来自这里。据说这是古代越地民众结交时在神坛前所发的祝祷。我一直觉得,这是关于友情的最质朴有力的一种表达。 …… 感谢 棵宝宝 的火箭炮 感谢 颜色、kagurarin、深海里的丑鱼、简单些、24512007 的手榴弹 感谢 2088085x10、amyyx3、Rivvix2、庸人自扰x2、佛系读者蒜蒜呀x2、水煮棵柠檬x2、瞌睡的猫x2、lina爱x2、豚豚x2、jenniferCAx2、jjfish、香香、小兰雪、潇潇0411、玉蜻蜓、晶suk、晓妩、糖炒栗子、赏心悦目、此间有少年、pala_susi、最爱排球、17991555、九江、慢程程、焦糖玛奇朵、mini、小林子啊、青青翠微、小白白、false 的地雷 第9章 第 9 章 洛神能感觉得到,阿弟对这个救过他的人满怀敬意,乃至于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第10章 第 10 章 三天后,大军凯旋。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士庶不同座,有个典故。主人公就是那个踢了发妻尚公主的二王之一王献之。 世说新语记载,有一回他去见谢安,正好习凿齿(也是个牛人,东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祖上是东汉襄阳侯,只不过衣冠南渡后,沦为庶族)在客座了。因为习凿齿属于庶族,清高的王公子就不肯和他同座,只站在一边看着,最后谢安没办法,只好把他安排在对面。王献之走后,谢安对侄儿说,王公子人很清高,但为人带了傲慢固执,未免有失本性。 另外顺便提下,我为什么前几天去掉了原本有的相爱相杀的标签。有天偶尔看到个文,带了个甜文标签,下面一个读者:麻蛋这也叫甜文?骗我进来! 鉴于每个人对所谓相爱相杀的期待程度不同,为免遇到类似情况,所以去了,只留中性标签。不必过度解读。 第11章 第 11 章 杨宣说不动李穆收回他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实现可能的非分之念,答应了下来,确实是出于一番爱护之心。 在心底里,他早将李穆视同子侄,唯恐他另寻旁人,到时高峤面前说话不周,见怪于高峤。 更甚者,平日战场之外,李穆虽一向沉默寡言,比之同龄之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但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遇到这种男女之事,若因年轻不知事,冲动之下,贸然自己前去求亲,到时万一遭到当面羞辱,实在令他于心不忍。故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应承了。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第12章 第 12 章 杨宣从高峤那里出来,后背额头,整片都还是热汗,人立于风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头便浮上片刻前许泌那先怒后霁的反常态度。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无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动高、许、陆这三家当朝顶级士族门户之间那种看似长久维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杨宣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消下去的热汗,又滚滚而出。 门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再清楚不过。 绞杀像他们这样的庶族,让他们的子弟后裔永无出头之日,易如反掌。 杨宣再不犹豫,决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须要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无形中卷入了这场门阀相争的暗流,日后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离去,却听身畔一道声音传来:“杨将军,留步!” 杨宣转头,见对面来了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高峤侄儿高桓。另个,似是陆家的陆焕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里,淡淡地瞧着自己。 二人边上的另外一个男子,却要年长,与李穆相仿的年纪,二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清俊,气质如玉,但眉宇之间,却又带一缕士族子弟所罕见的英气,与今日到处可见的坐了牛车从城里来此观看犒军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年轻男子,便是有名的陆家长子陆柬之。 今日兴平帝犒军,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乱,两功并举,年纪轻轻,便晋位给事黄门侍郎,加建威将军。 杨宣自然认得他,但因地位悬殊,平日素无交往,此刻见他唇边含着温笑,衣袂当风,正向自己行来,不禁惊讶,立刻迎了上去。 陆柬之道:“久闻将军大名,有幸见得真容,果然威武。” 杨宣更是惊讶。 他早就听闻,陆光一向自矜身份,于士庶之别,极其看重。 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陆氏长公子柬之,竟有高峤之风,言辞之中,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种寒门武将的意思,忙道:“公子谬赞了,杨宣愧不敢当。” 寒暄完毕,陆柬之说:“将军威武过人,帐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辈,此次江北大战,不但立下奇功,一战成名,从前还于阵前救过子乐。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视子乐,一向如同亲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谢,只是先前战事缠身,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机。重阳在即,建康子弟,向来有重阳登高之乐。我欲到时,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赏秋景,烦请将军代我转话,不日我便具贴邀约,以表诚意。” 杨宣再次惊讶,忙点头:“承公子邀约,机会难得,我代李穆多谢公子。这就转告于他。” 陆柬之颔首,与他拱手道别,这才离去。 他二人方才说话之时,高桓一直在旁,见杨宣去了,面露喜色,迎上来说:“多谢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陆柬之含笑道:“便是没有你开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谢。正好趁此良机,到时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欢喜不已,一旁陆焕之皱眉异议:“大兄,他救了子乐,咱们自然要谢,只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柬之转头看向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焕之今早出城观礼,脸上擦了香膏,又细细地傅了一层白粉,一天下来,粉层脱落,混合着汗,在额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污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样看起来,并不如何雅观。 高桓顺着陆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声,乐了。 陆焕之这才有所觉察,摸了摸脸,小声地辩解:“本也不想擦的,只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陆柬之微微皱了皱眉:“须眉男儿,整日却学那妇人调朱弄粉,难怪北人讥嘲我南人只有妇人和乳儿!” 陆焕之面红耳赤,急忙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脸。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忙替他打着圆场,心情颇是愉悦。 伯父不答应,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陆柬之之名邀约,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应也欢喜。 高桓本想亲自找过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虽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满,终究还是不敢明着违背,便寻了陆柬之,终于达成了心愿。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盼着重阳那日,早些到来才好。 …… 已是亥时中了。 平常这辰点,高家已闭门,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个高家却还灯火通明。高七带着家中奴仆,在外院翘首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洛神此刻正陪在萧永嘉的身边。 萧永嘉见她打了个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撑大眼睛,摇头:“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来。阿娘,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发。垂下之时,在灯光下,宛如一匹闪着美丽光泽的上好绸缎。 这全得来于母亲萧永嘉。 她的一头青丝,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赋,广为传播。 这掌故,还是早几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时,无意说漏嘴的。 据说,长公主还只有洛神这么大时,当时尚未灭国、还打着忠于南虞旗号的鲜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觐见先帝。 当时使团里,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宗室,在先帝为使团举办的一场游宴上,偶遇清河公主,为公主所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费重金请人写赋,表达自己对公主的仰慕,竟还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让自己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女儿下嫁到北方那个业已摇摇欲坠的属国,便以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了那个鲜卑人。鲜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为人母。而鲜卑人的国,也早被羯所灭。当年的那个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后,被封为大宁侯,因能征善战,得了北方第一猛将的称号。 而那首重金换来的赋,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浓烟波,再没留下半点的痕迹。 但据阿菊的说法,全篇浓墨重彩,毫不吝啬地以各种最华丽的辞藻,对公主的美,加以描绘和赞美,尤其是那一头青丝,更是被描绘成能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寄托。 阿菊当时酒醒过后,便连声否认,说全都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叫洛神千万不要当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里,因为阿菊的那段酒后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萧永嘉如今虽人到中年了,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于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帮母亲再梳个头,好让发丝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美丽动人。 她取了青玉梳,将萧永嘉压坐在镜台之前,自己跪坐于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母亲的发丝。 梳完后,唤手巧的侍女绾出母亲喜爱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点儿前些日刚调出来的玫瑰口脂,亲手轻轻地点在母亲的双唇之上。 口脂润泽而细腻,化在唇上,鲜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爱用这些的,但也喜欢这种味道。 她忙忙碌碌时,萧永嘉口中虽不住抱怨,却还是坐在那里,笑着,任由女儿替自己梳头点唇。 “阿娘,阿耶那么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赶他去书房睡,好不好?” 洛神从后趴了过来,一双柔软臂膀,环抱住了萧永嘉的双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恳求。 萧永嘉转过脸,对上女儿那双含着期待之色的明亮双眸,心里忽然一酸。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外头阿菊说道:“禀长公主,相公回了!” 第13章 第 13 章 洛神立刻看向母亲。 萧永嘉扭过了脸,淡淡地道:“你们去迎便是。” 洛神知急不来,何况,期望母亲这会儿就像自己一样出去迎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点了点头:“母亲歇着,我去迎阿耶了。” 高峤入后堂,远远看到女儿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内。 家人见面,自是无限欢喜。因有些晚了,叙了几句话,高峤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几个月,你便黑瘦了许多。你今日应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还没睡,在屋里呢。” 洛神临去前,回头对父亲道。 高峤微笑点头,望着阿菊伴着女儿身影渐渐离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处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预备好了澡水。高峤沐浴过后,套了件家中时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门是虚掩的,里面亮着烛火。 高峤推门而入,见萧永嘉背对着门,斜斜地靠坐于屋侧榻上的一只填塞细软的织锦隐囊前,一手曲纣撑额,一手执了一卷,身穿着束腰的浅雪青色襦裙,一头乌发于脑后如云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只脚趾涂了鲜红蔻丹的雪白脚掌。从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对着竖于榻脚的一盏银灯,似专心致志地在看书,连自己进来,仿佛也没听到,便放轻了脚步,朝着内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侧,那灯影动了一动。 高峤停下了脚步。 “昨日陆夫人打发了人来,说过两日,便亲自过来议儿女亲事。” 萧永嘉冷冷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你瞧着办便是。” 高峤应了一句,继续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开口说:“不早了,仔细费眼,去歇了吧。” 萧永嘉淡淡地唔了声,随手抛书于榻,赤脚踩着坐榻下来,趿了那双脱在地上的紫色丝面绣鞋,扭身便往内室而去,从高峤的身边走过,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这件衣裳,你穿几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乐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语气,带了点嫌恶。 “我穿惯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缝补。” 高峤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萧永嘉再次投来嫌恶一瞥,不再言语,转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高峤回来,默默弯腰拾起她方才抛下的书卷,合了,放回在置于坐榻前的一张小几上,跟着入了内。 夫妇二人熄灯上了床,各自一条被。 萧永嘉背朝里,一动不动,仿似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峤仰卧于枕,今夜却又如何睡得着觉?脑海里思索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情,翻来覆去了片刻,心绪有些纷乱,怕吵醒身边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来,也不点灯,借着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轻轻地下了床,弯腰,正摸着鞋,冷不防身后忽的一声,萧永嘉猛地坐了起来。 “高峤!打你进来,我和你说话,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来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会儿还要出去,你是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你如此难受。我也不用你赶,即刻自己就回白鹭洲去!” 高峤没提防她还醒着,见她突然大发雷霆,忙道:“阿令,你误会了。我这就睡。”说着,又掀被,作势要躺回去。 “江北胜仗,女儿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却一脸不快,你到底何事?” “无事。睡了。”高峤搪塞。 萧永嘉冷笑:“罢了,还装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愿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你当我想回来?”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见了我烦闷,自己爱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旧是背对着高峤,冷冷地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高峤既未躺回去,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声道:“你睡吧。我有些闷,且去书房静一静。” 萧永嘉回头,透过那薄薄一层夏日薄帐,见丈夫的身影朝着门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险些咬碎银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只方枕,掀开帘子,朝他后背丢了过去,恨声道:“你便宿在你的书房好了,再不必回来!” …… 出城东,郊外数十里,有一雀湖,湖光潋滟,风光秀美,湖畔坐落一处庄园,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独自纵马来到雀庄。下马之时,一个等在庄园门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贲?” 李穆颔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时。请随仆来。” 李穆望了一眼庄园,随高七入内。 这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高七似是有意让他见识内部,带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处景致,便向他介绍一二。一路过去,迤逦曲折,但见内中流水小桥,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渐渐行到后庄主人所居的一处高轩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见之地,此庄另还附良田千亩,水陆地二百余顷,稻米桑鱼,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李穆并未说话,只抬眼,看向轩门的方向。那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褪去战袍,白衣飘飘,面容英俊,双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杰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战之时,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识,毫无架子,面上带笑,快步来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领。如此厚重之礼,李穆不敢领,请都督收回。” 高胤注视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神色变得肃穆了起来。 “李穆,我料你应当也知,今日我为何私邀你来此。你对我高氏,确有极大恩情,伯父当初亦确是亲口对你有所允诺。只是士庶不通婚,你应当心知肚明,为何却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况,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属,与陆家大郎青梅竹马,若非战乱频频,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陆家妇了。如今高陆两家议婚在即,你却于此刻提出如此要求,岂非荒唐?” 高胤从席上起身,负手于后,慢慢地来回踱步。脚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击之声。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听闻你十三岁从军至今,不但屡立战功,且曾数次于万险中不弃同袍,难能可贵。你乃铁骨铮铮之人,为何此次,却要如此为难我高家?” “你可曾想过,倘若伯父迫于当日允诺,真将我阿妹嫁于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势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于何地?欲置我阿妹于何地?被人讥嘲也就罢了,怕她一生,都将抑郁不乐!” 他停住脚步,转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来此,便是不欲将此事扩大。除此处庄园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别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无所不应。你意下如何?” 他说完,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穆。 李穆始终一语不发,待高胤说完,从席上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于旁物,请都督自用。谢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辞!”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着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头紧皱,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风。 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着李穆背影开口道:“李穆,我有话问你!” 李穆停住脚步,转头,见高峤现身,便走了回来。 高峤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峤和李穆二人,相对而立。 李穆向高峤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高峤一反常态,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借我当日一时失言,如今执意要我将我女儿下嫁。我料你绝非一时意动。你处心积虑,所图到底为何?” 他话音方落下,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峤望去,见高七竟不顾礼仪,匆忙入内,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高七脸色极其难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峤身边,附耳过去,低声说道:“大家(对男主人的称呼),不好了,军中今早竟传开消息,称相公一诺千金,要将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个个兴高采烈,都在那里说呢!” 高峤神色一变,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见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竟毫无异样,眼底蓦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厉宛若两道利剑,盯着李穆,冷笑点头:“好!好!不想我高峤纵横半生,竟被你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弄于股掌之间!果然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门之外,一路几乎奔至庄园门口。 仆从见主人出来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这就将牛车驱来……” “给我备马!” 高峤喝了一声,等马一到,纵身一跃而上,大袖鼓风,挥臂猛地抽了一鞭,驱马朝着城池方向疾驰而去。 第14章 第 14 章 高峤一路快马加鞭,赶向暂时还驻于城北之外的军营,待渐渐行近见,反倒慢慢地放缓了马蹄。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柳眉倒竖,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解。”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第15章 第 15 章 远山残阳将暮,铺满了一地的平川,亦将那条绕着营房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颜色。 李穆牵着他那匹黑色战马,停在河边,用手中鬃刷,蘸水,亲自一下一下地为它梳洗着全身毛发。 他弯腰,全神贯注之际,乌骓转头,伸舌舔了舔他正伸来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首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第16章 第 16 章 高七目不斜视地立于高峤身后,见高峤回望,从袖中取出一卷,双手托持着,出列上前。 他走到冯卫身侧,向兴平帝叩拜,随后转身,面向那些得以被允许列坐于观景台下进行近距离观战的文武百官和诸多名士,提足了一口气,高声宣道:“此卷为相公亲手所书,启封前,除相公外,无人知题。相公言,高氏女婿,须文武双全,缺一不可,故此次考校,将设三关。” 他抬高一臂,指着一座立于不远之外数十丈高山巅之上的风亭:“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的所指,纷纷仰头看了过去。这才留意到,山巅风亭的顶端,插缚了一捆茱萸,山风吹来,茱萸在那亭顶之上左右摇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第17章 第 17 章 第二关,靶场。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这一段的洞壁,已经开始变得狭窄。 被老虎那硕大身躯一挡,便不剩多少空间可供通过了。 李穆和陆柬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持棍朝着对面那头恶虎,一左一右,迅速地扑了上去。 “噗噗”沉闷两声,老虎天灵盖骨,一左一右,吃了两记棍棒。 这一击,二人皆用了十分十的力道,力透棍身。 老虎虽皮坚肉厚,一时也是被击得头晕目眩,嗷了一声,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晃晃荡荡。 眨眼之间,两人各自抓住机会,从吃痛还没回过神来的虎旁跃了过去,继续朝前疾奔,很快便到了那段最窄的腹地。 而此时,身后那头猛兽的咆哮声,也追了上来,近在耳畔了。 它那狂怒的吼叫之声,震动了整个洞壁,头顶岩层里的碎石和粉尘,不住地簌簌下落。 陆柬之紧紧地捏着手中长棍,咬牙道:“李穆,收拾了这东西,你我再决斗一场。败者,退出今日竞赛,再无资格做高氏之婿!” 李穆双目盯着那头已再次扑了上来的恶虎,笑了一笑:“正合我意!”目光一沉,竟丝毫不避,迎头而上,挥起手中棍棒,“蓬”的一声,重重击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抓来的虎爪之上。 一声嗥叫,虎爪应声而折。 老虎扑势顿消,从半空顿落在地。 陆柬之迅速跟上,与李穆一道,两条棍棒,雨点般袭向老虎。 老虎起先还势如疯狂,渐渐势衰下去,口喷血沫。 最后一棍,李穆发力,重重击于虎头正中,天灵骨应力碎裂。 那条棍棒,也不胜其力,竟从中应声折裂,喀拉拉地断成了两截。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惨烈嗥叫,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晃几下,再次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彻底死了过去。 李穆上前,捡起了地方的两根断棍,穿过那道狭窄通道,去往出口。 陆柬之随行。 前头光线,渐渐地变亮,地方也空阔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出口所在的天井之下,对立。 李穆说:“陆公子,请。” 方才和猛虎的一番恶斗,令两人的头脸衣裳,都溅上了从虎口中喷出的斑斑血点。 陆柬之双目也微微泛红,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盯着李穆,持棍扑了上来。 李穆以双手短棍对他长棍。几个回合下来,臂膀吃了一记横扫而来的棍头,身体随之微微晃了一晃。 陆柬之双目更红,脚下没有丝毫的停顿,长棍一扫,再次朝着李穆攻了过来。 “啪”的一声,李穆左侧肩膀,又吃了一记。 李穆眯了眯眼。 第三次,当陆柬之手中的那条棍棒再次捣向他的咽喉之际,李穆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抛了手中两截断棍,欺身迎了上去,双手快如闪电,猛地捏住了棍头。 双方便持续发力,相互角斗。 陆柬之的脸,慢慢地涨红,额头渐渐开始沁出汗水。双方相持了一阵,他被对面的力道,推着开始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背部被顶在了洞壁之上。 李穆再次发力,长棍从中弯曲,骤然变成了拱桥的形状。 “断!” 他低低地喝了一声。 “啪”! 棍身果然应声,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陆柬之的手臂被这股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可怕力道给震得发麻,胸口也随之一阵血气翻涌。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呼”的一声,那截带着尖锐木刺的棍身断头,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距。 陆柬之的面颜,瞬间褪尽血色,脸色也成了微微苍白的颜色。 倘若这是刀剑,以命相搏,他此刻应当已血溅三尺。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穆收了那截断棍,随手掷于地上,后退了一步,道:“承让。”转身去了。 陆柬之靠在岩壁之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攀援岩壁而上,身影宛若灵猿,很快消失在了头顶的洞口之上。 …… 虎山里的情境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见。只听到洞中起先不断传来沉闷的虎啸之声,声几乎震动山谷,骇得那些连马都骑不惯的士族子弟惊慌不已。 渐渐地,虎啸声终于消失了,却又迟迟不见两人从虎山出来,众人开始沉不住气了,议论不停。 陆光显然有些不安了,却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过多,坐在那里,越发地严肃。 高峤的神色却变得凝重异常。甚至从坐席起了身,走下观景台,眺望着虎山的方向,面露焦躁。 这时,监官终于飞快地从山上下来,奔到了观景台上。 众人知道第三关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 监官向着兴平帝下拜:“启奏陛下,第三关已出胜负,李将军先于陆公子出了虎山,正向山巅而去。” “快看!” 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高峤倏然转头,望向山顶。 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立于亭下,搭弓,发箭。 随着那道离弦的箭,风亭顶的那束茱萸被射落,掉了下来。 “陆公子如何?” 高峤立刻问了一句。 “禀相公,陆公子平安无事,已出虎山。”那人道。 高峤微微松了口气,再次看了眼那道正从山巅下来的身影,心情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状。 胜负已定,再无变数。 整个观景台上,最为得意的,怕是要数许泌了。 他强忍住就要哈哈大笑的念头,瞥了陆光一眼。见他脸色分明已经转青,却还要和那些纷纷前来安慰于他的同僚强作笑颜,心里更是痛快万分。 李穆沿着山道,从山顶下往观景台。 一路之上,他所到之处,两旁的人,纷纷让道,目光各异。 有羡,有妒,有佩服的,自然也有扎心的。 一直坐于帷幕后的长公主萧永嘉,不等结束,立刻便起身,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匆匆离去。 另张帷幕后,和郁林王妃朱霁月同坐的一个妇人,瞥了眼萧永嘉的背影,低声讥笑道:“王妃可瞧见她的脸色了?雪纷纷的白。平日就是再多擦三斤粉,怕也没这么好看呢。这回就算拿长公主的身份去压陛下,想来也是覆水难收了。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她低声说着话,见朱霁月没有应声,双眸透过面前那道轻纱帷幕,似在看着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见是李穆正从近前的山道走了过去。 她盯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瞧了片刻,忽似有所顿悟,掩嘴轻笑,慢悠悠地道:“见多了比我们妇人还精致的男子,这位李郎君,倒别有风范。瞧他样子,想必那活儿也是刚猛得很……”说着凑到朱霁月的耳畔,低低地道了句什么。 朱霁月似嗔怒,拧了她一把,妇人咯咯地笑,身子如花枝乱颤,笑声随风飘荡了出去,倒又惹了下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一阵窥视。 …… 李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回到出发的观景台前,向兴平帝叩拜过后,转向高峤,恭敬地呈上了茱萸,却没开口说话。 若说今日比试的三关,高峤半分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实。 原本以他的推测,李穆第一关必会落后于陆柬之,即便第二关他能迅速过去,到第三关,以他的武功,在手持棍棒的前提下,对付一只猛虎,应该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危险,但,也不会轻松得以通过。 这样下来,只要陆柬之在三关中发挥不至于太过失常,今日的比赛,他夺彩的可能性,将远远大于李穆。 高峤没有想到的是,陆柬之或是出于士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之心,竟不屑以清谈过关取胜,而是选择了和李穆一道通过最后一关。 万幸的是,陆柬之并无受伤。否则,于陆家那里,他难辞其咎。 此刻,他的耳畔,只剩下了呼呼掠过的山风。 高峤闭了闭目,慢慢地睁开,望着对面凝立着的李穆,一字一字地,终于吐出了或许将会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一句话:“今日考校,李穆获胜。从今日起,李穆便是我高峤之婿!” 第18章 第 18 章 洛神有一种感觉,家中这几日的气氛,很不寻常。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菊她们,似乎都在刻意地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尤其这几日,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棵宝宝、jiusehuo 的火箭炮 感谢 kagurarinx2、棵宝宝、归来 的手榴弹 感谢 佛系读者蒜蒜呀x37、我的世界x21、2088085x15、越越x11、我爱阳光x10、kagurarinx9、Rivvix4、豚豚x4、晓妩x4、青青翠微x4、瞌睡的猫x3、草本树x3、等花开x3、薄荷茶x3、美好x2、Florax2、心无忧x2、然妈x2、寒号鸟x2、badcatoo7x2、fallentree1212、年少亲闲、焦糖玛奇朵、轻烟白、杯杯杯杯杯面、水煮棵柠檬、微云、最爱排球、香香、一颗甜菜Lay、庸人自扰、江南無所有、珍妮花、此间有少年、微笑的弧度、seli、25282976、福美家、豆蔻不了情、豆豆、nunu、蕾、果冻啊、宁宁、紫柠柠、GiGi啾啾啾、emm、玉壶冰、mhj_mm163、夏徵、晶suk、lina爱、24301450、Mr R、false、胖寶、鱼儿会飞、小兰雪、慎今、无所谓、wind、jenniferCA、棵宝宝、李慢慢来报道、你好凯鲁亚克°、天空华炎、谷子 的地雷 第19章 第 19 章 萧永嘉看得清清楚楚,女儿那一张原本如花儿般鲜嫩的美丽面庞,倏然褪尽血色,唇瓣发白,一双眼眸的底处,分明已是弥漫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可是她却还在强行忍着,不肯让那泪花儿从眼眶里掉落。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三更,大概中午12点左右更新。 谢谢大家。 蓬莱~ 第20章 第 20 章 萧永嘉回到高府, 便吩咐阿菊替洛神收拾行装。 洛神找了过去, 见母亲正在指挥下人收拾她自己的东西。 她的神色, 看起来比出门前平静了许多。 “阿娘?” 萧永嘉见女儿来了,露出笑容,柔声宽慰:“不必担心。没人能逼迫你出嫁了, 你先随阿娘去白鹭洲吧。” 洛神一怔, 随即就明白了。 母亲应该是从阿舅那里得了什么应允, 这是想先把婚事给拖下去。 她迟疑了下:“阿耶呢?我们走了,阿耶怎么办?” 听女儿这时候还不忘父亲,萧永嘉的火气又上来了, 恨恨地道:“还管他做什么?若不是他, 咱们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冷哼了一声:“你阿耶是当众答应这婚事了, 可没说何时将你嫁他!你先跟阿娘走, 到了那里,阿娘再想想别的法子。总能想出办法。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一个江北武夫!” 得知不用马上就嫁,洛神终于稍稍心安了些。但想到这乱成一团的现状, 又心乱如麻, 更不忍就这样丢下父亲一走了之。迟疑了下,转过脸, 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也来了,正默默地立在门外, 神情惨淡, 看着自己和母亲的目光中, 满是愧疚。 “阿耶!” 她唤了一声。 高峤还在想着方才听到的母女对话。 都这样了,女儿却还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的心里,更加难过。 “阿弥,全怪阿耶不好。失口在先,今日又令你陷入如此境地。你母亲既从陛下那里求来了日子宽限,你就先随她去白鹭洲,小住些时日也好。阿耶无事的。你放心吧。等过些天,阿耶去看你。” “阿耶,女儿不怪你!” 洛神心里一酸,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了他的怀里。 女儿渐渐长大后,和自己就不再像小时那样亲昵了。 但此刻,她却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伤心了就要自己抱的小女孩儿。 高峤眼眶发热,抬眼,却见萧永嘉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唇边挂着一丝讥嘲般的冷笑,压下纷乱的心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柔声道:“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你阿娘说几句话。” 洛神点头,又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高峤关了门,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 两人中间,相隔了一段距离。 萧永嘉依旧那样站着,冷冷地盯着他。 “阿令,我对不起你和阿弥……” 高峤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你还知道你对不起阿弥?” 萧永嘉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女儿已有意中之人了!就要谈婚论嫁!却因你之过,被迫要嫁一个人品低劣的江北武夫!高峤,但凡你当初说话能稍留点余地,也不至于叫女儿陷入如此境地!” 高峤默默不语。 萧永嘉的情绪仿佛被勾了出来,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我真是后悔!怎会相信你能解决这事!早知道,就不用你,我自己想法子了!如今弄成这样,骑虎难下,我真是……” 她怒极转悲,声音忽然哽住,眼泪竟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高峤怔住了。 二人成婚多年,大半日子,夫妇不睦。 在高峤的记忆里,哪怕夫妇间起了争执,不论对错,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何曾于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今日不过短短半天,先在皇帝那里,她必流过眼泪了,此刻在自己面前,竟又伤心至此地步。 高峤望着她湿漉漉带泪的一张面庞,心底里,慢慢地泛起了一阵久违了的难言情绪,似乎有什么在翻涌。 “阿令——” 他低低地唤了声妻子的小名,抬臂,手握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便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里。 萧永嘉咬紧牙关,起先拼命挣扎,耳垂上悬着的那对水滴状玉坠耳环,随她动作,不停地晃动。 高峤非但不放,反而收紧臂膀,将妻子搂得更紧了几分。 萧永嘉挣扎片刻,仿佛失去了力气,身子渐渐软了下来,最后闭目靠在他的怀里,面颊贴于他胸膛之上,一动不动,只剩眼泪不住地滚落。 高峤被怀中的妻子哭得乱了心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迟疑了下,只能像方才安慰女儿那般,抬臂,轻轻地拍她后背。 萧永嘉靠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泪了片刻,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高峤,随即转身,抽出帕子,低头自己擦拭面上的泪痕。 高峤望着她的背影,心底起了一缕淡淡的失落。 萧永嘉擦完眼泪,吸了吸鼻子,转过了身。 “高峤,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对天下人说了什么,我也不管什么大局,那个李穆,分明是受了许泌差遣,二人狼狈为奸,这才蓄意坏了阿弥和柬之的婚事,挑拨我们和陆家的关系,好叫许家从中谋利!便是不计较他的出身,他也是个品性低劣之人。倘若阿弥真嫁给了这种人,这辈子就毁了!陛下已经答应不会逼婚。我迟早会想出办法的!你若敢为了你的什么名声,这会儿便强行要把我女儿嫁出去,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知道的!” 高峤沉吟不语。 “你怎不说话?哑巴了?” “阿令,我有话想对你说。” 高峤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许氏与我高家确实一向有所争斗。这回的事,起因也是当日我对李穆的一句诺言。当时因他救下六郎,我对他极其感激,当众许了那话。如今想来,确如你所言,当时是我太过大意。” “李穆要的,便是我那一句话。” 高峤微微蹙眉。 “我派人查过李穆十岁渡江后的大体经历。他的寡母卢氏,如今还在京口,与人为善,是个厚道妇人。京口是北方流民的聚居之地,民风彪悍。因他父祖当年的声望,加上他前些年在京口常替人出头,他在当地民众当中,颇有声望,提及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他在那里,也结交了一帮有着生死交情的过硬兄弟。而他此前在军中的经历,除了因军功显著,提拔快于常人外,和他关系最近的,便是杨宣。我查过,李穆当时虽是许泌军府里最为年轻的一位别部司马,但在此事之前,许泌对他,并无多少特殊关照。我细细盘问过杨宣。犒军那日,他是第一个得知李穆有意求亲于我高家的人。他知道后,以为不妥,劝李穆收回此念。李穆却执意不肯。他只得去寻许泌,将此事告知于他。” “据杨宣言,许泌起先很是恼怒,称李穆二心,意欲投靠我高家。很快却又改了主意,令他即刻向我提亲。随后便如你所知,许泌一路撺掇,以至于事情不可收拾,成了今日地步。” 高峤陷入了沉思。 萧永嘉有些意外,看着丈夫,等他继续说下去。 高峤在屋里踱步了片刻,停了下来。 “阿令,倘若杨宣所言属实,则显然,此次李穆求亲,起因绝非如你所想,是受了许泌指使。倘若我所料没错,反倒更像是李穆利用了许泌与我高陆两家之争,一步步达成其原本看似不可能的求亲目的。” 萧永嘉惊讶了。 “他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定要做我高家女婿?莫非是要攀附于你?” 高峤缓缓摇头。 “不像!就算他对许泌不满,想要投靠于我,有他对我高家的恩情在先,完全不必以彻底得罪了你我的方式来求取前程。以他所作所为,绝不像是如此蠢笨之人。” “那他到底为何,如此行事?” 萧永嘉彻底地迷惑了。 高峤叹了口气:“若说他倾慕阿弥,以至于非她不娶,更是荒唐。故这些日,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此人心机深沉,远非表面那般简单,这一点可以确定。” 萧永嘉眉头紧皱,揉了揉自己发疼的两个太阳穴:“罢了罢了!不管这个李穆有何盘算,反正他休想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说:“今日考校,原本照我所想,柬之必胜无疑。他若胜了,这事便过去了,却不料如此一个结果,也是天意弄人。” 他摇了摇头,看向妻子:“我知你疼爱阿弥。既从陛下那里求来了宽限,你先带着阿弥去白鹭洲避几日也好。我再想想,看能否还有转寰余地。或者至少,要弄清楚那李穆求娶的意图。否则,我怎会放心将女儿嫁出去?” 他望着妻子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了一片柔色。 “今日也不早了,已折腾一天,你和阿弥想必都累了。去那边也不急着一时。晚上在家中再住一夜吧。明日我亲自送你们过去。” 萧永嘉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丈夫对自己如此温柔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 突然听他用这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仿佛有一阵细细的温流,无声地从心底深处涌出,慢慢地,遍布了她全身每一处的四肢百骸。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高峤看了眼屋里那些方才已收拾一半的东西,微微咳了一声,试探般地问:“那就这样?我叫阿菊来?” 他望着妻子,见她不做声,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转身,去了。 萧永嘉望着高峤离开的背影,脚步微微动了动,才迈出去半步,却又停住。 她咬了咬唇,神色间,一片淡淡的失落。 第21章 第 21 章 这一夜, 洛神柔肠万千, 萧永嘉也独宿空房, 母女二人,皆是辗转难眠。 高峤和先前一样,还是睡在书房里。 夜深之时, 他尚未就寝, 于灯火下夜读, 抬头,看见门外立了一个身影,一动不动。 “子乐?” 他放下书, 挑了挑烧得渐渐焦黑的灯芯。烛火又亮了起来。 高桓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 走了进来, 朝着高峤跪了下去。 “伯父!全是我之过, 才累伯母怪罪于你,叫阿姊伤心难当……” 高桓那张年轻的,还带着些微稚气的面庞之上,满是自责。 “伯父将我视为亲子, 我非但不加回报, 反令伯父一家陷入如此境地!全怪侄儿!当初要是没有离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他朝高峤叩头, 眼中泪光闪烁。 高峤急忙离座,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 微笑道:“六郎怎说出这样的话?伯父本就将你视为亲子。你若有过, 伯父自会施加惩戒。此次不过是个意外, 你当初又怎会料到?不必多虑,伯父自有计较。去睡吧。” 高桓还要再说什么,高峤的神色,已转为严肃:“去吧,此事和你无关。你记住伯父的话,心存高远,修文修武,日后若能为我大虞做一番实事,也不枉伯父对你的栽培之心。” 高桓目中泪光闪烁,点头:“那侄儿去了。伯父也记得休息,莫熬坏了身子。” 高峤颔首。 高桓向他再次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 次日清早,白色晨雾缭绕在建康城外的烟水地里。 寒雾笼江。高峤亲自送了妻女出城,渡舟登上白鹭洲,安置好两人后,独自返城。 许泌当天便从从弟许约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昨日,长公主入宫,半是以情,半是逼迫,成功地从皇帝那里求来了个不予逼婚的许诺,许家兄弟自然也知道了。 许泌皱眉,一语不发。 许约知他担心高家借故一直拖延下去,时日久了,不定又生变端,便笑道:“高峤昨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李穆为婿了,难不成还敢反悔?兄长过虑!” 许泌捻须摇头:“你不知高峤。他看似温厚,实则精明。昨日那是迫于无奈,他大约没料到陆柬之会输。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将女儿嫁给李穆的。何况还有那个长公主,发起飙来,连陛下也怕……” “那怎么办?” 许泌沉吟着。 “这样,你叫杨宣尽快安排,代李穆上门提亲,催促高家。还有,派人去京口,把李穆胜陆家公子,高峤当着天下人宣布他成女婿的消息给散布开来,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妇孺皆知!” 许约一怔,随即大笑:“好!京口人全都知道了,看高峤还怎么耍赖!” 许泌笑而不语,忽然想了起来。 “对了,今日陆家可有动静?” 许约摇头:“陆家今日除了大门关闭之外,并无别的消息。” “昨日高峤宣布赛果之时,我见陆光脸色就难看至极。这一回,高家受辱,陆家也好不了多少。家族最为出色的子弟,竟败在了一个寒门武将的手下!咱们借李穆的这一步棋,果然走对了。等着瞧吧,高陆两家,莫说做不成亲家,怕就要成冤家了。” 许泌笑了,意味深长。 “记得派人盯着高家、陆家人的动向,不可放松。” 许约点头:“兄放心,弟记住了。” …… 洛神随母亲到了白鹭洲后,便留意到一件事。 母亲的身上,悄悄地起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她往日身上的那种刺,仿佛在渐渐地消失。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日,父亲亲自送她和母亲登岛。一路上,他二人虽然并无多话,但出于一种敏锐的感觉,她感觉到了父母之间,仿佛突然多了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非同寻常的气氛。 她记得清楚,当时自己和母亲坐着牛车,父亲骑马在道,护在旁相送。 她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飘到父亲的背影之上。 洛神在她望向父亲的目光里,看到的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厌恶和冷漠,而是一种类似于温柔和小心的感觉。 而父亲,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有觉察。 一路上,他回头了好几次。每次看过来的时候,母亲又似怕被他觉察到她在看他,总是迅速地转过视线,于是父亲就向自己露出温柔的微笑。 母亲大约以为不会被父亲发现,可是她却忘了,她的身边还坐着个女儿。 就在那个前夜,父母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两人之间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化,洛神并不清楚。 但这个意外的收获,还是令她原本跌落到了谷底的心情,终于增添了一抹亮色。 过了几天,她终究有些放心不下陆柬之,于是给陆脩容去了封信,询问情况。 从前每次她给陆脩容去信,总是当天就能收到回信。 但这一次,洛神等了两天,还是没有等到回信。 就在她感到渐渐不安之时,这日,通往白鹭洲的那艘画舫,送来了一个人。 她的堂姐,高雍容。 …… 高雍容比洛神大五岁,几年前嫁给了宗室东阳王,论辈份,是除了皇子之外,和兴平帝血缘最为亲近的一个侄儿。 高雍容上次回来,还是一年之前,洛神行及笄礼的时候。 她抵达时,梳着高贵的凌云髻,浑身上下金玉锦绣,被众多随从簇拥,立于船头,恍如神妃仙子。 但是她的神色,却凝重无比。登岸后,一看见前来相迎的洛神,眼睛里便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之色,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仿佛洛神还是个小女孩那样,不住地安慰着她。 她这趟回建康,原本是为了洛神和陆柬之的婚事。没有想到,人在半道,就听到了零星的关于洛神婚事起变,高相公为守诺言,要将她嫁给一个名叫李穆的寒门武将的消息。 高雍容震惊无比,当即加快行程,终于在这会儿抵达了白鹭洲。 “阿弥,你出落得愈发好了。” 高雍容端详着美丽的妹妹,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你莫担心,阿姐不会叫你如此凭空嫁给一个粗鄙武夫的!” 最后,她用力握住了洛神的手,在她耳畔,如此说道。 洛神知道她应该是在安慰自己。 连父母都难以解决的这个问题,阿姊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但无论如何,这种时候,能见到从小就叫她依赖信任的阿姊,还是件令洛神感到宽慰的事情。 萧永嘉对这个从小就懂事能干的侄女也很是喜欢,含笑立在一旁,望着她姐妹两人相见,等喁喁私语完毕,带她进去。 入座叙了些话,高雍容朝萧永嘉暗使眼色,萧永嘉心领神会,借故打发走了洛神,引着侄女,两人进了内室。 “伯母!伯父怎会大意至此,当日许下那种诺言,以致粗鄙之人钻空子,弄出了今日之事,叫高家蒙羞至此地步!” 一进去,高雍容便道,眉头紧皱。 萧永嘉一听,心里有点不痛快了,面上笑了笑,淡淡地道:“那人当日救了子乐。你也知道,于你伯父而言,子乐胜过亲生。若能换子乐平安,便是叫他拿命去换,我料他也是肯的。当时也是太过感激,以致于话说得满了些。” 高雍容察言观色,立刻觉察到了萧永嘉的不快,忙改口,顺着萧永嘉的语气,点头道:“是,伯母说的是。伯父性情向来宽厚,自然以己推人,又怎会想到旁人竟能阴险至此地步?要怪,就怪那个姓李的武夫,竟敢肖想我阿弥妹妹。他也不看看,自己何等的出身,配得上我高家门第?” 萧永嘉蹙眉不语。 “伯母,你从陛下那里求来了宽限婚期的旨意,虽极聪明,但也只能拖延一时。难道你能留阿妹在身边一世?何况,这种事情,拖得越久,外头议论便越多,越叫我高家门第蒙羞!” 萧永嘉叹了口气,目露愁烦:“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目下,除非那个李穆自己愿意退让,否则还能如何?你伯父正在想法子,再等等看吧。” “姓李的是许泌的人,此事又是许泌从中推波助澜。事情都到了这地步,眼看就要达成目的,他们会自己放弃?” 萧永嘉想起前次丈夫说给自己听的那些分析,迟疑了下:“他未必也一定就是许泌的人……” “即便如此,姓李的也不是个好东西!若不是他,我高家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等境地?伯母,我倒有个法子,能解决此事。” “说来听听。” 高雍容凑到萧永嘉的耳畔,低低地道了一句话。 萧永嘉吃了一惊:“杀了他?” “是。” 高雍容点头,眼底掠过了一道森冷之色。 “我来的路上,便反复想过了。事已至此,最好,也最快的法子,只有这一个了!” 萧永嘉摇头:“不行!他此刻若是死了,旁人便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何况,你伯父绝不会同意的!” “疑心又能怎样?” “只要做的干净,叫人拿不到把柄,旁人能奈我高家如何?” “不妥不妥!这个李穆武功过人,万一杀不成他,事情败露,反而雪上加霜。” “伯母不必担心。侄女认得一个高人,擅长用药。有一种药,无色无臭,混入饮食,一旦下腹,当场夺命,看起来却如同睡了过去。派个武功高强的亲信,趁夜混入军营,往他饮食里投药,只要丁点就够。等他毒发身亡,在他身上留个毒蛇齿印。军营驻于野地,难免会有蛇虫出没,天明等他尸身被人发现,便是有人猜疑是我高家所为,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高家如何?除去了他,便除去后患,阿弥更不用遭失类之耻。高陆两家,恢复通婚,凭我两家的声望,最多不过三两个月,便再无人提及此事了。” “至于伯父那里,瞒着他就是了。事后他便是疑心,你不说,我不说,伯父又能如何?” 萧永嘉迟疑了下。 “我听说那个李穆是个孝子,他有个寡母,如今人在京口。我已派高七去往京口,想将他老母请来这里,由他母亲出面,将此事压下……” 高雍容冷笑:“伯母,你又和伯父一样,将人心想得太过好了!那种妇人,常年沦落于陋巷,吃尽了苦头,眼见儿子攀上高枝飞黄腾达,便是迫于情势,答应下来,等真见到儿子,又岂会真心替我们说话?照我说,若动他老母,还不如趁机拿她挟持姓李的,说不定更有用些。” 萧永嘉摇头。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我再想想,到底如何才好。” “伯母!” 高雍容有些焦急。 “许家处处针对我高家,陛下又是个耳朵软的人,身边有许氏跟着,谁知道他明日会不会又改了主意?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我来的路上,到处听到有人议论此事,心焦如焚!多拖一天,我高家声誉便要多损一分!” 萧永嘉压下纷乱情绪,道:“我知道!但你的法子,太过冒险。不到最后无路可走,还是慎重为好。” 高雍容垂下眼眸,敛去目中厉色,恭敬地道:“侄女知晓了。一切听伯母的安排。” 第22章 第 22 章 重阳过后, 那支原本暂时驻于城外的大军, 开始陆续拔营, 离开京城。 许泌军府的所属军队,除少数外,大部预备明日回往荆襄。 杨宣奉命留下, 以跟进李穆的婚事。 傍晚, 军营里是忙而不乱的景象。最后的一个休憩夜晚, 伙房加餐,菜多了一样肉,供酒。处处可见一片轻松的气氛。 李穆从辕门里出来, 见高桓等在那里, 朝他走去, 微微颔首, 笑了一笑。 高桓脸色黯淡,目光里,也再看不到从前的明朗。 “李将军,我伯父来了, 有话要与你讲。你随我来。” 他避开了李穆的视线, 低声地道了一句,转身就去, 步伐匆匆。 李穆随他到了那条饮马河畔,远远看到高峤立在河边, 眺望着远山山头那轮即将沉下的落日。 风拂动他的须发和衣角, 他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李穆走到高峤身后, 向他背影施了一礼:“李穆见过相公。” 高峤未动,一直望着那落日,直到沉下山头,方慢慢转过身,望着李穆,说:“李穆,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么?” “末将不知。” “我在想,我于此看到的落日,应当也沉下了洛河西岸。只是,我在此看它,却不知同一时刻,洛河彼岸,看到它沉下去的,又是何人?”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萧瑟之感。 李穆默不作声。 高峤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 “李穆,实不相瞒,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对你曾寄予厚望。你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具能力的军中将领。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器。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套我那一句话?你的求亲之举,令我高家、陆家,乃至许家,无不卷入其中,深受其害。你的所图,绝非做我高峤女婿如此简单!我今日叫你来,就是要问你,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李穆抬起视线,望向对面的高峤。 “回相公的话,李穆不自量力求娶令爱,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语气平淡,不见波澜。 高峤皱眉盯了他片刻,冷笑。 “好个倾慕!你一句倾慕,倒是极轻巧的理由,却叫当朝三大家族因你横生伤阂,彼此相猜!多年以来,大虞皇室和士族间纷争不断,内乱频频,民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稳定局面,三家彼此势衡,虽有相争,却也没有哪家能轻易打破平衡。此次,先有临川王之乱,再是江北大战,正是借了朝廷势衡,三家戮力,这才得以共度难关。如今却因你的这个举动,眼见三家不和。” “李穆,你到底所图为何?” 高峤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李穆求娶,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 高峤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李穆,你真以为,我高峤会拿你没有办法?倘若真叫我查证,你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我便是再爱惜你的人材,为大虞天下之计,杀你一个,不过小事而已!” “相公,我可问你一句话?”李穆忽然问。 “讲。”高峤寒着脸。 “即便没有此次李穆求娶,敢问相公,当今朝堂,陛下与三家相和之势,又能维持多久?” 高峤一怔。 “李穆斗胆,再问一句,相公当年北伐,为何铩羽而归?” 高峤脸色一变。 “李穆不过一介武夫,只知行军打仗,不懂朝堂之事。相公今日既屈尊再来寻我,因相公方才那一句对我寄予厚望,李穆便在此立誓,不管今后朝堂局势如何,相公若再有北伐之志,李穆愿为先锋,不破楼兰,誓不回望!” 李穆说完,便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高峤似乎有些吃惊,定定地望着他。 天际彤云重重,野地里秋风大作,黄草漫卷。远处,传来几声低沉而浑厚的军中营号之声。 高峤仿佛这才回过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开口。再次看了李穆一眼,沉着脸,双手背后,迈步而去。 李穆目送高峤背影渐渐远去,转身正要离开,高桓忽然快步走来。 他停在了李穆的面前,盯着他。 “李将军,我原本对你很是崇敬。但是你却叫我太过失望了。如今想来,你当初救我,或许本就是打定主意,要为难我伯父的!我……” 他的一张面庞,渐渐涨得通红。 “我宁可自戕,将我这条命还你,也不愿叫我伯父如此为难!更不愿害我阿姊失了良缘,以泪洗面!” 他一个咬牙,“呛”的一声,拔出腰间所悬长剑,剑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剑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肤。 一道血痕,沿着脖颈,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穆望着他,淡淡地道:“子乐,你既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拿你的命这般威胁我,会有用吗?” 他抬头,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际。 “不早了,你还是回吧。” 他说完,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见他大步而去,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 李穆回到自己的营帐,刘勇立刻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李将军,京口那边的蒋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寻了个借口,将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这才几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这事了,个个兴高采烈的。兄弟们更是比自个儿娶亲还要高兴。就老夫人一人还蒙在鼓里,半点儿也不晓得,等老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还有,蒋二兄还说,除了上回那几个过来寻不到老夫人只好回了的人,这回又抓住几个鬼鬼祟祟的,疑心还是高家派去的。问怎么处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刘勇两只眼睛瞪圆了。 “蒋二兄说,那几人瞧着不像善类,应是想对老夫人不利!大家伙都很生气!” “放了吧。叫二兄代我护好阿母周全便可。” 刘勇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听说杨将军今日代将军去向高相公提亲了,高相公又亲自来寻将军,长公主便是再不乐意,将军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美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长公主的脸面!”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昼渐短,才不过酉时,天便黑了下来。 天一黑,就感觉到了凉。 营房实行夜禁,加上明日一早,大部军队就要踏上归途,今晚,士兵们早早地钻入了营帐,卧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独自坐于营帐内的一张简陋案几之后。 他如今虽也被士兵称为将军了,但位子不高。虽有单独一顶帐篷居住,却无士兵专门守卫,且帐篷也旧了,上头有几道破裂的口子。 夜风不时从口子里钻入,吹得灯火跳跃明灭。 李穆还在读着手中的一卷兵书。 夜渐渐深沉,秋凉愈发浓重。耳畔不时传来远处夜风吹过帐顶发出的呜呜之声,倍增了几分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着一壶酒。是杨宣跟前的一个小兵送来的。说今晚营中分酒,杨将军知他睡得迟,特意给他留了一壶,暖暖身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几次伸手过去,端起酒,似要喝,却又放了下去。 几次皆是如此。 最后一次,他端酒送到唇边,眼见要喝之时,似又看到了书中的什么要紧之处,停了下来。 帐外某个暗处,一只偷窥的眼,蓦然睁大。 李穆停了一停,终于抬臂,将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空杯随手放在案上,继续看着兵书。 片刻后,他似是赶到头痛,扶了扶额,放下兵书,灯也未灭,起身走到那张简易行军胡床之上,一个仰面,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动不动,如同睡死了过去。 “咔嗒”一声,一块小石子,从帐壁的一个破口里飞了进来,不偏不倚,丢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 再片刻,一个黑影,悄悄地从帐外闪身而入,无声无息地潜到那张胡床前,从身上摸出一只细长竹篓,揭开盖子。 一条三角形的绿色蛇头,从竹篓里钻了出来,丝丝地吐着红信。 那人屏住呼吸,将蛇头朝着李穆的脖颈凑了过去,越凑越近。 眼看蛇头就要碰到李穆的脖颈,突然之间,李穆睁开眼睛,抬手,闪电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头的七寸,双指一捏,蛇颈段成两截,蛇如同被抽取了脊骨,顿时无力地垂挂下来。 那人大吃一惊,猛地后退,转身就要出帐,却哪里逃得过去。 李穆枕下抽出一把长剑,寒光过处,闪电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挡在帐门之前,冷冷地问。 …… 临拔营的前夜,营房里竟混入了奸细,意图对李穆下手。 那奸细妄图逃走,和李穆相斗之时,引来哨兵。 杨宣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忙赶来,得知经过,大怒,一边安抚李穆,一边派人搜检营房,免得有漏网之鱼。 最后几乎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 奸细虽已自尽死去,但事情却没完。 也不知怎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说这个杀手,应当就是高家所派。 至于原因,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履行当日对着天下人所宣的诺约。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女儿给一个死人。 不但李穆的营兵愤怒异常,连杨宣也极是不满。见营兵群情愤慨,纷纷要去许司徒那里为李将军寻个公道,也不加阻拦。 天还没亮,军营骚乱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高峤的耳朵里。 兴平帝急召高峤入宫,神色凝重。 又说,如今京口民众也都知道高家要将女儿嫁给李穆,人人翘首期待。倘若这消息再传到京口,只怕还会酿成民乱。 皇帝最后说,他原本体谅长公主的难处,也不愿勉强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没想到,昨夜又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问高峤如何解决。 高峤唯有跪地祈罪,称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当务之急,是先辟谣,以平人心。如何辟谣,高相应该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 高峤从皇宫出来,立刻赶去白鹭洲。 萧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盯着跪在自己面前叩头流泪、哀哀恸哭的侄女,手脚发凉。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因为这个侄女的到来,和随之而来的这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这一次,极有可能,她大约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儿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永嘉听了出来,这是丈夫到来的脚步之声。 他的脚步声里,满含着愤怒。 “伯母,求你了,就说你不知道!千万别和伯父说是我。我只是想帮阿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肠寸断。 萧永嘉面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个头,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匆匆离开。 高峤一个大步,跨进了门槛。 萧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却见他停在了那里。 他没有再走来。只有两道充满愤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笔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萧永嘉瑟缩了下,脚步停住,一时竟不敢靠过去,只这样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失望、厌恶。 “长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没有想到,你竟又做出这样的蠢事!我听说,你还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挟?”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细细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肤,直到深入骨髓,直达百骸。 萧永嘉的心随之慢慢下沉,凉了。 从那天以来,在丈夫怀里哭了一场之后,这些时日,时不时涌上她心头,令她不自觉如少女般隐隐期待的某种盼望,消失得无影无影。 她的神色渐渐也变得冷硬,最后昂起漂亮而精致的下巴,冷冷道:“当年我既杀过人了,如今不过再杀一个罢了,又能怎样?” “好!好!你是长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不过再杀一个人,阿弥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你最不愿意的人!如此你可满意了?” 高峤气得脸色发青,声音微微颤抖。 萧永嘉咬牙道:”谁敢带走我的女儿,我就和他拼了!” 高峤气极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拼?” 萧永嘉脸色蓦然惨白,抬脚飞快朝外而去,被高峤一把抓住了手臂,强行拖了回来。 “你又去哪里?”他怒喝了一声。 “我去找那个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拿走我的女儿!” 萧永嘉双眼泛红,拼命挣扎,手臂却被丈夫的手如铁钳般钳得死死,如何挣脱得开?一个发狠,低头就去咬他手腕。 高峤吃痛,却强行忍着,只厉声道:“你这泼妇!你再闹,信不信我关你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我嫁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萧永嘉突然失声,松开了丈夫那只已被自己咬出隐隐血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才哭了两声,听到一道少女声音说:“阿耶!阿娘!女儿愿意嫁过去!女儿会过得很好的!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萧永嘉停住,抬起头,见洛神一身浅淡碧衫,如一枝风中的秋日海棠,手扶着门框立在那里,纤腰间的一双束带,如蝴蝶般随风飘动。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无比郑重。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门槛之外,朝着自己和高峤,磕下了头。 第23章 第 23 章 人这一辈子, 倘若处处顺遂,不必经历什么巨变, 譬如洛神这样。生下来就是一个得到父母兄长无限爱护的天之骄女,在她人生前十六年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除了父母不和之外, 或许就是明日花朝节要到来,她该穿什么去拜花神。是“细腰窄衣,长钗挟鬓”还是“广袖曳裙, 半画蛾眉”,那么接下来,她最有可能的人生, 就是嫁给门当户对、爱她惜她的陆柬之,从高氏女变成陆家妇,从此,与丈夫举案齐眉, 生儿育女, 慢慢地,成为一个受尊敬的陆家下一代子弟的慈爱女性长辈。 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好的心愿罢了。 现实像是一头看似没有脾气的驴, 走着, 走着,在人毫无准备的时候, 突然给人狠狠地尥上一蹶子。 这种痛, 正是猝不及防, 才叫人刻骨铭心。 洛神如今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她的阿耶和阿娘,真的也会有无能为力,再无法保护住她的那一刻。 第一次,她亲眼目睹自己那个高贵、骄傲的公主母亲,竟失态到了这等地步,仿佛一个无助的坊间民妇那样,绝望地坐在地上哭泣。 第一次,她记忆中无所不能,神仙风度的父亲,只能眼眶泛红地望着她,目光之中,除了深深自责之外,就只剩下了万般的无奈。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好为父母去分担他们的这种无能为力。 哪怕是半点,也是好的。 从前读书,和兄弟同席,读到“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她不过一笑,道一句“春光不似人情薄,杏花开罢又梨花”,引来兄弟们的竞相称赞。 而如今,她才亲自体会到了,何为“人情玄薄”。 原来,那些原本对你很好的人,真的未必就是因为你的“好”而对你好。 …… 兴平帝已下旨意,说下月十八是个适宜婚嫁的良辰吉日,从几天前起,双方就开始行婚聘之礼了。 据说,按照安排,她要先入宫,向她的皇帝阿舅谢恩辞拜,然后被堂兄高胤护送着,坐几天的船,沿江去往京口镇,在那里举行婚姻仪式。 又据说,京口镇的人都在等着高氏女的到来,那个婚礼,到时会非常热闹。 但这些,洛神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几天后,她终于收到了一直等待着的陆脩容的回信。 陆脩容约她到清凉寺见面。 清凉寺在台城的西郊,春天,漫山开满桃花,每年到了三四月间,游人如织。 洛神年年都和兄弟或是女伴们同去踏春游玩,对那里并不陌生。 她在高桓的护送下到了清凉寺,终于见到了好友的面。 陆脩容比洛神小一岁,原本性格活泼,很是爱笑。但是这一次见面,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一看到洛神,眼眶便红了。 陆脩容告诉洛神,重阳那日,回去之后,她的父亲怒气冲天,说大兄丢了陆家人的脸,将大兄叫入书房,痛斥了许久。 她的母亲朱夫人,待洛神原本比亲生女儿还要好,如今却也不许陆脩容再和洛神往来了。 这次出来,她是央求了二兄陆焕之,让他帮自己,偷偷瞒过了朱夫人,恐怕不能久留,说几句话,立刻就要回去了。 “阿弥,大兄这些日很是消沉,整日关在房中,我真的担心他……” 陆脩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很是伤心。 洛神完全理解。 她的伤心,想来也不会比自己要少多少。 她知道陆脩容对高桓一向很有好感。 原本,两家也有意让这一双儿女再结成姻缘,亲上加亲。 但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离开山寺的时候,陆脩容坐在车中,用哭得红肿的一双眼,透过那扇望窗,频频回首看向自己和高桓的一幕,在接下来的那几日里,成为了洛神脑海中一直无法消除的一个画面。 但是人再难过,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婚期日益逼近了。 洛神已经跟着萧永嘉,从白鹭洲回到了城里的家中。 家中依旧门庭若市。甚至每天,门房处还会收到比从前更多的拜帖。 或许因为高氏门庭太过高显的缘故,和庶族联姻,并没有让那些士族名士们望之却步,也不敢有人公然拿这个非议高家。 毕竟,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自主的婚。 可是谁又知道,在背后,那些人会议论什么? 人后,父亲只剩下沉默,母亲终日难得开口说一句话,叔父闻讯从广陵赶回,拔剑砍断了一张案几,他的爆脾气,险些掀翻了屋顶,可是最后,也只能吞下那满腔的怒火,什么也做不了。 十五日。第二天的一早,就是她进宫的日子了。 这个晚上,从重阳后就没再露面的陆柬之,投来拜帖,求见高峤。 高峤在书房里见了他。 重阳至今,不过也就三两个月罢了,陆柬之却清瘦了许多,所幸,精神看起来还好。 他告诉高峤,明日,他便要动身去往交州担任郡守了。今夜过来,向高峤拜别,也是向他谢罪。 他说,他自己也就罢了,当日,因为他的冲动,更是因为他的无能,令高家、令洛神,一齐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他是个罪人。万死不能辞其罪的罪人。 他真的向高峤跪了下去,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高峤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陆柬之伏拜于前的身影,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可有话,要我转给阿弥?” 陆柬之慢慢地直起了身,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沙哑着声,说:“我无颜对她,也无话可说。从今往后,只能遥祝玉安,盼她事事顺遂。” 陆柬之向高峤再次叩头,从地上起来,退了出去,转身而去。 洛神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来的消息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去见他了。 可是,就算只是阿兄,一个相识十几年,也呵护了她十几年的阿兄,如今他就要黯然离开都城,去往那遥远的西南,难道自己不能去送一送他吗? 她追到了大门后,看到了那个离去的落寞背影,一声“陆阿兄”,分明已到喉下,却又仿佛被什么给哽住了,竟就唤不出口。 陆柬之已跨出了高家的大门。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住脚步,慢慢地回过了头。 他立于外,洛神立于里,两个人的中间,不过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划出了深渊巨鸿。从今往后,弄玉另嫁,萧史陌路。 “阿兄,西南迢远,你此去,多加珍重。” 洛神凝视着他削瘦的一张面庞,轻声说道。 大门前的灯笼光,照在了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他的眼底,隐隐仿佛有泪光闪烁。 他沉默了良久,向洛神深深一躬,随即转身,快步而去。 洛神靠在门边,目送那个纵马离去,最后消失在了迷离夜色中的身影,黯然神伤。 他的自责、他的愧疚,他的无奈,还有他的遗恨,在她的面前,全都化作那无声的深深一躬。 这一辈子,他们谁也无法再次回到昨天了。 …… 陆柬之回到陆家,在门前下马,他的一个随从等在那里,匆匆迎上,附耳,焦急地说了句话。 陆柬之神色微变,立刻翻身上马,再次离去。 …… 李穆明日动身回往京口预备成婚,今夜,许泌在他位于城外的一处豪华私园里设宴相送,夜筵作陪者,多达数十人之众,珠歌翠舞,穷奢极欲。宴毕,已是亥时末了,宾主尽欢,许泌以美人作陪,邀客宿于园中。 李穆婉拒,独自骑马,回往这些时日暂居的驿馆。 深秋的城外,月光清冷,野径若白,满目皆是萧瑟。 他行至一处野林之侧,酒意翻涌而上,见路旁卧着一块平坦青石,犹如天然床榻,停马走了过去,翻身躺上。。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乌骓卷食地上野草发出的轻微沙沙之声。 李穆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林间那片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七八个夜行之人,朝着路边那块卧人的青石疾行而来,转眼之间,将那人围在了中间,亮出刀剑。 杀人的利刃,在月光之下,泛出道道冰冷的白色寒芒。 李穆睁开眼睛,从卧石上缓缓翻身坐起,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最后落到一个面脸蒙住的人的身上:“陆焕之?” 陆焕之见被认出了,一把扯掉蒙面,咬牙切齿:“李穆,你害我长兄至此地步,叫我陆家从此蒙羞,我岂能容你活在世上!受死吧!” 他拔出宝剑,带着那些人,朝着李穆一齐围了上来。 伴着几声刺耳的刀剑相交之声,几个冲在最前的人,痛叫着,相继倒在了地上。 李穆出刀如电。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又如何绞断了那几人的剑。 陆焕之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才眨了下眼睛,冰冷的刀锋,便掠削过了他的鼻尖。 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鼻尖上的汗毛被那刀锋削走的奇异之感。 瞬间,全身毛骨悚然。 刀势下沉,架在了他的颈边,才停了下来。 而他持剑的那只胳膊,甚至还来不及做完一个劈斩动作,就这样僵硬地举在了半空,模样有些可笑。 一阵寒意,透过那冰冷的刀锋,迅速地沁入了他的皮肤。 “李穆!你敢杀我?” 他不能动,但士族子弟的高傲,却也逼他,不能在这个卑贱的寒门男子面前,表露出半分的恐惧。 他僵硬地挺着脖子,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李穆笑了笑:“我自然不敢杀陆公子。” 他收了刀,取陆焕之手中的剑。 陆焕之想反抗,却又迟疑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强行掰开了自己那只握剑的手。 剑到了他的手上。 向着月光,李穆横剑于前,端详了片刻。 “好剑。” 他目中露出喜爱之意,赞了一句,手指爱抚般地,轻轻滑过剑身。 这把宝剑出自龙泉,是陆焕之从前以重金所得,剑柄镶饰宝石,剑身吹毛断发,平日几乎不会离身,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件随身之物。 陆焕之挺了挺胸,却不料,突然锵的一声,李穆竟将那柄长剑,从中生生拗断。 剑身断成了几截,弹飞至半空,掉落在地。 陆焕之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声音颤得愈发厉害:“李穆,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我和你势不两立!” “陆公子,你还小了些,想寻我复仇,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等过几年再说吧。” 李穆将那截残柄,放回在了他的手中,打了个呼哨,乌骓跑了过来。 他翻身上马,便掉头而去。 陆焕之捏着那柄断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前头那个马上之人的背影,突然从一个随从的身上夺过一柄弓,弩,朝着那个背影,搭弓就要发射。 “住手!” 耳畔传来一声厉喝。 陆焕之猛地回头,看见兄长纵马而来,转眼到了近前,急忙迎了上去。 “大兄——” 陆柬之下马,扫了眼地上的断刃和那些手持兵器的随从,沉着脸,夺过陆焕之手中的弓箭,一把折成两截,掷在地上,便朝李穆大步走去,说道:“阿弟多有得罪,多谢方才手下留情,我代他,向你赔罪。” 李穆停于道中,并未下马,朝他拱了拱手,催马便去。 陆柬之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月光之下,神色惨淡。 “李穆,留步!” 他突然喊了一声。 李穆再次停下。 陆柬之快步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马前。 “李穆,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你,无话可说。从今往后,阿弥便如我妹。只求你一事,无论你求娶意欲何为,往后,请务必善待阿弥。我在此,感激不尽。” 他向着李穆,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李穆眯了眯眼。 “陆公子言重。从今往后,她是我妻,我不善待,何人善待?” 他提起马缰,低低喝了一声,乌骓感到双侧腹部蓦然夹紧,嘶鸣一声,撒蹄,驮着背上主人,疾驰而去。 第24章 第 24 章 洛神昨夜没有睡好。下半夜才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 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缠绕,惊醒时, 满头满背的冷汗,恰听到了帐外传入的轻轻叩门之声。 天还是黑的,屋里光线昏暗。 洛神没有应,只从枕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拥被坐着,意识还茫然着,仿佛没从梦中抽离。 刚刚过去的这个昨夜, 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睡这张熟悉的刻四季锦包镶花梨木床了。 惊梦一夜,醒来却又什么也记不得了。 门没有上闩。阿菊和琼枝、樱桃她们进来了。 阿菊端着一盏烛火。隔着层帐子,从洛神的角度看出去, 仿佛是她怀里捧了一团模模糊糊的昏黄色的光影,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靠近。 那光影越来越大,帐子里头渐渐也被照亮了。 接着,那面低垂着的床帐就被掀开, 熟悉的阿菊的脸出现了。 “小娘子醒了。” 她回头吩咐了一声侍女, 随即伸手摸了摸洛神的身子,冰凉又汗湿。 她蹙眉, 拿了巾子, 温柔地擦去她额头和积在后背胸口的冷汗,又亲手给她换了件干爽的柔软里衣, 替她系好衣带, 仿佛她还是个不会自己穿衣的小女孩儿。 侍女们也忙碌了起来。 今早要入宫, 出来后,就是洛神离开建康去往京口的时刻了。 屋里的烛火陆续被点亮,光明一下子驱散了黑暗,亮堂堂的,到处是喜庆的颜色,人也不少,七八双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发出几声铜盆轻轻磕碰的杂音,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沉默得到了近乎压抑的地步,倒仿佛是在预备一件丧事。 洛神梳好头,穿了衣裳,打扮完毕。 花儿般的少女,面颊稍稍抹上一点儿胭脂,便足够鲜妍明丽,百媚千娇。 她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来到堂屋。 阿耶,阿娘,叔父、从兄,从弟……一群人全在了,只等她一个人。 那么多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迎着亲人的目光,微笑着说:“我好了。” …… 高峤和萧永嘉将洛神送到了皇宫。 萧永嘉今早精心修饰过了妆容。 极好的桃花胭脂,也遮不住她白得像雪的面孔底色,衬得那两道眉毛,乌得触目惊心。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要陪她一道入宫。 洛神说:“阿娘,我自己可以。” 萧永嘉知道,里面,除了自己的那个弟弟和那个许家皇后,此刻大概也聚齐了全建康所有看她萧永嘉不顺眼的女人。 她怎放心就这样把自己的娇娇女儿独个儿投到母狼窝里? 她要陪着女儿。 “阿娘,我自己可以的。” 洛神再一次婉拒了她。语气是坚持的。 萧永嘉有些困惑,更是焦急。 “不行。还是阿娘陪你……” “叫她一个人去吧。” 这一路上,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忽然插了一句。 从那日之后,关系再次僵成了冰的父母,在这一个多月里,相互之间唯一开口说过的,大约就是有关洛神婚事的话了。 萧永嘉充耳未闻,依旧抓着女儿的手。 “阿娘,我可以的!” 她必须可以。 从今天起,就像告别那张她睡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床,她的头顶,也再没有来自父母的时时刻刻的荫蔽了。 倘若连这第一步都没法自己走完,往后的她,该怎么办? 萧永嘉定定凝视着女儿。 洛神从母亲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随着宫人走了进去。 …… 长安宫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妇和贵族女人们。 皇帝还未现身。她们三五一群地围拢在许皇后和朱霁月的身边。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铺着华丽地毡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则侍立一旁。殿中气氛愉悦,女人们低声地说着笑,眼睛不时瞟向宫门的方向,眼底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贵,号称建康第一美人,白鹭洲的主人,金如铁,玉如泥,穿不完的华服,佩不尽的首饰,年轻时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倾慕的高峤,年长了,没生出儿子也就罢了,还厌恶丈夫,独居别处,对丈夫不闻不问,而身为宰相的丈夫,却依然对她俯首帖耳,这么多年,竟不曾传出过半点风流韵事。 这样一个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间,她有意无意曾得罪过的建康城里的所有贵族女人们,今日大约全部聚在了这里。 环佩春风,兰馨猗猗,臂间悬霞云披帛,霓裳如莲花盛开。 洛神飘然而来,走进了殿内,容颜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于瓶里的玉芙蓉亦为之黯然失色。 女人们愣了,视线从她身上,不约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后。 没见到预期中那个原本可以尽情幸灾乐祸的女人,未免失望。 但很快,所有人的兴趣又都回来了。 在窃窃私语声中,在隐含着讥嘲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洛神目不旁视,双肩挺直,走到了许皇后的面前,向她下跪行礼,感谢皇舅母这些时日对自己这桩婚事的关心和诸多照拂。 许皇后漫不经心地让她起来,笑着说:“所幸顺利,你今日也要动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横行,鱼龙混杂,难免乱了些,本不适合如你这般娇生贵养的女孩儿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个人物,嫁了他,你虽不能再有从前的尊贵,但也算终身有了着落,皇舅母也替你高兴。” 朱霁月手执一柄秋扇,扇面掩住了半张脸,打量着垂眸的洛神,跟着接话:“皇后说的是。照我说,女子嘛,嫁个能管饱穿暖的汉子,生几个儿子,老了有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别的呢,全是虚的,别放心上。可别像有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岂不知风水轮流转,这不,不但落到自己这里,还报在了骨肉身上,这就难看了。像我们厚道的,不过也就唏嘘几句,若遇到刻薄的,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呢。” 许皇后说话的时候,周围已经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等朱霁月开口,就变成了笑声。 洛神慢慢地抬起眼,盯着朱霁月,忽道:“王妃,你欺负我年纪小,嘴巴笨,倚老卖老地拿我消遣,我也就当做没听见。只是后头那话,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讥讽我皇阿舅不成?” 兴平帝子息克乏,早年生养的皇子,大多夭折,只活下来两个,被认养在了许皇后的跟前。去年,那个年长些的皇子染了场病,不幸又死了,兴平帝又是伤心,又是恐慌,请了天师在皇宫打醮,求福禳灾,当时好生折腾了一顿,人尽皆知。 四下顿时安静了。 洛神笑了:“等皇阿舅来了,我叫阿舅评个理。” 朱霁月面露尴尬,急忙看向许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许皇后微微咳了一声:“阿弥,你莫误会。王妃只是玩笑几句罢了,怎会有消遣你的意思?” 洛神冷笑:“皇舅母,你也听到了,她堂堂郁林王妃,论辈分,也算是我的妗母。我尚未出嫁呢。对着我一个女孩儿,口口声声什么汉子,生儿子,这是有脸的人会说的话吗?如今我是叫你们笑话了,我认,但我再怎么嫁低,也轮不到她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疯话!” “谁说了何话?” 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兴平帝到了。 许皇后连同众人急忙起身,列队下跪相迎。 皇帝走到洛神面前,露出笑容:“方才怎的了?阿舅听你很是不快。” 洛神抬眸,眼中已含着泪光:“皇阿舅替外甥女主婚,本是一片好意,但因这婚事,外甥女却被人当面笑话,说什么报应落在骨肉身上……” 皇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目光扫向周围。 朱霁月下跪,叩头在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许皇后急忙解释:“陛下莫误会,方才朱王妃只是玩笑了几句,阿弥年幼,听岔了而已,绝无半点恶意。” 皇帝冷冷道:“今日阿弥出京,朕召她入宫,本是送别,这许多不相干的人,入宫是为何意?” 许皇后一下面红耳赤,众人也都讨了个没脸,纷纷辞拜,很快,殿内人便走光。 洛神这才拭了拭眼睛,下跪,向皇帝叩谢主婚之恩。 兴平帝此前已经赏赐给了她极其丰厚的嫁妆。 要是全部搬过去,走水路的话,船首尾相衔,大约能从穿过建康城的秦淮河西排到河东。 但是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外甥女的喜爱和此刻即将离别的伤感。 他命宫人抬出了一对宝光熠熠的足有人高的红珊瑚,一只据说枕了能梦游四海八方的玛瑙枕,一只林邑王不久前为感谢上国而进贡的夜明犀、还有一件采集翠羽,杂以金线而织就的孔雀裘,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外甥女。 洛神再次叩谢,收下来自阿舅的这些新赏赐。 皇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亲自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叹息了一声。 “阿弥,你莫怪阿舅。阿舅也是没办法。实在是你阿父失言在先,陆家子又考校不胜。阿舅虽是皇帝,却也不能因私废公,失信于天下。好在阿舅亲眼见过李穆,人材不逊陆家之子,和你也算天造地设。日后待有机会,阿舅定提拔他,到时你便可妻随夫贵,永葆荣华。” 洛神微笑说:“阿弥知道皇阿舅的难处。今日入宫,便是特意前来拜谢,拜谢皇阿舅对阿弥多年以来的爱护。阿弥这就走了,皇阿舅保重。” 一声“保重”,这一刻,倒真的勾出了皇帝心中的几许伤感。 他甚至有了一丝后悔和自责。 在许泌极力瓦解高陆联盟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充聋作哑,乃至推波助澜,才让这个他疼爱的乖巧外甥女,只能抱憾改了丈夫。 他知道外甥女和陆家大郎情投意合。 但他就是不希望她嫁入陆家。 要怨,也只能怨她姓高了。 瓦解世家,伺机将皇权集中,再次扶持会对皇权感恩戴德的庶族,让皇帝真正地脚踏六合,御宇八方,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一个夙愿。 很多年前,他因为年轻,更因为所信靠的庶族臣子的能力远不如他的预想,以至于那一场试图扭转乾坤的伟业胎死腹中,他也消沉了这么多年。 而现在,因为李穆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叫皇帝心底里原本已经如同僵虫的旧念,再次慢慢地复苏了。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出身庶族的年轻人,或许就是来日那个能帮助自己对抗士族的人物。 他要观察他,笼络他,不动声色地培植他,让他最后成为自己与士族对抗的强有力的一柄利剑。 皇帝想到多年以来,朝政被士族轮番把持,自己在士族争斗的夹缝中艰难喘息的悲惨情境,心里对外甥女的最后一点怜悯,也彻底消失了。 “好孩子,实在是懂事,不枉阿舅疼你一场。” 皇帝看着洛神的目光,愈发温和了。 …… 这是深秋的一个晴朗的白天。 吉时,载着洛神的大船,慢慢地被推离岸边,沿着江流,朝着京口,缓缓而去。 岸边,远远地站了些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看着船渐渐远去的影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洛神站在舱房通往甲板的那扇门里,望着伫立在岸边的父母的那对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两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当中,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扑到陪在自己身边的阿菊的怀里,默默垂泪。 阿菊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 她越安慰,洛神越是潸然,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泪眼朦胧中,她又想起了那晚上,消失在迷离夜色里的陆柬之的背影。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一个背影,孤单而落寞。 这一刻,他应当也和自己一样,正在踏上远离建康的那条路。 只不过,她是往东,而他去往西南。 从确知婚讯直到此刻,不算长的一段时日,但也不算很短,她一直都没再哭过,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一个人独处。 直到这一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想哭。 是为那已然不可再追的旧日时光,还是为那前方渺不可知的茫然和无助? 洛神不停地哭,哭得筋疲力尽,终于在阿菊的怀里,闭目沉沉睡了过去,眼角还噙着泪花。 …… 京口是个位于建康下游的临江小镇,地方不大,但从皇室南渡开始,因成为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首要聚居点,加上水路便利,连通南北,渐渐兴旺,到如今,不但户以万计,人口近十万,还下辖东西南北几个村落。 提起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穆,整个京口,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之所以有名,第一是仰仗父祖从前在江北的名望。如今京口镇里的这些居民,祖上还没南渡之前,不少都曾受到过李家军堡的庇护。李穆自己从不主动对人提及父祖,但时间久了,经人之口,慢慢传扬开来,渐渐人尽皆知,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便是这个道理。 他闻名遐迩的第二个原因,便是被当地人奉为“令主”。 京口因地理特殊,居民来源复杂,民风彪悍,鱼龙混杂,而官府无力,当地豪绅又只顾圈地建自己的部曲,对民众疾苦,不闻不问,早年盗匪公然横行,居民深受其害。后忍无可忍,家家户户自发组织成团,选一令主,由此人统领练兵,遇事召聚,事后则散,平日,若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纠纷之事,也由令主裁决。 李穆就是现在的京口令主。 他因处事公允,声望服人,三年前,虽年纪轻轻,就被京口人共同推举为令主了。平日,他若人在军营,京口有事,便由在官府里做小吏的义兄蒋弢代为处置。 蒋弢祖上也曾是太守,诗书传家,南渡后,家道败落,流落到了京口。蒋弢虽满腹才学,但年过三十,依然只在衙门里做着小吏,除了刀笔之事,就是替上官做歌功颂德的文章。偶和李穆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异性兄弟,肝胆相照,直到如今。 月前,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口。 大名鼎鼎的当朝宰相高峤,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穆。这门亲事,据说还是皇帝主的婚。 李穆在京口虽无人不知,声望服众,但李家如今从原来的北方世族沦为了寒门,这是不争的事实。 士庶不通婚,这更是人人知道的一条法则。 高氏女何等的高贵,据说还不是无盐之貌,相反,貌美无比。 这样的一个士族贵女,竟下嫁寒门,来到京口这种地方,能不叫人为之热血涌动? 这一个多月来,京口人最热议的话题,就是李穆何日娶亲。 翘着脖子,等了一天又一天。 三天前,有人看到李穆回了京口。 他在江北大战中立下奇功,得了皇帝的封赏,军职已被提为虎贲中郎将,这个消息,此前就已传开。 得知他回来的当天,城隍庙附近李家的门槛,差点没被人踩断。 然后,这一日,终于再次等到了消息,说高家送嫁的船队,抵达了京口的码头,李穆亲自前去迎接。 京口镇沸腾了。 女人丢下切了一半的菜,男人放下劈柴的刀,卖肉的铺子关了门,挑担的货郎赶人堆里钻。 无数的人,一窝蜂地涌到了码头,争相观看。 江边沿岸,一溜下去,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人头。 有人嫌前头人多,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看不清,干脆爬到附近人家的屋顶墙头,惹来一阵叫骂。 岸边人声鼎沸,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走了几天的水路,船渐渐靠近京口码头,洛神感受到的,就是如此一幕。 洛神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的景象,生平还是头回遇到。 而且,这一回,自己竟是那个被万众围观指点的人。 透过舷窗,她看着外头,一时竟感发憷,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焦躁之感。 “果真粗鄙之地,粗鄙之民……” 一个婆子仿佛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喉咙里嘀咕了一句。 声音很轻,却飘入了舱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粗鄙之地,粗鄙之民,还有……粗鄙的李姓郎君…… 只不过,这最后一句,她不敢说出来而已。 阿菊转头,两道目光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婆子。婆子自知失口,讪讪低头。 阿菊盯着外头的景象,双眉紧皱,面上也隐隐地露出了不快之色。 船渐渐停下了。 码头上也挤满了人。 到处都是人。 远远地,洛神看到堂兄高胤和礼官冯卫,到了那条前引船的船头甲板之上。 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肩背挺直的男子。 人那么得多,那男子亦不过一身布衣,看起来和近旁的人并无什么区别。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立在人群中间,却极是显眼,很难让人忽略掉他的存在。 前头隔了好几条船,有些距离,加上阳光刺目,她看不太清那人面容,只看见他从人群里出来,在身后那震天般的欢呼声中,朝着高胤和冯卫快步迎来。 岸边波光粼粼,水光反射到那男子的脸上,依稀可见,他眉目英挺,面带笑容。 洛神的心口,忽然咚地一跳。 不知道为何,一种似曾相识般的感觉,突然向她扑了过来。 这种感觉,是如此玄妙。 她心口一时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想再看清楚些那男子的样子,手指忍不住抓紧舷窗,身子微微前倾,朝窗外探了探脖颈,睁大眼睛…… “小娘子当心!莫被冲撞了!” 头上突然被覆了一顶紫色幕离,那幕离垂落,长度遮盖到了她的脚踝,瞬间将她整个人掩在了里头。 眼前一下子变成了雾里看花。 她再次看向那人,看见他已转身,带着上岸的高胤,登上码头,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码头之上,只剩下了那片反射着阳光的粼粼波光。 第25章 第 25 章 京口人的祖地多出自北方, 故迎亲成婚的风俗, 也依然保留着过去北方的习惯。 李穆迎走了送嫁而至的新妇兄长和礼官, 新妇暂时还留在船上略作休憩。 掐点到了吉时,一个妇人带着七八人,笑容满面地登船, 迎接洛神上岸。 这妇人二十七八的年纪, 容貌秀丽端庄, 笑容亲切,自称沈氏,是李穆结义兄长蒋弢的内人, 李穆平日唤她阿嫂。 李家从前遭变, 家中如今只有一母卢氏。照风俗, 新妇远嫁而来, 到了这里,须由新郎年长些的平辈女性来接。沈氏自然当仁不让,带了身后这些个平日与李家常有往来的热心街坊,一道前来相迎。 随同的妇人们上船后, 见新妇所乘的那船, 外头看起来也就大些而已,舱中却装饰得极其华丽, 不但脚下的舱板都铺了精美的织锦地衣,连伺候的仆妇也是服饰出众, 个个气派, 不禁有些拘束, 上船后,不敢随意开口说话,一举一动,只跟着沈氏做。 沈氏看起来倒像是见过些世面的,上船后,丝毫不见露憷,面带笑容,向阿菊问候路上的辛苦,寒暄完,问新妇可休息好了,若准备妥了,便可接她登岸。 含着金汤匙生、锦衣玉食养大、被长公主和高相公当做掌中明珠的小娘子,如今竟被迫嫁到这种地方,嫁给一个此前连名字都未曾听说过的庶族武将。长公主有多么的愤怒,阿菊就有多么的悲伤。 在洛神和下人的面前,她虽已尽量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面对前来迎亲的沈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好脸色,淡淡地笑了笑,叫沈氏稍候。 高家这个陪同新妇而来的嬷嬷,地位显然不低。几个同行而来的迎亲妇人,有感于她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变得愈发拘束了,站在舱中,不但原先准备的那些喜庆话,一句都不敢说,连动也不好动,唯恐一个不妥,越加惹对方瞧不起自己这边。 沈氏却笑容依旧,点头:“有劳嬷嬷了。新妇路上辛苦,若未妥当,我们再等等,也是无妨。” 阿菊转身,入了内舱。 洛神已换衣打扮完毕,从头到脚,也被罩上了那顶幕离,正站在那里。 外头迎亲人和阿菊的说话声,皆传入了她的耳中。 隔着幕离的一层紫纱,她望着阿菊。 阿菊停在她的面前,凝视了她片刻,朝她伸出手,轻声道:“走了。” 洛神定了定神,随阿菊步出内舱,在沈氏和其余妇人的无声注目之中,出了舱门,来到甲板之上。 天近黄昏,斜阳为江面和江中的船只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高氏新妇虽迟迟不见出舱登岸,但码头上的围观之人,非但没有少去,反而越来越多。 “接出来了!接出来了!” 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岸边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那艘载了新妇的大船舱门打开,在一群丽衣仆妇的前后引导之下,一道亭亭身影,出现在了涂铺着金色夕阳的船头甲板之上。 她全身从头都脚,都被一层轻紫色的幕离所罩,看不清面容到底如何。 一阵晚风吹过,掠动了那层幕离轻纱,只能看到她裙裾飘动,身姿若仙。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她出现在船头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新妇高氏女的美丽、高贵,和那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 这种高高在上的美丽,和京口镇的彪悍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乃至于格格不入。 周围很快安静了下来。 人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更没有人说话。 片刻前,这里还喧哗一片,人人兴高采烈地等着瞧新妇,等洛神一上岸,竟听不到半点杂音,连咳嗽声也无。 洛神甚至能听到自己身后那些由母亲所派而同行的浩浩荡荡数十仆妇,于步伐行动间所发出的衣料摩擦的轻微沙沙之声。 她就这样登上了岸,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中,踩着前头预先铺好的地席,朝岸边停着的一辆牛车行去。 “新娘子!新娘子!” 一个小伢儿好不容易,终于从人堆里奋力地钻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跑到洛神的前头,手指着她,仰头笑嘻嘻地嚷。 还没嚷上两声,就被身后的娘一把拽了回来,“啪”的一声,屁股吃了重重一记。 小伢儿被打疼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洛神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 阿菊不动声色,朝身后一个仆妇做了个眼色。仆妇心领神会,从侍女自带的食盒里取了一只用丝袋装好的桂花松子糖,笑吟吟地过去,递给那小伢儿。 小伢儿将糖袋紧紧地搂在怀里,笑了。 妇人脸上露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表情,紧紧抓住小伢儿的胳膊,不住地躬身,低声道谢。 洛神上了那辆装饰过的牛车,同行的仆妇侍女,也分乘数车,在沈氏的引导之下,朝着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家而去。 载着她的牛车渐渐去了,身后那些人才蜂拥着,继续跟上去瞧热闹。 只是却不敢跟得太近,在后头隔了段距离,议论纷纷。 有人惊叹高氏女的高贵和风度,有人开始替李穆操心,这样一个女子,他竟胆敢娶,日后怕不是要当仙姑一样地高高供起? “你当李郎君和你一样瓜&14238;?女人嘛,门一关,任她是九天仙女,还不是一样?李郎君敢娶,就敢动。瞧着吧,用不了多久,李家娃儿就要满地跑了!” 高氏女远去了,从前北渡而来的关中汉的嘴里,便冒出了一句故地方言。 这带了某种叫人浮想联翩隐含意味,同时又充满雄性挑衅的粗俗俚谈,立刻引起了男人的共鸣,却引来几个泼辣妇人的不满,于是笑骂声一片,到处嘻嘻哈哈,方才因了高氏女的现身而凝重下去的气氛,立刻又活络了起来。 日子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兵凶和战乱,再艰难,也能苦中作乐,好好地过下去。 身后那些人的议论,洛神听不到,也无心于此。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车厢外这个陌生的地方。 说完全陌生,倒也并非如此。 洛神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回曾随堂姐一道去往广陵扬州,当时就是路过京口坐船渡江。 只不过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大而已,又是路过的,京口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又穷又乱,恶人遍地,她不喜欢。 而这么多年过去,连当初留下的怀印象,如今也早模糊一片了。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 当年还是小女孩儿的她,在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她竟会以新妇的身份来到这里,去面对一个以后要被称为她“夫君”的陌生男人。 伴在她身侧的阿菊仿佛感知到了她此刻的心绪,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了她那只藏在刺绣着绮丽花纹的衣袖下的手。 “小娘子莫担心。长公主言,如今便是嫁了,日后也可离婚。” 阿菊仿佛迟疑了下,随即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 洛神望向阿菊,见她含笑看着自己。 仿佛为了证明这种希望的存在,她用力地握了握自己的手,随即松开,转身取来那面盖头,无限怜爱地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 “到了。小娘子莫怕。阿菊在。” 洛神眼前世界,被那一方纱巾盖帕给隔绝了。 车慢慢地停下。 周围牛马嘶鸣,鼓吹大作,宾客仿似盈满道路。 洛神被人扶下了车,继续踩着脚下的地席,跨过一道门槛,入了宅门,再经过一扇垂花门,穿过庭院,就是喜堂了。 在周遭鼎沸的人声当中,她听到了堂兄高胤和奉旨充当礼官的冯卫的说话之声。 礼官唱礼,她在身边人的引导下,和对面那个根本看不见的人行互拜之礼。 她先拜,后起。 那男子后拜,先起。 礼节如此。纵然她地位高贵,一旦下嫁,也只能如此。 夫尊妻卑,仿似天经地义。 且只有如此相互答拜,方为礼成。 这一刻起,意味着她成为了李家之妇,李穆之妻。 洛神心下无喜无悲,被人操纵着,终于完成了婚仪,在再次大作的鼓吹声中,入了洞房。 原本还有一场闹房戏弄新妇的风俗,但或许是高氏女太过特殊,无人敢入新房闹她,洛神进去后,阿菊着仆妇给那些进来的街坊小孩分发了丰盛的糖果和喜钱,很快,人便都出去了,周围终于安静了下去。 洛神自己取下了盖住头脸的纱巾,随手丢在一旁。 这一步,本是要等新郎进来,由新郎揭开。 阿菊见她自己就取下了,略一迟疑,但也没说什么,只上前,低声问她可要进食。 洛神摇头。 她不想吃,也吃不下,只打量了眼自己所在的屋子。 屋里燃着红烛,照得四下通明。墙壁粉刷一新,地面平整干燥,坐榻、几案、屏风,都是新的,看得出来,连门窗应该也是新换不久的。 房中最显眼的一样器物,自然便是床榻。 那张床榻,样式不是洛神所见惯的细巧和精致,而是北民传统的样式,取其结实宽大之用,一张床,便可睡上百年。床上悬挂下来一顶帷帐,帐门被左右分勾而起,露出里面铺着的崭新被衾,床头上,横放了一只绣着鸳鸯戏荷的长枕。 阿菊早就看到了李家的房子,是座三进的四合院子,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算是宽敞。但是对于洛神…… 阿菊低声道:“小娘子,这地方你若住不惯,过两日,我们便搬到自己园子里去。” 萧永嘉早就以嫁妆为名,在京口附近替女儿买了一处庄园。 洛神感到有点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阿菊见她面露疲态,过来替她摘了头上几件沉重发饰,除去外衣,脱了鞋子,扶她躺了下去,柔声道:“外头客人多,李郎君进来不会早。你若乏了,先歇歇吧。” 洛神侧身卧于床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看着阿菊和琼树樱桃那些侍女们轻轻出去了,盯着面前那盏红烛瞧了半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第 26 章 当晚, 城东城隍庙的附近, 犹如开了个夜市, 热闹极了。 酒席从李家庭院延伸出去,摆到了通往城隍庙的街尾。路上每隔数丈,插一火杖, 远远望去, 城隍庙街犹如起了一条火龙。庙前更是聚集了一拨又一拨赶来瞧热闹的民众, 李家还不时安排人来散发花生红枣,运气好的,还能抢到个包了铜板的喜钱红包。大人笑逐颜开, 小孩子更是乐得发疯, 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嬉笑打闹之声, 不绝于耳。 这一场喜事,因男女双方分属士庶,宾客席位,也是泾渭分明, 一目了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个普通士族人家的女儿, 那么今夜这场喜宴,除了主家, 恐怕绝对见不到半个士族宾客。 但新妇是高氏女,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会因下嫁女儿至寒门, 而在士族间蒙受羞辱, 背后少不了被人非议。但以高氏的深厚根基和此前的名望, 很显然,家族势力不可能会因这场联姻而遭到明显削弱,或者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明显削弱,被别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巴结高氏也没机会,如今好容易逮到这样一个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机,谁会傻到为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当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这么说,自大虞南渡以来,士族纡尊降贵地主动赶去寒门赴宴,这样的场景,不敢说绝后,但在今晚之前,绝对是空前的。 于是今夜宾客席位的安排,也颇为有趣。 李家是三进的房子,入第二进垂花门后,左右抄手游廊的中间,是个四方庭院。 这里就是今夜摆设喜宴的主场。 李家为表对女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专门设了数席,供高胤待客。 再从下首开始,安排自家这边的酒席,如此一直延伸出去。 上下首的中间,还设置了一道屏风,以此作为隔离。 高胤和那些冲着高氏之名主动投帖前来赴宴的当地士族入座后,今夜的新郎官李穆便来敬酒了。 高胤心中对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妹夫,实是万分不满。 但阿妹人都已经嫁来了,他还能怎样?何况还当着喜宴这么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脸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脸上再添一巴掌。 他自然客客气气的。 他都这样了,余下那些宾客,谁敢说半个不好?于是睁眼瞎话,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张口就来,又纷纷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满面,但凡敬酒者,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于是众人喝彩,赞他豪迈。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离去,见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马,言语乏味,面目可厌,心中倍加郁闷,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结束,人便有些醉了,蒋弢忙过来,送他去了预先安排的住处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离席,士族自然跟着纷纷退席,结伴而起,人还没出李家大门,便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李穆挟恩求娶,高峤被迫嫁女一事,说道:“也就高公这般人物,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诺如山,方叫他称了心愿,一步登天。只是这等手段,实在卑劣,毫无风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罢了,你还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门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径本就叫人不齿。一个个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钻营而上,丑态百出。李穆有此良机,还不趁势要挟?只是可怜了高氏女郎,听闻她仙姿佚貌,才学满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实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说完摇头叹息,一脸痛惜的模样。 这几人趾高气扬,却惹恼了近旁几个座中之人。 今夜来吃酒闹新郎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那群平日和李穆称兄道弟的京口好汉。 所谓“好汉”,说白了,原本其实就是京口当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艰辛自不必说,更要冒着巨大风险。故为求活命,往往抱团结队,举族迁移。那些能够甩开身后追杀的北兵,经过战乱之地,最后带领随众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强人。 大家都逃到了这里,朝廷给的耕种土地有限,贼匪横行,又有当地土著豪绅压榨,为了争夺生存地盘,家家练兵,各族各姓之间,难免也会斗殴,最后强者出头,渐渐出了几个民霸,其中以孙氏孙放之、戴姓戴渊、郭家郭詹最为有名。 这几人的祖上,也和蒋弢一样,皆出仕为官,如今沦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为争夺“令主”地位,相互之间,争斗更甚。而当地豪绅,更是从中煽风点火,巴不得他们自己内斗,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泽。 这也是为何,从前京口治安混乱,一盘散沙的缘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变。 当时这三人,为争夺令主之位,设下擂台,比武之时,起了冲突,各自带领族人随众加入斗殴。恰当时,李穆从军中归来,闻讯后,出面阻止,擂台之上,凭着强大的武功和过人的豪气,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悦诚服,甘心共举李穆为令主,从此约定各划地盘,和李穆称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成亲,这几人带了贺礼,欣然前来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喝了不少的酒,听到那群士人如此贬损讥笑,怎忍的下去?无不大怒,只是碍于这里是李穆的婚宴场合,这才勉强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孙放之,脾气最为暴烈,立刻回讥:“堂堂士族,平日个个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临头,却连个人也救不回来,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杀入敌阵出手救人!莫说看上了一个女子,就算要人拿命来谢,也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对?” 戴渊风度潇洒,书生打扮,击筷笑道:“孙四弟说得极是!高公高风亮节,戴某极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战,戴某不才,当时也带领子弟渡江投军。虽未立下寸功,却也算是无愧于心。就不知这些个人里,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战场?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门,今夜却又不请自来,论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我等实在甘拜下风!” 他话音落下,庭院里的宾客,无不哈哈大笑。 士人哑口无言,个个面红耳赤。 当中一顾姓的,名叫顾蔚,从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渊本就结有怨隙,按捺不住,冲了回来,怒声道:“戴渊!我等今夜来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为我等会来此赴宴?” 戴渊作惊讶状:“咦,怎的你方才没听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为了奉承高氏,你怎会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刚说完话,四下便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顾蔚这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剑,咬牙切齿地刺向戴渊,几个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来,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渊拂袖而起,避过了那一剑,冷冷地道:“你要斗,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顾蔚怒火冲天,提剑乱砍一气,见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张案几,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条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剑,长剑立刻坠地。 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来了,“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雪白一团剑气,从顾蔚面门掠过。 顾蔚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接着腰间一沉,长剑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间的那柄剑鞘之中。 李穆夺剑,归鞘,过程迅如闪电,顾蔚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他回过神儿,见自己还抱着头,周围无数目光瞧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手,对着李穆,想发怒找回点场子,又没这个胆量,定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感激。长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饮,何妨舍命陪君子,若无意留下,便恭送大驾。再若有话,待明日长兄酒醒,诸位自去寻他说道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对他实是有些忌惮,哪里还敢闹事,见他给了台阶,忙趁势而下,纷纷告辞,那顾蔚狠狠瞪了戴渊一眼,夹杂在人群里,也匆匆离去。 李穆送了几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转向其余客人,笑道:“无事了!诸位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应好,觥筹交错,又热闹了起来。 孙放之和戴渊相互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还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势。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纪最长,人也最是稳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挡下了,放他离去。 李穆终于得以脱身,在身后众兄弟的取笑声中,朝着位于东厢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远远看见那扇房门里透出的一片昏红灯火,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凝立了片刻,终于再次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阿菊就在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两旁站了七八个仆妇和侍女,看见李穆来了,仆妇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礼。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对面。 阿菊迟疑了下,开口低声道:“李姑爷,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过去,姑爷稍候,我这就进去,将她唤醒。”说着转身,就要推门入内。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头顶那盏红色灯笼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样子。 虽然说话清晰,语调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他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色,晚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还是我先去唤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满。 她不放心,就这样将睡了过去的阿弥交给这个可能已经半醉了的男子。 纵然这男子如今已经是她的郎君。 谁知道他会如何粗鲁对待她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小娘子? 她说完,又要转身入内,才抬手,身侧已伸过来一只手臂,手掌压在了门环之上,挡住了她的路。 “不劳你了,我自己进去。” 李穆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阿菊慢慢转头,和这个男子对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请求。 她在他投来的两道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发号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终于,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李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跨进了门槛。 …… 洛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没心没肺。 或许是从知道婚事确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想东想西,可是却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让自己定下心来的东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点累了。 今夜一切尘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进了洞房,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舱里渡过几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张稳固又柔软的床,整个人一放松,就这么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的。 依稀只记得,刚躺下去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外头酒席间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屋里的那对喜烛,也才烧下去不过寸许。 而此刻,她的耳畔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宁静得仿佛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睫毛轻颤了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睁大眼睛,突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似是被针戳了一下,飞快地爬坐了起来。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男子的眼。 他背对着烛火,眸光暗沉。 也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神色间,仿佛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烛火将他身体轮廓描成一个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这男子,就这么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觉,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会睡得如此死,连屋里进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洛神的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怦怦地跳,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码头,她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见她醒了,他就站了起来。被身后烛火投出的那道暗影变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动作,晃动着,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阿弥,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来,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得温柔,身上方才那种令洛神感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阴郁之感,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27章 第 27 章 李穆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子。 虽然他和洛神习惯的父兄、陆柬之他们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仪容和风度完全不同, 但洛神并没觉得他难看。 就在他倾身向她, 开口微笑着, 温柔唤她小名,问她醒来的那个短暂一瞬间,她的脑海里, 甚至仿佛又再次涌入白天在船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到他的笑时, 那种似乎冲击了她整个人的旧日相识之感。 但是这种感觉, 很快就消失了。 伴着他的倾身靠近,洛神清晰地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一种陌生味道。 酒气。中间犹如还混杂了带着强烈体温感的男子阳刚的气息。 咄咄逼人。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汗毛瞬间竖立, 露在外的敏感而娇嫩的脖颈耳垂处的肌肤, 悄悄地冒出了一颗颗的细小疙瘩。 她立刻憋住呼吸, 皱眉, 厌恶地朝后仰了仰脸,躲开那种伴他而来的叫她极是不适的压力之感。 李穆显然留意到了她的反应,肩膀微微一顿,随即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饿了吗?” 他望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但语气依旧很是温和。 那种凭空而来的压力之感,终于消失了。 洛神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 瞥了眼烛台上的红烛。 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说,到了此刻, 这一夜, 至少应该过去一半了。 傍晚被那个沈氏接上岸之前, 在船里,她吃过些东西。 但当时满腹心事,不过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睡了这么久醒来,被他一问,洛神感到肚子确实空了,有点饿。 “不饿。” 她冷淡地偏过脸,不去看他望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被他多看一眼,都会令她多增一分不适。 李穆扬了扬眉:“也好。那就睡吧。” 他语气寻常,说完便转过了身。 洛神偷偷地扭回来一点脖子,借着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解那条束在他腰间的九节鞶带。 很快解下来了,他随手搁在床头一张放置衣物的几上,恰压在了她先前脱下放在那里的那件杂以金丝织锦的青绿色连裳婚服之上。 腰带上的铜质勾头挂落,和木头几面相碰,“嗒”的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之声。 洛神心口一跳,睁大眼眸,眼睁睁地看着他又继续脱去身上的衣服。 第一层,绯红男式婚服外衣。 第二层,玄黑色的衬襟。 第三层,白色的绢衫…… 窸窸窣窣声中,衣裳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被除去了。 随着他衣服一件件地脱去,洛神的心也咚咚地狂跳,跳得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虽然这桩婚事,从阿耶开始,高家没一个人乐见,天天愁云惨雾,但毕竟,人还是要出嫁的。 所以婚期到来之前,阿菊也背着人,曾悄悄地告诉了洛神一些关于女子嫁人的隐秘之事。 十六年来,这是洛神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的“嫁人”,竟是那个意思。 至于洞房,更是女子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开始。 她震惊无比,觉得极其恶心。 她不能想象,她要在新婚之夜,和这个名为她“郎君”的陌生男子去做那种阿菊告诉她的事情。 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 李穆除去衣裳,身上剩一件中衣,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样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起先还偏着头,大约只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自己。 但此刻,她已经转回了脸,双眸睁得滚圆,用一种满含着戒备和厌恶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望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的第一个洞房之夜。 那时候,他已年过而立,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旁人眼中的野心家和篡位者。 她和她的家人,要仰承鼻息,命运就攥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他也知道她嫁自己,并非出于心甘情愿。 但在那个新婚之夜,她却是如此的温柔,在他的面前,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委屈和求全。 多年以来,她在他的心底里,原本就是个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她高高在上,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模模糊糊,宛如云端一位仙姬,他只配对她仰望。 后来,在他权势大得足以翻云覆雨之后,偶在夜深人静的空虚之时,他也不是没有起过得到她的渴望。 但他心知,这应当不是她的所愿。 所以那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直到那个婚礼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走下云端,成为他李穆的妻。 那个夜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不再是幻想里的她,彻底地激发出了他对她的无限怜爱。 二人相对帐中之时,杀人从不眨眼的他,竟也热血沸腾,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等待着他的,会是那样一个用血来画就的结局。 他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他怀有的仇恨。 那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 留在他最后印象中的她,和眼前这个显然稚嫩未脱、浑身带刺的少女,是如此的不同。 她还是那个小时候曾救过他的女子。 但是,她却又不是那个记忆中唤他“郎君”,呢喃“妾之余生,托于郎君”,亲手为他解衣,懂他,愿意去爱他,令他为之战栗的温柔女子了。 他带着对她的所有记忆而生,心中装着一个曾令这天下翻云覆雨的男子的毕生遗憾和爱恨。 而她,却不过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浓重的失落和孤独之感。 仿佛天孤地寂,他独立荒原,四顾,不过孑然一身。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迅速地排遣去了这种和他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心绪。 这一辈子,等着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或许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竞愿。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像那些士族文人一样,伤时感世,发这种无谓的感叹。 他迈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还没坐上,就见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被子挪到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是个瘟疫来源,然后指着床前的地儿,命他站住。 “李穆,我有话和你说!” 她直呼他的名字,以此表示对他的蔑视,语气是高傲而冷漠的。 李穆瞥了她一眼,听话地站住了。 “李穆,你是如何娶了我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和你从前素不相识,你千方百计定要娶我,无非就是图谋前程。你救过我阿弟,我感激你,如今我也嫁来了,你应该达成目的了。今夜开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我各不相干!你身边若需女子作陪,尽管纳妾去,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好的字!日后等你飞黄腾达,达成了心愿,你若觉我空占了你妻室之位,也尽可以离绝于我,我绝不会纠缠于你!” “我说到做到!” 洛神终于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时日在她心里反复盘旋过无数遍的念头。 李穆有些惊讶。 他是真的惊讶。 他知道她必定厌恶自己,也做好了她哭闹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她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李穆望着她,见她紧紧地盯着自己,明眸中分明流露出紧张的神色,面上却偏要强作冷漠,骄傲地扬起那只漂亮的尖尖下巴,用不屑的神情,睨着自己。 不知为何,对着如此的她,方才因忆起前事而在心底涌出的那种荒凉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他忍住想要发笑的感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洛神见他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就这么盯着自己,神色很是怪异,只哦了一声,便一语不发,一时也不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挺起小胸脯,怒道:“你听见了没?” 李穆一笑,忽然抬腿,一腿跪在了床沿之上,毫无防备地,整个人竟朝她靠了过来。 “我若是不愿呢?” 两个人的距离,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一下拉近了。 他的脸就在她头顶的上方,洛神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阵迎面扑来的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压力。 他肩膀动了动,似乎就要抬手探向自己了。 “忽”的一下,洛神浑身汗毛倒立,飞快地爬到床头,伸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下就横在自己的脖颈前。 “你敢碰我,我就不活了!” 洛神笃定他不敢伤害自己。 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娶到了高氏女,不管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到底为何,至少现在,他是绝对不愿自己有任何闪失的。 高家对这婚事,本就极度不满,若她再有个好歹,十个许泌,也没法阻拦高家对他的报复。 洛神那只手,握着匕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仿佛一怔,视线扫过她横在脖颈前的匕首,竟朝她再次伸过来手。 “李穆,你别逼我——” 洛神心一横,正要发力,忽感到手一暖,他伸过来的手,握住了她捏着匕首的那只手。 他带着她,将匕首从她脖颈上轻轻地挪开了。手劲不是很大,更没有弄痛她半分,但她的胳膊,就是没法抗拒来自于他的那种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手里拿走了匕首,拇指指腹试锋般地,轻轻擦过那道雪亮的匕刃,随即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刀会伤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日后还是不要碰为好。” 他起了身,将那把匕首放在案几之上,随即走到那张坐榻侧,翻身仰躺下去,闭目道:“睡吧。” 洛神坐在床上,盯着那个人看了半晌,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终于,慢慢地躺了下去。 手微微发抖,一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第28章 第 28 章 屋里安静极了, 能听到李穆发出的平稳而均匀的呼吸之声。 他真的睡着了。 洛神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的身子,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十六年来, 第一个夜晚,和一个名为她的“新婚丈夫”,实则恨得牙根痒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叫她如何还能睡得着觉? 何况…… 身体一松弛, 肚子就越发感到空了。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枕上,装作也睡了过去,其实已经瞄了好几眼摆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 夫妇行同牢、合卺之礼,这是源自上古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婚姻礼仪。 这里自然也准备了。 所谓“同牢”,原本是说新婚夫妇共食一乳彘; 合卺, 即二人分瓠为两瓢,各执其一而饮酒,取合二为一,永结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 踵事增华, 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卺礼的食物和器具, 也有所改变了, 美食毕设、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饥肠辘辘,却只能忍着。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 确定他在那张榻上睡过去无疑后, 洛神忽然想开了。 肚子饿了, 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么?何必管他睡着还是醒着! 洛神这样一想,底气立刻足了,于是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乱了的头发,从床上爬下去,趿着鞋,来到那张食案之前,背对着身后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摆了好几样食物。除了彘肉,还有蒸饼、汤羹。 但肉冷了,上头泛出白腻腻的一层冻油。羹也凉了。 只有蒸饼,看起来还能入口。 她从前在家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此刻,肚子实在是饿得厉害,大半夜的,又不想惊动阿菊,便轻挽衣袖,取了饼,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这蒸饼是开了花的(发酵),倘若趁热吃,想必松软可口,但这会儿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几口,感到难以下咽,可是不吃,肚子又饿。正努力咀嚼着,无意间抬眼,视线落到一旁的酒壶和壶畔摆着的一双合卺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世间女子,不论贫富贵贱,哪个不曾幻想嫁一个两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陆家大兄。 当时又怎会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过? 一个人凄凄惨惨,啃着又冷又硬的蒸饼充饥。 她想逼回泪意,一低头,眼泪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沿着面庞渗进嘴角,和着有些难以下咽的蒸饼,嘴里多了一丝湿咸的味道。 喉咙更是委屈得发堵,几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伤心。 身畔忽然伸来一只手。 李穆不知何时来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递了过来。 洛神急忙偏过脸,飞快地拭去脸上的泪痕,费力地将含在嘴里的东西吞咽了下去,装作没有看见。 李穆也不勉强,看了眼她手上那块蒸饼,起身去开了门。 阿菊今夜怎肯放心去睡? 从李穆入洞房后,便打发其余人各自歇下,自己和琼树留下,至下半夜,草草歇在东厢洞房隔壁的一间耳房里。 阿菊一直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很不放心。后来却没听到有何异动,想来,小娘子已是顺利渡过那于她而言极是艰难的一关了,心中既松了口气,又倍觉酸楚,如何睡得着觉? 辗转之际,忽听到隔壁传来开门之声,急忙出去,见李穆现身在了门里。 “新妇腹饥。”他说道。 阿菊一愣,忙唤琼树,再叫个婆子,几人到了位于后罩房处的李家厨屋。 今夜喜事,厨屋里剩有不少现成食材。于是起锅烧水,阿菊亲自和了一团白面,一手托着,另手往锅里撕片,熟后,撒上肉末,冬葵,加适当调料,很快做成汤饼,又取碗筷,用沸水反复冲洗,才盛入碗里,以食盘托着,连同一盆热水,一道送了过来。 李穆接了过来,关门后,端了进去,放在食案上。 洛神早已放下那块才吃了几口的蒸饼,和衣躺回床上,面朝里地侧卧着。 “阿菊替你做了东西,趁热吃吧。” 李穆叫她。 洛神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 李穆走到了床前。 “起来去吃了,我便答应你提的条件。” 洛神原本紧闭双眸,打定主意,饿死也不理他,忽然听他如此开口,睁眸,慢慢地转头。 他站在床前,正低头瞧着自己,眼中仿似含着一抹淡淡笑意。 洛神迟疑间,忽听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罢了,当我没说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 洛神立刻飞快地爬了起来。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记住!” 她起床回到食案前,再次坐了下去。 汤饼热气腾腾,汤里浮着面片,犹如片片柳叶,洁白晶莹,配上切得细细的肉末和青翠的冬葵,一股食物香气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洛神拿起了筷子。 李穆陪她坐于对面,望着她低头,斯斯文文吃着东西的样子。 洛神吃了小半碗,便有些饱了。何况从前在家中养成了习惯,少吃多餐,晚上更不会积食而眠。 她放下了筷——眼睛蓦然睁得滚圆,诧异地看着对面的李穆,竟极其自然地端了自己吃剩的那碗汤饼,几口就吃掉了。 他抬起眼,见她盯着自己在瞧,一笑,放下碗筷。 洛神从不和人合用饮食,尤其碗筷。见他几口竟吃完了自己吃剩的东西,连阻止都来不及,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样和自己相对而坐,两人分食一碗汤饼,岂不正合了共牢之意? 一起了这个念头,还来不及表露对他吃自己吃剩东西这种举动的嫌恶之情,下意识地,视线便落到酒壶和壶畔的那对合卺杯上。 时人风俗,洞房夜里,新婚夫妇所用的合卺杯,因富贵不同,材质也各有区分。 但无论何等材质,皆以纹案区分雌雄双杯。 男取雄杯,女用雌杯,取阴阳调和,福祀绵延的吉意。 这是一对木雕漆杯,静静地被置于案面之上。 纁红底,杯身以黑漆各描绘一对龙凤,材质普通,却颇有古朴之风。 洛神瞧了一眼,忽然留意到李穆的视线,恰好也落到了这对合卺杯上。 洛神心口一跳,脑海里立刻冒出他大约是要和自己饮这合卺酒的念头,不想和他同喝,立刻说道:“我饱了。”待作势而起,却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对面那男子,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的一双眼眸里,掠过一道浓重的阴影。两道目光,从那对合卺杯上,慢慢地投在了她的脸上。 他宛如换了一个人,就这样看着她,双瞳宛若凝固,眉宇之间,蒙上了一层阴沉之色。 洛神竟似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冰冷的肃煞之气。 洛神不知他何以突然这样,但如此的一个李穆,忽然叫洛神感到害怕。 她一时竟不敢起身,双手扶着案几,僵在那里,迟疑了下,终还是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扬起下巴,冲着他道:“你这么瞧我,是为何意?” 李穆凝视了她片刻,敛了眸中煞气,淡淡地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睡吧。” 他撇下她,起了身。 洛神盯着他的背影,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之感,跟着起了身。 两人各自默默漱口净面完毕,一个爬回床上,放下帷帐,一个躺回坐榻,再次歇了下去。 帐外那个男子,仿佛很快便再次入睡了,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动静。 洛神却还是睡不着。 她一个人,躺在身下宽大的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中总是不停闪现着这个今夜才刚见面的“新婚丈夫”的种种。 乍看,他似乎脾气很好,对她也颇多退让。 但是洛神却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李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自然了,他若只是个简单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将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这种地步,只能将自己下嫁京口。 这也就罢了,尤其是方才,对着那合卺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种阴沉,才是这个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李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其实,即便没有阿菊白天的提点,在出嫁前,萧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暂时忍辱负重先嫁过去,日后,她会看时机,定要将女儿从这桩荒唐的婚事里解救出来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无比,心绪更是纷乱如麻,在床上辗转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说,当她被人强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强整开惺忪睡眼,发现帷帐已被人掀开,床前笼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盯着她说:“起了吧,等见了我母亲,你若困,回来再睡。” 他说完,转身打开了门,对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声:“新妇起了。”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侍女们进来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来到床边,看着神情委顿,几乎睁不开眼的洛神,想着昨夜她又饿又累,在床上被迫应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委屈,心疼极了,对李穆更是不满。 她扶着洛神坐起,亲手替她更换里衣,换下来摸了摸,却发现裆侧干爽洁净,和想象中不大一样,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问了一声。 洛神本还困得不行,闭着眼睛正打哈欠,突然听到阿菊问自己这个,瞌睡虫登时跑了,脸一下臊热,咬唇,微微摇了摇脑袋。 阿菊这才醒悟,原来昨夜李郎君根本没有动小娘子。 她先是松了口气,再转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凭什么,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洛神见阿菊眉头紧皱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发耳热,手指紧紧勾住她衣袖,小声地道:“是我不许他的。他就不敢了。” 阿菊一愣,爱怜地抚了抚她垂落覆肩的长发,吐出一口气,扶她下了床。 洛神梳洗打扮完毕,换了衣裳,吃了几口侍女送入的早点,喜烛已是燃尽,窗外也天光大亮了。 她正要出房,李穆进来了,对阿菊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新妇说。” 阿菊看了眼洛神,迟疑了下,终还是领了人,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洛神一人,她看着李穆关门,在外头透入的微白晨曦里朝着自己走来,忽然有点紧张。 今早她已改作小妇人的装扮。乌黑的一头长发,绾成了高高的芙蓉髻,露出一段修长而洁白的脖颈。玉颈之上,佩着璎珞,珠光明肌,两相辉映。一条缀了细小珍珠的绯罗长帔,萦绕在她香肩之上,如彩虹般轻垂至膝,和身上的襦裙相得益彰。衣袖掩映之下,隐隐可见腕上戴了玉钏,皓腕如雪,与玉同色。 这一身装扮,光彩华丽,和她天生相配。而杂在少女清丽和小妇人千娇百媚间的那种特殊美感,更是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去。 李穆停下了脚步,离她远远地站着。 洛神双手交握,轻垂于前,一双明眸安静地望向他,等着他开口。 李穆看了她片刻,说:“今日起,你可随你心意行事,我不会拘束于你。你若住不惯这里,也可搬去你母亲为你备置的庄子里。” “但有一点,你须牢记。在我李家一日,对我母亲,于礼节上,你便需敬她一日。倘若叫我知道你对她有所不敬,到时勿怪我以家法责你。” 他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洛神吃惊地望着他,唇瓣微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诘。 她固然对面前这个男子极是厌恶,对这门姻缘,更是不作长久打算。 但天地可鉴,她可从没想过要去忤逆李穆之母以求报复。 她没有想到,李穆竟然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吃惊过后,她的心底,迅速地涌上了一阵气恼,索性冷着脸,哼了一声:“你敢?” 李穆面无表情:“你试试便知。” 洛神为之气结。 “走吧,母亲在等着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语气转缓,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洛神脚步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停住了,回头看向她,微微挑眉:“还不来?” 洛神咬牙,提起裙裾,恨恨地跨出了门槛。 第29章 第 29 章 李家房子三进, 李穆母亲卢氏,就住在第二进门的北屋里, 是为正房。 洛神随李穆走出两人所居的东厢房,身后跟了阿菊等人,穿过昨夜办喜宴的庭院,便到了北屋抱厦之前。 她心中还恼着, 见李穆上了台阶,迈步继续朝里走去,一个磨蹭, 人便落到他的身后。 “阿姆!阿兄阿嫂来了!” 忽然,屋里传出一道丫头的说话之声,声音里充满了欢喜。 接着, 伴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拐杖顿地的声音。 “阿母,你小心些,快坐回去!” 李穆立刻几步并做一步, 跨进门槛, 伸手扶住了一个正从里头走出来的老妪。 洛神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出来的这老妪, 年近半百, 穿一身簇新的起暗花石青底衣裳,头发灰白, 梳得整整齐齐, 面容端正, 带着笑容,眼角皱纹舒展了开来,人看起来非常和气。 叫洛神惊讶的,是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以杖点地,仿佛眼睛有点不便。 “我自己会走!你新妇呢?别管我,快去接她,莫冷落了人。” 老妪脸上带笑,推开李穆的手,低声催促。 原来李穆母亲卢氏竟是双目失明。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人也有些惊讶,停在了洛神的身后,面面相觑。 李穆回头,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这才回过神来,提起裙裾,快步上了台阶,来到李穆母亲面前,迟疑了下,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家”。(婆婆) 卢氏欢喜不已,手朝着洛神的方向,轻轻摸了过来。 洛神忙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老妪那双掌心布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她一双柔荑,便松开了——既亲近,又不至于显得过度亲热而惹人反感。 “多好听的声音!多软和的手啊!好孩子,快进来,别站在外头了!” 她笑着说。 “阿家往后唤我阿弥便可。在家时,阿耶阿娘都这么叫我。” 李穆虽然极其可恶,但眼前的这个老妪,却无论如何也叫洛神讨厌不起来。 听她夸赞自己,她有些耳热,轻声接道。 “多好听的名字啊!” 卢氏念了几遍阿弥,笑着,才被身边那丫头扶回到中堂的一张坐榻前,慢慢地坐了回去。 洛神见李穆还瞧着自己,咬了咬唇,跨进门槛,被他带着,两人并排跪到了置在老妪面前的跪席之上,向她行新郎新妇叩见之礼。 李穆拜完,先起了身。 阿菊上来。 洛神取了预先准备好的枣栗和一双鞋,呈上作献礼。 卢氏微笑着收了,叫身边那丫头也取来自己预先备好的见面礼。 洛神纳了,道谢。 卢氏叫她起来,问她路上来时的辛苦,如此话了几句闲话,笑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们回吧,不必守我跟前。京口地方不大,但我从前眼睛好时,记着江边金山附近景致还是不错,有个金山寺,还是从前奉皇帝敕令所造。穆儿这些时日都在家中。你若想出去转转,尽管叫他陪你,四处瞧瞧去。” “穆儿,听见了没,带阿弥四处走走。” 卢氏转向儿子的方向。 “知道了,阿母。” 李穆应声,恭恭敬敬。 洛神用眼角余光睨他,见他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立刻偏过脸。 卢氏摸到放在手边的拐杖,站起来要回屋了,李穆上去扶她。 洛神动了动脚。 卢氏仿佛感觉到了,笑着朝她的方向摆了摆手:“昨日想必累到你了,你自管回屋歇着吧。” 说着,叫了阿停。 那丫头应声而上。 卢氏笑道:“她叫阿停,是穆儿的阿妹,今年十三岁,熟知这里。你若有不知道的事情,尽管问她。” 阿停脸圆圆的,胳膊粗壮,看到洛神的第一眼,便双眼发亮,一副想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方才站在卢氏身后,一直偷偷瞧着洛神,听到卢氏提及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卢氏身后走了出来,忸怩着道:“阿嫂,你若不嫌我笨,有事尽管差我。” 洛神猜这丫头应是卢氏跟前的养女。因先前也没人和她提及过,并没准备见面之礼,便从自己手腕上拔下一只金镯子,走过去笑道:“怎会?往后我有不知道的事,便问你。” 阿停不敢要,急忙摆手后退。 卢氏听着动静,仿佛猜到了这场景,笑道:“你阿嫂给的见面礼,收下吧。” 阿停这才停下,看着洛神将那只美丽的绞花金镯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洛神手腕纤细,金镯照她尺寸所打。阿停虽然比她小了三两岁,两人个头却差不多了,胳膊更是粗壮,那只秀气的镯子套到她的腕上,并不十分相称。 阿停却极是欢喜,脸红红地道谢,随即转向李穆,欢天喜地地举起自己戴着镯子的胳膊:“阿兄你看,阿嫂送我的!” 李穆看了眼洛神,朝阿停笑着点了点头:“你先陪阿嫂回屋。” 洛神看着李穆扶着他母亲回了后堂,自己才回了屋。 …… 李穆送母亲回了房,扶她坐下,转身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面前。 卢氏没接,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去了,道:“穆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如何娶到高相公家的女儿的?” 李穆笑道:“阿姆,你怎又问这个?先前不是和你讲了吗?儿子舍命救了高相公的侄儿,他感激我,便将女儿嫁了我。” 卢氏不快:“你当我眼瞎,心也瞎吗?高氏何等的门第?我们李家如今沦为寒门,别说你救了他一个侄儿,就算十个,高氏也不会乐意将女儿下嫁到我们李家的!” 李穆沉默。 “前些时日,我和阿停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你蒋二兄忽然将我和阿停接去别的地方住了些天。先前我还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前几日,偶听街坊闲谈,才知道这里来过几拨人,仿似是要寻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寻我何事?我想来想去,莫非就是和高家的婚事有关?” 李穆忙道:“阿母,你莫多想。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穆儿!” 卢氏顿了一顿。 “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一清二楚!我觉着出来,阿弥分明不乐意嫁你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高门贵女,平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忽然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你叫她怎不委屈?又如何过的好日子?跟前也无外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如何娶了她的?” 李穆含含糊糊地说:“阿姆,这个……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儿子给你娶回儿媳了……先前你不是一直催吗……” 卢氏沉吟了片刻。 她知自己养大的这个儿子,极其孝顺,但有些事,他若不愿说,自己便是再逼问,怕也是问不出来。 她摇头:“儿子大了,我管不住了。你不说,我也没法子。只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手段,否则你怎不说!” 李穆不语。算是默认。 卢氏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我是想和你说,这个高家女郎到了我们家里,能像今早这样,已是很是不容易了。我觉着出来,是个好女孩儿!我实在是怕委屈到了她。我不管你先前如何娶的她,既娶进门了,你得给我好好待她。若是叫我知道你亏待她,莫说高家饶不了你,我也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李穆摸了摸鼻:“儿子记住了。” …… 阿停欢天喜地,随洛神转回新房。 她原本对这位坐了大船从建康来的阿嫂心怀敬畏。昨晚邻人小孩进新房闹,她也不敢入,唯恐她会瞧不起自己。 没想到她不但美若天仙,还这么和气,原本的拘束很快消失了,跟着洛神回屋。洛神还没问她什么,她自己先就叽叽呱呱地道出了身世。 原来这阿停,是十年前李穆母子一行人在南下路上所捡的一个孤儿。当时她也就三两岁大,病倒在路边,不见父母,没人照管,边上野狗虎视眈眈,眼看是要活不下去了。卢氏不忍,便将她抱着一道南下,侥幸活了下来,直到如今。 “阿姆可好了,以前眼睛好的时候,还教我读书认字。我如今出去了,街坊还时常求我帮他们写家书呢!” 阿停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引得屋里几个侍女捂嘴发笑。 阿停顿时住了口,讪讪地低头,眼中露出夹杂了几分不安的忸怩之色。 洛神不快,盯了那几个侍女一眼:“你们能替人执笔家书?” 侍女一愣,摇头。 高家服侍在洛神身畔的这些侍女,除了最贴身的琼树和樱桃也识文断字之外,其余的长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是能认得一些字的,但论书写,却还远远不及。 “既不能,为何笑?” 侍女知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恼到了小娘子,急忙下跪认错。 阿停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忙要过去扶,被洛神叫住,将人打发出去了。 阿停看向洛神,眼睛闪闪发亮,愈发崇拜了。 洛神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反正无事,这会儿也不想睡了,叫阿停坐到自己边上,将一只装了各色干果的精美漆匣推到她的面前,问道:“既这样,阿家眼睛后来又是因何看不见了?” 阿停嘴里含了一块果脯,听到她问这个,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刚来京口,这里很乱,我们又人生地不熟,整天吃不饱饭。阿兄那会儿也还小,没投军,到处去做苦力,阿姆也给人拼命做绣活,天天熬到半夜,眼睛就是被油灯给熏坏的,后来渐渐看不清东西。再后来,阿兄去投军了,有一回却传来消息,说阿兄战死了,阿姆天天哭,眼睛就给哭瞎了,再后来,阿兄回来了,阿姆眼睛却好不了了。以前还能瞧见个影子,这两年,什么也看不见了。” 洛神呆了一呆:“都没请郎中瞧吗?” “这几年家里好了些,阿兄请过好多郎中,可是都瞧不好。不过阿姆很能干的。你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了,她心里灵着呢!现在还能纺纱,纺得又快又好!自己也能走路,还会做饭!只要家中东西不乱放,她都可以的。” 阿停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模样。 洛神沉默了片刻:“你阿兄时常不在家,他怎不再雇一两个人来服侍阿家?” “阿兄是想再雇人的,只是阿姆自己不要,说跟前不用那许多的人。家中寻常事,有我和阿姆两人就够了。蒋家阿婶和街坊也时常来。对了,还有镇南关酒楼女掌柜谢三娘子,我们京口这里,无人不知她的名声,人人夸她能干。她也时常来看阿姆,帮了不少的忙!” 阿停乐呵呵地道。 蒋家阿婶,想必就是昨天上船来迎自己的那位沈氏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镇南关开酒楼的有名的谢家三娘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洛神正想再问,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李穆回来了。 “阿兄!” 阿停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方才我和阿嫂讲了些家中的事!阿嫂对我很好呢!” 洛神本不想睬他的,见阿停说完话,转头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当着这个小姑的面,终究是做不出太拉下脸的事,最后还是勉强地站起了身。 李穆看向她,似乎迟疑了下:“你可要出去瞧瞧?我今日无事。” “我乏,不去。” 洛神淡淡地道。 “阿嫂,你累的话,赶紧歇歇吧。那我先去了,等你养好精神,我再来陪你说话。” 阿停忙道。 洛神微笑。 李穆看了她一眼:“也好,那你休息便是。” 洛神目送阿停跟着李穆,蹦蹦跳跳地出了屋。 两人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阿兄,阿嫂对我这么好,为何你一来,她就不高兴了?” 阿停走了几步,凑到李穆身边,小声问道。 李穆一怔,回头望了一眼,微微咳了一声:“没有的事。她只是累了,自己要歇一歇。” 第30章 第 30 章 李穆出了门, 也没说去了哪里。洛神在家。 照规矩,婚后次日, 婆母的第一顿饭,须由新妇下厨,即所谓的“洗手作羹汤”。 卢氏怎会让洛神去碰这些?和平常一样,自己和阿停下厨。 阿菊虽极其不喜李家, 但在今早见过了卢氏一面之后,她也不得暗自不承认,李母虽地位沦落, 历经艰辛,如今还双目失明,但无论风度, 谈吐,还是待人接物,不见半点穷街陋巷小户之气,相反, 处处大家风范, 丝毫不逊她见惯的那些高门贵妇。 况且,小娘子虽是万万不能受委屈的, 但人在李家一日, 似这种关节之处,她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阿菊带了一同陪嫁的厨娘下厨, 请出卢氏, 自己做了一顿饭, 最后由洛神捧出,算是应景。 李母十分欢喜,唤洛神一道用饭,洛神叫阿停也同坐,阿停陪在末座。三人和和乐乐地吃了这第一顿饭。晌午过后,沈氏和街坊邻居的妇人们便陆续上门,是为“新妇停坐”。 所谓“停坐”,就是新妇在婚后的次日露面,任宾客观看。实际是借这个机会,让新妇认识夫家的长辈、亲戚、友人,而夫家也对新妇进行容德的考量。 新妇若是嫁入门庭森严的大户人家,照例是要停坐三朝。 李家如今人口简单,更无拉拉杂杂的宗族亲属,且洛神又顶着个“高氏女”的头衔,沈氏和那些街坊妇人又怎敢对她评头论足,今日过来,不过是走个热闹罢了。 卢氏怕洛神不习惯这种场合,叫她去歇息。 洛神虽一直面带笑容,已经尽量放低身段了,但也瞧得出来,这些来的人里,除了沈氏还大方外,其余那些街坊对着自己无不束手束脚,说一句,笑一声,都要留意她的神色和反应。 莫说她们,便是自己,也觉累得慌。 加上昨夜没有睡好,早上起得也早,到了这会儿,确实有些犯困了,李母既开口,她便也不打算再强留,于是点了点头。正要和沈氏等人道个暂别,忽听见外头传来说话之声:“阿姆,我来迟了,莫怪!” 这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却透着股子少见的爽利,余音带笑,远远便听到了。 卢氏听到这声音,脸上露出笑容,阿停眼睛一亮,也从她身畔飞快地爬了起来,欢喜地迎了出去。 洛神不禁好奇,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 门里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紫衣,一头青丝用头帕扎束,头帕的结口处,露出一支嵌珠的素银簪子,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出众,身材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高挑和健美,便是站在一般男子中间,也不会被比下去,紫衣更是将她衬得肌白眸黑,人材极是出挑,一进来,便吸睛无数。 这年轻女子和洛神,是完全不同两种类型的美。 “三娘子!” 阿停跑到她的近前,唤了一声。 那女子笑着点头,唤了声阿停。 沈氏等人显然和她很是熟悉,见她来了,纷纷迎上去,相互寒暄。 女子笑道:“昨日阿兄成亲,我本也该来帮忙的,奈何那边事情脱不开身,想着有蒋家阿婶和诸多街坊在,便偷了个懒,没来这里,只盯着人整治那些要送来宴客的酒菜。阿姆不会怪我吧?” 她话说着,人便到了卢氏的面前。 卢氏笑道:“怎说话的?昨日宾客来的多,亏得你和镇上另两家酒楼一道帮忙,喜宴才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况且,你一个女孩儿家,昨日便是来了,我也不许你夹在中间忙活。” 女子也笑:“我如今做这营生,早抛头露面,把自己当成半个男身在用了!也就阿姆心疼我!旁人见了我,谁还把我当成是女儿家!” 这话逗乐了众人。 沈氏笑道:“是!是!就你故意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叫我们眼红的话,好气我们!全京口谁不知道你三娘子,男子都比不上你。你若还这般自怜自艾,我们这些人,都不用活了才好!” 洛神顿悟。 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早上阿停对自己提到过的谢三娘子。 笑声里,谢三娘子目光看向还坐于卢氏身边的洛神,微微打量了了一眼,依旧笑着:“这位想必就是阿兄的新妇了,我该叫一声阿嫂才是。” 卢氏转向洛神,朝洛神伸来了手。 洛神接住她的手,卢氏轻轻握住了,方转向谢三娘子,微笑道:“她正是你阿兄刚娶进门的新妇。” 谢三娘子目光微动,向她见礼,笑着叫了声“阿嫂”。 卢氏道:“阿弥,三娘子的父亲和我们家有渊源,当年她也是一道和我们南下来这里的。如今她营生着镇南关酒楼,镇上人人都知道她。她时常来家中帮忙,我很是感激。” 洛神从坐榻上起身,向谢三娘还了个礼,含笑道:“多谢三娘子对阿家和阿停的照顾。” 在见到高氏女之前,在谢三娘的预想里,高氏女的身上,应该带着她所见过的那些南朝士族贵女特有的傲慢,或者说,至少是不近人情。 高氏女美貌自不必说。昨日刚到的京口码头,脸还没露全,今日,美名就已传得全京口人都知道了。 不但如此,清雅,温柔,举止是自然流露的高贵,而不带半分的傲慢之感。 谢三娘子望着面前的这个少女,心底涌出了一缕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何的情绪,顿了一顿,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说道:“何必和我见外,我早把阿姆阿停都当成自家人一样了。” 洛神有一种直觉,这位谢三娘子虽然从进来开始,就面带春风,言语得体,但,她似乎有些排斥自己。 谢三娘是她从昨日抵达京口后,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的人。 但洛神无所谓,更没起过别的什么疑虑。 这个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 和上门的人都招呼过了,谢三娘和沈氏等人又开始谈笑,洛神百无聊赖。 卢氏笑道:“新妇前些时日路上很是辛苦,今日早早又起了身,她身子娇弱,怕是乏了,我便代她向几位告个罪,叫她先回房歇息。往后长着呢,下回再慢慢叙话。” 沈氏等人忙点头,催洛神快去。 洛神向卢氏道谢,又含笑向众人告了声罪,便在身边阿菊的陪伴下离开,回了屋。 她确实感到有些乏,被服侍着洗手净面,换了衣裳,爬上床。阿菊替她放下帐子,柔声叫她睡。她便闭上了眼睛。 …… 外头,众人陪着卢氏继续说话。 话题自是夸赞高氏女,羡慕李母娶了个好儿媳。 卢氏一律笑着道谢。最后沈氏等人陆续告辞。 谢三娘最后一个走的。卢氏待她亲厚,亲自拄着拐杖送她出门,被谢三娘搀着胳膊,二人一边慢慢走,一边说着闲话,朝着那扇通往宅门的垂花门行去。 “如今阿姆最挂心的,就是你的亲事了。” 卢氏微笑道。“和穆儿结义的那个孙三兄,也曾来过我跟前几次。他脾性是粗豪了些,却也是个好汉。还在我跟前几次透话,有意于你,想叫我替他问下你的心意。三娘,你觉着他如何?” 谢三娘慢慢地停下脚步。 “怎的了?”卢氏问。 谢三娘低声道:“阿姆,我的心事,你一向知道的。如今敬臣娶了高氏女,她美貌温柔,门第又高,能助力于敬臣,我实是替阿兄和阿姆欢喜……别的,我也没多想……” 她语调最后微微哽咽。 卢氏沉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都多少年了,何必还如此死心眼?从前我不知道穆儿所想,原本也是想着你能做我儿媳的。他十六岁,那回我跟他提这事,他说未立业,不成家,且将你视为阿妹。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想着过两年也无妨。再两年,他军中回来,我再提,他还是那话,我这才晓得,他是真的将你看成和阿停一样……” 卢氏再次叹息:“他既如此,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强行要他如何。故这几年,我常催你的婚事,就是怕耽误了你。不想还是耽误了。如今穆儿娶了高氏女,你若再这样,我于心何忍?总归还是被我家给耽误了!” “阿姆!和阿兄无干,都是我自己不好。你千万莫自责,更勿为我担心!” 谢三娘跪了下去。 “我如今一人,也是很好!阿姆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是感激了!往后我便认他为义兄,阿姆仍如我母。只求阿姆,往后不要因我从前肖想而和我有所见外!” 卢氏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叹息:“你放心吧,我早就将你和阿停一样,视为女儿。你若都好,阿姆才能放心。” 谢三娘拭去眼角泪痕,笑道:“阿姆,我无事的,你也不必送了。我先去了,你小心路。” 卢氏双手拄杖,停在那里,侧耳听着她出门,上马扬鞭离去的声音,出神了半晌,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 洛神眯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躺在枕上,望着这张昨晚才睡了一夜的陌生的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撩开帐子,探出脑袋,发现跟前没人,正要出声唤人,听到门外传来阿菊和一个姓丁的仆妇的说话声。 两人似怕惊醒自己,声音放得很低,但隐隐地,洛神听到了“李郎君”、“三娘子”,似乎在说和他二人有关的事,一时好奇,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趿着鞋,悄悄靠得近了些,仔细听话。 门外,那仆妇正对阿菊学着自己先前听来的舌。 “……老夫人耳聪,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只隐隐听到了些话,老夫人仿似说,李郎君如今娶了高氏女,成了家了,不好再空耽误三娘子。她的意思,应是叫她也早些寻个人家嫁了。那三娘子却跪了下去,说如今也不想别的了,只把李郎君视为义兄。我看这女子,颇是特立独行,竟和男子一样,骑马来的,又骑马去了……” 洛神咳了一声,门口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 阿菊和那仆妇推门而入,看见洛神,一怔。 “小娘子这么快醒了?可是被我吵醒的?起来也不穿个外衣,天气凉了,小心冻着。” 阿菊嘴里念叨着,立刻拿来一件厚缎外氅,罩在了洛神的肩上。 “你俩方才说什么呢?”洛神微微蹙眉,问。 阿菊和那仆妇对望了一眼,示意仆妇出去,自己带着洛神,坐回到床边,一边替她穿袜,一边低声道:“晌午来的那个谢三娘,我一瞧就觉着不对,便留了个心眼,叫人跟了几步,留意她和老夫人都说了什么。果然听到了些。” “小娘子方才想必也是听了些。似乎老夫人从前一向视她为儿媳的,不想李郎君却……” 阿菊停了下来。 洛神也猜到了。 李穆和这个谢三娘,从前应有婚姻之意,李母也将她视为儿媳,不想李穆后来变心,改而求娶自己…… 她心里突然堵得难受,如同凭空吞下了几只苍蝇,眼睛盯着自己脚上刚套上的袜子,人一动不动。 阿菊露出怜惜之色,安慰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罢了,事情成这样,也非小娘子你的所愿,只怪天意弄人。这事,长公主还不知道……” 她迟疑了下。 “要么写封信,叫你阿兄带回去……” “先不要叫我阿耶阿娘知道!我刚嫁来,难道为了这个,立刻就闹着和他离绝?阿耶阿娘便是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洛神立刻摇头,果断地拒绝了。 阿菊望着她,心疼极了,将她搂入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冤孽!怎会遇到如此之人!” 洛神倚在她的怀里,怔怔出神,琼树进来了,笑道:“小娘子,李郎君回了,道大郎君宿醉已醒,他去探望,你若也去,叫你这就出来,他等你。” 洛神按捺住紊乱的心绪,梳了头,换了身衣裳,外头披一条保暖的长帔,来到了堂屋。 李穆瞧着刚从外头回来,手腕上还缠着一道马鞭,就静静地立在堂屋抱厦前的台阶之下,背影凝然。见她来了,快步迎了上来。 “我已和阿母说过,走了。”他语气温和。 洛神盯了他一眼,转了个身,撇下他便朝外走去。 成婚还不到一天,李穆似乎就已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厌恶态度,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第31章 第 31 章 高胤宿醉了大半宿, 此刻人方清醒了些,得报李穆带着洛神同来探望自己, 忙亲自出迎。入座后,留意阿妹,她听着自己和李穆叙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看起来,昨夜洞房之夜过得应该算是顺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叙话间, 便提及自己明日动身回往建康。 京口距建康不算近,但也不是很远,水路也就几天而已。 但在洛神的感觉, 高胤一走,自己仿佛真的被彻底抛在了这里。 虽然不想大兄牵挂,但心里的不舍和难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眼睛里流露了出来。 高胤和李穆似乎都觉察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 转脸看着她。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视线投向高胤, 微笑道:“有劳大兄了, 路上一帆风顺,回去后, 请大兄代阿弥向阿耶阿娘传句话, 阿家亲善, 待我极好,叫他们放心。” 高胤点头,看向李穆:“敬臣,往后你有何打算?” 李穆收回了落在洛神面上的视线,转向高胤:“因我新婚,许司徒特许休归些时日,待毕,想来仍返军中。” 高胤沉吟了下。 “我送阿妹来京口前,伯父曾有话,待你新婚后,有意向许司徒要你,将你调至石头城任城相。这职位是清闲了些,但你放心,不会将你长久留在那里。日后看时机,可再去广陵,一展所长。你放心,伯父开口,许司徒必会放人。你意下如何?” 江北的扬州广陵,是高氏的势力所在,也是大虞如今在江北最为牢固的一块缓冲地盘,扼守建康,地理极其重要。洛神叔父高允如今就是扬州刺史,地方方伯。 洛神得知父亲有这样的打算,不禁有所期待。 李穆要是调去了石头城,显然,自己更有理由往来于建康和京口之间,乃至在建康小住些时日,也不在话下。 她不禁看向李穆。 他却神色如常,只道:“多谢岳父栽培好意。只是李穆在上游多年,熟知上游军情,和众兄弟也有同袍之泽,若去往广陵,恐怕有所不便。” 洛神一怔。 高胤也有些惊讶,望着李穆:“莫非你怕被人道你以裙带攀附?大丈夫立身立业,当不拘小节,何惧人言?你不必急于拒绝。想好了,再回我话,也是不迟。” 李穆道:“岳父一片好意,但去往广陵,非李穆之愿。恳请大兄代李穆向岳父致歉。” 高胤显然有些不快了,略微蹙了蹙眉,想了下,道:“罢了,你既另有志愿,也不勉强,就当我没说。” 李穆道谢,又向高胤行了一个告罪之礼。 高胤摆了摆手,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脸上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辞别高胤出来,洛神面上的笑便掉了下去,提裙快步登车,裙裾随她步伐,如水波般涌动。 身后的李穆,伸来一手,似是想扶她一下,被她避开,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爬上了车。 牛车回往李家,一路无话,到了宅门前,洛神下来,被闻声而出的众仆妇迎了进去。 李穆没跟进来,站在门口台阶之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影壁之后,上马去了。 他到了城北一间高升酒楼。门口伙计哪个不认得他,见他来了,赶着迎了上来,笑道:“李郎君来了?蒋二已在雅座等着李郎君了!” 李穆点头,将马缰马鞭递给伙计,入内,快步登上二楼,入了一间雅间,推门而入。 蒋弢正盘膝坐于席上,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李穆入座,二人相对,伙计上了酒菜,躬身退出。 二人对酌了一杯,便进入正题。 蒋弢道:“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天师教的动静。那些人定期于城外天水村的一间土地庙里集会,向民众发放些米面,宣扬教法,以此吸引信众加入。目前看,倒并无特殊之处。” 如今道法盛行。上从皇室士族,下到民间百姓,信者众多。一些有名的天师,甚至成为贵族清宴的座上之宾,极受追捧。 李穆沉吟。 “哦,是了。”蒋弢又道,“最近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坛主,是个妇人,据说道法高深,常以纱覆面,无人能见其真面目。妇人出入,前呼后拥,信众颇多,甘心奉献家财者,不计其数。此妇人在教中地位,似也不低。” 李穆道:“我时常不在京口,这里的许多事,有劳二兄了。天师教收买人心,势力扩展迅速,三吴一带,几乎家家信奉,迟早是为隐患。我等人轻位卑,别的地方无能为力,但京口一带,不能叫天师教也给占了去。否则日后一旦有变,祸患无穷。” 蒋弢道:“放心,我会留意的。”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穆,终于问道:“敬臣,你娶了高氏女,往后,可是要投向高氏?” 李穆抬眼:“二兄以为如何?” 蒋弢迟疑了下,道:“敬臣既问,我便说了。此次江北大战,高氏立下首功,朝廷却迟迟不见对高氏的封赏,可见功高震主,君臣离心。高氏家主向来平和,朝局争斗,往往取中庸衡势之道。况且,此次因你求娶高氏女一事,牵动各方,高陆两家离心,高许之斗,更是公然浮上水面,不似从前遮遮掩掩……” “我所料若是无误,高相公如今恐怕已有了隐退之意。这种时候,你去投奔……” 他停住。 李穆一笑:“不瞒二兄,我才从内人大兄高胤那里回来,拒了高家提携。” 蒋弢啊了一声,凝神片刻,忽道:“敬臣,你我相识多年,我虚长你几岁,空承了个兄长之名,但我却知,你有非凡大能,更有鸿鹄之志。我便直言,此次你求娶高氏女,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前途莫测,不似你平日行事作风。你到底所求为何?如今天下局面,风云动荡,你日后又有何打算?” 李穆把玩着手中一只酒盏,只道:“北夏刚吃了个大败仗,内部如今四分五裂,不久必乱,到时江北恐怕又有战事。我若想做一番事业,哪里能做长久立脚之地?” 蒋弢皱眉:“许氏经营荆州多年,陆家持有三吴之地,高氏扼守广陵京口。大江上下游,内陆腹地,皆各自有主……” 他摇头:“难啊!” 李穆放下酒盏,以指蘸了酒水,在案面上画了一曲折之线,是为大江,点了几点,最后在江北一处,停下。 “义成?” 他失声,极是惊讶。 李穆颔首:“正是。要成大事,必定要有自己的根据之地。如今高、许、陆,三家相互猜忌,无暇顾及别的,接下来,江北若起战事,我必会奉命渡江作战。义成郡地处并州,北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是个极好的战略之地。” 蒋弢不停摇头:“你这想法固然有道理。但义成夹在南北作战中间地带,多年战乱下来,我听闻那里民众逃亡,如今人口凋零,田地荒芜,尸骸遍地,更兼豺狼横行,荆棘丛生,俨然已是一座空城,连北人也弃之不顾。你便是夺了,又如何长久立足?” 李穆微微一笑:“事在人为。民众所求,不过一个安字。只要稳住周边局面,民众自会闻风而来,聚居垦荒。有了人,一切便都好办。” 蒋弢望着李穆。 年轻的一张面庞,谈及这些,炯炯双目流露而出的,却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深沉、坚毅和沉稳。 仿佛天下若棋,而他是为拈子之人,与天争斗。 生平第一次,蒋弢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义弟的所图。 时势造英雄。 乱世,更是需要一个真正强大而有力的人,才能压服四方,彻底终结。 他有一种直觉,李穆就是这个应天而起的人。 三十年来,他身体里那股子授于先祖的本已蛰伏无声的雄心壮志,这一刻,仿佛突然间苏醒了过来。 他由衷地生出了一种甘愿受他驱策的强烈冲动,竟从位置上起身,后退几步,向他恭敬下拜:“敬臣若是不弃,蒋弢愿听凭驱策,尽我绵薄之力!” …… 洛神见完大兄回到李家,白天伴在李母身边,看她坐在纺车之前,熟稔地捻纱纺线。 老纺车随她摇动,咿呀作响,中间夹杂着阿停叽叽咕咕说着闲话的话语之声,白天很快便过去了。用了晚饭,天也黑了,洛神回房。 那李穆还不见人。 洛神洗了澡,等头发干了,也是不早,便上床睡了下去,心里却始终窝着一股子火,强行忍下而已,如何睡得着觉?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门轻轻被人推开。 李穆回了,轻手轻脚入内。 洛神睁开眼,转过了脸,隔着一层帐子,见他脱衣,去了浴房,似用那里剩下的冷水冲洗了下,片刻后,便精赤着上身出来。 虽隔了层帐,却也依稀看到了他没穿上衣的样子。 肩膀宽阔,腰背挺拔,线条流畅的劲肌之下,仿佛隐隐潜伏着随时爆发而出的惊人力量。 洛神心口波波地跳,不敢再看了,猛地闭上眼睛。 耳畔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他似在穿着衣裳。 片刻后,洛神再次悄悄睁开眼睛,见他人已躺在了那张坐塌上,像昨夜一样,很快,平稳的呼吸之声传入帐内。 他似乎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洛神隔帐,盯着那个朦朦胧胧一动不动的身影,白天的事,一件件在心里翻滚,火气越来越大,怎睡得着? 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好几圈,突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翻身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子,探出了脑袋。 “李穆,你给我起来!” 第32章 第 32 章 伴着这声娇叱, 李穆睁开了眼。 他转脸,瞥了眼洛神, 见她撩开帐子从床上爬了下来,赤脚趿着一双绣鞋,人立在床前,一脸不快地盯着自己, 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洛神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蓦然睁大眼睛。 “啊!” 她迅速地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你把衣裳穿好!” 她的语气中带着羞愤, 嚷完,便转过了身。 李穆低头看了眼自己。 原是身上中衣没有系好,随他坐起, 衣襟散开了。 他整理了下,道:“好了。” 洛神慢慢地转过脸,见他果然已经整好衣襟,掩住了方才赤着的那片胸膛, 此刻盘膝坐于塌上, 双目望着自己,定了定神, 方转过身, 又盯了他一眼。 这个人,无论是他睡着, 醒着, 笑, 不笑,说话,或不说话,反正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能看顺眼。 越看,越不顺眼! “何事?” 他问。 “我问你,今日我大兄说的那事,你为何拒了?” 她的语气生硬。 “原是为了这个。” 李穆注视着她那张紧紧绷起的俏面,脸上露出了微笑。 “怪我不好,本该和你商议下的。只是当时大兄问得突然,我也未多想,便开口了。” 洛神斜睨着他,寒着面。 李穆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至于缘由,我已向你大兄解释过了。如今我在上游,诸事也算顺利,何况,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 “李穆,你到底为何,处心积虑地定要娶我?” 洛神不耐烦听他向自己重复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救了我阿弟,原本我高家人对你很是感激,除了这事,无论你提何种要求,我阿耶必会欣然点头。可你却偏要为难于我,为难我全家!” 洛神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白天无意从阿菊那里听来的话,眼前浮现出谢三娘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先前不是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吗?始乱终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图谋?” 李穆似乎有点意外,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当我怕你不成?” 洛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就是要骂你!李穆负心之人!李穆无耻之极!” 李穆挑了挑眉:“你哪里听来的,我从前有谈婚论嫁之人?” 洛神冷笑:“怎的,你敢做,却不敢承认?那人难道不是谢三娘子?” 李穆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目光微动,忽然起身,朝她走来。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昏暗人影被身后的烛火投了过来,整个地笼罩住了洛神。 洛神住了口,却没有后退,反而更挺起胸脯,仰头盯着他。 “谁对你说的,我和三娘子曾谈婚论嫁?”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神色却十分严肃。 “你管是谁!你敢说不是吗?” 李穆道:“自然不是!” “三娘子的父亲乃当年谢家堡之主,与先尊两地互有照应。谢家先于我李家被破,三娘子当时还小,和家人一道投奔我李家。数年后,我李家亦不幸被破,这才一道扶持南下到了京口。从小到大,我视三娘子如同阿停,两年前她十八岁时,还认她为义妹,几个义兄,皆在旁见证,此事,京口人人都知,我母亲更是早早心知肚明,何来的谈婚论嫁之说——” 他顿了一下,盯着洛神的两道目光,变得犀利了。 “你何来的消息,以致于误会至此?” 在他两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洛神方才的底气,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球,慢慢地泄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片刻,她咬了咬唇,终于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强道:“你说得好听!既问心无愧,今日三娘子来,阿家送她走时,她为何在阿家面前伤心流露?” “你是亲耳听到阿母与她叙话间提及我负心于她?” 洛神应不出来。 “莫不是你的下人听了些话,转身告于你的面前?” 阿菊派人尾随暗听李母和谢三娘,虽初衷是为护主,但真说起来,其实是桩极其失礼的举动。 往严重了讲,就是高家人不知何为礼节。 虽然这种相互窥听阴私之举,哪怕再高贵的门第里,遇内宅争斗,难免时常上演,见惯不怪。 但暗中行事,和被人抓个正着,完全两码事。 洛神心知肚明,这回自己这边理亏了,渐渐心虚。 在他面前,却不肯示弱,勉强装作镇定,只偏过了脸,咬唇不语。 李穆望着她,双眉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一皱。 “你的仆妇下人暗窥我母,探听到了几句,便告于你的面前,对你自是忠心可嘉。但如此自以为是之举,往后不可再有第二回了!与其潜听学舌,不如开诚布公,问于阿母。”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不闻丝毫的怒气,但话语中的教训之意,却极是明显。 洛神下巴颏依旧扬着,也不看李穆,但那张俏脸,却慢慢地涨得通红。 李穆看了眼她:“无事了,去睡吧!” 他说完,等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倔强地立着,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有些无奈,想了下,转身到了烛台前,熄了烛火。 “我灭火了。你上床睡吧。” 灯火一熄,洛神眼里蓄了良久的泪花,便倏然滚落了下来。 在李穆面前吃了这样一个瘪,被他如此教训,她感到了无比的羞愧和气恼,可是又没法再发作出来。 方才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骄傲,这会儿灯一灭,反正他也瞧不见了,羞愧和积了许久的委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还是那样站着,一个人落泪。 过了一会儿,已经躺回到榻上的那人仿佛有所觉察,又起了,点亮灯。 李穆看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还不去睡?” 洛神一动不动,眼泪掉得更凶,仿佛是个水揉捏成的人儿。 李穆看着她一边倔强地扬着下巴,一边不停吧嗒吧嗒掉泪的模样,皱了皱眉,突然大步朝她走来。 洛神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脚下悬空,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 洛神大惊,心跳得飞快,嚷了声“放开我!”,随即下意识地使劲挣扎,手拼命地打他,两脚乱踢,足上趿着的绣鞋都飞了出去。 李穆仿佛浑然未觉,将她放在枕上平躺下去,拿了她的一块帕子,跟着坐到了床沿边,微微俯身,伸手似要替她擦眼泪。 洛神面庞涨得更是绯红一片,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帕子,自己胡乱擦拭了几下,便扭过脸,闭目不去看他。 李穆替她盖上了被子。 “叫你下嫁于我,我母亲心里本就很是不安。日后,凡我李家之事,你若有不解,只管开口相问,她必不会欺瞒于你。” “莫多想了,睡吧。” 他语气很是温柔,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放下了帐帘。 洛神悄悄地睁眼,见他俯身捡起自己那两只方才被踢飞了的绣鞋,摆回在床前,过去再次熄了火。 耳畔传来一阵轻微的上榻声,屋里随之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洛神又是羞,又是愧,又是恼,腹内柔肠百转,辗转难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更不想看见李穆了。 好在他似乎颇为知情,没在她跟前晃,早早就起了身,出了屋。 一早要送高胤离开京口的。 洛神压下心中烦乱,也跟着起了身。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人进来,服侍她梳洗。 阿菊能梳一头好发式。屏退了侍女,一边替洛神梳头,一边低声问道:“小娘子,昨夜李郎君回来,我听你这边似是起了点动静。可是有事?” 不提还好,再提这个,洛神心情愈发恶劣了,转向阿菊。 “菊嬷嬷,我知你对我好,只是往后,再不要叫人做昨日那样的事了。” 阿菊迟疑了下:“李郎君知道了?他恼怒,对你无礼了?” 昨夜他何止无礼,简直是无礼至极! 洛神想起他强行将自己抱上床的一幕,心里愈发羞愤,咬了咬唇:“你记住我的话,日后再不要这样就是了!” “他母亲人很好,我不想叫她轻看了我们高家的规矩!” 她又说道。 阿菊一怔,望向洛神。见她双眸含光,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所想,压下心中疑虑,点头道:“小娘子说的也是。怪我一时考虑不周。往后再不这样了。” “小娘子,李郎君叫我来问,好了没?大兄一早便走,再不动身,怕要耽误时辰。” 一个侍女在门外唤道。 阿菊忙替洛神发间簪上一支珠钗,洛神起身,出了屋。 李穆在门外等着了。洛神上了车,一路无话,随了李穆来到码头,强作笑颜,依依不舍地送走大兄,回来,闭门独自在屋里又垂泪了片刻,心情方渐渐地恢复了些。 接下来的几日,李穆绝口不提前次之事,李母更是分毫不知。 但洛神心里,总是觉得有些讪讪,未免无精打采,更不想见到那人。 好在李穆似乎很是忙碌,白天也不大看得见人,至于晚上回来,洛神总是已经上了床,倒也各自相安无事。 这日一早,她和李穆一道陪着卢氏用了早饭。卢氏笑道:“阿弥,阿停这几日总在我跟前念叨,说想瞧瞧阿嫂的那座园子。你可带她去逛逛?” 洛神忙应好。 卢氏转向儿子:“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不见你人?今日你送阿弥和阿停过去吧!” 李穆看了眼洛神,道:“儿子知道了。” 第33章 第 33 章 萧永嘉陪嫁给女儿的庄园, 就在京口镇的南郊,坐落于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 出镇十数里地便到,原本乃当地一士族的产业,便是李穆成婚那夜与戴渊起冲突的顾蔚家族所有。 顾家虽名为当地士族,但族中子弟平庸, 家道衰落,入不敷出,早就有意售卖此处产业, 只是抹不开脸,恰前些时日,获悉长公主派人来此地为女儿物色陪嫁庄园, 当即主动示好,转手而出。 萧永嘉买了后,将此处改名长乐苑,命高七来此加紧修葺, 配好各处的奴仆, 打算是让洛神长居于此的。 洛神也是今日第一回来长乐苑。 路上,阿停紧紧傍在阿嫂身边, 欢天喜地, 一路叽叽喳喳,满车都是她的说笑之声。 洛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停搭着话, 视线却不时地飘向车窗之外。 她早就看了出来, 李穆似是另有别事, 之所以答应送自己出门,不过也是因卢氏吩咐的缘故。 在镇上还好,洛神还不时听到他和上来打招呼的京口镇民的寒暄声。 出了镇,路上人渐渐少了,他便一语不发,骑马走在车旁,双目望着前方,分明另有所思的样子。 洛神心里冷笑,噗地放下了车帘,不再看他了。 牛车在乡间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又行了片刻,经过一座石桥,停了下来。 长乐苑到了。 阿停不待车停稳,就自己蹦了下去。 洛神从车门里弯腰出来,李穆上前,伸手,阿停却他身后突然钻了过来,争着要扶洛神。 洛神笑眯眯地,扶住了阿停伸过来的手,踩着侍女放下的踏脚,下了车。 李穆收回了手。 阿停冲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看向面前的庄园。 大门敞开,足能通过两辆并排大车。两边围墙以平整如同刀削的大块青石堆筑,高丈许,东西延伸开来。一条清溪引入围墙,从大门里看进去,隐约可见对面亭台假山,重重叠叠,十来个苍头仆人和仆妇,在管事的带领下,从门里飞快出来,朝这边迎来,面上无不带笑。 阿停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转向李穆:“阿兄,阿嫂家真大呀!何日阿兄才能挣到这样一座园子?” 管事带了仆从,已到了近前,齐齐唤了声“李郎君”、“小娘子”,忽听阿停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纷纷看向李穆,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神色怪异。 李穆却笑了,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抬手,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向一旁冷眼瞧着自己的洛神:“走吧,我送你们进去。” “不必了。”洛神淡淡地道。“阿家只叫你送我们来,我们到了,你若有事,自管去便是。” 李穆略一迟疑,随即点头:“也好。那今日有劳你照管阿停了。我申时来接你们。” “阿兄,你不陪我和阿嫂吗?” 阿停目露失望之色。 “阿兄有点事,去去就回。到了这里,不可顽皮,要听阿嫂的话。”李穆吩咐。 阿停应好。 李穆转向洛神,歉然般地笑了笑,道了声“有劳”,转身上马,朝着镇子方向便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洛神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收回目光,牵起阿停的手,笑道:“随阿嫂来吧。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 …… 这座庄园占地广阔,分居住、种植、园林三块区域,内中算是别有天地,几处造景,也见匠心。但与建康附近那些顶级士族和富有的三吴士族祖辈圈地所建的或气势恢宏,或精巧雅致的园林相比,便黯然失色了。在洛神看来,不过也就只是尚可入眼而已,但见阿停兴奋不已,宛如掉入了米缸的一只小老鼠,处处要看新鲜,便也强打起精神,陪着她在园子里逛。 晌午用了饭,又逛了几处,阿停终于逛不动了,此刻也将近申时。 洛神带着阿停进了屋,两人歇了一会儿,只等李穆来接自己。 快到申时,李穆不见现身,却来了个人,传了个口信,道他事情还未脱身,一时回不来,故打发他先来传个话,叫高娘子和阿停在这里再歇息片刻,他稍晚些就来。 传话的人一走,洛神便命人套车,带了阿停登上,在仆从的前后呼拥之下,自己先启程回镇了。 路上,车子晃晃荡荡,阿停玩了一天,坐在车里,渐渐困乏,没片刻的功夫,趴在一只靠囊上,闭着眼睛,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在阿停身上盖了件御寒的氅衣,自己靠坐在窗边,稍稍卷起一点窗帘子,抱膝而坐,望着窗外道旁的景观。 远山如黛,水波横烟。远处,江渚间,金山上的那座敕建寺的高塔飞檐,在深秋的澄蓝天际里笔耸入云,若隐若现。 倘若登临高塔,脚下那条分割了南北的天堑大江,想必也就尽收眼底了。 洛神出神之际,道路渐渐变宽,道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快要入镇了,洛神不想车旁跟着这么多的仆从,招摇过市,惹人观望,便命人都回去。 阿菊打发了人,只留两个随从与自己继续一道送小娘子回李家。 车入镇口,洛神便放下了窗帘子。不期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个男子似在高声呼喝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妇人的哀告之声。 洛神初来乍到,本也不管别的事情,但那妇人的声音,入耳却颇是熟悉。再一听,竟似沈氏。忍不住掀起一点帘子,看了出去。 道旁一家典当铺子的门口,有个华衣男子,带了几个家奴模样的人,正拦住了一妇人的去路,厉声呵斥着什么。 妇人身穿灰蓝布衣,头包帕子,臂弯里紧紧挎了个篮,正是蒋弢之妻沈氏。 她和对面那男子似是相识,不停地低声求告。 男子却愈发凶横,竟将她手臂里的篮子一把夺过,打落在地。 篮子里掉出一小袋似是刚籴的米,扎住袋口的绳子松了,大米散了一地。 中间又掉出一串铜钱,绳也断了,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男子抬脚,狠狠地踩着地上的白米和铜钱,口中嚷道:“我叫你嫁个穷鬼!我叫你嫁个穷鬼!” “三兄,求你高抬贵手!” 沈氏流泪,向那男子跪了下去。 路人闻风而来,聚在附近,指指点点。 洛神来京口虽然还没几天,但对沈氏,却并不陌生,知她是李穆义兄蒋弢之妻。 沈氏容貌秀丽,落落能干,洛神对她的印象很好,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在这里遇到,大庭广众,她竟遭这被她称为“三兄”的男子如此羞辱。 洛神怎会立刻就走?命人停车。 只见那男子踩完了米和铜板,上前又抓住沈氏的胳膊,转头对着围观之人高声说道:“我家阿妹,当初下嫁蒋弢,门不当户不对!如今蒋弢无能,连家人妻子也不能养活,叫我阿妹竟将沈家当年给的陪嫁都拿来当了!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见,岂不是便宜了蒋弢那个穷鬼?嫁妆乃是我沈家之财,我定要抓她回去,祠堂里论个清楚!” “三兄!此事和我蒋郎无关!他分毫不知!求你了,莫逼我太甚!” 沈氏泪流满面,挣扎着喊道。 沈三却丝毫不见同情,反而冷笑:“平日你们仗着李穆撑腰,不把我沈家放在眼里。今日叫我抓个现行,此乃我沈家家事!莫说李穆,便是天王来了,看他还能说什么!” 路人低声议论,面露同情之色,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三推推搡搡,强行要拉走沈氏。 洛神坐在车中,看得怒火中烧。 虽还不知沈氏典当嫁妆到底是否为了贴补蒋家家用,但就算如此,也不该遭这个所谓的兄长的如此对待,如何还忍得下去?叱了一声:“住手!放开我阿嫂!”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回头。 沈三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满含怒意的少女娇叱之声,也回过头,见路边停了一辆车,声音想来便是发自车中,一愣:“你何人?胆敢管我沈家之事?” 阿菊同坐车中,见小娘子双眉紧皱,这般开口,知她是要插手了,只得从车里下去,朝那沈三走去,冷冷地道:“方才说话之人,便是你口中提及的那位李郎君的夫人,建康高相公之女。沈氏是她阿嫂。她的事,李夫人管得管不得?” 沈家世代居于距离京口几十里外的前阳县里,在当地,勉强也算世族,但却远远不够攀附高氏。前些日李穆成婚,沈家因没资格和当地那些士族一同赴宴,故当日,并未露面。忽然听到车中那怒斥自己的少女便是李穆的新婚夫人,高氏之女,又见这下车的妇人,瞧着虽是伴人的打扮,但说话的气势,投来的两道目光,皆威势逼人,气焰顿消,慢慢地松开了抓住沈氏胳膊的手,讪讪地道:“原是李夫人路过……误会,误会……我本也只是气不过,说几句气话罢了……” 车厢门打开,众人见一戴着幕离的丽衣女子从车里下来,朝着沈氏走去,扶住发怔的沈氏的臂膀,轻轻唤了声“阿嫂”。 她声若乳莺,入耳动听,叫人忍不住想要窥其面容,只可惜,她面容被幕离所覆。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她带着沈氏一同登上了车,一抹倩影,消失在了车门之后。 阿菊命随从将散落在地的钱和米袋捡起,撇下呆若木鸡的沈三,也跟上了车。 牛车继续启动,朝前行去。 围观路人面露兴奋之色,窃窃私语声陡然放大,对着牛车离去的方向,热议个不停。 这一幕,皆落在了停于对面街角的几人眼里。 这几人身穿寻常的汉人衣裳,风尘仆仆,瞧着似是远道经过这里的北方南下之人。当中一个主人模样的弱冠公子,却生得皮肤雪白,眉目若画,鼻梁高挺,眸色在阳光下微微泛出靓美的紫色,容貌带了鲜卑胡人的特征,极是惹眼。许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在额前覆了一顶斗笠,加以遮挡。 他立在那里,目送前方牛车远去的背影,眸色紫光闪烁,良久,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高氏女?她便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高氏之女,果然不负盛名……” “少主?” 一个随从唤了他一声。 公子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头,眺望西向的尽头,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头了,上路吧!” 第34章 第 34 章 沈氏眼眶泛红, 鬓发因方才的拉扯,也略是散乱。见洛神眼眸关切地望着自己, 不禁面露羞惭,低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叫小娘子见笑了。” 阿停早被方才车外的吵嚷给惊醒,愤愤地道:“二嫂嫂, 那人太坏了,竟如此待你!气死我了!幸好有我阿嫂在!” 沈氏面上羞愧更甚,眼角泪光微闪。 洛神递给她一块洁白的帕子, 沈氏低声道谢,接过,拭了拭眼角, 抚平发鬓,定下神来,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沈氏娘家在距离京口不远的上阳县,南渡之前, 沈家和蒋弢祖上, 原本是有旧故,后南北不通, 两家才断了往来。蒋弢南下来到京口之时, 沈家老太爷还在世。老太爷保有儒风,一是顾念两家旧交, 二来, 也是看重蒋弢的才学, 不顾家中几个儿子的反对,将女儿嫁了蒋弢。 沈家的门第,在当地高不成,低不就,几个兄弟为了门庭之计,一直费心钻营,想跻身士族之列,当时原本正筹划将妹妹嫁入顾家,却没想到老太爷如此安排,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 没几年,老太爷去世了。沈氏几个兄弟对妹妹的这桩婚事,越发不满,认为是门庭之耻,阻碍了沈家与当地士族的往来,一向就想拆破。偏偏沈氏和丈夫感情笃和,兄嫂几次要她离绝另嫁,都被她拒绝,兄妹关系也就势同水火,但碍于李穆,沈家几个兄弟也只能暗恨。 沈氏娘家还有一母张氏,母心柔慈,疼爱女儿,起初几年,和沈氏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后被儿子发现,日日吵闹,张氏怕女儿女婿再受儿子的威胁骚扰,被迫断了往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沈母六十大寿。沈母的身体,这几年坏得厉害,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了。沈氏几个兄弟为了门面好看,全然不顾母亲身体,打算到时大办寿宴,广邀当地那些士族为宾。沈氏知母亲身体不好,得知消息,心中暗自悲伤,想到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对老母更是牵挂,想给她做一套衣衫,托人暗中送去,也算略尽孝道。 蒋弢祖上虽是儒宗,亦官居太守,但如今世情大变,玄风当道,像他这样的寒门,晋升之路,更是渺茫。他满腹韬略,多年以来,却也只能在衙门里做个刀笔小吏,俸禄微薄,家中又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全赖沈氏贤惠,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回给母亲做衣,沈氏相中湖丝。但湖丝价高,即便做一套里衣,至少也要费钱一千。沈氏思来想去,决定先把从前母亲给自己的一件头面拿去当了,日后若能周济,再赎回便是。 她不想让邻里街坊看到自己出入当铺,故今日特意绕道来到镇口这家,想悄悄典了便走。没想到如此凑巧,才出当铺,竟就遇到路过的沈三,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沈氏望着洛神,目光羞惭,又含着感激:“方才多谢小娘子了,若不是你来,遇上我那样的兄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想起方才的一幕,忍不住眼角又微微泛红。 沈氏讲述之时,洛神忽然便想,除去门庭落差悬殊,沈氏心甘情愿嫁给蒋弢,而自己是被迫之外,自己和沈氏的婚事,倒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沈家凶恶,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皆对她心疼不已罢了。 比起沈氏,自己实在是幸运。 洛神心中唏嘘,伸手握了沈氏的手,安慰道:“阿嫂莫和我客气。你甘心守贫,不慕富贵,叫我很是钦佩。你是郎君的阿嫂,自然也就是我的阿嫂。你放心,往后你的兄弟若还来胡搅蛮缠,我定会帮你。回去我也将此事告知郎君,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沈氏那日上船迎亲,这个高氏女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贵、疏离。 次日上门停坐,又觉得她颇为温婉,神态言辞间,并不见傲慢清高之色。 却没有想到,她竟还是如此善解人意。知自己尴尬,便出言化解,又古道热肠。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高门贵女,天差地别。 沈氏心中感动不已:“多谢小娘子。今日之事,我再代夫君,向小娘子致谢。只是敬臣事多,这种小事,过去也就算了,不必特意再烦扰他了。” 阿停笑嘻嘻说:“二嫂嫂,你不知道,我阿兄可怕我阿嫂了!只要我阿嫂开口,阿兄一定会管,你莫担心!” 阿停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这话说的,叫洛神却心生感慨。 那李穆以下犯上,强娶自己,他到底是何意图,自己还是稀里糊涂。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阿停以为他怕自己,其实何来的怕? 洛神总觉得他人前人后,表面上对自己百般容忍,耐心体贴,瞧着仿佛都是自己仗着高家地位在欺负他,实则这个人,阴险得很。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洛神不想便罢,一想,心里又来气了,面上却不好表露,见沈氏含笑望向自己,也只能压下火气,以笑应对。 京口也不大,一路叙着话,很快便到了城隍庙附近,路人认出这牛车,猜里头坐的是李家新娶进门的建康高氏女,纷纷驻足观望。 洛神叫车夫先送沈氏回家,路过门口,沈氏再三地感谢,邀洛神进来坐坐。 一来盛情难却,二来,若过门不入,未免显得自己瞧不上,洛神便应邀下车,和阿停一道入内。 “我家寒陋,也无好茶,小娘子莫见笑。” 沈氏虽主动邀约,但见她华服丽衣,宛若瑶台天女,站在自家门前,衬得门檐愈发矮陋,心下也难免有些不安。 “怎会?阿嫂邀我,便是拿我当自己人。” 洛神笑道,进了院子。 蒋家是个独门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很是干净,屋里摆设,简朴陈旧,但井井有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坐在小板凳上,正低头在缝衣服,另个小些的男孩儿,胯下拖着扫帚,绕着院子做骑马状,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两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见母亲回了,十分欢喜,跑着迎了出来。 俩姐弟见过洛神,知这个仙女一样的好看人儿是李家阿叔新讨进门的媳妇儿,照母亲的吩咐,唤了“阿婶”后,起先很是拘束,只站在阿停的边上,不时好奇地看她一眼。渐渐见她温柔可亲,还叫阿停从车上拿来好吃的蜜饯糖果分给自己,很快就熟了起来,小姑娘去烧茶,小男孩就乐呵呵地帮姐姐烧火,很是温馨。 蒋家房子在巷子里,平日很是清净,洛神来后没片刻,附近街坊妇人便都闻讯而至,门口一下热闹了起来。众人起先也只站在院中看着,不敢进来,直到洛神开口相邀,沈氏和阿停忙着端茶送水,众人才入了屋。 洛神被围在中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相搭话。 洛神话虽不多,却始终面带笑容,丝毫不见架子。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阿菊,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下长大的小娘子,有一日,竟会如此坐在这等贫街陋巷的几尺瓦檐之下,饮着粗茗,放下身段,和一群巷弄妇人应酬结交。 倘若长公主知道了,也不知她会如何做想。 “阿叔!” 门口忽传来蒋家女孩儿的一声呼唤。 屋里妇人停下说话,齐齐转头望去。 洛神抬眼,见一道身影从院门里进来,穿过院子,停在了槛外。 妇人见李穆到了,知他是来接媳妇儿的。 倘是之前,碍于高氏女的疏离,众人也不敢玩笑。这会儿和她有点熟了,知她并非高高在上,妇人们天性里的促狭也就压不住了,纷纷笑道:“怎的,才片刻没见着新妇,就这么急着要接她走了?怕我们欺负了新妇不成?” 李穆笑而不语,朝妇人们作了个揖,看向洛神,柔声道:“你若要再坐坐,我便晚些再来接你。” 妇人们也不过只是打趣罢了,知他二人新婚燕尔,想必正好得蜜里调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李穆既来接人,和新妇说话,语气竟又如此温柔,实是前所未见,不禁哄堂大笑,哪里还会真的留下洛神,纷纷起身,给她让道。 洛神也只能起身,含笑谢过沈氏招待,装作羞涩,螓首微垂,被沈氏和妇人们送出远门,登车离去。 回到李家,日色将暮。 卢氏正等着李穆和洛神回来。两人刚进屋,还没等洛神开口,阿停便将阿兄今早送了阿嫂和自己过去,却连门都没进就自顾离开,又迟迟不来接她们,最后还是阿嫂带着自己回镇的经过给说了一遍。 卢氏很是不快,责备儿子。 看着李穆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被他母亲教训,洛神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见骂的差不多了,才假意开口相劝。上去扶住卢氏的手,低声道:“阿家,我真的无妨,你莫骂他了。他应是有事,并非故意叫我和阿停等。这不,我们自己也回来了。” 卢氏见她如此体谅,心中感动不已,愈发愧疚了,轻轻拍了拍洛神的手,转向儿子的方向,叹气:“你前辈子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如今才能娶到这么好的阿弥。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阿弥想是乏了,还不快些送她回房,好好向她赔礼?” 李穆应声,看向洛神。 洛神极其大度地笑道:“我不累,还是先送阿家回屋吧。” 她扶了卢氏,送她回房,转身见李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面上笑容便冷了,抬脚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只剩一缕拂面而过的淡淡幽香漂浮在鼻息里,若有似无,沁人心脾。 第35章 第 35 章 洛神才进屋, 李穆便跟随入内——成亲这些日来,今日这样的景象, 还是头回。 破天荒了。 阿菊本待上去替小娘子除妆更衣的,见李穆入了,就这么瞧着自己,小娘子又旁若无人地径自坐到了镜屉前, 对镜在除头上的髻饰,犹豫片刻,终还是不敢公然忤上, 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出了屋。 门掩上了。李穆来到洛神的身后,停住了, 看着她举起双臂,纤纤素手,拔着斜插于鬓边的一枝卧凤衔珠步摇。 刺了一圈精致柿蒂纹的宽大袖口随了她的这个举臂动作滑溜下来,堆叠于臂弯, 平日总被遮掩住的两只雪白藕臂露了出来, 光溜溜的,腕上又套着两只细细的金丝镯, 镯子服帖地依着玉腕, 随了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肤光耀灿。 李穆抬高了视线, 对着镜中的洛神说:“今日说好申时去接你的, 我却晚了, 实是我失约。你莫怪……” “无妨。你不是打发人来了吗?何况,我和阿停也没等你。” 她打断了她,淡淡地道,顺利地拔下了老沉的步摇,随手丢在了屉面上。 珠串相碰,发出哗的一声。 李穆一顿。 “还有,今日蒋家二嫂的事,我在路上便听说了。幸而当时你路过了。我代蒋二兄向你言谢……” “那就更不必了!” 洛神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从镜屉前站了起来,转身向他。 “我不过说了句话而已,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帮蒋家二嫂,也并非为赚你的谢。” 她微微绷着张小脸,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 李穆沉默了下去,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女。 他自然知道,她就是在故意在抢白自己。 但他心里,却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 哪怕丁点儿,也是没有。 想起片刻前,他被母亲训斥,她冷眼旁观,等到最后,才假意上前替自己说情的一幕,心底里,反而隐隐地泛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之感。 如此感觉,极是微妙,几乎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在他想起来其实只剩下了一片铁和血的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是前所未有过的。 宛若一股细细的小泉,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间缓缓流淌而过,甚至冲淡了一个曾惨烈死过一回的人的那充满了血腥和仇恨的阴暗记忆。 他不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当面前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时,也曾这般“说了句话”,救下少年时的情景。 历历在目。 那么多年过去了,面前的她,不复前世最后一刻记忆中,那个令他心动过、恨过、甚至曾起念杀了她,要她伴自己同归黄泉,临了,终究却又放过了的女子。 如今的她,仿佛还是他记忆里小时候的那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 依然那么善良,并且……带着一缕叫他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孩子气。 和这样的一个她相比,李穆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是如此的老——并非身体,而是心境。 他早已阅尽千帆,而她却如朝霞初举。 他迟疑了下,正想换个别的话题,缓和这略带尴尬的气氛…… “菊嬷嬷,我要沐浴更衣!在外头一天,满身的汗,怪讨厌的!” 她冲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喊完了,仿佛无意般地,又睨了他一眼,看着他生生地撇开了脸。 “也好,你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那男子仿似有些没趣儿,喃喃地道了一句,在应声推门而入的阿菊和侍女仆妇们的注视之下,出了屋子。 他一走,洛神的脸就绷不住了,唇角上翘,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吃吃地笑。 从李穆求亲开始,到今日,这几个月间,阿菊还是头一回看到小娘子再次露出笑颜。 还笑得这么娇俏。 阿菊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欢喜得很。 小娘子高兴,她更高兴。 她在边上陪着,看她趴着暗笑,等渐渐止住了,问她缘由。 洛神翻了个身,仰着张红扑扑的脸儿,躺在枕上,咬唇摇头,就是不肯说。 但这几个月来,积在她心底里的种种愤怒、不满、委屈,因为方才对着李穆的大获全胜,突然间仿佛消减了不少。 甚至,连身下这张她原本很是睡不惯的床,此刻躺上去,也不觉得那么硌人了。 “小娘子?” 阿菊看呆了。 “我要沐浴了。”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亲昵地搂住阿菊,唇角那只笑涡,犹若隐若现,娇俏无比。 …… 夜深了,城隍庙一带安静了下来。 巷陌深处,睡梦人的耳畔,偶只传来几声打更人行走街巷敲出的梆声,凭添了几分这深秋之夜的孤寒。 沈氏还在对着烛火,赶做着手中的一件衣裳。 李穆的母亲前两日来她家,悄悄给她送来了些钱,被沈氏婉拒了,依然还是用当来的那钱,去扯了自己相中的布料。 她针线本就好,这件做给老母的衣裳,更是凝聚了她对母亲所有的歉疚和拳拳。 明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虽工时有些赶,但她指尖出来的针脚,却细密而整齐,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见丈夫手里端着一枝烛台走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两只烛台并排,火光一下明亮了不少。 “郎君做完事了?自管去睡吧,我再片刻就好了。” 沈氏依旧飞针走线,对着丈夫笑道。 “不必费蜡点两根了。我眼神好,看得见。” 她瞥了眼面前的烛台,又道。 蒋弢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 “阿奴,怪我无能,你嫁我多年,我非但没能叫你享一天的福,还要受如此的委屈……” 沈氏抬头,见丈夫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歉疚,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针线,柔声道:“说什么呢?郎君待我如此之好,跟前又有一双乖巧儿女,我何来的委屈?”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这个满腹经纶,生平却无处可用的男子感到了愈发的愧疚。他陪坐在妻子的身边,道:“你莫担心钱。我方才又做了两篇文章,再接几篇,下月等攒够了钱,应便能赎回你的首饰了。” 蒋弢擅作骈文,对仗精整,辞藻华丽,渐渐传出名声,不少想要拿文章换取当世名士赏识的士族子弟,便慕名来向他购文。他也借着捉刀来换钱,以贴补家用。 “郎君辛苦了,早些去睡吧。” 沈氏催他。 蒋弢道:“我陪你。明日我也陪你一道回去,免得你又受你兄长责骂。我去求他们,看能不能叫你见上岳母一面。” 沈氏出神了片刻,微笑摇头:“我知郎君体贴,只是不必了。我已和家中一个老奴讲好,她会代我将衣裳悄悄递给我母亲。我知我那几个兄长,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叫我进去见阿母的。郎君你也不用去,免得再遭无谓羞辱。” 蒋弢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无力悲凉之感,沉吟了片刻,道:“阿奴,有件事,我想和你讲。北朝如今乱成了一团。鲜卑人慕容西图谋刺夏帝篡位,未果,集合旧日兵马,叛去了辽西。匈奴卷土重来。梁州刺史也借机自立称帝。中原又乱,江北恐怕也保不住太平了。料想流民不久便又要大批南逃,难免波及京口。接下来的时日,你若无事,尽量少出去,免得被冲撞了。” 沈氏蹙眉:“怎又要打仗了……这仗,到底是要打到何日,才能是个尽头啊……”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阿奴,为夫倘若有朝一日,侥幸能于这乱世里取得些微功劳,必不会辜负于你。” 蒋弢目光微微闪烁,将妻子搂入怀中,低声向她说道。 …… 最近几日,京口开始有消息流传,说北夏岌岌可危。 胡人打胡人,汉人打胡人,也有汉人打汉人的。 中原的东西南北,仿佛一夜之间,又冒出了好几个自称孤王的天王,乃至皇帝。 反正北方,到处似乎都开始打仗了。 从北方逃来的流民,这几日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渡口终日人头攒动。 见惯了离人血泪的京口人在唏嘘之余,难免也就会为南朝如今偷得的这一份清平而感到庆幸,虽然谁也不知,这样的清平还能维持多久。 李穆应是忙着和官府一道,在安置这些新到的流民,白天照例是见不到人影。 晌午过后,洛神无所事事,睡也睡不着,就又伴在卢氏身边,听她嗡嗡嗡地纺纱,自己读着先前带来的一本闲书,打发这个漫长的午后,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见阿停跑了进来,一脸的怒气。 “出何事了?” 卢氏耳聪,虽见不着人,却听出了她脚步里的怒意,停下手里的活,转脸问道。 “阿姆,阿嫂,气死我啦!” 阿停呼哧呼哧地喘气。 “方才蒋家阿嫂的兄弟又派人来闹事,打破了他家的门,小妞妞姐弟俩都吓哭了!” 卢氏哎呀了一声,焦急地起身,摸到了自己的拐杖:“快去瞧瞧!” 洛神立刻搀扶着卢氏,和阿停一道,赶到了附近蒋家。 蒋弢不在,只有沈氏和两个孩子在家,那沈家人已经走了,门口院子里,聚满了邻居街坊,众人皆面带怒色,议论纷纷,见卢氏和洛神来了,忙让出一条道。 洛神扶着卢氏进去,见大门破洞,地上丢着一套剪破了的湖丝衣衫,沈氏正哄着两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一问,果然,道是沈氏前日托人悄悄给老母送衣之事还是被她几个兄弟得知,怒气冲冲,当场派了恶奴赶来,闹了方才一场事,又丢下狠话,这才走了。 卢氏拐杖顿地,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世上怎会有如此兄弟!欺人太甚了!” 她叫洛神和阿停先带两个孩子回自己家里,自己又安慰着沈氏。 洛神径直出来,唤来阿菊,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菊一愣,看了眼蒋家那扇被打破的大门,迟疑了下。 “朝我吩咐的做就是了!” 洛神加重了语气。 阿菊一凛,应了声是,转身匆匆去了。 洛神这才吐出一口气,转身,一手牵住一个孩子,柔声道:“莫哭了,先去阿婶那里,阿婶那里有好吃的。” 第36章 第 36 章 上阳县的沈家, 那两扇气派的油黑大门之前,还悬着前日刚办完寿宴未曾除去的喜幛。 这日午后, 一行人拥着一辆车,入了县里,打听着沈家的所在。 路人见车外跟了几十个汉子,个个短打, 气势汹汹,似是要来衅事的样子,因那沈家平日在本地不得人心, 指完了路,纷纷尾随跟来去瞧热闹。 一行人很快寻到了沈家大门之前。车里下来一个瞧着像是头领的中年妇人。妇人寒着面,站定, 什么也没说,指着那两扇大门,道了一声“打”,当即便有几个汉子持了石锁上前, 二话不说, 朝着那大门招呼了上去。声音惊动了里面的门房,急忙开门, 见状, 大吃一惊,前来阻拦, 却哪里拦得住?眼睁睁看着大门就要被打烂, 慌忙转身, 一溜烟地跑进去通报。 沈家三兄弟虽已分家,但都一道住在祖上留下的这大宅里。 沈大沈二夫妇以及沈三、刘氏夫妇,三家正在帐房算着老母做寿的账,因分摊不均,兄弟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妯娌更是相互抱怨,险些争执,忽然听到一群脸生之人竟打上大门,立刻丢下账本,唤了十来个家奴,怒气冲冲地赶到了门口,见家中那两扇前些日为做寿刚刷过的崭新大门已经摇摇晃晃,门板上赫然多出两个破裂的大洞。 门前,围满了闻风而来的围观县民,对着自家指指点点,瞧着无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沈氏三兄弟又惊又怒,立刻差人速去报官,自己又带家奴上前,怒喝阻拦。 主人都被惊动出来了,本以为对方至少会先停手,哪知这些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竟丝毫不讲规矩,一副不打烂大门不肯罢休的架势。一拨人上前推推搡搡地阻拦,另些人继续砸着大门。 不绝于耳的乒乒乓乓声中,在围观县民兴高采烈的呐喊助威声里,没几下,两扇大门轰然倒塌,木板碎裂了一地。 “回了吧!” 那妇人见大门被拆了,方淡淡地道了一声,转身登车。 一群人齐声应是,纷纷跟了上去。 沈家虽勉强算是跻身本地末等士族之列,但平日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刚前日还替老母做了大寿,宾客盈门,风光得很,不想今日竟被人如此莫名打烂了大门,怎肯善罢甘休? 沈三带着家奴,操了棍棒,冲上来阻拦。 不想那一群人竟是有备而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喝了一声,众人便奔到车边,竟从车里抽出了几十把大刀,分发下去,人手一把。 朝廷严禁民间私藏刀具,便是沈家,也不敢公然持刀,不过暗藏了几把而已。 怎想的到,这一帮上门无理打砸的人,竟敢公然持刀? 眼见太阳底下刀光闪闪,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沈三一时胆怯,不敢再上,只能停下,看着那一帮人扬长而去。 几个兄弟迅速商议了下,沈大压下满腔怒火,一边又打发人去官府催,一边叫两个兄弟领人,尾随跟了上去,不可叫人走脱。 当地县令得报一伙人竟公然持刀上门打砸了沈家大门,因和沈家向有往来,刚前日才赴了寿宴,当即点了皂役,亲自领人前来捉拿。一路急火火地赶来,终于将那一伙人拦在了去往京口的半道之上。 沈家兄弟见县令来了,胆气大壮,这才怒气冲冲地上前,将事情经过叙了一遍。 县令勃然大怒,命人设下路障,自己上前,指着那辆车,厉声叱道:“你何人,还不下来拜见?光天化日,竟敢公然持刀行凶,无端端打破人家大门?须知便是一个私藏刀械之罪,本官就能将你捉入大牢,问个图谋作乱之罪!” “且叫他知道咱们何人。” 车厢门窗纹丝不动,只传出那妇人的声音。 管事应是,转身来到县令面前,附耳,不过道了几句而已,县令脸色一变,定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竟立刻换了一副笑颜,躬身道:“原来如此!误会!误会!他沈家人既先做下如此之事,莫说打烂了大门,便是拆屋破墙,也是理所当然!下官起先不知,遭了蒙蔽。下官衙门里还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县令说完,立刻命人拿开路障,带了衙役,转身匆匆就走。 沈二沈三眼见县令前倨后恭,才一眨眼的功夫,竟就丢下这里要走,急忙上去阻拦。 县令寒着面,冷冷地道:“知道你们得罪了何人吗?这些人是奉了京口李穆夫人高氏女的命来的!你们自己作死也就罢了,休要牵连本官!”说完撇下两人,拂袖而去。 沈二还有些不明就里,沈三的一张脸,却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虽深秋时令,他脑门上却也沁出了一层汗。 沈二见他异常,立刻追问。沈三这才吞吞吐吐,将前些日在京口镇当铺前偶遇过沈氏和高氏女的事情讲了出来。 沈二恍然大悟,用力顿足,恨恨地道:“你这蠢货!阿妹既和高氏女有如此交情,她叫人给母亲送来衣裳,怎好如此行事?” 沈三垂头丧气,一语不发。 “你这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说沈二骂了兄弟,压下心中烦乱,赶回沈家寻沈大商议对策,此刻京口这边,阿菊已经回来。 蒋家被这么闹了一场,沈氏和一双儿女此刻暂时都被接到了李家。卢氏和一些平日交好的街坊妇人,都在屋里抚慰着沈氏。有人痛骂沈家兄弟黑心绝情,有人陪着沈氏在抹眼泪。 洛神和阿停伴着两个孩子在玩。 阿菊叫出洛神,悄悄将方才自己领了庄园之人过去将沈家大门打破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叹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今日我才算是见识到了。也是那沈氏和你有缘,能得小娘子如此出手相助。” 洛神抿了抿嘴:“你瞧着吧,那几个不要脸的还会来这里的。等他们来了,才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仗势欺人!” …… 蒋家门外,蒋弢已闻讯赶回,很快,孙放之等人也都赶来,见状,无不勃然大怒。 孙放之一声怒喝,转身就走。 附近城隍庙一带的铺子和人家,掌柜、伙计、父子、兄弟,一呼百应,取棍的取棍,拎菜刀的拎菜刀,转眼间,就聚了数百之众。 众人义愤填膺,朝着上阳县的方向而去。 蒋弢急忙阻拦。奈何群情汹涌,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挡得住?眼见一大群人朝着镇口涌去,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忙叫人去寻李穆。正急得不行,忽然看到远处有人纵马而来,转眼到了近前,正是李穆和郭詹,这才松了口气,忙迎了上去,将事情飞快讲了一遍。 李穆赶了上去,和郭詹拦在镇口,喝了一声。众人见他来了,这才停了下来,喧哗声渐渐止住。 孙放之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大声说道:“敬臣,你来的正好!蒋二兄遭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这就过去,把沈家拆个稀巴烂!下回叫我再看到沈家兄弟踏上京口半步,我定要打断他两条腿!” …… 沈家兄弟和蒋弢一向交恶,更不许沈氏探望老母,这事,李穆一向是知道的。 但这种涉及家务之事,他一个外人,不便随意伸手。且蒋弢沈氏夫妇向来隐忍,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故这几年,彼此相安无事,也就这么过了下来。 今日事情却闹到了这样的地步,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李穆望向孙放之等人,道:“承蒙诸位仗义出手,李穆先代蒋二兄言谢。但此事终归还是蒋二兄的家务之事,不宜如此兴师动众。我身为令主,诸位若信得过,此事便交给我。我定要叫那沈氏兄弟上门赔罪,不堕我京口之威!诸位以为如何?” 蒋弢也赶了上来。 “蒋某不才,得诸位友邻相助,感激万分!恳请诸位听敬臣之言,稍安毋躁,勿令此事再起风波,蒋某感激不尽!” 他说着,向对面连连躬身作揖。 众人之所以如此群情激愤,除了同情蒋弢夫妇的遭遇,也是有了一种被外人打到头上的羞辱之感,这才同仇敌忾,一呼百应。 李穆在京口素有威望。他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失手过的。 他既出面如此开口,众人自然不会忤逆,于是纷纷收了棍棒菜刀,骂的骂,议论的议论,渐渐散去。 李穆叫了蒋弢和郭詹等人,正要商议如何处置,突听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他奶奶的!沈家兄弟这是给脸不要脸了!竟还敢找上京口!” 有人破口大骂。众人呼啦啦地又聚在了一起,才放下去的棍棒和菜刀,又纷纷举了起来。 李穆转头,见镇口方向匆匆地来了一行人马,领头的,正是沈氏大兄沈大。 李穆立与道路中央,冷眼看着那些人入镇。 沈家人若真不知死活,惹怒了他,这等乱世,灭几户如此门第,于他而言,不过如灭蝼蚁。 沈大平日不惯骑马,此刻为了赶路,上了马背,骑得满头大汗,终于到了京口镇,远远瞧见前头堵了一大群的人,个个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张望了下,看见被人簇在道路中间的李穆,松了口气,急忙下马,带了兄弟,匆匆到了跟前,顾不得擦汗,作揖道:“李将军在上,受沈某一拜!敢问李将军,夫人可在?可否引沈某,前去拜见一番?” 京口众人原本剑拔弩张,忽见沈家兄弟这般恭敬模样,面面相觑,四周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李穆眸底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暗芒。 眯了眯眼,淡淡地道:“见她何事?” 第37章 第 37 章 沈大命沈三上前, 陪着笑脸:“我这三弟,行事向来鲁莽!先前便曾冒犯夫人, 所幸夫人不与他计较。不想这两日,又惹了个乱子。前日乃老母甲子大寿,我阿妹送来一件衣裳,原本是件好事, 偏我这三弟,因平日与妹夫不合,竟迁怒于阿妹, 命人将衣裳送了回来。下人又蠢笨,曲解了三弟之意,送衣时, 想必言语失和,失手竟又将妹夫大门损毁。此事,我原本分毫不知!方片刻前,才获悉个中原委, 极是惊怒!当即带了三弟同来赔罪, 恳请夫人见谅!” 他说完,沈三在旁, 连连告罪, 称自己本意并非如此,全是下人之过, 盼能得到李夫人的谅解。 沈氏兄弟在那里解释之时, 一旁, 早有同行跟来瞧热闹的县民将方才李穆那位新婚夫人高氏女派人去将沈家大门砸烂了的事给说了出来。 很快,人尽皆知。 一片嗡嗡作响的议论声里,有人附耳到李穆耳畔,复述了一遍。 李穆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双眉难以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 他身后的孙放之和戴渊等人,听到如此消息,在起先那阵错愕过后,却不约而同,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快意无比。 “瞧不出来!弟妹原是个如此爽快之人!” “竟比我等七尺男儿还要快意恩仇!做了我等没做成的事!” “佩服!佩服!” “痛快!痛快!”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沈氏兄弟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哪里还有半分平日趾高气扬的模样? 在身后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的大笑声浪之中,李穆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那些个正在狂笑的兄弟一眼。 孙放之和戴渊一怔,又见郭詹在一旁,朝自己几人暗暗丢来眼色,这才有所顿悟。 弟妹此举虽大快人心,却恰是方才自己这些人想干,却被李穆阻止了的事,未免有拂他颜面之嫌——且自己这些人,还如此公然造势,似有些不妥。 两人对望了一眼,忙止住笑。 身后的笑声和嘈杂声渐渐停止。 李穆转回头,神色严肃:“若论得罪,你兄弟得罪最狠的,当是蒋氏夫妇,要赔罪,向他夫妇赔罪便是,何须见我内人?” 沈大擦了擦额头的汗:“李将军所言极是!我几个兄弟齐齐到来,正是要向妹夫和阿妹赔罪。不但如此,还要接阿妹去探望老母。只是夫人那里,怕她有所误会,也是要一齐赔罪的。我等诚心而来,恳请李将军代为传话,兄弟几人,感激不尽!待向夫人赔了罪,立刻便接阿妹回去!” 沈大说一句,对面京口的那些汉子便嗤笑一声。 他兄弟几人却充耳不闻,只望着李穆,一脸恳求之色。 沈大忽瞧见人群里的蒋弢,眼睛一亮,朝沈三丢了个眼色。 沈三也不要脸皮了,赶到蒋弢身边,躬身作揖:“妹夫,先前全是我的错!不该如此对你们。我知错了,恳请妹夫见谅!” 蒋弢道:“我何须你沈家人向我赔礼。你们兄弟亏待的,是我内人。她若谅解,我有何话?” 沈二忙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老母得知消息,老泪纵横,将我兄弟几人痛斥了一番,更是亟盼见到阿妹之面。若非卧病在床,她老人家方才还要一道前来!我等已经知错,往后再不敢了。恳请李将军传个话,老母若是得知,想必也会感激不尽!” 李穆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沈家兄弟三人:“内人见或不见,由她定夺,我是不知。”说完上马而去。 沈氏兄弟吁了口气,忙上马,匆匆追了上去。 城隍庙前通往李家的那条街巷,此刻已挤满人,热闹得如同庙会,全都是听说了消息,从远近赶来要瞧热闹的民众。 三兄弟唯恐得罪高家,此刻也顾不得颜面了,面含羞惭,在两旁众人的指指点点声里,飞快地来到了李家大门之前,看着李穆入内,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里头有何动静,又不敢催问,焦急万分,终于听见里头传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门槛里出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壮实丫头,双手叉腰,鼻孔朝天,斜眼看了过来:“你们就是蒋家阿嫂的阿兄?” 三人对着这个黄毛丫头,这会儿也是不敢怠慢,点头。 那丫头倨傲地哼了一声:“随我来吧!” 三人松了口气,忙跟进去,转过照壁,入垂花门,穿过右边一道走廊,便到了一间堂屋,抬眼,见里头有扇屏风,后头隐隐仿似坐了几道人影,猜想应当便是李穆那个新婚夫人高氏女郎了,不敢入内,只站在门槛外,朝那面屏风见礼,恭恭敬敬,口称拜见夫人。 洛神看了眼身畔的沈氏,见她双眸盯着屏风后的那几人,手紧紧地攥拳,指甲都快掐入了肉里。心里愈发地气,开口便叱:“沈三!那日在镇口,我有无对你讲,蒋家阿嫂便是我的阿嫂!你不许阿嫂去见她阿母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叫人打上了门!你打烂阿嫂的门,就是打烂我高家的门!我也没怎样,不过叫人去拆了你沈家的门罢了!怎的,你们不服,要来兴师问罪?” 沈三实在记不起这李夫人那日曾开口对自己讲过这样的话,但这会儿她既如此说了,他又怎敢辩解?见边上两个兄长恨恨地盯着自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告饶道:“全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如此对待阿妹,更不该冒犯夫人!莫说拆了一扇门,便是扒了我家屋顶,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已知错,恳请夫人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往后我再不会阻拦阿妹见我阿母了!苍天可鉴!若有半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沈大沈二也一同恳求。 沈大更是痛心疾首:“先尊去后,我成一家之主,却糊涂至此地步,对家中污垢,视而不见,家风沦丧,以至于酿成今日之错!全是我的过错!原本我也无脸来此,但老母思念阿妹,久病不起。恳请夫人体谅,叫我等兄弟几人,日后还能有弥补过错之机!” 沈二小的时候,原本和沈氏兄妹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沈氏低嫁,沈二却一心向往上品门庭,兄妹这才渐渐冷了关系。瞧见屏风后的另个人影似是自己妹妹,忙也开口恳求:“阿妹,二兄从前是黑了心,竟如此对你!二兄后悔莫及!恳请阿妹看在小时情分之上,大人大量,代我们几个向夫人求个情。往后二兄定会好好待你!” 沈氏原本一言不发,直到听到几个兄弟先是搬出老母,再又拿小时兄妹情分说事,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去,流泪道;“我亦不求别的,只要从今往后,你们能叫我见到阿母的面,叫我能尽几分孝心,便也对得住我们同姓兄妹之情了!” 三人不住口地答应,极是亲热。 沈二又道:“阿妹,方才我来之时,已叫木匠去了你家,叫用最好的木料做门!你且消消气,用不了明日,就会还你家新门了!” 大虞朝的建康内外,充满了残酷的政治和军事争斗。 但这十六年来,洛神却始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她虽心地纯善,但似沈家兄弟这样的,在她眼中,原本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也见惯了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但说实话,还是头回见到如此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无耻。 但事已到了这地步,先前的怒气,差不多消去,且沈氏也如此开口了,便起了身,冷冷地道:“你们行事卑劣,害我阿家气得不轻!要我放过,那也容易。只要阿家开口,我便不和你们计较。” 三人如逢大赦,急忙恳求,要见卢氏之面。 阿停得意洋洋,哼了一声,这才去把卢氏搀扶了出来。 卢氏人还在门外,三人比见了亲老娘还亲,一声“阿姆”,齐齐冲了过去,围着跪在了卢氏的面前,叩头求饶,又对天发誓,往后再不敢这般行事。 卢氏摇了摇头,叹气:“你们跪我一个瞎老婆子做什么!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往后莫再因了门庭之见,对着你们妹子恶语相向,叫她能尽孝于老母跟前,便胜过在我这里说一百句话了。” 三人俯伏于地,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痛哭流涕。 洛神瞧得有点双眼发直,好笑,更是好气,只能再次感叹大开眼界。 她知道自己叫人去打破了沈家的门,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定会有后续。 但没有想到,随口一声吩咐,竟招来了如此一场精彩的后续大戏。 沈氏心里很是牵挂老母,见几个兄弟如此表态了,也就作罢,含泪向洛神和卢氏再三地道谢,叫了丈夫,牵了一双儿女,带了些吃食,上了几个兄弟赶来的那辆车,当即便去娘家。 洛神想了下,又唤来阿菊,吩咐了一声。 阿菊点头,随了沈氏一道过去。 沈氏三兄弟恭恭敬敬,于旁跟从,在路人瞩目之下,接妹夫一家出了京口,留一众围观之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 言辞间,全是对李家那位新娶的高氏女的褒夸。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沈家两扇大门,还没来得及换,依旧空着,门里门外,却全都是人。 里头是沈氏的几个兄嫂和沈家下人,全在那里等着迎接,门外,自然又是围观的县民。 沈氏下了车,几个嫂子来迎,亲亲热热,又夸两个孩子。 沈氏也没心思和这几个嫂子多费口舌,虚虚应对了几句,便带了丈夫和儿女去探老母。 母女多年不曾见面,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母女抱头大哭。哭完,沈母见女儿牵着那双已经大得快要认不出的外孙儿女过来,又是欣喜落泪。 这一番天伦,看得阿菊也是眼眶泛红。 沈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因长久不见母亲,今夜想和两个孩子一道留下,再过一夜。 蒋弢立刻点头,因日近黄昏,拜别沈母,叮嘱两个孩子听话,自己先便离开。 阿菊也一道回。 沈家人知她是高氏女身边的亲伴,白天就是她带了人来砸门的。知她是个厉害角色,见她也来了,沈氏几个嫂子在她面前诚惶诚恐,殷勤招待。 阿菊从沈母屋里出来后,一个下午,都不过冷淡地坐着罢了,非但一句话也无,连奉上的茶水点心,也碰都没碰。 沈家下人不敢靠近,只垂手立在一旁,远远看着,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直到蒋弢出来,沈氏相送,她方起身,行至门口,对着一道恭送的沈家人,淡淡地道:“我家小娘子说了,见你们确是真心悔改,也并非无可救药,还是有几分上进的余地。她会去信给兄长,到明年春的建康上巳曲水流觞,给你沈家发个帖子,你们到时赴会便是。” 每年初春三月上巳,建康的高门士族间,会有一场盛大的曲水流觞之会。赴会之人,除了高门士族和当今名士,还有被认为是值得提携的各家门生子弟。 能获得邀准,是无数次等士族家族和普通寒门所梦寐以求的一个能够提升名望的绝好机会。 即便依旧无法进入建康高门士族的交际圈,但去一趟回来,在当地,名望必会大增。 沈家兄弟开始以为听错了,等反应了过来,简直不敢置信,欣喜若狂,对着阿菊不停地拜谢,乃至感激涕零。 须知,在如今这等森严的门庭制度之下,何止寒门向上无路,便是他沈家这种地方末等士族,想要再晋一位阶,也是难如登天。 多年四处钻营,费尽心机,如今非但不见提升,反而家道衰败。 沈家几个嫂子,原本只是迫于压力,才对沈氏表面客客气气,其实心里,依旧怀着芥蒂。 直到这一句话入耳,方如梦初醒,知福从天降,再不敢对蒋弢沈氏夫妇心存半点轻视之念。 简直就差供起来了。 “小娘子还说,往后,若叫她知道你们敢借高氏之名鱼肉乡里,再行不端之事,她能抬举,便也能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阿菊又冷冷地道。 沈氏三兄弟当即指天发誓。 沈氏在一旁,听得感动万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刚嫁入李家不久的高氏小娘子,不但古道热肠,竟还心细如发,特意做了如此的安排。 抬举自己的娘家,分明就是在抬举自己。 是想让自己从今往后,真正能够不被娘家人轻视罢了。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之情,上去对着阿菊,想要道谢,喉间却又仿佛被什么哽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再次泪光闪烁。 阿菊那张对着外人素来少有表情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转身上了车,在沈家人毕恭毕敬的相送之下,回了京口。 …… 热闹了大半个白天的李家,随着街坊们兴高采烈陆续地离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菊回来之时,洛神还伴在卢氏边上,阿停和李穆也在。 卢氏问沈氏回沈家的情况,得知沈母精神还好,很是欢喜。 阿菊又提了句洛神最后叮嘱自己的事。 卢氏起先显得有些惊讶,摸到了洛神的手,握住了,叹息。 “阿家实在没有想到,阿弥你竟考虑如此周到。这样极好。有你如此安排,往后那沈家,想必再不敢轻看人了。只是为难你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神笑道。 “沈家人这回可知道我阿嫂的厉害了!看他们往后还敢欺负人不!我方才出去了一圈,大家都在说阿嫂的好!” 阿停望着洛神,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卢氏笑着点头:“是极!是极!” 洛神忍不住,瞥了眼李穆。 一个下午,他都没出去。 方才阿菊没回,她和卢氏阿停说着话时,他就在一旁陪坐着,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见他似乎正也看向自己,不待和他四目相投,立刻转回了脸,对着卢氏,语气诚恳地说:“阿弥也知,今日之事,实是闹得有些大了。原本也只因我一时气不过才起的头,幸而侥幸也算收了场。若是不妥,尽管请阿家责罚,阿弥定会记住的,下次再不敢这样胡闹。” 卢氏立刻摆手:“何来的胡闹之说?要怪,就怪沈家兄弟干的不是人事!莫说你,连我也被气住了!似你这样的热肠,才是难能可贵!阿家为何要责你?” 洛神道:“我是有福气,才遇到了阿家这样的好阿家,处处都肯护着我。” 卢氏笑了,轻轻握了握她一双柔荑,转头对儿子道:“这一日出了这许多事,阿弥想必乏了。用了饭,你若无事,也不必出去了,多陪她!” 李穆应是。 …… 天渐渐黑了,屋里掌起了灯。 李穆和洛神陪着卢氏吃了晚饭,蒋弢来了,带着些伴手之礼,向洛神诚挚道谢。 洛神辞谢。一番客气后,李穆送蒋弢出去,洛神先回了屋,径自沐浴。 天气有些冷了,这只陪嫁过来的用上好百年橡木打的浴桶,质地细腻,木质微弹,能很好地保持住水温。 洛神在阿菊的陪伴下,整个人浸在添了香料的浴汤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澡。 “菊嬷嬷,你说,阿耶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会不会责备我胡闹?” 洛神忽然想了起来,在水底翻了个身,朝向阿菊问道,带的澡水发出悦耳的哗啦一声。 阿娘便是知道了,必也不会说她什么的,所以洛神自动忽略了她。 “怎会!”阿菊立刻摇头。 “这天下,哪里还有像我小娘子这般好的女孩儿?相公若是知道了,怕还不心疼嫁到这种地方,每日净都是些乱糟糟的人!” 洛神叹气:“菊嬷嬷再不要说这话了!阿家,阿停,蒋家阿嫂……还有好些街坊,人都很好。” 阿菊也叹气:“只要小娘子你高兴你好。” 她拿一块大巾,叫洛神从水里出来,包了她身子,轻轻吸拭沾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又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 洛神手里拿了块吸水的发巾,自己偏着头,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出去,看见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站在那里。 她不禁疑心,自己和阿菊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盯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坐到梳妆案前,背对着他,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继续低头擦着,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颈。 “日后再遇到今日如此之事,我若在家,记着先和我说。我若不在,你也不要似今日这般自己行事,先叫人给我传信。” “记住了没?”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洛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之上。 阿菊本正要去叫琼树她们进来服侍,听到了,脚步停住,也回过了头。 洛神嘟了嘟嘴,转回脸,翘着下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先和你说?” 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种压力。 洛神再次回头,见他竟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手,拿了她手里的那条发巾。 “我是你的夫君。你先不和我说,和谁说?” 或许是屋里烛火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微微跳动的暗光。 语气,听起来更是奇怪。 像是戏谑于她,又像是隐含了什么警告的意味。 他说完,竟抬手,当着边上阿菊的面,若无其事般地,帮她擦去了沾在后颈肌肤上的几点晶莹水珠。 洛神的脸轰的一下热了,劈手便要夺自己的发巾,却被他攥着,夺不回来,便转向看得两眼发直的阿菊,嚷道:“菊嬷嬷,叫她们进来!” 阿菊回过神,哦了一声,匆匆到了门口,才打开门,看见琼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中道:“李郎君可在屋里?建康来了圣旨,人就在门外了!” 洛神愣了一愣,和身后的李穆对望了一眼,见他眸光一动,竟也不急,只慢慢地直起了身,用着重的语气,道:“我的话,你要记住。” 说完,将那条半湿的发巾轻轻放回在了她的手中,朝她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屋,不见了人。 第38章 第 38 章 李穆去接洛神皇帝舅舅的圣旨了。洛神并未出去同迎, 依旧待在屋里。 侍女进来,几人一道服侍洛神, 七手八脚很快妥了,最后剩一头长发还没有干透。 阿菊帮洛晾干长发,梳通后,仔细地将那一把柔顺的乌黑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 这时距离李穆出去迎接圣旨,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还没有回屋。 洛神就坐在镜匣前,手中捏着一柄细齿玉梳,下意识地拨弄着玩, 人微微地出神。 连阿菊唤她上床歇息,都没反应。 她实是有些心神恍惚。 倒不是为李穆去了这么久的缘故,而是思绪, 还沉浸在先前他离去前所带给她的那种感觉里。 感觉颇是沮丧。 方才他去了后,洛神定下神来,才蓦然惊觉,不知不觉之间, 自己竟似认命地接纳了如今的这桩婚姻。 虽然关上了门, 她和他还是两不相干。她占着床,他一直睡那张榻。入夜渐冷, 晚上也不过加了一盖而已。 但除此之外, 洛神意识到,这些时日以来, 一切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样子, 大不相同。 她和他的母亲相处亲笃。“阿家”这个原本拗口的称呼, 不过才这些日,唤得几乎就和“阿娘”一般顺口了。 阿停成了她的跟班。 她一个冲动,就替和自己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李穆义兄的妻子出头。 除了他们,她还和李家附近的街坊日益熟悉…… 她做的每一件事,似都暗合了李穆之妻的身份。 这倒罢了,最叫她最沮丧的,便是方才。 她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自认为最后处置得也算妥当,对沈家恩威并施,日后蒋氏夫妇,想必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对她都很是感激。 他非但没有半句谢言,还对她如此不敬。 不但出言不逊,说的话叫她听了极是不快。最可恼的,竟还对她动手动脚。 直到这会儿,后颈那片被他碰触过的肌肤,似还留了一缕毛森森的不适之感。 洛神极是懊悔。恼自己方才怎就傻了,没立刻反击回去。 这会儿,他人都去了! 这个白天所带给她的所有愉悦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 一个仆妇在门口张望。 阿菊走了过去,回来对洛神说:“小娘子,陛下圣旨,封李郎君为持节都督,前往江北平梁州之乱。” …… 奉命前来传旨的钦差,是侍中冯卫。 与冯卫前脚后步的,还有一位访客,便是杨宣。 但杨宣并非钦差,甚至也不是奉了许泌之名而来。 许泌将他调回上游的江陵,继续驻防荆州。 此刻,他原本应当已经踏上了西去之路。 但他却相向而行,先折到了京口。今夜,以李穆的老上司,或者说,一个关切他的老上司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 冯卫乃是急赶而至,路上疲惫,传完圣旨,一行人皆困累不已,李穆和闻讯而至的京口令将人送去驿馆,招待安置完毕,回来后,已是深夜。 他与杨宣相对而坐。 案角燃了一盏烛台,火光灼灼,杨宣面色凝重,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物之上。 冯卫来此,除了带来皇帝的旨意,一并也授下了铜印和虎符。 案上那两样并排搁置之物,便是节印和用以调兵的虎符。 厚重的铜地,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层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暗金光泽。 独独却少了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 军队。 李穆奉命要过江与之作战的对手袁节,本归附于北夏,做了皇帝的驸马,封于梁州,统御当地。 北夏在对大虞的江北一战惨败之后,国摇摇欲坠,袁节非但不去勤王,反而兵出梁州,迅速占领汉中一带,随即对原本还臣属于大虞的蜀地最后一个政权巴国发动了进攻。巴国不敌,巴王逃到大虞,国灭。 江北的西南地带,全部落入了袁节之手。 袁节立国,自称汉帝。 兴平帝要李穆做的,就是助巴王复国,剿杀袁节所建的那个自命正统的所谓汉国。 袁节拥兵十万,占据着巴蜀大片沃地,天时地利,兵强马壮。 而李穆,手里除了一个“持节都督”的头衔,皇帝给他的,只有三千兵马。 这三千兵马,还全部来自宿卫军。 宿卫军平日驻于建康,职责便是保卫皇城和宫城,和常年攻城略地的真正的军队相比,战斗力可想而知。 宿卫分六军,各军一千人。 兴平帝抽调出了其中的一半。 而这些,便是兴平帝自己能调动的全部军队了,再加上高峤从广陵高允那里调来的三千人。 李穆手中这只虎符能调用的,就是这临时拼凑出来的六千人了。 杨宣的目光,从案上的铜印,转落到了对面那个曾是自己下属的男子的脸上,目光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 他摇了摇头。 “敬臣,非我马后炮。当初你求娶高相公之女,我便觉得不妥。如今果然将你置于是非漩涡。陛下、许司徒、陆家,乃至高相公,皆对你虎视眈眈。叫你以这杂合的六千人去打袁节,何来胜算?” 这一场仗,其实原本可打可不打。 江北之地,在朝廷乃至大多数南人的眼中,早已属于遥远的梦地了。能拿回,固然是好,失了,也是常态。 再难寻到如南渡之初,于江边朝北,成片痛哭流涕怀念故土的人了。 而皇帝却在这时候下了这道圣旨。 于兴平帝,是怀着侥幸和迫不及待的心,想要赌他相中的这个寒门武将的实力,亦在赌他作为人君的天运。 于许泌,是冷眼旁观,等看高峤如何处置这个他并不满意的女婿。待战败消息传来之时,高峤的脸色,想必足够自己佐酒喝一壶的。并且顺带地,也暗中讥笑一声自己那个不肯安于现状的皇帝女婿的痴心妄想。 于陆光,联姻不成所带给陆氏的羞辱,余波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高峤十分愧疚,曾一连给陆光去了三封信,邀约赴席,皆被他以病体为由给推拒了。高陆交恶,不可避免。陆光如今最想见到的,大约和许泌也是相差无几。 而高峤…… 以他高氏家主的身份,需要考虑权衡的东西,太多了。 纵然李穆已是他的女婿,但高家,也绝不可能会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毫无保留地支持李穆,或者说,支持皇帝的这个可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疯狂举动。 何况,高峤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谁又知道? 女婿不是儿子。真到了关系家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许多家主,甚至能牺牲掉一两个儿子。 更何况所谓女婿? 皇帝这回要打仗,也不是不曾开口向兵部要人。 但五兵尚书除了手中那些积了尘灰的兵马录册,拿不出半个真人。 许泌、陆光皆寻借口推脱。 作为对上的回应,高峤调了高允的三千人马,已算是有所表态。 剩下的千钧重担,就全压在了李穆一人肩上。 一场原本可打可不打的仗,最后因为朝局争斗,人心谋算,变成了李穆必须投身而入的凶局。 看他如何结局,皇帝如何收场。 这大约是现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的一件事了。 “敬臣,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三千宿卫官兵不堪用也就罢了,另三千广陵兵,虽骁勇善战,却是高允的人。高允厌你颇深,虽听了高峤之命派兵,但从上到下,恐怕未必受你节制。袁节强大,你手下本就无可用之兵,若再有高允之人从旁掣肘,我怕你凶多吉少!你听我一言,即刻修书高峤,向他求助。从今往后,你死心塌地跟从于他。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此战,无他全力支持,你绝无获胜可能!退一万步说,他若肯出面,叫陛下收回成命,避免此战,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穆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终于抬眼,望向忧心忡忡的杨宣,微笑道:“兵来将挡。既有上命,我难以推脱,便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多谢将军,特意来此相告,李穆感激不尽!” 杨宣明白了。 他婉拒了自己的劝告。 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杨宣便很是焦虑,这才不顾许泌调令,放下了一切事情,先赶来京口,想劝李穆听从劝告,求好于因强娶了高洛神而得罪了的高峤。 虽然他也明白,高峤未必这么轻易就肯出手。 但比起白白送死,这无疑是条更可行的路子。 杨宣沉默了片刻,暗叹一口气,只能改口。 “敬臣,莫怪我不肯助力于你。你从前司马营的营兵,无不想要随你北上作战,奈何许司徒不发话,我也是有心无力。好在你一向善战,于用兵之道,更是我所不能企及。我大虞既能于江北大败夏国,又焉知你李穆不能以少胜多,平定梁州?” 李穆一笑,向他拜谢:“从前承蒙将军提拔,方有李穆今日之始。将军难处,李穆岂会不知?借将军金口,此战,李穆定竭尽所能,克定蜀地,请将军等我消息!” 杨宣因有命在身,和李穆见面完毕,讲了该讲的话,便连夜动身离开,赶去江陵。 李穆送杨宣出京口二十里,最后停于江畔,临别之前,对他说道:“杨将军,中原乱,天下必将再乱。许泌非英主。为长久之计,我劝将军,及早打算,早留后路。” 杨宣一怔,盯着李穆。 李穆神色不变,作揖道:“我知将军,乃重情重义之人,此实为大不敬之言。然许泌何等之人,将军定知之甚多,远胜于我。李穆乃是出于将军待我厚谊,方贸然开口。若有得罪,请将军海涵。” 杨宣默然,片刻后,苦笑:“我何尝不知!然这等世道,以我等伧荒门第,不附许家,又能去往何处?高氏、陆氏,也未必比许泌高明多少!且许泌对我,也算是有知用之恩。”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我只盼你能渡过难关。若能过了这一关,以你之能,日后定大有所为!” 杨宣拍了拍李穆的肩膀,上马而去。 李穆目送他与一众随从纵马远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冷月无声,大江汤汤。 他并未立刻回城,而是停于江畔,在月下独自伫立了良久。 这一世,他所面对的,依旧还是那些人。 然而一切,却又迥然不同了。 十六岁的高氏女,未再旁嫁,早早地成了他的妻。 如同铁桶般的衡势朝廷,也如他所愿的那样,借了这场婚姻的牵引,提早裂变。 而作为必然的代价,就是在他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刻,便早早地将自己推到了那条刀剑相向的独木桥前。 桥的另头,是他不灭的雄心和用以支持雄心的那曾一度被他握于掌中的天下权势。 而桥的下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从求娶高氏女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他舍了前世那条可循的路。今生,一切只能从头来过,比起从前,也只会愈发艰难。 他不知日后将会如何。 但他无所畏惧,亦绝无后悔。 此刻,在他身体血脉里澎湃激荡着的,只是热血。 永不冷却的一腔热血。 平蜀之战,便是踏上独木的开始。 他必勇往直前,为自己的万丈雄心,亦是为了那个已冠上他姓氏的高氏女。 叫她永远能像今日这样随心所欲,有所倚仗,而非如前世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委屈求全。 李穆记忆里的她,香肌玉骨,温柔解语。 倘若没有后来那一杯毒酒,当时锦帐玉人,两情缱绻,至今想起,那一缕残留暗香,仿佛还在鼻息萦绕,幽幽不去。 但,纵令他念念不忘,至今怀想,于她而言,却是要经历过何种的心劫,才会从如今十六岁的烂漫模样,变成了那样一个懂得承欢男人的女子。 他宁愿半生流光,她恣意依旧。 而那个曾叫他怀念的解语女子,埋于心底,便也够了。 …… 李穆深夜才归。 洛神早就睡了下去,人却因了气闷,一直醒着,隔帐,看着他在昏暗中悄无声息地躺了下去。 次日清早,她醒来,一撩开帐子,见屋角的那张榻上,已是空空荡荡。 连被衾也被他自己收了,早不见他人。 李穆加官都督,奉旨不日渡江伐汉,助巴复国,这个消息,不止李家人知道,次日一大早,京口人也都知道了。 皇帝留给他备战的时间并不多。 三天后,就是他出发的日子。 到时候,他将带领三千宿卫官兵渡江,和从广陵赶来的三千人马汇合,随后,出兵伐汉。 整个京口镇,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洛神留意到,卢氏在自己的面前,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因儿子就要去打仗而面临的离别担忧或是不舍之情。 只是埋头,给他缝制衣裳。 她虽目盲,但裁好布料,慢慢摸索,依然能缝出极好的细密针脚。 只不过,要多费功夫罢了。 从早到晚,她便一直埋首在做衣裳。 阿停却显得很是忧虑。 一向能吃两大碗饭的她,这几天饭也吃不下了。 不过只扒拉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闷闷不乐。 洛神猜想,应该是从前曾虚传过的李穆战死的消息,令这小姑娘留下了阴影,所以这回,一听到阿兄又要去打仗,便又开始忧心忡忡。 至于洛神,对于这个消息,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是为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担心凶险,还是庆幸至少接下来一段时日,能不必见到他的面了,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 这两日,李穆早出晚归。 他回来,她已钻入帐子,她醒来,他已起身离去。 从那晚过后,两人不但再没说过一句话,连面也没碰到过。 明天就是李穆离家出兵的日子。那三千宿卫官兵,也已行军到了京口,就驻扎在渡口沿岸。 阿菊今早,在洛神耳畔提了一句,道她若想念家人,或许可以借这机会提出回建康小住些时日,料李家不会不点头。 洛神确实想念阿耶和阿娘了,被阿菊如此一说,难免有点心动。 今晚,卢氏要亲手做一顿饭,给儿子送行。 他应该回得会早些。 洛神想着,要么看情况,晚上若是有合适的机会,她再开口提,看他如何反应。 第39章 第 39 章 洛神嫁来京口, 萧永嘉选了数十侍女仆妇随她同来。没几天,大部分都被她打发到庄子里去了, 跟前只留了几个——其中便有两个厨娘。 洛神留下厨娘,考虑的是卢氏眼睛不便,阿停年纪尚幼,想让她们能轻松些, 少做事。 卢氏也不是强要面子的人。儿媳妇娘家地位远高于自家,来的时候,又带了这么多的下人, 这是明摆着的事。她知洛神吃不惯自己和阿停做的饭菜,故当时,阿菊提出日后让厨娘下厨做饭, 卢氏当即点头。 但今晚这顿饭,却是卢氏再次自己再次下厨,叫阿停打下手,两人亲手做出来的。 刚掌灯, 李穆便从外头回来了。 卢氏很是欢喜, 催儿子用饭。 李穆洗手后,便入座。 洛神坐他对面, 阿停陪在最末。 他似乎很饿, 入座后,便吃了起来。 卢氏没怎么吃, 似在凝神在听他吃饭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李穆放下碗箸, 转向卢氏, 笑道:“儿子饱了。多谢阿母。” 卢氏含笑点头。 “阿兄,你何日才能回来?” 阿停也跟着放下筷箸,问道。 李穆笑道:“很快就回。阿兄不在家,莫撒野顽皮,要听阿母的话。” 阿停眼圈一红,用力地点头。 洛神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人。 李穆安慰完阿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看向洛神。 洛神迟疑了下。 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似乎应该也说个一两句什么的…… 可是若开口,无非应该就是叫他小心,早日归来之类的话。 这种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她便装作没吃饱,低头避了他的目光,假意又去夹了面前的一箸菜。 “阿弥!” 忽然听到卢氏唤自己。 洛神忙应声,放下筷箸,转向卢氏:“阿家有何吩咐?” 卢氏道:“你嫁来我们这里,也有些日了,想必很是思念父母。穆儿明日要去江北,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归来,没他伴着,我想着,你一人在这里,想来也是无趣,不如趁了这机会走一趟娘家?” 洛神一愣。 这个白天,她确是想着怎么看机会,提一句回建康的事。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卢氏竟就先主动叫她回去了。 洛神疑心她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尴尬,忙摆手:“阿家,我不回。我留下伴着阿家。” 卢氏笑了,摇头道:“无妨的。我知你孝顺,但我有阿停伴着,家里无需你再特意留下服侍了,你尽管放心回吧。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便是。” 听得出来,卢氏的语气里,充满诚挚。 洛神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虽然李穆能征善战,但刀枪无眼,上了战场,便有可能下不来。 卢氏让自己回建康。又说“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她总觉得,卢氏似乎已做好什么最坏的打算。 万一李穆要是回不来了,岂不是表示,自己可以就此一直留在高家,从此再也不必回京口了? “阿家!我真的不回!我也留下,和阿停一道陪你,等郎君归家。” 洛神赶紧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确实厌烦她儿子,但上天可鉴,可从来没起过盼他早点死的念头。 卢氏凝神了片刻,慢慢地点头,笑了。 “如此也好。阿家多谢你了。” “阿家怎如此说话!本就是媳妇应尽的本分。” 洛神闹了个大红脸。 “阿嫂,你真好!” 阿停眼睛红红的,过来依在了洛神的身边,弄得洛神仿佛也被感染到了这种离别前的气氛,忽然有点心酸了,摸了摸阿停的脑袋,低声安慰。 李穆一直看着她,始终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穆儿,明日一早便要动身,这两日你想必也乏了,和阿弥早些回房歇了吧,我这里无事了。” 卢氏转向儿子。 李穆道:“我先送阿母回屋吧。” 他扶起卢氏。 卢氏默默地起了身。 洛神只得跟着,一道送卢氏回屋,到了门口,卢氏不停催促,李穆向母亲辞了声,看了眼洛神,轻声道:“回了吧。” 洛神随他回了两人住的屋,一前一后进去。 屋里已经亮了灯。 不知道为何,似乎因了方才那事儿,屋里的气氛,总让洛神觉得极是怪异。 和他如此相对一屋,甚至令她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此前从未曾有过。 她不看他,只叫阿菊预备自己沐浴的香汤。 阿菊应声。很快,便有仆妇开始抬水入内,进进出出。 洛神见他径自坐在了那张这些时日被他当成床的坐榻之上,侧对着自己,手中握了一卷,看起了书。 沉浑,又气定神闲的一副侧影。 洛神便入浴,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半点的水声。 阿菊照例在旁服侍她沐浴,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古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闭口也不再提回建康的事了。 洛神很快出浴了。因长发发脚有些打湿了,出来后,没立刻上床,坐到了镜匣前。 琼树过来,帮她吸拭湿发。 洛神窥镜,看见李穆抬起了脸,两道视线,似从手中的书卷上挪开,落到了她的背影上。 铜镜照不清那么远的那个男子。 但隐隐地,洛神感到他神色凝重,望着自己的背影,似在想着什么。 忽然,镜中那男子的影子一动,放下了书,竟下榻,开始朝她走来。 洛神微微紧张。 “你出去吧。” 他停了下来,对着琼树说道,语气温和。 琼树看了眼洛神,轻轻应是,放下那条发巾子,起身退了出去。 “你何事?” 洛神没有回头。 身后是静默。 洛神忍不住回头,恰对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看见他竟忽然朝自己微微一笑,坐到了身后方才琼树坐过的那地方。 两人距离一下变得极近。 洛神浑身绷紧,立刻直起上身,正要起身离开,感到一侧肩膀,微微一沉。 他竟抬臂,将她轻轻压了回去,随即收手。 身不由己,洛神被来自肩膀的那力道,又给按回在了镜匣前,不禁耳根发热,又暗暗起了几分着恼的意思。 “你意欲何为?” 她撇过脸,寒着声。 “那日你仗义,替我蒋二兄和阿嫂出头。二兄夫妇很是感激,我亦如是,却未曾向你言谢。你莫怪我。” 她疑心自己听岔了,竟听到他在身后,对自己如此说话。 她慢慢地又转过头。 他注视着她,眸光温柔。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我并非帮你。只是瞧不惯沈家人的嘴脸罢了!” 她又哼了一声:“何必要你言谢。你莫怪我强行出头,我便感激不尽了!” 他笑了。 “我为何怪你?你做了我未做之事。且即便我做了,也未必能比你处置得更为妥当。” 洛神心口仿佛被什么给烙了一下,竟冲口而出:“既这样,那晚上你回来了为何骂我?” 他一怔:“我何曾骂你?” “你有!你就是骂我了!”洛神抢白着他。 可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语气里,已是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埋怨。 李穆眉头动了动,望着她气呼呼的样子,似是想笑,却又强行忍住。 话冲出口,洛神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该在他面前如此说话,脸不禁微红,扭过头,身子一动,又要起来离开,口中道:“罢了,我不和你一样见识……” 那侧膀子又是一重。她身不由己,再次被他带着坐了回去。 他信手拿起那块方才被放下的发巾子,另掌轻轻拢住她垂落在后腰的长发,替她擦着还半湿的发梢,说:“京口是北望之地,亦是北归流民的聚集之地,鱼龙相混,势力复杂。对付一个沈家,你自然绰绰有余。我是怕你遇到居心叵测之人,万一吃亏,才提醒你几句,并非责备。” 洛神愣住,咬着唇,没有吭声。 李穆也不再说话,只继续仔细地替她擦干头发。 “我还有点事,和蒋二兄约好碰面。我去去就回。你睡吧。” 洛神依旧坐着。 他望了眼她一动不动的后脑勺,迟疑了下,又道:“我母亲方才的提议,乃是出于真心实意。我明日便去往江北。你若想回建康,不必勉强留下,我叫人送你回,待我归来,我再去接你。” 洛神低声道:“我不回。” “也好。我会叫人护着你们,也会留个人在家,万一有事,可及时叫我知道……” 他声音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方才出浴,因水热腾腾的,脚也很暖,洛神便没穿袜,一双光脚丫子原本藏在裙裾之下。方才两次起来,又被他按下去,裙裾凌乱了,脚丫子便露了些出来。 圆滚滚,白嫩嫩,玲珑两只小脚丫子,很是可爱。 留意到他的目光似是看了过来,洛神脸一红,忙缩了回去,被裙幅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 气氛却因了她的这个小动作,陡然似变得异样了。 李穆沉默了片刻,放下了发巾子,道了句“你先睡吧”,起身走了出去。 他半夜才回。屋里留着灯。 洛神趴在枕上,下巴支于肘,悄悄地睁眼,隔着帐子,看着他脱衣,熄灯,最后上了他的那张卧榻。 一夜再无别话,洛神只是睡睡醒醒,天才蒙蒙亮,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昨晚那里,已经没人了。 李穆已去。 江渚晨雾飘荡,烟水迷蒙,沿岸停了数十渡舟,舟人持桨待发。 他将与那三千宿卫营的官军一道,踏上这一场前途或许未知的征战之旅。 第40章 第 40 章 三千士兵, 在经过几个日夜的行军后,此刻列队于郊外江畔的渡口之前, 等待着他们新的统领,也在等待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命运。 前方,风号云低,冬雾锁江。 太阳还没升起, 江面依旧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从安稳的建康宿卫营被派到这里,摇身一变, 他们变成即将北渡作战的兵丁。 他们自然听说过此次都督他们渡江作战的那个李穆的赫赫战名。 曾单枪匹马,于临川王的叛军阵前带回高氏子弟。 对北夏的江北大战里,领为先锋, 五战五捷,皇帝亲自犒赏,他得号虎贲。 至于重阳竞技,力压陆氏公子, 最后抱得高氏贵女归的事, 更是被传得人尽皆知。 他是迄今为止,大虞军中上升最快的一位杰出的寒门将领, 这一点, 今日所有这些站在这里的人,无人不知。 但这, 并不能够带给他们多少的信心和安慰。 以寥寥数千之众, 对十万梁州兵马, 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有去无回。 从最低级的士卒到伍长、拾长、百人将,三千之众,列队于此,虽衣甲鲜明,刀戟森森,但一双双眺向大江北岸的眼睛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忽然,一阵疾劲的马蹄之声,如同军中隐隐擂响的鼙鼓,由远及近,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也打破了江畔黎明前的这片带着死气的沉沉寂静。 士兵循声,看见京口的方向,出现了一列人马,马蹄飞跃,旆旌翻卷。 仿佛不过一个眨眼,才刚现身,这一列人便穿破了远处的晨雾,纵贯而至。 一个铠甲之人,跨着一匹高头乌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驭着胯下雄健战马,迅速奔驰到了渡口。 这是一个青年男子,不过二十多岁。晨光熹微,将他严峻面容深隐其中,然,将军兜鍪之下,目光威严,若不可犯。 他停下了马,却未下,依旧高坐于战马的健背之上,两道森严目光,扫过了他面前的队列。 一种龙战玄黄的气势,便立刻迫面而来。 所有的人,都被他散发出的这种气势给震慑住了。 三千人的渡口,骤然间,竟变得鸦雀无声。 他环视一圈。凡目光所到之处,士卒无不挺起胸膛。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最前的一名旗卒身上。 那旗卒本歪扶旌旗,惊觉他看向了自己,一凛,猛地站直身体,手中旗杆也随之挺得笔直。 旗纛迎风展开,裹卷江风,发出猎猎之声。 那人方朝着这三千士卒,举臂出示掌中之节。 “我乃李穆!持节都督此次平蜀之战!今日起,尔等皆听我号令!令则行,禁则止!有胆敢违犯我令者,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随风远远传送,传入渡口每一个人的耳中,充满了威严。 那是一种唯以血淬炼而就的上位者才能有的无上的威严。 渡口寂然,人人摒息敛气,微微仰头,注视着这个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青年男子。 “我之言,尔等可听到了?” 他喝了一声,宛若惊雷绽于头顶三尺之上。 “听到了!” 身不由己地,人人不约而同,用尽全力,齐声呼应。 三千人的应声,瞬间压过了一切,声若雷动,震得远处一群正在江畔觅食的鸥鸟振翅而逃。 “宿卫营之官兵,向来为野战军所轻视。此番你们前来作战,我料你们定已饱受讥嘲。然则当真你们不如旁人?非也!个个七尺男儿,同吃一灶军饭,何以就天生低人一等?不过是从前没给你们机会罢了!江东自古多俊杰!此次北渡,便是你们一个绝佳机会!此仗固然艰难,然,师贵在用兵,不必在众!此战,并非没有取胜之机!” “我李穆,不惧!” “我放话于此,尔等凡恐惧者,可出列,脱卸战甲,我便放你离去,绝不阻拦!” 他话音落下,四周雪寂。 人人目露激扬之色,无一人动。 李穆这才微微颔首,神色稍缓,目光再次掠过面前那三千肃然而立的士兵。 “既无人出列,今日开始,你们皆是我李穆的兵!我李穆带的,没有怕死的兵,更没有送死的兵!我要你们牢牢记住另一事!此番我带你们去往江北,不是送死,而是随我李穆一道,建功立业,名传天下!” “建功立业!” “名传天下!” 人人难以压制心中激昂,向着这个仿佛天生战神般的年轻将军,纷纷高举戟剑,齐声呐喊。 呐喊声中,片刻前那满渡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连那些常年往来于渡口之间的舟夫亦面带激动,跪于船头,向天叩拜。 副将上前点报花名册,人人响亮应答。 完毕,天光大亮,远处江面缭绕的雾霭,渐渐散去。 士兵精神抖擞,列队登船,秩序井然。 三千兵马,连同辎重,在不远处翘首观望的京口民众的目送之下,朝着江北,渐渐远去。 …… 洛神胡乱洗漱了下,穿了衣裳,匆匆来到前堂,看见卢氏已经坐在那里,摸索着,在慢慢地纳着一只鞋底,阿停伴在一旁,正给她穿针,四周静得异乎寻常。 听到了脚步声,阿停抬起头:“阿嫂,你起了?” “丈夫”一早离家,出兵打仗去,这会儿人都不知已到了哪里,自己却一觉刚起来。 对着处处体贴的卢氏,洛神难免尴尬,唤了声阿家,低声道:“实在是我不好,竟睡得如此之晚,连郎君一早动身也未能相送……” 不待卢氏开口,阿停抢道:“我和阿姆今早送阿兄出门,阿兄自己说的,昨夜已和阿嫂道过别,阿嫂睡得又晚,累了,叫我不要吵你。” 卢氏含笑点头:“不过也就是送到门口罢了,心意到了便是,不必拘泥旁的。” 洛神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想了下,道:“阿家,我想去渡口瞧瞧。” …… 洛神带着阿停赶到渡口时,最后那条满载了士兵的战船,也已驶向江心。 江边浪涛卷雪,江波荡漾。 许多京口人,依旧还沉浸在片刻前的激动之中,聚在江边,议论纷纷。 洛神面覆幕离,在随从的伴护之下,在渡口附近眺了江心片刻,压下淡淡失落,唤阿停一道回家。转身时,看见对面来了一架高舆。 那高舆架设着帐幕顶棚,由八个头系黄巾的大汉抬着,上面坐了一个妇人。妇人以纱蒙面,只露一双艳目,身影掩在帐幕之中,若隐若现,姿态神圣,俨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身后,跟从了几十个男女信众,一路前呼后拥,正向这边行来。 当地人都知这妇人乃天师教的女天师,传言她貌若天仙,道法高深,见她路过了此地,信众便在路边参拜,不信的,也纷纷为之让道。 高氏并不奉如今颇受抬举的天师教,洛神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留意这所谓的“女天师”。见她排场浩大,不过看了一眼,径自便上了停在路边的车,一行人离去。 端坐高舆里的那个妇人,两道目光从面纱后,望向前头那辆渐渐远去的车,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下去,低声问身边一个紧紧随护自己的青年男子:“奉之,她便是那日将沈家弄了个没脸的高氏女,萧永嘉的女儿?果然和那贱妇一样,是个泼妇!” 男子低声道:“阿姐,你莫胡来!莫说高氏我们如今惹不起,便是李穆,也不是吃素的。他今日人虽走了,但必有安排。教主派我们来此,当务之急是发展信众。你莫惹了他,坏教主大事。” 妇人眸底掠过一抹阴沉,不再说话,见道旁信众在朝自己参拜,便继续昂头,做出自己该有的一番高贵模样。 …… 卢氏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若无事了,有空就去纺纱。 如今也是这样。 洛神的日常,除了读书作画为消遣外,也是无所事事。因先前经常伴在卢氏身边看她纺纱,看着看着,渐渐起了兴趣,如今既无事,便跟着学了起来。 一开始颇为艰难,她总是纺不出连续的线,即便搓出来了,也是粗细不一,一扯就断。 阿菊见她学起纺纱,以为她只是贪图好玩,等纺个几天,兴头过去也就罢了,故起先没说什么。 后来发现洛神竟似和纱线卯上了劲,不但白天,连晚上都要点灯练习,躺下去,又嚷着腰酸背痛,给自己看她被纱线磨出了红痕的娇嫩手心,心疼起来,不知道劝了多少回。 洛神却不服气,不信自己就纺不出能用的线,硬是咬牙坚持。 阿菊劝不住,只能在一旁看着她忙碌,自己干心疼。 五六天下来,竟真叫她纺出了一根长长的纱线。 洛神自己很是得意,拿给卢氏验看,卢氏夸她纺得好。洛神欢喜。打算一鼓作气,亲手多纺些线出来,日后再慢慢学起织布,要做一件衣裳出来。 李穆离开后的第十天,洛神决定要做一个会纺纱,会织布的女子时,这日,蒋弢来拜见洛神,提议她迁居到她自己的那座庄园里去。 除庄园原本就有的护卫之外,李穆临走前,也安排下了信靠的护卫,她若出行,必寸步不离,以保证她的安全。 除此,入夜也会有人分班前来守夜。 但蒋弢说,因南下的北方流民日益增多,为妥帖起见,她最好还是住到庄园里去。 这也是李穆临走前,曾交代给蒋弢,要他留意的一件事。 洛神心知自己身份毕竟不同于寻常人,李穆不在家,家中三人,皆为女流,庄园门户高深,比起李家,确实更适合居住。 想必他也是出于谨慎,才如此安排,便没反对。但开口请卢氏和阿停一道随自己过去住。 阿停自是乐意。 卢氏原本有点顾虑。 除了更习惯住家中外,她亦恐会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借光儿媳。但也知洛神如此开口,全是出于真心,何况,自己也感激她没有趁儿子离家打仗便立刻回建康去,不过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洛神很是高兴,叫阿菊派人传消息过去,收拾好屋子,打算这两日就搬过去。 第二天,洛神叫人打点行装预备搬去,忙忙碌碌之时,李穆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称她为不速之客。 因为当她一身华服,带领身后的一众仆妇出现在洛神面前的时候,短暂的惊诧过后,剩下便是欢喜。 “阿娘!你怎会来这里?” 洛神惊喜地朝着萧永嘉奔了过来。 第41章 第 41 章 萧永嘉高髻丽衣, 妆容精致,一派华贵, 如洛神习惯的那般模样,微微昂面,立于李家门前。看见洛神奔了出来,眼眸一亮, 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上,伸臂便将女儿一下搂入了怀里, 口中“小心肝”“小心肝”地唤着,又道“想死阿娘了”。 “阿娘,我也想你!” 萧永嘉笑着点头, 打量了眼洛神,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笑容便消失了,眉头皱了皱, 转向立在一旁的阿菊。 “怎么伺候阿弥的?阿弥穿成了这样?” 洛神初来京口的时候, 穿衣打扮还沿袭着先前在家的习惯,非美衣不穿, 非金玉不饰, 出则鸣珂,入则铿玉, 璎珞琳琅, 显贵逼人。 但没几天, 她就觉得自己这打扮,在李家格格不入,颇有招摇之嫌,日常妆扮遂减了些。 等到了这些时日,李穆不在家,她不怎么出门,加上这几天又和纱机纺锤卯上了劲,为行动方便,穿衣打扮,愈发求简。 似今日,洛神梳个螺髻,鬓间只簪一支玉簪,耳朵眼里塞了颗米粒大的小珍珠坠,衣衫也是家常的浅杏色夹服。式样虽简单了些,但质地柔软,又很保暖,再加轻靴罗袜,穿起来更是行动自如,她颇是喜欢——偏这身装扮,落到萧永嘉的眼里,难免就成了寒酸,自然便质问起了阿菊。 长公主突然来到京口,事先毫无消息,等知道的时候,她人都已进了门,准备也是措手不及。 阿菊见她不快,忙要认错,那边洛神已说道:“阿娘,和她们无干,是我自己喜欢,才要穿这衣裳的!这里又不是建康,何必那般讲究!” 萧永嘉看着还是有些不快,只是女儿这么说了,也只好作罢,改而拉起她的手,握了一握,那两道柳眉,便又皱了起来。 洛神惊觉,想要缩手,却已迟了,手被萧永嘉牢牢地捉住,翻了过来,盯了掌心一眼,脸色又沉了下去,再次转向阿菊:“阿弥的手,怎成了这般模样?她在这里,每日到底做着何事?” 洛神的一双手,从小到大,真真是“不沾阳春水”,呵护得极是娇嫩。这些日因忙着纺纱,掌心和手指被纺锤纱线不断摩擦,难免不适,前日最严重的时候,几个手指都略微肿胀了起来。拿清凉药膏涂抹后,今日已褪,但还是留了几道浅浅的淡红色勒痕。 阿菊实是有苦说不出。对着萧永嘉,哪里还敢讲洛神每日纺纱的事,吱呜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阿娘,我还能做何事?不过因了无事,为打发时辰,玩着纺了几天纱罢了!我的手没事!” 洛神抽回了手,看了眼外头,见门外停着的高车和仪仗几乎堵塞了道路,两头站了许多闻讯而来的街坊邻人,都在瞧着门里,神色好奇间夹杂着敬畏,和平日大不相同,急忙拉着还沉着脸的萧永嘉的手,拖她进去。 “阿娘,你快进来。我阿家眼睛有些不便,我引你去见她吧……” 说话间,垂花门里传出一阵拐杖拄地之声,卢氏闻讯,被阿停扶着,已先匆匆迎了出来。 阿停刚唤了声“阿嫂”,看见洛神身边那个中年美妇,衣饰华丽,仪容尊贵,双眉却蹙着,脸色瞧着不大好看,知她是阿嫂的母亲,当今的长公主,一愣,脸上笑容凝住,一时不敢靠近,停了脚步。 “长公主到了?” 卢氏笑着,已是开口。 “长公主远途跋涉而来,路上必定辛苦,快些请进,先歇坐可好?” 萧永嘉的视线扫过卢氏,没有立刻开口回应。 气氛沉凝了下去。 “阿娘!” 洛神立刻附到萧永嘉的耳畔,压低声音:“阿家对我极好!你不要迁怒于她,更不要对她无礼!” 萧永嘉一愣,看向女儿,见她睁大一双明眸瞧着自己,眸光中满是恳求,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勉强压下心中不快,应道:“你便是李穆之母?眼睛既不便,何必出来。我自己进去便是。” 因了女儿的缘故,萧永嘉虽开口应话了,但语气里,依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淡。 卢氏岂会听不出来?却笑容依旧,让到了一旁,对洛神道:“阿弥,快些将你母亲请入。” 洛神应好,扯了扯萧永嘉的衣袖:“阿娘,进吧。” 萧永嘉入了垂花门,穿过庭院,来到正堂,视线扫了眼四周,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眼身畔的女儿,唇角抿得愈发紧了,蹙着眉,一语不发。 阿菊命琼树和樱桃去预备茶水,自己在旁陪侍。 在洛神数次暗示之下,萧永嘉终于勉强入座,理了理衣袖,开口道:“卢氏,我说话向来不打拐,若有得罪,你莫见怪。我此行来京口的目的,是为接我女儿回建康。养了她十六年,从无半步离开,如今远嫁到了你这里。先前你儿子在家,也就罢了,如今他外出打仗,也不知何日归家,我又实是思念女儿,索性来接她去我那里过些时日。” 说完转向阿菊。 “去,替阿弥收拾下,今日便随我走。” 卢氏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着,一时没有开口。 洛神一愣。 嫁来这里的这些时日,卢氏虽对她极好,小姑也和她处得如同亲妹。但毕竟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衣食住行,生活习惯,种种与自己从前熟悉的一切,相去甚远。 虽然她在让自己适应,并且到了现在,不但慢慢融入,甚至还寻到了些以前没有过的小乐趣。 但从深心而言,面对李穆这样一个她并不满意,却不得不面对的“丈夫”,于往后的日子,她实是没有半分的憧憬。 有时夜深人静,听着帐外榻上那男子传入耳中的呼吸之声,睡不着的时候,她也曾因思念父母而悄悄掉泪。 她确实有点想回建康。 但却不是以母亲这种目中无人的方式。 她的脸迅速地涨热了,看了眼卢氏。 “阿娘,我先不回!” 萧永嘉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和你一道回!阿娘你来看我,我很是高兴,但我暂时还不想回。” “阿弥,你再说一遍?你回不回?” “我暂时不回。阿娘远道而来,不如我陪阿娘去庄子里住些时日,到时再送阿娘回去。” 萧永嘉顿住了。 她不信。当初被迫下嫁到了如此一个人家的女儿,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就如此护着家婆。 非但如此,竟还不肯随自己回去? 她望着在外人面前和自己顶嘴的女儿,那股子从跨入这座宅院开始便积压出来的恼怒和酸意,再也遏制不住,开始在心里一阵阵地翻涌。 “这里有何好处?你为何不肯和阿娘回去?”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说完,冷冷扫了眼卢氏。 “若是有人以所谓孝道拘着,大可不必。我带女儿一人回去便可,剩下那些她带来的人都可留下,任凭差遣,倘若不够,我再派个百来十人也是无妨,只要你这里能住的下!” “阿娘!你怎如此说话?我不回,和阿家无半分干系!先前阿家便开口叫我回了,是我自己不回!” 洛神又觉羞耻,又是气恼,一下站了起来。 萧永嘉显是不信,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回?” 洛神一时语塞。 沉默着的卢氏忽轻轻咳了一声,转向萧永嘉的方向,说道:“长公主息怒,且听我一言。阿弥来我家后,行事无半分不周之处,莫说我全家,便是街坊四邻,也不无褒赞。无论气度或是待人处事,也就只有高氏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的如此的好女儿。她能来我李家,是我李家几辈子人修来的福。此事,起因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岂不知母女连心?我这里无妨,阿弥尽管与你先回建康住些日子。长公主路上也是辛苦,不必急着立时回去,今夜何不先在庄园歇息,明早再和阿弥一道上路?” 她面带微笑,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萧永嘉望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似想开口说话,终还是止住了。 “阿家!” 洛神走到了卢氏的身边,眼里还含着方才被气出来的闪烁泪光。 卢氏低声安慰她:“阿家真无事,有蒋家阿嫂照应。你阿母不辞辛劳,远道来接你,眷眷之情,令我动容。你且安心随她回吧。” 都到了这地步,洛神心知自己也只能先回了,否则以母亲的脾气,只怕这边会更难做,只能点头。 萧永嘉见女儿肯回了,脸色这才稍稍转霁,站起身,看了眼阿菊。 阿菊会意,上去道:“既如此,我便叫人去收拾小娘子的行装。小娘子今夜且与长公主歇在庄园,明日动身吧。” 卢氏摸到了洛神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道:“去吧。待穆儿归来之时,叫他再去接你。” …… 洛神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阿停道了别,随萧永嘉去了庄园。 京口令孙宁,和本地及邻县士族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萧永嘉怎会和这些人应酬,叫人统统打发了去,一个也没见。过了一夜,次日早,便带着女儿登车去往码头,坐上停在那里的船,走水路回建康。 码头附近本就热闹,加上这日恰逢当地集市,路上更是车水马龙,但有长公主仪仗开道,加上京口令亲自相送,路人自是纷纷避让。慢虽慢了些,一路倒也没有停塞。 洛神因心里头还有气,人虽跟着萧永嘉回了,但从昨晚起,便没怎么和她说话,此刻坐在车上,也是如此,独自抱膝而坐,一语不发。 萧永嘉见女儿闷闷不乐,不禁想起昨日和那卢氏见面时的情景。 在她的想象里,李穆既是如此无赖卑劣之人,生养了他的母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认定女儿在他家吃苦,昨日见面,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没想到对方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非但如此,颇有风度,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无礼了。加上昨晚后来,她问阿菊为何不早劝洛神回家,阿菊说了一句,道李穆离家前的一日,卢氏确曾主动开口叫小娘子回建康,只是小娘子自己拒了。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但想想,又是生气,忍不住抱怨:“阿娘一心为了你好,知那李穆走了,没见你回,怕你自己脸皮薄,开不了口,索性来接。你倒好,非但不领我的情,还为了个外人和我置气!这地方哪里好了?我生养了你十六年,这才几日,难道竟比不上一个强把你从阿娘身边夺走的武夫的娘?你偏心至此,实是叫我伤心了……” 丈夫本就冷待自己,一向贴心的女儿,出嫁才这么几日,竟也不向着自己了。 萧永嘉心中一酸,偏过了脸。 洛神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扭脸过去,眼圈仿佛微微泛红,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心里一软,如何还绷得住,转身便抱住了她的胳膊。 “阿娘,你待我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偏心,更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阿家人真的很好。你一来,就说那些话,叫阿家听了,会如何做想?”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反抱住她软软身子,搂入怀里,哼了声:“我管她如何做想!她怎不想想,她儿子将你强行从我身边夺了去,害了你的终身,我心里又是如何做想?” 洛神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永嘉轻轻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罢了,不说了!你这回随阿娘回去,安心住下就是,别的不必多想……”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萧永嘉问向车窗之外:“怎的了?” 随行道:“长公主毋躁。前头路被堵了,稍侯便通。” 萧永嘉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看见前方道路中央来了一架八人抬的棚顶高舆,上头坐了个女天师。 那女天师脸覆白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因有些距离,也瞧不大清楚。只看见她一身道袍,飘飘曳曳,却也遮不住曼妙身姿,偏又宝相庄严,端坐在高舆之上,一种超凡脱俗的模样。身后更是跟了几十名的信众,男女老少,混杂其间,口中呼着道义,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于街道正中,和自己相向而来。 瞧那排场,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萧永嘉在白鹭洲时,虽常在道观出入,有时兴之所至,自己也穿道袍,但其实,她一向随了丈夫,并不奉天师教。去道观,不过也是因那老道姑时常主动来拜访她,见她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为打发漫长难渡的日夜光阴,这才渐渐有所往来。 萧永嘉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随手放下了帘子,等着对方避让。 不料,那女天师竟似自持身份,不肯让道,领着身后那群信众,停在了路的中间。 京口令孙宁见状,赶了上去。 天师信徒如今遍布三吴,信众奉若神明,路上倘若如此相遇,似孙宁这种普通地方官员,不得已都要为之让道。 但此刻,那头却是清河长公主。以长公主之尊,怎可能让道于女天师? 孙宁认得其中随行的护使邵奉之,过去言明,道对面是长公主车驾,叫这边先避让,好让长公主先行通过。 邵奉之迅速看了眼对面,忙到高舆前,低声道:“阿姐,莫若先让一让……” 舆上的女天师却恍若未闻,低垂双目,依旧端坐其上,一动不动。 道旁路人见状,面露惊异,纷纷停下,观望着这相对停在路中却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低声耳语。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女天师身后的信众,竟突然又齐声高呼道义,簇拥着高舆,竟似要继续前行,一副逼迫长公主先行让道的架势。 京口令暗吸一口凉气,急得脑门冒汗,要再开口,那头车舆里,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妇人之声:“天师教老道首去世后,继首张祥,方前些日,还来建康投贴,要拜我夫君。你又算个什么,见了我,不拜便罢,我也不和你计较,竟还狂妄至此!莫非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下凡?” “开道!凡挡路者,一概以忤上之罪捉拿!” 天下人都知道,高相公娶长公主。 传言长公主性悍,厉害无比。 今日虽不见其人,但听闻其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道旁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变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 萧永嘉出远门,护卫仪仗自然同行。她一声令下,前头那数十甲卫便齐齐应是,持着手中戟杵,继续朝前走去。 抬着高舆的八个壮汉,平日本是威风凛凛,目中无人,此刻眼见情况不对。 对面那些个甲卫,威武雄壮,手持武械,转眼就逼到了面前,何来胆气继续作对,纷纷后退,一时高舆不稳,座上那女天师坐不稳身子,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下,幸好邵奉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忙命人退让到一旁。 一阵乱哄哄后,长公主车驾走了过去,转眼扬长而去。 女天师虽很快又坐稳了,却未免有些狼狈。邵奉之忙放下遮幔,又忙着重新组队,命人继续前行。 妇人身子掩于幕后,双目却透过幕帘缝隙,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架渐渐远去的高车,目中射出怨恨厉色,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疼痛。 快要二十年了! 当年的自己,被这个姓萧的女人夺了所爱,也毁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如同活在暗夜,和行尸走肉,全无分别。 而这个女人,她却依旧拥有一切。地位、丈夫、女儿,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邵玉娘发誓,终有一日,她定要复仇,要颠覆这不公的世道,要把这个女人碾在脚底! 她发誓! …… 母亲行事作风,一向如此。 何况,今日这事,确也是对面那个女天师无礼在先。或许真是把自己当成神人了,自取其辱。 洛神也没放心上。随萧永嘉到了码头,下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隍庙的方向,转身,正要登上船只,忽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阿嫂!” 洛神回头,看见阿停和沈氏站在埠头一角。沈氏面上带笑,阿停躲在她的身后,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似想过来,又似不敢。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和沈氏招呼了一声,看向阿停。 阿停露出笑容,飞快地看了眼停在船头的长公主,从身后拿出自己带来的一样东西,递了过来,低低地道:“阿嫂,前几日你不是说要一个新的纺锤吗?我叫姚木匠给你削的,用的是最好的黄杨木,还让他打磨干净,不能有一点的毛刺。正好今早做好了,我就拿来给你。你要不要?” 她咬唇看着洛神,似有些忐忑。 洛神一愣,接过了纺锤,摸了摸,笑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自然要的。你等我回,咱们再比,看谁纺得快。” 阿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笑容:“那我就在家里等你。阿嫂你要记得回来,不要把我,阿母,还有阿兄给忘了。” 不知为何,洛神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却装作若无其事,笑道:“阿停放心,阿嫂只是回去小住些时日,等过些天,便会回来的。” 阿停笑着点头。 沈氏递来一只用干净巾帕覆了的竹篮。 “听说小娘子今日要回,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家中几只芦花鸡积下的蛋,还有些枣子,望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洛神忙接过,连声感谢。 沈氏笑道:“小娘子放心。这边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姆的。” 她看了眼船头,低声又道:“小娘子快去吧,免得长公主等。” 洛神点头,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身上了船,入舱。 萧永嘉瞥了眼她带上船的那只装满了鸡蛋红枣的竹篮和手里的纺锤,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终还是强行忍住,只命启船。 船离开京口码头,朝着建康的方向,悠悠而去。 第42章 第 42 章 水上走了几日, 建康城便遥望在前了。 高桓早早候在渡头,等着接萧永嘉和洛神。 从出嫁那日始, 到今日回来,中间其实不过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但在洛神的感觉,却仿佛相隔甚远了。 坐车进城,透过望窗朝外看去, 片片熟悉街景,叫她不禁感慨。 几天前,那种被牵出了的离绪, 渐渐还是淡去了。 心底里,终究还是期待的。 毕竟,终于又回到她最熟悉的家, 能再次和最爱自己的父母一道生活了。 先前,洛神出嫁的当夜,萧永嘉便回了白鹭洲。今日将女儿从京口带回,高峤是知道的, 传了话, 说自己会早些回来,叫长公主也回府, 和女儿一道用个饭。 高峤今日果然早早地回了, 父女相见,十分欢喜, 家宴上, 说不尽的天伦之情。 饭毕, 也不过才戌时,天却黑透了,因时令也已十一月,外头体感寒意,萧永嘉却叫人备车,要连夜回白鹭洲去。 洛神苦劝,高峤亦开口挽留,萧永嘉方勉强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要动身出城,问洛神住哪边。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洛神两边都舍不下,心情陡然沮丧。 昨夜回到家中的那种喜悦之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阿菊望着她,神色亦是感伤。 高峤迟疑了下,上去对萧永嘉道:“阿令,你随我来。” 萧永嘉看着丈夫的背影,终还是迈步跟了上去,两人前后进了屋。 “何事?”萧永嘉冷冷问。 “我知你厌我至极,本也不会迫你勉强和我相对。但阿弥出嫁,刚回家中,你可否住下?” 高峤的语气里,隐隐带着恳求,以及,几分无奈。 萧永嘉和他对望了片刻,脸色终于慢慢有些缓了下来。 “也罢,我是为了女儿。” 高峤神色一松,微笑道:“多谢你了。我若有哪里叫你不满,你尽管说出来,我能改,必会改。阿弥如今已大,不比从前,我也不想因你我不和,叫她夹在中间为难。” 萧永嘉看着对面的丈夫,丹唇唇角紧紧地抿着,抿出一道固执的纹路,忽然,眸底似掠过了一道悲伤之色,却稍纵即逝。 “不必说这个了,”她淡淡一笑,“我懂你所指。我住下便是了。” 她转身要去,被高峤又叫住了。 “阿弥出嫁了,我也不便问她夫妇相处之事。她和你亲近,可有对你提及李穆待她如何? 萧永嘉想起阿菊告诉自己的一些女儿和李穆的房中之事,拧了拧眉。 “他娶到了我女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何敢待她不好?” 高峤叹息了一声,颔首。 “阿弥可有说回来会住多久?” “自然不会再回了!”萧永嘉冷冷地道。 “想叫我女儿做李家人,那也要看那个姓李的,他有没这个命!” 高峤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 母亲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晚上,父亲也没再去睡书房。 他们关起门来到底如何,洛神不得而知,但至少白天,表面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 这令洛神感到了一丝欣慰。 但她的心底深处,却又没有真正得到释然后的那种快乐之感。 倒是在李家的那些天,除了对着李穆叫她浑身难受之外,只要李穆不在,和卢氏阿停在一起的时候,洛神反而感觉到自己最是轻松。 高氏嫁女一事的余波,至今还没消散,依旧是建康高门贵妇在背后议论的话题。 萧永嘉心知肚明,故没有特意传出女儿已被她从京口接回的消息。洛神更不会主动出去交际,每天只在家里,过着平静的闺中生活。 如此过了几天,兴平帝大约还是知道她回了建康,遣宫人给她送来了两篓南方进贡的鲜果和一块华阳茶。 华阳出上好贡茶,但所制的茶饼,需新鲜饮用,放置久了,便失其味。 恰好昨夜,建康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是金陵细雪,轻丝簌簌,扑向帘隙,浑不似洛神小时曾读过并为之神往的北方的“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但梅树枝头,依然还是沾了一层初雪。 她收集了些,静置一夜,得半罐雪水,当日午后,便将萧永嘉请至雪轩,亲手烹茶,母女共饮。 外头白雪绒绒,轩内暖炉如春。萧永嘉卧于榻,闲闲地半靠着一只隐囊,青眉朱唇,望着女儿煮茶。 洛神净手,卷起衣袖,露出皓腕,取银刀切下一小块茶饼,放入一只玉盏,以臼慢慢碾碎,待雪水渐沸,冒出了只只鱼眼细泡,便投茶入内,渐加香膏,煮沸稍凉,点几滴甘露,最后以茶盏盛放,亲手托到了萧永嘉的面前,笑道:“阿娘请用。” 萧永嘉笑吟吟地接过,闭目闻了一闻,再轻轻抿一口,赞道:“煮得极好。不逊我从前出嫁前在宫中饮过的茶师之烹。” 洛神端起自己那杯,饮了一口,也笑道:“阿娘,能和我说说,你当年如何嫁给阿耶的吗?” 萧永嘉一顿,瞥了眼女儿,面上笑容依旧,却道:“这有何可说的。多少年了,我都忘了。” 洛神慢慢放下茶盏,凝视着母亲。 “阿娘,我很早就想知道,你和阿耶何以会处成如今这般模样?我问过阿菊不知道多少回,她只道不知。我知她知晓,不过不和我说罢了。” “许司徒与司徒夫人交恶,乃是为了许司徒纳妾,夫人不喜。阿耶是个好人,这许多年来,身边更无半个旁的女子,又一心操劳国事,我很是心疼。” “阿娘,你到底为何不喜阿耶?” 洛神向着母亲,终于问出了已经埋在心底很久的这个疑问。 萧永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坐直身子,放下了茶盏。 “阿弥,你今日请我饮茶,原是为了这个。” 她笑了笑。 “你阿耶是个好人。但阿娘告诉你,和他这许多年,阿娘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你。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 她重新端起茶盏,敛眉,轻轻吹了吹浮在里头的一缕碧叶,对女儿一笑。 “你若再问这个,我便走了。” …… 在心底萦绕了很久的话题,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母亲给斩断了。 洛神只得收了话。 下午过去,雪止。 昨夜,加上今日一个白天,庭院的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傍晚,洛神坐在半开的南轩窗前,临着一张碑拓。 樱桃和几个年纪小点的侍女,跑到院中,堆起小雪人。叽叽咕咕的笑声,不断传来。 寒气丝丝从窗里透入,坐久了,握笔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冷。 她放下笔,呵气,搓了搓手。 琼树送来一只白狐皮的暖手。 洛神双手兜在里头,叫琼树不要关窗,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外头侍女们在雪枝下跑来跑去的嬉闹身影,渐渐出神。 午后,母亲那一句“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的话,令她忍不住想起了李穆。 想起李穆,难免也就想起他临行前那晚,二人相处之时的情景。 以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自然不会盼他败仗。 并且,在她的意识里,她也总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必是能够打胜仗的。 这是一种直觉,不带理由。 也不知他如今领兵到了那里,战况如何了。 洛神神游之际,忽听外头道:“六郎君来了。” 洛神转头,看见高桓在槛外跺了几下脚,除了靴上沾着的雪泥,唤了声“阿姊”,跨槛而入,便露出笑容,起身要迎。 高桓摆手,叫她坐那里,自己走来坐到她的对面,凑过来看了眼她临的帖,赞她字写得好,男子也比不上。 洛神一笑,叫琼树送上茶点,两人闲话了几句。 高桓从小到大,有事便写在脸上的一个人。洛神瞧出他心神不定,怀揣心事。 回来这几天,一直便有如此感觉。不禁想起陆脩容。 回来后,她便得知了陆脩容的消息。 就在自己嫁去京口没多久,她也照陆光的安排,嫁入了另一士族大家。对方和高氏,向有怨隙。 高桓对男女之情虽还懵懵懂懂,但与陆脩容从小认识,关系一向也是不错。 这一辈子,这两人是再无可能了。 洛神听闻这个消息,当时黯然。 无论是自己,还是陆脩容,于婚姻,皆身不由己。 这或许就是她们这种出身高贵、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士族女子天生所注定的命运。 高桓心中,或许正是为此闷闷不乐。 洛神迟疑了下,正想开口安慰于他,高桓却命侍女出去,道:“阿姊,我想去江北,你助我可好?” 洛神一愣,看向他。 “李穆以六千杂兵对袁节十万兵马。三千是宿卫营官军,另三千,是二伯父的人马,未必听命于他,此战必败无疑。我虽恨他强娶了你,只他也算是个英雄,我不愿看他这般白白送死。” 他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凑了过来。 “我窃了二伯父的虎符,可调动驻于广陵外的两万人马前去应援。我亟待过江!只是伯父将我看得极紧,我一出去,高七便盯着我,我甩不开他!” “阿姊,你帮我过江!倘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回来,我便开口要他与你和离。如此,既还了他对我的恩,阿姊你也可另觅良缘。阿姊,你帮我!” 洛神呆住了。脑海里忽然飞快地再次闪现出了李穆临走前夜的和自己相处的一幕。 他当时模样,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叫她难以想象,他即将面临的,将是这样的一场战事。 “阿姊,我再不走,怕被发现,就没机会了……” 高桓抓住了她的胳膊,面带焦色,不停地晃。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洛神再次回头,看见高胤现身在了门槛之外。 他双手负后,瞧着高桓,皱着两道英眉:“六弟,东西还回来吧!伯父之言,将你禁闭,不许外出半步,直至悔改!” 第43章 第 43 章 高桓垂头丧气, 被高胤给押走了。 兄弟离去后,洛神却再也坐不住了, 心乱如麻,立刻起身,来到了萧永嘉的面前。 腊日即将到来,当日, 时人会对百神和先祖进行大祭,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次之一。 萧永嘉正和阿菊等若干仆妇在商议诸多祭祀之事,忽见洛神闯入, 信口问她何事。 “阿娘,李穆此行,凶多吉少, 你当知晓。为何先前在我面前,半句也不曾提?” 屋里安静了下来,仆妇们纷纷望她。 阿菊忙上前,挽住了洛神手, 笑道:“长公主事忙, 不若先出去……” 洛神脱开阿菊,望着母亲。 萧永嘉蹙了蹙眉, 示意众人出去。 “我确实一早知道。只是想着此事和你无多大干系, 故未曾叫你知晓。” “怎的了?” 她打量了眼女儿,挑了挑眉。 洛神望着母亲淡然的模样, 忽然, 明白了过来。 “阿娘, 那日你接我回建康,是不是就没打算再让我回了?” “是。” 萧永嘉语气依旧淡淡。 “那种人家,你既回了,何必再返。” 洛神注视着母亲,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倘若李穆此战身死,我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倘若他侥幸活了,必定也是身败名裂,到时生杀予夺,不过只在你们一句话间,更何况离绝于他。” “阿娘,我说得是也不是?” 萧永嘉一愣,神色间迅速露出了一丝恼意。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脑中到底想着何物?莫说你当初乃被迫下嫁,因这李穆横插其中,高陆两家决裂,你失了一桩良缘,高氏蒙羞至此!便说你嫁去,不过也才月余时日,怎的那日我去接你,你还推脱?如今这般结果,有何不好?难道你竟还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穿粗衣劣裙,住陋巷瓦屋,纺什么纱线,把手磨破,好换一个贤惠的可笑名声?” 她哼了一声。 “非我等逼迫他至此地步,乃是他自寻死路!他害你在先,后又拒了你父亲调用他的好意,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今你回了,管他日后是死是活,反正阿娘是不会叫你再回那个地方了!” 洛神定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眸下泛出了一片晶莹泪光。 萧永嘉见女儿竟落泪了,顿时勃然大怒。 “怎的,难道你真要抛开高家,抱着所谓从一而终的荒唐之念回去京口伺候那一家人?我绝对不允!今日起,你给我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倘若叫我知道你暗中和那李家有所往来,休怪我对李家人不客气!” 眼中泪花,倏然滚落。 洛神擦泪,摇头。 “阿娘,你错了!诚如你所言,我嫁去李家不过也才个把月时日,李家人待我再亲厚,又怎可能及得上父母生养之恩?先前我嫁,不过也是被迫。如今你们若能将我带回,我为何不肯?我只是不解,当初我嫁,全是你们的安排,事情临头,我才知道。如今我回,你们事先又不和我道上半句!阿耶阿娘眼中,阿弥是为何物?这回你来接我,倘若你将话先与我说明,叫我告一声李母再走,怎就不行了?以高氏之势,你们要带我回,难道她竟寻死觅活强行不放我走?” 萧永嘉一时语塞,应不出来,见女儿不断地擦泪,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从她面颊滚落。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顿时又慌了起来。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阿娘所为,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好……” 她朝洛神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抱她。 洛神掉头,掩面而出,在门外阿菊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奔回了自己屋,将门反闭,便扑在了枕上,闭目,眼泪流个不停。 从知悉那个伧荒武将求婚之日开始,到陆大兄离去,她怀着一颗惶恐、决绝之心被迫出嫁,今日又以这种方式被带回……父母不和,多年以来,自己夹杂其中的惶惑和苦楚…… 所有堆积在心底的委屈、遗憾、愤恨,尽数随了眼泪,滚滚而出。 门外不断传来拍门声,夹杂着萧永嘉焦急的呼唤之声。 洛神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流泪,默默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慢慢止住。 天黑了下去。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阿弥!阿弥!” 外头安静了片刻,忽然,阿耶的呼唤声也传了进来,充满了焦虑。 “你再不开门,阿耶破门了! “阿耶,我无妨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洛神躺在昏暗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世界也终于得以清净了。 洛神闭目,便如此一个人在床上卧着,也不知睡着或是醒着,良久,及至深夜,方慢慢地坐起身,自己燃了灯,坐到妆台之前,对镜理好凌乱的发髻,整了整衣裳,最后打开了门。 萧永嘉和阿菊她们,都还等在她的门外。 见她终于现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阿弥,你到底怎的了,你吓死阿娘了——” 萧永嘉眼睛通红,唤了声女儿,声音颤抖。 “阿娘,我无事了。” 洛神朝她微微一笑。 “阿耶呢?我想见他。” …… 书房里,银烛高烧。 高峤面容削瘦,眉头深锁,望着面前眼眸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的女儿,脸上露出微笑,叫她坐下。 洛神摇了摇头,依旧立着。 “女儿知阿耶事忙,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高峤眸带慈爱,点头:“阿耶听着。” “李穆之能,阿耶必定比我更为知晓。于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救回阿弟,是为绝勇。江北之战,领区区先锋之兵,五战五捷,是为善战。如此绝勇善战,空前绝后。倘若他没了,放眼朝廷,阿耶可否能再寻到第二个似他之人?” 高峤没想到女儿寻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一怔。 “我知朝局纷争,阿耶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自有取舍权衡。女儿不敢论断是非。但女儿从前曾与兄弟同读孟子,言,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伯乐常有,良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氏名满天下,阿耶被人尊为相公。何为相?国之重器,民之所望!何人无父,何人无母?阿耶既身居相位,女儿斗胆问阿耶,倘因门户私怨,令大虞失了如此绝勇悍将,叫那六千被派去随他同战的将士白白送死,阿耶你真不觉可惜,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峤望着女儿,方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耶,我知你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光复两都。阿耶年轻之时,也曾为之奋战,惜壮志难酬,折戟而归。这些年来,阿耶虽再未于人前重提旧事,但我不信阿耶没有遗恨。皇阿舅能用李穆,阿耶才干,难道不及阿舅?为何就不能以他为剑,筹谋日后再次北伐?阿耶你人未老,当年壮志,如今却又早早去了何处?” “因各家之争,女儿先失陆家大兄,断送了良缘。如今新婚不过月余,眼见又要做寡妇了。女儿不过一女子,余生如何,只干系我一人,无关紧要。但李穆却非寻常之人,留下了他,焉知日后不能成为国之利剑?” 洛神的眼中,渐渐再次泪光闪烁。 “阿耶,我知你和阿娘的打算。这趟接我回家,不管李穆此战是死是活,往后是不再叫我回去了。此事无妨。嫁他本就不是我之所愿,我必听阿耶阿娘的安排。但李穆生死之事,阿弥切切恳求阿耶,重新考虑。他的老母,双目失明,如今正在家中,等着他回……” 她潸然泪下,向着父亲郑重下跪,叩首完毕,便起了身,快步而去。 高峤坐于案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儿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 是夜,高峤书房里的烛火,通宵达旦。 天明之际,高允高胤得讯,匆匆前来见他,见他两颧高耸,双眼熬出了血丝,昨夜似又一夜无眠,便劝了几句。 “伯父放心,六弟已被看好,值此之际,绝不会叫他再添乱子。” 高峤点了点头,问:“李穆如今行军到了何处,可有消息?” “三天前,探子回报,已至涪江丹渠一带,离袁节兵马重镇元城,不过数日之距。” 高峤沉思了良久,望向高允。 “二弟,如今你手上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北边如今战乱迭起,广陵吃紧,更是万万不可有失,须重兵驻防。若说可用,也就只有驻于庐江的两万兵马尚可调动。兄长问此,意欲何为?” 高允有些不解。 “子安!” 高峤看向高胤。 “你领虎符,速速过江,率庐江两万兵马,速去巴郡援战。事关紧急,今日便动身去!” 高允和高胤都是吃了一惊。 高胤迟疑了下,未说什么。 高允却立刻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何以突然要增兵巴郡?此战起因,全是许泌怂恿,陛下妄诞。我高氏出三千兵马,已是仁至义尽,就当作有去无回。兄长如今增援,莫说战败,损兵折将,毁损名誉,于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侥幸获胜,功劳又如何计算?陛下那里,非但不领我高氏之情,恐怕反愈发疑我高氏另有所谋!更何况……”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道:“陛下如今本就忌我高氏正深!先前江北之战,你我便未封功!如今这一趟浑水,我高家,又何必再趟!” 高峤闭目,宛若入定,良久,睁开一双凤目,目光清明,湛然有神。 “二弟,以我高氏门第之望,便是真到了不得已退的那日,再不济,你我也可赚作一个田舍翁,子孙后代,官禄可图。然国若不国,家何以在?多年门户之争,已是贻害不浅,更是误我至深。我已决议,你莫再多言!” 士族大家极是崇尚家主之地位,凡事进退,皆以家主为号。而为保证家族势力得以绵延,选择继承人时,英明的家主,未必一定就会选择自己的儿子,族中兄弟、侄儿,能者居之,向来如此。 高峤领高家多年,将高氏推至今日地位,他如此开口,一锤定音,高允纵然满心不愿,又岂能再和他争辩?默然了下去。 高峤看向高胤。 高胤一凛,上前道:“伯父之命,侄儿遵从。但有一言,侄儿不得不说。庐江距离巴郡,千里之遥,我怕即便我全力行军,抵达之时,未必就能赶上战机……”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极有可能,等他领兵赶到,战事已然结束,李穆和那六千兵马,早全军覆没。 “成败皆是天命。你尽力便是。” 高峤缓缓道。 “得命!侄儿这就动身!” 高胤行过礼,转身而出,领了虎符,换上盔甲,点齐家将,带着一行人匆匆正要去往军渡,忽见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卷着身后滚滚尘土,转眼奔到近前,马背上,飞身下来一个身背信筒的信使,双膝下跪,高举信筒,喊道:“都督,巴郡战事,有新信报!” 高胤一把接过,快步朝里奔去,入了书房,呈给还在里头的高峤高允。 高峤取出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目光竟定住了,神色古怪。 高允性急,一把夺过,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惊诧,咦了一声。 …… 信报传,李穆领着六千人马一路西行,因为乌合之众,兵卒无心战事,每日不断有人逃亡,扎营之时,锅灶起烟,日益减少,尚未抵达巴郡,士卒已逃亡近半。 袁节早听闻南朝应巴王之求,派兵前来伐蜀,知军队不过是由一个在江北大战中才初现头角的名叫李穆的年轻将领所领,人马更是只有区区六千,怎会放在眼里?遂派族弟袁续领三万人马来到重镇元城实行狙击,目标是消灭全部的大虞军队。 袁续骁勇善战,又领了三万精兵,加上一向自大,听探子回报,李穆兵卒毫无斗志,一路逃亡,军不成军,队不成队。上下讥笑之余,更是急于立功,见对方行军日益缓慢,在一名为丹渠之地停顿不前,迟迟不到元城,耐不住性子,索性派一得力干将先领一万人马主动出击。 袁续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李穆军队这一路的逃亡,竟是个迷魂假象。早在丹渠附近,选了一地势利战之处设下埋伏。 埋伏之兵,除了他手下的士卒,还有三百勇士。 这三百勇士,皆是来自京口的精选悍兵,领头便是郭詹、孙放之和戴渊,从前都是参加过江北大战之人,个个彪悍勇武,以一敌十。 那日,等到袁军一万人马抵达,尚未来得及列阵,头顶便擂石纷飞,万箭齐发,伏兵齐齐涌出,震天般的杀声之中,袁军被杀的魂飞丧胆,斗志全无,很快大败。 李穆随后命人封锁消息,向元城传去袁军凯旋之讯,这边士卒扒下袁兵衣装,全部改换,换了旗帜,连夜朝着元城发去。抵达后,城卒误以为是胜仗归来的军队,毫无防范,开门迎入。 李穆一马当先,领军涌入城中,一场恶战,杀得血流成河,天明,攻下城池。 这一战,袁续不但失了元城,三万兵马,死伤大半,自己也在逃跑途中被捉,可谓是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消息传开,蜀地为之震动。巴国民众风闻大虞派军前来护国,振奋不已,纷纷前来投奔,李穆在元城暂设帅营,安抚民众,整顿军务。 一夜之间,将军之名,传遍巴地。 第44章 第 44 章 高胤最后一个浏览了战报。 作为高氏一门最为出色的一位年轻子弟, 比起大将军父亲高允的暴烈性格,他反倒谦和沉稳, 人前极少显露喜怒。 但此刻,他的眸底,亦掠过了一道掩饰不住的惊奇之色。 他迟疑了下,望向高峤。 “伯父, 这兵,出,还是不出?” 高峤的神色, 已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子安听从二位大人安排。” 高峤摇头:“我欲听你想法。” 倘若没有这个消息,高氏增兵巴郡援助李穆, 暂且不管皇帝那里如何,于李穆,乃是雪中送炭之举。 但现在情势急转。 谁也没有想到,李穆以区区六千杂兵, 竟击溃了袁续三万兵马, 勇夺元城,打了如此漂亮的一个开场之战。 这时再派兵增援, 哪怕高家初衷问心无愧, 但于外人看来,难免会有借机分功之嫌。 况且, 即便不管外人如何做想, 错失了最佳的援助之机, 如今增援,李穆自己未必就会领情。 高胤知伯父这是在考问自己。 他沉吟了片刻,道:“如此侄儿便略抒浅见。袁节此败,败于轻敌。吃了如此一个大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李穆此行目的是取巴郡。我料袁节会亲自上阵,狙李穆于涪水之东。此战不比首战,他定会全力以赴。李穆虽天生将才,但兵力依旧悬殊,能否再获胜机,实难预料。大人既有心助他,又何必畏惧人言。莫若我依旧领兵前去,传话李穆,他若需我借力,我便出兵,否则,静观其变。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回复,应是合了伯父所想,见他微微颔首:“就照你所言。你去吧。” “侄儿领命!” 高胤向高峤和高允行过辞礼,转身快步而去。 …… 几天后,许泌在家中,得了李穆首战大捷的消息。 他安排在宫中的眼线更是密报,称昨日兴平帝乍得战报,兴奋不已,从御案后跳起了身,不顾脚上掉了一只鞋,紧握双拳,竟赤着只脚,在冬天冰冷的地面上走来走去,半夜也没睡觉。 “长兄,李穆非但悍勇,原来用兵亦如此过人!从前他在我军府之时,未令他为我许家所用,如今他另立山头,在陛下和高峤之间左右逢源。此战本是除去他的天赐良机。没想到竟叫他翻身!万一取胜,往后对我许家,恐怕大为不利!” 他的从弟许约,显得有些忧心。 许泌终于从起先的不可置信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目光阴沉,哼了一声:“说翻身为时过早!袁节非泛泛之辈。不防备吃了个大亏,不会善罢甘休。以李穆所领之兵,任他有通天之能,想完胜袁节,痴心妄想!” 许约愁眉:“我亦得消息,高峤数日前派高胤去往江北,似要调庐江两万兵马去往巴郡为援!单单李穆,或许不足为惧,再加高胤,恐怕就难说了。高胤能征善战,手下兵多将广,二人联合,即便兵力不及袁节,胜负恐怕也有一争!” 许泌惊讶,随即冷笑:“世人皆誉高峤风度,唯我知他沽名钓誉、老奸巨猾!他若真心援助,起先为何只派三千兵马?如今不过是看胜率大增,借机替自己延揽人心,挽回先前嫁女所失之颜面罢了!皇帝纵然不喜,又能奈他如何?” “兄长,倘如此,我等该当如何?万一高胤增兵取胜……” 许泌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那就半路拖住高胤人马,叫李穆等不到他到巴郡!” 许约眼睛一亮,面露喜色,点头:“弟知晓了!这就去安排!” 许约匆匆离去。许泌拈着颌下几缕黄须,在屋里慢慢踱步了几圈,自言自语,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穆啊李穆,叫你侥幸胜了一仗,这接下来的仗,我看你如何再打!” …… 涪水东岸,元城外的那片平坦旷野地里,一片连营,绵延伸展。 巡逻士兵手执长槊,在军营里来回走动,迎头遇到,便相互报出今日的切语口令,以防奸细混入。 辕门之外,排了一条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蜿蜒队伍。 从半个月前,夺下元城开始,每天就不断有巴人为复国而前来投军。今日亦是如此。等着分配的功夫,这些人侧耳听着正从辕门里随风传出的士兵操练的震天口号之声,仿佛受到了感染,个个面露义勇的激动之色。 这支军队,发三倍于寻常士兵的粮饷,允诺以人头封功,李穆身为主帅,战中身先士卒,战后和兵丁同锅食,同操练,那日丹渠一战,震动四方,迅速赢得了上下敬畏。 但这支军队,同样也有着无情的铁律。弓弩营、重甲营,冲锋营,步兵营,分阵列队,从早到晚,在军官的呼喝声里前进后退,横槊刺杀,稍不留神,便是毫不留情的军棍和皮鞭。这样的天气,个个操练得挥汗如雨,却无一人胆敢松懈。 克爱克威,在李穆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 中军大帐之中,李穆居中,郭詹、孙放之、戴渊、原宿卫营统领李协、广陵军统领范敦以及十几个副将,分坐于他的左右。 人人面色肃穆,帐中气氛,更是异常凝重。 袁续大败的消息传到梁州,袁节大怒,留军力镇守梁州,自己亲自披挂,统领人马赶赴巴郡,报仇雪恨。 数日之前,袁节大军浩浩荡荡开来。袁军在涪水之西,李穆在涪水之东,隔着冬季的枯水浅滩,双方相互试探,小战过几回。 昨夜探子来报,袁军这两日铺排阵地,布列阵型,似要择机过滩,对元城发动全力进攻。 李穆的两道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个人的脸。 “袁节依然号称十万人马,然除去首战被歼实数,加上留守梁州之人,料他此次开来,最多五万人马。不必过于惧怕。” 孙放之抖着满面须髯,大笑,笑声浑厚,几震动帐顶:“极是!我们如今也有将近两万人马!和他斗上一场便是!来一个,我杀他一个!” 戴渊神色却依旧凝重,摇头。 “非我灭自己威风。乃是后进的这些巴人新兵,空有胆气,大部分却不曾打过仗。这些日虽加紧训练了,但也只能尾随在后,聊胜于无,恐难胜任恶战。” 李穆颔首:“不错。故不可叫袁军准备齐全后过滩冲击我方阵地。以少对多,以弱对强,一旦失守,军心必散。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打乱袁军部署,险中或可求胜。” 大帐里沉默了下去。 “敢问都督,可否明示,如何部署?” 宿卫军统领李协,如今对李穆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以两万战斗力参差不齐的人马,主动攻击对方那五万士卒,便是李协,也充满疑问。 他的疑问,亦是帐中所有人的疑问。 十来道目光,齐齐投向帅座之上的李穆。 “袁节军队,以火石弩阵为依靠。逢战,先必以火石弩阵开路。待敌军前锋死伤惨重,军心不稳,再尽数压上,往往战无不利。我已定下作战计划,但此战,关键是先破其火石弩阵。破阵,则破袁军士气,我军趁势反攻,事半功倍,胜算大增。” 众人点头。方才凝重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孙放之将胸脯拍得咚咚作响,抢着道:“李都督,我愿为敢死,带领兄弟去打头阵,必要占领滩地,破其弩阵!” 郭詹等人,也纷纷响应。 李穆道:“此战,我亲自领人上阵!” 他话音落下,帐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连先前一直没有开口的范敦,也目露诧色,看向了他,欲言又止。 袁军火石弩阵之猛,从前他便有所耳闻。数日前那几场小战,更是可见一斑。 不过只是试探作战而已,当时便已火石满天,箭弩攒射,逼得前锋寸步难行,威力之猛,令人惊悚。冲锋士卒死伤过半,那些侥幸退回的士卒,身上所中之火毒,惨不忍睹,有些今日还躺着无法行动,谈之,无不变色。 “万万不可!” 戴渊立刻摇头。 “都督尚要坐镇全局,怎可以身犯险?我愿领敢死先锋,抢滩破阵,为大军开路!” 郭詹孙放之也抢做先锋。 李穆微微一笑:“我带放之兄同行。你与郭大兄,我有另用。需你们带领人马,待我破阵后,从左右侧翼杀入敌军阵营,将其断开,令首尾不能相顾。此任务艰巨,旁人我不信任,非你二人莫属!” 两人还要再争,李穆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制止了争辩,两道目光扫过众人,起身道:“此事如此定下,不再更改!大战在即,你们照我指令各自行事。若有违犯者,军法无情!” 众人不敢再辩。 “刀枪无眼。万一我若身死,范敦持我都督之节,领军退守元城,待高公后援指示!” 李穆又道,神色平静。 众人面面相觑。范敦迟疑了下,沉默了下去。 事议毕,众人依次退出大帐。 “范将军,你留下!” 范敦已行至大帐门口,听到叫自己,返身而回。 李穆从帅座起身,盯着他。 在他两道森严目光之下,范敦渐渐面露不安,勉强道:“不知都督留我何事?” “范将军,我知你对我有所不服。但有一事,你需知道。不管广陵军如何扬威,也不管你从前军功如何,到了我这里,你便没了退路。只有听我之命,背水一战。成,人人有功,败,沉尸涪水。你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范敦的额头,渐渐地沁出热汗。 “此战,我势必拿下!何人若起二心,坏我大事,我必杀之祭旗!” “我命你领军士,在我破阵后,冲杀敌阵,得令否?” 面前的这个持节都督李穆,比自己年青了许多。 但此刻,被他泛出的犹如踏过尸山血海而来的凌厉杀气所震慑,范敦身不由己,朝他单膝下跪。 “末将听令!” 第45章 第 45 章 都督李穆, 将连夜亲率敢死营强渡河滩,摧毁袁军在涪水西岸的那道火石弓弩阵, 主动向敌阵发动进攻。 此为巨难一关,关乎战果。故都督亲自上阵,以身试火。 消息传开,全营震动, 将士携前战之威,无不热血响应。 李穆亲自从四营中点选一千敢死之士,皆善射悍勇, 个个戴着面当,穿着厚甲,背负大盾, 挽五石强弩,手中或持矛槊,或携鬼头大刀,腿侧再缚五十支杀伤力巨大的三棱铁头重箭。 这一身下来, 行头不下百斤, 寻常人怕是要被压得无法行动,他们却个个昂首挺胸, 列队立于河滩之畔, 等着李穆发令。 大军已各自到位,掩藏于夜色之中, 只等他们攻破对岸那道火石弓弩之阵, 便齐齐发动进攻。 火光映照着甲叶, 灼灼夺目,兜鍪顶上的红缨,在夜色之中,宛如簇簇燃烧不灭的鲜红火苗。 李穆和士兵同样的装束,巍然立于队列之前,周身肃杀,额前那副遮护头脸的青铜面当,鬼脸森森,在夜色中看去,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两道凌厉目光,投向面前勇士,厉声说道:“我知诸位从前无不勇猛过人,否则,此刻绝不可能立于我之面前!但我告诉你们,战场之上,个人之勇武,无足轻重,唯阵型、唯听令、唯协同作战,方为克敌之道,更是保命之不二法门!今我以都督之名,命尔等听我号令,随我破阵,可清楚了?” “清楚了!” 千人齐声应是。立刻便有人上前,抬来烈酒。 李穆以兜鍪满盛烈酒,领着对面将士,纷纷一饮而尽,随后将兜鍪戴回头顶,拉下面当,喝了一声“随我来”,身后那些敢死军士,齐齐迈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朝着河滩快步而去。 百丈之外,那片白日遥望可见的对面浅滩,便是袁节阵地先锋所在。 此刻,对岸所有一切,皆吞没于夜色之中,看起来一派宁静。 正当冬季枯水,河水深处,也只没过人的大腿。 铁甲划破了水面。 一千敢死士卒,淌着冰冷河水,朝着对面出发而去,身上厚重甲叶,随了行进相互撞击,伴着破水前进发出的整齐脚步之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 对岸浅滩之上,昏暗之中,早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对面远处那些涉水而来的大虞将士。 那双眼睛,宛若黑暗中窥视着猎物的猛兽,闪烁着难掩兴奋的残忍光芒。 他便是替袁节一手训出这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火石弩。箭阵的羯人孙利干。 在几次小战过后,虞国人想趁夜色抢占河滩,夺得先机。 对方防范极其严密,他寻不到半点漏洞,无法得知这支先锋敢死的具体人数。 但这无关紧要。 在他布下的密集火力的攻击之下,无论对方此刻来了多少人,等待着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死。 他在心里,正精准地估算着对面那些还看不到的虞国人的距离。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身畔他那严阵以待的三千投石手和弓。弩手,渐渐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他却依旧不动,稳若磐石,直到心测虞国人进入了火石和弓。弩的最佳攻击距离,这才猛地一声令下:“发!” 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一千投石机,几乎在同一时刻,弹射出裹着熊熊火光的满天巨石,宛若天际流星,纷纷射向对面的河滩。 弓箭手连弩发箭。万箭织出一张密网,吞噬了罩在其下的一切敌人。 眨眼之间,涪水这片夜色下的平静,被打破了。 挟着滚烫热风的火石,轰然砸向水面,激溅起道道丈高的白色水浪。闪着寒光的黑色利箭,宛若当头暴雨,咻咻而下,转瞬没水而入。 中者,当场扑入水中。 “列阵!” 李穆停下前行步伐,厉声吼道。 他的声被传递下去,所有人迅速收拢队形,列成三角之阵,臂举重盾,顷刻之间,头顶仿佛架设起了一面护罩。 在护罩的掩护之下,血肉之躯,顶着火石利箭,继续前行。 敌方的进攻愈发疯狂。火石的熊熊火光,几映红了半边天际,空气之中,充满了刺鼻火油混合着皮肉烧焦散出的奇异味道。 水面渐渐蒸腾起了氤氲的白气,上面漂浮着一具具扑倒的尸体。 一个士兵还在水面挣扎,突然,一块巨石再次轰然落下,正砸中他毫无掩蔽的身体。他连人带石,迅速没入水下。 再次浮起之时,他已一动不动,半边身躯,焦黑一片。 一个人倒下了,空出的位置,迅速就会被后面的人补上。 无情,却坚定。 每前进一步,变得都异常艰难。 但始终前进,未曾停下。 借着火石映照出的漫天红光,孙利干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虞人的身影。 密密麻麻,乌鸦鸦一片,看不清有多少的人,只看到他们顶着噬人的火和箭,向着阵地缓慢而来。 如此密集攻击之下,对方竟还能保持严密阵型,丝毫不乱。 这样的情景,投石手和弓。弩手,前所未见。 望着鬼魅般现身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眼底,不禁露出惊疑之色。 孙利干双目赤红,下令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 李穆带领身后士兵,在漫天火石箭弩的压制之下,一步步地前行,终于将双方距离,推进到了百步之内。 这种距离之内,他本已可下令,命士兵换阵,以密集的连珠重箭反杀,以遏制对面那已近乎疯狂的攻击。 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举摧毁敌方阵地,为身后列阵以待的广陵精兵,杀出一条搏胜的前进血路。 不惜一切代价。 “敬臣,火力太大,这样下去,即便到了阵前,恐怕我们人也所剩无几!怎么办?” 身旁的孙放之,半面胡须被火烧焦,肩膀中了一道流箭,被他一把拔下,浑不在意,只转头,焦急发问。 许是太过紧张,他口中喊的,又是先前在京口时对李穆的惯常称呼。 李穆的两道目光,从那张狰狞面当的目孔里透射而出,紧紧地盯着前方那片浅滩。 冰冷的一双眸底,跳跃着暗红色的火影,却看不见半分的情感。 此刻的他,没有七情六欲,更无半分情感。他是一个不惜代价,以达目的的交易者。 他停住脚步,蓦然回头,大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拿下前头,人人重赏!倘若死在这里,高公也必厚恤尔等家人!听我令,以最快速度全力前行,欺入五十步内,全力反攻!” 他一声令下,抛了手中那面重盾,迎着对面呼啸而来的一杆弩箭,猛地拔刀,挥臂横扫。 箭被击开,拦腰而断,弹射出去,跌落在了水下。 他矫健而敏捷的身影,朝前急奔而去。 身后的士兵惊住了。 “弟兄们,跟着都督,冲!” 孙放之迅速反应了过来,大吼一声,跟着丢掉盾牌。 如此不够,竟还解下铁甲,露出满身垒块虬肌,拔刀跟着李穆,一边避着火石利箭,一边朝前快速前行。 士兵们迅速地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顶着密集的火石和箭弩,终于艰难推进到了这里,剩下所有的人,早已经个个眼底滴血,忘记生死。 脑中所剩唯一念头,便是跟随都督攻下前方。见状,齐齐全部丢掉重盾,在泼溅出的片片水花之中,大吼一声,拔刀紧紧跟随,朝前冲去。 …… 双方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这一变数,孙利干和那三千士兵,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不到虞人说了什么,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突然间齐齐丢掉重盾,竟似不要命般,朝着自己这边急速而来。 跳跃着的黑色身影,宛若夜色下的只只鬼魅,诡异之极。 不过眨眼之间,距离便缩减到了七十步。 士兵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竟停下了攻击。 “投石!发箭!” 孙利干厉声大呼,声几乎破。 士兵再次依令行事。 火石和密集箭矢再次扑来。 脚下已是浅滩。李穆带着身后士兵,伏地腾挪前行。 有人死去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继续前进,一步步地缩短距离,直到入了五十步内。 火石失了攻击之力。射出去后,纷纷落在身后,溅起一片激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 冲天的火光之中,双方已经能看到敌人的脸了。 袁军士兵看着对面那一张张不知道到底多少人数的鬼脸,无法相信,从未落败过的火石箭矢之阵,竟被对方如此攻破。 这些虞国之人,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在孙利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他们依旧放着手中的箭。 但整个人,却被内心的恐惧支配,手渐渐地不听使唤。 原本的五石强弩,射出的箭,力道竟无法穿透对面虞国之人的铁甲! 眼睁睁看着虞国之人,身上插箭,流着血,却没有倒下,一步步欺近。 力道控制不住,变得更弱。 阵地前沿,已经开始起了一阵骚乱。 孙利干目眦欲裂,拔刀,一刀砍下近旁一个畏缩士兵的头颅,厉声喝道:“胆敢退怯者,杀无赦!” 在他的怒吼之声,士兵勉强定住心神,再次集结,全力放箭。 箭雨不绝,嗤嗤作响,迎面扑来。 李穆飞奔之时,忽感肋侧一麻,也未低头,一手握住那支射透了自己盔甲的利箭,猛地拔出,随即张开铁弓,将那支还带着淋漓鲜血皮肉的铁箭搭上,朝着前方正奋力挥刀指挥着士兵攻击的羯人,发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箭破空而去,发出一道刺耳的呜呜之声。 孙利干还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终于看见了。 那是一支带着自己熟悉刻识的铁箭,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三角形的箭簇,宛如穿过中空皮囊,穿破了他正中眉心,透颅而出。 强大的力量,带着四下飙溅的血花,驱着这杆染满了红白脑浆的铁箭继续前行,深深地钉入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咽喉之上,将两人钉在一起,这才停止下来。 孙利干双目圆睁,身躯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近旁的士兵再次惊呆了。 “继续放箭,不遵者死——” 孙利干的副将回过神来,厉声大吼,吼声未断,伴着“噗”的沉闷一声,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咽喉被另一杆利箭穿透,血沿着他的嘴角,汩汩而出。 第三个副将不敢再动,僵在那里,和士兵一道,转头望向前方。 熊熊火光之中,远处,一个甲胄之人,持弓而立。 火光照亮了他面上那张染了血的青铜狰狞面当。没人能见到面当后的他的两道目光。 但人人心里都是一凉。 他在看向自己。 凌厉杀气,瞬间透骨。 “射!” 一道冰冷无情的指令,从那男子的鬼脸面当之后,被送了出来。 他身后那些列阵以待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弓弩。 顷刻之间,无数的连珠铁箭,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至面前。 袁节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地被这男子和他身后的箭阵给摧毁了。 再无人去管阵地。 三千士兵,如见恶鬼。伴着中箭倒地者发出的惨叫之声,争相掉头而逃。你推我,我踩你,乱成了一团。 许多士兵,并非死于乱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之下。 此时,东方正正拂晓,晨光熹微。 涪水之东,已经等待了半夜的范敦,一声令下,带领着三千广陵精兵和身后那群热血沸腾的巴人,在冲天的呐喊声中,迅速渡过河滩,踩着脚下堆叠在一起的尸体,跟随着前方李穆横槊马上的身影,冲入了袁军阵营。 高胤在终于摆脱羁绊,临时改变决策,领兵赶往梁州,想要实施围魏救赵之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巴郡之东,元城之西,李穆战袁节主力于涪水,胜。随后一鼓作气,攻下巴郡,袁节逃返梁州途中,被前后包夹,无路可去,自裁。 将军一战,天下皆惊。李穆战神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第46章 第 46 章 这个兴平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 洛神又回到了白鹭洲。 原因倒不是父母又起争执,而是她生了场病。 那晚上过后, 第二天,她人便恹恹的,饭也吃不大下,萧永嘉和阿菊起先以为她只是胃口不好, 不想没几日,就病倒了,发起了烧。 洛神虽娇娇弱弱的, 但从小到大,养的顺风顺水,并没生过几回病。萧永嘉焦急万分, 立刻叫了好几个宫中太医一道前来诊治。太医们轮番望闻问切,碰起头来一番会诊,最后都道是风寒之症,开了几服药, 叮嘱好生养着, 便无大事。 太医去后,萧永嘉精心照顾女儿。吃了几天的药, 洛神症状是减了些, 却总还是没好全,胃口也很是不好。 眼见女儿的小脸几天里唰的似乎瘦了一圈下去, 萧永嘉和高峤都极是心疼。再养了几天, 见她精神好了些, 两人商议了下,决定送女儿去白鹭洲调养些日子,因那里不但比建康要开阔,且虽地处江渚,但因洲上三面环了小山,冬暖夏凉,气候比城中要好得多,尤其这样的冬日里,城中阴冷,相比之下,洲上要暖和得多。 商量好了,选了个日子,高峤送妻女来到白鹭洲,安顿下来后,自己方回了城。 洛神这回生病,倒绝非是和父母赌气,故意在作践自己——她也并无理由这样。 那晚上她寻过父亲之后,次日,便得知堂兄高胤已匆匆赴往江北,调兵前去援助李穆的消息。 蜀地的那一场战事,最后胜负将会如何,她无法预知,也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但父亲,最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这一点,她极是感激,心中更是欣慰。 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的心目之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北伐不竞,黯然南归的时候,她出生还没多久,并未亲眼目睹那一幕,更并半分的印象。 但这非但不影响她去崇拜自己的父亲,反而令她每每想起之时,还对父亲多出一种悲情英雄般的仰望。 从小和兄弟们同席读书,读书之余,在一旁听他们争论国事,她虽不会说什么,但随着慢慢长大,多少也知道,父亲已经锋芒不再,不复她小时想象中的那般英雄模样。 但她一直理解父亲,处在高氏家主的地位之上,他有他的无奈和各种考虑。 但这一回,当得知父亲竟默许那些人竟以李穆为棋暗相争斗,以图自己不足为人言的私心,她原本真的很是失望。 好在最后,父亲依然还是她所知的那个父亲,对此,她真的感到极是欣慰。 起头病得最厉害的那几日,见父母焦心,她自己也想早些好起来的,只是身子却不争气。 这些日,随母亲搬到白鹭洲,住了半个月多,在母亲和阿菊她们的精心照料之下,慢慢地,身子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也好了起来。 年底渐渐到了。 高氏因了先前嫁女一事,虽至今仍是旁人暗中议论的话题,但除了陆家,表面上,从前那些相互走动的门户,自然还是主动往来,加上高家旁支众多,家中一堆的杂事。 萧永嘉打发阿菊回去,协高允夫人一道处置,自己和女儿依然还留在这里。 这日午后,她去紫云观给女儿打醮祈福,洛神一个人在庄子里。 因午后感到困乏,便睡了一觉,不想却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起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迷迷糊糊的,渐渐地,梦境清晰起来,竟梦到陆柬之死去了。 她惊悚不已。 但这还没完。随之,更可怕的梦境发生了。 她又突兀地梦见了李穆。 他竟也死了! 还满脸血污,就压在了她的身上,死状极其恐怖。 她从噩梦中直接被吓醒了,坐起来时,整个人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心脏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 人虽醒了,他在梦中盯着自己的那双不断流淌着鲜血的眼和眼眸中那两道她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可怕目光,却依旧历历在目。 她几乎瑟瑟发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许久,直到侍女发现她醒了,进来服侍,擦去了汗,换了衣裳,才慢慢地定下了心魂。 但心情,却变得极是恶劣。 一个下午,她就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对着窗外那片隐隐可见的冬日江景发呆。 江畔种满樱花。春天的时候,那里一片绯粉,远望宛若云霞烂漫。 而在这个季节,视线里却光秃秃的。偶然掠过的几只从北方归来过冬孵卵的白鹤身影,便是这片灰暗里的唯一一点醒目颜色。 陆脩容成婚后,洛神曾以自己的名义,派人给她送了一份贺礼。 陆脩容也回了她赠礼。 此刻,洛神忽然想再给陆脩容去一封信,向她打听下陆柬之的消息。 从他去往交州之后,她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如何。 那个离别前的夜晚,他来拜别自己父亲,她目送他背影离去的一幕,此刻又浮上了心头。 洛神取了笔墨,写下一封信。 信写完了,她却没有立刻叫人送出。 曾经,她和陆脩容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一道长大,同睡过一张床,几乎无话不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 但是如今,仿佛一道无形中的隔阂,将她和她曾经的最好的友人,也慢慢地隔离了开来。 洛神独自对着信发呆了片刻,又默默地将它投入火炉,看着纸张被炭火点燃,在跳跃的火苗里,慢慢地化作了几片灰白色的灰烬。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叫琼树拿来自己外出穿的一件镶白裘的斗篷,穿上了,出屋往紫云观而去。 她忽然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想回城中的家里。 李穆初到巴郡,打了个胜仗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但又过去了这么久,战事的后续,堂兄的驰援又进展如何,她却分毫不知。 回到家中,倘若有关于蜀地战事的新的消息,父亲应该第一个就能知道了。 前次和母亲起了不愉快,她又病倒后,这些时日,母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有关李穆的事情。 她也开不了口主动去问。 但洛神知道,这次战事结束之后,即便李穆能够活着回来,不论结果如何,母亲是铁了心,不会让她再回京口的。 对于李穆强行求娶自己,以至于令她彻底改变了原本生活的事,她至今耿耿于怀,并且,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 虽然,这个男子并不似她婚前想象中的那般卑劣模样。 他的母亲和阿妹也都极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便叫她至今牵挂。 但这些,并不足以能够叫她为了他们而去和自己的母亲执意作对到底。 她已做好离绝于他,再也不回京口的准备了。 但心底里,依然还是无法彻底抛开对他生死的记挂。 尤其是经历了今日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之后。 她希望他能平安无事,早日返家。 他的母亲和阿妹,真的在日夜盼望他的归来。 …… 洛神到了紫云观。 看门的道姑见她来了,面露笑容,殷勤地迎上接待。 洛神问了句,得知母亲打醮祈福的所在是仙霞殿,便过去了。 到了那里,却见里头只剩几个还在念经的道姑和母亲身边的仆妇,并不见母亲身影。 那了尘子也不在。 仆妇说,方才打醮完毕,长公主因跪拜了半日,腿脚酸乏,一时站不稳,扶起来后,被师父请去后殿云房,稍作小憩去了。 洛神点了点头,叫人不必跟着,因熟门熟路,自己带了琼树和樱桃过去。 转到后殿,来到那处名为清福仙府的云房前,看见门关着,便叫侍女在阶下等着,自己提裙而上,到了门前,轻轻推了推,意外发现门竟是反闩着的。 这大白天的,母亲不过是来这里稍作小憩,和那老道姑有什么隐秘之事要商议,竟反闩了门? 洛神不禁疑惑,手举了起来,正要拍门,忽然,隐隐听到里头似乎传出一声年轻男子的说话嗓音。那只手便顿住了,心中惊疑不定。 白鹭洲,整个归母亲所有。除了庄中留着几个必要的男仆和侍卫,一年到头,从不允许有陌生男人踏上半步。 更不用说,这里是女道观,后殿的云房里,竟然传出男子的嗓音? 洛神起先以为听错了,侧耳又听了一下。 这回确信无疑。 就在此刻,就在云房的里头,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叫奴来替您捏捏脚罢……” 云房两进,分外室和内室。那声音显然是从内室里所发。 尽管有些距离,听得也不大清楚,但零零星星,当洛神将耳朵贴着门缝之后,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这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整个人顿时僵住,立在那里,一时无法动弹。 虽然家人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但从小在建康长大,多多少少,洛神也听闻过,城中那些风流贵妇们背着人的私下里的淫靡生活。 譬如那位郁林王妃朱霁月,据说她便养了好几个美貌少年,供她淫乐所用。 类似于朱霁月这样的贵妇人,数不胜数。 但是洛神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也会做出和朱霁月那些人一样的事情。 这是不可能的! 尽管父母感情不和,并且也已公然分居数年,但在洛神的心底里,总还是固执地怀着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阿耶和阿娘能够和好。 她惊呆了! 一颗心,啵啵地跳得飞快。 一种夹杂着强烈失望和为阿耶感到不值的愤怒之情,迅速地弥漫心头。 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怒之下,正想奋力拍门,当场阻止母亲的举动,忽又停住了。 母亲还有着极好的年华,貌美动人,却常年和父亲分居。 虽然洛神很爱阿耶,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阿耶真的太忙了。 他的心,被许多的事情给占住了,留给母亲的,似乎很少很少。 至少,她就没怎么感觉得到。 虽然母亲从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过半句她的孤单和寂寞,但有时从阿菊的只言片语和叹息声中,洛神也知道,阿娘真的很孤独。 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座江渚小岛之上,白天还好,那么多个漫长的夜晚,洛神并不十分清楚,在自己睡着之后,阿娘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定在了原地,方才的那种愤怒慢慢地消退下去,心里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悲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眼泪快要落下之时,忽然,又听到里头传出“哗啦”一声,似是茶盏被掷摔到了地上所发的碎裂之音。 “给我滚!再叫我看到,我便杀了你!” 母亲的声音骤然放大,清楚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伴随着一阵混杂着老道姑和那男子的求饶之声,她的脚步声传来,似正怒气冲冲地朝外快步而来。 洛神心跳再次加快,顾不得多想,猛地掉头,提起裙裾,飞快下了台阶,示意侍女紧随自己,迈步便外狂奔而去,一直跑到了通向这里的那道回廊,这才停了下来,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气还没喘定,身后便跟着传出母亲的脚步之声。 洛神极力定下神,猛地转过身,朝前走去,走了几步,抬头看见母亲身影,才停下了脚步,露出笑容,唤了一声“阿娘”。 萧永嘉的脸色苍白,双颧泛着隐隐的惨红之色,眉目间带着一丝愤然,快步而出之时,突然看到女儿朝着自己走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阿弥,你怎来此?” “阿娘,我无事,便来接你。她们说你在这里,故女儿来瞧瞧。” 洛神压下心中的紧张,若无其事地笑道。 萧永嘉定了定神,仔细瞧了眼女儿,见她神色如常,瞧着确实应是来这里接自己,恰好此处遇到的。 想起方才在云房里的一幕,不禁还感到心惊肉跳。 所幸自己及时喝退了人,及早出来。 倘若此刻还在里头,万一若被女儿听到了什么,往后在她的面前,自己还怎么抬得起头? 萧永嘉定住神,上前微笑道:“方才只是累了,故转过来歇了歇脚。阿娘已经好了,走吧,回去了。” 洛神点头,随萧永嘉回到前殿,出了道观,一同上暖舆,回往庄中,方才狂跳着的心,终于慢慢地定住了。 “阿娘,我的身子已好了,我有些想念阿耶,我想回去了。” 她见脸靠在母亲的怀里,软语恳求。 萧永嘉不过略一迟疑,便点头:“也好,明日我们回去便是,正好也是年底了,家中还有些事。” 洛神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紧地搂住母亲的胳膊,仿佛松开,她便会跑掉似的。 萧永嘉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小脸还带着一丝病弱的苍白,更是没长回先前瘦掉的肉,搂住女儿,声音里充满疼爱。 “你身子还没好全,天气又冷,何必跑出来?万一又冻到了……” 洛神靠在母亲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熟悉的幽幽兰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阿娘,李穆万一若是回不来了,往后,你看顾着他的阿母和阿妹,可好?” 萧永嘉一怔,低头,见女儿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迟疑了下,淡淡地唔了一声。 她感到女儿的那只手,将自己的胳膊搂得似乎更紧了,眼底不仅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 母女回到庄中。萧永嘉叫人先送洛神回屋,目送女儿身影离开,转过头,脸上笑容便消失了,冷冷地道:“立刻去把观里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也不许留!敢赖着不走的,杀!” 侍卫领命而去。 萧永嘉眉间掠过一丝厌恶之色,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要入内,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仿似有人正在奔跑而入。 在这里,敢如此走路的,也就只有高桓了。 萧永嘉回头,果然,高桓已是一步跨入门槛,带着一脸的兴奋之色,口中嚷道:“伯母!阿姊在哪里?蜀地来了好消息!李穆大获全胜!不但夺回巴郡,还拿下了梁州!年前便能归京!阿姊呢,我要寻她!” 一边说,一边朝里快步而入。 第47章 第 47 章 高桓经过萧永嘉的身边, 被她伸手,给拦下了。 “六郎, 你阿姊身子还没好全,还在歇着。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 萧永嘉微笑着道。 高桓觑了眼萧永嘉,迟疑了下。 “就这样吧。不早了, 你既来了,用了饭再走吧。我叫厨娘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她看起来甚是慈眉和目,说完, 转身便去唤人。 高桓对这个伯母一直生不出亲近之感。 他人虽直了些,心眼也无,却也不蠢, 瞧了出来,她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无多少高兴。 先前因是乍得知消息,太过激动, 忍不住就又跑来找阿姊, 这会儿被萧永嘉泼了这么一头的凉水,想起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也是心知肚明, 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知大伯母在,自己也是见不着阿姊的, 哪里还会真留下吃饭, 赶忙道谢, 推辞说另有事,先回去了。 萧永嘉也不挽留,叫人送他离岛,目送他背影消失,方转身入内。 洛神回了屋,便叫人收拾东西,至晚间,和母亲一道用饭,问及明日何时动身,萧永嘉却道:“阿娘想了下,城里天气不好,你身子还弱,不如暂时还是先留这里,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洛神听她突然改口了,看过去,见她含笑望着自己,神色很是温柔,心中虽疑,因知道她脾气,也没再多问。饭毕,只叫琼树去打听下白天岛上是否来过人。琼树回来,说六郎君来过,只是刚来,人都未进,和长公主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琼树带来的消息很是简单,但于洛神而言,却很是值得推敲。 她知高桓,特意跑来这里寻自己,十有八九,必是和李穆有关,如何还按捺的住,立刻便去寻母亲。 萧永嘉在房里,已拆下头发,对镜独坐,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后背,背影一动不动,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女儿进来的脚步声,转过身。 “阿娘,阿弟今日来过了。是不是有了李穆的消息?” 洛神径直问她。 萧永嘉一怔,微微蹙眉,起身道:“哪个如此多嘴……” “阿娘!阿弟都说了什么?” 洛神打断了她。 萧永嘉顿了一顿。 “李穆打了胜仗,不日便归京了。” 她淡淡地道。 洛神定住了。 这些时日,心中的担忧、隐隐的牵挂,以及今日噩梦过后的那种心惊肉跳之感,就在这一刻,随了萧永嘉的这一句话,突然间烟消云散,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无比。 他打赢了这场原本必败无疑的战事,胜利归来,卢氏和阿停想必很快就能得知这个好消息了。 这就足够了。 “阿弥,他虽打了个胜仗,只是那又如何!你想想,他当初是如何拆坏了你的婚事!我是不会再让他见你的……” 萧永嘉心下余怒未消,口中说着,却发现女儿似乎不在听自己说话,眸光闪动,唇角似乎微微上翘,魂游太虚似的。 “阿弥!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 洛神啊了一声,回过了神,朝母亲嫣然一笑。 “阿娘,我无事了,我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说完便去了。 好些时日了,萧永嘉没在女儿的脸上看到她露出如此的神色了。 她望着女儿轻盈离去的身影,立在原地,微微发呆。 …… 洛神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又听琼树说,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紫云观里的人,昨晚连夜,全都被长公主下令给赶走了,一个也不留。 洛神的心情,愈发轻松了。 她已经可以断定,昨日那事,必是那个老虔婆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母亲长久寂寞,才安排了那样一出。 母亲的反应,令洛神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里,既庆幸,又感激。 母亲虽然脾性古怪了些,做事有时连自己也很是不喜,但在这种事情上,完全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 朱霁月之流,虽也名为贵女王妃,所行之事,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既然李穆已经无事了,母亲又执意不肯让自己回,也不必为了这个再和她另起不快。 往后到底如何,一切,等李穆回来了再说也是不迟。 洛神自此便安心留了下来,每日里读书写字,闷了去江畔走走,眺望江景,或是投喂江鹭,日子过得很是平静,一转眼,离岁暮也没几日了。 这一天,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放下了家中原本忙碌着的除旧迎新之事,争相来到街上。 那条从城池东门一直通往皇宫的路,从头到尾,两旁更是挤满了人。 站在城门向下望去,长长一条街上,乌鸦鸦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李穆以区区六千人,大败袁节,不但助巴国复国,令巴人感恩戴德,还替大虞夺回了北方的梁州,这一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在江南民众绘声绘色的描述里,不过一夕之间,李穆便成了战神的传奇,南朝人的骄傲。 都说今日他将抵京。皇帝为彰显对他的嘉奖,不但破格允许他骑马入城,还允他带着原宿卫营的将士一道入城,接受来自沿途民众的迎入。 日头渐渐升高。巳时许,城外那条驿道之上,由远及近,渐渐行来了一支人马,待近了些,奉命来此相迎的冯卫,在城头看到最前几面迎风招展的将旗之下,骑马行来一人,正是李穆,急忙下了城门,亲自迎上。 一番寒暄,冯卫代皇帝传达了慰恩,随即笑容满面地引着一行人入城,去往台城。 李穆领着身后军容整齐的士兵,入了建康。 民众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的青年将军高坐于马背,着凛威战甲,英姿过人,身后的士兵,步伐整齐,盔甲鲜亮,肩上矛槊的锋芒,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有光,端的是军容威武,抖擞无比,情不自禁,发出阵阵的欢呼之声。 李协统领宿卫营多年,这回稀里糊涂被派去打这种仗,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不但活了下来,竟还能载誉而归。 这样的荣耀和待遇,简直是他此前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前头那个马背上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崇敬,昂首挺胸,领着自己身后的士兵,阔步入城。 队伍在一路的欢呼声中,抵达了台城。 李穆下马,入大司马门,最后来到了建康宫,迈上丹陛,走向当今皇帝御天下,议国事的那座金銮殿。 兴平帝着天子冠冕,端坐上位,两旁分列文武大臣。 他的双目发亮,颧骨透出一缕病态般的不正常红色,目光透过冠前垂落的冕旒,紧紧地望着李穆入殿。 大殿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只有李穆领着李协等人入内,迈步之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他的步伐声清晰而稳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神色平静,双目望着前方,行到了御座之前,向皇帝行叩见之礼。 兴平帝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了,大笑命他平身,问了些战事的情况,道:“巴王对我大虞感恩戴德,不日朕便派人送他归国,还为民王。卿劳苦功高,当得厚封。朕即刻擢你为卫将军,金章紫绶,开府从公。余者协功之人,朕亦一一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起了一阵低声议论之声。 本朝武官,以大司马为尊,其次是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再下,便是卫将军了。 大司马一职,这些年皇帝未设,一直空置,高允有大将军之衔,其余车骑、骠骑数位,皆出身名门。 而李穆,在此前,不过只是虎贲中郎将,在杂号诸多的将军头衔里,丝毫不见显眼。 他这一仗,打得是满朝皆惊,人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 若不是战报白纸黑字,简直难以相信,以区区六千人,竟叫他做到了这样的战绩,说是本朝百年来的第一人,丝毫没有过誉。如今归来,以军功获赏,自是理所当然。 但没有想到,皇帝竟直接跳过了四征、四镇、前后左右将军的职位,一下子擢他成了卫将军,开府从公。 所谓开府从公,就是从今往后,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并自选僚属,参与公事。 一个寒门出身的武将,才不过二十多岁,竟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这不仅仅只是荣耀,意味着什么,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心知肚明。 嗡嗡不绝的议论声里,许泌和陆光的神色极是难看。 高峤望着就站在自己前方几步之外的李穆,神色复杂。 李穆却仿佛置身事外,分毫没有留意周遭和身后那各色的目光和反应,只向皇帝下跪,恭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第48章 第 48 章 皇帝在配殿光明殿举行宴庆, 升李协为宿卫军统领,其余人皆论功行赏, 又犒全体官军于大司马门外,酒肉不限。 宴会之上,与宴的百官按照位序各自入座,人人面前一张酒席, 侍人往来穿插其间,斟酒奉菜,一群舞伎, 袨服丽妆,在笙箫箜篌的伴奏之下,翩翩起舞, 为帝宴助兴。 台城内外,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宴席的座次安排,自也是有讲究的。皇帝尊坐,高峤、许泌、陆光等依次排列, 皆东向。 李穆南, 位次在诸多士大夫之上。 这样的座次安排,如同火箭升空, 虽暗中引来诸多士族官员的不满, 但却配得上他新封的卫将军头衔。况且,今日实是他的风头之日, 谁会当面表露不满。 除了陆光和少数几个士族高官对李穆冷眼旁观, 侧坐以示士庶有别, 贵贱分明之外,其余人,连许泌也笑嘻嘻地褒了一通李穆的功劳。 李穆皆笑着道谢,以酒回敬。 巴王也在座,酒过三巡,出列向兴平帝谢恩,又献上一份长长的贡单,表示自己回国后,立刻派人送至建康,言辞间满是感激涕零。 兴平帝赐酒,一番抚慰,命他归座。 毗邻巴王的位置,有一张空席。 这片席次是专为藩属国或外使而设的。除了巴王,今日列席的还有林邑国王子等人。 这张空席既被安排在这里,想必那人应也是类似身份。 但有些奇怪,开宴之后,这里便一直不见有人入席。起先还有大臣出于好奇,相互打听几句,渐渐宴席进入高潮,也就无人再去关注了。 巴王归座之时,众人目光随他身影,自然又留意到了近旁的空位。 兴平帝环顾一圈,将大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暗露得色,笑道:“众卿,今日尚有另一喜事,众卿且看。”说罢望向殿外。 一宦官击掌。掌声落下,殿门之外,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发式、衣装,与南朝人并无两样,但五官却颇为显殊。皮肤雪白,鼻梁高挺,尤其是眼睛,眼眸隐为紫色,容貌之秀,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上几分。 这分明是个胡人。只是北方胡族众多,又相互杂婚,寻常南朝之人,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是何族罢了。 但座中有见多识广者,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鲜卑人中的慕容氏,族中男女,多皮肤雪白,容貌俊俏,也曾出过紫眸之人。 据传,当年在北方建了燕国的开国皇帝慕容擎,便是天生紫眸。 莫非这胡人青年,和慕容擎有几分关系? 青年立于殿外,接受着来自大虞百官的目光审视,神色显得恭谨而庄严。 “宣燕国特使慕容替觐见——” 伴随着宦官拖长的嗓音,这青年迈入殿中,来到兴平帝的面前,行叩拜之礼,口中说道:“小国之使慕容替,拜见大虞皇帝陛下,陛下奄有四海,民称万岁!” 兴平帝目露喜色,命他平身。 这青年一报名,配殿里的大虞文武,皆目露恍然,又夹杂了几分异色。 原来这慕容替,本是燕国皇帝的弟弟,封令支王,继承了慕容一族的非凡之能,从小勇猛,深得他父帝的喜爱,十年前,燕被夏羯所灭,十几岁的慕容替和一群皇室被俘,到长安后,夏帝淫乱,见他容貌秀美,将他收入后宫,直到他十六岁才被外放出去做官。 配殿里这许多的大虞文武,当中也不乏有喜好男色者,但自己喜好和沦为旁人玩物,那是截然不同。 见面前这青年,竟就是亡国慕容氏里的那个慕容替,众人相互对望,有些轻狂的,当场便目露讥嘲鄙夷之色。 何况,所谓的燕国,早就已经覆亡,如今又何来的所谓燕国特使? 慕容替大袖遮掩下的双手,那修长十指紧紧捏拳,骨节突兀,手背皮肤之上,迸出了道道纵横交错的青色血管,但面上却依旧还是先前的恭敬模样,谢恩后起身,说道:“我慕容氏原本便是大虞之臣,当年有幸替上国守边,后局势飘摇,上国衣冠南渡,交通不便,迫于无奈,为族人生存之计,方自立建国。这些年来,迫于夏贼淫威,族人虽无奈屈服,然无时不刻,皆思想如何效忠上国。所幸上天有眼,如今夏贼气数将尽,叔父慕容讳西,数月之前,意欲手刃夏帝,将人头献与上国,以表忠心,奈何被贼首觉察,迫于无奈,如今北去。慕容替不远万里,迢迢南下来到上国,为的,就是代慕容氏向上国再度表明忠心。日后,只要慕容氏一息尚存,上国但凡有任何差遣,必蹈节赴义,万死不辞!” 他口齿清晰,言语有力,充满感情,说完,再次下跪,叩首表意。 殿内一片寂静。大臣们神色各异。 兴平帝显得十分欣喜,笑道:“朕见过你的叔父慕容西,当世之豪杰也!记得当年燕国尚存,他还随使团来过建康,朕当时还是太子。你平身吧!” 慕容替谢恩,再次起身。 殿外地上,趴了一个他的随从,手中高举一张托盘。 宦官下去,将那托盘接来,揭开覆布,上面放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边上一张卷起的羊皮。 “陛下,此金刀乃是小臣先祖之物,多年以来,被我慕容氏视为圣物。此地图,乃中原四关详图,细标潼关、大散关、武关、萧关四地山河地理。我慕容氏走遍中原,费了十年心血,方得此图。如今为表我家族投效诚意,愿顶礼献上,望陛下笑纳。” 这金刀也就罢了,不过是一象征之物。但这地图,若真详细标注有这四关的山河地理,确实价值非凡。 皇帝命人取来地图,展开看了一眼,哈哈笑道:“卿忠心可嘉,朕便纳了!往后你安心留下。你的叔父,只要他真心投效与朕,朕往后亦不会亏待了他!你入座吧!” 慕容替第三次谢恩,这才入了巴王身边的那张席位,撩袍角入座,姿势严整。 殿中歌舞继续。 不过一个被人当作玩物的亡国宗室而已,配殿里的大臣也没人真正会将这个慕容替放在眼里,很快,便无人再注意他了,继续欢声笑语,尽享宴乐。 慕容替从入座,和近旁数人相互致意后,便静坐席后,垂下眼眸,安静得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只在宴席结束,皇帝尽兴,被人醉醺醺扶走,其余人也依次退席之时,他起身,向周围大虞文武拜别,并无人理会于他,但他神色依旧自如,丝毫不见怨恨,转身之时,飞快地抬起眼睛,状若无意般地看了眼李穆,恰见对方正也向自己投来视线,有些猝不及防,但立刻露出笑容,颔首为礼。 李穆一笑,起身,在殿内剩余文武百官的注目之下,走了出去。 高峤正与几人停在宫道上叙话。李穆上去,在旁安静等了片刻。其余人见状,纷纷向高峤告辞,带着酒意,相互扶着,朝外而去。 “晚上来我府上吧。” 不等李穆开口,高峤淡淡说道。 李穆恭敬地下。 高峤视线在他面上定了一定,转身去了。 李穆立于原地,目送高峤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道之上。 他骑马而来,马匹停在台城外陵阳门的马厩里。独自出了司马门,来到马厩,从恭敬迎来的厩吏手中牵回自己的马。 此处为马厩,前头一个小广场,乃是为上朝官员保管马匹所用。因如今少有人骑马,有时一个白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李穆牵马穿过广场,这时,对面来了一匹小母马,通身雪白,脖颈系了金铃,朝着他的方向驰来,四蹄踏地,发出阵阵悦耳的铃铛之声。 马背之上,跨坐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甚是美貌,和萧永嘉相仿的年纪,三十五六,外罩一华丽斗篷,却遮不住紧束的上身,胸脯丰美,下是极大的艳色阔裙,料为薄纱,几层叠在一起,人坐于马背之上,风从侧旁吹来,轻飘飘的裙摆便一层层地飘摆荡漾,姿态极是妩媚——如此向着李穆骑马而来,得得马蹄声中,来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便是那个李穆?听闻你今日领兵入城,民众夹道欢呼。果然真英雄是也!” 妇人笑吟吟的。 “妾姓朱,夫家便是郁林王,只他常年清修,妾也许久未见他面了,身边亲近之人,皆唤我月娘。” 这妇人睨来的眼角,万种风情,忽然仿佛马背不稳,身子微微一晃,轻轻哎呦了一声,身子便倒向李穆。眼看就要栽落马背,李穆伸手,隔衣及时扶了一把她的胳膊。 “王妃小心。” 李穆松开了手。 妇人面上仿佛掠过一丝羞色,眸底陌陌含水,低声道了句谢。 “恭喜李将军,一战成名,如今是堂堂的卫将军了。妾早听闻将军英名,乃当世少见之英俊豪杰,有心结交,奈何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将军归来,妾极是欢喜,但愿能有机会见识一番将军过人英姿……” 她说话之时,又一阵风来,吹起一侧裙裾,高高扬起,露出了几乎整条大腿,如此冬日,竟然没穿任何的内遮,光溜溜一片,雪白无毛,虽只是一闪而过,迅速又被裙裾遮掩,但这画面,也足够触目惊心,看得不远处那偷偷关注着的厩吏双眼发直,险些没滴下口水。 李穆微微一笑:“王妃言重。李某何来所谓过人英姿,不过一粗鄙武夫罢了。夫人若无别事,李某先行告退。” “瞧把你吓的,妾又不会吃了你……” 她掩嘴,咯咯轻笑,睨了李穆一眼,收紧斗篷,足尖轻轻踢着马腹,驱马从他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 人虽去了,小广场里,却还仿佛留着她媚人心魂的笑声。 李穆看着妇人离去,眯了眯眼,方才面上带着的笑意消失了,转身牵马而去。 …… 当夜,李穆换了身衣裳,登门拜访高峤。 虽然已经做了几个月的高家女婿,但这却是他头一回上高家的门。 高七在门口迎他。对着他时,态度是恭敬的,却又有点不自然,向他行了一礼,道了声“相公在书房等李郎君”,便领他入内。 李穆在沿途高家下人各色的注视目光之下,一路被带到高峤书房之前。 书房的门虚掩着。高七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随即离去。 李穆推开书房的门,跨入,看见高峤端坐在屋北正中的案后,神色严肃,走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行礼。 高峤唔了一声,示意他入座。 “小婿站着便可。” 高峤也不勉强,开口先问了几句他京口家中的情况。 李穆道:“因南归走的是原路,故借道先去探了母亲。家中一切安好。多谢岳父挂心。” 高峤点头:“如此便好。这回你立了大功,很是不错。” “李穆正想向岳父言谢。多谢岳父派大兄前来驰援。虽未能与大兄及时会军,但知此消息,于李穆亦是莫大支持。” 他的语气听起来极是诚恳。 高峤老脸微热,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也罢。陛下今日擢你为卫将军,可开府参公,你往后有何打算?” 高峤问完,隐隐带着探究的两道目光,落到对面男子的脸上。 “李穆尚无打算。如今只想先接回内子。” 高峤一时语塞,原本想问的话,也接不下去了,只好道:“阿弥如今随她母亲,还在白鹭洲上……” 他看了眼李穆,见他望着自己,咳了一声。 “是这样的,先前你去打仗,她母亲牵挂阿弥,便过去将她接了回来。不想阿弥回来便染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如今方好转了些……” 他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 “莫若明日一早,我送你去吧,将阿弥接回。” 李穆脸上露出笑意。 “多谢岳父。我知岳父□□无暇,明日我无事,自己去接便可。” 高峤迟疑了下,略一沉吟,点头:“也好,我今夜便派人去传个讯,叫那边收拾好。你再等一晚上吧!” 李穆作揖:“多谢岳父。不过一晚上,小婿等着就是。” …… 高峤叫人送走李穆后,唤来高七,命他去传话。 高七待要走,又被高峤叫住了,见他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道:“还是我自己去吧!” 高七也知这事有些难,相公特意推脱一晚上,怕就是想预先有个准备,否则就这样过去,万一长公主甩脸,大家都难堪。 他方才口中是应下了,心里其实也没底,见高相公忽然改了主意,说亲自过去,暗暗松了口气,忙点头,出去预备动身。 高峤舍车骑马,冒着冬腊月的寒气,赶到了通往白鹭洲的渡口,下了水,终于到了洲上,已是半夜,拍了许久的门,才拍开,进去了,又等了良久,才见萧永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出来。 “这么晚了,你还来?何事?” 萧永嘉蹙眉,扫了他一眼。 高峤搓了搓手,把今夜自己见了李穆,他提出要接女儿走的事给说了一遍。 “阿令,我想了下,阿弥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你把阿弥接回来这么些时日了,他要接走,我们也不便阻拦……” “叫他明日来就是了!我还道何事?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巴巴地特意半夜跑来吵我?” 萧永嘉语带淡淡讥嘲。 “你若乏了,我叫人给你收拾个屋出来,你随意过一晚上吧,别嫌弃。” 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没想到令自己为难头疼的问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高峤忙道:“不必了,这样就好。我不乏,我先回了。明日等他接了阿弥,你也回吧。我叫他夫妇来家里,一道再用个饭。” 萧永嘉停住脚步,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回去睡吧。我这就走。”高峤忙又补了一句。 萧永嘉似笑非笑的样子,唇角微微扯了扯,转身去了。 高峤目送萧永嘉身影离去,抬手揉了揉额头,对一旁高七苦笑了下:“回吧。” …… 第二天一早,洛神就知道了李穆今日要来这里接自己的消息。 萧永嘉没再瞒她这个。却冷冷地道:“我不是高峤那种泥捏的人。莫说他只升了个卫将军,他如今便是做成了大司马,这种女婿,我也是不会要的。” “阿弥,今日你待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没我的话,更不许露面。” 她撇下了一句话,人便走了。 洛神看着母亲严阵以待的样子,命侍卫守住登岛的口子,吩咐李穆若是来了,不许放入,立刻通知她,心里不禁犯起了愁。 李穆回京了,擢升成了卫将军,金殿恩宴过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接自己。 说完全没感觉,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看到母亲如此厌恶于他,想象着等他到来之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母亲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 这会儿看着虽然还算平静,但怕是在酝酿更大的暴风雨。 那一刻还没到来,洛神就已经惶恐了。 她不愿发生那样的事情。不想在母亲和这个人之间做什么选择。 她忽然希望他还是不要来的好。 至少不是今天。 洛神在忐忑中过了半天,叫琼枝盯着,一有动静就通知自己。 到了晌午,没见他来。 一个下午过去,渐渐要傍晚了,渡口的方向,依旧空荡荡的。 冬日的白天黑得很快,才不过酉时,天便暗了下来。 白天他都没来,晚上想必更不会来了。 洛神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 松气之余,心底里,若有似无地,却又起了一缕淡淡的失望。 或许他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母亲的强硬态度,这才临时放弃了来接自己的念头吧? 这样也好。 他若知难而退,大家客客气气的,两人离绝了,就当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洛神这样告诉自己。 …… 天彻底地黑了。 一条船终于到了岛上,阿菊从船上下来,急匆匆地来到庄子里,寻到了萧永嘉。 “你怎来了?不是叫你留家中协事吗?” 大概是绷了一个白天却又空等的缘故,萧永嘉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倦了。 阿菊神色异常凝重,叫人都出去了,方低声道:“长公主不是叫我留神李穆动静吗?我得了消息,这个李穆,今晚上去了青溪园!” “什么!” 萧永嘉大吃一惊,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 青溪圆在建康城的东郊,原本是郁林王的产业,郁林王一心修仙,那里就成了朱霁月的别居。每月至少有一半日子,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据说那里就是她养美少年的地方。 “你的消息,来源可准?”萧永嘉的眼底,迅速地掠过了一道阴影。 “千真万确!错不了的!那妇人的身边,有个受过我恩惠的人。便是方才,悄悄寻了过来,说那妇人昨日在宫宴之后,便故意进宫去勾搭李穆,李穆上了钩。妇人今日一早,叫人以郁林王的名义给李穆送去了一张邀贴,邀他今夜去青溪圆赴宴,李穆也未回帖拒绝,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傍晚去了园子,就等他过去了!” 萧永嘉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 “好个不要脸的贱妇!别人也就罢了,竟连我高家女婿也敢染指!她当我萧永嘉是死人吗?” 她脸色铁青,立刻朝外疾步而去,走了几步,忽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一个转身,径直来到洛神的屋子,推开了门。 “阿弥!你道那个李穆,今日为何失约不来?” 萧永嘉嘴唇发青,眼睛冒火,冷笑。 “他是中了朱霁月那贱妇的迷魂汤,跑去她那里了!你却还在等他!我先前和你讲了多少遍,这个李穆不是个好人,你就是不信我的话!天下男子,全薄幸无情,见了新的,管她脏的臭的,眼里何来的旧人!这回叫你知道了,我瞧你还要不要他!” 她说完,命阿菊留下,好生照顾洛神,自己便转身,匆匆出屋。 洛神惊呆了。 等反应了过来,追了出去,见她已经带了人,朝着渡口方向去了。 洛神两腿发软,心跳得飞快,想叫母亲不必去了,叫李穆和那朱霁月好去就是了,话喊出来,却弱得像是小猫之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行人登船,朝着建康方向去了。 洛神定定地立在那里,怔了半晌,一动不动。 阿菊追了出来,往洛神肩膀罩了件斗篷,带着她回了屋,脱去外头衣裳,安顿她坐上了床,一边替她掖被子,一边低声道:“小娘子千万莫难过。也是老天有眼,幸好知道得早,叫我们晓得了他的为人。如今断了,也没什么。” 她说着,忍不住自己也是叹息了一声:“唉,我听到的时候,也是不信。竟也会是如此之人……” 她摇了摇头:“罢了,小娘子千万莫难过了。” 洛神靠在床头上,一笑:“菊嬷嬷,我没有难过。” 鼻头暗暗一酸,却是险些就要掉眼泪了。 阿菊见她眼眶泛红,不敢再说了,改口问她要吃什么,说自己去做。 洛神摇头,闷闷地道:“我不饿。不想吃。”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匆匆奔走的脚步声,琼树竟啪的一下,扑开了门。 如此莽撞,也是少见。 阿菊皱了皱眉,正要说她,却见她睁大双眼道:“小娘子,李郎君来了!” 阿菊“啊”了一声,嘴巴张成圆形。 洛神猛地转脸。 “李郎君来了!人就在大门外了!” 洛神呆了一呆,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莫说外头衣裳,连鞋都没趿好,人便跑了出去。 第49章 第 49 章 洛神一口气奔到了大门前, 方转过照壁,一眼便看到了门外的情景。 今夜的江面, 弥漫起了一层淡淡的潮湿白雾,雾气侵到了白鹭洲上。前头门开着,门口高悬的灯笼,在寒雾的笼罩下, 放着昏淡的光。 李穆就站在门外的这片昏光之下,身影仿佛雾夜里的一道沉静峰柱。 洛神不知自己方才何以会如此激动,一听他来了, 脑子一热,竟就这样径直奔了出来。 或许是紧张了一天,后又被那个宛如焦雷的可怕消息给弄的心烦意乱, 突然得知他原来根本就没去赴约,整个人骤然放松,这才如此失态吧? 洛神意识到自己这般有些不妥,仓促间停了脚步, 人就定在照壁之旁。 因方才一路奔着来的, 此刻停下,便不住地喘息, 胸脯微微起伏着, 迟疑间,还没想好是继续向前还是立刻折回来, 李穆已看到了她, 身影一动, 迈步便跨入门槛,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洛神只好站着不动了。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中间隔了一人之距,望着她。 “我回了。” 他笑着说,仿佛昨日才刚离去。 “昨日听你阿耶讲,你前些时日一直病着,如今身子可好了?” 白鹭洲上奴仆成群,洛神极少有独自处着的时刻。但住在这里,依然总是还会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 尤其在这样弥漫着淡淡江雾的冬夜里。 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很暖,望着她的两道目光含着笑,亦带着浓浓的关切之色。 洛神脸竟悄悄有些热了,垂下眼睛,视线盯着他衣袍的下摆,嗯了一声:“已经好了。” 片刻的短暂沉默。 她虽垂眸,却也感觉的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方意识到自己竟只穿了件在屋里的中单衣裳便跑了出来。 更甚,右脚脚底传来一阵凉意,才发觉脚上那鞋跑掉了,此刻是光着只脚,站在地上。 洛神顿时大窘,也不觉冷,只想快些回去。 “我先回屋了……” 她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句,转身匆忙要走,肩膀却忽然感到一暖,回头,见李穆竟脱下了他的外袍,走了过来,罩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衣裳很大,又厚又暖,里头仿佛充满了他身体的热气,一落到她的肩上,云团般地,便将她整个人裹住了。 洛神再次定住了。 李穆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底满是笑意,仿佛面前的她,还只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 他替她收了收衣襟,视线随后越过她的肩膀,仿佛看到了什么,走了过去,捡起她方才跑丢的那只软底趿鞋,回来,蹲到她的面前,一手轻轻握住她的右脚腕,稍稍抬高了些,随即帮她穿回了鞋。 身后传来了一阵纷乱乱的脚步声。 阿菊人胖,没洛神身子轻盈跑得快,终于追到了这里,看见李穆竟真的来了,小娘子不但身上裹着他的衣裳,他竟还蹲着,似在替她穿鞋,硬生生地,刹了下来。 侍女们也赶了上来,见状,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 阿菊面上的神色,却似打翻了一个酱料铺,五味杂陈。 “小娘子,你回来——” 她捂住跑得有点作痛的肚子,伸出胳膊,似要将她人捞回来。 李穆替她穿好鞋,手便松开了她的脚腕。 但肌肤却仿佛还留着他掌心触上时的那种感觉。 暖洋洋的,稍带了点磨砺之感。 耳畔忽听到阿菊的声音,洛神顿时醒悟了过来,不止脸庞,连耳朵根儿都烧了起来,被针戳了一下似的,险些跳起来,后退了一步。 阿菊赶紧借着向李穆见礼的机会,腾地一下,站到了洛神的面前,将两人分开了。 “李郎君怎此刻才来……白日间长公主一直在等着……” 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儿,一边说话。 李穆微微点了点头,却未应,视线只落到了她身后洛神的脸上。 “我有一事,想和她说。” 阿菊还要开口,洛神已经点头:“进来吧。” 阿菊的强行插入,终于将洛神从方才的窘境里给解救了,定下神,见他仿佛确实有话的样子,自然不会拒绝。 阿菊张了张嘴。 长公主不在,他两个又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说讲几句话,此刻就是要同房,只要小娘子点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阻止不了的,眼见洛神转身往里去,那李穆也跟了上去,急忙叫了个人去追长公主,自己也匆匆跟了上去。 洛神将李穆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引他至花厅,叫他稍等,随后回卧房,换上衣裳,梳好头,又穿了鞋袜,照了照镜,上下无不好,这才亲手拿了他方才脱给自己的那外衣,回了花厅。 洛神叫人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将衣裳还给他,道谢。 李穆一笑,接了过来,并未立刻开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洛神被他瞧得又有点不自在了,想起他方才一来就问自己的病,虽然目测他手好脚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但所谓礼尚往来,自己似乎应也问候他一句。便依样画葫芦地问:“你打了个大胜仗,很是了不起。先前可曾受伤?一切都好吗?” 李穆一怔,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对上对面那少女望来的一双明亮眼眸,恍惚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当他脱衣,在那女子面前露出了满背伤痕,当时另一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心疼的美丽眼眸。 她还是她。这一刻,这双似曾相识的美丽眼眸,也依旧这样看向自己。 但在这双少女的眼睛里,他却再也体味不到当初那种曾叫他一见便为之心软,甚至甘愿为她奉上一切的情动之感了。 上回射中了他的箭,穿透甲衣,入肉后,所幸箭镞被肋骨所挡,未深入肺腑,但也击裂了一根肋骨。 这种伤于他而言,只是小伤,养到现在,早无大碍,行动皆自如。只是偶尔有时发力,还隐隐有些作痛而已。 李穆回神,一笑:“我无事,未曾受伤。” 洛神郑重地点头:“无事就好……” “阿耶说你今日会来的。我原本以为你白日来……应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 她其实是想问他和那个朱霁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忍住了,只这样试探了一句。 问完,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他双眉微微一动,视线再次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弥,你如今愿不愿随我回?”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洛神一愣。 “是这样的。我想先问下你自己。倘若你也想留在家中再住些时日,我便迟些,等这阵子忙过了,年后再来接你。倘你愿随我回京口,我便带你走。” 洛神呆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母亲先前去京口接她时对他母亲的态度,厌烦她的阻挠,如今恰又升了官,事情忙碌,所以不想再多费心力接她回去,这才故意说是问她自己的意思? 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丝羞恼和委屈。 先前可是他处心积虑,非要拆人姻缘把自己给娶过去的。如今才不过三两个月,才升了个卫将军,竟就开始嫌她了? 她倏地起了身,昂起了骄傲的一只小下巴。 “你忙你的事去吧!我不必劳烦你再来接了,住家里很好!不早了,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李穆伸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不由自主,便又转向了他。 他望着她笑,眼神里又似带了点无奈,说:“莫自己胡思乱想!我是想立刻接你回去的。但你母亲不放你,倘若你自己也不愿回,我也不想太过勉强于你,故先来问下你的意思。你若肯随我走,我便等你母亲回,和她说清楚了,带你走。” 他耐心地解释。 洛神心里立刻舒服了,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眸。 “阿弥,你可愿意随我走?” 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怎么办? 是随他走,还是继续住在家里? 洛神忽然迷糊了,甚至隐隐有点慌张起来。 她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低垂螓首,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那我便留下,等你母亲回。” 片刻后,耳畔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 洛神慢慢抬起眼眸。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他已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 …… 通往白鹭洲的这个私渡口建有一排平屋,日常驻着守卫和供守卫驱用的马匹。 阿菊来时乘的车,就停在这里。 萧永嘉恨牛跑得慢,叫人改套双马,点齐了人马,自己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全力赶往青溪园。 车颠簸得厉害,有时跳得萧永嘉几乎坐立不住。 但她却分毫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只是满心遏制不住的怒火。 那日她去道观替女儿祈福,过后乏了,去后殿那间专属她所有的云房里歇息。 这并非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躺下没片刻,内室深处,竟出来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年。 这是何意,又是何人安排,萧永嘉自然清楚。 她拂袖而去,过后将里头的人全都赶走,但心里的那口恶气,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消尽,想起来还叫她感到愤怒和耻辱。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某种无人可诉的悲凉,这些时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在旁人眼里,她萧永嘉到底是有多可怜,连那个老虔婆也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了这一出! 这就罢了。叫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霁月那个贱人,到底是轻视自己到了何种程度,才胆敢把手伸向自己的女婿! 还有那个李穆,她果然没有看错,出身卑微不用说了,这等人品,竟也叫他赚走了自己的女儿。 高峤这老东西办的好事! 这样也好。 新仇旧恨,今晚一并算掉,然后她再替女儿彻底了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再快些!”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又喝了一声。 “啪”的一下,车夫甩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建康冬夜空旷无人的郊外道上,这行人马,朝着东郊呼啸而去。 …… 戌时末,东郊青溪园外的那条车道之上,漆黑得犹如一个鬼境,只有车道尽头那扇大门前的两团灯笼发出的幽幽红光,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魅惑之感,吸引着夜路之人朝它奔去。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一个男子独自纵马到了园子门前,下马叩门,早等在那里的门房开门迎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请帖,见请帖无误,出于好奇,偷偷看了眼来人,不禁惊讶。 那人冲他一笑,仿佛为了让他瞧得更清楚,还将脸凑了过来。 门房被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不再细看了。引着男子朝着里头的幽秘之地走去,心里疑惑不解。 也不知主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的这回,这个宾客生的如此一副寒碜倒牙的模样? 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领着那男子,很快来到了后。庭一处树木掩映的高轩之前,躬身,恭请他入内,自己也不敢停留,转身匆匆去了。 那男子打量了四周,遂昂首阔步,朝里而去,噔噔噔地上了高楼,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脚跨了进去。 门内是间丽屋,摆设华丽,赛贝阙珠宫。层层锦帐的掩映之下,隐隐可见水晶帘的那头有张筵席,席上一头,放着一柄剑鞘装饰宝石的长剑,另头摆着精美的馔肴,近旁却不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昏暗,只在进门屋角的落地莲花灯架之上,燃了一支莲花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芬芳。 那男子吸了一口香气,便大摇大摆地朝里走去,“哗啦”一声掀开水晶帘子,自顾盘膝坐到席后,倒了杯酒,正要送到嘴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吃吃的妇人笑声。 “我还道你有多正经!昨日不是还急着要走吗?原来不过也是假正经!” 娇腻的妇人声音传出。 一道穿着单薄的曼妙身影,从内室的层层帐幔后走了出来,来到那男子的身后,贴了上去。 “你这冤家!原本我最瞧不上你这等武夫的,偏对你,竟早早地上了心……” 保养细腻的手,也摸上男子肌肉厚实的宽阔后背,又穿腋来到了胸膛之前。 “承蒙厚爱,我孙放之定不会辜负夫人的,愿效犬马之劳!” 伴着一声粗里粗气的嗓音,那男子放下酒杯,转过脸,冲身后妇人咧嘴一笑。 朱霁月陡然看见眼前探过来一张生满了胡须的毛茸茸的大黑脸,被吓得不轻,宛若见鬼,尖叫一声,猛地后退几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她骇然睁大眼睛,指着面前这个满面须髯的黑皮大汉,厉声道:“你何人?胆敢冒充李穆来此会我?” 孙放之一把脱去上衣,甩在了地上,嘻嘻地笑着,抖动自己块垒结实的满身肌肉,朝地上的妇人走了过去。 “夫人莫怕!我李老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今夜怎能过来赴约?他叫我代他前来向夫人告个罪。孙某本也无别意,但夫人既如此看中,孙某今夜便是舍命,必也要叫夫人满意!” 朱霁月尖声连连,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抓起席上一把酒壶,朝着孙放之掷了过去。 “你给我滚——” 孙放之停下,拍了拍胸膛,咚咚地响。 “我这体格,你方才也摸过的,更赛我那李老弟一筹,夫人竟看不上我?我虽尚未娶妻,但也有过几个相好,个个用了我老孙,没有不满意的! “滚——立刻给我滚——来人——来人——” 朱霁月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险些都扯破了。偏那些下人,知主母今夜好事,一个个全都知趣地躲去偷懒了,这般动静,竟也没引来外头半句的声音。 孙放之勃然大怒,骤然翻脸,猛地一拍酒席,力道之大,竟将那张酒席从中生生拍裂,断成两截,木屑纷飞,桌上杯盘连同那柄宝剑,一起跌落,满地狼藉。 “你这妇人!好没道理!我本也只是来传个信的,谁知你自己上来就勾我,空惹了我一身骚!这会儿却又嫌我没我李老弟周正?你当我是何人?” 朱霁月何曾见过如此的凶神恶煞?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走就走,晦气!” 孙放之又变回了和气脸,将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凑了过去。 “夫人下回若寂寞了,想试一试我,尽管叫我便是。” 说完捡起方才脱掉的衣裳,穿了回去,这才撇下了朱霁月,扬长而去。 他循着原路走出大门。那门房见他进去不久竟出来了,也是惊讶,忍不住盯了他下头一眼。 孙放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门房一吓,不敢再看,忙将他送了出去。 身后的门关了。孙放之却并未立刻离开,停在了附近的草木之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车道的尽头,又传来了一阵轰轰的马蹄车轮之声,很快,那一行人马便到了近前。 孙放之急忙翻身上马,朝着对面行了过去。 车夫看见对面有人骑马而来,甩鞭示意对方让道,见对方竟不让,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车,怒道:“你何人,还不快让道?” 孙放之笑嘻嘻地道:“我乃新晋卫将军李穆的兄弟,李将军收到此间主人的邀贴,邀他今夜前来赴宴。他今夜去白鹭洲接夫人,怎会来此?便由我来替他辞了。我方出来,正要回城。” 萧永嘉坐在车厢里,外头那话,听得清清楚楚。 怒气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发熊熊,再无法遏制。 自己也就罢了!朱霁月竟胆敢,真的把手伸到了女儿丈夫的头上! 她下了马车,一语不发,朝前头那扇亮着红光的门,快步而去。 孙放之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知是误会,又听到李穆今夜去白鹭洲,当场便会掉头,却没想到她竟还要往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来到那扇门前,抬起了手,握住门环。 得,得。 铁环发出两声清脆的叩门之声。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再次开门,借着灯笼的光,看到门外这回立了一个丽衣妇人,认出竟是萧永嘉来了,大吃一惊,不愿让她进去,却又不敢闭门拒之,僵在门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霁月那贱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萧永嘉冷冷地盯着门房,一字一字地道。 第50章 第 50 章 恶汉去后, 朱霁月依旧惊魂未定,瘫软在地, 盯着那柄原本打算相赠讨好于李穆的宝剑,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恼恨。半晌,方渐渐回过魂来, 想起身,手脚却发软,唤侍女来扶, 依旧没有回应。知那些人一个个都躲懒,或是趁机和侍卫私会去了,咬牙切齿, 自己勉强立了起来,抓起手边一只青瓷花樽,恨恨地掷向窗外。 瓷樽落地,发出碎裂的哗啦之声, 在这寂静的夜里, 听起来分外刺耳。 屋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似有人正登楼而上。 “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进来伺候?” 朱霁月满面怒容, 冲着门外厉声叱骂。 那门本半掩着, 应声,被人慢慢推开, 门口现出了一道身影。 屋内光线昏暗。正是因为如此, 方才朱霁月才没看清来人, 误把那丑汉当成了李穆,这才蒙了如此羞辱。 但此刻,不过才一眼,她便看清了门外之人。 不是别人,竟是长公主萧永嘉! 朱霁月大吃一惊,震惊之程度,简直不亚于方才突然见到转向自己的那张大毛脸。 她打了个激灵,一边继续高声唤人,一边飞奔到窗前,看下去,影影绰绰,见楼下的入口之处守了几人,分明是萧永嘉带来的。 朱霁月一时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萧永嘉迈步而入,朝自己一步步而来,最后停在了面前。 她整个人挺得笔直,脸色冰冷,目光仿佛两道挖人心肝的钩子,凿在了自己的身上。 “长公主,今夜什么风,怎的将你吹来我这……” 朱霁月终于镇定下来,面上带笑,那最后一个“里”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毫无征兆地,对面的萧永嘉竟扬臂,“啪”的响亮一声,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子。 伴随着那阵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朱霁月起先懵了,很快反应了过来,捂住那侧面颊,怒道:“你疯了?你敢打我——” 她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另侧面庞再次火辣,又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萧永嘉的指上戴着几只戒子,坚硬的金属刮过朱霁月的脸,虽未划破皮肤,却也在她面上挂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朱霁月活了三十几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被连扇了两只巴掌,禁不住怒,下意识地亦抬起了手,朝着对面的人,就要挥扇回去。 “贱人,你敢碰我一手指试试?” 萧永嘉并未闪避,只盯着她,冷冷地道。 朱霁月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不敢挥下,片刻后,慢慢垂落,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强道:“萧永嘉,此处是我的别居,你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啪”! 又是狠狠一个巴掌,抽得朱霁月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人扑倒在了地上,鬓发散乱,那侧连着吃了两巴掌的面颊,留下五道鲜红的肿胀指印,嘴角也慢慢地渗出了一道血丝。 “朱霁月,你动我萧永嘉的女婿,我来,赏你几个巴掌,不过是教你往后如何做人!” “打你,我都嫌污手!” “你给我记着,若叫我知道还有下回,就不只是几个巴掌如此简单了!” “我萧永嘉是无用,但对付似你这般荡妇,还是绰绰有余!” 萧永嘉说完,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过自己也变得微微肿胀的手心,掷在地上,再不看朱霁月一眼,转身而去。 鬓间一双凤头步摇,随她步伐乱颤,瑟瑟作声。 朱霁月捂着自己那侧肿胀的面颊,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头妇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冷笑。 “萧永嘉!你不过也就只一个不得丈夫欢心的弃妇罢了!在我面前,你抖什么威风?知不知道旁人在背后如何讥笑你的?是,我是荡妇,丈夫也不是我的,但起码我如今过得快活!瞧瞧你自己……” 她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永嘉的背影,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摇头。 “人前打扮得是光鲜亮丽,只怕到了晚上,屋里撒豆子叫你捡都不够熬吧?当初你仗势,坏我婚姻,夺了高峤,如今怎样?他碰都不碰你一下。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无知妒妇!你除了一个虚号,你还剩下了什么?” 萧永嘉恍若未闻,继续朝外而去。 “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杠,原本是我朱家和高家联姻的!你抢了高峤,害我嫁了如今这个废人!你害我一生,我对你一直忍让,你却还步步逼进,这些年来,处处针对于我!” “萧永嘉,你丈夫因当年邵玉娘投江而记恨于你,和你不合,你怨我做什么?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叫我早早就看到你落到了今日地步!不止报到你身上,还报到了你女儿身上!你来呀,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就是要看你笑话!日日笑,年年笑,笑你这辈子如何下场!” 朱霁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萧永嘉原本神色漠然,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头。 “你怎知道邵玉娘的?” 她盯着地上的朱霁月,冷冷地问。 朱霁月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口,脸色微微一变,知无法否认了,迅速压下心中的惶恐,索性冷笑:“我怎不能知道?当年高峤北伐带回了她,有意纳她为妾,你却要杀她,这建康满城,谁人不知?” 萧永嘉凝立,面色青寒,犹如蒙上了一层玄冰。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萧永嘉刚嫁高峤几年,生下洛神不久。高峤最后一次北伐,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对邵氏姐弟。 邵氏本也是北方大族,早年未及时南迁,也未能在胡人政权里得到重用,家道败落。这对姐弟乃邵氏旁支,父母皆亡,寄人篱下。高峤领军到来之时,战中被流箭所伤,因当时天气炎热,一度伤情恶化。邵奉之祖上传有灵药,闻讯赶去献药,果然起效,高峤伤情得以痊愈。后北伐不利,领军南归之时,这对姐弟,便也随他南下。 因邵氏姐弟对丈夫有救命之恩,萧永嘉很是感激,见邵玉娘初来建康,无所依靠,也知书达理,淑惠贞静,是个和外人说两句话便脸红的,因她有几分姿色,怕她在外被人欺凌了,将她接入府中,以贵客待之。又因她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却尚未婚配,起先还替她张罗婚事,因她婉拒,遂作罢。 如此过了数月,本相安无事,不想一日,萧永嘉从金山寺礼佛归来,发现那邵玉娘竟出了府,人不见了,一问,道是被她兄弟给接了出去。 她人走得如此仓促,萧永嘉很是不解,但也未起疑心。直到数日之后,才听到个消息。说那晚上她住在寺院里时,高峤赴宴归家,半醉而眠,半夜之时,恰好有起夜路过的下人,隐隐看到邵玉娘入屋,不久出来,随后,次日一早,她那兄弟就来接走了她。 萧永嘉这才起了疑心。想起前些时日,阿菊曾不止一次暗中提醒,道那邵玉娘似对高郎君有所觊觎,叫她小心些,最好将她打发了。但萧永嘉却大大咧咧,觉那女子很是正经,又整日足不出户,不似这样的人,并未放在心上。 此刻听到这样的传言,再联想到那女子走得奇怪,便去逼问丈夫。 高峤起先还不愿说,只道她是被她兄弟给接走的,萧永嘉再三逼问,又大发雷霆,高峤无奈,这才道出原委。 原来那夜,他赴宴归来,独睡之时,邵玉娘竟潜入献身,被高峤发觉拒绝后,白着脸,跪地哭泣,说自己也是出于一番仰慕之心,才做下错事,已经知悔,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长公主。 高峤答应了,次日一早,便叫她兄弟将她悄悄接了出去。 那时候的萧永嘉,年轻气盛,眼里容不下半粒的沙。 诚心相待的人,竟爬上自己的床,去勾引自己的丈夫。 她勃然大怒,当场提剑,就要去杀那妇人,被高峤夺剑喝止,道那女子已经知错,不可再加伤害。 萧永嘉虽一向跋扈,但却从未真的杀过人,当时也不过是怒极攻心,一时冲动而已。见丈夫却护着那贱人,当时虽强忍了下来,心下却愈发愤怒,反而真的起了杀意,转头要去,被阿菊劝阻了。 阿菊说,高郎君既息事宁人,起先还替那邵玉娘隐瞒,可见他还念着邵氏姐弟的恩。何况他已主动将人送走,长公主若再杀她,怕会引高郎君不满,认为她得理不饶人。 萧永嘉那时候,对丈夫满心爱恋,被这一句话给惮住,无奈打消了念头,但心中的这一口恶气,却如何出得了?趁高峤外出不在,叫人将邵氏姐弟驱出建康,命回往江北,此生再不许踏入南朝半步。 原本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去往渡口的路上,发生了意外,一伙强盗半路现身,邵玉娘被掳,据说为保贞洁,壮烈投江,就此没了下落,必定是死了。 消息后来还是传到了高峤的耳中。 高峤大怒,指责萧永嘉心胸狭窄,逼人太甚,以致于断送了人命,令人齿寒,甚至,一度还疑心是她故意安排的强盗,借刀杀人,以泄私愤。 萧永嘉和他大吵了一顿,将他赶出了屋,不许入内,直到半年之后,高峤主动认错求好,萧永嘉才消了气,两人重新同房,就此虽算和好,但这么多年过去,林林总总,裂痕非但无法消弭,反而越来越显。 直到数年之前,萧永嘉终于独自搬去了白鹭洲,和丈夫公然分居,直到今日。 她盯着朱霁月,忽然,眸底闪过一道暗光,似有所顿悟,一步一步,逼向了她。 “当年姓邵的事,我瞒得严严实实,你知道她也就罢了,怎可能知道她投江而亡?” 那时候的萧永嘉,天之骄女,春风得意,还极爱面子,怎肯让人知道丈夫因了别的女子而和自己起了二心? 从头至尾,事情都瞒得极是隐秘,包括她派人赶那对姐弟回往江北。 “莫非,是你安排的那些强盗,做下了那事,以离间我夫妇?” 她的双手紧紧捏拳,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朱霁月懊悔万分,只恨自己一时口快,竟露出了端倪。眸底掠过一丝慌乱,却还勉强镇定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了那样的事,迟早会传出去的!为何赖我!” 萧永嘉的脸色铁青,凝立了片刻,忽然弯腰,一把拾起地上长剑,“锵”的一声,拔剑出鞘,森森剑尖,指向了朱霁月,朝她逼了过来。 “朱霁月,我再问你一遍,当年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朱霁月骇然睁大眼睛:“萧永嘉,你疯了?你敢杀我?” 萧永嘉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眼底闪过一道煞气。 “我最后问你,是不是你做的?你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丈夫名为宗室,不过是个废物。至于朱家,更是要仰高氏鼻息!我今日便是杀了你,报一个失手之过,大不了罚禄禁足,还能拿我如何?” 她咬牙切齿,朝着朱霁月,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朱霁月面露恐惧,从地上迅速地爬了起来,不住地后退,直到身后被墙抵住,无路可去。 “萧永嘉,你莫做疯狗,逮住人就乱咬!莫说当初那事和我无关。你便是赖定我,逼我承认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又有何用?” 剑尖已经快逼到朱霁月的胸前。她几乎感觉到了那森森的寒意,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声音更是在发抖。 “高峤当初迫于无奈娶你,在他眼里,你就是个除了身份之外,一无是处的女人!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你以为你如今告诉他这些,他就会信你?” 萧永嘉仿佛突然间被抽去了什么,停住了,方才眸中的煞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缕迷茫之色。 那执剑之手,也滞在半空,微微地颤抖。 朱霁月察言观色,终于暗暗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讨好的笑。 “长公主,我知这回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糊涂,竟惹了你的女婿。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多瞧他一眼……” 她嘴里说着,双目紧紧盯着剑尖,小心翼翼地朝一旁挪去,突然,趁着萧永嘉不备,扑过来就要夺她手里的剑,却不料,因太过专注上身,足下被那曳地裙裾给绊住,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尖叫声中,她整个人朝前倒了下来,圆睁双目,瞳中反照出了两个迅速靠近的白点。 “噗”的沉闷一声。 锋利的剑尖,斜斜刺入了朱霁月的一段咽喉,透颈而出。 朱霁月无声无息地扑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斜插着剑,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萧永嘉,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的仇恨和恐惧。 她不信,自己居然就这样,要死去了? 萧永嘉的五指,慢慢地松开了剑柄,看着在自己脚下挣扎扭动着的朱霁月,神色一片木然。 …… 一炷香后,李穆冲上高轩,推门而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之气的麝香味道,闻起来几乎令人作呕。 他眼中掠到一缕诧色,迅速来到萧永嘉的身边,见她坐在那里,脸色惨白,目光呆滞。 地上的朱霁月,脖颈斜插一剑,伤口处慢慢地淌着血,血已经流了一地,眼见是活不成了,却因尚未完全刺断气管,此刻依旧还没彻底死去。 她圆睁双眼,目光涣散,积满血泡的嘴唇微微地张翕着,宛若涸池穿在剑上的一条将死未死的鱼,状极可怖。 李穆立刻扶起萧永嘉,将她交给了门外的孙放之,低低叮嘱了几句。 孙放之点头,护着几已失神的萧永嘉迅速下楼。 李穆转身回到屋里,来到了朱霁月的身畔,蹲身俯视。 朱霁月挣扎着,又回了一口气,嘴唇不停地无声张翕着,双目盯着李穆,眼里流出一颗晶莹眼泪,满含了求生的祈怜之意。 李穆和她对望一眼,拿了地上的一块白帕,垫于她那血颈之上,伸手过去,轻轻搭上。 他的手骤然发力。 伴着轻微的骨节断裂的喀嚓一声,朱霁月的头歪向一边,眼底的最后一丝生机,消失了。 李穆收手,眼底无波,为她覆上双眼,随即平静地拔出了那柄插在她脖颈的长剑,以衣覆尸,随后直起身,环顾了一圈,踏过满地的狼藉杯盘,走了出去。 楼梯口,冲上来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男子,手中持着染血的刀,孙放之正在后追赶,看见李穆,嚷道:“余下皆服,唯此人抗命,极是凶悍,刚伤了一个兄弟!” 这侍卫头领亦是朱霁月的裙下臣子之一,方才和侍女厮混去了,才觉察不对,领人前来。 他几步登上楼梯,双目闪着凶光,朝李穆挥刀而来。 李穆五指握了剑柄,收处,寒光一道,那男子脖颈之上,宛如被线划过,瞬间多了一道笔直的黑色细印。 红色液体慢慢地自黑线处渗涌而出,接着,皮肉被迅速奔涌而至的鲜血,豁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宛如张开了一张巨嘴。 男子扑倒在地。 李穆离开之时,身后,燃起了一团熊熊火焰。火光照亮了去路,几乎映红了半片城外的东郊夜空。 …… 凌晨了,洛神感到阵阵的心神不宁。 李穆替她做了决定后,便留下了。 但不知为何,母亲一直不见回。后来他说亲自去接,叫她先安心睡觉。 洛神又怎睡得着?虽有阿菊陪着,在屋里却一直睁着眼睛,终于忍不住起身,不顾阿菊的劝,穿衣登楼,倚在窗侧,眺望着渡口的方向。 江雾比先前浓了。这里到渡口有些路,从窗口眺去,夜空迷迷茫茫,除了一片静静流淌着的寒雾,什么也看不到。 她心下忐忑,正想下去,到门口附近去等,忽然,听到楼台下方大门方向的那条甬道之上,传来了一阵动静,俯瞰下去,隐隐瞧见似是有人来了,急忙下了楼台,奔过去相迎。 萧永嘉回了,被人搀扶着进来。 洛神看到母亲的时候,吃了一惊。 她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黯淡而无光,看起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从小到大,洛神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模样,似今夜在外,刚遭遇过了一场可怕的巨变。 她迅速看了眼母亲一行人的身后,却并未见到李穆。 “阿娘!你怎的了?” 她上去,抓住了母亲的手。感到她的手,冰冷一片。 萧永嘉摇了摇头,朝女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低低地道:“阿娘无事。” 阿菊也是吃惊不小,急忙上前,扶住了萧永嘉。 “长公主乏了,先回屋吧。” 洛神心知有异,但见状也不好再问,急忙一道将她送回屋里,安置下去。 萧永嘉仿佛倦极了,一躺下去,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宛如睡死了过去。 洛神一直在床边伴着母亲。 四周静悄悄的,她望着母亲的睡容,猜测着李穆的去向,渐渐倦极,趴在母亲的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猛地惊醒,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母亲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而母亲却不见了人。 她急忙爬起来,唤人。 侍女入内。 她问此时点刻,又问母亲去了哪里。 侍女说,寅时。 方才李郎君回了,长公主正在和他说话。 …… 萧永嘉坐于榻上,李穆相对,坐于下手之位。 灯火跳跃。萧永嘉的脸色比起刚回时,看起来要好些,但依旧泛着一层浅浅的灰败之色。 从李穆进来后,她便一直这样望着他,双目一眨不眨,良久,问道:“她死了?” 李穆颔首。 萧永嘉闭目。片刻后睁开,说:“人是我杀的,明早我进宫请罪。我不会提及你去过那里。阿弥……” 她顿了一顿。 “你带走吧。往后……” 她加重语气:“你若敢负她,我不会饶你!” 李穆道:“多谢岳母成全,往后我必善待阿弥。但别事,岳母怕是多想了。今夜一切,全因我而起,罪责全在于我。你离去后,人还是活着的,被我所杀,后续也都安排好了。和岳母无半分的干系,岳母分毫不知,今夜更是一直未曾离岛。” 萧永嘉一怔,迟疑了下。 “你此话何意?” “岳母记住我的话便是。陛下宿醉,今日迟迟不起,岳父一直等着面见陛下。待见过了陛下,议了事,料他也会来此。此刻方四更,岳母安心再歇息吧。” 他向萧永嘉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退了出去。 萧永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迷茫,恍若入定。 …… 洛神在屋外等着,心中忐忑不安,没片刻,看到门打开,李穆那道日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急忙跑了上去,仰脸问他:“今夜到底出了何事?方才你和我阿娘都说了什么?” 李穆俯视着她因一夜焦虑,落了淡淡一层青色眼圈的小脸,微微一笑,低声道:“无事。方才只是岳母应了我之所求,允我接你走了。” 洛神一呆。 她担心着的事,母亲那宛若岩石般的强硬态度,竟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心底慢慢地涌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欢喜,但却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朝里去,想亲自听听母亲是怎么说的,才迈步,手便被李穆一把握住了,带着她,转了回来。 “你阿娘倦了,要歇息。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也乏了,你带我去睡吧。” 洛神觉得,这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母亲回来才会如此失态。 但他们都不说。 好在看起来,似乎又没什么大碍。 她抬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想着他最后一句许是无心的话语,脸微微有点热,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随我来吧。” 第51章 第 51 章 洛神带李穆到了自己的屋。 阿菊跟进来服侍。 洛神惊讶地发现, 她对李穆的态度,恭恭敬敬, 和从前在京口时相比,竟天差地别,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指挥下人送入热水和一应的洗漱之物,又亲手铺好床, 这才领人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阿菊对李穆的态度,自然是随了自己母亲的。 这个晚上, 到底发生过什么? 洛神心里愈发好奇了。 阿菊去后,李穆入浴房,洛神先上了床。 她放下帐子, 躺在被窝里,想着心里的疑惑。但没片刻,注意力就被李穆在浴房里发出的动静给吸引了。 她闭上眼睛,但耳畔却不时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也不知怎的, 脑海里便浮现出先前在京口, 有一天晚上,她看到他光着上身走出来的模样。 再想象他此刻在里头…… 洛神禁不住一阵耳热。 她不想再听了, 偏那水声, 清清楚楚。 洛神索性拉高被子,蒙住了头。过了片刻, 又觉气闷, 扯下被子, 发觉水声已经停了。 隔着帐子,她看到李穆出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套着衣裳,很快穿好,却并未朝床的方向走来,而是停了脚步,左右看着,似在寻他能睡觉的地方。 方才缩在被子里的时候,洛神还想着,万一他出来后径直上床要和她同睡,她该怎么办? 但此刻,真见他出来了,还是和先前在京口他家中时一样,要寻地方另睡,她却又觉不忍了。 这里是自家,她的闺房。 洛神忽然有了一种类似于自己需尽地主之谊的念头,忍不住说:“你来,睡我床上吧!” 帐外,那男子身影微微一顿,随即走了过来。 帐帘被掀开了,李穆出现在她的面前,望了她一眼。 洛神有点窘,往里挪了挪,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在外,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调说:“菊嬷嬷方才未曾预备你的铺盖。反正我的床很大,你睡一晚也是无妨。” 他一笑,道了声谢,灭了灯。 洛神感到身下的床,似微微一沉。 她的身侧,便多了一个男人。 幸好黑乎乎的,他也看不到什么。 她把被子朝外推了推:“喏,你自己盖吧。” 两人便同盖了一条被。 他盖了被,没再动过。洛神闭目,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更是一动不动,唯恐不小心碰到了他。 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 那种别扭之感渐渐消去之后,先前那个困扰着她的疑问,又再次浮上了心头。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望着身边那个仰卧着的模模糊糊的侧影,小声问:“你睡了吗?” 他侧身朝向了她:“怎的了?” “今夜到底出了何事?我阿娘刚回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 “你阿娘去青溪园,想必和朱氏吵了几句。放心,无事了。” 他的声音里,仿佛自带着一种能叫人感到安心的力量。 阿娘脾气不好,和那个朱霁月又向来不和,这样的情况之下,两人碰头,阿娘回来,脸色会好才是怪事。 洛神有些恍然。 可是心底,到底隐隐还是存了个疙瘩。 犹豫了下,终于忍不住,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你和朱氏怎生一回事?” 他哦了一声,似乎笑了。 洛神很确定!虽然帐子里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他这语调,分明就是在笑她。 她忍不住恼羞,继而薄怒。 “你笑什么?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不说便罢!我不想听了!免得污了我的耳朵!” 她翻身,滚到了床的最里侧,一下卷走了他身上的被子,背向着他。 “无事。我没去,叫孙三兄代我去回了个口信。随后便来了你这里。” 身后,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洛神心里终于彻底释然了。 知被子全被自己卷走了,有心想叫他再盖回去,又不好意思开口。 “阿弥,我有些冷。被子分我些。”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那人说道。 她立刻滚了回来,只是还用后脑勺对着他。 他似乎又笑了,盖了被子,顺手伸手过来,帮她也塞了塞被角,柔声道:“睡吧。” 洛神的唇角,不自觉地悄悄翘了起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今日本是休沐日,高峤却在台城衙署里照例忙碌了一整日,傍晚才空下来。入宫,又被告知,兴平帝昨夜服用五石散,半夜燥热难当,如此冬夜,身穿单衣,在御园里奔啸了许久,天亮才睡下去,此刻还没醒来。 高峤心中隐忧,又想起李穆今日去白鹭洲接女儿一事,叫人先去给他传个话,道自己尚在宫中,他若接回了人,先自管回家,待这边宫中事毕,自己便会回去。 他在外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将近戌时末,数次催问,内侍都说皇帝还在睡着,又道许皇后也在一旁相伴,知高峤等着求见,传话出来,叫他今夜先回,有事明日再来,不必打扰皇帝休息。 五石散服用之后,令人精神振奋,哭笑无忌,乃至□□,极乐无穷,是诸多士人、名士之所好,上行下效,风靡一时。 兴平帝年轻之时,许是为了排遣情绪,那是便开始服用了。 但五石散性极燥热,且有毒性,长久食用,伤肝损脾,甚至不乏有人服药后死去的传闻。 这些年来,高峤一直在劝皇帝戒掉此物。但此物却能致瘾。兴平帝服了又停,停了又服,陆陆续续,中间已经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回。 这两年,皇帝的身体,渐渐大不如前。他自己应也知道是和服用五石散有关,故极力在戒。 高峤已许久没听到皇帝在继续服食的消息了,原本颇感欣慰,却没想到今日又出了这事。 高峤也略通医理。 按说,昨夜服下,今早散性,睡个一天,到了此刻,应也差不多醒了。 高峤渐渐觉得有些不妥,怎肯如此从了许皇后,就这么离去?沉吟了下,立刻派人去将新安王请来。 新安王萧道承是兴平帝的族弟,兴平帝在有意疏远士族之后,执政多倚仗这个族弟,算是宗室里最有威望的一位宗王。 他年近三十,仪容堂堂,平日和高峤关系也算不错,闻讯,连夜匆匆赶来,和高峤一道,两人带了太医,强行闯入兴平帝的寝宫,跪在门外,请皇后容许太医入内察看。 许皇后的脸色很是难看,但面对着新安王和高峤两人,也不敢再强行阻拦,只好放人入内。 兴平帝躺在龙床之上,面红耳赤,呼吸时缓时急,深眠不醒,高峤连唤他数声,毫无反应。 太医上前施针,良久,听见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响,这才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被内侍扶坐而起,茫然道:“何点刻了?朕睡了多久?” 高峤终于松了口气,上前道:“陛下!自你昨夜食用五食散,已过去一天一夜!” 兴平帝面露微微愧色,有些不敢和高峤对望,喃喃地道:“朕想着许久未食,难得昨日痛快,回来便用了些许……不过些许而已……朕下回再不食用了,高相放心……” 高峤知皇帝心志薄弱,怕是不可能根绝此药了,暗叹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和萧道承先暂时避让,待皇帝更衣完毕,重新入内,行君臣之礼。 兴平帝问何事。 高峤道:“臣见陛下,乃是为了昨日宫宴之上,慕容氏投效一事。鲜卑多族,唯慕容一族,族里多有大能之人,又天生狡诈善变,不讲恩义。我朝自立国始,对慕容一族,多有恩抚,赐高官厚爵,当初若非得我大虞格外厚待,慕容氏何以能在北方众多胡族里脱颖而出?然慕容氏狼子野心,数次叛变,乃至趁我大虞国难之际,趁火打劫,大肆掠夺北方土地。后因不敌夏人,方举族隐忍,蛰伏多年。如今北夏局势飘摇,国摇摇欲坠,慕容氏便又趁机举事。此一族人,分明是图谋复国,何来半分效忠我大虞之心?慕容西谋事不成,如今逃往北方,必在联络旧部。而慕容替来我大虞,名为投效,分明更是寻求庇护,欲借我大虞之名,在北方延揽人心。臣恳请陛下,三思后行,万万勿纳反复无常之人!可将其驱离大虞,勿令慕容氏借我大虞之名,在北方再次举事!” 兴平帝神色隐隐不快,但依然勉强笑道:“高相,你过虑了。朕何尝不知慕容氏反复无常。但此次非比从前。慕容氏早已元气大伤,旧部寥寥,恐再难成大事。慕容替如今诚心前来投靠,朕若不纳,岂非寒了北方那些亦有意投靠大虞之人的心肠?慕容替向朕转呈了慕容西的亲笔血书。” 他大笑了数声:“朕以为,高相你对慕容西,怕是有所偏见。” 慕容西当初曾求婚于长公主,一曲千金之赋,传遍秦淮。随后高峤娶了长公主。据说,他对那首千金赋很是厌恶。 既厌恶那赋,对一手造了这赋的慕容西,想必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了。 更何况,后来北伐之时,高峤之所以未能如愿北进,便是遇到了当时已投北夏的慕容西的强劲阻挡。 前有强敌,后国内掣肘,高峤无奈,最后只能撤兵南归。 兴平帝的意思,家仇国恨,双管齐下,高峤难免怀有私心,他岂会不知?焦急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出于公心,绝不带半点私人恩怨。慕容氏不能相信,请陛下听我之言!” 兴平帝摆手:“高相不必过虑。昨日慕容替献上金刀地图,足可见诚意。” “陛下!慕容替所献之刀,乃其开国先祖所有,名为慕容一族圣物,实为背叛我大虞之见证,分明是为国耻!陛下不拒,反欣然接纳,是何道理?至于那关图,臣斗胆问陛下一句,我大虞上下,济济文武,如今可还有挥师北上,收复两都之心?若无,得此关图,又有何用?” 兴平帝一下被问住,应答不出来,脸色变得极是难看。忽然,双眉皱起,抬手捂住了额,道:“朕还头痛。若无事,你们都回吧,此事日后再议。” 萧道承忙出来圆场:“高相进言,字字出于大局,陛下必会慎重考虑。只是今夜实是不早了,陛下身体要紧。高相也是日夜操劳,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高峤心知皇帝必是听不进自己的话,无奈,只得拜辞。 兴平帝脸色这才好了些,道:“高相走好。见了皇阿姊,代朕问安,朕也有些时候未见她面了,甚是想念。” 高峤应了,目送皇帝起身离去,怏怏出宫。 与萧道承在宫门外告别之时,道:“陛下与殿下亲近,或许还肯听殿下之劝。旁事也就罢了,请殿下多留意陛下身体,万万不可再叫陛下放纵至此。今夜实是凶险。” 萧道承咬牙切齿地道:“皇后居心叵测,今夜若非高相在,后果不堪设想!高相赤忱之心,叫孤实在惭愧。高相放心,只要陛下肯听孤劝,孤必定竭尽全力!” 兴平帝若没了,太子年幼继位,许氏趁机坐大,日后必不容萧道承。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盼望兴平帝无事。 高峤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要登近旁那辆已经等了自己许久的车,准备回往高家之时,忽然看到城东方向,隐隐起了一片红光。 应是那个方向的哪处夜半失火。 但站在这里就能看到红光了,可见火势之大。 倘是连片的民居着火,再加上这种天气,火势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高峤吃了一惊,急忙和萧道承一道,赶往城东。 两人匆匆赶到城门前,并未见到失火点,但前头那片火光,却愈发明显,知应是城郊之火,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登上城楼,看个究竟。 城楼上已经站了十来个被这火光给吸引的守夜门卒,正指指点点,见高峤和新安王突然现身,慌忙下跪。 高峤站在城楼上,看得愈发清楚了。 这火光,似是源自数里之外的青溪一带。 他知那里有座属郁林王所有的青溪园。 火光如此之大,难道是青溪园起了火? 高峤立刻命人去叫建康令,带人速去灭火,自己和萧道承也赶了过去。 赶到之时,众人被眼前的火势给惊呆了。 青溪园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空无一人,园中那座最为华丽的名为宝芳楼的高轩,全部已被烈火吞噬。 大火正在向着两边蔓延,烧着了附近的连片房屋和花木,火光熊熊,热浪逼人。 这样的火势,人力根本无法扑灭。高峤只能命人撤远,等待大火自己烧灭。 这场火,一直烧到了天亮时分,将那一片连在一起的屋宇全部烧光,才终于灭了。 建康令带人,往还冒着零星火光的废墟里浇水,寻了许久,最后,终于在那处显是起火点的原本叫做宝芳楼的断壁残垣里,寻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男一女。 郁林王自己没有现身,只来了王府管事和朱家的一个管事。 辨认过残容和身上未被大火烧掉的金玉配饰之后,确定这具死前显然衣着暴露的妇人之尸,正是主母郁林王妃朱霁月,而那个男子,乃侍卫头领。 近旁地上,又散落分布着烧黑了的酒壶和杯盘。 显然,大火烧起来时,这两人应是在此吃酒。 园中其余下人,一个也不见了。 建康令命人去搜剩下的屋子,发现库房里丢失了不少贵重财物,地上到处是散落着的来不及带走的钱。 推断应是奴仆发现宝芳楼半夜失火,火势无法扑灭,见主母被烧死在了里头,众人害怕吃罪同死,遂哄抢财物,连夜一哄而散。 郁林王一心修仙,夫妇形同陌路,王妃平日大半时日住在这里,据说暗中养了不少面首,这早不是什么秘密。朱家早先觉得有失颜面,也曾阻止,但朱霁月我行我素,依旧时常住在此间,朱家无可奈何,也只能听之任之。 听完建康令的汇报,朱家管事脸色有些尴尬。 高峤和新安王默不作声。 王府管事上前,向高峤和新安王行礼,面露戚色,说:“此处夜半不慎失火,不想竟惊动了二位,累二位辛劳至此,实是罪过。王妃昨日来此,乃是休养身体,殿下是知道的,遭遇不测,实为不幸。这侍卫应是瞧见起火,忠心救主,奈何火势过大,这才双双殒命于此。殿下说,他极是感激新安王殿下与高相公。二位辛劳,这里剩余之事,交给奴便是,请早些回去歇息。待殿下出关,必具礼致谢。” 说完,深深躬身。 朱家管事暗暗松了口气,急忙附和。 高峤和新安王对视了一眼,自是心照不宣,道:“我二人也只是恰巧看到,这才赶来。王妃不幸罹难,望殿下节哀。这里既无事,我二人先便去了。” 管事恭敬相送。 高峤和新安王熬了半宿,也是疲倦,相互告辞,便各自归家。 高峤一夜没睡,人早乏了,坐于车上,却分毫没有睡意。 向皇帝进言一事,他本就不抱大希望。见皇帝如此反应,虽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 反倒是思量后来发生的事,才真的叫他感慨不已。 从朱氏身上,他自然地联想到了妻子萧永嘉。 这些年,夫妇关系淡弛,面对着妻子冷脸,他无计可施,又忙于政务,何来精力,再有年少时的情爱心思。 日子也就如此,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昨夜朱氏意外,却忽地叫他惊了一身冷汗。 他已不记得,上一次,两人同房是在何时了。 所幸最近这些年,她似乎对房中之事,愈发冷淡。虽不肯和自己同住,却也从没传出过什么类似于朱氏这样的传言。 否则,倘若万一哪天,她也传出这样的传言,高峤实在不知,到时自己将要如何自处。 …… 高峤一边感慨万千,一边又感庆幸。匆匆忙忙赶回高家,天已大亮。 自己在外折腾了一夜,原本以为萧永嘉和女儿女婿都已回了,不想家中却看不到半个人。 高峤诧异过后,疑心是否妻子改了主意,蓄意刁难,不让李穆接回女儿。 他回忆前夜自己寻过去时,她说话的那一番语气和态度。 当时自己也没多想,信以为真,匆匆回来。 此刻仔细回想,越是咀嚼,越觉不对,放心不下,也顾不得休息,急忙又掉头,赶去通往白鹭洲的渡口。 …… 李穆做了一个梦。 他梦回到了前世的新婚之夜,他和高氏洛神在一起。 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上从皇室贵胄,下至满朝文武,那些人,可以在背后非议他,仇恨他,但当着他的面,却必须仰他鼻息,唯命是从。 她是他少年起便印在心底的一团影子。真实存在的高氏女郎,后来的陆家之妇。但于他而言,却又虚无缥缈,宛若住在幻想中的仙境里的姮娥仙子。 再多、再美、再能给男子带来快感的女子,也无法和她相比。 于她,他只配仰望。 甚至不敢将她作为纾解时的幻想。 那样对她而言,太过亵渎。 但这一夜,她却走下云端,变成了活生生的,能叫他触摸的到的真实。 他的女人和妻。 他不止是热血沸腾。 当他意识到,她真的如同自己过去幻想中的那般善良、温柔、多情,善解人意,并且,也愿意伴他共度余生,哪怕他心里清楚,她其实只是迫于情势才嫁了自己,他也依然为她深深迷醉。 那一刻,哪怕是叫他跪在她的脚下求欢,他也甘之如饴。 李穆的梦境,渐渐变得旖旎了。 一帘锦帐,痴云腻雨。两人共枕而卧,她温顺入他怀中,香侵肺腑…… 这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睡梦之中,都能清晰地感到口干舌燥,神魂颠倒。 他一下醒来,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怀中竟真的多了一具软绵绵的身子,鼻息间,亦充盈着暖暖的香气。 天已微亮,借着帐外透入的淡淡晨曦,他看到一个少女背对着自己,脸朝里地半趴着,依旧酣眠未醒,一头青丝,凌乱散在枕上,露出了后颈的一截雪白肌肤。 李穆闭了闭目,脑海里迅速掠过了昨夜之事。 她叫他上床而眠。 此刻她还睡着,沉沉地睡在她原本的位置里,蜷着,背影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又娇憨,又乖巧。 但他却不知何时起,竟朝她靠了过去。 他的一条手臂,还从后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手掌就贴在她身上。 掌心所触之处,腻理绵软,一片潮汗。 心跳顿时大作,一阵浓烈的罪恶之感,迅速地朝他袭来。 他不敢动,唯恐惊醒了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那条臂膀,又小心地往外侧挪了些,这才伸手撩开帐子,一个翻身,人便迅速地下了床榻。 第52章 第 52 章 洛神昨夜睡得太晚, 起先又忐忑担忧了大半个晚上,到下半夜, 终于去了心事,人也倦极,一闭上眼,便沉沉入眠, 睡得又香又甜。后来朦朦胧胧间,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边上多了只大火炉。那只大火炉围着她, 暖烘烘的。 她体质偏寒,大冬天的被窝里,有这么一只火炉子能让她取暖, 实在是件很舒服的事,暖着,暖着,到了后来, 身上甚至仿佛还热出了汗。 她睡足醒来的时候, 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 忽然想起昨晚李穆也睡在自己的床上, 急忙睁眼转脸,发现他已不见了。 她坐起来, 撩开帐帘, 钻出脑袋张望了下。 屋里空荡荡的, 也不见他人了,倒是窗外天光大亮,瞧着不早了。 她开口叫人。 阿菊应声而入,带着侍女服侍她起身。 洛神低头,见身上中衣的衣襟睡得有些散开了,身上也积了层汗,尤其是前胸和后背。 梦中的热汗之感,原是真的。只不过到了这会儿,汗渐渐凉了,亵衣贴在身上,人就感到有点不大舒服。 阿菊帮她拭汗,换上干净的内衣。 洛神有点想问李穆一早去哪儿,但对着阿菊,又不好意思开口。 阿菊一边帮她穿衣,一边说:“相公一早来了,李郎君这会儿正伴着相公呢。” 洛神心一喜,急忙下床,匆匆洗漱过后,梳头穿衣,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便赶去前堂,到了那里,果见父亲来了,李穆陪在他的下手之位,两人正在说话,听到她的脚步之声,停了下来,齐齐转过脸。 洛神提裙跨入门槛,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父亲身边,向他见了个礼,随即坐到他的身畔。 “阿耶,你怎一大早就来了?” 高峤看着双眸带笑,宛若一枝晨间含露小荷般清新的女儿,眼底目光,是抑制不住的宠爱。笑道:“阿耶本以为你们昨日便回城的,不想一个也没回,今早无事,便过来瞧上一眼。” 他看了眼李穆。 “等你阿娘出来了,你们今日一道都回府吧。” 洛神知父亲应已知晓母亲同意李穆接走自己的消息了,悄悄看了对面的李穆一眼。 他跽坐在席,双手端正地平放于两侧大腿之上,腰间佩剑解下,放置在左手边的位置,自己和父亲说话之时,他便沉默着,视线落在面前的案几之上,修眉朗目,仪容端肃,姿态更是严正,想起昨晚两人同床而眠,他还替自己温柔地掖被,哄她睡觉,当时眉眼温柔,和这会儿在父亲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想着,心里不禁泛出一缕淡淡的甜蜜之感。 高峤也看向李穆。 “敬臣,年底也没几日了,京中暂时无事,今日回府用了饭,你也好带阿弥回去走一趟了。其余事情,等明年回来再说吧。” 李穆立下大功,皇帝赐下的封赏里,其中一项,便是赐假,允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如今恰又正好是岁暮,高峤虽舍不得女儿,但女儿既出嫁了,再留她在自家守岁,便有些说不过去了,故如此开口。 李穆恭敬地道:“母亲先前也曾特意吩咐过的,道阿弥留在建康守岁,年后再归,也是无妨。” 高峤笑着摆手:“那是你母亲仁厚。你还是带阿弥回去吧。” “多谢岳父。” 李穆向高峤行了个礼。 洛神听到很快就要随李穆回京口了,一时也不知是何感想,又看李穆,见他目光还是没有看向自己,便似她不存在,和平常的样子,有些不同,心里正疑惑着,忽听门外传来步履之声,转头,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萧永嘉的脸色,虽然比昨晚上看起来要好了许多,但依旧有点苍白,面颊擦的淡淡胭脂,也遮不住一脸的疲态。 见女儿迎了上来,笑着点了点头,母女一道行来。 李穆站起,向萧永嘉见礼。 萧永嘉点了点头:“坐吧,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颇是和气,听起来却略带沙哑。 洛神扶着母亲入座。 高峤觑了眼妻子,觉她和平日很不一样。 不但对李穆态度大变,精神瞧着也不大好。 不过一天没见,无论是她说话语气还是眉目里的神采,皆黯淡无色,见不到从前的半分锋芒。 高峤心中疑虑,但当着女儿女婿,也不好开口问,只道:“方才我听敬臣说了,你允他接阿弥回京口。此事甚好。不若今日一道回府,用个饭,也好叫敬臣携阿弥回京口了。你意下如何?” 他用带了点小心的语气,问妻子。 萧永嘉起先并未看他,目光只在洛神身上定了片刻,随即看向丈夫,点头:“你安排便是。” 妻子竟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高峤彻底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如此定了!” …… 午后,洛神和母亲同坐一车,行在回往建康的路上。 洛神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见她微微转脸,视线定在窗外那片慢慢后退的远山之上,已经这样出神了良久,忍不住靠了过去。 “阿娘,昨夜你去寻那妇人,可是吃了亏?他同我讲,他并未去,只是叫他一个兄弟代他去,回绝了邀约。” 萧永嘉转回脸,凝视了女儿片刻,抬手闭了望窗,将洛神搂入怀里,抱了她片刻,低声说道:“阿弥,阿娘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李穆是个有本事的人,绝不止今日的地位,日后定还会有一番成就。阿娘虽不知他当初为何千方百计娶你,但你既嫁了他,应也是上天之意,阿娘认了。” 洛神一呆,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和自己说这个,语气又如此奇怪。 她仰脸望着母亲。 “阿娘瞧的出来,他对你颇是上心,如此便好。但似他这样的男子,日后地位不断上升,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会黏上来的。你记住,倘若日后遇了这种事,在他面前,绝不能过激,但也不能作大度,容他身边留有别的女子,更不可叫他和旁人有机会亲近。趁着如今刚新婚,往后要好好对待丈夫。你的性子,我算是放心,只是还要学些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要叫他对你服服帖帖,死心塌地。阿娘会叮嘱阿菊的,你若有不明之处,尽管问她。” 洛神似懂非懂,一时也没全然反应过来。 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 那是什么厉害的手段? “我听阿菊讲,你先前不许他上床同睡,如今还未和他圆房?” 这句话,洛神自然是听懂了,脸一热,点头,又摇头,忸怩地道:“昨晚上,我已叫他睡我床上了……” 声音细若蚊蚋。 “可有一起了?” 洛神婚前被教导过那个事,知道母亲问的是个什么意思,顿时羞红了脸,摇头。 萧永嘉耳语道:“回京口后,两人早些圆房。笼络男子之心的手段,自然远远不止房中之事,但无此,也是万万不可。记住了吗?” 洛神羞得不行,低头,连头发丝儿都不曾动一下。 萧永嘉凝视着女儿的模样,压下心底涌出的满腔酸楚和爱怜,将她搂在怀里。 “阿娘……” 片刻后,那阵羞意渐渐去后,洛神从母亲怀里坐直身子,唤了她一声。 见母亲望来,迟疑了下,轻声道:“阿娘,你教女儿的,女儿会记下。只是阿娘,女儿不懂,为何阿娘这些年来,却不肯和阿耶好呢?” 萧永嘉出神了片刻,笑了一笑。 “阿娘老了,这道理明白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这才要教你早早知道。你放心,阿娘如今很好,但你若能事事顺遂,阿娘则更无遗憾。懂吗?” …… 高府,高七早领人等候在大门之外,迎家主入内。 至晚,高峤在府上设了家宴,将包括高允、高胤在内的十数位重要的高氏族人以及子弟,皆唤来一道参筵。 高桓自然也在。见席间,大伯父谈笑风声,长公主面含微笑,二伯父虽没大伯父那般的好脸色,但对着李穆,总算能够正眼相看了,至于族中其余之人,因家主高峤显是认下这女婿了,李穆本人,无论谈吐、进退、举手投足,皆大家风范,何况还有先前那一战之名,谁人还会悖逆高峤,敢对他的女婿露出半分不敬之色? 高桓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移除,松了一口气。 一场家宴,可谓是人人尽兴,至戌时末,众人方醉醺醺地散了,被各自家人扶持而去。 这样的家宴,除了萧永嘉,高家女孩儿自不会混坐其间。洛神早早地收拾好了明日要带上路的行装,沐浴后,上了床,趴在枕上,翻着闲书,读着读着,渐渐却走起了神儿。 白天回来路上来自母亲的叮嘱,悄悄地浮上了心头,叫她有些心神不宁。 不管出于何种缘故,阿耶阿娘是接纳李穆这个女婿了。 虽然每每想起陆柬之,他离去那夜的那个孤单背影,至今还是叫她黯然,心里很是难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或许就像阿娘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和陆大兄无缘。往后,倘若再无变数,李穆应就是她这一生的郎君了。 阿娘的那些话,她有些懂,却又似懂非懂。 但她被阿娘的话给影响了心绪,这却是真的。 想到今晚上,她又要独自和李穆共处一室,忽就紧张了,再无先前的坦然,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郎君回了!” 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 洛神的心倏然一跳,慌忙丢开书,翻了个身,朝里睡去,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入眠。 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同样放得极轻的脚步之声。 洛神辨出,那是李穆的脚步声。 片刻后,他从浴房出来,似乎迟疑了片刻,熄了灯,随后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躺了上来。 洛神一直闭着眼睛。 也一直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情。 这一夜,她起先装睡,后来渐渐真的累了,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身边又不见他人了,空荡荡的。 洛神心下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淡淡失望,坐床上发呆了片刻,忽想到今日一早还要辞别父母随他去往京口,这才下床唤人。梳洗打扮完毕,正要出去,看到李穆进屋了,便停住脚步。 他今日穿着朝廷上三品武官的公服,皂缘织暗锦的青袍,腰束一条鞶带,人看起来极是精神,站在那里,稍稍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我方才从宫里出来,已向陛下辞谢过了。你这里若妥了,我便带你去和岳父母辞别,回京口了?” 洛神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 建康到京口,倘李穆自己骑马上路,最迟三天日也就到了。因带洛神通行,走的自然还是更为舒适的水路。 高峤将女儿女婿送至门外,李穆和洛神向他辞别,他命高胤高桓兄弟代自己将夫妇送至乘船码头,待一行人去了,回来,寻到萧永嘉。 见她一人坐在屋里,背影一动不动,迟疑了下,走到她的身旁,劝道:“好在京口不算太远,日后你若想阿弥了,再接她过来便是。李母乃通情达理之人,开口也是方便。” 萧永嘉淡淡一笑,没应他。 高峤记着昨日她脸色不大好,仿佛病了,自己回来后,忙这忙那,家宴毕,她径直回屋,待自己回房时,已是不早,她已躺下睡着了,一脸的倦色,当时便也没敢扰她,此刻终于寻到了机会说话,遂问:“昨日一早,我便见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妥?若哪里不好,须得及早请太医诊治。” 萧永嘉道:“劳你牵挂。我无不好。” 高峤沉默了片刻,又道:“对了,前夜见陛下,陛下叫我向你传话,问好。” 萧永嘉点头:“有劳。” 夫妇相对,再无别话。高峤立了片刻,忽想起青溪园一事,忙又道:“前夜青溪园失火之事,你知道了吧?郁林王府丧事往来,你不必费心,我已叮嘱高七,他会办妥。” 萧永嘉凝视着他,半晌不语。 高峤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古怪,似在出神,一时也吃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 “阿令,你这么瞧我做甚?”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萧永嘉仿佛回过了神,转过脸。 “我去白鹭洲住几日,有些事,等我想清楚了,我再寻你说。” 她起了身,从高峤身边经过,走了过去。 …… 高胤高桓将李穆和洛神送至码头,辞别过后,船离了岸,顺着江流渐渐远去。 码头附近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慕容替坐在江边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靠窗位置,杯酒独酌,视线跟随着那艘朝着京口而去的船影,紫眸淡漠。 一个身穿寻常衣裳的男子上楼入内,取下头笠,却是许约。 慕容替收回视线,脸上露出恭敬笑容,起身请他入座。 许约道:“兄长叫我转告,高峤在陛下面前,进对你不利不言,好在陛下并未听从。往后你自己当心,高峤恐怕不会死心。” 慕容替行礼:“多谢使君相告。” “人言慕容家男女,皆为天生尤物,果然名不虚传……” 许约望着对面慕容替的一张俊脸,眼里露出狎戏的目光。 “陛下已许久未食五食散,和你献上的美人共度一夜,便又复食。很好。只要你们忠心办事,太子早日继位,必依先前诺言,借你兵马。” 慕容替目露感激之色,跪于席上,俯身叩拜。 许约凑过去,低声道:“这种小事,本也无需我自己来,只是敬你也是个人物,这才亲自相告。我对你的一番好意,你可要记住。” 慕容替再次道谢,满面感激。 许约靠了过来,轻佻地抚了他脸一把,得意笑声里,起身而去。 慕容替始终跪地,宛若木雕泥胎,一动不动,直到许约离去了,脚步声彻底消失,方缓缓地抬头,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怨毒之色。 为日后能从许氏手中顺利借兵,他将和自己一同出逃的妹妹,族中最为出色的女子慕容喆,悄悄献给兴平帝。怕被高峤知晓,慕容喆是以普通宫女的身份进宫的。 他从地方慢慢地站了起来,眺望着窗外脚下那条滔滔东去的奔涌江流,心中暗发怨誓。 等着吧,这些无知又愚蠢的南朝汉人,总有一天,他慕容替会一雪前耻,踏平北方,再挥师南下,让这片大江之南的烟柳繁华,尽数同归慕容氏所有! 到了那时,今日这些侮辱过他的人,一个一个,他必将以十倍而报之! …… 数日之后,这一年的岁末,洛神随李穆,再次踏上了京口的码头。 这日天气很好,似乎半个京口的人都没事儿干,闻讯争相跑到码头来瞧李穆衣锦还乡。到处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 先前追随李穆去往蜀地的郭詹、孙放之和戴渊等人,因走的是陆路,早两日便回了京口。知李穆和洛神今日抵达,早早领了人,列队到码头等待,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那京口令也带了署官来迎,热闹之景况,比当日洛神坐嫁船到来的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然了,于洛神而言,当初第一次踏上此地和今日重来的感觉,也是完全不同。 她已渐渐熟悉这地方,也熟悉了这地方的人。下船时,见阿停已跑来码头相迎,十分欢喜,牵她一道坐上了车,在路人的夹道注目之下,回到了李家。 李家大门敞开,十来个街坊妇人正挤在门口张望,忽然瞧见李穆护着一辆车回了,知洛神到了,有人笑着来接,有人急忙飞奔朝里,去给卢氏报讯。 洛神下车,和李穆进了门,才行到庭院口,便见卢氏被沈氏扶着出来了,急忙奔上去,牵住了她的手,唤了声“阿家”。 卢氏今日穿了身新做的衣裳,精神奕奕,摸到洛神的手,反手相握,笑道:“真是阿弥回了。阿家有些想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对洛神归来的最为诚挚的欢迎。 “阿嫂,方才我忘了讲,我也想你呢!” 来的路上,阿停说了东家说西家,告诉洛神那些她不在时附近街坊家里发生的新鲜事,又说最近,总有附近的富户寻来,主动要赠送田宅,都被阿姆给婉拒了,但大约确实忘了说这个,被卢氏提醒,赶紧也加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一齐入内,一番叙话。晚些,李穆出去,沈氏等人知洛神路上辛劳,告辞去了,卢氏叫洛神回屋歇脚。 洛神回了那间东厢的屋。 东屋昨日便打扫过,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今日入住,只需归置带来的行装,重新铺床便可。 洛神坐那里,看着阿菊指挥仆妇侍女抬着箱子进进出出,忙碌一通。 她留意到,阿菊将那床从前留给李穆独卧于榻的铺盖也给收了,铺好床,天便暗了下来。 李穆推了外头的各种邀约应酬,回家吃饭。 卢氏问李穆年后去向。 李穆道:“陛下许假一个月。元宵过后,最迟正月底,儿子当返建康,听陛下调用。” 卢氏含笑道:“既无别事,在家除必要应酬,莫再出去乱跑了,要多陪陪阿弥才好。” 李穆看了眼身边低着头在认真扒饭的洛神,道:“儿子知道。” 第53章 第 53 章 饭毕, 屋里掌了灯。 阿停应是得了卢氏的提点,天一黑, 便不再腻着阿嫂,笑嘻嘻地径自去了。 李穆送洛神回了房,未进,人停在门槛外, 说道:“阿弥,我还有点事,很是要紧, 须得出去一下。你自管早些歇息。” 洛神一呆,心里涌出一缕失望之情,面上却点头。 李穆对她歉然一笑, 转身去了。 洛神心里很是怏怏,但在阿菊和侍女们的面前,却不想表露心绪,若无其事。沐浴之时, 也不想阿菊在跟前了, 叫她出去,自己抱膝缩坐在浴桶里, 头靠在桶壁之上, 闭目冥想。 浴桶里升腾而起的氤氲热雾,慢慢地在空气里冷凝, 化作颗颗细小的晶莹水珠, 沾在她的眉睫之上。 洛神这般靠着, 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脑海里却在想着这几日来,一直暗中萦绕在她心头的困扰。 路上走的这几天,李穆和她同舱,两人也同床而眠。 他待她自是温柔体贴的。一向都是如此。 但却没碰过她一下。 连手指头都没碰过。 每日一早,从无例外,当她醒来,他早不知何时起身了。床畔空空荡荡,床上只剩她一人。 按说,他们是夫妇了。除一开始,她拒绝他靠近外,最近她在他的面前,虽无主动表示,但至少,态度是温顺的。 洛神甚至想过,她都允他和自己同睡一张床了,倘若万一…… 万一他实在忍不住了,想和自己亲热,做丈夫对妻子做的那事,虽然有点恐惧,但她也是会接受的。 但是他却没有。 他对自己,似乎没有半分想要碰触的兴趣。 既然对自己没兴趣,先前瞧他所为,似乎也不是为了攀附高氏,那当初他为何非要拆了她和陆柬之的姻缘,强行求娶自己? 洛神迷惘了。想起方才吃饭时他对卢氏的应承,才转个头,就又丢下她自己出去了,心情更是郁闷。 沾着水珠子的一双长睫轻颤了下。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眸,从澡汤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生平第一回,仔细察看自己的身子。 少女肌肤,本就吹弹可破,在热水里浸泡过后,白里透出淡淡的粉红,鲜嫩得仿佛一掐就能出水。 纤纤柳腰之下,露出水面的双腿并拢而立,又白又直。 洛神自己摸了摸,沾了晶莹水珠的肌肤,犹如新剥了壳的鸡蛋,滑不留丢。 她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自己的胸脯之上。 全身上下,唯一觉得不很满意的,大约就是这里了…… 听说男子都喜丰腴? 洛神记得从前,家里新进了个厨房帮佣的仆妇,生得也只一般容貌,胜在肤白胸腴,每日进进出出,颇是招眼。据说家中男仆争相向她献媚,最后竟惹出二人争风吃醋,相互打破了头,被阿菊知道了,一并全都给辞了,家中这才恢复了安宁。 洛神低头,看着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小胸脯,白白嫩嫩,玲珑一握。 在此之前,她从没觉得哪里不好。 但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怀疑了。 是不是在李穆的眼里,自己对他而言,完全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她情不自禁抬手,想要试一试,摸上去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娘子,好了吗?我进了!” 外头忽然传来阿菊的呼唤之声。想是半晌没听到她的动静,有些不放心。 她的脚步声,也随了话声,咚咚咚地来了。 洛神吓了一大跳,慌忙垂手,想坐回水里,不想足底一滑,站不稳脚,整个人直接跌坐下去,哗啦一声,桶壁口溅出了大片的水花,地上顿时汪洋一片。 阿菊进来,见状,哎哟一声,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可摔疼了?怎生一回事?方才非要赶我出去,这会儿起来,也不叫我一声……” 洛神坐在水里,眉尖蹙起,捂住自己右脚脚腕:“这里有点疼……” …… 李穆到了京口衙署,下马,径直入内。 京口令和蒋弢正在里头等着,听他来了,忙迎入。 京口令请李穆上座,恭敬地道:“都督今日方携家眷归来,原本不该打扰,只是那事有些要紧,下官自己拿不定主意,故连夜相请。望都督见谅。” 李穆道无妨,叫说事。 原来李穆先前离开后,京口令照了他的意思,一直限制着天师教在京口一带的活动。前些时日,那些人又以强身健体之名,在荒僻之处,于夜深时分聚众活动,传授所谓的阴阳大合之法。蒋弢便派人扮作信众混入察看,发现除宣扬教义外,中间竟还有教中男女以巾覆头,当众交合的场景,不堪入目,却称之为神汉神女,便是所谓的阴阳大合之法,以此吸引了无数四邻八方之人。 因那活动地点不在京口管辖之境,京口令知照过了当地的衙署,事情也只能作罢。 不想近日,陆续有京口的乡下民众来衙署告状,说家中妻女失踪已有多日。蒋弢便带人四处查访。那夜带了苦主潜去天师教的活动之地,苦主恰好认出其中一个妇人,道身材颇似其妻,当场闹了起来。因当时人数上千,场面极其混乱,人皆一哄而散,那几名妇人也未曾带回,被天师教的弟子给一道卷走。 蒋弢道:“我与令官推断,那几名遮掩头脸的所谓神女,十有八九,应当便是报官失踪的村妇。次日,我亦带人去了天师教的香坛搜查,但却寻不到人,对方坚称神女都是甘愿以身献法的教中女弟子。料他们除了香坛,暗中另还有私巢。却苦于没有证据,加上天师教在朝中亦有人脉,且那些人又煽动在旁信众闹事,怕引发民变,当时只能作罢。但因牵涉到了妇人失踪,并非小事,故连夜将你请来商议,你看应当如何是好?” 李穆皱了皱眉:“这些妖人,个个死有余辜。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处置,等抓到证据,便将这些妖人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也不许再留于京口!” 京口令遇到了如此之事,原本束手无策,听李穆如此表态,方松了口气,向他致谢。 事毕,李穆和蒋弢出来,约定明日叫齐郭詹、孙放之和戴渊,相互告辞,各自归去。 …… 洛神这一跤,不小心把右脚脚腕给扭了。 所幸应该没有伤及骨头,但也已经扭到了筋。 洛神叫阿菊不必惊动卢氏。 阿菊取来常备的跌打伤药,给洛神脚腕上药,又轻轻抚揉,埋怨自己不该听她的出去了。 这不,她一走,小娘子就跟孩子似的,立马就摔跤了。 脚腕隐隐作痛,阿菊在耳畔叨咕,洛神心烦意乱,闭着眼睛说要睡觉。 阿菊给她盖好被子,放下帐帘,和侍女都出去了。 洛神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如何睡得着?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亥时中,这么晚了,才终于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放轻了的说话声。 李穆总算回来了,阿菊在门外,似乎在和他说着自己洗澡时不小心跌跤扭了脚腕的事。 很快,门被推开,李穆进来了。 洛神听到他朝着床的方向走来了,照旧面朝里卧着,一动不动。 一边帐帘被勾了起来,他似乎坐到她脚边的床沿上,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捧住她那只可怜的脚腕,带出了被子。 洛神做出假意刚被他弄醒的样子,揉了几下眼睛,转过了脸。 他抬眼看向她。 “还很痛吗?怎生一回事,如此不小心,洗澡也会滑倒在水里?” 洛神心虚,慢慢地爬了起来,拥被而坐,垂眸道:“也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就摔了。已经不疼了。” 李穆不再开口,只端详着托于掌心的那只脚掌,洁白晶莹,脚腕连同脚背的一片扭伤处却已肿胀,便以手指覆上,试探着捏了一下,又转动关节,听到她轻轻嘶了一声,放下,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拿了瓶看起来像是药膏的东西,坐回去道:“扭到了筋,但无大碍,上了药,每日推捏,勿下地走路,休息些天,便会好的。” 他给她上药,随后替她揉捏脚腕。 他的手法,能让她感觉到施加上来的指力,但却又不痛,很是舒服。 她抱膝坐着,听凭他替自己捏脚。 帐内仿佛忽然间安静了下去,静得异乎寻常,洛神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之声了。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向他,见他一直低头,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脚上,神色专注,如此继续替她揉了片刻,松开了手,抬眼问道:“好些了吗?” 洛神收回目光,点头。 他一笑,将掌中的那只肉肉小脚塞回在了被子里,随即站了起来,入了浴房。 出来后,他熄灯躺在她的身畔。 洛神见他和先前一样,一动不动,眼看是又要睡着,可忍不住了:“你今晚去了哪里?” 她顿了一下,口气愈发严肃。 “并非是我想知道。只是万一阿家知道你出去了,明日若是问起来,我也好回她的话。” “去了京口令衙署。” 李穆转脸向她,将自己的去向交代了一番。 在她的面前,自然只字没提天师教用以蛊惑人心的秽行,只道那些人做下恶事,危害乡里,须得及早清肃,否则毒害无穷。 洛神听他原来真的是有要紧之事,心里的闷气才稍稍消除了些。 沉默着时,昏暗里,听他柔声道:“这几日行路,想必你也乏了。不早了,睡吧。” 他都这么说了,洛神她还能怎么办? 只好乖乖地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李穆亦闭目,一动不动。 良久,听到耳畔终于传来她发出的均匀的细细呼吸之声,知她应已睡着了。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那只握过她脚掌的手,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昏暗中身畔这个熟睡的少女的侧影轮廓,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瞧她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模样,李穆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朝她下手的一幕。 万一她若是抵抗…… 他不再想了,忙将脑海里的景象给驱逐了出去。 只是,再这样和她同床而眠,夜夜触手可及,倘下次再有那日一早睡梦中的事情发生,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把持的住? 就在这一刻,他忽有些不确定起来。 …… 次日起,李穆自然又是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洛神那只扭了的脚,今日也肿得愈发厉害,不能到处走动了,只好待在屋里养。 幸好有阿停过来伴她。或搬来纺机,嗡嗡嗡地纺纱,或一起做针线,或是洛神教她写字、吹箫。 阿停从前随卢氏学过一些字,平日人看起来虽大大咧咧的,人却很聪明,记性也好,又很好学,一教就会,学了几天,懂了格律韵书之后,便开始学起了作诗,学的有模有样,洛神很是高兴,索性又教她吹箫。 洛神从小学习音律,抚琴吹箫,自都不在话下。 她尤擅长吹箫。 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曲水流觞戏上,她坐于溪流上游的一株桃花树下,陆柬之在下游的溪畔,听到她吹奏当时名曲《东风引》,便取琴应和。 一箫一琴,玉音玲琅,一曲合奏罢了,余音袅袅,当时满园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也是那次之后,高氏女郎和陆家柬之天生璧人的名声,才传扬了开来,全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如今,那些都已成了过往。 洛神已经许久没有吹箫的心情了。 她身边自然带了一只玉箫。那日午后,本是一时兴起,叫人拿来,吹了一曲,阿停听得如痴如醉,嚷着也要学。 洛神反正无事,便耐心教她,如此一个教,一个学,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岁暮,便是如此,在阿停每日天不亮就发出的不成曲调的乌里乌拉的箫声里,安静而快乐地过去了。 入了正月,才没几天,还在养着脚的洛神听到了个消息。 李穆找出了天师教暗藏在山里的一个私穴。在那里,不但囤积了数量惊人的钱粮——皆都来自信众的奉献,还有数百朝廷严令禁止私藏的器械。 这些都罢了,在那里,果然找出了先前村民报官失踪的几名妇人。将那些妇人解救带回来后,妇人蒙头大睡,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经查问,个个竟茫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道先前听说入教能发米粮,便去往香坛领取,当时被引入后殿,喝了一杯赐下的符水,随后便什么记不得了。知原委后,软弱的哭天抢地,嚷着不肯活了,性烈的暴跳如雷,操起菜刀就要去和天师教的人拼命,更不用说妇人的家人了。 当日,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全部涌了出来,个个手持扁担锄头,冲去天师教的香坛,见女天师和那些亲信早就不知逃去了哪里, 激愤之下,将里头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不解气,又放了一把火,将香坛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京口令趁机下令,将天师教从本地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京口民众多来自北方,性情粗豪,信奉天师教的人本就不多,那些信众里,除少数骨干和死心塌地者外,其余名为信众,其实不过也只贪图信教能得到的好处而已。如今见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引发众怒,官府又公开驱逐,谁还真的会追随女天师到底?纷纷脱教。 才不过数日,原本声势浩大的天师教众,便在京口一带销声匿迹。 在民众一片痛打落水狗的骂声里,正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一天,南方的家家户户,早上忙着煮粥祭祀蚕神,傍晚抬着假人到圊屋或猪圈之旁,迎接神通紫姑,卜问这一年的蚕桑好坏,家运凶吉。 除此之外,原本北方才有的风俗,如今也渐渐南下。建康和许多繁华的南方城池,到了正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满城火烛,鸣鼓喧天。 京口和江北不过一水之隔,民众又多来自北方,十五之夜,自然少不了庆祝。民众纷纷提着自家制作的各式花灯,扶老携幼涌出家门游街玩耍,倡优杂技,夹杂其中。 城东城隍庙一带,更是灯火通明,民众充街塞陌,热闹极了。 洛神那只扭了的脚,养到现在早已痊愈,行走自如。 今夜元宵,阿停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才早上而已,便提了自己做的一盏兔子灯,撺掇洛神晚上出门上街。 洛神自己本也不过只是半个大人,前些时日又在家里闷了这么久,除了晚上睡觉,李穆根本就没怎么在她跟前停留过,被阿停一撺掇,忍不住也心动。 卢氏适时开口,叫儿子带着洛神和阿妹出去逛逛,李穆答应了。 洛神心里不禁雀跃,竟也和阿停差不多了,心里只盼天能早些黑下来才好。终于等到可以出门了,她叫阿菊和琼树等人都不要跟着,随意出去玩便是。自己换了身寻常的衣裙,打扮得宛若一个小户出来的温婉新妇,被阿停挽着,两人一道出了门。 李穆也是一身常服,唯一和普通人的区别,就是腰间悬了一柄长剑。 他跟在她两人的身后,一路行来,一声不吭,只在阿停回头问他什么之时,才会回答一两句罢了。 洛神和阿停来到城隍,那里热闹极了。东瞧西看,阿停被一个卖兽面的摊子给吸引了,停了下来。 洛神看了一会儿,也觉有趣。 那摊主是个小后生,见摊子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小妇人,看穿衣打扮,似出自小户人家,起先还没认出是谁,只顾悄悄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一时挪不开眼睛,忽见她伸出一只白嫩小手,指着两只面具说要买,回过神来,急忙捧了过来,红着脸道:“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值钱。小娘子若是中意,送你两只也是无妨。” 阿停高兴坏了,急忙点头,伸手就接,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给阻拦了。 回头,见阿兄已经递过了钱,对那后生道:“这钱可够?” 当地见过洛神面的人有限,但李穆却是无人不识,那后生突然看到他现身,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美貌小娘子竟是传闻中下嫁了他的高氏女郎。 后生哪里还敢再多看洛神一眼,慌忙接过钱,嘴里喃喃地道:“够了,够了……” 李穆淡淡一笑,接过兽面,递给了洛神。 阿停心疼钱,凑到洛神耳畔嘀咕了一声,埋怨阿兄白白费钱。 洛神咬唇忍笑,接过他买来的面具,和阿停一人一张。 阿停挑了只金蟾,自己的是一只狴犴。 她戴上兽面,透过两只挖开的圆孔看着外头的灯火街市和人来人往,心里感到快乐极了。 这个晚上,这一刻,她是无忧无虑,抛开所有心事的人。 …… 继续逛了一会儿,遇到了蒋弢沈氏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寒暄了几句,孩子王阿停就牵了两个小孩,跟着蒋氏夫妇一道走了,只剩洛神和李穆两人。 洛神戴着兽面,继续边走边逛,看看停停。 李穆还是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但却寸步不离。 洛神又买了几只小面人,小糖人,转头顺口叫他给自己拿着。 这里是城隍门前,人最多的地方。几乎走个几步路,迎面就会遇到一个和李穆打招呼的京口人。 他双眼盯着洛神递来的面人糖人儿,飞快地看了下左右,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洛神并未多想,见他拿了,便继续逛着,过了一会儿,无意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竟也多了一张兽面。 他戴的是睚眦,漆黑的兽面,狰狞威武,戴在他的脸上,意外得和他相称。 好看是好看,也应今晚的景。 但洛神忽然也明白了。 分明是他嫌替自己拿这些丢脸,这才用面具遮脸,免得被人认出吧? 她盯了他一眼,暗暗哼了一声,想到这些天来,他除了每晚给自己捏脚之外,对自己竟诸多冷淡,心里忽然起了个捉弄他的念头,转身就朝人多的地方挤去,挤了进去,一个猫腰,悄悄藏到了城隍庙门前那块石碑的暗影之后。 李穆立刻发现她不见了。 他左右看了下,拔掉兽面,面露焦急之色,在人群里不停地找她,一口气竟拦住附近好几个路过的和她穿着相似衣裳、戴相同兽面的妇人,不顾妇人的惊叫,翻她们的兽面。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是老气横秋……恩,这么说不好,还是用沉稳如山来形容吧。 洛神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的焦急之色,躲在石碑之后,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窥了片刻,心里这才觉得解了点气。 看看也差不多了,正要出来,一个眨眼间,发现他竟然不见了! 这下轮到洛神心慌慌了。 他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属于一眼就能看的见的那种。 但就在方才,她真的不过一个眨眼,睁开眼,他一个大活人,竟然就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洛神急忙从石碑后出来,站在那里,拼命踮起脚尖,东张西望。 面前满坑满谷,全都是人头。 有和她一样戴着兽面的,有笑脸的,有回头张望她的,一个一个,从她面前来来往往,走了过去,没有人停留。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落单。 人群之中,反而倍加凸显孤单。 她有点害怕,心里更是后悔极了,正要摘下兽面,挤到人群里再看个清楚,脚步才一动,身后忽然探过来一只男人的臂膀。 大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近乎粗鲁地一扯。洛神身不由己,脚下一个踉跄,人就被扯到了方才藏身的那块石碑之后。 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从头顶笼罩而下,瞬间将她埋入了他和石碑之间的那团黑影里。 脸上的兽面,也被他一把掀开。 洛神背后抵着石碑,前头是那男子,无路可逃,惊恐万分,抬起脸,正想尖声呼救,嘴巴却张成了一个圆形,停住了。 她终于认了出来,那人便是李穆。 他低头,几乎是将她身子狠狠摁在了石碑上,咬着牙似的,低声叱她:“方才故意躲着,叫我到处找你,很是好玩,是也不是?” 第54章 第 54 章 认识他有些时日了。 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自己。 他看起来, 似乎真的很是生气。 洛神又心虚,又有点害怕。 其实自己早也后悔了, 在方才于人群里寻他不见惶惑无助之时。但被他如此呵斥,方才因认出是他而自心底涌出的那种欢喜释然之情,荡然无存,变成了有点想哭的感觉。 偏在他的面前, 就是不甘示弱,怔怔地立了片刻,便扭起身子, 要挣脱他那只还将自己摁在石碑上的手。 “放开我!疼死啦!” 她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低声嚷嚷。 李穆一顿,慢慢地松开了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借着侧旁城隍庙门前斜照而来的一缕黯淡灯火, 低下头,打量着她的神色。 洛神紧紧地咬唇,偏过脸,不让他看, 自己抬手, 揉着方才被他五指捏过的地方。 “哭啦?” 片刻后,他低声问她, 语调已恢复了平日的柔和。 “方才你是顽皮了些。下回不要再这样……” 洛神还是不理他。 他迟疑了下, 伸手,似要转过她的脸。 “啪”的一声, 那只手还没碰到她, 就被洛神一把拍开了。 “我的面人糖人呢?不劳你帮我拿了!” 她自己转回脸, 朝他伸手要东西。 李穆早已两手空空,呃了一声。 “你赔我!” 李穆苦笑,点头。 “好,好,我们回去吧。我买了赔你。” 他几乎是在低三下四地哄她了。 洛神心里这才舒坦了,扬着下巴,转身从碑影后走了出来。 不想才转出,侧旁的人群里,突然钻出来几个嬉笑着奔走追逐的孩童。 一个孩童手里提着花灯,一边撒开两腿疾奔,一边回头呼唤身后伙伴,丝毫没有留意到前头的洛神。 洛神也毫无防备,待发觉时,忙停住,想要避让,肢体反应却没那么快。 眼看和那跑来的孩童就要撞上了,腰身忽被一条从后而来的臂膀给揽住,一收,便卷着她转了回来,退回到了石碑之后。 那孩童毫无察觉,风一般地从碑前跑了过去。 李穆随即收臂,松开了她。 洛神却没那么快地站稳脚。 腰间那股凭托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脚下便跟着晃了下,惊呼一声,身子随即朝前扑了过去,结结实实,扑进了李穆的怀里。 明月宛若玉盘,高高悬在柳梢头上那片深蓝色的夜空里,静静地放着清辉。 漫天繁星不见,今夜尽数坠落人间,化作了灯火辉煌。 城隍庙前,人头攒动。无数的夜游人,提着手中点点如萤的灯盏,来来去去,络绎不绝,从石碑之侧走过。 并没有人留意到,就在路旁石碑后的那片暗影里,那对贴靠在了一起的静静不动的身影。 一位还是少女的妻,不慎跌扑进了她的郎君的怀里。 洛神的柔软身子,便如此贴靠在了男子那温暖而坚硬的胸膛里。 她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额,压在了他微微刺糙的下巴上,其余,脑子一片空白,失了感官,忘了动弹。 他也未动。 渐渐地,她的鼻息里,开始重新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散自城隍庙的浓郁的香火味道,耳畔,那几个孩童奔跑时发出的零星的嬉笑之声,和着路人的欢声笑语,渐渐也消散在了远处那尚带着料峭春寒的夜风之中。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她感到李穆动了一下。 他抬手,轻轻地握住了她两只胳膊,低声问她:“方才可是吓到了?” 他说话时,下巴轻轻擦过她的额。 额前那片被胡茬摩擦过的肌肤,痒飕飕的,仿佛小虫子爬了过去。 洛神终于如梦初醒,忍下抬手去擦一擦的念头,脸悄悄地红了。 她慢慢地站直身体,离开了他,摇头。 李穆继续沉默了片刻。 “那么走了?带你去买糖人?” 他又问。语气似乎带了点试探。 洛神摇头,又点头。 他便笑了。 “走吧。” 纵然灯火不明,洛神还是清楚地看到,他望着自己时,双目之中那片明亮而温柔的笑意。 洛神的心里,慢慢地,再次充满了雀跃之情。 她转身循着原路而去,向买过糖人面人的摊子方向走去。 不必回头,也知他就跟在自己的身后。无比安心。 快要到那摊子了,忽然,听到身后方向传来一阵喧嚣,仿佛出了什么意外。 洛神回头,吃惊地看到身后城隍庙的方向起了一片火光。 风中传来阵阵杂乱的呼救之声,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妇人和孩子的尖叫。 “不好了!城隍庙失火了!香油缸子翻了!烧了一地的火!好些人被堵在里头出不来了——” 很快,前头也不知何人,高声呼喊。 今夜欢庆祥和的气氛,顿时消失了。 街道上的人流乱了。有人驻足张望,有人推开前头的人,掉头争着要去看个究竟。 李穆望向失火的方向,回头看了眼洛神,恰见对面奔来两个负责今夜街巡的衙役,立刻叫住,命将洛神送回李家。 衙役奉命。 李穆转向洛神,低声道:“火势瞧着不小,人又多,我看看去。街上乱了,你莫再停留,先回家。” 洛神急忙点头:“你小心些!” 李穆点头,又叮嘱衙役几声,见远处火光越来越大,哭喊声一片,拨开挡在前头的人流,疾行而去。 不远之外,灯火照耀不到的街头巷尾,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十来个人影。 他们的穿衣打扮,如同寻常路人。 唯一和路人不同的,便是他们袖中,皆藏了一柄剑。 这十来个人,见李穆去了,穿插在人群里,开始朝着洛神的方向,慢慢地围了上去。 李穆奔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住了脚步。 城隍庙的香油缸体积庞大,口径足有三尺,今日装满民众所奉之油,连油带缸,至少数百钧之重。非数个壮汉齐齐发力,不可能倾覆。 这火起的,有些蹊跷。 他迅速回头,视线扫了一圈,穿过街上奔跑拥挤着的人群,落在了远处几道和人流相向而行的直挺挺的怪异背影之上。 他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转身大步回到还停在路边正和衙役说话的洛神的身边,吩咐衙役:“令官不久必到。你们先去,速速疏散人群,叫人送沙土来,先灭地上油火!” 衙役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既得话,两人对望了一眼,知情况紧急,急急而去。 李穆转向迷惘望向自己的洛神,道了句“我先送你回去”,说罢,牵了她手,带着往李家方向而去。 洛神还有点迷糊,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计划,要先亲自送自己回家了。 但他既这样做,她自也不会反对,极力忽视掉被他当街紧紧牵手的那种感觉,迈步随他同行。 那些人见状,不过略一迟疑,随即仿佛受了什么驱使似的,不退反进,一直跟在后头。 跟到一段灯火阑珊路人稀少之处,突然加快步伐追了上去,齐齐出剑,排成一行,挡在了李穆和洛神的去路之前。 洛神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她睁大眼睛,骇然望着面前这十几个突然冒出来的手持利剑、杀气腾腾的陌生人。 这便罢了,更叫她是吃惊的,还是这些人的面容和他们此刻的表情。 他们个个面孔赤红,肌肉狰狞,瞳睛里闪烁着嗜血般的兴奋目芒,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正常人,叫人见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李穆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显然服了能促人兴奋,叫人失去正常恐惧之心,继而增强攻击力的邪药。 正是天师教最擅长的歪门邪道之一。 他眯了眯眼,右手握上腰间青锋的剑柄,带着洛神慢慢地后退,退到路边的墙前,停住,将她挡在了身后,低声说道:“莫怕,有我在!你闭目,我叫你睁眼,你再睁。” 洛神死死地将后背贴在身后的那堵墙上。 她也想听他的话,闭上眼睛,等他叫自己睁开,她再睁开。 但是她做不到。 她睁大眼睛,看见对面那十几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挥剑,挽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剑花,朝着自己身前的李穆,攻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话音未落,见李穆拔剑出鞘。 月光之下,一道白色的寒芒。 剑芒过出,攻在最前的那两人,两只持剑之手,从手腕之处,瞬间被利剑齐平削断。 那两只断了的手,仿佛变戏法似的,瞬间和胳膊分离,伴着一阵飞扬的血点,高高地飞起,随即噗通噗通,带着还没松掉的剑,落在了洛神脚边的地上。 洛神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污血。 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生平从未见过的来自于杀戮和血腥所带来的巨大的恐惧和震撼,便又看到剩下的人继续围了上来,攻击李穆。 她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恐惧。 满心满脑,只剩下了紧张和盼望,盼望李穆能杀死这些可怖的人。 漫天的血,到处是飞起的残肢和断臂。 洛神也不明白,自己怎竟就能睁大眼睛,从头到尾,看着李穆挥剑,杀人如麻,将他面前的那十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杀死在了地上。 最后只剩两个人了。 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头领。 手下伤亡之人的血,非但没有叫两人退却,反而令他们愈发疯狂。 两人的喉咙里,发出类似于野兽般的咆哮之声,左右联剑,剑剑都是同归于尽般的凌厉攻击。 洛神满身大汗,贴在墙上,双手紧紧地握拳,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李穆和那两个已经失去神志的疯子缠斗之时,突然,地上一个断了条胳膊的人,竟又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爬了起来,提剑,朝着李穆刺了过去。 洛神双目通红,大叫一声“小心”。 就在这一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弯腰一把抓起先前掉在脚边的一只还连着剑的断手,赶了上去,将剑尖对准那人,闭着眼睛,咬牙狠狠捅了上去。 “噗”的一声,也不知刺中了哪里,那人晃了一下,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下一刻,李穆回剑,一道剑光,便将那人半边脑袋削掉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 洛神僵在原地,紧紧地闭着眼睛,直到听到李穆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抖抖索索地睁眸,一眼看到自己手里还死死抓着的那只断手,猛地睁大眼睛,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刺耳尖叫。 “啊——” 她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了李穆的怀里。 …… 京口令、蒋弢和孙放之等人,随后很快赶了过来,灭火,抓捕天师教的剩余同党。 李穆丢下一切,立刻将昏了的洛神抱回了家里。 阿菊看到满脸满身血污,人又昏迷了的洛神,吓得脸色惨白。听李穆说她没有受伤,只是吓晕了,忙跟着奔回卧房,待李穆放下她后,忙着给她擦血换衣,弄干净了,又喂她温糖水。 阿停方才也已回家,闻讯,急忙扶着卢氏一道过来。 洛神终于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围在床前的一张张焦急的熟悉的脸,想起方才的一幕,惊魂未定,视线立刻寻向李穆,才和他四目相对,眼圈便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李穆心痛得要命,也不顾旁人在侧,立刻坐到床畔,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安慰。 卢氏在旁,听得一清二楚。见洛神也苏醒了,知她除受惊吓,别的应无大碍,稍稍松了口气,安慰洛神过后,便和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他夫妇二人。 跟前只剩下李穆了。 他端来糖水,用调羹舀了,一口一口地喂她。 洛神喝了几口,摇头不要,问他有没有受伤,听他说没有,仿佛松懈了下来,面露倦色,慢慢地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穆一直坐在床边伴着洛神,良久,见她睡了过去,才轻轻起身,入了浴房。 他的外衣沾满血污,先前已经脱了,身上中衣也不干净,但方才因记挂着吓晕了的洛神,还没来得及换。 他匆匆清洗了下,换了件干净衣裳。刚套上,听到外头传来洛神惊慌呼着自己的声音,急忙出来,回到了床边。 洛神已经爬了起来,一看到他回来,便扑到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红着眼睛道:“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要你陪我!” 李穆急忙答应,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抱在怀里,手掌轻轻拍她后背,等她情绪慢慢又安稳下来,哄着她又躺了下去,自己再不敢离开,就势也躺在了她的外面。 这一夜,洛神缩在李穆的怀里,被他抱着,片刻也不曾分开过。 天亮的时候,李穆睁开熬了一宿的双眼,低头注视着在自己怀里睡睡醒醒,一直折腾到四更才终于熟睡过去的女孩儿,片刻后,闭目,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第55章 第 55 章 几天后, 孙放之来报,他带人追上了正逃往吴郡天师教总坛的女天师一行人, 对方逃至江边,见无路可去,姐弟二人,竟跳江入水。 那邵奉之当时已经受了伤, 女天师又是一女流,恰江潮泛滥,他带人在下游寻了许久, 虽不见漂尸,但想必人已淹死,随江潮冲入海口, 故回来报讯。 而元宵夜的惊变,也传遍了整个京口镇。 所幸当夜大火引燃后,京口令等人及时赶到,全力扑救, 并未出人命, 只伤了十几个被困在庙里出不来的人,经救治后, 均无大碍, 如今都在慢慢养伤。 天师教众因对先前被驱之事不满,竟趁元宵蓄意放火、更要谋害李穆夫妇, 这消息不胫而走。 天师教在京口, 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自此,再难有半分落脚之地。 不仅如此,吸取了教训,镇民在蒋弢的组织下,自发成立了民团,每日分班巡逻,日夜不断,盘查脸生之人,维持当地治安,以保证再不会有类似事情发生。 出事后的起头那几天,洛神始终惊魂未定,大白天也待在屋里,半步不出。 李穆更是耐心相伴,到了晚上,睡觉必将她护在怀里,只差亲自抱她送去如厕一事了,呵护得无微不至。 如此过了好几天,洛神紧绷着的情绪,终于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虽然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当时怎竟敢抓起那只死死握着剑的断手,亲手杀了一个人,但那个晚上留给她的巨大阴影,因为李穆的相伴,随着时日的推移,总算慢慢地消除了。 她告诉自己,李穆应该就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他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她也没问过,但她猜想,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必定远比那夜更要凶残、可怖。 他既习以为常,她也只能学着,慢慢地去接受了。 只是想起来,还感到很是恶心,连肉也吃不下了,一连吃了好些天的素。 日子便如此,慢慢地又恢复了原本的步调。 一转眼,元宵过去,月底就要到了。 这日,是京口令老母的寿日,做寿。 京口令夫人早早就亲自送来邀贴,殷切地盼着洛神和卢氏到时参席。 京口令官职虽然低微,但和李穆关系一向不错,办事也无不配合,这个面子,无论如何是要给的。那日,洛神穿衣打扮完毕,和阿停扶着卢氏,登上车,被李穆护送着,到了京口令的府邸。 当日主家大摆筵席,热闹至极。 筵席分男女之席。洛神和卢氏,自然坐在女席的尊位之上。 席间,她见到了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到的谢三娘。 谢三娘瞧着消瘦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错。她的酒楼为今日的寿筵供应酒水菜肴,很是忙碌,却还是抽空来拜了卢氏,又和洛神叙了几句,唤她“阿嫂”。 谢三娘离开后,沈氏悄悄告诉洛神,说孙放之一直有意于谢三娘,前些时日,又托她去试探三娘的意思,自己过去,听谢三娘的口气,竟不似从前那般一口给拒了。 说不定日后,他二人真能成事。 沈氏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洛神听完,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些。 只是转念一想,从元宵过后,除了起头的那几夜,李穆一直抱着她睡之外,最近两人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虽然他睡得极是警醒,每次只要她翻个身,或是咳嗽一声,他立马就会醒来,检查她有无踢被,或是给她端茶喂水,百般照顾。 但仅此而已! 其实就算是那几个抱着她睡的晚上,他也只是抱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 先前离开建康时,阿娘叮嘱她,要她早些和他圆房。 快月底了,没多久,李穆大约便又不在家中了。 这几日,连阿菊似乎也沉不住气了,好几次,在人后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李穆之间的那种事。 弄得她又是羞愧,又是气恼,简直难以启齿。 对自己的信心,更是一落千丈。 看他这副样子,难道要她高洛神扑上去,主动要求他和自己行夫妻之事?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杀了她! 她心中带着无人可讲的烦闷,因来向她敬酒的人也多,随意吃几口,便有些不胜酒力了,京口令夫人亲自带她到后屋去歇息。 洛神小歇了片刻,酒劲有些过去,想着卢氏她们都还在前头,自己不好一直不出去,于是重新理了妆容,带着侍女回往筵席。 经过走廊之时,男宾那边,传来阵阵觥筹交错的嘈杂之声。洛神加快脚步,正要走过去,忽听那头,隐隐传来了一道说话之声,听声似是孙放之,只是舌头有些大,应当已是带了几分的醉意。 只听他吹嘘:“……你们是没见过,蜀地妇人,个个细皮白肉不说,还天生多情。巴郡打了胜仗后,我们兄弟入城,路上不知道多少妇人夹道来迎,个个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们兄弟生吞活剥!巴女中意咱们兄弟威武,宁可不要钱,也要和咱们相好一场!当地一个酋首,还往李都督那里送去一个女子,号称色艺双绝,犹擅鼓舞,在当地,那可是人人想要亲一芳泽的美人!据说还是那美人仰慕将军威名,自己求了酋首,才求来这机会。咱们李大都督,如此英雄,胜仗过后,身边又岂能没有美人击鼓助兴……” 他嘿嘿地笑。 四周一阵羡叹。 有人又嚷:“放之兄,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不说你自己?在那里可也有结下相好?” 于是四下起哄。 “我可不敢!” 孙放之的声音传来,得意洋洋。 “我是等着要娶婆娘的人。若叫人知道我在外头留了露水姻缘,日后谁敢嫁我?” 一阵哄堂大笑,继而嘘声四起。 方才酒水下去的那点残余醉意,此刻全都化作了怒气,在心底里,咕噜噜地往上冒个不停。 洛神昂着头走过走廊,拂袖而去。 …… 是夜,李穆回了家。 最近只要无事,他回得都很早。今日也不算晚。入内,见洛神已经躺在床上,背朝里地在睡觉了。 他进来,她也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和最近她总要等着自己回来,再和他一道躺下去有些不同。 他以为她今日赴宴回来累了,也未多想,便放轻脚步,入浴房收拾了一下,出来,上床躺在了她的身侧。 闭目了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畔女孩儿纤娜的背影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那夜,面对着失了人性的天师教杀手,她虽被吓得不轻,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背后那个天师教弟子爬起来,要向他下手的时候,保护了他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一剑刺入天师教弟子的后心,剑透胸而出,随后死死捏着那只握剑的断手,白着张脸,闭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幕,哪怕此刻想起,他也依然感到震动。 最早,他记忆里的高氏女,是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 后来,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如此深深地打动了他。 那一夜,哪怕他是因她,毕生壮志埋葬,长恨黄泉,也依旧叫他对她念念不忘。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他知道她的天真、娇蛮、不讲道理的可爱,她的种种,总能在不经意间惹出他对她的怜惜,叫他根本无法记着前世她亲手赠予自己的那杯毒酒,只告诉自己,她亦是被人利用的一个可怜之人,想尽己所能地保护她这一生,令她免于忧惧。 但是他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体之下,在那样的关头,竟也能迸发出如此的勇气。 心疼,愧疚,自责,还有她带给他的惊诧。 这些时日,李穆总是被这样的心绪所萦绕。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望,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 但是她对他,仿佛依然只有全然的信赖,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还那么香甜…… 他盯着她的背影之时,忽见她在睡梦里抬了一下脚,似乎感到热,将被子一脚踢开,登时露出了半条腿。 一截白花花的玉腿,压在了被子上。 李穆不敢细看,坐了起来,轻轻托住她脚,放回了被下。 没片刻,她再次一踢,又踢开了被子。 李穆第二次帮她盖被。 没想到,第三次,她又踢了被子。 李穆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凑过去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闭着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动,知她早醒了,便再次替她盖被,一边盖,一边道:“怎的了?好好睡觉,莫乱踢被。” 洛神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道:“谁要你给我盖被了?你下去,睡老地方!” 李穆一怔:“阿弥,你怎的了?” “不许你叫我阿弥!” 洛神眉头紧皱,指着那张坐榻:“下去!” 李穆笑了,朝她伸手:“何事生气?过来,告诉我便是。” 见他仿似要将自己抱过去,洛神心头火起,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那只储放铺盖的箱柜前,打开,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丢到坐榻上。 “你睡不睡?你不睡,床让给你好了,我睡这里!”她作势要上去。 “好,好,我睡,我去睡——” 李穆苦笑,摇了摇头,从床上下来,走向那榻。 洛神寒着面,爬回了床上,放下床帘,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李穆转头看着帐中她躺下去的模糊背影,迟疑了下,道:“阿弥,到底出了何事?” 洛神闭目,不加理睬。 片刻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他似乎真的躺上了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心里却又慢慢地觉得空虚无比,忍不住,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帐钩子发出震动的泠泠轻声,帐门开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抚上了她凌乱散在后背的一片秀发。 “阿弥……” 伴着他温柔的轻唤,洛神像个孩子似的,被李穆整个地抱了起来。 他也顺势,和她面对面地躺了回去。 洛神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哪里挣脱得开。 突然,她感到膝盖仿佛顶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听到他发出痛苦的嘶的一声,一吓,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他双眉皱着,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挣扎了起来。 春寒料峭,李穆却被怀里的洛神给逼得额头渐渐出汗,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为防她两腿再乱动踹到自己,膝盖将她双腿牢牢压住,这才咬牙道:“你今晚到底何事?我回来就和我闹?”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巴郡美人的鼓舞跳得很好是不是?你去找她们好了,管我做甚?” 一边嚷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 第56章 第 56 章 李穆一怔, 慢慢地,皱了皱眉。 “谁告诉你的, 什么巴郡美人?” 洛神奋力将他一把推开,抬起手背,飞快抹了抹眼角泪花,怒道:“孙放之!今日寿筵, 当着那么多人,他还会凭空捏造不成?” 她冷笑着,偏过了脸, 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越瞧越惹人厌的脸了。 李穆这才明白了过来。 猜应是今日孙放之几杯黄汤下肚把不住嘴,趁着自己不在,在寿筵你胡乱吹嘘, 才替自己惹了这一场祸。 见她大发脾气,何敢怠慢,忙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解释道:“你莫听他胡言乱语!先前是有当地酋首送来过一个舞女, 我怎会留她?当夜就叫人送她走了!” 话说着, 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这孙放之必只说了前半部分,却不提后半部分, 累他至此地步, 连床也不让睡了。 洛神盯着他:“真的?” “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将他唤来, 随你盘问!” 洛神哼了一声:“你当我傻?你叫他来了, 他敢说你的不是?” 李穆苦笑。 想了下, 又道:“阿弥,你要信我。我李穆不敢自称君子,但既已娶你为妻,怎还会再去沾惹别的女子?你若不信,我可向你发誓。” 虽然也曾听说,男子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万万不能当真作数的。 但此刻,真听到他口里对自己如此信誓旦旦,周身四肢百骸,每一毛细汗孔,依旧如同暖风拂过,渐渐地舒坦了起来。 在心里翻腾了半日的恨怒,终于慢慢消散了,只是心底,依旧还是带了几分怏怏。 两相对比之下,更是无限失落。 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寡味到了何等的地步? 愈发怀疑,他娶自己,另有图谋。 但是这个一度曾脱口发问不得答案的疑问,如今不知为何,竟胆怯不敢再问了。 她闭目道:“罢了,不必在我跟前花言巧语了。你自己记住便是。” 李穆见她终于肯放过这事了,吁了口气,又听她语气冷淡,看了她一眼,见她已闭目,瞧着似乎有些疲倦,迟疑了下,便替她盖好被,柔声道:“我记住了。你若乏了,便睡吧。” 洛神淡淡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向着他。 她的脾气,真真是如同六月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好在来的去,去的也快,刚才还怒气冲冲,一下便又要睡了。 李穆看了她背影片刻,暗叹了口气,熄灯也跟着躺了下去。 这一夜,两人各自心事,却皆是不可言明。 洛神胡思乱想,柔肠百结,睡到天明睁开眼睛,发现李穆又已起身了。 屋角剑案之上,他的那柄佩剑,也不见了。 他有早起练功的习惯,这会儿大概又去练剑了。 洛神慢慢地爬了起来,蓬头散发,无精打采,人坐在床上,盯着帐外榻上那床昨夜被自己搬出还没来得及收的铺盖发呆。 母亲说,要用手段,将丈夫收得服服帖帖。 到底是个什么手段? 难道她高洛神,真的要丢脸到要去向阿菊求问的地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阿停一大早来了。 原是她看见阿兄去后院练剑了,因初学吹箫,正在兴头之上,这两日自觉有所进步,一大早便拿着箫找了过来,要吹给阿嫂听。 洛神听到她在外头和扫地侍女说话的声音,打起精神,下床,理了理头发,穿上衣裳,开门,笑着叫她入内。 阿停高高兴兴地进来,说吹箫给阿嫂听,请她指点。 洛神自然笑着点头,忙将坐榻上的那床铺盖给卷了,叫她坐上去。 阿停盘膝而坐,清了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她读书颇是聪敏,但于声乐,领悟力却是有限。学了也有些天了,吹出来的还是呜哩呜哩之声,调子跑得厉害,惹得外头几个侍女偷偷地捂嘴发笑,她自己却颇为得意,吹完一曲,追问如何。 洛神虽一早又是烦恼,却也被阿停的一支天外箫曲给逗乐了,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强忍住笑,先是鼓励,又耐心指点了一番,阿停不住地点头,又呜哩呜哩地吹着,忽听门外起了脚步声,转头,见阿兄提剑回屋了,知自己也不好再留,蹦下了榻,笑嘻嘻地走了。 一早的天气,还很是寒冷,李穆却只穿了件单衫,汗流浃背。见他入内冲凉,洛神也懒得理他,自己传人,洗漱梳头。 这边他夫妻两个各做各事,那边,阿停去了卢氏跟前,帮她梳头簪发。 卢氏笑道:“一早又听你在呜哩呜哩吹个不停,当心吵你阿嫂睡觉。” 阿停笑嘻嘻道:“不会的!方才我便从阿嫂那里回来。阿兄去练剑了,阿嫂一人在屋里,早醒了,还教了我一会儿呢。” 卢氏摇头:“你呀!幸好你阿嫂性子好,不嫌你毛手毛脚惹人烦。” 阿停嘟嘴:“阿嫂才不会嫌我呢!反正阿兄过些天便要走了,阿姆,我想搬去和阿嫂同睡,可好?” 卢氏摇头:“不好。你睡觉凶,当心扰她。” “阿姆,我不会的啦!” 阿停央求着,忽想起今早看到的榻上的那床铺盖,昨夜似是有人睡过,眼睛一亮。 “阿姆,今早我见阿嫂屋里坐榻上就有一床铺盖。实在不行,我睡那里也好!我就想和阿嫂住一屋。阿姆你答应吧!阿嫂她一定肯的!” 阿停是心直口快,看见什么说什么,一番无心之语,入了卢氏的耳,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一怔,问道:“榻上有铺盖?你没看错?” “怎会看错?”阿弥道,“瞧着昨晚还有人睡过,就摊在那里。等阿兄走了,不如给我睡!” 卢氏微微蹙眉,不再说话,思量着时,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知是儿子和洛神一道来了,脸上忙露出笑容,待他二人入内,一道用了早饭,说了几句闲话,两人要告退时,卢氏留了儿子。 洛神便先回了。剩下李穆,上前问道:“阿母留我,可是有事?” 卢氏命他去将门关了,等他回来,皱眉道:“今早我听阿停讲,你屋里的坐榻上有一床铺盖,昨夜还似有人睡过。到底怎的一回事?莫非你俩怄气,分床而眠?” 李穆吓了一跳,不禁暗自后悔,一早起来,匆匆只顾着去练剑,竟忘了将那床铺盖收起,落入阿停眼中,竟惹出了这麻烦。 急忙道:“阿母多虑了。儿子和阿弥很好。昨夜只是起初有些冷,加了床被。后又热了,便放在榻上。如此而已,绝无别事。” 卢氏沉默了片刻,道:“这样就好。你要给我好好待阿弥,不能叫她有半点伤心。” 李穆连声答应。 卢氏见问不出什么了,知他还有别事,将他打发走了,自己照例又摸到纺机之前,坐下日常纺纱,但心里那块因一早阿停那话而起的疙瘩,却始终无法消除。 她眼不能见,但其余感官较之常人,却要灵敏许多。 高氏女本就是下嫁到了自家,何况当初,她虽不明就里,但隐隐知道,应是儿子使了些手段才娶到了她的,故自洛神来后,日常之间,卢氏格外留意她的情绪变动。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卢氏本就察觉洛神似有心事,在暗自揣测,今早又被阿停如此一句话给点醒,故直接叫了儿子来问。 他虽应得滴水不漏,但卢氏既起了疑心,又怎轻易打消?踌躇着,正想过去再探问下儿妇的口风,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恰是洛神来了。说李穆有事又出去了,她无事,便过来陪她纺纱。 卢氏笑着叫她坐自己身边,叫一众的仆妇侍女都出去了,一边嗡嗡嗡地摇着纺机,一边和她叙着闲话。 说了一会儿的话,问道:“阿弥,穆儿待你可好?” 洛神正在帮她卷线,手顿了一下:“好。” “你俩最近可是闹了不快?阿家觉你似有心事。” 洛神继续卷着纱线,却慢慢地走神了。 要是让阿家知道李穆至今还没碰自己,阿家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洛神有点心慌,立刻摇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忙又用着重的语调补了一句:“阿家,我没有心事!” “昨晚上你们分铺睡了,是不是?” 她刚开口,却听阿家又如此问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 还没想好该认,还是不认,见她停下了那只纺纱的手,转过脸,对着自己的方向,微笑着道:“倘若穆儿对你不好,叫你受了委屈,你莫闷在心里。无论何事,你都要告诉阿家,阿家会给你做主!” 洛神怔怔地望着慈爱的卢氏,想着自己心里那谁也不能说的委屈,鼻头渐渐地发酸。 卢氏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将她搂入了怀里。 “昨晚你们真的分铺睡了?” 洛神怎敢真的在她面前提昨晚的经过,闷闷摇头:“没有……” 卢氏松了口气,但再一想,又觉不对:“那你为何闷闷不乐?莫非穆儿待你不够体贴?” 洛神继续摇头。 卢氏又猜。 洛神一直摇头。 卢氏急了。 “阿弥,你莫隐瞒,若有委屈,尽管说给阿家!” “阿家,我真的无事……” 洛神万般委屈,声都带着哭音了,却只把脸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卢氏左哄右哄,就是不见她开口,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只好打住。 过了一会儿,阿停又来寻洛神学箫,卢氏便叫洛神回去。等她一走,立刻唤来阿菊,问儿子和儿妇两人的事。 她叹气:“我听的出来,阿弥是有委屈。只是无论我如何问,她就是不说。我想着,你是阿弥跟前的亲近之人,故将你叫来,想问个究竟。” 阿菊急忙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下,见无人,将门关了,这才回到卢氏跟前,小声说道:“承蒙老夫人看得起我,我便说了。若没猜错,李郎君至今尚未与我家小娘子圆房。小娘子心里也是委屈的。但她面皮薄,又是女孩儿家,这种事,怎好到处去说?连我问她,她也不讲。只是我自己猜想罢了。是或不是,我亦不敢断言。” 卢氏大吃一惊。 原本她还只是担心,儿子当初强娶高氏女,人是娶回放在家里了,但二人日常相处,说不定会有磕绊,两人又都年轻,关起门来如何,自己也是不知。 方才洛神在跟前,分明听出她有委屈,自己也东想西想,猜个不停。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都过了,转眼就是正月底,儿子竟然还没有和儿妇圆房? 难怪洛神,方才分明都要哭了似的,在自己面前,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心里的火气,顷刻间便冒了出来。 在阿菊的面前,却强行忍住,只道:“竟会有如此之事?也罢,等穆儿回来,我再问问,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阿菊这回来京口前,知长公主认了李穆这个女婿,又得了吩咐,加上也知道了李穆暗助长公主解决了失手杀朱氏一事,对李穆很是感激,心态自然也就变了。眼见洛神和李穆似乎还是先前模样,竟至今没有圆房。分明自家小娘子的态度经和刚嫁来时完全不同,那李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日日一大早地出房自管去练剑,暗中早急得不行。 可算有机会把事情捅到了李母的跟前,吁了口气,于是恭敬告退。 …… 李穆傍晚回家,刚进大门,就见阿停站在照壁旁张望个不停,看见自己,飞快地跑了过来,说阿姆叫他立刻过去见她。 李穆不知何事,但见母亲似等得急,不敢怠慢,径直先去了北屋。 一进去,便见她冷脸端坐榻上,手边摆着一根戒尺,气氛很不寻常。一怔,随即笑道:“阿母,唤我何事?” “把门关上!”卢氏冷冷地道。 李穆依言关了门,回到母亲跟前,迟疑了下,正要再开口,却听她喝道:“跪下!” 李穆无奈,只好跪了下去,道:“阿母,儿子做错了何事?惹阿母如此生气?阿母说来,也好叫儿子改。” 卢氏恨恨地道:“你给我老实讲,你成婚至今,是不是还没和阿弥圆房?” 李穆愣住:“阿母,你听何人之言……” 卢氏一听,就知是真的。顿时火冒三丈。 “你管我听何人言!” 卢氏一把摸起戒尺,砰砰地敲着身下坐榻,咬牙:“若不是我知道了问,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将人娶来,放在家里,叫她伴我这个瞎眼老婆子一辈子了事?” 李穆迟疑间。 “当初你娶她,我就觉着不对!她那样的出身,和我们家云泥之别,怎会心甘情愿下嫁?原本我极是担心。幸好阿弥性情竟如此好,又乖巧,又懂事!你能娶到她,是祖宗积德,你上辈子修的福!你却竟如此待她?难怪这些时日,我总觉着她有心事。我还道是何事,原来竟是你,亏待她至此地步!我想不通,你既不喜她,你当初为何又要娶她?” 李穆一时无话可辨,只能不住地认错,道是自己不好,请母亲息怒。 卢氏火气却越来越大,想起今早洛神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伤心一幕,操起戒尺,命他转过方向,朝着儿子的手臂和后背,啪啪啪啪,毫不留情,狠狠地抽了下去。 一边抽,一边叱:“你是成心想气死我是吧?可怜阿弥,今早来我跟前,都委屈成了什么样了!你娶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儿,你不好好对她!我索性打死你了事,省得耽误她一辈子!” …… 阿停方才等到阿兄回来,传话完毕,见他去见阿姆了,便又晃到阿嫂的跟前,说阿兄方才回了,阿母有急事叫他,他过去了。 洛神今早从卢氏那里回来后,心里便有点不安,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 此刻听阿停这么说,那种不祥之兆愈发强烈,如何还坐的住?急忙悄悄去了卢氏的屋。 人还没到门口,隐隐就听到里头传出卢氏的的叱声。吓了一跳,赶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猫到窗边,从一道未关严实的口子里看了进去,看见李穆竟跪在地上,被卢氏拿着戒尺在抽。 那戒尺足有自己巴掌那么宽,又厚实,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抽在他的胳膊和后背,发出清脆的爆炒皮肉之声,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洛神看得目瞪口呆,吓得更是不轻。 从没见过卢氏这么生气过。 眼看她越来越气,一边数落,一边那戒尺落得愈发狠,李穆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让他母亲打,只满口认错让她消气,心砰砰地跳,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进去拦一下,又犹豫不决。 正不知所措,忽然,李穆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动静,竟突然回头,视线扫向她的方向。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竟觉他目光阴森,有点吓人。 洛神感到后背一凉,哪里还敢进去,慌忙转头,飞快地溜了回来,一进门,人便感到心慌意乱。 虽然告诉自己,不关她的事。她又没错!但还是控制不住想找个地方,先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出了这种事,她实在不想再面对他了。 正六神无主,忽听外头响起侍女唤“李郎君”的声,探头出去一瞧,李穆竟回来了,正大步朝这边走来,脑子一热,慌忙将门给关上,又飞快地上了闩,自己躲在门后,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夫人可在屋里?” 洛神听到他和侍女的说话声。声音听起来还挺平静的。 “夫人在。” 侍女应。 门被人从外推了一下。 洛神一动不动。 又传来两下“笃”“笃”的叩门之声。 “夫人必是睡了过去。” 一个侍女又道。 门外安静了下来。 就在洛神稍稍松了口气时,看到门缝里竟伸进来了一柄剑。剑尖抵在门闩上,撬了两下,门闩便开了。 门被推开,李穆一脚跨了进来,顺手上了门闩。 洛神大吃一惊,想再躲到床上假装睡觉也来不及了,见他两道目光扫向自己,一边后退,一边使劲摇手:“真不是我说的!早上阿家问我,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挨打可不能赖我……” 李穆一语不发,阴沉沉的,和平常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盯着她,视线从她面庞,慢慢地落到她的脖颈、胸腹,再往下…… 洛神瞬间毛骨悚然,慌忙掉头跑向那扇门,伸手要拔门闩,李穆已经从后赶了上来,将她双手一拷,一把抱起,转身大步往里,投到了床上。 洛神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看着他脱了衣裳,露出方才被戒尺抽出了道道红肿印痕的身体,随后一把扯下帐帘,人便上了床。 他伸手将她抓住,一把拖了过去。 她便成了一条被压在了砧板上的小鱼儿。 洛神心慌意乱,知门外有人,哪里敢叫出声,只顾闭着眼睛,两手胡乱打他,双腿乱蹬。 纠缠着时,忽然嘴唇一阵温热,他竟低头,亲了上来。 四唇相接的那一刹那,洛神整个人恍若被什么给定住,瞬间失了力气,忘了挣扎。 被他灼热呼吸扫过的那片肌肤,迅速地冒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洛神双目紧闭,长睫乱颤。 就在她憋气,憋得快要晕厥过去时,他终于松开了她,唇却又沿着她的面庞,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耳畔。 “阿弥,你若疼,便和我说。”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如此道了一句,声带着克制的低沉,极为沙哑,隐隐透出一种教导式的口吻。 “腾”的一下,洛神周身的血液奔涌,一颗心更是跳得快要撞破了胸口。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身下,一动不动,宛若睡了过去。 ……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下半夜,屋里那盏已亮了大半夜的灯,还依旧明着,未曾熄灭。 第57章 第 57 章 李穆闭目仰于枕上, 一动不动,整个人还沉浸在片刻前攀抵巅峰之时带给他的极致快感的余韵之中。 滚烫的汗水, 从他皮肤表面舒张开来的每一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的心脏,在这个难熬的漫漫长夜里,经历过数次起起落落, 此刻更是犹如沙场推进到鏖战之时,健臂迫击下的一面急促鼙鼓,猛烈地撞击他的胸腔, 砰砰搏动。 这般销魂荡魄的酣畅淋漓之感,两世未曾有过。 他唇角微动,伸臂, 想再将身畔那女孩儿揽入怀里,手却摸了个空。 睁开那双眸色依旧暗沉,犹布着淡淡血丝的眼,偏头, 见她已远离自己, 滚到了床的最里侧,用被子将她自己蒙头蒙脑地盖住了。 仿佛再也不想见到他的一番模样。 眼前便浮现出片刻之前, 她在自己身下红着眼睛哭鼻子要他快些的模样, 可怜又是可爱,眼角不觉泛出一缕笑意。 用欢爱过后尚带沙哑的嗓, 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弥”。 …… 洛神早在出嫁之前, 就曾得过阿菊的教导。 阿菊当时给她瞧了只东西, 还说女孩儿变成妇人,第一回时,难免要经点疼痛,过去便就好了。 她知那东西就是男子和女子的区别。 嫌太丑,加上抗拒,当时哪会细看,不过略略瞥了一眼,就厌恶地扭过了脸。 至于疼痛…… 从小到大,她印象里唯一经历过的一次,就是去年春天从秋千架上不慎跌落时的那种感觉。 虽然是有点疼,但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忍受的。 何况阿菊当时本就说得轻描淡写,她担心了几天,到如今,早就丢到了脑后。 成婚之初,她也根本无须担心这些。 洞房之夜,她完全占了上风。 之后,毫无疑问,也一直是她碾压着李穆。 直到今夜,从女孩儿变成妇人的一刻,如此猝不及防,便降临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穆的竟会如此狰狞,比她印象里曾瞥过一眼的那东西,不知可怕了多少。 倘若那东西是匕首,她真实要面对的,便是一把鬼头大刀。 至于疼痛之程度,更是她此前无法想象的。 他还没动她的时候,光是想象自己要经受如此可怕巨物,一张小脸就已白了一半。 李穆入房时,还是傍晚,外头天是亮着的。 此刻结束,已是下半夜了。 这么长的时间,漫长的数个时辰里,倒不是他丧心病狂一直在折磨她。 而是她大约早忘记了别的,满脑子只牢牢记住了他先前对她说过的那一句“你若疼,便和我说”。 “李穆,不许你碰我了——” “呜呜——疼——” “坏人!疼死我啦——” 一个晚上,帐中这样的娇声不绝于耳。 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到后来的哀告、恳求。 他如一只过了河的悍卒,分明早已大旗怒张,利箭上弦,但在身下女娇娥的声声指挥之下,却又不得不偃旗息鼓,半途而退。 两人都是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他只能哄着她,再试一回,等着她愿意接纳自己。 整整大半个夜,便如此渡过。 真的太可怕,太疼了。 她宁可不要圆房了! 可是最后一次,他不听她的了。 趁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之时,就这样将她生吞活剥地吃下了腹。 也不管她如何挣扎——其实好似也没怎么挣扎,实是当时人已筋疲力尽,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她亦被他给吓住了。 他当时俯视着她。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里,洛神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傍晚时他被他母亲责打时,回眸投向自己的那种感觉。 虎视鹰顾。凶狠。 很是吓人。 她就闭上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其实后来的感觉,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甚至慢慢地,还舒服了起来。 可是她就是想哭。 方才终于得以被他松开,立刻就滚离了他,此刻躲在被窝里,整个人仿佛还没从那种被揉碎了的支离破碎感中黏合回来,手软腿酥,腰酸背痛,渐渐气闷难当,又不肯自己钻出头来。 又羞又恼又伤心时,忽然,感到身后的被下,伸过来了一只手。 那手蜿蜒而来,搭在她身上,滚烫的掌心,贴住了她。 他也钻入她的被窝里,将她从后抱住,完全地纳入他的胸膛和臂膀中间。 他亲吻自己汗津津的后背,接着,将她翻过身子向他,扯下了蒙住头脸的被。 洛神依旧闭着眼睛,默默地垂泪。 “都怪我不好。你打我。” 洛神感到他的脸凑了过来,亲去自己脸上的眼泪,又拿起她手,要她打他,声音里却分明带着快活般的笑意,心里愈发委屈起来,哭得更是伤心,撞起了气儿,连肩都一抽一抽的。 李穆似乎终于慌了,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哄。 “阿弥,你睁眼,看我可好……” 听他又一次央求自己看他,洛神双眸反而闭得愈发紧了,抽噎着道:“看你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了!我都说了,我没在阿家那里说你不好!你被阿加打,怪我做什么!” “你当我是什么人,求你和我好吗?” 她含含糊糊地嚷着,又用尽全身剩余的那点可怜力气,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那种驱策了他整整一晚上的来自男人的强烈本能,在得到慰藉过后,如潮般,渐渐退去。 他望着在自己怀里胡乱扑腾着的女孩儿,隐隐地,眼角露了一丝笑意,附唇到她耳畔,低低地道:“是我早想和你好了,怕你不要我。知否?” 洛神停了抽泣,那双湿漉漉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终于睁开哭得已红通通的眼睛,望向了他。 李穆抬掌,爱怜地擦去她面上的泪痕,朝她微微一笑。 洛神脸庞一热,洁白贝齿,慢慢地咬住红唇,呆了片刻,忽然又挣扎。 “既这样,为何阿加打你,你那么凶地看我?” “你分明就是在怪我!” 李穆失笑。 他有点犯难了。 他怀里的这个女孩儿,如此的懵懵懂懂,天真无邪,怎知就在那一刻,当原本患得患失的自己经由母亲之口,忽然明了了她的怨怪和委屈之时的心情? 她又怎能懂,随了他母亲的一下下抽打,来自体肤的疼痛,反而令他血脉涌流,急不可遏,心底那只原本一直被困在牢柙中的兽兕陡然昂头,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 他迟疑了下,再次附耳过去。 “你看错了。”他说。 “那会儿我不是在怪阿弥。我是想要阿弥,极想……” 他的声低醇,带着平日未曾有过的沙哑,伴着潮热的呼吸,扑到了洛神耳畔肌肤之上。 她的脸顿时羞红了,还没反应过来,面庞一热,他又亲了上来。 洛神依然有些不习惯这种陌生的唇舌亲吻,心口立刻如同鹿撞。 但这一回,他的亲吻仿佛带着爱抚的意味,唇舌极是温柔,再没弄痛她。 更没有像先前那样,强行逼迫她张口应承。 她渐渐感到舒适了起来,人晕乎乎的,慢慢地闭上眼睛,贴着他的胸膛之侧,一动不动。 两人肌肤相贴,怀中女孩儿,此刻又是如此的温顺。 很快,李穆再次为之血热,欲念横流。 却知自己起先确实失了克制,她受惊不小,又身娇体软,怕是无法再承受一次。 强行压下欲念,更不敢再叫她这般不着寸缕地横卧于前,轻轻放开了她,坐起身,从床尾拿来她那件早被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替她穿了回去,掩好衣襟,自己也拿了衣裳,套上。 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还疼吗?” 李穆转头。 见她慢慢地坐了起来,鸦鬓垂肩,面带残泪,那双还带着哭过红肿痕迹的美丽双眸,却正凝望着自己的后背。 那似曾相似的旧日一幕,突然再次从他面前闪现而过。 李穆僵住了。 看着她从被子里爬了出来,爬到自己身后,扒开他已穿了一半的衣裳,露出后背,盯着上头被抽出的道道伤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口中小声地埋怨。 “阿家下的好重的手!我怕都怕死了……你还疼不疼?” 她仰起小脸,看向了他。 母亲下手确实不轻。后背的道道伤痕,此刻愈发红肿。戒尺落下的边缘之处,更是泛出点点细细的淤血,加上先前又布满咸热的体汗,过火般地灼痛。 只是当时,来自身体的那种疼痛,反而愈发刺激他的感官而已。 但这一刻,李穆却忽然感到眼底微热。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一夜,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女子。 那一夜,倘若没有随后的阴谋和血腥,倘若他能够再警醒一些,命运又当是何种模样? 他望着对面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对上那双美丽的眼眸,半晌,摇头,微微一笑:“不疼。” 她叹了口气,皱起两道秀气的眉头,命他去把伤药拿来。 李穆默默地下了床,取来那瓶上回她用过的药膏。 她接了,命他脱下衣裳,趴在床上,自己跪在他的身侧,用帕子轻轻地为他擦拭后背的汗水。仿佛怕他疼痛,还一边擦,一边替他吹气。 又用指挑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他后背的伤痕之上。 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李穆闭目,感受着她的指,在自己体肤之上来回游移。 火热杂着清凉,疼痛间是抚慰。 这一刻,她全身心都在他的这里。 她完全属于他所有。 他的雄心,她的陆柬之、父母、以及将来,他再次去往权力顶峰路上的那不可避免的血雨和腥风。 一切,在这一刻,忽然仿佛都不及身畔这女孩儿低头垂眸间的一片温柔。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甚至希望这一刻,就这般延续下去。 这夜,永远都不要天亮才好。 但她还是替他上完了药,命他起来。 李穆慢慢地睁眸,坐了起来,穿回衣裳,掩着衣襟之时,听她又咦了一声,伸手扯开他的衣襟,指着他肋侧那处新的箭伤:“这是何时受的伤?” 李穆低头看了一眼。 “前次巴郡战时被流箭所伤……” “昨夜你不是和我闹,说我在那里有什么美人吗?那会儿都断了肋骨,动一动就疼。除非是你来了,否则便是九天神女,我亦不会多看一眼。” 他又微笑着道,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洛神又是心疼,又是害羞,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得意。双手捂住脸,摇头道:“你别说啦!都怪那个讨厌的孙放之!下回看到他,我非要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李穆笑了,伸臂,将她揽入怀里,拿开她捂住脸的手,亲了亲她的额头,问她饿不饿。 被他提醒,洛神才记起他进屋后就关了门,把她困在床上。 从傍晚到现在,她累得都快虚脱了,饥肠辘辘,却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她点头。 李穆便放开她,自己下床,走到门口,开了门。 阿菊从傍晚时刻李穆进屋后,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有些紧张,更是不放心,这么晚了,见屋里的灯火还亮着,怎敢离去?亲自在近旁处候着。 忽见门打开了,李穆现身,忙忐忑上前,见他面带笑容,心先便放了些下来,又听他说阿弥饿了,彻底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道自己早吩咐过厨子留着热食,叫稍等片刻,亲自领人去取饭食。 饭食很快取来。李穆接过,叫阿菊几人都去歇了,回房,见她还手软脚软,索性抱着来到食案前,等她吃了,又抱她送回到床上,用方才送进的热水替她擦身,收拾好了,方熄灯,自己也上了床。 他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睡吧。” 洛神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胸膛前,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一下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早上,她睡得饱足醒来,已是很晚。 窗外日上三竿,屋里亮堂堂的。 李穆竟然破天荒地还在床上陪着她。 只不过,他看起来早就醒了的样子,靠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觉察到身畔的洛神动了一动,低头看了过来,见她从被窝里伸出两只雪白的细胳膊,闭着眼睛在伸懒腰,脸上便露出了笑容:“醒了?” 他的下颏上,有这漫漫一夜过后新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痕迹,但双眸明亮,精神奕奕。 洛神一对上他的眼眸,脑海里便浮现出昨夜一幕一幕,心里有点甜蜜,有点羞涩,又几分的迷惘。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干脆闭上眼睛,头一缩,想先藏到被窝里去。 李穆大约是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哈哈笑声里,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抱到怀里,脸凑来就要和她亲热。 洛神肌肤娇嫩,被他的脸扎得有点刺痒,忍不住也吃吃地笑,两手挡在胸前,又使劲地推他,却被他报复般地探过脸来蹭了一下,雪肤立时留下一道红痕。 洛神一边手忙脚乱地阻拦,一边噘着嘴,不停地抱怨他粗鲁。早忘了刚醒来时那种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感觉。 李穆这才笑着罢手,取了衣裳,亲手替她一件件地穿好,开门唤人入内,服侍她洗漱梳头。 两人收拾完毕,已快中午,李穆带了洛神,一起去了卢氏那里。 昨夜之事,实是羞死了人。 洛神起先有些讪讪,等见到他母亲和平常并无两样,面带微笑,只问她饿不饿,若饿,便立时开饭,似乎已经忘了昨日她曾操戒尺狠狠抽他儿子的事,慢慢也就安心了下来。 至于阿停,更是懵懵懂懂,啥也不知。吃饭的时候,只埋怨阿兄昨晚进房早,今日出来晚,叫自己都没法寻阿嫂说话了。 “阿嫂,昨日我听人说,金山那边的桃花都已开了!阿兄,你瞧今日天气如此好,你必定无事,带阿嫂去玩好不好?再晚几日,桃花恐怕都要谢啦!” 阿停眼巴巴地看着李穆。 这个兴平十六年的春,仿佛来得特别得早。 前两日,洛神便看到大门前的屋檐下,新飞来了两只燕子,衔了春泥飞入飞出,忙着筑窝。 李穆含笑看了眼低头认真吃饭的洛神,低头靠了过来,唇凑到她耳畔,低低地问:“今日还走得动路吗?” 洛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幸好对面的阿家看不到。 她不理他,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脚。 李穆便抬头,对阿停笑道:“你阿嫂若去,我便送你们去。” “阿嫂?” 阿停欢喜地看着洛神。 洛神难道还能拒绝小姑子? 于是饭后回屋,消食后,便预备起了出门赏桃花的准备。 李穆备好车,在门口等着之时,衙署里的信使骑马而来,传了一封来自建康的信。 信是高峤发来的,道有紧急之事,命李穆见信,即刻去往建康见他。 字里行间,语气隐见不快。 照壁之后,传来了阿妹和她走出时的脚步之声。 李穆目光微动,收起信,迎了上去。 洛神正和阿停说笑而出,忽然看见那信使离去的背影,停住脚步,问道:“可是有事?” 李穆打量着她。 洛神今日穿了条春水绿的折褶襦裙,曼理皓齿,肤白如玉,怕入夜风寒,肩上披了条霞色织花披帔,风吹来,裙裾飘飘,整个人从头到脚,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语,洛神咬了咬唇,用手中拿着的那顶幕离,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你呢!” 李穆“哦”了一声,方微笑道:“无事。只是收了封信。走吧,上路了,去晚了,怕人多要挤了。” 第58章 第 58 章 出京口往西北十数里, 傍长江南岸,一四面环水的隆山之处, 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巅有佛塔,寺后一观潮之台,名曰游龙台。 江潮如龙, 夜夜自山脚奔流东去,亘古不息。人登临台上,北望江山, 一览无遗,自古起,便是文人骚客喜爱的名胜之处。至如今, 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沦,此处更是成了南人怀古伤今、凭吊往昔的去处,附近山壁之上, 留了不少当世名士的题壁, 引人慕名观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种风景。 金山之下, 还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 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绽, 今日又逢春光明媚, 江面如镜, 几人抵达之时,附近舟渡往来,船舸点点,踏春游人,络绎不绝。 李穆雇了一条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琼树樱桃等人,也纷纷提着食篮和装了伞帐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船。 众人坐稳。那船夫一声吆喝,口里唱着渔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风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登岸,在桃林里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听闻金山寺的素斋极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间方丈认得李穆,听知客僧报,说他今日领了家眷入寺用斋,忙亲自出来相迎,见他身边傍着一个面覆幕离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观身段衣着,是为妙龄,女子旁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后头跟了五六个仆妇侍女样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细看,和李穆寒暄过后,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须臾,斋饭陆续送上。菇笋腐竹,豆芽素鸡,虽都只是寻常的素菜,但烹得却极为用心。更喜杯盘明洁,相得益彰,加上众人游了半日,腹中饥饿,入口只觉十分美味,连饭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毕上茶之时,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时左右,会有江潮流过金山脚。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经验,应是入春以来,潮头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观潮,有些可惜。 莫说阿停蠢蠢欲动,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听了也有些心动。 她自小长于建康。白鹭洲畔,江潮泛滥。原本对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许是身畔多了个陪伴之人,竟觉什么都新鲜好玩。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脚早就乏力,但心里却不舍得就这么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开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里的期待之意。 她既还想观看春江夜潮,他又怎会拒绝?含笑点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盘桓在寺里,等那夜潮到来。 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龙台,道要在那里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来跑去,很是辛苦,晚饭又吃得太多,渐渐犯困,打着哈欠回来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潮水来了,叫阿兄阿嫂唤她。 洛神答应。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还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两人从观音阁里出来之时,听知客僧说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嘱,急忙亲自回来去唤。不想她却睡得死死,一连叫了数声,不过只翻了个身,咂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过来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们自去观潮。” 李穆附耳过来,低低道了一句,便牵了她手,转身带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洁,道旁树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牵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阶之上,朝着观潮台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气。耳畔静悄悄的,偶只闻几声藏在昏暗里的夜鸟惊飞之时,发出的翅膀扑腾之声。 这个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闲适和安宁。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甚至,纵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肤相亲,却依旧感觉陌生。 心里愈发迷惘,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迟疑了下,又问。 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 “阿弥,我要做一件事。” “或许到了那日,天下人将与我为敌。”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说道。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全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从他怀抱里抬起脸:“你要做何事?为何天下人要以你为敌?” 李穆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庞,微微一笑。 “日后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便可。” 他在对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温柔。 但在他的笑容里,洛神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犹如暗夜踽踽独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阵酸楚,又一阵的怜惜。 不管他往后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敌对。 从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从今往后,她想,她是不会再继续留他一人独行,叫他孤独如斯。 “郎君!我记住了。” 她心口一热,话便冲口而出,第一回唤他以郎君。 话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亲了下来。 …… 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来的。 一直抱到了寺门,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们不叫醒她去观潮的时候,洛神的脸上,还带了点没有消退干净的红晕。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说下回赔她几只最好的纸鸢,任她自己去市东店铺里挑选。又说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闪闪,带着异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自己心里亦是如同鹿撞,脸又热了,撇过脸,不再看他。 阿停一听有纸鸢,气也就没了,急忙点头。于是收拾了东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亲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对岸。 回到李家之时,天已黑透,大门之侧的拴马石上,系了几匹高头健马。 家中仿似连夜来了客人。 门口,一个仆妇正在左右张望,见李穆一行人归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道:“李郎君,你们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叙话呢。” 李穆目光微动,神色却也无多少的波动,只翻身下马,去接洛神下车。 洛神人还车里,隐隐听到了仆妇的话。 阿耶来京口了? 她急忙钻出车厢,问李穆:“方才是说我阿耶来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是。” 洛神欢喜,提裙便奔上了台阶,丢下他,朝里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轻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敛去,跟入。 第59章 第 59 章 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 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 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 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 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 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 不可如此冒冒失失, 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 方如此不拘性情, 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 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 立刻道:“穆儿, 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 两人到了门外,各自上马,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须臾,耳畔隐隐涌入一片江流之声。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带人来人往,舟船争渡。此刻却是人去船空,只余头顶江月,静静照着人间。 高峤下马,立于江畔。 江风吹得他须髯贴面,腰间剑柄穗饰亦随风狂舞。穗上的几颗玉珠,扑击着剑鞘,发出泠泠之声,宛若长剑在匣里嗡嗡震颤,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与方才在卢氏和女儿面前的态度迥然不同了,冷冷发问。 “晌午之时收到。原本应当遵照岳父之命,立时去往建康。只是恰当时应了阿弥出游,不忍令她扫兴,故延迟了半日,想明日动身。不想岳父竟亲自赶来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峤盯着对面的男子,眉头皱了皱。 “罢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得老实言明,不得有半分隐瞒!” “岳父问便是。” 高峤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为义成刺史?不但如此,我听闻,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并未随你回来,尚在原地,待命而发?” “所谓刺史,不过空衔而已,连单车都不及。” 李穆说道。 “岳父也知,义成经多年战乱,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将国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胜,派我去往义成辟荒开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扬我天子恩威,亦是为了日后再次北伐之时,能有一始兴之地。” “至于募兵,当时乃巴人同仇敌忾,自愿投军。战后愿继续从军者,十不过一二,留下之人,实不足千,也称不上私兵。” 高峤注视着他,神色莫测,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有北伐之志,很好。为何当初却又不来我广陵?只要你来我广陵,他日时机到来,我高氏之兵,尽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开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不更为便宜?” “李穆感恩岳父提携信赖。只是此事,一为上命。二来,广陵如我大虞江北门户,岳父之兵,还需时刻防范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会有门户洞开之险。北伐固然为我生平之志,但孰轻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机辩之才,可惜,你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高峤!”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 “义成在旁人看来,确是不毛之地,但我当年北伐之时,却曾取道附近,勘察过地形。此地北接并州,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若加以经营,足可做战略之地!陛下确是志向高远,惜才干流于寻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绝非北伐!他怎会凭空想到派你去义成开境?分明是你自己谋划此事,借陛下之口,达成目的罢了!” 高峤的神色,陡然转为严厉。 “李穆,你道谋取义成,是为北伐谋地。我却疑心,你另有所谋!” “如今天下动荡。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机会,据一弹丸之地,便觍颜称帝,征伐不断,致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祸患连连。皇室不振,叛乱不绝。这些年来,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辈,层出不穷。” “当初你强娶我的女儿,我便知你心机深沉,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辈。我高峤,今日放话在此,你若要做乱臣贼子,哪怕我已退隐归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高峤一身正气凛然,两道目光肃然。 这是一个执掌南朝多年的权臣对野心家所发的警告。 话语之声,和着身后江流,振聋发聩,极具气势。 等了片刻,未听他回答。高峤又冷笑:“怎的,你无话可说了?” “克复神州,当亦是岳父生平之夙愿。岳父当年亦曾两度兴兵,但容李穆斗胆问一句,似岳父这般循规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问之下,终于开口了。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有辩解,相当于默认,竟还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块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听他继续说道:“岳父两次北伐,胜势一度曾逼东都,然终还是无功而返。除强敌阻挡,岳父身后之朝廷,上从皇室,下到门阀,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万兵马,身后却粮草不继,致令举步维艰,大业沉沙!” “岳父,你可曾想过,当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面?” “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父祖当年之愿,亦是我李穆之愿。岳父要我去往广陵,道日后借兵于我,兴兵北伐。岳父固然还有当年之志,惜乎深受陛下忌惮。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诸多门阀,皆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岳父又如何就能确信,以如此混乱软弱之朝廷,能保证北出之广陵兵,再不重蹈当年覆辙?” 高峤惊呆。 数日之前,他因关心李穆日后安排一事,入宫私见皇帝。三两下套话,便从皇帝口中得知了计划,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妥,遂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来见自己。 信送出后,才过一夜,被心中疑窦所驱,因事关重大,终究还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亲自赶了过来,当面质问。 以高峤多年从政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女婿的这番应对,他岂有听不出话下之意的道理? 显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这机会,另起炉灶,立下基业。 到了日后,倘若真叫他羽翼丰满,独当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图,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钳制了。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愿,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图谋不轨,败坏国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来不来广陵?” 李穆迎上他两道逼视目光,道:“多谢岳父。然我还是那话,广陵非我去处。” 高峤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间剑柄,拔剑而出。 一道寒光掠过,剑锋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颈之侧。 “看起来,你是要做定这乱臣贼子了。也好,我这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一缕乌云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高峤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个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为我是在恫吓于你,更不要以为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便会姑息!我从前便曾对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为天下计,杀你一个,又能如何?” 他执剑的那手,倏然发力。 宝剑的锋芒,轻而易举在皮肤上割出了一道口子。 “人生有死。七尺之躯,既立有誓愿,又何惜头颅?只恨壮志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岳父若以为杀了我,南朝便可苟安万世,动手便是。” 夜风吹荡,吹散了蔽月浮云。 一道殷红的血,正沿着剑锋,从李穆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他的一张面容,在月影下也再次变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峤脸色铁青,握着长剑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错。 李穆始终垂手而立,直视着他,身影凝立。 高峤眼皮跳动,半晌,切齿道:“今日我若这样杀你,你必不服。也罢,我暂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义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过一个卫将军,竟就僭拟至此地步!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真有所不轨,我高氏之兵,既杀胡獠,亦灭叛贼!” 他话锋一转。 “我今日容你不死,但阿弥,我必要从你李家带回了!高氏之女,能嫁寒门,却决不能嫁图谋不轨之人。望你知!” 高峤说完,蓦地收剑,将那柄染了血迹的宝剑归入鞘中,转身便去。 李穆望着他疾行背影,忽道:“一年之内,我必拿下西京。高相公,你敢不敢与我赌?” 高峤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难掩一脸诧色。 西京是为长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动在长安之西,崛起后,趁乱夺取,用心经营,拟借潼关之防,将关内打造为自己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去岁江北战败之后,夏国国都洛阳,岌岌可危,当年对西京的战略部署,愈发凸显重要。 如今驻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却放出如此之话,叫高峤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来。 “高相公,我只问你,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如何赌?”高峤淡淡道。 “赌阿弥。” “你是阿弥之父。虽于礼法而言,阿弥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带走她,我不拦。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此局?” 高峤盯了李穆片刻,忽放声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我高峤生平所见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长一见识!” 他的话里,掩饰不住讥嘲。 “不过胜了一个袁节,竟敢如此逞性妄为!” “也好。我且瞧着,一年之后,你到底会是怎生模样!” 高峤呵呵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来,阿耶今夜突然这般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两人走后,她见卢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必也在担心,自己又何来的心情回屋休息?朝大兄不住地丢眼色,终于将他叫到院中一无人之处,拉住,追问父亲此行目的。 莫说高胤其实也不明所以,便是知道,也不会道与洛神,自然无果。洛神见问不出什么,大兄也只安慰自己,叫她不必担心,反而愈发忐忑不安。 父亲和他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却久久不见归来。 越等,心情越是焦急,隐隐又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李穆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倒没出过什么不好的事。 仿佛翁婿二人,方才真的只是一道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刚回来。 只是,洛神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出去了一趟,李穆一侧的脖颈之上,竟多了一道伤口。 虽然瞧着已经简单处置过了,血也在慢慢地凝固,但那道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割的,竟有一巴掌那么宽,连衣领都沾染了血痕,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吃惊,正要上去问,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她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说他没事,叫她不必担心。 洛神看了眼卢氏,暂时强行忍下心中疑问。 却见阿耶已经上前,对卢氏道:“李夫人,今夜我来京口,实是代陛下传达圣旨。敬臣才干卓绝,陛下极为赏识,欲委以重任。恭喜李夫人了。” 卢氏欢喜地道:“我儿能为朝廷效力,是他应尽本分。也多亏了明公提携,老身感激不尽。” 高峤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敬臣能有今日,全是因他自己英才盖世,我又何来的提携?倒是有一事,我怕说出来,要惹李夫人的见怪了。” 卢氏忙道:“明公不必如此见外。有话,但讲无妨。” 高峤便道:“我因另有要事,今夜传完圣意,便须动身回往建康。我与内子,膝下只有阿弥一女,她嫁来此地,实不相瞒,我二人极是想念。敬臣不日也要离家为陛下做事,我便想着,不如趁着今夜顺道,我接了女儿随我一道先回建康。夫人可否答应?” 卢氏显然吃了一惊,尚未开口,洛神已惊讶出声:“阿耶?为何如此之急?我……” 她下意识地想说,我还不想回,话说一半,又打住了。 卢氏也回过了神,迟疑之间,李穆上前,对自己的母亲说道:“阿母,方才我与岳父已经说好,叫阿弥先回。阿母莫怪。” 卢氏仿佛渐渐定下了神,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你和阿弥也说好了,我是无妨的。你若不在家,阿弥住在建康,我反倒更为放心。” 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洛神一时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这决定,一定是父亲做出的。 “阿耶!你为何突然要我回?我不回!” 她再也忍不住了,嚷道。 高峤不言,只将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李穆。 洛神看着李穆朝自己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阿弥,我有话和你讲。” …… 洛神压下满腹的不满和疑虑,随李穆回了房。 一进去,她便用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脖颈上的血。 距离近了,才看清楚,那道伤口,宛若被利刃所切,血丝还在慢慢地向外渗出,心里又惊又怕,更带着怒,问他:“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就这样了?” “是不是我阿耶伤的你?” 李穆拿过了她的手帕,自己按了按伤处,笑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和你阿耶无关。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洛神实是不信,又追问,见他只道是他自己不慎弄的,无可奈何,只得替他将脖颈上的血擦拭干净,又取伤药上了,问他:“我阿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突然又要带我回建康?” 方才她替他上药,李穆便一直低头,默默地看着她忙忙碌碌。 沉默了片刻,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阿弥,你阿耶说的没错。陛下要委我以重任,不日我便动身去往江北。你先随你阿耶回去,日后我必回来接你,可好?” 洛神吃惊,反应了过来,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不行,我不回!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李穆柔声道:“我要去的地方,如今几同空城,荆棘丛生,虎狼遍地。便是你阿耶今日不来接你,原本我也不欲带你同行……” “我不怕!我要和你一道!” 洛神双臂死死环抱着他的腰身,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她忽然想了起来。 “你昨晚上还说想要我的!才一夜过去,你就不要我了?” 她又抬头仰面,质问于他。 李穆有些不敢望她那双幽怨的美丽眼睛。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一辈子,倘若高峤不再如同前世早早死去,他和高峤之间,迟早会有如此一天。 但在他原本的设想里,他应该还有更多的时间,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步调,在拿下西京,有了足够的本钱之后,再和高峤去做下一步的交易——到了那时,他有自信,他必能压制住高峤。 实力,唯有压倒一切的实力,才是王者之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这也是为何,他决意舍前世靠了一场一场前期的军功积累,又先后借平定三吴之乱、许泌称帝、北伐,终于杀开了门阀世家所张的那张密网,彻底崛起,继而夺取朝廷中枢,官居大司马的老路。 那太漫长了。从如今算起,也要费他将近十年的光阴。 而这一辈子,因为她早早就成了他的女人,他等不起了。 地位卑下如他,要护住自己的女人,就必须要以另一种更快,也更强势的手段上位,去压服,去绞杀那些将来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 但是高峤果然还是一只得了道行的老狐狸,就这样提前嗅到异样,杀了过来,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他知高峤应是不愿让他的女儿卷入这些男人间的纷争,免得徒增烦扰。 他亦是没有勇气,在这时候就告诉她,今夜她父亲寻了过来的真相——倘若她知道了她父亲和自己的决裂,她还肯这般抱着自己不放,要随他同去江北,哪怕那里如今还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李穆闭了闭目,睁眸。又道:“阿弥,你听我说,随我同行的都是军中将士,无人会带家眷,我身为统领,怎可坏了规矩?你且安心,在家里等我,最迟一年,等那里情况好了些,到时你若还愿去,我再将你接去,可好?” 洛神仰着面,和他对望了片刻。 慢慢地,眼角闪烁了一片晶莹泪光,却道:“那你去就是了。但你走了,我怎好丢下阿家她们自己回建康……” 李穆抬手,拇指轻轻拭她眼角滚出的一滴泪珠,微笑道:“你听话,先随你阿耶回。过些时日,倘若想阿母了,也是可以回来的……” 洛神呆了片刻,眼圈一红,再次扑到了他的怀里,闭目摇头:“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你走……” 李穆沉默了。将她抱在膝上,轻轻拍她后背,宛若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李郎君,小娘子……” 门外忽然阿菊的轻轻呼唤之声。 “相公在催了——” 她听起来也有些迟疑,声音里充满了疑虑。 “郎君——” 洛神睁开一双朦胧泪眼,再次仰面望他,两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左右衣袖。 李穆再也忍耐不住,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重重地吮过她柔软娇嫩的唇舌,猝然放开了她。 “阿弥,你先随你阿耶去吧。记住今晚观潮我对你讲过的话。日后,只要你肯要我,我李穆,绝不负你!” 第60章 第 60 章 纵然心底万般不愿, 但面对阿耶的坚持,李穆的劝解, 洛神最后也只能和阿家、阿停道别,坐上停在门外的那辆车,到了码头,登上一条高胤方才雇来的船。 阿菊和侍女们忙着收拾舱屋, 铺展铺盖的时候,洛神呆呆地坐在一旁,想起方才和李穆离别的一幕, 眼圈忍不住又红了。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喜欢陆大兄的。 他和阿耶,是如此的相像。 无论是他的样子, 他的风度,他的才华,他的人品,还有他望着自己时的温柔目光, 无一不是她理想中的良人模样。 后来, 阴差阳错,陆大兄离开了建康, 远去西南, 她也嫁作了李家妇。 她是在去年深秋时分嫁人的。 如今才次年的早春。 时间并不算很长,总共也不过寥寥数月而已, 中间还要除去他去往蜀地打仗的那段日子。 但不知何时起, 她的注意力, 开始停留在了这个名叫李穆的男子的身上。 他和父亲,和陆大兄,和她熟悉的兄弟们,是如此的不同。 在他的身上,洛神仿佛闻到了一种新鲜的,不由自主吸引她感官的男人的味道。 从一开始的厌恶到经历昨夜,半推半就之间,她终也因了这个男子,真正地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小妇人,满心满眼,都正充满了那种混杂着害羞、欢喜、还有某种隐隐期待更多似的新奇之感,突然之间,父亲这般从天而降,以听起来其实很是不讲道理的一个理由,用几乎强制的方式,将她从李穆身边带走了。 更叫她伤心失望的,还是李穆的态度。 他可是她的郎君呀! 昨夜,他才和她做过男女之间最亲密的那件事。 当时他抱着自己,一遍遍地亲吻着她的身子,他对自己的那种喜爱,她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并且,从中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一种因被他需要而产生的满足之感。无论是身,还是心。 但为什么,仅仅才过去了一天,面对她的不舍和求留,他竟也如此狠心? 难道只是因为父亲的坚持,他便退让了? 今夜,但凡只要他曾表露出希望她能留下的意愿,她便一定会留下的。 但是他没有,反随了她的父亲,劝她回建康。 这一切,怎能叫她不为之黯然伤神? 舱门外传来脚步声,高峤进来了。 洛神在心里,生平第一次,对阿耶起了不满之感。 “阿弥……” 他看着洛神,迟疑了下,轻声唤她。 洛神看都不看阿耶一眼,起身,快步走到睡觉的地方,连鞋也未脱,人便躺了下去,面朝里,背向着他。 高峤立在女儿的身后,沉默了良久,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弯腰下去,替她脱了鞋,又将她双脚挪到了被子里。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似的。 洛神闭着眼睛,又听到父亲低声叮嘱阿菊仔细照顾自己。 片刻后,他听起来带了几分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去了,消失在了耳畔。 洛神缩在被子里,将自己的身子蜷成一团,眼泪悄悄地又流了出来。 …… 几天后,高峤带着洛神回了建康。 萧永嘉从去年底又搬去白鹭洲,这一个多月的时日,一直不见她露面,也没有传回半分的消息。 高峤先前也如往日,白天总是忙忙碌碌,夜间睡觉之时,人虽疲了,但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时辗转难眠。有时想到她离开前留下的那话,说有事需考虑,考虑好了就寻自己说,回忆她当时态度反常,而又过去这么久,始终没后话,如同头顶悬了块石头,心里难免忐忑,前些时日,也曾叫人传信过去问她的近况。 但当时,也没有回信。 高峤想起那日自己动身去往京口,乃一时念起,连夜上路,当时并没有知照过萧永嘉,就这么把女儿给带了回来,终究还是有点心虚。 到了家,吩咐人先将女儿安顿好,自己正想着该如何去向萧永嘉交代原委,高七递来了个口信,说长公主前日遣了人,叫他过去见她。 已经过去两日了。 高峤不敢怠慢,换了身衣裳,收拾好头脸,立刻赶去白鹭洲,上了岛,听下人说长公主人在画潮轩,急忙寻了过去。入内,却不禁一愣。 画潮轩建于江畔,萧永嘉正临窗望江。 江风从开着的窗口涌入,掠动她的袖袂,衣带当风。 听到高峤入内的脚步之声,她转过头来,发束简髻,月白衣衫,肩上只披了条御风的长帔。 全身上下,除腕上还戴了只她从小便套上的玉镯,不见珠翠绕身。 一张面庞,更是洗尽铅华,看不见半分的脂粉,干干净净。 多年以来,高峤早习惯了萧永嘉艳妆丽服的模样,突然看到她这个样子,素眉清目,不但似换了个人,看起来竟比往日还要年轻了些,起先竟有点不敢相认,顿了一顿,才唤了声“阿令”,语气充满惊讶。 萧永嘉比起先前,人清瘦了些,但精神看起来却是不错,神色更是平静,点了点头,叫他入座。 高峤压下心中疑虑,看了她好几眼,迟疑了下,问道:“你……怎的了?可是身子不好?” 萧永嘉淡淡一笑:“我无事。知你事多,扰了你。你莫见怪。” 高峤第一反应,便是她在责怪自己没有在收到口讯的当日就赶了过来。 “阿令,你莫误会。并非我推脱不来。乃是前几日去了京口,今日方回。” 他立刻说道。 萧永嘉一怔。 高峤见她一双妙目投来,目光带着疑虑,忙道:“有点事,我亲自去了趟李家,见了李穆一面……” 他略一迟疑,小心地看了眼妻子。 “……顺便,把阿弥也带了回来……” 萧永嘉显是吃了一惊,双眉立刻皱起:“女儿在哪里?好端端的,你突然又把她带回来做什么?” 高峤见她一改方才的出尘模样,似要发怒的样子,心下一阵紧张,急忙道:“女儿在家,今日刚到的,她无事!你也莫急,你听我解释!” 他安抚妻子几句,转身来到门口,将轩里的人都打发去了,命不许靠近,又闭了门。 萧永嘉蹙眉盯着他,一脸的不悦。 高峤回来,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开口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萧永嘉还没听完,便大怒,拍案打断了他。 “高峤!你这个老东西!你是成日和人算计,把脑子也算计坏了吧?我女婿怎会是图谋不轨之人?你再胡言乱语,你给我当心!” 高峤见状不妙,急忙摆手:“阿令,你耐心些,听我讲完。我们就一个女儿,女儿都嫁他了,他若好好的,我怎会无端冤枉他?便是他自己,也未否认!” 萧永嘉这才勉强忍住怒气,又惊又疑:“你此话何意?” 高峤便将那夜自己赶去过去,将李穆唤到江边,两人对话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他眉头紧皱。 “阿令,他狂妄胆大,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被我点破,当着我的面,竟也说出如此僭妄之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他还不过只是一个卫将军,日后倘若叫他再得势力,他会做出何事,我实在不敢断言。” “莫说你是陛下亲姊,我高峤便是没有尚公主,也不能坐视这等犯上作乱之人扰乱纲纪。朝廷南渡以来,国势日益衰微,何故?正是内乱频频,人心不齐。国本不宁,若再添如此野心之人,日后一旦得势,兴风作浪,不必胡人南下,南朝亡矣!” 萧永嘉怔住了,坐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慢慢抬眼,望向了他。 “便是因此,你才将女儿接了回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可见此刻心绪是何等纷乱。 “我高峤的女儿,怎能嫁如此一个野心勃勃意图作乱之人?故我连夜将阿弥带了回来!当初将她下嫁,本就委屈了她,如今知道李穆是何等狼子野心之人,又怎能一错再错,坐视不管,叫她身陷泥潭,日后再遭受牵连?” 萧永嘉抬手撑额。 “阿弥可知道了?她是如何态度?” 高峤眼前浮现出那夜女儿不舍离去的样子,又想起她在船上不理自己,心情也是沉重无比。 沉默了片刻,道:“她还不知原委。只道是李穆要离家,我才将她接回。全是我的不是。当初一言不慎,害了女儿。好在成婚时日也不算长,才数月而已。料过些时日,她也就慢慢放下了。” 他看向萧永嘉,眼里满是歉疚之色。 “如今她想是生我的气,我寻她,她也不理睬我。你是她的母亲,只好叫你多劝解她些了。” 萧永嘉摇了摇头:“罢了,你何必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我今日便回去陪她。” 高峤面露感激之色。 萧永嘉只觉头痛无比,闭了闭目,睁开。 “李穆那里,倘若真是如此,你还有何打算?” 高峤又被勾出了怒气,只在眼中,却又隐隐流露出了一缕痛惜之意。 “乱臣贼子,原本人人得而诛之!但他志在北伐,倒也难得,我想着,毕竟还年轻,仗了几分本事,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忤逆至此地步!看他母亲,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若如此杀了,流于草率。以他今日之势,也掀不出什么大浪。不如叫他吃些教训,日后若是知道悔改,也算为时不晚……” 他看向妻子。 “此事干系重大。今日除了你,我未曾对第二人提及,你不可对外人言,女儿那里,暂时也不要提,陛下面前,更不可露半分口风。” 萧永嘉喃喃地道:“罢了,我还是先回城去……” 心里已经认定了的女婿,突然竟被告知是个野心狼子。 这话,若非是从一向稳重的丈夫口中讲出,恐怕她当场就要叫人拉出去砍了,萧永嘉的心情,可想而知。又挂念着女儿,哪里还顾得上和丈夫再谈先前终于想好了的事,心烦意乱,起身便要出去,才走了两步,忽觉耳鸣眼花,两腿一软,身子便栽了下去。 高峤一惊。 也算年轻时的身手尚未完全退化,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托住,见她软在了自己怀里,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竟是晕厥了去,心急火燎,一把抱了起来,一边往起居室去,一边高声命人去请郎中。 洛神到家,伤心未平,也不想待在建康城中,正想去白鹭洲寻母亲,忽得知母亲竟晕了过去,大吃一惊,立刻命人备车,坐船上岛,赶到了母亲的身边,到时,见母亲已苏醒,正躺在床上,瞧见自己来了,脸上露出笑,起身似要下床,急忙上前坐到床边,叫她不要起来。 萧永嘉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本就虚,这些时日又休息不好,加上方才情绪波动过大,一时发作,血气凝阻,这才晕了过去。那郎中开了几服药,叮嘱她好生歇息,方才便去了。 她母女道着离别重逢,高峤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母女二人,洛神再无顾忌,趴在母亲的膝上,默默地红了眼睛,用带了点哭腔的声音说:“阿娘,阿耶太不讲理了。连我想要多留一晚上都不让。当初是他一句话把我嫁过去的,如今又他一句话,又要我回来了!就算他要替皇帝舅舅办事去,阿耶又怎可如此?到底是怎生一回事?若有事,你们不要瞒我。” 萧永嘉早瞧了出来,女儿对李穆已是上了心,如今事情成了这样,心痛不已,又见她如此难过,只能搂住,强作笑颜,顺着丈夫先前的话,对女儿说,是自己这些时日感到身子有些不适,又想念她,正好听说皇帝要派李穆出远门,就叫她父亲顺道将她接了回来陪伴。 “阿弥,你不会怪阿娘吧?你既回了,便留下,安心陪阿娘一些时日,可好?” 洛神原本一片伤心,忽听母亲如此央求自己,擦了擦眼睛,直起身子,仔细地打量她。 才一个多月不见,母亲便清瘦了不少。 想着一直以来,父母不合,母亲一人居在此处,从前原本还有自己伴着,如今自己嫁去李家,阿家、小姑和李穆无一不好,过得顺风顺水,母亲却孤单无人作陪。 这白鹭洲,名为胜地名苑,实质于母亲而言,和圈禁着她的牢笼又有何区别? 洛神心一软,便是有再多的疑虑和不满,此刻也顾不上了,急忙点头答应。 萧永嘉便叫人收拾屋子,安排女儿住下。 高峤见妻子安抚住了女儿,总算暂时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数日,不辞劳苦,每每台城回来,再晚,也会到岛上探望妻女。 这一日,平静了些天的朝会,随了卫将军李穆的应召归来,再次起了一阵涟漪。 皇帝欲趁此前收复巴蜀的大好形势,将国境北推,目光便落在了荆州北的义成,任命李穆为刺史,即刻募兵,发往义成,建城屯田,广积粮草,以备日后北伐之用。 这个消息一出,便迅速引来各方注目。 除了嘲笑,剩下的,便是惊讶和不解。 谁都知道,荆州襄阳一带,原本是大虞长江上游抵御北方胡人南下的前沿地带。许氏在那里经营多年。这些年来,和企图南侵的胡人,陆陆续续,也打过些规模大小不一的战事。 也曾有人建议许泌,可将驻兵再往北推进一些,如此,应能减轻长江上游一带的兵压,不致于每次胡人一有南下动静,荆襄一带便如临大敌,民众更是惶恐不安。 但许泌并未采纳。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但最重要的,就是继续往北,需要分散大量兵力,消耗成倍的粮草,而所得的人口和土地,却远不能抵消所费。 所以许家对继续北进,没有丝毫的兴趣。 只要盘住了荆襄,在南朝,就无人敢动许家。 如今皇帝竟然派李穆去往荆襄北的义成开荒拓境。 义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谁都知道。 连年战乱,十户九空,连胡人也看不上,劫掠过后,呼啸而去,如今只剩一座荒凉死城。 若成事,如同替荆襄多上了一道门墙。 不成,于许家丝毫没有损失。 对于皇帝的这道圣旨,除了以沽名钓誉、好高骛远来形容,再无别词。 而李穆,他接下这个委任,也只证明了一件事。 往好里说,是挟前战之余威,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头脑发热,自己找死。 奇怪的是,高峤对这道圣旨,竟然也保持沉默。 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帝和高峤,已彻底离心。 更有传言,有人看到数日之前,高峤已将刚出嫁不久的女儿又接回了建康。 最合理的推测,便是高峤并不看好这个决议,更不看好李穆将来,索性借这个机会,将女儿接回了家中。 以高氏门第对李穆,虽然当初已经嫁了女儿,但如今若想和离,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举动,亦可视为翁婿离心更甚。 当天晚上,许泌在府中邀客设宴,作乐通宵达旦。 高峤摆脱了一拨接一拨的前来探问消息的同僚,终于得以从台城出来时,天已黑了。 和前几日一样,他未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白鹭洲。 因出城有些路,还要渡船,到达之时,已是戌时末。 洛神回来的这几日,除了伴着萧永嘉,一步路也未出去,天一黑,人便回了屋。 高峤饭还没吃,早饥肠辘辘,到了便问女儿,得知她已回屋歇了,默然。 萧永嘉命人给他上饭,自己坐在一旁看着,等高峤用完了饭,说道:“你事也忙,大可不必如此辛苦。明日起,用不着每日来。女儿我会照顾好的,她很是懂事。迟早,也会体谅你的。” 高峤看了眼妻子。 去年底开始,他便觉得萧永嘉性情大变。 对着自己之时,不再如从前那般颐指气使、冷嘲热讽,竟很是客气。 这样的变化,原本应该是件好事。 但不知为何,他心底却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总觉得她变得陌生了,仿佛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 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阿令,最近你是不是有心事?若有,莫放心里,叫我知道也好,我不定能帮你。” 萧永嘉淡淡一笑:“无事。”说罢便起身,叫阿菊替高峤预备歇息之事。 最近这几个晚上,两人虽同住一院,但关起院门,依旧各自分屋。 高峤望着她的背影,微感失落,出神之际,下人来报,说李穆驾船登岛,道明日动身离开建康,临行前夜,特意来此,向他和长公主夫妇辞别。 萧永嘉停下了脚步,回头,和高峤对望了一眼。 高峤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说我二人已歇下了,不必见了,叫他回吧!” 下人应声,转身要去,萧永嘉已道:“等等。我出去见他吧。” 高峤一愣:“阿令!他一意孤行,还有何可见?该说的话,我那晚上都和他说了!况且,他的来意,必是阿弥!” 萧永嘉蹙了蹙眉:“我自有数,无需你多说。” 她撇下了高峤,转身朝外而去。 第61章 第 61 章 李穆被阻在门外, 立于道旁,看见萧永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视线里, 疾步迎上,口称岳母,向她见礼。 萧永嘉停步,点了点头, 道了句“你随我来”。 她行至江畔一亭前,停下,注视了李穆片刻, 缓缓地道:“我知你来意。阿弥回来几日了,我瞧得出来,对你也很是想念……” 洛神被带走的这几日, 李穆白日忙碌,被事占去了注意力,无暇多想,入夜独卧, 枕畔少了一人, 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闭目, 眼前全是她一颦一笑, 声声娇语,肌肤香暖, 又想离别前那一刻, 她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身, 仰脸含泪说不愿走的孩子气举动,更是放她不下。 明日便要上路,实是想她,虽明知自己不受欢迎,今夜却还是忍不住驾舟而来。 李穆目露微微激动之色,待开口,萧永嘉却又道:“她父亲告知了我将她带回的缘故。道你野心勃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国无宁日。” “我问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实之言?” 李穆目中那缕旎色消逝了。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愿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凶,北伐荡寇,不死不休。如此乱世,非霹雳手段,不能成事。若叫岳母失望,李穆之罪。” 萧永嘉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还盼着是她父亲是多心。如此看来,是真的了……” 她望着李穆,眼中渐渐地露出一丝伤感之色。 “这个天下,无人能救。我萧家人不行,门阀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从前倒是试过。你别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厌憎,他年轻时,无论胆魄气势,抑或上马打仗,并不比你逊色多少,更有世家为盾。” “但他如此一个人,也输了。” “李穆,我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气魄。但我不信,凭你一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更何况,你今日之路,注定是条不归之路。” “我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见多了皇室门阀、门阀之间为利争斗,不择手段,丑态毕露,乃至彼此仇敌。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独秀,他们便又群起攻之。高峤当年之败,便是败于此。你所面对,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难如登天。便是高峤容你,旁的门阀世家,也不会不动。哪怕他们之前狗咬狗,也定会联手一道对付你的。你便是三头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对?” “义成刺史一职,倘若来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无能,无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门能臣,因陛下野心而丧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辙?”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望你慎重。以你之雄杰,便是不做高氏女婿,地位扶摇,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为无望之事胼胝劬劳,虚耗岁月?”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李穆,加重了语气。 “李穆,我对你很是欣赏,你帮过我,我也很是感激。但身为母亲,我不希望阿弥终身系于一个注定颠沛,乃至奔赴绝路的英雄身上。望你体谅。” “倘若你重新考虑,我今夜就让阿弥随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证,往后,再不会发生如此之事。否则,今夜就算叫你们见面了,也不过是徒增阿弥困扰,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何?” 萧永嘉说完了。 李穆一直没有开口,身影灰暗,和身后泛着江雾的漆黑江面,宛若化为一体。 沉默了良久,他说:“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为阿弥考虑这些。日后,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偿生平所愿,阿弥但凡有需,必无不应。” 他向萧永嘉长揖为礼,直起身,目光最后望了一眼不远之外那座夜色掩映下的她所居的豪庭,转身去了。 他的步伐起先凝滞而缓慢,渐渐转疾,越行越快,终于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栈道尽头。 …… 洛神无意从一打杂侍女口中得知消息,胡乱裹衣从屋里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只剩暗波涌动,江雾淼淼。 她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脚步。 阿菊气喘吁吁地追上,往她肩上加衣,担心她又伤心落泪,慌忙搂住她,哄着回来之时,意外见她并未落泪,竟猛地转身。 肩上衣裳,随了她的动作,滑落在地。 等阿菊反应过来,她人已疾走出去了十来步远。 洛神双手紧紧握拳,一口气来到母亲屋前,连门也未叩,在门外几个仆妇吃惊的注目之下,抬手便推,一脚跨了进去。 父母都在。 萧永嘉正坐于灯下,一手扶额,眉头紧蹙,宛若陷入心事。 高峤在旁,双目落于她侧影之上,渐渐亦是神思恍惚,忽听门口传来“咣当”一声,转头,见竟是女儿闯入了,面庞潮红,双目圆睁,怒气冲天的模样,不禁一惊,唤了声“阿弥”。 “阿耶!阿娘!李穆今夜来过?他来,必是寻我!你们为何不让他见我?” 高峤一怔,看着眼角通红的女儿,下意识地还想隐瞒,慌忙道:“阿弥,你莫听人胡言乱语……” “阿耶!你还骗我!你当我还是三岁孩童?” 洛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当初是你将我嫁入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说,将我带回!带回也就罢了,李穆今夜来此看我,为何不让我见?他是我夫君!”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脚!我这就回去!” 她掉头,转身就跑。 高峤慌忙追。 “阿弥!” 萧永嘉在她身后,忽然唤了一声。 “你站住。阿娘告诉你不叫他再见你的缘由!” 洛神停住脚步。 “阿令!”高峤转头想要阻止。 “阿弥大了,不可能瞒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带着她转身,双眸落于她的面上,凝望了片刻。 “阿弥,李穆是为英雄魁首,却亦野心勃勃,心怀异志。” “于你阿耶,怎能容他?” “于阿娘,他若不肯以你为重,阿娘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绝路?” …… 洛神彻底惊呆了,整个人陷入了吃惊、伤心,愤怒,又难以置信的境地里。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堵得几乎将她心口爆裂。 她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双眸通红,却流不出半滴的眼泪。 “阿弥!你莫这样!你若难过,哭出来便是!” 母亲抱住了她,抚揉着她的后背,焦急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响起。 良久,洛神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透了出来。 她双眸圆睁,目光却失了焦点,茫然地从面前向着自己投来担忧惊惧目光的父母的面上掠过。 “阿耶,阿娘,我想一个人处一下,你们莫来烦我……”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转过身,朝外而去。 …… 洛神没有想到。 之前的相处,也没有机会能叫她知道。 李穆温柔强勇的一面背后,原竟也隐了如此睚眦的骁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应对是真,则阿耶说他心怀异志,乃至乱臣贼子,也是丝毫没有过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为北伐。 于朝廷而言,乱臣便是乱臣,没有丝毫可以开脱的余地。 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 父亲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门庭之下的女儿,怎能妻与乱臣? 这个道理,无需谁来告诉,洛神也一清二楚。 而来自母亲的那一番转述,尽管,她已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难当。 面对母亲叫他做的选择,李穆竟弃了她,便如此离开了。 在屋中,在床上,洛神用帐子密密实实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没有下地。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泪洗面,哭了睡着,醒来又哭,直到倦了眼泪,就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醒来,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该有多好。 倘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当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安排,就那样嫁了过去。 她开始怨恨那个名叫李穆的人。 对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没有迁怒。 但是数日之后,当她终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样子之时,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阿娘眼眸红肿,泪痕犹见。 阿耶双目凹陷,神色憔悴,两鬓仿佛骤然又多出了几丝华发。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继续去怨恨他们,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娘,他们做的事,哪怕叫她伤心难过气愤,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无奈之处。 他们是爱她的。 倘若她有了生命危险,阿耶阿娘一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用自己性命去换她平安的。 这无可置疑。 她当体谅他们。 始作俑者,为当初强行娶了自己,乱了她心,今又弃她而去的男人。 幸而,如今她脱身,也不算晚。 他走便走了,当梦一场。 最后,洛神这般劝慰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过了下去。 转眼,从李穆离开算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时令也入了暮春三月。 兴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无事。草长莺飞,春风骀荡,正当游目逞怀,及时行乐。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觞之会,在乐游苑里举行。 这一日,高许陆朱,建康这些最为显赫的门阀和依附着他们次等士族、门生以及弟子,齐聚在了台城北的乐游苑。 名为曲水流觞,春日雅乐,实则是建康门阀贵族圈的一次关于门庭和实力的暗中显摆较量。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并无很大的变化,依然是高、许、陆三家为大,但和去年相比,显然又有些不同了。 高氏依旧为大。去年虽因联姻寒门蒙了羞耻,但根基深厚,加上李穆巴郡一战,天下扬名,高氏真正的实力,不可能因这场联姻受到多大的实际影响。但与陆家,确实几乎连表面和气,也是难以维系了。 相比之下,许氏倒意气风发。尤其最近,随着关于兴平帝身体不妥、高峤也有意退隐的传言在暗中流传,作为太子舅父的许泌,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成了下一个可能取代高峤的人,身价水涨船高,今日众星捧月,笑声不绝,也是在所难免。 这样的场合,高峤需要露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一体山墙为隔,乐游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里,便是女子们祓禊游玩的地方。 陆脩容早几日,给洛神送来了一信,约她当日同去,道许久未曾见面,有些念想。 昔日闺中密友,如今日渐疏远。 洛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怅,她既主动邀约,自己便是再无心绪,也不会拒绝。 这一个月来,萧永嘉更是担忧女儿抑郁不乐,原本就想叫她出去散心,借此机会,这一日,亲自护送女儿过去。 洛神坐于牛车之中,抵达了乐游苑。 苑外,那条足能容四五辆牛车并排通行的车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车玉舆,奴仆如云。 长公主的车,在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直接从大门入内,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萧永嘉亲手替女儿戴上幕离。 洛神随母亲下车,改坐肩舆,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入了西苑,到了一名为“飞羽”的馆舍。 此处属于萧永嘉所有的私业,故不见闲杂外人。虽可听到隔墙不远之外的阵阵嬉笑之声,但周围却花木环蔽,十分清净。 洛神便约了陆脩容在此见面。 陆脩容比她来得要早,已在等着了。 和好友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骤然重聚,洛神低落了多日的心情,这才振奋了些,脸上露出笑容。 叙了几句,陆脩容又笑着拜见萧永嘉。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露笑,也是松了口气,知她两人应有私话,自己不便在旁,叮嘱人好生服侍着,自己便出去了。 洛神和陆脩容坐在窗畔。 洛神隐隐听说,陆脩容的丈夫有些才名,却生性风流,故见面后,不敢问她婚姻。 或许是心照不宣,陆脩容也没有提及半句关于洛神的婚姻之事。 她只叹气,说洛神瘦了,又回忆早几年,两人一道来此时的欢乐情景。 说了些话,她便拉了洛神的手,两人出去,来到了那条桃花溪畔,取了罗帕垫在溪边石上,一起坐下,望着面前飘着片片粉红桃花的清溪流水,缓缓穿过山墙,流向了对面的东苑。 一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阿弥,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便是在此处,你在溪头,大兄在溪尾,隔着山墙,一箫一琴,共联东风引的情景……” “一晃眼,竟就这么些年过去了……” 忽然,陆脩容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 洛神抱膝不动,视线落在水面的几片桃花叶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许久没有陆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陆脩容沉默。 洛神转脸看向她。 陆脩容慢慢地转头,望着洛神说道:“阿弥,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你帮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洛神一怔,点头。 陆脩容迟疑了下,说道:“大兄当日在重阳赛会上落败,我父亲十分气恼,当时对他大加训斥,道他令陆家蒙羞,大兄自跪宗祠。过后,为避流言,父亲又安排大兄去往交州做太守,原本是想过些时日,就让他回来。” “去年起,父亲为大兄安排婚事,只是大兄一概不应。父亲大发雷霆,数次派人传信,痛斥大兄不孝,说他若是不应,便一辈子待在那里,永不许回来……” 她望着洛神。 “阿弥,我知大兄为何不愿接纳婚事。他是心中还放不下你。他对父亲,原本极是孝顺,如此忤逆,是我生平前所未见。我极是担心。” “原本若是这般,我也不会来寻你。但大兄去了交州之后,又染了热瘴,病一直不好。我私下问过母亲派去看他回来的家人,道他在那里,如今很是消沉,病得几乎形销骨立……” 她的眼睛红了。 “我知我不该来烦扰你的。但我又想不出,如今除了你,我还能向谁求助……” 她紧紧地抓住了洛神的手。 “求你,看在往昔交情,能不能写一封信给我大兄,劝他早些放下旧事,勿如此忤逆家父,更要保重好自己身体。我真的担心!我不想大兄因过去之事,这一辈子,真就死在那种地方。” “如今应也只有你的劝,大兄才会听了。” 洛神一时心乱如麻。 她没有想到,自己从前和陆柬之的事,到了今日,在陆家竟还余波不断。 她更没有想到,陆柬之如今竟会是如此情状。 “阿弥,求你了,你帮帮我!” 她潸然泪下。 洛神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她本就记挂着陆柬之。 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何故,如今消沉至此。 便是出于过去的知音交情,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她沉吟了下,说道:“阿容,我作一琴谱,烦你代我转给大兄。他见谱,当知我心声。” 洛神通音律,陆柬之亦知雅乐。从前她每每新作曲谱,第一个便会叫人送去给他鉴赏,陆柬之从没有误过曲意,有时还会替她润色一二。 如今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 这一辈子,从陆柬之当日输给了李穆的那一场重阳日比试开始,两人便缘分尽了。 洛神清楚这一点。 她依然会牵挂他,心底里盼他一切都好,但真若化入笔端,反倒叫她茫然,不知应当从何落笔。 不如以曲代言。 知音若他,必能懂她的心声。 但愿往后,他能振作精神,做回他陆家世子该当有的样子。 陆脩容起先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露出感激之色,含泪道:“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伸手帮她拭去面上泪痕,笑道:“莫哭了。我作了琴谱,便叫人送去给你。” 陆脩容再三道谢,因怕被陆家人瞧见自己在此,再坐片刻,便带了人匆匆告辞。 洛神知她难处,也不强留,亲自起身,送她出了馆舍,目送她背影离去,自己慢慢转身,沿甬道回来,想着方才所言之事,心事重重,回到溪边,出神了片刻,闭目冥想,正在构思琴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转头,见琼树过来,面带怪异之色,到了近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 洛神问她。 琼树迟疑了下,说:“小娘子,京口沈家来人了,方才竟寻了过来,说想要拜谢小娘子。” 洛神一愣,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再一想,才恍然,终于记了起来。 去年她初嫁京口,遇到了蒋弢之妻沈氏的娘家之事,当时一时气不过,出头帮沈氏教训了她的娘家兄弟,最后为给沈氏长脸,又许诺今年的曲水流觞会,会叫高家给沈家发一邀贴。 当时事后不久,洛神便写信给大兄,提了这事。 高胤对妹妹的叮嘱,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到了这会儿,洛神早忘光了自己去年随口一提的那事儿,却没有想到,沈家人真的因了自己的一句话,来了此处。 更没有想到,对方竟还寻了过来,要拜谢自己。 琼树说,来人是沈氏的长嫂何氏,这会儿人就在外头等着。 洛神如今又何来的心情,再去见什么京口来的何氏,一口就给拒了:“你说我不便,叫人带她四处逛逛,再送走便是。” 琼树应了,转身离去。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片刻,忽却又将她叫住。 “带她进来吧!” 终究还是抵不住内心深处某种翻腾着的不可言明的情绪,她犹豫再三,开口说道。 第62章 第 62 章 何氏穿衣打扮, 一身鲜亮,看起来与建康高门大户出来的气派夫人无二, 只是举手投足缩手缩脚,再加上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喜滋滋的讨好神色,难免小家子气。 被领到了洛神的面前,更是毕恭毕敬, 恨不得膜拜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对她的感激仰慕之情似的,开口便替丈夫说了一大通奉承感激的话,又道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云云。 洛神耐着性子听她讲完, 请她入座——方才她便请何氏入座了,她却执意不肯。这回又请,何氏终于应请, 感激地坐下。 洛神叫人给她上茶,问沈氏的近况。 何氏忙道:“小姑都好。只一样,她男人这回随李将军走了,家里只剩她带着俩孩子。这回出门前, 我想着她不容易, 还特意亲自去了趟京口,给她送了米面钱物, 还有两匹布。天气热了, 正好给家里俩孩子做身新衣裳。” 她带着笑脸:“我知夫人和我小姑好。蒙夫人的记挂,放心就是。本就是一家人, 她男人如今又帮李将军一道替皇上办大事去了, 家里少了个顶梁柱, 我这个做长嫂的,岂有不照看的道理?” 她觑了眼洛神,脸上笑意更浓:“何止是小姑,我上回也特意去探了李老夫人。老夫人实是和气,人又好,还叫我往后多走动。” 听她终于提及卢氏了,洛神心微微一跳。便顺着何氏之言,信口般地问了一句:“我阿家她们,可都好?” “老夫人好着呢!”何氏点头,“就是有一样,前些时日,不小心跌磕了一跤,伤了一边腿脚。好在也无大碍,上回我去瞧她时,说再休养些日,应便能好了。” 洛神一惊,追问详情。 原来李穆升卫将军后,便有不少人带家带田地前来投奔,以期得到荫蔽,免交田粮,也免各种徭役摊丁。 李穆一概拒了,只留了一对赵姓远亲夫妇。这趟离家之前,叫赵氏夫妇来家中帮阿停做事。 那赵氏手脚勤快,人也忠厚老实,就是有一日,一时忘记叮嘱,将用过的一根晒衣竹竿顺手横在门边忘了收起,人走后,竹竿被风吹倒在地,卢氏经过之时,未多加留意,踩在了上头,没站稳,摔倒在地,不慎伤了条腿。 何氏见洛神似有些焦急,急忙安慰,再三地说无事,道:“老夫人也就只是下地不便,我瞧她精神头还好着呢……” 她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自己拍了下嘴巴。 见洛神瞧了过来,忙陪着笑脸道:“瞧我这嘴巴!老夫人当时听我说要来建康,还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是见了你,叫不要提这个,免得你空记挂。” “夫人安心便是,老夫人无事!” 洛神沉默了下去。 那何氏也是个会看眼色的人。 此次能随丈夫来一趟健康,入这乐游苑,见识了一番建康高门豪族贵妇们的风范,已是得了极大的脸面。回去之后,足够她炫耀上大半年了。此刻又厚着面皮来这里拜谢高氏女郎,见她说了些话,便似乎乏了,也不敢再继续贴着不去,于是笑着起身,恭敬告退。 洛神亲自送了她几步,何氏受宠若惊,再三地拜谢。 洛神停下脚步,叫人送她出去,自己立在甬道之上,见母亲还没回,便带了琼树,沿溪慢慢朝前而去。 事已至此,伤心如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将李穆放在心上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又无情如斯。他日后是死是活,富贵抑或潦倒,她都不再关心了。 但是他的母亲对自己,却是如此的好。她先后两次被父母强行带走,卢氏非但没有半点抱怨,反而总在安慰她。现在卢氏摔坏了腿,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她不知也就罢了,分明已经知道,不去看她一眼,心中如何能够安稳? 春光明媚,空静鸟鸣,桃花流水,潺潺而过。 洛神却眉头紧锁,分毫没有赏春的兴头,手里折了一枝垂杨柳,满腹的心事,沿溪流往上,不知不觉,行到了那道山墙的尽头。 山墙尽,花木荫翳。对面就是东苑,隐隐听到那头的男子畅饮作乐之声,随风飘墙而入。 桃花流水,便是从这片山墙脚下穿流而过,连接起了东西两苑。 溪边花木湿漉漉的,浓翠欲滴,打湿了洛神的一片裙角。 洛神不禁又想起从前,此时此地,她和陆柬之隔墙共谱箫琴曲的一幕。 当日喜乐,如今想来,竟犹如一场春光美梦。 怔立之时,突然,听到山墙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慕容替,你敢——” 是个男子的声音,咬牙切齿,充满了不可置信似的惊诧。 声未毕,伴着一道痛苦的闷哼,又一阵似是花木被压倒了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头安静了下来。 一缕浓重的猩红色的血,随了流水,从山墙脚下的那头流淌了过来,在水面慢慢地晕开,渐渐消散。 洛神惊骇万分。 虽然看不到,但她已经能够想象,就在这一刻,一墙之隔的那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小娘子,血!” 琼树吃惊地喊了一声,话刚出口,便立刻意识到不妙,猛地捂住了嘴,惊慌地看着洛神。 洛神立刻拉了她,转身就走,却已是迟了,身后墙头之上,已经迅速地翻过来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敏捷如鹰,一个纵身,便从墙头飞身而下,扑至了洛神和侍女的身后。 洛神才要张口呼叫,脖颈一凉。 一柄锋利的,染了血的匕首,已架了过来。 她的面前,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白肤紫眸,面目美丽,却发鬓凌乱,额头渗汗,衣衫也是不整,衣襟散开了,露出一片锁骨,似刚被人扯乱还不及整理。 他的唇亦破了道口子,唇角沾了一点殷红的血,缀着整张脸,人看起来,透着一种诡异的艳色。 但此刻,他盯着洛神的一双眼,却阴沉无比,眼角微红,宛如抹血。 洛神僵住了。 和这从墙头翻身而下的男子不过一个照面,她便确证了方才隔墙入耳的那个名字。 投奔大虞的鲜卑宗室,慕容替。 她也猜到了,就在片刻之前,山墙的那头,到底上演了何等的一幕。 显然,这个鲜卑人,在方才被人施加□□之时,出手杀了对方。 只不过,她不知道那个死了的人,到底是谁罢了。 慕容替那只执匕之手,依旧还压在洛神的颈侧,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另手又掐住了张嘴要叫的琼树的脖颈,五指如爪,猛地一收,琼树便无法发声,双眼翻白,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一张脸,因为无法呼吸,迅速涨红。 洛神感知到了这个鲜卑人那扑面而来的杀意。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的脑海里,竟掠过不久前的元宵之夜,自己和李穆在夜市经历过的那一场杀戮。 方才因无意窥破旁人阴私而致的那种惊慌之感竟消失了,丝毫不惧。 “慕容替,你知我是何人?你杀我侍女试试?” 她微微扬面,直视着对面之人。 “方才你既敢在此行凶,想必已是算计好了脱身之法。只要我不说,你便能活下去。但你若敢伤我一根发丝,今日这场曲水流觞,连死三人,其中还有我,你以为你能安然脱身?” 慕容替慢慢地转过脸,盯着架在自己匕首之下的这个还是少女模样的女子。 她神色冷漠,姿态高贵,目光之中,丝毫不见惊慌,反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高氏女郎,他知道。 那日在京口镇初次偶遇。他虽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当时她亦面覆幕离,但这身段,还有这声音,他方才立刻便联想了起来。 想来整个健康,除了高氏女,又有哪一女子,敢用如此充满威慑力的口气说话? 而且,他也确实,被她一语道中了心中的顾忌。 杀死一人,就算那人地位高贵,慕容替也自信能将尸身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但若再加上高氏女郎,便难说了。 “他逼我太甚,我乃迫不得已。要我不杀你,也可。你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将今日所见讲出去?” 他压低了声,一字一字地问。 洛神视线掠过他不整的一片衣襟,蹙眉,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遇你?你又何来资格,要我的保证?” 她说完,见他脸色凝重,目光闪烁,抬手便推开架在了自己脖颈侧的匕首,偏过头,盯着他:“还不放开我的侍女?” 慕容替眯了眯眼,终还是慢慢地松手,终于放了琼树。 琼树一下跌坐到地,捂住咽喉,不停地咳嗽。 洛神帮她抚揉了几下,抬头,冷冷地道:“此处是我母亲私舍。我不管你杀了何人,把尸体给我搬得远些,免得秽了地方。” 她扶起琼树,头也不回地去了。 慕容替盯着前头那道慢慢远去的背影,凝立片刻,迅速地整理好衣裳,蹲到了水边,洗去匕首上的污血,入鞘藏回到靴筒里,又低头,鞠水洗了洗方才被咬破的唇。 一阵刺痛。眼底掠过一缕余恨不消的狠厉目光。 忍了许久,也是那个人该死,今日终于叫他寻到机会,杀了那个胆敢羞辱自己之人。 却没想到,竟撞到了高氏女郎的手里。 他站起身,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她离去的方向。 前头已是不见人影,只剩花影摇曳,流水淙淙。 他站起身,视线扫了眼地上那枝从她手中掉落的柳条之上,收回目光,回到墙边,一个纵跃便攀了上去,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墙头之后。 …… 出了如此一个意外,洛神在回来的路上,思及那鲜卑人的胆凶和狠厉,才起了阵阵的后怕。 再三叮嘱惊魂未定的琼树,命她不可将方才所见说出去,慢慢地,才定下了心神。 靠近馆舍,便见阿菊寻了过来,知母亲已回,急忙入内。 萧永嘉对这种场合,多年年起,就兴致缺缺,今日不过是为了陪女儿才来到这里的,见陆脩容已经走了,便问洛神可还要游玩。 洛神又何来心情?母女二人便出来,一道坐上牛车回去。 路上,洛神一直靠在母亲的肩上,闭目假寐,一语不发,直到回了家中,才道:“阿娘,今日京口那边来了个人,说阿家摔了一跤,我有些不放心,反正也是无事,我想回去看看她。” 见母亲露出迟疑之色,笑道:“阿娘放心便是,我看过阿家就回。” …… 次日,萧永嘉叫高胤护送洛神去往京口。 在路上走了几日,船到京口之时,已是入夜,天完全地黑了。 和先前那两次,洛神抵达京口时,几乎轰动半个京口镇的排场不同。这一回,她是悄悄上的岸,坐在一辆车中,穿过夜色笼罩下的半个镇子,抵达了李家的大门之前。 离开才不过一个多月,感觉却已经仿佛过去了很久。 大门紧闭,门口的灯笼也没有点亮,冷冷清清。只有那丛老玉兰的枝干,比洛神离开时,又茂盛了许多,疯长的开满花的枝头从墙上伸了出来,默默地迎接着她的归来。 洛神踏上了台阶,定了定神,抬手抓住那只门环,叩了数下。 过了好久,才听到门里传出一阵渐近的脚步之声,接着,门开了一道缝,里头露出个陌生妇人的脑袋,提起灯笼,照了照,打量洛神和她身后立着的人,目露疑惑之色。 “你便是赵家的?” 洛神问道。 妇人点头:“小娘子何人?来此何事?” 洛神迟疑了下,正要开口,那妇人却忽的眼睛一亮,“哎呀”一声,喜道:“我知道了!小娘子想来便是回了建康的李家夫人,阿停阿嫂?” 洛神含笑,微微点头。 赵家的欢喜不已,急忙躬身,飞快地打开门,口中道:“夫人快进!夫人你不知,我来后,阿停整日地和我讲,她阿嫂生的如何出众,人又如何的好,连说话声都跟黄莺儿似的,可好听了。方才我一见,就知是夫人回了……” 赵家的急匆匆地往里让人,又奔着朝里去,口中喊道:“老夫人!阿停,你阿嫂回了——” 伴着一阵飞快的脚步之声,洛神看到阿停的身影从里头飞奔而出,跑到近前,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洛神唤了她一声,才叫了声“阿嫂”,欢喜地扑了过来。 洛神接住她,叙了几句,便问卢氏的近况。 “阿姆那日不小心摔了,腿脚不便,人在屋里呢,阿嫂你随我来。” 洛神进了卢氏住的屋,见里面点着一盏灯,灯火昏黄,卢氏正坐在床头,摸着似要下来,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她。 “阿家,你快坐回去!” 卢氏握住了洛神的手,笑道:“真是阿弥来了!方才我还以为听岔了。路上可辛苦?” 洛神摇头,说不辛苦,坐到了她身边,问她腿伤。 “阿家,我带了建康看跌打最好的郎中来了,叫他再给你瞧瞧。你要早些好起来。” 那赵家的站在一旁,面带羞愧,不住地自责。 洛神仔细看了下卢氏。见她比起自己月前离开之时,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反倒是卢氏,应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百般安慰。说自己这些时日除了下地不便之外,其余一切都好。沈氏和街坊邻居,白天也总是过来陪伴,叫洛神不必挂心。 洛神知自己是来探望她的,不好叫她为自己费神,于是转了话题,叫一同来的那郎中再给卢氏瞧腿。 郎中看完,说先前伤了的腿只要继续固定住,慢慢休养,就会好起来。只是人年纪大了,好得要慢些而已。去开了个方子,让照着吃药,道有助于恢复。 卢氏道谢。洛神叫人安排郎中去歇下。阿菊去给洛神收拾屋子,铺设床铺。洛神陪着卢氏又叙了些话,因也不早,卢氏道她路上辛苦,催她去歇息。 这个晚上,洛神又睡在了张她原本已渐渐熟悉,但今夜,突然却又仿佛变得再次陌生的四方大床之上。 帐子垂落了下来,屋里静悄悄的。一阵带着玉兰花香的夜风,从半开的窗中涌入,掠动帐帘,带得帐钩轻击着床头那片坚硬的木缘,发出阵阵短促而清晰的碰撞之声。 一下一下,富有韵律。 洛神闭目躺在枕上,听着这声音,鼻息里,慢慢地仿佛闻到了男子留在这帐中的一缕未曾消失干净的体息,心情忽然郁燥了起来,想驱赶,偏无处不在似的,根本就法睡觉,坐了起来,出神了片刻,便披衣下床,也不点灯,趿着鞋,从□□在自己屋里的阿菊身畔无声无息地走过,打开门,朝卢氏那屋走去。 月光皎洁,照得院子满地发白,洛神看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到了那扇门前,轻轻敲了敲,推入。 卢氏也还醒着。 洛神走到了床前,坐了过去,靠在了慈爱的老妇人的怀里,低低地问:“阿家,郎君他为何娶我,你可知道?” 卢氏抱着她娇软的身子,轻轻抚她散落在背的一片乌凉长发,沉默了片刻,说:“阿弥,我也问过数次,他不和我讲,阿家也不知道。” “但是阿家猜,你应是我儿从小到大,唯一上心的女孩儿。” “他娶你的那会儿,消息来得突然,我叫人粉刷你们睡的那屋。他原本是个困了地上也能睡的人,那会儿却嫌匠人墙刷得不白,自己又刷一遍。你们屋的窗外头,原本长了一片多年的老芭蕉,他在家就睡那屋里,我也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忽然却说晚上风吹过来,蕉叶哗啦作响,很是吵人,等天气热了,又招蚊蝇,自己全给砍了,还连夜抹平了地……” 卢氏笑了起来,眼尾皱纹舒展了开来。 “那会儿我虽还没见着你,但心里就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儿,会叫他如此在意。后来你来了我家,阿家就知道了。似你这样的女孩儿,谁能做的到,不去喜欢你?” 洛神心里一阵发堵,再也忍不住了,从卢氏怀里坐起了身。 “阿家,你待我极好,我也不想骗你。我这趟回来瞧你后,往后,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说着话,声音哽咽了。 卢氏面上笑容渐渐地消隐。 “阿家,你会怪我吗?” 卢氏忽又微微一笑,摇头,安抚般地拍了拍她背。 “阿家也不瞒你了。当初穆儿娶你,阿家便在担忧。两家门第,悬殊如此之大,难成良缘。这回你父亲来接你走,当时虽没说什么,但阿家那时,就知必是你父亲对穆儿有所不满。阿家已做好你不会回来的准备了……” “阿弥,你还肯回来看我,特意和我说这些,阿家已是心满意足了。” 她迟疑了下。 “只是倘若方便,你能告诉阿家,你父亲为何要将你接走?” 因他野心勃勃,图谋不轨,日后或许将成乱臣,乃朝廷隐患。 但是对着他的母亲,洛神怎敢说出这个。 只含泪,含含糊糊地道:“我也不知……应是他和我阿耶,于政见有所分歧……” 卢氏沉默了,也未责备自己的儿子,只是良久过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有时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家也不知道。” 她说。 “这是命吧。他命里无福,和你做不了长久夫妻。你回去后,不必再记挂他了。” “阿家只是觉着我李家对不住你,往后不管如何,阿家只盼着你能过得好。” 洛神依在老妇人的身边,默默地掉泪,渐渐泪干,终于倦极,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清早,京口外,金山脚下,白茫茫的江雾还弥漫着江面之时,洛神便踏上了回往建康的旅途。 阿停对阿嫂连夜而来,次日大早便走的举动,很是不解,更是不舍,又不敢强留,只能躲在门里,望着洛神上车渐渐离去的背影,悄悄抹着眼泪。 洛神不知自己留下还能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趟京口之行,非但没有带给她心安,反而令她变得愈发难过。 难过得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几天之后,她回到建康之时,听了一个消息。 许泌的族弟,御史中丞许约,自曲水流觞那日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许家找遍了整个乐游苑,又遍问建康四城门的守军,竟无一人得知他的下落。 一时全城议论,沸沸扬扬。 那个慕容替来建康后,据说,吸引了不少好男风者的目光。 一场风月秘事引发的命案。 况且,当时虽未明言,但鲜卑人放了她和侍女,她替他保守秘密,也算是个默认的承诺。 这种情况之下,她似乎也没必要多事。 洛神的心思,并没有在这上头停留多久。 回来后的第二天,在又度过一个无眠的长夜之后,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毫无疑问,这是她此前生命中,从未曾有过的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将高桓叫了过来,屏退了人,对高桓说,她要去义成一趟,叫他替自己安排。 …… 在李穆离开一个多月之后的这一天,洛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要去找李穆,当面问个清楚,他是不是真的要做父亲口中的乱臣贼子。 既不要她,当初为何强娶。 而那个晚上,他对她的种种喜爱,又到底算是什么? 第63章 第 63 章 高桓的第一反应是欣喜若狂。 先前得知李穆奉旨要去义成拓荒开城的时候, 高桓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做梦都跟随李穆同去。 哪怕是替他做个牵马的小兵, 也是心甘情愿。 想想吧,跟着旷世不遇的战神,深入北地,将一个千里不毛的弃绝之地打造成日后挥兵北伐的中继兵镇, 这该当是何等雄伟壮阔的波澜伟业。 光是想想,就让他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可惜的是, 他知道伯父不会让自己去,李穆也未必肯要他——至今,他还是没法抱着那么大的巨石自如行走, 尽管前次他回来后,一直都有在偷偷地不停练习。 李穆去了已经一个多月,高桓已是灰心丧气,渐渐绝望, 突然被阿姊叫来, 要自己安排送她去往义成,显是投奔李穆, 差点没跳起来欢呼出声。 他知道该如何去往义成。 从巴郡沿西汉水过梁州出蜀, 再往北,靠陇南仇池, 便是义成的所在。 李穆走的这条路径, 他在自己的脑海里, 已经幻想过无数遍了。 他立刻点头,说了句“阿姊放心,交给我便是,我这就去安排!” 他匆匆转身要走,行至门口,脚步又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这条北上之路,遇到夏羯主力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一路曲折迤逦,遇小股流兵、盗贼,必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自己是不怕的,打不过就跑,但若是带了阿姊同行,他不得不考虑安全问题。 他犹豫了许久,转身,垂头丧气地道:“阿姊,我极是愿意帮你,但我没有亲兵,我一个人带你,怕路上有所闪失……” 他面庞涨得通红,羞惭不已。 想大兄在自己这个年纪之时,已是统领千军。 他却这般无用,莫说亲兵,连块石头都搬不好…… “你去向大兄借一队亲兵,就说想去广陵投二伯父,护送你过江。” 高桓有些不敢瞧阿姊,怕见到她失望眼神的时候,忽听她如此说道。 抬起眼,见她含笑望着自己,顿时茅塞顿开,眼睛一亮。 “阿姊,你等着,我这就去借!” 高桓出来,立刻便去寻高胤,照着洛神所说讲了一遍,眼巴巴地望着。 高胤打量了他一眼。 这个六弟,一直以来,似乎看不上广陵,一心就想追随李穆,他早心知肚明。 李穆去了义成,眼见他整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忽然这时跑过来向自己借兵,说要去广陵? “恰好我过些时日也要去。你再等几日,到时我带你去。” 高胤说。 高桓一听,傻了眼,却又怎肯就这么作罢,追着高胤不放,道要自己即刻就去,等不了了。 高胤望着他,似笑非笑:“我若不借,你不会又要偷我符印吧?” 高桓脸一热,讪讪地道:“大兄怎如此不信我?上回乃一时情急,无奈用了下策。这回我是真的要去广陵历练,求大兄借我些人,我一刻也等不住了!” 高胤神色转为严肃,盯着他:“就你这点道行,还想骗我?你是又想偷偷跑去义成吧?休打这主意了。过些日,我带你去广陵!” 他说完,转身便走。 犹如三冬冰水,当头泼下。 望着长兄离去背影,高桓实是不甘,又追了上去。 “大兄!我是要帮阿姊!她要去义成。你不也最疼她吗?你就不帮帮她,连几个兵都不借?” 他心里实是为李穆叫屈,一个激动,索性又嚷:“李穆这回奉旨北上,若事成,于我大虞,千秋功业!他舍了南朝富贵,只带千余人马,奔赴险境,此等胸襟气魄,我南朝谁人能及?伯父这回却又把阿姊接回了家。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分明是伯父不看好他,借机又想不认婚事!他为我大虞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我高家在背后却如此待他,实是不公!幸好阿姊深明大义,要去义成伴他!如此高风亮节,大兄难道你就丝毫不为所动?” 高胤面露讶色,望着激动难当的高桓,沉吟了片刻,撇下他,转身便去。 他径直寻了洛神,将方才高桓寻自己的事讲了,问:“阿弥,六郎所言,可是当真?” 洛神料到高桓瞒不过大兄,方才一直便在等他来寻自己。点头。 “阿弥,李穆战力,当世能匹敌者,或许也只北方慕容西了。阿兄确是佩服他的。只是伯父既在这当口将你接回,必有他的考虑。阿兄恐怕不能擅自做主将你送去义成,你也勿再做此打算,安心留在家中。” “你若是有话要和李穆讲,大兄可代你传信,如何?” 他想了下,又道。 洛神道:“多谢大兄好意。但我必是要走一趟义成的。你不帮我,我不勉强,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 高胤和洛神对望了片刻,见她神色平静,也不哭不撒娇了,一夜之间,仿佛再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阿妹了,迟疑之间,听见高桓又嚷:“大兄,你不帮我们就算,可不要去告密!你若告密,我和阿姊,这一辈子都瞧不起你!” 高胤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高胤一走,高桓又是后悔,又是担心,瞧着阿姊,她却如同已经事成,竟叫了侍女,开始收拾起行装,心里又是焦急自责,又是不解,口中道:“阿姊,怪我没用,坏了事。我看大兄是个靠不住的……” 他热锅蚂蚁似地,在屋里团团乱转,忽然,眼睛一亮。 “要不,趁伯父伯母还不知道,我们先走!我去向李协借人!只要我提姐夫之名,几个兵,他不会不借!” 李协便是当初的宿卫营统领,如今已升官进位,掌建康都卫。 “六郎,你好大的胆!前次禁闭还没将你关够,是也不是?” 门外忽然一声怒喝,门被人推开。 高桓吓了一跳,转头,见萧永嘉站在门外,面罩寒霜。高峤在旁,也盯着自己,一脸的不悦。 又见高胤也在他二人身后,顿时说不出话了。 洛神正坐在床边,和侍女折着衣裳。 侍女见状,面露惊慌,纷纷停了下来。 她却只转头,看了眼门外的动静,又继续低头折衣。 萧永嘉跨入屋内,盯了洛神片刻,道:“阿弥,你这是何意?” 洛神停了动作,慢慢地站了起来,朝向父母,说道:“阿耶阿娘既知道,我便也不隐瞒了。我要去趟义成。望阿耶阿娘勿加以阻拦。” 高峤立刻道:“莫说路途迢远,一路凶险,便是坦途在前,你也不可去!从前是阿耶的错,将你误嫁。如今当讲的话,前些时日,你阿娘都讲给你了。阿弥,道不同,不为谋,何况是一世夫妻?李穆非我高氏同道之人!从前不知便罢,如今知道了,阿耶不能一错再错,眼睁睁看着你再被那李穆拖累,误了终身!” 高胤也上前,对洛神道:“阿弥,你莫怪大兄。你年纪还小,六郎更是胡闹。你还是听话,留在家中,可好?” 洛神不言,双目只望着萧永嘉,道:“阿娘,我有话要和你讲。” 高峤还要再开口,被萧永嘉阻了。 “你们先出去吧。” 她凝视着女儿,说道。 高胤无奈而去。 高桓小声嘀咕:“我实是不懂。姐夫英雄盖世,如今又是去替朝廷办事,怎就非同道之人了……” 他话未说完,见高峤面带怒气地瞪了过来,舌头一闪,也不敢再抱怨了,垂下脑袋,怏怏地随了高胤走了出去。 “阿令,你莫训斥,好好再和阿弥说就是了。” 高峤有些不放心,走到妻子身畔,低低地叮嘱了一句。说完又看了眼女儿,叹息了一声,负手慢慢而去。 …… 屋里剩下母女二人。 “阿弥,你是怎的了?原本我瞧你也是静下了心的。去趟京口,回来怎就又改了主意?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去了!” 洛神道:“阿娘,你莫误会。我去京口,阿家非但没有挽留,反劝我放下旧事,往后再不必记挂她儿子了。” 萧永嘉一怔。 “既如此,你为何又要去义成?” 她上前牵住女儿的手,带她坐到了床边,扫了眼方才叠好放在床上的衣物,叹了口气。 “非阿娘要强行拆分你二人,乃阿娘实是看不出他前途何在。他立志北伐,本就希望渺茫,何况,竟还有自立为大之心!他乃南朝之臣,要达此目的,非颠覆朝廷,如何能够做到?” “你阿耶对我提及之时,我原本也是不信。但那晚上,我亲口问他,他竟不予否认。” “阿弥!陛下再无能,也是你的亲舅。无大虞,何来你今日一切?你父是绝不容他有此异心的!” 萧永嘉的眉头紧蹙,出神了片刻。 “何况,即便阿娘放得开这些,但凭李穆一人,这世道如此,外有胡敌,内有门阀,重压之下,他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何止前途!李穆若不回头,只有绝路一条!你便是再怪阿娘,阿娘也不会叫你再跟他的!” 洛神摇头。 “阿娘,你和阿耶对我之心,女儿知道。但女儿必须要走这一趟。女儿要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女儿记得,京口观潮那夜,他曾对我言,日后纵然天下人和他为敌,他也不会伤害我和阿耶阿娘。女儿当时不知他话为何意。如今似乎才明白了!” “但女儿要他亲口给我一个解释。他既早有如此异志,当初为何娶我!娶了我,为何又弃我而去?有朝一日,倘他真的做了乱臣贼子,他又要如何不伤害我和阿耶阿娘?” 她眼中溢出了泪,抬手,飞快地擦干,又扬起了面。 “阿娘!就算我和他就此断绝,也是把话说清,是我不要他了,而不是他这般,丢下一句空话就去了!” 她从床畔站了起来,走到萧永嘉的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阿娘,我已下定决心,要走这一趟,和他当面把话问个清楚!否则,我将日夜不平,寝食难安!” “你们若是不肯,除非囚我一世,否则,一有机会,我就自己找去!下回,我就不会再叫六郎去寻大兄求助了。” 萧永嘉沉默了。 她明白了。 女儿应是知道倘若她好好地开口提出要去义成,自己和丈夫定会反对,这才借了高桓高胤之口,向自己和丈夫先表明她的决心。 她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 花般娇艳的一张脸,日渐消瘦。此刻这张苍白小脸,因为激动,双颊泛出红晕。 望着自己的那双美丽眼眸里,更是犹如烧起了两簇火苗。 萧永嘉从不知道,从小听话,高兴了笑,伤心了哭,有事无事爱向自己和丈夫撒娇的娇娇女儿,性子里,竟也隐藏了如此固执刚烈的一面。 就在这一刻,恍惚之间,萧永嘉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一个自己。 她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想再反对。 但那一个“不”字,竟就无法说得出口。 她忽然记起自己小时曾养过的一只鸟。羽极翠,声极悦,她很是喜爱。宫中却有识鸟人言,此鸟性烈,若被关起,必忧愤而死。她不信,以金笼屋之,玉食喂之,不想还是被那人说中。 鸟儿日夜鸣啼,绝食绝水,甚至以头撞笼,鲜血淋漓,如此几日,待她不忍,终于将它放出之时,鸟儿已是奄奄一息,当夜便死去了。 萧永嘉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容我再考虑一番。” …… 第二日的清早,挠心挠肺了一夜的高桓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的伯母竟然改口,同意让他护送阿姊去往义成了! 当然,不止是他,同行的还有她自己的长公主卫队。领队樊成曾是沙场勇将,手下两百人,皆配备袖弩,无不精兵。 有这样一支卫队护送,此行必定安然无忧。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伯父好似对伯母的这个决定很是不满,据说两人大清早地就争执了起来。 但高桓对此,表示并不关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以为出行无望的时候,事情竟然峰回路转了! 伯母既开口了,以高桓那点浅薄的生活经验来推断,基本就表示,这趟义成之行,板上钉钉了。 高桓狂喜,飞奔到了阿姊的跟前,见她已收拾好了东西,面带微笑,问他可做好了动身准备? 便是如此,三月的这一天,高桓怀着对长公主伯母的无限膜拜之情,尽量忽略掉伯父那张难看至极的阴沉脸孔,骑着高头骏马,护送着坐于车中的阿姊,踌躇满志地出了建康,抵达渡口,上了一条大船。 大船将随一支运送军粮的船队沿江西去,抵荆州后,上北岸,到巴郡,然后再循他曾想象过无数遍的那条行军之道,一直北上,去往此行的目的之地,义成郡。 高峤站在渡口,目送着那艘被军船护簇在中间的大船扬帆,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江波尽头。 他转脸,看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视线还落在女儿离去的方向,心中之不满,此刻依旧没有消尽,紧皱双眉,一语不发,撇下了她,背着双手,径直便去了台城。 向晚,将近戌时,高峤才结束了一日朝事,回到高府。 原本以为今日如此争执过后,妻子已经回了白鹭洲。高峤满腹心事地入了屋,却意外地发现她竟还在。 她发犹髻,衣未解,端坐于房中,似乎在等着自己。 高峤一怔,想起今早她不顾自己反对,竟执意安排女儿去往义成的一幕,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沉下了面,也不入,只站着,淡淡地道:“不早了,你还不去歇?” 萧永嘉凝视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高峤见她不说话,又被她如此盯着瞧,渐渐又有些绷不住了。入内皱眉道:“阿令,非我责你,只是这回,你的行事,实在莽撞!倘是别事,哪怕李穆对我再不敬,我亦不会将女儿如此带回。你也不小了,早不是从前可以胡闹的年纪,为何还是如此不懂事,任性不改!都二十年了,你却丝毫没有长进!实是叫我失望!” 他说到后来,痛心疾首。 萧永嘉依旧那样望着他,似乎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这番训斥。 高峤只觉无奈至极,扶额,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女儿都被你送走了,我又何必和你再说这些!你歇了吧,我去书房了!” 他转身要走,却见萧永嘉忽地朝自己露出了笑容。 屋里烛火耀灿,本就映得她肤光若凝,这一笑,更是珠辉玉丽,艳色无边。 高峤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皱了皱眉:“你笑为何意?” “高峤,我知你对我一向失望。我本就是如此之人,这一辈子,大约也是改不了了。” “不如我再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杀了一个人。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去大理寺,大义灭亲,以正法纪?” 萧永嘉止了笑,凝视着他,幽幽地道。 高峤盯了她片刻,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令,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萧永嘉望着丈夫那张端方正气的脸,眸光变得有些飘忽了起来。 “朱霁月。朱霁月就是我杀死的。”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峤大吃一惊,愣在原地片刻,蓦然仿佛回过了神儿,快步来到妻子的身边。 “阿令,你没在胡说八道吧?她怎会是你杀的?” 他仿佛有些不放心,抬手要去摸她额头。 萧永嘉避开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掌。 “你没有听错。她是我杀的。那日她企图勾引李穆,约他去青溪园,被我得知,我大怒,闯了过去,和她起了争执,拿剑在手,她欲夺我剑,脚下没有站稳,摔了过来,我的剑便刺入她的脖颈,她就那样死在了我的手下。” 高峤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问道:“那场火呢?火又是怎的一回事?” “李穆赶到,送我回来,帮我放了那一把火,将事情盖了过去。” 高峤惊呆了,神色僵硬,立着一动不动。 “当年我害死了邵玉娘,如今我又亲手杀了一人。你大可以将我告至御前,也可休了我。我不会怪你,更不会再勉强要你和我续做夫妻。” 屋里沉寂了下去。 “罢了……听你之言,你也非故意杀她……事情既过去了,罢了便是……” 他的脸色还是极其难看。 半晌,方道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极是艰涩。 萧永嘉微微一笑。 “多谢。” 高峤望了她一眼,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臂膀微微动了一动。手似要朝她伸去,伸到一半,却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不早了,你歇下吧——” 他喃喃地道,慢慢地转过了身。 “你且留步,我还有一事。” 身后忽然又传来萧永嘉的声音。 高峤转头,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香囊,解开,倒出一面玉佩。 那玉佩色洁如云,面雕云藻纹案,是为男子的腰饰之佩。 只是下头悬着的丝结有些褪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萧永嘉将玉佩托于掌心,端详了片刻,轻轻放于案面,朝他推了过来。 “高峤,这东西,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君子比德于玉。这东西,从前是我从你那里强行要来的。如今我还给你了。” 高峤茫然了片刻,终于,认了出来。 这玉佩原是自己所有。 依稀也想了起来,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似乎那一年,萧永嘉还只有十三岁。 也是那年的曲水流觞会上,仗剑风流的高氏世子,在乐游苑里,偶遇了皇室小公主。 桃花树下,她傲慢地拦住了他。指着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说纹路不错,要叫宫中玉匠照着镂出一块,用完便还,随后不由分说,将东西从他身上摘走了。 后来,那玉始终没有归还。 再后来,他也尚了她,成了他的丈夫。 这么多年下来,高峤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块玉佩,一直留在萧永嘉的手里。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妻子,脸上一片茫然:“阿令,你这是何意?” “高峤,你的玉佩,当年是我强行从你那里要来的。不是我物,终究不是。我还给你了。”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当年本就是我强行嫁你,这些多年来,我更是没有尽到为妻本分。我知你也容忍我多年,很是对不住你。如今我想通了。你若愿和我和离,我们和离便是。你若顾忌名声,或是怕女儿伤心,再要维持你我夫妻名分,我亦无不可。” “你人过中年,膝下却只有阿弥一个女儿。是我耽误了你。倘你不愿和离,往后,尽可纳妾,为高氏开枝散叶,免得你这一脉,在你这里断了香火。” 高峤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全然没了反应。 萧永嘉从案后起身,从他身旁经过,走到门口,转头又道:“今日我之所以不顾你的反对,送了女儿去往义成,是因我知女儿大了,不愿再事事听凭你我安排。她想去,就叫她去一趟。我相信阿弥,是非曲直,她自有判断。” “至于人之福祸,更是无常。譬如当年,我爱你若狂,嫁你之时,当为我此生最为欢欣时刻。那时我又怎会想到,终有一日,你我会落今日地步?” 她说完,开门,跨出面前那道门槛,走了出去。 第64章 第 64 章 高峤追出门外之时, 萧永嘉已是登车。 望窗紧闭,不见其容。 他想拦车, 张了张口,声却发不出来。 伴着辚辚的车轮之声,他看着那辆载着妻子的牛车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浓厚的夜色里。 这一夜, 高峤彻底地失眠了,未曾有过片刻的合眼。 他盯着面前那块萧永嘉归还的原本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的玉佩,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烦恼、忧愁和不可置信里。 他实在想不通妻子的这个突然举动。 成婚将近二十年了, 似今日这样的争执,又不是头一回。 况且到了最后,无一例外, 都是以自己的忍让而告终。 今日也是如此。 鉴于此事可能导致的危险结果,虽然他极其不满萧永嘉的决定,当时也大动肝火,但面对她的坚持, 最后, 他也无奈退让了。 他早习惯了和妻子相处的这种方式,并且认为她也是默认了的。 对于这场争执, 高峤原本设想里的结果, 便是妻子又回白鹭洲去。 而他也暗自下了决定。倘若她自己不认识到犯下的这个原则性错误,短期之内, 他也不会再主动向她示好。 必须要让她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定态度。 他的当务之急, 是如何劝回女儿的心,或者,令李穆打消掉他的不臣之心,和自己一道匡济社稷——毕竟,对于李穆之才,高峤还是极其欣赏,并寄予厚望的。 倘因他年轻气盛误入歧途,自己身居高位,又是长辈,却不加束缚引导,亦是过错。 故在女儿动身之前,他特意也和女儿作了一番长谈,叫她见了李穆,务必劝导,收起异心,重返正道。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在送走女儿之后,当头竟然给他来了如此一记棒喝。 回过神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妻子又在故意和自己闹脾气,想要自己向她俯首认错。 但联想到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种种异常表现,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是在闹脾气,那就是真的了。 高峤却根本没法接受这一切。 虽然多年以来,阴阳失调,夫妻不合,但于高峤而言,这和他每日殚精竭虑要处理的国事一样,早已成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独处,没可做时,思及夫妇关系,他也曾感到焦虑、无计、疲惫,直至最后麻木,变成了得过且过。 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打破这种生活。 偶尔夜深人静,他甚至想过,日后倘若萧永嘉比自己先死,他也不会再娶了,两人必是死同穴的。 但是倘若万一自己先死,萧永嘉十有八九会改嫁,那么寿穴,恐怕就只需留自己一个位置了。 虽然有点伤人,但想到是死后之事,一切也就释然了。 而今天,突然,一切都乱了套。 他被弄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更是迷惑不解。 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女儿也这么大了,自己早接受了如此一个的妻子,她应当也默认了夫妇相处的现状。 如今却突然提出和离? 高峤自问,并未做出过对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彻夜无眠,到了次日大早,昏头胀脑地起了身,以冷水濯面,脑子清醒了些,预备出发朝会之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白鹭洲上的道观,从前里头是有道姑的。 那个也不知道叫什么法号的老道姑,他以前还碰到过几回,依稀记得模样。 但最近几次登岛,路过紫云观时,发现大门总是紧闭。 他曾顺口问了句,被告知说,里头的道姑们都被长公主给赶走了。 他记得萧永嘉从前经常会去紫云观,和那老道姑一坐就是半日。 对此,他还曾感到欣慰。觉得这于整日无所事事的萧永嘉来说,也是一个修身养性,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当时也没怎么上心,觉得应是那些道姑得罪了妻子,并未多问缘由。。 此刻细细再想,高峤终于起了疑窦,临出门前,唤来高七,命他去打听先前萧永嘉赶走道姑的内情。 这一日,高峤人在台城,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实则无心事务,归心似箭,傍晚不到,早早地便回了高府——并不见萧永嘉回。 他独自在书房里,双手负手,来回踱步之时,高七入内,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打听不到具体内情,只知长公主当时怒气冲冲,下令将观里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也不许留。所幸,一番查访,叫他找到了老道姑了尘子先前的一个女徒弟,如今剃发改做了姑子,实则暗地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也带来了。问见不见。 高峤叫带人进来。 那姑子被带入,见高峤正襟危坐于上,何敢直视,低头下跪,听高峤问当初被赶走的内情,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说老道姑见长公主长居岛上,孤身一人,日常闲话,偶有闺怨流露,便以为旷渴思饮,想着讨好于她。遂自作主张,访得一个精于房事、又长年献媚于高门贵妇的美貌少年,暗中带到观中,那日趁机进献,不想却惹怒长公主,这才从上到下,赶走了整个道观里的道姑。 高峤听完,目瞪口呆,半晌方回过味来,叫高七将那姑子带出去,自己细细思量,不禁又出一身冷汗。 如今南朝,玄风清谈,礼崩乐坏,建康的高门之中,贵妇不守妇道者,亦比比皆是。前便有那朱霁月为鉴。 在建康,萧永嘉的名声确实不好。 但诟病最多的,不过是奢侈、性妒等,从无半点艳闻。 故这几年间,高峤和萧永嘉虽长久分居,但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妻子。 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分毫不知的情况之下,妻子所居的白鹭洲上,竟曾有美少年踏足,那老道姑还企图从中穿针引线。 倘若不是她品行端正,自己如今岂非早成了第二个郁林王? 高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各种滋味翻涌,愣怔之时,忽然之间,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萧永嘉从前对自己的用情,高峤是心知肚明的。 当年也是她强行要嫁,才有了两人的姻缘。 娶了她后,高峤便从不曾有过纳妾的念头——除自己无心,萧永嘉的善妒,亦令高峤苦不堪言,根本没有这种想头。 如今她却不但提出和离,竟还开口劝自己纳妾,语气之大度诚挚,绝非是在拿捏。 难道,是她终于也抵不住外头那些歪风邪气的侵扰,心性大变,从今往后,要逍遥乐活,和自己各过各的了? 高峤心头一阵乱跳。 按理说,萧永嘉终于想开,肯放过自己了,高峤理应感到解脱,松一口气才对。 但他却轻松不起来。 反而忽然极想去白鹭洲,看看萧永嘉此刻到底在做什么。 他再不犹豫,放下别事,立刻出门,赶去城西渡口。 人渐近渡,他却又迟疑了。 看昨日她的态度,决绝至此地步。此刻自己这样过去,她若冷脸相对,该如何自处? 犹犹豫豫间,他行到渡口,还没想好到底上不上,却见那里停了匹马,似是外人所留,便问守卫。 守卫道:“慕容替方才来访,长公主允他登岛。” 高峤一惊。 慕容替来建康后,曾数次具拜帖投门,高峤皆置之不理。 不料他今日竟擅自来拜萧永嘉。高峤怎还耐得住,立刻沉下脸,上了船,便往岛上直去,上岛,匆匆赶往别苑,行至门前,见大门打开,慕容替恰被管事送了出来。 管事正代女主人送客,态度瞧着颇是客气。忽见高峤来了,正立于门外步道之上,急忙撇下慕容替,赶上来迎接。 慕容替看到高峤,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快步行来,向他见礼,态度十分恭敬,微笑道:“小侄南下之前,叔父曾有话,道我慕容氏本为大虞之臣。当年他来大虞,也曾有幸与高公相交,后虽遇于沙场,亦属身不由己,实非叔父所愿。如今终得弃暗投明,叔父再三叮嘱,令小侄务必拜见高公,代他转呈故人之谊。小侄对高公,敬仰更是由来已久,先前数次求见不得,知高公对我有些误会,不敢再扰。又因久闻长公主贤名,今日冒昧登门造访,本想请长公主代为传话,表我敬慕诚心,何期有幸,能于此得见高公之面,实是小侄之幸!” 说罢,又是一个长揖。 高峤冷冷道:“令支王何必如此多礼。陛下虽留你于建康,我却怕南朝地小,载不下你慕容氏的心雄胆气。我不过一寻常南朝之臣,有何可见?” 慕容替面露惶色,告罪。 高峤转向管事,道了句“送客”。 管事瞧出大家不悦,何敢耽搁,急忙转向慕容替:“公子,请随小的来。” 慕容替再次向高峤恭敬地拜别,方告退,行到渡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转头登船离去。 …… 萧永嘉于花厅见了慕容替,叫人送客后,独自坐于窗畔,凝望窗外暮色里横斜而出的一枝娇艳海棠,渐渐出神之际,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之声。 转脸,见是高峤来了,没动,也没说什么,只瞧着他。 “阿令,方才慕容替来此,所为何事?” 高峤一进去,开口便问。 萧永嘉道:“无事。不过是说他来建康已有些时日,未曾来拜,今日来见我罢了!” 高峤压下心中不快,道:“他曾数次投贴拜我,我皆不见。慕容氏居心叵测,陛下好大喜功,受其蒙蔽,不听我言,他方得以留居建康,你应也知道的,为何还要见他?” 萧永嘉蹙了蹙眉:“我名为长公主,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与你又早形同陌路,建康谁人不知?他既被允留在建康了,以后辈之名来拜访,我见了他,不过说几句话,便打发走了,又能怎样?这就坏了你高峤清誉,掀起朝廷动荡不成?” 她盯了高峤一眼:“何况,我见何人,于你何干?” 高峤一时语塞,迟疑了下,终是按捺不下心中不满,又道:“他见你何事?可是替慕容西说了好话?” 他哼了一声:“慕容西当年为求活命,不惜唾面自干,以身事夏,如今见举事不成,又趁乱北逃,伺机卷土重来。最可恨,竟还妄图借我大虞之名,延揽汉人之心。如此不忠不义厚颜无耻之徒,陛下糊涂也就罢了,你若也受人蒙蔽,我实是无话可说!” 萧永嘉挑了挑眉:“我不过一妇人,不管这些朝堂之事。你瞧慕容西不顺眼,日后战场若再相遇,打败他就是了。” 高峤心底阵阵发堵。 他当年二次北伐,便是遭遇了慕容西的阻挡,大军才滞于淮水,无法抵达洛阳,错失战机。 如今想来,依旧遗恨。 被萧永嘉如此顶了一句,又无法反驳,只得忍气,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改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阿令,昨夜你的那些话,我都想过了,极是不妥。你我若是和离,便是不计名声,阿弥也必伤心。我不忍叫她难过,和离之言,往后莫再提了。” “至于纳妾,更是无稽之谈。你何曾见我因无子抱怨过你?我无子无妨,侄儿辈里,不乏人才,日后择一出众者为家主,高氏后继有人,我也是无憾。” 萧永嘉道:“随你。离或不离,纳或不纳,皆在你。人生苦短,你已中年,从前因我蹉跎,我只盼你往后能过得舒心些,莫太过委屈自己。如此,我也能心安些。” 她从窗畔起身,朝高峤微微颔首:“我乏了,去歇了,你自便。” 说罢,朝门而去。 高峤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想自己这些年来对她处处忍让,最后竟落得如此一个对待,弃如敝帚,心里一阵气苦,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追了上去,一把便握住了她的胳膊。 “阿令!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如此待我?” 萧永嘉见他面带隐隐怒色,自己那只胳膊,被捏得生疼,忍不住蹙眉:“你松开我!” 高峤不放。 “这些年间,我每日那么多事,你不体谅,反和我分居,叫我难堪,令我背后被人讥为惧内,我有可曾有半句怨言?” “你不与我同房,我是强迫过你,还是另寻侍女?” “每每你与我争执,便是无理取闹,哪回又不是我让你的?” “如今你一句人生苦短,便要与我和离?我高峤哪里对不住你?” 他脸色阴沉,盯着萧永嘉。 “莫非你是嫌我老了,要另结新欢?” 萧永嘉那条胳膊被他捏得没法动弹,正皱眉忍着,忽听他嘴里道出如此一句,一愣,猛地甩开他的手。 “高峤,你当我萧永嘉何等人?” “诚然如你所言,二十年间,我是毫无长进。如今我想开了,不欲为难你,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却又这般作态,是为何意?” 她冷笑,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你瞧着吧,日后我若有看中的人,我必会过得很是快活。我劝你,往后也如何舒心如何过,千万莫和自己过不去,更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她说完,揉了揉方才被捏得生疼的胳膊,转身朝外而去。 高峤大怒,盯着她的背影,一个反手便将她从后抱起,不顾挣扎,强行拎回到窗边那张坐榻,掼了上去,自己亦跟着扑上,一边扯她衣衫,一边咬牙道:“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今日便不委屈自己了!你想撇下我,先过我这一关!” 萧永嘉被他牢牢压制在榻上,被迫仰面而卧。 嫁他将近二十年,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更何曾遭如此对待。见他气力野蛮,目光可怕,宛若变了个人似的,一时心口狂跳,面庞涨得通红,奋力挣扎,却如何敌得过男人力气,那腿才抬起,便被他压下,只踢翻了榻上案几角的一枝烛台。 花厅无门。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是几个仆妇被烛台落地发出的异动所惊,一时不知出了何事,匆忙奔来,看见大家竟将长公主制在榻上。 家中下人,谁人不知高相公和长公主感情不合,这几年,两人更不再同居了,突然看到如此一幕,吃了一惊,对望一眼,慌忙退了下去。 萧永嘉心里又是羞耻,又是震惊,咬牙切齿地道:“高峤,你疯了!此为何处,你敢如此待我!” 高峤定住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妻子。见她发鬓散乱,气喘吁吁,面庞绯红,衣襟更被自己扯得散乱开来,一片雪脯,随她急促呼吸,若隐若现,一时僵住了。 他闭了闭目,突然松开了身下女子,翻身下榻,胡乱理了下自己的衣衫,丢下她便出了花厅,在外头那几个惊疑不定的仆妇的目光注视之下,道了声“伺候好长公主”,匆匆去了。 萧永嘉仰卧在那榻上,手脚弯折着,如方才高峤离去前的模样。 半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闭目,一动不动,宛若睡了过去。 窗外,夜色浓重了下去。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 半个月后,洛神的船,抵达了江北的荆州。 杨宣早得了消息,知她今日到,早早地亲自来到渡口迎接。 洛神上岸后,整休了一夜,次日清早出发,由杨宣亲自护送出了荆州,继而在他所派的一个识路人的带领下,继续去往义成。 一行人一路向北,沿行军之道不停地走。如此在路上又行了大半个多月。 这日傍晚,樊成怕洛神赶路疲劳,命手下伐木砍草,驻扎结营,预备过夜,那向导回来,说此地已是义成郡的境地了,离城池不过也就二十里的路,走得快些,落日前,想必就能到了。 洛神这一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趟艰辛旅途。 先前在船上还好,这大半个月来,为了能快些走到,出巴郡时,她舍了西汉水的水路,选择坐马车,走最近的行军之道。 这路的路况极差。马车里虽然铺了厚厚的垫毯,但从早到晚不停颠簸,人也是吃不消。今日走到这里,她原本已经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浑身酸痛,但突然听到城池就在前方,顿时来了精神,叫立刻收拾上路。 樊成和高桓只得听她安排,继续往北。 暮色渐渐浓重。 洛神坐在颠簸跳动,疾奔向前的马车里,望着窗外远处的那片旷野。 出荆州和巴蜀后,这北上的一路,经过的村庄,几乎十室九空,一片废墟,有些地方,更是如同赤地。 这里也是。 道路两旁的旷野,依稀还能辨出些从前田地留下的埂陌。但如今,已是被野草和荆稗淹没了。 疯狂生长的草,如同野火,向着四面八方铺展,湮没一切,只留下无尽的荒凉。 唯其这荒野里的落日,依旧壮观。 远山头上的天空,半是青蟹壳的颜色,半是紫。火红的夕阳悬在山头,追着洛神的马车,一直不停地朝着前方而去。 “阿姊,我瞧见墩台和城楼了!” 车外马背上的高桓,忽然吼了一声。 连日赶路,风吹日晒,他黑瘦了不少,连声音也嘶哑了。 但此刻,他沙哑的吼声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之情。 洛神心跳猛地加快,忍着那种被颠簸得想要呕吐的难受之感,用手扶着车窗,慢慢地探头出去,朝前看了一眼。 就在前方,一座深青色的城垣影子,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城墙高达数丈,墙基深厚,城门之上,矗立着高大的城楼。 两旁墩台,如雄鹰展开的双翅,将城门护在中间,气势雄浑。 方才那轮追着洛神马车的夕阳,此刻又悬在了城楼的正前方,被城堞口劈出了道道的金色光芒。 显然,这是一道新近夯筑而成的防御工事。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上,陡然入目,如同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叫人为之震撼。 此处便是洛神此行的目的地。 刺史李穆所在的城池。 义成。 第65章 第 65 章 尚在数里之外, 一行车马被岗哨所拦。 道路两旁的小山顶上,借着地势, 陡然多出两排弓兵,个个臂张重弓,居高临下,蓄势待发。 一个斥候现身山头, 向下厉声喝道:“前方重地,非允禁入!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高桓吼:“前方可是义成城?李刺史可在?他是我姐夫!” 那斥候一愣,视线从高桓身上转到道上的马车, 扫了一眼,道了句“稍候”,朝山下挥了道旗语。 也不知哪里便冒出来一人一马, 那人纵马,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没片刻,城门开了,里头出来几骑, 很快到了近前。 洛神认了出来, 前头那个青衣之人,便是蒋弢。 知蒋弢不识高桓, 从窗里探头出去, 说道:“蒋二兄,是我来了!” 李穆来此, 随了不到两千之众。 除先前巴郡一战留下的自愿跟从的士兵, 还有京口三百随众。 初来之时, 城池如野,城墙坍塌,道路几被荒草淹没。偌大一个城池,城中所剩居民,竟总共不过百户,都是些年老或无处可去之民。 抵达之后,第一要务,除了清路开荒,防御工事,更是重中之重。 为加强城垣防御能力,重建工事之时,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城墙修复,而是根据单兵弓弩的射程,在四门两侧,每隔一箭之地,便修建一个突出城墙之外的矩形高墩,构筑双重瓮城。 如此,若遇攻城,可从三面对进犯来敌同时形成交叉攻击,大大地加强防御能力。 这些时日,蒋弢领着工兵修筑城垣,不分昼夜,忙忙碌碌,终于初见成效。 又因得报,近日,附近有羯人和鲜卑探子闻风而来,埋伏刺探,方才他正在城门附近安排斥候加强夜间巡防,忽然听报,说一个自称是李刺史妻弟的人来了,被拦在数里外的山夹道中,极其惊讶,立刻赶了过来。竟真的看到洛神从马车里露出脸来,惊诧不已,下马奔到近前,向她见礼。 洛神道:“我知我来得唐突。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蒋弢忙道:“夫人怎出此言?夫人千里迢迢,不辞艰辛,亲自来此,乃天大之惊喜,于士兵更是激励。请夫人入城。” 洛神微笑道谢,又向他介绍了高桓和领队樊成。 当初便是因了高氏的这个公子,才有了后来李穆与高氏女郎的姻缘,蒋弢岂不知高桓之名? 今日始见,见他眉目俊秀,模样彬彬,耳后和脖颈衣领遮掩处烈日晒不到的皮肤还是清晰的白皙底色,其余脸面手臂却已晒黑,脖颈那里,更是上下黑白分明,模样瞧着有些滑稽。 他自己却显然丝毫没有在意。双眼放光,和自己打过了招呼,便一直盯着前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蒋弢又与樊成相互见礼,随即领人往城里而去。 李穆一早出城勘察地势去了。蒋弢入了城门,立刻叫了人,命速去通知李刺史,又告了一声洛神,便亲自引她去往城北的刺史府。 一进城门,方才在外头因看到城垣第一眼而迎面扑来的那种雄伟之感,便荡然无存。 城门通往刺史府的那条道路,已是经过整饬,但路面依旧凹凸不平。一阵风过,黄尘漫扬。 道路两侧的民屋,十有七八皆遭毁损,或缺门少窗,或檐墙倒塌。到处可见兵火过后的痕迹,屋角、檐头、路边,长满了尚未来得及清除的蓬蒿。有些野草,密密麻麻,疯狂攀爬,几乎已将整片废墟掩埋。 入目,一片破败景象。 城门附近空空荡荡,更是见不到半个居民的影子,直到快要靠近刺史府,才在道路周围看到些妇人孩童的身影,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妇人晾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聚在路边玩着抓石子,响亮笑声阵阵,忽听身后一阵动静,转头,见一辆陌生马车粼粼行来,急忙散开,各自躲在了门窗之后,探出半只脑袋,怯怯相望,不敢靠近。 刺史府到了,就在前方道路的尽头。 十几年前,此地战火卷掠,城破毁损之前,居民曾过十万。这座被用作全城军政中心的刺史府,自也高轩阔堂,气派不凡。 但如今,这地方也是破败不堪。围墙半塌,门石至今留着过火的焦黑痕迹,连一扇大门,都只是用竹篱暂时修补起来的。 洛神下车,被蒋弢领入。 一路进去,见房屋倒塌,廊破池涸。前头只收拾出了一间大堂,大约用作李穆日常的议事厅。 过了前堂,来到后宅,入目更是破破烂烂。 经过一扇似是被火烧没了门的垂花门,蒋弢指着里头,说那里就是李穆居所。 这个庭院,从前应当也算风雅,但如今,院里杂草丛生,瓦砾遍地,西南墙角,石亭破败,上头长满瓦松,亭畔一丛半枯的竹。地上分布着野虫走兽留下的痕迹,门檐屋角,更是随处可见的飞丝蛛网。 墙角的一丛杂草里,突然蹿出一团黑油油仿佛鼬狐的东西,吱的一声,从伴在洛神身畔的阿菊脚边飞窜而过,迅速钻入墙角里的一个破洞,转眼便不见了影,倒把阿菊吓了一跳。 蒋弢疾步上去,赶紧跑到了那扇门前,一边挥袖扫着门框上方沾的一片蛛网,一边回头对着洛神陪笑:“咱们到了后,李刺史只顾旁事,且这几个月,他也没在此处睡过几晚。先前修筑工事之时,都是在外头和士兵一道露宿过夜的,故乱了些。也怪我不周,没想到这些,未叫人收拾好地方。夫人莫怪。当心脚下。” 一边说着,一边高声命人拿扫帚来,亲自接了,忙忙地扫开小径上的碎石瓦砾。 洛神叫他不必忙。自己走到门前,伸手,轻轻推开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伴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屋子倒是不小,只是里头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一口衣箱,靠墙另有案几坐榻,便空无一物了。 床几皆陈旧。地面比泥地要强些,当初便以方砖铺设。但如今砖面破裂,落满灰尘,砖隙之间,青苔幽生。 西南屋角的墙面之上,更是布了一片泛黄的雨水痕渍,上面霉斑片片,长了朵朵的蘑菇。 人立在门口,几无落脚之处,鼻息里,更是泛着一缕淡淡的湿霉味道。 蒋弢很是不安,再三地向洛神致歉。 洛神收回打量的目光,微笑道:“无妨。蒋二兄若有事,尽管忙去。这边我自己收拾下便可。” 她提起裙裾,跨了进去。 阿菊便也指挥随从,将随身的箱笼等物搬入。 这地方再怎么收拾,一时也是好不了的。 蒋弢心知自己留下也是无用,此刻只想快些将李穆叫回,好把事情还给他,向阿菊指点了一番厨屋等处的方向,便急忙去了。 高桓哪里待的住脚,叫人随意寻间空屋,把自己的东西一放,立刻也跟着走了。 蒋弢一去,阿菊又环顾了一圈屋子,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立刻指挥跟来的人各去做事。 烧水做饭、扫地、拔草、拭尘,开窗透气,在屋里四角,点起驱虫去味的艾香。 又和琼树一道,将那床上原本铺着的铺盖卷了收起,改铺自己带来的寝具被衾。 一番忙忙碌碌,天黑下来时,终于凑合将屋子收拾得算能住人了。 那边厨屋里也做好饭食,烧了热水。 先前蒋弢离去时,叫人送来了米蔬果面。在此自也是他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伙食了。 在阿菊看来,却是粗陋至极,但也知只此地条件有限,未敢抱怨什么。好在从建康出来时,带的山珍干货还有些剩。便叫同行的厨娘取了,一道用着做了顿饭,亲自送来。 白天赶路辛苦,洛神此刻早饥肠辘辘,随意吃了饭,又擦了把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人感觉清爽了些,叫众人去歇息,自己便开始等着李穆回来。 夜渐渐地深了。 耳畔仿佛传来隔壁仆妇因白日乏累此刻入眠发出的阵阵鼾声。 洛神也很倦了,但躺在身下这张陌生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终于披衣而起,开门,来到了院中。 今夜望月,月华如水,但城中远处却黑魆魆一片,不见半分灯火。 周围更是安静得犹如鬼域。 幸而石亭枯竹的不知何处角落里,偶还传来几声轻快的蛐蛐鸣叫,才叫人又生出一种鲜活的真实之感。 夜愈发得深,也愈发得静,连那蛐蛐声,也渐渐地悄停了下去,耳畔只剩夜风掠过竹丛之时发出的簌簌之声。 洛神靠坐在亭中那道残破的石栏之侧,抱膝,仰头望着当空的明月。 月渐中天,她出神,身影和亭影融成一片,这时,傍晚那扇她走过的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之声。 洛神转过脸,看见月下出现了一道人影。 李穆回了。 他入了庭中,片刻也无停顿,径直朝着前头亮着灯火的那扇门,几乎是奔了过去,几步并做一步地跨上台阶,抬手,就要推门而入,那手却又停顿住了。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蓦然回首,两道目光,准确无误地扫向洛神所在的方向。 第一眼,便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李穆身影凝住了,便这般回首,朝着她的方向。 洛神从石阶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才一动,他便突地转身,一步跨下台阶,朝她迅速走来。 月光照出了他的脸庞。 他的双目闪闪。 洛神看到他朝自己咧嘴笑了。 眼前蓦地一团暗影。 洛神被他抱住了。 他用他的双臂环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隔着衣物,她清凉干净的肌肤,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体的潮湿和火热。 鼻息里,更充满了迎面扑来的混着咸汗味的那种她似曾相识的男人气息。 神思微微一个恍惚,额前便感到一热。 他低下头,唇重重地在她眉心间印了一记。 “阿弥!你怎突然来此!他们告诉我时,我还不敢相信……” 他的话声猝然而止。 洛神更是来不及回答,唇便被他含住了。 洛神开始在他怀里挣扎。 却不知是她气力太过微弱,亦或是他情绪太过狂喜。 她的挣扎,在他一双铁臂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不过徒劳而已。 被迫般地,洛神和他换了一个唇舌间的深吻。渐渐熏得头昏脑胀,气也不顺,感到脚下仿佛空了,人被他抱了起来,送入屋里。 身下一实,她感到自己被他放在了床上。 她睁眼,见床前那团黑影要朝自己压下来了,顿时清醒过来,飞快地爬了起来。 “不要——” 话音未落,被他轻轻一推,人便往后仰去,再次倒在了床上。 万事开头难。 来此不过数月,李穆白天忙于修筑城墙工事、勘察地势、训练士兵、着手开荒、安抚宛若惊弓鸟的附近居民…… 事情千头万绪,繁重艰巨,白日无暇思她,但夜间,哪怕是和士兵一道露宿荒野,亦常被有她的旖梦给逼醒。 哪怕肢体再疲累,思及那女孩儿散着花香的长发,光滑不能留手的肌肤,香舌贝齿间吐出的温热呼吸,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叫他浑身毛发悚立,血脉贲张。 在梦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和她重复着那一夜的体肤之亲。 但却从未梦,亦不曾奢想,在他先后见恶于高峤和长公主之后,她还肯要他,能来自己身边。 今夜,发生了比梦境更不可能的一幕。 佳人在怀,问他如何还能忍得住? 李穆上了床,双膝分跪在她腿侧,压下。 “不要!” “你离我远些!” 洛神彻底清醒了,手脚并用,奋力推挡。 这回真的用尽全力,语气更是带着恼怒。 他那具因激动迅速充血而急需纾解的身体,终于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抵触。 他迟疑了,停下,抬眼看她。 见她仰于被上,呼吸急促,胸脯随之一起一伏,却皱眉盯着自己,忽似有所顿悟。 “你可是嫌我脏?” 他笑了,目光顿时变得温柔无比。 他知他的阿弥,最爱干净。 他环顾了一圈这间她刚来便变得整洁了许多的屋子,凑下来,在她鼻尖轻轻亲了一口,立刻便松开了她,从床上翻身而下。 “外头跑了一日,得知你来了,只想快些回,一身的汗。” 他笑着解释,随手脱去外衣,转身要出去。 “你等我,我去冲个澡,马上就回!” 洛神喘了两口气,爬了起来,跪在床上,冲着前头那男子的背喊:“李穆,你误会了!我来,是有话要当面和你讲清楚!” 李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面上犹带笑意。 洛神定了定神,从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背过身,整理了下衣衫,方转回来,目光避开他半裸着的健背,指着他方才脱下的那件脏衣。 “你把衣裳穿回去!” 李穆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看了她一眼,走了回来,拿起衣裳套了回去,随即迈步,朝她走来。 “阿弥……” “你别过来,就站那里!” 洛神指着他的脚,口里嚷。 自己又后退了一步。 李穆面露无奈,站住了,看着灯影里的她,柔声道:“阿弥,你不想我碰你,我便不碰你,你莫怕。这一路,你想必吃了不少的苦头。来这里,是想问我何事?” 洛神抬眼,对上了他的一双眼眸。 “我阿耶说,你舍近就远,自请来此,乃是存了不臣之心。日后许会成我大虞之乱臣,是也不是?” 李穆眼角残余的一缕旖旎温情,渐渐地消失。 “我阿娘说,你临走前夜到白鹭洲,她见了你,劝你收心。你却宁愿舍我,也决计不肯打消你的异心,是也不是?” 洛神终于将这一路之上日夜在心底里翻腾煎熬着的话,当着这男子的面,问了出来。 她的眼睛热辣辣的,却知这种时刻,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流泪。 她睁着眼睛,习惯性地抬起小下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却只凝望着她,半晌未曾开口。 “李穆,你给我说话!” 洛神眼角开始泛红,下巴却扬得更高了几分。 “你以为我从建康一路来此,是为了过来和你相好?” “我是必须要亲耳听你给我一个回答!” 李穆肩膀身影微微一动,似要朝她走来。 “你给我说!” 李穆停下脚步,终于开口。 “阿弥,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李穆生平第一志愿。你父亲当年也与我有过相同志愿,他一度甚至就要攻克洛阳。然结局如何,你亦知晓。他兴兵北伐之时,乃大虞南迁后,国力最为昌隆之际。两次出兵,势吞万象,却为何功败垂成?北方阻力,绝不是你父亲退兵的缘由。乃是他身后的朝廷,上从皇帝,下至门阀,不愿你父亲居功坐大。他们宁愿躲在南朝,王业偏安,也不愿你父亲因这足以彪炳千古的旷世大功而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是如此,因了门户之利,他们联合起来,迫你父亲退兵罢战,大虞就此坐失良机,从此再无北伐之力!” “我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我想叫你知道,我如今有着和你父亲当年相同的宏愿,但我李穆之地位,和你父亲相比如何?云泥之别!连他都无法做到的事,倘我循规蹈矩,终此一生,老死床箦,恐怕都不可能达成心愿!” “阿弥,此便为我异心之源。倘若唯有不臣,方能达我目的,便是世人以我为贼,又何惧哉?” 洛神定定望了他片刻。 “李穆,我知朝廷沉疴痼疾,我阿耶亦深恶痛绝,但他如今不是正在努力?他刳肝沥血,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了匡济天下?我出来前,阿耶叫我转告于你,他对你本是寄予厚望,盼得你同心,往后助他一道扶持朝廷,造福庶民……” 她顿了一下。 “就算看在我的面上,你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吗?” 说出这一句话时,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的。 话音落下,屋里便沉寂了下去。 耳畔静悄悄的。 洛神只听到了自己那跳得越来越快,亦仿佛慢慢虚浮在了半空的心跳之声。 她的眼中,终于慢慢地涌出了晶莹的泪光。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李穆,你是宁愿不要我,也要做定大虞的逆臣了?” “你分明知道,我母亲是长公主,我父亲是高氏家主,你便是有再光伟的理由,他们也决计不会容我嫁一逆臣。你既早有如此居心,当初又为何大费周章娶我?” “在你心里,我高洛神可是你的仇敌?” “你到底为何,如此待我?” 李穆凝望着面前潸然泪下的洛神,定住。 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感觉到了平日深藏在心底的那不为人知,甚至连自己也从不曾觉察过的自私和阴暗。 他一直只是告诉自己,前世的她,是无辜的,被旁人利用的,这才做了那把杀死自己,彻底埋葬了他壮志和伟业的刀。 他对她是喜爱的,念念不忘的,更记着她那夜对自己说,“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所以这一辈子,他要将她早早地娶了,护她于羽翼之下,再不让她经受失去丈夫、父母,被家族操控,被迫又联姻于人的伤痛人生。 他谋划好了将来的道路。为她放弃原本的晋升之路,改走如今这条更是直接、但却显然倍加艰难的道路。 一切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尽快上位,除为北伐大业,亦是为了手中能早日掌握足以保护她的权力。 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等他拿下西京——这也意味着,他手中掌握了陇西,他便能够以这块巨大的砝码去和高峤谈判——到了那时,即便高峤察觉到了他的野心,也不得不考虑陇西对于南朝的分量,相应的,她所受到的压力,便也能够由自己代她化解。 他为她什么都考虑好了,对她是如此的深情。 但是就在这一刻,李穆忽然明白了。 因为高峤提前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之前构建出来的那张温情脉脉的网,随之破裂。 他亦无所遁形了。 他终于知道,他其实还是怪罪她的。 他凭着执念,将她娶来,除了要让三家门阀隔阂更甚,更是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是他李穆的女人。 这一辈子,哪怕他现在地位卑微,不复前世大司马的位高权重,他亦不愿她再嫁给别的男人。 他要这个高贵的女子,亲眼看着他李穆是如何一步一步重新上位,克复神州,再将她那个世界打碎,将那些人,尽数踏在脚下。 在他的私心里,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倘若他和她身后的人再次发生冲突,倘若前世洞房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当她也不再是被蒙在鼓里的无辜者,而是一个知道手中拿的是毒酒的人,那么这一辈子,身为他妻子的她,又会如何选择? 他便是如此贪心又阴暗的一个人。 如今他终于将她娶了。 面对她的含泪质问,李穆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66章 第 66 章 沉默。 回答她的, 始终是沉默。 那可怕的沉默。 洛神终于擦去了眼泪。 “李穆。” 她说。 “我记得那夜春江观潮,你同我讲, 日后哪怕天下人与你为敌,你也不会伤害我和阿耶阿娘。你还对我讲,只要日后我要你,你绝不负我。” 她凄然一笑, 摇了摇头。 “你若不臣,我阿舅阿耶,都不容你, 你叫我又如何要你?” “我知你英雄。但阿耶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况夫妇?” “你走之后,我曾极是难过。分明知你是抛下我了,但不寻你亲自问个清楚,又不甘心。” “如今我终于清楚了。你有你要做的大事, 比起来, 我算何物。” 她望着对面那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再次一笑。 “我知往后该如何了。我亦心安了。” “我累了, 要睡, 你自便。” 洛神说完,再不看他一眼, 转身爬上床, 和衣卧了下去。 这一夜, 她蜷在床上,闭目,若睡若醒,若在尘世,又若在梦中。 醒来,晨光熹微,门半开着。 她看到李穆坐在门外檐阶之上。 衣裳被露水打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肩膀后背之上。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仿佛便如此坐了一夜。 洛神默默望了他背影片刻,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弯腰,将衣裳收进昨夜方打开的那只箱中时,身子被人从后抱住了。 他的身体,不复她熟悉的火热,带着浸了一夜露水的湿冷。 环抱着她腰身的那双手臂,亦不复从前的坚定和有力。 一张同样湿冷的,带着凌乱胡茬的脸,贴在了她温暖柔软的后颈肌肤上。 冰冷的唇,轻轻蹭着她敏感的耳垂。 “阿弥……不要这般丢下我……” 一声嘶哑的,带了恳求的呢喃,传入了她的耳中。 洛神定了一定。 “李穆,我何德何能,蒙你口口声声喜爱于我?既一心大业,留我又有何益?” “你若真还有几分惜我,莫强留。我更不需你送。” 她低低地道。 没有回头,只解开了交在自己腹前的双手,推开环住身子的双臂,走到门边,对已起身过来正在门外不安张望的阿菊说:“菊嬷嬷,我事毕,今日回吧。” …… 这个消息对于高桓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昨夜,他刚纵马踏遍了这座荒西之城,走过城墙四隅,登上新建起来的雄伟墩台,迎风北望,一腔热血,多少金戈铁马,一夜踏梦而来。 睡了一觉,睁开眼睛,阿姊居然说要走了? 洛神这边的东西,昨晚因时间紧促,也未全部拿出,今早收拾起来,也是便当。 朝阳射进这个破败庭院的时候,她已整装待发,正在等着高桓,他的一个随从匆匆赶来,说六郎昨夜外头回来,上吐下泻,早上十分难受,起不来了。 洛神一惊。 高桓小时身体偏弱,高峤有意武训,长大后,体质才慢慢向好。 也是因此,加上他父母早亡,高峤一直不愿让他投军。 这一路行来,他跟着吃了不少的苦头,风吹日晒,到了这里,不但比先前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不少。此刻又听得他生病,洛神如何不急?急忙赶了过去。 高桓昨夜就睡在不远外的一间空屋里,窗子缺了半拉,阿菊给他收拾过屋子,便拿布蒙住,他嫌闷,自己把窗布给扯了。这会儿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闭着眼睛,听到洛神进来的脚步声,便哎呦哎呦地呻吟了起来。 洛神坐到床边,问他昨夜吃了何物,又伸手探他额头,高桓只嚷难受,头疼恶心人犯晕,起来也站不稳脚。 洛神方才很是担心,但真见了他人,摸他额头温凉,人也无殊状,一眼便瞧了出来,分明是在装病。便道:“你若真如此难受,我叫蒋二兄唤个军医来。” 她转脸要叫人。 “阿姊,别!我知我从小最恨吃药了。咦!好似你一来,我便比方才好了些,只是还是起不来,头有些晕。你让我躺躺,再躺躺,我自己慢慢会好起来的——” 洛神看了他片刻。 “六郎,你若不想随我回,留下便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阿姊留几个人给你,先去了。” 她摸了摸高桓的胳膊,站了起来。 高桓望着她的背影,呆住了。 日头渐渐升高。 洛神和随从各自坐上马车,樊成集合护卫,一行人从刺史府的门口出发,沿着昨日来的那条泥路,默默地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那几个孩童,依旧在路边玩耍,看见一行人出,却不似昨日初见之时那么害怕了。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洛神的马车,从面前缓缓经过。 “阿姊,等下我!”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 洛神探头出窗,见高桓从刺史府的那扇破门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哭丧着脸道:“罢了!我送阿姊你来,必也要亲自送你回的。我不留下了!”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而上,抽了一鞭,朝着前头疾驰而去。 洛神目送他在马背上的人影渐渐远去,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眼身后的方向。 门前空空荡荡。门口只立了两个执戟的士兵,如在那里,杵了两根柱子。 洛神垂下了眼眸,放下望窗,转脸,恰遇到同车阿菊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便朝她微微一笑。 “菊嬷嬷,我无事,你放心吧。我们上路吧。” 阿菊不语,只默默地往她腰身又塞了个靠枕。 车队离开了刺史府,行在空空荡荡的荒城之中。 快到城门口时,蒋弢带了一队人马,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要亲自送她一程。 洛神婉拒,见他坚持,笑了笑,也就随他了。 车队在城门附近一队巡逻士兵的注目之下,穿门而出。 忽然,车厢里闭目假寐的阿菊睁开眼睛,对洛神说:“小娘子,我突然想了起来,今早走得急了些,竟有样东西忘了收拾。你先上路,我去拿,拿了就回!” 洛神道:“嬷嬷不必自己回,叫个人去拿便是了。” “不成。是我私物,我怕人寻不到。还是我自己去取,放心些。” 说完,也不由洛神,探出了头,命停车,爬了下去,叫继续前行,又自己改上了另一辆小车,叮嘱了车夫一声,便朝刺史府又去了。 洛神见她很是匆忙,又说是私物,便也随她了,只叫樊成带队走得慢些,等她回来汇合了,再一道上路。 …… 小车停在刺史府的门前,阿菊下了车,问门口的士兵:“你家刺史,方才可出门了?” 士兵摇头。 阿菊迈步入内,一口气赶到那个议事的前堂,一把推开门,看见一个男子跽坐案后,身影挺直,一动不动,正是自己回来要寻的人。 阿菊噔噔噔地走了过去。 “李刺史,当初你强行要娶小娘子,丝毫不顾忌她下嫁的委屈,我就知你不是个好东西!也就只有小娘子这样的,才不去计较你的门第尊卑,孝你老母,善待小姑,安心和你做对夫妻。你却是如何待她的?” 她扫了眼四周。 “就这等破地方,连我一个伺候人的,多一脚都待不下去!小娘子却丝毫没有怨言!你知她为了这趟成行,在长公主高相公那里,费了多少的心思,说了多少的话?” “你知这一路上,她吃了多少的苦?为早些赶到,宁可坐那颠得叫人要吐肝肺的车,也不走水路,坐到后来,两脚都肿得发了气,晚上睡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到了,就算她生你的气,你哄几句又能如何?竟屁话也无!不过一个晚上,便这般看着她走?” “你对得起她对你的一片心意?” 阿菊越想越愤,“呸”的一声,张嘴一口唾沫,朝着李穆面门便飞射了过去。 “我就是替小娘子委屈,气不过!罢了,似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不要也罢!” “你睁大眼睛瞧着吧。没了你这孤煞星,我家小娘子回去了,日后定会过得极好!” 那口唾沫,吐在了李穆的额前。 他仿佛毫无察觉,也没擦,任由顺着额头,慢慢地淌下。 阿菊抹了抹自己嘴角喷上的几点唾沫星子,撇下了人,转身去洛神昨夜睡过一夜的那屋,卷了今早特意留下的那床铺盖,自语冷笑:“这等没良心的,还是睡回他自己的稻草窝吧!” 说罢,挟了铺盖,扬长而去。 …… 阿菊很快便追上,赶了回来。 洛神见她回去,竟是特意拿回那床留下的铺盖,看了她一眼。 阿菊若无其事:“他们男人家,粗皮糙肉,睡什么都一样。咱们路上不轻松,多备一床,总是好的。” 她将铺盖都卷回了,洛神也不好再叫送回去。心里只觉空落落的,无精打采,似连多说一句话的气力也无,便闭上了眼睛,不再作声。 车队出了城池,蒋弢一直送。 洛神请他留步。 他道百里之外的仇池,是护弗侯氏的地盘。 护弗侯氏乃羯人里的一个大姓,族人众多,从前被羯夏征服,被迫臣服。去年北夏内乱,护弗侯氏在侯定的带领下回到此处,自立为王。目前虽还未与李穆发生正面冲突,但多些防备,总是没错,坚持定要相送。 过了仇池,洛神又再三请他留步,蒋弢方停下,带人掉头返回,对停在道旁的李穆说道:“他们已过仇池,料应无事了。” 李穆不语,双目望着前方,半晌,道:“有劳蒋二兄了。你带兄弟们先回城吧,我晚些便归。” 蒋弢实是猜不透,他夫妇二人到底出了何事,高氏女跋山涉水,昨日才到,不过一夜工夫,今早竟就动身离去了? 因李穆如此开口了,也不好多问,只颔首答应,叮嘱他自己小心,早些回,便带了人离去。 …… 当日,洛神一行人又行出去了几十里地,至傍晚,樊成见天色不早了,经过水边一平坦处,寻了适合扎营的所在,数百人便安顿下来,埋锅造饭。 洛神的帐篷,被簇在侍卫宿营地的中间。 天黑了下来,樊成命手下分班轮流守卫。至夜半,自己亦起了身,出帐亲自巡营,见各处皆好,守卫各归其位,正想回帐,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出门在外,露宿这种荒野之地,又不是大虞所控的地界。何况他要保护的人,是当今长公主和高峤的爱女,怎敢有半分松懈? 立刻奔出营区,登上附近一道岗坡,居高而望。 月光之下,那条夹道之上,一骑正朝这个方向而来,渐渐近了,见不过只是一人而已,樊成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大意,叫手下守住营口,自己带了几人出营,朝对方鸣镝为警,高声道:“你何人?前方乃我营地。你若路过,绕道便是!” 那人并未绕道,继续策马,淌水而来。 樊成立刻拔剑,严阵以待。 那人上岸,停马,翻身而下,朝着樊成走来。 渐渐走得近了,樊成才认了出来,此人竟是李穆。 不禁惊讶,急忙收剑,快步迎了上去见礼。 “原是李刺史到了。方才未曾认出,多有得罪!” 李穆一身寻常衣裳,唯一与平民不同之处,便是身配一剑。 他停步,衣角被水边而来的夜风吹荡着,露出微笑,向樊成颔首道:“我欲见夫人一面。劳烦代我通报一声。” 半夜三更,他突然现身于此,想的自然不会是和自己在此吹风聊天。 在他开口之前,樊成便猜到他的目的。 但真听到如此之言从他口中讲出,依然还是有些意外。 这口吻,怎似夫妇,倒像是拘谨外人。 心里想着,面上却未表露,只是客气地请他稍候,自己急忙转身入营,来到那顶帐篷之前,小声通报。 今夜阿菊陪着洛神同睡。 阿菊已经熟睡,发出时轻时重的阵阵鼾声。 从小到大,阿菊也不是第一次陪她睡觉。 洛神原本早习惯了她的鼾声。 今夜却被吵得无法入眠,人一直醒着。 忽然听到帐外传来樊成的通报之声,心一跳,一时没有出声。 “禀小娘子,李刺史来了,此刻人就在营头河边,道要见小娘子一面。” 樊成以为她没醒,又重复了一遍。 阿菊翻了个身。 洛神闭了闭目,道:“叫他回吧,不必见了。” 樊成一愣,迟疑了下,又等了片刻,再没听到里头传出任何声音,只好回来,将洛神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穆沉默了片刻,又道:“可否劳烦你,再代我去通报一声,说我有话要和她讲。极是重要。” 樊成忙又回去,小声地将李穆的话又传了一遍。片刻后出来,见李穆望了过来,心里不禁暗自感叹。 高嫁低娶,果然是有道理的。 似眼前,李穆这般有着战神之名的当世英雄,只因娶了高门之女,这半夜的闭门羹,吃得也是叫人为之深深同情。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小声地道:“李刺史,夫人白日赶路想必辛苦,此刻困乏得很。要么,你还是回了吧……” 李穆再次沉默了,向他道谢,请他自便。 樊成暗叹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领人先回了营房。 …… 洛神听着樊成脚步声第二次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许久过去了,耳畔阿菊的鼾声,仿佛越来越响。帐篷里也变得闷热无比。 洛神感到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 她掀被坐了起来,在黑漆漆的帐篷里发呆了片刻,摸着黑穿回衣裳,小心地从睡在自己外头的阿菊脚下跨了过去,出了帐篷。 一个值岗亲卫见她出来,急忙跟上。 洛神漫无目的地在月下的营房里走了片刻,渐渐到了边缘,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营口的水边。 她猝然停住脚步。 前方数丈之外,那道月影粼粼的水边,她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盘膝坐于水畔的一从芦苇之旁,手边卵石地上,解着一柄漆黑长剑。一匹马陪在身侧,安静地嚼食着刚抽出头的鲜嫩芦心。 夜风吹过水面,掠出缕缕水波,芦丛草叶悉窣。 那昏黑背影,一动不动,人宛如入定。 洛神定定地望了片刻,心底突然间,涌出了一阵薄怒,朝那背影走了过去。 “你还不走?” 李穆慢慢地转过了脸。 月光惨白,他的面颜亦显苍白。 他从苇畔起了身,向着洛神,微微一笑:“今夜你不见我,等你明早起身,也是不迟。” 洛神眉目冷然:“我和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玩弄于我,我未拔剑向你,已是仁至义尽。该说的,都说了,还如此厚颜无耻,到底还要怎样?” 她说完,转身便朝里去。 身后步履声至,李穆一步追上,从后握住了她的臂膀。 洛神转头,盯着他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掌。 他一顿,松开了,却迈了一步,改而挡在她身前,低声央求:“阿弥,我是真的有话要和你讲。” “昨夜你说,你何德何能,得我口口声声喜爱。你亦曾数次问我,为何娶你。从前我皆避而不答。并非我不愿告你。乃我不知从何说起。” “求你,先听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可好?” 一把男人的声音,本擎天撼地,号令三军,今夜却又柔软,又嘶哑,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求着她,亦艰涩如沙。 洛神真恨自己,为何如此无用,被他开口如此一句话,竟似缚住了脚,迈不开了,停在了那里,听他说话。 他说:“许多年前,有一个来自北方的少年,随阿母刚逃到京口,去一户豪强庄园里干活。每日吃的是剩饭,睡的是牛栏。一年之后,原本满期,那家的恶奴却不肯放他,诬他偷钱,若不签卖身,便威胁告官。” “那少年从小就脾气躁烈,愤怒之下,打了那个恶奴。他们便将他绑在庄园门口,以大钉钉入手掌,杀鸡儆猴。他的阿母闻讯赶来,向他们下跪恳求,求他们饶他一命,非但无用,反遭羞辱。” “那时他已被钉三天,原本早已失了气力,不忿阿母遭遇,拔出两只被钉的手掌,脱困冲了上去,想要解救她于困境。但一个已然被钉三日,未曾吃过一口饭的少年,又如何打得过那一群大人?”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洛神身体里的血液却慢慢加快了流速,心跳亦随之而动。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低头,朝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就在那少年被人制住,陷入绝望之时,来了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解了他的困,救下他,便走了。” “那女孩儿,那时应当才七八岁,还很小,却是他这一辈子见过的生得最为好看,声音最是好听,心地也最善良的女子……” “那日之后,少年便没有忘记她……” “是你,怎么可能!” 那段原本早已经尘封的模糊记忆片段,如雪泥鸿爪,随着他的讲述,突然之间,在洛神的脑海里一一重现。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他,根本无法将记忆里那少年的面孔和面前月光下的这孔武男子重叠起来。 “那少年便是我,女孩儿便是你。我至今记得你那日的模样。你穿着黄衫,极是好看……” 李穆凝视着她震惊的面容,抬起一臂,伸到她的面前,慢慢地摊开手掌。 他的手心之处,有一个铜钱孔大小的疤痕,那是当年铁钉穿掌三日,又被他强行挣脱所留下的印记。 只不过平日,和他身上其余大大小小的伤痕相比,极不显眼,所以洛神之前从未留意过罢了。 “阿弥,这就是钉子穿掌留下的印记,当时很疼很疼。” “你若不信,你摸摸看,可好?” 男子的声音,比头顶的月光还要温柔,隐隐仿似带了丝乞怜的味道,在她的耳畔响起,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第67章 第 67 章 洛神的视线, 在李穆摊开的掌心上,定了片刻, 慢慢地抬起脸。 “当日那少年,真的是你?” 她问他。 他颔首。 “真的是我。” “阿弥,当时你便怜我救我,这么多年, 我何曾忘记过你……” 月光如梦,面前男子眉眼似旧,向她声声倾诉着自己对她的想念和感激。 洛神也完全地想了起来。 那时候, 路边少年双手被钉在柱上,掌心鲜血淋漓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所以在第一次开口被拒后, 出去了一段路,她又向阿姊苦苦恳求,就要哭了,这才有了后来牛车又转回来的一幕。 气氛渐渐仿佛朦胧了。 那只曾遭过可怕折磨的足以令人疼惜的手, 也慢慢地伸了过来, 终于握住了她肩膀。 便要将她顺势揽入怀中之时,洛神突然抬起双手, 手心按在他贴靠过来的胸腹之上, 用力推了一把。 毫无防备的男子被面前女孩儿那突然爆发出来的小蛮力给推的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水边一块圆溜溜的卵石, 一时没站稳脚。 “噗通”一声。 他跌进了水里, 溅起一片水花。 方才因回忆两人共同经历过的往事而弥漫出的那种暧昧气氛, 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弥——” 李穆苦笑,抹了把脸上溅着的水,唤了她一声。 “李穆!我当日就不该怜你的!世上怎会有你这么坏的人!” 洛神余气未消,弯腰捡起脚边一块卵石,朝他胡乱丢了过去,听到“咚”的一声,也不知砸到他哪里,再不看他,转身就走。 李穆急忙从水里上岸,几步追上,从后将她抱住了。 洛神更气,挣扎。 “阿弥,他们都在看着……” 洛神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声说道。不自觉地回头。 不远之外,营口近旁,果然站了几个侍卫的身影。 几人似朝这边张望,想过来,又犹豫的样子。 她停了挣扎,命他松开自己,压低声,怒道:“李穆,我小时帮了你,合该如今便要遭你如此对待?” 李穆直接抱起了她,走到岸边一块平整的石头旁,将她放坐了上去。 洛神扭身要起来。 肩上一沉,被他又按坐了回去。 洛神看着他,慢慢地蹲在了自己的脚边,微微仰面,凝视着她。 “阿弥,你不是问我,为何定要娶你?因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忘记你。” 洛神偏过脸,依旧不去看他。 他却自顾说着话,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但就在你昨夜质问我之前,我还一直自诩深情。如今我才知道,你从前骂我无耻,骂得极对。我便是个自私至极的无耻之徒!” 洛神一怔。 “因了从前这段旧事,再有一番别的际遇,阿弥,这一辈子,纵然我知我依旧卑微如泥,远配不上你,但亦无法阻止我想要得到你的执念。” “你是我李穆此生,唯一想到得到的女子。” 洛神咬了咬唇。 下巴依旧微微翘着,不愿正脸朝他。 却听他继续说道:“我在心里,认定你是我的人,不想你嫁给别的男子,故处心积虑,强行得到了你,叫你终于做了我李穆之妻。” “我确是无耻,当时娶你之目的,大抵也是出于私心。” “但真的娶了你后,知你是如何一个活色生香可爱女子,我方知,娶你为妻,乃我李穆这一辈子的最大幸事了。” “倘能得你朝夕相对,听你声声唤我郎君,世上男子之乐,纵有万千,又何能及我半分?” 洛神听得脸红耳热,捂住耳朵,嚷道:“你不要说了!果然是无耻之徒!” 李穆微微一笑,停了下来。 他没再开口了。 洛神的耳畔,只剩下了夜风掠过芦丛之时,发出的阵阵轻微沙声。 片刻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脸,看向了他。 他依旧如方才那样,蹲守在她的脚边,但双眸视线,却不再落于她的身上,而是投向了身侧那道铺满了月色的小河,仿佛陷入了冥思。 “但人活于世,并非只有情爱。” 就在洛神暗自猜疑之时,忽听他又开口了。 语气不复方才的柔软,变得凝重了几分。 洛神一愣。见他也转回了视线。 二人便四目相对了。 他说:“阿弥,我生于北方,自我记事起,这片被大虞朝廷所弃的土地便战乱不断。胡族人里,自然亦有善者,但更多的,却是暴戾恣睢,禽兽不如之类。那些人,从前在边地茹毛饮血,一旦得势,无恶不作。我跟随父祖,见过太多的离人血泪。你小时看我被恶奴钉手,便以为人间惨剧。” “但在北地,便是此地,你脚下所踏的这地,曾发生过的惨剧,远甚我当日遭遇。昨日你入城,所见的每一存废墟,都是当日无辜之人遭受荼毒所留。胡獠不拿我汉人当人,屠杀□□,肝人之肉,比比皆是。如今北夏分崩离析,各种势力更是趁势再起,群魔乱舞,情状惨烈,比之从前,只会过之而不及。” “北方乱,南朝内斗,高相公苦心想要维持的这个朝廷,不可能永远苟安下去。我今日之所以要来此地,除北伐大业,亦是为了能早日自立。” “唯早日手中握有听我驱策的兵马,我方可一展抱负,更能将你护于我的羽翼之下。” “否则,倘若连我自己都满身羁绊,这样的乱世,莫说平定中原,便是想要护住你,怕也是痴人说梦。” “阿弥。” 他唤她。 “昨夜你质问于我,我知我亏欠。你小时救我,才有我如今苟活于世。我却为私心之念,强行要你嫁我为妻,跟我受尽委屈。在你面前,我实是无话可说,更无地自容。且如今我这地位所在,更不能给你安稳。故你今早要走,我实是无颜留你。乃是阿菊……” 他顿了一下,抬手,下意识般地,摸了摸额。 “她今早去而复返,唾我一脸,我方知你对我之心。” 洛神呆住了,定定地看着李穆从她的脚前,缓缓站了起来。 他几乎全身湿透了,连发角眉间,亦带水痕,模样本该是狼狈的。 但如此立于她的面前,看起来却坦坦荡荡,磊拓嵯峨。 “阿弥。” 他又说。 “那夜你父亲来京口质我之时,我与他曾立了一年之约。道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你。你若愿再给我这机会,你容我些时日,等我。待我拿下西京,到时,时局如棋,天下可能大变,朝廷也未必就是如今模样。” “此处实是艰苦,我亦不想你随我在此吃苦。你先回去,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肯要我,日后,我绝不会负你。” 她螓首低垂,沉默着,始终一语未发。 李穆等了片刻,眼底掠过一缕黯色。 他拢指,慢慢地捏了捏拳。 “阿弥,倘你真的因了你我之道不同,视我为洪水猛兽,不愿再做我妻,则也不必太过为难。我虽不能为得你而发违心之愿,但还是那话,往后,我若侥幸能一展所愿,哪怕天下人与我为敌,我亦不会伤害你与你的父母大人。” 他说完了,再未开口。 夜风吹来,拂着洛神铺在石面上的一片裙裾,吹破了水面的月影,亦撩乱她的心波。 这一刻,她知他在望着自己,等着她的回答。 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满腔的柔肠,千结于心。 她挣扎了良久,忽然甚至有点恨面前的这男子。 恨他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两难境地。 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和他有丝毫瓜葛了。 他却又追了上来,再次扰乱她的心。 他说他是个自私之人。 从前如此,便是今日此刻,依然还是如此! 洛神抱膝而坐,一动不动,眼睛却慢慢地热了。 她只能埋脸在膝,再不想看到面前这个只知逼迫她的狠心男人了。 李穆看着她宛若无措小女孩儿般的逃避之举,一颗本该冷硬起来的心,瞬间又软了。 他极想将她搂入怀里,百般疼怜,却又怕惹出她更大的抵触,只能再次蹲到她的面前,掌心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阿弥,我不会逼你,你慢慢地想,想多久都可。便是一辈子,我都等你。” 洛神抬起头,推开他的手:“你还说不逼我!你分明就是在逼迫于我!” 她嚷了一声,委屈的眼泪,便跟着掉了出来。 李穆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搂入怀中,亲她沾着眼泪的面颊。 洛神扭着身子,不让他亲。 正挣扎间,忽然感到他停了下来,将自己一把抱起,人也迅速地站了起来。 因身下骤然悬空,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双臂。 反应了过来,心里又是羞,又是气恼,正要叱他,身子僵住了。 她看到,就在那条浅水小河的对岸,不远之外的暗夜里,出现了一排幽幽的红色光点,仿佛悬空,点起了一盏盏的红色小灯笼。 那些小灯笼密密麻麻,竟是活动的,朝着营房的方向,靠了过来。 近旁那匹原本正在悠闲吃草的乌骓,此刻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刨蹄,打着响鼻。 那排红色小灯笼,越来越近。 借着月光,洛神终于辨认了出来,这些红色小灯笼,竟是一群虎豹的眼睛。 看数量,至少有几十头。 洛神惊呆。 还没反应过来,李穆用足尖勾起地上长剑,一把抄住,随即抱着她朝营口奔去,啸了一声。 守卫警觉,营地立刻鸣声大作。 远处,随风也传来一阵细细的、若有似无的暗哨之声。 兽群立刻分散开来,似要作包围之状。 樊成带人奔了出来,看清那群来袭虎豹,不禁悚然。 这一路行来,也曾遇到过野兽,但似如此数量的集中攻击,却是未曾有过。 以他历练,第一眼便瞧了出来,这群虎豹,来袭如此有序,显是受人驱策。 他虽历过战场,手下侍卫,亦皆为百选之兵,纵然面对数倍来敌,也绝不至于如此惊悚。 但面对如此数量的群兽包围,却还是生平头回。 他迅速定神,一声号令,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便稳了下来,分作两拨。 一拨负责护卫洛神,另一拨在营房外围,布出防守之阵,上弓搭弩,严阵以待。 樊成奔来:“李刺史,你可知此为何人来袭?” “阿姊!” 身后亦传来一声焦急呼唤。 高桓手中执剑,衣衫不整地飞奔而来。忽然看见李穆,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目露狂喜。 “姐夫!你怎在此?” 李穆附耳,嘱了洛神一声勿怕,将她从怀里放下,又命高桓领人,将她迅速带回营房中央加以保护,这才道:“我来此数月,早听闻仇池侯氏有人精通驱兽,豢养猛兽作战助阵。今夜来袭者,想必便是侯氏之人了!” 侯氏亦属羯人,曾追随北夏与大虞为敌。 樊成看了眼营房四周,一圈幽幽红目,已能听到兽群发出的低沉咆哮之声,知今夜怕是要干一场硬仗了,脸色异常凝重。 “走兽惧火,再如何听人驱策,遇火也是不敢造次。速叫人点火!” 樊成被一语提醒,立刻下令,命士兵拆帐篷点火。 很快,营房周围,便点起了簇簇篝火。 兽群原本正在包围逼近,忽然看见前头亮起一堵火光,停在原地,不安地走动,发出阵阵吼声。 那哨声似带恼怒,陡然尖利。 兽群仿佛惧怕,渐渐又围拢了起来,咆哮着,朝着营房慢慢逼近。 逼到只剩十来丈距之时,终究忌惮火光,任那哨声再如何驱策,亦是不敢扑入,只是愈发躁动,不断地怒吼。 外围侍卫,已能闻到腥风阵阵,个个脸色凝重,如临大敌,慢慢地收拢在一起,以便在兽群扑入之时,能做出最有效的反杀。 李穆转过身,眺望远处那阵幽幽哨声的来源方向,片刻后,以羯语放声啸道:“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是侯定何人?我来此后,与侯定井水不犯河水,尔等为何驱兽前来攻击?” 他声线雄浑而厚重,随着夜风,远远传送而出。 哨声停了。 片刻后,伴着远处一阵地动般的马蹄之声,荒野尽头的暗夜里,潮水般地涌出来数百羯骑,当前一个二十五六年岁的男子,辫发皮袍,高坐马上,睁大眼睛,似在观望前方,借着火光,见虎豹包围中间的一块坡地之上,迎风立了一个汉人男子,知他便是方才喊话之人,不禁高声道:“你是李穆?真没冒充?” 李穆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李穆,你何人?” 此人名侯离,仇池王侯定的长子。 数月之前,从李穆领两千士兵来此,奉南朝皇帝旨意,领义成刺史之职开始,侯离便派人不断地刺探。他早就想出兵,趁对手未立稳手脚,将他干翻在地。只是碍于侯定之命,不敢贸然进攻。 今日得到探报,说一队数百南朝打扮的人出了义成,似要南归。士兵盔甲鲜亮,行装齐备,护着中间几辆马车,里头似是女子,他如何还忍得住,便筹谋了这个计划,打算实施夜袭,一是得战利品和俘虏,二来,想借机挑衅李穆。 李穆之名,因巴郡一战,天下皆知。侯离早就想会会他了,没有想到,今夜如此凑巧,误打正着,竟叫他将李穆困在了此地。 想到若是能将他捉住,或是杀死,自己必将名扬天下,不禁狂喜,哈哈大笑:“李穆!你们汉人有句话,踏破铁鞋,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夜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命身边那几个驱兽人全力驱赶虎豹入营,又命带来的数百□□手尾随兽群,将营地团团包围。 一声令下,箭簇齐飞。 樊成命手下排盾,再以箭阵反击。 训练有素的一群精兵,齐心协力,终于遏住了羯人的攻势。 只是好景不长。周围火墙火势,渐渐开始减弱,而可供燃烧的帐篷,却又拆得差不多了。 双方箭阵稍停,驱兽师便又驱赶虎豹来袭。 侍卫放箭阻挡,虽有虎豹中箭,但于身躯庞大,皮厚筋粗的野兽来说,除非射中命门,否则即便即便中箭,也无多大的杀伤之力,身上疼痛,反而愈发激出兽性。 没片刻,便有一头受伤豹子发狂,竟从一处火墙熄灭了的口子里扑入。 樊成怒吼一声,拔刀上前,和士兵将那豹子团团围住,合力杀死。 这边才解决完,耳畔听那哨声愈发尖利。剩余虎豹,一只只红着眼睛,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小的火墙之外来回奔窜,咆哮不断。 一旦火墙熄灭,即便不考虑那数百羯人的攻势,便是这十几头发狂猛兽扑入,今夜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 樊成咬牙,转向李穆道:“李刺史,今夜怕是不能善终了。我带兄弟们掩护,给你断下后路,劳烦你将小娘子带走。她若有所损伤,我等便是万死,也难逃其罪!” 李穆恍若未闻,两道目光,投向兽群包围之外那侯离的方向,片刻后,回头打了个呼哨。 他的那匹乌骓,飞驰而来。 李穆转头,对面露困惑之色的樊成说道:“你务必给我护好夫人!等我出去,以箭阵掩护我出兽群。我去将那羯人抓来!” 樊成吃了一惊。 倘若能将那个侯离制住,这绝死困境,自然消解。 但以他一人一马,先不说如何从几百人的包围里抓人,便是冲出这道兽围,也是困难重重。 “李刺史——” 樊成有些迟疑。 “照我吩咐便是。” 李穆道了一句。 他的语气,并不见十分的威严。 但话语和神色间的那种不容置疑之感,却是当头而来。 樊成顿时想起传言,李穆曾单枪匹马,从临川王叛军的千军万马里救回高桓。 他沉默了,颔首称是。 李穆负剑于背,又从一个侍卫手中要来一根熟铜铁棍,随即来到乌骓近旁,亲昵地抚了抚它的耳朵,随即撕下衣角,将乌骓双眼蒙住,跃上了马背,喝了一声,驱马便踏过了火墙,朝着兽群而去。 樊成知他此举成败,关系到自己和几百手下今夜的生死性命,何敢有有丝毫松懈,早调集好了弓箭手,一俟他策马冲向兽群,一声令下,士兵便朝兽群齐齐放箭。 李穆稳稳坐于马背,以双腿力量驱策着蒙了眼的乌骓直奔向前。 才靠近兽群,一虎一豹,咆哮着左右扑来,被他重重一棍扫开。 伴着两声痛苦的呜鸣之声,虎豹身躯飞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十几个滚,方停了下来。 才扫开起头两只,又扑来两只,亦被他扫荡而去,策马朝着一侧缓坡疾驰而去。 马蹄声中,前后左右,迅速追围上来了十来头虎豹,吼声震天。 李穆夹紧马腹,全速冲上坡顶,上顶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提缰,一声长啸,借方才的全速冲力和地势之高,驱策着乌骓四蹄飞起,宛若一匹天马,驮着他从面前正扑来的兽群头上腾空而过,飞出了十数丈远,这才落在了地上。 此时,兽群已被丢在身后。 而离那侯离,距离不过数丈开外了。 就在乌骓嘶鸣,四蹄落地的刹那,李穆一个飞身,顺势便从马头上滚落下地。 方才那一幕,将侯离和他近旁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团黑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迅如闪电。 他终于反应过来,胆寒发竖,却是迟了。 李穆已至侯离马前,背后长剑出鞘。 一道流水般的寒光掠过,剑锋削断了侯离身下坐骑的两只前蹄。 马蹄从膝,齐齐截断,嘶鸣声中,扑倒在地。 侯离跟着从马背坠落在地,跌了一跤,打了个滚,刚要厉声吼来护卫,脖颈突然一寒,瞬间毛骨悚然。 那柄森冷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而他还保持着方才的跪地姿势。 抬头,他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情的暗沉眼睛。 “你便是侯定之子侯离吧?” 他听到那汉人,操着自己的语言,说出了他的名字。 …… 洛神亦懂羯语。 高氏家族的子弟课堂里,有一门功课,便是令子弟学习胡人言语。 执教的,都是投奔南朝的胡人。 李穆一开始用羯语和对方喊话的时候,洛神入耳,心里便忐忑万分。 她和阿菊,还有侍女们,都一起待在帐篷里。 阿菊拿刀守住帐门,她焦急地等待着,又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虎豹咆哮,士兵对阵,帐外有流箭不时飞过,发出撕破空气的尖锐鸣声。 后来,士兵对阵之声渐渐消失了。 她听到自己帐篷之外,仿佛又多了些侍卫,樊成的指挥号令之声,吼得几乎要破了嗓子。 她再也熬不住,不顾阿菊的阻拦,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的是,竟叫她看到了李穆单骑冲入兽群,纵马飞驰而过,又闯入羯人那头的一幕。 距离有些远,加上是夜间,他纵马下了缓坡之后,她便看不大清楚了。 等待的煎熬时刻,她只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 她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拳,紧张得指甲几乎都要掐破手心了。 幸而,等待并不是很久。 很快。快得几乎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羯人竟就将虎豹收归笼中了,围住营地的那几百人,也退了下去。 随后,她看到李穆纵马归来,手中拖着一个人影,回到营口,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他独自出阵,擒住了今夜的羯首!逼退了这一群来势汹汹的敌人! 洛神曾听高桓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描述李穆当日单枪匹马,于千军万马中救回了他的经过。 洛神总觉得有些玄乎。 或许是高桓夸大了他的武功和胆魄。 但是今夜,她却是实实在在,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经过。 说是震撼,也毫不夸张。 耳畔,侍卫们的欢呼声响得几乎就要震破她的耳朵。 洛神却分毫未觉。 她站在帐篷外,看着樊成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丢下了自己,朝那方向奔去。 远远地,她又看着李穆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了。 人人都是如此的激动。 他的脸上,亦带着笑容,和围着自己的侍卫们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忽然间,转过脸,两道目光,仿佛看向了自己的所在。 洛神心口猛地一跳,竟似有些心虚,慌忙转身,想先躲回帐篷里去。 这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狂喜的喊叫之声。 她回头,见是高桓跑了过来。 “阿姊!姐夫抓了羯首!没事了!” 他兴高采烈,双目放光,跑到洛神的跟前,手舞足蹈,嚷了几声,又转身要走。 洛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后。 吓了一跳。 他的臀上,竟插了一杆箭。 想是方才他与侍卫一道和羯人对阵之时被流箭射中的。 只是情绪太过昂扬,没觉到痛,这才丝毫不察吧。 “六郎君,你臀上插箭了!” 跟出来的琼树也看见了,失声嚷了一句。 高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脚步,顿在了原地。 他慢慢地转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抬手,见一掌的血,眼睛蓦然睁得滚圆,惊叫一声,带着那箭,一屁股竟坐到了地上。 “阿弟!小心!” 洛神大惊。 伴着高桓发出的杀猪般的一道惨叫呼痛之声,朝他跑了过去,将他小心地翻了过来。 箭杆已经被他坐断,箭簇却深深地又扎进了肉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头了。 高桓趴在地上,痛得一张俊脸都扭曲了,呻吟:“阿姊,我要死了,你快叫姐夫救我——” 第68章 第 68 章 高桓自然是死不了的。但伤上加伤, 确实不轻。 洛神急忙叫人将他小心地抬进帐篷里,又急唤军医。 卫队里配了军医, 那军医方才正替受伤的侍卫治疗,听到高桓亦中箭伤,匆匆赶了过来。 高桓趴在那里,痛得呲牙裂嘴, 嘴里正哎呦哎呦地叫,忽见李穆、樊成和军医一道入内,立刻强忍疼痛, 闭上了嘴。 军医粗粗看了眼伤,见箭簇倒插入肉,看样子, 已是深及骨头,皮肉的伤口处,又好似豁开了,和寻常的箭伤有些不同, 便问如何受的伤。 高桓立刻冲洛神眨巴眼睛, 示意她不要说出实情。 一个送水进来的仆妇没留意,听见了, 顺口道:“六郎君中了箭, 自己竟不察,还到处的跑, 被提醒了一声才知道, 想是腿软, 一下坐到了地上。乖乖,眼睁睁看着坐断了箭……” 高桓平日在家,见了人都笑嘻嘻,在仆下面前也无架子,很得人缘。 这仆妇说着,自己嘴里跟着也咝咝个不停,一脸肉疼的模样。 军医恍然。 高桓见李穆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不禁羞惭万分,勉强辩道:“姐夫你莫信。我是脚下踩了块石子儿,一时没站稳脚……” 自己说着,也是面红耳赤,懊恼万分,不敢再看他了。 李穆微微一笑,伸手,鼓励似地拍了拍他肩,转脸叫军医快些处理。 军医拿了剪子,要剪开高桓的裤子。 高桓吓一跳,哎了一声,忍痛,两只眼睛不住地瞥着洛神。 李穆便明白了。转向洛神,低声道:“你莫慌。先出去一下可好?这里有我。” 洛神见高桓伤口血肉模糊,只觉心惊肉跳,人也慌慌张张的,一时也没想那么多。 被李穆提醒,方意识到他伤得有些不是地方。虽是姐弟,但阿弟也大了,应是不好意思叫自己看见,听李穆劝,点了点头,先出去了。 她坐在帐篷外临时铺起的一块地毡上,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李穆来后,她就没听高桓喊痛了。 此刻也是如此。 帐篷里只偶尔传出几道杂音而已。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声高桓仿佛极力克制的沉闷的呜呜之声,里头便再次安静了。 仆妇出来,倒了一盆血水。 樊成也跟着出来了。 洛神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去,焦急地问:“我阿弟如何了?” 樊成忙道:“放心。已取出了镝头,无毒,养些时日,六郎君的伤便会好的。” 洛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樊成看了她一眼,上前又道:“小娘子,晚上出了这么个意外,六郎君不能上路不说,弟兄们里,也有十几人受了伤,且帐篷又都点火烧了,立刻上路,怕是有些不便……” 他顿了下。 “方才李刺史的意思,是今晚先在此暂时过夜,明日一早,大伙儿都先随他回义成。等人养好了伤,再议南回之事。小娘子以为如何?” 今夜遭逢如此意外,不止高桓一人受伤。 其实便是不用樊成开口,洛神也早绝了立刻继续上路的念头,点了点头:“樊将军看着安排吧。” 她回了帐,见高桓还趴在那里,下身用张薄被覆住,想是已经处置好了伤口,嘴里却还咬着块布,脸色煞白,额头挂着豆大的冷汗。 知他方才取箭簇时,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心疼万分,上前跪坐在了他的身侧,取帕轻轻替他拭汗,问他:“可还很痛?若痛,别忍着,叫出来便是。” 高桓看了眼一旁还在和军医低声说着话的李穆,吐掉了嘴里的布,高声道:“不痛!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洛神不语,继续替他擦汗。 “对了阿姊,我都伤成这样,必是要回义成养伤的……阿姊你也留下,伴我几日可好?” 高桓眼巴巴地看着洛神。 洛神点了点头。 高桓面露喜色,又看了眼李穆,喜滋滋地扭了扭身子,却不小心牵到伤口,嘶了一声。 那边李穆叮嘱完军医,看了眼低头照顾着高桓的洛神,转身撩开帐帘,出了帐篷。 洛神其实一直留意着他,见他和军医说完话就出去了,和自己一句话也无。不禁想起事发之前的那会儿,他还正抱着自己强行要亲她,心里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她替高桓擦完汗,再喂了他一些水,嘱他好好趴着,莫乱动,便伴着他,默默地坐在一旁。 阿菊从帐门外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吹凉后,喂他吃药,埋怨他不小心,又问他疼不疼,亦是一脸的心痛。 洛神在旁看着,等她喂完药,便叫她出来,问她一早独自回去的事。 “菊嬷嬷,你瞒着我回去,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也就罢了,怎还唾了他一脸?” 阿菊听了出来,她的语气很是不快。自己心里,其实也早后悔了。 “确是怪我不好,早上实是气不过……我这就去寻李郎君,向他赔礼认错,便是下跪,也是无妨。” 说着,转身匆匆要去。 洛神叫住了她:“罢了!这回算了,再不要有下回了!” 她顿了一下,叹气。 “原本这趟出来,我便不想你随同的。路上辛苦,你腿脚也不大好,我本想叫你留在建康伴我阿娘的,你又不肯,定要陪我来。嬷嬷,我知你是出于疼我之心。但你如此羞辱于他,和羞辱我有和区别?” 阿菊慌忙道:“小娘子莫气。阿嬷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洛神见她如此表态了,也只能作罢,又回到了帐里,继续伴着高桓。 樊成开始指挥手下收拾凌乱的战场,又从附近砍了些树枝和茅草回来,胡乱搭起个棚子,供那十几个受了伤的侍卫遮身,其余人,一概露宿过夜。 为防备万一,又加派人手,在营地外轮班守卫。 一番忙乱,营地终于再次安顿了下去。 高桓伤口疼痛,趴在那里,折腾了许久,终于熬不过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洛神一直伴着他,见他终于睡着了,吁了口气,出神片刻,从帐篷里出来,站在门口眺望四周,走到附近一个值夜侍卫近前,问李穆在哪里。 侍卫指了指小河的方向。 夜已深了。 白天行路,晚上又经历了如此一番惊魂恶战,终于得以休息的侍卫们,将外衣铺在地上,躺于树脚,或是石旁,早已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神悄无声息地从地上那些侍卫身畔经过,来到了水边。 不远之外,几块平坦的水畔石地之上,也已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睡着的人。 李穆却还没休息。 远远地,洛神看到他在月光下的水边,替乌骓洗刷着身体。 他用手中的草团,仔细地清理着乌骓的身体,全神贯注。 洛神悄悄地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有所觉察,抬起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停了下来,拍了拍乌骓的头,放它自去,随即洗了手,走了过来。 “还未睡?” 他停在她几步之外,开口问。 洛神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你阿弟如何了?” “起先一直嚷疼,刚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 他点了点头。 “起头几日是有些痛的。等他明日到了城里,我那里另有伤药,上了,应能缓些疼痛。” 他说完,看了她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你若急着要回,也是无妨。明日等休整好了,我亲自送你们到荆州。你阿弟不妨先留下,等伤养好再回。” 洛神抬起脸,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等阿弟一道回吧。”她说。 李穆唔了一声。 “也好。快则半月,慢也就个把月吧。” 他说完,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四周野地。 “你白日赶路,想必累了,方才又受了惊吓,安心去睡吧。我会守着的。” 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依旧那么温和。 但洛神总有一种感觉。 晚上打了一场仗,他就态度大变,仿佛在赶自己了。 她极力忽略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隐隐委屈之感,咬了咬唇。 “我来寻你,是想向你赔个不是。” “今早菊嬷嬷不是寻了你的不是,还唾了你一口吗?不是我叫她回的。她跟我说她要回来取物。我若是知道,必不允她回的。方才我已和她说过了。往后再不会有此等事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望你莫怪。” 月光之下,洛神见他展眉一笑,摸了摸额,说:“无妨,不过一口唾而已,于我不算什么。何况,也是我该受的。” 他说着,朝洛神走了过来。 “不早了,外头有风。我送你回吧。” 洛神被他送着,两人一前一后,再次经过地上那些睡着的侍卫的身边,回到了帐前。 “去睡吧。” 他说。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洛神看了他一眼,转头,默默进去了。 这一夜,她心事重重,身畔的高桓,又时不时地哼哼个几声,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天早上起来,勉强打起精神,等樊成拔营完毕,坐着马车,上路掉头往城池去了,一路顺利,傍晚时分,抵达城池。 李穆昨夜一夜未归,蒋弢今日派斥候出去,早早就在半路遇到了。 斥候得了消息回来,他知昨夜众人遭遇侯氏袭击,带了人,远远地出城相迎。 入了城,李穆将洛神和高桓送回了刺史府,依旧安顿在昨日那个院落里。 随后,洛神见他匆匆走了。似去了前堂,在那里召人议事。 阿菊又开始忙着带人整理屋子。将昨日收纳回去的一应日常所需,再一一摆设出来,重新铺好了床。又替高桓整理好屋子,安置了下来。 高桓今日和洛神同车。臀部的伤处,看起来似比昨天肿胀更甚。 但和洛神的强作精神相比,他今日的精神,却分外的好。 洛神往他屋里送刚煎出的药,军医恰过来换药,说是李刺史特意叫人送来的。 军医走后,他趴在那张比门板宽不了几寸的破床上,瞧着就差笑出来了。 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六郎君,阿菊也是无可奈何。因军医叮嘱,伤口不可碰水,要定时换药,加上他下地不便,日常之事,年轻侍女毕竟不便,老些的,阿菊又担心粗手粗手服侍不好,叮嘱琼树等人服侍好小娘子,自己搬来先照料着他。 这里收拾,那里忙碌,夜很快就深了。 洛神一直留在高桓那里,差不多戌时末,才回自己的屋。 从建康出发,跋山涉水,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前天晚上到,昨日一早走,昨晚上扎营,又出了那样的意外,今晚转了回来。 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洛神心知同行的侍女仆妇,个个都已疲乏,等澡水送了过来,便叫人都去歇息了,不必再在跟前服侍。 如今春末夏初的天气,她已几晚上没洗澡,不过擦了下身子而已。 今天中午又有点热,此刻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洛神打发走了人,准备洗澡,闭门时,才发现竟连门闩也断了。 琼树方才说要留下服侍她,被她也打发走了,这会儿不想再叫人回来,无奈,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屋里的那张案几上。 案几很旧,到处剥漆,却是实心杨木所打,很是沉重。 洛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靠着自己,将案几一寸寸地拖到了门后,顶住。 试了试,还算牢固,这才放了心,转到那个临时挂起一张帐子用作浴屋的屋角,脱了衣裳,跨进浴桶。 浴桶是傍晚时分,一个仆妇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洗洗干净,勉强还是能用。 仆妇知小娘子爱干净,特意还用沸水烫过。洛神却疑心以前也不知谁人用过的,不肯坐进去,只站在水里洗。 正洗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悉悉窣窣之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房梁飞快地蹿了过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笔直地掉下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噗通”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洛神吓了一大跳。 低头,赫然看见水里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似乎在爬的东西。 屋里烛火昏暗,但也足够她能看清了。 水里爬着的,竟然是一只老鼠。四爪扑腾着,吱吱地叫着,朝着自己的腿,飞快地游了过来。 “啊——” 洛神双眸圆睁,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尖叫。 一边尖叫,一边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桶。 “阿弥!” 门外忽然传来李穆的唤声。 “你怎的了?”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啊——” “阿弥!” 门外的呼唤之声,变得焦急了。 伴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条顶门的案几后移,翻了,门随之倒在地上。 李穆出现在门口,朝她发出动静的屋角奔去,一把扯开了帐子。 他一呆,顿时挪不动脚了。 “老鼠!” 洛神正不住地跳脚,一脸惊恐,一手抓着一团衣裳,只勉强掩住胸口,扭头,看见那只老鼠竟也跟着自己爬出了浴桶,浑身湿漉漉的,爪子扒在边缘上,贼溜溜的两只眼睛,仿佛盯着自己,浑身毛骨悚然,又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熟悉的男子扑了过来。 李穆下意识地张臂,结结实实地抱住那团扑向自己的白花花身子。 老鼠大约也被洛神发出的尖叫给吓到了,仿佛喝醉了酒,咚的一声,又掉回水里,再扑腾几下,才重新爬了出来,跳下桶壁,一溜烟地蹿走,消失得无影无影。 李穆一动不动,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夜他召人议事布置,方完毕,才转回来,走到那垂花门前,便听到屋里她发出的尖叫之声。听声音充满了恐惧,也不知出了何事,因门被顶住,遂强行破门而入。 未曾想,迎接他的,竟是如此一幕。 怀中的女孩儿,紧紧地抱着他不放,湿漉漉的身子在他怀里蜷成一团,雪白后背黏着一片凌乱长发。 肌肤滑得他双手几乎要抱不住了。 李穆才低头看了一眼,便血脉贲张,抱着她一动不动,只轻声安慰:“莫怕,没事了。老鼠已经跑了。” 洛神感到双脚悬空,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方才那种犹如全身长出了寒毛的感觉才消退了去。 慢慢定下了神,突然惊觉自己还赤着身,胸前只掩着方才胡乱抓来的一件衣裳,胳膊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身。 虽然之前,和他已是有过那种事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中间都过去了这么久了。 何况,两人中间,如今还有点问题。 她顿时面红耳赤,慌忙松开了胳膊,抓着衣裳尽量遮掩身子,扭着要下去,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快放下我!” 第69章 第 69 章 隔着层衫, 亦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肌肤贴着自己游移的那种感觉。 留她在身边,是男人天性欲望的驱使。 但理智, 还是促使李穆做出了尽早送她回建康的决定。 原因很多。 她对他依旧心有芥蒂,摇摆不定。 这里条件太过艰苦。 尤其,在经历过昨夜那场突袭之后,他的这个决定, 原本已是如此坚定。 但是就在这一刻,理智突然就丧失了。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 眼睛被面前的活色生香,刺得发红。 李穆只觉浑身血液燥涌,再无法忍耐, 只想要了她。 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收臂,阻止了怀中女孩儿想要离开自己的挣扎。 洛神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一凉, 人就被他压在了墙上。 “哎——你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她又是慌, 又是紧张,使劲推他, 捶他, 又仰面叱他。 他一语不发。 狠狠一顶。 昏暗的房屋角落,湿嗒嗒的帐帘之后, 洛神再无力挣扎了。 两条原本胡乱踢着的白皙光腿, 慢慢地垂了下来, 最后无力地挂在了那男子充满了力量的腰际两侧。 外头忽然传来匆匆脚步之声。 琼树和另几个睡眼惺忪的侍女,被方才洛神发出的尖叫和那破门之声给惊醒,匆匆跑了过来。 门倒地了。 案几仰翻。 屋里灯还点着,一时却不见人。 只屋角那片湿了的帐帘之后,似乎有点动静。 “小娘子,你可还好?” 琼树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朝那屋角跑去,忽听帘后传出一道男子之声:“无事了。夫人方才只是被梁鼠吓到。你们先出去。” 李郎君的声音。 琼树犹豫了下。 “你们去吧。我真无事……他……方才帮我捉鼠……” 片刻后,那帘子后,又传出女子之声。 软软的,带着颤音,气息不定。 琼树年纪大些,脸微微一热,急忙向另几人做了个眼色,将地上那门和那案几扶起,退了出去。 帐帘之后,李穆低头,见她一双玉臂软软地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乌溜溜的脑袋,亦无力地歪靠着他胸膛,双目紧闭着,身子一动不动,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压下了还翻腾着的欲望,重将她抱起,往她身上裹了件衣裳,从帘后走了出来,将她卧在床上,盖了被。 她方才受惊,光脚踩在地上,脚底沾了些脏污。 李穆便取巾,坐到床边,一边替她擦拭着脚丫子,一边说:“方才我回来,是想和你说件事。今夜城门附近可能不会太平。你昨晚刚遭了惊吓,我怕你又受惊,故回来先告你一声。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必怕,我已做了安排,不会有事。” 洛神原本又羞、又气,胸脯前还残留了点刺痛,又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的心跳之感,整个人还晕乎乎的,被他抱到床上后,便紧紧闭着眼睛,忽然听他这么开口,和方才在帘子后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有点意外。 她慢慢地睁开一双含水眼眸:“是和昨夜袭击我们的羯人有关?” 李穆颔首。 擦干净了她的一只脚,又换另一只。继续说道:“昨夜被我擒住的人,名侯离,乃附近仇池侯氏的长子。算着路程,侯氏的人,今夜应会到了。我亲自去城楼守夜。晚上委屈你,只能暂时如此先睡一夜。明日我便叫人修门,再把屋子翻一遍,鼠洞也都堵上。” 他擦净了她的双脚,抱回到被子里。 “睡吧。我先去了。我叫琼树今晚上陪你睡。” 他凝视了她片刻,靠了过来,伸手替她拉高有点下滑的被头,遮住露在外的一段肩膀,随即站了起来,放下了床帐子。 洛神缩在被子里,隔着帐帘,看着他的身影走出了屋子。 没片刻,琼树进来了。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前半夜,洛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毫无睡意,到了下半夜,人渐渐困乏,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城东方向,隐隐传来一阵犹如士兵鼓噪所发的杂声。 义成如今依旧是座空城。方圆十数里的一座城池,居民连同李穆士兵,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千人。 故夜间的城里,安静得异常。刺史府距离东城门虽有些远,但如此动静,依然能够听得到。 虽得过李穆的特意吩咐,但洛神又怎可能安然入睡? 一听到杂声,立刻便起了身,跑出来,爬到刺史府里一处最高的望台,站在上头,眺望东城门的方向。 那方向,原本漆黑的夜空中,隐见起了一片红色火光。 鼓噪声时断时续。 洛神不禁提心吊胆,被琼树劝回了屋中,人也是坐立不安,点着烛火,枯坐天明。 天微亮时,城门方向的动静,才终于消停。 高桓下半夜因伤口疼痛醒来,亦听到了城门口的异声。他自己没法下地,便打发身边一个随从去打听消息,终于回来,说昨晚侯氏出动了五千人来攻城,打了半宿,因攻不下城,天明时分,退到了数里之外。 围城危机,暂时得以消除。 …… 城门之上,将士已是面带疲倦,忽见和自己共同守城了半夜的刺史登上城墙走来,纷纷又来了精神,无不立得笔直。 李穆上了墩台,往侯氏兵马休整扎营的方向眺望了片刻,下来后,命将士们喝水吃饭,就地休整,自己入了一座角楼。 角楼里的一根柱子上,五花大绑了一个深目高鼻的男子,正是被李穆所擒的侯离。 孙放之在看守着他,手里拨弄着一把匕首。见侯离怒视自己,嘴里不断吐着听不懂的话,知他在骂自己,如何忍耐的住?放下匕首,过去踢了他一脚。听他骂得更甚,便拿了根浸过水的牛筋,再往他身上缠了几圈,狠狠一勒,怒道:“你这死羯子,若不是有吩咐,老子早弄死了你!你再给我骂!” 牛筋深嵌入肉,卡在了侯离的脖颈上,侯离被勒得脸面通红,双目暴凸,却不肯服输,还在那里呜呜地骂着。这回竟用生硬的汉语,咬牙切齿地道:“你等着,我回去,报仇!” 孙放之一愣,呵呵冷笑:“你这鸟羯子,等能回去再说吧!这么硬气,前晚上被李刺史抓住,怎立刻就叫手下都退了?” 侯离不大会说汉人之言,勉强却能听懂,知他讥嘲自己,又恨又恼,正要再骂,忽见门口立着一道身影,认出是李穆,停了下来,对他怒目而视。 孙放之回头,急忙迎了上去,指着侯离道:“这羯子,从城头被带下来后就一直在骂。要我说,留他狗命要用的话,割他舌头应是无妨!” 侯离听懂割舌两字,脸色一变,又破口大骂。 李穆一笑,对孙放之道:“昨晚守城半夜,你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了。” 孙放之知他应是有事,点了点头,冲那侯离做了个威胁的动作,这才走了出去。 李穆立在侯离面前,注视着他。 侯离起先梗着脖子,想起当时一幕,忍不住又是后悔,又是恼怒,用羯语骂:“李穆,你这奸人!我只恨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你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放了我,我再和你大战一场!” 李穆顺手拿起方才孙放之留下的匕首,走到了侯离的面前。 侯离盯着他手里的匕首,想起方才听到的割舌之言,怒道:“你敢?” 李穆笑了笑,转到他的后背,割断了缚索。 侯离手脚顿时得了自由,有点不敢相信,站在那里,用防备的目光盯着他。 李穆道:“侯离,非我不守信用。乃是你的兄弟带了人来,二话不说便就攻城。你自己亦是亲眼所见。我瞧你兄弟的架势,未必真想攻城,反倒更似想借我李穆之手,将你除去罢了。” 侯离心病又被击中。 前夜,猝不及防之下,他失手被李穆所擒。 他当时岂肯轻易就范?虽有利剑当头,但想着自己人数和他那边相当,更又猛兽助阵,料他便是捉了自己,也不敢伤他,本想顽抗,却被李穆当时一句话,说得摇摆不定,最后屈服了。 李穆说:“你若不照我话去做,我便立刻杀你。大不了放手再和你这几百手下一搏,未必会输。” “但你死了,你的兄弟便能顺利上位,取代你的位置。” 就是被这一句话,把住了命门。 他是仇池侯氏长子,亦为世子,生母却非同族,乃龟兹国人,貌美无匹,又精于乐理,善抚胡琵琶,惜香消玉殒,早年死去。 只因其父侯定对他母亲念念不忘,更深觉愧疚,这些年来,他的地位,虽不断地受到兄弟侯坚的冲击,侯定也曾数次起过废他之念,但总算一直维持到了今日。 侯坚之母,出身仇池大族甘氏,心计才干,又在他之上。侯离对这个暗中一直想夺自己位子的兄弟很是忌惮。 这也是此次他瞒着父亲侯定,急着想在李穆这里获功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如此被擒。 当时情况之下,他固知李穆是在威胁自己。 但却更知,倘他不从命,这个汉人若真杀了他,死的是他,而最高兴的,大约就是他的兄弟侯坚。 他怎甘心? 他没有选择,当时只能屈服,忍辱按照李穆之言,命手下速回,将消息报给侯定。 李穆原话,是叫侯氏来义成相商,道侯氏从前虽追随北夏与南朝为敌,但并未做下过多恶行,他愿化干戈为玉帛,日后继续两不相干。 却不料昨半夜,兄弟侯坚领了兵马赶到。在他被推上城头之际,一边高呼破城救兄,一边下令继续放箭攻城。 此刻又被李穆一语说中,心里极是怨恨,一时说不出话,脸色极是难看。 李穆道:“我还是那话,你仇池侯氏,虽亦是羯人,但从前曾为我大虞臣民,追随北夏后,亦未犯过滔天恶罪,与我李穆,并非天生仇敌。倒是你那兄弟侯坚,不但鼓动你父亲和大虞为敌,我更听闻,他为夺你位子,不顾世仇,和鲜卑谷会氏勾结,劝你父亲投效鲜卑金国。如此无义无耻之徒,倘若真夺了你的世子之位,日后,仇池还会有你容身之地?” 谷会氏是鲜卑人里,除慕容氏外的另一悍族,势力一度曾占据整个陇西,族首谷会隆,能力堪与慕容西匹敌,曾被大虞封过西金王,运道更胜慕容氏一筹。趁着北夏之危,召集旧部回到陇西,大肆征战,势如破竹,重建金国,自号皇帝,如今正兵指长安,意图将北夏在陇西的这个军政中心一举攻下,彻底将陇西纳入金国治下。 仇池侯氏人马不过数万,因地界靠近大金,全靠世代所居的仇池山为屏障,易守难攻,这才维系下来,没有被灭。 侯离亦知最近,甘氏频频引鲜卑人见父亲,劝父亲投金国,以免被灭,父亲态度,摇摆不定,心中不禁愈发怨恨,咬牙道:“此为我家事,我自会解决。关你何事?” 李穆道:“本是你的家事。但你侯氏若投靠鲜卑金国,就成我李穆之敌。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他看着侯离。 “侯世子,我愿助你,除去你的兄弟。你助我,令你父和金国断绝关系,与我结盟。日后我破金,灭谷会隆,你永为仇池王。这天下,再无人和你争这位置,你意下如何?” 侯离呆住。 李穆微微一笑:“你可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寻我便是。” “莫忘了,你的兄弟,此刻还在城外,等着你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转身而去。 侯离盯着他的背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追了几步,高声道:“我愿与你结盟!你说,我当如何做!我照办就是!” 李穆停步,从怀里取了一信出来,放于案上。 “世子,你今日便可回了。劳烦你,将此信带给你的父亲,就说我李穆初来此地,未曾拜会,是我失礼。” 他将信,推了过去。 孙放之守在外头,忽然看见侯离大步而出,一愣,待要上前拔刀阻拦,不想那侯离竟突然停步,朝自己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用词不达意的汉话道了声“李刺史当世英雄,看他面上,我不和你计较”,说完,扬长而去。 孙放之慌忙闪避,才躲过了那一口袭击,看向跟了出来的李穆,吃惊不已:“敬臣,为何放他?” 李穆登上城墙,道:“你瞧着吧,围城可解了。” 第70章 第 70 章 在侯坚原本的计划里, 攻破城池之后,趁乱杀死侯离, 回去则以李穆不守信约为由向父亲交代。 即便父亲有疑,兄长已死,自己有身后母氏和鲜卑人支持,料他也不敢发难。若再深究, 自己便是取而代之,也是水到渠成。 他没有想到的是,区区两千人守着的义成城门, 竟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攻城半夜,非但无果, 侯离亦是无事。 眼见士兵俱疲惫不堪,受伤者哀嚎不断,攻城无力,只得下令暂时撤退数里, 命先埋锅造饭, 稍作休整。 渐渐天光大亮,打算再组织攻城。实在不行, 激怒李穆, 叫他怒杀侯离,则自己此行, 也算达到了目的。 正召集几个副手在商议, 忽然觉察近旁士兵起了一阵骚动, 循声望去,不禁一愣。 前方城门开启,侯离骑着一马,竟从城中疾驰而出,毫发无伤。 侯离很快便到近前,停马,冲着面前的数千士兵,高声下令,就地全部随他返回。 这个义成城头,实在是块啃不动的骨头。忽然得知不用打了,谁不高兴? 士兵纷纷面露喜色,四下一片低声议论的嗡嗡之声。 队伍里同行的侯离亲信,更是当场呼应,奔了过来,于身后列队待发。 侯坚示意身后肃静,走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兄,你被李穆俘虏在先,不说汉人为何突然又放你。你一出来,便命我撤退。这个李穆,不趁这机会,你我同心协力将他灭了,容他在我仇池近旁坐大,日后不是多了一个祸患?莫非李穆许了你好处,你为求活命,才甘心替他说话?” 侯离大怒:“我人在城墙之上,你竟下令攻城放箭,你居心何在?” 他转向士兵,高声道:“我侯离是否贪生怕死之辈,你们再清楚不过!前夜我一时不慎,落入李穆之手。原本就算拼着一死,也绝不堕我侯氏之名。不想李穆出言,道未将我仇池视为仇敌,愿化干戈为玉帛。南朝如今虽退至江东,本也为上朝,鲜卑儿却算什么东西?李穆既无意与我仇池为敌,我仇池又何必受鲜卑儿的驱策,甘愿再低人一等?” “你们这些人里,愿随侯坚做鲜卑奴的,只管留下!愿随我回的,跟我走!” 说完,纵马而去。 他身后那些亲信,兴高采烈,口里高声呼哨,追随侯离,一片马蹄声起,呼啸而去。 寻常羯人,多扁额狭目,侯氏一族,唯侯离因有其母血统,高鼻深目,仪表堂堂,心计谋算虽不及其弟,但勇猛过人,一向颇得族人拥戴。 此刻他如此振臂一呼,莫说追随他的亲信,便是剩下的侯坚之人,望着侯离那一行纵马而去的背影,也是面露犹疑之色。 侯坚望着前方纵马而去的一片背影,脸色阴沉无比。 原本以为是个能够除去侯离的大好机会,没想到李穆这般行事,令他全盘计划,顿时落空。 攻城不顺,本就士气低落了,又被侯离如此一闹,带走了近半的人马…… 侯坚转头,眺望了一眼不远处外那马面高耸的城垣。 城墙头上,隐隐可见立了密密麻麻一排人影,隐有刺目亮光,那是士兵手中刀戈,在太阳下的反光。 他心知机会已失。若再强令攻城,不但自取其辱,且人马再多折损,回去怕是无法交代。 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咬牙,恨恨道了一声退兵。 义成城头之上,士兵看着前方那数千人马分作前后两拨,乱哄哄地去了,不禁发出一阵如雷般的欢呼之声。 “人被打跑了——人被打跑了——” 刺史府门前的那片空场之上,十来个儿童兴高采烈,一边跑着,一边高声欢呼,又舞着手里的木棍,效仿士兵作战,发出“砰砰砰砰”的响声。 有人来修门,又填屋角的鼠洞,还爬上屋顶,翻新屋角漏水处的瓦片。 洛神暂避去了高桓那里。 过去的时候,见他趴在床上,正听着打听消息回来的随从在向他描述着昨夜城防攻守和今早仇池人退去时的情景。 又说,昨晚李穆亲自在城头之上,率领将士守城,连樊成也带了那数百侍卫一道加入了战斗。 高桓捶胸顿足,羡慕万分,只恨自己屁股不争气,别人在城墙上跟着李战神忙着御敌,他却只能趴在这里,连下地走路都还要人扶持。 洛神在高桓那里留了大半日,一个仆妇来了,说屋子修好,李郎君方才也回了。 洛神忽然紧张了起来。 想回,又有点怯。 她犹记得当初,自己刚嫁到京口李家之时,在他面前是何等的骄傲、乃至颐指气使。 当日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算起来,其实也不过才半年而已。 却不知为何,如今竟如此怯于和他独处。偏高桓一听李穆回了,便不停地催促洛神回去,又央求她在他面前帮自己说几句好话,道伤好了后,想留下,叫他千万不要赶人。 洛神只好回了。 走在半道,想起昨晚他破门闯入后,将她顶在昏暗潮湿的墙角和她强行亲热的一幕,忍不住又暗暗地耳热。小腹处仿佛有一股细流,慢慢地扩散了开来,暖洋洋的,凭空地叫人膝骨酸软,心房发颤儿。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磨磨蹭蹭,终于回到院子前,停在外头,张望了一眼。 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儿声息。 一时也猜不透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便放慢脚步,终于走完了那条今日已被铲得平坦了不少的甬道,到了门前。 门已修好,重新竖了上去,门闩也装了,虚掩着,开了一道缝。 洛神没有立刻进去,停在门口,又悄悄朝里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了。 李穆确实在屋里。 他在睡觉。 但不是睡在床上,而是和衣,仰卧在昨晚上那张被她拖来顶门的条几之上。 条几狭长,但他腿更长,根本无法睡得下他。 旁边就是床。他却这般仰卧在几上,一臂压在脑后为枕,一腿曲着,另腿从条几一角,挂落在地。 便如此,睡了过去。 洛神顿时明白了。 他应是几个晚上连着没睡,此刻围城解了,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回来后,疲了,不想弄脏她那张整洁的香喷喷的床,所以就这么仰在条几上,睡了过去。 洛神叫侍女不要跟入,自己慢慢地走了进去,停在了那张条几之前。 嫁他这么久了,好似还是头回,叫她看到了他熟睡的容颜。 从前和他同床的那些日子,几乎每天早上,她醒来时,他都已经起身走了。 她没见过他熟睡的样子。 他的这个姿势,目测会睡得很不舒服。 但他却闭着双眸,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连眼睫也没有丝毫的颤动。 睡得极沉。 洛神默默地望了片刻,视线终于从那张带着倦色的英俊脸庞上挪开,看向了床。 想唤醒他到床上去睡。她不会嫌弃他脏的。 但看他睡得如此沉,又不忍心叫醒。 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让他继续睡下去。 她从床上拿了自己的一张薄被,轻手轻脚地回来,弯腰,盖在他的腹上。 要直起身时,忽然看见在他衣袖褶裥里,还沾着一片不知哪里飞来的草叶。 她盯着瞧了片刻,忍不住伸手靠了过去,指尖轻轻地捻起草叶。 正想直起身子,沉睡中的男子,眼皮忽然微微一动,手亦跟着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追过来似的,勾住她的一根小指,随即将她那只想缩回的手,无声无息地包在了掌心里。 男子的掌心,粗厚,干燥而温暖。他依旧闭着眼睛,仿佛梦中摩挲了下,似在感受着来自于掌中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若无骨之感。 接着,他慢慢地收紧五指,将她的手,握住了。 洛神又呆了,看向他。 他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眸。 那双眼底,还泛着一层淡淡的倦极后浅睡未能消尽的血丝,眼窝微陷。眸光中含着刚睡醒的一丝慵懒。人就这么懒洋洋地仰在她的视线之下,默默地看着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不放。 洛神的心,倏然之间,软得一塌糊涂。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 觉得只要他开口,无论要自己为他做什么,她都一定会答应的。 如此一个男子,谁能狠的下心,去拒绝他? 他凝视着她,如孩童撒娇似地,轻轻晃了晃她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 洛神膝一软,人便跪在了他的身畔。 和他四目相望了片刻。 “靠过来些。” 他低低地向她下令,嗓音沙哑。 仿佛被催了魂似的,她便向他靠了过去,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屋里安静极了。一片昏黄夕阳从西窗里斜射了进来,落在墙角。 洛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的胸腔里,那沉稳的,一下一下的心跳之声。 第71章 第 71 章 夕阳落山。 义成城垣外的荒原, 沉重的暮色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在移动, 缓慢,但不停地朝着远处那座被落日染红半片城墙的城垣移动。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城头墩台上的守卫,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才七八岁大的女童, 衣衫褴褛,满身泥污,一双赤脚, 血肉模糊。 每走一步路,仿佛都在耗尽她身体里原本已经所剩不多的最后一分气力。 她却还在继续往前,蹒跚地朝着城门方向艰难而来, 渐渐地靠近。 夕阳敛尽了最后一道光线。 女童终于走到那扇已经关闭的城门之前,停了下来,努力地仰头,用嘶哑的声音, 朝着墩台上的士兵喊了一句“救命——”, 随即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李郎君,蒋长史求见——” 门外, 忽然传来仆妇通报的声音。 李穆那只正轻轻抚着洛神秀发的手掌, 停住了。 洛神慢慢睁眸,想直起身子, 却感到后背被他手臂轻轻地压住。 他阻止了她想离开的动作。 “可有说是何事?” 他依旧闭目, 问了一句。 “说城门外来了个女童, 道家人本是要来投奔的,半道却被金国人劫走……” 李穆倏然睁开眼睛,坐起了身,低声道:“阿弥,我去瞧瞧。你先休息。” 他说完,从条几上翻身而下,将洛神抱起,送到床边放下,随即快步而出。 李穆走后,没片刻,洛神便也知道了详情。 他来到义成不久,周围的汉人里,便开始传言,朝廷在丢弃此地多年之后,终于又派了个新的刺史回来镇守。 一开始,汉人并无人动心。 这几十年来,时局动荡,在义成沦为鬼城之前,城池不知道被占了多少回,城主也不知换了多少个。有汉人,也有胡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多年之后,突然又来了个南朝刺史。恐刺史无能,守不住地,抑或只是将义成视为暂时驻扎的场所,并不能为自己提供长久的庇护,何人敢轻易归城? 渐渐消息又传开,说新到的刺史李穆,不但有战神之名,战无不胜,巴郡一战,击败袁节,到了此地之后,更是修筑城墙,垦荒开地,又张贴告示,招兵募民,李穆以自己的名义对天立誓,只要他人在一天,便绝不弃地而去。 于是,大约从半个月前起,陆陆续续地,开始有零星之人前来投奔,请求归附。 今日这个女童阿鱼,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自然了,她不可能独自行动。 原本和她同行的,还有她的父母、阿兄,和另外几十户的邻人,共一百多人。 他们这些人,从前都是世代居住于义成的居民。 这些年间,因义成屡次遭受战劫,人口锐减,田地荒芜,更不知哪日又会招来什么新的兵乱,居民四下分散。 有些沦为流民,过江逃亡南方。有些去了别地。还有一部分人,结伴一道躲进附近的深山老林。 阿鱼的父母,连同另外几十户当年一起进山的人,在山中度过多年之后,前些时日,终于听闻一个名叫李穆的大虞刺史重整义成,招募归民。 在观望了一阵,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过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迁回义成。 大山贫瘠,野兽出没,度日极其艰辛。 况且,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漂泊的人,又怎能理解他们渴望重归故里,犹如鹿恋慕溪的迫切心情和对旧日家园的强烈思念? 即便故地如今已被荒草埋没,但只要现在这位新的城主,能给他们带去一丝希望,他们就愿意相信,不肯放弃。 便是如此,这一行百余人,在半个月前,扶老携幼,勇敢地出了大山,归往义成。 这乱世里的上天,也断绝怜悯。 行到半路,竟遭遇了一行百人的西金士兵。 他们手无寸铁,怎敌得过以杀人掠物为日常的这群西京兵? 西金兵当场杀死了年老者和幼儿,将剩余男女全部劫走。 当时阿鱼恰好被阿母带着,在路边一道小岗后解手,这才逃过了一劫。 在眼睁睁看着西金人杀人、鞭笞、□□,随后绑着父亲、阿兄和同行的剩余之人离去后,阿鱼便被阿母带着,没日没夜地朝着义成而来。 阿鱼记得在路上,她们已经走了很多个日夜。饿了,吃野草,渴了,喝路边泥塘里的水。 阿鱼的脚底磨破了,阿母便背着她继续上路。 但是很不幸,三天之前,她们又遭遇了一头荒地里的野狼。 阿母用身边带着的一把柴刀,终于砍死野狼。 但是阿母也被咬了一口,腿一直在流血。 终于就在昨天,阿母倒了下去,再也走不动路了。 阿母把义成的方向指给她看,对她说,朝着落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到了,就是他们原本的家。 阿鱼一边哭,一边循着阿母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尽快找到那个名叫李穆的人,向他求救。 求他救救自己的父亲和阿兄,也求他救回自己还躺在路边的阿母。 就在今天,她终于走到了落日的尽头,看到了那座城垣。 到了的那一刻,阿鱼再也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 李穆去后,便没回来。 洛神知他带了一队人马出城,连夜去追那一股西京兵了。 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也照她吩咐,被送了过来。 女童瘦弱不堪,洗干净脸和手脚之后,露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阿菊替她上药。望着她那双布满血痂的双脚,忍不住唏嘘。 应该很是疼痛。女童却仿佛没有感觉,只用一双大眼睛,不时偷偷地望一眼洛神。 目光带着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期盼,看得洛神很是难过。 片刻前,樊成回来,刚向她禀告,说已在野地里找到了这女童的母亲,但人死去多时了。 他就地掘坑,已将人埋葬。 而这女童,此刻却还在这里,等着她阿母的归来。 洛神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消息,只能哄她,说她的阿母应该很快就能寻到。 夜深了,女童倦极,终于沉沉地睡去。 洛神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从前在建康,她不是没听说过北人在胡獠铁蹄践踏下的血泪惨剧。 虽然听到之时,也很是同情,亦为朝廷之无能而感到失望。 但也就如此而已,过去便过去了。 她有牵动她自己心绪的喜怒和哀乐。 这些喜怒和哀乐,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生活。 但今天,从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事情,却忽然在她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来投奔李穆的汉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杀劫掠。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侥幸逃脱,继续前行。 母亲死在了快要抵达的路上。 七岁的女童,用她一双布满血泡的赤脚,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落日的方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出来时,家人都在身边。 而到达时,只剩她一人了。 洛神被深深地震动了。 她记挂着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将女童的父亲和阿兄带回来。 …… 仇池北,通往西金国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边野地里,随意支起了十来个简陋的帐篷。 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随头领谷会武离开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衣衫褴褛,背着破烂家什的汉人,杀了无用之人,将剩下的绑了带走,在路上又行了几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这里。 离秦城还有几天的路,前后皆无落脚之地,天色渐暗,便在野地里过夜。 士兵将那些要带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汉人捆在一起,驱使汉女烧火做饭,饭饱之后,带人入帐。 没片刻,里面就传来女子的哭泣求饶之声。 声音传到村民耳中,面露激愤,一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来个西金士兵闻声而来,抽鞭,夹头盖脑地抽了过去。 村民手脚被缚,无力反抗,很快,头脸就被抽打得鲜血淋漓。 一个士兵抽得兴起,索性丢下了鞭子,解开袴褶,踩着地上一个反抗最甚的,朝人头脸浇尿。 那人目眦欲裂,血泪满面,却被踩在地上,无法动弹,情状惨不忍睹。 其余士兵见状,哈哈狂笑,也纷纷跟着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红着眼睛,大骂,张口去咬。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尖锐的异声。 一支鸣镝,呼啸射来,转眼便至近前。 尖锐的镝头,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脑,宛如一条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间破额而出。 伴着一阵四下喷溅的污血,那西京士兵的庞大身躯扑倒在地。 □□那尚未淋完的尿液,还在汩汩而出。 人却一动不动,已是炸脑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一幕给惊住。 村民抬头,赫然看见不远之外的来路上,正纵马疾驰来了一行数十人。 黑色军衣,利落飒爽,面容皆为汉人。 当先一匹乌骓,马背之上,跨坐一个男子,神色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脑一箭,显便是由他所发。 西京士兵反应了过来,立刻鸣哨提醒同伴,随即拔刀,转身迎敌。 几十汉骑,迅如闪电,马蹄没有丝毫停顿,踢开围栏,转眼冲入营地。 一个跑在最前的西京士兵,遇到一个络腮大汉,大汉挥刀,只见血柱狂喷,整只头颅便被斩落,滚了出去。 村民们惊呆了。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这一群宛如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军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在猝不及防的西京人的营地里纵横奔驰,见一个,杀一个,宛如切菜斩瓜,冷酷无情。 这一行西京人的头领谷会武,是西金皇帝谷会隆的族人。 数月之前,谷会隆听闻虞帝派李穆来到义成。因正备战攻打西京长安,暂时无法分兵,又听闻李穆之前的战名,唯恐放他坐大,日后是为祸患,便派谷会武去往仇池,恩威并用,命仇池王侯定投效自己,以利用侯定去对付李穆。 谷会武在仇池逗留了些日子,见侯定恭恭敬敬,答应投效,允诺出兵攻打李穆,他便得意洋洋地回去。半路又顺手捞了几十头肥羊,方才酒足饭饱,兽性大发,正在帐中施暴,忽听外头起了异动,心知不妙,一边喊着护卫,一边匆忙提起裤子,才冲出帐篷,便被一把刀给拦在了门口。 刀锋之上,染满鲜血,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滴落。 持刀之人,面容英俊,目光却阴森无比,布满了杀意。 谷会武看了眼他的身后,见这群汉军狠厉宛如屠夫,自己手下百余人,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死得没剩几个了。 纵然一向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禁心寒胆落,勉强作出厉色,道:“你是何人?此乃我大金之地!你敢伤我,就不怕我皇帝兴兵复仇,到时将你们杀得死无葬身之地?” 男子道:“汉家之地,尔等占去便罢了,还犯下累累罪行。” “胡獠之罪,罪不可赦!” “天不裁,我李穆来裁!” 谷会武蓦然圆睁双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李穆?你怎会在此?” 李穆不语,手起刀落,谷会武便扑倒在地,头颅滚落。 他又以刀尖挑起地上一件衣裳,覆在了地上那已晕厥过去的女子身上。 空地之上,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满地,血水横流。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百余名西京士兵,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一命。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放之和手下士兵上去,以刀割断村民身上的绳索。 村民们聚在一起,用畏惧的目光,看着那个正朝自己走来的男子。 他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说:“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们奔我而来,我却未能保护你们周全,叫你们不幸遭此劫难。此为我李穆之过,请受我一拜!” 他作揖谢罪。 村民们再次惊呆了。 片刻之后,反应了过来,一声“李刺史!”亦不知是哪个起的头,七八十人,无不涕泪交加,向着李穆跪拜在地,不住磕头。 李穆上前,将人一一扶起,一番抚慰。 众人嚎啕大哭了一番,渐渐收了眼泪。 虽遭遇意外不幸,但终于死里逃生,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要投奔的李穆,长路奔波,涉险追赶来此,为的,不过就是救回他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几十个普通之人,怎不叫人感激涕零? 想到往后若得他庇护,于这乱世,真能得一立足之地,则比起旁人,朝不保夕,又不知幸运多少。 “李刺史,我们回乡投奔于你,往后你会不会撇下义成,叫我等空盼望一场?” 一个胆大之人,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问道。 李穆道:“父老兄弟面前,我李穆立誓。我人在,义成便在!离开之日,亦是为驱逐胡獠,北伐中原!” 众人沉默了片刻,当中那个方才被西金士兵以尿淋面的汉子,突然面露激动之色,从人群后拉出一个少年,高声道:“李刺史,我两父子皆愿当兵,随你北伐胡人!” “我也愿!” “我也愿!” 一时,立誓发愿之声,争相而起,此起彼伏。 李穆目光掠过众人之面,笑道:“得父老兄弟如此助力,我李穆之愿,何愁不酬!” …… 女童小鱼很是懂事。 获救后的这些天,迟迟不见自己母亲露面,她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总不停地询问。 只一个人悄悄地垂泪,很是悲伤。 洛神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愈发沉重,又不放心李穆,天天晚上睡不好觉。 如此牵挂了数日,这一天的傍晚,忽然得到消息,李穆回来了。 随他一道回的,还有被他救回的那些回归民众。 很难形容得知这消息时,她的心情。 那一刻,甚至还不及长舒一口气,她便几乎是飞奔着出了屋,装作吹风,来到了通往刺史府前堂的那道垂花门前,等着他的出现。 但他却一直没有现身。 天渐渐地暗了。 刺史府的前头,似乎有人不断出入,杂声隐隐可闻。 这里却静悄悄的,耳畔只有晚风掠过那丛枯竹时发出的空洞的沙沙之声。 洛神立在垂花门旁那座残破石亭之前,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被这世界遗忘了的失落之感。 压下怏怏心情,转回了屋。 阿菊也回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丝笑容,说老天总算没丧尽良心。小鱼的父亲和阿兄都没事,今日跟着李郎君一道回了,两人都要投军。方才刚接走小鱼,又托阿菊转话,对照顾了阿鱼数日的刺史夫人感激不尽。 终于听到一个不幸中的万幸消息,洛神抑郁着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些。 阿菊出去,没片刻,提了食盒,送晚饭进来。 洛神何来胃口,顺口问李穆。 阿菊说,李郎君一回来,就被蒋弢给拦走了,两人此刻应还在前头的议事堂里。 洛神犹豫了片刻,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迟迟不叫铺开。 阿菊便猜到了她的心思,暗叹了口气,却笑道:“我瞧李郎君回来,连口气都没歇,又被蒋弢给叫去了,此刻想必也没吃晚饭。不如我再多准备些,小娘子送去,问问他们吃不吃?” 见洛神不语,自己转身去了。 …… 琼树打着灯笼,洛神提着食盒,朝前堂走去。 傍晚出入刺史府的那些人,此刻都已去了,前头也安静了下来。 城中一切物资都极短缺。 照明的火烛,更是不够。所以刺史府里也无庭燎。天黑下来后,便黑魆魆一片。 只有地上一团灯笼的昏光,照着洛神前行的脚步。 她到了那间议事堂外。远远地,看见门窗里透出一团昏暗的光,知李穆和蒋弢此刻应该还在里头,压下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紧张之感,放轻脚步,提着食盒,慢慢地走了过去。 三天之前,侯定派人送来一信,道自己读了李穆手书,深有感触,本也不欲和大虞敌对,更无意竞逐中原,只想守住仇池祖业,蒙李穆不弃,又释放了他的长子侯离,愿会上一面,共商大计。正好数日之后,是他五十寿日,他随信附上邀贴,道李穆到时若能莅临,则是他莫大荣幸。 蒋弢皱眉道:“我怕此人不信。探子消息,道前些时日鲜卑人在仇池时,他还笑脸相迎,应是缔了盟约,鲜卑人才走的。侯定此人,老奸巨猾。鲜卑人一走,就又向你示好,邀你入仇池,怕另有谋算,万一不利。” “依我之见,为稳妥,不如寻个借口婉拒,邀他来义成商议。” 李穆慢慢摇头:“善左右逢源者,疑虑必重。我初来义成,势单力薄,虽不惧战,但若能化战为友,大有裨益。侯定也知我想结交于他,邀他来义成,他怎肯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邀我,我去便是。临机制变,也非难事。” 蒋弢和他相交多年,早知他必迎难而上,便也不再多劝。只道:“好在我瞧那侯离,因忌惮其弟,倒是真心要投靠于你。我前几日和他暗递消息,他应允到时倘若有变,必会出手相帮。另有一事……” 蒋弢摇了摇头:“可惜,时日太过短促,此地又如此偏荒,怕是寻不到人了。” “何事?”李穆问。 “那侯离倒是一心想要我们和他父亲结盟,连他父亲早年私事,也和我说了个底朝天。道他生母从前乃是龟兹国世女,貌美,又通乐理,擅抚胡琵琶,声名在外,当年曾引侯定和谷会隆竞相求亲,其母嫁了侯定,生侯离。不想没几年,仇池生乱,谷会隆指使叛军作乱,攻袭城池,破城抢走其母,献给谷会隆。其母不堪□□,也是个性烈女子,竟自刎而死。后侯定平乱,欲联合龟兹兴师复仇。西金当时还只是弹丸之地,为息事,谷会隆将他母亲尸首送回,道她是死于叛军之手,和自己丝毫无干,又赠金银珠宝,买通龟兹,龟兹退兵,侯定孤掌难鸣,不得已,含恨作罢。” “此事过去已有二十多年。那侯定却对妻子依旧怀念,每每想起,更觉亏欠。多年以来,一直珍藏他母亲生前所用的那把胡琵琶。不料数年之前,遭遇一场大水,将琵琶浸坏了。侯定梦见其妻流泪,责备他毁了自己珍物,致她阴间不宁,愈发愧疚,寻人想要修复,再将琵琶烧给她。奈何琵琶乃他生母自创,乃六相十八品,和寻常的四相十五品很是不同。莫说修复成原音,便是能弹奏,知音色的,当世怕也寻不到几位。侯定只能作罢,但至今,仍是一桩心事。侯离被其弟侯坚排挤,却至今还能保有世子之位,其父对其母的愧疚之心,怕也是缘由之一。” “侯离之意,乃是我汉人里多有技艺高超之乐工,若能寻访到一位,修复了琵琶,了却侯定多年心病,他必会感激。” 蒋弢摇头。“这一时之间,去哪里寻如此之人?只能罢了!” “蒋二兄,可否让我试试!” 洛神再忍不住,一下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第72章 第 72 章 蒋弢转头, 看见洛神忽然入内,一愣, 旋即起身相迎。 洛神见李穆亦转头看向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不但偷听,还这般沉不住气,不禁羞赧, 脸微微地红了。 但人都已经冒出来了,便在二人注目之下,继续走了过去, 说道:“胡琵琶本传自西域,和直项琵琶不同。六相十八品之胡琵琶,虽更少见, 但我亦略知一二。宫中从前有一龟兹乐师,善雅胡琵琶,技极高,阿娘见我倾心, 曾将他邀至家中教我。你们若是信我, 我可试去调音,修复琵琶。” 蒋弢面露惊喜之色, 不住地点头, 赞叹:“听闻夫人素有才名,果然名不虚传。若真能修复侯定妻之遗物, 则此行事半功倍, 如虎添翼。” 他转向李穆。 “敬臣, 你以为如何?” 洛神亦看向他,双眸亮晶晶的。 不料他却道:“不必了,此为节外之枝。不过是侯离过虑,病急乱投医罢了。此行我去便可,你安心留下。” 蒋弢一怔,瞥了眼李穆。 洛神不禁大失所望。 她方才口中只说自己“略知一二”,“试去调音”,实则对自己的技艺,信心十足。 被他如此拒绝,便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心下却还是不甘,迟疑了下,又道:“方才我话未说全。我熟知胡琵琶音律,叫我上手,必能修复。你放心便是,我绝不会坏了你的事!” 她极力地强调。 李穆不语,只从座上起身,来到她身畔,接过她手中那只食盒,打开,看了一眼,笑道:“回来还没吃饭,正有些饿了。还是你想的周到。” “我……” “前头也没灯火,万一看不见路摔了。下回不必自己亲自送了,叫个人拿来便是。” 李穆望着她。 “你先回去可好?我这里还有点事。” 他语气极是温柔。 却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洛神心中失望无比。 看蒋弢的反应,分明是相信自己,并且也很是赞同。 他竟一口拒绝。 她看向蒋弢。见他亦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得转身,闷闷地去了。 …… 李穆亥时归房。 洛神早上床了,却没睡,勾着两边帐子,腰后叠着数枕,靠坐在床头,就着烛火,手中握了一卷。 见他回,也没迎,也没开口,只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翻着手中书卷。 李穆默默自去沐浴,换衣毕,出来站在那里,朝洛神的方向看了过来,似乎犹豫了一下,走来,轻声道:“阿弥,你若觉不便,我去睡别的屋。” 那夜他道,她可凭心意取舍。当时洛神尚未来得及答他,便遇到侯离兽兵袭击,这些日又事情不断,他频频奔波,他再没逼问于她,她更不会主动去提。 李穆说完,等了片刻,见她恍若未闻,微微咳了声,道:“灯暗,你早些睡吧,莫看坏了眼睛。” 说罢,转身朝门而去。 “我何时说不让你睡这屋了?” 洛神忽开口。 “本就是你的地方。倒似我赶你走。” 她抱怨了一声,抽出腰后一只枕,丢回在床头,放下书,自己便躺了下去,翻身朝里。 片刻后,他放下帐,上了床,躺在外头。 洛神闭目,一动不动。 起先他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他道:“晚饭很是好吃。我吃了三碗。多谢你了。” “不是我做的。你去谢厨娘吧。”洛神淡淡地道。 他一顿。 “阿弥,回来我便想先来看你的。只是事情一件接一件……” “我非三岁孩童,要你看什么。” 又被她抢白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阿弥,非我不信你的话。此行我虽不惧,但侯定态度模棱,摇摆不定。我不欲你随我以身犯险。” 今晚从前堂回来之后,洛神心情便很是差劲。回想他当时的语气和态度,越想,越是气闷。 终于听到他如此向自己解释,闷气才稍稍散去了些。 不语,继续闭目。 忽却忆及从前有一回,自己向阿菊打听父母不和的缘故,她虽不讲,却叹息了一声,道天下男子,哪个不喜女子对自己伏低做小。长公主在相公面前,若肯稍稍放下些身段,相公又何事不会应允,不禁心中一动。 犹豫了片刻,实是压不住心底那种渴望能加入到他的事里,而不是总被排除在外的蠢蠢欲动之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转回身子,面向着他,轻声地道:“我不怕。你和蒋二兄的话,我在外头都听到了。倘你此行笃定事成,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怎敢献丑?正是因你此行风险,我才想随你去。侯离既如此说了,倘若咱们能帮侯定了却心愿,他也算是欠下一个人情。” “我知你不惧。但,哪怕我能帮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忙,我也想尽力。” “郎君,我真的想帮你。你就答应了,好不好?” 她朝他靠了些过去,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袖,拉了拉。 两人额对着额,中间不过半肘之距,呼吸热气,彼此可闻。 洛神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眸光之中,满含了恳求期盼之意。 两人对望了片刻。 他双眸一眨不眨,眉宇目间,渐渐满出了柔色。 落入洛神眼中,心里不禁开始雀跃。 就在以为他要答应了的时候,不料他却说:“阿弥,你不可随我去。此为男人事,我不想让你卷涉其中。” 语气十分坚决。 洛神竟听不出半点可以商榷的余地。 “听话……” 仿佛捕捉到了她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儿,他又低低地哄了一句。脸再凑过来了些。 似是想亲她了。 洛神瞬间翻脸,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足尖踢开了他方才不小心碰到自己的那条腿。 “罢了!你下回便是求我,我也不去了。” 她翻了个身,再次背向着他。 听到身后,他仿佛苦笑了下。 洛神又等了良久。 灯肚里的油渐渐耗尽。灯火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忽然熄灭了。 屋里陷入了一片昏暗,再没听到他开口说话了。 她悄悄地转回脸。 身畔那个男子侧影,朦朦胧胧,一动不动。 他应已睡了过去。 …… 第二天,又是照旧的一天。 李穆一大早就走了。 他是个大忙人。 毕竟,刚来这里,名为刺史,实和开荒没什么区别。说百废待兴,等着他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是丝毫没有夸张。 洛神也没想过要他陪自己。 反正白天,她也不是真的没事情做。 不管她最后决定跟他,还是抛弃他,等高桓伤一好,他应该就会送她走了。 虽然洛神心知肚明,这里不过只是自己暂时的落脚之地。但还是想把地方收拾得好一些。 她把没事干的仆妇侍女都叫来,发动了,一起收拾起这个当初刚到时,曾被入目的荒败景象给暗暗吓了一大跳的院落。 荒草全部铲除干净,用卵石铺平甬道,又从外头寻来形状适合的石头,填好了凉亭断裂的台,剩下多余的平整石头,则摆在清除杂草后的空地上,正好用作石桌石凳。仆妇侍女无事坐那里,可以一边纳凉,一边做针线。 至于那一丛枯竹,洛神叫人留下了,不要砍去。 院落收拾整齐后,墙角缀了如此一丛半黄半绿的枯竹,略加修剪,非但不显荒凉,反而别有一番野趣。 其实京口的家里,阿家曾提及的屋子窗外那丛被他铲掉了的老芭蕉,洛神想起,就觉可惜。 落雨天,少了雨打芭蕉之声,不知失了多少意趣。 想他也是不懂。 不止他住的这院,收拾好后,洛神又开始着手整理起刺史府的整个后院。 如此,她终于也忙碌了起来,加上每日伴着高桓。一转眼,又过去了几日,侯定的寿日,便临近了。 从义成出发,到侯定所在的仇池方城,若不急赶,需一两天的路程。 李穆备好寿礼,带了一队不过数十的人马,还有蒋弢,提前一日出发。 出发这日,洛神早早地起了床,一改这几日的态度,对他颇是殷勤,不但替他拿衣,还亲自给他捧了早饭过来,又在一旁送水递巾,很是殷勤。 李穆知她在为自己不叫她同行生他的气,这几日对他爱理不理,晚上回来,他和她说话,她也不大搭腔。 今早要动身了,忽见她态度大变,对自己竟如此殷勤,颇有点受宠若惊。 用完早饭,仆从说蒋弢等人在外头等着了。 洛神送他,坚持送到了通往前堂的那扇门前。 李穆停下脚步,环顾了一眼渐渐变得干净的庭院,感激地道:“阿弥,辛苦你了。你来此还没几日,这里便整齐了不少。” 洛神双手背后,抿嘴一笑:“反正我也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再说,那么多人帮我。” 李穆望着她,这一刻,是如此可爱的模样。前几日因她不理睬自己,也没碰过她,此刻不禁手心发痒,想摸下她,奈何她身后不远之外还站着侍女,只得强行忍住,道:“那我先去了,你今日起的早,若困了,再回去补一觉吧。放心,我三四日后便回。” 洛神嗯了一声:“你去吧。” 李穆转身去了,转弯之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立在那里,脸上带笑,目送自己。心里不禁一暖,情不自禁停了脚步,冲她拂了拂手,示意她回去。见她冲自己灿烂一笑,方转身去了,身影很快便消失于门后。 李穆出了刺史府大门,蒋弢满面笑容地迎上,两人说了几句,各自上马,带着随从出了城门,纵马朝着仇池而去。 次日傍晚,一行人入了侯定所在的方城。 侯定一亲信执事,来城外迎接,将李穆等人迎入,先送至驿舍稍作休整,随后接去侯氏府邸。行至大门之外,下马抱拳,为难地道:“李刺史,实是对不住了,你这些随从,可否暂时于另地歇脚?另,佩剑可解否?非我王不信李刺史,乃向来如此规矩。还请李刺史见谅。” 李穆简单吩咐了一声,留了人,又解下佩剑,方笑了一句:“执事可否还要搜身?” 那人讪讪笑道:“李刺史言重了,我王自然相信李刺史。不必,不必。”说着躬身,急忙命自己的人抬了李穆所携的贺礼,引人入内。 李穆见蒋弢望向自己,神色间略带隐忧,便道:“你带兄弟们小歇片刻。不必过虑。我去会会仇池王。” 蒋弢点头,目送他背影入了大门,立刻转身,匆匆离去。 …… 执事引着李穆,穿过燃满庭燎的前堂,到了一座宽敞的大厅之外。 里面已坐满了人。侯定居中,左右两列,皆为仇池臣属和侯氏贵族。 仇池人受汉化很深,不但兴学认字,早也一改从前席地抓食的习惯,人人面前设一筵案,摆着猪头羊腿,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忽见厅外来了一汉人男子,长身而立,英姿挺拔,磊拓不俗,全都望了过来,默默打量,喧笑声渐渐停止。 侯离坐在席间,正不住地朝着厅外张望,终于见到李穆被执事引来,双目一亮,面露喜色,立刻起身,跨步而出,将他迎入,引到侯定座前,笑道:“父王,他便是义成刺史李穆。李刺史乃当世之英杰!今日特意来此,为父王贺寿。” 大厅里鸦雀无声。 李穆看向侯定,见他长脸狭目,一双眼睛,微微眯着,正在打量自己,见了一礼,叫人抬上贺礼,笑道:“李某奉朝廷之命来此牧民,恰与老英雄为邻。闻老英雄之名,原本早想来拜访,奈何诸事羁绊,迟迟不得成行。所幸老英雄非但不怪,今日逢天命大寿,反邀我前来做客,李穆不胜荣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老英雄笑纳。” 箱盖打开,一箱织锦丝帛,一箱金器器具,皆贵重之物。 侯定哈哈笑道:“诚如我儿所言,李刺史乃不世出之英杰,又所谓后辈可畏。老夫不过一山野老朽,仗着祖上之功,占了这一块地方。老夫今日过寿,承蒙李刺史瞧的起,肯来,就是赏脸了,何必如此抬举。” 说着,叫侯离引客入座。 侯离笑容满面,引李穆坐到了预先留在自己近旁的一张空席之上。 李穆才入座,先便向侯定和众人敬酒,自饮了三杯,豪气满怀,令人侧目。 侯定谈笑风生,和李穆讲着仇池的风土人情,看起来心情极好。 宴饮气氛,渐渐随之热烈之时,忽然,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李刺史,我听闻,你来义成之后,招兵募民。开荒也就罢了,你广募居民,你我两地为邻属,岂非是在分我仇池之民,夺我仇池之利?” 李穆抬眼望去,见说话的是个结辫的中年男子,一双三角眼,面颊一道疤痕,便知他是仇池大族甘氏首领甘祈,亦是侯离之弟侯坚的妻家。 甘祈突然发难,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凝固。 大厅里又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盯着李穆,神色各异。 侯定不动声色,慢慢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李穆气定神闲,不过一笑,看了对面一眼:“你应是甘氏族首甘祈吧?我听闻侯老英雄这些年来,兴办学堂,教化民众,对治下羯、汉,皆一视同仁,仁义广传。仇池民众安居乐业,又怎会舍现有之家园而就我李穆?我李穆所募的,皆为无处可去之流民。既是流民,又何来夺你仇池利益之说?族首此话,恕我直言,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能应对,更无论反驳了。 甘祈脸色很是难看,冷笑道:“说得再好听,也掩不住你狼子野心。我听闻你竟意欲和西金为敌。我也是奇了,凭你区区这两千人,就算日后叫你再拉些人马,你又如何和西金为敌?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侯离面露怒色:“甘祈,你以为人人都对着鲜卑人卑躬屈膝,恨不能自降为奴?李刺史当日曾以六千人马,击败袁节十万人,巴郡之战,天下谁人不知!怎就不能和西京人一决高下?” 甘祈哼了一声,望了眼一言不发的侯定,从座上站了起来,高声道:“天王,非我对天王不满,乃李穆此人,实为祸患!西京皇帝有意与我仇池结好,诚意可鉴,既如此,我仇池为何还要和这汉人多费口舌?不如趁了今日,将他拿下,送入西金,则往后,我仇池不但去一邻患,亦得以能和西金结盟,从此再无兵凶,太平无事,岂非上上之策?” 侯离怒道:“甘祈!李穆乃我父王邀来之贵客,你敢无礼?你为将我逼退,暗中和鲜卑人勾结,你以为我不知道?鲜卑人名为结盟,实是威逼。此次那使者来我仇池,趾高气扬,对我仇池无半分敬重,何来你口中的诚意?谷会隆更是豺狼虎豹,当年挑唆叛乱,我母之耻,犹未雪清,你今日竟还唆使我父王投敌,你居心何在?” 他转向侯定,噗通一声下跪,道:“父王,你怎能甘心咽下当年耻辱,听凭鲜卑人驱策?” 大厅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紧张无比。 侯定脸色阴沉,闪烁不定的两道目光,投向了一语不发的李穆,道:“李刺史,我的儿子和臣下,因你之故,于我寿堂之上,公然如此争执,你有何话说?” 李穆跽坐于案后,姿态洒脱,笑道:“老英雄既让我开口,李某便说几句。只是开口之前,还有一礼,方才交给执事,未曾送上。请老英雄先过目。” 他拍了下手掌,那执事疾步入内,双手举起一只以黑布裹住的包袱。 李穆起身上前,解开包袱,笑道:“请看。” 众人看去,见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一只用石灰扑洒过的人头。 那人面高额隆鼻,双目圆睁,脖颈处血痂凝紫发黑,瞧着应该已是死去多日,但却面目栩栩,那种临死前的极度惊恐之色,如扑面而来。 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皆大骇。 这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才刚离去的鲜卑使者谷会武! 捧着人头的执事,更是惊骇万分,猛地缩手,那只人头便掉落在地,皮球似的,滴溜溜地滚个不停。 第73章 第 73 章 人人皆失色, 盯着地上的人头,交头接耳, 议论声四起。 甘祈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煞白,一声令下,他身后那十几个卫兵便冲了出来, 纷纷拔刀。 “天王!李穆胆大包天,杀了西京使者,嫁祸于我仇池, 拉我仇池下水!天王还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你敢!我父王都未下令,你竟僭命?” 对面侯离立刻也拔刀出鞘, 喝了一声,他身后卫兵亦冲上前去。 两边怒目相对,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侯定的两道视线, 终于从地上人头之上移开, 盯着李穆,脸色铁青, 咬牙道:“李穆, 你此为何意?” 李穆上去,抓起地上那只人头的发辫, 提了摆在自己案上, 直起了身。 “谷会武离开你仇池后, 路上劫杀一群无辜汉人,被我追上,将他连同手下全部杀死。此行送来他的人头,并无别意,不过是想向老英雄表明我李穆立场。” 他面上方才带着的笑意消失了,神色严峻,转向侯定。 “西金鲜卑,占汉家之地,犯下累累罪行。谷会隆要夺西京,我亦要西京。我与西金,势不两立。” “但天王不同。你我之间,并无你死我活之仇。天王顾虑日后地盘利益,此亦为人之常情。我李穆此刻便可放话,凡属你仇池之地,侯氏之人,我李穆一分不占,一个不要!” “我与西金,必有一战。我不要你出动半个兵卒助我,只要到时,仇池中立便可。待日后,我攻破秦城,拿下西京,你仇池早年被鲜卑占去的祖地,我亦会归还原于你,以此作为对天王的酬谢。” “倘你定要投效鲜卑,我亦无二话,战便是。” 他的两道目光,缓缓扫过面前那一群仇池贵族和剑拔弩张的武士。 “今日这地方,便是龙潭虎穴,我李穆既敢来,便不惧你机关陷阱。” 他说出这一句时,语气平淡,但整个人的那种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的大将军的气势,瞬间便散发而出,叫人不敢轻视。 大厅里,瞬间又静默了下去,再无人说话了。 “天王!你千万不要受这汉人迷惑!西金兵力强大,他却只有两千人,何以为战?若激怒西金,发兵伐我,仇池必将遭受灭国之灾!” 甘祈突然冲了出来,朝着侯定下跪,嘶声喊道。 “父王!李刺史乃当世不二之英豪,日后必有大为!鲜卑人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等利用完我们,他们也拿下了西京,就该会对我们下手了!” 侯离亦上去,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座上的侯定。 侯定目光闪烁,于座上一动不动,久久未能开口。 大厅里再次鸦雀无声。 便在此时,厅外,忽然阔步进来了一文士打扮的青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说道:“侯天王,我乃李刺史之长史蒋弢。李刺史此次前来祝寿,除方才两样贺礼,另还预备了一份,请容我敬上。” 原本凝固了似的紧张无比的气氛,被这突然入内的青衣人给打断,顿时松驰了下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了过去。 侯定亦抬眼,勉强道:“还有何礼?” 蒋弢向他见了礼,笑道:“这第三样贺礼,乃李刺史为侯天王私人所备,请侯天王将闲杂人等屏退,宜天王一人收受。” 大厅里又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众人皆面露好奇之色,纷纷看向蒋弢身后。却不见东西。 李穆起先亦目露茫然,不解地看向蒋弢。 忽然仿佛有所顿悟,目光定住。 侯定微微蹙了蹙眉,想了下,下令众人退去。众人纷纷起身,那甘祈虽极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恨恨而去。 侯离迅速看了眼蒋弢,见他向自己微微点头,知事情应是成了,惊喜不已,急忙也退了下去。 大厅之中,最后走得只剩下下侯定和他身后的护卫了。 他望向李穆:“不知李刺史还备了何物?此处已无外人。” 李穆不语,两道目光,只慢慢转向了蒋弢。 蒋弢面露告罪之色,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口中却叫侯定稍等,随即迅速退了出去。 侯定等了片刻,并未见到什么东西被送入,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再问,忽然,大厅侧旁的方向,传来了一声胡琵琶的抹弦起调。 那音色宛若一道流水,滚过了凛冽冰面,突然从这带了几分燥热的夏夜里飘来,听了叫人精神一振。 弦音过后,余音缕缕。 侯定一愣。 那似曾相似的琵琶之声,还在继续。 起调过后,琵琶便开始入曲。被人斜抱入怀,六根琴弦,在两只纤纤素手的操弄之下,曲调徐徐铺开。 先是弹、挑,分、勾,曲调欢快流畅,犹如春光明媚,两情相好,听得人心神往之,意追随之,随琵琶之声,追忆旧日欢情。 继而曲调一转,指尖揉、吟,弦如泣如诉,呜咽幽怨。念不完的旧日恩情,恨不尽的生离死别。声声宛若悲泣,哀啼不绝于耳。 李穆原本双眉紧皱。 渐渐地,亦似被这琵琶之声感染,眉头又平了下去。 他看向侯定。 见他目光定住,随着耳畔幽怨之声,仿佛想起了什么,眼底竟露出了一抹戚色。 李穆慢慢地闭目。 忽然,耳畔琵琶曲调,再是一转。 右手双弹、双挑、抹、扣,左手捺打、绞弦、推、挽。但闻弦声如疾风,如骤雨,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充塞满了这空阔而巨大的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似慷慨激昂,又声声控诉,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伴着最后一阵激烈的指尖拂扫,在琵琶弦发出的宛若行将迸裂的金石相撞声里,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李穆猛地睁开眼睛。 他对面的侯定,双目泛红,神色僵硬,定了半晌,慢慢地转过头,突然之间,仿佛清醒过来,从座上起身,拔刀,朝着面前案几,一刀劈下,咬牙切齿道:“夺妻之恨,岂能相忘!我与谷会隆,亦是势不两立!” “李刺史,你放心,我定要助你,将那鲜卑奴千刀万剐,替我爱妻复仇!” 第74章 第 74 章 李穆以琵琶一曲压轴贺寿, 叫侯天王终于下定决心,决意与之结盟, 共同对抗西金鲜卑。 这个消息,很快便在那些等候于外的侯氏家臣和仇池贵族里迅速传开。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侯离仰天大笑地去了。 甘祈目送他背影消失,看了眼侯坚, 见他神色灰败、如丧考妣,向他作了个眼色。 两人在近旁众人的议论声中,一前一后, 悄悄地去了。 侯离回到大厅,亲手捧着蒋弢交给他的那把重被装回在琴匣里的琵琶,大步入内, 跪在了侯定面前。 “儿子知父王对母亲情深意重,因知汉人多精通乐理者,故特意拜请李刺史,寻人修复琵琶, 以庆父王之寿。因为贺寿的缘故, 事先未曾告知父王,还请父王恕儿子自作主张。” “琵琶已是修复。方才所奏之曲, 用的便是它了。请父王过目。” 说着, 将琴匣高举过顶。 侯定接过琴匣,打开, 凝视着匣中那把木理古旧, 犹带水渍浸泡痕迹的胡琵琶, 半晌,道:“你起来吧。” 他转向在一旁看着,始终一语不发的李穆,面露感慨。 “谷会隆当年施我以奇耻大辱,多年以来,我却只能忍气吞声。每思及旧事,便有如锥心之痛。今日得以遇你,乃上天给我的复仇良机,我意已决,全力助你。” 他小心地取出琵琶,拨了一下琴弦,闭了闭目,睁眸。 “此亡妻遗物,这些年,我一直想将它修复,再归还给她,阴差阳错,始终未能得以如愿。不想今日竟由李刺史帮我了了这心愿。” “方才我听那琵琶一曲,便如听我亡妻旧音。不知何人修复了琵琶,又是何人所弹的曲子?” 蒋弢飞快地看了眼李穆,急忙上前,正要开口,侯离已抢道:“父王,修复、弹奏,乃同一人。蒋长史言,乃是李刺史所得的一位乐师。为赶在今夜寿宴前将琵琶修好,那乐师昨夜连夜行路,今日天未亮就到了,乃是我派人接入城中的。那人技艺了得,一天便将琵琶修复,方才又替父王献了贺寿一曲。” “我欲见上一见,当面表谢。”侯坚说道。 李穆盯着蒋弢。 蒋弢后背,早汗湿重衫。 被夫人给说服,在犹豫过后,终于背着李穆安排送她来此之时,蒋弢便已想过,极有可能会有如此一幕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夫人请出。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 他退了出去。 片刻后,伴着脚步之声,李穆看见蒋弢带入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材瘦弱,戴一顶平巾小帽,穿寻常布衣,但容貌却异常俊美,一双眉目,更是万中挑一,精致宛如画就。 只见他跟着蒋弢入内,便站在众人面前,垂下眼眸,既不开口,也不见礼。 连被李穆盯着,他也仿佛浑然未觉。 一双眼睛,只看着脚前的一块地面。 侯坚没有想到,帮自己修复了琵琶,又用亡妻琵琶弹出如此曲目,勾出了自己那一番心绪的,竟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最多不过才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很是惊讶:“真是他?” 蒋弢忙点头:“正是。只是他先天失音,不会说话,又一心钻研乐理,不通礼仪,还望见谅。” 他说着话,眼角风瞥见李穆双目紧紧盯着,神色古怪,连和他相交多年的自己,也是瞧不出他此刻是喜是怒。 后背热汗,不禁又涌了一层出来。 侯坚不禁摇头,连称可惜,命侯离代自己赐赏。 侯离虽一早就知那乐工被送到,自己当时也派人去将他接来了,但也是直到此刻,才见着人。 一时间,竟看呆了。 他向来只喜女子,但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年乐工的第一眼,便就牢牢被吸引了目光。 方才一直盯着他在看,忽听父亲如此吩咐,正中下怀,立刻点头。 落入李穆眼中,他一双眉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开口对蒋弢道:“好了。你将他带去驿馆,叫他先去休息吧!” 蒋弢擦了擦汗,应是。 洛神终于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李穆,扭身便随蒋弢出了大厅。 昨日一早,他才出的大门,她便立刻从后门出去,被蒋弢预先安排好的人护着,抢在前头,先上了去往仇池的路。 为争取到更多时间来修复琵琶,当夜,就在李穆一行人就地过夜之时,她连夜赶路,终于在今晨抵达了方城,被接进去。那只琵琶一到手,便立刻调音。 整整埋头忙了一个白天,连饭都来不及吃,终于更换好琴弦,将音准修复如初。 至于那首曲子,是她在来时路上构思所得,加上方才临场发挥,自己原本就颇满意,能得到这样的效果,更是锦上添花。 见蒋弢满背的汗,把衣裳都贴住了,一出去,便安慰他:“蒋二兄,你莫担心。本来就是我去寻你的。我会在他面前解释清楚。要怪就怪哦我,是我要你帮我的。” 蒋弢明知李穆不让她同行,在她找来后,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考虑更多的,是为了确保此行目的的顺利达成。 这是头等大事。 于她安危,他确实没有李穆考虑的那么多。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倘若侯定能答应在日后李穆和西京作战之时保持中立,不对义成造成侵袭,能保证后方的稳定,就已是满意的结果了。 结果却好得出乎意料。 侯定不但答应结盟,还允诺全力相助。 她那一曲琵琶之音,功不可没。 此刻见她一出来,又先安慰自己,要替自己担责,不禁意外,心中更感愧疚。忙道:“夫人为助大事,不惜以身涉险,我敬佩不已。莫说李刺史未必就会责备,便真要责,也是我当受的。夫人何过之有?夫人应是乏了,我先送夫人去驿馆休息。” 洛神笑着点头。 …… 侯定将臣属和贵族再次召来,亲口宣布和李穆结盟,共同对抗西金鲜卑的决定。又命重排筵席,以表庆贺。 这一场筵席,比刚才的那一场,热闹了不知多少。 众人纷纷向李穆敬酒,气氛热烈。 觥筹交错之间,李穆谈笑风生,一杯杯酒水下肚,实则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明白了,前日一早动身出发之时,她为何态度突然大变,对自己那般殷勤。 原来早就已经说服了蒋弢,瞒着自己,来了个暗渡陈仓。 他的眼前,浮现出方才她扮作哑巴少年,俏生生地立在跟前的一幕。 也不知是入了腹的酒水在作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小腹深处,突然升起了一缕难以压制的炙燥之感。 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这里,回去将她捉住了,好好地审她一番,看她到底生了怎样的一副心肝,竟无视自己,胆大到了如此的地步。 李穆笑脸对人,终于捱到筵席尾声,侯定大醉,被人扶着离去。 其余仇池大臣,亦醉醺醺地相扶而去。 侯离送他出来。李穆叮嘱他,派人留意甘祈动静。 侯离点头,道自己会加以防备。 李穆告了声辞,上马要走,却听他又唤了声自己,便停马,回头望了过来。 侯离来到马前,说:“李刺史,今夜那少年乐师,我一见如故,更喜他乐技高超。正好我这里,少他这样的人。不知他是你何处所得?可否将他留下?” 见李穆沉默着,忙又道:“李刺史若是肯让,我愿出千金。” 李穆盯了他一眼:“她早是我的人了。你道我让不让?” 侯离一呆。没想到原来他早已收了那少年。慌忙赔罪,躬身道:“是我唐突了!再不敢有此妄念。李刺史勿怪。” 李穆撇下侯离,驱马便去。 …… 洛神被蒋弢送到驿馆,入了李穆下榻的所在。 昨天在马车里行路了一天一夜,今天整整一个白天,又全神贯注地在做事。更不用说晚上那一支琵琶曲,贯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极是耗费心神,一曲毕了,便似打了一场仗,安顿下来后,吃了些东西,人慢慢放松下来,按说,洛神应该很是疲乏了。 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想睡。 方才她跟着蒋弢现身后,他盯着她的那种目光,叫洛神当时就忍不住全身暗暗地寒毛倒竖。 那种感觉,此刻还未完全消去。 她感到异常兴奋,有点骄傲。 当然,也少不了紧张。 这应该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冒险的一件事了。 她知道他很不高兴。 也知道等他回来,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她隐隐地盼着他能早点回,又好像有点害怕去面对他。 心里不断地反复纠结,哪里还会有半分的睡意? …… 李穆拒了侯离,心中只觉愈发躁动。那驿馆离侯府亦是不远,很快便到了。 蒋弢并未离去,还带着随从,亲自在外头守着,忽见李穆回了,正大步地朝下榻之地走去,疾步迎上。 “她在屋里?” 李穆停步,问。 蒋弢点头。 “敬臣,实是对不住,我……” 李穆却摆手,止住了他刚起头的话。 “我知你是一心助我成事。但我想你也知道一事。” “结盟不成,我仍可战。今日失了城池,明日我可夺回。但倘若她有个闪失,蒋二兄,你叫我往后如何自处?” “下回她若再自作主张寻你,不论何事,我望你勿再丛她,而是告知于我。” 他说完,便继续朝里走去。 蒋弢望着前头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庆幸、后悔、亦难免还有几分诧异。 李穆娶高氏女,在蒋弢看来,爱慕固然是有的。毕竟,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氏女无论是出身、容貌抑或才情,当世皆少有女子能及。 但他确实没有想到,高氏女在李穆的眼中,地位竟重要到了如此地步。 此刻再回想他方才那话,不禁也是一阵后怕。 幸好如他所言,平安无事。 否则,万一真若出个什么意外,自己往后,恐怕真就无颜再去见他了。 …… 李穆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床边静静卧着一道身影。 他关门,慢慢朝她而去,最后停在了床前。 头上的小帽脱去了,但长发还是束着男子的发式,身上也是原来的衣裳。 这般蜷在床边,乍一看,依旧少年模样。 她似乎睡得很沉,半晌,一动不动。 李穆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忽然道:“起来。” 洛神方才辨出了他的脚步之声,一阵紧张,干脆趴到床上假装睡觉。 没想到被他识破了,只好睁开眼睛,爬坐了起来。 见李穆站在床前,居高地盯着自己,脸色并不好看,便抢先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是不是帮了你一个忙?若是,难道你不该谢我?” 李穆眯了眯眼。 “我知道你是怕我危险,才不让我来的。可是我都和你说过,我不怕!再说,我是知道我多少能帮上你的一点忙,所以我才想来的!我不是确实帮到你了吗?” 洛神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抢着话。 “我为了尽早赶到,昨晚一夜没睡,都在路上赶路。今天忙了一天,连口饭都来不及吃。还有,你看我的手……” 她把自己十个被琵琶弦磨得发红的指头摊给他看。 “这里没有合适的指套,我就用手。指头皮都要磨破了。我有说疼吗?” “还有,你若真恩将仇报不谢我,还要骂我,你骂就是了,我绝不还嘴!但蒋二兄那里,你不要怪他。是我去找他,要他帮我忙的!” 洛神一口气抢完话,便等着他开口。 等了半晌,见他依旧一语不发,倒是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显得愈发古怪,暗沉沉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被他看得渐渐心里发虚。于是从床上爬了起来,一下站得比他还要高了,翘起下巴嚷着:“反正我做都做了!也没出事!你这个样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穆盯着她那张在自己面前不断一张一合的红艳艳的小嘴巴,咬牙,一步上前,咚的一声,单膝跪上了床,伸手一拽,便将趾高气扬的洛神抓了过来。 洛神见他突然变脸,吓了一跳,“哎呦”一声,人就被扯倒在了枕上。 她吃惊张开的那张小嘴,像朵绽开的散发着香味儿的花骨朵,吸引着狂蜂浪蝶,想去探究一番藏在里头的甜蜜。 李穆用自己沉重的身躯牢牢地压住她,制止了她的挣扎和反抗。 等她乖了,安静了,他拿起她的手,捉住她的指,一只一只地亲她指尖。 一只手亲完了,又换另一只。 洛神脸悄悄地红了,抿了抿嘴,缩回自己的手,不让他亲。 他的手指便慢慢地移到了她的嘴边,抚那两瓣他已盯了良久的迷人唇瓣。 她起初仿佛被他的这个突然举动给吓住了,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爱抚着自己的唇瓣。 过了一会儿,那双长长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下。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竟伸出了嫩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指。 舔完,自己仿佛也感到害羞了,脸一下子又变红了,唇瓣似受惊了的蚌肉那般迅速闭紧,又飞快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了。 李穆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纯真却又充满无限诱惑的生涩挑逗,给彻底弄得失去了理智。 残留在指上的被她舌尖舔舐过后留下的那种柔软湿滑之感,令他后背的脊尾末端,陡然起了一阵强烈的酥麻之感。 他整个人,竟打了个哆嗦。 身体里已折磨了他一个晚上的那种炙燥之感,突然间,全部爆发出来。 再受不了了。 攫吻住她,解起她的衣衫。 女孩儿的娇躯被裹在男衣里,腰间有带,结打得很牢。像是忠诚守卫着她的卫士。 他一时解不开,急躁一扯。 伴着一道清脆的裂帛之声。衫便被撕裂了。 洛神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连许久之前那个晚上,她第一次和他做这男女之事时,他似乎也没此刻这般急躁。 他像一头野狼,要立刻将她拆吞入腹了似的。 洛神也不知自己为何刚才就会做出那个动作。 只是有点想讨好他,觉得他会喜欢。 想着,鬼使神差般地,就舔了。 她没有想到,会惹他如此的反应。 她又紧张,又害羞,又是兴奋。 心底里,隐隐还有点得意的感觉。 有点痛。她吃痛,咿呀了一声,贝齿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肩上。又慢慢地松开,娇喘着,在他耳畔撒娇:“你还骂不骂我了?方才那么凶……” 男人没有停下,亦未出声。 反而愈发凶狠。 滚烫的汗水,一滴滴地滴在她洁白如玉的胸脯之上。 洛神被他欺得神魂颠倒,又恍恍惚惚,或许是这一刻太过好了,渐渐地,这些日里暗暗萦绕着她的忧愁反又攫住了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两条玉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抽离自己而去。 她咬着他的耳,含含糊糊地问:“郎君……你喜欢我……是不是……” 男人依旧沉默着,并未停下,却含住了她的嘴,温柔地用自己的唇舌亲吻她,以此回答她。 她仿佛一条快要断了气的鱼儿,等他松开了她的嘴,喘回来了一口气儿,又闭着眼睛,在他耳畔絮絮地哀求。 “郎君……我不想走……我想留下陪你……可我又不忍让阿耶阿娘伤心……” “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好不好……如今你能不能先听我阿耶的话,向他服个软,好让他放心……” “我能帮你做事的……我也会对你很好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你的话……” 含含糊糊的娇声软语,带着近乎卑微的哀求和祈怜。 任是铁石心肠,也要是被打动的。 洛神却感到压住自己的那具男子身躯,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眸,对上了他的双眸。 他凝视着她,眸底还带着晦暗而炽烈的情欲的颜色。 但是那颜色,却仿佛在缓缓地淡去。 忽然,仿佛清醒了过来,洛神在他身下,瑟缩了一下。 李穆凝视着她那张带着泪痕的绯红面庞,抬手,轻轻擦去眼角沾着的泪,随即从她身上慢慢地坐了起来,背对着她,坐在了床边。 洛神立刻跟着爬了起来,张臂,从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满是热汗的后背之上,哀求:“郎君,方才我只是胡说八道。我也不知怎的就说出那话了。你莫当真。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她爬到他的身前,紧紧地缠住了他。 李穆却将她身子抱了起来,取衣替她擦拭身上汗渍,放她躺了下去,用被子盖住了她。 “阿弥,前日我去看了高桓。他已能下地。想必过些天,伤势也就好了。等他伤好了,你还是先回建康为好。这里确实不适合你留。” 他顿了一下。 “阿弥,我还是先前的意思。你若愿意跟我,我盼你,再等我一年。” 洛神望着他,面颊上的红潮,渐渐褪去,泛出了苍白的颜色。 “一年之后,就算你拿下了西京,又能如何?我阿耶会因此让我跟你?” “我只是想现在就留下,和你在一起。我不怕吃苦。” “可是你好狠的心。” 她喃喃地道。 “等阿弟伤好,我听你的,回就是了。” 她闭上了眼睛。 第75章 第 75 章 这一夜对于洛神来说, 是如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地里的一夜。 因为帮到了李穆的忙而获得的所有自信和喜悦,荡然无存了。 她并不是有意要在那种时刻扫他的兴的。 在她开口恳求他之前, 她甚至几乎已经忘记了临行前,阿耶曾留给她的谆谆交待。 只不过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存在。 每每欢乐和放纵的时刻,那声音就会适时地冒头, 提醒她,它存在着。 而就在她为自己的自取其辱而暗自伤心羞愧之时,李穆甚至没在身边伴着她。 ——自然了, 这也是不能怪他半分的。 因为当夜,甘氏和侯坚就发动了叛乱。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是连夜突袭, 包围侯府和驿馆,杀死侯定父子以及李穆。 但没有想到,对手早有防备。 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结盟的夜晚。 也是一个充满了血腥的杀戮的夜晚。 耳畔,外头的厮杀声响了半夜, 直到天亮, 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甘祈和侯坚当夜就伏诛。随众党羽,随之也纷纷遭到清洗。 过了两天, 李穆协助侯定处理完善后事宜, 带着洛神离开。 洛神走出驿馆的时候,看到街上人来人往。 这里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和祥和。那晚上, 喧嚣了半个夜晚的厮杀之声, 仿佛只是一个梦。 但驿馆门前台阶上留下的尚未被雨水冲洗干净的一片片发黑的血渍, 却又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人。 那夜就在这扇大门之外,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回程走了两天,义成的城垣,渐渐出现在了视线里。 入城之时,一个城尉迎了上来,和李穆说了句什么。 李穆仿佛一怔,回头,下意识地看了眼洛神。 洛神很快就知道了一个消息。 她的大兄高胤来了,此刻,他人就在刺史府里。 …… 高胤是受高峤的派遣,在洛神一行人出发后不久,跟了上来的。 高峤之所以做如此的后续安排,一是不放心路上的安全,二来,应该也是为了确保女儿在见了李穆之后,能尽快回到建康。 他担心李穆不放女儿回来,亦担心女儿不愿回来。 所以高胤此行的目的,很是明确。 高胤的突然到来,显然令李穆有点猝不及防。 但在回到刺史府,见到高胤的面后,他以礼相待,非常客气。 洛神也平静地接受了父亲这样的安排。 唯一想要反抗一番的,便是高桓。 高桓臀部的伤正在恢复,早能下地走路了。 高胤的突然而至,令他闻到了梦想终结的味道。 在几次碰壁之后,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伯父不点头的前提下,不管他如何求李穆,李穆都是不可能违背伯父意愿留下他的。 唯一的希望,就在阿姊身上。 倘若阿姊愿意留下,那么他也能顺理成章能够跟着留下。 根据他前些时日的观察,他觉得阿姊来这里后,如鱼得水,瞧她很是快活。 几次试探她的口风,也没听她说等他伤一好,立刻就要回。 所以原本,他对于能继续留在这里,很是乐观。 没有想到,高胤的突然而至,叫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更叫他迷惑的是,他寻了个空子去找阿姊,想撺掇她继续留下。 她的态度竟也和先前迥然不同了。 丝毫没有表露出打算反抗伯父这个安排的意思。 高桓大失所望。 更叫他郁闷的是,他屁股上的伤,在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过后,现在也开始和他作对了。 昨天,高胤带着军医来看他。在他为保尊严,极力反抗了一番过后,终于还是敌不过这个大了他十几岁的大兄的威严,脱下了裤子。 军医说,伤势已经大愈,不骑马,改坐车,上路完全没问题了。 就这样,归期也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就在明日。 …… 傍晚,夕阳再一次地笼罩住荒野,将大地染成了金黄的颜色。 天气好的时候,远在十来里外,也能看到义成那座高耸城墙的轮廓影子。 或许便是这片坚固城垣给人带来的安全之感,最近每天都有人扶老携幼,陆续从四面八方抵达这里,请求收留入城。 人数少则几十,多则数百。 蒋弢在城门口设了个棚子,专门负责人口登造。 流民入城后,很自然地,聚居在了刺史府的周围。铲除荒草、修理房屋。落脚之后,便忙着开荒种地。 虽然已经入夏,但只要尽快开垦出田地,播下种子,倘若老天爷肯赏口饭,到秋末,还是能有一茬收成的。 李穆从城外校场归来,入了城门。 天气越来越热了。 干燥的泥尘,随了汗流浃背的赤膊士兵的奋勇操练和声声呐喊,扬满空气。 他经过城门口,那里正有一群刚刚结队赶到,列队接受盘问,焦急等待着入城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脸上刻满了艰难求生所留下的困苦痕迹。 一副挑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但此刻,排队等待入城的间隙,翘首眺望城内之时,一双双原本已经麻木无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久违了的对于安定新生活的期盼神采。 看见城门口的士兵向一个骑马而来的军官模样的人行礼,唤他“刺史”,便知这人乃是城主李穆,纷纷向他下跪,请求收容。 李穆叫人起来,命士兵尽快登造完毕,天黑前放人进城。 吩咐完毕,穿过城门,正要继续往刺史府去,忽听一声呼唤:“姐夫!” 他转头,见高桓从城门旁的一块墩石后冒了出来,便停了脚步。 高桓前些天,刚能下地走路,就捂着屁股偷偷跑去校场看操练。李穆早就留意到他了,也未赶他走。 “姐夫,我虽然武功比旁人可能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只要给我机会,我能吃苦呀!我还会说鲜卑语!你看我能加入厉武战队吗?” 他讨好地问。 李穆的麾下,除了必备的辎重兵、斥候、□□手和步兵外,最近正在组建一支兵中之兵的精锐战队。 这将是支百里挑一、最为锋利的战队,号为厉武。 这些天,校场里正在比武,人人都以能够加入其中为荣。 高桓更是做梦都想成为其中一员。 见李穆看向自己,他顿时又泄气了。 “算了算了……”他改口。 “姐夫!明日阿姊就要走了。你真同意了?” 李穆不言。 “阿姊这回回去,往后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了!姐夫你也知道的,我伯父对你,可是极为不满。这次若不是我阿姊据理力争,伯父也不可能会放她来的……” 高桓觑着李穆。见他视线越过自己头顶,落在自己身后城门的方向,似乎在看着什么,并未如何在听自己说话。 心里一急,凑过去些。 “……姐夫,仰慕我阿姊的建康世家子弟,简直数不胜数!别人我就不提了。听闻陆大兄,至今还是对我阿姊念念不忘,不肯另娶……” 他叹了一口气。 “姐夫,我是真的为你担心。其实我大兄虽来了,但你大可不必怕他。大兄这个人,虽然伯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没自己的想头,但面冷心热……” “六郎!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厉喝。 高桓扭头,这才看见高胤从城门口大步走来,目光盯着自己,甚是严厉。 显然,应已听到了自己方才的一些话。 高桓吓了一跳,闭上了嘴。 高胤走了过来,命高桓回去。 高桓讪讪地低头,扶着屁股,怏怏不乐地去了。 高胤目送弟弟身影渐渐离去,环顾了一圈城门,视线从近旁那些扶携着正朝城里行去的流民身上收回。 “李穆,实话说,来此几日,义成所见,令我颇有感触。你确实是个能人。不但战场所向披靡,于治军治民,亦很有手腕。更听闻你已联盟仇池,安定后方。我虽年纪比你虚长了几岁,但自问,若换成是我来此,短期之间,怕也做不到如此成效……” 他迟疑了下。 “正是因此,我才希望你不要误入歧途。话,我伯父想必都和你说过,我便不赘叙了。我亦恨朝廷之无力,然,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天下岂非乱上加乱?” “明日我虽带阿妹回去了,但伯父对你依旧还是寄予厚望。望你三思,勿令他失望。” 他说完,迈步而去。 …… 李穆入了刺史府。 和外头的杂芜燥热相比,刺史府的后院幽静而清凉,宛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甬道上刚洒过水,干净的鹅卵石路面湿漉漉的。 淋漓的水光,叫这初夏傍晚的庭院,凭添了几分清凉水气。 她已经收拾好东西了,门口地上,整齐地摆了几口箱子。 她赤足,坐在窗边一张新搬来还没几天的竹榻上,倚着身后的一只隐囊,就着窗外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读着手里的书卷。 晚风穿竹入窗,轻轻掠着她洗了还没干透的披在肩后的长发。看见他进来了,她转头,说道:“去洗洗,吃饭吧。” 案几上摆着晚饭。只有一副碗筷。 见他迟疑了下,她又说:“我已经吃了。” 李穆用一旁准备好的一盆清水,洗了把自己沾满尘汗的脸和手,沉默地坐到了案后。 很快吃完饭,放下了碗筷。 她亦放下书卷,从竹榻上爬了下来,趿了双高齿木屐,走到床边,抱起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放在屋角他的那口衣箱上,说:“天气热了。这是这几日,阿菊她们给你赶做出来的几件夏衫。” “这件青布的,”她指了指最上头的一件,“是做给蒋二兄的。他身量没你高,你莫弄错了。” 李穆的视线,从那叠衣衫上,慢慢地落到她的面上。 洛神和他对望了一眼,神色平静。 “屋子西北角的漏雨处,前日大雨,没再见漏,已是修好。” “但那边,”她指着对面屋角,“那日白天大雨,风也大,你不在,我在屋里,听到有枯枝被风刮断砸上去的声音,咣当一声,瓦片想必砸坏了一片,当时便漏了,好在雨很快就停了。毕竟你是要长住的,有空还是叫人再来修修为好。” 李穆依旧沉默着。 “前些日整理后院时,发现有一口井。” 洛神继续说,“上头埋满了野草,起先才没发现。我叫人清了井底,井眼也重开了。今日水已涨满,很是清冽,原是一口好井。往后取水不必再去外头。你有空叫人砌个井台,往后冲凉洗澡,也是方便。” “自己要记得吃饭。大业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第一。人若垮了,什么也没了。还有阿鱼,没了阿母,她阿耶和阿兄都做你的兵。今日我刚去看她回来。以后你打仗时,希望记得,不要让他父子同时上阵。” “我回去后,往后未必再会去京口看你阿母和阿停了。但无论如何,她们从前对我的好,我是不会忘的。我会叫人照顾她们的。你安心在此,不必牵挂。” 她顿了一下。 “日后你要做大事了,想必不用我提醒,你自己也是清楚的。提前将她们接走为好。” 她说完,也沉默了。 屋里安静极了。 耳畔只有晚风入窗,轻轻翻动竹榻上她读了一半的的书页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之声。 这是这些天,她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阿弥——” 李穆眸底,暗波翻涌。他低低地唤了声她的名,声音艰涩,又朝前迈了一步,似要向她走去。 洛神却转身,爬回到了那张竹榻上,又靠坐回去,拿起了书。 李穆望着她的侧影,脚步定住了。 …… 洛神睡到下半夜醒来,床上只剩她一人了。 门半开着。 隔帐看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清早,稀薄的淡淡晨雾萦绕在城外的荒野地里。路边野草的叶尖之上,凝着一颗颗的露珠。 太阳还没升起,一行人便动身要离开了。 刺史府门前不远的那片空场上,随着流民的不断回迁,刺史府周围的人烟渐渐旺盛起来。最近,孩童也越来越多。 有时白天午后,人在后院,都能听到前头孩童奔跑追赶之时发出的嬉笑之声。 但此刻,因太早了,空场上还空无一人。 洛神坐在马车里,随了前头领队的高胤和樊成,在几百武士的护卫之下,穿过空场,来到了城门之前。 两扇沉重的城门,被士兵推着,一左一右,慢慢地开启。 一行人马,穿过城洞,再次踏上了南归之路。 这一回,是下定决心,真正要走了。 洛神最后看向车窗外,那片疯狂蔓延着野草的无边无际的荒野,抑下想要再回望一眼的冲动,闭了望窗。 李穆送她。 高胤极是客气。 才出城门,就亲自下马,站在道旁,三揖拜谢,请他留步——这是最隆重的客人辞谢主人的礼节了。 李穆上了城头最高的墩台,站在垛口后,望着前方一行迤逦人马,护拥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在墩台上站了许久。 太阳慢慢地从地平线上升起,城门再次开启了。 城墙下,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士兵在口令声中,列队出城,去往校场,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城民戴着破斗笠,背着犁、锹、甚至是木棍,提了家中妇人一早准备好的水罐和口粮,急匆匆地朝着城外刚垦出的田地走去。 李穆终于下了墩台。 他径直去了校场,来到每一个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厉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战士的中间。 他脱去了上衣,下场亲自试炼。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挺过去的战士,才有资格加入。 谁能将他击倒,就将成为厉武战队的领队。 烈日当头,黄尘滚滚,他被十几个肌肉垒块的壮汉围在中间,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一个一个地摔打着从各个角度攻击自己的士兵,发出的吼声,和着飞扬的尘土,冲上了校场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从校场回到刺史府,满身的泥尘和汗渍。 还有伤痕。 他被一个被自己摔得红了眼睛、血性大发的士兵,用木棍击中了后背。 他被击得一阵气血翻涌。 那木棍更是当场断裂,半截飞上半空,在他后背,绽开了一道血红的印痕。 那士兵出棍后,才惊觉过来,当场吓住,定在原地,不敢再动。 李穆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当场将他擢为小领队。 肉体的疼痛,仿佛终于分担去了些他此刻内心的感觉。 他下马,快步朝大门走去,却看见门口石阶之下,坐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瘦弱女童。 看见他,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 李穆认得她,女童便是那日独自走到了城门之外的的阿鱼。 他停下。 阿鱼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带了几分怯怯的笑容。 “李刺史,昨日夫人来瞧我了,还给我做了一件衣裳。她衣裳上总有花香,有一天我还看见她在路边摘花。她一定喜欢花。我就去给她采了一把,很香,我想送给她。” “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阿鱼回头,看了眼门口的两个士兵。 “你能不能帮我把花送给她?她要是喜欢,和我说一声,我天天给她采去。” 阿鱼伸出一只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将手中的那把花儿递了过来。 花是野花,城外野地,到处可见。 每一朵却都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巴,红的,黄的,用一根芦苇叶子捆起,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花朵上还洒了些水,新鲜而美丽。 她扬着头,拘谨地看着他。 李穆定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伸手,将那束野花接了过来。 “我……会交给她的……”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阿鱼松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欢喜的神色,学大人的样子,向他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飞快地跑了。 李穆转头,目送女童背影离去,一只大手,握着那束野花,在士兵的注目之下,默默地跨进了门。 他回了到后院,步伐却放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扇垂花门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花,怔忪了片刻,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那口井,下意识地寻了过去。 他站在井口,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满身泥尘,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个自己,凭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这垂青,能维持到几时。 他提起一只木桶,重重地砸了进去。 “哗——” 镜面被打碎,水花四溅,里面那个令自己也见之厌恶的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拎出满满一桶水,举起,当头,“哗啦”一声,浇灌而下。 清凉的井水,带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满身泥尘和汗渍,却带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缕抑郁和躁乱。 他赤脚回了院子。 院中无人,甬道上,落下几片被风从竹枝上吹落的黄叶,接连地翻着滚,飞了过去。 他推开门,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铺盖,她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 吝啬得连一缕带着她气息的空气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软了下去,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细想想,他在校场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乱吃了只胡饼裹腹。 此刻,应该是饥肠辘辘所致。 但他却没觉得饿,什么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来的那束野花,几乎是扶着墙,走到床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昨夜她刚刚睡过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么也没留下给他,走得干干净净。 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留。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不断浮现出和她有关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驿馆,一向骄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恳求。 又掠过了昨日,她最后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时,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阵翻绞。 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突然有些透不过气。 这一次,他有一种感觉。或许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彻底。 上一回,她走了,阿菊突然回来。一场唾骂,他去追上了她。 这一回,她又走了。他的心底里,是否也曾暗暗地希望,阿菊能再回来,唾他一脸? 连他自己亦觉荒唐。 他似是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有人来了,正朝这里走来。 他的心跳蓦然加速。 浑身血液,瞬间涌入心脏。 他瞬间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疾步奔向门口,一把打开了门。 却僵住了。 来的是蒋弢。 蒋弢带着军医,正匆匆行来,突然见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内,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你在校场吃了一棍,棍子都断飞了出去。我怕你伤到,带人来瞧瞧。” 李穆道了句无事,又说乏了,想歇息,叫他勿再相扰,关了门。 蒋弢费解于他明显很不耐烦的的态度,和军医面面相觑,在门外又立了片刻,只好去了。 李穆回来,盘膝坐在那张条几之后,一动不动,视线盯着面前的那束野花。 忽然,他仿佛彻底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直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打开门,走了出去。 …… 出发第一天,高胤疼爱妹妹娇弱,加上考虑到高桓臀伤可能也未痊愈,走得很慢,至傍晚,才出去了几十里地,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刮起了风,头顶又飘来几片霾云,知夏夜有阵雨,怕再行路,便要淋雨,便命就地停下,正在寻找适合的避风地高之处预备扎营过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他转头凝神而望,很快便认了出来。 那追上的人,竟是李穆。不禁一怔,急忙催马迎了回去,停在路的中间,等他靠近些,提气高声道:“李刺史可还有事?” 李穆驱着身下乌骓,如闪电般迅驰而至,挽缰,乌骓便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朝高胤见了个礼,道:“高大兄,我改了主意。阿弥还是留下随我吧!劳烦大兄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转呈问候,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去见二位大人,到时再负荆请罪。” 他说完,便向着洛神所乘的那架马车,大步而去。 高胤吃了一惊,迅速翻下马背,一步追上,拦在了他身前,挡住去路。 “李穆!你莫胡搅蛮缠!叫我阿妹回建康,乃是伯父的意思。你竟敢强留?”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李穆并未回应,避过,转眼便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凝视着车中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洛神,朝她露出微笑:“阿弥,我想清楚了。我不想你走。我要你留下。” “你随我回,可好?” 他说完,朝她缓缓地伸去一只手。 洛神完全没想到,他竟又追了上来,吃惊地盯着他。 两人四目对望了片刻,她慢慢摇头,轻声道:“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她话音落下,李穆却恍若未闻,竟探身而入,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将她从车厢里抱了出去,对车中呆住了的阿菊说道:“嬷嬷,我先带阿弥回城。她的东西,你何时方便,迟些送回来便是。” 实在是事发突然,众人都惊住了,看着他抱着洛神,转身朝着乌骓而去。 洛神错愕至极,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住地挣扎,低声命他放下自己。 李穆却充耳未闻,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如何挣脱得开?就要被他送到乌骓马背之上,高胤已经走来,再次挡住去路。 “李穆!你太无礼了!阿妹虽说已嫁你,但义成如此荒凉,又随时会有兵凶,你要她如何随你在此吃苦,担惊受怕?何况她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肯随你回,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再不走,休怪我不认人了!” 李穆神色,渐渐也是转为冷然。 “大兄,阿弥嫁了我,便是我李家妇。非我有意要为难于你,但此刻,便是岳父在前,我若不让她走,岳父也是带不走的。” 高胤神色一滞,随即大怒,拔剑:“你快放下我阿妹!再胡搅蛮缠,我手中之剑,便不认人!” 李穆却置若罔闻,转身举臂,轻轻巧巧,便将洛神放坐上了马背,这才道:“大兄,我既追上了,阿弥是定要带回去的。劳烦大兄,代我向岳父岳母告一声罪。” 他双眸注视着脸色铁青的高胤,伸指,慢慢地推开了他指在自己咽喉前的那柄长剑,随即翻身上马,一臂搂住试图爬下马背的洛神,另手一提马缰。 乌骓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就跑,转眼便将那些人都丢在了脑后。 高桓趴在另一辆马车的车窗里,头拼命往外伸,看得目瞪口呆。 高胤怎肯就此罢休?命人就地休整,自己立刻上了马背,打马便追了上去。 高胤坐骑,是匹千金不换的西域宝马,奈何李穆胯下乌骓亦非驽骑。两骑脚力旗鼓相当。纵然他策马狂追,也只能堪堪保持住距离,想追上再次拦截,希望已经渺茫。 高胤咬紧牙关,继续追赶。 几十里路,走了一个白天,但如此策马,才不过三两刻钟,天彻底黑下来时,前方那座城垣的影子,便已赫然在前。 高胤看到前方李穆已是奔驰入城,奋力又抽了一鞭。 宝马嘶鸣,狂奔向前。 眼见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谁知,就在他快跑到,正要冲入之时,那两扇城门,竟在他的面前,缓缓关拢。 就在他刚刚跑到城下之时,“咣”的一声,双门完全闭合,将他挡在了外头。 高胤气得七窍生烟,纵马退了几步,仰头冲着城头厉声大喝:“李穆!没想到你出尔反尔!竟是如此奸诈之徒!你给我出来!” 他骂了片刻,见城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心知他若是不理自己,自己便是在这里骂到天明,也是无济于事。 只能勉强压下怒火,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忽然,城头探身出来一人,正是李穆。 他搭起一弓,一箭便从城头飞射而下。 咻的一声,箭头斜斜插在了高胤身畔的地上。 高胤低头,见箭头之侧,似是插了一信。忍住怒气,下马拔箭,取下那物。 果然是封信。封上的字,龙飞凤舞,墨迹未干。似是方才匆忙之间书写而就。 “高大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阿弥我是留下了!此信,为我对岳父之交待,劳你回去转达。李穆先谢过了!” 李穆向他作了一揖,随即掉头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头上的夜色里。 第76章 第 76 章 洛神万万没有想到, 大兄也在,更不用说, 众目睽睽,自己竟会被李穆如此强行挟着给带走了。 起先还能挣扎几下,但以身后那男子搂住自己的臂力,他若不放, 凭她那点力气,不啻是蚂蚁撼树,又如何能挣脱得出? 身下的那匹乌骓, 似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放蹄狂奔,高坐在它背上的洛神, 如腾云驾雾,耳畔只听风呼呼地过,再没片刻,更是被颠得头晕恶心, 只能闭目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以求稳住身子。 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已软在身后男子的怀里。 倘他这时松手, 怕不立刻滑下马来。 终于熬到终点, 被乌骓驮着冲入城门,听到李穆喝令城卒闭门, 马终于停了下来。 洛神人还很是难受, 闭着眼睛, 只知自己被他抱下马背,走了一小段路。 身下一实,被他放在了一张地席上。 她瘫在上头,勉强睁眼,见是一间屋子。似是城门旁供城卒办事的所在。 李穆放下她,便走到案后,取了案头上的纸笔,蘸墨,刷刷地落笔。 也不知他在写什么。 洛神缓过来了一口气,心里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发难,又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的叱骂之声。 仔细一听,竟是大兄的声音。在骂李穆无耻。 大兄是阿耶早已择定的高氏下一任家主。平日极是稳重。洛神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如此开口痛骂别人。 倘若不是被气坏了,以大兄的修养和城府,绝不至于如此失态。 洛神顿时明白了。 必是大兄追了上来,却被李穆给关在了城门外。 本就生气,这下哪里还忍得住,道:“你快开门!” 李穆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在纸上走笔。 洛神怒了,从地席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身要走,李穆已写完那信,笔一丢,封起,几步便追了上来,从后一把抱起洛神,将她又放回在了地席上,道了声“我去去就回”,转个身便去了。 门也被他带上,关了。 洛神爬起来追,发现门竟被反锁了,气得跳脚,也想学大兄骂他,却怕被近旁的门卒听到了不雅,终究是骂不出口,只能不住地拍门。 手心都拍红了,终于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 门再次开了,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我大兄呢?”洛神强忍怒气,张望他的身后。 却没见到高胤。 “已去了。我们也可回了。” 他竟还有脸朝她笑。 洛神大怒,高喊了一声“大兄”,一把推开他,要追出去。 只恨自己腿短,又被他强行给抱起,使劲挣扎,脚却够不到地。 她恨得牙痒痒,张口正要再叫,忽感到腰肢一酸,腰眼似被他给掐住,登时,半边身子便软了下去。 “我没骗你,你大兄真走了,你再叫,他也是听不到的。外头那些人都在看着,回去了,我再让你打,好不好……” 他耳语。半是恳求,半是商议的口吻。 洛神人已被他抱了出去了。一愣,下意识地转头。 天虽然黑了,城墙下黑咕隆咚的,但确实就像他说的,她看到不远之外的城门附近,确实还有几个城卒的身影。 似在不住地张望着这边。 她不自觉地,立刻便停了挣扎。 等反应了过来,想再抗拒,发现自己又已被他放上了马背。 几乎同一时刻,他人也跟着翻身上了马,制住洛神,低喝了一声乌骓,马便驮着两人再次疾驰而去。 刺史府很快到了。 李穆将她抱下,径直朝里而去。 入夜,李穆又不在,加上今日无别事,刺史府里除了大门口兼着门房的兵,再没有任何一个别的人了。 方才在城门口不敢闹开,是怕被城卒听到。 在路上,又怕引出刚到这里没几天的城民。 等进了这空荡荡、不见半点灯火的刺史府,洛神终于再无顾忌。 从大门到后院,一路之上,她不停地骂他,打他,命他放下自己。 他一语不发,紧紧地抱着她,脚步越来越快。 肩膀之上,忽然传来一阵绵密的细细疼痛之感。 她见反抗无用,竟张口,像只刚刚长出了尖利细密牙齿的小兽,一口咬在他的肉上。 夜。 远处乌沉沉的天际,划出一道闪电。 隐隐有闷雷打下。 空气又闷又热。 空旷无人的四周,黑魆魆的尚带几分荒败的刺史府。 还有臂膀里抱着的这个一路不停挣扎,气呼呼地骂自己“卑鄙”、“无耻”的女孩儿。 他心爱的女孩儿。 如此一个夏日的夜晚,孤男寡女,合该发生些什么的。 他本就兴奋了。 已抱她入了院子。再走几步,就是通屋的那扇门。 突然被她如此一口咬下,更是刺激得浑身血液沸热。 就这剩下的最后几步路,他竟都觉得等不及了。 就地一把放下了她,任她尖尖利齿咬着自己的肩膀,只伸臂,连她两条胳膊带身子一并箍住,压在近旁廊庑的一根立柱上。 随即迫不及待地啃她露给了自己的一片耳垂和脖颈。 另只腾出来的手,也没空着,解起了她的衣衫。 可怜洛神,好不容易双脚能着地了,还没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又被他如此轻薄。 她松嘴。要再骂他,才张嘴,嘴巴又被他寻过来的唇给占住了。 她不住地摇头,嘴里发出抗争的呜呜之声。 他非但不停,那只手得逞后,在衣下,竟越发地肆无忌惮。 她全身上下,皆落入他手,只剩双腿还能动弹了。 她想踢他。 哪知才抬起脚,便感到他一膝朝着自己顶来。 连双腿也被牢牢地压在了柱子上。 洛神就这么被他制在黑乎乎的院子里,被迫承着来自于他的狂热亲吻和爱抚。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要。 她被气哭了。 彻底放弃了挣扎。闭着眼睛,真的哭了起来。 男人仿佛终于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停住,慢慢地抬起自己埋在她脖子下的那张脸。 “阿弥……” 他试探般地唤了声她。 那只刚刚还狠命欺负着她的手,探向她的脸,仿佛想摸她面颊上的眼泪。 洛神偏脸,躲开了那只手,继续掉着眼泪,怒道:“李穆!你再敢对我无礼,我……” 她本想说,“我再也不理会你了”。 转念一想,这话好像不对。 她本就不想再理会他了。 可是不这么说,该对他放什么样的狠话,她一时又想不出来。 一时卡住。心里更是气自己无用。 被他如此欺负,除了哭,竟丝毫没有别的办法。便改了口。 “你想我走,我只能走。连我那般求你都不行!转头要我留,就做出这等无赖之事!” “你当你是何人?又凭何如此待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嚷完,闭上眼睛,又哭了起来,哭得很是伤心。 李穆定了片刻,忽然将她再次抱起,来到门前,抬脚踢开门,送她坐到了床边。自己去点了灯。 灯火的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屋里的黑暗。 洛神坐在床边,见他朝自己走来,急忙掩好方才被他弄的乱得不像样的衣襟,系紧腰间裙带,想站起来躲开他。 手却被他抓住了。 “阿弥,全是我的错。你想打,只管打。想咬,我让你咬。” 他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抓了她的手,要往自己身上送。 洛神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抽回手,抹了抹面颊上还沾着的几颗眼泪,侧过身去,根本不去看他,只冷冷地道:“你叫人把城门打开,让我大兄进来!我已是想好,必要回的!” 她说完,半晌没听他回答。便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扭身要往外去。 这时,却听他道:“阿弥,我没有骗你,你阿兄已经走了。他知我要留下你,他带不走你。” “且我给了他一封信,叫他代我转交岳父。算是我对岳父的一个交代。” 洛神停住脚步,转回脸。 他的神色竟异常郑重。片刻前那股子狠命欺负自己的孟浪劲儿,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洛神扭过了脸:“我知道,你胸怀大志,又一意孤行。你也瞧不上我阿耶。都这样了,如今你对他,还有什么可交代的?” “阿弥,我确实做不到为留你在我身边,违心从了岳父安排。” “但我可以向他允诺。日后,无论何时,只要朝廷不施加逼迫,不阻碍我之北伐。我李穆,不率先发难于朝廷,永做大虞之臣。”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如此,你可放心了?” …… 高胤感到额头一凉。摸了摸,手心有点湿。 要下雨了。 他心知,李穆既做出这事,又投下了信,叫自己转给伯父。自己便是能打破城门闯入,他也不会再放阿妹的。 他仰头,再次看了眼那堵高耸的城墙,只能转头,先赶回去和樊成等人汇合。 他驭着坐骑,风驰电掣地赶回到了宿营地时,天下起了大雨。 樊成先前已扎好宿营地,就地避雨过夜。 高胤入了毡帐,席地而坐,望着面前李穆射来的那一封信,眉头微锁,陷入了沉思。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樊成来了。 高胤将信收起,叫他入内。 樊成入帐,向他见礼,随即问:“大公子,小娘子之事,该如何是好?” 见高胤看下自己,忙解释:“大公子莫误会。因我的弟兄们,本都是长公主的卫队。先前出来时,长公主也是吩咐过的,须守护小娘子的安危。故我这些人,须得随小娘子。倘若她随大公子回建康,我等自然随性。但倘若她被李刺史留下……” 他觑了眼高胤。 “我等自也是要同留。此为职责在身……” 高胤眉头依旧紧锁,只道:“不消你说,我也是知道的。” 他沉吟了下:“樊将军,你来义成比我早,从前也带兵打仗过。以你之见,倘若西金来犯,李穆能守城否?” “倘若侧旁还有仇池为敌,我不敢下论断。但如今,一来,与仇池结盟已成。二来,西金正全力攻打西京。等他来犯之时,料李刺史应已有应对之策。” “我信李刺史!” 樊成的语气,毫不犹豫。 高胤注视樊成片刻:“樊将军,你对李穆,似乎颇多认可。” 樊成一惊,立刻解释:“大公子勿误会。我乃长公主之人,无论如何,自会效忠长公主和高相公。” 高胤展眉一笑,摆了摆手,改问高桓。 樊成忙道:“六郎君早早就入了帐篷,说白天辛苦,要早些睡觉,不叫人进去打扰。” 高胤点头,道:“有劳你了,你也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去趟义成,务必再见阿妹一面,问她自己意思吧。她若肯留,我也不好强行带她走,我带六弟回去,你们随她同留。阿妹若不愿留,我接她回,你们也同回。” 樊成应是,起身告退而出。 …… 大风疾作,刮得窗外竹丛摇动。 突然,传来一阵雨点穿过竹枝发出的敲叶之声。 跟着,密集的雨点,便落到了头顶和廊檐上的瓦片上,沙沙作响。 洛神呆住了。 和面前这个是为她丈夫的男子,从一开始的陌生到如今日渐熟悉、亲近,对他,她多少也是有了些了解。 他喜欢自己,对自己很好,她知道。 但无论怎么喜欢,怎么好,只要涉及他和阿耶之间的那个分歧,他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肯作丝毫的退让。 这一点,在那个宿在仇池驿馆的夜晚,她尤其体会深刻。 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出言乞求,希望他能在阿耶面前暂时退让,好让她得以留下伴他,他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真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何况,话出口,她当时便知不妥,后悔了,还向他认错。 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就这么丢下了她,草草结束欢爱,还说送她回去。 那一刻,她的自惭和羞愧,根本无法用言辞形容。 生平第一回,抛弃了尊严,在一个男子面前低三下四,只是希望他能用更婉转些的方式去应对自己的阿耶——哪怕只是敷衍,都能减轻她的压力和忧虑。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夹在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难处和惶然。 也是那晚上的经历,令洛神意识到,自己远远高估了这段关系里,她对他的影响力。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喜爱她。 羞愧、伤心、自鄙,加上对未来的迷茫和绝望,终于令她下定了决心。 如果他一直坚持这种想法,毫无疑问,迟早有一天,他和阿耶必定会彻底翻脸。 对于洛神来说,她自然不会去质疑阿耶的想法。 从深心里,她也隐隐觉得李穆的大志和他的隐忧,不无道理。 但那又如何?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一个是对她有生养之恩的阿耶。骨血亲情,不可舍弃。一个是和她同床共枕,乃至将来要生儿育女的郎君。 既然注定势不两立,与其拖到那时变得不可收拾,她宁愿早早结束和他的这段看不到希望的关系。 原本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 没有想到,峰回路转,他竟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真的?” 她仿佛不确信。 李穆颔首。 “信已在你大兄那里。等他回了建康,你阿耶就能收到了。” 倘若李穆肯这样向阿耶许诺,料阿耶再没理由从中作梗,定要自己和他分开了。 她相信李穆,他是个一言九鼎的真汉子。 既然如此承诺了,日后,朝廷里只要有阿耶在,想必也不大可能会出现他所说的情况。 也就是说,倘若乐观些的话,她应该就能放下心了。 往后,他不会有机会去做阿耶口中所谓的那“乱臣贼子”了。 她望着面前的男子:“你的态度,先前不是一直很是强硬吗?为何突然又肯向我阿耶退让了?” “我不能没了你。” 他立刻说,毫无犹豫。 “阿弥,倘若你不要我,离我而去,这一辈子,我还是会做完我想做的事。” “但从今往后,世上只剩我一人了。没有你的陪伴,如此人生,即便重活一世,又有何欢?” 洛神并未留意到他说这句话时,眼眸深处掠过的那一缕杂着深深遗恨的柔情。 他如此的回答,于她而言,就已是足够了。 她那双还有残余泪痕,原本显得有点黯淡的美眸,突然之间,变得生动而明亮了。 心底里,仿佛慢慢地绽开了一朵花。 她的心跳悄悄地加快了跳动,脸也红了。 瞥了眼他方才被自己咬得还沾了个深色口水印的肩,含含糊糊地问:“那里还疼吗?” “疼。” 李穆微微一笑。 “不止这里,今日我在校场里,还受了伤。” 洛神“啊”了一声,立刻朝他走去。 “怎的一回事?哪里受伤了?” “早上你走了,我心里很是难过。去校场,被一个士兵用棍子打在了后背上。棍子当场就断了。”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绕到他后背,撩起他的衣裳。 等看道背上那一道长长的,已变成了青紫色的深深伤痕,心痛万分,不住地责备他不小心,又抱怨那个打了他的鲁莽士兵。 李穆转过身,面向着她。 “阿弥,当时我虽被击了一棍,心里却恨不得有人能重重地再多打我几棍才好。我叫你伤心了。都是我该受的。” 洛神咬了咬唇:“真是个傻瓜!” 李穆笑了,将她搂入了怀中,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额。 洛神便柔顺地依在了他的怀里,任由他亲吻自己,闭上了眼睛。 “阿弥,那晚在驿舍,我不该那般对你的。我很是后悔。你能原谅我吗?” 耳鬓厮磨间,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柔声问她。 她的脸又悄悄地红了。 并未回答。 只是两只胳膊,慢慢爬上他坚实有力的后腰,紧紧地攀附了上去。 …… 雨越下越大。 密集的雨点,随风扑卷,犹如战场上的鼙鼓,急促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那处漏雨的瓦顶,从一开始的滴滴答答,变成了水流如注,哗哗地溅落在地。 屋里的地面,很快就被积起来的雨水打湿。 积水慢慢地流向床脚,将低低垂落在地的那面床帐也打湿了。 深色的水印,沿着床帐慢慢地向上蔓延,潮湿了一片。 帐中的女孩儿,双目紧闭,仰在枕上。 一头乌黑长发凌乱地铺开,周身雪白的柔滑肌肤之上,点点吻痕,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子。 她被自己的郎君推送着,眼看就看攀上那充满快乐的顶峰了。 可是他却那么坏,又故意离开她,折磨着她,就是不让她登顶。 一次又一次,反复不停。 “阿弥,你爱不爱郎君?”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咬着她的耳朵,低低地问。 她早被他戏弄得近乎崩溃了,面颊布满了红潮。立刻嗯嗯地点头。 “阿弥爱郎君什么?”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依旧闭着眼睛,急切而不满地哼着,只想要他给自己更多。 可是狠心的他吗,又停了下来。 她胡乱地应他:“都爱,阿弥爱郎君的一切……” 男人仿佛还不是很满意。 他分明已是热汗滚滚,双眼通红,却还是继续强忍着,又捧住她的脑袋,攫吻着她早已肿胀的唇瓣,继续蹂躏着她。 “以后会不会不要郎君了?” 洛神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疯狂地摇头。 “郎君要你说!” 他突然狠狠地撞击了她一下。 “啊——” 她随之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阿弥不会不要郎君——”她哼哼唧唧地说。 就在那一刹那,她终于被他送上了巅峰。 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 下半夜,雨渐渐地停了。 屋顶那片漏水的地方,水柱慢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滴滴的水,从瓦片的裂口处,慢慢地凝聚,滴落下来。 这一夜,洛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满足。 直到最后,她筋疲力尽了,被自己的丈夫搂在怀里,脑袋靠着他的胸膛,眼睛一闭,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77章 第 77 章 天微微地亮了。 瓦头上还湿漉漉的。昨夜残积的雨水, 一滴一滴,慢慢地从上头滴下, 落到台阶础石的积水坑里。 李穆早已醒来。闭目假寐着,一臂搂着贴在自己怀里还沉沉眠着的洛神。 昨夜的一幕一幕,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为自己利用那样的时机,迫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的举动, 感到些许的自惭。 她是如此纯真,又如此听话,叫他很容易就达成心愿。从她那张动人的小嘴里, 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此刻回想,满足之余,他的心底里, 却又生出了一缕淡淡的空虚之感。 倘若不是昨夜他将她强行追了回来,又做了如此一个承诺,令她相信他和这个朝廷,以及维护这个朝廷的那些人, 譬如她的阿耶之间, 再不会有敌对的一天了,恐怕这一回, 他便真的是要失去了她了。 上辈子, 她嫁他时,已寡居多年。大虞那个朝廷, 亦是风雨飘摇。而他权倾朝野, 身居高位。她理解他, 也愿意去爱他。 这一辈子,他却是强行娶到了她。 她还是父母兄长护翼下的一朵高贵娇花。 她竟会如此快地迷恋上自己,甚至为了他,不惜在父母面前力争,千里迢迢来此投奔于他。 他凭何,能得她如此厚爱,连他自己也是不知。 反倒每每想起,便觉如同镜中月,水中花。 那夜在仇池,在他最为情动之时,她忽然向他提了那样一个要求。 于她应当是无心。 但于他,却立刻想起了前世那个洞房之夜,亦是在床帐之内,她问他,是否有移鼎之心。 何其相似的一幕。 和她越多相处一天,他实是情不自禁,越多地喜爱她一分。 或许是喜爱多了,难免患得患失。 竟控制不住,总会疑心,当将来那不可避免到来的决裂之日降临之时,如今一心想和自己在一起的她,会不会变了心意,弃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很大度。让她自己抉择。 倘若她真的不要自己了,他亦能理解她。 当动荡来临时,他会尽全力,去保护她和她身边的人。 只要她一切安好。 但真的事到临头了,她要走了,他才知道,他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大度和洒脱。 完全无法忍受她抛下自己,回到她原本那个他要打碎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她很多的爱慕者。 而他,也已沦为了她的裙下之臣,不得翻身。 他知道。 纵然如今,他地位依旧卑贱,身份还是低微。 但,永久地占有,乃至彻底征服她,叫她一辈子亦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念头,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如此的强烈。 …… 檐头积水滴落发出的轻微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更显这清晨的静谧。 他闭目,掌心轻轻摩挲着怀中女孩儿那片柔滑得几乎留不住手的温暖的后背肌肤——她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感觉。 院落之外,忽传来一阵叫声:“李刺史!夫人!城卒来报,高大公子天未亮就回了城外,定要见刺史和夫人!” 是守门的那个老兵。 李穆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怀中的女孩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给惊醒了,眼睫颤了一下,立刻睁开双眸,伸来一只软软的温热胳膊,推他:“郎君,醒醒!听到了吗?外头说我大兄来了?不许你再关他在外头!快放他进来!” 她仿佛有点紧张。 李穆缓缓睁眸,凝视着她担心的模样,一笑,抬起片刻前贴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揉了揉她拱过来的那只脑袋,随即翻了个身,在她“哎唷”一下抱怨声里,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行!阿兄还在等着呢——” 她不停地拒绝。 李穆一语不发,只继续着自己的事。 很快,她的声音变得含糊而娇软,渐渐低了下去。 …… 临出门前,李穆停了脚步,伸手,替洛神整了整衣领,随即附耳,低声问:“等下见了大兄,知道该如何说吗?” 洛神脸微微一热,轻轻嗯了一声。 …… 高胤在刺史府的那间前堂里等了良久,终于听到了人来的脚步之声。 李穆带着阿妹,总算是现身了。 面对他的不快,李穆若无其事,面带笑容地寒暄,态度客气而恭敬。 仿佛昨夜根本就没发生过强行带走阿妹,还将他关在城门之外的那段不愉快经历。 这便罢了,叫高胤更加意外的,还是他的阿妹。 她和昨日,竟也判若两人。 随李穆进来,跨过那扇门槛时,李穆伸手扶她,她就让他牵。 随后又站在李穆的身边,距离靠得很近。 李穆为姗姗来迟让他久等而致歉时,她仿佛含羞,低下了头,面颊之上,隐隐可见飞上的一片红晕。 方才来之前,一大清早,李穆到底对她做过什么,一猜就知。 叫高胤忍不住有点生气。 当高胤强压不满,转向她,问她要不要随自己回建康时,她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眼她身边的男子,随即用愧疚、又含着几分祈求的目光,低声说:“大兄,劳烦你回去,可否转告一声阿耶阿娘,夫妇本为一体,我留下了……” “请他们放心,我在这里,一切会很好的!” 仿佛为了说服大兄,她又用郑重的语气,强调了一句。 高胤望着不过才一夜,便态度大变的阿妹,半晌,将视线慢慢转回到她身边的那男子身上,盯着他。 李穆面带微笑,道:“有劳大兄了。回去之后,请将我昨夜那信转交岳父。” 高胤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也好。我这就回了。往后你自己要保重,若有事,记得随时给我传信。” 他这话,是对洛神说的。 洛神起先有点担心大兄会坚持执行阿耶的意思,定将自己随他回去。 此刻听他改口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松气之余,心里又感到有点愧疚。 “大兄,叫你空走了一趟……” 她唤了声高胤。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停住了。 高胤一笑,柔声安慰道:“无妨,你莫多想。你既决定留下,我过来,亲眼见过了此地,心里有个数,等回去之后,也能向伯父伯母交代一番了。” 洛神点头,眼圈微微红了。 她真的何其有幸,生而在世,不但得遇如意郎君,更能得到父母兄长多年如同一日的如此呵护。 高胤又交待了一番樊成和阿菊等人,道回去后,便叫他们返城。 交代完毕,他最后看了眼李穆,目光复杂,转身而去。 …… 高胤回到宿营地,向一直等待着的樊成和阿菊交代了一声,吩咐折回去,继续跟随洛神留在义成。 阿菊不用说,很是欢喜,连樊成仿佛也是松了口气。 高胤转头,看了眼高桓昨夜睡的那顶帐篷,见还立在那里,孤零零一只,很是突兀,道:“六郎还未起身?” 阿菊道:“方才我去帐口瞧了一眼,六郎君还在睡。想是昨日实在乏了。我见他还睡着,便没叫他。” 高胤皱了皱眉,转身自己过去,到了帐前,一把掀开帐门,走了进去,道:“六郎,起来了!” 他唤了几声,见高桓还蒙头盖脑地缩在被下,一动不动,上去一把撩开,目瞪口呆。 被下哪里有人? 分明不过塞了一堆他的衣物,作人形隆起状,瞒人眼目而已。 高胤回过神儿来,大怒,知他必是趁着昨夜旁人睡着,躲过值夜守卫的眼睛跑了。 转身正要再追回去,忽然看到枕下被下露出一纸,似是所留之信,拿起,看了一遍。 高桓信上说,他来此一些时日,亲眼目睹了北地兵凶,流民之困,身为高氏子弟,回顾从前生涯,只知富贵享乐,素餐尸位,羞愧不已。大丈夫当志存高远。他要跟从李穆,做伯父从前未竟之事,北伐中原,驱走胡虏,光复两都,希望大兄能成全于他,叩拜顿首。 一番话语,竟也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少年人的方刚血气和勃勃雄心。 高胤持信,脸上的怒气,渐渐地消退,终于收起信,走了出去。 樊成已经整好了人,问是否立刻道附近野地寻找。六郎君既是想留在义成,想必也不会跑远。 高胤立在道旁,环顾了一圈四野:“罢了,他既执意要留,也随他吧。” 樊成应是。 这一趟,他是空走了个来回,非但连阿妹没带回去,最后连六弟,也由了他,让他留下了。 但好在还有一封李穆的信,料他在信里对伯父应是有所言,回去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交代。 高胤沉吟了片刻,便命自己的随从预备行装,原路南归。 他一路疾行,大半个月后,这一日,终于抵达建康,入城,稍作整歇,便持了李穆之信,径直去寻高峤复命。 第78章 第 78 章 高峤从台城归, 才入门,便听高七说大公子回了, 一路平安,正在书房等他。 “阿弥和六郎呢?可有同归?”高峤立刻问。 高七摇头。 高峤心咯噔一跳,脸色立刻便不好了,官服也来不及脱, 匆匆去了书房。 见到高胤,先问他路上情况。 高胤道一路顺利,随即起身谢罪:“伯父, 侄儿无能,这一趟,非但没能带回阿妹, 连六郎也留下了。” 高峤眉头微蹙:“我方才听高七已经说了。怎生一回事?” “六郎一向想要追随李穆,伯父你也知道的。李穆先前不收他,多少也是因了伯父不允的缘故。这回我去,六郎不肯随我回, 留了一信, 言明心志。侄儿想他年少热血,又难得立有大志, 在李穆那里, 料他应也会加以照看,便自作主张, 未强行将他带回。请伯父责罚。” 他将高桓的留书, 呈了上去。 高峤看了一眼, 一脸的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阿弥呢,她怎也不回?先前不是说,去了和李穆把话道清就回来吗?” “伯父,阿妹原本是要随我回的,不想出来了,被李穆又追了回去……” 高胤想起自己那日被关在城门外的一幕,便觉气闷,亦是不想再多提,含糊一句带了过去,方道:“李穆给了我一封信,道是对伯父的交代。” 他取出信,再次呈上。 高峤立刻接过,展开信瓤。 高胤私下并未看过信,也不知李穆到底写了什么,何为交代。 见高峤盯着那信,一语不发,忍不住好奇,问道:“他如何说?” 高峤将信递给他,面带怒气,哼了一声:“泛泛之言,丝毫不见诚意!这便是交代?他就是拿这话,哄住了阿弥,阿弥也不回了?” 在高峤的面前,高胤可不敢提一夜之间,阿妹便态度大变,和李穆郎情妾意的一番所见。 斟酌着道:“李穆此言,虽属空话,对朝廷亦是不敬,目中无人,狂傲至极。但观其人,应不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否则当初伯父去往京口质问于他,无凭无据,他大可不必承认,推诿得一干二净,便也不至于惹伯父如此不悦,更无后来诸多事情。” “他既如此说了,想必便是真心之言,亦可视为对伯父的退让。往后朝廷局面若可维持如今之状,料也无大事。伯父不必过虑。” 他说完,见高峤脸色还是带怒,索性再补了一句自己早就想说的话:“事已至此,阿妹都嫁他了,又愿意随他,伯父还能如何?难道上奏朝廷,以隐患为由,趁他根基尚浅,早早予以铲除?” 高峤被侄儿的这一句话,当场扎住了心。 正是爱女夹在了中间,才叫他想起来就恨不当初。 高胤虽一句未提,但高峤也早猜到,必是女儿自己心甘情愿留在了那里,侄儿才无功而返。 对这个当初用计诓走女儿,如今又把女儿哄得连自己这个阿耶也不要了的李穆,更是厌得无以复加。 他的脸色极是难看,缓了半晌,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暂时先如此吧!义成怎样了?我听闻西金鲜卑正厉兵秣马欲夺西京。李穆不是与我还有一年之约?如今都过去数月了,他那里如何?” 高胤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听到义成城垣高筑,四方流民,每日如流水般入城请求庇护,又听得李穆已与仇池侯氏结下盟约,正在垦荒积粮,扩充兵力,方才那难看的脸色,才终于稍有好转。 高胤见他不再开口问事了,便告退。 高峤抚慰了他一番,道他路上奔波辛苦,叫他好生歇息,过些日再去广陵不迟。 高胤恭敬地应了,退了下去。 侄儿一走,高峤便坐不住了,起身,双手背后,在书房里踱步。 走了十几道来回,停了下来,盯着李穆的那封书信,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回来拿起信,匆匆朝外而去。 天黑之时,他从船头登上了白鹭洲,来到萧永嘉所居的别苑大门之外。 门房说,长公主不在已有几日,受邀出去做客了。 高峤一愣。 前次萧永嘉提和离,他愤而施加强举,被冷拒,遂惭而退,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些时日,萧永嘉那边,自然不可能先主动寻他。 高峤刚开始的羞愧之感褪去之后,便一天天地在挨。 劝自己不要和妇人一般见识,不如再去寻她,把话说个清楚。 却每回都是下定了决心,临出门,又退了回来。 今日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如何还忍得住,这才急匆匆地赶来。 却没有想到,萧永嘉竟不在。 忙追问详细。门房又说,她是受怀德县主之邀去做客的,三天前出的门,今日还未归来。 怀德县主的封地,位于建康西北数十里外的怀德县。 这个县主,高峤也是知道的,乃萧氏旁族的一个女儿,性格豪爽,小时起,和萧永嘉的关系便很不错。 萧永嘉的人缘不好,这些年,剩下往来的人里,就数和她关系最为密切了。 原本也没什么。 但这个县主,曾死了三任丈夫。刚前些时日,好似又嫁了第四任。是个官职低微的黄门散骑,不但比县主小了十几岁,且貌若潘安。成婚之时,萧永嘉还曾送过贺礼。 高峤愣住了。又问归期,门房道是不知。 他在门口立了半晌,心中慢慢有如猫抓,极是不安。 不过迟疑了片刻,便决定,立即亲自去将萧永嘉接回。 毕竟,女儿的事情,最为重要。 他急着要寻她商议。 他匆匆折回,弃车骑马,一路疾行,终于赶到了怀德县,寻到地方,命人前去拍门。 门打开,下人得知这个连夜来此的中年男子竟就是长公主的丈夫,当朝尚书令高峤,十分吃惊,急忙入内通报,又将他引入。 高峤匆匆入内,人还未到宴乐大堂,远远便听到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待被引入,立于门口,见堂中华灯璀璨,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客人盈堂,更有伶人吹笛奏笙,舞者绕柱翩跹。 如此纵情作乐的夜宴景象,在建康那些追求享乐的达官贵人家中,几乎夜夜上演,高峤早司空见惯。 站在门口,两道目光便搜寻萧永嘉的身影。 一眼看到她斜斜侧卧于一张铺着锦席的阔榻之上,一手支头,另手拈了一柄团扇,面前半杯残酒,笑吟吟地看着县主和她那个年轻丈夫在旁玩着樗蒲。 周围欢声笑语,萧永嘉的侧旁,绕着殷勤服侍的美婢俊童,她面上亦带着笑。一双眼睛里,却分明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的疲态。 忽然,眼角风扫到了立在大堂门口的高峤。 她一怔,迅速转脸,看了一眼,见果然是他来了,脸上笑容,微微凝住。 高峤的闯入,极不和谐,顿时打断了宴乐的气氛。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县主急忙起身,带着自己那个小丈夫来迎。 高峤微笑道:“连夜登门,实是冒昧,只是有一急事,要寻长公主商议。家人道她来贵处做客,我便不请自来。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长公主和高峤夫妇不和,县主自然知道,又清楚萧永嘉的性子,不似自己想得开,想她一人长居岛上,女儿如今又不在身边,未免孤单,前些日,便趁着自己做生日,将她邀来。 忽见高峤这般冒出来,极是惊讶。听他口中说有急事,观他神色,心里总觉不像,口中却顺着道:“高相公怎出此言?前日因我贺生辰,才将长公主邀来。舍不得放她走,又强行留至今日。不想却耽误了高相公的事,累你连夜大老远地从建康赶来。怪我不好!” 说着,回头催萧永嘉:“阿令!快些,高相公寻你有急事!”背着高峤,朝她暗暗挤了挤眼,略带促狭。 萧永嘉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高峤盯着,见一美童跪地,为她穿屐。 她趿上木屐,走了过来,看了眼高峤,道:“出去说吧。” 高峤跟着走了出去,随前头的萧永嘉,停在庭院的一处凉亭前。 萧永嘉叫人退下,望着高峤:“寻我何事?” 高峤转头,看了眼四周,见光线昏暗,近旁无人,犹豫了下,靠得近了些,压低声说:“阿令,前次……实在是我不好……我一时昏了头,竟对你做出如此之事……回去后,我很是后悔。这些时日,早就想来给你赔个不是……” “高峤!这就是你寻我说的急事?” 萧永嘉原本态度还算和气,突然仿佛怒了,微微提声,打断了他的话。 高峤一愣。见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自己一提,她就如此态度,可见何等厌恶,不禁倍觉羞耻,老脸一红。 幸好此处也无灯光,无人能见,慌忙摆手:“罢了罢了,你不爱听,我就不说这个了……我来寻你,是为了女儿女婿的事!” “阿弥可是不愿回,留在了义成?” 高峤又是一愣:“你早知道了?” 萧永嘉皱了皱眉:“李穆可有说什么?” “说日后只要朝廷不施加逼迫,不阻碍他北伐,他便永作大虞之臣……” “那不就结了!” 萧永嘉点了点头。 “我进去了。你回吧。” 她转过身,撇下了高峤,朝里而去。 第79章 第 79 章 萧永嘉回到宴堂, 依旧坐了回去。 县主见她这么快就回了,不禁诧异, 停了和小丈夫的卿卿我我,问高峤。 萧永嘉端起面前那杯又被仆童注满美酒的盏,抿了一口,笑着说:“他另有事, 回了。” 那县主是个玻璃心肝玲珑人,借故出去,向下人问高峤。 听得方才, 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没片刻,高相公便被长公主打发走了, 急忙追了出去,在门口追上了,请他留步。 笑着说:“难得高相公来我家,怎不坐坐, 如此走了, 被人知道,岂非道我怠慢?” 高峤来时, 只觉肚子里攒了一腔的情绪。等真见着人, 被萧永嘉不过三言两语,说的便泄了气。加上先前那事, 见她不肯谅解, 倍增羞惭。独自在那里愣怔了片刻, 只能掉头而去。 他是个放不下脸面的人,只道萧永嘉不愿看见自己,如何还肯留?道明早早朝,辞了县主,去了。 县主目送高峤和随从骑马离去,转回来,见萧永嘉似也乏了,面露倦色,便散了夜宴,亲自送她归寝。 萧永嘉笑道:“我又不是外人,自便。你快些回吧,免得冷落了你那小郎。” 县主嗤了一声,亦笑:“他大约巴不得我在你这里停久些才好。世上男子,哪个不是偷腥的猫?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在我跟前老老实实,哄我开心,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萧永嘉摇头。 县主觑了她一眼。 “不过,自也是有例外的。我倒从没听说过高相公有何风流韵事。阿令,不是我多嘴,他如此一个大忙人,连夜骑马走了几十里路来我家寻你,说什么急事,又何来的急事?你留他一晚,能少块肉不成?方才我去送他,见他那模样,也是有些不忍。” 萧永嘉坐在镜匣前,自己拆着发鬓,起先不言,听县主在那里又发笑,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儿,忍不住瞄了她一眼:“你为何笑?” 县主道:“我是忽然想起年少时的事了。想当初,建康有多少女儿家,做梦都想嫁给高氏翩翩世子郎?谁能想到,他如今会被你如此嫌弃?如今想起,那会儿的事情,仿佛也不过昨日才发生的。瞧瞧镜子里头,咱们却都已是老了。如今我若有不如意事,便时常拿我前头那三个死了的男人譬。再几年,说不定连自己躺哪里都不知,又有何事想不开,非要论个一二三四,处处争个黑白对错?” 萧永嘉拆着发髻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望着镜中自己的人影,一动不动。 县主见她怔忪不语,自知失言,忙道:“怪我话又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和我又怎一样?请你来我家,本是要取乐高兴的,我却和你说这些扫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萧永嘉笑了一笑,抬手,正伸向梳子,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下人道:“长公主,县主,不好了!方才高相公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了手,被送了回来!” 县主“哎呦”一声。 萧永嘉手一顿,放下梳子,立刻站了起来,几步到了门口,一把拉开门,疾步而出。 来到前堂,见高峤坐着,右手扶着左臂,皱眉似在忍痛,脸色也有点白。高七在旁,正和县主府上的管事在说话。停下脚步,厉声便斥:“高七,你怎做的事?竟连个人都护不好?” 高七很是惶恐,连连告罪,道是天黑路窄,一时疏忽,没看好路,叫马蹄踏空到一个路面凹陷下去的洞里,相公这才摔了下来。 “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人无关。” 高峤出声道。 萧永嘉这才作罢,到他身边,问他伤势。那边管事也早打发人去急请跌打郎中。 没片刻,人便赶来。摸了一番,道是折了臂骨,正位后,拿两块竹夹板固位,包扎了起来。 一阵忙乱过后,伤臂总算是处置完毕了。郎中等人退了下去,高峤向县主道谢,竟又起身,说要回去。 萧永嘉眉头紧皱,道:“明日早朝少你一个,朝廷便会因此倒了不成?黑灯瞎火的,几十里路,摔坏了一只手不够,你是要把两只凑齐不成?你自己不嫌折腾,好歹也体谅下跟着你的人。” 高七见相公被长公主抢白,甚是惶恐,悄悄看过去,见他沉默了下去。 “晚上他留下了。劳烦你了。” 萧永嘉转向县主,说道。 县主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呢。不早了,你夫妇快去歇吧。我还有点事,就不杵在这里,先去了。” 她吩咐管事领高七等人安排住处,自己也走了。 萧永嘉转向高峤。 “随我来。” 高峤默默跟着萧永嘉,入了她住的屋。 下人送入澡水。萧永嘉自己先去洗了,出来,身上已换成一件睡觉的宽松中衣,看了眼费力在用一只手在那里脱着外衣的高峤,停下脚步:“要我帮你否?” “不必不必,我自己便可——” 高峤忙推辞,还背过了身去。加快动作,却牵到受伤的那只胳膊,又微微“嘶”了一声。 萧永嘉扭了扭唇,过去,伸手一把抓住他那只好的胳膊,一抡,便将他整个人抡了回来,面朝着自己。 一边替他脱衣,一边冷笑:“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时的一只香果子,人人都想咬一口呢!” 脱了高峤衣裳,她转身入浴房,拿了块拧过的澡巾,命他转身,替他擦了把后背上的汗,随即将澡巾丢回到他手里。 高峤捏了澡巾,自己默默地入了浴房,片刻后出来,萧永嘉指着桌上那晚刚送来的药,叫他去喝。 高峤过去喝了。放下碗,转头见她还坐在床沿边上,迟疑了下,慢慢地走了过去,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阿令,多谢你了……” “睡吧。” 萧永嘉掩嘴,打了个哈欠,爬上床,面朝里躺了下去。 高峤愣怔了片刻,跟着也慢慢地躺了下去。却如何睡得着? 摔了的那只胳膊,隐隐作痛。 想萧永嘉厌倦了自己,撇下他一声不吭跑在这里作乐,一待就是数日。 想那县主身边傍着的年轻小郎。 想她倚在绣榻之上,貌美如花,风情万种,美童俊仆,争相替她穿屐。 又想从小和自己最是贴心的娇娇女儿,竟也被李穆哄走,不要他了。 最可气的,连高桓也开始不听他的话了。 年轻时的北伐梦想早已成空,那个送上门的女婿,似有继承衣钵之意,偏又是个逆臣的模样。 至于如今朝廷,一盘散沙,纵然他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也不过是半死不活,勉强维持。 高峤满腹辛酸,突然觉得活着也是无趣,闭目喃喃地道:“罢了,我想开了。阿令,如今我已是老朽之身,你还年轻,若是和县主一样,另有中意之人,想着撇下我另嫁,要和离,就随你吧,我不拦了……” 萧永嘉慢慢地坐了起来。 “高峤,你这话,可是当真?” 高峤睁眼,见她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忽然又气短,迟疑了下,闭目不语。 “你再说一遍!” 高峤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萧永嘉盯着丈夫,定定地坐了片刻。 “在你眼里,我不想和你再过了,便是因为我变了心,想另嫁别人?” “你眼中,我萧永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善妒、作威作福、恶毒、动辄杀人泄恨,是也不是?” “你别装死!你给我说!” 她握拳,狠狠地捶了他肩膀一下。 高峤睁眼:“阿令,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就是如此认定的!” 她眼眶泛红,气息也颤抖了。 “倘若我说,当年那些劫逼邵玉娘的人,不是我安排的!从前要除去李穆安排下的杀手,我事先亦是分毫不知!你信不信我?” 高峤一呆:“不是你,那是谁?”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萧永嘉抬手擦泪,偏过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转回再对着高峤,竟是在笑。 “如今又多了一条喜新厌旧之罪,”她点头。 “也是难为你,竟忍了我这么多年,虚耗光阴。如今想通了最好。便如此吧,你我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两不相干。” 她说完,便从床上爬了下去。 高峤终于反应了过来,知道说错了话。 他再迟钝,也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那种伤心和委屈,又见她决然而去。 慌了。 他实在是颇喜爱萧永嘉的。尤其怀念年轻时,两人成婚头几年的日子。 她的热情,总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表面淡淡,实则乐在其中。以至于后来虽然对她诸多不满,但还是忍了下来,只盼着她能悔改。 他也并非圣人,全无凡俗杂念。这些年,夫妇关系冷漠至此,有妻等同于无室。他之所以灭欲未再另觅新欢,便是知她善妒,不愿因这种事彻底翻脸。 但年轻之时,两人刚成婚,夫妇关系里,原本就是萧永嘉巴着他的。 高峤习惯了接受,也享受着来自于公主娇妻的小意和殷勤。就算颇喜欢她,也少有主动示爱。 后来夫妇关系转冷,萧永嘉不再巴着他不放了。 但多年以来,在她面前养成的那种端着的习惯,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面对妻子的冷漠,就算有时,他想挽留或是讨好,也是做不出来,说不出来。 于是渐渐变得软弱,想着不要和她和计较。让着她,叫她顺心,得过且过就是了。 一天一天,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 此刻,却再也顾不得要脸皮了,急忙伸手将她扯住:“这么晚了,外头黑咕隆咚,你还要去哪里!” 萧永嘉被丈夫困在床上,心中烦躁,恨恨地推了一把。 高峤应手而倒,歪下去时,那只坏了的胳膊正被压在下头。 听他一声痛呼,停住,转头。 见丈夫竟弱得被自己一推就倒,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是惊讶。 又见他脸庞微微扭曲,显是疼痛所致。 “怎样了?要不要叫人再来给你重新包扎?” 片刻后,她道,声音依旧冷漠。 高峤摇了摇头,皱着眉,忍痛,自己慢慢地翻过来身,抬起那只好的手臂,抓住了她的手。 “阿令,我乏得很……你别走,躺下来,陪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你和我说……” “你都不说,只生我的气,赶我走,我怎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永嘉生平第一次,见到丈夫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疲倦的样子。 他的语调里,更是带了一丝示弱般的有气无力之感,而非这二十年来,她早习以为常的教训和敷衍。 萧永嘉忽想起方才替他擦身时,他那一把腰肋,清瘦几可见骨,不复年轻时那般隐含力量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亦是老了。 一时之间,不禁茫然。 高峤手臂微微发力,她便扑了下去,一下扑在丈夫的胸膛上。 两人四目相对。 “阿令——” 高峤低低地唤了一声,抬手,似要抚她散垂到面额前的一缕发丝儿。 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高相公!宫中来使,急寻相公!” 高峤手一停,和萧永嘉对望了一眼。 如此半夜三更,他人又不在城中,若非大事,绝不至于找到这里来。 萧永嘉脸色微微一变,迅速从丈夫身上爬了起来,下了床,见他跟着坐起,俯身,一只手在那里穿鞋,便自己蹲了过去,给他穿上,又替他拿衣。 高峤裹了衣裳,匆匆出去,来到前堂,见烛火光中,一人在焦躁地踱步,乃台城卫陈团,急忙问道:“何事?” “相公,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连夜发了急病,病似不轻,许司徒被皇后连夜召入宫中,我怕是大事,故辗转寻来,相公还是快些去看看为好。” 高峤大吃一惊。 皇帝前次发病,高峤上言劝诫过后,皇帝似也后怕了。随后,高峤在宫中的人传给他消息,说未再见陛下食五石散,连平日宠爱的那几个后妃之处也少去了,常寝在皇后宫中。 帝宿皇后宫中,不但天经地义,符合人伦,想来于房事,应也比从前有所节制,于皇帝的体虚之症而言,大有裨益。且这些时日,高峤见皇帝面有红光,朝会之时,精神瞧着比从前要好了不少,也就慢慢放下了心。又怎能想到,今夜竟突发急病? 高峤心急火燎。知萧永嘉必也是要回的,吩咐她坐车,不必急赶,自己再次骑马归城。 萧永嘉焦虑不已,目送高峤一行人匆匆骑马而去,向闻讯起身赶来的县主要了两匹快马,改套牛车,随即返城。 高峤赶回建康,入台城,径直进宫。 新安王萧道承也来了。 这一回,许皇后并无任何阻拦。 高峤和萧道承匆匆入内,看见许泌正在龙床前,厉声叱骂跪在地上的一溜太医。许皇后搂着尚年幼的太子,在一旁垂泪。 白天还好好的皇帝,此刻躺在了龙床之上,口眼歪斜,一动不动。 “陛下!” 高峤疾心惊肉跳,疾步到了龙床之前,喊了一声。 皇帝眼珠子转动,看着他,脸憋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用尽了全力,嘴巴也不过只蠕了蠕,喉咙里发出几声含含糊糊,不知所云的声音。 双手更是无法动弹,只剩指尖还能微微抖动。 “陛下!好好的,你怎如此了!” 毕竟做了快二十年的君臣,又是姐夫小舅子,虽然这些年,高峤和兴平帝的关系日益疏远,毕竟还是有旧情的。 见状,声音便哽咽了。 许泌眼中含泪,丢下被自己叱骂的太医,走来道:“高相公,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亦是在睡梦之中被惊醒,赶来之时,见陛下已是如此。宫人道陛下梦魇狂呼,跌下了床,人昏迷不醒,太医尽力救治,醒来便如此模样了。怕短时间里,一时难以痊愈,只能慢慢调养。但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早化险为夷。” 高峤双目通红,看向太医。 一个太医惶恐地道:“陛下一向体虚,又火旺,久调不和,前次因服食五石散之故,险些出事,相公也是知道的。这些时日,虽不再服药,但早年之毒,怕已埋于脏腑,拔除不去。遭遇梦魇,心绪过激,又跌落在地,诱发卒中,这才……” 太医不住磕头,道定会全力救治,希冀治愈皇帝之疾。 高峤看向一旁的新安王萧道承。 他双目定定地望着皇帝,面如土色。 凡罹患卒中之疾,罕见有痊愈者,尤其似皇帝这般的重症。 最大的可能,不过也就这般做个活死人,在床上躺着,苟延残喘。 皇帝突然失了执政之能,短时间还行,若常年累月,国不可一日无君,迟早,必要让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有升为太后的许皇后和许泌在,往后朝堂之上,连自己如此的身份和地位,怕都要受到更多的牵制——倘若不是放不下时局,他早就有隐退之心了。 何况是靠依附皇帝而弄权的皇族? 只是原本以为这是将来之事。没有想到,皇帝突竟发如此恶疾,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高峤望向搂住太子,低头正在抹着眼泪的许皇后,又望着龙床上的皇帝,微微出神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之声,转头,见妻子萧永嘉也已赶到了。 “阿弟!” 萧永嘉飞奔而入,扑到床前,握住了兴平帝的一只手,眼泪便落了下来。 皇帝看见她来了,猛地睁大眼睛,眼珠子斜视着皇后的方向,极力蠕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说不出来,反或许是太过用力了,脸色涨得通红,突然,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许泌神色凝重,萧道承如丧考妣,太子嚎啕大哭,太医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急救。 萧永嘉盯着自己的弟弟,慢慢地松了手,转身走了出去。 高峤见她面色苍白,知皇帝那里一时是好不了了,追了上去,正要叫她先去歇口气儿,萧永嘉却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道:“我阿弟突然发此恶疾,另有内情。他有话,道是被人所害,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 高峤一怔,和妻子对望了片刻,立刻唤来陈团。 片刻后,陈团带来了一个宫人。乃兴平帝的一个贴身近侍。 萧永嘉神色严厉,盯了那宫人半晌,方问:“陛下近来,为何突然长居皇后宫中?” 宫人不敢和她对望,低头,惶恐地道:“禀长公主,奴不知。” “皇后宫中,近来可有异常之人出入?” “禀长公主,奴亦不十分清楚……” 萧永嘉冷冷地道:“你一个贴身伺候的,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陛下被伺候成这样,留你还有何用!把他拉出去,砍了!” 陈团上前,拖着宫人便走。 宫人知这个长公主,几十年如一日地骄奢跋扈,如今迁怒于自己,要砍他的脑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双腿顿时软倒在地,人扑了过去,哀求道:“长公主饶命!确有可疑一事,只是先前,奴不敢确定,且陛下亦再三严令,命奴不许传扬,奴才不敢说。” “何事?” 事已至此,宫人哪里还敢隐瞒,低声道:“陛下这些时日出入皇后宫中,乃是因了皇后身边新进的一个侍女。那侍女似是鲜卑人,乃慕容替进献给皇后的,后来不知怎的,陛下就……” 宫人话还未完,高峤便恍然大悟,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身子晃了晃,没等稳住神,便道:“来人!立刻去把慕容替那厮抓起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等等,要留活口!” 陈团去时,高峤又厉声补了一句。 第80章 第 80 章 天亮了。 刚刚过去的这一夜, 对于那些此刻才起身不久,开始新一日生活的建康民众来说, 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他们丝毫不知,壁垒森严的台城深处,那座皇宫之中,昨夜曾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 而对于高峤来说, 这是一个彻夜难眠的锥心之夜。 那个以侍女身份被送到皇后宫中的鲜卑女子慕容喆,人已是不见了。 面对质问,许皇后的态度是愤怒的, 一种被冤屈了的无比愤怒。 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太子,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说冰冷的语气说, 那个鲜卑女确是慕容替所献,只不过,乃是因她精通养生之道,而自己身体一向虚弱, 太医调理无效, 抱着试试的目的,一开始才将她留下为婢的。但前些时日, 发觉并无多大用处, 已将她遣出了宫。 至于如今去向,她并不知。 “我乃大虞皇后。宫中进个人, 出个人, 难道还要向尚书令报备不成?” 最后, 她如此反诘了一句。 鲜卑女不见了,想从皇后这边下手,已是不可能。 好在慕容替,并没有被他逃走——或者说,他自己没逃。 据陈团回报,他和建康宿卫军统领李协,带人去抓捕慕容替,包围他所居的驿馆,闯入之时,他竟丝毫没有逃走的意思。 站在屋中,束手就擒,仿佛一直都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狱卒在前头恭敬地领路,最后,用钥匙打开了一扇牢门。 高峤穿过潮湿幽暗、充满着恶味的狭窄通道,跨入牢门,盯着面前这个鲜卑男子。 慕容替已沦为囚徒,身上,却看不出半点身陷囹圄后该有的模样。 他身上伤痕累累,唇角挂血,衣衫破碎,亦染了污血,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双腿盘膝,坐在一团凌乱的稻草之上,眼睛闭着。 神色,却平静得异常。 看起来,似乎并非身陷牢笼,刚刚遭受过一场严厉的拷刑,而是身处云台,境界美妙。 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之上,竟带着几分超然般的清贵。 听到高峤进来的脚步声,他恍若未闻,依然那般端坐,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高峤盯了他片刻,强压住心头怒气,道:“慕容替,我已给你机会。倘若你再不说出幕后指使之人,留你还有何用!” 慕容替缓缓睁眼,凝视了高峤片刻,微微一笑:“高公,从我初来建康,你便有杀我之心。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要我说出你想听的,陷害无辜,我慕容替命虽下贱,却是做不到的。我那位阿妹,当初随我难逃来此,孤苦无依,我遂将她献给皇后为奴,以求一庇护之所,此便是全部实情。至于其余罪名,皆高公臆想,我是半分不知。” 他说完,又闭目。 高峤点头:“好,好!你这鲜卑小儿,果是奸诈阴毒!我只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犹疑,竟留了你的性命,以至于害了陛下!你既不惧死,我这就成全于你!” 他喝了一声。陈团立刻从牢门后入内,走到慕容替的身后,拔刀。 刀锋架在了慕容替的脖颈上。 寒光映于他一侧面颈。 肌肤如玉,刀光森白。两相辉映,竟诡异的美。 “慕容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谋害陛下的,是为何人?” 慕容替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高峤眼底,掠过一道杀机。 “砍了他脑袋。” 他的声音冰冷。 刀锋正要挥落,牢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来:“住手!” 高峤慢慢回头,见许泌踏步入内,冷冷地道:“我审讯重犯,干许司徒何事。你来此,为何目的?” 许泌一改往日笑哈哈的模样。 “高相,你先是讯问当朝皇后,又不经廷尉,私自刑讯逼供慕容替。你的目的,又是为何?” 两人对视了片刻。 狭窄的牢房里,空气陡然变得凝重无比。 “我知道,你对我许氏,一向是欲除之而后快。你想从慕容替口中听到何话?道陛下乃被我许氏加害,以早日拥太子登基。如此,你便可发动九卿百官,问罪于我许氏,乃至废黜皇后、太子,另择你属意之人上位,听你操纵,以便你高家永居上位,弄权朝廷?” 高峤大怒:“许泌!陛下原本已是戒了五石散,却在这鲜卑小儿到来之后,开始复食,又长居皇后宫中,恰好宫中入了慕容氏的女子。诸多巧合,你许氏如何辩白?” 许泌盯了高峤片刻,忽道:“高相,就算有再多巧合,就算你千般不信,欲将罪名扣在我许泌头上,你可有证据?”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 “倘若你能拿出证据,我许泌认罪便是。要杀要剐,悉遵国法。” “倘若你拿不出证据,这些臆测,都不过是你凭空捏造。你休想撼动我许家半分!” 他看了眼依旧端坐在地上,犹如置身事外的慕容替,眯了眯眼。 “至于此人,既是嫌疑重犯,又事关重大,虽然你为当朝尚书令,亦不可私用刑法。须交给廷尉,由法曹审讯。否则,我大虞法度何在?” “为官者,若皆如高相你这般,以私刑代替公法,又何以安天下?” 他转头,朝外唤了一声。 九卿之一的廷尉,闻声而入,不敢正视对面那两人,面带惶色,小心地道:“高相公,此鲜卑人既为重犯,下官可否依照法度,先行带去衙署?相公放心,下官必秉公执法,仔细审问,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高峤脸色铁青,僵立了半晌,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你先将人带去吧。须投入重牢,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夹在当朝两大权臣中间的廷尉,听到高峤终于松口,暗暗呼出一口气,急忙应是,召人入内,将慕容替带走。 慕容替这才睁眼,自己地慢慢起身,盯了高峤一眼,双手托着锁链,一步一步出了牢门,被押送而去。 许泌转向高峤,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笑道:“高相公,我实是不知,你为何对我总是怀有成见。朝廷无我许泌无妨,但万万不可没有高相,这一点,我许泌心知肚明。难得陛下有中兴之心,不想又遭逢如此变故。时局艰难,内需安民,外要攘乱。往后,你我同心戮力,举两家之能,共同效力朝廷,岂不是好事一件?” 高峤拂袖而去。 许泌目送高峤离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得意冷笑。 …… 从传出皇帝中卒重病消息的次日开始,百官中间,便如同炸了个马蜂窝。 许泌更是迅速地变成了百官瞩目的中心焦点。 原本先前,太子虽立,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但才不过中年,又非病入膏肓,后宫亦佳丽三千,加上高峤掌权。 日后朝廷的走向,如今未必能一眼看到。 毕竟,古来近来,太子最后做不了皇帝的,多了去了。 许氏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 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竟发生了如此的意外之事。 百官震惊之余,私下里,那些平日有相交的,无不开始议论起了一件事。 一旦太子登基,往后朝廷格局,毫无疑问,必要发生大的改变了。 哪怕高峤依旧会被指为幼帝辅政,但上有太后,旁有许泌,高氏对朝廷的话语权,不可避免,必定会大受钳制。 从今往后,许氏崛起,高氏退居次要,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了。 于是明的暗的,才没几天,不少人便已按耐不住,开始向许家替送秋波,以求投靠。 许家门庭,客如云集,往来不绝。 朝会已是暂停。高峤入宫之时,见兴平帝的病榻之前,除了几个太医和服侍的宫人,便只有自己的妻子萧永嘉了。 从那夜皇帝倒下开始,萧永嘉便搬入宫里,日夜陪伴在病榻之前。 太医和宫人见他来了,纷纷向他行礼。 高峤将太医唤到一边,问皇帝的病情。知毫无起色。 虽也在预料之中,但心情还是抑制不住,分外沉重。 他看了眼半睁眼眸,似睡非睡的皇帝,视线随即投到妻子的身上,见她面容憔悴,双眼通红,心中不禁难过,上去轻声道:“阿令,这里有太医守着,你先去歇息吧。莫熬坏了身子。” 萧永嘉的目光,从兴平帝的脸上,转向高峤,慢慢地站了起来,哑声道:“你随我来。” 高峤送她入了她少女时居住,如今还一直保留着的那间宫室,引她到床前坐下,自己弯腰下去,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替她除鞋,柔声道:“你乏了,先睡一觉吧。” 萧永嘉道:“慕容替还是不招?” 高峤抬头,对上她一双浮肿双目,心中不禁感到愧疚。 “阿令,怪我无能……” “接下来,你可有打算?” 高峤沉默了,慢慢地直起身。 “许氏处心积虑,用如此的卑贱手段,害了我的阿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皇后和许泌阴谋得逞?” 萧永嘉忽然站了起来,掩面,悲伤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下。 高峤急忙将妻子搂入臂中,带着一道重新坐了回去,低声道:“你先莫哭。我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慢慢放下手,仰面,含泪望着他,神情楚楚。 高峤用那只能动的手,替她擦去面上泪痕,低声道:“慕容替不认,我拿许泌,一时确实不能如何。但我若抓住此事不放,他们也休想绕过我轻易上位。太子我长久观察过,虽年幼,心性却颇为残忍,对宫人动辄打杀,人皆恶之,非明君之相……” 高峤幕僚和依附于高氏的士族大臣,皆慷慨激昂,力劝高峤,应当趁这机会大造声势,不惜一切手段,乃至发动雷霆宫变,以阻止许氏篡权,举东阳王萧闵上位。 东阳王是除太子之外,和兴平帝血亲最近的直系皇族后裔,虽年纪轻轻,但向来有亲善之名,又是高峤侄女高雍容的丈夫。 一旦成功,高氏家族的地位,自是一如既往,长盛不衰。 但高峤却还另有顾虑。 “阿令,我对朝事,早有力不从心之感。实在是从前卷入过深,如行舟于水,舟欲停,而水不止,身不由己,这才撑到了今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高氏荣华,本就盛极一时,倘若东阳王再被举上位,诸事必定还要倚仗我高氏。从今往后,我怕对我高氏,非福,反而是祸。” “但凡名门士族,家族绵延百年,子孙得以长享荫福者,哪家又会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身居高位?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往后,我高峤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南朝谋安,为百姓执政,但倾家族之力,再举东阳王上位,却非我所愿。” “我亦知这朝廷早如一滩烂泥,你再卷涉过深,怕日后不能全身而退。倘东阳王非你属意,除太子外,还有何人?” 萧永嘉话音落下,忽然想到一个人。 “新安王萧道承?” 高峤缓缓点头。 “我确实有意举他上位。他乃皇室,年富力强,也算是个有能力的,若能继位,日后我去留皆便。只是他非你皇室直系血亲,又无多少威望。前有太子,后有东阳王,我若跳过这二人,直接举他上位,毕竟事关国体,我怕不能服众。况且,昨日我试探他时,他似也无意上位,反向我力举东阳王。” 他眉头紧皱。 “即便事成,许泌借太子之身份,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荆州兵马,绝非泛泛,到时恐怕又会引发一场动乱。事关重大,故我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凝视着丈夫那张削瘦的面容。 “我明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你确实难。但若有陛下旨意,执行起来,应当会容易些吧?” 高峤一怔,不解地看着她,迟疑了下:“阿令,你此为何意?陛下如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还如何下旨?” “阿弟虽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却能听,眼睛亦还能眨动。他如今心中必恨极了皇后和许氏,我去将个中利害说给他听,你再将群臣召来,到时我问,他眨眼,则废黜太子,改立新安王,名正言顺,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你以为如何?” 高峤起先愣住,随即狂喜,竟一把搂住了妻子。 “阿令,你实是太聪明了!我竟未想到这一点!太好了!有陛下示意,便不怕许泌拿太子身份造势!” 萧永嘉被丈夫突然如此紧紧地抱在怀中,愣了一愣,随即,柔顺地贴面在了他胸前,闭目,一动不动。 高峤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松开她,神色凝重。 “事已至此,先改立新安王为皇储,是为重中之重。你先忍一忍,不必当众揭露许泌谋害陛下之阴谋,免得他荆州兵马闻风作乱。等这阵子过去,局势稳定了,再慢慢图谋。懂吗?” 萧永嘉睁眸,慢慢点头。 高峤凝视着她苍白的一张脸,心中涌出无限爱怜,情不自禁,低头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 “你几日几夜未曾好好睡觉了。先睡一觉吧。” 他柔声道。 …… 深夜,廷尉署的牢房里,慕容替坐在地上,看着对面那个前来探监的男子。 他长发凌乱,披肩而下,衣衫血痂已变为黑紫,周身飞绕着闻到血腥而来的蚊蝇。 原本应当狼狈不堪的一个人,此刻看起来,姿态却还是如此冷静,乃至淡漠。 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身外之困,对他内心而言,丝毫没有影响。 许泌打量了他一眼,啧啧地道:“瞧着还不错。看来高峤这几天,未再对你施加逼供了。” 慕容替抬眼:“承蒙许司徒那日救命之恩。待司徒得志,望莫要忘记,当初曾对我许下之诺。” 许泌抚须,呵呵笑道:“慕容替,我不明白。你的那个妹妹都逃了,你却为何不逃?” “我与司徒,有约未完。为何要逃?”慕容替淡淡一笑。 “原本呢,我许泌乃言出必行之人。太子登基,我借你些兵马,叫你杀回北方复仇雪耻,乃轻而易举之事。只是你自己不知轻重,自毁前程,我当时未杀你,容你活到今日,已是对你手下留情。” “你竟还有脸面,敢问我借兵马?”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沉,盯着地上的慕容替。 慕容替神色不动,依旧微笑:“不知许司徒此言何意?恕我愚钝,请明示。” “慕容替!少在我面前装了!” 许泌突然低低地喝了一声。 “族弟许约,曲水流觞日后,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他冷笑。 “你之奸诈隐忍,乃我许泌生平罕见。原本,我对你还颇是欣赏。想着日后放你回归北方,不定你我还能联手做一番大事。可惜啊,你不知好歹,更不懂感恩,竟敢杀我族弟?” “你虽奸诈,但那点手段,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还是嫩了些。莫说你杀了我的族弟,便是动了我许家的一条狗,我也不能容你!” “那日我之所以从高峤刀下救你,乃是为还你人情。今日来此,则是和你把话说清。免得你自以为聪明天下第一,能将我许泌亦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记住,我已还你一命。如今你死,到了地下黄泉,莫怪我许泌言而无信,翻脸不认人。” 他厌恶地盯了一眼慕容替,转身要去。 慕容替盯着他的背影,神色依旧淡淡。 “许司徒,那日你之所以赶在高峤杀我之时赶到,是怕我将你供出吧?” “你放心。倘若你信守诺言,我慕容替必会将你我当初之约烂于腹中。我便是死了,也无人知道,乃是受你指使,我阿妹才有机会,得以向当今的大虞皇帝投毒,令他落到今日地步。” 许泌停住脚步,哼了一声:“慕容替,你死到临头,还敢威胁于我。可笑!” 慕容替凝视着许泌。 “许司徒,你只知我阿妹色相动人,凡和她近身过的男子,皆甘愿臣服,听她驱策。你却不知,她亦能模仿人之笔迹,技法高超,便是被模仿之人,恐怕也难辨真假。” “她在宫中之时,早学了皇帝手笔,拟下一道写给高峤的诏书。又窃了玉玺,加印其上。” “诏书云,许氏勾结慕容氏,献女匿于皇后宫中,借机媚上。倘若有朝一日,皇帝龙体有所不测,必是被那几人共同所害。元凶者,除慕容替外,许泌、许皇后,亦共同参与。命高峤持密诏,清君侧,正国法。” “我阿妹出逃之时,身上携此密诏。倘若我遭不测,亦或日后,你食言毁约,她便会带此诏书,舍身去见高峤。” 慕容替望着许泌那张渐渐涨红了的脸,微微一笑。 “许司徒,你说,高峤若是得了如此一道诏书,莫说上头玉玺分明,便是盖的一枚假印,他会视而不见,轻易叫太子上位,让你许氏从此一手遮天?” “更何况,还有我阿妹是为人证。你不必想着如何抓她。她身怀绝技,除非自己现身,否则你是不可能找到她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带的手铐上的铁链一阵哗啦作响。 “我慕容家族之人,无论男女,如今苟活于世,唯一目的,便是复国。倘若你好好遵照先前诺言。往后,你做你的南朝皇帝,我复我的燕国。一南一北,两不相干。否则,慕容替固然轻贱,死不足惜,但能拉你许氏下来,便是死,也是值了。” 许泌暴怒,双目鼓凸,拔出腰间佩剑,疾步奔回到慕容替的面前,便要刺下。 慕容替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挺胸,闭上眼睛。 剑尖堪堪刺入慕容替的脖颈,许泌那只执剑之手,僵在了半空。 半晌,他突然收剑,哈哈笑道:“玩笑!玩笑罢了!慕容替,你果然是你个人物,我当初没看错你。日后,你我想必还多的是合作的机会。放心吧,此前之事,一笔勾销。先前许诺,我会记住。你且安心再过几日,待我渡过此关,我便遵诺言行事,绝不反悔!” 慕容替睁眼,微笑:“多谢许司徒。我在此静候佳音。” 许泌点头,正要再安抚他几句,牢门之外,一个随从疾步而入,附耳道:“司徒,高峤方才急召百官至东阁面圣,道陛下有旨意要宣。” 许泌脸色大变,脱口道:“什么?陛下能说话了?” 随从摇头:“并未从皇后那里传出如此消息。” 许泌这才松了口气,定了定神,看了眼神色凝重的慕容替,哼了一声:“去瞧瞧。高峤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第81章 第 81 章 许泌匆匆入了皇宫, 奔至寝宫东阁。 入内,见朝廷四品之上官员, 全部都已到了。 不止官员,皇后也在座上。 兴平帝穿戴着龙袍,被几个宫人扶持着,歪靠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坐榻上, 一动不动。 大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高峤、新安王、陆光等人,跪在最前。 许泌疾步奔到前列, 亦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叩拜大礼,为自己的迟到告罪。 磕完了头, 告完了罪,视线便迅速看向皇后,以目光向她问询。 见她微微摇头,显然也是茫然不知。便看了眼穿着长公主朝服, 正襟跪坐于皇帝身边的萧永嘉, 心中愈发疑惑。 萧永嘉虽地位尊贵,但多年以来, 罕见她干预朝事。 今日这样的场合, 不但皇后被请出,她竟也在。 她和高峤, 到底是想做什么? 毕竟心里有鬼, 许泌忽然感到一丝不安。 但再看向皇帝, 见他瘫在上头,除了还睁着眼睛,如同死人一个。 便是他心里再恨自己,又能说得出什么,做得出什么? 如此一想,便又定下了心神,转向高峤。 “高相,陛下如此状况,合该休养。你却将陛下弄来此处,又召朝臣,说什么陛下有旨意要宣。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又何来旨意?你此举,是为何意?” 高峤不应,只看着长公主。 萧永嘉转过身,目光扫视了一圈群臣。 “我乃陛下长姐,手足连心。陛下所思,我皆有所感。这几日我照顾陛下,知陛下心中有话,要对尔等大臣言明,故今日将诸位,一齐召到陛下面前。” 她盯了许泌一眼。 “许司徒所言不差。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然陛下神思清明,双眼亦可眨动。故将由我发问,请陛下眨眼作答。若所言合陛下心意,陛下眨眼一次,以为肯定。若不合,则眨眼两次,以此否决。” “诸位大臣,可听清了?” 大臣们惊讶不已,望着皇帝,相互低声议论着。 东阁里,嗡嗡嗡的嘈杂声,顿时响起一片。 许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什么都考虑到了,竟还是百密一疏,出了如此一个岔子。 他的心怦怦狂跳,立刻起身,高声道:“长公主!你此言差矣!所谓手足连心,所思有感,不但荒唐,且皆为你一面之词!陛下病得如此严重,我等如何知他此刻神思清明?又怎知不是你一手操纵,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 “何况,你有何资格,对我等朝臣,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高峤面露怒色,霍然而起,正要开口,萧永嘉向他摆了摆手。 “我自然没有资格向许司徒发号施令。但若得了陛下首肯,在此说几句话,你许泌管得再宽,也是管不到我萧永嘉的头上!” 她转向皇帝,靠了些过去,道:“阿弟,你可能听得到阿姐和你说话?” 东阁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人人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皇帝。 皇帝原本双目望天,待萧永嘉发问,吃力地转动眼珠,慢慢看向她。 群臣看得一清二楚,皇帝眨了一下眼睛。 “阿弟,方才阿姐的话,你可听到?我要问你几句话。你若认可,眨一下眼睛,若不认可,则眨两下,可好?” 慢慢地,皇帝又眨了一下眼睛。 大臣们立刻激动了,纷纷伸着脖子,睁大眼睛盯着,唯恐一个眨眼,就会错过。 许泌脸色,渐渐地变了。 萧永嘉瞥了眼对面,神色亦开始露出紧张不安的皇后,随即问道:“陛下,你此次突然发病,是否被人所害?” 皇帝眨眼了一下。 群臣看得清楚,大惊,议论声再次此起彼伏。 “何人害的陛下!” 立刻有人高声大呼。四下附和声一片。 萧永嘉神色平静,抬手,示意群臣安静,又继续发问:“陛下,从前我曾听你和我提及,太子心性残忍,难为明君,你意欲废黜太子,改立储君。我说的对不对?” 皇后脸色发白,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萧永嘉,你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你该当何罪!陛下病成如此模样,还何来的精神,听你如此逼问?自然是你说什么,他应什么,怎能做数!” 萧永嘉不理,只看着皇帝:“陛下,皇后说你此刻神思不清,你认可否?” 皇帝费力地,慢慢地将两只眼珠子转向皇后的方向,盯着她,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眨了一下,又眨了第二下。 群臣哗然。 方才便是有所疑虑的,此刻亦全都疑虑消解。 萧永嘉盯着许皇后:“皇后,陛下对你极是不满,众臣皆亲眼目睹。你若再敢咆哮,我便代陛下将你赶出去!” 皇后僵硬地立着,慌乱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许泌。 许泌脸色阴沉,站着,不动,亦未开口。 东阁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萧永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只见皇帝,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慢慢睁开。 群臣皆敛声屏气,悄悄看向高峤,又看着许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无比。 萧永嘉望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头不动的新安王萧道承,旋即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皇帝。 “陛下,新储君的人选,定为新安王萧道承,陛下认可否?” 她话音落下,四周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正俯身,以额触地的萧道承,又看向高峤。 毫无疑问,长公主之意,便也是高峤之意。 他竟跳过无论从皇家血统还是和高家关系都更为亲近的东阳王,欲立新安王,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纷纷露出诧异目光。 萧永嘉望着自己的弟弟,见他双目不再看着她了,而是盯着上方,也不知在瞧着什么,久久,竟没有反应。 在召集群臣来此之前,她已用方才的方式,和皇帝交流过一番了。 她的阿弟,也明白了她和高峤想要立新安王为皇储的意思。 太子虽然年幼无辜,但许皇后和许氏之人对他做出如此之事,叫他生不如死,皇家亲情,还能剩多少下来? 他又怎肯再容太子继位,叫许氏得逞? 当时,他应许了。 因事关重大,萧永嘉问了三次。他皆以眨眼为信,表示认可。 但不知为何,此刻,竟然没有反应。 萧永嘉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她定了定神,用清晰的声音,再次发问。 在群臣目光的注视之下,皇帝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萧永嘉那口气还没松下来的时候,紧接着,她看到,皇帝竟然又眨了一下。 接连眨了两下眼睛。 接着,他的视线,便落到了高峤的脸上,望着他,目光一动不动。 萧永嘉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丈夫。 高峤神色凝重,微微皱眉,亦盯着皇帝。 群臣惊讶无比,面面相觑,对这显然突发的变故,显得有些无措。 “陛下!阿弟!” 萧永嘉的心跳微微加快。 看皇帝的眼神,应是意识清晰。 她一时也来不及想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正试图再次发问,一直跪地不动的萧道承忽然叩首,高声道:“陛下,东阳王敏而有善誉,可立为储君!陛下认可否?” 皇帝的两道目光,方才一直死死地盯着高峤。 萧道承话音落下,他便眨了一下眼睛。 眨完这一下,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脖颈歪向一边,却依旧看着高峤,眼睛再也没有眨动一下了。 萧道承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对着大臣,高声道:“诸位都看见了,新储君的人选,陛下属意于东阳王!” 群臣确实看得清清楚楚,议论个不停。 萧道承走到了高峤面前。 “高相公,小王无德无才,怎堪储君之位?东阳王本就名正言顺,更是陛下属意之人,当立。从今往后,小王必谨尊陛下心愿,追随相公,辅佐储君,为我大虞万千百姓,谋福造利!” 大臣里,那些本就追随高氏的,见事情朝着自己所想发展,皆兴奋不已,个个出声附和。 其余许泌之人,面面相觑,焦急地望着许泌。 “一派胡言!太子名正言顺!本就是储君!怎能如此儿戏,说废就废!” 皇后突然看向许泌。 “许司徒!这些逆臣贼子,操纵陛下,对本宫和太子不利,你还不护驾?” “来人!将这些逆臣贼子,全都抓起来!” 她焦急四顾,大吼。 高峤的两道目光,从皇帝的脸上,慢慢转向萧永嘉。 两人四目相对。 他在妻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缕歉疚和隐隐的愤怒。 他知道,她必已猜到了皇帝的所想。 就在方才,和皇帝对视的那一刻,他亦是明白了过来。 但这一刻,他已没有选择了。 太子必定是不能继位的。 他原本属意的萧道承,却当众辞储君之位,力荐东阳王,态度坚决得令高峤有些意外。 他只能认可皇帝的选择。 倘若不承认皇帝选定的东阳王的储君地位,就是变相地给了许氏继续造势抗命的借口。 权衡之下,高峤立刻做了决定,看向陈团。 陈团会意,立刻带领羽林卫冲了进来,杀气腾腾,将东阁包围。 高峤环顾了一圈惶然变色的群臣,道:“陛下方才旨意,诸位有目共睹。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乃陛下之意。我高峤,奉旨遵命!” 他看向许泌。 “许司徒,你遵不遵上命?” 这一刻,许泌无比地懊悔。 计划进展得太过顺利。他一时大意,竟轻敌至此地步。 做梦也没想到,原本已被他逼得没了还手之力的高峤,竟给自己准备了如此的一个绝地反击! 在他眼里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的皇帝,对他施加了如此巨大的报复! 他从进来后,没片刻,就留意到方才没有卫兵的东阁里,四个角落,门窗附近,都出现了羽林卫的身影。 而他来时,虽也带了些随丛,但都留在了东阁之外。 这一个回合,他在占尽先机,眼看就要登顶的大好局面之下,输了。 输得很惨。 但还没有输得彻底。 他许泌,手中依旧还有能够翻身的赌筹。 萧永嘉方才在和皇帝问答之时,没有将他直接道出,他便知道了,他许氏在荆州经营了几十年的霸府和兵马,在这最后一刻,挽救了他的命。 高峤忌惮许氏兵力。虽然阻挠太子登基,但却还是不敢当众和他彻底撕破脸。 许泌目光阴沉,和望着自己的高峤,对视了良久,终于,咬紧牙关,慢慢转身,朝着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道:“臣许泌,谨遵陛下之意,拥东阳王为储君。” 四下一片寂静。 皇后双眼翻白,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台城皇宫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并未影响到建康城中普通民众的日子。当消息渐渐传出宫外,不过也就替人凭添了几句茶余饭后的聊资而已。 皇城尚且如此,在千里之外的义成,那里更是无人能够想象。 这一日,和平日一样,城外校场之上,士兵操练的呼喝之声,震人耳鼓。 在校场的一块空地上,高桓和一队投军不久的新兵,在烈日曝晒之下,一动不动,已站了快要两个时辰了。 头顶烈日当空,脚下的黄泥地热浪蒸腾。 犹如置身蒸锅,一个时辰前开始,他的身边,就不断有人晕厥,相继扑倒地上。 高桓感到两眼发黑,两腿颤抖,脚底像有火烧,好几次,就要忍受不住热浪的侵袭,像前几次一样,栽倒在地了,却硬着凭着一股心气,坚持到了这一刻。 必须要站满两个时辰,他才能有资格进入厉武。 那个孙放之说了,因为他能说数种胡语,对日后作战很是有用,算是难得的人才,故破格,允许让他加入。 但有个前提,他必须能在烈日下坚持站满两个时辰。 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一切免谈。 这已经是他第六次的尝试了。 在扑倒了五次之后,所幸,他能坚持的时间,仿佛越来越长。 一阵晕眩感慢慢袭来,身子一晃。 他立刻咬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疼痛之感,终于让他又恢复了点力气。 他知道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咬紧牙关,双目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分分地挨着。 终于,就在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坚持不住倒下去的那一刻,那个孙放之吹了声哨,从乘凉的树荫下走了过来,伸出蒲扇似的一只手,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不错,不错,通过了!” 高桓被他一巴掌拍得身子歪过去了半边儿,扑倒在了地上。 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跟着姐夫回了城。 上天总算开眼,他获得了加入厉武战队的资格,也不枉先前,为了躲大兄,一个人在野地沟渠边蹲了两天两夜,吃草根,喝雨水,最后总算让姐夫给找了回去。 从今往后,能够追随姐夫,建功立业,一逞男儿梦想,实在是兴奋万分。 “阿姊!我回了!” 回到刺史府,他一口气跑了进去,大声地嚷嚷。 洛神正在为他担心着。怕他又像前几次那样,中途被晒得晕了过去,最后叫人抬着送了回来。 埋怨李穆无情,又知他其实已经对高桓格外照顾了。 此刻终于听到阿弟的声音,心中一喜,急忙迎了出来,问他详情。 得知顺利通过了,这才松了口气。 那边阿菊也叫人打来了水,叫高桓坐下,亲自给他擦脸擦身,又给他洗脚,洗完了,再用针帮他挑去脚底新烫出来的水泡,再给他抹药膏。 高桓哎呦哎呦地呼痛。阿菊笑着,又抱怨他后知后觉,起先怎不知道痛。琼树和侍女们也在旁,你一句我一句。 院子里的气氛,轻松而愉快。 洛神问了句李穆,知他方才也回了,便寻了过去。 果然,看见他在那座新砌好的井台边,已经脱了上衣,背对着自己,正在打水。 天气热了,知她爱干净,他每天外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冲凉。 洛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拿起瓢,舀了一瓢水,冷不防地浇在了他的后背。 清凉的水,哗的一声,从他宽阔而劲瘦的古铜色腰背上溅落,把洛神的裙角和脚上的木屐也打湿了。 但她不在乎。在他身后,嗤嗤地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的再次成功而感到快活。 其实,她知道他刚才早就已经觉察到她来了,只不过装作没有发现,等着她往他后背上泼那一瓢水而已。 就像前几天一样。他心照不宣地陪着她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可就是让她感到快活。 他回过头,朝她一笑,指了指边上的一块晾衣石。 洛神就趿着木屐,吧嗒吧嗒地走了过去,脱掉,然后爬了上去,赤脚站在上头。 李穆提来一桶水,放在她的脚边。站在她的身前。 洛神站得高高的,比他还要高。 她拿起瓢,舀水,朝他头上浇水。 水哗哗地流下,她挽起衣袖,帮他帮他冲凉。 阿菊和侍女们都知道。这种时候,没人会来这里打扰他们。 夕阳西下的时候,洛神终于帮李穆冲完了澡。 她坐在石头上,晚风拂动她亦打湿了的鬓发。李穆蹲在她的脚边,替她穿好两只木屐,仔细地绑好屐带,然后抱她下来,牵着她的手,两人回了院子。 高桓已经走了。 一阵脚步声。阿菊从后匆匆地赶了进来,递过来手里的一封信。 说方才,建康来的一个信使刚到,送来了这封信。 第82章 第 82 章 狂风大作, 暴雨将至。 台城上方的夜空,布满了凝固着的低矮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黑暗巨兽, 怒目睥睨,仿佛随时便要吞噬其下的生灵万物。 一道刺目的闪电,突然撕裂乌霾,从云端劈落, 劈在了皇宫最高的一座金阙台的飞檐翘角之上。 琉璃碧瓦,轰然倒塌。 萧永嘉疾步穿行在宫殿廊庑前的一道道朱红大柱之旁,在耳畔自己所发的脚步声中, 跨入了皇帝所在的那间宫室。 皇帝在又苟延残喘了数日之后,今夜,终于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 那日东阁朝见过后, 改立储君的上命,便被裱成了一道看起来至尊至上的圣旨。 宫使出了建康。 东阳王夫妇,应已在赶赴建康而来的路上了。 而萧永嘉,从那日后, 便出了宫。 直到今夜, 宫人来传话,说陛下焦躁不安。宫人在多次猜测过后, 终于猜出了皇帝的所想。 皇帝想要长公主的陪伴。 太医、宫人、近臣, 都退了出去。 宫室空旷而暗沉,萧永嘉站在龙床之前, 盯着那个躺着, 半睁半闭着眼, 仿佛在和自己对望着的人,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巴掌。 那张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去,脖颈便维持成了一个角度奇怪的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胡!” 她唤皇帝的小名。 “你知阿姊为何打你?” “并非因你那日在东阁里骗了阿姊!要怪,还是怪阿姊自己疏忽了!阿姊本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姊之所以打你,是恨你无用,害了自己的命不算,临死,还是不肯放过已替你苦苦维持了那么多年朝廷的我的丈夫!” “阿姊知你怨他。怨当年你想夺回权力,遭受许陆两家兵压之时,他没有挺身为你保驾。你甚至疑心他亦想篡夺你的位子。你姐夫确实有做不到的。可你怎不想想,这个朝廷,你和父皇、祖皇的位子,我萧家所有的尊贵,本就是他们这些士族扶持起来的。你要他如何为了你,和整个士族决裂?况且,不是阿姊瞧不起你,你这般的皇帝,值得他为你付出如此代价?” “你想要做一番大事,阿姊却看不见你有半分配你野心的能力。当年我知你意图,曾极力劝阻,叫你韬光养晦,免得害人害己。萧家人是斗不过他们的。你自然不听我。事败之后,你除了满腹牢骚,耽溺享乐,这些年,还做过何事?朝廷三番五次动乱,连年天灾人祸,何时真正太平过?又哪一回,不是你姐夫替你收拾事情?” “阿姊知你委屈,你有无奈,你亦恨,但这就是我南渡皇族的命,先天如此,非是你姐夫害你至此地步。这一回,你不听他的劝,终也害了自己的命。你眼见要去了,就不能放过他吗?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朝廷这摊烂泥里?” “阿胡,你良心何在?” 萧永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殿宇之外,一道蓝色的闪电,再次劈裂台城上方的夜空。 皇帝那张布满了死气的面孔,被闪电骤然照亮。 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他必定是要死了。 恐惧,懊悔,恨。一切却都已迟了。 就在临死之前,阿姊对他身后事的安排,让他嗅到了高峤想要抽身离去的一丝味道。 骨血里的帝王的本能,让他在那日的东阁里,上演了那样的一幕。 新安王是旁支,且是依附自己而存的。只有立了东阳王,才能绑住高峤,让他继续维持自己这个萧家的天下。 如此死了,他也不至于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 他怨恨高峤,忌惮高峤,临死,却又不得不继续倚仗自己的这个姐夫。 末了,他信任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 做皇帝将近二十年,他一直被这个姐夫压制着。 临死之前,终于将了他一军。 在东阁,在他临时改变先前的决定,当他和高峤对视,高峤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挫败和无奈,竟令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就的成就之感。 他是皇帝。而他,只能是自己的臣。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气,伴随着仿佛只出不进的呼吸,不断地离他而去。 半睁半闭,两只渐渐如同死鱼目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两道眼泪。 “阿胡!” 萧永嘉泪流满面,扶正他的头,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又高声地呼唤太医。 阿姊的泣声、太医和宫人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那劈裂了台城上空的隐隐的闪电霹雳之声…… 渐渐都离他而去了。 皇帝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穆。 那只他放了出去的风筝,曾给他带来过极大的成就之感。 从前,皇帝总是情不自禁,暗暗会将自己和那个男子合二为一。 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李穆,李穆就是他。 他不过是代自己,在完成他于现实中的渺不可及的梦想。 那只风筝,日后或许还会越飞越高。 而他,再也无法控住绳了。 …… 信是阿娘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阿娘说了什么?” 因他神色变得有点凝重,洛神便担心了起来,猜测阿耶又在逼自己回去? 她紧张地看着他。 李穆望了她一眼,抱起她,将她放坐到窗边那张竹榻上。 “陛下驾崩了。”这才告诉她说。 才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仿佛便已经从这个消息里回过了神儿。语气是平静的。 洛神却震惊了。 一下从他手中夺过信,飞快地读了一遍。 信读完,半晌,人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阿娘的信,是在半个月前发出的。 信里说,她的皇阿舅突发卒中,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随后驾崩,国举丧。 阿娘说,知道她和皇阿舅亲,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又事发突然,她即便收到信后即刻动身,应也赶不上大丧之礼了。叫她不必回京奔丧,留在义成便是。 从小到大,皇阿舅对她,一直都是好的。 除了后来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嫁给李穆。 但是这件事,如今想来,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她又怎会怪他? 惊闻噩耗,手里捏着信,愣怔了片刻,便难过得红了眼睛。 她趴到了李穆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穆抱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抚着她。 等她情绪渐渐恢复了过来,吩咐阿菊等人先陪着,自己去将消息传给蒋弢。 城头挂了挽幛,全城服丧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 又知照了侯定。侯定遣使送来丧礼,李穆亦以朝廷在外刺史的身份,书了哀折,着人与仇池国的丧礼一道发往建康,以全礼节。 义成的所在,已远远超出了大虞朝廷有效控制的地理范畴了。 严格来说,在李穆到来之前,这里也算不上是大虞的国土。 李穆对皇阿舅驾崩的这个反应,让洛神感到很是欣慰。心绪渐渐稳下后,提笔给阿娘写了回信,说自己和高桓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务必节哀,不要过于悲伤。又叫她代自己向阿耶问安,叫他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只顾操劳国事,累坏了身体。 阿娘的信里说,东阳王被立为储君。 虽然她不大清楚,在她身处义成的这些时日,建康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宫中出了如此巨变。 但阿娘既如此说了,想必事情已是定下。 东阳王比堂姐小了一岁。 他的母亲死去后,东阳王续娶,继而爱屋及乌。 作为世子,他的地位,一度曾受到来自弟弟的威胁。 幸而早年,他母亲曾为他和堂姐定下亲事。而他母族,与高家关系也很亲近。 在他娶了堂姐后,地位的威胁,终于得以彻底消除。 东阳王死去,他继承了王位,王府之事,叫能干的阿姊打理得妥妥贴贴。 其人,从前洛神见过几回。 他给洛神的印象,便是对堂姐言听计从。除此,并无别的什么深刻记忆。 如今他继位,做了南朝皇帝,以后朝局如何,不得而知,但现在,诸事必定还要多倚仗自己的父亲。 洛神有些担心阿耶身体吃不消。 将写好的信和李穆的折子一道,交给信使,送去建康。 三日举丧过后,义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士兵半日操练,半日和城民一起开荒耕种。每天,闻讯从四面而来,聚集在城门外等待入城,请求庇护的流民络绎不绝。 洛神也渐渐抛开了因皇帝舅舅去世消息而带来的难过情绪。 城中居民日渐增多,她已不再像从前居建康时那样,读书半日,抚琴半日,一天光阴便可打发了过去。 实是最近,每日都有事情在等着她。 李穆一直很忙。城中民事,本都是由蒋弢处置的。刚开始,洛神即便想分些事,也是无从插手——李穆叮嘱蒋弢,叫他不要拿杂事去烦扰她。 鉴于前次他背着李穆,将洛神带去仇池,遭遇惊魂一夜的经历,蒋弢这回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直到前些时日,他遇到了件自己无法处置的棘手之事,却被洛神解决了,事情这才有了转变。 一个妇人入城当日,还没落脚,便发动生产了。 她的丈夫被胡人掳去,唯一的家人,也死在了来的路上。妇人乃随同路之人,艰难行至此处。 腹中胎儿本还没足月,但到了后,人就蹲在路边无法行走,被好心人抬进空屋待产。不想那妇人无力,难产不下,竟昏厥了过去。 城中有军医,平日也替居民治些头痛脑热,但寻不到产婆。蒋弢得知消息,怕出人命,无计可施之下,想到夫人身边带着不少仆妇,这种事,说不定能帮的上忙,于是叫女童阿鱼去寻夫人求助。 他当时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却不想歪打正着,叫他寻对了人。 萧永嘉在放女儿来义成之前,暗中已是做好两手打算。 选的同行仆妇,除了会做饭的厨娘、能做衣的绣娘,有力气的打杂,为求稳妥,还细心地加了一个从前曾做过接生事的婆子。 洛神是不知道的,阿菊却清楚。 闻讯后,立刻带人赶了过去。烧水,唤醒那昏厥的产妇,喂她糖水和吃食,让她恢复力气生产。 妇人当时苏醒过来,见身边突然多了七八个人,其中那位面容犹带几分少女稚气的貌美年轻女子,竟是刺史夫人,因放心不下自己,亦亲自来了,不禁热泪盈眶,本已万念俱灰的心,渐渐又起生念,再有婆子在一旁助力,用尽全力,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 那是一个男婴。 亦是义成开荒以来,城中所诞下的第一个新生命。 附近很多人闻讯赶来,喜笑颜开。 也是来到义成之后,洛神才知,在北方那些战乱不断的地方,新生儿即便能够出世,大多也逃不过夭折的命运。 饥饿、疾病、杀戮,乃至被食,孩童口数越来越少。 如此乱世之下,任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是弥足珍贵。 当时看到妇人怀中抱着婴儿,哺乳喂食之时,洛神竟也激动,眼眶微微发热。 那次事情过后,她便开始照自己所想做事。蒋弢再未出声劝阻。 如今城里已聚了孩童数十人,因年纪尚小,白天大人垦荒种地,孩童无所事事,无人管束,便满城乱跑。那日一个调皮的,钻入一座还无人居住的废屋里,被突然倒塌的断墙压在了下头,所幸没有重伤。 为免下次再有如此意外,更是想到高氏向来有兴办学堂,收贫寒人家子弟读书进学,从中举荐提拔品学兼优者入仕为官的传统,为了让义成的更多孩童也能认字,洛神在刺史府的后院里收拾出了一个大的空院,开了一个学堂,派人到那些有孩童的居民住处,挨家挨户宣讲,叫人送孩童来刺史府上学。 有这样的机会,是刺史夫人的安排,又传言开来,说刺史夫人竟是南朝那位大名鼎鼎的高相公的女儿,她肯纡尊降贵,要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认字,谁会不肯? 没几日,白天原本总是静悄悄的刺史府后院,开始传出了朗朗书声。 女童小鱼,便是洛神的第一个学生。 她来上学,必带上一束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新鲜野花,放在教席一角。 新的刺史夫人的身份和此前从未想到过的这种生活,让洛神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每天虽然比从前忙碌了许多,却过得很是充实。 她也再不会像起先那些天似的,每日无所事事,总在眼巴巴地等着李穆回来。 学堂的事情渐渐稳定下来,除了她,琼枝也能教这些孩童读书,洛神便又计划起了另一件事。 李穆的士兵人数在渐渐扩增。那日听高桓提了一句,似已扩到他刚来时的两倍了。且每日都还在不断增加。 随之而来的,便是军需供给的问题。 口粮,除了刚开始随第一批人出发时携带的军粮,后续是不可能指望朝廷的。今年开荒种下的第一茬粮,也要等过些时日才能有收。但好在有侯定的借粮,供城中军民支撑到收成,问题应该不大。 除了口粮,另一不可或缺的军需,便是衣物。 洛神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街上走过的士兵,衣衫褴褛,鞋履破口,甚至还有光着脚直接走路的。 如今天气热,问题倒是不大。但听说这里的冬天,比建康冷得多。等天气转冷了,恐怕就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到了那时,她相信李穆应该也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但若是能发动城中妇人一道纺纱织布,尽量早地做些准备,哪怕力量有限,能帮上一点忙,那也是好的。 可是这里缺纺机和织机。 先前在刺史府的废墟里,是扒拉出来过从前织工留下的旧机,已被修好,也能用了,但却各只有一台,远远不够。 便是能叫来人,没有纺机织机,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神便想去寻蒋弢商量,叫他帮自己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去哪里弄过来些,或者,叫人重新打造,也是可以。 蒋弢平日处置民事的所在,便设在刺史府的前衙。 洛神立刻寻了过去。 他人也恰在。正伏在案头,写着文书,忙忙碌碌,见洛神来了,忙放下笔,起身来迎。 洛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蒋弢显得很是高兴,道:“将士们若知道夫人关心,必也感激。夫人放心,我这就去想办法。” 洛神向他道谢,正要走,看见那个守大门的兵匆匆跑了进来,看见洛神,跪了下去,口中道:“方才到了一拨建康的人,道是皇后所派,给夫人捎了一封信,还带了许多的赏赐!” 说完,双手托起手中之信,高高举过头顶。 洛神一愣。 缓了一缓,才回过味。所谓“皇后”,应该就是堂姐高雍容了。 算时日,堂姐夫东阳王继位为帝应该也没多久,新旧更替,这个当口,新上位做了皇后的阿姊,事情应是少不了的。 她人远在江北,还没有来得及写信拜贺她和姐夫,却没有想到,她竟先记着自己,这么快,就写来了信。 洛神急忙接过,拆读。 信是阿姊亲笔所书。 阿姊在信里说,姐妹长久未见面了,前些时日,她抵达建康,第一时间便欲见阿妹,问起,才知她如今随了夫郎,远在千里之外的义成。她心中极是挂念。好在知悉妹夫人中龙凤,与阿妹乃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先前奉先帝之命,拓土于义成,本就忠肝义胆,值得彰扬,如今更得阿妹愿共同居留义成,二人一道为大虞朝廷开辟江北疆土,她欣慰万分。故当即提笔,书写此信。并非是以皇后之名,而是以家人之名,派人送来薄赐,以补当初因不便而未曾送至的二人新婚贺仪。 信的后头,附了一份长长礼单。 洛神瞄了一眼。 一车绫罗绸缎,一车山珍海味,一车精细食粮,另还有一箱金银珠宝,玛瑙玉器,皆贵重之物。 阿姊在信的最后,让洛神转勉励给李穆,道新帝对他亦很是赏识,盼他在江北此地,能立稳根基,为大虞夺下立脚之处,则日后北伐,事半功倍。 姐妹情深,从小到大,洛神对阿姊又一向很是敬服。 洛神更是不会忘记,小时候那次自己被野蜂追蛰之时,还是阿姊舍身救了她,叫她免遭毒伤,她自己当时,却险些危及性命。 如今她做了皇后,非但丝毫没有架子,依旧挂念着她,且信的口吻,对李穆也是诸多褒赞。 收到的来自阿姊的这封信,令洛神心情大好。 她叫人到门口,将车里的东西搬下来,又安排人歇脚。等事情告一段落,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了,开始盼着李穆回来。 她心里,始终没有忘记,李穆对阿耶的那句承诺:“倘若朝廷不施加逼迫,亦不阻碍北伐,他便做大虞之臣”。 反过来说,这句话,其实也理解为,若是朝廷施加逼迫,阻碍他北伐,他便还是会反了朝廷。 心中,其实一直还是存了点隐忧。 而现在,看到阿姊的这封信,洛神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皇阿舅的驾崩,虽然令人想起便感到难过,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东阳王和明白事理的阿姊继任上位,做了大虞的新一代帝后,加上还有父亲,原本一潭死水、叫人绝望的朝廷,气象说不定从此可以有所改变。 她急着,想把阿姊信中最后的那段话转给李穆,好叫他也能放下心。 第83章 第 83 章 天擦黑时, 李穆回了刺史府。 洛神欢喜地跑到院中去迎他。 仆妇侍女都不在近旁。 李穆便低头,朝她靠来。 洛神刚洗过澡没多久, 还一身冰肌,清凉无汗。他靠来时,闻到了一股汗味,忙捂住鼻子, 冲他做了个可爱的嫌弃表情,躲着他。 李穆一笑,强行凑来, 飞快地香了一下她的脸。 洛神打了他一下,推他去冲凉。自己也跟去了。 像往常一样,挽起衣袖站在石头上, 将水淋上他的后背,手心贴上去替他搓,说:“郎君,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我阿姊派了人过来, 给我送了好些东西。除了吃的穿的, 还有一大箱金银珠宝。我本想着收下别的,箱子叫人带回去。再一想, 阿姊既送我了, 那就留下吧。以后城里孩子必会越来越多。办学堂,给他们发点心, 再要多多的纺机织机, 还有麻、绵, 发动妇人纺线织布,给你的士兵们做衣裳,做鞋子……” “以前我都不知道的。也是如今,自己想做一点事了,才知原来处处都是要花钱的。” 李穆傍晚归城,入城门时,便已从守门士兵口里得知高雍容派人来此的消息了。 他听她在自己身后絮絮地说着话,慢慢转头,视线落到那一张带着笑颜的娇面之上,微微一笑。 “教孩童们读书认字,我瞧也够你忙的了。别事不必做了。军需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要太过费心费力。” 他不提还好,一提,洛神那只小手就在他后背重重拧了一把。 “你还说!你当我不知!先前就是你叫蒋弢把事情都揽了,什么也不让我做!” “你自己那么忙,叫我天天杵在屋里,就等你回来不成?” 李穆不禁愧疚了。 不仅仅因为自己半哄半强迫地留下了她,却没法叫她过上和从前那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更是因为他如今事情很多。确实就像她抱怨的那样,从她留下至今,白天他几乎都没怎么陪过她。 她非但不怪,反而主动帮他做了这么多的事。 “算啦!” 她又露出笑靥,很是大度地朝他摆了摆手。 “我知你忙,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就是想自己也有点事情做。不许你再拦着了!我不会累到自己的。对了,你快些洗,进屋我给你瞧下阿姊的信。” 李穆默不作声,很快收拾完毕,随她一道回了屋。 屋中掌了灯。 李穆看着她递给自己一封信。 他接过,很快便看完了。 两道目光,却依旧落在手中信纸上的那一列列的字上。 脑海里,忽又涌现出从前的最后一幕。 曾连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无法刺伤的披着铠甲的战士,却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一盏裹着美人香的穿肠毒酒。 在腹肠寸断的剧烈灼痛中,他倒在地上,看着她被陆焕之带着离去。 他又怎甘心,就让她这般抛下了自己。 在她踉踉跄跄,走过自己身畔之时,他伸出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脚腕,阻止了她的离开。 那时,她回过了脸,瞧着地上的他,泪流满面。 她眼眸中的悲伤、绝望,那种全然无法与命运巨手相抗的无力,直到这一刻,他依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切的幕后操纵者,便是如今,写下了这封信的人。 信中满是关心、爱护。 乍看谦和,实则字体行间,处处带着只有上位者才能有的那种纡尊降贵过后的平易近人。 …… 李穆记得上辈子,大虞和北夏之间的那一场江北之战,从爆发后,并非如现世这样,才几个月便取胜了。而是在持续拉锯了一年多后,南朝才凭着最后的一场决战,以胜利而告终。 后来纵横北方,成为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次北伐的最大的对手,鲜卑人慕容替,这个时候,应该才刚刚从北夏逃脱,开始他复仇雪耻的计划。 而洛神也才刚嫁陆柬之不久。高家和陆家,正处在关系的蜜月期里。 兴平帝确实要死了。但导致他驾崩的直接原因,是太子的意外死亡。 应该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有一天夜里,太子在睡梦中被一个宫人用被子闷死了。 据说是因前夜,那宫人惹怒了太子,太子发话,次日要将他杀死。宫人恐惧,夜间闷杀太子,随后畏罪,悬梁自尽。 而皇帝,在高峤离开建康指挥作战的那一年多里,不受约束,耽溺酒色,复食五石散,本就掏空了身体,惊闻噩耗,发作疾病,不久死去。 许氏想借太子上位,取代高氏掌权的梦想彻底落空。 没有了太子,东阳王凭着血统和妻族高氏的声望,在新安王萧道承和朝臣的举荐之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这便是李穆所知的前世。 这一辈子,因为自己的横空出世,改变了江北大战的进程。 随后,他强娶了洛神,离开建康,孤身赴此,决定直接搏杀出一条能够尽快掌握话语权的权力之路。 而在建康的台城,那里的一切,仿佛却都注定了——或者说,他不是神。他知悉然,却不能随心所欲,能让一切都照着自己的所想而来。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是不希望看到东阳王登基这个局面的。 但犹如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着,或许,这便是命运。这一辈子,除了洛神早早地做了他的妻,冥冥中,台城里的一切,迂回一番,又回到了他所知的本样。 要上位的,终还是上了。 这个上辈子利用了她的善良和她对自己的吸引力而杀死过他和他未竟梦想的上位者,今日,用这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在他和她的中间,再次登场了。 …… 洛神将信递给他后,便留意着李穆的神色。 她暗暗地期盼,他能因为阿姊的这封来信而感到欣然。 但却没有。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信上,似在看,又似游离其外。目光晦暗而凝滞,眼底,甚至仿佛流露出一缕冰冷的阴沉之色。 迟疑了下,压下心中随之而来的隐隐不安之感,小心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郎君,你不高兴吗?你在想什么?” 李穆被耳畔那一道声音给唤了回来。 他抬眼,见她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有些不安似的,顿时回过了神。 他摇了摇头,将手中捏着的信,还给了她。 “没什么。”他说。 “只是没想到,你阿姊会如此快便写信给你了。” 洛神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看错了眼。 收到阿姊如此一封信,郎君又怎会不高兴? “郎君你看,”她指着信末那句话。 “阿姊特意叫我转告你的。往后,若得他们支持,你做起事来,必也更加得心应手。” 李穆望着她热切的一张小脸,微微一笑。 “郎君,你信我的话!我阿姊人真的很好。小时候,她为了救我,自己被野蜂蜇伤,险些丧命……” 出于直觉,洛神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堂姐,当朝的新皇后,似乎没有半点想要靠拢的意思。 这让她有些挫败之感。 她很想说服他,让他知道,阿姊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忽然,她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小时两人相遇的那段往事,眼睛一亮。 “郎君,先前你说,是我小时救了你的。可是你忘了吗,最后开口说话的人,是我阿姊啊!她若不是好人,最后又怎会听了我的话,回来救了你?” 李穆注视着她,又笑了。 “我确实还欠皇后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我会还她的。”他说。 说完,他仿佛不愿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摸了摸肚子。 “我饿了。” 洛神只好打住,收起堂姐的信,叫人传饭。 饭毕,他带着洛神一起去了前头。 他和蒋弢议着各种事。隔着张屏风,洛神坐在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一张榻上,就着灯火,写着要叫人带回去给阿姊的回信。 信终于写完了,他和蒋弢的事情却还没说完。 他们在议着被派出去的斥候源源不断送来的关于西金人攻打西京长安的各种消息。 鲜卑人谷会隆的兵力、他用兵的惯用策略、行进的路线、军队的兵种分配、辎重和粮草的供应…… 事无巨细,听起来有点枯燥。 洛神渐渐犯困,趴在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来。 醒来之时,发现蒋弢已经走了。 应该很晚了。外头黑漆漆的。 他俯身,将她从榻上横抱而起,朝外走去。 洛神睡得手脚软绵绵的,还没彻底醒来,不想走路。 反正为了省油,天黑之后,除了必要的几个地方,刺史府里都没啥灯,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就半眯着眼,靠在他的怀里,任他抱自己走路。 回了屋,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一阵悉悉簌簌的脱衣声后,他上了床,爬到她的身边,躺了下去,伸臂,将她搂了过去。 黑暗中,他无声地亲她,抚她,没过片刻,便将她压住了。 洛神懒洋洋的,仿佛还沉浸在先前的睡梦里,并没有彻底地醒来。 她半睁半闭着眸,任他享用着自己的身子。 完事后,他点了灯。分她双腿,温柔地替她清理身子。 每次他都这样。洛神起先很是害羞,慢慢也就习惯,随他了。 她感到很舒服,任他弄着,自己打了个哈欠,眼睛一闭,便又沉入了黑甜乡。 再次醒来,应是下半夜了。 床上只有自己,他不见了。 洛神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披衣下去找他。 出来时,看到他人在庭院里。 他背对着自己,就坐在石亭前那道她先前修补好的石阶上,手中持了一剑。 剑出鞘,刃绝直。 他用一片磨毡,反复地拭着剑刃,动作极其仔细。 磨片刻,他便停下,以剑对月,慢慢地转动剑身,以月华试着剑的刃芒。 夜凉如水,月光皎白。 刃身所映之处,闪烁着玄冰似的青色剑芒。 一种森冷的寒意,迫目而来。 洛神一愣,张嘴本要唤他的,声音卡在喉中,脚步亦停住了。 实在感到意外。 如此的深夜,他不睡觉,竟独自跑到院中对月砺剑? 应是听到了她出来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收剑,归鞘。 洛神终于朝着那个背影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 他依旧坐那里,并未起身。 和她默默对望了片刻,朝她张开了双臂。 洛神忽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样的他,才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立刻坐到他膝上,把他所喜的自己柔软温暖的身子,依进了他的怀里,让他抱住。 “你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她仰起面,问他。 “阿弥,往后,倘若有一天,你的阿姊要杀我,你会怎样?” 他沉默了片刻,道。 洛神一愣:“阿姊人很好的。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好端端的,她怎会要杀你?” “人是会变的。你阿姊做了皇后,日后的想法,自然慢慢就会变了。” 李穆微微低头,注视着月光下的这张洁净的美丽面庞。 “又譬如你,如今你说你亦爱我,愿意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等到日后,说不定你就变了,不要我了。” 洛神急忙摇头。 “我不会的!你错想我了!”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前几日,她去探望那个新生婴孩时的所见。 还没满月,躺在母亲的怀里,看起来竟也如此惹人怜爱了。 “郎君,你想不想阿弥也给你生个孩儿?” 或许是为了证明他想错了,这话脱口而出。 说完,她又害羞了,忍不住有点脸红,抬手捂住了脸,不敢看他眼睛。 她知道,他每次都替她仔细清理身子,大约就是不想要她给他生孩儿。 原本她根本没想过这个的。 只要他喜爱她,她和他一起,陪着他睡觉,她就感到很欢喜了。 从没想过生孩子。 何况,那日她也被那妇人生孩子的状况给吓到了。有点怕。 可是这一刻,不知为何,想到他只和她睡觉,却不让她生他的孩儿,忽然就感到委屈了。 想象着像自己,又像李穆的一个小小的人儿,她的心里,竟也有些期待了。 唉!也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自己怎么就会这么喜欢他。 居然想替一个男人生孩子…… 她松开了捂脸的手,仰脸望着他。 “郎君,我想给你生孩儿。” 她鼓足勇气,再次说出了这一句话,便咬唇,望着面前这男子。 他不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胳膊搂住了她的肩,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现在还不行。” 他亲了一下她俏丽的鼻头。 “你还太小了,自己也和个孩子没什么两样。跟着我,本就委屈了,我舍不得让你再受这苦。” “况且,我还没替你打下西京。” 洛神心里涌出一阵甜蜜。抬起一双玉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郎君,你方才睡不着觉,便是担心日后你功高震主,阿姊忌惮,要杀你吗?” “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日,你也莫怕。只要我在,我一定会保护你,绝不允阿姊伤你半根汗毛!” 娇柔的声音,说着如此郑重的信誓。听起来其实幼稚,却又是如此的打动人心。 但她不知,叫他患得患失,辗转难眠的,并非是她的阿姊要杀他。 “阿弥,将来你是不会弃了我,离我而去的,是也不是?” 李穆凝视着怀中的女孩儿,问。 洛神点头,凑过去,亲了亲他线条坚毅的好看的下巴。 “阿弥不会不要郎君的。” 李穆笑了。 “我记住了。” “阿弥,你亦要记住你今夜所言,不许再负我了。” 他将她抱起,从石阶上起身,往里而去。 第84章 第 84 章 台城廷尉署的地牢里, 即便是在阳光晴好的白天,也是昏暗潮湿, 不见天日。 慕容替在这里,已被关了将近两个月了。 旧帝驾崩,新主登基,维持了将近二十年衡势的大虞朝廷, 随着宫廷易主,朝局亦随之改变。 牢房外的建康,正上演着暗流涌动, 风云变幻。 但这一切和他,已经没了干系。 百密一疏。本已胜券在握的许氏,因长公主的横加插手, 竟功亏一篑,含恨而退。 浪潮退去,他也沦为了一只弃卒,似乎被人遗忘在了这间监牢里, 任他自生自灭。 或者说, 等着有人终于想起他,给他划上一个终结的符号。 廷尉知他是重犯, 自然不会向犯人透漏任何和外界有关的消息。 被关在这个地牢里的人, 和聋子,瞎子, 并无区别。 但这些日, 这个鲜卑人自己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数次提出要求, 要再见许泌。 他没有等到许泌再来地牢见面。 等到的,是一道就地正法的命令。 命令下自尚书台。乃高峤的亲笔所签。 廷尉下到地牢,命人打开牢门,向里面的死囚宣告自己方才收到的上命。 鲜卑人的反应,叫廷尉也是有些佩服的。 做了这么多年廷尉,专司案狱,他见过太多人临死前的丑陋模样。 再硬骨头的人,等真到了这一刻,亦无不变色。 但面前的这人,看起来竟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身体应该已经很是虚弱了,却依旧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抬起黑紫色的一双瞳睛,盯上了他。 对上那双冷漠眼睛的一刻,竟让廷尉的心中,也起了一丝寒意。 这个鲜卑人,仿佛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什么重要之物。 这样的人,对别人,更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他命刽子手动手,自己退了出去,站在牢门外观望,免得等下污血飞溅,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刽子手入内。 他已很有经验了。 为了减少事后收拾的麻烦,他往地上丢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上头叠染了层层的经年累月污血痕渍的毡席,示意慕容替跪上去。 慕容替闭目。 刽子手怒了,骂了一声,上去,强行要将他摁要毡席上。 这时,牢头匆匆下来,道许司徒来了。 廷尉皱眉。 他对这个鲜卑人所知不多。但能令高峤和许泌此前都亲自下监,甚至为了此人而起冲突,本应该也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后又沦为弃卒。 一直护着他的许泌,未对他此前的求见,有任何的反应。 廷尉以为许泌已经撒手不管了,却没有想到,今日高峤下令杀人,他又突然现身。 廷尉命刽子手暂停行刑,自己匆匆先去迎见。 许泌未带随从,独自下的监房。 他身形似乎比先前佝偻了些,嗓音也嘶哑了,听起来,和平日不大一样。 廷尉知许家最近很是丧气。猜测许泌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但才短短这么些时日,人便憔悴变化至此地步,也是不禁有些感慨。 人弄权势,权势又何尝不是在弄人? 廷尉上去,行拜见之礼。 许泌冷冷地道:“去把慕容替提来,我要带走。” 廷尉一怔,迟疑了下,斟酌道:“许司徒见谅。非我不从许司徒之命。乃是今早,我方收到尚书台的上命,命我将人犯就地正法。许司徒若是要人,也无不可。但可否先容下官禀上?” 许泌大怒。 “你敢不从我命?” “莫不是你看新帝登基,高峤得势,便敢轻视我许家了?” 他冷笑。 “我许泌再失势,还有荆州霸府在。对付你一个廷尉,绰绰有余!” 他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廷尉,厉喝:“还不快些,将人给我带出来?” 对着许泌之怒,廷尉无可无奈,只能命人将慕容替带出来。 片刻后,慕容替被狱卒领出,站在许泌面前,看着许泌。 两人四目相对。 许泌转向廷尉:“把他镣铐去了!” 廷尉只能叫人去了慕容替的手脚镣铐,等许泌带人出了牢监,登上停在外头的一辆马车,扬长去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高峤。 …… 车夫赶着马车,朝着最近的一个城门,疾驰而去。 许泌和慕容替同车。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身猛地跳动。慕容替脸色雪白,身子一晃,栽了过去,被许泌一把扶住,取出一帕,抬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血痕,眼睛里露出同情之色,道:“阿兄,你怎样,可还熬得住?咱们的人在渡口等着了。你再坚持一下,等出了城,到了渡口,便能上路了!” 那手光滑白皙,浑不是男人的手。声音更是恢复了本音,听起来竟是个年轻女子。 慕容替睁眸,望着易容成许泌模样的妹妹慕容喆,哑声道:“我无妨。你来的还算及时。否则我已被杀。” 他想起方才一幕,眼底掠过一缕狠厉之色。 慕容喆道:“阿兄,怪我来迟,叫你在里头险些丧命。并非我不想早来,是我对许泌不熟,怕易容不像,万一被认出来坏了事。我死无妨,不能连累阿兄。这些时日,许泌一直深居简出,我费了不少的劲才混入许家,远远看了他几回,勉强易容成这模样。好在终于骗过廷尉,救出了你。” “全怪我,事情没有做好。不但前功尽弃,还叫阿兄险些丢了性命……” 慕容替摇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事不成,怪天意弄人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慕容喆的一双秀目,露出带了怨恨的不解之色:“阿兄,我不明白,许泌有把柄被我们捏住,他为何敢弃你不顾?就算太子做不成南朝皇帝了,但他不是还做着南朝大臣?他就不怕高峤拿了我那道圣旨,要将他斩草除根?” 慕容替道:“高峤的目的,是阻止太子上位,不让许家计谋得逞把持朝廷,而非借机彻底拔除许家。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他忌惮许家兵力,怕逼得太急,许家造反,南朝大乱。他做事求稳,瞻前顾后。如今他已达成目的。你便是将伪诏交给了他,莫说瞒不过他,便是此为真的诏书,他也绝不会在此时撕破脸皮公然发难。许泌是只老狐狸,怎猜不到高峤的顾忌?他两人看似仇敌,实则相互知道对方所想,暗中犹如达成妥协,算彼此各退一步,此事揭过,暂时相安无事。” 慕容喆这才恍然。咬牙切齿地道:“南朝男子,果然没一个有点血性的。全都是窝囊废!这个高峤,空有虚名,实则无用至极,险些害阿兄你丧命!” 慕容替神色却很是平静,望向慕容喆。 “我在监牢,如同目盲耳聋,却也料到事情应是起了变化,数次要求见许泌,便是试探之意。他迟迟不见露面,我便知道大势已去,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好在今日还被你救出,也算天不亡我。” “阿妹,你为复国,牺牲不少,今日又救了我,阿兄代大燕向你言谢了。” 慕容喆慨然道:“阿兄不必如此!阿兄乃大燕复国之望!唯有保住阿兄,我大燕才有希望。我身为慕容家的女儿,只要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脱。” 慕容替颔首。 “阿兄,事已至此,逃脱后,我们去往哪里?” “当初我受叔父派遣来到南朝,本是为了借兵。如今事败,只能回去投奔叔父,另谋出路。” “听闻叔父在龙城,已是召集不少旧部和族人。只是,我们此次即便能从南朝逃脱,如今北方大部仍属夏羯地盘。他们对你恨之入骨,你仍在追缉之列。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如何安然穿过中原,回往龙城老家?” 慕容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谷会氏如今正谋取长安。夏羯为保陇西,正调兵应对。所谓浑水摸鱼,越是乱的地方,越有机可乘。倘若今日能够逃脱,不妨取远道,绕襄阳北上,走西线,那一带虽荒远,但相对安全,过去后,再趁乱渡长安,走萧关,最后回龙城。” “一切听凭阿兄安排。” 慕容替点头,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朝前飞驰,渐渐接近城门。 门卒见来了一辆出城马车,上前阻拦,正要查问,看到车窗里探出一张脸,嘶哑着声,冷冷地道:“让开!本官有事出城,耽误了朝事,你担待得起?” 门卒认得许泌,见他露脸了,哪里会起疑?急忙退开,正要叫人放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吼声:“马车里的许司徒是假的!快拦住!拿下人犯!” 门卒转头,见台城卫统领陈团领了一大队的人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呼人在前头设卡拦车。 车夫是慕容家的死士,挥鞭,狠狠地抽了一记马背。 马匹吃痛,拖着车厢,强行破卡,冲了出去,沿驰道狂奔而去。 慕容喆不住回头,见身后大队追兵越来越近,已能隐隐看见点点的黑色影子,不禁脸色煞白。 慕容替忽道:“放我下来,你们继续向前。” 慕容喆一愣,随即明白了。 马车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是赛不过单马的。再这样下去,只能一起束手就擒。 “阿兄!你受伤了,我随你同行!让马车引开他们!” “不必!两个人目标反而明显,不容易逃脱。你在前头再自己下去!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阿兄——” “快些!只要引开追兵,我便能自己脱身去往龙城。你也想办法,到龙城碰头!难道你想今日一起死在南朝人的手里不成?” 慕容替厉声喝道。 慕容喆一凛。 她知在兄长眼中,复国、称帝,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其余,哪怕是自己和他的命,必要之时,也是完全可以不计。 点了点头,立刻命车夫暂缓车速,将马车里备好的一个包袱匆匆递给了慕容替,照他所言,放他下去。 慕容替无声无息地匿在道旁一处野草密集的沟渠里,看着那大队人马从面前呼啸而过,半晌,等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认准了西北方向,朝着江边,蹒跚而去。 …… 天黑时,高峤得到了最新回报。 说在渡口附近,搜到了十几个藏匿着的鲜卑人,应是慕容替此前的随性,全部被抓,无一漏网。 那辆马车也追到了。但里头早不见慕容替。那假扮许泌的,也提早逃走,只剩车夫一人。 慕容替应计划渡江北逃。陈团已派人连夜在江边搜索,若有消息,再来回报。 高峤心事重重,从台城回到府邸,去寻萧永嘉,说慕容替逃脱的消息。 叹道:“当时叫他走脱,我便知不可能再抓到了。此人工于心计,又善隐忍,如同放虎归山。只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放过了他。倘若那时一刀杀了,也就没有后来这诸多事情了……” 他后悔不已,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见萧永嘉却刚刚卸妆沐浴出来的样子,身上随意裹了件衣裳,自顾坐在镜前,长发未梳,以手撑额,似出神地想着什么,完全未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便想到这些时日,先是国丧,再东阳王登基,侄女高雍容为后,六宫亦少不了诸多的繁缛礼仪,她频频邀萧永嘉入宫主持。萧永嘉却兴致缺缺,似勉强为之。 于是改口:“阿令,侄女之事,如今也差不多了。我瞧你也乏了,你休息吧。” 萧永嘉依旧没有搭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高峤忽然感到有点紧张。 最近萧永嘉虽然一直住家中,但两人还是各睡各的。 这是她的屋。 先前,实在是朝廷的事情太乱了,他根本就没心思想这些。 最近新帝登基完毕,朝廷慢慢有些稳了。他便想起先前,自己还曾情不自禁地亲了她一下。当时她好似很是柔顺。于是最近几个晚上,就有点想问,自己能不能也留下,和她睡一个屋。 只是这一句话,几次想开口,却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峤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却没那个意思,所以也不见主动。 不禁有点讪讪。 见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迟疑着,自己到底是寻个借口再留一会儿,还是出去算了,外头来了人,道皇后来了。 白天,高雍容在宫中宴建康一众命妇贵女,萧永嘉在上位。从宫中回来还没几个时辰,侄女又来了。 她和丈夫迅速对望了一眼,便唤来侍女给自己梳头穿衣,略收拾了下,两人来到前堂。 却见高雍容并未穿戴皇后礼服,而是寻常一身家常的打扮,站在堂中,正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面有感慨之色,听到他夫妇的脚步声,转过头,见两人来了,笑着唤“伯父,伯母”。 高峤和萧永嘉要对她行叩拜之礼,高雍容急忙走来阻拦:“伯父伯母快勿折煞我了。先前外人跟前,我无奈只能受二位大人之礼,这里是自己家中,二位大人怎也如此见外?我随陛下回来后,便一直想以高氏女儿的身份再回一趟家里,今夜总算得以成行,大人如此客气,莫非是不欢迎侄女?” 高峤看了眼萧永嘉,见她没开口,自己忙露出笑容,道:“怎会?难得你如此有心,我和你伯母,高兴都来不及。” 高雍容含笑,又看了眼四周,道:“方才侄女一路进来,处处所见,皆为旧时景物。出嫁这么些年,虽一直怀念,却不得归家,便是回来,也匆匆如同过客。想到从今往后,便和伯父伯母比邻而居,若想家了,随时可回,心中不禁诸多感慨。” “侄女对两位大人,始终敬若父母,从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只是不知两位大人,还是否如从前那般,将侄女亦依旧视若亲女?” 她笑着道。 高峤一愣,随即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说起来,你和阿弥姐妹情深。你出嫁后的这些年里,她时常在我和你伯母跟前提及你呢。” 他说完,又看了眼妻子。见她还是无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侄女,心里不禁疑惑。 提及洛神,高雍容眼神也亮了,笑着叹气:“这次回来,我才知道阿妹竟去了义成。我还想着往后能时常和她见面走动呢。原本很是惋惜的,但再一想,妹夫乃人中俊杰,阿妹追随夫君,二人夫唱妇随,为我大虞开疆拓土,此为何等英雄豪迈之事,我又何需惋惜。故前些时日,给阿妹去了封叙旧信,又想义成乃荒凉苦地,难为阿妹,随信也只能送些吃穿之物,聊表心意。” 萧永嘉终于开口了,说:“难为你了,每日事都忙不过来,还记得阿弥。我代阿弥向你道谢了。” 高雍容笑道:“伯母怎如此客气?我从小便视阿弥为亲妹。只盼妹夫早日为我大虞建功立业,陛下必不吝厚封。到时,他夫妇载誉归朝,我再和阿妹叙姐妹之情。想着那一日,我便极是欢喜。” “是,是……”高峤附和。 “只是如今,东阳王是稀里糊涂做了皇帝,我也稀里糊涂,跟着成了皇后。在外人跟前,我是不敢说的。但对着伯父伯母,却不怕你们笑话,我便直说了。陛下和我,如今两人都还悬着心……”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陛下原本只想好好做他的东阳王,我做我的王妃。一辈子顺顺当当过去,便是最大的福分。没想到被接到建康,成这般的局面。” “陛下年轻,如何知道处置国事?我更是什么都不懂,从今往后,也就只能厚着脸皮,处处要靠似伯父伯母和妹夫这般的家人的扶持了……” 高峤面色也显凝重了,叹了口气:“我等朝廷之臣,分君之忧,本就是份内之事。你放心吧。伯父若还有几分余力,能用的上,必会尽心。” 高雍容再次面露喜色,向高峤下拜。被高峤扶了。 高雍容直起身,看了眼始终不怎么开口的萧永嘉,道:“伯父,伯母,我另有一事,想求两位大人的谅解。能否容我入内室细说?” 萧永嘉盯着她,目光微微一动。 高峤却面露惑色,随即点头:“到我书房吧。” …… 三人入了书房,闭门。高峤居上座,萧永嘉陪坐在他身侧。高雍容来到两人面前,竟郑重下拜。 高峤一愣,忙道:“你为何行如此大礼?不可!快快起来!” 高雍容却不起身,说道:“伯父,你可还记得当初妹夫求娶阿妹之时,曾遭人暗算,险些不好之事?” 高峤迅速看了眼身边的萧永嘉,目露不解之色。 “侄女再不敢隐瞒了。此事,从前乃是侄女所为!” 高峤吃惊。 “侄女从前一直不敢在伯父面前提及,便是怕惹来伯父雷霆之怒。如今之所以寻伯父坦诚,乃是心中愧疚,以至于夜寐不宁,再不敢隐瞒。” 高雍容的眼角,微微泛出泪光。 “先前侄女之所以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乃当时突然知悉妹夫竟强娶阿妹,不但伯父伯母,全家皆为此事痛苦不堪,更因干系阿妹终身,侄女激愤难当,更是出于维护高家和阿妹的赤诚之心,一时糊涂,自作主张,竟做下了那样的错事。” “激愤过后,我便后悔了,有心收回安排,只是人都出去了,一时也无法阻拦。幸好上天有眼,事情未成,妹夫安然无恙。当时我又悔又怕,去寻伯母。伯母事先分毫不知,问我之时,恰好伯父也寻了过来,我怕伯父知道实情,会加怒与我,对我失望,竟求伯母替我隐瞒……” “错本就在我。事发之后,我非但不去悔悟,反而错上加错,令伯母替我蒙冤。这件事情,我至今想起,时常难安。今日终于拼着要被两位大人怪罪,也要来此,亲口向大人认错。” “求大人,看在侄女当时亦是出于维护高家和阿妹的心情,一时糊涂,不要和我计较……” 她的两道眼泪流了下来,哽咽着,向高峤和萧永嘉磕头,跪地不起。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高雍容发出的轻轻抽泣之声。 高峤慢慢地看向萧永嘉,盯着她,神色古怪。 萧永嘉垂眸,一语不发。 高峤终于转过脸,看向高雍容。 “你……”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停住。 高雍容说道:“那时全家都怪妹夫,我更是如此。如今我才知道,妹夫乃国之大器,和阿妹更是前世姻缘,天造地设。我极其后悔。今日坦承此事,盼伯父勿怪,更盼伯母谅解。往后陛下治国,我虽平庸无能,但也会尽我所能治理六宫,亲躬蚕桑,为陛下分忧,为天下子民祈求福祉。” “恳求伯父尽心辅佐陛下,亦求伯母,往后多多教导于我,陛下与我,不胜感激。” 高峤面容凝重,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当初也不是你一人反对的。只是你的手段,实是过激,大错特错。好在你妹夫吉人天相,你也幡然悔悟,勇于认错。此事就这样吧。往后,我自会尽我所能,尽心辅佐陛下。” 高雍容再次落泪,又磕头谢罪。 萧永嘉一直注视着侄女,目光有些复杂。终于,也出声安慰了几句。 高雍容含泪而笑。陪着她,再说了一会儿的话,因不早了,重新匀了面,告辞回宫。 夫妇送她至堂外,高雍容再三请他们留步,二人停步。 等侄女一走,高峤立刻对妻子道:“你随我回屋!”语气竟有些重,说完,抬脚便走。 萧永嘉盯了眼他背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一进去,高峤就关了门,双手背后,在萧永嘉跟前走了几个来回,忽然停住脚步,转脸气道:“那事既然和你完全无关,我当时问你,你怎不和我说实情?” 萧永嘉淡淡地道:“你一进来,劈头就骂我,认定是我指使的。我说不是,你会信吗?只怕还会一口咬定,说是我狡辩。” 高峤噎了一下。 “当时我是太过生气。后来你可以和我说啊!你竟也一直不告诉我!倘若不是今日自己侄女来问,你是不是就一直要把我当外人?” 萧永嘉眼眶有点发热,看着自己的丈夫。 高峤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我想起来了!就前次,我去县主家中寻你,你和我提过一句,说当年劫逼邵玉娘的人不是你安排的,要刺女婿的事,你事先也是不知。” “当时话还未说完,便传来消息,你阿弟发病……” 他手指不停地叩着自己的额,皱眉,语气很是歉疚。 “阿令,都怪我。后来事情一乱,我就忘了,再没问起你过……” 萧永嘉逼回了眼中的热意:“我却记得,你当时顺口就反问,不是你,那是谁?” 她笑了笑。 “侄女今晚自己来认了,你知道了一件。另件事,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当年确实恨那邵玉娘,恨得亦曾提剑要去杀了她,但终究还是没有去成。你怀疑有人安排劫道,逼死了邵玉娘。你想的不错。但那人不是我,而是朱霁月!” “那晚上,我便是从她口中无意得知,当年就是她安排的,激怒之下,才失手杀了她的。” “高峤,我脾气不好,叫你受了很多委屈,心地也不算好,不是你心仪的样子,至于贤内助,更是离我甚远。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也不敢再责备你有什么不是。” “话就这样了。我这些天,实在是乏了。我想回岛上清净一下。我走了。” 她说完,转身朝门而去。 高峤望着她背影,忽道:“站住!” 萧永嘉继续迈步。 “阿令,你站住!” 萧永嘉已经走到了门边。 “萧永嘉,你给我站住!” 高峤忽然罕见地直呼她的名字,吼了一声。 第85章 第 85 章 萧永嘉一愣, 转头,见高峤竟一脸怒气, 大步追上。 “你想做甚?” 她一双秀眉微皱,盯着他。 高峤已追到了她身后,原本怒气冲冲的,一对上她皱眉望着自己的模样, 面上怒气,顿时消失了。 “阿令,我……” 吞吞吐吐地, 他又停住。 萧永嘉扬了扬眉。 “无事?无事我先去了。” 她转头,抬手要开门,忽感到腰间一紧。 高峤竟从后将她抱住了, 双臂紧箍。 一种遥远的,却又熟悉的感觉,忽然向着萧永嘉涌了过来。 她盯着面前的那扇门。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大把的年纪了,放开吧……” 丈夫却没有放开她。 她听到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阿令, 我最近常常想起咱们当初刚成亲时的日子……很是怀念……我想你陪着我……” “你留下, 好不好……” 萧永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屋里安静极了。 高峤将妻子抱了起来,抱到床上, 放了下去。 他抬手, 轻轻抚她面庞,动作温柔无比。 “阿令, 你还是这么好看, 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却这般老了……” 耳畔忽听到丈夫的叹息之声。 她睁眼, 见他低头凝望着自己,目光萧瑟,神色感慨。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他带着风霜印痕的眉宇,忽然勾臂,绕在了他脖颈,将他的头压向了自己。 …… 云雨过后,萧永嘉面庞潮红,星眸半闭,人似睡似醒,温顺地伏在丈夫的怀里。 片刻后,感到一只手,又慢慢在自己身上游走,也不睁眼,只将那手一把打开,转过了身,趴在枕上,背对着高峤,嘴里含含糊糊地道:“行了!别没完没了……当自己还只二十岁吗?” 高峤做了长久的孤怨旷夫,一朝终于得以再次人道,对着宛若神女的美妻,恨不得将她灌溉得雨露满溢,从此对自己服服帖帖,如此方遂了心愿。自然是拼了全力,自觉雄风不减当年,颇为自得。才歇回来一口气,又摸到满手的香润玉温,一时忍不住,又意动了。 方才实在是太拼,耗力过大,此刻虽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但自忖再拼一把,应该还是可以的。正想再试,却被萧永嘉如此打断。 见她后背向着自己,语气似乎嫌弃,忍不住疑心方才自己没叫她满意。 这如何还忍得住?一阵面臊耳热。立刻将她强行扳回来,要再大战个三百回合,却见她睁眸,似笑非笑地道:“老东西,你是真不要一把老腰了?明早起不来床,别在我跟前抱怨……” 高峤面红耳赤,压住了她,嘴里嘟囔着道:“你莫小瞧了我……” 萧永嘉将他从自己身上,一把推了下去。 “行了!省点气力吧。又不是头回。” 萧永嘉坐起身,拿回自己衣裳披了,又拿他的,掷到了他身上。 高峤仰面翻倒,看着她穿衣裹住身子,也只能作罢了。改而抬手抚她垂在腰后的一把秀发,哄道:“阿令,那你躺回来,再陪我睡。” 萧永嘉躺了回来。 高峤将妻子再次搂入臂中,心底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之感,忍不住叹气。 “阿令,往后,等我能解脱这些朝廷事,我就去做个田舍翁,你会不会嫌我,又老又没用?” 萧永嘉闭目不语。 “阿令?” 高峤推她。 萧永嘉未睁眼,只道:“你如今就又老又没用了。我嫌弃你了吗?” 高峤一愣。随即苦笑,沉默了片刻,道:“阿令,我也知我没用……明知许泌阴害了陛下,却不能动他为你阿弟报仇……” “陆光与我本就日益疏远,如今新帝登基,我所料若是没错,他必会和许家摒弃前嫌,合力对我。” “这便罢了,我更担心的,还是民事。两湖旱灾刚过,吴地又来水涝。去年就欠收了,朝廷减免田税。今岁必定还不如去年。民生艰难,朝廷度支,更是左支右绌。我实是筹不出多余的钱,再去打一场平叛战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伸指,戳了他一下。 “你这人就是如此无趣。连句玩笑都开不起。” “景深,我也盼着你能早日解脱。你若做田舍翁,我便做田舍婆好了。到时翁对婆,凑合一起过,谁也别嫌谁。” 高峤低头,见妻子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不禁笑了。 想这些年,自己和她岁月蹉跎,又是懊悔,又感慨不已。 “阿令,往后我会尽量多地陪你,你若对我哪里不满,也只管和我说。莫再像从前一样,自己胡思乱想,丢下我就不管了。” 萧永嘉不再说话,只伸臂,将丈夫腰身搂住。 高峤只觉妻子温柔小意,如此抱着,肌肤相贴,仿佛竟比当年年轻之时还要令他动心。忍不住又和她温存了片刻,忽然想起侄女今晚来访,妻子的态度有些古怪,便顺口道:“侄女之事,莫非你还在怪?我实是想不到的。她小时候知书达理,为救阿弥,自己还险些被毒蜂蛰倒。怎的大了,做事反如此偏激。好在李穆当时无事,我瞧她也是真心悔改,且自己主动来寻我认错了。你也莫怪她了。” 萧永嘉出神了片刻。 “侄女能主动向你认错,自然是好。只是为何她早前不来,选这个时机来认?我和你说,这孩子,小时候我看着她大的。不是说她不好,只是觉得她心思没那么简单。何况如今还做了皇后。” 高峤笑了,摇头:“你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就喜欢多想。在其位,谋其政。她若改过,往后尽心辅佐陛下,母仪天下,则也是我高氏一门的荣耀。” 萧永嘉道:“你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好,好,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新安王和天师教走得近。这回新帝登基,竟连天师教的人都来朝拜了。先前我去京口,天师教的一个女香主故意冲撞我,我讨厌那些人!更不用说那些人为报复李穆,当时还险些伤及阿弥!你不要让天师教的人留在建康!” 高峤忙搂住妻子,点头:“我知道的。天师教去年在京口引发民怨,闹得很是难看,京口令曾上告朝廷。教首被陛下问责,上书告罪,主动治了好几个弟子的罪,又保证约束门下再不会犯。当时又有新安王说情,事情才过去了。天师教在民间信众多广。我知新安王应是想借教治民,却不知一旦失了约束,反而恐怕成为了乱源。我也是一向反对的。你放心,我会提醒新安王,不会让那些人留下的。” 萧永嘉嗯了一声,在丈夫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深夜,建康城的南门早已关闭。南门令知无事,便去值房睡觉。梦正酣,被手下给唤醒,道有一行夜路人骑马而至,叩门入城。 南门令皱眉:“何人?叫在外头等着,天明再入!” “说是交州太守陆柬之。” 南门令一愣。 陆家长公子陆柬之,早几年名满建康,他自是如雷贯耳。也知他先前因重阳竞赛输给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寒门武官李穆,随后去了西南做太守,一晃,也将近一年了。 这一年里,建康城中风云变幻,人物更替,陆柬之这个曾风光无限的名字,早渐渐淡出了记忆。 没有想到,今夜他竟突然回来了。 陆氏这一年间,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高许两家的对照之下,显得虽默默无闻,但毕竟是世家高门,南门令怎敢怠慢,急忙爬了起来,匆匆穿衣,亲自来到门口,命人打开城门。 陆柬之对南门令抱拳:“深夜打扰,有劳了。” 去年他离开建康去往交州,出城门时,南门令也在场。 此刻借着城门口的火杖,觑了一眼城外之人。见他比先前印象中的模样消瘦了不少,却笑容依旧,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忙让路,退到一边,躬身道:“陆太守言重了。连夜行路,想必辛苦。太守快些入城吧。” 陆柬之颔首,领了身后几个随从,纵马入内。 南门令望着前头那几个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叹气,自言自语地道:“北方在打仗,这边,怕也是要有事了……” …… 陆柬之并未听到身后南门令那出于多年职守的直觉而发出的近乎谶言的感叹之声。 他骑马入城,走在两旁布满民居的街道上,怕马蹄声太重,惊了人,引他们开窗窥探,便放轻马蹄,命随从亦如此,缓行在建康街道之上,朝着陆家而去。 入目熟悉的街景,让他难免感慨。 物是人非,大抵不过如此。 经过通向高家的那条街道口,他转脸望了过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随即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言情绪,继续朝前而去。 这一趟,他是应了父亲召唤而归的。 他和西南交州,似乎天生有着不解之缘。 从前先是过去平叛,助接壤的林邑王稳定朝局。 后来败给李穆失脸,又被父亲打发那里去做太守。 刚过去时,他很是颓废,加上染了热症,一病不起。 后来,他终于从颓丧中振作起了精神。 诸事渐渐得心应手。林邑王对他很是感激。他也颇得当地民众的爱戴——传言这位来自建康世家的年轻太守,无事总爱背着古琴,爬上太守府后那座小山之巅,独自对着空谷抚琴。琴声穿林,常令樵夫停斧聆听。于是他还得了一个“伯牙太守”的雅号。 就在他有时突发奇想,自己若就在此,这般了此余生,也未尝不可之时,突然又得知,父亲要他回京了。 他有一种预感,父亲应该是有事了。 陆家就在前头不远了。 陆柬之加快马速,行到大门之前,下去,拍开了门。 家人见他半夜而归,奔入通报。 他的母亲和弟弟陆焕之起身相迎,欣喜不已。 陆柬之和母亲弟弟还没叙几句话,家人便来传,说他父亲在书房了,叫他去见。 陆柬之安慰了几句因看他消瘦而落泪的母亲,叫陆焕之送她去歇息,自己匆匆去了书房。 陆光端坐在灯火之后,神色严肃。 陆柬之向自己的父亲下跪,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跪坐在他身侧,说:“这一年来,儿子未能在父母大人面前尽孝,请大人恕罪。” 陆光目光扫了他一眼:“说你先前生病。身体如何了?” “早已痊愈。多谢大人记挂。” 陆光微微颔首。 陆柬之等了片刻,见父亲未再开口,便问:“大人召儿子归家,可有吩咐?” “你翅膀硬了。如今我的吩咐,你怕是不会放心上了。” 陆光瞥了儿子一眼,冷冷地道。 陆柬之知父亲意指此前他抗命不从婚姻安排,再次俯伏于榻,叩首不起:“儿子忤逆,望父亲恕罪。儿子先前也于信中说了,除此一事,求大人勿相逼外,余事,儿子不敢不从。” 陆光哼了一声,脸色极其难看:“高家辱我陆家至此地步,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对高家女儿念念不忘?大丈夫岂患无妻!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柬之,你太叫我失望了!” “和她无干,她已为人妻,我也早绝了从前之念。只是念及己身碌碌无为。无业,又何以成家?求父亲宽宥!” 陆光盯着叩首不起的儿子的身影,半晌,冷冷道:“我叫你回,也不是为了婚姻之事。” 陆柬之慢慢直起身。 “朝廷之事,你在交州,应也有所知。东阳王做了皇帝,自然是要倚仗高峤,高家日后只会愈发得势。许泌前些时日,约我商议一件大事。” 他盯着儿子。 “许泌提议和我陆家两家联合,出兵北伐,攻打豫州,此战胜,我陆家从前所受的羞辱,可凭此雪清。若再乘胜,再一并打下洛阳,光复东都,则为旷世之功!高峤就算将皇帝拿在了手上,也休想再一手遮天!” 陆柬之惊讶:“父亲,北伐乃人心所向,我自然愿意领兵一战。只是兴兵乃大事,何况如此大规模的跨江作战,更要谨慎。事先无周密准备,无知己知彼,我怕万一遭遇不利,到时非但不能为我陆家带来荣耀,反而伤了根本,往后想再崛起,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何况……” 他迟疑了下。 “许泌此人,两面三刀,怎能相信?” “岂有此理!” 陆光大怒,拍案,掌风带的灯火随之跳了一跳。 “我既叫你回来了,便是已经考虑妥当,你照我命行事就是!你身为我陆家长子,从前思虑不周,凭了意气行事,叫我陆家因你蒙羞,我便不再计较了,如今遇此家族兴衰大事,你又临阵退缩,毫无担当。柬之,你当得起我陆家长子的名分?” 陆柬之急忙不停地叩首:“请父亲息怒,儿子绝无退缩之意,更不敢质疑父亲。” 陆光慢慢吐出一口气,神情终于缓和了些。说:“你考虑过的事,你当我会不想?” “西金要攻打长安。长安乃北夏持有陇西的绝要之都,为应对,羯人必全力以赴。一旦双方开打,必不能顾全别地,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乃天时。” “荆襄过去,打下了南阳,便通豫州,军需可从此路线运输,畅通无阻,此为地利。” “许泌对高峤如今恨之入骨,主动寻我合作,求胜之心,更甚于我,又怎会从中阻挠?他许家有兵马二十万,我陆家十万,合起来三十万,比之当年高峤北伐,势更胜一筹。” “天时、地利、人和,此一仗皆有。高峤便是想要阻挠,也无从下手。你又怎敢言输?” 陆柬之低头:“儿子不敢。” 陆光道:“我心意已决!你好好准备,时机一到,出兵江北!” “趁着李穆如今还根基不稳。此战,你必须胜!记住否?” 陆柬之叩首,道:“儿子谨遵父亲之命,必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陆光这才露出满意之色,颔首:“你路上想必也是乏了,去歇了吧。休息好,再和军府之人见面也是不迟。出兵也要等待时机,非一蹴而就。” …… 陆柬之从父亲书房出来,回了自己从前的居所。 他回来的行李不多,只一口大箱,里面是些衣物,并一只装琴的琴匣。 陆母早叫人收拾了出来,又亲自等着,见儿子终于回了,一番念叨,叮嘱他要听父亲之言,莫再叫他失望,见儿子点头答应,这才欣慰离去。 月升中天,更鼓声声。 陆柬之连夜赶路,人虽疲乏,却是心事重重,又如何睡得着觉? 他没有想到,父亲召他回来,竟是为了这个目的。和许泌联合,出兵北伐。 父亲的分析,确实没错。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 能兴兵北伐,夺回汉家之地,亦是他所向往的。他陆柬之,绝非没有担事之勇。 但叫他不安的,是父亲和许泌此次出兵的目的。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新皇帝刚刚立朝的这个时候,借北伐打压高峤,抬升势力。 在自己的面前,父亲甚至都不做丝毫的遮掩。 对于高相公,陆柬之是放心的。哪怕他知道许陆两家北伐目的,以他的操守,他也绝不至于暗中使绊。 但恰恰,就是如此一个出兵的目的,才让陆柬之感到无比的担忧。 两个因利而临时凑到了一起的世家,怀揣着打压另一个世家的目的,带领一支联军出兵北伐,真的能够做到心无旁骛,心想事成? 他在屋里徘徊了许久,难遣心怀,不知不觉,又走到那只琴前,开了琴匣,拿出藏着的那份减字谱,对着烛火,指尖轻触上头记录曲谱的娟秀字体,出神之际,门被人推入。 他转头,见陆焕之来了,忙将琴谱收回匣内,转过了身。 “如此晚了,阿弟你还不睡?” 陆焕之走了过来。 “大兄,方才你在书房,我就躲在外头,你和父亲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的脸上,露出兴奋的期待表情。 “大兄!这样的机会,便如父亲所言,千载难逢!你一定要把握好!这回将那李穆踩在脚下,替我陆家,更要替大兄你自己出一口气!” 陆柬之不语。 “大兄,你对高家阿妹至今不忘,我看高家阿妹,对你应当也是如此……” “不许胡说!”陆柬之脸一沉。 “我没有胡说!”陆焕之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看的,就是高家阿妹给你的琴谱!先前你在交州生病,我便知你乃是心病。我和三妹商议,让她去求高家阿妹相帮的!她如此用心,特意给你写了琴谱,虽不是信,虽胜似书信。可见她对你也是有旧情的。那个李穆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武夫,自己在义成那种地方垦荒也就罢了,还让高家阿妹跟他受苦。” “凭什么他能娶到高家阿妹?” 他越是说,神色越是激动。 “大兄,你一定要打赢这仗!等咱们拿下洛阳,朝廷谁再敢低看咱们陆家?” “哪天说不定李穆死了,高家阿妹就能嫁回来,做我阿嫂了!” “焕之!住口!” 陆柬之厉声喝道。 “高家阿妹的琴谱,乃劝我振作精神,何来半分你所言的旧情?你若敢出去胡说八道,坏她清誉,叫我知道,我饶不了你!” 陆焕之从前亦有几分爱慕洛神,但知她看不上自己,加上对大兄敬重有加,从前也没想过要和大兄争抢。 但她嫁了别的男子,于他而言,便是不可接受,对李穆,自然是恨之入骨。 他从未见大兄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地教训,不敢再嚷,勉强压下心中妒意,道:“大兄你放心。我怎会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陆柬之神色这才缓了下来,道:“打仗之事,我会尽力为之。你放心吧。不早了,你去睡吧。” 陆焕之不甘地瞥了眼他方才匆匆盖上的琴匣,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 蒋弢做事的效率让洛神很是满意。 那日说了一回,才半个月而已,他便送来了十几架全新的纺机和织机。说剩下的还在叫人继续赶做,需要多少,日后慢慢都能做出来。 洛神很是高兴,给他钱,叫他向仇池人收购多多的麻料。 仇池人的生活习惯虽开始汉化,但日常能穿丝绵或是精麻衣裳的,还只限于贵族和上层,民众大部分还是习惯衣着兽皮,妇人也不擅长纺织。但给他们钱,叫他们去采收原料,他们想必是乐意的。 蒋弢答应了,说正好明日他要随刺史去趟仇池办事,到时就把夫人的这个事情也给办了。 义成夏日的荒野之上,野麻到处可见。洛神请教仆妇中那位精通纺织的绣娘,知将这些收割回来,经过捣练处置,便能纺线做衣。叫来城中妇人,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人人都是乐意。于是白天众人事毕,便都出城采收原料。 这日,便是李穆从仇池回来的日子了。 连上今日白天,两人分开,其实不过也才三天。 洛神独自睡了两个晚上,便觉想念得紧,连今早在学堂给孩子们上课也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午后,她就忍不住了。叫厨娘做了一大锅子的凉饮,分给在绣娘带领下正集体学着捣麻纺线的仆妇和侍女们,自己带着剩下的,借口给守城士兵送去,在阿菊的陪伴下,两人坐了一辆小马车,车轮碾过如今已被夯得平整宽阔的路面,吱呀吱呀地来到了城门口。 士兵见刺史夫人亲自来探望,不但如此,还送来凉饮,个个感激,只是起先还有些拘谨,不敢取食。 洛神亲自打了一碗,送到一个少年士兵的手上。 那士兵的脸红了,接过,一饮而尽。 洛神含笑,叫其余人也都各自取食。 士兵们这才呼啦一下全都跑来,齐声道谢,争着取用。 洛神就上了城墙,站在上头,眼巴巴地看着李穆回来的那条路的方向。 “小娘子,先回了吧!日头晒!李郎君知道了,要心疼的。” 阿菊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 洛神看了一会儿,没瞧见李穆回来,阿菊又在一旁念叨,很是烦人,没精打采的,忽然见阿鱼从远处跑了回来,向着自己用力挥手,似乎有事,于是急忙下去。 “夫人,方才我在外头采麻,看到野地里躺着个昏迷了的阿姐!叫她也没反应,好像快要死了!” 投奔义成的那些流民里,生病、重伤,乃至到了后,便体力透支昏倒的人,为数不少。 阿鱼口中的那女子,应该也是前来投奔的流民。想必路上遭遇了不幸,这才只剩孤身一人,还没到,便昏了过去。 阿鱼大概是想到她和她死去母亲的遭遇了,望着洛神,很是焦急。 洛神叫了附近的一个士兵,提了一罐水,叫阿鱼带路,自己一道,急忙过去。 附近野地里的麻已经采收得差不多了,阿鱼走得有点远,出去了几里路。 “夫人!她就在那里!” 阿鱼飞快跑了过去,指给洛神看。 洛神走得近了,看见野地里,趴了个穿了寻常破烂妇人衣裳的女子,身形消瘦,身上似乎带伤,长发凌乱,双目紧闭,露出的半张枯黄灰暗的脸,感觉应该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洛神急忙过去,蹲到她的身边,推了推她,唤了几声。 那女子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碰到的皮肤,烫的吓人,发烧显然很是厉害。急忙拿来水罐子,将壶嘴凑到女子干裂的唇上,慢慢地喂了她几口水,见她眼皮子动了动,又唤,她却还是没有睁眼。便叫士兵背起入城,送到了阿鱼家中,唤来军医给她瞧病。 军医闻讯匆匆赶来,看了看,说发高烧。捡出了几样草药。 又看了眼女子后背的伤,道是鞭笞所致,时日有些久,一直未能痊愈,伤口化脓,加上天气炎热,这才昏迷过去。 女子身前似乎也有伤。 虽身材干瘦,看起来和个男人差不多,他却也不好随意翻看。只留了伤药,说清洗伤口后,给她上些药。 能不能救回来,就看天意。 军医很是忙碌,处置完便走了。 毕竟是条命。洛神忙叫阿菊去煎药,和阿鱼打来水,亲手替那女子清洗手臂和腿上的伤口。见她衣下皮肉,光滑细嫩,又撩起衣裳,清理后背。 轮到胸腹时,一直闭着眼睛,仿佛昏迷着的女子,突然动了动,转过脸,双手压住衣襟,用嘶哑含糊的声音说道:“多谢夫人……我这里无大碍……” 洛神见人终于醒了,松了口气。清好其余伤处,用手指挑了药膏,亲手替她手脚和后背仔细地上了药。处置完,本想问她来历,见她依然十分虚弱,躺那里,双目始终紧闭,一动不动,便暂时作罢,只对阿鱼轻声道:“你先照顾她吧。我回去后,叫人送些吃食过来。她若有什么不好,你再来叫我。” 阿鱼点头应好。 洛神用清水洗干净手,站了起来,捶了捶有点发酸的腰,眼角风忽瞥见门口似乎站了个人。转头,竟看到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靠站在那里,笑看着自己,却一直没有发声。 “郎君!” 洛神惊喜得差点跳了起来,扭身就朝他飞奔而去。 第86章 第 86 章 李穆方才回城, 便听说她去给士兵送了凉饮,后又登上城头, 在上头待了好些时候,猜到她是去那里等自己回来,如何还忍得住,放下别事, 先便寻了过来。 他笑着迎上去,低下了头,唇附在了她的耳畔。 “我一回来, 便听说你去城门口给士兵送凉饮了。我也口渴得很,想喝。” 几乎就在赤,裸, 裸地逗弄起她了。 洛神飞快看了眼一旁的阿鱼。见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和他,忍不住脸一红。 李穆望着她眉眼欢喜含羞不语的模样,心中只觉爱极, 轻轻握住她胳膊, 道:“日头西了,你这里若无事了, 我先送你回吧。” 阿鱼急忙说:“夫人你回吧。我会照看好她的。” 李穆看了眼地席上那个昏睡中的女子, 见偏脸卧着,蜷缩身子, 知是被洛神救回来的那个。便摸了摸阿鱼的脑袋。 脚步声渐去了。 地席上一直昏睡着的女子, 毫无征兆地, 突然,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这是一双异族人的眼,黑睫掩映,遮不住两只眸底泛紫的瞳睛。 这双琉璃质地般的半透明的,淡漠的紫色瞳睛,盯着门外并肩渐去的那双背影,一动不动。 耳畔传来了小女孩送人回来的脚步声。 这双眼睛,又慢慢地闭了回去。 …… 夕阳余晖,炊烟袅袅。 义成如今已有将近五千人数的城民了。 李穆伴着洛神,走过渐渐开始恢复了些人气的城中街道,两人回到刺史府。 他洗去白天路上的尘汗,换了身衣裳,又喝了碗洛神先前留给他的凉饮,便叫洛神先歇着,说自己还有些事,先去了,天黑前一定回,陪她一道吃晚饭。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就这么巧,他话音刚落,院中就传来一个仆妇的声唤声,道蒋长史寻刺史。 洛神知他方才刚回城就来寻自己了,应是还有别事的。 可是她就是不想让他走。 小鹿似的,抢在他的前头跑到门后,身子一下压在门上,堵住了他出去的路。 她扬起一张小脸,看着他:“我不让你走。” 李穆笑着摇头:“听话。天黑我就回来陪你。” 洛神摇头。伸出一双玉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阿弥,你方才也听到了,蒋弢在寻我呢……”他轻声地哄。 洛神的视线平望,正落到他了充满了男性体征的喉结上。 她靠过去,张嘴,用她雪白的,小巧的,又尖利的两颗犬齿,咬了它一口。 喉结随了咽喉吞咽的动作,猛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阿弥,别闹……” 他的嗓音,听起来已经变得干涩了。 洛神松开了他的喉结,又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轻轻磨蹭着略带糙感的男人下巴,鼻音又甜又腻:“我才没有闹呢……” 方才那碗子凉饮,应是白白喝了。 李穆口干舌燥。 他都三天没有碰她了。她竟还勾引…… 一双大手,再也控制不住,抬起起来,隔衣用力揉捏着怀里的女孩儿。 洛神哎呦喊痛,扭着身子,躲他的手:“坏人!分明是你闹我,你还说我,疼死我啦……呜呜……” 李穆血脉偾张,一下将她压在了门板上。 片刻后,他松开那张被他吸咬得已经肿胀的小嘴,对外头道了句“说我不在”,随即一把抱起小美人儿,将她丢到了床上。 …… 黄昏暗沉,天快要黑了,李穆才从小美人儿的床上脱开身,匆匆去往前堂。 蒋弢还在等着,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快步迎了上来。 “敬臣,你来了!” 他虽然面带笑容,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着急的样子,但人却一直在这里等着。 显然,确实是有重要的事。 李穆不禁有点惭愧,含含糊糊地道:“方才我去了下附近,叫你久等了……你寻我何事?” 蒋弢和他一道从仇池回来,两人在城门附近分开,后来一收到消息,就立刻来寻他。 分明听人说,刺史和夫人一道回了,这才赶来,却见不着他人。 蒋弢是个过来人,隐隐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虽有点急,但也不至于火烧眉毛,还是能等等的,索性不催。此刻见他人终于来了,自然也不会点破,坐下后,开口便道:“方才你走了后,斥候便送来了一个新探到的消息。说秦州方向,往咱们这里开来了一支大约三万人的西金军队,乃急行军,四五天内,应当就能开到。” “若所料没错,必是谷会隆得知了侯定和咱们结盟的消息,使者又被杀,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抽调人马,要来攻打咱们。” 李穆神色,立刻转为肃穆。 “消息可靠吗?” “事关重大,斥候长亲自去复探过,不会有误。看这架势,是要将义成夷为平地,再借此威慑侯定。” 李穆眉头微蹙。 蒋弢继续道:“咱们兵力一直在扩,如今士兵已聚了过万人数,但辎重却远远跟不上,尤其兵器,更是迫在眉睫。士兵能配备武器者,不足半数,弓箭更是远远不够。一个弩兵,最多只能配备十箭,一旦射完,便发挥不出弩兵威力。西金三万人来袭,咱们以一敌三,自不用说,只怕辎重,更是要拖累守城。好在消息收的还算及时,为万无一失,我拟连夜再回仇池,将消息告知侯定,只能请他派兵驰援了。你看怎样?” 李穆沉吟了片刻,摇头。 “蒋二兄,我们虽与侯定结盟,侯定亦答应全力相助了。但迄今为止,咱们对仇池人,并无相帮,反要向他们借粮。而大战还在后头。如今西金不过才派来三万人,首战,我们便又要他们出兵相助。” “你若是侯定,你会做何想?” 蒋弢亦皱眉:“敬臣,你之所虑,确实有理。但除此之外,还有何法子?先不说咱们人数比他们少,武器更是棘手。没有足够的弓箭,三万人攻城,咱们能守多久?更不用说近身野战,半数士兵只能以木棍对敌之刀枪。士兵又非钢铁之躯,如何能够取胜?” 李穆从座上起身,慢慢地来回踱步,忽然停下,转过了脸。 “蒋二兄,你我这趟去仇池,目的为何?” 蒋弢一愣:“不就是为兵器之事?” 龟兹自古盛产铁器,而铁器,正是义成如今至关紧要的急缺之物。 李穆这趟和蒋弢去往仇池,目的便是想通过侯定和龟兹国的关系,谋求铁器,以打造兵器和所需的农具。 他立刻摇头:“敬臣,难道你是想叫侯定立刻发来兵器?侯定虽答应从中游说,但他就是神仙,也没法这么几日就能送来咱们所需的兵器!” “侯定不是神仙。但给咱们送兵器的神仙,如今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蒋弢不解地看着他。 李穆目光炯炯。“我有一计,不但能叫这三万西金人给咱们送辎重和兵器,还要叫他们有去无回!” 他快步走到蒋弢的面前,俯身下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蒋弢起先错愕,待反应了过来,大喜。 “好一个开门迎敌,瓮中捉鳖!” “妙策!佩服,实在是佩服!谷会隆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三万兵马,便是给咱们来送东西的!” 他站了起来,放声大笑。 李穆一笑:“此计也是我临时所想,不过只得个大概。具体实施起来,还牵涉到了城民,要仰仗二兄。” 蒋弢最是擅长调度安排和周密计划,点头道:“西金人没几日便要到了,咱们速给侯定报个信,再参详安排其余之事!” …… 李穆去了,洛神感到自己腰都要被他折了,这会儿酸得不行,不禁有点后悔,方才不该拦着不让他走的。 趴在床上歇了好一会儿,肚子实在饿得咕咕叫了,这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菊帮她穿衣,瞥见她纤细锁骨的下方,胸衣没遮住的雪白肌肤之上,留下了几片啃咬的红痕,很是明显。 这片都这般了,再下去些,被胸衣遮挡了的那片娇嫩的绵软,还不知如何凄惨。 不禁心疼,皱眉嘀咕了几句,抱怨李郎君的不知轻重,要拿药膏给她擦。 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洛神含羞带臊。两手死死捂住衣襟,就是不让她看。 阿菊无奈,摇了摇头,只得作罢,叫人送来了晚饭。 洛神本来还想等着李穆见完蒋弢回来,和他一起吃的,谁知没一会儿,他就打发人来,说今晚有重要的事,不回房了,晚上可能也要出城,不知何时归,叫洛神自己吃了饭便去睡觉,不要等他。 高桓自从被选入厉武战队后,白天晚上,都和兵营里的人厮混在一起。别说回来住了,洛神连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只好自己一个人吃了饭。 还很早,加上心里有些悬,也不知李穆那里到底又出了何事,突然要他连夜出城? 反正一时也睡不着觉,想起白天答应给阿鱼送吃食的,她家也离刺史府也近,索性穿好衣裳,叫人带了些吃食,自己去了她家。 阿鱼父兄今夜似也被征用,父子都不在家。就她一人。为省用发放下来的灯油,正坐在院子里,借着白天最后的一点天光,在读着学堂发放的认字小册。忽然看到洛神来了,欢喜得很,急忙迎她入内,点亮了屋里的那盏小油灯。 洛神叫人将吃食放下,借着昏暗的灯火,看了眼女子,见她还很虚弱的样子,依旧躺在地席上,一动不动,便问阿鱼:“我走了后,她一直没醒来过?” 阿鱼忙道:“她醒了一会儿的,吃了些粥,我还问了她一些事。” 洛神怕说话声惊醒那女子,示意阿鱼出去些说话,两人到了门口。 阿鱼道:“她很是可怜的,从小就是个瞎子,眼睛睁不开。说是陇西那边的人,因为要打仗了,和家人一道逃下来,路上都死了,就剩她一人,跟着同路的,终于走到了咱们义成附近,却因为眼瞎病重,又被丢下了。她自己胡乱摸了几天,找不着路,又饿又累,晕了过去,本以为要死了,没想到被夫人给救了……” 阿鱼说着,眼泪掉了出来。 “我就想起我阿娘和我了……从前若不是碰到了刺史和夫人这样的好心人,我大约也早已经死了,哪里还能像今日一样读书学字……” 洛神见她掉泪,自己也是跟着心酸,将小姑娘搂进了怀里,带着一起坐在门槛上,轻轻拍她后背,安慰道:“莫伤心了。往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阿鱼靠在刺史夫人的怀里,闻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忽然想了起来,擦干眼泪,仰面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夫人,我以前以为你是拿花儿熏的衣裳,就天天给你摘花。后来我听她们说,你是皇城里的最尊贵的公主的女儿。一个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阿嫂说,夫人用的,一定是最贵的香料,怎么会看上我摘的那些野花。我就没敢再给你送了。夫人你不会笑话我吧?” 洛神摇头:“怎会?我就是喜欢花儿。野花也一样。不过以后,不用你替我摘了。我住的院子里,如今也种了一片。” 阿鱼点头:“好。那我有空多多采麻。我也要学纺线织布。” 洛神笑着,摸了摸阿鱼的头发,转头看了眼身后那个躺着的始终没动过的盲女,对阿鱼道:“你去叫醒她吧。让她再吃些东西,如此身体才好得快。” 阿鱼过去,轻轻唤了几声阿姐。 盲女身体动了一动,醒了。 洛神也走了过去。见她垂头闭目,挣扎着似要爬起来向自己道谢,叫她不必,问道:“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盲女的嗓音粗嘎而沙哑。 洛神俯身,手往她额头探来。 盲女似乎觉察到了,下意识地要躲闪,终还是顿住了。任她一只小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睫毛颤抖了下,表情略微僵硬。 屋里光线昏暗,洛神自然未留意到对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感到还是有点烫,但比起白天,似乎确实好了些。便收手,又想起白天给她敷药时的所见。 “你身上的那些旧鞭伤,如何来的?” 盲女顿了一顿,仿佛恐惧,身体蜷得更紧了,低声道:“从前被丈夫拿鞭子抽的。” 洛神不禁同情,怒道:“这等恶夫,死了最好!你也不要怕了,更不必再想从前了。到了这里,先把伤养好。莫担心,你眼睛看不见,也没了家人,往后我会叫人看顾你的,绝不至于叫你饿死。” 盲女似因感激,一时说不出话了。 洛神叮嘱阿鱼照顾她,见无事了,外头天也彻底黑了下来,离开阿鱼家,回了刺史府。 李穆果然一夜没回。 洛神自然也睡不好觉,想他到底去做什么了,睡睡醒醒的,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耳畔仿佛传来他在外头和阿菊她们说话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唤了句“郎君”。 屋子的门被人推开,她睁开一双惺忪睡眼,看见李穆进来了,坐到了床边。 她爬起来,闭着眼睛,钻到了他的怀里,索抱。 李穆抱住了爬到自己怀里的这具刚睡醒的温暖柔软的娇躯,抱了一会儿,附耳低声道:“阿弥,醒醒。咱们要先出城了。委屈你,在外头先住几个晚上,好不好?” 洛神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李穆的一双眼眸。见他一夜未睡,精神看起来却依然很好,只是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带了点歉疚。 她想都没想,立刻点头:“好。” 李穆一怔,随即笑了,亲了亲她的面颊,转头叫人进来服侍她起身。 阿菊和琼树她们的神色,显得都有点紧张。 很快,洛神也知道了一件事。 西金皇帝谷会隆为报复李穆,派了支三万人的军队,正向义成奔赴而来。 李穆要将城中居民全部迁出,设下空城,然后诱敌入内,最后关门打狗。 确切地说,是关门,打饿死狗。 第87章 第 87 章 义成如今其实只能算是一座军堡。 也就是说, 城中士兵的人口,要大于普通居民的人口。 因这半年间, 来投奔义成的流民里,凡年龄合适的男子,大多加入军队成为士兵,剩下老、弱、妇、孺, 才作为普通城民定居下来。 西金人来攻城,李刺史为居民安全起见,要求他们暂时迁出城池、不留半粒的存粮。 这个消息, 很快下达。 全城立刻紧张动员了起来。 不用说可以吃的东西了。能带走的,全都带走。 实在带不走的,譬如定居下来后从城中的废弃荒屋里慢慢淘出来的缺了口的瓢盆瓦罐, 少了腿的案几坐凳,也都找地方或藏或埋,一点儿也不留下。 他们即将要去的聚居点,位于义成几十里外的一座山中。昨夜, 李穆便是带人亲自寻找, 最后寻到了这处适合暂时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片山坳里的平坦谷地,附近有流动的水源。士兵已在空地上, 依着地势, 用砍伐的树枝和茅草,搭了许多能供人容身的简易棚子。 面对来势汹汹的三万敌军, 这个临时制定的应战计划, 可谓是因地制宜, 充分地利用了义成城墙的坚固高耸和城内的空荒。 李穆对打赢这一战,很有信心。 但他更是清楚,任何作战的计划,哪怕看起来再完美,事先准备得再充分,在战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保证必胜。 他也不能。 这固然是个巧妙绝伦的大胆战术。 一旦成功,不但能令义成站稳脚跟,声威大震,获得他成为义成刺史后的严格意义上的首战胜利。而且,还能解决目前的辎重和武器难题。 士兵来源并不是大问题。军队人数,每天都在增加。他有预感,只要打赢这场仗,日后只会增加得更快。 难的,是辎重和武器的来源。 若打赢了这场仗,便可令军队实力获得一个实质性的提升。 但同时,大胆,也就意味着大的风险。 阿菊带着仆妇们收拾好东西,洛神换了身寻常的布衣,从刺史府大门里出来,看见李穆站在门口,正在和孙放之说着话,旁边是一队厉武战队的士兵。 站最后一个的,便是高桓。 几天没见,阿弟仿佛又黑了一层,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扮。往日世家子弟的气质,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但两道目光,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明亮了。看到洛神,碍于军纪,他亦没叫,只朝她露出笑容。 孙放之拍着胸脯,似乎正在向李穆保证着什么。听到身后动静,转头,见洛神出来了,立刻笑眯眯地上前,躬身道:“夫人请上马车。” 洛神看向李穆。 李穆走了过来,说:“阿弥,你先去仇池住上几天。等这里事毕,我再去接你回来。” 洛神一愣,随即明白了。 让她去仇池,自然是因为那里相对更安全。而且,条件也更好吧! 她看了眼刺史府大门外那片空场。 住在附近的城民,正在士兵的帮助下拖儿带女地搬着东西,身影匆忙。 她的目光,落回到他的脸上。 “李刺史,你能打赢这场仗吗?” 她问他,声音清晰,语气郑重。 李穆一愣。 “这还用说,必胜无疑!” 孙放之见李穆竟没反应,急了,抢着替他答。 洛神转向孙放之:“既如此,我为何要去仇池?我要留下来,和大伙儿一块,等着你们得胜的消息。” 这下轮到孙放之愣了,迟疑了下,看向李穆。 李穆注视着洛神,眼底暗光隐隐涌动,片刻后,缓缓地道:“好,你等我。等打了胜仗,我亲自去接你回城!” 洛神嫣然一笑,转头对阿菊道:“菊嬷嬷,我们先去阿鱼家吧,带上阿鱼。” 高桓先前勉强入了厉武战队,他虽亦拼尽全力,但同伴实在是个个出众,平日各种比武演练,难免位列下等。今日被抽调来此,本是要和这些同伴一道,护送阿姐去仇池避战的。 此刻站在队伍之末,他目送阿姊一行人的离去,见上司孙放之和同伴亦望着她的背影,神色皆动,心底不禁油然骄傲,想这才是我高氏门风,自己往后定要倍加努力,绝不能给姐夫和阿姊抹黑。 …… 城民在士兵的帮助下,不过一个白天,便迁得干干净净,四五千人,全都出了城,落脚到了临时聚居的这片谷地。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安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突然获悉西金人要来攻城,自己这些人,又都要出城,迁到山里去。 虽然蒋弢在安排迁离时,一再向城民强调,刺史绝对能打赢这场仗。安排他们迁出,也只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很快就能回来,但人心难免还是惶惶。 直到看到刺史夫人也露面了,和他们一道去往聚居点,并未如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丢下他们,自己去往别地躲避战事,城民们这才终于相信蒋弢的话,松了一口气,信心也回来了,凡事无不积极配合。 到了山中的临时落脚点,安顿好后,妇人们闲不住,聚在一起,用搬出来的纺机继续纺线。没有纺机的,就给士兵编草鞋。孩童们也被组织到了一个大棚里,像从前一样,要上半天的学。 洛神住在一座从前山中猎户离去后遗下的破木屋里。 蒋弢叫人修补木屋,收拾了出来,她便落下脚,带着阿鱼,连同那个生病的盲女。 盲女刚被救回来时,伤口溃烂,几处最深的,几乎能见白骨,高烧如火,人奄奄一息,随时都有死去的危险。 这几日,病情虽终于好转了些,但人看起来依然很是虚弱。 洛神对这个自己救回来的遭遇坎坷的盲女,怀了极大的同情。到了后,想着山中夏日晴雨不定,临时搭起来的那些棚子,不一定能完全遮挡风雨,怕她吹风淋雨,影响康复,又特意安排她住到了自己的木屋里,搭了一个床铺,让她睡在上头,叫人给她煎药换药,妥帖照顾。 樊成领着三百侍卫,自然留在这里。 李穆又安排了一部分士兵,和樊成一道守卫,其余人,全部随他去往义成,迎敌作战。 住下来后,每日一早,洛神也不睡懒觉了,总是准时起身,面带笑容地在城民面前现身。 她知道,每天只有看到她露面了,众人才会放心下来,开始在这里的新的一日。 遇到向自己打听战事消息的,她便告诉对方,一切都在刺史掌控之中,叫人尽管放心。 她如此安抚别人,亦稳住了这几千人的心,但在她自己的心底里,却难免摆脱不去那暗暗的忐忑和担忧。 昨日她已得消息,说那三万西金士兵在前日,已是开到了义成。 一到,就展开了攻城之战。 今天一天,她无心别事,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战事的后续。 后续消息,却一直没有传来。 傍晚又下雨。边上那个让侍女和仆妇住的棚子有点漏水,加上夜间蚊子毒辣,洛神索性让人全都进屋,打了个大通铺,人都睡在里头。 夜已深,雨停了,山月慢慢挂在了林头。 屋角的四周,燃着驱蚊艾香,身边地铺,一溜睡着的人都已酣眠。 洛神睡不着觉,躺在屋角那张临时搭起来的铺子上,辗转良久,慢慢坐起,抱膝望着窗格子外的一片月光,出神之际,忽听身畔一个沙哑声音低低地道:“李刺史必赢这一仗。” 洛神一怔,转头,见睡在自己近旁的那盲女竟醒了,应是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说了一句。 这么多天了,第一回听她主动开口说话,说的还是一句自己正想听的好话。 心情终于好了些。便低声道:“我可是吵醒你了?” 盲女摇头。亦低低地道:“我白日睡得久,睡不着了。” 洛神知她烧已退。 这几日,自己牵挂战事,加上忙着安抚城民,也未留意她身上的伤,便又问:“你的伤如何了?” “已是大好。多谢夫人。”盲女哑着声,道。 洛神从床头一只包袱里取出军医留的伤膏。 “我这里还有一瓶。手脚你自己擦。后背我再给你上点药吧。” 盲女身影停了一停,慢慢地,转过身,趴在了地铺上。 洛神替她撩起衣裳,露出那片瘦得几乎能看到肋骨形状的的后背,借着窗格里透进的朦胧月光,指尖挑药,轻轻涂抹过她的皮肉,均匀地敷在伤处。 “瞧着好似好了不少。再养些天,应便能痊愈。” “不早了,我睡了。你也睡吧。明日叫阿鱼替你敷。” 她上完药,将剩余的连瓶子放到盲女手中,躺了回去。 她躺下后,不再似方才那样辗转不停。 渐渐地,沉睡了过去。 耳畔,是她轻微的均匀呼吸声。 鼻息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袖中的淡淡衣香。 盲女慢慢地睁开眼睛。 雌雄莫辨的一双紫眸,隐藏着两道深不见情绪的目光。 她沉沉地盯着近旁触手可及之处,那道蜷起来的纤细的女子背影,良久,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 次日,洛神终于收到了来自义成的新的战报。 西金士兵赶到,和李穆的军队,在城外北地的旷野里,两方遭遇。 以三万对一万,一万中的一半,竟还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手上拿的,竟是木棍。 西金一方的气焰,可以想象。当即发动了气势汹汹的进攻。 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李穆军队很快不敌,溃退到了城里,关闭城门,高高悬起了免战牌。 西金士兵怎会给对方喘息之机。乘胜,架云梯,发擂石,射箭阵,继续发动猛烈攻城。 义成城头的守军,很快失守,城门破了。 李穆士兵不敌,放弃了抵抗,人分成几股,朝着其余几个城门溃败而去。 西金士兵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从北门涌入,追击着前头那些逃跑的义成士兵。 北城门之外,最后只剩下一支奉命留守的辎重兵丁。 他们观着战况,鲜卑人用鲜卑语,讥笑着汉人的无能和胆小如鼠,为自己没法像同伴那样杀入城中而顿脚叹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听说这里不久之前还是一座鬼城,如今里头想必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等攻破城池,杀光里头军民,报复完毕,把侯定吓得屁滚尿流,也就可以打道回府,继续跟随他们的皇帝,去抢如今落在羯人手中的西京长安了。 西京长安、东都洛阳,这些汉人古起便世代营造的大都和皇城,才是真正的油水富地。 就在这群西京士兵摩拳擦掌之时,他们没有想到,在作战士兵全部攻入北门之后,一支千人的义成军队,在几百个悍勇武士的带领之下,鬼魅一般地,从他们的身后包抄了上来。 义成军剿杀了这支前一刻还在为同伴呐喊助威的西金辎重兵,随后迅速关闭城门,浇筑预先熔化的铁水,再堆叠准备好的巨石和巨木,完全地封死了出路。 与此同时,按照预定计划,退到了其余东、西、南三个城门的义成士兵,也全部顺利撤出。 城门如法炮制,亦全部关闭,堵死。 将近三万的西金士兵,便如此,按照李穆预定的计划,被关在了义成城中。 从追杀敌人的胜利狂热中清醒过来的西金人,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占领的,是一座空荡荡的,除了断壁残垣之外,连个鬼影也看不到的荒城。 出去的城门被堵死了。 而他们,被外头的义成士兵给困住了。 城墙高耸,即便他们有勇气跳下去,倘若运气足够好,没有摔断手脚,迎接他们的,也是等在外的义成士兵那无情的如蝗箭阵和熊熊大火。 西金人在城里无头苍蝇般地游荡了大半天后,继而又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们没有吃的东西! 找遍全城,莫说能找到半颗能够入腹的粮食,就连路边那些可以吃的野草,竟也被收割一空! 攻下了城池的西金人,这才意识到,他们上当了。 他们攻下了城池,却变成了困在桶底的一群蚂蚁,出不去了。 …… 战事进展的消息,让整个临时聚居点里的气氛都随之兴奋了。 众人脸上带笑,孩童们书声朗朗,女人们纺线做鞋的劲头,更加足了。 这一日,一个晴朗、静谧的午后。 西金人已经在城中被困了四五日了。 据说第一天,密密麻麻的西金士兵登上城头,朝外向李穆的围兵射箭,叫骂,城中火光四起。 到了现在,大概连老鼠都被抓光了,还发生了自相残杀的事情。不断有饿得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的西金士兵爬上城头,哀告投降。 孩童们被消息刺激着,格外得兴奋,这两天简直都无心上学了。洛神便也不勉强,今日早早地散了学。 她在屋里,原本编写着一本新的认字手册,打算回城后,发给课业优秀的学生。渐渐犯困,打了个哈欠,搁笔,卧在窗格子边的榻上,闭目小睡。 醒来,感到身边凉风习习。睁开眼睛,看见那盲女竟坐在身边的地上,手里拿了一柄扇子,慢慢地摇着,在给自己打风。 盲女的病已经好了。身上原本溃烂得几乎能见白骨的伤口,也渐渐结疤了。但她不合群,又仿佛害怕阳光,病虽好了,白天从不出去,就只待在屋中的阴暗角落里,低头背对门窗,要么睡觉,要么默默地帮阿鱼编织麻绳。 她是个盲女,洛神本就没想要她帮自己做什么,收留了,就当多养了个人而已。 没想到自己睡着了,她却会主动摸过来,给自己打扇。 转脸对她笑道:“你手酸了吧?你自去歇着吧。不必给我打扇。” 盲女依旧低着头,哑声道:“我不累。她们都在外头做着事。我给你扇风。” 阿菊和仆妇侍女们,吃了午饭,便都三三两两地坐到了外头不远的树荫下,忙着做针线,编草鞋。 洛神见她坚持,也不赶她,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重新拿回笔,低头继续编着册子。 屋里静悄悄的,耳畔,溪流潺潺,鸟鸣于涧。 盲女陪在她的身侧,一声不吭,低着头,继续给她摇着风。 洛神又写了两页,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阿鱼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欢喜地道:“夫人,方才守卫递来的,说是刺史给夫人的信!” 洛神急忙放下笔,接了过来。 阿鱼传完信,又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是李穆写给她的便信。说围城进展顺利。西金士兵里,有鲜卑人,也有部分汉人,但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他还要继续围城,直到彻底摧毁那些人的意志。 信末说,他很想她,问她想不想自己。让她再等他几天,等事毕,他就立刻来接她。 洛神盯着这几列字,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觉地上弯,渐渐出起了神。 盲女打着扇的那只手,停了一停,慢慢地抬起了头。 “夫人,刺史的信,都说什么了?”她问。 “没什么。说再过几日,应便能结束围城了……” 洛神唇角含笑,看向身旁向自己发问的盲女。 忽然,她的视线定住。 这样的天气,盲女也总习惯在脖颈上围一巾子。 先前阿鱼曾好奇问她,她说自己除了眼盲,喉咙亦有风症,故嗓音嘶哑,便是夏日,亦不可受风。 洛神不疑,自也没多留意。 直到这一刻,这盲女抬起了头,脖颈上的巾子恰松了,露出了她的咽喉。 洛神竟看到了一块凸出的喉结。 和李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喜欢亲咬他轮廓分明的喉结——因为女子没有,所以对她很有吸引力。 对男子的这体征,她很是熟悉。 她从没在女子的咽喉处,看到过如此凸出的喉结。 她的视线,从盲女的脖颈,落到她那张闭着眼的、平日总低垂、至今她仿佛都没看清过的晦暗消瘦面庞之上,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面庞,轮廓…… 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偏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见这盲女又低下了头,继续给自己扇风,便也不再看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字。 片刻后,写完了一页。她搁下笔,站了起来,微笑道:“你自己歇吧,我去瞧瞧她们做的针线。” 她走了出去,朝前,渐渐地加快脚步。 她唤来了樊成。 樊成带着侍卫,随她回到木屋,推开门的时候,洛神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 盲女还是那般坐在地上,但是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就对着阿鱼的脖颈。 这盲女也不再闭着眼睛了。 慢慢地抬头,睁眼,露出了一双洛神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紫色眼睛。 “慕容替!” 洛神惊呼。 尽管面前这人,还穿着妇人的衣裳,一张脸,和洛神记忆中的丽容也大相径庭。但这双眼睛,和眼里流露出的那种阴冷,仿佛没有人的感情的眼神,她一见,立刻便认了出来。 慕容替望着洛神,唇角动了一动,似笑非笑:“是我。” 他抬手,抹了一抹,脸上那层泥似的东西,便纷纷搓落,露出了一张本来的面孔。 面前的这张脸,面色青白,两颊凹陷,瘦得几乎脱形。即便除去了外层的伪装,看起来和洛神在曲水流觞那日见过的风神秀异的容颜,也是变化极大。 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倘若不是方才起疑,想带人来查证个究竟,她又怎能想到,慕容替,这个她以为应该还在建康的鲜卑人,竟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救回来一头危险的野狼。同吃,甚至同睡,就这么一起过了十来日! 洛神脸色大变,心口乱跳。 但是这一刻,她来不及多想这些。 她看着被慕容替抓在手中的阿鱼。 她在哭,眼眸中充满了惊恐,不停地流泪。 “慕容替,你在城外野地快要病死的时候,是阿鱼发现你,救了你的!你若还是个人,你就不该如此对她!你还不放了她!” 阿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拼命挣扎。 樊成大怒,立刻命人围上去,拔剑怒喝:“快放了她!” 慕容替面无表情,五指蓦然收紧,犹如一只鹰爪,紧紧地掐住了女童的脖颈。 阿鱼顿时难以呼吸,在他五指之下,闭着眼睛,脸憋得通红。 他一双冰冷眼眸看着洛神。“你的人再上来一步,我便折断她的脖子。” 第88章 第 88 章 洛神心中恨极了, 恨自己的有眼无珠,竟然会如此被这人给欺骗了。 知他这种人, 最是阴险无情,逼急了,只怕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急忙叫樊成后退。 “你要怎样?” 慕容替道:“谷口给我准备一匹健马, 附长鞭、干粮、水、火镰火石,我自己便离开。” 他盯着洛神。 “等我出了谷口,我自会放下她的。你们若敢在东西上动手脚, 便等着给她收尸。” 洛神立刻转向樊成:“照他说的办。让他马上离开这里!” 樊成略一迟疑,随即命人去准备东西。 他的职责,以保护夫人安全为首要, 并不是抓获这个以流民身份混入的鲜卑人。 何况,这也是夫人的意思。他知道她不愿阿鱼受到任何伤害。 慕容替要的这些,都是军队常备之物。没片刻,便都备好了, 连马, 停在谷口。 慕容替慢慢起了身。 他的身材,本就比一般男子纤细, 先前又病得这么厉害, 人都瘦得脱了形,实在难以想象, 竟还有如此的气力, 提着不停挣扎的至少也有几十斤的阿鱼, 大步便朝谷口而去。到了,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那根似是被他用作武器的长鞭,另手依旧提着挣扎哭泣的阿鱼。 “你还不放下她!”洛神怒道。 慕容替转脸,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俯身,将阿鱼放到了地上。 阿鱼得了自由,唤了声“夫人”,哭着朝洛神跑来。却没想到,才跑出几步,慕容替忽然挥鞭。 鞭梢卷住了她的足踝。 阿鱼一下摔倒在地。 洛神本被樊成挡在身后,见阿鱼哭着而来,本就下意识地迈步,伸手想接她回来了,突然看见慕容替竟然挥鞭又绊住了阿鱼,似乎是要改主意再扣下她,大怒,立刻迈步,从樊成身后出来。 “慕容替,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在这一刻,耳畔“啪”的一声,面前突然仿佛卷来了一道黑色疾风,尚未看清楚,便感到腰间一紧。 低头,见方才绊倒了阿鱼的那根长鞭,竟卷到了自己的腰上。 鞭梢仿佛灵蛇,一碰到她,瞬间便绕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紧紧缠了几圈。 洛神惊叫一声。 樊成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不妙,纵身一扑,伸手要抓她,却还是迟了。 慕容替猛地一拽,鞭身陡然绷得笔直。洛神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给卷得带了过去,一下扑跌到了马前。 慕容替迅速弯腰,一把抓住她的后背,将她人提到了马背之上。 “拦住他!” 樊成厉声大吼,疾步追了上来。 谷口的数百士兵,迅速围拢,挡住了去路。 洛神怒骂,奋力挣扎,突然感到一侧脖颈,似是被蚊虫叮了一口。 慕容替持着匕首,对着她的侧脖,轻轻一划,便划破雪肤。 一道殷红鲜血,顺着匕尖所过,慢慢地从肌肤里流了出来,触目惊心。 他制着洛神,看着樊成,眼眸阴冷,唇边却隐含笑意。 樊成心胆俱裂,再不敢强行阻拦,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洛神出了谷口,派人速去通知李穆,自己带人追赶了上去。 …… 慕容替挟着马背上的女子,纵马狂奔在四野茫茫的荒野里,将身后的那座城池,越抛越远。 野风迎面而来,猛烈地拍打着他,面颊生疼,却也愈发刺激了他此刻的神经。 已是多年未再感受过的那种刺激和兴奋,将他身体里的凉血,慢慢再次加热了。 浑身皮肤之下的刺扎之感,下一刻似乎就要裂肤而爆,热血奔涌,将他仿佛又带回了小时,鹰犬健奴,纵马奔驰在龙城莽原林海的猎杀场景之中。 只不过那时,他是猎人。 而今日,他变成了猎物。 他知那群人会继续追赶自己,不死不休。 亦知道,很快,李穆应也会加入追逐的行列,发誓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但他非但不惧,凉了多年的血,反被这即将到来的生杀逃猎刺激得再次沸腾,心跳如雷,双目如血。 这世上,有人会是自己天生的盟友,有人会成利益上的盟友。 但还有一种人,哪怕利益当头,亦绝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 李穆,从在建康宫筵见到此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对方不是许泌。 此人和自己,哪怕成为临时、利益上的盟友,亦绝无可能。 所以,就像他不会试图去寻高峤谋事一样。对李穆这个出身寒门的南朝武将,凭着天然直觉,一开始,慕容替便将他归入了敌对的阵营。 这一趟,他再次死里逃生,终于沿他设想的最安全的路径回往北方之时,却低估了牢狱中的那段日子给他肉体带来的伤害程度。 才逃出南朝控制的地域不久,因为天气炎热,得不到医治,更无法休息,他身上本就腐烂的多处伤口,变成了能够杀死他的敌人。 他发烧,失去了力气。 再勇猛的猎豹,亦是敌不过肉体的病痛。他变得脆弱不堪。 他十分清楚,再这样下去,他是不可能回到龙城的。等着他的唯一结局,就是倒毙在地,变成这北上荒野路旁累累白骨中的其中一具。 他没有选择。换上了死人的衣裳,借着慕容喆给的包袱里的求生之物,用他并不高明,但勉强还能遮住些本来面目的易容手法,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世悲惨的盲女,跟随流民的脚步,最终来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有可能让他得到帮助的地方,顺利获救。 他最初的目的,是继续活下去,亦顺道窥探敌手的城防、布兵,拟的是伤好便悄悄离去的计划。 但一切仿佛都是天意,自然而然,天赐的良机,将她如此推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能将高峤之女,李穆之妻拿到手上,不啻是对他这趟南行的巨大补偿,足以令他冒上任何风险了。 他要复国,要天下,要雪耻,要复仇。从当年的令支王沦为洛阳宫中一被人讥鄙的玩物开始,便没有一日,不是活在险地。 生死一掷,半人半鬼。走到了今日,便是风险,他再赌上一次,又能如何? 野草漫卷,天地苍茫,留不下半点他经过的痕迹。他亦绝不会,留下半点能叫他们追踪自己的痕迹。 出义成,再北上,至陇西,过萧关,那些人,包括李穆,再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了。 下次再见,便是龙城,他慕容氏的龙兴之地。 高峤绝不可能千里迢迢,兴兵征伐。 至于李穆,即便他想攻打龙城施加报复,还要先过拦在中间的西金和北夏这两座大山。以他今日区区兵力,何来的能力? 到了那时,该如何,当由他慕容替说了算。 …… 洛神不辨南北,双手被缚,被慕容替带着,在荒野中前行。 这个鲜卑人的精力,旺盛得已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分昼夜,竟接连行路了四五日,中间只作过数次停脚,等马匹一歇回力气,便立刻又上路。 直到这一刻,夜色再次笼罩了下来,她亦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将要死去,才感到身下的马,终于停了下来。 慕容替将她从马背上抱下,脱了身上那件可笑的女人衣裳,铺在地上,放她躺了下去。 得以躺在了实心的地面之上。洛神缓了良久,才缓回来一口气。 一阵脚步声。慕容替从近旁溪边打水回来了。 手腕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将干粮和刚注满水的葫芦递给她。见她依旧闭目,放在她的手边,道:“我曾向龙城莽原最好的猎手学过跟踪术,自然也知该如何甩脱身后的跟踪之人。李穆是不可能追上我的。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莫作无谓反抗。” “倘若你听话,我便不再捆你手,如此你也能舒适些。” 那日刚被他挟出不远之时,她曾趁他不备,夺他匕首,所以这几天,除了吃东西和必要的解手等事,她双手一直被缚,连短暂的睡觉休息,也是如此。 洛神依旧闭目,恍若未闻。 一只微凉的指,搭上了她的颈侧,轻轻抚她玉颈那日被匕尖割出的那道伤痕。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有分寸的。” “你瞧,这里快好了。再过几日,便连痕迹也会瞧不见了……” 跪在她的身畔,唇附着面前这女孩儿的耳,他低低地道。 少时的特殊遭遇,令他对来自旁人的体肤碰触,无论男女,皆都抗拒,乃至厌恶至极。 义成养伤的那些时日,即便是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在照顾他而碰触他时,他亦感到极其不适,忍耐而已。除后背上药,其余皆自己勉强为之。 但却不知为何,来自她的数次碰触,并不叫他感到厌恶。 他低语时,唇几乎就要碰到她幼嫩的耳垂。 洛神毛骨悚然,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挥臂,扇开了他靠过来的那张脸。 她爬了起来,抽出垫在身下的那件女人衣裳,朝他掷了过去。 “慕容替,你实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奸诈、最恶心的人了!” “你若敢对我再起歹念,我便不活了。你捉了我,没拿到好处,反同时开罪了我阿耶我郎君二人,我料你也不会做如此的赔本买卖!” 慕容替的脸被她扇开,身影凝固了片刻,慢慢地转了回来,盯着洛神。 头顶星光黯淡,远山月亦朔半,他的一双眼眸里,却射出了隐含怒气的刀剑一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世人皆轻鄙于我。我在洛阳宫中之时,洛阳人拿我为笑料,连三岁小儿,亦知俚调,对我极尽羞辱。” “何况是你?怎会瞧得起我?” “但惟我才知,我曾受何等的奇耻大辱,身负何等的血海深仇!” 洛神摇头。 “慕容替,你是说,我没有资格,对你所为下我评判?” “你确是错了。我鄙视于你,不是因你洛阳宫中一段过往。你本也可怜之人。” “叫我恶心鄙视的,是你这个人!” “复仇雪耻,本天经地义。若为真男儿,当顶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将别人加在身上的仇恨羞辱还回去。” “你却以复仇雪耻为借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极其。似你这般非人之人,你凭何,要我同情于你,瞧得起你?” 慕容替的身影僵了许久,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洛神一把抓起,丢到马背之上,处置了方才停脚留下的痕迹,随即上马,继续朝前而去。 洛神感觉得到,他似是被自己给激怒了。 离义成越来越远了。 她相信李穆此刻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被慕容替带走的消息。 亦是一种直觉,他必也已踏上追寻自己的路。 但天地苍茫,四野辽阔,人置身荒野之中,渺小宛若指间漏沙。 倘若再被慕容替带着继续北上,等进入陇西,大约真的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她是再也不可能会被李穆追寻的到了。 洛神陷入了无尽的愤怒和绝望之中。 慕容替似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改变方向,并非一直往北而去。 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到了深夜,身下的马,也跑得口吐白沫,四蹄不断打滑,这才停在了一道溪流边,结束这段行程。 他放下洛神,捆了她的手脚。 大约是离义成远了,他也有些放心下来,不惧火光引来李穆,第一次生了一个火堆。去了,很快打了两只野兔,回来在溪边剖洗了,用树枝叉起,架在火上烧烤。 烤熟,他熄了火,松了她,撕了条兔腿肉,用洗净的树叶包了,递到了她的面前,说:“先前一直叫你吃干粮,委屈你了。” 洛神盯着面前那堆冒着残烟的火堆,慢慢地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吃完了。他又递来一块。 洛神摇头。 一个昼夜过去,他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见她不吃了,自己狼吞虎咽,吃完了全部的肉,又去溪边打水。 这次回来,手中竟多了一把野花。 “当日我逃出洛阳之时,曾立誓,他日等我攻回洛阳,我必屠城,杀尽城中之人,方能泄我心头之恨。但你救过我,我欠你恩情。你若觉着如此不妥,和我说一声,日后我便不屠。留下那些人的狗命,也未尝不可。” 他说着,将手中野花,放到了她的膝上。 洛神望着膝上那束野花,忽然明白了。 那日她去看阿鱼,坐在门槛上说话,想必当时他已苏醒,被他听了去。 她心跳蓦然加快,不敢抬头。 片刻后,忽然一把抓起野花,朝着对面的人,恨恨地丢了过去。 “慕容替!你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好听的!你若真的感激我救了你,便该将我送回去的!” 她嚷完,四顾,荒野黑漆漆一片,不禁抬手捂脸,痛哭出声。 慕容替望着她掩面哭泣,一语不发,只捡起地上一朵野花,拈在手中,送到鼻下闻了一闻。 半晌,等她泣声渐低,方柔声道:“我只是先带你回龙城而已,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洛神抱膝,脸继续埋在腿上,默默抽噎了半晌,终于停了,道:“我乏了,我去洗洗,要睡。” 她的话声,满是疲倦。 “好。” 慕容替的声音依然温柔。 “今晚不赶路了。你去洗吧,洗了,你去睡觉。你听话,我便不捆你的手。我替你守着。” 洛神起身,走到溪边,涉水下去,弯腰,洗着自己沾了尘汗的脸和手脚。 慕容替略略背对着她,听她拂动着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片刻后,洛神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恐。 慕容替猛地回头:“怎的了?” “蛇!蛇咬了我一口!” 她尖叫,捂住一条腿,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到了水里。 慕容替立刻上去,将她从水里抱了出来,放到了溪边的地上。 “痛——” 她白着脸,睁大眼睛,一手指着自己的一条小腿,声音颤抖,连整个人,也在瑟瑟发抖。 “莫怕,我瞧瞧,水蛇应是无毒。” 慕容替神色凝重,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卷起她潮湿的裙裾,露出一条光洁白皙的小腿,借着月光,低头,察看她腿上那被水蛇咬伤的伤口。 洛神看准这个时机,抓起手边一块海碗大的石头,咬紧牙关,对准了他的后脑,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 实实在在的沉闷一声。 慕容替一头扑倒在了地上。 月光之下,洛神看到污血不停地从他头顶被砸破的洞里涌出,他身体扭曲着,艰难地蠕动,似乎想要爬起来,不禁毛骨悚然,尖叫一声,闭着眼睛,再次狠狠地砸了一下,睁开眼睛,看见他终于一动不动,死了过去。 她双手一软,石头落地,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却担心这鲜卑人没有死透,勉强定下神,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寻到了他的那把匕首。 本是想再往他胸口戳几刀的,握住匕首,却实是下不了那个手,颓然放弃,改而拿了他先前捆过自己的绳子,将他手脚绑了起来。 终于做完了这一切,她再也撑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眼泪,又爬了起来,将地上的那些东西,干粮,水葫芦,火石火镰,全都收拾好,最后抱着,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匹拴在石头上的马旁,无力地靠坐在石头上,开始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天终于亮了。 洛神将割来的许多野草和树枝堆叠在附近的一块高地之上,堆得如同一个大草垛,然后点燃了。 峻垣深壕,烽堠相接。 军中以烽燧传信。洛神曾听阿兄言,大的烽火台间,一旦点燃,即便相隔十里,亦能远远相望。 她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四周是无尽的荒野。慕容替死了,她独自一人,根本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难辨方向,与其自己胡乱上路,遇到野兽或是别的不测,还不如守在这里,靠这守株待兔般的笨法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倘若李穆追寻到了附近,能看到她这个方向的烽火,他必定会找来的。 火必须要大。越大,烟雾才越浓,升得也越高,才能远远就能让人看到。 洛神就是靠着这个念头撑着,不停地用匕首割草,捡着树枝,投入到火堆里。饿了,胡乱啃几口剩下的干粮,渴了,去溪边喝两口水,实在累了,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喘几口气。 她的脸被烟雾熏黑了,娇嫩的双手,也被草叶锯齿给划破,伤痕累累。 但她恍若未觉,整整一天,一直在不停地烧火。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并没有等到期待中的那一幕的出现,人却已是筋疲力尽,再也做不动事情了。 火渐渐地熄灭了,只剩一缕黑色烟雾,还在火堆的上头,慢慢地飘荡升空。 她停了下来。坐在水边,一边哭着,一边将最后剩下的一块胡饼掰开。剩下一半,要留到明天再吃。 明天她继续烧火。 只要一直这么烧下去,郎君迟早,一定会寻过来的。 她在心里,一遍遍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撑下去。 第89章 第 89 章 洛神咬了口胡饼, 却听到身侧附近,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 她猛地转头, 看向那堆干草。 白天,因为不想总见到慕容替那副满脸血污的死相,她割了草,覆在他的头脸和身上, 加以遮挡。 方才那阵悉悉簌簌之声,似乎就是从盖着他尸体的这堆草里传出来的。 洛神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手抓着匕首,另手拿起根树枝, 小心翼翼地靠了些过去,用树枝拨开遮住他头脸的乱草,见他头脸上的污血凝固, 脸色仿佛一张金纸,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但此刻,却皱起双眉, 面带痛楚, 眼皮亦微微翕动。 他竟然还没有死透!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拨开他身上的杂草, 见手脚依然缚得好好,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盯着地上的人,紧紧握住匕首, 心里正煎熬着, 要不要硬着头皮, 再往他身上戳几刀,突然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阿娘……替儿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洛神一怔,见他双目依然紧闭,四肢却慢慢地蜷了起来,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神色痛苦,牙关瑟瑟,仿佛置身寒冷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 洛神心怦怦地跳,举着匕首的手,一时竟然没法刺得下去。 片刻之后,地上的慕容替,仿佛终于彻底苏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那颗满是凝固了的污血的头,看了下四周,目光从那堆还散发着余烟的地火上收回,看向还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翕动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法子,告诉你的郎君,你人在这里……” 才说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喘息着,闭目,缓了片刻,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郎君一定会看到你放的烟火,寻过来的……等他来了,他就会杀我……” “我不惧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死于别人之手,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你这就杀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他断断续续地道。 洛神咬紧牙关,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的……我活到今日,唯一目的便是复仇,行尸走肉,了无生趣。若能这么死在你的手里,于我反而是种解脱……” 他那双紫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洛神,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叔父号称北方第一猛将,是个盖世的英雄。我知他少年时,对你母亲一见倾心,至今依然不忘。从前我本暗笑,何来如此多情。见了你方知,世上原真有佳人,甘叫人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住口!”洛神叱他。 “我就要死了,不管你听不听,心里的话,索性都说了,否则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他恍若未闻。 “你可还记得,曲水流觞那日,我杀了许约,无意撞到你,胁迫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事?我真不是人,总是那样对你……” 他面露痛楚,咳了几声。 “后来你人虽离开建康,我却总在担心你会食言,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父母,给我惹来麻烦,想着万一如此,我须得预先防备。有一天,我便借了故人名义,去拜访你的母亲。我试探过后,才知原来你真的一诺千金。即便厌恶我,答应了的事,却还是做到了,怎似我,终日忙于算计,小人戚戚,以己度人……” “那日起,我便对你很是感激……更何况,如今你又救了我……” “我嫉李穆。他亦不过一介寒门武夫,何以能如此得你之心……” “你可知我伤好后,为何还不悄悄逃走?因我舍不得你……能伴在你的身边,哪怕是日日给你打扇,于我也是幸事……至于死在你的手里,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给我住口!” 洛神一手依旧握着匕首,另手抓起地上一块泥巴,堵住他的嘴。 就在这一刻,慕容替被绳子缚住的双腿,突然凌空抬起,向着洛神踢了过来。足尖不偏不倚,踢在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之上。 洛神手腕一酸,匕首便飞了出去。 她一惊,急忙去抢,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慕容替,一个打滚,竟扑了过去,抢在她的前头,人压在了匕首之上。 他一得手,迅速张嘴,叼住匕首,抬起手腕靠过去,没几下,便将捆着的绳索割断了。 绳索迸开,从他手腕落地。 眼见他一把操起匕首,又割着脚上的绳索,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向着缚在石头上的那匹马狂奔而去,跑到跟前,解开缰绳,踩着镫,爬上了马背。 她一坐上马鞍,便紧紧地抓住两边缰绳,双腿亦夹紧马腹,马匹立刻朝前而去。 这一辈子,她的动作,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利索过。 慕容替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手脚被她缚得极紧,暗中试过,自己无法挣脱出来,故先前一直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等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始和她周旋。 终于得手,一割断脚上绳索,便追了上来,一时却又如何追得上? 万万没有想到,末了,竟又被她如此逃脱,一下怒火攻心,更因体力不支,才发力奔了几步,便感到头晕目眩,咬牙,又追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从前并未特意学过骑马,但被慕容替挟着,在这马背上也已颠了多日,早习惯了跑动时的颠簸和跳跃,放低身子,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之上,终于顺利地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慕容替在身后的怒喊之声,不敢回头,更怕自己会被跑动中的马匹颠落下去,死死地抓住马缰,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松开马腹,放慢速度。 马儿停下。她转头,见身后荒草暮霭,再看不见慕容替的身影了,手一软,人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开始暗了下去。 洛神下了马,压下心中的惶恐,四顾,想先寻个合适的藏身之所,突然,耳畔仿佛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奔动的声音。 她心跳猛然加快,循声而望。 她没有听错。 远处,渐渐地出现了几十个移动的黑点,来了一行几十骑的人马。 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李穆看到了自己烧了一个白天的烟燧,终于在这时刻,赶了上来。 这一瞬间,她狂喜得几乎就要失声痛哭了。正要朝着远处那一行人奔去,突然,硬生生又停住了脚步。 今天是个晴天,她记得,夕阳就在她的左手边。 这些天,慕容替虽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和路径,但相对于义成来说,必定是往北而去的,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也就是说,倘若是李穆追赶而至,此刻,他应该是来自她身后的南向或者西南方向。 而不是如这些人一样,是从她的正面而来。 洛神来不及多想,迅速将马驱走,自己掉头,朝着身后远处一片长满野草的岗坡狂奔而去,爬了上去,一头钻了进去。 那一行人,从草荡前掠过,朝着白天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靠近堆火地,似乎也不敢贸然前行,隔了一箭之距,停了下来。 马背上,下来一个人,试探般地,慢慢地朝着前方走来,终于走到溪边,发现了晕在地上的慕容替,大喜,用鲜卑语高声唤道:“公主!是令支王!令支王找到了!” 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慕容替的妹妹慕容喆。 那日她放下了慕容替,自己随后也提早下了马车,易容后,潜逃回了江北。 北夏皇帝对慕容族人的刺杀和集体叛变愤怒无比。几乎每一座城池,到处都贴满追缉告示,重金悬赏。因知道慕容氏的人能易容,门卒遇到身材符合,或是如慕容替那般眸色异常之人,皆要验脸,无误方可过关。 慕容喆亦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叫她终于想出一计,易容后,混入军妓营中,随了北夏发往长安预备和西金作战的军队,顺利来到陇西,随后脱身。因担心慕容替的伤,唯恐影响他逃脱,便召集了这几十个旧部,掉头在他可能途经的路上,寻找他的踪迹,渐渐到了这一带。 终于就在今日,她远远看到这方向起的烟火,遂带队前来,察看究竟。 原本也不敢抱多大的期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如此叫她寻到了人。 她匆忙奔到近前,看见兄长竟躺在地上,头脸上的污血凝固,面色宛若金纸,正慢慢睁开眼睛,人似乎刚苏醒,不禁怒火冲天,一边将他扶坐,匆忙喂水、救治,一边问:“阿兄,何人将你伤成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替闭目了片刻,方睁开眼,阴沉着脸,站了起来,道:“随我去抓一个人。” 夕阳西下,荒野地的光线,变得愈发黯淡了。 野风疾作,吹得草荡左右摇动,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洛神躲在草荡里,透过野草的间隙,远远地,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慢地包了过来。 当前的那个人,虽还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但凭了感觉,应该就是慕容替,没有错。 这一刻,她懊悔万分。 她只想到李穆可能正在追寻自己而来的路上,便点燃烽火,想要给他指引方向。 她却没有想到,李穆可能看到,别人也有可能看到。 她不该手软,自己如此境况了,竟还抱着侥幸之心,下不了手去杀人。 昨日她就该趁着这鲜卑人昏死过去的时候再补上几刀的。更不用说,又错失了方才的机会。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慕容替和他那群被烟火引来的同伙,越来越近了。 洛神已经能够听到他们说着鲜卑语的喊叫之声,看到慕容替那张布满血污的阴沉面孔了。 她压下心中痛悔,掉头,正想往草荡深处逃去,突然,耳畔又随风飘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之声。 这马嘶之声…… 她竟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再次加快,犹如擂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咚,几乎就要撞破了胸脯。 她猛地转头,一把扒开草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 是真的。并不是她的幻听。 不远之外,在那道岗坡之巅的地平线上,在天边最后一片暮霭的余光之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一行几十人的轮廓。 他们骑着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渐渐地近了。洛神也看到了前头那一骑的模样。 马是乌骓。 马上之人,便是李穆。 她的郎君,在这一刻,终于还是赶到了。 认出他面容的那瞬间,她的情绪便崩溃了,眼泪仿佛突然决堤的湖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她抬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唯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双眼,会看丢她赶过来的郎君。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钻出草荡朝他奔去,突然,身子又僵住,蓦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 李穆在这片荒野里,已是苦苦追寻了多日。 他携着侯离那里借来的几只灵犬,在熟悉犬性的侯离的亲自陪同下,带着留有她气息的衣物,踏上了追寻的漫漫之路。 每每,让他寻到一点有人停驻过后的残余痕迹,下一刻,这些痕迹,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展极其不顺。就连侯离最为引以为傲的这群灵犬,亦是前行不畅,数次犯错。 李穆不得不将带出的人,一分再分,分为多股,沿着朝北的大方向,在慕容替可能途经的所有地方,展开地毯式的追索,约定一旦有所获,便同时燃起三股烽烟,见者传递,传送消息。 多日过去,他始终没有见到烽烟,自己这里,也无大的进展。 离义成越来越远,再往前,便是陇西的地界了。 慕容替一旦进入陇西,人口稠密,踪迹只怕更会难觅。 他知道慕容替不会轻易伤害她的生命。但只要想到这些天,她有可能正在遭受着的莫大惊恐和绝望无助,李穆心中的愤怒、恐惧和自责,就要扩大一分。 只要她一日不归,他必追索下去。哪怕追至慕容氏的老巢龙城,他亦不会停下脚步。 就在两天之前,终于,灵犬凭着马匹在路上留下的一点残余粪便痕迹,带着他追寻到了这一带。 但是,短暂的兴奋过后,灵犬很快又止步在了一道溪流之前,随之失去方向。 但李穆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极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就是凭着如此一个念头,这两日,他不眠不休,不停追索,直到今日,就在这个白天即将又要消逝,在没有停息的迂回和曲折之中,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折磨之下,突然,看到荒野尽头,远处天空,似乎升有一道烟柱。 不是他和手下约定的信号。 在那一刻,他亦根本没有想过,那就是她给他发送的信息。 但他又怎会不去看个究竟? 便如此,他带着这几十个随从,在那道烟柱彻底消散之时,赶到了这里。 他一眼便看到了慕容替和他身边的那群鲜卑武士。 而对于自己的突然现身,对方,显然也是措手不及。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伴着来自慕容喆的一声令下,鲜卑武士迅速收拢了回来,将慕容替挡在中间。 日夜的忧惧,和少得可怜的睡眠,叫李穆双目,本就布满血丝。 这一刻,更是双目暴凸,恶如睚眦。 没有半句的多余之言,他的目中射出狠厉的光,抽出腰间那柄染着未洗去的斩敌血的刀,策马,犹如一道青锋,瞬间,撕开了挡在慕容替前的那道人墙,朝着中间的慕容替而去。 慕容喆被所见的一幕惊住了。 她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如斯悍烈的武力和恐怖的煞气。 她知道阿兄,貌虽阴柔,武力却是不俗,才十岁,就已开始统兵,为大燕攻城略地,是武士中的武士。 但只消这一眼,她就明白了。 莫说阿兄此刻有伤在身,他便是没有受伤,也绝不是面前这个男子的对手。 “阿兄!走!” 她打了声尖利的呼哨,再次召集这些慕容氏的死士围拢,以性命将来敌困住,自己翻身上马,驱了另一匹,闪电般奔到慕容替的身边,将他拽上马背,便要朝着旷野逃去。 李穆一刀斩开面前阻挡,从马鞍上站立而起,踩在马鞍之上,暴喝了一声,双足一蹬,整个人便从乌骓背上飞身而起,宛若一头鹰鹞,扑向了前头的慕容替。 两人从马背上翻滚落地。 慕容喆回头,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李穆将自己的兄弟从地上抓起,制在了手上。 “我的夫人,她在哪里?”他盯着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问。 慕容替长发凌乱,额脸之上,布满干涸的道道淤血,狼狈不堪。 他看着李穆,却一语不发。 “李穆!你的女人,在我们手里!此刻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若敢伤我阿兄一根汗毛,你就别想再看到她了!” 慕容喆停下马,转身,冲着前头那个背影,厉声喊道。 李穆眼角微微跳动。 “咔嚓”一声。 伴着一道清脆的骨裂之声,他扭断了慕容替的一条胳膊。 慕容喆骇然,惊叫一声,猛地睁大眼睛。 慕容替一侧肩膀猛地耸起,那只被彻底废掉的胳膊,无力地挂下,仿佛一根断了的树枝,随时就会掉落。 “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夫人,她在哪里?” 李穆那钢铁般的五指,又捏在了他的另条胳膊上,阴沉沉地看着他。 慕容替脸色煞白,冷汗瞬间从额头滚滚而下,却紧紧地闭着双唇,依旧一语不发。 李穆缓缓地收紧五指。 手背青筋,猛地勃起。 慕容喆知他又要废了慕容替的另条胳膊了,肝胆俱寒,大喊一声“住手”,从马背上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这男子的脚下,抓住了他的一只脚。 “求你了,放过我阿兄!你的夫人,我们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就是她将我阿兄打成这样子,逃走了!方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要找她!她应该不会跑远!就在附近!”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已废了我阿兄的一只手,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未伤你夫人一根汗毛!” 慕容喆死死地抱住他的脚,仰面望他,眼中含泪。 李穆视线从脚下那张含泪仰望自己的如花面庞上挪开,滴血双眸,环顾四野,蓦然放声大吼:“阿弥,你在哪里?你可听到?” “我是你的郎君李穆!” 声声呼唤,随着黄昏野风,散入四野。 洛神人在草荡里,分明早就已经看到了李穆,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此刻莫说奔出去,便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片刻之前,她正想奔向李穆之时,突然看到,就在她身侧距离不过数丈之外的草堆里,竟卧着一只白虎。 这是一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小白虎,通体雪白,只脖颈上一圈黑毛,好似戴了一根项链。 它个头没有成年虎那么巨大,但看起来也已不小。站立起来,估计至少也有洛神腰高了,并且,爪子锋利,牙齿森然。 它似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洛神,但或许是吃饱了,并未立刻扑过来,而是一直趴在那里,一边歪着头,伸出长着倒刺的粉红色的舌,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一边睁着它两只圆滚滚的虎目,盯着洛神。 就在方才,她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出来,这头白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也跟着,一下支起两只前爪,挺起上半身,作呲牙状,仿佛就要朝她扑来。 见洛神定住,一动不动,它才仿佛放松下来,慢慢地趴了回去,继续歪着脖子,舔着爪子,盯着她看。 草荡里本就空气闷热,洛神和这只白虎僵持着,又热,又怕,汗流浃背,双腿发抖,就要支撑不住,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李穆呼唤自己的那道声音,随了野风,和着哗啦哗啦作响的草叶摇曳之声,回旋在草荡深处。 “郎君,我在这里——” 洛神在她心里,已是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回,却不敢发声,亦不敢动。 一滴热汗,顺着她泛红的精致鼻尖,滴落了下来。 小白虎却仿佛被这一声异响给激怒了,突然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仰起虎颈,发出一声浑厚而威严的虎哮,似乎以此作为对自己挑衅的回应,随即迈开步子,朝着洛神走来。 洛神瞬间头皮发麻,冲出草荡,用尽吃奶的气力,尖声大叫:“郎君,我在这里!救我——” 她撒开两腿,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狂奔,脚下一绊,人摔倒在地,如何还收的住势,皮球一般,从草坡上轱辘辘地直接滚了下去。 李穆转头,双眸蓦然射出异光,一个飞身,上了乌骓之背,乌骓便如一道闪电,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女子身影,正从草荡前的岗坡上滚落。 她的身后,追逐着一头白虎。 他怒吼一声,迅速弯腰,从悬于乌骓身侧的一只囊中,取出弓箭。 乌骓依然全速前行,他挽弓搭箭,就要发出手中雷霆之箭,那只白虎却突然停止了追逐,立于坡头,盯着前头不断发出尖叫声的滚下去的洛神,歪着脑袋,两只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缕好奇和不解的神色。 “李刺史,手下留情!它无意伤人,我瞧的出来——” 方才被虎啸之声吸引来的侯离看见了,两眼发亮,拼命追赶而上,高声大叫。 小白虎闻声抬头,盯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侯离,眼神瞬间变得凶恶,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几声低低咆哮,转身,几个敏捷跳跃,身影便消失在了草荡里。 李穆松了口气,纵马到了岗坡脚下,飞身而下,朝着还在滚动的那女子扑了过去,伸臂,一下将她接入怀中。 第90章 第 90 章 沿着岗坡, 洛神不停地往下滚。 草片割她露在外的娇嫩肌肤,草丛里的大小碎石, 硌她不断碾压而过的四肢和身体。 阵阵疼痛。 但她已是完全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闭着眼睛,越滚越快,仿佛就要滚下一个无底深渊。 就在天旋地转, 痛苦不已之时,突然,下坠之势停住了。 她仿佛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坚实、浑厚, 终于终结了她的痛苦。 接住她的,是李穆的双臂和他的胸膛。 她被他接住了。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衣衫也刮破了口子,露出半片留有刮擦伤痕的雪白肩膀,模样凄惨,狼狈不堪, 慢慢地睁开眼睛, 和他对望了片刻,才仿佛终于回过魂来, 颤着声唤了句“郎君”, 眼睛一红,两手攥住他衣袖, 人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哭了。 心痛和自责, 如刀般绞着李穆。他紧紧地抱着她, 亲她沾着草屑、被草锋亦划了几道细小伤痕的额头。 侯离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望着早不见了小白虎的那道岗坡,顿脚,转头看向李穆抱着他夫人安慰的背影,等了片刻,实是等不住了,小心地走了过来,陪着笑脸,用他生硬的汉话说道:“恭喜李刺史,顺利救出夫人。敢问夫人,方才那头小白虎,你是如何发现的?” 洛神这才惊觉近旁还有旁人。急忙松开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的郎君衣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头擦去眼角残余泪痕。 “是……你?” 她抬脸时,侯离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洛神,张口结舌。 那日那个弹奏胡琵琶的少年乐师,实是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眉目至今想起,眼前依旧宛然。是以一看到刺史夫人的那张脸,虽一男一女,装扮亦大相径庭,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惊诧万分,呆住了。直到看到李穆脱下外衣,迅速裹在她肩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慌忙低下了头。 洛神知他认出了自己,朝他点了点头,算是认下,随即勉强定住心神,道出方才和那小白虎遭遇的情景。 她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侯离听了,却欣喜不已。 他豢养猛兽,手下有精通驯兽的兽师,自己也是擅长此道。方才远远看到那头不过才四五个月大的小白虎,不但毛色稀罕,且高睛阔颌,宽肩劲足,一眼便知,日后必是兽王,心中立刻便起了捕捉之念。 听洛神讲了和它对峙的经过,更是两眼放光:“我养过不少幼兽,却从未遇过如此灵通之物。若能抓到它,加以驯养,日后听我驱策,其余虎豹,不要也罢!” 他先前见那少年乐师,惊为天人,向李穆讨要不成,方知是李穆之人,也只好作罢。只是心里,未免还是有点遗憾。 今日方知,原来不是男子,而是女子。非但如此,更是李穆夫人。 这些日,随在李穆身边苦苦追寻,亲眼见到他为寻回妻子,不眠不休,自己还怎敢再存半点别念?连多看一眼,也怕是冒犯,说完了话,躬身,便匆匆离去。 那边一个随从也赶来向李穆请罪,说是被那几十个鲜卑武士以命缠斗,一时脱不开人,竟叫那慕容兄妹趁机逃走了。方才终于杀尽武士,其余人已去追了。 天已黑。李穆心知想再追上,已是希望不大了。 虽心中余恨难消,但见妻子面色苍白,和侯离说完了几句话,便似用光全身气力,颤巍巍地站立不稳,知她急需休息,命先行安顿,就地过夜。 帐篷支起,一火静燃。 李穆知她多日受惊,手脚额头,又皆有擦伤,更是怜惜无比,怕累了她,虽分开多日,却也没要她的念头,只仔细地替她上了药,随即抱她躺了下去,柔声道:“睡吧。” 洛神闭目片刻,忽又睁开眼睛,望着还在俯视着自己的他,眼眸里,慢慢泛出了一层朦胧雾气。 “郎君,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 “莫怕,我在的,在的……” 李穆手掌抚她后背,仿佛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她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他冒了一层胡渣的瘦削脸庞,忽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玉臂紧紧缠绕,胡乱地亲他。 “郎君,你不想要阿弥了吗……” 她一边掉泪,一边含含糊糊地哀求他,百般地祈怜。 世上男子,谁人能抵得住如此一个磨人的可人儿。 李穆抱了她柔软的身子,要了她。 坚实的身躯,熟悉的气息,终于驱散了洛神心中的阴影。 被他占有的一刹那,她又哭了。 她不是做梦,他终于还是收到了她发给他的讯息,来到了她的身边。 “郎君,郎君——” 她娇喘着,不停地唤他郎君。 李穆用自己的身体回应她,服侍她,终于叫她筋疲力尽,闭着眼睛,在他臂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去后,李穆凝视着臂弯中女孩儿那唇角微翘,仿佛终于得了心满意足的睡容,双目泛红,久久难眠。 …… 次日清早,李穆燃起三堆地火,至午后,陆续召回随从。 追踪慕容替果然无果。 他眺着北向茫茫旷野,伫立了片刻,只道:“回吧。” 一行人便准备踏上返程,侯离却还不回,带着灵犬,说要继续留下,捉那只小白虎。 李穆知他爱好此道,遇到了心仪神兽,倘若不捉,想必回去也不会安心,便也不阻。感激他此次出力相助,留了部分随从助他捕兽,自己带着其余人,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坦荡顺利,五六日后,便回了义成。 围城之战,早已结束,城民也都在数日之前,迁回了城中。 此战,几乎不用义成军动手,城里的西金军队,便自相残杀,结束围城。 军队里的底层士兵,约有半数是为汉人。 找不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开始宰杀当时未留城外,随了步军冲入城中的几百头骑兵的战马,数日之后,在最后一只老鼠也被抓光之后,红了眼的鲜卑将领和谋士便密谋,想出了一条突围的计策,暗中召集队伍中的一千汉兵,集体屠杀,随后打算趁着天黑,将尸体抛下城池,堆叠成山,以此强造人桥,踩踏着冲杀出去。 李穆早有防备。在城头丢下第一具尸体开始,守军便立刻发觉,以号角迅速召人,将尸体搬开。 城头丢一尸,下面收一尸。 城头丢百尸,下面收百尸。 人桥落空,西金将领屠杀底层汉兵的消息也传开了。 军中其余的汉兵,如今虽个个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厮杀凶器,但从前,要么是被抓来被迫当的兵,要么是乱世无以为生,为混饭吃投的军,得知消息,暗中商议,全部反水,冲入营中杀了上级,又和鲜卑士兵相互厮杀。 那两日,城中变成一个人间地狱。 到了围城第七日,杀了最后一个鲜卑人的剩余几千西金汉兵,爬上城墙,请求投降,发誓从此做回汉兵,效忠李穆。 至此,封死的城门,才又重新开启。 这一战,对于西金而言,并非大战,但西金皇帝想的,却是势在必得。第一立威,第二,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攻长安鼓舞军心,讨个利好。故随军同行的,除了足够的粮草,其余配备也无不上等,甚至还有两千骑兵,可谓兵精器利,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收场,不但损兵折将,更是便宜了对手。 义成缴了足数的辎重,刀、枪、剑、戟,弓箭、够全城军民食用一个月的粮,以及两千匹战马,战果丰厚。 为报侯定先前借粮之惠,李穆选了其中一千匹战马,送去仇池。 战马珍贵。从某种意义来说,甚至远贵于士兵。 侯定早已收到西金军队攻打义成的消息,知这是谷会隆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 他本对义成能否守住信心不大。虽然李穆并未开口求助,但已做好随时发兵援助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不但不用自己发兵就传来义成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且,数日之后,竟又凭空得了一千匹健马,大喜过望。 礼尚往来。他又准备了五十车粮,得知李穆夫人拿钱向本地人购麻的消息,下令民众大量收割,没几日,便收集到了几十车,和粮食一并叫人送来,以此回报李穆的馈赠。 李穆收到后,留出军粮,其余全部按人头,发放给各家各户。 全城庆祝,大人小孩,喜笑颜开。 …… 洛神回城当日,快到城门之时,消息传开,几乎全部城民都涌出家门来到街上,夹道迎她。 高桓更是亲自给阿姊驾驭马车,送她回了刺史府。 洛神进了刺史府,发现本已被她渐渐收拾出来的这地方,因为七八天的围城,又遭了一番新的劫难。 前堂不必说了,围墙倒塌,房子又被烧了几间,刚刚修补完毕。后头,这些天虽已收拾好了,但后来,据阿菊和侍女们讲,她们刚回来时,亦是一片狼藉,洛神先前在院子里种的那片花,也被践踏坏了。 阿菊这些天,整日都是在自责、懊悔和担忧中度过的,终于等到洛神回来,见她平安无事,抱住她便哭,哭过,带着一众仆妇侍女,跪在地上,说全怪自己,太过疏忽,先前没有觉察那盲女异样便罢,竟还会放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如此接近她,是她失职,辜负了长公主先前对她的信任。 阿菊从前,不是如此不讲规矩之人,相反,对上下等级,看得极重。 若是从前,还在建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一个外头来的人,和洛神如此接近的。 只是到了这里之后,事事都和建康不同,有时为了方便,难免权从。洛神又最是心善怜弱,对着下头的人,毫无架子,城中城民,对她也极是敬爱,人人亲善,日子久了,阿菊渐渐也就放开了些从前规矩,加上那几日情况特殊,一起全都混居,那日她又忙着带仆妇侍女们做事,一时疏忽,才酿出如此祸事。如何不自责,不后悔? 洛神怎忍心让她如此自责。急忙扶她起来,又让众人也都起来,说是自己的疏忽,叫她们不必过于自责。 阿菊拭泪,起来后,领人服侍洛神安顿。等安顿完毕,叫琼树留她跟前随听使唤,随后将所有人都召到另间屋里,说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方才小娘子说是她的疏忽,那是她心善,给我们这些下人脸面。我们却不能自己不要脸面!” 众人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自打来这里后,也是我怠慢,从我开始,就把从前的一些规矩都给丢掉了。这回的事,若论错,最错是我!你们也都跟着我,忘了自己来这里,首要之事,是先伺候好小娘子!” 她目光严肃,扫过面前的一堆人。 “别的事,小娘子吩咐下来的,不是说不重要,我们也要去做,但你们给我记住了,无论何事,都比不过伺候好小娘子一件事!” “从今日起,我给你们安排轮班,轮到的人,就是外头天塌了,人要死了,也不用你管!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有事无事,出了这个院子,小娘子的跟前,决不能没人!更不能再让来历不明之人,随随便便就能靠近于她!” “这回幸好小娘子无事,平安归来,否则,不是我吓唬,你们自己也知道的,从我开始,一个一个,全都别想活了! “听见没有?” 她声音异常严厉。 “听到了。谨遵嬷嬷教诲!” 众人齐声应是。 阿菊微微点头:“记住就好。都去做事吧。” …… 后院,阿菊痛定思痛,教训仆妇侍女,以杜绝隐患,当日,刺史府前庭,李穆才送洛神回屋,出来,便看到蒋弢樊成等人,也是跪了一地,叩头请罪。 李穆沉默了半晌,叫人都起来,说道:“此次出了疏漏,错自我始。亡羊补牢,查漏补缺,吸取教训,才是正道。” 樊成羞愧无比,自责当日失职,带着身后之人,迟迟不起。 蒋弢亦面带惭色,道:“还是我办事不慎。义成如今名气渐渐传开,往后,流民涌入只会越来越多,探子细作,怕也是少不了的。这回是鲜卑人慕容替,叫他钻了个空子,下回还不知是何方来的。刺史营救夫人的这些日,我已将全城城民全部重新排查过了,但凡孤身前来,无有亲友相识者,全部另外登记造册。往后所有新入城者,亦如此行事。” “先前城民少,也未有规矩。如今人越来越多,拟每十户定一户长,负责管事,再拟颁令,叫城民警惕身边举止异常之人,有情况,立即上报,若抓到奸细,便有奖赏,以杜绝再混入奸细。” 孙放之亦道:“那几千降军,我亦分散编入各伍,交由郭詹戴渊等人训用。军中每日切口,随时变换。刺史放心,这一块,决不会出纰漏的。” 李穆起身,抱拳道:“当初你们毅然随我同来此地,一年不到,这不毛之地便有今日人气,军队亦顺利扩张,胜名远扬。我李穆便是有三头六臂,以我一人之力,也是决计不可能有此成果。还有樊将军,亦是辛苦。全仰仗诸位,才有义成今日,有我李穆这个刺史之实。如今一切只是开始。强敌更在后头。从今往后,更需诸位鼎力。” 他看向蒋弢和樊成。 “我来之时,夫人特意叫我告诉你们,此次意外,她本人疏忽,占大过错,她已归来,安然无恙,叫你们不必再为此事负疚。你们都听她的吧。此事过去便罢。往后不要重蹈覆辙便是。” 樊成感激万分,叩头道谢。 李穆扶他起来,转头,看向蒋弢:“我不在的这些日,可有何新的消息?” 蒋弢点头:“我正想告诉你。杨将军前日派了一人前来送信,道许泌和陆光决议联合出兵,趁着西金北夏争夺长安,出兵攻打豫州。他已接到许泌之命,正预备出兵。” 说着,递上一封信。 李穆接过,展开信,看了一遍,沉吟不语,只将信,递给了蒋弢。 蒋弢忙和孙放之一起看。 孙放之咦了一声:“陆光派他儿子镇军?他不是去交州当太守了吗?陆光这是想趁新皇帝登基之际,打个大胜仗,好让陆家翻身?” “这个陆大公子,我人是没见过。但听闻先前,也是建康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倘若这回,他真能取胜,从北夏手里夺回豫州,那可真是立下大功,风头无两了。” 孙放之话刚说完,忽然想起刺史夫人从前和陆家大公子的渊源,自知失言,急忙改口,笑嘻嘻又道:“自然了,他再怎么风头无两,当初也是李刺史你的手下败将。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夏未必就束手就擒,把占了几十年的豫州乖乖交出。此仗最后能不能赢,我看还未必呢。” 李穆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陇西爆发了战事。 西金皇帝谷会隆,亲自统领二十万人马,大举进攻西京长安。 北夏派重兵应战,双方在距离长安百里的霸城附近相遇,开战。 随着战事不断扩展,连日,从陇西方向举家携口投奔义成请求收容以躲避战乱的流民,越来越多。最多的一天,人数竟有上千。 义成正处在迅速扩展的阶段。垦荒打仗,靠的就是人。 流民不能不让入城,但有前次的教训,蒋弢对流民的身份审查,加倍谨慎,特意在城中划分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那些刚入城的人,周围以士兵分隔,出入登记,夜间实行宵禁,严禁城民无故擅自外出,若有违令者,便驱逐出城。 制度执行,严格之余,有条不紊,故城中人口如今虽然大增,但秩序井然,丝毫不见乱相。 洛神这边,也并未因噎废食。她依旧如从前那样,教孩童们读书写字。又组织妇人,用侯定送来的那几十车原料纺线,织布,忙着替军队制鞋做衣。 和从前唯一的区别,就是阿菊如今谨慎异常,绝不让她一个人刺史府,更不让陌生人靠近一步。 李穆更不用说了,加强刺史府的安防,白天黑夜,皆轮班守卫,不允再出任何的纰漏。 只是事情,哪怕防范得再周密,有时,总还是会出个众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这日午后,洛神在屋里,正在阿菊和几个侍女的陪伴下,亲手做着一件穿里头的男衣,打算是做给李穆的。 因知自己针线功夫有限,虽然穿里头的,别人看不见,知道李穆也不会嫌弃,却还是做得格外认真,一针一线,丝毫不敢马虎。正聚精会神,冷不防外头跑进来一个侍女,一下打开帘子,面带慌张之色,嚷道:“夫人,不好了,家里头跑进来老虎了!樊将军说,侯离抓的一只老虎脱笼跑了,还跳进了家里头!叫我赶紧来告诉夫人一声,先闭好门窗,人千万不要出来!他正带人捉拿,等抓到了,再来通知!” 侍女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人,便都大惊失色。 阿菊如临大敌,立刻起身,匆忙叫全部的人都回自己屋里,将院门关闭,随即入内,门窗也紧紧反闩,随后带着一群人,将洛神挡在了身后。 洛神起先亦是吓了一跳。 实在想不到,青天白日的,竟然会有一只老虎跑进刺史府里。 再转念一想,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那日在草荡中和对自己对望了半天的小白虎。 当时自己实在是太过害怕了。事后回来,再回忆当时的场景,倒确实有几分像那侯离说的,小白虎当时应当没有伤己之心。否则,当时早就已经扑上来了。 一眨眼,也半个多月了。就昨日,她还刚想过,侯离当时留下说要抓那小白虎的,也不知他如愿了没有。没有想到,这么巧,今日,家里竟就进来了一只老虎。 难道这只,便就是那日追过自己的那只小白虎? 不知为何,或许是知道刺史府里人多的缘故,她倒不似阿菊她们那么紧张,仔细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起先,隐隐传来的呼喝之声,杂音似在前堂。 渐渐地,呼喝声越来越响,竟似朝着这边后院来了。 “快,发箭!射死它!决不能叫它跑到后头去!” 守卫的声音,已是清晰入耳。 突然,一阵长长的虎哮之声,响彻整个刺史府的上空。 屋里众人,脸色无不惨白。几个胆小的侍女,吓得瑟瑟发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洛神心跳忽然加快,急忙跑到窗口,捅破窗纸,从窗格子里看出去。 “小娘子,莫看,莫吓到了!” 阿菊跟了上来,死命往回拽她。 就在这时,洛神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突然从墙头跳了进来,落地。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先前那只和自己对峙过的小白虎,脖颈生了一圈黑毛,宛如戴了项链。 只不过,它再也不似当初跑出来吓唬她时的威风凛凛了。 脖颈上吊着一根断了的锁链,屁股上,一左一右,插了两只箭,后足流着血,蹿进院子,便跟无头苍蝇似的,一瘸一拐地朝着墙角奔去,奔到前头,见没了路,纵身又要跳墙。 只是这回,仿佛是力气耗尽了,墙头又高,前爪扒了上去,挣扎几下,只扒掉了几块砖,嗷呜一声,整只摔落在地。爬起来,突然看见那丛竹子,似乎教它想到了躲藏的地方,正要奔过去,院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洛神看见李穆手持一根长棍,飞奔而入,几步到了白虎面前,挡住它的去路,一棍便横扫过去。 伴着一声惨叫的“嗷呜”之声,小白虎整只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到墙上,又掉落在地。 它的一条腿骨,仿佛被李穆这一棍给打折了,挣扎着,爬了起来,又无力地跌倒在地,嗷嗷地叫着,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李穆,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阿弥,你没事吧?” 李穆喊了一声。 “我没事——” 洛神急忙应了一句,推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白虎听到了她的声音,转头看见她,仿佛认了出来,突然改成呜呜的叫声,缩在地上,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这畜生凶悍,弄出去,打死它!” 李穆用木棍牢牢压住仿佛试图爬起来的小白虎,回头喊了一声。 守卫应声,拿了铁链上来,一下套在了它的身上,几人七手八脚,很快便将它缠得严严实实,拖着就要拉出去。 “呜呜——呜呜——” 小白虎挣扎着,爪子在地上不停地刨,所过之处,一坨的泥巴,两只眼睛看着窗台口的洛神,叫声凄惨无比。 洛神心一下软了,急忙道:“郎君,不要打死它,好不好?它好好的被捉了,也是可怜,放它回去便是了。” 第91章 第 91 章 白虎再次被关进铁笼里, 铁笼以链条紧紧锁住,万无一失了, 方被几个卫兵抬着,暂时放到刺史府前头的一间空屋里。 仆妇侍女们这才从屋里出来,议论纷纷。有胆大的,还特意跑到前头, 去张望被关了起来的白虎。 洛神问李穆,这才知道了今日这意外的来龙去脉。 原是侯离一心想要捉这白虎,先前留在那片莽原里, 带着灵犬,在野林中日夜追踪,终于叫他追到了这虎的踪迹。 起先因它尚年幼, 也不似大虎那么忌惮,直接带人围捕。不想白虎虽幼,凶悍异常,非但没能如愿, 反被伤了人, 数次不成,于是又费劲心机, 想法子设下各种陷阱。又不想这白虎竟十分精明, 他从前捕猎用过的陷阱,竟无一成功, 皆是被它给躲开。 几次下来, 白虎愈发机警, 且似记恨在心,竟惹来了报复,不分日夜,频频主动攻击侯离的宿营地,有时就是故意吓唬,等侯离和随从严阵以待,它又跑了个无影无踪,一夜反复,弄得众人不敢睡觉,几天下来,皆疲惫不堪,焦头烂额,那白虎似也终于消了气,再没有主动现身了。 侯离无可奈何,只能打算放弃了。但生平还是头回,遇到如此聪明的一只神兽,想到就这样放弃,又实是不甘。想来想去,最后竟叫他想出了一条计策,决定以身犯险。 他先悄悄布好陷阱,叫随从远远散开,不必管自己,随即在白虎出没的附近独自晃荡,作各种追寻挑衅之状,如此两日,终于再次引出被激怒的白虎,对他发动攻击,侯离不敌,被抓伤后,拼命逃到预先设定的地点,操动机关,从天降下一张大网,终于将这白虎给捉住了。 捉住它后,侯离欣喜若狂,关在铁笼里运了回来。今日抵达义成,他自是要停留见李穆的。本打算将这白虎暂时放在城外,但便犹如怀有稀世珍宝,若不叫人同看,犹如锦衣夜行,明珠关椟,实是心有不甘,何况他又是个爱炫耀的。当下带着稀罕白虎入城,一路引来了不知道多少路人的观望和啧啧惊叹,得意洋洋,最后来到刺史府外的那片空场,将白虎停在那里。 这一路回来,小白虎除了头两天很是狂躁,抓咬铁笼,似企图脱身,后来便老实了,给吃就吃,不吃就趴在里头。侯离见围观者众,白虎却懒洋洋的,在笼中闭目不动,有心想叫人看看它的虎威,便加以刺激,不想它依然不动。侯离自觉当众失了颜面,有些不爽,见它脖颈还紧紧地拴着铁链,也不怕它挣脱,便叫人打开笼门,亲自伸手,想去撩拨。没想到,就在刚打开笼门的刹那,睡虎竟猛地睁眼,从笼中弹蹿而出,带得整只沉重铁笼在地上拖了数丈,当场挣断铁链,利爪亦划伤了侯离胸腹。 当时场面大乱。侯离被抓伤倒地,围观城民纷纷逃窜,在场的樊成一边叫人速去通知李穆,一边带人追捕。重重包围之下,箭簇纷飞,小白虎慌不择路,顶开包围,跳墙蹿入了刺史府,这才有了方才那惊魂一幕。 洛神听完,吃了一惊,忙先问侯离的伤。 “这小畜生,爪子很是锋利,侯世子被抓得皮开肉绽,伤口不浅,流了不少的血,好在应无性命之忧,方才已在处置了。” 洛神松了口气。 虽则听完经过,她心里对侯离所为,实是有些不喜,但毕竟是李穆客人,先前还为寻找自己出了不少的气力,若在义成有个好歹,他也不好向侯定交代。听得侯离伤势无大碍,松气之余,反有些记挂那只小白虎了。想它无端端被侯离给抓了,屁股插箭,惊慌逃窜,又被李穆一棍子扫飞,似还打折了腿,最后被抓走时,瞅着自己呜呜个不停,爪子刨得地上泥巴都翻起来了,不禁出神。 李穆见她不语,以为她还未从方才的惊吓里恢复,轻轻拍她后背,安慰道:“你莫怕。它出不来了。你既可怜,我便不打死它了。问下侯离,看他是放还是什么意思。” 洛神捉住他衣袖:“郎君,我不怕它。我是看它腿好似被你打折了,有些可怜,你叫侯离先安抚好它,给它治伤。” 李穆看了她一眼,一双美眸,睁大望着自己,只好道:“好,我知道了。” 洛神听他答应,便知不会骗自己,这才放心,露出笑容。 李穆心里记挂侯离的伤,且也不好叫白虎长久停在刺史府里,抱了抱妻子,先去了。 刺史府里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洛神和众人一块儿继续做着针线,心里却始终记着,到了晚上,等李穆回来,立刻问他后续,得知白虎被转到了城外军营附近,侯离也能起身了,叫人去给它治伤,这才放下了心。 却没有想到,三两天后,她又想起小白虎,再逮住李穆问进展,才知并不顺利。 那小白虎再被关入笼中之后,莫说容许侯离带人靠近给它治伤,只要一瞧见他,就大声咆哮,张牙舞爪,极是愤怒,又不停以头撞着铁笼,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下,更是不吃不喝,极其狂躁。 洛神又想起那日它被守卫用铁链绑着拖走、回头瞅着自己呜呜叫个不停的一幕,竟很是牵挂,便求李穆,带她过去看看。 李穆起先自然不肯。 那白虎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头畜生,何况还伤了人,死了也无甚要紧。想那日它追洛神的险情,他就后怕不已。此刻怎肯叫她过去?摇头拒绝。 洛神拽着他的衣袖,不放他走。又是恳求,又是威胁,最后还抱着他,踮起脚尖主动送吻。 李穆敌不过,这才终于勉强同意,说亲自带她过去,道:“只是说好。你不要靠近,就站我后头。” 洛神急忙点头,催他立刻动身。李穆无奈,只好叫人赶来马车,洛神上去了,他带她出了城,来到军营附近,关着小白虎的那地方。 笼子搁一平屋里。洛神才下马车,隔了段路,远远就听到里头,传出一阵长长的虎啸之声。 这声音在她听来,竟似充满悲伤。和那日第一次遇到,它在草荡之中,听到李穆呼唤自己时所发的那充满了舍我其谁般的王者气势的啸声,完全不同的感觉。 旁人却都无动于衷。 她加快脚步,一下将李穆撇在了后头。 李穆望着她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几步追了上去。 侯离带着驯兽师也在。得知李穆和夫人来了,忙出来相迎。胸前到腹部,裹着一道长长伤布,精神瞧着还是不错。见礼后,听洛神说要瞧瞧,忙亲自在前头引路。 越近,高高低低的虎啸声便越是清晰,中间还夹杂着咣咣咣咣的铁笼碰撞之声。 墙角地上,固定了一只铁笼。洛神看到小白虎正被关在里头,不停地用头撞击着笼子,脑门上挂了一片血痕,毛已染成红色,听到动静,猛然转头,那双已经变得猩红的虎眼,一看到侯离,立刻射出恨恶般的凶光,在笼子里朝他扑来,那只被李穆打断的爪耷拉在地,另只却五爪张突,用力地抓着笼身,摇得铁笼左右剧烈晃动。 李穆立刻将洛神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侯离见状,面露尴尬,转头对洛神勉强笑道:“这东西怕是疯魔了。夫人还是离远些,免得受了惊吓。” 洛神从李穆身后钻出脑袋,看向笼中的小白虎。 那小白虎突然看到了她,和她对望了片刻,竟停止咆哮,目中凶光褪去,慢慢地趴了下去,歪着染血的大脑袋,无力地耷在地上,压着自己那只蜷曲起来的前爪上,两只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唯受伤的另只爪,微微抖个不停。 屋里几人,连那驯兽师,全被这突然变化的一幕给愣住了。 侯离极想驯服这白虎,这两日,不顾自己身上伤痛,一直待在这里,用尽法子,也是无法让这白虎安静下来,更不用说让自己替它治伤了。 实在没有想到,刺史夫人一来,这畜生竟似通灵,一下就怕驯服了。 “夫人!它肯和你亲近!它两天不吃东西了。你试着喂它东西看看!” 侯离欣喜不已,一时也忘了别的,话便脱口而出。 洛神急忙从李穆身后出来,手却被他拉着了,又将她带到了自己身后,对侯离微笑道:“怕是不妥。她只是来瞧瞧的……” 侯离这才醒悟过来,忙点头:“是,是,我一时忘了……” “叫我试试吧。” 洛神仰着脸,看着李穆央求:“你不放心,你就陪我边上。” “郎君——” 酥软一声郎君,听得一旁侯离心跳耳热,不敢抬眼。 李穆蹙眉,看了眼笼中白虎,又看着央求自己的洛神,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带着她,慢慢地靠近铁笼,尚隔一人之距,便命她停下。 洛神知他为自己好,何况兽性难测,听话地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用一根铁叉,叉起旁边的一条野兔肉,朝它递了过去,柔声道:“小乖乖,吃吧。” 小白虎望着她,慢慢地抬起头,闻了闻肉,终于张嘴叼了过去,一口就吞了下去。 “它吃了!” 侯离大喜。 洛神心里也是欢喜,又叉了另一块,继续喂它。 小白虎一直吃,狼吞虎咽,显是饿极了的模样。很快将盆子的肉都吃光了,伸出舌头,舔着那只受伤的腿,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洛神,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呜叫声。 洛神顿时信心大增,问侯离如何给它治伤腿。听侯离讲了,看向李穆,央求道:“叫我再试一试,好不好?” 李穆再次看了眼笼中白虎,终于点头。 洛神便拿了侯离递来的一只特殊长叉,叉头上,有个可以收缩大小的活动铁环。 她将长叉伸进笼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向小白虎那只受伤的腿,拨了几下。 仿佛知道她的意图,小白虎艰难地抬起那只爪子,任由洛神将铁圈套进去。 洛神紧紧地盯着它,收紧铁圈,口中轻轻地道:“小乖乖,听话,过来些……” 小白虎便跟着她的牵引,在地上,慢慢地挪到了笼子边,任由她将自己的那只爪子,带出了铁笼。 洛神照着侯离所言,试了几次,终于将爪子固定住了。 侯离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知这白虎不喜自己靠近,也不再凑上去,忙只叫兽医上去,给它爪子敷药固定。 兽医有些紧张,操作之时,洛神便一直在边上陪着,柔声和它说着话,那小白虎也变得极乖,再没有伸爪子,露尖牙了。 终于处置完毕,松开叉子,叫它自己缩回了爪。 侯离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上来,向洛神道谢。 洛神微笑道:“世子,我想求你件事,不知是否冒犯?” “夫人尽管开口!只要我侯离做的到,便是叫我天上摘星,我也必去想法子!” 侯离眉飞色舞,张口便道。也不管一旁的李穆听了,微微皱眉。 洛神笑道:“怎会为难世子去摘星?我是想着,这小白虎天性应是喜爱自由,这才在笼中绝食,又残害自己,世子可否忍痛割爱,将它放归山林?? 侯离一愣,看了眼笼中白虎,又望向面前刺史夫人的一张笑颜,胸口一热,立刻点头:“夫人既开口替它求情了,我有何不可?等它伤好,我便立刻放它回去,绝不食言!” 洛神听他应得如此爽快,心中欢喜,连声道谢:“世子真是痛快人。多谢!” 侯离心花怒放,望着洛神,嘿嘿笑个不停。 李穆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洛神挡在了身后,方微笑道:“既无事,我便送夫人回去了。” 他瞥了眼侯离身上的绷带:“世子有伤在身,更宜多加休养。” 侯离心里有点不舍刺史夫人。只觉和她一起,心情极好,连灰扑扑的屋角上,都似开出了一朵花。 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怎好说不,点头应好,又殷勤相送。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洛神叫李穆有空伴着,三天两头地去那里瞧小白虎。 据侯离说,那天过后,小白虎便安静了下来,再不似先前狂躁。只是,若有三两天没看到洛神露面,便又会焦躁,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洛神更是牵挂。因李穆严令,没他陪着,不许她去那里。便磨着他,陪自己频频地跑。 小白虎每次看见她来,便在笼子里又蹦又跳。洛神叫它“小乖乖”,和它说话,它便趴在笼子里,极其温顺。多去了几回,渐渐熟了,洛神胆子大了,有一回,趁着李穆背过身没留意自己的空档,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它伸出铁笼的爪。 毛茸茸的一只肉掌,手感别提多好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当时小白虎就凑过来,从笼子的缝隙间探出舌头,舔着洛神的手背。 又暖又湿又软,还有点痒,手背像被一把带着软刺的肉刷刷过。 当时李穆正在和侯离说话,看见侯离似乎心不在焉,两只眼睛不停地望着自己身后,似在瞧着什么,回头见状,一声怒喝,吓得小白虎一个哆嗦,迅速收了舌头,滚到笼子角落,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它似乎害怕李穆。 这事过去好些天,李穆还被洛神拿来埋怨。李穆暗中忍着,终于忍到大半个月后,兽医说那白虎的伤腿应该差不多好了,拆了绑带,立刻行动,叫人将虎连笼搬上了车,亲自送着,远远要将它放走。 当日,李穆道危险,不许洛神同行。那高桓是个爱热闹的人,早听说了白虎的事,便兴冲冲地跟着同行。 李穆恐放得太近,它会骚扰居民,故大清早出发,疾行一天,足足出去了数百里外,到了一处密林之前,方停了下来,打开笼门,放出白虎,自己和随行,退出几十步外。 那小白虎从笼里出来,没立刻就跑,在笼子旁,不住地徘徊,张望着李穆这边的方向,竟似还不肯走的模样。 “姐夫,小乖乖似有灵性。它是不是想回去,寻我阿姊啊?” 高桓看着,说了一句。 李穆很不高兴。 白虎分了妻子的注意力,和自己说话,三句离不开它也就罢了,不过一只畜生而已。 叫他更不爽快的,更是侯离。 他那点伤,早就可以回去了。偏这么久了,借口要管这只畜生,一直赖着不走。 每回洛神只要去看虎,他必会在一旁跟着,殷勤至极。 实是忍无可忍。 李穆盯了眼还在跟前徘徊不去的虎,一语不发,走到近旁一棵树旁,折下一根儿臂粗的树枝,拿在手上,上前几步,举起树枝,冲着白虎大喝一声。 小白虎立刻后退,朝前跑了几步,却又停下了,回头望了眼来的路,长长地吼叫了一声,终于撒开四腿,身影宛如一道白色闪电,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高桓次日回来,把当时情景,绘声绘色地学给阿姊听。 洛神听了,怅然若失,心里难免有点怪李穆狠心,竟然就是不让自己同行。当晚他回来,便没给他好脸色。 李穆却终于觉得高兴了。 先是赶走虎,又送走了再也寻不到借口赖着不去的侯离,一天之内,两样叫他看了极是碍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心里很是舒服。知妻子在生气,当晚在床上抱住了,百般卖力,侍奉得妥妥贴贴,次日起来,她便又郎君郎君个不停,满屋子都是她娇声俏语了。 过了半个月,一日清早,洛神又想起小白虎,也不知它如今如何,正挂念时,高桓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一大早,城卒打开城门时,发现城门口的地上,竟有一头被咬死了的雄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吸引了很多人去看。他凑热闹也去了,看见地上留有两行兽足脚印,瞧着像是虎踪,他便疑心,是先前放走的那只小白虎又回来了。 此后,隔三差五,一大清早,城门附近总会有猎物的踪影。要么是鹿,要么是狐,有一回,竟还是一头野猪。又陆续有守夜的城卒出于好奇,盯牢下头城门,果然看见半夜时分,似有一道白色身影在城门附近出没,想再看清楚些,眨眼却又不见了踪迹。 次数多了,李穆自然也听闻了。担心万一真是白虎在义成附近徘徊不去,恐制造恐慌,更万一伤了居民,便特意组织人到附近四处追索,但却无果。 寻不见虎踪,他也只好作罢了。 时令已进入深秋,天气渐渐地冷了。垦出的田里,今年秋收刚完,便又种下冬季小麦。仇池那边,也一直源源不断地送来麻,洛神组织城中妇人,不停地生产织布,储备冬衣冬鞋,而忙碌之余,她用剥下来的鹿皮,给李穆做了双靴子。顺便用多余的料,给先前因为自责愧疚而一直郁郁不乐的阿鱼也做了一双,既是安慰,亦是让她双脚能够安然过冬。 而李穆,这时候,也再没有心思,再去和一只老虎或是倾慕自己妻子的男子拈酸吃醋了。 北方战乱,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在义成的北方,西金和北夏为争夺长安,大战不止。 不止如此,北夏的南面,亦燃起战火。 一支由许氏和陆氏霸府共同组成的大虞军队,借了这个机会,开过长江,从许氏经营多年的荆襄出发,目标直指南阳。 许氏军队,由将军杨宣统领。陆氏则由陆柬之监军。 北夏腹背同时受敌,倾举国之力,苦苦支撑两个月,到了这一年的腊月,还是敌不过大虞联军,丢了南阳。 眼见大虞军队就要深入豫州腹地威胁洛阳,而另一头,西金军队,更是势头凶猛,接连打了个胜仗。北夏皇帝在权衡过后,终于做出决定,放弃长安,收缩兵力,回兵豫州,全力对付图谋洛阳的大虞军队,以保京都。 李穆一直密切关注着双线战事。每日,传递最新消息的斥候身影,纵马出入城门,往来不绝。 大规模的战乱,制造了无数的无家可归者。汉人流民,从各个方向,朝着传言中的乐土之城赶赴而来。 如今,城中居民已近两万。而李穆的军队,数量亦已集结至四五万了。 这个冬天,义成军除了练兵,也没有闲着。 人怕出名猪怕壮。数万人口的城池,在北方,如今如同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岁末冬寒,李穆和附近闻风想来打秋风的几个胡人小政权打了几仗,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戎马倥偬之间,日子便入了来年。 太康一年初春,义成城外的那片荒野,冰雪覆盖下的春草嫩芽才刚刚露出尖儿,这一天,一个消息送到了李穆的面前。 西金皇帝谷会隆占领长安,整顿兵力,储备粮草,不久之后,便调其中十万兵马,雄赳赳南下,要来攻打义成,灭掉仇池,雪之前使者被杀,先遣军被灭的奇耻大辱。 西金军队强大无比。 这一回南下进攻,和先前那次三万先遣军,气势完全不同。 何况,他们又刚击败北夏,夺走了北夏经营多年的长安,彻底占领陇西,势力正如日中天。 消息传开,全城再次紧张了起来。 蒋弢、郭詹、戴渊、孙放之等这些从前在京口时便随他的旧将以及这一年间,因作战出色而陆续被提拔上来的十几名副将,早早全都自动赶到刺史府,在外等着李穆的召唤,共商对策。 李穆没有召集他们。 他亦没有伴在洛神的身边。 天黑了,洛神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吃饭,以为他在前堂和众人议事。 因知事关重大,她亦不敢过去打扰。 惴惴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回,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到前堂,想看个究竟。 叫她意外的是,到了,才见前堂门窗,漆黑无光。 独皎洁月色,照白了阶柱前,那排瓦檐头的灰黑青龙瓦当。 她迟疑了下,慢慢地步上台阶,来到门前,手扶着门环,轻轻推开面前这扇虚掩着的门。 堂中灯未亮。 那张对门而设,他日常与人议事的四方坐榻之上,有个身影肃然正坐。面前长几,横了一柄三尺长剑。 她跨入门槛,慢慢地朝那人走了过去,走到面前,停下。 男子抬起了头。 西窗月光,斜旁而入,照出这张轮廓英毅,双目暗沉的男子面庞。 他从案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去年此时,我于江畔,与高相立下了一年之约。长安为聘,汝为我妻。” “如今约期将至。” “阿弥,该我为你,去取长安了。” 他凝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92章 第 92 章 次日清早, 辰时,蒋弢等人终于等到李穆的召令, 齐聚在了刺史府的前堂。 李穆独自在那里等着他们。 案角长烛,燃得已经只剩下了寸许,烛台上堆叠烛泪,案面之上, 铺着一卷地理舆图。 他面带淡淡倦容,双目却炯炯有神。人到齐,便宣布了决定。 立即发兵北上, 迎战西金大军。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一时竟无人接话。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个决定给惊住了。 他们早就已经做好西金大军随时再次来袭的准备, 所以即刻发兵,问题不大。 蒋弢自信,三天之内,一切便可调度到位, 大军随时能够开拔。 让他吃惊的, 是李穆对这个消息做出的战略反应。 开渠筑壕、广设阻障、加固城防、广积粮草。在西金大军到来之前,抓住最后这段宝贵的时间, 用尽一切手段继续备战, 再以逸待劳,联合仇池, 共同抗击, 乃至做好最后一步打算, 利用高耸坚固的城墙进行长期守城,伺机防守反击,以争取最有利的战果,这才是所有人以为的当下最合理的战略反应。 他没有想到,面对汹汹来敌,在兵力不及对方的前提下,不做最稳妥的防守,竟主动迎击。 没有了义成这条退路,便意味着,军队一旦北上,便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之前所有局面,都将付诸东流。 蒋弢知他向来谋定而后动。 短暂的惊诧过后,略一迟疑,便问他策略。 李穆手指,移到了舆图上的一点地方,落下。 众人循着他的指点,目光投向舆图。 顺阳郡。 西金军从长安出发开至义成,从北向南,沿途要经过魏兴、平兴、上洛诸郡。 顺阳郡,正位于平兴和上洛的中间,距离义成七八百里的地。大河支流,浩浩汤汤,横穿郡北,自西向东,汇入洛水。 正是凭借这条阔河,顺阳成为一个军事要城。如今被西金掌控着,日常驻兵,约有一万。 “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北上,务必要在西金大军抵达顺阳之前,攻下顺阳,控制渡口,在顺阳,等待西金大军的到来!” 李穆语气平稳,和他平日语调相差无几,更是听不出丝毫的高亢之音。 但两道如炬目光,却显露出了他此刻那勃勃的雷霆野心和不可更改的决心。 蒋弢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倘若遵循常规战略,在义成等着西金大军的到来,双方开战。西金人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攻下义成。 但相应的,义成军想要速战速决,击败对方,亦是一个不现实的愿望。 最大的可能,便是对峙。而义成,即便最后能够取胜,逼退了对方,这势必,也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事。 持久之战,考验的,是双方的粮草和后援。 一方是国,占了全部的陇西之地,城池数十,兵源不绝。 而义成,除了这座根基尚浅的孤城,唯一的盟友仇池,在强大的西金面前,实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仇池是应援,不是倚靠。 倘若最后,战局真的进行到了对峙的地步,那么全部压力,毫无疑问都将压到义成头上。 而现在,反其道行之。 彻底摒弃保守的防反战略,主动应战,夺取顺阳,再以顺阳为基,借了大河,迎战强敌。 军事尚权,期于合宜。 看似险着,又何尝不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这是一个大胆的,充满魄力,却又进退有据的应战之策。 堂中十数人,无一人发声,皆盯着舆图中李穆所指的那一点,摒息敛气。 半晌,孙放之突然哈哈笑道:“鲜卑人只想攻我义成,以为咱们如今正在加固城防,又怎会料到咱们上路去迎接他们,要给他们送去个好礼?”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高声道:“我等唯命是从!一切皆听刺史号令!” 李穆点了点头,按剑而起,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脸上掠过,道:“知照侯定。三日后,准时出兵!” …… 强敌再次来袭,但这一回,不再像上次那样,就地防守反击,刺史要带领军队北上迎击。这个消息,迅速在全城传开。 军营预备开拔。载着粮草辎重的车,不断地往来于城门之外。营里时时传出的号令之声,令整个城池的气氛,变得严肃而紧张。 洛神领着城中妇人,抓紧这最后几天的时间,终于赶做完了最后一批军衣和鞋,发放了下去。 侯定派来的三万士兵,也已急行赶到,加入了义成军的阵营。 李穆留一万人马守城。 明日一早,他便领这剩下的七万人马,离开义成,北上狙敌。 天黑了。刺史府的前头,灯火通明,门前不断传来马嘶之声。 这几个晚上,前堂一直人来人往。李穆都是半夜才回,躺下去便睡,天不亮起身。 何况明早要发兵了,洛神猜他今夜必定更加忙碌。 她只叫厨娘做了足够的饭食,送去前头,让他和那些与他一起为发兵做着最后准备的部将能吃上一顿热饭,却没有想到,才戌时,便听到外头传来侍女唤他的声音。 她正坐在床沿上,收着替他做的那件衣裳上的最后几针,缝完,抖开,拿在手上,检查衣襟上的针脚有无疏漏,听到声音,转过头,见他推门而入了。 “郎君可是回来取物?” 洛神以为他到后头要拿什么东西,放下衣裳和针线,起身去迎,却见他笑着,快步朝自己走来,握住她臂膀,扶她坐了回去,道:“前头已无我的事了,我便回了。” 洛神明白了。 他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预备这场战事了。 定下了作战具体方案,安排好重要的人事,其余杂事,自然也不用他自己全程盯着了。 “郎君累了吧?我叫人给你送水沐浴,早些休息。” 她又要起身,双手却被李穆握住了。 他微微低头,端详着她手指,看见青葱指尖上的几个被针头扎出的印痕,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爱怜。 “我不累。倒是辛苦你了。何必自己动手,把手都扎肿了。” 他轻轻亲了下她的手指。 洛神心里甜甜的,只觉便是再多扎十来个洞,也是心甘情愿。摇头说不辛苦,将手抽回,拿起衣裳说:“我刚把衣裳做好,你就回来了。前两天就想叫你试的,你却都没空。快试试,大小是否合身。” 李穆笑着站了起来,将她亲手为自己做的衣裳穿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替他整理衣襟,系着衣带,又命他张开双臂,前后左右地检查,忙忙碌碌,十足贤惠的小模样。 衣裳大小,正好适合。洛神仔细检查了一圈,却发现前后襟,被她缝得稍稍有些不对称。后片比前片稍长了些。 虽然是穿里头的,且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终究觉得不完美。 她有些懊恼,哎了一声,立刻要他脱下马上修改。 李穆笑着,抓住了她的手:“不用改了,已是极好。我的阿弥做的衣裳最好,旁人谁也比不上。这件衣裳,我要穿它到老。” 洛神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只好看着他自己脱下新衣,小心地折起,放好。 “阿弥,你累不累?” 他放好衣裳,忽然问。 洛神摇头:“不累。” “我带你去城外骑马。教你怎么让马儿听你的话,好不好?” 她来这里这么久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好像还是头回,他说要带自己出城骑马。 洛神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还有点不信:“真的?你没骗我?” “你先前不是想我教你好好骑马吗?我都没教。明早要走了,趁晚上有空,我们出城骑马。” 洛神双目放光,哎了一声,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你等等,我换件衣裳!” 李穆笑着,看着她翻箱倒柜地找衣裳,终于好似找到了她满意的,要换时,回头见他瞧着自己,又不许他看,推他转身。 他只好转过身,听着身后传来的悉悉簌簌的换衣之声,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响了起来:“郎君,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李穆回头,见她穿了条鹅黄襦裙,裙长到膝,腰袖束起,下头是条方便骑马的胡裤,裤管扎进一双黑色的小皮靴里。小胸脯挺了起来,蛮腰一握,亭亭而立,又美,又精神。 李穆上前,握住了她一只手,带她朝外去了。 …… 初春,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挂在远处山头。星光灿烂,依稀照出了山顶那层积雪尚未融尽的白头。而近处的野地,却到处都已是新发出来的春草嫩芽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空气清新,带着叫人为之精神振奋的微微寒意。乌骓放开了四蹄,驮着背上的男女主人,奔驰在义成城外那片广袤的原野里,最后停在一块平地上。 李穆教妻子驭马技巧。 洛神很是聪明,很快便记住了。试了几次,高大雄健的乌骓,果然乖乖听话。自己要它停,它便停,要它走,它便走。又是新奇,又是兴奋,叫李穆将马镫升上去些,好让她能踩住。 一坐稳,试了几圈,她就不要他带了,自己骑着马,绕着草地,跑来跑去,欢喜不已。 李穆被强行赶下马背。起先还有些担心,怕她坐不稳摔下来,在旁跟了片刻,见她平衡掌握得很好,乌骓也很是温顺,对背上那可爱的新主人,百依百顺,便也放下了心。 夜风里,不断飘来她清脆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山涧清泉,泠泠动听。他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块石头上,唇边含笑,看着她骑马的身影,片刻后,见她胆子越来越大,跑得越来越快,离自己也越来越远,便伸手到嘴边,打了个呼哨。 乌骓听到了他的召唤,自己掉头,驮着她跑了回来。 洛神意犹未尽,还要再骑。可无论她怎么驱策,乌骓就是不听话了。停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她不高兴,埋怨着他。 李穆一笑,从石头上站起,纵身一跃,人便飞身上了马背,坐到她的身后,将缰绳从她手中拿过,附耳道:“坐稳了。我带你。” 他亦不用放回那副方才为她升高的马镫,双腿夹紧了马腹,低低地喝了一声,乌骓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愉悦心情,轻快地朝前,奔驰而去。 他策马绕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这座城垣,纵马在郊野里纵情奔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座小山岗前,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带她爬上了岗顶。 明日便要领军北上,去打一场于他而言,意义极其重大的战事。 上一辈子,在一切终结于新婚夜的那杯毒酒之前,他官至大司马,指挥着动辄便是几十万大军的大战。万千性命,系于他手,得失荣枯,在他一念。 但从没有哪一场大战,能够像接下来的这场战事这般,能叫他如此看重。 他必须要赢,绝不能输。 今夜本当是紧张而繁忙的。 他却不知为何,一心只想和她独处。于是在交代完事后,他撇下了自己的部将,将她这般带了出来,登上了这座岗顶。 “阿弥,你瞧,这些,便就是明日随我北上,发誓要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的将士。” 他指着前方,对她说道。 洛神这才惊讶地发现,就在他所指的山岗脚下,不远外的那片平地之上,便是明日一早要誓师北上的大军营地。 头顶夜空深蓝,繁星点点,天光水色,素波银河。 脚下是点点营火,连绵迤逦,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人立于穹顶和营火之间,恍若伸手,便可为君揽下这漫天的银河。 洛神眺望着。 忽然,一阵雄浑的营角之声,随风,隐隐地送入了耳中。 他说他曾向她父亲许诺,要以长安聘她,如今该他履诺了。 但她却知道,这一仗的艰难和凶险。 她眼眶忽然发热,却不愿叫他觉察,便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胸膛前,趁机悄悄蹭去眼角一点担忧又不舍的泪意,才仰面,用欢喜的声音说:“郎君,去年此时,我记得你带我去看春江夜潮,回来后,我总想着,哪日若能再去,那就好了。等你取了长安回来,有空,我要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好不好?”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好。我记住了。” …… 次日清早,五更,天还黑着,义成那条从刺史府通往城门的道上,便燃起了点点的火杖。 城民冒着寒气,纷纷走出家门,沿着道路涌向城门,送大军开拔北上。 晨光熹微。 洛神披着一件连帽斗篷,在一队士兵的护卫之下,站在高高的城头,眺望着不远之外的那片平野。 平野之上,大军已全部集结,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 接受过刺史李穆的检阅,誓师之后,即刻出发。 李穆一身盔甲,腰悬长剑,高高立于点将台上。 “尔等将士,全部听好。此战,乃为驱逐虎狼,匡复长安,应天而战!” “从今日起,你们便有一个名字,叫做应天军!天之赤子,应天而战,神必据我!” 他的声音,雄浑沉着,充满了力量,随风飘送,被身边的传令官立刻传了下去,紧接着,从两人到四人,四人到八人,八人到十六人,百人,千人,联声传喝,最后,全部数万大军,齐齐高呼:“应天而战,神必据我!” 雷霆般的呼喝之声,气冲霄汉,回荡在义成城垣外的旷野之上。 民众随声高呼,欢送着渐渐开拔而去的军队。 洛神心情激荡,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远处那座高台之上,那个正被部下迎去,即将踏上征途的男子。 她看到他转过身,即将要下去的时候,忽然转头,目光投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她朝他露出笑容。 他凝视了她了片刻,转头,快步下了点将台,跨上马背,很快,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城门外的黎明之中。 第93章 第 93 章 建康皇宫。 颐泰宫里, 伴着孩童的尖利哭泣,不断地传出器物被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 奉命来请吴兴王出宫去往封地的宗正不敢入内, 侍女侍人跪在殿外,战战兢兢,个个如丧考妣。 “去把高家妇给我叫来!我还没死,容不得她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暴怒之声, 从殿内传出。 春寒料峭,宗正却一头的汗。 已是第三次了,他奉命要将改封吴兴王的前太子迁出皇宫送去封地, 但却遭到了许太后的阻挠。 前两次,她关闭宫门,对请求不予理会。这一回, 因限定日期到了,他再次来催,许太后变本加厉,竟闹得如此厉害。 若只太后一人, 也无多少忌惮。他忌惮的, 是太后身后的许泌。太后不放人,自己又能如何?只得派人去告皇后, 忐忑等待之时, 又见一只错金觚从殿门里“呼”地砸了出来,正朝自己面门而来, 慌忙偏头避让, 那觚从他耳畔飞过, “咣”的一声,砸落到身后的殿阶之上,轱辘辘滚了下去,最后滚到一幅曳地华裙之畔,方停了下来。 宗正转头,见高皇后到了,正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奔来拜见。 高雍容的两道视线从脚边那只被撞扁了的错金觚上抬起,盯着宗正,冷冷地道:“这是在做什么?不过迁个人,你竟也要我来?” 宗正慌忙下跪:“非臣胆敢惊扰皇后,实是太后阻挠,口口声声要见皇后,眼见期限又到,臣亦是无可奈何。” 高雍容蹙了蹙眉,寒面从宗正身旁经过,走上殿阶,早有随行宫人疾奔入内,高声开道:“皇后殿下驾到——” 殿内砸物之声停歇,孩童的尖利哭声却依然不断。 高雍容穿过落满了碎瓷和杂物的狼藉地面,脚下那双玉沿高屐,发出声声踏响。 她步入殿内,抬眼,见许太后斜身坐于榻上,怀里搂着哭闹的吴兴王,脸色铁青,寒面盯着自己,走到跟前,脸上露出了笑容,向她见礼,说:“这几日因宫中杂事缠身,虽一直挂念太后,却实是无暇分身拜望,方才听闻这里有些动静,我怕有人对太后不敬,撇下事情赶来。” 她环顾了眼四周:“这是怎的了?倘若有人胆敢对太后不敬,惹太后怒气,太后尽管开口,我必会为太后主张。” 如今被尊为宣颐太后,迁到了此处的许氏,冷冷地道:“不敢要你主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母子二人,我便感激不尽了。” “吴兴王年幼,且体弱多病,我是绝不会叫他迁出的!除非你也一并逼死了我,否则我只要一口气,你就休想将他从我身边赶走!” 她话音落下,怀中的吴兴王便又尖声哭泣。 高雍容面露惶色:“太后如此发话,岂非责难于我?并非我狠心逼你母子分离,只是祖上规矩历来如此,我不过照制而行罢了。” 她顿了下。 “吴兴乃富庶之地,且迁封吴兴,如此重大之事,我一妇道人家,如何插手?乃陛下听取高相之言而行,怎料下头做事的不知轻重,以至于叫太后误会我!岂非冤枉!” 许氏冷笑不言。 高雍容沉吟了下,瞧了眼还在哭个不停的吴兴王,笑道:“罢了,太后既如此发话了,我便是坏了祖上制度,也不忍你们母子生生分离。我去求高相试试,倘若高相肯点头,我又有何不肯?” 她朝依旧黑着面的许氏恭敬地行礼,随即转身而去,回到皇帝御书房所在的太初宫。 今日朝廷休沐,皇帝不见人,宫人道他带了贵妃去了华林园。 皇帝昨夜便宿于贵妃宫中,今日又携贵妃同游华林园,高雍容却无半分的不悦。不过眯了眯眼,走到那张置着大臣奏折的御案之前,慢慢翻着,忽听宫人传话,道高相来了,忙将奏折叠了回去,转身迎出。 今日朝廷休沐,高峤却不得脱身,依旧在台城衙署里忙碌着。方才得知了许太后不肯放吴兴王就藩的消息,入宫要见皇帝,不想皇帝人却不在。 高雍容亲自迎高峤入内,蹙眉道:“陛下一向体弱,来到建康,虽有些时日了,却仍不习惯此地气候,一场倒春寒,前两日又熬夜批阅奏章,人便不大利索。今日去了华林园养心散性。伯父若有急事,我这就派人去将陛下唤回。” 高峤也知皇帝做东阳王时便生性疏懒,摆了摆手:“罢了,陛下身体要紧。我是听说太后不放吴兴王就藩,你可知道?” 高雍容说:“我正想将此事告知伯父,好听取伯父之言。太后方才又大闹了一场,还险些伤了宗正。宗正将我唤去,我只得过去。太后谩骂我一番,又以死相逼,且殿下亦不肯与太后分离。我怕她做出过激之举,只能安抚,叫吴兴王暂且再留于她身边。正想求问伯父,如此可行否?” 兴平帝与高峤后来虽然君臣离心,但他终归是萧永嘉的亲弟,人没了,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脉。萧永嘉不喜这个侄儿,却也不愿看他继续受母系操纵。高峤便想照祖制,安排他就藩吴兴,一来地方富庶,可以做个安乐王,二来,吴兴太守是高氏门生,方便高峤督察,以防许泌日后再借吴兴王生事。却不料许太后这般行事,以死相胁,知她应是受了许泌指示。 沉吟了下,道:“我知晓了。此事暂且先这样吧,过些日,我再寻陛下商议。” 高雍容恭敬应是,又坚持亲自送高峤出宫,道:“陛下昨夜方和我说,如今事事要劳烦伯父,叫伯父辛劳至此地步,他很是过意不去,道身子便是不适,也定不耽误奏折朝事。侄女更是如此。感激之余,惭愧不已,想也有些时日未去拜见伯母,甚是想念,只是宫中事杂,一时脱不开身。烦请伯父回去,代我向伯母问安。” 高峤点头,去了。 高雍容面带微笑,目送高峤背影离去,折回太初宫,入了侧殿。 近侍照先前所为,将前头那些奏折都搬了过去。 高雍容手中执笔,翻了片刻奏折,命人去将新安王传来。 一炷香后,伴着一阵响亮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正是新安王萧道承,向她行礼:“听闻陛下传召。陛下何在?” 高雍容并未起身,也未隐藏奏折,说:“陛下身子不适,去了华林园。方才乃我代他传你入宫,有事要议。” 萧道承望着对面女子一张姣好面容,道:“臣洗耳恭听。” 高雍容搁笔,看了眼近旁亲信。 几人退了出去,侧殿里剩下她与萧道承。萧道承的脸上,便不见了方才的恭色,靠得近了些,看了眼高雍容面前的奏折,笑道:“皇后殿下真乃女中英杰。原来这些时日,我等臣下所见的陛下批复,皆都出于殿下之手。”语气已是略带轻佻。 高雍容也无不快之色,只瞥了他一眼,笑:“莫非你心里气不过,这位子本是你的,你没做成?伯父当日不是力荐你为太子吗?你自己力辞,如今又来怪我?” 萧道承不语,走到她身侧,抓住了她一只手,才抚了几下,便被高雍容抽了回去。 她变脸,面现怒色,压低声叱道:“你好大的胆!以为我还如当年,什么都不懂,听你甜言蜜语哄骗?你若对我再敢不敬,我便不客气了!” 萧道承一愣,后退了一步,神色中,却也无多少的惶恐,只道:“当年本就是你负了我对你真心,择如今的陛下立了婚约,怎成了我哄骗你?且这些年,你人在东阳,我凭先帝重用,得以留在建康,哪回不是我给你传的消息?太子……”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压低了声。 “若非阴差阳错,太子此次被高峤夫妇如此送了下去,宫中我本早也安排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必会替你除去,好叫你得偿所愿。” “我如此对你,你还有何怨?你替陛下尽心费力,他却冷落于你,我不过是替你不值。罢了罢了,你瞧不上我,我又怎敢强迫你?” 高雍容冷笑:“说的我倒似欠了你无数。当初叫你除个李穆,你做得不干净不说,还给我坏了事,险些连累我被伯父猜忌!” 萧道承面色一红:“那回是我轻看了他,不小心罢了!下回你再瞧着便是!” 高雍容睨了他一眼,脸色慢慢又转霁,露出笑容:“行了,不过一句玩笑,竟惹出你如此多的抱怨。宫中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萧道承脸色亦跟着转好,低声道:“我知晓。”也不再和高雍容调笑了,问吴兴王之事。 高雍容道了一遍。 萧道承目露阴沉:“许泌不死心,怕废太子离了眼皮子有闪失,还想拿废太子在手上,日后造势。”他看向高雍容,“那边宫里,我的人还在。你若发话,我如今便可将他除了,一了百了!” 高雍容摇头:“不急。许家一时还动不了我高氏。朝廷那些许家之人,最近本就为迁吴兴王一事议论不休,如今若动手,恐怕会招致猜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若是这么巧,太子如今恰好出事,我伯父必会疑心到我头上。不值。咱们不必动手,这事叫我伯父处置便可。他也不放心许家,不会长久让吴兴王留在许氏手中的。” 萧道承点头,笑道:“高相公对陛下和你,倒很是维护,毕竟是一家人。也幸好朝中有他,才不至于叫许泌阴谋得逞。听闻他和长公主如今和好了?先帝大丧过后,长公主便没回白鹭洲了,据说一直留在城中。” 高雍容想起高峤夫妇在兴平帝临终时暗谋跳过自己丈夫,力举萧道承上位一事,出神了片刻,冷冷地道:“他们何来的维护?不过个个在为自己打算盘罢了。尤其我伯母,我知她,我从小起,她便对我不亲。如今心里还不知如何想的,怕是在我伯父面前,少不了说我不是。日子久了,伯父便是原本向着我和陛下,怕也经不起她的枕头风。” 话说完,见萧道承望着自己,似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了。我召你入宫,是为许泌陆光北伐之事。他两家联合出兵,名为替朝廷北伐,谁不知这二人,是想趁着北羯疲于应对,陛下又是登基之初,要在陛下面前立个下马威,以分高家之势?竟还有脸,开口向朝廷索要粮草?他们既敢发兵,自己没有?不过是借机狮子大开口,要讹朝廷一笔罢了!你如今是度支尚书,这事你要给我办好。粮草不能一点儿也不发,免得落人口实,道朝廷和陛下无心北伐,但也决不能照他们要的数发!” 萧道承道:“放心吧。此事高相公在办了,他正筹措粮草,要给陆家儿子发去。只是去年天灾不断,他便是想多发,又何来的粮?” 高雍容面色这才松了些下去。 萧道承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高相公此人,也是奇人。许泌陆光此次北伐,分明针对于他,他不但想法筹粮,我听闻,北夏皇帝调青州的驻军,意欲合围许陆联军,他竟命广陵军狙击,截拦青州兵。也实在是……” 他摇头,目露不解之色。 高雍容道:“我伯父的所为,你自然不懂。却无人比我更知他了。既无粮可筹,那便罢了,你照他意思行事就是,不要惹他疑虑。” 萧道承颔首:“知道。” 高雍容哼了声:“许陆两家,此次便是真打下了洛阳,亦绝不能同心合力。日后大不了再是三家对峙,看他们再争去!” 萧道承笑道:“有你这般不输男子的皇后,乃上天要复兴我萧室。假以时日,还怕奈何不了这些世族?先叫他们自己斗,斗得越狠越好。斗败了,就该轮到我们出手收拾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看向高雍容。 “最近几日,朝臣又都在议论李穆。他竟也发兵战于西金?听说先前也向朝廷发了道请战疏?实是匪夷所思。西金刚从北夏手里夺走长安,气势如虹,陇西千里之地,尽入鲜卑人手,他竟有底气叫阵!”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不愿高氏因他玷辱,情有可原,如今情况不同了。倘若此次若真叫他再立奇功,如此人材,咱们须得延揽,加以利用。须知先帝当初提拔他,本就想日后重用,借他对付那些人的。他如今是你妹夫了,我听闻你姐妹情深,再加你的手腕,他定会为你所用。” 高雍容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先看他能不能打得过吧。” 又叙了几句,高雍容便催他出宫,萧道承亦知自己不可久留,告退之时,却又被高雍容叫住。 “我召你来,除方才那事,另还有一事。我对我那位伯母,实是不放心。你和我伯父走得近。你给我仔细留意,若察觉他起异心,你要立刻叫我知道。” 萧道承应了,迟疑了下,又走了回来,附耳,低低地道了几句话。 高雍容一怔:“真有此人?” “你若不信,哪日得空,我安排你见下。是真是假,想必也瞒不过你。” 高雍容出神了片刻,点头:“也好。你将人悄悄带来,我见上一见。” …… 萧永嘉和丈夫和好后,高峤似老房子着火,比年轻那会儿时竟还黏她。每日台城回来,手头事情一完,必会找她。 先前有段时日,萧永嘉想着岛上一处楼宇年深日久,须得翻修。又想既修了,不如修得好些,等女儿女婿日后回来,专门给他们住,故自己亲自盯着。那些日,有时晚了,懒得再大老远地回城,便住在岛上。不想丈夫台城一回,不管多晚,她若不在城里,必出城跑到岛上和她一同过夜,次日大早,又赶回城中朝会,不过只睡几个时辰而已。萧永嘉心疼高峤辛苦,没等房子修完,便回了高家,再没回岛上去住了。 这个月,朝廷又出大事。 李穆以一己之力,战强大的西金鲜卑,叫她很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泌陆光联合北伐,分明是针对高峤,这老东西却还替人筹措粮草,又派高胤狙击北夏的青州军。萧永嘉很是气恼,想说他,又知他不会听,原本每晚都会去书房陪他,这几个晚上,一则气他,二来,人感到特别的乏,大白天也犯困,便没再去书房陪着,自己早早上床歇了。 今日本是休沐,一早,高峤见妻子精神不大好似的,抚慰了一番,叫她再睡,说自己会早些回来陪她的,随后又匆匆去了台城。 二十年前起,他就对她这么说了。萧永嘉早不信他这种鬼话了。丈夫去了后,她独自躺了一会儿,想着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很是牵挂,随后起床,用早饭时,突然感到恶心呕吐。 边上仆妇以为她昨夜受了冻,忙要去叫太医,她自己这才突然醒悟,上月月事似乎推迟了几日,至今未来。 一下便想到,可能是自己又有了身孕,立刻叫人请来了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屏退了人,叫悄悄给自己诊脉。 那太医一切,便开口恭贺,道她有喜了。后细细再诊,又说她年纪稍长,不比年轻妇人,胎像似略有不稳,叫她须放宽心,勿多杂念,好生养身,叮嘱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叫他。又开了副安胎的方子,才去了。 都这个年纪,女儿也出嫁了,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萧永嘉被这个消息给弄得乱了分寸,不知是喜是愁,更不敢声张,连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说,送走太医,心情复杂,坐立不安,心里正煎熬着,恰好收到了一封一直盼着的女儿从义成给她写来的信。 女儿去了义成,也有半年了。这半年里,母女之间,相互有着通信往来。 萧永嘉原本担心女儿在那里吃苦。想着只要她说苦,自己便立刻派人去接她回来。但后来,看她信中,对那边的生活描述,不但半句没有喊苦,字里行间,反而处处透出喜悦,便猜女婿对女儿应是很好,所为有情饮水饱,女儿在那边既感到快乐,她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上次收到她的信,还是上月初。这一个多月过去,情势已经大变。从知道李穆要战西金的消息之日起,她便牵挂万分,此刻终于收到了信,急忙读信。 信是女儿在送走李穆的当日给她写的。说李穆已经统领军队北上,她对郎君很有信心,知他必能胜利。义成后方也一切稳定,叫母亲放心,不必为她空多牵挂。 女儿的乐观,终于叫萧永嘉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这日高峤回得很晚。萧永嘉已上床睡了。见他终于回了,坐身了身。 高峤快步来到床边,扶住了她,自己坐到边上,开口问她身体。说方才听下人讲,白天太医来过了,问她哪里不妥。 萧永嘉见丈夫神色关切,想起太医说自己胎像不稳,怕万一保不住胎,早早叫他知道了,反惹他空欢喜一场,便忍住,只说是寻常的肠胃不适,已是好了。 高峤松了口气,扶她躺了回去,柔声道:“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去去书房,好了我便回。” 萧永嘉目送丈夫出了屋,如何睡的着?辗转了片刻,想他这些天又起早摸黑,虽然心里气他,还是放不下去,也起了身,端了碗傍晚时开始煮的当归莲子汤,亲自送去书房。 高峤心里也知道,萧永嘉为他配合许陆北伐在生气,这几晚都不来书房了,忽然见她又至,还送东西给自己吃,未免受宠若惊,急忙接过,吃了,放下手头还没好的事,便要熄灯,说陪她回房去睡觉了。 萧永嘉坐了过去,替他整理案上堆得凌乱不堪的信报和文书,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一日事情没完,便是我睡着了,你半夜也会偷偷起来再来这里做。我也不想你睡不好觉。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等你好了再去睡吧。” 高峤体贴地替妻子腿上围了自己冬日用来御寒的一张毯子,又往她腰后垫了隐囊,笑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你最知我了。我怎从前都不知道你的好。” 丈夫不过一句无意之言,却叫萧永嘉心里生出无限感触。暗暗摸了摸如今还平坦的小腹,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保养好身子,再替他生个孩子。 书房里静了下去。 明烛燃烧,夫妇对坐着,如常那般,一个忙事,一个替他整理誊写,给他寻找寻找他要的东西,终于事毕,两人一道回了屋,上床,高峤想这些日自己忙碌,她也不大理睬自己,已是好些天没行房了,此刻见妻子卧在身畔,妩媚温柔,一时意动,朝她伸手过去,却被她推开。 萧永嘉命他趴在枕上,自己爬了起来,压坐到他腿上,双手替他揉捏肩背。 高峤正有些颈肩酸痛,静静享着妻子替自己放松筋骨。片刻后,闭目低声道:“阿令,我知你在生气。只是我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他们初衷如何,若他们真能攻下洛阳,替朝廷夺回这失了多年的半壁江山,便如同是在替我完成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又有何遗憾?” 他感到按压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停了一停,又揉捏了起来。 “你甘心替那些想害你的人做事,我可以不管你,可你却也怎不想想女儿女婿?今日我收到了女儿的信。她还叫我问你的好!” 他又听到妻子说。一下睁开眼睛,翻过了身。 “快给我瞧瞧!” 萧永嘉见他一脸喜色,白了他一眼,将洛神的信从枕下取出,递了过去。 高峤看完,慢慢将信收了,沉默了良久,道:“比起许陆联军北伐,我其实更担心长安这边。他虽与我立下一年之约,但我却无意逼迫他为履约而草率用兵。取不回长安,难道我还真将阿弥再强行带回来?我也替他筹了些粮草的。前次他却只向朝廷发了封请战疏,既无给我的私人信件,更未开口向朝廷索要辎重粮草。” “李穆其人……” 他神色复杂,停住了,半晌未再开口。 萧永嘉从后抱住丈夫,叫他躺了回去,低声道:“放心吧。我看他是个很有章法的人。从当初娶咱们女儿开始,一路过来,何曾见他鲁莽行事过?他既决议和西金打,想必就有胜算。咱们安心,等着那边的好消息就是了。” 高峤压下心中虑念,唔了一声。 “景深,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再生个孩儿?” 他闭目冥想,片刻后,忽然听妻子在耳畔如此问了一声,实是突兀,一愣,睁眼,见她一双眼眸还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叹了口气:“我老了,已是不行了。” “万一呢?你欢不欢喜?” 高峤又笑了,将妻子搂入怀中:“自然了。就是怕你太过辛苦,还是不要了。我有阿弥,就已够了。” 萧永嘉不再说话,往丈夫怀里靠了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妻子的随口之言,并未让高峤多想。他亦闭目,却久久难眠。 算着时日和路程,李穆的军队,此时应该差不多到顺阳一带了。 和南下的西金大军,应当即将就要半道相遇。 他焦心无比,时刻都在等待着战果的传来。 第94章 第 94 章 五更, 天还黑着,顺阳城的城头之上, 火杖通明,士兵列队来回走动,不断巡逻。其下城门,紧紧关闭。 气氛紧张, 如临大敌。 一个身穿西金战袍的鲜卑男子登上城墙,眺望着前方弥漫着大雾的黑漆漆的荒野。双眉紧皱,神色凝重。 他就是被西金皇帝谷会隆派来这里任职郡守的西金宗室谷会良。 从数日前起, 获悉上洛郡失守的消息之后,他便下令闭城。 与此同时,一个恐慌的消息, 也正在城中迅速蔓延开来。 当初那个曾以数千兵马取巴郡、平梁州,一战成名,因而得了战神之称的南朝人李穆,正领军北上。三天前,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荡平了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从前被西金从北夏手中夺来的上洛郡。 很明显,李穆的下一个目标, 便是此地, 顺阳郡。 两郡距离三四百里。照行军速度估算,谷会良还有五六天的时间, 可以应对这突然而至的凶讯。 皇帝正统领大军南下, 目标就是这个李穆。 顺阳郡对于此次皇帝南征的重要性, 不言而喻。 作为南下征伐的必经之道,他奉命早就在城中准备好了大量的辎重补给,以及上千艘预备迎接大军渡河的舟船。 如今那些舟船,都整齐地停在大河南岸,只等收到大军抵达的消息,便立刻渡河前去迎接。 他怎想的到,本该是皇帝猎杀对象的李穆,不退反进,竟敢主动迎了上来。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下了毫无防备的上洛郡,现在又开向自己这里。 无论是皇帝,还是戎马出身的自己,谁也没有想到,李穆会做出如此的反应。 事先没有任何的准备。一旦他大军到达,自己这座城池,必定岌岌可危! 消息早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给了正在南下路上的皇帝。 三天已经过去了。 城中虽储备了十万大军的充盈辎重,但却只有万余守军。 平常,这个数量的守军,足以应对任何的寻常意外了。即便遭遇强敌来袭,凭借城防,也必能坚持到援军的到来。 但这一次,长久以来的作战经验和直觉,叫谷会良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之感。 很明显,南朝人李穆主动来袭的消息,也已在他的士兵中引发了恐慌。 一旦李穆那七万军队抵达,而皇帝大军尚未赶到,顺阳城的命运将会如何,谷会良不敢想象。 他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皇帝军队南下的速度能快些,再快些,只有赶在李穆军队到来之前抵达,顺阳才能有救! “将军,陛下传书到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声呼唤。 谷会良猛地转头,看见士兵手中持信,大步登上城墙,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 他匆忙迎了上去,看完传书,那张困顿至极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狂喜之色。 皇帝大军已到平兴郡,正全力向着顺阳而来,三天之内,必能抵达。 皇帝命他严防死守,务必要等到大军的到来。 按照估算,李穆的军队,也还要三两日,才能抵达。 也就是说,等李穆到来,那时候,皇帝大军,应该也能到达了。 谷会良立刻命士兵去往渡口,将渡船送往对岸,做好迎接皇帝大军到来的准备。 安排好了一切,已经绷了数日的谷会良,终于放松了下来,困乏袭来。想到已是熬了一夜,终于能够得以暂时喘息了,他叫人继续盯着,自己下了城头,倒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梦到自己跟随皇帝征伐的脚步,继拿下长安后,攻克洛阳,北方中原,尽数落入手中。谷会族的大军,又浩浩荡荡,跨过大江,攻破了南朝人的都城建康。 那里,有着传说中最为膏腴的土地,丰衍的物产,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享用不尽的美人,听说建康城中的士族贵女,更是人间绝色…… 他垂涎三尺,沉浸在美梦中时,却被一个突然而至的消息给惊醒了。 刚派出去的探子,方才惊慌而归,说在距离城池数里之外,远远地见到了一支正快速开拔而来的军队的影子。 因今晨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旗帜,但极有可能,便是南朝人李穆的军队。 谷会良彻底震惊,美梦不翼而飞。 他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五六日的行军,如今过去才半多,李穆的军队,便就已经到了? 他连鞋履都来不及穿,狂奔上了城头,睁大眼睛,眺望着前方。 天已亮了,黎明到来,朝阳尚未升起。顺阳城外的那片野地,依旧被一片茫茫白雾笼罩着。 白雾慢慢流动,眼前,看不到半点人影,耳畔,也听不到半分动静。 天地凝肃,旷野无声。却仿佛有什么隐隐的,足以摧毁这平静表象的可怕力量,正静静地潜伏在这片遮天蔽地的浓雾里,一旦爆裂,迸发出来,便如同火山,吞没一切! 谷会良心跳加快,冷汗滚滚。 就在他希冀是探子看错了眼,报错了消息。那支正向这个方向而来的军队,不是李穆,而是败退逃亡来此的上洛残余守军之时,毫无征兆地,一个黑点,突然撕破了面前的遮天大雾,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黑衣骑兵。连夜的行军,露水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鬓发,甚至渗入盔甲,将衣衫亦浸透,紧紧地贴于身上。但目标在望,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之上,却看不到半点疲倦的痕迹,相反,望着前方那座在雾中触手可及的城池,双目炯炯,放射出犹如长久饥渴着的猛兽终于见到美味猎物的那种带着强烈欲望的狂热目光,驾驭着胯下战马,扛肩头一面大旗,犹如闪电,笔直地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旗帜之上,一张狰狞威武白虎虎头,拱了黑底绣金的“应天”“厉武”大字,夺人眼球。 这是阿姊带人亲手刺绣出来的应天军的战旗,此刻就负在他的肩上。 高桓立誓,必要登上墙头,亲手将这旗帜,高高插在最高之巅! 谷会良的瞳孔,蓦然放大。 他看到就在这面旗帜之后,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骑影,几十,成百,上千。 浓雾瞬间被撕得千疮百孔。 仿佛才不过一个眨眼,方才还见不到一个人的城外,漫山遍野,到处便充满了从浓雾里涌向城门的士兵,密密麻麻,发出的震天杀声,几乎撼动了整面城墙。 不计其数的敌人,便如此毫无征兆,从大雾中杀了出来,杀向城门。 往来之矢,纷如雨下。无数燃烧着火的石炮,乌云般砸向城头,落入城中,熊熊火光里,冲车猛烈地撞击着城门。 城头守军,无不变色,在郡守谷会良嘶声力竭的吼叫声的驱赶之下,利用制高之利,想竭力守城。 但鲜卑士兵,从未遇到过如此悍勇而可怕的敌人。 云梯强架。在盾阵之下,那个传说中的有着战神之名的南朝人李穆,带着他身后的厉武军团,强登云梯,杀上了城头。 他势不可挡,一路向上,足底踩踏到城墙头的砖块,挥刀振臂高呼的那一刹那,便宛若天兵空降临世,鲜卑士兵的意志,再也绷不住了,迅速地垮塌了下去。 而城墙之下,应天军的士兵,斗志昂扬,争先恐后,追随着那道身影,力攀墙头。 攻城之战,半天结束。 城门从里被打开,其余在外的应天军,杀了进去。 以多战少,结束得毫无悬念。 顺阳郡守谷会良死于乱箭,城池如李穆预先计划的那样,顺利夺下。 旗帜高高插在城头,迎风招展。 一占领城池,李穆下的第一道令,便是赶去渡口,控制住那千余条渡船。随即抚民,下令不得扰民,命全部士兵沿着城外河岸,就地休整,等待着西金大军的到来。 大河南岸渡口,沿着河岸,燃起了点点火把,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蜿蜒火龙,蔚为壮观。千余条船,正相继归岸,士兵忙着划舟固船,气氛忙碌而紧张,却又显得有条不紊。 攻下顺阳,可谓又大发一笔。不但得了这千余条渡河的舟船,连同城中那些原本替西金皇帝准备的辎重和粮草补给,亦皆入囊中。士兵也终于吃饱喝足,得以好好休整。 白天,高桓紧随李穆攻城,被一块砸下的火石伤了背,好在并不严重。 军医叫他好生休息,他亦感到疲了,却睡不着觉,从伤兵营里出来,坐在岸边,看着不远之外,那些忙着做事的士兵的身影,心情激动之余,又带了些迷惑和好奇。 他知道,攻占顺阳,获胜的关键,就在于快,和对方比速度。 七万大军,北上迎敌,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对方。 所以必须要快,要赶在对方作出有效反应,援军抵达之前,抢先到达,攻下城池。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在轻松拿下毫无防备的此行第一站上洛郡后,他的姐夫李穆,只调其中两万精兵随他急行拔军,其余士兵在后赶来。这两万士兵,随身只携带留够三天的口粮和攻城武器,抛下其余一切辎重,轻装上路,从上洛到顺阳,这数百里的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以恢复体力,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早清晨抵达,宛如天降神兵,从大雾中,出现在了始料未及的顺阳守军面前。 两万士兵,皆悍兵猛将,到了这里,吃完今早最后一餐攻城前的饭,身边已无半点余粮。援军尚在身后,尚未抵达,若攻不下城,莫说没了下顿,一旦拖到数量远压过自己的西金大军到来,便丧尽先机,退路已断。 更何况,他的姐夫李穆身先士卒,将贤士勇,士兵自然也个个不要命般地随他冲杀,气势如虎,终于顺利拿下了城池。 高桓知道,拿下顺阳,只是姐夫北上征途完成的第一步。 很快,大概用不了几天,等西金皇帝领着大军赶赴到了北岸,等着他们的考验,才真正降临。 高桓并不害怕。他对自己的姐夫,有着一种不问缘由的信任和崇拜。 兵贵神速,先人,才能夺人之心,丧敌之胆。 高桓将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姐夫强攻,继而夺下顺阳,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叫他迷惑又好奇的,是面对这汹汹而至的十万西金大军,姐夫又到底打算如何应对。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高桓回头,看见姐夫在随从的随同之下,正往伤兵营而去,急忙起身,奔了回去,停在营房口。 受伤士兵见主将不忘自己,亲自前来探望,感动不已。 高桓望着姐夫卓然挺拔的背影,感受着士兵们对他的爱戴和尊敬,心底里,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与有荣焉之感。 李穆看望了受伤士兵,记挂着高桓,想找他,却不见他人,正要问,忽然看见他立于营房口,便朝他走来。 “伤怎样了?”李穆问他。 “刺史放心!随时可再作战!” 高桓立刻挺胸,响亮应答。 在人前,高桓从来不用姐夫来呼他。 李穆微微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好好歇息!” 他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姐夫向来惜字如金,更不会在旁人面前对他表露过多的除了上下级之外的情绪。 但是就在方才,他拍着自己肩膀叫他好好休息的时候,高桓分明从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一种欣赏和鼓励。 他顿时热血沸腾,望着姐夫和身边人边走,边说话的背影,忍不住追了上去,鼓起勇气问:“姐夫,西金大军就要到了,咱们如何应对?” 李穆停下脚步,转头,和他对望了片刻,道:“今夜我大帐之中,召人部署军事。你可来旁听。” 第95章 第 95 章 两日之后, 谷会隆领着大军,提早奔到了顺阳。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迎接他的, 是陷落的城池和大河对岸,严阵以待的李穆军队。 谷会隆暴跳如雷,当即下令搜调船只,渡河强攻。却被手下一个谋士劝阻了。 谋士说, 李穆本就有善战之名,此次又叫他夺了先机,占领顺阳, 如今是以逸待劳。皇帝大军虽然数量优于李穆,但先前为驰援顺阳,大军是经过长途急行才来到这里的, 如今上下疲惫,抱怨不断,非利战之机。如果立刻正面攻击,必定会遭李穆强劲狙击, 莫说到达对岸, 恐怕连能否顺利强渡,都是个问题。不如先在北岸驻扎, 等士兵缓过来, 再随机应变,寻找战机。 谷会隆虽性情暴戾, 睚眦必报, 但也并非没有脑子的人, 否则从前尚未得势之时,也不至于搅得侯定丧妻,乃至险些丧国。 冷静下来,知道谋士说得在理,便采纳了建议,一边命人准备船只,一边下令,让士兵驻扎休整,等待战机。 河面宽阔,两军对峙之处,虽有数十丈宽,但晴天之时,对岸动静,相互隐隐可见。 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刚下完命令,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扎好营地,对岸便迅速集结起了大片的军队,舟船出动,士兵纷纷登船,弓兵也沿江,一字列阵排开。 顷刻间,箭矢如雨,嗖嗖隔江射来。无数石炮亦随箭矢发射,落在北岸河边,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最前的沿岸士兵,躲避不及。有被流箭射中,也有被石炮砸中的,一时鬼哭狼嚎,场面乱成一团。 显然,李穆是要趁自己疲军,渡河发动攻击了。 谷会隆再次暴怒,立刻指挥军队列阵,也迅速调集了大量的弓兵和投石车,向着对岸反击。 在箭阵和石炮的反击下,那些已经下水的船,纷纷掉头,士兵上岸。 见对方的势头终于被压制住了,谷会隆的士兵欢呼,朝着对面吐口水,大声谩骂。 谷会隆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儿,士兵便又来报,说就在方才,发现距离十几里外的一处河道狭窄之处,还有另一大支南朝军队在渡河,似是要从那里登岸。 谷会隆再次大怒,急忙调兵,赶去狙击。 南北两岸,相互射箭投石,又漫骂不绝,战得正热火朝天,又得报,说在另一处渡口,再次发现南朝军队集结渡河。 这一日,谷会隆便如此,被李穆指挥安排的机动军队调得跑来跑去,疲于奔命,好容易等到天黑,原本已经可以暂时歇了,没想到对岸竟还不消停。 当夜,疲乏至极的西金士兵,刚入酣梦,大河对岸,突然又火把点点,南朝军队,趁着夜色,在对面轮番奔走,人声喧哗,马嘶不断,号角声此起彼伏,嚣声阵阵,造势如要趁夜渡河强攻。 急行多日,又累了一个白天的西金士兵,从睡梦中惊醒,不得不继续打起精神,应对攻击。 一连三天,日夜皆是如此,莫说西金将士上下疲乏至极,怨声载道,就是谷会隆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也明白了,李穆这是指挥军队故意在不同方向机动,造势要渡河强攻,拖垮自己的大军。 谋士亦建议,不能再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因一时也集不到所需的足够渡船,不如集合大军,选择合适之地驻扎,好好休整,再派小队士兵,沿河设立哨所,严密监控,探查对岸敌情,发现有异,伺机而动。 谷会隆接受了谋士所言。 接下来的几天,南朝军队依旧不断骚袭,西金士兵渐渐视若无睹之时,又收到了探子传来的消息,道李穆军队名为七万,但其中三万,皆是仇池侯定之人。统军的侯离,一心复仇,急于抓住西金此刻上下疲乏的战机,想渡河强攻。李穆却不采纳,想先行对峙,用这法子激怒谷会隆,叫他彻底忍无可忍之时,主动发起进攻,他再以逸待劳。两人争执离心。 过了两日,北岸的西金士兵,隐隐看到南岸汉军和仇池的军队,果然分了阵营,各自驻扎,正验合探子的消息,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再不理会。见对岸还在虚张声势,纷纷讥笑嘲讽,骂南朝人是缩头乌龟。 李穆的军队,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白天黑夜,必少不了几次骚扰,从没一次真的渡河。 直到七八天后,一个大雾弥漫的深夜,他派士兵在南岸继续喧哗造势,掩盖响动,实则将主力和此前每日逐渐分散的船只,悄悄全部调到了上游距离此地数十里的一个预先选好的渡口。 五更,天尚未亮,趁雾也未散尽,他一声令下,隐藏在河边芦苇从里的大量船只便迅速集结,载着士兵,快速渡河。 西金哨兵发现了对岸异动,报了上去。 此前,这个渡口也频频有大量南朝士兵假意渡河,白天黑夜,不分时段,乃至渡到一半又回去。 被派在这里的头领,对这样的消息,早就无动于衷了。虽听哨兵说,这回规模似乎比从前都要大,但想着十有八九,又是对方声东击西,且这几日,皇帝脾气暴躁无比,动辄叱骂,前日还因谷会部和吐谷浑部的士兵为争抢物资私斗,打死了两个人,闻讯大怒,杀了一个带头的吐谷浑部军官。万一此刻调来大部队,发现又被戏耍,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便叫人再盯着,等探明对方动机再定,不必立刻惊动皇帝。 便是这一个盯着,错过了时机。 天光微亮,雾气散尽,等北岸终于看清,这回南岸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实实在在,无数条船只,载满南朝士兵,正向这边划来,方慌忙要去报讯——却已迟了。 大量的南朝士兵登岸,轻而易举,全歼了这几百人的分队。军队在黎明的掩护之下,大举朝着谷会隆的大军营地杀去。 于此同时,原本等在南岸的剩余军队,也迅速地用舟船搭出了一条浮桥。 全部七万人马,顿时间内,毫无阻障地越过了大河,杀向尚在睡梦中的西金大营。 谷会隆从睡梦里惊醒,来不及披挂,便匆忙奔出大帐,想指挥军队集结应战。然而敌人,已经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了。 连营起火,号令无效。大量的西金士兵,从梦中被杀声惊醒,莫说听从号令集结列阵,甚至找不齐自己的盔甲和武器。面对着从四面八方杀来的南朝士兵,如何抵挡的住?那些拿起兵器的,不过也只勉力战了片刻,便随大流,纷纷逃窜。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尽是敌兵。谷会隆眼见大势已去,知不可久留,遂弃营地,在身边亲信的保护之下杀出重围,带头往北,想逃去城防坚固些的平兴郡,不想前路被一支预先绕道而来的骑兵所挡,无奈,被逼仓皇向西,逃到了顺阳百里之外一处兵镇,在那里稍作喘息,集结残余。 带出来十万大军,此刻还随自己的,不到一半,剩下死的死,散的散。 谷会隆恨得几乎吐血,发誓要将李穆碎尸万段,立刻派人向长安发讯,命驻在那里的皇弟谷会长,速派军队,前来救援。 他消息刚发出,李穆大军,便尾随追上,围住兵镇,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兵镇只是个小城,城墙高不到两丈,又是泥基,年久失修,本就不牢,怎经的起李穆大军的围攻? 不过两日,城墙倒塌。 谷会隆的军队,早就已经没了斗志,又失了城墙的保护,如同鸟兽,四散逃亡。谷会隆再次出逃,欲先奔回秦城老家,再议复仇,却被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的鲜卑吐谷浑部士兵趁乱围住,杀死后,割下头颅。吐谷浑部遂拥戴自己部族的将领为首,逃往秦城,决议占了秦城,改朝换代。 谷会隆先前夺下长安,命皇弟谷会长驻守,自己兴兵南下,攻打李穆,却没有想到,正长虹贯日,势不可挡,竟遭遇了如此惨败。不但葬送了十万大军,自己还遭叛军割颅,身首异处。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长安。 而此时,李穆的军队,正继续北上开往长安,势如破竹。沿途平兴、魏兴等地,望风披靡,大军离长安,不过只剩七八日的路程了。 谷会长恐惧之时,又得报,杀了自己兄长的吐谷浑部,现正往秦城而去,似图谋不轨。 那里是谷会氏的后基,也是西金的都城。 失了长安,只是肉痛。 若丢秦城,则是连窝也被人一锅端起。 谷会长很快做了决定,放弃长安,率领军队奔回秦城,绞杀吐谷浑部的叛乱。 但是已经到手的一块大肉,他又怎肯白白就这么送出去? 谷会长领兵逃离长安,留下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命在李穆到来之前,务必屠尽城中居民,放火焚城。 很多年前,长安还是大虞西京之时,人口一度超五十万,商业兴旺,繁荣无比。 几十年前,萧室南渡,长安落入胡人之手,当时便经历了一场惨祸。三日,居民被屠数万,房屋焚毁,满城疮痍,惨不忍睹。 北夏称帝后,为增加赋税,维持庞大的军费和开支,稳固皇朝,才渐渐收起暴虐。几十年来,长安人口慢慢得以再次繁衍,如今又成了一个拥有居民将近超过十万的庞大城池。 就在数月之前,西金攻打长安,北夏退败之时,城池就已历劫,居民死了数千。落到谷会隆手中后,这几个月间,也是遭受残酷对待,不但被抢得家徒四壁,菜刀也收走了,妻女被夺更是家常便饭。城池四门,亦日夜关闭,西金不放一个居民出城。 十几万人的城池,就连白天,街道上也空空荡荡。人人战战兢兢。除了那些被抓去服劳役的,无人敢随意出街,唯恐祸从天降,遭遇不测。 但是最大的厄运,还是降临了。 这一日,长安上空,腥风血雨,愁云惨雾。 谷会长弃城,临走前,留了军队实施屠杀。 随着消息而生的恐怖,在城中疯狂蔓延。人们拖儿带女,四处奔窜,想要寻一个藏身之所。可天地之大,又何处可以藏身? 东、西、北,三向城门,全部用巨石填死,只留南门通行。屠杀和焚城,亦从南门开始。 火光之中,手无寸铁的城民,从城池南片逃出家门,身后追赶着五千如狼似虎的鲜卑士兵。 撕声裂肺的哭泣和尖叫声,遍布全城。 眼见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又将再次降临长安这座多灾多难的古城,城池四门之外,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 孙放之和高桓,领着厉武战队和两千骑兵,现身长安。 李穆早就料到谷会长极有可能弃城西去。以胡獠的凶残和毫无人性,临走之前,屠城也不是没可能。他的大军虽然无法及时赶到,但还在顺阳,发动突袭,大败谷会隆的当日,为防万一,他便提早派遣孙放之带着高桓,领厉武战队和两千轻骑,先行赶往长安。 这一支军队,日夜兼程,前日便已抵达,一直潜伏在外。到了今日,见谷会长领军西去,城中现出火光,便知被李穆料中,留下士兵预备屠城了,立刻分出疑兵,分别赶到东、西、北三面城门之外,驱马来回践踏黄泥地面,踏出飞扬尘土,又遍布预先带来的旌旗,杀声不断,作军队来袭之状。 与此同时,高桓领着百骑,在马蹄践出的漫天黄尘中,冲到开启着的那扇南门附近,带着士兵,用他教的鲜卑语,齐声高呼“李穆大军已到,包围了全城,快逃命去!” 城中鲜卑士兵,本就对南朝人李穆心怀畏惧,正奉命追杀城民,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呼叫逃命的族语,怎知真假,以为是同伴发出的警告,大惊失色,谁还顾得上杀人了,此刻自己逃命要紧,纷纷掉头,涌向南门。 等到那五千人全涌出城门,争相逃命之时,早埋伏在旁的孙放之带着部下横杀了出去,加以拦截。 高桓命人守住城门,自己随后亦领剩余骑兵,和伙伴一道,投入了追杀的行列。 这一场战,双方人数,虽无法和先前以万人为基数的大战相提并论,但惨烈,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从前在建康时,亦听闻胡獠残暴。但天性柔慈。来到义成,数次加入作战,战场之上,有时遇到姐夫下令,将投降的胡兵全部就地杀死的境况时,有时心中还觉不忍,乃至被孙放之嘲笑如同娘儿们心软。 唯今日此刻,亲眼目睹这些在他看来,本也是常人的鲜卑兵,在战争的碾压之下,变得如何丧尽人性,竟对城中无辜老幼举起手中屠刀,方终于赤了眼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生逢乱世,天道已死,人命轻贱,贱若彘狗。他从小读的圣贤书,书中教的道德言,更有那满建康城的名士风流,倜傥风度,名倾六辅。 在屠城面前,皆是笑话! 以战制战,以暴制暴! 惟手中持有暴力,一日能够强大到绞杀一切的其余暴力,道德方能复苏,天下才得太平! 他恶向胆边生,冲杀上去,见人就砍,状若疯狂,毫不留情。 其余和他一道的厉武伙伴,亦皆是如此。 一个又一个的鲜卑屠夫被砍杀在地,尸首堆叠,血流满了一地,足踏下去,溅出血花。 他追上了最后一个逃走的鲜卑士兵。 那人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恐惧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乞讨饶命。 高桓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 一道热液,猛地喷溅到了他的面门,将他面庞,彻底染得血红! 他手中倒提卷刃的长剑,闭目,任那腥血沿着自己的脸,一滴滴地滴落。 片刻后,睁开眼睛,慢慢转脸,朝向身后那座千年前起,便已矗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古老巍峨城池。 两面布满累累刀砍斧斫、火烧木撞伤痕的城门,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 …… 李穆统领联军北上之后,整个义成,都开始了等待。 他刚走的那些天,满城气氛,紧张而压抑。 刺史府里,每日上午的孩童书声依旧琅琅,但午后,刺史府前原本总会吸引许多孩童聚集玩耍的那片空场,变得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嬉笑之声了。因那些孩童都得过父母的叮嘱,命不许再去那里,唯恐打搅了刺史夫人的清净。 谁都知道,刺史夫人在等着战讯。这座城中,应当没有人会比她更为急切了。 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渐渐地,消息终于开始传回来了。 接二连三,全都是好消息。 先是大军夺取顺阳,在大河之畔,击溃了来势汹汹的西金大军。 就连西金皇帝谷会隆,也死在了乱战之中。 接着,又一个此前大约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消息,也随之飞抵。 长安,这座自上古起便见证了华夏巍巍的古老城池,在异族铁蹄轮番践踏,伤痕累累,沉陆多年之后,今日,又重新被夺了回来。 李穆取了长安! 据说,他的大军开到长安的那日,整个长安都为之沸腾。民众洒水清道,扶老携幼,出城数里之外,跪地迎接他的到来。 消息传开之后,义成全城,亦是跟着沸腾了。 当日,几乎全部的城民,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刺史府外。 李穆不在。 但那些人向着空门,纷纷跪地拜谢。最前的几个白发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他们都曾是长安故人。当年沦陷,幸运地逃离屠杀,从此浮萍飘零,苟延残喘,幸存至今。 离开时,黄口垂髫,而今老大,鬓发苍苍。故土旧城,已经遥远得连梦中也不会记起了,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够听到它归来的消息。 洛神本无法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但当她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整个人,却亦被深深地感染了,心潮澎湃,乃至激动落泪。 她开始暗暗地盼着郎君的归来。数着手指,等他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终于,在传来长安回归消息一个月后,在洛神感觉好似已经等了漫长的三百年,这一天傍晚,李穆回来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照着静谧的城垣头上的垛口,将青黑色的城墙,染成了昏红。城垣之外,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青青,远山头上,半轮落日,天际之上,燃烧着的漫天烧云晚霞,将人面庞,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洛神本以为他还要数日后才能到的。 他发给蒋弢,和写给自己的私信里,都是这么说的。 忽然,就在这个火烧云的暮春傍晚,一个斥候就这么纵马入城,奔到刺史府,给她带来了刺史提早归来,人已到城外的消息。 她方沐浴出来,懒梳头,慵着衣,闻讯,从屋里奔了出来,奔到院子口,被身后的阿菊,生生地唤停住脚步。 “我的小娘子哎,你瞧你那模样……” 洛神又奔回了屋,一叠声地唤来侍女,梳头,换衣,一边催,一边不忘照镜。 终于梳好了头,换好了衣裳,她爬上自己那辆小马车,催促去往城门。 还没有人知道刺史归来的消息。 城中,炊烟袅袅,耕夫结束了一日劳作,荷着锄头,从田地归家,妇人唤着门外的孩童,孩童却贪恋着白天的这最后一缕天光,兀自嬉戏玩笑着,口中一边应,一边跑得更远,认出夫人乘坐的小马车,见往城门匆匆而去,腼腆的,停在路边,好奇望着,大胆的便追在后头,亦跑向了城门。 城门口的士兵如常那样,巡逻走动,忽见夫人来了,马车中下来,肤光照人,容颜殊色,皆不敢多望,低头行礼过后,方悄悄望着她飞快登上城墙的背影,皆面带惑色。 洛神一口气登上城墙,立在那日曾目送他誓师北上的墙头之后,睁大眼睛,眺望着城门外那条仿佛延伸到了远方地平线尽头的驰道。 李穆没有叫他的小妻子等待多久。 洛神站在城头,在漫天绮丽的晚霞中,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列疾驰而来的人马。 战衣烈马,滚滚烟尘。 渐渐近了。不止她,城门附近的士兵和归城的民众,也终于发现了。 “刺史归来——” 兴奋的呼喊之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原本有些冷清的城门口,突然如同集市一般,热闹了起来。 洛神飞奔下了城楼,在身后之人的簇拥下,出了城门,朝着正往这里而来的李穆迎去。 他纵马而来,身影越来越明。 很快,洛神便看清了他的面容。 身畔那么多的人,他的两道目光,却好似立刻寻到了她。 身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城门,迎接他归来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洛神忽然心跳加快,停了脚步,站在道上,望着他向朝自己纵马而来,越来越近。 乌骓终于将他,带到了她的面前。 李穆停马,微微低头,望着她那张仰向自己的被晚霞烧红了庞的娇颜,忽然,朝她伸出一只大手。 洛神心跳加快,迟疑了下,亦慢慢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微微俯身,一下抓住她手,轻轻一带,她人便被他抱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四周短暂寂静,继而,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之声。 “阿弥,长安为聘,你满意否?” 耳畔,传来男子的低语之声。 洛神便如此,和身后那个以长安礼聘自己的男子,在道旁越来越多闻声而出的民众的呼迎之下,从城门口,同乘一鞍,回到了刺史府。 …… 谷会隆死,李穆取长安。此战,令南朝人李穆的声名,再次震动天下。 风闻前来投军的北地汉人,不计其数。 此前,才短短一个月,他的兵员,便迅速扩张。 李穆留孙放之、高桓等人驻守长安,训练新兵,自己和侯离的仇池兵以及两万军队,先回义成。 当夜,刺史府前灯火通明,满城到处是庆祝的欢声笑语。李穆将犒军之事交待给了蒋弢,自己便早早地回了后院,再没出来过。 直到次日午后,蒋弢在前堂等待良久,才终于等到了李穆的露面。 蒋弢呈上了一道诏书。 诏发自建康皇宫。御笔玉玺。昨夜送到。 皇帝得知他为朝廷夺回西京,龙颜大悦,为彰显褒宠,布告天下,特命他即刻归朝面圣,受封接赏。 第96章 第 96 章 午日的明媚春光, 从半开的窗扇里照入。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的声响。 记得自己走时, 窗前那片她移栽的野石兰还在拔节抽叶。昨日回来,半圃的兰,已是绽出了花,白的, 紫的,兰香郁郁。这个静谧的午后,带着兰香的微风, 便无声无息地漫入窗隙,轻轻地掠着床前一幅轻软的雨过天青床帐。 帐子半遮半挂,低低地落着, 被风拂动了一角,宛若微波漾动,替床里人挡着光,笼着若有似无的沁脾馨香。 她还酣眠未醒。脑袋微微地歪着, 面庞枕在一截鲜藕似的玉臂上, 身子侧趴在枕上,一幅轻薄的水色被衾, 不知何时, 被她伸出被角的一只光腿给缠住了,从肩头凌乱地挂扯下来, 只掩至腰身, 露出了整片散着乌发的光溜溜的雪白后背。 李穆从前堂回来, 衣裳齐整,人便坐在床畔,默默地瞧着她的睡态。 想到此刻被衾之下那不着寸缕的模样,眼底眸色一暗,情不自禁,俯身靠了过去。手慢慢地探入被角,唇落在光滑的薄肩上头,轻轻触吻,停留了片刻,慢慢地,沿着漂亮的蝴蝶骨,柔美的背沟,一路往下…… 长睫颤动了几下。 洛神被弄醒了。 是熟悉的,略带糙感的大手,在被衾的遮掩下,摸着她光滑如丝的肌肤。 知是他回了,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人却依然还沉浸在浓睡未醒的慵懒之中,感到浑身还是发酸,眼闭着,不想睁开,只懒洋洋地缩了缩腿,又蜷起身子,以此表达她对这个从昨晚起便总不叫她好好睡觉的男人的不满。 男子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从后,将她整个人抱住了。 洛神真的还没睡饱。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软软地抬臂,想推开他,手却被捉住了。 唇改而印在她手背上,沿着她细细的雪白胳膊,亲了上去,一直亲到她面庞。 男人和她继续耳鬓厮磨了片刻。 “还很累吗??” 洛神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之声。 她还是有点迷糊。下意识地摇头。忽然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人一下彻底清醒了,睁开睡眸,点头。 李穆望着她睁大眼睛,戒备地瞧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昨夜,对着自己这个热情无比的小妻子,他意兴盎然,放纵得几至狂宕的地步。睡睡醒醒,数度云雨,今晨醒来,犹未餍足,抱着怀里还困得不行的小美人,强又要了一遍,方拥着她一眠至午,直到蒋弢来寻,他才起身。她当时却还是困得很,仿佛连眼睛都睁不开,得知蒋弢来寻他,眼睛一闭,便又睡了过去。 补眠了一个上午,他已精神奕奕,却知她被自己累坏了,应还没缓过来,见她终于醒了,问她肚子饿不饿。 “已过午了。我是怕你饿坏了。不如先吃些东西。若还困,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被他提醒,洛神才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乖巧地点头。 李穆摸了摸她脑袋,下了床,将帐帘子挂起,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帮她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方再次开门,唤人入内服侍洗漱。 两人一道吃了饭,又一起回了屋。 嫁他都一年多了,仿佛只有今天,他的白天也属于她的了。 洛神心情极好,哪里也不想去。 一进屋,她便挂在他身上,要他抱自己。 “我浑身都好酸,走不动路了,都怪你……” 她娇声娇气地埋怨,声音软的出水。 李穆微微蹲身,双手托住她臀,一下将她抱起,抱得高高。 冷不防便离地三尺高,比他还要高。 洛神被吓了一大跳,哎了一声,抬手打他,要他赶紧放自己下来,不让他抱了。 李穆哈哈大笑。心下因片刻前收到的那个消息而引出的些许阴影,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将她双腿搬放到自己膝上,替她揉捏起了腿脚。 他手法极好,捏得洛神服服帖帖,舒服地眯着眼睛,享受着来自郎君的服侍,忽记起中午蒋弢曾来寻他,便顺口问了一句。问完,没听他回答自己。顿悟,想着或许是什么不便说的军机之事,忙睁开眼睛。 “若是不方便和我说的事,不说也是无妨的。” 李穆的手停了下来,抬眼,注视了她片刻,微微一笑:“无别事。只是昨夜,到了一道建康宫的圣旨,宣我回去,要封赏于我。” 洛神倒没想到过是这样的事,起先有点诧异,坐了起来,再一想,又欢喜了。 “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取了长安,如此功勋,谁人能及。你依功封赏,天经地义。” “郎君打算何时动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望了她片刻,才道:“阿弥,你觉着,我该回去受封吗?” 洛神不禁一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方才乍听这消息,她起先意外,随即便感到欢喜和骄傲了。为自己嫁了如今大英雄的一个郎君,与有荣焉。 却未曾想,他看起来,似乎不愿回去受封。 她立刻想起先前,他和父亲之间曾起过巨大分歧的那个问题。 他丝毫没有将父亲苦心维持的这个朝廷放在眼里。甚至,还大不敬。 便是因此,她当初才会被父亲从京口他的家中强行给带走。后来若不是自己执意追来此地,如今两人如何了,还未得知。 这半年多,她在这里,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原本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事。 此刻,突然又想了起来。 她的心,蓦然一沉。 迟疑了许久,终于说:“郎君,如今的皇帝,已不是从前我皇阿舅了。先前我阿姊的信,你也看过的。陛下和阿姊,亦是一心向好,新朝应是有中兴之心的。” “但你若真不想回去受朝廷的封,我绝不会逼你。那你便回一道奏疏,道你并非藐视朝廷,抗命不回,而是义成和长安还不甚稳固,你军务繁忙,脱不出身,无法归京。” “他们如今给你发这道诏书,应也是出于好意。不要为了这个,和我阿耶,还有陛下他们起了不快,乃至惹他们疑心。好不好?” 她说完,用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李穆凝视着她,起先沉默着,片刻后,道:“等这里的事安排妥当了,我带你回。想来,你也想见岳父岳母的面了。” 洛神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李穆固执己见,在这个当口,对朝廷公然不敬,落人口实。 只要他肯回,说不定就能感受到新朝的气象,继而慢慢改变想法了。 再乐观些,她更期盼着,有一天他和父亲一起,两人能同心协力,一齐做事。 何况,她确实也想念阿娘和阿耶了。 她爬了起来,跪在他的身边,带着感激似的几分讨好,低低地呢喃:“郎君,你对我真好。” 她微微地红了面,悄悄握住他的一只手,将他引向自己,压在了他喜欢的她的漂亮胸脯上。 “我已经睡饱了……郎君想要什么,阿弥都陪你……” 李穆闭了闭目,抽回了手,改而将她身子搂住,带着她,和她并头躺了下去。 他亲了亲她温暖的额,柔声道:“我也有些乏。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就好。” 洛神昨夜实在被他折腾得狠了,真的还没睡够。乖巧地缩在李穆的怀里,被他搂着,闭上眼睛,很快,又沉沉地睡着了。 李穆凝视着在自己身边安然睡着了的妻子的恬静面庞,心里那片起先因她而散去了的阴影,又再次,慢慢地笼罩了回来。 如今的这个新皇帝,甚至还不如兴平帝。 至少,兴平帝还有几分争心。 而这个皇帝,从前留给李穆的唯一印象,便是贪图安逸享乐。 李穆记得,高峤还在世时,他收敛些。在登基次年,高峤死后,他便彻底化身名士,只知风花雪月,朝政由高雍容和新安王萧道承把持,与许泌、陆光这些士族明争暗斗。直到数年后,许泌叛乱,他救驾平叛,此后一路上位,权倾朝野,官至大司马,又因执意北伐,引来高雍容和萧道承的忌惮,他自己亦是一时不慎,死在了精心设计的美人计下。 而这个皇帝,早在许泌叛乱之时,便连惊带吓,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李穆可以肯定,昨夜送达的这封诏书,托名圣旨,背后之人,必定是高雍容。 他也猜的到,高雍容如今,应该还只是想笼络自己。 催他回建康受封,想来不过是想要明确长安归属,更借此机会,向天下昭告,在外之臣,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亦是受制于朝廷,只是萧室之臣。 倘若没有此刻怀里的这个女子,今日,他是绝不会奉诏回去的。 既出来了,乱世自主,荡平中原,被冠以南朝乱臣贼子之名,又能如何? 便是这萧姓南朝,他亦可取而代之。 但因为有了她,他便也和这个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羁绊。 她除了自己这个丈夫,还有父母、亲族,以及这个皇朝带给她的一切地位和荣耀。 那些都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他做不到,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要她为了自己,生生地和这一切割裂。这一点,从他当初放不下执念,强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了。 就在方才,听到她用讨好的语气,对他说,他对她真好,又拿他手贴她娇躯时,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上辈子,洞房之夜的那个她。 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是有求于他这个大司马。 而如今的是她,是害怕他和她在乎的家人决裂。 曾经的她,是何等骄傲,他记忆犹新。 他也想着,宁愿她一世都保有当初刚嫁他时的那种高傲天真。 然而,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娶了她,却叫她如今在自己面前,如此地小心翼翼,甚至想要讨好于他。 她乖巧得令他心疼。 有得,便有失。得到了她,他便不得为她,向这个皇朝,做出自己的退让。 这一辈子,他想他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但,当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从今日起徐徐在他面前再次展开,等到了图穷匕见的那日。 他只盼着,此刻在他身边安然卧眠的她,能依旧这般,满怀地信赖于他。 她的余生,皆托于他手。 他是她一辈子的郎君。 李穆慢慢将怀中的小妻子搂得更紧,脸向她贴了过去,深深满嗅了一口来自她发肤的馨香,闭上了眼睛。 …… 洛神深深地热爱义成这座城池,也喜欢自己现在住的这地方。 她是亲眼看着这座城池如何从她刚来时的满目荒凉,慢慢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充满了烟火气息的人居之地。更不用说,这个刺史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她亲手拾掇过的,更是充满了感情。 但是建康,也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离开久了,未免也会想念。 何况,那里还有她的阿娘和阿耶。 从李穆答应回建康的第二天起,洛神便开始了暗暗的期待。 叫她有点意外的是,那日那道诏书后,没过几日,义成竟又来了皇帝的特使。 特使便是那位当初曾主持过李穆和陆柬之的重阳比试的老熟人侍中冯卫。 冯卫带来了皇帝的诸多赐物。 除了寻常的饼金、贵器、帛缎等物之外,还有精通营造和各种工技的匠人们、出自太医院的太医。 其余便罢了,竟然还给义成派来正紧缺的诸多匠人和太医,不可不谓考虑周到。 洛神很是高兴。 李穆带着她,谢过天恩。又向冯卫致谢,道他一路辛苦。 冯卫笑眯眯地说:“李刺史不必多礼。你代朝廷取回西京,大虞谁人不敬你三分?我能奉旨来此,伴刺史和夫人归京受封,乃我冯卫之幸。刺史倘若安排得出,可否早些动身?” “满建康的民众,都知道李刺史你要回京受封的消息了,日日在等着呢。” 洛神看向李穆。 他望着冯卫,道:“我这里,事已安排妥当。一切,由钦差定便是了。” 冯卫大喜,立刻道:“择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归京,刺史意下如何?” …… 李穆将带回来的大军留在了义成,事务交托给了蒋弢,次日,带着洛神,踏上了南归的路程。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五月,建康城的大街小巷,飘满了白色柳絮的时候,离开建康已经将近一年的洛神,伴在丈夫的身边,踏上了这片她熟悉的土地。 第97章 第 97 章 太康帝为彰显对李穆的荣宠, 在他抵城当日,命朝廷四品下的官员, 悉数出城迎接。 这样的待遇,从前也就只有高峤、许泌等极少数超一品秩的大臣才有过,满朝无不欣羡。 于是那一日,建康城的民众, 早起,便看到数百身穿官袍的人,乘车坐轿, 纷纷来到城北十里外的长亭,顶着日头,开始在那里翘首等候。 李穆携洛神抵达时, 虽天已向晚,但长亭两侧,却依然站满了等候着的建康官员。 似乎已经无人再记得当初,当他以别部司马的不起眼官职横空杀出, 娶走高氏女郎之时, 曾加在他身上的所有那些无情嘲笑和恶意的鄙视。 虽然已是等了大半日,众人无不又饿又累, 但看到李穆一行车马出现之时, 却无不笑容满面,争相上去, 恭喜道贺之声, 不绝于耳。 攻无不克的战神, 南朝人的荣光,皇帝的新宠,高峤的女婿。这就是今日李穆在这些人眼里的样子。 人人都想,李穆这个出身寒门的武官,今日起始,必是真正要飞黄腾达了。 李穆态度谦逊,远远便下了马,立于道上,向这些等了自己大半日的官员们作揖致谢。随后,一行车马,被簇拥着入城,他护着妻子马车骑马在前,数百官员,紧随其后,队列迤逦,场面壮观,从城门到高家,吸引了不知道多少民众驻足观看。 李穆在建康并无私宅。他人尚在路上,皇帝便已赐下一座位于长干里的大宅,奴仆车马,一应俱全,高峤前些时日,也特意派高七去京口,想将李母接来,却被卢氏婉拒,也只能作罢了。 等到女儿女婿今日抵京,他特意早早从台城回来。因高胤如今人在广陵作战,遂派了族中在京的另几个侄儿和高七到城外迎接,引他夫妇直接先到了高家。 马车停在高府大门之前。双门大开,家中奴仆,早一字排开,在门外等候。他夫妇二人脚还未踩地,便早有家人将消息一路飞快地传报了进去。 萧永嘉闻讯,极是欢喜,见丈夫亦目露喜色,分明比自己更迫不及待,眼见他人都朝外飞快地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道了声“叫阿弥回来去书房见我”,转身走了。 萧永嘉丢他背影一个白眼,自己到了前堂,亲自去迎女儿女婿。 洛神跨入门槛,心情激动万分,快步往里而去,穿廊过庭,还没走到前堂,远远看见抱厦门里出来一道身影,正是自己母亲,唤了一声阿娘,丢下身边还同行着的李穆,飞快地朝她奔了过去。 “阿弥!” 萧永嘉笑容满面,伸臂将想念着的娇娇女儿,搂入了怀中。 洛神扑到母亲怀里,忍不住又哭又笑。 萧永嘉抱了女儿片刻,定神端详了下她。 大半年不见,女儿面若芙蓉,颜色鲜艳,出落得比从前似还要好上几分,心里便满意了,见李穆也笑着来了,忙伸指,点了下女儿的额,笑着附耳道:“快莫哭了!叫女婿瞧见了,还以为你是在向我诉苦呢,当心他不高兴。” 洛神破涕而笑,撒娇摇头:“他才不会呢!”回头看了眼他,擦去了眼泪。 身后,李穆已经上来了,笑着向萧永嘉见礼。萧永嘉忙上去几步,叫他不必多礼,随即引着女儿女婿朝里去。 “阿娘,我阿耶呢?” 洛神入了前堂,朝里张望,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忙问。 萧永嘉正想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头,见丈夫不知何时竟自己又出来了,背着双手,一脸严肃,正从后堂而来。 她强忍住笑,下巴指了指:“那里,不是来了吗?” “阿耶!” 洛神又朝他奔去。 “阿耶,你怎的比我走前,瞧着又瘦了!” 洛神奔到高峤面前,捉住父亲的手,心疼地打量着他。 高峤方才本想憋着,等李穆先来见自己的,进了书房,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转了出来。 他对自己的女儿,是真的疼爱。她被人带走,一去不回,连自己也不要了,他每每想起,就觉失落痛心,今日终于等回了女儿,和萧永嘉一样,见她面若朝霞,气色很好,心知和李穆应当过得不错,心里又是酸,又是喜。 毕竟是做父亲的,且女儿也大了,久别重逢,心里虽充满着喜悦,但当着人面,却也不像妻子一样情绪外露,只含笑,低声抚慰着女儿。 这边父女见面,叙不完的话,那头萧永嘉招呼着女婿,笑道:“你岳父知你今日抵京,特意早早就从台城回了家。先前还派人去京口,本想将你母亲和阿妹一并接来,好叫你们一家早些得以见面,只是你母亲不来,他才无奈作罢……” 正说着,高峤又咳嗽一声,打断了萧永嘉的话,说:“今日台城无事,我便早些回了。且举手之劳,有何可说?” 李穆见老丈夫一脸正色,从现身后,似就没瞧过自己,便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说:“有劳岳父费心了,多谢。小婿很是感激。” 高峤淡淡地唔了一声,对妻子道了句“你招呼吧。”转身去了。 萧永嘉见丈夫一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似依旧在和女婿赌气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不理他,只对女儿女婿笑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屋子早给你们收拾过,是阿弥从前闺房,你们先去歇个脚,也不早了,出来便用饭吧!” 李穆向她道谢。 洛神欢喜地引了李穆,行在她熟悉的家中,一路给他指点各处,说说笑笑。最后穿过一道墙间的月洞门,来到了一个庭院。正是她少女时代的闺房所在。 院中湖石假山,芭蕉萝薜,花木错落,掩映有致,清幽中一片开阔。 入了外间,迎面便是整整一墙的书,架子高过人顶,上头纵横堆了书籍,满满一墙。对面一只多宝格。靠墙有张长案,上头摆了个白底青叶纹的大肚瓷瓶,口子里插了枝珊瑚,另一把大蕉扇,边上是只仿古绿铜的双耳香炉,再过去,一榻,一棋枰,一架古色斑斓的琴,一只存琴谱的格,上头斜插玉箫,此外,干干净净,不似脂粉闺阁,倒像是个书房。 李穆环顾着四周。 一个仆妇在旁笑说:“小娘子,你走之后,我们日日都来洒扫拂尘,就等着你回呢。除了前两日,新换了应季的纱窗和床帐,你走之前如何,还是如何。你瞧,哪里可有不满意的?” 洛神心中生出一种归家之属。转入内室,见床具摆设,果然皆都是从前模样,只换了顶银红色的烟罗帐,笑道:“都好,无不妥之处。” 下人们便忙着归置随身之物,又送入净面的水。 洛神洗了手脸,重新梳头,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地出来,见李穆还在外间,站在她那架琴前打量着,也不知道他在瞧什么,走了过去,笑说:“你看什么呢,不见你人!快些洗脸洗手,换了衣裳,好去吃饭。我肚子饿了。” 李穆仿佛才回过神,收了目光,回头朝她一笑,走了过来。 他才换好衣裳,外头便有人来催唤了,于是一道出来,转去饭堂。 高峤并未叫人陪饭。晚饭菜馔丰盛,却只自家四人而已,也无那些男女分桌的规矩了,一道入席。 用饭之时,高峤依旧无话。饭毕,也未多说什么,先叮嘱女儿早些歇息,看了眼李穆,道了句“你随我来”,说完去往书房。 李穆立刻起身,向萧永嘉辞别,又对洛神道:“阿弥,你陪岳母先说说话,等见完岳父,我便回房。” 洛神望着前头他随父亲而去的背影,想着父亲今晚对着李穆,态度一直很是冷淡,心里有点忐忑,唯恐私下父亲要给他难堪。犹豫着,要不要先截住父亲提醒他一番。 女儿的担忧之色,又怎的逃的过萧永嘉的眼?走了过来,笑着牵住洛神手。 “放心吧,我知道你阿耶。他不会对女婿怎样的。走吧,回屋去。” 洛神这才放下了心,伴着母亲,两人一道回了屋。 …… 李穆跟到了书房,停在高峤的面前,再次见礼。 果然便如萧永嘉所言的那样,私对着女婿,高峤的态度,便和在妻女面前截然不同了,颇是温和,命他入座。 李穆向他道谢,隔着张案,坐到了高峤的对面。 高峤开口便问战事经过。 李穆将自己收到谷会隆大军南下消息开始的整个经过,叙了一遍。 高峤听的很是专注,不时插话发问,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随着李穆的叙述,看得出来,他情绪渐渐似乎变得有些激动。等李穆讲完他提早派遣高桓等人奔赴长安阻止屠城,终于得以安然接手长安之后,沉默了良久,唏嘘道:“敬臣,这回你不但为朝廷立下大功,于民,亦有再造之恩。是我小看了你。先前你所立的一年之约,我是输了,却输得好!” “我大虞,若能多得几个如你这般的忠臣良将,又何愁失地不复,民无所依?” 他语气慨然,双目微烁,眼角隐有激动泪光闪烁。 话说完,两道目光,又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女婿,似意有别指。 李穆心知肚明。 老丈人一顿猛夸之后,不忘暗中提点,无非就是要自己紧紧跟随他的脚步,忠于这个朝廷。 他垂眸,恭敬地说:“立下寸功,亦是以侥幸居多。不敢当岳父如此之赞。” 高峤摆了摆手:“何必自谦。你之能,有目共睹。今日陛下,在我面前亦对你多有赞赏。明日一早,你上朝受封便是。” 李穆道谢。 高峤又问他离开后的长安驻防情况,神色变得凝重了。 “谷会氏和吐谷浑部如今在夺秦城,自顾不暇。北夏亦要应对我大虞联军,无力西进。但我前些日,刚得消息,慕容西已召集旧部,复立燕国,和柔然一战,打败柔然,夺了萧关,势头又起。等他在关外立稳脚跟,以他的野心,必觊觎关内中原。此外氐人所立凉国、匈奴之赵……” 他眉头紧蹙。 “长安便如肉饲群虎,不能有半点疏忽!” “岳父放心。”李穆立刻道。 “我已安排重兵把手。且长安至义成,沿途数个重要郡城,皆入我手,军道畅通无阻。一旦有风吹草动,驰援便可发去。且我亦不会在此久留。过些日,便回去了。” 高峤点头:“你胸有丘壑,我便放心了。长安是你为朝廷打下的,刺史之职,也无人能比你更胜任了。陛下纳我之言,明日朝会之时,亦会封你为长安刺史。望你往后恪勤匪懈,为朝廷,亦为天下谋安。” 李穆应是。 高峤案前,放着一信。他取出信,推到了李穆面前。 李穆便接了过来,展开,见是许陆联军大约于半个月前发来的一份胜报,道联军已合力从北夏手中,打下了重兵防守的南阳,随后,兵分两路,许军攻颍川阳翟,陆家打郾城,计划各自攻下目标之后,双方合围,从左右同时攻打洛阳。 “敬臣,你对我联军北伐之势,如何看?”高峤问他。 李穆放下信,斟酌着应:“陆氏霸府实力如何,我因先前没有往来,不敢妄论。但许氏大军,若真能由杨将军全权统领,自主用兵,北伐应是有所成就。” “好!” 高峤击掌赞叹。 “杨宣将军,我从前亦有过数面之缘,确实有大将风范!连你也如此推崇,极好!你已取回长安,若此次,联军亦能上下齐心,一鼓作气,将洛阳亦从胡人手中夺回,彻底荡平乱寇,还一个一统天下,万民皆安,则我高峤,此生再无遗憾!” 李穆沉默。 高峤的情绪,却仿佛因了和女婿今夜的这一场对答,被彻底点燃,显得很是兴奋,又笑道:“我藏有西域来的极好的葡萄酒,号称十年不败,醉,弥月方解。平日我无心饮酒。今夜难得你也在,月色正好,你我翁婿,不如月下对饮,尝尝这西域美酒,你意下如何?” 他口里问着女婿意下如何,自己话刚说完,不等李穆回答,立刻便起身,大声命人去将他所藏美酒搬到庭院,又领李穆同去。 李穆见丈人兴致勃勃,前所未见,怎会扫他兴致? 一笑,便随他而去。 …… 洛神和萧永嘉进了屋,母女之间,说不完的话。 虽往来信件上也有所提及了,但萧永嘉依然细细地问她在义成那边的生活,洛神亦一一作答。 方才见了阿菊时,萧永嘉已是得知女儿尚无身孕,因自己心里揣着件心事,便问了一声。 洛神听母亲问孕事,脸一下红了,带了点忸怩,说:“……是郎君的意思……先前说那里还不稳,怕我辛苦,就……” 萧永嘉便明白了,笑道:“我从未见过肯如此体贴妻子的男子。从前你刚嫁他时,阿娘还百般不忿。如今才知,我女儿确是嫁了个如意郎君。” 洛神感到甜蜜无比,依到萧永嘉的怀里,抱住了她。 阿耶和阿娘,真的已是和好了。 记得去年她离家,毅然去往义成寻李穆质问之时,父母关系还很是僵硬,当时为究竟是否放她过去,两人还争执了起来。 后来,她和阿娘相互往来通信。碍于关山阻隔,虽通信次数有限,但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洛神亦能读出,阿娘和阿耶的关系,似在慢慢变好,尤其最近几个月,应当亲密得很。 今日到家,果然如此。阿娘看着阿耶的眼神儿,和从前都截然不同了,充满柔情。 她双手抱着母亲的腰身,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她从小熟悉的幽幽兰香,低声道:“阿娘,郎君说,这趟回来,也不会在建康停留多久。你和阿耶都这般好的话,我便是见不着你们的面,我也放心了。否则从前那样,你二人分开,阿耶无人照顾,阿娘亦孤单一人,我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女儿的体贴和记挂,叫萧永嘉心中很是宽慰。便又想到了自己的那桩事,迟疑间,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女儿忽然松开了抱着自己腰身的手,坐直身子,打量着她,神色带着欣喜。 “阿娘,傍晚我回家,一眼看到你,就觉着你比从前丰盈了些,方才抱着阿娘,身上好似也长了些肉。如此极好。从前阿娘就是太瘦了。” 萧永嘉如今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最近脱了衣裳,不但小腹开始微微显怀,人比起从前,确实也如洛神所言,丰盈了不少。 自从知道自己有孕后,萧永嘉便极其小心,方今早,太医再来,给她瞧过之后,说胎像已稳,叫她放心,往后安稳养胎便是,终于叫萧永嘉彻底放下了心。恰好今日,如同双喜临门,女儿女婿也回了家。 女儿都如此大了,自己却还要开口和她说这种事儿,实在有点叫人难以启齿。听她正好提及这个话题了,便试探道:“阿弥,阿娘若再给你生个阿弟或是阿妹,你觉着如何?” 洛神立刻点头。 “阿娘,我方才就还想说,我很早前,就想你和阿耶,若能再给我生个阿弟阿妹,那就好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到萧永嘉的小腹上,迟疑了下,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蓦然睁大眼睛,眸中充满了惊喜:“阿娘,难道你已经……” 萧永嘉见被女儿给猜出来了,含笑点头。 “已有四五个月了。方昨日,太医来瞧过,说一切都好,叫我放心。” 洛神没有想到,回家后,迎接她的竟还有如此一件大喜事,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 “阿耶岂不是要高兴坏了?” 想到父母之间有爱,叫少女时代原本几乎都是在惶然中渡过的洛神,顿时感到幸福无比。 女儿如此热烈的反应,终于叫萧永嘉放下了心,笑道:“你阿耶啊,最糊涂了,眼睛里只盯着他自己的朝廷事,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他还不知道呢!” 见洛神迷惑不解,解释道:“太医起先说不稳,我怕万一不好,便没告诉他。今日早上,太医来瞧过,说稳妥了。趁着今日你回家喜事,晚上我便告诉你阿耶。” 洛神欢喜无比,连连说好。母女俩又说了些话,渐渐晚了,萧永嘉便叫阿菊去书房瞧瞧,看那翁婿俩的话讲得如何了,却没有想到阿菊来,说相公和李郎君不在书房了,两人移到了庭院里。 “相公瞧着有些醉了,拔剑在墙上教李郎君写字呢……” 阿菊说着,仿佛在极力忍笑。 萧永嘉和女儿对望了一眼,站了起来,道:“瞧瞧去!” 洛神挽着阿娘胳膊,一齐来到父亲书房外的那个庭院。见院中一案,案上草草杯盘,残酒见底,父亲也不知喝了多少的酒,逸兴遄飞,竟离席,果然如阿菊说的那样,以剑代笔,在庭院的一道白泥墙上写字,似在教导着一旁的李穆。 隐隐听他道:“敬臣,字,如人之门面,极是重要。或以气韵流畅,凤泊鸾漂为上,或取劲骨丰肌,风流多变。当日重阳题试,我见过你的字,汪洋恣肆,下笔风雷,横扫千军,可算是力透纸背,但若真的品评起来,离上等差得太远。亏得那日我未考书法,否则,你定会败于柬之之手。你瞧仔细了,我把那日你写过的许泌之作写在此处,你无事的话,不妨揣摩……” 他运剑如飞,剑尖如笔,在墙上刷刷地划出大字。白泥随他走剑,不断从墙上落下。 从小到大,洛神还是头回见到父亲这般狂放的模样,先是惊讶,又忍俊不禁。 萧永嘉更是好笑,又觉好气,扫了眼席上残酒,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呢?会写几个字,便要在女婿面前卖弄?也不怕人笑话!” 高峤长久没有如今夜这般心情畅快了,方才和女婿月下对酌,高谈阔论,酒亦是一杯杯地下腹,渐渐有了醉意,年轻时,骨子里的那股子名士做派,便冒了出来。 他工书法,是当世排得上名的书法大家。从前见过李穆的字,很不认可,一直耿耿于怀,今夜趁着酒兴大发,忍不住便要教他写字。 李穆毕恭毕敬,在一旁听得很是认真。 翁婿正一个写,一个看,突然听到身后声音,一齐回过了头。 萧永嘉见丈夫面带酒色,分明是喝醉了,上去道:“好了,也差不多了,该散了。女婿行路辛苦,明日还要上朝,你抓他学什么字!叫他回屋早些歇了!” 高峤意犹未尽,但见萧永嘉已经寻了过来,又如此发话,无可奈何,只好放下剑,又谆谆叮嘱了李穆一番,才被萧永嘉扶着走了。 洛神目送父母背影相携而去,上去道:“郎君,你醉了吗?”见李穆摇头,便笑道:“我阿耶今日难得高兴,他是醉了。等明日醒来,他知道强要你学他的字,定会后悔。也不早了,咱们回屋吧。”说着牵住了他手。 李穆回首,看了眼墙上那几列高峤所划的字,慢慢地反握住了洛神的手,随她亦迈步而去。 第98章 第 98 章 高峤跟着萧永嘉进屋, 脚底一个趔趄,半边身子压在她肩上。 一旁紧紧跟着的几个仆妇如临大敌, 见状“哎呦”一声,七八只手抢着伸了过来,要将他从主母身上拉开。 萧永嘉摆了摆手,叫阿菊和自己一道扶了丈夫, 带到床上躺了下去。 很快便送来了醒酒汤。萧永嘉喂丈夫喝了下去。下人又送水进来。她坐在床边,亲自替他擦脸,擦身, 一番忙碌,终于安置了下去。 高峤闭目躺了片刻,方才腹中那股子的酒冲劲头, 终于缓了些。 耳畔静悄悄的。他睁眼,那些仆妇都不见了。床头灯架上,燃了一盏夜灯,帐中光线昏暗。转过脸, 妻子卧在自己身边, 额面贴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眸, 一动不动, 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高峤盯她睡颜片刻,渐渐感到口干舌燥, 忍不住, 朝她伸过去一只手。 两人停了房事, 已是有些时日了。因她说那日请太医来看,说身子虚,需慢慢调养,房事不便。 妻子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强要。至今已有三两个月。中间有时,她也会用别的法子替他纾解。但终究是少了那种密实亲近的畅快之感。 以前一个人,不想,经年累月,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如今对着她,夜夜同床共枕,自然又不同了。 他有点惦记着。 掌心轻抚妻子柔软温暖的皮肤,感到比先前似乎又圆润了。想她最近精神好,胃口也比从前要大了,吃得不少。 他倒更喜她丰腴些。但时下女子皆追求身姿飘逸。知她一向又最是爱美,怕她介意禁口,便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只作不见。 感到怀中女子动了动,似乎醒了。 高峤忍不住,借着几分酒意,附耳低声问:“阿令,太医可有说,身子何时可以调养好?” 萧永嘉一直醒着。忽听丈夫如此发问,感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臂慢慢地收紧,怎会不知他所想。 她有孕的事,身边那几个亲近服侍的人,早都知道了,高峤却至今浑然未觉。一开始,自然是她怕胎儿不稳,想等情况稳定了些再告诉他。于是逢他亲近,便以调养身子为由婉拒。他信以为真。 那段时日,见她吃着药,精神也不济,人整日恹恹的,他事情虽多,但每日也会尽量早地回来伴她。叫萧永嘉心里感到极是妥贴。 后来身子渐渐起稳,她想告诉丈夫了,又逢许陆北伐事多,高峤又丢下她自己忙个不停,天天地早出晚归。 连萧永嘉自己都觉得胖了不少,丈夫却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朝廷那些事,对她身体发生的变化,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叫她又是好笑,又略着恼,加上太医那里还没给个准话,索性又忍了下来。倒要瞧瞧,他到底哪天才会自己发觉。 今日终于从太医嘴里听到了期盼已久的话,得偿所愿,女儿女婿也回来了,萧永嘉心情愉快,按住丈夫那只留在自己身上的手,睁眸:“你都没觉着,我比先前胖了些吗?” 高峤摇头:“未曾。”说完,见妻子盯着自己。 “不管肥瘦如何,我都觉着好。” 想了下,他赶紧又加了一句。 萧永嘉忍住笑,带着丈夫那只手掌,慢慢地来到自己的小腹,道:“你摸摸看,这里和从前,可有不同?” 高峤轻轻抚摸妻子已带肉感的小腹,正想闭着眼睛说和从前一样,忽然留意到她双眸凝视着自己,眼底似有喜悦光芒闪烁,令她整张面庞,充满了叫他看得舍不得挪开视线的柔情,愣了片刻。 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他脑海里跳了出来。 几个月前开始,妻子突然不和自己行房,那段时日,她人恹恹的,总爱睡觉,他不放心,特意还去问过给她调养身子的太医,太医说无事,后来他事情忙碌,见她渐渐恢复了精神,胃口好了,人也胖了,也就再没多想别的了。 此刻被她如此提醒。他便是再糊涂,也知有异。 他终于想了起来。 记得很多年前,她刚怀上女儿的时候,起头那几个月,身体似乎也和如今有些相像…… 高峤顿时血液沸腾,心跳加快。 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如此的运道。 他难以置信。 “阿令……难道你……” 他盯着卧在枕上的妻子,迟疑了下,那句话,竟不敢问出来。 萧永嘉见丈夫如此紧张,比她记忆中,当年第一次,他得知她怀女儿时的反应,还有过之而不及。再也忍不住了,翻身背向着他,肩膀微微耸动,笑得是花枝乱颤。 高峤见她如此反应,便是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 他狂喜不已,飞快地爬了起来,双手握住妻子肩膀,将她身子扳了过来,朝向自己。 “阿令!你没骗我?真的?我真的又当阿父了?” 萧永嘉一边笑,一边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都四五个月了。起先太医说胎像不稳,我便想缓缓再告诉你。谁知我一好,你眼里就又没我了。我天天地胖,你都没半点留意。我就想瞧瞧,我要是不说,你到底哪天,才能想到自己又当阿父了。” 她的语气带了点埋怨,却又充满了爱意。 高峤呆呆地看了她片刻,突然仿佛反应了过来,大笑,从床上一骨碌翻身下地,连鞋都未趿,赤着脚,走来走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此刻那种激动万分的心情。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又停住,抬手,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露出懊恼的表情,奔了回来。 “我竟糊涂至此地步!阿令,委屈你了!你消消气,你打我!” 他将萧永嘉抱在怀里,不停胡乱地亲着她的脸,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 萧永嘉笑着,伸手推开他脸,扇了扇面前的风:“谁高兴打你!一身的酒气,离我远点!” 高峤急忙松手,往后挪了挪,却不提防自己本就靠着床沿边,这一挪,挪了个空,“咕咚”一声,整个人从床上倒栽了下去。 萧永嘉吓了一跳,慌忙探身出来,见丈夫摔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知他和女婿今晚喝多了,又这么重重一摔,一时怕是起不来。又是心疼,又觉好笑,嘴里埋怨着,急忙下了床,要他从地上扶起来。不料腰间一暖,低头,见丈夫伸臂,已是抱住了自己。 高峤从床前地上起了身,抱起妻子,将她送回到床上,小心地放在枕上,自己也靠了过来,再次抚她小腹。 “阿令,我真的没有想到,我都这岁数了,还能再有个孩儿!辛苦你了……” 萧永嘉凝视着身畔这个她还是少女时便一见钟情的男子,指慢慢地抚过他那张已然不再年轻,却依旧叫她心深系之的面庞,柔声道:“我不辛苦。再给你生个孩儿,是我的本分。” 高峤心情激动,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和她温存了片刻,忽然想起女儿。“阿弥可知道了?” 萧永嘉点头:“她极是欢喜。” 高峤松了口气,搂着妻子,感慨万分。 “阿令,我得妻如你,有女阿弥。女婿立下了旷世奇功,非但没有居功自傲,今夜我和他一番对谈,观他态度,较之从前,反而少了几分桀骜。” “我知他心性深沉,便是依旧对朝廷不满,也不会再叫我知晓的。但他如今肯顺服,便是好事。慢慢来吧!但愿帝后不负天下,不负臣民,真正有所作为。日后,他若真能与我同心戮力,扶持大虞,待他成为朝廷肱骨砥柱之日,便是我的退隐之日。到了那日,我带你,还有你腹中咱们的孩儿,一道归隐田园。” “则我高峤,此生再无别憾了。” 萧永嘉未出声,出神了片刻,在丈夫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眸。 …… 阿娘带走了醉醺醺的阿耶,洛神也带着郎君回了房。 分明看他未醉酒,却又好似喝醉了,或是不知触了他哪根筋,竟不管白天行路辛劳,硬要胡天胡帝,又累她到了半夜,好容易才放了她,叫她睡了过去。 次日,洛神终于睡醒,李穆早就上朝去了。 侍女说,一大早,李郎君就起了身,叮嘱不要吵醒她,他自己随相公上朝去了。 洛神洗漱穿衣完毕,去了母亲那里。 萧永嘉也刚起床没多久,正要叫人唤她来和自己一道吃早饭,见女儿自己来了,命人摆上饭,母女一道吃着饭。 洛神见母亲气色很好,想起昨晚她说回房告诉阿耶怀孕喜讯的事,忍不住问:“阿娘,昨晚我阿耶怎么说?” 萧永嘉便想起丈夫今早四更就醒了,摸着自己的肚子,到五更还不想出门上朝的一幕,对女儿,却只道:“你阿耶很是高兴。” 洛神知道母亲肯定有所隐瞒,捂嘴,偷偷地乐。 萧永嘉白了女儿一眼。气氛正轻松着,阿菊进来了,说外头来了辆宫车,皇后派了个宫使过来,说是来接阿妹进宫,姐妹叙话。 这本也在洛神的预料之中。很是高兴,立刻点头,转向母亲笑道:“阿娘,我在信里和你说过的吧?先前我在义成时,阿姊派人给我送了好些东西,我正想着亲口向她道声谢呢。” 萧永嘉慢慢地放下筷子,叫阿菊先去招呼那宫使,说小娘子要梳妆换衣,叫人稍候。 阿菊应声,转身匆匆去了。 虽然姐妹关系从小亲善,堂姐待自己比亲姐还要好,但阿姊如今毕竟是皇后,也不能因为关系亲密,便叫她等自己太久。 洛神立刻起身回屋,重新梳头换衣。匆匆收拾妥当,正要出门,见母亲来了。急忙迎了上去,扶她坐下:“阿娘,你肚子里有我阿弟阿妹,要小心,有事唤我一声便是,自己不必特意过来。” 萧永嘉笑道:“阿娘又不是纸做的人儿,吹一口便倒。放心吧,我自己有数。”她打量了下女儿,点头:“我女儿真的出落得越来越好,比阿娘这么大时,好看了不知道多少。” 洛神知道母亲是建康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年轻时更不用说了,捉住她衣袖晃了晃:“阿娘,你又拿我取笑了!” 母女笑了几句,萧永嘉便叫人都出去,带上门。 洛神见她似乎有话要说,收了笑脸,看向母亲:“阿娘,你可是有事?” 萧永嘉望着女儿:“阿弥,敬臣今日上朝,你知是何事?” “应当是皇姐夫封赏郎君吧?” 萧永嘉点头:“不错。他已是卫将军了。再往上,便是车骑、骠骑,还有大司马。大司马一职,从你皇阿祖时起,朝廷便不设。应当不会轻易再封。我若所料没错,今日应会封他骠骑将军。也是二品的正职,如今武官所能做到的最高官职了。” 洛神出生于大贵之家。若不是当初高峤力辞,她自己也是郡主,本怎会将这官职放在眼中? 但想到这是自己郎君靠着军功挣来的,从初赴义成的四壁荒野,到有今日,个中艰辛,再无人比她更清楚。 这官职,在她心中,分量自然也是与众不同,格外沉甸。 “郎君能有今日,全是他应得的。”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骄傲。 萧永嘉点头:“确实。但旁人只看他升官加爵,又怎知他是如何得的?你却不一样,你是他的妻。” “阿弥,你从小被我和你阿耶捧在手心里养大,天真有余,防人不足。须知如今,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做功臣之妻,尤其敬臣这样的功臣,遇人遇事,你要多留心眼。不能旁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人心难测。世上有一心对你好的人,便也有那些看似忠善,实则暗怀心思,想要以你为谋之人。” 洛神还是第一次听母亲和自己说这种话,一凛,立刻点头:“阿娘,我明白了。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萧永嘉微笑:“你从小聪明。日后你自己若多留心眼,阿娘也就不怕你吃亏。” 洛神本就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母亲早不说,晚不说,挑她就要进宫去见堂姐的这个时候,突然特意和自己说这些话…… 她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阿娘,你莫不是提醒我,要提防阿姊?” 话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匪夷所思。 阿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己这么好,阿娘又不是不知道。怎会意指阿姊? 她急忙摇头:“我若想错了,阿娘莫怪!” 萧永嘉凝视着女儿,亦跟着摇头。 “阿弥,你没有想错。阿娘确实是想提醒你,对如今的阿姊,你不可再拿小时的她去看待了。世事多变,人更是如此。小时候,你阿姊固然对你极好,舍己救你,阿娘也至今不忘。但正如你已不是从前还在阿娘阿耶跟前的你一般,你的阿姊,她也不是你从前的阿姊了。阿娘从小长于皇宫,见得比你要多。非阿娘诋毁,人一旦接近皇宫里的那把椅,便极少有不失本心的。越是靠近,越面目全非,更不用说,那些已经坐在上头的人了。” “你阿姊,她如今是大虞的皇后。她坐上了那位子,就算和你依然姐妹情深,阿娘敢说,她如今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带着她如今身份地位的考虑。尤其,你如今是敬臣的妻。她和你的皇帝姐夫,如今要用敬臣。” 萧永嘉顿了一顿。 “阿娘和你说这些,并非是挑拨你们姐妹感情,要你视她为敌。你阿耶是朝廷的重臣,阿娘更是出自皇家,今日一切,皆来于皇室天恩。倘若今后,你阿姊和皇帝,能与你阿耶还有你郎君,都如今日这般君臣相和,阿娘自然是求之不得。今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为提醒你,防备万一。” “今日起,你和你阿姊相处,须时刻牢记,你不仅仅只是高氏女,更是李穆之妻。你的阿姊,也不仅仅是你堂姐,更是当今的皇后。该有的礼节,不能少。凡事再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 “你懂阿娘的意思吗?” 洛神屏住呼吸,良久,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点头。 “我懂了。多谢阿娘的提点!” 萧永嘉面上露出笑容,抬手,爱怜地替女儿整理了下发鬓,催促起身。 “去吧。莫让她等久了。” …… 来接人的宫使,毕恭毕敬。 洛神坐上了车,在高七等人的陪送下,去往皇宫,路上反复思量着方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心中泛着难言的滋味。不知不觉,车入宫门,停下后,早有宫人在旁等候,请洛神改坐四人抬的乘辇入内。 坐辇入宫,如此待遇,只有太后、太妃或是帝后、太子级别,才能享受。 洛神怎敢僭越,再三地推辞,叫那宫人在前头领路,自己走路进去。 宫人无奈,只好领她步行,最后来到高雍容所在的皇后寝宫,进去传话。 洛神还等在殿外,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见阿姊面带笑容,亲自从里头出来了,忙敛起心思,朝她下跪行礼,以皇后呼她。 高雍容急忙将她扶起,望了眼身后,蹙眉斥责宫人:“宫门到我这里,路有些远。我不是特意吩咐过,叫阿妹坐我的辇吗?怎的还是走路进来了?” 宫人噗通下跪,磕头告罪。 洛神忙开口解释,道是自己要走路的。 高雍容才又露出笑脸,挽她胳膊,带她入内,叹气说:“做这劳什子的皇后,也不知哪里好了。非但不如从前自由自在,如今连我的阿妹,和我都这般见外。旁人尊我皇后,阿姊不想你也和旁人一样。阿姊从小看你大的,你若也这般呼我,岂非叫我伤心?” 洛神笑着道:“我本想着,我心中还是将阿姊看作阿姊,但面上,须敬阿姊为皇后。因阿姊如今是天下人的皇后了,我和阿姊再亲,也不能僭越分位。” “那些东西,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我亲姐妹一样,跟前无外人,只管叫我阿姊。” 高雍容亲手扶着洛神入座,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娃娃。 洛神也不再执拗了,顺她之言,说:“多谢阿姊先前派人给我送来那些赏赐,早就想亲口向阿姊道谢了。今日才有机会。” 高雍容这才又露出了笑,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寻常之物,叫她不必挂怀,随即打量着洛神,赞她愈发美貌,说:“阿妹你和李穆,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儿。我只恨我自己,当初怎会如此糊涂,险些害了你们这桩良缘不说,还差点叫我大虞,损失一名忠臣良将!阿姊真是后悔!” 洛神惊讶,又有点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高雍容面露惭悔之色:“阿妹,我想伯母大约也早和你说过的。当初你嫁李穆之前,他遇刺一事,乃我派人所为。当时我知你和柬之两情相悦,不愿嫁他,伯父伯母,对他亦是切齿痛恨,却又无可奈何,我一时激愤,冲动之下,便做了那事。后来时过境迁,你和妹夫琴瑟和鸣,我方知自己错了,倒两面不是人了,后悔不已。来建康后,亦早早地去拜见伯父伯母,当面向两位大人认了错。所幸,二位大人亦理解我当时所为,并未责怪。我却怕阿妹你还埋怨我,故趁着今日,向阿妹当面认个错。阿妹千万莫要怪我。” 洛神呆住了。 当初那事,她一直以为是母亲痛恨李穆,为了自己,一时激怒而做下的。 却怎想的到,行凶之事,竟是她一向认为的稳重又柔善的堂姐所为? 再想起今早出来前,母亲对自己的一番教导,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听阿姊的口气,分明是疑虑母亲已经告诉了自己此事。 以自己对她的信任程度,倘若不是来之前,有过母亲那一番教导,阿姊如此地引咎自责,以当时的情境而言,她除了感动,还真不会再有别念了。 此刻,再想母亲所言,道阿姊如今一言一行,皆是带着她身份地位的考虑,不禁彻底信服,也隐隐明白,她为何会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这旧事了。 她看向堂姐,见她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似带了一丝审视,蓦然醒悟,急忙道:“阿姊,快不要如此说了!我实在是半分也不知此事!” “阿娘阿耶,先前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半句,可见他们确实早就谅解阿姊了。便是我,此刻知道了,除了感激,也再无别的想法。当初那样的情境,莫说阿姊,便是我阿耶阿娘,也不知后来如何之事。阿姊肯帮我,乃是出于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我又怎会不知好歹去怪阿姊?阿姊千万不要再自责!否则,往后叫我如何自处?” 高雍容露出释然的表情,柔声道:“阿妹你能如此想,阿姊便真的放心了。” 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摇头:“谁人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引来高家人人切齿痛恨的李郎君,今日会是我阿妹的乘龙快婿呢?可见姻缘天定,旁人便是阻,也是阻不了的。” 洛神含羞而笑。 “对了,陛下赐下的宅邸,你夫妇可还满意?若觉哪里不妥,只管告诉阿姊。”高雍容道。 “多谢陛下,还有阿姊。宅邸极好。我和郎君,都很是感激。” “妹夫替朝廷夺回长安,叫南朝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立了如此大功,再怎么封赏,也是不够。不过一座宅子而已,有何可感激的。”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凝视着她:“阿弥,你回去了,代我转话给妹夫,就说陛下和我,对他寄予厚望,盼他往后,一如既往,保我大虞之江山社稷,做我大虞之忠臣良将。” “阿姊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郎君定会恪守本分,效忠陛下!”洛神立刻说道。 高雍容慢慢地露出笑容:“往后阿妹无事,记得多入宫走动,咱们从前如何,往后也是一样。” 洛神点头,亦笑着应好。 她被堂姐留下用了午饭,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自然了,洛神再次真心实意地感谢阿姊当年对自己的救护之恩。 她终于从宫中出来时,朝会早已散了。 皇帝封李穆为骠骑将军,金章紫绶,兼长安刺史。 “满朝文武,都在恭贺李将军。那等风光,实是羡煞了人!” 伴她出宫的那宫人尖着嗓说,满脸的笑。 第99章 第 99 章 身畔宫人的奉承之声, 不绝于耳,洛神却心思恍惚。 她想着入宫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想着方才和阿姊见面时的情景——阿姊依然还是她从前印象中的样子,对自己是如此的好,亲切,周到, 后来还唤出了登儿。 登儿是阿姊的儿子,如今的太子。才三岁不到,却已聪明伶俐, 黏在洛神身边,姨母姨母地叫个不停,洛神很是喜他。 皇后宫中, 充满了笑声和巧稚的童言童语之声,天伦满满。 洛神一直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知道,阿娘的话, 说的真的没有错。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靠父母荫蔽的高氏女了。 阿姊, 也不仅仅再只是那个小时曾用身体替她挡住危险的阿姊了。 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知为何, 这个认知, 忽让洛神的心里,生出深深的失落, 还有一丝莫名的伤感。 出来, 她已然发酸的嘴角, 再也支撑不住那坚持了大半日的笑容了。 她微微低头,默默地行在平整而宽阔的宫道之上,才出宫门,抬头,意外地看到李穆的身影。 他身穿朝服,就立在宫门外不远的一座镇兽旁,似乎早就看到她出来了,正默默望着,见她看到了自己,朝她一笑,快步走来。 他面庞上的笑容,宛如一道阳光,冲破云霾,迎面而来。 洛神呼了一声“郎君”,惊喜不已。 李穆停在了她的面前,笑道:“我散朝出来,宫门外恰好遇见高七,方知你被皇后召入了宫,便在此等着。走吧,我先送你回家去。” 心底方才所有的失落和伤感,仿佛因为面前这个在此一直等着她的男子,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笑着说好。 李穆扶她上车,自己骑马,护在车旁,一行人离开皇宫,向着高家行去。 牛车不紧不慢地行在建康的街道上,沿途,李穆不断被人认出。 路人纷纷驻足,低声议论。 “他就是那个打下了长安的李穆李将军?真是仪表堂堂,八面威风。” “胡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连仗都不用打,自己先就跑了,拱手让出长安……” “老天总算开眼,才有李将军武曲星转世。咱们南朝人,憋气了那么多年,如今可算是出了个战神,要替我们汉人拿回老祖宗留下的地方……” “南朝有高相公和李将军这对翁婿,一主内,一主外,日后,再也不用怕了!” “是啊是啊!李将军和高氏女,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洛神悄悄地拨起一点挡帘,看向车外的郎君。 来自身后那些民众的啧啧赞叹,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护在她的身边,双目望着前方,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前而去。 后头,此刻有另一辆牛车,正停在岔道口上。 车中坐了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男子。 前头那行车马,分明已经走了过去。路人的赞叹之声,却还是不断地飘入他的耳中。 他撩开挡住自己视线的车帘,盯着前头那辆渐渐远去的牛车,视线又落到车旁骑马男子的背影之上,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忽然命牛车停下,从车中下来,叫一个骑马随从下马,自己翻身而上,抽了一鞭,驱马便追去,很快追了上去,到了后头,非但不减缓马速,反而朝着跟在李穆之后的几个高家随从,一头撞了上去。 随从毫无防备,险些被撞翻在地,打了个趔趄,几人才稳住脚,大怒,转头,却认出撞了自己的,竟是陆家公子陆焕之。 因两家从前关系亲近,陆焕之也是高家的老熟人了,一时不敢发作,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 高七压下心中不快,急忙走来,用尽量克制的语调质问:“陆二公子,这路不算窄,我家车马,更未占道独行,你不走空道,上来一头便撞我人,是何道理?” 陆焕之瞥了眼前头已经停马,转头看了过来的李穆,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朝着高七抱拳作揖:“七叔,实在是对不住,我并非有意。都怪这畜生!” 他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马腹。 “这畜生,是前几日一个司马献上给我的,马性还不熟,不认我,只认司马。方才想是见着了真正的司马,想要认主,便不听我的驱策,自己撒开蹄子追赶,我停都停不住,这才不小心撞了上来,七叔你担待些,若人有撞坏,只管和我讲,我赔便是!” 高七不禁暗暗恼怒。 陆家的这小崽子,本事没半点,阴阳怪气,冷讽热嘲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李郎君从前做过别部司马。他这一番话,分明是在讥嘲他出身卑微。 高七急忙看向李穆,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丝毫未将陆焕之方才那一番话放在心上,只问:“人可还好?” 众人听他发问,忙说无事。 李穆点了点头:“无事便好。累几位兄弟受惊了。晚上我买酒给你们压惊。走吧。” 随从听有酒喝,大喜,纷纷笑道:“罢了罢了,看在李郎君的面,就当是被疯狗子咬了一口。莫睬,莫睬!” 高七见李穆不和陆焕之计较,也就压下怒气,命人重新列队上路。 陆焕之停在那里,见李穆连半个正眼也未瞧自己,路边之人,纷纷朝着自己指指点点,神色里皆是鄙夷不满,又跟着那几个随从起哄,再看向那辆李穆护着的牛车,见窗帘紧闭,知里头坐的是为何人,不禁恼羞,勉强作出冷笑:“一个伧荒武夫罢了,不过侥幸,诓回了长安,也值得如此吹捧?我陆氏霸府,似这等武夫,比比皆是,还不是使唤如狗!等我大兄拿下东都,方叫你们知道,何为真正英杰!” 车中洛神那平日隐藏着的暴炭脾气,一下便发了出来。 方才见陆焕之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上来,故意撞了高家下人,又出言讥讽李穆,便已是气得不轻,但见李穆不和他计较,只能强行忍下。 此刻听陆焕之竟还大放厥词,如何还能忍?隔着车帘,开口:“陆二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叫人齿冷。我只看到,若无你口中那些被使唤若狗的陆家霸府武夫,大兄再有能耐,凭他一人,便能摇世家之旗,败万千羯敌,拿下东都?” 众人听到车里突然传出一道年轻女子的说话之声,音色极是悦耳,但却犹如敲冰戛玉,隐含怒气,知必是李穆夫人,高氏女郎发声了,一愣,那些议论的,起哄的,纷纷静了下来。 “南朝供养了无数生出来便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那些只知口出雌黄,整日清谈,涂脂抹粉,乃至和女子争奇斗艳的所谓世家子弟,自己便是做不到如此,对正为朝廷,为南朝人征战,乃至流血丧命的前方将士,难道就不能多几分敬重,留几分口德?你这般拿前方陆大兄的名头在这里摇旗,你以为是替大兄挣脸?他品性高洁,若是知道,必会羞之!” 她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不知是何人带的头,路人里突然爆发出了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纷纷议论着,又相互推挤着,慢慢涌向那辆牛车,盼能瞧一瞧车中方才发话的传言里的高氏女的真容。 李穆的目光,从门帘低垂的那辆车上迅速收回,面不辨喜怒,只叫车夫上路。 车夫得命,立刻驱车前行。 高七瞥了眼呆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陆焕之,这才觉得出了口闷气,吆喝了一声,领着人,追车而去。 载着高家女的那辆牛车走了,路人却还在热烈地议论着,对着陆焕之指点个不停。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儿,重重地踢了一下马腹,又狠狠抽了一鞭,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长惨嘶,掉头疾奔而去。 李穆回头,盯着陆焕之纵马而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转头继续前行。 到了家,洛神的气,渐渐也消的差不多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和她归家后的愉快心情不同,从昨日,踏上建康的那一刻起,她便感到李穆整个人的情绪,都透出了点阴郁。 这是很难描述的一种直觉。 就连昨夜在床上,他和先前在义成给她的感觉,也完全不同,他甚至有点弄痛她。 此刻她更是担心。 想方才的这一幕,恐怕会叫他对世家愈发有所隔阂。见他送自己进了屋,便嘱她歇息,说还有事,接着就要出去了,忍不住叫住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郎君,你千万不要介意这些人。” 她解释说。 “士族里,也并非全都如陆焕之这样的。便如陆大兄,他二人虽是兄弟,他却绝不是如此蛮横无礼之人。你莫再放心上了,好不好?” 她说完,仰面望他。 李穆微微低头,望着她凝视着自己的充满担忧的一双美眸,片刻后,将她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我知道。阿弥,方才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无事的,你放心吧。” 他面带微笑,语调温柔,叫洛神终于放下了心。 李穆抱着她,温存了片刻,柔声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回来再陪你,好不好?” 这才是他归京的第二天,早上刚受了封,洛神知他必会有很多的事,立刻点头。 李穆一笑,亲了亲她,转身而去。 …… 陆焕之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逃也似地上了牛车,放下挡帘,遮得密不透风。 虽看不到外头了,却仿佛仍能感到无数的讥嘲目光,似利剑一般向着自己射来,立刻命人驱车离去。 他又羞又惭,又恼又恨,又带了几分伤心,不想回陆家,叫下人出城。到了城外,自己又独自骑马,狂奔了一阵,到了一荒僻无人之地,下马,拔剑在手,红着双眼,胡乱劈杀着路边的荒树野草。 他不恨洛神,他一直暗中恋慕的这女子。 他只是更恨李穆。不但将她从身边夺走,还花言巧语蒙蔽于她,叫她竟为了如此一个卑下之人,忘了她自己的出身,更是不记当年和自己的情谊,当着路人之面,叫他如此难堪。 一时之间,那些被他砍削得漫天纷飞的草叶和树皮,仿佛都化为了他痛恨的那个人的影子。 他咬牙切齿,砍得愈发起劲,连手背手指被锋利木屑划破,鲜血四溅,也毫无痛感,只是不停地砍,砍得几近疯狂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陆公子,你这般砍杀,又有何用?便是砍尽了这一片荒林,非但不能伤敌分毫,倘若叫人知道,反惹来讥笑!” 陆焕之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见新安王萧道承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唇边噙着笑意,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陆家和萧道承,一向无多往来。 他蓦然停下,瞪着萧道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猛地收剑,大步离去。 “陆公子,我知你所恨是为何人。不瞒你说,我和那人,亦是有些私怨。可惜,他有高峤和帝后的宠信,又借夺取长安之功,势力扶摇直上。你陆家便是攻下洛阳,回来后,树大招风,不过更遭陛下猜忌而已。那人却不同,借着高峤,大树乘凉。日后,只怕你我,全都要被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陆焕之停住脚步,片刻后,慢慢地转头,喘道:“你何意?” 萧道承朝他走来。 “你兄长固然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我却一直认为,你也是不差。孤王不才,如今也算被陛下差用。别的本事没有,必要之时,通个消息,还是能做到的。你若瞧得上我,往后,咱们多些往来,也是无妨。” “陆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他朝盯着自己的陆焕之,露出笑脸。 …… 是夜,为庆长安,皇帝于华林园大设御宴。头号功臣李穆自然在座,其余文武大臣,亦纷纷陪列。歌舞升平,君臣尽欢。次日,皇帝宿醉未醒,朝会临时散了。高峤率众大臣去往台城衙署做事。萧道承借修缮后宫几处殿宇,商议削减度支之由,求见皇后。 高雍容依旧在前次的太初宫见他。说完修缮宫殿之事,左右皆退。 “皇后,你猜,昨日叫我遇见了何事?” 不等高雍容答,萧道承靠了些过去,压低声,说了一遍。 高雍容惊讶:“什么?陆焕之手上有阿弥从前寄给陆柬之的琴谱?” “不错。还是她嫁了李穆之后亲笔所书。”萧道承面带微微得色。 “昨日恰好叫我遇到陆焕之当街羞辱李穆,却反被你阿妹数落之事。我见他心怀恨意,便尾随跟了上去。本来只想瞧瞧,有无可利用之处,没有想到,竟被我钓出了鱼。陆焕之本忌惮他兄长,不敢贸然行事,被我三言两语便给激怒了,答应叫人四处散发。” 他笑,“等着瞧吧,过几日,满建康的人,都将有幸,听到李穆之妻谱给陆家长公子的琴曲。” “一个是战无不胜,刚夺西京,天下无人不知的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正攻伐东都,风流倜傥的士族公子。你说,这是不是有趣至极?” 高雍容的脸色很是难看:“你给我立刻出宫,去告诉陆焕之,不许他如此行事!” 新安王愣住,盯了高雍容一眼,惊讶地道:“你怎的了?莫不是因她是你阿妹,你便不忍动手了?” 高雍容不语。 萧道承笑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为何如此安排,难道你不知道?” “皇权不兴,我萧室南渡以来,受制门阀,形同傀儡,这种苦楚,难道你也想永世不得摆脱?陛下登基,第一要务,当是铲除门阀,叫他们从今往后,再无力干涉朝政!只有重用自己人,那些靠着陛下提拔上位的,才能对陛下,对皇后,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皇后你想先借高家打压许陆。许泌陆光,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如今联军北伐,势头正猛,万一攻下洛阳,陛下未必能够迁回东都掌控故土,但门阀之势,却必定再起,到时候,谁还能替你压制?如此天赐良机,不但能叫陆家和高峤、李穆彼此加深仇恨,更能借机打压李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真的不愿?” “你必也知道,李穆人还没回建康,满大街的民众,便对他交口称赞。今日,我更是亲耳听到人传他是上天所派,武曲星转世,要救我大虞于水火。民望至此,皇后就丝毫不感惊悚?” “皇后姐妹情深,就当臣没说。臣遵旨,这就去叫陆焕之收手!” 他冲高雍容下拜,行了个告退之礼。 “站住!” 他行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高雍容的声音,停住脚步,回头。 “皇后若允许,臣便照原计划行事了。” 高雍容慢慢走到一尊人高的鹤形烛台之前,盯着上头那盏白日也燃点着的儿臂粗的巨烛,半晌,抬起一只手,手心压盖而下,覆着,灭了烛火。 “事情做得干净点。” 她捏着被烛火和烛油灼痛的手,慢慢地转身,盯着萧道承,淡淡地道。 第100章 第 100 章 许家府邸距离高家不远, 但也不算毗邻,中间尚隔着几道街。 许泌这晚上回府, 深夜了,人在书房里,四周一片寂静,耳畔, 却仿佛还能听到几道街外高家那阖府欢庆的声音。 他闭目,端坐,呼吸吐纳, 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昨日朝堂之上,李穆受封纳赏的一幕。 当时, 高峤看着他的女婿,脸上露出的激赏和得意,令许泌如刺扎目,如鲠在喉, 即便已是过去一夜, 那种气闷之感,依旧难以消除。 他深深地后悔, 自己当初考虑欠妥, 完全看走了眼。不但没有想到当时还只是个别部司马的李穆日后会有如此大能,更叫他锥心的, 是李穆原本分明是自己军府下的人, 却硬是因为自己误判形势, 生生地将他塞给高峤,叫他变成今日的高峤女婿。 显然,这个原本格格不入,曾将高家搅得翻天覆地,令高家上下恨之入骨的李穆,如今早就已经被接纳了。 这对翁婿,关系如鱼得水。 许泌不停地吐纳,终于,压下心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朝堂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时刻都有意想不到的状况。 和高峤相争大半辈子,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慧眼独到,毫无纰漏? 便是高峤,不也数次吃了自己的大亏。 失误便失误了。与其自怨,不如运筹帷幄,放眼将来。 幸而自己动作得快,早早便联合了陆光出兵北伐,如今局面大好。 南阳已下。如今只要杨宣能攻下颍川,陆家也打下郾城,两军合围,一鼓作气,攻下洛阳,也不是不可图的壮举。 若真拿下洛阳,意味着北夏失都,如同覆亡,如此旷世功勋,完胜李穆攻占长安。 即便遭到北夏的负隅顽抗,一时攻不下洛阳,能夺回江淮大片故地,凭着这份功劳,往后朝堂之上,亦足以叫自己能和高峤分庭抗礼,再徐图大计。 许泌再次感到微微激动,忍不住起身,从一只信匣里,又取出几日前刚送到的一份他已读得滚瓜烂熟的战报,再次浏览。 这封战报,来自他的次子许绰。 许绰是许泌诸多儿子中,他颇为欣赏的一个。 和现如今的许多世家当中,家长更推崇似陆柬之那般才高气清的子弟不同,许泌不缺吟诗作赋、谈玄论道的儿子。 他的这个次子,文才虽是平平,却骁勇善战,能行伍领军,许泌一直着重栽培,期待日后大用。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性情骄纵,不够稳重,磨练亦乏,离独当一面还早,故此次北伐,不敢委他以大任,命杨宣掌着帅印,只叫许绰领了右将军之职,听从杨宣的遣用。 许绰在这封发给许泌的私报里,讲自己在南阳战中如何拔得头筹,立下大功,联军上下,无不敬服。具信当日,他已领军入了颍川,一路所向披靡,离阳翟不过数日距离,麾下将士无不亟盼再立奇功。 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意气风发,信心十足。 许绰看完儿子私报,又翻了遍杨宣呈给他的信报。 杨宣说,蒙司徒委以重任,丝毫不敢懈怠,又得陆柬之协同合军,幸不辱命,取下南阳,军心振奋。 他必会晨兢夕厉,恪尽职守,以不负司徒信任。但北夏弃长安回兵保护洛阳,以全力应战大虞北伐联军后,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豫州屯兵,不计其数,尚有后军从各地汇流而至,正面强攻,非明智之举。故联军兵分两路,欲先取敌军防备空虚的颍川,自己攻阳翟,陆氏打郾城,再行合围,则胜算更大。如今陆氏大军已向郾城而去,自己一方也照预定计划拔军,预估数日之内抵达阳翟。后续战报,他会及时递送。 杨宣信报言简意赅,看得出来,他的语气,凝重而谨慎。 许泌放下了,又看向儿子的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突然,他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先前被他疏忽了的事,立刻疾步走到案后,提笔蘸墨,飞快写好一封信,盖了自己的大印,封好,正要叫人将这信连夜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出去,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疾走的脚步之声。 管事推门而入,喊道:“司徒,前方刚来的杨将军战报!” 许泌先前有令,收到前方战报,无论何时,无需等待,第一时间送上。 他接过那只封以火漆的牛皮信封,开启封口的时候,心下涌出一阵紧张和激动,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恭喜司徒!必定是又传捷报!” 管事站在一旁,满面笑容地说道。 许泌启了封口,取出内中的信瓤,定了定神,展开。 “司徒,可是我们家公子在前方又立奇功?非我奉承,公子文武双全,天纵英才,只需稍加磨练,莫说陆家的长公子,便是那个方取下长安的李穆,在公子面前,亦是……” 管事不住地恭维。 前次也是他送来的大捷战报。许泌一高兴,随手给了他重赏。这回他自然愈发卖力。 他的视线落到家主的脸上,见他一目十行地看着信报,尚未看完,脸色竟陡然大变,仿佛头上降下一阵看不见的寒冰,将他整个人瞬间冻住了似的。 管事一怔,声音小了下去。 “滚!” 许泌猛地拍案,厉声大吼。 管事大吃一惊,慌忙闭口,弯着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许泌双目,瞪得几乎迸脱出了眼眶。 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杨宣领着许氏大军,开往阳翟。北夏一反常态,连路守军,毫无斗志,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便顺利逼近阳翟,又收到消息,道北夏援军尚未赶到,阳翟兵力空虚。 出于多年领兵打仗的一种直觉,杨宣疑心前方有诈,命大军暂停,再去刺探军情。 这一停,遭到了许绰的反对。 一路北上,许绰屡争先发,高奏凯歌,渐渐轻敌,一心想着以快致胜。 在他眼中,似杨宣这种寒门出身的武将,再有能耐,不过也就是供自家驱用的一个下人而已,怎会真的将他放在眼里?平日大帐议事,动辄当着诸多将士之面,出口打断主帅之言,自己高谈阔论,杨宣也只能忍耐。 这回眼见阳翟在前,如同探囊取物,大军斗志昂扬,杨宣却不肯发兵,许绰怎还忍耐的住?于是仗着身份,暗中联合诸多听从自己的将领,夺杨宣帅印,命大军前行,攻取阳翟。结果中计,陷入包围,遭遇惨败,许绰也险些临阵被俘。 还是杨宣救主,领着剩下那数万不听许绰指挥,仍追随于自己的军队杀入重围,撕开北夏大军的包围圈,救出许绰,又带着余下幸存将士逃脱,一路遭北夏大军的追击,边战边退,连原本已经取下的南阳也守不住,丢失了大半,直到退回到靠近了许氏经营多年的襄阳一带,才终于稳住阵脚,打退了北夏的追兵。 这一场大败,非但将先前赢得的北伐战果损失殆尽,许氏军府,更是损兵折将,计折损副将以上的将领二十多人,士兵伤亡逃散过半,元气大伤,面对着势头凶猛的北夏敌军,已是无力再次正面应战。 如今杨宣只能带着剩余军队暂时退守在襄阳和南阳的交界地带,请罪之余,他也在焦急地等着陆柬之的作战消息。 杨宣最后请求,必要之时,允他审时度势,突围而出,前去援助郾城,引陆柬之先一并回兵撤退,保存实力。北伐大计,只能日后再议。 否则,陆孤军深入豫州,即便最后攻下了郾城,也必身陷包围,前途凶险。 许泌一把撕碎了信报,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就在几天之前,朝臣还在议论,陆柬之领军攻打郾城,很是顺利,陆光很是得意。 许泌也满心期待着,许氏大军能再下阳翟。 杨宣是个很有章法的大将,此前从未叫他失望过。何况这次,他准备充分,兵多粮足,信心十足。 自己儿子不将杨宣放在眼中,许泌是早知道的。但向来也不如何在意,平日不过是在想起之时,出言提点几句罢了。 方才他重读儿子的信,有感于他信中口气,突然顿悟,想到如今大军在外,和平日不同,万一儿子不听帅令,恐怕于打仗不利,故匆忙写信,本是要下一道严令,命儿子在外,须全权听从主帅指挥,若有不从,以军法处之。 做梦也没有想到,信才刚写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前方,竟已送来了如此一个惨败的结局。 许泌感到喉头又甜又痒,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管事。 管事见家主吐血倒地,慌忙将他扶起,又急去唤人。 没片刻,许泌心腹便陆续赶到,知大战失利惨败,个个面色沉重,默不作声。 许泌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猛地推开一个姬妾正喂送到嘴边的参汤,命杂人都下去,随即坐了起来。 “朝廷这边,暂时先隐瞒消息,不许透漏!” “立刻传我的命,令杨宣,再不许发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句地道。 幕僚知他所想。 此战,许氏大军损失惨重,即便重整旗鼓,也无力再下洛阳,弄不好,连老地盘荆襄都岌岌可危。 许泌已是无心再战了。 此次北伐,虽未结束,但败局已定。 倘若再照杨宣信中所请,突围而出,援陆柬之撤退,那么陆家依然能够保有大部分的实力,而许家,更添伤亡。 许陆两家,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前还曾相互踩踏。如今不过是为打压共同的政敌,才临时联合在了一起。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话,毕竟先前有过盟约,恐怕朝廷舆论,会对许家不利。 幕僚迟疑了下,低声道出自己的担忧。 休息了一阵子,许泌脸色虽然灰败依旧,但情绪已是恢复了过来。 “换作是陆光,他会为我许家以身涉险?” “北伐败便败了,此也不是头一回败。高峤不也数次未果?何人能指责于我?” “至于见死不救……” 他冷笑:“当那些还围着南阳的羯兵都是死的吗?杨宣一路败退,自顾不暇,能守住最后一点打下来的南阳之地,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脱困,飞去郾城去救那陆家的儿子?” 众人被他一语点醒,纷纷点头。 许泌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许家的书房,这夜灯火不灭。 同一夜,陆家依然风平浪静,上下安稳。 陆府阖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余皆都入眠,对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已然降临到了头顶之上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觉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还是没有入睡。 陆焕之从自己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墙之隔的他长兄的院里,熟门熟路,直接摸到内室,停在了置于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陆柬之对这架古琴,极是珍爱。临出门前,不但又装入琴匣,以锁锁之,还在上头蒙了张覆布。 陆焕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开覆布,用刀撬开琴匣,摸了一阵,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过的琴谱。 谱是减字谱,已力求简明,但一首曲子下来,亦有十来页,抄于宫中特用的瓷青粉笺之上,以线装订成册。 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页上的寥寥数列字迹。 “闻大兄他乡卧病,缠绵不愈,弥有感,乃谱曲一首,千言万语,皆寄于曲中,愿大兄早日舒忧。放开心怀,则处处海阔天空。此曲,既是劝君,亦为自勉。” 字体娟秀,漂亮至极,一看便是出自闺阁之手。 陆焕之慢慢地翻着后头的琴谱,盯着上头那一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动。 他翻完,闭目良久,眼前又浮现出李穆护着她扬长而去,留下自己遭人耻笑的一幕,周身仿佛再次如有针刺,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颤抖着手,撕掉了扉页,胡乱地塞入自己怀里,将琴匣闭合,再盖回那张布,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映,飞快逃离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灯火辉煌,青楼酒家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伴着夜风不绝如缕,阵阵入耳。 一间青楼二楼的雅座里,十来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坐在一起,朝着上座中的那个年轻公子丢着媚眼。 这年轻公子虽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这种地方,时有权贵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没,众人司空见惯。姐妹当中,从前有被相中买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见今晚的这个客人,却有点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来个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带着侍从入内,却保持着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神色倨傲,似不屑来这种地方,不禁好奇起来。 当中一个年龄最长,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伎女,名唤绿娘的,被众女簇拥着出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郎君,你来我们这里,叫来我们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乐,难道是要我们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皆吃吃而笑。 陆焕之朝身边侍从丢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取出随身所携的一只小布袋,解开口子,随手一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地上便撒了几十枚金饼,金光闪闪,耀目无比。 伎女们还是头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头道谢,纷纷要去捡金币,却听那公子道:“且慢!” 众人知他有话,停了下来。 陆焕之道:“高氏女精通乐理,你们想必都知道吧?” 众女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纷纷点头。 每年建康城中举办曲水流觞,为给达官贵人助兴,她们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过。 那绿娘笑道:“怎会不知?我还记得几年前,她曾与陆氏长公子于曲水流觞会上,箫琴和鸣,声如天籁,当时我也有幸亲耳听过,至今难忘。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她?” 陆焕之笑:“巧了。我这里,恰有一份她亲手所谱的琴谱。你们可愿一睹?” 众女大喜,围过来求要,等陆焕之掏出琴谱,争相翻看。 很快,那个名叫绿娘的伎女,坐于琴后,对谱试奏,奏了一段,停下,感叹道:“高氏女果然不负才名。我不过是粗通琴技罢了,更不知她谱曲时的心境如何,但奏来,只觉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我极是喜欢。” 陆焕之道:“此谱有个名字,叫做鸾凤鸣,乃是去年三月,于曲水流觞会后,她特意谱好,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长公子的。” 众女愣住了。 方才突然听到有高氏女亲谱的琴曲流出,都是惊喜不已,只想一睹究竟,一时也没人多想别的。 此刻听到这琴谱的名字,又听这公子如此解说,全都回过了神。 所谓鸾凤鸣,自然是寄托男女相思的意思了。 当初高氏女下嫁李穆,轰动了全城。 那个李穆,虽出身寒门,却有着南朝战神之名。他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方前两日回了京,这消息无人不知。艺伎们自然也都知道。 听这年轻公子的意思,竟是高氏女在嫁了李穆后,还对陆家的那位长公子念念不忘,乃至暗通款曲,保有男女私情。 众女静默了。 陆焕之道:“我要你们明日起,各处弹奏,务必尽快传播开来。要叫有曲之处,便能耳闻。这些金饼,便全都是你们的!” 众女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陆焕之朝随从再作眼色。随从又丢出了一袋金饼。 陆焕之望着几个眼睛慢慢发亮的女伎,唇角泛出一丝含着鄙夷的冷笑。 “你们不必害怕。无需你们说什么,我只要你们帮我传开曲子便可。其余之事,我自己会有安排。李穆便是真的寻来,你们只说是偶得曲谱,其余一概不知,他又能拿你们如何?” “况且,一旦传播开来,建康数百楼馆,艺伎上千,人人弹奏,谁又知道,是你们这里先传出去的?” 面前十来个女子,仍是无人作声,全都看着那个名唤绿娘的女子。 绿娘一语不发。 陆焕之等了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你们若是不愿,我便去叫旁人了。秦淮通琴伎女,不止是你们几个!” 一个女伎面露急色,忙道:“我愿意!”说着跪下,去捡面前金饼。 手还没碰到,那块金饼,便被身后踢来的一只穿着绣鞋的脚,给踢飞了出去。 地上那伎女回头,见绿娘双眉倒竖,怒道:“你是没见过钱么?眼孔如此之浅?随便什么人给的,你都敢要?” 这绿娘在秦淮一带很是有名,琴技出众,恩客众多,亦带了不少的弟子,这女伎便是其中之一。 见她发怒,瑟缩了一下,慌忙缩回手。 绿娘这才看向陆焕之,将手中那本琴谱放了回去,推还给他,方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和李大将军有何怨隙,也不管你何来的这琴谱,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李将军他替我们南朝人打败胡人,夺回了长安,是南朝人的英雄!我等生而卑贱,沦落风尘,但南朝人的良心,还是存了几分的!” 她扫了眼地上的金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莫说就这么些东西,你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我绿娘替你做这种事!”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跟着纷纷点头,地上那个捡金饼的伎女,亦面露羞惭,不敢再抬起头。 陆焕之脸一阵红,一阵白,盯了绿娘一眼,点了点头,捡起琴谱,起身掉头而去。 他那随从,匆匆收起地上金饼,恨恨地朝绿娘道了句“等着瞧”,转身匆匆追了上去。 才追了几步,突然收脚,惊呆了。 他看到陆焕之的身形,定在了雅间的大门口里。 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身影被廊侧的一排暗红灯笼,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轮廓。 那人双目沉沉,盯着陆焕之,挡了他的去路。 随从一眼便认了出来,竟就是方回建康还没几日的李穆! 他的身后,站着从前的宿卫营统领,如今早被提拔,掌着建康武库、都卫的李协。 李协上前一步,对着呆若木鸡的陆焕之笑嘻嘻地道:“陆公子,方才我来此处取乐,难得竟见你也在,索性便将李刺史也请来了,大家一道热闹,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第101章 第 101 章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脸色一变, 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朝着李协刺了过去。 李协闪避。他立刻夺门而出, 却被李穆一脚给绊倒了。 “啪”的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到了门槛之上,鼻梁磕碰,血顿时冒了出来。 伎女纷纷惊叫。 李协朝女子们示意, 命人都出去。 众女知今晚是摊上事儿了。 门外突然冒出来的这两个男子,显然都不是一般人物。尤其那个神色阴沉的,另个人唤他“李刺史”。 难道便是那个刚回建康不久的李穆? 众女怎敢再多停留。避着地上一时还爬不起来的陆焕之, 慌忙相继出去。 绿娘最后一个,提着裙,从李协身边走过。 李协沉着脸, 下令道:“那人方才全是污蔑。叫你的人嘴巴紧点。不该说的,不要说!日后若是叫我听到半个字的风声,你这里也不用营生了。” 绿娘停步,起先不语, 忽抬手, 拔下簪在发间的一枝新鲜凤仙花,蔻丹纤指送着, 慢慢地插到了他衣襟上, 盯着他,双目宛若秋波涟滟, 启齿一笑, 面绽春花, 耳语般地低声道:“郎若是信不过我,日后常来这里,自己多盯着些,岂不是更放心?” 李协一愣,反应了过来,看着她扭身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禁有点尴尬,忙扯下胸前的凤仙,转头,却见陆柬之的那个随从还张着嘴在看着自己,突然回过神,转身似要跳窗逃跑,低低地骂了一声,上去一把制住,拎了出去,关上了门。 李穆蹲到陆焕之的头旁,伸手探入他怀里,将那册琴谱取出,翻了一翻。 他看过洛神的字。 一眼便认了出来,琴谱确实是出自她手。 视线落到尾页一角所留的那日期,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凝固住了。 他盯着那道墨迹,看了片刻,视线慢慢转向还倒在地上的陆焕之,指着被撕去扉页后留下的那道纸张残页:“这一页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平静,眸底,却已是开始暗波逐涌。 陆焕之睁开眼睛, “姓李的,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你别以为那日在街上她帮你说话,就是心里真的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出身的武人,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你名为她丈夫,想必平日在她面前,也是如犬般摇尾乞怜,唯恐她看不上你,是不是?”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她打小心地就最是软了,见不得人在她面前扮怜,连看到个乞丐也要给碗饭吃。似你这般向她摇尾,莫说你是个大活人,你便是条狗,她也会对你好的!不过是见你当街被我羞辱,可怜你,才开口替你解的围!” “可惜啊,不止我一人,满大街的人都听到了,她看似在替你说话,心里想的却还是我大兄!当着满街之人,褒扬我大兄人品!” “是,我陆焕之是无品无德,猪狗不如,我被她骂,我心甘情愿。可是你呢,你当初用奸计将她从我大兄身边夺走,名义上是她丈夫,她人都嫁你了,这么久了,却还是对我大兄念念不忘。” “李穆,你可真是可怜哪!” 他的嘴巴不住地一张一合。血从鼻孔里冒出来,一道道地蔓延开来,渐渐布满了两侧的面颊,又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也不去擦拭,模样瞧着有点渗人。 “我再问你一遍,扉页在哪里?” 李穆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又问了一遍。 “你既然叫人跟着我了,想必方才早也到了,听到了我的话。这可是阿弥去年三月送我大兄的琴谱,曲名就叫鸾凤鸣。” 他神经质般地呵呵笑了起来。 “不妨告诉你吧,扉页就是被我撕下的。至于上头,她都和我大兄说了什么,我偏不告诉你!” 李穆五指蓦然收紧,骨节发出一道清脆的格格之声。蚓身般的纵横青筋,瞬间暴布手背。 他张手,一把便抓住陆焕之的衣襟,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掷了出去。 陆焕之人虽瘦,但也是个成年男子,整个人却似一只面袋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到对面的墙上,又弹落在下头的那张琴案之上,在琴弦断裂发出的一道杂乱无章的嗡嗡声中,人带着整张琴案,翻滚在地。 他撞到了墙的那整面肋骨,已是齐齐断裂。痛苦地拢着双臂,整个人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在墙角挣扎着。 “……阿弥和我大兄情投意合,你却夺人所爱,你凭了什么?原本如今,她已是我阿嫂了……” 他犹在呻吟,声音断断续续。 “她和我大兄,才是天生的一对,当年曲水流觞,箫琴相合,谁不知道……你以为她就只给我大兄谱过如今这么一支琴曲?从前她就和我大兄用琴谱往来,互诉心意。她爱的人是我大兄……她不过是可怜你……” 李穆大步而来。 一只剑柄,猛地击在了他的脑袋上。 伴着一道惨叫之声。 人那坚硬的头骨,在这剑柄之下,犹如一只脆弱的蛋壳,瞬间应力而裂。 血从陆焕之的头上汩汩而下,宛若溪流,瞬间染满了他的整张脸。 他的人蜷成一团,四肢抽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了,唇却还在微微地张翕着。 “你等着……等我大兄这回攻下了东都……阿弥还不知会如何高兴……” 气若游丝般的最后一道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李穆掐住了他的脖颈,一手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悬空地钉在了身后的那堵墙上。 在他这只曾染过无数人血的铁钳般的指掌之下,陆焕之的脖颈,脆弱得犹如一根秋天行将腐烂的芦苇,一折便断。 血一团一团地从陆焕之的鼻孔和嘴角里涌出。但那张分明布满了痛楚的脸上,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糅杂着恨意和犹如报复得逞似的近乎畅快的诡异表情。 他被掐住喉,无法呼吸,翻着白眼,无力地在空中蹬着两腿。 李穆看着在自己五指之下,徒然扭着身体,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陆焕之,视线最后定在他那张扭曲得几乎已经认不出原本面目的脸上,看了片刻,凝聚于他眼底的仿似下一刻便要爆发而出的暴风骤雨、海啸山洪,慢慢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在他的眸底,忽地掠过一缕萧瑟。 缓缓地,他手背之上那原本纵横暴布着的一片青筋,亦是平复了下去。 他突然松开了自己钳住陆焕之喉咙的那只手,转身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陆焕之从墙上掉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脊梁,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协方才吩咐好了绿娘,命手下将楼里的人全部驱走,闭了大门,自己便守在这门外。 虽隔着门,他也能想象里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起先还能听到陆焕之传出的话语之声和惨叫之声。渐渐地,里头安静了下来,也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动静了,不禁起了担心。 万一李穆一时情绪失控,若真将他给弄死了,毕竟此处是建康,又是个大活人,且还是陆家的,恐怕会有一场官司。正要推门进去阻止,却见门自己先开了,李穆出现在了面前。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但还算是平静。 李协又瞥了眼地上的陆焕之,见他满头血污,面目可怖,一动不动,匆忙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发觉还活着,只是昏死了过去,松了口气,笑着走了回来,压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去吧,我会替你再盯着这小崽子的。干出这样的事,他自己必也不敢在陆光跟前全部认下。陆家若是找你的事,方才我也吩咐好了那女子,就说是他来此闹事在先,险些逼出人命,刺史恰好路过,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一下而已。” 李穆道:“多谢兄弟。回头我做东,请众位兄弟吃酒。” 李协唉了一声,急忙摆手:“李将军怎说这话?当初若不是李将军,莫说有我和那帮子兄弟今日,指不定连命都已经没了。我等兄弟,对李将军敬佩得是五体投地。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往后但凡还有用的着我兄弟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掉脑袋的事,你瞧我会不会皱一下眉!” 李穆又叮嘱,叫他看着些这里,莫惹来陆焕之日后报复。 李协眼前便浮现过方才那女子朝自己衣襟簪花的一幕,咳嗽了声,点头:“不消你说,我亦知道。” 李穆微微一笑,向他作了个揖,旋即迈步而去,从后门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 为了她方便与父母相处,回来后,两人一直还住在高家。 李穆回到高府,已是戌时中。不等他下马,早有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争相向他问好,替他牵马入厩。 李穆入内,遇到了阿菊。问了声,知高峤今日回来得早些,伴着长公主,此刻两人已经回屋了。 “夫人也在房里了。李郎君晚饭可吃过了?夫人本想等你一道吃的,没等到你回,自己便先吃了,吩咐给你留饭。”阿菊又说道。 李穆说在外头已是吃了,叫她不必费心,如常那样,脸上带着笑容,继续朝里而去。 越近那个院落,脚步便越来越慢。 院门是开着的。 他知是她为自己而留的。 院中光线昏暗,屋子的窗里,映着一片明亮的灯火。 廊下等候着的几个仆妇侍女正在低声地唠着闲话,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发出的动静,转头见是他回了,忙来迎,道夫人正在屋中沐浴。 李穆穿过蕉影婆娑的院落,步上檐阶,来到透出亮光的门前,定了定神,轻轻推门而入。 外屋空无一人。一道垂下的帐帘,将内外分隔了开来。 隐隐水动声中,李穆听到了她低低地哼着小调的愉快嗓音,清喉娇啭,百媚千娇。 温水洗滑脂,滴露妍姿俏。 闭着眼眸,他都能想象,此刻里头是何等一番动人的景象。 他只要伸手,撩开面前这道轻软如云的帐帘,走到她的面前,便能开口问她了。 那只手,却犹如灌满了铅,重得无法举起。 怀中那本薄薄的,不过十来页的册子,仿佛一团火,被他揣入了胸膛,在渐渐地升温。 灼烫之感,从某个平日隐藏起来的不为人知,或许连他自己亦是未能察觉的角落,不停地蔓延,刺灼着他的四肢百骸,遍布全身,直到每一寸的体肤。 他感到心浮气躁,再也无法维持住方才在下人面前的从容了,脸色渐渐变得僵硬。 那日他接她出宫,路上遇到了陆焕之的挑衅,她为自己解围,陆焕之愤而离开之时,将满腔怒气都撒在了身下的坐骑之上。 那一幕,叫李穆心生警惕。 陆焕之不过是个无能之人,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如此。 但再无能的人,手中一旦举刀,亦能杀人。 他的身体,便曾被陆焕之用剑刺穿过。 出于直觉,亦是为了对她的保护,哪怕只是多心。在送她回来后,他便去寻了李协,这个当日曾被兴平帝派来助他去打巴郡的下属,如今掌着都卫,耳目遍布四城,叫他派人留意陆焕之的异常举动。 果然被他猜中了。 如此之快,陆焕之便就开始了他的报复。 但叫李穆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是,他的报复,竟是如此一种手段。 李穆感到了一丝后怕。 并不是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声名受损,而是为她。 倘若不是李协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他及时赶到,截了下来。倘若琴谱真的就此传了开来,伴着高氏女千里相思寄情郎的传言,他无法想象,她将要面对怎样的一番情景。 幸而,一切都未发生。 原本他该为之感到庆幸。 他想将这琴谱悄无声息地毁去,再让这件事,就这般尽快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因为他知道,陆焕之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只是恶意的中伤。 他的阿弥,若不是一心爱上了他,去年的那个时候,怎会不顾她父亲的反对,毅然追他来到义成,留在了那个什么也没有的荒凉之地,伴在他的身边,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 他的阿弥,若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会在他出征前的那一个晚上,让他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那般热情而缱绻的对待,叫他至今想起,依然为之战栗? 从在回来的路上开始,李穆便一遍遍地不停这样告诉自己,陆焕之不过意在激怒于他,以此来求得他那可怜的些微的报复快感。 但是那些话,却还是犹如毒蛇一般,钻入了李穆的心里,驱去不去。 他想她父亲醉兴之时,教自己写字。想回来才几天,她便数次在他面前提及陆柬之,语气中充满了欣赏。 他知她完全无心。但也恰恰因是无心,才可见他对她的影响,是何等根深蒂固。 或许她真的只是施舍自己,这种感情,连她自己大约也无觉察。 李穆鄙视自己,内心为何会有如此阴暗的揣测,但他却控制不住。 建康这座紫气王城,不仅仅只是曾经埋葬了他旧日大业和爱恨情仇的一座坟茔,亦无时不刻地处处在提醒着他,在她的人生里,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并没有他的参与。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只是一个突兀地闯入了她的世界的外来者,格格不入。 李穆慢慢转头,视线落到了琴案侧旁,那只存放着她琴谱的搁架,盯着,看了片刻,走了过去。 软帘后的低低哼曲之声忽然停住。 “郎君,可是你回了?” 里头传出她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发问之声。 没有人应。 伴着轻微的泼水之声,那低低的曲儿之声,再次传了出来。 …… 洛神舒舒服服地泡完了一个长澡,还不见李穆回来,到外间,也不见他人,忍不住问侍女。 侍女仿佛有点惊讶,笑道:“李郎君没见着夫人的面吗?方才他已经回了,也进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了,也没说什么,人便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和夫人说过的。” 洛神有点惊讶。实在不知道方才自己泡澡之时,他竟进过屋了。 迟疑间,忽然想了起来,方才隐约似乎听到外间传来过依稀的脚步之声。 当时她还问了一声,没听到应答,还暗笑是自己听错了,也就没有在意。 但侍女却说他进来过。 那么显然,当时自己没有听错,那阵脚步声,确实就是他所发的。 但为何,他人明明都回来,进了屋了,突然又一声不吭,甚至都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就又走了? 即便有什么急事,也不至于急到连和自己打个招呼的空都没有吧? 洛神迷惑不解,忙打发人去前头,看下他到底去了哪里。 片刻后,那仆妇回来了,说相公和长公主屋里已经歇了,前头也不见李郎君。门房说,李郎君骑马,又出了门,也没说去哪里,何时回。 洛神彻底地迷惑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茫然地在门外檐阶前,立了片刻,忽然卷过一阵过墙狂风,吹得院中芭蕉大叶相互拍击,哗哗作响。 月隐入霾云,远处的天边,隐隐有道闪电的光掠过,仿佛快要下雨了。 洛神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回了屋里。 她立在外间,环顾着四周,心想他说不定给自己留了什么字,便在案几上寻找,忽然,视线落到琴案旁的那个搁架,定住了。 搁架上头,存的都是琴谱。除了她从各处搜集而来的佚散古曲,还有这些年,她自己陆续所作的一些琴谱。 她是个恋旧的人,所有的琴谱,包括谱曲的初稿,也都没有丢掉,而是按照日期,依次留存,整齐堆放。 但此刻,那搁架里的琴谱,却明显有被人翻过的痕迹。有几份,还凌乱地放在上头,并没有收回去。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拿起那几份琴谱,翻开,发现其中有早几年,自己谱曲之后,和陆柬之相互有过交流的谱稿。上头除了有自己当时的作曲所感,还有他回她的一些评注。后来整理,便按照日期,一直收放在下头,自己也就没再动过了。 如今翻出,因年深日久,纸张已有些泛黄。但上头的墨迹,却还是清晰依旧。 洛神呆住了。 很显然,应该就是李穆翻出了她的这些琴谱。 她定定地望着这几份旧日谱稿,忽然,心里涌出一阵不安的感觉。 方才他不和自己说一声就走了,莫非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这几份她和陆柬之之间的旧日往来琴谱?他不高兴了? 她又想起回建康的这几日,他给她的感觉,也似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她不禁心慌意乱了起来。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行将落雨的浓重的夜色,心里暗暗焦急,盼他能早些回来,她好向他解释。 …… 徐嬴曾是宫中最为著名的乐师,因年老体弱,早几年起,便只能出宫,住在城南同夏里的一间局促院落里。好在还有些名气,平日能靠着教弟子和女伎为生。今夜无事,本早就入睡了,忽被老仆唤醒,说有访客来寻,出手阔绰。 老乐师急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外头起了夜风,卷得院中一株老树枝冠摇曳,沙沙作响,天边不停闪电,就要下雨了。 他看到院中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袍当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知他就是那位豪客,急忙上去,躬身请入叙话。 那男子不动,只问他:“我听闻曲可传情。你可否解读其中之意?” 徐赢一怔,松了口气,忙道:“自然。我浸淫半生,但凡有曲,便可闻弦知意。” “极好。我有一曲,劳你解读。” 男子慢慢地道,从怀中取出一谱,递了过来。 第102章 第 102 章 徐赢将客请入琴室, 二人对着琴案而坐。 院中昏黑,方才亦看不清对方面目。此刻借了灯火打量, 见对面男子甚是年轻,衣冠寻常,看似不显,人却是英武卓伟, 气宇不凡,知他绝非庸碌之辈,必有来头。 只是不知为何, 观他入座之后,虽轩昂自若,但眉宇之间却隐有郁结之色, 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宫后的这几年,他这里来过各色的访客。学艺的,求谱的,慕名听琴的, 或是请他去宴席抚琴助兴的, 人各有态,喜怒哀乐, 便是荒诞怪异者, 也是见过的。也不敢多看,望了几眼, 便收回目光, 小心地翻开这男子方才递来的那册琴谱。 还没看谱, 他先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琴谱所用的纸张,乃是御贡的瓷青粉笺,光致平滑,纸中极品。除了皇宫,也就只有在达官贵人的书房之中,才有可能见到这种珍贵的纸张。 徐赢又瞥了眼对面男子,见他入座之后,一语不发,此刻双目亦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份琴谱,忙再看。字体秀媚,灵动流逸,有仙露明珠之气,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笔。 徐赢再瞧一眼对面男子,心中立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深更半夜,寻来一个不显身份,又怀心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替他解谱。那作谱的,显然又是个出身不低的闺中女子。 这其中有何不可言的隐秘,无需多问,一目了然。 他在宫中多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出宫后,为谋生计,更是善于应对访者,揣摩人心,一言一辞,皆以悦人为目的。 他既断定这年轻男子和那赠谱女子皆身份非凡,这男子又似郁结心中,便先入为主,认定是为情所困,有着一段不可说的男女私情。女子赠谱,自然也和闺中相思脱不了干系——况且,从前在宫中时,他也屡闻建康高门大户里的男女阴私艳情,于此,早见惯不怪。 今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访客,出手又如此阔绰,言其所想,投其所好,他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凝神敛气,就着琴谱,先试奏前引。一段下来,觉曲调空灵轻清,律如清韵佩声,便停下,看向对面男子,赞道:“谱曲如同作诗,或咏物言志,或借曲诉怀。此谱显然是为倾诉心怀而作。只听前引,我便可断定,谱曲者深谙音律。如此妙音,不得多得。” 他说完,见那男子展眉一笑,神色间,似流露出对自己这话的赞许之意,愈发认定了方才所想。 这男子,必定对这谱曲女子心怀恋慕。 老乐师便笑道:“此为引章,且听我再奏下去。” 他对着琴谱又奏了一节,闻音律舒和,便信口道:“此节如春光明丽,流莺花底,叮咛昵昵,当为小儿女之无邪私语。” 窗外骤然传来一阵雨敲屋檐的落雨之声。下起了夜雨。 他自己渐渐浸在曲调之中,也未多留意那男子悄然起身,立于窗畔,背向自己望着夜雨。渐觉曲调转为凝重,似有忧意,遂触景生情,叹息:“孤鸿云外鸣,夜雨阶前滴。此相思而起之忧念,闻之,犹如断肠。” 孤灯夜雨,那男子面向窗外,背影寂然。 老乐师再奏,曲调划然变为轩昂激扬,宛若勇士奔赴敌场。琴弦铮铮,不禁沉醉其中,闭目感叹:“商声寥亮,羽声苦。女娲炼石,破天惊。此段,乃寓意情比金坚,搏浪而上。有情之人,岂不为之心魂激荡,热血沸腾?” 琴声渐渐又转为初始那般清轻,但和引子相比,音律旷远,闻之,天阔地远,万壑松风,心洗流水。 老乐师彻底地沉醉在了曲境之中,指划出最后一道长长尾音,在绕梁不绝的弦鸣声中,久久闭目。 终于,长长叹了一声:“这位郎君,曲终馀情,来日方长。你且如这琴语所言,解脱忧思,放宽心怀,上天垂怜,终有一日,必是能得偿所愿……” 半晌,未听到任何响动,睁开眼睛。 一阵夹着雨气的夜风,猛地扑入了半开的门户,屋门拍打墙面,烛火明灭不定。 房中已是空空荡荡。 案角留有金饼,而方才那个男子,连同琴案前的琴谱,不知何时,皆已不见。 …… 夜雨滂沱,已是三更,李穆竟然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叫人传一声他去处的消息。 洛神披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大雨瓢泼的一番景象,整个人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万分的焦虑。 这实在太反常了。 建康城中鱼龙混杂,他如今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许家陆家对他也必定怀着恨意。想起那天陆焕之当街挑衅的一幕,洛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 陆焕之她从小便认识的。如果光是他,她并不觉得他会给李穆带来什么大的麻烦。 但陆焕之并不只是一个人。 他背后还有陆家,或是别的什么和他一样,对李穆怀着恶意的人。 难道,真的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洛神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了一跳,心急如焚,再也等不住了,立刻叫人去拿雨具。 她等不到天明了。想立刻过去叫醒父母,叫他们派人到各处去寻人。 仆妇忙去取来雨具,洛神也已穿好衣裳,琼树在前,提了一只防风灯笼。她跨出门槛,正要去往父母那里,忽然听到前头一个仆妇惊喜地道:“李郎君回了!” 洛神也已听到步声。迅速抬头。果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院子口,穿过漆黑雨幕,踏着地上飞溅的积水,朝着这里走来。 不消看脸,洛神立刻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李穆。顿时,长长地懈了口气。见他已步上檐阶上来了,既未打伞,也无蓑衣,头上连顶雨笠都没戴,整个人从头到脚,被雨淋得湿透,又是惊讶,又是心疼,急忙过来,正要唤他,却见廊前灯笼映出一张反着湿淋淋的光的僵硬脸庞。 他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她似的,竟从她面前走过,径直推门而入。 洛神知道,他分明是看到了自己的。 嫁他这么久了,还是头回,被他如此忽视。 洛神视线随了他的背影,望着他消失在门后,脚步定住了。 方才因他回来而起的惊喜消失了。 因母亲有孕,洛神叫阿菊回去照顾她了。但身边的这个仆妇和琼树,也都是从前一直跟着她从建康到义成,再回来这里的。 显然,她们亦是困惑于李穆的反常,疑虑地相互对望着,又看向洛神。 洛神回过了神,低低地嘱了声,叫人都散去,不必再跟入伺候,随即也跟着入了屋。 她轻轻地关了门,转过身。 地上一道湿漉漉的水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内室。 洛神进去,见他背对着自己,正默默地脱着衣裳,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头发根里,都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背影凝重,重得仿佛压住了身畔一切,叫她的呼吸甚至都变得艰难。 洛神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 从来没有。 她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轮廓,此刻看起来却也变得如此陌生。沉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甚至叫她感到有些惶恐。 她猜想,难道因为那几份琴谱手稿引出了陆柬之,而这几天,因为陆焕之的缘故,她又数次提及陆柬之,他真的为此在生气? 她迟疑了下,继续朝他走了过去,来到他身后,用听起来尽量如常的语调,开口,柔声道:“郎君,晚上你去了哪里?外头雨下得这么大,我很是担心,一直睡不着,方才原本正想去叫阿耶和阿娘……” 她说着,伸手想去接他刚解下的腰带。却没接到,他自己放了下去。 洛神的那只手便停在了半空,一呆,慢慢地缩了回来,勉强道:“那你先去沐浴吧。水先前替你备好了……” 李穆依旧一语不发,自己拿了套干净的衣裳,丢下她,朝浴房去了。 洛神定住,发呆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那种犹如被抛弃了似的难过之情,抬手擦了擦已经泛红的眼角,跟着他,来到了浴房之外。 今夜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隐忧,再一次地冒了出来。 原本她只是猜测,那几份记载着从前她和陆柬之往来的琴谱手稿惹出了事。 这一刻,她是确定无疑了。 因为手稿,也因为回来后,因陆焕之那日当街挑衅惹出的事,加上自己的粗心和疏忽,叫李穆误会了。 他真的恼她了。 但叫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大。 这一点,她真的始料未及。 她在外头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响动,便进去,见他靠坐在浴桶里,面带倦容,双目闭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着。鼓足勇气来到他身后,挽起衣袖,捞出那条漂在水里的巾子,替他慢慢地擦着后背,低声问:“郎君,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动。 洛神继续替他擦着身体。 “那几份琴谱,都是很早以前的,你自己也瞧的见,纸都发黄了。” “郎君你也知道的,我和陆大兄从小相识,他也通琴,我作了曲,有时便会寄他,请他评点一番。那时我还不认识郎君。” “至于手稿如今都还在我屋里存着,并非是我对过往念念不忘,只是我向来有收藏的习惯,手稿存在那里,时日一久,我自己也忘了,便一直没有收起……” “晚上我全都收了,干干净净!不信的话,你自己再去看……” 他依旧没有反应。 心底再次涌出一丝惶惑。 她霎了霎发酸的眼眶,继续说:“郎君,有时我在你面前说陆大兄好,并不是嫌你不好的意思。怪我太粗心了。郎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对阿弥又这么好,阿弥心里,只有郎君你一人……” 她丢开了巾子,也不管他身上的水会弄湿自己,一双玉臂从后探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和脖颈,手心贴于他的胸膛之上,面庞也压了过来,唇轻轻地吻他耳垂,和他耳鬓厮磨着,柔声地祈求着:“郎君,阿弥只爱你一人。倘若阿弥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你告诉我就是了。我会改。你不要误会阿弥,更不要生阿弥的气,好不好?” 他何尝听不出来,身后,她那声声软语里,分明已经带着强忍着的隐隐哭腔。 他感到那柔软温暖的身子,贴压在了自己被大雨浇得连骨都冰冷的肩颈皮肤之上,耳被她的唇瓣轻轻刷过。 一阵战栗的鸡皮疙瘩,从和她相贴的颈肩皮肤上冒了出来。 他感到寒毛竖立,往下迅速蔓延,遍布到了他被浸在水下的四肢百骸。 那只小手又抚慰般,轻轻地抚过他的胸膛。 他覆着的眼睫颤抖了一下,抬起手,按住了在自己胸前游走的手。 “郎君,求你了……” 她一顿。 耳畔再次传来她的软语之声。 李穆睁开眼睛,“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一步跨出浴桶,横抱起她,出了浴房,将她压在了床上。 他终于原谅了她的无心之失! 他刚压上来的那一刻,洛神怀着满心的释然和欢喜,柔顺地迎接着来来自于他的索要。 但很快,她就感到不对劲了。 他又弄痛她不说,待她还极是粗鲁。红着眼睛,面容狰狞,犹如一头猛兽,一语不发,将她禁在身下,用尽手段,折磨似地蹂躏着她。 洛神开始感到害怕,更是不解和委屈。 她真的不明白。 他又不是不知道高陆两家从前的往来。她和陆柬之,也是从前的关系 他为什么如此耿耿于怀, 今晚从得知他不告而去后,便一直萦绕着她的那种惶恐和无助,渐渐地将她淹没。 她开始挣扎,拒绝,奋力反抗,但那点气力,在他面前,非但微小得犹如蝼蚁,无法撼动他这巨树半分,反而惹来他越发狂野的对待。 她放弃了反抗,任他摆弄,为所欲为。被强行反压在床沿,被迫拱起身子迎他之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早已憋得红通通的眼眸里滚落,布满红潮的一张小脸,紧紧地埋在褥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死死地咬着唇,想忍住,眼泪却越来越多,憋得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倘若不是他的一只手还在身后箍着她腰,人被强架住了,早已是瘫了下去。 眼泪很快便濡湿了脸庞下的那片褥子。 夜雨依旧疾骤,哗哗地浇在窗外院中的芭蕉叶上。 忽然,他缓了下来,直到停住,慢慢地,五指松开了那遍布着冷汗的湿滑腰肢,离开了她,翻身,仰面躺在了她的身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失去了来自他的承托,她的身子立刻软了下去,无力地趴在床上,只那两只落满了凌乱乌发的雪白肩膀瑟瑟抖动,仿佛折断了翅的一只玉蝶。 李穆抬臂,紧紧地压着自己的脸,片刻后,喘息渐平,说:“我这两日就回义成。你准备下,随我走。”说完,从床上翻身而起,套回衣裳,走出了内室。 高家的仆妇和侍女们,都早已各自散去睡了。外屋里没有灯,黑魆魆的。李穆坐在门槛上,对着漆黑庭院里的雨幕,望着檐廊前那一排瀑布般哗哗落下的水柱,身影一动不动。 雨丝被风夹着,不断地从檐廊外飘入,牛毛般飘到他的脸上。 带着冰凉潮气的下半夜的风,终于令他那只滚烫得如同火烧的额,慢慢地降下了温度。 眼前浮现出片刻之前,她在他毫无怜惜的对待下,那忍着泣的无助恐惧模样,这一夜所积攒下的所有恶劣心情,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种深深的自厌。 他后悔,为何自己会如此愚蠢,非要寻人替他解出琴谱。 倘若没有听过那乐师的解,原本他完全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不过是陆焕之的恶意中伤。 即便她和当时远在交州的陆柬之再有鸿雁往来,也不过是旧日知音相互往来,譬如伯牙钟期,无关风月。 那么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却做不到如此大度。有一根刺扎在心里,无法拔除。 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她给陆柬之送这琴谱之前,两人刚刚圆房没有多久,正柔情蜜意,如胶似漆。 她在他的身后,和他共同经历过了一场生死,甚至为他动手杀了个人。 她亦陪他,共登江山,夜观春潮。 那个春江之夜,花月朦胧,浪涛东去。脚下江渚,涌过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壮观的潮水,头顶之上,亦有着最为动人的朦胧月色,而她依在他的身畔,面眺江北,和他听取渔歌,共临江风。 那一刻,没有誓约,胜过誓约。他想到他老死那日,他应也不会忘记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个春江月夜。 然而,就是在那夜过去才没多久,她被她的父亲强行从他身边带走,随后,便有了她送给远在交州的陆柬之的这份琴谱。 或许正是如此,才叫他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今夜刚回之时,他本可以亲口问她,向她求证。 但他竟没有勇气直面于她。改而寻人替他解谱。 他盼着有人能为他证明,她和陆柬之的过去,真的已是彻底断了,再也无关风月。 然而希望,果然还是被无情地打破了。 “哗啦啦”一声,院中那片芭蕉,突然被一阵吹来的大风给折断了,无力地匍匐在了地上。 一道细细的,压抑的呜咽之声,在雨打蕉叶发出的急促簌簌声中,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伴着那道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他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片刻前,她停止了挣扎,惶恐无助,默默掉泪的模样, 李穆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这无边的潇潇夜雨给淋得湿透了,从里到外,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是再也拧不干了。 他闭了闭目,抬手,抹去面上沾来的一层湿润水雾,从门槛上起身,循着那道伤心欲绝的呜咽之声,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畔。 他立在床前,借着床头夜灯那仅剩的几寸微弱昏火,默默地凝视着她。 床上一片凌乱。她依然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趴在那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露出细弱的微微颤抖着的一片雪白后背。面庞压着的褥上,泪痕斑斑。 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她立刻停下了抽泣。 李穆靠了过去,试着向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 “阿弥……方才是我不好……我混帐……” 他的嗓音嘶哑。 她将身子蜷得更紧了。 指尖碰触,感到她的身子,又湿又冷。 李穆立刻爬上床,将她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从褥里捧了出来,替她擦去眼泪,试着将她抱入怀里。 她闭着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眸,不断地往里缩,一直躲着他的手,不叫他碰,直到缩到了床的最里侧,再没有可去的地方,终于被他抱回在了怀里。 李穆拿被子将她身子裹住,像抱着受了惊吓的孩子那般,不停地亲吻她,在她耳畔低声安慰。 “我真是个混帐。你原谅我可好……” 他不断地求她原谅自己方才的混帐。 洛神起先一直挣扎,渐渐地,仿佛没了力气,缩在他的怀里闭目默默流泪,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哽咽道:“郎君今夜是为陆大兄而气我吗?我心里真的只爱郎君一人。郎君如此狠心对我?” 就在被她伸手再次抱住的这一刻,曾折磨了李穆几乎整整一夜的恶劣心情,忽然慢慢退去了。 他觉得自己亦忽地释然了。 就这样过去吧,不必再纠结于这册她写在一年多前的琴谱了。 倘若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即便当时她念着陆柬之,而现在,早不是当初谱曲时的心境了。她真的如她所言,只爱他一人,他又何必作茧自缚,不放过她,也不放过自己? 又倘若,在她心底深处,依然还是悄悄念着陆柬之,那个她前世为他守了多年的亡夫,这辈子的最初所爱,那么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本就是自己不顾她的意愿强娶她的。如今又这样逼她。他算个什么? 她对他已经足够好了。这辈子,只要她心里有他,愿意这样留在他的身边,他又何必耿耿介怀旁的人或事?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混帐……” 李穆眼角泛红,将她抱得愈发得紧,胡乱亲她哭得红肿的眼皮子,不断地骂着自己。 洛神那颗原本哭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郎君的温柔抚慰和自责之下,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柔顺地蜷在李穆的怀里,低低地道:“郎君,回来后,我便知道你有些不开心。你到底是怎的了?” 她问完,久久不闻回答,睁开双眸,凝视着他:“郎君?” 李穆终于说:“阿弥,我不喜这座皇城。” 他的声音沙哑,语调凝涩。 洛神立刻道:“我听你的!我也不要留在这里了!” 李穆凝视着她,抬手抹去她眼角还噙着的一颗泪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带着她,又并头躺了下去。 窗外夜雨渐渐转小,不知何时,悄然停歇。 第103章 第 103 章 淡淡一缕晨曦, 从门窗的缝隙里透入。 洛神昨夜后来睡得并不好。天才蒙蒙亮,便醒了。 刚醒, 还没睁开眼睛,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昨夜的一幕一幕。 她一下睁眼。 李穆就侧卧在她的身畔。一臂轻轻搂着她的腰肢,将她拢在他的怀里。 朦胧晨曦之中, 他沉沉未醒。下颏抵着她的额。温热的气息,随了他的呼吸,轻轻地落在她的额面之上。 耳畔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听不到。 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 洛神慢慢地闭回自己那双还带着点酸涩胀感的眼眸,继续安静地蜷在他的身边。 可是心绪, 却再次变得纷乱了。 昨夜后来,他一直这样抱着她,不停地抚慰着她,直到她倦极, 在他怀里睡过去为止。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那样待她的。她是如此地喜欢这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所以, 哪怕他曾那般吓人,当时叫她惶恐害怕得哭个不停, 过后, 她也很快就原谅了。 事情看起来,好像终于也都过去了。 她知道, 他以后再不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了。这是一种直觉。她相信这男子。 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他继续宠着她, 她也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做着他的妻。高兴的时候和他撒娇, 不高兴的时候,拿他恼。 而他永远都会那么好脾气。除了昨夜。 但是心底,却分明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悄悄地提醒着洛神。 经历过了昨夜那般的大起大落之后,她的一颗心,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再度真正安定下来了。 她的郎君李穆,原本让她每每想起来,就会感到无比的安全。 但现在,她再也寻不回那种在他身边的那种安心之感了。 她的直觉又在悄悄提醒着她,李穆一定还有事情瞒着她。 仅仅只是因为被他看到了那几份记载着她和陆柬之旧日往来的琴谱手稿,或是这趟回来,她在他面前无意多提了陆两句,他竟就变得如此反常,她真的无法相信。 可是他却就是不和她说。 她感到万分的无力。 一夜的狂风骤雨,将花木摧残了一地。 外头,早起的仆妇和侍女看到眼前满地落花折枝,芭蕉伏地,低声地抱怨了几句昨夜这鬼天气,便开始收拾院落。 扫帚扫过湿漉漉的甬道,发出一阵轻微的悉悉窣窣之声。 李穆醒了,却没有立刻睁眼,只是慢慢地收紧臂膀,将怀中那具温暖柔软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 片刻后,他感到有只小手,轻轻地抚着自己一夜之间冒出了凌乱胡茬的面颊,睁眼,见她睁着一双还带着昨夜哭泣肿痕的眼眸,正瞧着自己。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捉住了她停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小手,送到唇畔,亲了亲她的手指。 “还困吧?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他靠过来些,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洛神柔顺地嗯了一声,在他怀中,慢慢又闭上了眼睛。 …… 朝廷若无紧急大事,官员五日休沐一次。今日又逢休沐。 从前,哪怕休沐,高峤也必是会去台城衙署的。今日却破天荒地留在家中伴着萧永嘉。 人到中年,不但和妻子归好,如今竟还要再次做父亲了。顶着多年的惧内之名,一朝终于得以翻身。高峤难掩心中得意,喜形于色,被人问起,自是要炫耀一番。于是没两天,满衙署的人都知道了,纷纷向他道贺。 长公主喜孕的消息,宫中随即也知晓。高皇后虽然自己没出宫,但当时便派宫使带着贺礼过来,向高氏夫妇表达了自己得知喜讯后的欣喜之情,嘱伯母好生养胎。 高峤今早心情愉悦,起身后,在屋里看着萧永嘉梳头,又抢着要替她画眉。画好,萧永嘉对镜看了一眼,连声嫌弃。 高峤自诩丹青高手,被她嫌弃画出的眉,怎肯作罢,定要再替她画一遍。两人一个嫌,一个哄她耐心些,低声嬉笑,倒好似少年夫妻。折腾了半晌,听得下人传话,道女儿女婿来了,这才作罢,一道出来,留二人用早饭。 饭毕,洛神伴着母亲回房休息。李穆便开口,请高峤借步说话。 高峤知他应是有事,领他去了书房。笑呵呵道:“敬臣,那晚我是喝多了。你若不想习字,我自不会强迫。但你若想学,我这里倒有几本不错的帖子。我知你事忙,但不妨拿去,等有空临。每日便是积学一二字,所谓跬步千里,汇溪成海,天长日久,想必也是有所进益……” 一边说着,去书架子上翻出帖子,拿了过来。 李穆恭敬地接过,笑着向丈人道谢。 高峤叫他入座,这才问是何事。 李穆没坐,却向高峤下拜,行了跪礼,神色郑重。 高峤忙叫他起身。不解地道:“你这是何意?” 李穆依旧跪地,道:“实不相瞒,昨夜我重伤了陆焕之。今日御史那里应会传我。陆光怕也是要借机寻岳父的不是。我知必是会搅扰岳父清净,请岳父多些担待。” 李穆在回来的次日,路上便遇到陆焕之挑衅,这事,高峤先前已从高七口中得知。虽心里对陆家那个儿子感到不满,但想着事情过去了,也就罢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有如此的后续,吃惊不已:“你怎伤了陆家儿子?昨夜到底出了何事?” 李穆道:“昨夜小婿和旧日几个兄弟去秦淮吃酒,再遇陆焕之,一言不合,我一时失手,将他打成了重伤。” 高峤问伤情。听得陆焕之被剑柄击破头,又断肋骨,当时人昏死了过去,“哎”了一声,从座上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下,皱眉看着李穆。 “敬臣,你和人去那种地方也就罢了,人情难免。但我以为你一向沉稳的。陆家儿子无礼,你出手教训也是无妨,事要有度。怎下手如此的重?万一被你打死,人命官司如何了断?” 他的语气,带着斥责。 李穆叩首:“当时确实是我失了分寸。一应罪责,小婿自担。只为难免牵连岳父,恳请岳父见谅。” 高峤沉默了片刻,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陆家那个儿子,也确实无礼,人品心性和他兄长如有云泥之别。打都打了,你是我的女婿,我难道不管?起来吧!” 李穆这才起身。 “你还年轻,难免气盛,手又重,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幸好此次没出人命。切记,往后再不可如此莽撞了!” 李穆恭声答应。 高峤叫他先去。自己思索了下,归座,打算先给陆光去信。写完了信,又觉不妥。 姑且不论谁更占理,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将人打成如此重伤,此刻还昏迷不醒着,只送封信,未免显得诚意不够。 再三思虑,高峤决定还是亲自去见陆光。 虽然希望不大,但高峤还是决定先走一趟,看看事情能否善了。于是又写了一道拜帖,笼入袖中,出门才行到一半,家人匆匆追了上来,道李穆方才被传去了御史台,这才知道,御史中丞丁崧大早就已接到陆光的状,状告李穆昨夜行凶,重伤陆焕之,要求严惩,以正纲纪。 “事情连陛下也惊动了,陛下派了新安王代察。那边方才来了人,传李郎君速去质话。” 高峤眉头紧锁,立刻转身,匆匆赶去台城。 …… 洛神伴在母亲回了屋,坐她边上,听她说着天气渐热,打算去白鹭洲避暑的事儿,口中应话,心里却想着昨晚的事,渐渐出神。忽听母亲又唤了声自己,才回过神儿,见她望了过来,神色关切,忙应声。 萧永嘉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并无异样。 “你可是有心事?我见你今早眼皮子浮肿,昨晚没睡好?方才我和你说话,你也不知想哪里去了!” 洛神如何敢叫母亲知道昨夜的事?连今早起身后,都一再地叮嘱跟前的仆妇和侍女,命不许在阿菊或是自己母亲面前提半句昨夜李穆反常迟归的事。 此刻听她发问,忙否认。见母亲似乎不信地瞧着自己,想起方才她说想和自己搬去岛上避暑,阿耶也很赞成的事,迟疑了下,低声道:“阿娘,我也很想再伴你,只是恐怕不行了。等郎君这里事毕,我和他去探过阿家,大约便要回义成了……” 刚回没几日,便又要走了,洛神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父母。但想到李穆昨夜说他不喜这皇城那话时的语气,一颗心,便无限地软了下去。 她说完,望着母亲,目光歉疚。 萧永嘉一愣,想了下,点头:“也好。义成长安那边事情重要,敬臣若久不在,也是不好。你只管去吧。不必记挂阿娘。阿娘有阿耶。” 洛神点头,靠过去些,轻轻摸了摸母亲的小腹。 “阿娘,等你生了,记得传信给我。” 萧永嘉笑了,将女儿搂入怀里:“知道。阿娘怎会忘记你?” 洛神依在母亲的身边,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昨夜之事,终于忍不住问:“阿娘,你先前教导我,要我记得自己如今是李穆之妻。我也想做好……” 她迟疑了下,坐直身子,望向母亲。 “但是他若心里有事,却不和我说。我该怎么办?” 萧永嘉看了眼女儿。“他有事瞒着你?” “怎会?”洛神立刻摇头。 “我只是想到,随口问问罢了。想着过几日就要走了,万一日后若是遇他如此,我早问过来的话,心里也有个数。” 她故作轻松,说完还冲母亲一笑。 萧永嘉不再多问,只道:“你这话,还真把我问住了……” 她沉吟了片刻,忽笑了,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你是我的女儿,最是清楚。我和你阿耶,这二十多年,他一直便是有话不和我说的。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这般,我和你阿耶才磕磕碰碰,一直没过好,从前叫你还跟着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想想,拿我来说,是我太要强,当初一开始就压着你阿耶,才叫他对我避之不及。但你,却和阿娘不同……” 萧永嘉望向女儿。 “也怪阿娘,把你从小到大,养得太娇了,你性子又天生柔弱。阿娘想,你的郎君,倘若一直只是将你视为需要他保护周全的人,他有了心事,又怎会轻易告诉你?越是重的心事,恐怕越不会叫你知道。” “所以阿娘先前和你说,你要忘记自己是高家的女儿,要把自己真正当作他的妻。何为夫妻?你不仅仅只是需他护住周全的人。你还要叫他知道,倘若他不顺,你能向他伸手。即便你帮不了他多大的忙,你也不会松手,你会一直不离不弃。想来如此,他有事的话,自然也就不会瞒你。” 洛神出神了。 萧永嘉笑着,叹了口气:“夫妇相处是一辈子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便难了。阿娘便是如此。” 她握住了女儿的一双柔荑,柔声道:“阿弥,你性格比阿娘不知道好多少,人也聪明。阿娘方才说得是不是,你自己有空,再仔细想想。” 洛神望着母亲,慢慢地点头:“阿娘,我会想的。” …… 一大早,台城御史衙署,又热闹了起来。 今天休沐,台城里,难得连高峤也不露面了,众人终于可以放心在家,却又被陆光给逼了过来。 御史中丞丁崧可谓满心懊恼,却迫于无奈,加上连皇帝也被惊动发了话,还派了新安王萧道承过来代察,只能穿上官服匆匆赶来,见过新安王后,一边安抚着愤怒的陆光,一遍等着李穆的到来。 李穆竟然出手打伤了陆光的儿子陆焕之。据派去陆家验伤回来的属官报称,陆光所言并非夸大,陆焕之伤得不轻。破了头,一侧肋骨断了不说,一夜过去,此刻还昏迷不醒。 丁崧心中不断地叫苦。 原本此案并不难决,一桩极普通的伤人案而已,因涉案之人是朝廷命官,故递到了自己这里。 但现在,因为一方是陆氏,另方是高家,而那个出手伤人的,还是刚刚打下长安,立下大功的李穆。 这就成大难题了。 丁崧心中忐忑不安,终于听到衙署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抬头见李穆来了。 虽然是被传讯来的,但还未定罪,且他官阶比自己高,丁崧急忙出去,亲自迎他入内。 李穆进来,和笑容满面的萧道承相互见了礼,随即转向一旁的陆光。 陆光脸色铁青,等不到旁人开口,厉声叱道:“李穆!我儿焕之,那日在街上不慎走马撞了你的下人,口角几句,为何你竟对他下如此狠手?可怜一夜过去,他还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今日你若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绝不放过!” 新安王咳嗽了一声:“陆尚书暂且息怒。孤王既奉上命而来,可否容我问一声,昨夜事情,到底是何经过?” 陆光看向一旁带来的下人。 那人便是昨夜陆焕之的随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闭着眼睛道:“二公子听说城南秦楼有善操琴者,昨夜本慕名而去,想听一曲罢了,不想遇到李将军,李将军不由分说,便将二公子关在屋里打成那般模样,打完了人,扬长而去。奴之所言,千真万确,没有半分虚假!” 新安王看向李穆,目露关切惋惜之色:“李将军,这陆家奴的说法若是当真,李将军便不占理了。便有私怨,这般出手伤人,于国法也是不容。何况李将军还是朝廷命官,身高高位,更应当为人表率,行事怎可如此冲动行事?” 陆光猛地拍案:“李穆,你还有何话说?” 他话音落下,外头又传来一道说话之声:“陆尚书,二公子既还昏迷不醒,自然不曾开口。他都未曾开口,你怎能听信一个家奴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都卫李协来了,大步入内,到了跟前,向萧道承见了一礼,看着陆光。 “陆尚书,你这家奴忘性大,昨夜刚见过,怎就没有提我?我也是可以作证。昨晚我就在秦楼。令公子确实是李将军打的,众目睽睽。只不过起由,却并非如你这家奴所言。当时分明是陆公子见色起意,欲对操琴女子行不轨之事,那女子拼死反抗,惹恼了陆公子,竟拔剑威逼。恰好昨夜,我和李将军同在秦楼,听到女子呼救,寻了过去,便劝陆公子收手。陆公子对李将军满怀不满,路人皆知,当时非但不听,反而拔剑刺向李将军。” 他转向萧道承:“新安王明鉴。当时情景,我亲眼所见。陆二公子状若疯虎,李将军迫于自卫才出的手,一时失手,固然将人打得重了些,但也非有意。千真万确,我可作证!” 陆光大怒:“李协!谁不知道你和李穆是何关系!你如此作证,谁人能信?” 那随从见家主发怒,急忙张口,正要再跟着叫冤,忽听疾步之声传来,抬头,见高峤竟也来了,一时不敢做声,慌忙低下了头。 众人忙都去迎,连萧道承也起身了。陆光不动,见高峤向自己作揖,方淡淡点头,说道:“高相公,我知道你女婿交游遍布天下。只是这等证词,未免可笑。他二人关系亲近,证词如何能信?” 高峤眉头紧锁。 “陆尚书,李穆失手伤了焕之,我已知情。此事姑且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伤人终归是不妥的。方才我本想去探望贤侄,寻你商议,如何了结此事。听闻人都来了此处,我便也来了。” 他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陆府家奴。 “方才你之所言,想必出自你这府中下人。他和二公子的关系,亲近恐怕更甚于李都卫与敬臣。他能替二公子作证,李都卫所言若是属实,为何就不能为敬臣直言几句?” 陆光一下被噎住。 萧道承不语。 李协目露笑意,立刻道:“禀相公,下官所言,句句是真!不止下官能作证,昨晚那受害女伎,亦可作证。” 高峤点头:“既如此,传人。” 御史中丞暗松口气,忙问:“人可来了?”见李协点头,立刻叫人去传。 片刻之后,伴着一阵轻巧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苗条,打扮也是素雅,浑身上下,倒看不出半点风尘之气。 只是大热的天,脖颈上却围了条帔巾,有些惹眼。进来后,神色严肃,低头向着众人下跪磕头,自称绿娘,是秦楼里的琴伎。 丁崧将方才李协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李都卫所言,你可能作证?” 绿娘眼眶便泛红了,抬手,慢慢地解开缠在脖颈上的帔巾,赫然露出脖颈侧的一道伤痕,泣道:“那位李都卫的话,并无虚假。奴脖颈上的这道口子,便是昨晚被那位公子用剑所伤,若非李将军及时出手阻止,奴此刻已是命丧黄泉。” 丁崧立刻亲自靠近,仔细查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伤口,整齐划一,确实是利刃所伤,且足有数寸之长,深亦入了皮下,虽过去了一夜,伤口附近依然有血丝外渗,且位置更是凶险,离颈脉不过分毫之距。若再过去些,怕当时就活不成了。 丁崧摇了摇头,回来,将所见讲述了一番,随即看向高峤和萧道承。 绿娘将脖颈伤口掩住,再次叩头,流泪道:“奴本贱躯,知那位公子出身高贵,奴惹不起。原本,便是昨夜死于剑下,亦是命该我受,不敢怨。侥幸逃生,今日在家养伤,忽被唤来这里要奴作证。奴不知该做何证,斗胆拼着一死,据实而告。求贵人们饶了奴。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掏出一块手帕,抹泪。 大堂中静悄悄的。 高峤神色平静,也瞧不出喜怒。陆光的脸色,却极是难看。 家奴心慌意乱。 昨晚将昏死重伤的二公子弄回家后,陆家上下乱成一团。陆光暴怒,逼问于他。他怎敢说出陆焕之偷了琴谱,意欲散播兄长和高氏女有染的事?吱吱呜呜。被逼得急了,胡乱编了一通,想先搪塞过去,等陆焕之醒来,叫他自己再圆。却没有想到,陆光一大早就把事情闹到这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捏造。却没有想到,这个李协竟比自己还黑,不但把打人的过错推得干干净净,还反咬了一口。 眼见家主怒目而视,似要吃了自己似的,慌忙喊冤:“这女子胡说八道!全是捏造的!二公子未曾伤她,李穆打了二公子,乃是因为——” “因为何事?” 高峤盯着他,双目如电。 家奴又卡住,在高峤两道目光逼视之下,脸色涨得如同猪肝,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李协看了眼还跪在地上抹泪的绿娘,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惊讶。 昨夜他原本只和她说好,要她需要时,来此替自己作证,仅此而已。万万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一个女子,竟想得出,也下的了手,将自己好好的脖子割出如此一道怵目伤痕。 上去道:“新安王!中丞!是非曲直,早已明了。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下官也只有这话。”说完,恭敬地退到一旁。 丁崧原本就不愿得罪高峤和李穆这对翁婿,情势急转直下,心中早下论断,于是看向萧道承,见他一语不发,神色有些古怪,正想开口,听外头又来了传报,道台城宫门之外,跪了好些秦淮伎女,都在替这绿娘鸣屈,边上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议论纷纷,道陆家公子,欺人太甚。 场面一时又陷入静默,气氛有些难堪。 萧道承忽地起身,道:“原是一场误会!李将军本是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亦出于自卫,一时不慎,方伤了陆二公子。” 他看向陆光。 “陆尚书,以孤王之见,此事也不宜再闹大,且令郎还昏迷不醒,天大的事,如今也比不过二公子的性命安危。高相公方才也说了,他亦深感歉然,陆尚书不如先卖个面子给孤王,此事暂时先这般搁下,如今头等要事,乃是替二公子治病救伤。若真还有事,等日后二公子转危为安,再行商议,可否?李将军便是不在,高相公人便在建康,随时可见。” 陆光唇角侧旁的一道面肌微微抽搐,慢慢地从座上起身,恨恨盯了高峤和李穆一眼,转身大步而去。那家奴连滚带爬,慌忙跟了出去。 等人走得不见了,萧道承哈哈大笑,对着高峤道:“孤王来时,便知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隐情。果然不出所料!公道自在人心,高相公放心,回宫后,我必如实上告。” 高峤作揖道谢。萧道承又转向始终沉默着的李穆,亦勉了几句,方先离去。 高峤叫李协带那名叫绿娘的女子去看伤,李协答应,到了绿娘身前,扶她起来,带去治伤不提。 丁崧面上带笑,有送高峤和李穆出去,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 三天之后,李穆早朝上殿,求告归京口探母,随后便回义成,赴长安刺史之任。 皇帝先前已从高峤那里知悉,当庭准奏。当日散朝之后,高家大门之前,门庭若市,全都是闻讯前来辞别的朝廷大小官员。 李穆白天忙着和人应酬,一直没有见人。 明早便要动身离开建康了。 向晚,洛神早已收拾好了行装,无事,一手执卷,另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那片铲去了大风刮断的芭蕉的空地,渐渐地,又出起了神。 那个雨夜,李穆在回来之前,原来竟又遇了陆焕之,还将他打成了重伤。 据说到了现在,陆焕之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也是束手无策,说慢慢医治,不定哪天就能醒来。 当然了,言下之意,便是或许也有可能醒不来了。 洛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异常复杂。 倒不是耿耿于他为何会去秦楼那种地方。 这一点,她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即便去了,想必也是和朋友的应酬,她丝毫没有不放心的地方。 而是她愈发想不通,即便李穆真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至于失手,竟会将陆焕之重伤到了如此的地步。 洛神一直觉得,李穆是个极其稳重又克制的人。 他应该知道,重伤陆焕之可能导致的麻烦,不仅是他,还会牵扯父亲。 但他却还是做了。 这几天,他的行为,一件接一件,全都那么反常。 这两天,他看起来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于是两人私下相对之时,她又曾试着问他,为何如此痛恨陆焕之。 以那日陆焕之当街挑衅的程度来说,虽然可恨,但洛神认识的李穆,他的心胸,绝不至于狭窄到这样的地步。 他却不承认,只说是一时失手。她再问,他便顾左右而言他。 他明显避而不答的态度,叫洛神再次感到深深的失望。 明天就要走了。结束这趟并不令她感到愉快的行程,原本她该感到释然的。 但却没有。她只感到心烦意乱。 那一夜,在李穆回来之前,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夜幕渐渐降临。 洛神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在屋里徘徊了良久,那个前两日起便开始在她心底萌生的念头,再一次地浮现,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握了握拳,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正是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下回再回建康,也不知是何日。 她若不趁走之前,把心中的这疑窦给弄清楚,便是跟他回到了义成,她也将会不得安宁。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吩咐外头的仆妇,替自己备车。 …… 天黑下来的时候,洛神坐的那辆牛车,停在了秦淮岸边。 她登上一条雇来的船,安静地坐在四面闭合的船舱之中,等着她要唤的人。 绿娘脖颈有伤,前几日都未见客,因用的药好,到了今日,那道她自己割破的伤口便已结疤。忽听有一豪客,今夜泛舟秦淮,慕名要自己登船抚琴,以为助兴,迟疑了下,答应了,装扮了一番,打扮停当,取巾掩住脖颈,叫仆童抱琴,袅袅盈盈,来到岸边,见那里停了一艘大舫,回头看了眼身后,脚步顿了一顿,终是上去了。 她被一个仆妇引入船舱,定睛看去,见舱中舷窗紧闭,灯火通明,里头却不见男子。 一张坐榻之上,只坐了个面容看起来尚带着几分少女稚气影子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气质高华,神态端庄。看她穿衣打扮,应已嫁为人妇。 绿娘一怔,立刻转头,看向身后,却见那女子朝自己微微一笑,道:“我便是邀你登船之人。姐姐请随意坐。” 绿娘惊讶地打量着她,迟疑了片刻,问:“敢问小娘子何人?叫奴过来,又为何事?” 洛神道:“李穆乃我郎君。今夜我请姐姐来,乃是一事,想要请教姐姐。” 第104章 第 104 章 绿娘一下子愣住。 这女子报出的身份, 太过出乎意料了。 她起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定了半晌,方回过神, 急忙上前,屈身行礼。 洛神早已起了身,上去伸手,扶住了她。 “姐姐不必多礼。我听说那日就是姐姐在公堂上替我郎君做的明证, 才叫我郎君得以洗脱污名。本就该我向姐姐道谢,怎能再受姐姐之礼?” 对着如此一位望门贵女,绿娘又怎敢挟功在她面前托大? 慌忙道:“不敢当夫人如此呼我。我出身下等, 夫人唤我一声绿娘,便是对我天大的抬举了。” 洛神笑道:“穷道壮士剑,风尘侠骨香。姐姐当时敢以性命抗恶, 过后又不惧淫威出面作证,激浊扬清,彰善瘅恶。论高洁仗义,在我所知的人里, 莫说女子, 便算须眉从中亦数一数二。我敬你风格高清,你年纪比我也大了几岁, 如何就当不得我唤你一声姐姐了?” 绿娘怔了。 高氏女的清才高名, 她早几年前便就风闻,尤其那年曲水流觞, 亲耳听过她和陆家大郎的那曲箫琴和鸣过后, 更是慕羡。但也仅此而已。 她怎会想到有朝一日, 自己竟站到了她的面前,和她这般对上话。 面前这年轻女子,她不但如传言里那般貌若天仙,通身贵气,且举止言辞,竟不见半点的倨傲。尤其,对着自己如此一个风尘中人,竟也如此执礼,言辞褒赞,还以姐姐相称。 这是如何一种礼遇,绿娘又岂会不知?叫她怎不为之感动,乃至受宠若惊? 她再次拜谢,这才依话坐了下去。 落座后,绿娘渐渐定下心神。 她这等身份地位之人,今夜这般屈尊来此,唤自己到她面前,自然是有话要说。 绿娘便等她开口。半晌,却未再听她发声。悄悄打量了一眼。见她目光定于案角那簇烛火之上,微微出神,若有心事。自己心里也开始胡乱猜疑。忽然间想到一种可能,惊了一下,立刻说道:“李将军与我此前素昧平生。我在秦淮多年,那晚亦是头回见李将军现身秦楼。一切事,皆为巧合。若有冒犯夫人,望夫人恕我。” 这名叫绿娘的女子,虽出身楼馆,行事却带了几分风骨,方才见面,见她伴琴而来,也无想象里的烟视媚行之态,事情虽是因她而起,但有惊无险地化解了,且她也站出来作证,出了大力,叫一声姐姐,乃是出自谢意。 洛神落座后,还在踌躇如何问话,忽听她自己开口了,言下之意,似在撇清她和李穆的关系,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抬眼看向她,微笑。 “姐姐误会了。我无半分如此之念。今夜我来到此地,冒昧将姐姐请上了船,乃另有事,想请姐姐相告。” “夫人但有不解之处,请发问,我必知无不言。” 绿娘放下了心,恭敬地道。 洛神道谢,这才问:“姐姐可否告知当晚详细经过?我郎君到底为何,会将人重伤至此地步?” “我听闻那晚上,乃那人对姐姐无礼,郎君偶遇,路见不平,出手相助。郎君与那人,先前也确实有过龃龉。但我知我郎君,以他平日性情所为,即便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也绝不至于如此地步。” 她顿了一下。 “姐姐应也知道伤者身份,乃陆家二子。因牵涉两家,并非小事。我百思不解,想到姐姐那晚应当亲历经过,故冒昧相问。” 绿娘再次一愣。 李穆夫人来寻自己,她起先以为是对方疑心李穆和自己有私,方如此替她出头,故急着要在她面前撇清。 等她开口,终于说明了来意,绿娘再次惊讶了。 那晚发生的事,李协再三地严嘱,命她拘好当时在场的人,不许向人透漏一个字。 她人在风尘,怎会不知,达官贵人身上这种不能被人知晓的阴私隐秘,被自己如此凑巧知晓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丢命的事,怎敢掉以轻心? 那个李穆,不欲妻子赠与陆大的琴谱被人知晓,乃天经地义,人之常情。 她没有想到的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天了,竟连亲手作了那篇琴谱的高氏女,也还浑然不知此事。 听她方才的口吻,李穆那晚回去之后,非但没有和她对质,竟似完全将事情给隐瞒了过去。 这到底怎生一回事? 涉及对方夫妇隐秘,连那做丈夫的自己也不说,绿娘又如何敢贸然开口?见对面女子双眸目光投向自己,一时不敢和她对望,垂眸,飞快想着该如何应对。 洛神见她避了自己的目光,心里面的那个疑团,越发地出来了。 倘若说,原本还只是三四分,那么此刻,那一团疑虑,已是肯定了七八分。那个晚上真正发生的事,和次日在台城公布出来的经过,一定有所不同。 这个绿娘,必是知道隐情,却又有所顾忌。 “不瞒你说,那晚之事,我因心中不解,曾数次问于郎君。他却一概以失手应我,避而不答。” 她说道。 绿娘清了清嗓,带着笑,尽量若无其事般地接道:“李将军乃大丈夫,对夫人想必更是爱惜万分。那种不快的杂事,既已过去,想来他也不愿再提,免得惹夫人无谓杂思。夫人又何必多想?况且,那晚确实并无别事。” 洛神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姐姐,明日一早,我便要随郎君离开建康。今夜我既寻你来到此处,便也不怕你笑,和你说实话了。” “我不知姐姐是否曾心系一人,以求偕老。当初我与李郎君结缘,姐姐若是长居城中,当也有所听闻。和郎君能行至今日,外人不知,我自己却知,一路波折,并不容易。” “郎君将人重伤,险些惹上官司,在我面前,却避而不谈,我心知应是和我有关,偏他又不告我。明日便要走了,下回再来,不知何时,我心中带着如此疑团,怎能心安?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姐姐这里能帮我了,故今夜冒昧前来。” “倘若换作别人,我若有求,此刻必以钱财动之。但姐姐却不同。绿娘之名,我虽是前几日才刚知晓的,能做出这般仗义之举的女子,又岂是钱财所能轻易打动?故不敢侮你,只诚心开口相求,恳请姐姐能以同理之心,告我实情,解我心疑。” 绿娘脸上那做出的笑意渐渐消失,微微蹙眉,露出迟疑之色,似在沉吟,欲言又止。 洛神凝视着对面的她。 “关于那那夜之事,我猜姐姐或许是得到过吩咐,有为难之处。我亦知如此开口,如同强人所强。本不过也就是抱着一试之念而来。倘若姐姐实在不愿帮我,我也不敢勉强。今夜多有叨扰,请姐姐见谅。” 洛神唇角露出一丝笑颜,向她微微欠身。 对面,无论换作任何别人,哪怕再如何的威逼,关于那夜之事,绿娘也是决计不会吐露半字。 但此刻,听着这高氏女那满含情感的柔婉之语在耳畔徐徐倾诉,感受到她分明极其盼望,却又克制有礼的举动,观她年纪,比自己小,但那仿佛由内及外,扑面而来的有礼有节的大家之风,却将她彻底折服。 她的心底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庆幸。幸好当时她的丈夫来得及是,阻止了那个陆家儿子。否则,也如那陆焕之所言,只要给钱,愿意做这种事的人多的是,此刻,想必早已流言蜚语,满城风雨了。 一想到面前这女子若受这般羞辱,她竟有些于心不忍。 绿娘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起身来到那架琴前,坐了下去,静心回忆那日自己试奏过的一段曲调,双手抚弦,奏了出来。 洛神望着绿娘举动,起先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抚琴给自己听。 直到那一声曲调,被她十指从弦上拨动而出,她突然定住了。 这曲子,听起来仿佛有些耳熟,似曾相识。 再几调,她突然辨了出来。 这…… 仿佛就是去年春,自己应陆脩容所求,作给当时卧病,人又远在交州的陆柬之的那支琴曲! 没有听错,她可以确定了。 但眼前这个名为绿娘的女伎,她怎么可能会奏这支曲谱? 洛神震惊了。。 绿娘抚完自己还记得住的那一段,停下手,起了身,回到洛神的面前,再次跪坐下去。 “夫人可觉这曲子耳熟?”绿娘问。 洛神如梦初醒,看向了她。 “你……从何得来这谱?” 话刚问出口,突然,脑海中如有一道灵光闪过,洛神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便是陆焕之?” 她失声道,一下站了起来。 绿娘点头:“那夜我还不知他便是陆家儿子。当时他来,拿出琴谱,道是你去年三月写给陆家长公子的,曲名鸾凤鸣,叫我们四处广为传播,我不愿,他恼羞而去,道寻别人替他做事。” “李郎君便是那时来的,将人堵住,随后关起门,动了手……” 绿娘回忆着当时情景,说着,见她仿佛站立不稳,忙起身去扶。 洛神定了定神,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几日,事情过去之后,绿娘有时无事思量,也感疑虑,那李穆的夫人高氏女,到底是否真的如那陆焕之所言,在嫁了李穆之后,还和陆家长子旧情难断,借了琴谱传情达意?可惜当时自己只奏了曲子的起头小节,也无法体味整支曲境到底为何,未免心里好奇。 今夜,和这位年轻的李夫人才相对坐了这么片刻,她心中所有的疑虑,全都消失了。 直觉叫她相信,眼前这位高贵有礼的年轻女子,哪怕就算对别的男子还有余情,也断然不会做出如此有失身份的传情之举。 更何况,听她方才所言,虽不过寥寥几句,但话里话外显露出的对她夫君的情意,显而易见。 绿娘见她坐下去后,脸色苍白,微微垂眸,双唇紧闭,神色瞧着有些委顿,自己也是不敢再开口了,只在一旁静静陪着。 洛神低着头,默默坐了片刻,低声道:“谱子确是我作,但陆焕之却是污蔑……所谓鸾凤曲名,亦是他捏造的。当时,他兄长人在异地,卧病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对这素昧平生的绿娘解释起了当时作这曲子的缘由,喃喃地道了几句,才反应过来,猝然停下。 她慢慢地抬眼,望向正用担忧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展露出了自己的笑颜,改口道:“多谢姐姐相告,我有数了。今晚已搅扰多时,我先去了。日后,姐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绿娘忙道谢。 洛神站起,待要走,又停下,问道:“姐姐为了我的名声,得罪了人,不知李协李都卫可有安排了?” 绿娘忙道:“夫人放心。李都卫已有安排,派人在我边上护着了。” 洛神点头,出了舱房。 绿娘送她出舱,看着那一抹身影上了岸,在随从的簇围之下,登上停在岸边的那辆车,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李穆明日离京。李协等人今夜择城西江畔一有名的临江酒楼为他办宴践行。 盛情难却,李穆自然前去赴宴,席间觥筹交错,众人杯酒言欢,豪兴大发,至宴散,已是戌时末点。 李穆向众人再三地道谢,一番话别,各自散去之后,自己却没有立刻归家,踏月,行至附近江畔,独自对着脚下江流,默默立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册那夜被雨水淋得纸张已然发皱的琴谱,卷起,朝着江心那片日夜奔流不停的滚滚江涛,奋力掷去。 那东西,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落在数十丈外的那片江心漩涡之中,瞬间被滔滔江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穆转身,上马疾驰而归。 他回时,已是很晚,高峤早已回府。门房见他也回了,关门上闩。 李穆回院,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进了屋。 房中灯还亮着,床帐低垂,地上脱了她的一双绣鞋,隐隐可见她卧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知她应是睡着了,便自己轻手轻脚地入了浴房,出来,熄灯上床。 那个雨夜之事,李穆自知吓到了她。这几天,白天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到了晚上,两人同床之时,对着他,她虽然柔顺依旧,但对那事却兴趣淡淡,完全没了先前在床上时那股子缠他的热情和黏糊劲。 李穆知她应当还没从那夜自己带给她的阴影里彻底恢复过来。心里也是后悔。她既没有兴致,他自然也不敢再动她,免得再惹她厌烦。 已是几个晚上了。今晚上床,才靠近,闻到了她发肤间散出的淡淡幽香,李穆便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渴紧之感。迫着自己不去想,翻来覆去了良久,方慢慢入睡。 一夜无话,次日早,两人醒了过来。 洛神先爬了起来,下了地,走到床头,挂起床帐,催他起身。 李穆默默地望着,见她挂好床帐,催了自己一声,转身就要走,伸臂将她搂住,臂膀轻轻一收,洛神那双早上刚起还软着的腿脚,如何站得住?人扑到了他身上。 李穆翻了个身,将她压回在了床上。 洛神摇了摇头,抬手挡住他俯向自己的脸,凝视着他,低声道:“别闹了,一早就要动身。外头人都起来了。别叫阿耶阿娘他们等。” 外头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放轻了的仆妇们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李穆停住。 洛神微微一笑,轻轻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低头理了理衣裳,便出去开了门,叫人送水进来服侍梳洗。 李穆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耳畔已经听到仆妇入内的脚步之声,只好起身。 两人穿衣洗漱过后,一道去了高峤和长公主那里。 一番忙碌,又一番告别,至辰中,李穆带着洛神,依然是樊成、阿菊等人随同,上了船,循水路去往京口。 数日后,船至码头,两人回了李家。 卢氏早两天前便收到儿子和儿妇不日归家的消息,和阿停一直在盼着,今日终于盼到了,见面欢喜亲热,自不必赘述。 一年过去了,卢氏身体硬朗,阿停的个头,也比先前拔高了,出落得有了亭亭少女的模样,看见洛神,唤了声阿嫂,抱住洛神便不肯放手,惹得卢氏笑个不停。 当天李家热闹极了,沈氏和一双儿女,诸多的街坊、以及京口令,李穆的旧日相交,闻讯纷纷而来。 沈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甚是思念。李穆带回了蒋弢给她的一封家书。他也已经有了打算,等陇西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便将阿母阿妹还有沈氏等人都接过去。众人闻言,无不欣喜盼望。 李穆和洛神在家住了几天,卢氏便催李穆带洛神早些回义成去,叫他们不必记挂自己。 李穆见母亲一切都好,家中奴仆齐全,便也放了心,和洛神在母亲跟前又尽了几日孝道,便打算明早动身,回往义成。 临行前夜,他应酬得有些晚,回来见洛神没睡,不但等着自己,还服侍他沐浴,帮他穿衣,极是温柔,瞧着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松了口气,上床后,借着几分酒意,将她身子轻轻搂入怀里,试探着,将掌心贴在了被下那片细滑如丝的肌肤上。 已忍了多日,此刻只感到愈发紧渴,见她卧在身边,仿佛一只柔顺的猫咪,彻底放下了心,将她搂住,开始和她亲热。 洛神低声道:“郎君,你真的没有事情要和我说吗?” 李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了句“无”,接着继续和她亲热。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去年春,你去了义成,我被阿耶带回家中后,得知陆柬之在交州抑郁不振,久病不愈,陆家阿妹求我帮忙。我便谱了一支琴曲,以曲代言,交给陆家阿妹,代为传给柬之。” 李穆慢慢地停住了。 洛神继续道:“曲名并非鸾凤鸣。曲中更没有男女私情。只是我出于和陆柬之的旧日情谊,勉励他振奋精神而已。” “没有告诉你,是我的疏忽。我和陆柬之,从前也确实是有过往来。但嫁了你之后,我便将他视为兄长了。” “郎君,你信不信我?” 李穆从她胸前抬起了头,和身下的她对望着,片刻前眸底泛出的那片激情之色,慢慢地消退。 他从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闷声道:“我信。” 洛神紧紧咬唇,望着帐顶,说:“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琴谱我已销去了。你不必担心,往后不会有人知道此事的。” 洛神亦跟着沉默了,许久,终于低低地道:“这回多谢你,替我保住了名声。” 李穆仿佛睡着了,良久,慢慢伸臂过来,将她身子重新揽入怀中,掌心安抚般地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你也不必再多想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洛神嗯了一声,出神了片刻,闭上了眼睛。 …… 次日大早,天还没亮,为免引来众人相送,李穆特意早早地带着洛神起了身,拜别卢氏,预备离开京口去往义成。 依然是沿着大江往西,先走一段水路。没想到去往渡口的路上,才走了一半,京口令还是提着东西追了上来。 盛情难却,李穆只得停下。 洛神隔着车帘子,和京口令招呼了一声,又道:“你们慢慢叙话。我先去了。” 李穆只道她不耐烦等,不以为意,便叫樊成先送洛神一行人先登船,等自己过去。 那京口令是个话多之人,礼节又足,拉着李穆,一直说个不停,最后喝了三杯送别酒,这才终于放行。 李穆想起洛神今早拜别他母亲和阿停,出发后,路上便没和自己说过话,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怕叫她等久了,一得脱身,立刻赶去渡口。 等他匆匆赶到,却吃惊地发现,船不见了,洛神和她的那些人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装了自己衣物和杂物的几口箱子留在岸边,旁边蹲着一个看东西的随从。 李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奔了过去,问:“夫人呢?” 那随从见他来了,赶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夫人说她不随李郎君你去义成了,叫你自己去,她回建康。方才已经叫人开船,走了!” 李穆心咯噔一跳,立刻飞奔到了渡口前,立于江畔,朝东眺望。 但见江水逐流,奔涌朝前,又是顺风顺流,眼前只见一片茫茫,哪里还能看得到那条船的半分影子? 第105章 第 105 章 李穆心下便如脚下这滚滚江水, 一片茫茫。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的, 为何她突然就变了心意。自己不过是被京口令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她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丢下他就回往建康去了? 他猛地转头,厉声道:“夫人就没有别话了?” 随从想起方才夫人到了渡口, 上船后,命人将这几口箱子抬出来,叫自己看着, 又道了那么一句叫他转的话,随后便扬帆而去的一幕,此刻还是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云里雾里,见李穆脸色很是难看,缩了了缩脖,小声地道:“未曾留有别话。当时说了, 撇下我就去了……” 李穆想起她今早出门后便不大理睬自己, 又想起昨晚两人之间那一场对话,心里忽上忽下。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她在生自己的气。 但是他又实在想不通, 她为何还要生自己的气? 他觉得自己早就想通了,不再介意琴谱的事, 自然, 也是相信她的话的。 李穆实在不知, 自己到底还错在哪里,竟引来她如此的不满,做出丢下自己一走了之的任性举动? 他感到有点着恼。微微皱眉,忽又想起方才和京口令叙话时,对方曾提了一句,说是大早得人来报,说他提早出了门,这才匆匆赶来,幸好没有错过相送。 当时自己并未留意京口令的话。但此刻细细回想,突然之间,他若有所悟。 洛神撇下他独自走了,绝非是到了渡口才临时起意。 极有可能,今早的京口令就是她叫来的。这几日在家里,她看似若无其事,和自己的母亲和阿停她们处得融洽亲密,在自己的面前,亦一如既往,但说不定心里,她早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他被自己的小妻子给蒙了,浑然不觉,直到这最后一刻,才明白了过来。 李穆脸色愈发难看了。见那随从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沉着脸,命他暂时将东西搬到驿馆里去,在那里等着,不要回家惊动卢氏,自己立刻追了上去。 他沿着江岸一路西去,追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追到了一处可供舟船停泊过夜的码头,寻遍停在那里的船只,也没看到洛神坐的那条船的踪影。 这段水路因了靠近建康,水道繁忙,江中千帆百舸,从早到晚来回船只穿梭不停。那艘船的外表看起来也普普通通,并无任何显眼之处,加上江面宽阔,若是远离江岸而行,自己未必就能无所遗漏地看到它的踪影。 李穆站在江边,眺望着落日后的昏暗江面,出神了片刻,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决定停止这种徒劳无功的愚蠢行动。 他走陆路。若是全速前行,必快于她走水路。 与其像这样漫无目的地海底捞针,唯恐错过,倒不如快她一步,先赶到建康城东水道百里之外的那道闸口,在那里等着,守株待兔,等她船到了,将她拦截下来。 李穆打定了主意,纷乱了一日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遂胡乱在附近寻了个吃饭的地方,填饱了肚子,略作休整,便继续上路,不过隔日,人便到了江闸口。 江闸距离建康,只有不到百里的路了,所有船只都要经过此道关口,才能进入通往皇城的水道。 方数日前,李穆才带洛神坐船经由闸关出建康去往京口,那闸官自然认得他。忽见他去而复返,从天而降,说要在此等一条船来,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殷勤接待,只等他要寻的那条船到。 李穆便如此,在闸口等了三天。 这三天,通过这道必经闸口去往建康的船,不下千条。 整整三天,从早到晚,从开闸到闭闸,李穆亲自盯着,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船只。 但是那么多的船,竟就没有看到她的那条。 而算着日子,就算她走得再慢,最迟今天,那船原本应该也是到了的。 李穆再也无法笃定了。心情更是从刚开始的困惑和着恼,变成了担忧和焦虑。 这段水路因近建康,多年一直平安无虞,且樊成等人又都和她同行,李穆原本并不担心她的安全,只想着早些将她拦截回来。 他非常肯定,她不可能走那么快,能跳过自己先回建康。 但是,不知为何,她却一直没有到来。 李穆怀着变得焦虑不安的心情,又等了一天,依然不见船影。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叫闸官继续看着这里,借了几个人,以自己的名义,分别派往沿途几处衙门,问这几日是否有水道异常的报告,自己又沿江畔折了回来,一路打听,一路寻找。 又一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那么大的一条船,连同船上的人,仿佛一滴水,凭空地消失在了日头之下,无影无踪。 派去京口令那里的人,最后也传回了消息。道京口令亲自去李家附近悄悄打听过了,这几日,李夫人并没有回来。 希望再次落空了。 李穆已经几个晚上没好好合眼。人急得几乎就要发狂。 原本他是不愿将此事让高峤和长公主知道的,想着自己在她负气回家之前将她截住带走,事情也就过去了。 此刻再看,当初那个想法,显得如此可笑。 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情,盼着上天可怜,还有奇迹能够出现。 或许,她真的比他走得快。在他到达那道闸口之前,她便已经回了建康。此刻,人正安然在家。 这日,天刚蒙蒙亮,他入了建康,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高家府邸的大门之前。 晨光黯淡,两扇黑漆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地闭着。门前空荡荡,只有大门上方那两盏尚未熄火的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摆荡,迎接着他去而复返的脚步。 他迈着沉重步伐,上了台阶,站在门槛之前,鼓足勇气,举手,握住了大门之上的一面门环。 过了好久,门里终于传出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之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何人?大早叩门……” 门里,探出了高家门房的脑袋。 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一身风尘,脸上布满憔悴疲乏,眼眶凹陷,眼底布满血丝,一下瞪圆了眼睛:“李郎君?” 反应过来,忙打开了门。 李穆压下骤然猛跳的心,盯着门房,哑声问:“夫人可是回了?” 门房摇头:“小娘子未曾回家……” 就在听到门房嘴里冒出这几个字的那一瞬间,这一路上,支撑着李穆的所有侥幸和希望的念头,全部彻底破灭了。 他的额头、掌心、后背,顷刻间冒出冷汗,心坠到了冰冷的深渊之底,脖颈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给紧紧掐住,几乎就要窒息,却见那门房又露出了笑脸,叫他稍等,随即转身入内,很快飞快跑了回来,双手持了封信,恭敬地递上,笑道:“李郎君,怎就被我家小娘子给猜中了?小娘子随李郎君走前,交给我这信,道李郎君若是寻了回来,就叫我把这信转给你。” 李穆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突然之间,又活了回来,劈手夺过了信,“哗”的一声,撕破了整道封口,拉出里头的信纸。 才看了一眼,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凝住了。 门房见他双眼盯着信纸,一眨不眨,面容扭曲,表情似是笑,又似是哭,再瞧一眼,又像在咬牙切齿,极是怪异。一时看得呆了。 “李郎君?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适?小娘子又怎的了?她没和你一道?” 门房问他。 “我无事。你家小娘子也很好。不必告诉岳父母我来过的事。” 李穆嘶哑着声,吩咐了,一个箭步下了台阶,翻上马背,一人一马,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 这个深夜,李穆又赶回了京口。 他没有入镇,而是直接去往南郊。 乌骓这样的脚力,在终于赶到位于京口南郊的那座庄园大门前时,也是跑得筋疲力尽,浑身汗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感到主人松开马缰,背上一轻,乌骓两只前蹄便并拢在了一起,无力地跪趴在地,吐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么晚了,庄园大门早已闭合,门口黑漆漆的。 李穆奔至门前,用力拍门,发出的砰砰之声,在夜色里迅速递散开来。 樊成手中举着一支巡夜火把,疾步而出,看到李穆,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歉疚之色,忙向他行礼,低声道:“刺史见谅。那日实在事出突然。我才送小娘子上船,小娘子便说要走,一刻也不许再等,我实在是……” 还没等他说完,李穆便从他身边穿过,朝里大步去了。 “小娘子就住后头的清辉楼里!过回廊!左拐!池子过去就到了!” 樊成冲他背影喊。 李穆疾步穿过回廊,向左,奔向那座池边小楼。 楼中人已经睡去,门窗漆黑,楼下大门紧闭。 李穆几步并做一步地奔到门前,抬手去推,推不开。 门反闩了。 他拍门。 “谁啊?” 门里传出一道仆妇的问话之声。 “是我!” 他的嗓音又干又哑,但那仆妇还是辨了出来,哎了一声,急忙起身,点亮了灯。 “李郎君稍等,我先去和小娘子说一声!” 一阵噔噔噔的登梯之声。 李穆站在门前等待着,人依然还在喘息,带着他灼热体温的汗,一滴滴地从他额面上滚落。 过了一会儿,楼上一扇窗里亮起灯火,透出一片暖黄的灯火。 李穆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那仆妇下来的脚步之声。 仆妇回话了,声音里却带了惶惑,隔着门道:“李郎君,实是对不住,不是我不给你开门,是小娘子说,知你一路辛苦,叫你自便,先去好好歇息。有话,明早再说。” 李穆目光暗沉,抬手想再次拍门,又停住了。 他退了出来,站在楼前地上,仰头望着楼上那扇小窗。 窗后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灯色。 他望了片刻,收回目光,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近旁的一株老樟树上,走了过去,攀着树干往上,很快上树,站在一簇枝干之上,朝着丈许之外的小楼纵身一跃,身影仿佛一只灵猿,跃了过去,伸臂一把抓住飞檐下的一道横梁,借力往上一荡,人便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他踩着屋檐,足底无声无息地踏过瓦顶,朝着那扇窗户走去,到了窗前,伸肘用力一顶,咔嗒一声,窗户开了。 他翻身而入,双足站在了实地之上。 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宝帐低垂,兰香弥漫。隔着一道珠帘,李穆看到一个女子身披曳地长衣,背对着自己,坐在镜匣之前。 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闯入,静静地望着镜,犹如沉醉在了镜中人的娇颜之中,握着手中一柄玉梳,慢慢地梳着垂落在她肩上的一束长发。 发如墨,衣如云,腕如雪,人如玉。 他终于找到了她,他那个几天之前,莫名丢下他,叫他经历了一番噩梦般寻妻经历的的小妻子! 在来的路上,李穆曾不止一次地咬紧牙关,想着等他抓到了她,他该如何叫她知道她的任性和她这种任性举动而带带给他的所有焦虑和怒气。 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他日夜兼程,几乎跑瘫了乌骓,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这里,再次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之时,此前所有的担忧、愤怒,焦虑,不满,以及疲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满满的激动和狂喜,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一步。 “阿弥!” 他唤了她一声,一把掀开珠帘,朝她大步而去。 洛神拢了拢自己那把梳得犹如绸缎般平滑光亮的长发,回头,瞥了眼他风尘仆仆的一副落魄样,淡淡地道:“总算还没蠢到家,知道找来这里了。” “不是叫你自便先去歇了吗?你又做贼似的爬我窗,意欲为何?” 珠帘伴着她的清脆话声,瑟瑟而动。 第106章 第 106 章 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李穆猝然停了脚步。 他望着一脸淡漠的她,方才乍见她时心底涌出的狂喜和激动之情, 慢慢地消退了。 “阿弥,你分明没回建康,却说回了!你气我无妨,为何要如此骗我?你可知这几日, 到处寻你不着,以为你出了事,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的脸色凝重, 语带质问,嗓音发闷,听起来干涩又嘶哑。 洛神哼了一声。 “我说什么, 你便信什么吗?” “那晚上我分明向你解释了琴谱的事,说我和陆柬之已过去了,嫁了你,便对你一心一意, 你怎就不信了?” 李穆沉默了片刻, 道:“那夜我也已对你说了,我信你!你还要我如何自证?” “啪”! 洛神将手中那枚梳子重重扣在了镜匣上, 倏地站了起来。 “你胡说!你若真的信我, 那晚上你拿回了琴谱,那么大的事, 你为何不当面问我?却把气闷在心里, 一味地拿我身子发泄?你分明是信了陆焕之的话!” “那会儿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过后,我又屡次三番地问你,想你告诉我实情。你为何就是不说?你可知我那几日心里有多难过?若不是后来我自己去寻人,终于叫我得知那晚上发生的事,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 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眸里,映了跳动着的两点烛火的光点,犹如点着了火星子,亮得异常。 “李穆,你说你信我,但你扪心自问,有你如此信人的吗?” “我宁可你回来,将琴谱丢在我的脸上!是我的错,我不会认吗?可你没有!你分明心里装着阴私,面上却在装着大度罢了!怕是连你自己都觉自己大度吧?可我不稀罕你这好!” 她微微地喘着气,胸脯随她呼吸不停起伏。 “初嫁你时,我确实不愿。但后来我为你做的事,你是瞎了还是聋了,难道你都没有半点感知?我写下这琴谱的那段日子,发生过什么事,难道你都忘了?阿耶以你对朝廷存心不利为由,强行将我带回建康,不许我再跟你了。那会儿倘若不是我心里有你,我会不顾阿耶反对,自己去往义成寻你?” “我知道,比起你对我的好,我为你做的,确实微不足道。但我真的认定你是我这辈子的郎君了,我想你也将我视为你的妻。” “如今我才知道,你并没有。当初是你强行娶了我的。你一边自以为是地对我好,一边却总是在心里抓着我和陆柬之从前的事不放!” “李穆,你到底为何如此?你告诉我!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好,我真的可以改……” 洛神眼眶发热,鼻头一酸,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悄滑落。 她飞快地偏过了脸,将泪珠隐在了烛火照不到的暗面里。 窗上树影摇曳,小楼里陷入了静默。 李穆望着朦胧烛火里她只留给自己的半张侧脸,眼底那片因了星夜兼路而熬出来的血丝,颜色愈发地红了,连眼角之处,亦跟着,慢慢地泛出了些许红痕。 洛神等了许久,未听他开口发一句话,蓦然偏回一张俏脸,盯着他双目凹陷、一脸胡渣、神色憔悴,却始终沉默的样子。 “你当你这幅样子,担心了我几天,没睡好觉,我就会心疼自责了?告诉你,我的心狠着呢!倘若不是不愿阿家担心,我会忍到现在?倘若不是不愿阿耶阿娘知晓,我会给你留书叫你来此?倘若不是想着再给你个机会,我会在这里等着你来?” “你不信我,有事宁可闷在心里也不和我说清楚。” 她冷笑。 “这回陆大兄的琴谱侥幸是无事了,下回,说不定再冒出来个张大兄,王大兄!一辈子长着呢,似我这么蠢的人,也不敢保证,我就再不会犯错,不会开罪你了。谁知到了下回,你又会是如何?与其这样,我宁可一拍两散,大家各自清净!” “这回我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实在气不过,你走就是了!” 李穆脚步微微动了一动,却又止住了。 她顿了一下。 “你还是不说是吧?” “好,好。”她气得俏脸发白,点头。 “你立马给我走,回你的义成去!” 他依然没有做声,脚步也未再挪动。 洛神朝他走来,伸手推搡起他。 “你快走!我不想看到你了!” 李穆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被她轻而易举地推着,双脚往后退去,不断地退,直到退到了门边,再无路可退。 他的后背,被胸膛上的那两只小手给摁在了墙上。那手又离了他的胸膛,伸过去要开门。 就在她那只手要碰到门把之时,李穆忽然抬起一臂,捏住了手腕,拽了一下,洛神足下一个趔趄,人便扑向了他,被他张臂,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给我走……你放开我!” 人分明都在他怀里了,她一张俏面犹含怒气,奋力地挣扎,不住地打他,踢他,犹如一只亮着尖牙利齿的凶恶的小老虎。 李穆一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后脑勺,低头,一下便堵住了她那张不停地一张一合地赶着他走的小嘴。 洛神呜呜地叫着,拼命晃着脑袋,想要挣脱出来。但他的吻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有力。任她胡乱踢打着自己,不叫她离自己唇舌半分。 洛神双手渐渐垂落,无力地搭在了他的臂上,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 男子的吻炽烈而狂野。他红着双眼,鼻息呼出的潮热,犹如荒野中在烈日喜爱蒸蔚沸腾的无边热雾,夺走了两人各自的呼吸。唇和唇相贴,齿和齿相撞,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没有留下半丝半毫的空隙。 洛神那段纤细修长的天鹅颈,无力地往后仰去,任凭脑后他那只宽厚手掌的依托,闭上眼眸,承受着来自他唇舌的犹如狂风暴雨般的侵略和攻袭。 仿佛这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松开了她的嘴,大口地喘息着,又将怀中那无力的娇小的人儿整个地抱起,转身,将她压在了自己滚烫的胸膛和那坚硬的墙体之间。 夜凉如水。一阵风,从那扇方才被他顶开的窗中涌入。烛火摇曳了几下,灭了。 小楼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珠帘随风轻轻碰撞,伴着小楼里断断续续的男子的剧烈喘息和女子的娇喘,发出如水般的轻灵瑟瑟之声。 ………………………………………………… 昏暗中,夜风里,门墙角落的发自相依唇齿的那阵喘息之声,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去。一道道的热汗却依然宛若落雨,从男人皮肤上的每一只毛孔里不断地渗出,他的心房,也还在胸腔下激烈地跳动着,他没有放下洛神,依然用自己的身体将她紧紧压在墙上,双手托着她,慢慢地低头,将自己的脸,压在了垂散在她肩头的那片又凉又软的发丝里。 “阿弥,我控制不住自己……” 良久,昏暗里,洛神的耳畔,传来了他低低的沙哑之声。 “我在嫉妒那姓陆的。” 洛神一呆,听到他含含糊糊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阿弥,当初我是凭了当初一股执念,费尽心机,也算是上天成全,运道够好,才得以娶你。娶了你之后,我慢慢才知,你到底是如何好的一个女孩儿。你越是好,我便越是患得患失。我不知我何以能得你倾心。他却能陪你吹箫抚琴、吟诗作画。你赠他一曲,不必言语,他便知你所想。你与他箫琴和鸣,过去了那么多年,至今建康城中,还流传佳话……” 他的声音愈发地黯哑,如这笼罩住了小楼的无边暗夜。 “我却连字都写得没法叫岳父满意。他有我如此一个女婿,想必也是万分无奈……” 他顿了一顿。 “阿弥,那夜陆焕之偷出琴谱寻人想要四处扩散,被我拿回琴谱后,在我面前说你念着他的兄长,说你从小心肠最是善软,你是可怜我,才对我好。回来后,我分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他的那些话,都不过是无中生有,恶意离间。但我却还是没法不放在心上。因他恰好说出了平日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心底所想。” “阿弥,哪怕我被人设计丧命,我也从未像恨他那般地恨一个人,所以我才往死里打他……” “我便是如此一个人。你方才说得没错。分明在心底里怀着不可告人的阴私,充满了疑虑,回来将余怒撒在你的身上,过后却还要在你面前故作大度,只字不提,便好似我原谅了你的过失,就差连我自己都要感动了,我可真是个混帐……” 洛神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子。 “……你方才骂得没有错……阿弥,我知道我错了……” 声音愈发沙哑,似乎哽住了。 他顿了一顿。 “当初要娶你的人是我,如今不信你的人还是我……阿弥,都是我活该……只要你能消气,无论如何对我,都是我该受的……” “不要赶我走……” 耳畔那话声,猝然断了。 洛神感到自己肩头微沉,他的头靠了过来。 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叫胡人望而生畏,叫南人万众敬仰的伟岸男子,此刻犹如被剥去了盔甲和护盾,只剩一身软肋,将他的一张脸,深深地埋入她的发堆之中,一动不动。 他潮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滚烫的体温,透过那层薄薄的衣衫纤维,灼着她的肌肤。 洛神又感到他的心跳,在撞击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凝滞而沉缓。 她一动不动,任凭他这样抱着自己,将他的面庞埋在她的肩上。 良久,黑暗中的小楼里,只剩下了夜的寂静。 她终于扭了扭身子,推开了他,从他的怀抱里下来,双足踩落实地,借着窗外透入的夜色,走到那盏被风吹熄了的烛台前,点亮了火。 昏黄的光,再次充盈了小楼里的这间屋子,将方才的暗夜,彻底地驱散。 她转过身,在他望着自己的黯然眸光之中,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仰头,凝视了他片刻,抬起了自己的胳膊,向他伸了过去。 “郎君,你不是混帐。你是个傻子……” 她低低地唇语,小手轻轻抚过他长出了一层凌乱胡渣的脸。 “我和陆柬之的那些过往,早就已经结束了。在我心里,他和我阿兄并无两样。箫琴相鸣,以曲传声,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取而代之。” “惟你,于我才是独一无二,谁人也无法取代。” “字叫我阿耶不满能如何?不知琴韵又能如何?我爱的便是你这人。见到你的面,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便就欢喜。我只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再给你生几个小娃娃,叫你阿耶,叫我阿娘……” 她停住,长睫轻颤,贝齿咬唇,脸庞悄悄地红了。却还是踮起脚尖,红唇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 李穆定定地面前的洛神。 烛火在她身后映照,光温柔地将她笼住,薄薄一层衣衫的纤维,又怎挡得住她纤细身子的玲珑轮廓? 仿佛一支夜的幽兰,朦朦胧胧,亭亭地绽于他的面前。只要他伸手,便能将她折下,彻底地叫她归属于他,成为他的所有。 “阿弥——” 李穆眼眶发红,眼底隐隐似有水光闪烁,向她伸出了手。 洛神却又睁开眼眸,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阿弥?” “李穆,你要保证,日后若再有这般的事,你要和我说,不许你闷在心里自己猜疑,更不许你那般对我!否则下回,等我真生气了,真的不要你了,你可别想再找到我了!” 他仿佛看到了她初嫁他时的模样,又翘起了久违的那只小下巴,鼓起她比从前看起来要挺了些,却还是宛若花苞未曾全部绽开的带了点可怜兮兮的小胸脯。 李穆眼眶愈发红了。 “好。” 他哑声道,紧紧地绷着面上肌肉,不敢眨一下眼。 “你听起来有些不乐意?” 洛神狐疑地盯着他。 “没有。” 他唇角下意识地向她露出笑意。 便是这一个松懈,他感到自己眼底那积聚出来的水气,下一刻,似乎就要抑制不住下落了。 他仓促地转头,稍稍背过身去。 “啊!你哭了?” 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 听起来,竟然仿佛还带着惊喜? “没有!” 李穆断然否认。 “你分明哭了!快让我瞧瞧!” 仿佛遇到了什么稀罕的事,洛神从后拖住他胳膊,强行要将他扳回来。拽不动他,又自己转到他的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就着烛火的方向,非要看个清楚不可。 他的小妻子,这个小坏蛋,一个生气就把他折磨成这样还不够,此刻竟然还笑话起他了! 李穆反手便将她那两只不老实的小手给制住,又堵住了她的嘴。 她终于忘记要看他哭的事,像只小猫,柔顺地软在了他的怀里,任他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他的身子渐渐再次发热,贴着她滑凉肌肤的那只手,慢慢地加大了力道,忽然抱她,就要往床上去。 洛神鼻尖儿凑了过来,闻了闻他,一脸嫌弃,将他又推到了门口,打开门,叫他先去把自己弄干净。 阿菊方才一直就在楼梯口守着,侧耳听着屋里动静。起先还有些提心吊胆,渐渐便放下了心,悄悄地下去,早叫人预备好了沐浴之物,此刻听到楼上传来洛神的呼唤之声,秉烛登楼,笑吟吟地道:“李郎君,随我来吧。” 洛神倚门暗笑。 李穆悄悄捏了捏她的一只小手,跟着下去了。再回来,头脸清爽,身上亦换了干净的衣裳。 洛神已爬上了床,拥着张薄被,跪坐在床的中央,微微歪着头,看那英俊郎君朝着自己走来,没等他走到床前,爬了起来,朝他扑了过去。 李穆疾步赶至,张臂一把接住了,带着轻笑的她,双双倒在了床上。 “郎君,我不是太坏了,一生气便这般折磨你,害你跑来跑去地空找我,你瞧着都瘦了呢。” 洛神小手摸着他的脸,碎碎地亲着他,口里念着。 “你累了,快些睡吧。我不闹你了,明日我再给你好好补补……” 她又替他拉好被子,哄他睡觉。 李穆只觉浑身皮松骨酥,便是再乏,此刻也精神抖擞,毫无想要睡觉的意思。 一把抱住她,把着她腰,要将她凑向自己,说:“我不累。你没事第一,你高兴就好……” “真是个痴郎君呀——” 洛神衣衫领子半褪,露出一只光溜溜的香肩,玉臂支着身子,人趴在他的胸膛上,捂嘴,低声吃吃地嘲笑着他。 芙蓉花腮,柳叶眉眼,娇俏粉嫩,香艳无比,看得人恨不得将她揉碎了,一口吞入腹中才好。 李穆看得呆了。忽又想起那夜她被自己粗暴对待,哭得成了泪人儿的模样,心里愈发愧疚,忍不住恨恨地道:“阿弥,我不信你,固然该吃你罚,但那晚上,若不是那个该死的乐师,胡解了你的琴谱,害我错上加错,我也不至于那般心结难解,委屈了你……” 洛神一愣:“郎君,你那晚上瞒着我,到底都去过了几个地方?” 李穆话才说出口,便知失言,立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急急忙忙要行夫妻之事,低声央求道:“阿弥,我都好些天没碰你了……” 洛神推开了他,嘟着张小嘴,道:“你方答应我的,有事便和我说,怎的才一转头,我问你,你又不说了?” 她伸臂,勾住了他的脖颈,嫣然一笑:“郎君放心,无论何事,只要你肯对我说,我都不会恼的。” “快说吧,哪里来的乐师?那夜你还去了何处?我真的想知道呀!” 她催促他,兴致勃勃。 李穆这才放了心,于是将那夜自己为求明证,特意去寻徐赢叫他替自己解谱的事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他是个中高手,谁知竟浪得虚名!害我误会至此!下回若叫我再见到他,我定要叫他把他屋里的琴谱都给我吃下去!看他还敢信口雌黄,害人不浅!” 不说还好,再提,心里依旧窝了老大的火。 洛神听完,长长地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怪不得你生气呢!那老东西,确实害你不浅!可是李穆,你拿了我的琴谱,家中有个现成的人,你不问,瞒着我偏去叫别人解,活该你要受罚!” 她脸上忽地一变,笑容收起,指着床下:“晚上你也别睡床了。下去,自便吧!” 李穆这才知道上了她当。心里后悔不已。赶紧抱着她哄。 洛神哼了一声:“睡床也可以。我先要罚你!” 此刻莫说罚,便是她拿要拿他打骂,李穆也是甘之如饴,急忙答应。 只是他又怎会想到,小娇妻那只小脑袋里想出来的惩罚手段,竟是如此甜蜜,又叫人痛苦不堪。 帐帘低垂,不断有她轻笑传出。 他终于得以解脱之时,整个人几乎都虚脱了,躺在那里,闭目良久,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身畔面庞娇红的她,伸臂将她再次搂入了怀中。 已是深夜,烛火燃尽,悄然熄灭。 夜色下的小楼,静谧无声。 “郎君,那日你对我说,你不喜建康这座皇城。你能告诉我,你为何不喜它吗?” 她柔柔的嗓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阿弥,我不喜建康,是因为这个地方,它布满了层出不穷的阴谋,充斥了防不胜防的背叛。” “原本我总担心,日后有一天,它会再次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但是今夜,我不再怕了,亦不再恨它。” “建康就在那里。” “我要这城,见证我李穆何等幸运,能得妻如你,此生不离不弃。我亦要这城,见证我李穆,终有一日,将成就未竟之大业,复邦家之荣光。叫我千千之万的南朝人,生,有立足之地。死,有魂归之乡!” “阿弥,你可愿意陪我到底?” 洛神眼眶发热,心潮更是澎湃起伏,紧紧地搂住枕畔的男子,用力点头:“郎君,阿弥愿意!” …………………………………………………… 第107章 第 107 章 “大家!前方来报——” 深夜, 一道突然而至的充满了惶急的传报之声,打破了陆家的沉寂。 陆光从睡梦中被惊醒, 感到心口处一阵突突乱跳,定了定神,奔了出去,一把打开门, 看见管事提着灯笼,领了一个信使,正从外飞奔而入。 那信使身上染着血污, 脸上全是倦容,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的样子,看到陆光,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信,哽咽道:“大家,不好了!许泌日前攻打阳翟失利, 不声不响便将军队撤回到了南阳, 大公子得知消息时,大军已是深入腹地, 无路可退, 只能力战,损失惨重, 攻下郾城, 便被北夏大军重重包围, 如今困在城中,亟待救援——” 信使日夜兼程才赶回建康,兼又受伤,体力已是到了极限,终于见到陆光,将信送至,话一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地上。 陆光大惊失色,夺过信报,奔回屋中,就着烛火飞快看了一遍,一张脸便蓦然变得煞白,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定,捏着信的那只手,不住地发抖。 那日御史衙门回来,被他一阵拷打,那家奴便道出了实情。他这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干出了这种蠢事,暴跳如雷,当场叫人将那家奴打死。 他虽妻妾众多,子嗣却是不旺,只得陆柬之和陆焕之两个儿子。 对陆焕之,他原本就不抱什么大的希望,如今知道了这事,不过更添失望而已。 但对长子,却是不同,从小便寄予厚望。虽然此前因求亲一事落败蒙受屈辱,一度引来陆光责备,但在陆光的心底,他依然笃信,只要这次北伐能够有所建树,陆家长子的名望,便依旧能够恢复。 而现在,一切的希望,眼看随了这一份短短的战报,就要无情地破灭了。 他那个曾最是引以为荣的儿子…… 陆氏全部的兵力和家当…… 眼看,一切就要毁于一旦了。 信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了脚下,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茫然僵立了片刻,一张脸,渐渐地扭曲了起来。 “许泌!我和你势不两立!” 陆光咬牙切齿,猛地怒吼了一声,一把抓起剑,转身奔出房门。 …… 城北,家家户户早已闭门入梦,静悄悄一片。而城南的秦淮一带,此刻却依旧灯影波漾,笙歌不绝。 秦楼一间布置清雅的私室里,墙角博山香炉的烟孔中,袅袅地泛出几缕淡淡香烟。 李协坐于榻,听着对面绿娘抚琴。 最近他时常亲自来此巡查,渐渐和这绿娘熟了。听闻今夜有一官员举办夜宴,一定要她过府抚琴,便赶了过来,以先约为由,将人给留了下来。 一曲罢了,余音不绝。 绿娘双手仍停于琴弦之上,抬眸,望向对面似在出神之人,微笑道:“李都卫可还要再听奴奏曲?” 李协留下她后,便随她入室,一直听她抚琴,直到此刻。 李协回过了神,摆了摆手。望了眼她还覆着层轻纱的脖颈,问道:“伤可好了?” 绿娘解了纱巾,露出脖颈给他瞧了一眼,又覆了回去,盈盈拜谢,笑道:“早已痊愈,只剩一道红痕罢了。怕人见了多问,才以纱巾覆颈。都卫不必挂心。” 李协点头:“无事就好。李将军临走前,曾特意叮嘱我,叫我多留意你这里。往后,似今夜这种事,你不必理会,我已和你大娘说过了。” 绿娘垂眸,再次拜谢。 李协叫她不必挂心。 有些晚了。 他知她多年前以琴技出名后,此间这大娘便未再迫她留客过夜。自己也该走了。想起身告辞,又望她一眼。她正襟危坐,和那夜初见之时,拔下头花簪于自己襟前和自己调笑的一番模样,判若两人。 李协微微出神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之声。 “李都卫!不好了,出事了!”手下的声音随之而来。 李协立刻起身,开了门:“何事?” “方才巡夜的兄弟来报,说陆光亲自领了人马赶往许泌府邸,许泌不见人,他扬言要放火烧屋!” 李协一惊,回头迅速吩咐了声绿娘,叫她自己早些歇息,立刻带人匆匆赶往许家。赶到之时,见许家大门之前,围满了人,一片火把光中,陆光衣衫不整,手中提剑,正在那里胡乱砍着大门,口中高声叫骂。外围站了许多闻风而来的附近住家,议论纷纷。 陆光自持身份,平日无论何时,于人前,皆衣冠整齐,不苟言笑,似今晚这样状如疯虎般的失态模样,李协虽在建康多年,也是头回见到。压下心中惊诧,立刻命手下将围观闲人全部驱散,不许靠近,自己分开那堆跟随主人挤在门前喧嚷的陆家下人,冲着陆光喊道:“陆尚书,出了何事?你带人来此,摆出如此阵仗?” 许家两扇大门,已是被利剑砍得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印痕。陆光又狠狠一剑,砍在那铜地门环之上。“叮”的一声,铁星四溅,他手中那剑,亦随之断为两截。 他猛地转头,目光狂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落到李协身上,丢开手中断剑,大步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嚷道:“李都卫,你来得正好!许泌这个黑了心肝的小人!本约好共同对敌,自己在阳翟吃了败仗,竟瞒着消息,将他自己人悄悄先撤退回来,可怜我家大郎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深入腹地,孤军作战!如今连他在内,全部人马都被困在郾城,危在旦夕!许泌这无耻之徒,便是将他砍成肉泥,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协见他全然没了矜持的风度,拽着平日绝不会正眼多看一眼的自己说着话,神色狰狞,话未说完,突然,抬手捂住心口,面露痛楚之色,一口气仿佛喘不上来,人摇摇晃晃,便要摔倒。 许泌家人知他有心绞痛的老毛病,此刻怕是又犯,见状不妙,慌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 来的路上,李协听手下提过,说今夜的闹剧,似是因许陆联军吃了败仗所致。 前些时日,许陆联军一路高奏凯歌,顺利拿下了南阳,他也和众多朝臣一样,原本都在等着新的胜报。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等来的,竟是如此一个坏消息。 他知高峤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立刻叫了个手下,命速去通知,这才叫人将陆光先扶到空地上坐下。 陆光渐渐缓回了神,便冲家奴厉声喊话,命往许家投掷火把。 陆家下人早就跃跃欲试。见主人无事了,又下了命令,无不答应,顷刻间,火光点点,不断落到门墙那头。 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似是许家人在忙着扑火。 外头听到动静,上窜下跳,闹得愈发厉害。 李协对这许陆两家毫无好感。此刻两家翻脸,陆光带人来此,他不过出于职责赶来罢了,知门里有人,一时半会儿,这火应该烧不起来,便也不管了,只叫手下在一旁看着,猜想高峤闻讯,必会亲自赶来,自己在一旁等着。 果然,没片刻,夜色里匆匆赶来了一行人,正是高峤到了。 李协急忙迎了上去,将方才经过说了一遍。 高峤眉头紧皱,快步来到许家门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停下喧闹,让开了一条道。 陆光坐在台阶之上,有气无力,忽见高峤来了,被人扶着站了起来,朝他迎了过去,忍住羞愧,落泪道:“高兄!许泌狼心狗肺,我大郎危在旦夕,救我大郎!” 高峤不语,匆匆来到许家大门之前,命人向里传话。 片刻后,那扇一直紧紧闭着的大门,终于打开了。许家管事一脸惊恐地出来,朝着高峤行礼,在陆家人的斥责声中,不住地躬身,解释道:“高相公,非我故意不开门,而是陆家太不讲理!我家司徒,前些时日一直抱病在家,不离药石,这些日,连朝会都只能告缺,高相公你也是知道的。杨宣战败的消息,因路上阻滞,我家司徒,也是今夜刚收到,当场便晕厥了过去,此刻人还昏迷不醒。他陆家却将过错全部推到司徒头上,一味指责,又这般动刀动枪,砍我家大门,还放烧我府邸,我又怎敢轻易开门?” 他话音落下,陆家人便纷纷痛骂。这时,门内照壁之后,许泌被长子扶着,手里拄着一道拐杖,现身而出。 见他出来了,门口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十来天不见,许泌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看起来犹如垂死之人,颤巍巍地到了近前。 许家儿子眼中含泪,向高峤和陆光见礼,道:“大军先前战败,被迫后退,杨宣又被北夏重兵包围得水泄不通,莫说冲出重围去援救陆公子,便是消息,也递送不了!此战,我许家损失惨重。家父亦是今晚才刚得知凶讯,悲痛欲绝,当时便吐血晕厥,方才刚苏醒过来,便要叫人去给二位叔伯传信……” 许泌道:“高兄,我无用,辜负了你先前的期待!陆兄,全是我许泌之罪!你若要怪,杀我便是,我死而无怨!” 他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儿子,双膝跪地,用力顿着拐杖,泪流满面。 陆光双目圆睁,手指戳着哀哀恸哭的许泌,不住地发抖。突然,胸口又感到一阵绞痛袭来,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人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李穆陪着洛神,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来。 因要走的先是段水路,入夜停泊靠岸便可,不拘要赶早出门,便也不急。醒来后,在帐中任她缠着自己又玩闹了片刻,方起了身,洗漱吃饭完毕,阿菊和樊成等人也早收拾妥当了。为免惹卢氏多心,便也没再去惊动,一行人重新登船,扬帆西去,终于重新上路。 白天行船,夜间泊舟,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日,这日傍晚,船入了邻郡,停泊靠岸。 因见地方繁华,且睡在船上,若遇起风,船体难免晃荡,怕洛神休息不好,李穆便带她上岸,入宿了驿馆。 住进去后,没一会儿,驿官便匆匆赶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道公文,道数日之前,沿途所有的驿馆和码头,皆收到了来自高相以八百里加急递出的手令,若遇到李穆将军,叫他即刻赶回建康。 李穆回房,将消息告知洛神。 洛神很是惊讶。 李穆才离开建康没几天,实在不知又出了何等大事,父亲竟会动用八百里加急的递讯手段来召他回去。 看那道手令签发的日期,乃是四天之前。 算起来,便是自己还停在京口,等着李穆来找她的那几天里的事。 父亲既如此急着找人,必定不会是小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收到了消息,必定是要回去走一趟的。 李穆不放心留洛神在此,洛神更不愿和他分开。两人商量了下,决定一道回去,舍水路,改走陆路,回往建康。 次日清早,李穆备好了马车,叫阿菊和琼树伴着洛神同坐,自己点了樊成和几个随从,其余人先都留在原地等着,动身上路,晓行夜宿,紧赶了数日,这天晚上,一行人终于回到建康,抵达高家之时,已是亥时。 顾不得休息,李穆立刻被高峤召入书房。洛神去见萧永嘉,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叫她震惊无比的消息。 许家战败,败军退回到了南阳,和陆柬之之前构成作战同盟已然瓦解,但却隐瞒着消息,致使陆柬之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北上,得知情况有变之时,已是无路可退,一番拼死力战,伤亡惨重,终于攻下原定的郾城,却也不过只是得个喘息之机罢了,很快遭到北夏大军的四面围城,如今状况,岌岌可危。 洛神呆了,一时不敢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萧永嘉眉头微皱,又道:“陆光去寻许泌闹了一场,许泌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陆光被气倒了,旧病复发,听说情况很是不好。陆家叔父三番四次来求你阿耶相救,但你伯父和你大兄,如今也被北夏的青州兵给羁绊住了,有心无力。你阿耶无奈,只得将敬臣先叫回来,和他商议此事。” 她看向女儿,见她脸上血色渐渐褪去,沉默不语,知她和陆柬之从前往来交情,如今虽时过境迁,但就算是个旧日老友,出这样的事,心里必定也是不好受,叹了口气,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方前日,那边后续消息也传了过来,道城中粮草大约还能支撑大半个月,你阿耶也在想办法,无论如何,还是有希望的。”又和女儿说了一会儿的话,知她行路疲倦,便叫她先去安置歇息。 洛神叫母亲也不要为这些事烦忧,养胎要紧,让她也歇了,自己才回房。却又如何安得下心?自己去父亲书房前站了一站,见门窗紧闭,里面透出灯火,知两人还在叙话,便转了回来。一会儿猜测父亲和李穆到底在说什么,会不会要他出兵去救陆柬之。一会儿想着李穆对此会有何想法。陆柬之此刻的处境,又到底如何? 正坐立不安,外头一个仆妇来报,说陆脩容来了,求见于她。 洛神一愣。 那次曲水流觞过后,她便没再和陆脩容见面了。前些日回建康时,她给陆脩容去了个帖,她回帖,道婆婆身体不妥,自己正日夜侍奉,看起来很忙,便也没再扰她了。 没想到今夜,自己刚回,她就寻了过来。忙叫人迎入,自己略略收拾了下,到院外亲自去接好友。 陆脩容人看起来很是消瘦,愁容满面,进来后,定定地望着洛神,尚未开口,先便潸然泪下,朝着洛神跪了下去,向她磕头。 洛神一惊,阻拦:“你这是怎的了?快起来,这是何意?” 陆脩容不起,摇头哭道:“阿弥,我来,是向你赔罪的。先前我都不知,也就这几日,我才知道,我那二兄做过何事!从前本是我求你,你才写了那琴谱赠我大兄,不过出于旧日友情,勉励他一番罢了。我二兄却狼心狗肺,偷了琴谱出去,险些坏了你的名声!他成如今这模样,便是我母亲,也说是他该受,无半句埋怨。她还叫我给你带句话,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洛神将她扶了起来,坐下,取帕替她拭泪,道:“伯母和你不怪,我便放心了。但愿他能早日醒来,化险为夷。” 陆脩容哽咽道:“阿弥,不瞒你说,我此刻来,还另有一事。我知原本不该开口。但实是无路可走了,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你一次了……” “我二兄如今躺在那里,生死不知,我阿耶旧病复发,情况凶险,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家中上下,如今乱成一团。许泌狼心狗肺,巴不得我陆家全军覆灭,你阿耶虽有心相助,却也是有心无力,至于朝廷,更不用指望,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李将军了。偏我二兄又这般得罪了李将军……” 她又要下跪磕头。 洛神暗叹了口气,再次拦住她,说:“阿容,你若是想我在我郎君那里说话,劝他发兵去救陆大兄,恕我无能为力。这个忙,这回我真的帮不了你。” 陆脩容一怔,脸色微微苍白,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阿弥,我知道,这一两年,我家人行事不妥,但你难道因此也迁怒我大兄了吗?他对你如何,你当心知肚明。你们从小一道长大,从前差一点也结成夫妻,如今就算断了情分,他遭逢大难,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洛神心乱如麻,定了定神。 “倘若我能救,我一定会救大兄。但此事,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 “阿弥!只要你想帮,你一定能劝好李将军的!求求你了!你解释给他听,他一定会听你的……” 她紧紧地抓住洛神的手,手指又湿又凉,目光里充满了期盼和渴望。 洛神慢慢地摇头。 “阿容,你今夜既找到了我,想必也知道,我郎君被我阿耶召回,为的就是此事。救不救,他是行军打仗之人,他自己会有决断。我一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怎开口贸然和他说这个?” “阿弥,你真的不管我大兄的死活了?” 陆脩容一字一字地问。语气之中,充满了失望。 洛神望着自己昔日的好友,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极其难过的感觉——就仿佛那时候,她和李穆刚定下婚事,好友也行将嫁人,匆匆见面过后,自己目送她离开,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有心挽留,却再也无力的那种悲伤之感。 曾经的过去时光,不管她多么地怀念,再也回不来了。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阿容,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你。一切看我郎君自己决定。” 洛神再次说道。 陆脩容看着洛神,神色渐渐地僵硬,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从榻上起身,站了起来,向她行了一礼,道:“是我太过冒昧。打扰了。” 她转过身,低头,飞快拭去眼角的泪痕,匆匆而去。 第108章 第 108 章 李穆到后没片刻, 新安王便也被高峤请至,一道议事。 高峤再不复那夜饮酒半醉乘兴迫着李穆看他在墙上用剑写字的放逸模样。脸色灰暗, 目光沉郁,眉间镌着几道深刻的川字纹,神色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穆读着诸多战报之时, 萧道承道:“陛下曾不止一次在孤面前袒露心声,道有幸能得高相公这般匡时济世的辅宰,他意欲效仿先贤, 揆文奋武,以纠我大虞南渡以来王业偏安,暗弱无力之状, 原本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不想竟落得如此一个结局!我来之前,陛下目犹含泪, 叫孤代他向高相公转话, 陛下皇后,知高相公为了此事, 殚精竭虑, 不得安宁,陛下皇后, 只恨爱莫能助, 望相公勿忧思过甚, 一切以身体为重。” 高峤起身,朝着皇宫所在的北向虚了一礼:“事皆我本分。但愿还能收拾残局,则为大虞之幸,朝廷之幸。” 萧道承面露愤慨:“高相公所言极是!正是多有许泌这等利欲熏心之徒,身居高位,巧伪趋利,才屡屡殃及朝廷,陛下亦是有心无力。当年先是相公多受掣肘,功败垂成,北伐失利,如今又重蹈覆辙,万民同悲!长久以往,孤怕国不将国,我南朝危如累卵!” 高峤眉头紧皱,看向已经放下战报,却始终一语不发李穆,道:“你本已离京,我却又将你召回,实在是情势紧急,事关我南朝数万子弟的性命,你路上辛苦了。” 李穆恭敬地道:“岳父言重。但凡有用的上的地方,我必倾尽全力。” 萧道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高峤目露欣慰之色,颔首:“方前日的送来的信报,你也看了。若估计无误,城中粮草,应还能支撑大半个月。我召你回来,便是商议对策,看如何才能救这数万大虞将士。” “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李穆沉吟了片刻。 “岳父,郾城深入豫州腹地,又被北夏大军重重包围,犹如汪洋孤舟,想要直接营救,难如登天。除非岳父能再举数十万大军,决战北夏,杀出一条营救之道。但以更多的将士性命去换那城中数万性命,不可取。” “救人不如自救。城中尚有数万人马,可以一战。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将北夏大军调走,减少围城兵力,给出战机,叫城中人马自己突围,拼杀而出,我等再去接应,如此才是可行之策。” 高峤不断地点头:“你所言极是。我亦作如此想。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对策。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议。” “我计划两路出发,共同营救。” “广陵军日前败青州兵,杀其将,虽未得以全歼,但青州兵气势大减,有龟缩之态,广陵军可主动出击,战徐州青州,此为东路。” 他看向李穆:“另外一路,便要用你。我知你刚取长安不久,陇西尚在胡人手中,局面不稳,也算是强人所难。你可否想办法调出部分兵力,从西路出击潼关,佯取虎牢城?这两地若危,洛阳则危,北夏必调遣兵马,全力护关……” 萧道承一直凝神倾听,听到这里,插话:“高相公,可否听孤一言?” 高峤停下。 萧道承道:“高相公方才也已说了,陇西大部如今都还在胡人手中,胡人对长安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李将军替我大虞夺回长安,举国振奋,长安犹如民众心中之明灯,绝不可再失。倘若为救陆氏公子和那些人马,将长安置于险境,我不赞成!以我之见,还是另想办法为好。李将军当前首要之事,乃是保证长安无虞,而非涉险营救。” 高峤顿了一顿,看向李穆。 “敬臣,新安王所言,也有道理。我确实也有这层顾虑。故方才也说了,只是商讨对策。你若有任何不便,只管讲来。我虽救人心切,但孰轻孰重,我自有分寸。” 面前四道目光,齐齐投向李穆。 李穆道:“岳父放心。长安既已入手,我便绝不会再叫它易主。此法可行。” 高峤松了口气:“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萧道承略略垂眸,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道:“也是我多虑。敬臣身为长安刺史,既然都如此发话了,我还有何顾虑?东西两路人马,一齐对北夏发动进攻,看他们还如何咬着郾城不动!坐等好消息就是了!” 李穆一笑,又看向高峤:“岳父,还有另一路人马,或许可以一试。” 高峤面露茫然:“我大虞如今还有何人可用?” 萧道承也是不解,盯着李穆。 “许泌军府能有今日稳固之地位,从前屡次打退进犯的北兵,捍守荆州,杨宣是为首功。他若愿协同岳父一道用兵,三管齐下,则把握更大。” 高峤微微皱眉,叹息了一声:“他虽有良将之材,奈何听命许泌。许泌怎可能叫他出兵协同营救?” “我从前在他帐下听用,对他多有了解。此次退兵南阳,又隐瞒消息,必定非他所愿。许泌军府之人,也并非全都听命于许泌,亦有不少忠心追随于他的将士。我愿去见他一面,试上一试。为求稳妥,想请岳父手书一封,我一同带去。” 高峤立刻道:“好!我即刻写信,你替我转交。”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再替我转话,他若因此而不容于许泌,叫他尽管放心投奔于我,我求之不得。只要他肯来,我必高位以待,绝不食言!” 李穆笑道:“如此最好,那我先替杨将军谢过高相公了。” 高峤脸上终于也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额,望着李穆,说道:“敬臣,辛苦你了。此次若能营救成功,你居功至伟。” 李穆道:“尽我几分绵薄之力罢了,不敢居功。” 高峤便看向萧道承:“我知陛下对此事极为关心。军机紧急,今夜我还需安排诸多事务,不便入宫。事既定了,劳烦新安王回去,再代我向陛下禀奏。” 萧道承笑容满面。 “好,好!我这就入宫去,好叫陛下安心。我大虞有你如此一对翁婿,实在是陛下之福,万民之福!我坐等喜讯便可。”说完起身,告辞离去。 高峤要送,萧道承再三推辞。高峤记挂今夜还亟待自己处置的诸多繁杂事务,也不坚持,只送到书房门口,叫李穆代自己送他出去。 萧道承未再推脱,被李穆送出来,沿途和他亲切叙话,行到大门之外,临上车前,回头看了眼随候在高家大门口的高七等一众仆从,暗暗牵了牵李穆衣袖,示意他随自己来。 走到稍远一个暗处角落,收了方才面上的笑容,神色肃然,低声道:“李刺史,有一事,方才当着高相公的面,我不敢讲。我是将你视为兄弟,自己人,才和你说这一番心里话的。” “你当还记得,前些时日陆光将你告到御史台一事吧?事后,我越想越觉不对,看那家奴言行,疑心陆家另有隐情,便暗暗着人,潜入陆府去打听,恰遇陆光打死家奴,这才叫我得知了那晚上的实情。去年三月,正是陆柬之远在交州,久病不愈,身处困顿之际,夫人不过只是出于少年时的人情,又应人所托,才作一琴谱,以资鼓励,却被陆家二子拿来恶意诬陷,意图扩散。倘若那晚上不是你机敏察觉,事情如今还不知如何收场。” “我得知后,替你出了一身冷汗。实不相瞒,遇今夜这种事,更是为你不值。从你当初重阳比试力压陆柬之开始,陆家人便对你刻骨仇恨,此次恶毒至此地步,骇人听闻。如今陆家出事,高相公出力营救,乃是同为世家,出于高陆两族交往的考虑。那陆柬之更是得他赏识。在你重阳获胜之前,陆家大郎早被他视为女婿,便是当日考题,我至今也是记忆犹新,无不偏袒于陆大郎。这回他身陷围城,高相公怎不着急?” “但是李刺史,你却不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连先贤都曾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方才当着高相公的面,我也是直言不讳。陇西局势不明,你若真的分兵营救,无异于在拿长安涉险,更如同拿你自己以身犯险!你可曾想过,长安有失,不过只失一地罢了,但你李穆一世英名,往后何去何从?更不必说,万一营救不成,长安又失,朝廷里的那些人,不敢说高相公半句不好,却只会将矛头对准于出身寒门的将军你的身上!” 他看着李穆,神色诚挚。 “李刺史,你出身寒门,不似世家子弟,有家族可凭。高相公待你,自然是亲厚的。但非我离间,他既为世家领袖,遇事考虑之时,更多只为世家之利,而非为你着想。譬如此次营救,便是如此。而今朝廷纷杂,时局诡谲,人心莫测,陛下和皇后,对李将军却是真心激赏。孤王更是如此。” “方才不便问。这里,我再问李将军一句。此次,你若照了高相公的吩咐,全力营救陆氏人马,你之所图,又是为何?” 李穆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新安王是否留意,方才高相公谈及营救,言辞之中,并无半句陆氏之名,而是南朝子弟,大虞将士。” 萧道承一怔。 李穆望着他,神色似笑非笑。 “人固有私心,我亦是如此,深恶陆家。但冲着高相公的心愿,不叫那些冠以陆氏之名的数万南朝子弟因内斗而白白丧命于胡人铁蹄之下,纵然不才,也只能勉力一试。” “新安王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好意,我心领了。” 萧道承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很快改为慷慨:“胸中正,则眸子瞭!极是!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妻子!此番营救,无关世家,无关喜恶,乃为救那数万大虞男儿,南朝子弟!方才是我关心你过甚,出于慎重,这才多说了几句罢了,绝无恶意。陛下和皇后,知晓李刺史有如此胸襟,必定愈发欣慰!” 李穆笑了一笑,抱拳:“新安王谬赞,李某不敢当。” 萧道承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笑着,从那暗处出来,和李穆再三辞别,终于登车,辚辚而去。 牛车出去,直行了一段路,即将拐过街角之时,他转头,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扇已是关闭的大门,脸上笑容,方渐渐消失。 他回过脸,命车夫径直去往皇宫,从一偏门匆匆入内,着人通报,道有紧急事项,求见皇帝。 他被引入那间深殿,高雍容深夜未眠,坐在那里等着,问他:“伯父将你叫去,怎么说?” 萧道承将经过述了一遍。 “先前还是轻看了他,以为不过一介武夫。今夜看来,此人实在深不可测,非皇后长久可用之人。我就不信,他甘心听凭高峤驱策,真是抱着什么救回大虞将士、南朝子弟之心!” 高雍容冷笑:“他若真是若你所想的一介武夫,当初怎么可能娶到我的阿妹?” “如己他已有了兵马,手握长安,数功加身,坊间田头,提及他的名字,无人不知。但他出身寒门,此为他最大命门。他在士族中间,仍因出身,被人诟病。他不过想要借此机会,再博取更多名望罢了。拯救陆氏于水火,这可是一个在士族中立威的绝好机会,比他夺取十个长安还能打那些士族的脸。你说,这么好的机会,他能轻易放过?” 萧道承一手握拳,猛地拍击了一下另手掌心,恍然:“被你提醒,果是如此!他救了陆氏,日后那些士族,谁还能在他面前抬头?沽名钓誉也就罢了,他的居心,更是深沉叵测。” 他忽地想了起来,皱眉;“这是个彻底剪除陆氏的大好机会,不可坏了大事。李穆意欲游说杨宣共同出兵,要不我想个法子,看如何旁敲侧击提醒许泌,叫他及早防范。免得万一真被他们谋划成事……” 高雍容峨眉微蹙,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萧道承不解地望向她。 高雍容道:“人岂无利己之心?杨宣之于许泌,犹如左膀右臂。他未必就肯自绝于许泌。以他如今地位,改投高峤,即便高峤厚待于他,他必也会顾虑遭受高氏其余人的排挤。再说倘若万一,他真被李穆游说动了,答应出兵,无异于和许泌公然决裂……” 萧道承眼睛一亮。 “是极!倘若杨宣真被李穆离间而去,许泌失去得力大将,如同断臂!莫说陆家那几万被围在城中之人最后未定一定就能突围。即便真被救了回来,尚保有那几分兵力,在朝廷也已是颜面尽丧,再不可能恢复从前地位。” “此局,只要李穆游说成功,无论结果如何,于许陆两家,都是两败俱伤!而于陛下和皇后,则如拔去两根长久以来的肉中之刺!” 他越说越是兴奋,双目闪闪发亮。 高雍容笑:“你还要去提醒许泌这只老狐狸吗?” 萧道承见她斜斜瞥向自己,灯火映照,眸尾带媚,心领神会,朝她靠了些过去,悄悄捏住她手,低声道:“孤一举一动,自然皆是听殿下号令,唯命是从……” …… 高峤亲笔写好给杨宣的书信,和李穆细议营救计划,又连夜唤来属官,拟各细则预案,待事初定,已是深夜。 因事紧急,李穆拟明早便动身去见杨宣,而后赶往长安。事情议完,高峤亲自送他出了书房,再三叮嘱小心。 李穆一一答应。 高峤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忽道:“敬臣,你记住,此番用兵,以分散北夏围兵为第一要务,不是要你拿性命救人。若局势不利,你随机应变,自己主张。营救不成,也是天意,一切,以自身无虞为上。” 李穆停住脚步,慢慢转身,恭敬地道:“我知晓。” 高峤点了点头:“快些回房歇息吧,明早便上路了。阿弥暂时留在家中,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 李穆向他谢以一礼,随即快步离去。 …… 陆脩容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了院落甬道尽头的那扇门后。 “小娘子,她走远了。进屋吧!” 侍女见她依然立于门畔,久久不动,出声提醒。 洛神慢慢地转身,回到了屋里。 她知道陆脩容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开口向她提类似于这样的请求了。 对此,她应该感到释然的。 曾经最好的闺中密友,好到共用一块手帕,共睡一只枕头,无话不说,没有秘密,也终于敌不过冥冥里那只看不到的手,两人各自转向,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洛神知道,就在今夜,她彻底失去了她曾一直试图抓住的旧日老友。 陆脩容日后,再也不会来寻她了。 她的身上,一些曾经属于少女时代的雪泥鸿爪,如指间握不住的一把流沙,不可避免,终将慢慢离她远去。 幸而,这条新的道路之上,和她一道同行的,有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 洛神长长地吁了口气,驱去胸臆间的愁闷,打起精神,等着李穆回来。 她知道此刻,书房里父亲正在和他商议的,事关重大,便一直坐在外间等他。 子夜,依旧不见他回。洛神心浮气躁,手中书卷如同摆设,半晌没有翻过去一页。索性放下书,打开门,正想再去父亲书房外头瞧瞧,抬眼看到院落对出去的甬道之上,一道高大身影,沐月而归。 李穆回来了。 他的神色,看起来和平日差不多。眉宇间,既无喜,也无忤,很是平静。 洛神的心里,急迫想要知道他和父亲今夜商议得如何,他心里又是如何做想的。 倘若在从前,她必定早已开口问他了。但今夜,反而不敢有所表露,更没有开口询问。 如同一个寻常的等待他归来的夜晚,她笑着迎他进来,帮他脱衣,沐浴,被他从浴房里抱了出来,放在床上。 他伸手解她罗衫。她一双玉臂抱住他的脖颈,温柔迎合。忽然听他在自己耳畔问:“阿弥,你怎不问我今夜和岳父都说了什么?” 洛神睁开眼睛,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带着几分审视。 她迟疑之际,李穆忽然展眉,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捏了捏她俏丽的鼻头。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你郎君虽然鸡肠小肚,但再也不敢多想了。你问吧。我若实在忍不住又多想,你再多惩罚我几遍,我便会记住了……” 他望着她,笑吟吟道。 那晚上她用自己的一条绸带将他双手手腕绑在床头,又蒙住眼睛,好生捉弄了他一番,弄得最后他经受不住,挣断了绸带,这才得以解脱。 听他拿那晚上的事来逗自己,脸不禁红了,赶紧伸手捂住他嘴。两人低声笑闹了片刻,不待她开口,李穆自己先将那最后决议说了出来。 洛神小心地问:“可是我阿耶强行要你出手相助?” “你觉着,倘若我不点头,你阿耶强迫,我能答应吗?” 洛神摇头。 李穆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了。 “这就是了。阿弥,不瞒你说,从前岳父的某些见地和举动,我不敢苟同,如今依然如此。但我渐渐倒有些佩服起他了。人活于世,污泥浊水,尤其到了他那个高位,仍能保有他的坚持,在我看来,很是难得。” 李穆并没有告诉她,他到底为什么决定尽力去救陆柬之和那几万与他一道被困城中的将士。 除了洛神不用想也知道的阿耶所认的那些光明的理由,或许,李穆也还有他自己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别的想法。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肯答应配合自己的父亲,这就已经足够了。 娇小的身子,整个地跪坐在他坚实有力的腿腹之上,长发垂落,遮掩住了柔嫩可爱的胸脯,一掐细腰,修长双腿紧紧地闭拢,弯出了几道迷人的曲线。 “郎君,你要保重。记得早些归来接我。” 洛神凝视着仰于自己身下的郎君,朝他慢慢地贴了过去,美丽的一双眼眸里,满是要和他再次离别的依依不舍。 第二天的清早,李穆最后一次抱了抱送自己出门的洛神,带着樊成和一队护卫,纵马穿过这熹微晨光里的静悄悄的皇城,再一次地向着那似是明晰却又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就在这一刻,他又怎会想到,这一去,他和自己的小妻子,竟会分离如此之久。而再次归来之际,他已是大司马之身。 这个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109章 第 109 章 南阳之南, 一处名为棘阳的平阔野地之上,杨宣驻军在此, 已有多日。 南阳方向的北夏追兵知杨宣身后便是襄阳,许氏经营了几十年的大本营,唯恐设有埋伏,不敢再贸然南下, 也停止追击。 杨宣早就已经收到了来自许泌的暗令,命他留在原地作对峙之状,不准立刻撤回襄阳, 更不允他向陆氏大军施以任何援手。 杨宣心中抑郁至极。白天从前方一处高地察看敌情回来,经过营房,见满营士兵皆萎靡不振, 个个目光茫然,愈发愁闷。 军中禁酒。他身为地方方伯,带兵多年,原本最是以身作则, 但今夜却也破了例, 叫亲信副将崔振替自己弄了些酒,坐于帐中, 独自酌饮。 本是想借酒浇愁, 酒入愁肠,却愈添愁烦。 想自己生平经历大小战事无数, 虽称不上百战百胜, 但如此惨败, 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却是头回。更不必说,陆柬之所领的那支军队,如今自己虽不知详情,但定已是遭遇不测。想他深入腹地,身陷重围,论惨烈,必定远甚于自己。 自责、无奈,抑郁,加上多年来积在心底的那些因了被轻慢而隐忍着的不满和怨恨,今夜,随了这一杯杯的酒水下肚,仿佛全都一齐涌了出来。 杨宣一直喝个不停,喝到最后,燥烈起来,索性脱了战袍,随意丢弃在地,抱起酒坛,仰脖正要饮个痛快,看见崔振入内,便哈哈笑道:“来!来!平日我拘着你们,不叫你们饮酒。今夜索性全都放开!兄弟们都不容易,想做何事便去做好了!一道来喝!大家喝个痛快!” 副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附耳,低低地道了一句话。 杨宣一愣,几乎不敢自己的耳朵,猛地看向副将:“李穆来了?” “正是。此刻人就在大营之外!” 杨宣一把丢开酒坛,匆匆奔向辕门。远远看到辕门之外不远的地方,立了一道人影。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人正是李穆。 李穆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朝他快步走来。 杨宣望着面前这个正向自己走来的旧日部属,想到他夺取长安,一战,叫南朝人扬眉吐气,自己却陷入如此境地,心中忽觉无比羞惭,一时竟有无颜见人之感,脚步硬生生地刹住了。 李穆已是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乎?” 杨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羞惭,苦笑道:“敬臣,怎的连你也笑话起我来了?我如今还能好到哪里去?” 李穆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 “多年以来,将军你的处境,旁人不知,我怎会不知?事都出了,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公道自在人心。” 如此苦闷之时,忽然见到故人到来,杨宣心中也是颇感欣慰。又寒暄了几句,见李穆面带风霜,衣角沾尘,显然是星夜兼程赶来的。知这种时刻,他辗转来此见自己的面,必定不会只为叙旧,便将他引入帐中,命人在外守着,不许闲杂之人靠近。 帐中烛火明亮。杨宣见他进来,目光落到地上那只酒坛之上,忙收了起来,请他入座,自嘲道:“从前我一向严禁部下饮酒,如今自己却喝了起来。正好你便来了,怕是要被你笑话了。” 李穆目光落到杨宣的脸上,笑容收去,问:“将军可知如今联军另翼状况如何?” 杨宣脸上方才那挤出的笑也消失了,神色转为沉重。 “我奉了上命,这些时日一直停在此处,退不能退,进更是不允。陆柬之那边……可是全军覆没?” 他的手紧紧捏拳,几乎咬着牙,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李穆说:“比全军覆没要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遭遇重重围堵,大军被打散,无路可退,陆柬之只能全力前行,虽如先前计划那般攻下了郾城,得以暂时喘息,但人马伤亡惨重,只剩不到几万人,又被北夏大军围城,粮草紧缺,岌岌可危,随时便有破城的可能。” 杨宣头颈低垂,人宛如凝固,一动不动,半晌,低低地道:“全是我杨宣之罪……我便是死,也难辞其咎……” “将军不必如此。你受制于人,罪不在你。何况,事已出,再自责也是无用,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助陆柬之和那几万将士从围城中脱困返回。” 杨宣抬起头:“如何助?” “多方出击,围魏救赵。迫使围城夏人回兵,给陆柬之造一带人突围的机会,咱们再行接应,将人救回。” “都有哪几路救兵?” “广陵军一路。我见完你,便要赶去长安排兵,是为第二路。还有第三路……” 李穆双目炯炯,望着杨宣:“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来此见你的目的。” “杨将军,你敢不敢随高相公与我一道,作这救兵的第三路人马?” 杨宣一怔。 李穆继续道:“我之所以问将军敢不敢,而非愿不愿,乃是我笃定,倘将军你自己能够自主,你必定是愿意的。” 杨宣神色间掠过了一缕难言的愁色,沉默了。 “不知将军可否记得,从前我曾劝过将军,许泌非可效忠之人。以将军之明智,这种话,其实又何须由我来提醒?杨氏从前原本就是江北荆州一带的地方方伯,不过因了寒门不显,这才投效许氏。当年将军父祖投奔许氏之时,也是带着兵的,这些年来,倘若没有将军扶持,许氏军府又何来今日的稳固地位?莫说将军你不欠许氏,便是你真的欠了他人情,也早已还清。何况这一回,许泌如此行事,将军你难道真的不觉寒心?” 李穆加重了语气:“杨将军!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打仗原本就会死人。将士们战死在对敌沙场之上,无话可说!但如今,那千千万的冤魂,并非死于敌手,而是因了士族倾轧,死在了自己南朝人的手里!将军,难道你便丝毫没有触动?” “敬臣!你不必说了!错已铸,我本就追悔莫及。又何尝忍心再看将士因我之过,白白命丧敌手!” 杨宣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羞惭,欲言又止。 李穆望了他一眼,递上一封书信:“将军,我动身之前,高相公嘱我将此信给你。他还叫我转你一话,你在建康的父母妻子,他会派人加以保护。日后,只要你愿意,高相公那里,也是高位以待,绝不食言。” 杨宣一怔,回过神,急忙双手接过,取信展开,尚未读完,一双虎目,隐隐蕴泪,向着建康方向下拜,哽咽道:“此次北伐用兵,倘若不是我畏首畏尾,不敢抗争,任人夺帅,又怎会惨败至此地步!我本就死有余辜!高相公非但不怪,反而如此厚待,我若还只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天也不容!”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转向李穆。 “说吧!要我如何配合?我必无不应!” 李穆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臂膀。 “有将军如此发话,何事不成!情况紧急,我这就和你细说作战计划。” 杨宣点头,当即将一众亲信秘密唤来,把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他的那些亲信,早就对许泌心怀不满,对许绰更是愤恨无比。便是退到此处的这些天,那许绰名为养伤,帐中却还夜夜歌舞美人,早就引得众多将士暗中咬牙不已,闻言群情激动,无不应允。于是连夜计划完毕,趁着夜半三更,一群人冲入许绰帐中,将还在睡梦里的许绰捆住,连同他的一些心腹,全部控制住了。杨宣遂命人吹角,召齐全部士兵,宣布随同广陵军和李穆的军队,一齐营救如今还被困在郾城的北伐军队。 许泌军府里的中下层官兵,对杨宣本就一向服从。那些瞧不起他,随同许绰夺帅的上层将领,又都已被控制,加上前次兵败被困之时,若不是杨宣领着亲兵杀出来,众人跟随他撤退,如今恐怕早就已经死了,见他威风凛凛,发号施令,旁边又站着李穆,无不唯命是从。 忙碌了一夜,天亮,诸事完毕,李穆和杨宣约好发兵日子,便要继续北上赶去长安。 杨宣送他出了十几里,方停步,目送他和那一列随从纵马疾驰而去,身影模糊在了马蹄翻飞带出的一片黄尘里,渐行渐远,心中不禁微微感慨。 曾几何时,李穆还只是自己帐下的一个别部司马。 当日他求娶高氏女时,自己获悉,以为妄想,苦苦劝他打消念头的那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 不知不觉,如今他已官封骠骑,取下长安,取威定功。他的名字,更是成为了南朝人心目中的战神化身。 便是自己,他从前的老上司,如今在他的面前,也感觉到了来他举手投足所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种威重之感,不敢有所托大。 这回兵败之后,他已主动上书许泌,请求降罪。本做好了赴罪的准备,却没想到,李穆会亲自来这里劝自己共同出兵。 杨宣知道事毕,许泌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为人一向优柔寡断,顾虑重重,但就在这一刻,他忽感释然,甚至有些感激李穆,给了自己一个如此的机会,终于可以违抗许泌,随自己心意,做一件真正想做,也是他必须要去做的事了。 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罪上加罪。 高相公答应保他家人,他再无后顾之忧,哪怕身首分离,又有何畏惧? 杨宣仰面向天,长长地放啸了一声。啸声之中,仿佛终于将这些年来,深深积在胸下的所有不满和郁闷,全然释放,整个人只觉重担皆去,唯一所想,便是放手一搏,与高相公和李穆一道,誓将被困军队救出围城,以此赎罪。 …… 这些日子,高峤又变得忙碌异常,难免照看不到萧永嘉。见她肚子越来越大,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高峤有时很是自责。 萧永嘉如今对丈夫却极是体谅,不但叫他不必为自己分心,反而心疼他的操劳。却知劝他也是无用。并非是他自己刻意要忙,而是事情自己找了上来。 许泌陆光,如今两人都形同隐身。许泌托病不朝,少有人见到他的面,详情如何不得而知,但陆光从前次那事过后,卧病不起,病情倒是真的岌岌可危,高峤亲自去看了他几次,每次回来,无不眉头紧锁。 朝廷三驾马车,一下去了两驾,剩下高峤一人,每日多少事情,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对他又恭敬异常,朝廷事无巨细,皆要过问过他。丈夫便如一只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来。眼看他饭吃不好,觉也睡得不稳,睁眼闭眼,都是朝廷之事,萧永嘉除了对丈夫日常饮食多加进补之外,心里也就只盼这营救战事能快些顺利结束。 母亲这般盼望,洛神更是如此。在家伴着孕肚越来越大的母亲,等了一个多月,到了七月,一个好消息,终于传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杨宣三路联军约定同时出击北夏,果然达成了预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战事起得毫无预兆,起先势如破竹,很快破了潼关,直逼虎牢城。 那段时日,洛阳城的上空,满天飞着关于李穆大军不日就要打来的消息,街头巷尾,民众到处议论。 北夏自从输了那场原本意图南侵的江北大战之后,国力大减,这两年间,处处应战,朝廷焦头烂额,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临大敌,立刻将原本还集中在豫州一带的大军调了回来,全力应战,加上徐、青二州和南阳方向又同时遭受南朝军队发动的反攻,兵力进一步被迫分散。 半个月前,就在军中粮草匮乏,城中居民也无余粮,陆柬之不得不下令开始宰杀马匹的时候,探子忽然回报,说围城敌军,竟一拨拨地开始调离。 不过几天时间,城外漫山遍野,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连营,大片大片地减少。随后便得知消息,竟是朝廷相救,引走敌人,给他们还得一个突围而出的机会。 无法形容陆柬之在得知这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就在昨晚深夜,他悄悄登上城头,眺望南方之时,耳畔,还隐隐听到了远处不知哪个守城士兵发出的思乡泣声。 随后,仿佛受了感染,城头之上,到处可见士兵抱着兵器,蹲坐在地上,相对而哭,哭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作为主帅,当时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没有惩罚这些士兵,独自默默离开了。 这一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仿佛一个行将溺毙之人,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援手从水中突然拔出似的感觉。 他立刻将这消息传达了下去。 他那些一路血战幸存下来,遭遇围城,在无数次打退企图攻城的敌人之后,最后却又面临粮绝境地的将士,原本已经彻底陷入了绝望,以为他们的归宿,也和那些早于他们已经战死的同袍一样,不过是死在这里罢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朝廷,竟然没有放弃他们。 战鼓再次激扬,军心更是空前凝聚,城门大开,陆柬之带着士兵,从这座已经围困了他们半个月多的城池里杀了出去,与那些还留下夏兵遭遇,血战之时,杨宣也终于领着军队赶到。 这两支本结为同盟,意图北伐的联军,在经过背叛和欺骗过后,再一次联合在了一起,歼灭了附近的北夏军队,随后迅速撤离,踏上了南归之路。 八月中旬,陆柬之回到了建康。 陆光终于还是没能熬到长子回来的那天,在陆柬之回京的路上,便含恨死去。 据说在他临终之时,神志已是有些不清,只一直在恶声诅咒着许泌,死后,双目亦是不瞑,无人能够将其合拢,直到一个机灵下人喊着“许泌死了,脑袋被砍了下来”,又壮着胆子去合他眼睛,这才终于得以成功合目。 陆柬之回来后,便忙着操办丧事。 陆氏身为士族大家,陆光在朝廷亦风光了一辈子,虽说临了这两年不顺,但人都死了,朝廷也对陆氏北伐失利不予究责,诸多抚慰,按照时人丧葬竟奢的风俗,丧事应当大办才是。 但陆家的丧事,却很是沉朴。朴素得甚至叫不少同为士族的陆光昔日友人都看不过去,暗中纷纷指责陆柬之不孝。陆柬之亦毫无辩解,一言不发,只在丧事完毕之后,向朝廷上了一道叫人为之侧目的奏疏。 陆柬之请辞了一切官职,送亡父灵柩归往祖地吴郡,全家同迁,他为父守孝三年。 而陆氏被他带回来的那几万人马,则以自愿募兵的方式,归并入了广陵军。 从此,南朝再无陆氏军府。 前头守孝那条也就罢了,后头这主动解散陆氏军府的决定,一出,便引发满朝哗然,大臣们议论纷纷。 据说他做的这个决定,当时引来了陆氏宗族的大力反对。 陆柬之一向以性情温恭而出名。但这一回,他却仿佛变了个人,态度极其坚决,丝毫不容人反对。 陆光一死,他便是陆氏名正言顺的家主。他如此发话了,陆氏族人争执了一番,无可奈何。一些人不甘,暗中拉走部分人马。陆柬之也不阻拦,最后亲自去见了剩下的大部分将士,言明了自己的决定。 将士此番死里逃生,除了少量想要退伍之外,其余人都愿意加入广陵军。 这日傍晚,洛神见父亲难得早早回了家中。 她知道,明日陆柬之就要扶灵归乡了。 今日他送来了拜帖,晚上会来家中,向自己的父亲,作一番辞别。 第110章 第 110 章 陆柬之留在洛神记忆里的最后一片印象便是前年之秋, 记得刚过重阳不久,他赴任交州。那夜他亦如今夜, 临行来向父亲辞别。 当时的那些悲伤,欲说还休的愁绪,还有他和自己道别,终于转身离去的那个黯然背影, 至今想起,洛神仍是记忆犹新。 流光如箭。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中间各自又是如此多的经历。 她不知陆柬之的心境今夜到底如何, 但她猜想,在他和父亲辞别结束之后,他或许也会想要和自己再见上一面。 这一次, 他真的是要离开建康了,临走之前,应当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的。 这是基于和他从小认识,来往多年而得的一种直觉。 洛神一直在等着。 果然, 仆妇来传话了, 道高相公叫她去一趟。 洛神去了,推门而入。 父母都在书房里, 陆柬之立于一旁。 前番离别, 一去经年。洛神今夜,再次见到了陆柬之的面——那位在她还是懵懂少女的昔日里, 风花雪月, 似曾入梦, 却又模模糊糊,并未留下过多少深刻印痕的陆家大兄。 他双颊凹陷,人很是消瘦,但精神瞧着还算不错。 见她来了,他转向她,唤她“阿弥”,笑道:“方才我对伯父伯母说,想见你一面。你不会怪我冒昧吧?” 洛神含笑摇头:“大兄明日便归乡去了,便是你不开口,我亦是想来和大兄道声别的。” 高峤扶着萧永嘉站了起来,对洛神笑道:“你们说话吧,我送你阿娘先回房休息。” 陆柬之向两人道谢,相随送了出去,慢慢地转身。 洛神道:“大兄明日便要走了。家中内外之事,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陆柬之面上露出微微笑容:“多谢记挂,诸事已妥。” 洛神含笑:“如此我便祝大兄归安,往后事事顺遂,时通消息。” 陆柬之望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慢慢地消失,沉默了片刻,说:“阿弥,实不相瞒,今夜你还愿意见我,善言如旧,我甚是感激。” “去年蒙你顾念我的病情,赠以琴谱为药,我却辜负了你的一番善意,未能妥善收藏。更不用说我那二弟,丧心病狂,做出那般的龌龊恶事,险些玷辱了贤伉俪的清名。李刺史非但不怪,此次,为营救我与那数万陆氏子弟,多方奔走,不遗余力。” “陆柬之感激涕零,无以为表!” 洛神见他竟撩起衣摆,向着自己的方向下跪,郑重行了一道叩礼,吃惊,急忙避让:“大兄快起来!莫说是我,便是我郎君,也不会受你如此大礼!将士头上虽冠有家族之姓,但何人又不是我南朝子弟?我郎君救的,便是南朝子弟。” 陆柬之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去年在交州时,我一度颓丧至极,怨天尤人,乃至自以为此生已是了无生趣。如今想起,我是何等的无知可笑!” “身陷围城,真正到了生死一线,耳畔尽是将士深夜思乡所发之泣,我方知从前那些所谓时乖命蹇,怨天尤人,都不过是庸人自扰,无所疾痛,强为呻,吟罢了。” 他忽地一笑。 “阿弥,你可知当初重阳比试之时,第三关我为何舍玄论,追李穆至虎山?” “因第一关比试,他丝毫不逊于我,次关比箭,我和他亦是看似不分伯仲,但我分明知道,若真论高下,我分明技不如他。” “我平日看似视名利如同浮云,交友亦从不问门庭身份,实则在我心底,依然还是自持身份。我不甘逊于寒门,当时这才生出好胜之心,舍了高相公特意为我而设的一关,定要和他在虎山争一高下……” 他出神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当时情景,摇了摇头,苦笑。“结果自然还是我输了。”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也是到了如今,我才知晓,李刺史到底是何等一位人物,远远非我能望其项背。输给他,我心服口服。” 陆柬之停了下来,望着洛神,唇角再次露出一片微笑。 “阿弥,你从小唤我大兄。当初成婚之时,大兄未能向你道一声贺。趁着今夜送上嘉祝,愿你二人白首同心,永以为好。” “大兄先行去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拜谢你夫妇伉俪。” 洛神仿佛在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层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闪烁水光。 但这无关紧要。 这一刻,在陆柬之的身上,再也见不到半分那年秋,留在洛神记忆中的黯然或是萧瑟了。 他是克制而坦然的。 洛神亲自送他,一直送出前堂,方停步,慢慢地折了回来。 她知道陆柬之是真的放下了。 回来的路上,她感到自己心情也随之释然了,又不禁生出了几分的感叹。 她的世界里,倘若没有李穆的出现,倘若当初,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陆柬之,如今,未必不是另一种现世安稳。 但是,如果可以选择,她想她依然还是会选今日这般,和他聚散分合,相思成页。 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果不是遇到李穆,她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如此地喜欢着一个于她原本只是陌生人的男子。 矫矫虎臣,在泮献馘。 在洛神的心目里,她的伟岸郎君,又岂只是如此? 她爱他渊渟岳峙的深沉品格,爱他磊落干云的英雄豪气,爱他那战士般的刚勇和血气,爱他身上那一道道记满了他所走过的铁和血的道路的伤疤印记。 她更爱他只会在她面前才肯表露出来的所有那些男人的阴暗、嫉妒和软弱。 陆柬之和那些幸存下来的将士,都已经安然回来了。如今她只盼着他也能早些来接她。 她想和自己的郎君在一起。 可是无法立刻聚首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送到了她的手里。 送走陆柬之,洛神回到自己房中,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等着她,见她回了,似要起身,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扶她又坐了回去。 “阿娘,你怎还没歇息?” 她摸了摸母亲越来越显的肚子。记得方才阿耶说,送她回屋歇下的。 萧永嘉微笑着问:“柬之走了?” 洛神应是。又说:“也无别事。陆大兄方才只是向我表了对我郎君的谢意。” 萧永嘉也未多问别的,只微笑着叹了口气:“柬之向你阿耶和我辞别时,我便瞧出来了,他是真的和从前不同了。他从前本就出众,等过了这道坎,日后只会更好。” 洛神点头,心里想着,嘴里便问了出来:“阿娘,还没有郎君何时回的消息吗?” 萧永嘉看了眼女儿,递上一封信。 “方才你和柬之说话之时,敬臣的信到了。一封给你阿耶,这封是你的。我知道你天天念着,自己给你送来了。” 洛神眼睛一亮,急忙向母亲道谢,接了过来。 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关于他的消息,但却舍不得撕坏封口。她站了起来,跑到外间,拿裁刀小心地挑开封口,终于取出了信。 他熟悉的字体,铁笔横勾,一下跃入眼帘。 信写得很长,有好几页纸,她依然舍不得一下看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但是渐渐地,洛神唇边的笑容,有点凝住了。 陆柬之成功突围,继而得以南归的消息传到他那里后,他便停了对虎牢城的进攻,随即撤军,回到了潼关之西。 这个消息,洛神早先已经知道了的。 她本以为,等他安顿好长安那边的军务,他便能回来接她了。或者至少,派人来将她接去他的身边。 但是看起来,这个希望,至少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李穆对她说,潼关之西的中原,如今还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取长安后,他的首要之事,便是灭掉陇西的鲜卑势力。 他对她极是思念,原本回兵长安之后,打算按照原本计划回来一趟。但是陇西局面再起变化。 鲜卑的吐谷浑部此前一直在和继位为帝的谷会长在争夺秦城。上个月,吐谷浑部攻下了秦城,西金才灭,吐谷浑人又建国称帝,趁他东进潼关的机会,频频袭扰长安。他决定就势反击,打掉这股占据了陇西多年的鲜卑势力,拿下陇西,以彻底稳固长安。所以他暂时无法回来,也不方便将她接到战事频频的长安。 他临走之前,曾答应一完事就回来接他的。如今却食言了。 信末,他语气很是小心,再三地向她赔罪,又叮嘱她安心等自己的消息,说,等他灭了鲜卑势力,拿下陇西,把长安局面彻底稳定之后,一定来将她接走。 洛神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慢慢地放下信,抬起头,见母亲望着自己,压下心里涌出的失望,立刻露出笑容:“阿娘,郎君战事忙碌,回不来,我也不方便去他那里添乱。正好留在家里陪你,等你生产。” 她想了下:“阿家那里,我也久未尽孝。过几日便是你的诞贺之日,等我陪你过完了,我也去京口住些日子吧。” 萧永嘉方才已经从高峤口中得知这消息了。少年夫妻,最是浓情蜜意之时,本担心女儿愁烦,见她如此发话,也就放心了,和女儿又叙了几句,起身回房时,提醒她若要回信,便尽快写,明日正好和高峤的信一道送出去。 洛神应好,等母亲一走,回来立刻坐在案后,挽起衣袖,亲手铺纸洗砚。 琼树等侍女知她是要给李郎君写回信了,在一旁摒息敛气地等着,不敢发出大声,免得扰了她。等了半晌,见她提起笔,却一个字也没落下,出神了良久,竟放下了笔,转身走出房门,去往庭院,一时不解,于是全都跟了出去。 她摘了朵锦葵,又寻到一处花草繁茂的院落里,采了枝紫红色的香花椒,回来,在书架上抽了一册书,夹压其中,放进封里,一字未写,便成信了。 侍女们不禁迷惑,面面相觑。 琼树忍不住问:“小娘子,此为何意?” 洛神将口封住,笑而不语。 想他行军打仗,未免枯燥。若偶也和她一样,深夜不眠,帐中坐起,灯下翻翻自己寄他的这卷书籍,未尝也不是个打发漫漫长夜的好法子。 …… 数日后,便是萧永嘉的生辰之日。 随着陆柬之举家离京,陆氏从此彻底退出朝廷。新安王又上书弹劾许泌,措辞严厉,朝臣议论,也无不指责。 此次北伐,损失惨重,不止朝廷,民间亦议论不停,早不是一家一姓之事。许泌自知无法再安于朝廷,便以归乡养病为藉口,请辞司徒一职,离开建康,暂时回往宣城的苑陵老家。依附于许陆两家的一些朝廷官员和门生故旧,难免也各有波及,或贬或去。 从前士族三姓大家,经此变故,最后只剩高氏,门庭独显。 早几天前起,高家门槛,几乎都要被那些前来递送拜帖的各家人给踩断了。 萧永嘉并未大张。叫高七收下拜帖,一一回以谢函,贺礼却一概不收。 到了今日,也不过是请了高氏宗族里几个平日关系亲近些的女眷,还有那位去年过生日曾邀她去住了几日的好友怀德县主,大家一起过来,设了筵席,叫了班乐伎在旁舞乐助兴,一道庆贺而已。 她因有孕,自己滴酒不沾,只和众人言笑晏晏。一片欢声笑语里,只见一个仆妇笑着急匆匆地进来,说宫里来了个口信,道高皇后也亲自来了,要给长公主伯母道喜拜寿,此刻凤驾就在路上,快要到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堂中话音顷刻间停了下来, 众人看向萧永嘉,目光无不艳羡。 怀德县主笑道:“过个生辰, 连皇后都亲自出宫拜寿,这等荣耀,阿令,放眼南朝, 只有你是头一个了。” 众人纷纷附和。 萧永嘉微微笑了笑。 洛神坐在她的近旁,见她似要起身去迎,立刻道:“阿娘, 你身子不便,还是我代你去迎阿姊。” 洛神到了前堂,等了没片刻, 果然,高雍容摆驾现身。洛神领着一众仆从跪迎,早被高雍容扶起,笑容满面, 先是埋怨她总不入宫寻自己说话, 又道此处是家里,只想听她唤自己阿姊。 洛神笑道:“阿姊, 阿娘方才本是要亲自来迎的, 被我给拦下。阿姊不会见怪吧?” “今日伯母生辰,我来本就是为伯母贺寿增喜的, 谁在乎这些虚礼?何况伯母身子不便。不快不要和阿姊如此见外了。” 高雍容亲密地挽了洛神手臂, 一路说着笑, 朝里而去,很快到了宴堂。 萧永嘉早和那些女宾一道出来跪迎了。 高雍容疾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萧永嘉。 萧永嘉早已命人替她设了贵席,请她入座。 高雍容挽着萧永嘉先将她引回座席,自己这才入座,又叫众人也平身,全都不必拘礼。笑道:“我从小失母,多蒙伯母照看,待我胜似亲女,伯母如我亲母。只恨从前远嫁,如今又整日拘在那皇宫里,不能尽我一片孝心。遇了今日伯母喜寿,我来,是为贺寿,顺便看望家人。倘若因我在这里,叫大家都放不开手脚,那才是我的罪过了。” 众人见皇后丝毫没有架子,言辞敬孝备至,对萧永嘉愈发欣羡,渐渐也不再拘束,纷纷笑着附和。几个宫人又抬上了皇后精心准备的寿礼,或贵重,或稀罕。最前的两个宫人,一个跪举着一只描金红漆地的托盘,上头盛了一对镶金如意,另个提了只鸟架,上头站了只通体斑斓的巧舌鹦鹉,脚上系着一根黄金链子,才逗了一下,张嘴便是“长公主康安如意!” 众人无不大笑,称赞不已。 萧永嘉笑道:“皇后辅陛下于六宫,我不过是过个生辰而已,哪年没这一日?原本连今日这几席都懒的折腾,又怕被诸位说我托大,这才把大家请来热闹一下,劳皇后如此费心,实是过意不去。” 高雍容笑道:“伯母不必见外。今日是伯母的喜庆日子,侄女便是为伯母备再多的寿礼,也不足以表达侄女对伯母的一片拳拳之心。” 她起了身,取来那一双如意,亲手献上。 “这双如意,不过是为寻常之物,却礼轻义重。侄女早就已经备好,逢令月吉日,特此献上。” “惟愿伯母从今往后,遂心如意,岁有今朝。” 她注视着萧永嘉,面带欢笑,一字一字地说道。 …… 傍晚,台城官衙里,高峤还未离去。 今天是萧永嘉的生辰,早几天前,她就对他说了,不想大办,到时只请几个族人来家里坐坐便可。 前头那些年里,夫妇关系不好之时,萧永嘉日常极其奢侈,高峤也只看着,不敢说她半句。见她如今性子大变,不但温柔可人,连日常生活也不再讲究那些了,自然高兴,这回遇她生辰,他原本想替她好好办一下的,没想到她自己主动这么提了出来。 他本就是个礼奢宁俭的人,妻子都如此说了,便也不再坚持。今日心里一直记挂着,想早些回去陪她。眼见傍晚了,加紧处置了些事,剩下作罢,叫属官也都散了,要走时,却见萧道承来了,随从抱着一叠卷宗跟随,说有事寻他,只好又停住。 萧道承递上了一份名录,笑道:“此为各地举荐上来的可用之材。陛下那里已是过目,皆准了。我知相公对此也很是关心,特意先将名录拿来,叫你过个目。知你忙碌,其中的出类拔萃者,我圈出了。相公若不放心,得空可亲自考察,无误,陛下便下旨委任。陛下也是诸多感慨,道全都是仰仗了丞相之贤,朝廷才能有今日气象一新的大好局面。” 陆光死,许泌遭弹劾,实际半隐,受这场风波的牵连,朝廷里一下腾出了不少空位。这些天,按照用人一贯的察举征辟制,萧道承拟了这份新官员的任用名单,拿来给高峤过目。 需重新任用的官职里,有数个位置,均在五兵、吏部等要害部门,职位也是不低,很是重要。 高峤接过,看了一眼,见圈出的那几个,大多他是知道的,皆为地方方伯,或有威望,或有才干之名,浏览完名单,点了点头:“我明日便看,看完上奏陛下。” 他说着,忽然想起一人。 “杨宣怎不在上头?” 萧道承摇了摇头:“正想和相公说。实在可惜。相公虽数次召他,他却不肯归都。今日方收到的消息,他去往宣城请罪,许泌非但没有怪他,竟还杀了儿子许绰,说是以此告慰那些死去的北伐将士的英灵。” 高峤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杨将军分明心有大义,却时运不济。如此忠烈之人,不能为朝廷所用,实在叫人痛心!” 萧道承跟着唏嘘了几声,觑了眼高峤,见他望着外头的天色,笑着,又递上另份卷宗,说:“我知相公今日急着回,好替长公主庆贺生辰,也不敢再留相公。只有最后一事了。此为秋后问斩的死囚卷宗,请高相公查阅,若是无误,便奏请陛下勾决,到时将这些人予以正法,一律问斩。”说着,命那随从将卷宗呈上。 此事干系人命,高峤一向重视。每有死囚,报上勾决之前,他便是再忙,自己也必会浏览一遍卷宗,以免冤假错案。点了点头,翻了翻面前厚厚一叠卷宗,道:“放着吧。我有空就看。” 萧道承应了,又道:“这批要问斩的死囚,孤王都看过卷宗,无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死有余辜。只其中一人,事有特殊,孤王先在相公这里提醒一声,免得相公以为孤王滥用法度。” “朝廷先前不是三令五申,天师教不得再停留建康从事活动吗?孤王知此事干系重大,相公先前提醒过后,孤王一直亲自过问。如今那些人多已离去。其中有一女教首,据说是个香主,名叫邵玉娘,却违抗命令,竟不肯离开,被官差抓了投牢,亦是抵死不走,狡辩说早已脱教,还留在建康,只为寻一故人。问她故人是谁,她却又不肯说。孤王疑心她图谋不轨,更是为了震慑那些沉迷其中的冥顽教徒,想着杀鸡儆猴,便将这女教首投了死牢,等到秋后,一并问斩。” “我知高相公对人命一向重视,也不敢自作主张。想着还是先告诉相公,到底是否问斩,由高相你定夺。” 他翻出其中一册卷宗,递到高峤的面前。 高峤方才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便动了一动,接过卷宗,迅速翻开,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压下心中涌出的无比惊诧,看向萧道承,迟疑了下,问道:“这个邵玉娘,年岁几何?何方人氏?” “三十五六,不肯道来历。但听她口音,祖籍应在江北。据说还有个弟弟,名叫邵奉之,亦是天师教的骨干之一。那邵奉之倒是机灵,朝廷禁令一下,人便不见了,应已早早离京……” 萧道承的话还没说完,高峤便已惊呆,视线盯着手中那份卷宗,突然回过神,问道:“这个邵玉娘,如今人在死牢里?” 萧道承点头:“正是……” 高峤放下卷宗,抬脚匆匆出了衙署,一口气赶到天牢,报出死囚姓名,径直便被带到了一间关着女囚的牢房之前。 牢里暗无天日。窄得连人都躺不直的空间里,角落被一只泄桶占着,臭气熏天。地上堆着杂乱稻草,蚊蝇飞舞。一个女囚蜷缩在里面,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拷伤,一动不动,看起来仿佛死了似的,一张脸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住,看不清模样。 随同的狱官说道:“高相公,这女囚乃是天师教的人,公然抗命,不肯离开,新安王疑心她另有图谋,遂打入死牢。这些时日一直病着,人都烧得糊涂了,也没吃几口饭下去,下官怕她死在此处,正寻思着上报……” 地上那个女囚仿佛被狱官的说话之声给惊醒,呻吟了一声,那张被乱发遮挡住的嘴里,发出一句有气无力的低低嘶声:“冤枉……” 狱官觑着身畔的高峤。 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地上的女囚,神色很是怪异。 这些年,这也不是他头回下死牢亲自提审死囚了,狱官也是见惯不怪。便厉声喝道:“邵玉娘!你可知此为何人?他便是当朝尚书令高相公!口口声声冤枉,却又不说实情,你又何来的冤屈?” 那女囚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乱发翻开,露出半张面孔,眼睛睁开,视线落到牢门之外的高峤的身上。 那双原本已经看不到半分生气的眼,如同被注入了什么东西,蓦然圆睁,定定看了高峤片刻,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呜咽了一声仿佛带着哭腔的“高相公”,两眼一翻,人又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狱官急忙打开牢门,上去探了下鼻息,又拍了几下她脸,见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忙道:“应是昏死过去了!” 高峤望着地上那个双眼紧闭的女囚,这一刻,他内心的震惊,几乎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就在方才,他看到她露出来的这张脸时,依然还是认了出来。 竟然真的就是当年的邵玉娘! 他原本一直以为,这个邵玉娘早就已经死在了当年去往江北的路上。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活着。不但活着,还入了天师教,如今又因这身份被打入了死牢,以如此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相公,怎么办?”狱官问他。 高峤定了定神。“给她换个清净的地,速召医来!” 狱官立刻安排。来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地上昏死过去的邵玉娘弄进上头一间好些的囚室里。没片刻,郎中来了,看了病,又被婆子喂了些糖水下去,终于,人苏醒了过来,慢慢地转过半张脸,看着高峤,一语不发,不停地流着眼泪。 当年高峤北伐受伤之时,邵氏姐弟前来送药,当时,也照顾了他一些时日,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后来高峤带这姐弟回建康,发生了那些事。并且,就是因为她的意外死亡,才直接导致了他和萧永嘉这十几年来的夫妻离心。 可以这么说,在高峤的半生里,邵玉娘出现的时间并不长。掐头去尾,一年也不到。 但这个女人加在他生活里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 高峤便是想忘,也忘记不掉。 以为早已死去的人,突然又活生生地出现了。 他此刻百感交集,无数个疑虑积在心里。见邵玉娘苏醒了,命人全部退出牢房,问道:“当年你既还活着,我后来沿江派人到处寻你们,你为何一直没有露面?又怎的加入了天师教?” 邵玉娘痴痴地望着他,哽咽道:“高郎君,当年我是出于对你的一片爱慕,一时糊涂,做了那件错事,被你训斥过后,当时我便羞愧万分,下定决心,等寻到合适的落脚之地,便远远地走开,免得再被你瞧不起,被长公主怨怪。不曾想,我还未寻到去处,长公主便派人来,气势汹汹要赶我兄妹回江北。也是我做错了事在先,无可奈何,那日只能仓促去往渡口。” “本想就此回了江北,往后便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竟还不放过,原来她是一心想要我死,派人追杀上来。我被逼跳入江中。也算我命大,阿弟熟悉水性,落水后将我死死护住,我兄妹二人抓住一段浮木,漂了一夜,九死一生,被经过的船只救起。…” 她落泪纷纷。 “高郎君,你本就瞧不起我,长公主又恨我入骨,一心要取我性命,我侥幸逃生之后,又怎敢再露面……” 高峤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你千万莫错怪了人。当年那些拦截之人,和长公主没有分毫的关系!她丝毫不知。那些人是郁林王妃朱氏所派。” 邵玉娘一愣,随即哭道:“高郎君,朱氏可向你亲口承认,当年是她派人杀我?” 高峤摇头。“即便没有亲口承认,也是一样。” “高郎君,我听闻,郁林王妃早已死于一场火灾。人都死了,旁人便是将她没有做过的事栽到她的头上,她也是无法自证清白。并非是我要在你的面前说长公主不好。而是一来,朱氏和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她为何如此恨我,要置我于死地?二来……” 她抹泪,低声道:“当日我被追杀时,曾亲耳听到扮作盗匪的吩咐手下,说长公主发过话的,不能叫我活着离开……” “大胆!你竟敢污蔑!” 高峤勃然大怒,厉声叱道。 邵玉娘打了个哆嗦,苍白着脸,挣扎着爬了起来,不住地磕头,泣道:“若有半句不实,叫我不得好死!高郎君你不想听,我便再也不说了。原本当日就是我错在先的,我罪该万死,谁派人来要我的命,都是一样。” 高峤定了定神,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你后来又是如何加入天师教,此次怎又不肯离开,以致入监?” 邵玉娘潸然泪下。 “当日救了我的船主,乃是天师教的一个头目。便是因此,我才加入教中。” “那头目当时便觊觎我,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想着高郎君你瞧不起我,长公主不容我存活于世,我又失了身,怎还有脸再回去寻你?只能含恨忍辱,委身于人。这些年,我被迫无奈,也做了些错事。但早就心生厌倦,不想再过这般日子了。奈何一入教门,又怎能轻易脱身?去年,我又被派去京口发展教众,迫于上命,还得罪了李穆。我早就追悔莫及,一心想要退出,却又不敢,怕教中人要对我姐弟不利。正好朝廷下令,不准天师教的人停在建康,我便偷偷留了下来,想借此躲过他们的控制。不想又被官府的人抓了,说我图谋不轨,一番拷打,将我投入了死牢。” “这些日,我被打得半死,又病得厉害,浑身没有半点气力。我原本以为,我就如此死在牢里了。没有想到,竟还能再见到高郎君你的面……” 邵玉娘哀哀恸哭,整个人瑟瑟发抖,最后哭得软倒在了地上。 高峤望着,心烦意乱,忽然想起自己答应妻子,今日要早些回的。定了定神,道:“我知晓了。我会和人说的,将你从勾决单子里销去。你安心吧,先在此养着身体。我还有事,先去了。” 他转身要走,邵玉娘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腿。见他低头望来,慌忙缩回手,怯怯地道:“高郎君,求求你,千万不要叫长公主知道我还活着……先前我在京口,曾和她偶遇于路上,当时我挡了她的道,我本想退让的,奈何我当时坐于辇上,被身后教众推着前行,身不由己,长公主大怒,险些掀翻了我的坐辇。我很是怕她……她对我更是恨之入骨……若是叫她知道当日那女天师就是我,我还活着……” 她仿佛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一抹恐惧之色,默默垂泪。 高峤眉头紧皱,转身走了出去。 那狱官还在外头等着,见高峤出来,忙迎了上去。 高峤吩咐他,暂时将里头那个女囚转到干净些的女牢里,再叫郎中给她继续看病,务必好生照看。 狱官便明白了。这女囚或是十分重要,或者,是和高峤有些故旧,看她虽半老徐娘,倒也风韵犹存。自不敢多问什么,连声答应。 高峤出了死牢,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 此时天已黑透,萧永嘉的寿筵也近尾声了。 高峤得知高雍容来了,其余女眷,也都是自家人。那县主也是认识的,不必避讳。匆匆换衣,压下满腹心事,匆匆赶去寿堂。 洛神知母亲一直在等父亲,久等却不见他回。母亲看着还没如何,自己心里是真的着急了,正想起身再去前头瞧瞧,忽然,远远瞧见父亲身影出现在了堂外,正往这边来,忙迎了出去,低声埋怨:“阿耶!今日阿娘生辰,你说好要早些回的,怎又回得如此晚?阿娘一直在等你!” “怪阿耶不好!怪阿耶不好!你莫恼!” 高峤忙小声向女儿赔罪。 洛神回头看了眼正和边上县主在说着笑的母亲,轻声笑道:“我是不恼。就怕阿娘心里恼了,嘴里却是不说。等下客人走了,阿耶记得好生向阿娘赔个罪。” 高峤点头,入内,停了下来。 里头的人,也都看到他了,一齐瞧了过来。 高峤向高雍容行了个简礼,对众妇人笑道:“今日阿令生辰,我本该早回,奈何衙署里又出了点事,被绊住了。有劳诸位过府替她庆生,她有孕在身,不能饮酒,我代她敬诸位一杯。” 早有一旁仆妇替他送上满杯。高峤饮了,众人便都叫好。 怀德县主却不肯轻易放过,要他再饮一杯,向萧永嘉祝寿。 当着众人的面,高峤有些拉不下脸,但见萧永嘉靠坐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厚着张老脸,也说了祝词,又喝了酒。 满堂大笑。 县主却还不作罢,说他连今日竟都迟归,要再喝一杯,方显他赔罪诚意。 高峤满口答应。县主叫人取来一只海碗大的杯,往里咕咚咕咚地倒酒,满了,端着,要高峤喝下去。 妇人们恍然,都跟着起哄。高峤一边笑,一边不住地看萧永嘉,投去求助的目光。 萧永嘉心里原是有些恼丈夫的。说好要早回,迟便罢了,事情再忙,何至于竟连个消息也不记得派人回来说一声。但此刻见他被县主如此捉弄,猜他急着赶回,晚饭必是没吃,已是空腹喝了两杯酒,这一大海碗再下去,腹胃怕要受不住。便看向一旁的阿菊。 阿菊会意,正要上去替高峤解围,却听高雍容已是先开了口。笑吟吟地道:“今日伯母生辰,伯父竟也迟到,原本当罚。只是伯父乃是被我朝廷之事给绊住的。若真要罚,本该罚陛下与我才对。不如由我代伯父喝了这一杯,好叫伯母消气。众位意下如何?” 说着,端了自己面前的酒,笑着看向众人。 县主和妇人们见皇后都如此开口了,也就作罢了。见高雍容喝了酒,纷纷喝彩。 萧永嘉看了眼高雍容,笑了笑。 高雍容又道:“伯母身子重,想必乏了,大家今夜便先乐到此处,下回有机会,再聚如何?” 寿筵已是闹了有些时候,妇人们见高峤回了,本就有意告辞,听高雍容开口,点头,纷纷起身,又叫萧永嘉不必出来相送。 萧永嘉怎肯托大?被女儿挽着胳膊,亲自将客人送出去。 高雍容再三地叮嘱萧永嘉,好生保养身子,又叮嘱洛神记得常来宫中走动,道自己很是想念她,终于坐上停在门外的凤车,去了。 萧永嘉又送走其余人,被女儿扶着回来。没走几步,便见丈夫迎了出来。 高峤叫女儿回房歇息,自己扶住了萧永嘉的胳膊,小心地道:“阿令,今日你累了吧?我送你回房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一回房, 高峤立刻向萧永嘉赔罪。 萧永嘉倒也没恼,只问他吃了晚饭没。得知他果然还空着肚子, 埋怨了几声,便叫人送来先前特意替他留好的晚饭。 高峤揣着满肚子心事,又何来的胃口。胡乱吃了些作罢。阿菊领下人来服侍家主就寝。两人收拾完,也是不早了。 萧永嘉对自己的一头长发一向很是爱护, 每晚睡前都要反复梳通,才会上床。 今夜也是如此。 高峤坐在床沿上,望着妻子在镜前梳着她那一头垂落的长发, 背影专心致志,似乎并没打算追问今晚迟归之事,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 终于慢慢平复了些,胡思乱想了片刻,想到今天她生辰,自己如此叫她等了一晚上, 她却连半句责备也没有, 不禁愧疚。压下心事,起身走了过去, 来到她的身后, 将梳子从她手里拿开,将她整个人抱起, 送到床上, 放躺了下去。 萧永嘉如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肚子隆挺。 高峤放平了她,手掌轻轻抚她小腹,柔声道:“你的头发已经很好了,不必再如此梳理。今日应当累了,歇息吧……” 萧永嘉点了点头,顺口般地又问:“景深,今日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一时不敢和她对望,借着帮她盖被的空,视线避开了,说:“会有什么麻烦事。只是衙署里日常罢了,有些事紧急,不可留到明日。我一时忙碌,竟忘了时辰……” 萧永嘉望着丈夫的一张脸,摇了摇头:“你哄我。平常你也不是没有晚归过。我瞧得出来,今晚你回来,和平常不同。你有心事。” 高峤心里发慌,脸上却依然勉强地笑:“阿令,你莫多心,我何来心事?只是今日是你生辰,我说好早些回来,却又晚了……” 他声音渐渐轻了,望着萧永嘉投向自己的那两道带着审视似的目光,终于沉默了。 “要是朝廷里的烦心事,你不想说便罢,我也帮不了你什么。睡吧。” 萧永嘉不再多问,自己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高峤望了她片刻,慢慢地跟着也躺了下去,却如何睡得着觉?眼睛一闭上,脑海里便全是今夜和那邵氏见面的一幕,心底思虑重重。忽觉身畔妻子翻了个身。睁眼,见她背朝里,一只手压着腰。急忙驱散了心中杂念,伸手过去,掌心贴于她后腰之上,替她来回抚揉。 过了一会儿,萧永嘉转脸道:“咱们的这个孩子,比从前阿弥在我肚子里时,要皮了许多,有时把我折腾的……” 她叹气,眼中却满满全是笑意。 “我好多了。你也累了,不必替我揉了。睡吧。”说着,又顺手替丈夫理了理鬓角,指端温柔,又带了几分亲昵。 高峤望着着她,想她替自己怀着孩子,最近月份渐大,腰酸腿肿,晚上都睡不好觉,却无半句怨言,对自己还如此温柔体贴。那邵氏的事,若还是瞒着她,倒显自己心虚似的。 只要和她说清楚了,想必她便能理解。 高峤胸口慢慢发热,只觉再也忍不下去了,说:“阿令,今日我确实遇到了件事。我若和你说了,你不要生气。” 萧永嘉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有事。说吧。” 高峤定了定神,鼓足勇气,终于把自己去了死牢、见过邵玉娘的经过说了一遍。见妻子的神色从乍听到邵玉娘这名字时的惊诧转为错愕,最后沉默下去,久久不言,慌忙解释:“阿令,你千万不要误会!她还活着,我确实高兴,但绝无半分别意!只是想着当年她对我毕竟有恩,后来虽做错了事,但也罪不至死。这些年她的经历,我方才也和你说过,很是坎坷,如今被投入死牢,更是阴差阳错,一场误会……” 萧永嘉忽然抬眸,打断了他的解释。 “罢了,你不必如此紧张。你当我还是从前年轻那会儿吗?她没死最好。省得我心里总觉欠了人什么。” 高峤终于松了口气,感叹:“阿令,你真好。我原本就是怕你多心,这才没有回来就和你说。你信我就好,我放心了。” 萧永嘉问了几句邵玉娘的情况,得知她入狱后被拷问,如今病得很重,高峤已叫狱官另给她安排牢房看病,点了点头。想了下,又道:“她应是恨极了我吧?在你面前,可有说我不好?” 高峤立刻想起邵玉娘指认妻子派人杀她之事。 他下意识地不相信。但看那邵氏,也是信誓旦旦,不似是在说谎。 一来,事情已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人活着就好,高峤实在不想为这个和妻子再起纷争。二来,也有可能当日,是那些朱氏的人见邵氏姐弟跳水逃走,为嫁祸,才故意如此说话,引出了邵氏的误解。 “她怎会恨你?又怎会在我面前说你不好?你莫多想了。”高峤哄道。 “方才你说她做了天师教的香主。她从前可是去过京口?”萧永嘉问。 高峤一愣,含含糊糊地道:“应是去过的……” 萧永嘉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景深,她未在你面前说我的不好,我却要先做个恶人了。她既去过京口,我便想了起来,先前我在京口遇到的那个蒙面女香主,想必就是她。记得当日我和她相向而行,遇在道中,要她让道,不算错吧?她分明知道是我来了,还故意冲撞而来。你说,她恨不恨我?” 高峤忙道:“这个她向我解释过的。说当时她坐于辇上,被信众推涌着前行,也是身不由己,这才冒犯了你。她亦很是惶恐。阿令你大人大量,莫和她计较了。” 萧永嘉淡淡一笑:“从前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后来因了我的缘故,险些丢了性命,侥幸逃生之后,这些年如你所言,过得又如此坎坷。如今既遇上了,你帮她一把,也是应该,我不会反对。方才和你提这小事,不是要和她计较,而是想提醒下你,莫忘了先前天师教在京口都做过什么。当时被敬臣阻止之后,为报复,还派人刺杀,敬臣和阿弥险些遭难。” 她自嘲般地一笑:“大约是我做惯了恶人,心眼又小,看别人,难免和自己一样。并无别意,只是提醒下你。” 高峤一愣,迟疑了下。 “你说得在理。但她一个女子,死里逃生,沦落到天师教中,一些事情,想必也是身不由己。她自己也是说了,她早想脱身,做回个寻常百姓,奈何入教已深,先前一直难以摆脱,这才被迫做了违心之事。此次之所以违抗朝廷命令,私自留在建康以致被捉,也是想要趁这机会匿身脱教……” 他顿了一下,看着妻子。 “人孰无过?我是想着,先叫她把病养好了,事情查清楚。倘若她真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便成全她,给她安排个稳妥的去处,也算是了结从前和咱们的是非恩怨。” “阿令,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绝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 高峤加重了语气。 萧永嘉望了丈夫片刻,笑了笑,说:“我知道。” …… 萧永嘉的生日过后,洛神在家中又住了些天,照着原本的计划,收拾起行装,打算接下来去京口那边住几个月。 说起来,自己这个儿媳,在嫁人后,都没怎么侍奉过婆婆。也幸好阿家人好,从不计较这些。 临行前的晚上,洛神去萧永嘉房里陪她说话,叫阿菊这趟不必随自己,留在家中照看母亲最是重要。 萧永嘉笑道:“我一切都好。你不在家,还是让阿菊伴着你,我才放心。” 阿菊看了眼萧永嘉,似乎欲言又止。 洛神又劝了几句,萧永嘉却坚持让阿菊同行,洛神知道母亲关爱自己,只得作罢。回房后,阿菊又来检查侍女们收拾好的行装,以免有所遗漏。 洛神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母亲自打生日过后,似乎有点反常。 她看起来其实和平常也差不多,但洛神就是有这种感觉,她似乎带了点心事,有时自己陪她说话,她听着听着,就会走神,仿佛在想什么。问她,她却又笑着说是无事,言笑如常。 她忍不住问:“菊嬷嬷,我阿娘这几日可是有事?方才我见你在她跟前,似想说话。” 阿菊停了手中忙碌,转过身,看了洛神一眼,犹豫了片刻,摇头。 洛神原本还是不大确定。问出了口,见阿菊这等反应,愈发肯定,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屏退了人,说道:“嬷嬷,你不要瞒我。阿娘若真有事,她不方便和我说,你一定要叫我知道。难道我是外人吗?” 阿菊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地道:“小娘子,你如今大了,有件事,我告诉你也无妨!实在是太气人了!” 她靠到洛神耳畔。 “从前长公主和相公不和,小娘子你不是想知道缘由,曾多次问我,我却不肯告诉你吗?那时我觉着你小,怕你不懂,不敢叫你知道。如今你也大了,告诉你无妨。全都是被一个姓邵的贱人给害的!” “那个贱人,如今竟又回来了!” 洛神一愣。 阿菊愤愤不平。见洛神一脸的不解,便把当年高峤北伐带回邵氏姐弟,长公主为报答,将邵玉娘接入府中,以贵客之礼相待,不想邵氏却趁着长公主不在,爬高峤的床,事发之后,引长公主大怒,逼她回江北,半道被人劫拦最后跳江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原本以为死了,没想到竟还活着,入了天师教。从前咱们在京口,不是有个女天师吗?那人就是她!装神弄鬼,做尽了坏事,如今竟还有脸露面又缠上高相公!最可气的是,高相公还信了她那些鬼话,把她留在建康养着身体!” “叫我看,就是那贱人见天师教没前途了,见不得长公主的好,才故意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惨,不过就是认定高相公心软,记着当年那么点救命之恩,又缠了上来!这种不要脸的贱人,爬床脱衣服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到了男人面前,嘴巴又跟抹了蜜似的,黑得能说成白的。偏男子还就信这一套。小娘子你说,气不气人?” 萧永嘉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的。甚至叫她出去打听消息时,情绪也是平静的。反倒阿菊自己气得不行,这会儿说起来,咬牙切齿,连声音都在发抖。 洛神简直是震惊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想知道,父母到底为何不和。可惜从前没人和她说。后来父母和好,这个困扰她多年的谜团,慢慢也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她没有想到,今天竟从阿菊嘴里说了出来。更没有想到,这竟然就是这几天导致母亲情绪反常的原因。 “菊嬷嬷,你先莫气。你和我说清楚,这几日到底又是怎生一回事?” 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安抚她,又追问了一句。 阿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这才又继续道出原委。 三天之前,高峤回来告诉萧永嘉,狱官上报,说邵氏病得很重,继续待在牢里怕是不妥。他知照了主管此案的萧道承,暂时将人提出,安置在了外头的一处住所里。 萧永嘉把事情告诉了阿菊。阿菊打发人去看,回来说那地方位于建康东郊,周围很是僻静。那个邵氏的弟弟邵奉之也跑了回来,照顾邵氏。 “你瞧着吧。她就是瞧准了高相公心软,记人的好。这回好不容易又巴住了,病必会越养越重。等她能走,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 阿菊冷笑着道。 洛神这才彻底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时沉默,没有说话。 “罢了罢了,不说了。好在高相公这回没有瞒着长公主,事事告知。料那贱人也掀不了什么风浪。小娘子你心中有数就行。长公主也是不想叫你知道的。” 阿菊检查完了行装,样样不缺,合上箱盖,转身对着洛神说道。 洛神想了一会儿,说:“菊嬷嬷,你去告诉阿娘一声,我还是在家再伴她几日吧。过几日再去京口,阿家应也不会见怪。” …… 阿菊走后,洛神出神了良久。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在父母不合的表象之后,竟然还横亘着如此一桩往事。 以她对父亲性格的了解,想必这许多年来,在他的心里,那个邵玉娘的死,一直是块心病。 虽然当年邵氏做出过那样的事,但在父亲的眼里,错不致死,即便后来得知那些被派去劫她的人和母亲无关,对于父亲而言,负疚之感,想必始终未曾彻底消去。 如今,他以为早已死去的人竟复生了。父亲必定如释重负。 洛神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父亲如今的做法。 但是,理解归理解。想叫她在这个问题上和父亲站同一立场,这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 姓邵的女人,竟然就是当初在京□□动的那个蒙面女天师!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京口的事,洛神对这个女人的复活现身,也是抱了极其抵触的态度。 父母两人在蹉跎了那么多年之后,好不容易终于和好,再几个月,母亲就要生产了。 她无法容忍这个女人在这种时候突然又现身,夹在父母的中间。 洛神太知道父母的性格了。 阿耶大约也是记取了当年的教训,这回终于没有隐瞒阿娘,坦坦荡荡,但他却是个认死理的人。在他的眼里,邵玉娘或许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对他有恩,因为一时犯错而遭到过度惩罚的女子。她侥幸死里逃生,这些年经历坎坷,诸多无奈,境况可怜,需要他的相帮。 阿娘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冲动了。对于阿耶的举动,她看起来很是通达。 但在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直如此毫无芥蒂下去? 不是洛神信不过父亲,而是信不过那个女人。 就凭邵玉娘当初在京口干过的那些事,洛神真的无法相信她是完全无辜的,只是被迫行事。 更何况,如今还用如此凑巧的方式,在父亲面前死而复生,博得他的同情,还顺利地落下了脚。 洛神没法拿善意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 她觉得邵玉娘别有用心。至少,对自己的父亲,她绝对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阿菊那最后的顾虑,正是洛神的顾虑。 或许,也就是阿娘的顾虑。 可是这种话,连阿娘都不好对阿耶明讲。更何况是自己这个做女儿的。 无凭无据,叫她怎么开口提醒父亲,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居心叵测? 洛神眉头紧锁,反复思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在京口,天师教掳妇人吸引教众这事被查出来前,便曾有过些品行不端的传言。有一回,街坊妇人来家中闲话,道那女天师的弟弟借着传教,勾搭镇上一个年轻妇人,被那家人发觉,闹起来要送官,后来得了钱,事情才平息下去。 当时妇人们都笑骂天师教蛇鼠一窝,就没几个正经的人,洛神听过,也没放在心上。此刻想起,心里一动。 她想到了一个法子。 未必一定有用。但哪怕,只是借此了解些姓邵的女人在诈死这些年中的经历,也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她用这种叫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再次横插在父母中间要好。 洛神立刻写了封信,叫人去将阿菊唤来,和她说了一番话,叫她尽快悄悄把信亲手送给一个人,请她帮忙。 …… 秦楼。 绿娘教完来学琴的女弟子,送走人,关门,对镜卸妆。 脖颈上的那道伤痕,印子褪得越来越浅了。 她有些不舍。心底深处,倒似是希望这伤疤永远都不要褪净才好。早已停用了那人送来的药膏。 那人很是精明。这事却糊涂得很。每次路过,上来坐时,问她伤口如何。听她说疤痕未消,便隔三差五,不停地送。 存胭脂的匣里,已是堆了好几只尚未启口的药瓶子了。 视线从镜中那段玉颈侧的伤痕,慢慢地转落到脸上。她怔怔望着镜中那张还当花信的容颜,眉间渐渐爬上一缕愁绪,出神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仆妇叩门,道有人寻她。 绿娘正想回绝,听有另一妇人说道:“娘子,我是替人传信的。” 绿娘一怔,感到这声音有点耳熟,急忙起身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中年妇人,态度恭敬,向她行了个礼,笑着递来一封信。 绿娘立刻认了出来。 这妇人正是那晚在船上,伴于李夫人身畔的那个仆妇。 她极是意外,忙接信,请她入内,关了门,又引她入座。 妇人自称阿菊,道小娘子还在等她回去,不敢坐。 绿娘明白了,立刻拆信。 果然是李夫人的亲笔所书。 绿娘看完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道:“烦请嬷嬷代我向夫人传话,说我记住了,必会安排妥当,尽早给她消息。” 阿菊上前,握住绿娘的手,低声道:“我家小娘子叫我再转你一话。这回的事,只要娘子答应相帮,不管最后消息如何,小娘子便又欠你一个天大人情。往后,必会相还。” 阿菊朝绿娘一笑,松开手,留下一只钱囊,快步离去。 第113章 第 113 章 建康东郊, 距离城门数里之外,一乡野, 村居院落。 邵奉之来此已有十来天了。周围僻静,往来只有村夫,白天人也寥寥。他又被邵玉娘叮嘱,不得潜入建康寻欢作乐。知事关重大, 自然不敢妄为,但这样的日子,叫过惯了放荡生活的他形同入牢, 颇有度日如年之感。 幸好这几天,终于叫他在附近得了一个极有乐趣的好去处。 说来也是巧,那日他送走替邵玉娘复诊的郎中, 回来在村道上闲走,偶见一辆小车从近旁走过。赶车的是个老苍头,车旁跟走了个十几岁的使唤丫头。那车只是乡下极其普通的青毡围车,却挂了幅桃红色的帘子, 立刻吸引了邵奉之的视线, 盯着瞧时,帘子掀开, 里头露出张年轻女子的脸, 十八九岁,风姿绰约, 桃花媚眼, 勾人魂魄。女子和看呆了的邵奉之对望, 嫣然一笑,放下帘子,去了。 邵奉之当时便心痒难耐,偷偷尾随,跟了上去。那车停在数里之外河畔的一间独宅之前,屋子占地不大,结有围墙。女子下了车,仿佛有所感应,回头远远看他一眼,又是一笑,袅袅婷婷,身影这才消失在了门后。 邵奉之又怎看不出来,这女子对自己应也有意?看她容貌美丽,如此穿衣打扮,又独自住在这种地方,倒颇像是建康城中那些大户男子安置在外的外室。 乡间生活枯燥,不知还要在此停留多久,忽然有了猎艳目标,他怎会轻易放过?在附近徘徊良久,又爬上墙头窥探,发现里头除了那个老苍头和小丫头,另外只有一个粗使仆妇,不见男子,胆子便大了,上去敲门,说是口渴路过,求碗水喝。当时被引进去,女子却未再露面,门帘之后,只露了半只桃红绣鞋,立了一立,旋即离去。 邵奉之借故在那户人家里停留许久,始终未再见那女子现身,只能怏怏离去。走在路上,心里正盘算着明日如何再来,小丫头竟从后追了上来,递上一方帕子,道是他方才落下的。他接过那方分明是女子的罗帕,看见上头竟然留字,约他半夜再来,顿时欣喜若狂,回了居处,若无其事,等到半夜,偷偷溜去赴约。 女子果然替他留了门,悄悄引他入内,灯下相见,容貌愈发动人,自称名叫阿桃,且果然如邵奉之先前所猜,是个京中官员的外室,原本住在城里,不幸前些时日被夫人发现,容不下她,被迫搬到乡下躲避,日子也没多久。官员惧内,只叫她安心在此住着,说有空便来看她,一连多日,却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阿桃说起,满腹牢骚。邵奉之甜言蜜语安慰,很快郎情妾意,解衣登床。 这女子不但貌美,床上手段更是过人,邵奉之得之,如获珍宝。这几天,夜夜等到半夜,趁着邵玉娘睡了,自己偷偷溜去私会。昨夜却因阿桃说那男人要来看她,幽会被阻,邵奉之辗转反侧,只觉相思如狂,好容易今晚能去了,实在等不到半夜,天一黑,见邵玉娘那屋的灯灭了,立刻溜了出去,再次来到阿桃住处。 阿桃今夜不但等他,精心打扮,还特意准备了一桌酒菜。 一夜未见,如隔三秋,两人相见愈发亲热,吃酒作乐,半醉逍遥之时,阿桃忽然流泪,伤心说道:“我本良家女子,奈何家贫,因了几分姿色,被那糟老头儿霸占,过着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老头儿活着,我勉强衣食有靠。万一哪日他死了,或是被他夫人逼着弃了我,这世间,恐怕便再无我的立足之地了。” 美人如此伤心落泪,邵奉之心疼不已,张口便说要保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阿桃呸了声:“说得好听!我都委身于你了,对你痴心一片,你却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一回事。到如今还只知道你一个名字,住在附近罢了,每晚都是来了就走,连个囫囵夜也未曾陪我过!家里必定有人,我也不用指望别的了。况且,你当我刚来这里不知道么?附近不过都是些土里刨食的乡野村户,你便是家里有几亩地,又如何保我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邵奉之腹内酒意一阵翻涌,直冲而上:“我家里没人,不过一个阿姊,管我严了些,不许我在外过夜罢了。你莫小瞧我!莫说我祖上从前在江北是望姓大家,只因时运不济,如今败落。便是我,不久之后,必定也是要再次飞黄腾达,富贵不可限量!” 阿桃方才还在落泪,这会儿却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邵奉之说:“哎哟,你这牛皮吹的,快把我这屋顶都掀翻了!打住吧。我和你相好,一没图你钱财,二没要你名分,本就只是爱慕你的人才风流,更没指望过你富贵腾达,你何苦又拿这话来骗我呢?” 邵奉之正在兴头上,看她样子,分明不信自己,如何还忍得住,面红耳赤地道:“新安王听说过吧?建康城中的大人物!我那个亲阿姊,便是新安王的心腹,正在助他大事!等日后事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我这话,哪里骗你了?” 阿桃双目微动,笑着问是何等大事。 邵奉之搂住阿桃,笑说:“你管何事?总之有我,你放心便是。日后等我富贵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阿桃终于面露喜色,愈发柔媚承欢。邵奉之得意洋洋,不觉醉酒,一觉醒来,已是下半夜了,虽还不舍离去,却知今夜自己溜出早,怕邵玉娘发觉了,不敢再留到天明。和阿桃依依离别,约好明晚再来,匆匆离去,回了居所,也不走院门,从矮墙翻墙入内,蹑手蹑脚正要回自己的屋,邵玉娘那屋的灯亮了,门打开,那个从牢里跟过来的,既伺候,也兼看守的婆子走了出来,叫他进去。 邵奉之无奈,硬着头皮入内。邵玉娘打发走了婆子,命他关门。 邵奉之见她靠坐在床上,伤病还没好,一脸病态,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却极是严厉,问他去了哪里。 他起先还想隐瞒,只说自己睡不着觉,出去赏月吹风了。邵玉娘又怎会相信?再三追问。邵奉之知瞒不过去,终于吞吞吐吐承认,道前些日偶然认识了一个做人外室的女子,两人好上了,晚上刚从那女子住处回来。 邵玉娘强行忍怒,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悄悄到门窗处先察看了一番,这才转身,低声叱骂:“那婆子从牢里跟我来此,高峤不知,我却知道,她必是新安王的人。我这里一有异常,他那里就会知道!我受了这么多年苦,忍辱负重,好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眼看就有希望了。我想着你是我的亲弟弟,往后有事还要靠你,这才将你留在我的身边。你却怎的如此不争气?才几日,竟就给我拈花惹草?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疏忽坏事,我和你何去何从?你以为经过这回的事,教首还能容我?这边不成,咱们能像以前一样,再回天师教去?” 邵奉之知道,大约半年前开始,自己的姐姐,得到了建康城里一位大人物的暗中庇护,这才得以在朝廷禁令之下,依然留在建康。 那位大人物,便是新安王萧道承。 萧道承一向信奉天师教。新帝登基之时,教首吴仓还曾得以入建康朝贺,当时被请入王府,奉为座上之宾,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后来高峤限制天师教的活动。除在各郡县下发限令之外,建康更是颁布了严厉的禁令,他们这些人,才不得不离开建康。 多年以来,新安王以奉教为名,和天师教往来,继而暗中渐渐施加影响。如今的这位教首吴仓,便是当年在江中救起邵玉娘和邵奉之的人。当时他已是坛主。就是在新安王的扶持下,他才于数年之前,登上了教首之位。 因为邵玉娘和吴仓的特殊关系,邵奉之也得以知道了些关于天师教的机密之事。 邵奉之远远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也不蠢。天师教弟子众多,民间信众更是广布。他知道新安王想控制天师教,为他所用。吴仓对新安王,表面上毕恭毕敬,但是吴仓这个人,也远不似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吴仓的家世,追溯起来,也和邵氏姐弟差不多,从前在北方,有头有脸,朝廷南渡之后,家道迅速沦落。到了这一代,已是籍籍无名,完全被排斥在了上升的官途之外。 如此乱世,朝廷羸弱,但凡有点能力的人,谁不想做一番大事? 吴仓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表面上依附于新安王,借着他的助力,终于做了天师教的教首,但这几年,暗中一直在积蓄力量。可笑新安王,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一直牢牢掌控着天师教。 年初,高峤开始打击天师教。新安王不敢和高峤力争,暗中命令吴仓暂时顺着朝廷,收敛势力。吴仓对此很是不满,但知时机还没成熟,不敢造次,只能答应下来,含恨离开建康。 但是邵玉娘却不肯走。就是在那个时候,暗中去寻萧道承。萧道承得知她和高峤从前的渊源,狂喜,将她秘密留在了建康。 那个时候,邵奉之就明白了,自己的姐姐,是借机想要彻底抛开天师教,投向萧道承。 她在教中多年,又曾侍奉吴仓,知道许多天师教的机密。 一旦吴仓知道她越过自己投了萧道承,怎么可能留他姐弟活于世上? 邵奉之顿时被邵玉娘的这番话给点醒,后怕不已,慌忙认错。 邵玉娘沉着脸,问那和他幽会的女子的详情。 邵奉之不敢再瞒,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邵玉娘眉头紧蹙,骂道:“这种京官外室,你竟也敢勾搭?被人发现,找上门来,如何收场?坏了事,又如何向新安王交代?” 邵奉之冷汗直流,不住地发誓,道再也不敢去了。 邵玉娘又问他,有无向那女子透漏过身份。 邵奉之忙道:“阿姊放心,我连报给她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微一变。 邵玉娘立刻便觉察了,追问他是否和那女子说过不该说的话。 邵奉之起先不敢承认,被一再逼问,终于吞吞吐吐地道:“我今夜多喝了几杯,一时失言,在她面前,仿佛提过一句阿姊和新安王的关系……” 邵玉娘大怒,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邵奉之捂住脸,慌忙道:“阿姊息怒!我只就如此提了一句。绝未再多说过半句别话!应当无事的!” 邵玉娘为博取高峤同情,先前在牢中,受的拷打和后来的病痛,全是实打实的,毫无半点作假。此刻怒火攻心,人一时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被邵奉之一把扶住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脸,眼底闪过一道阴冷之色。 “那户人家,人一个也不能留。今夜你就回去,趁着他们不备,给我把事情办掉!”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 深夜,秦楼的门,被一个老苍头给叩开了。 没过多久,一辆小车,从秦楼后门悄然离开,去往高氏府邸。 子时末,小车停在高家后门的巷子口,绿娘从车中下来,匆匆来到那扇门前。 她深夜亲自而来,是为送信。信是交给高家小娘子的。 后门这里的门房,早些日前,便已得过洛神的吩咐,说若有人来给自己送信,无论何时,便是半夜,也要立刻通知。 那封送来的信,很快转到了洛神的手里。 那日传信绿娘之后,这些天,洛神一直在等她的消息。 前几日,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道她安排的人进展顺利,一旦打听到了什么,立刻给她送来。 又等了数日,今夜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洛神从睡梦中被唤醒,匆忙起身开门,接过阿菊递入的信,看了一遍,吃惊不已。 “怎样?打听到了什么?” 阿菊在旁举着灯火照亮,催问洛神,神色有些激动。 绿娘用的那人,据说极是机灵。如此半夜送信,打听到的消息,必定重要。何况看小娘子这表情,绝对不是小事。 洛神反应了过来,心中的惊诧,简直难以言表。 她实在没有想到,请人通过邵奉之去了解邵玉娘的平生经历,竟会引出如此一个平日她根本没有多加留意的大人物。 新安王萧道承! 绿娘信中说,事情未必做准,也有可能是邵奉之在阿桃面前吹嘘。但因事关重大,阿桃不敢耽误,趁邵奉之睡去,当时就打发老苍头连夜送信,她便也连夜转信,以供洛神自己定夺。 倘若邵奉之的话是真的,事态实在是超出了洛神原本的想象。 她又看了一遍,压下加快的心跳,持着信,立刻去往父母居所。 …… 深夜,高峤依然迟迟难眠。 他心事重重,听着身畔的妻子,终于发出了沉睡的均匀的轻微呼吸之声,悄悄起身,出房来到书房,点亮烛火,坐于案后,再次取出一封信,展开,又读了一遍。 这信来自李穆。便是前次营救陆柬之成功之后他发来的。当时一起来了两封。一封写给自己的女儿,这封,写给自己。 李穆在信里,向他讲了长安的状况和陇西的局势,表述了他接下来意欲平定陇西的计划。 这些都在高峤的意料之中。 叫高峤感到意外的,是他在信末附上的一段话。 李穆说,出兵之前,那日三人议事过后,新安王曾又与他私下谈了一番话,言明利害。言谈间,多有劝自己明哲自保之意。新安王想必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自己愚钝,又身为外臣,对士族皇室间的利害纷争,向来不大关心,亦不可理解。此次写信,忽然想起这桩旧事,依然不解,遂随笔添上,盼日后若有机会,能得高峤指点,以示迷津。 信末的这段话,看似仿佛真的只是他随笔添注,在向高峤求教。 但以高峤对他的了解,怎可能相信? 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李穆言下之意。 他分明是在委婉提醒自己,新安王阳奉阴违,有意借此机会削弱世家,从中渔利。 世家倘若彻底落没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高峤心知肚明。 对于高峤来说,即便知道新安王乃至他身后的帝后真有这样的意图,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朝廷为官几十年,他见过太多如此的阴谋和算计了。 倘若这是真的,他唯一的感觉,便是绝望,彻底的绝望。 他知道李穆不会凭空捏造。但他真的不愿相信,萧道承和年轻的帝后,也与他们之前的萧室一样,将皇室和世家的权利之争,放在了家国之上。 新登基的帝后和他们随后表现出来的一言一行,曾让高峤原本已经起了退念的疲惫的心,再次慢慢复苏,甚至起了希望,再次生出了一种南朝或许能够就此中兴的幻想和期待。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希望和期待,哪怕再累,他也是甘之如饴。 但是,就是李穆信中这段看似轻飘飘的话,在高峤的心里,扎入了一根刺。 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那天之后,面对着萧道承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帝后,心里,总是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淡淡的绝望之感。 他希望这只是李穆多心,希望那日萧道承和他私下的一番谈话,只是出于萧对局势误判而导致的一种悲观坚持罢了。 毕竟,当时当着自己的面,他也曾反对过出兵。 但心底,那种隐隐的不详之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尤其最近这事,如此巧合,恰好又和萧道承有关。 高峤视线落在信上,眉头紧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下轻悄的叩门之声,接着,门被推开了。 高峤抬头,见女儿竟站在门口,不禁惊讶,将信收起,问道:“如此晚了,你怎还没睡?” 洛神入内,望着父亲,说道:“阿耶,女儿前些日瞒着你,做了件要被你责备的事。但女儿打听了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女儿自己不敢妄下论断,请阿耶定夺。” 她将那封信呈了上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父亲很快便走了。 洛神望着他匆匆而去的凝重背影, 眼前却还浮现着片刻之前,他刚看完这信时的眼神。 当时他脸色发青, 视线僵在了手中那张纸上。 他盯着信的眼神,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失望,极度的失望。 洛神甚至有一种感觉, 父亲眼底里的某种光芒,就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这薄薄的一张纸和上头的那些字, 正如她的所愿,证实了她原先的猜疑。这一刻,她原本应当感到轻松。 但是她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感。 因为父亲的这反应, 她的心里,甚至感到难过。 那些披着或伪善无辜,或道貌岸然面孔的魑魅魍魉,在太阳之下纵情狂欢, 翩翩起舞。而真正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和国家做些事情的人, 不但负重前行,步履维艰, 还要时刻提防着隐藏在黑暗里的不知何时便要杀出的伪装和欺骗。 建康这座皇城里, 布满了层出不穷的阴谋,充斥了防不胜防的背叛。 耳畔忽然仿佛响起了这一句话。 她想起来了。 这是那一夜, 她的郎君李穆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洛神抬眼, 看见母亲来了。 “阿娘!” 洛神急忙迎上, 扶住了她。 “你阿耶走了?”萧永嘉问。 洛神望了眼同行的阿菊,知她应已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点头:“阿耶出城去了。嘱说不要走漏风声。” 萧永嘉慢慢坐了下来。 洛神见她面带倦色,眼睛下方一圈淡淡青色淤痕,劝道:“阿娘,你放心去睡吧。阿耶对那个邵氏,最多只是感念旧恩,绝无别意。何况又知道邵氏听命于新安王了,更不会再听信她的花言巧语。” 萧永嘉摇了摇头。 “阿弥,你以为阿娘还会担心你阿耶对这女人有意?年轻时他便无心,何况是现在。只怪阿娘从前不懂事,没处理好事,以致引发仇怨,祸绵至今。如今阿娘也只担心你阿耶过于念旧,万一被人蒙蔽,惹祸上身。” “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那位绿娘,从前先替敬臣作证,如今更是帮了这个大忙,日后定要好好谢她。” 洛神说:“我知道。” 萧永嘉沉吟了下。 “还有那位阿桃,她身边可有人跟着?邵氏这趟回来,处心积虑,必定处处小心。万一被她知道邵奉之在外吐露了消息,我怕她会对人不利。” “阿娘放心。绿娘先前安排她过去时,持我手书,向李都卫借了人,在那里一道住了下来,以防不测。况且,阿耶今夜也会寻她问话的,问完了话,便会送她回城。” 萧永嘉点头。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今夜建康,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叫高七把人全都叫起来,不要睡了。门闭紧,拿好家伙,以防万一。” …… 月黑风高,四野无人。 邵奉之走了数里的路,悄悄又回了阿桃的住所之外,在附近徘徊了片刻。 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院中屋里的人,此刻必定也在熟睡着。 邵玉娘逼他杀死阿桃,以除后患。 杀了阿桃,为了避免被牵出自己,那几个见过他的仆从,自然也要一并弄死。 对付这几人,一个老苍头,几个女流,对于邵奉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一口气杀这么多人,还不能让官府查到自己的头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杀人,后纵火,让人以为这家人,今夜全都死于一场意外大火。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拍开了门。 阿桃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披衣出房迎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问他怎又去而复返。 邵奉之看了眼屋里还没收拾掉的残酒,叫那仆妇下去,关了门。 “你不是埋怨我没有陪你过完一个囫囵夜吗?我阿姐睡死了,我实在是想你,索性又回来,今晚就陪你一个囫囵夜。” 说着将人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怀中摸出一方包着东西的手帕,笑嘻嘻地递了过去,说道:“瞧瞧,我送你的,好东西。” 阿桃接过,打开帕子,见里头包了一只通体碧翠的玉镯,呦了一声:“真送我的啊?” “极好的琼玉。快试试,看合腕不?” 邵奉之催她。 阿桃眉开眼笑,拿起玉镯,冲着烛台上的火照着,欣赏着镯子水色,嘴里说:“不是我不信你,我从前听说啊,有人拿不值钱的珉石哄人,说什么价值千金,不就是欺负人不识货吗?你说,拿不出来就算了,拿个石头雕的破烂跳脱冒充,这也太缺德了……” 邵奉之盯着她的背影,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心中七上八下,眼前忽然掠过邵玉娘盯着自己的那两道阴冷目光,一咬牙,抬起双手,十指蓄力,箕张如爪,正要从后掐住她的脖颈,冷不防见她转头,吓了一跳,两手一时收不回来,僵在半空。 “你做什么呢?” 阿桃睨了眼他朝着自己伸来,却又硬生生架住的两只爪状的手,笑眯眯地问。 邵奉之面露尬色,忙收爪。 “还能做甚,我这不是想抱你吗——快叫我抱抱,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便想死我了——” 说着,笑嘻嘻地要抱她。 阿桃掩嘴笑,忽然指着他身后,道:“你瞧,后头还有人呢。” 邵奉之一愣,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并不见人。正要转头,耳畔“嗡”的一声,后脑随之剧痛,仿佛被人击了一记闷棍,猛地回头,见阿桃手里抓着烛台,底座一角,仿佛沾上了点暗红的颜色。 邵奉之定了定神,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手掌心里,一片血迹。 他怒目圆睁,和阿桃对视了片刻,突然露出凶光,弯腰,从靴筒里一把拔出匕首,朝她刺去。 阿桃飞快后退,伸手扯了扯墙上的一根绳,外头响起铃声,那声未落,“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邵奉之转头,吃惊地看到冲入了两个孔武汉子,一左一右,朝着自己扑来。 两人身手极是敏捷,下手又狠,邵奉之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被死死按在地上,双臂反扭在后,关节犹如折断,疼痛难当,惨叫了一声,匕首脱手而出。 阿桃将玉镯套到自己腕上,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这才袅袅行来。 “好歹也是相好过一场,我方才分明提醒过你,后头有人,你就是不信。这不,转头就吃了个亏。罢了罢了,你既无情,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说完双手叉腰,狠狠踢了地上的邵奉之几脚,这才看向对面二人,娇笑道:“多亏两位哥哥机警,救了我一命。下回有空,记得找我,我给哥哥唱曲儿听,不要你们的钱。” 这两人都是李协的手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平日杀人放火不带眨眼,这些天被派来这里保护阿桃,事情轻松,却是受了不少煎熬。无事藏在柴房里,邵奉之来与阿桃相会,便守在外头,约定以拉绳响铃代表危险。 这几天,响铃没听到,隐隐约约地,却是入耳了不少屋里发出的亲热之声,此刻见她这般模样,面红耳赤,哪敢多看,三两下打晕了邵奉之,将人拖了出去,绑牢,关在柴房里,等着天明上报。 邵奉之从昏死中苏醒,回想方才之事,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应是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悔恨万分,想要逃走,却又哪里来的机会,还能再让他脱身?正惶恐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门口立了一人。 邵奉之抬起头,借着门外那些随从手中举着的火杖之光,看清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眉目清朗,姿容儒雅,两道目光却极其严厉,正落在自己身上。 高峤这么快便来了! “就是他!说他阿姊是新安王的心腹,方才还想回来杀我!” 阿桃出来指认。 邵奉之刹那间心死如灰,恐惧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饶命。 …… 高峤赶到安置邵玉娘养病的地方。到了,见门扉紧闭,一片昏黑,命人破门入内。 婆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邵玉娘仿佛也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有气无力,怯怯地望着高峤。 高峤命人将邵奉之带了进来,冷冷地道:“邵氏,你先是勾结新安王,假意入狱蒙蔽我。今夜你的这个好弟弟,想要杀人灭口,也是你指使的吧?” 邵奉之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看向邵玉娘。 邵玉娘脸色苍白,定定地望着一脸怒容的高峤,半晌,一语不发。 “邵氏,新安王和你处心积虑,谋算于我,到底意欲何为?” 高峤见她不说话,勃然大怒,拔剑指她。 两行眼泪,从邵玉娘的眼中倏然滚落。她从床上挣扎着,爬了下来,跪在地上,泣道:“高相公,我认罪!先前入狱确是有意为之,今晚叫我阿弟杀人,也是我的指使。但我真是迫于无奈!我是被新安王逼的!” “半年之前,朝廷下了禁令,不许我等滞留建康,我想走时,新安王寻了过来,以我姐弟性命为胁,要我听命于他。我入狱,得见相公之面,全都是新安王的安排!他此前有过严令,道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我听命于他的话,否则,叫我阿弟死无葬身之地。新安王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若是叫他知道了,我阿弟必定没命。我实在惧怕,迫于无奈,今夜才叫我阿弟杀人……” 她哀哀痛哭,不住地磕头:“全是我的罪,和我阿弟无关。高相公你要杀,杀我便是!求你看在当年情面之上,怜我这些年的不易,饶了我的阿弟。往后我必洗心革面,再不敢做这些罪事了……” 高峤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邵氏,你还知道自己做下罪事?从前你做的事,尚可以你身在教中,身不由己为由开脱。事到如今,你却还是一错再错,罪行累累!便是我高峤念旧容你,国法也是难容!” 邵玉娘慢慢抬起脸,望着高峤,泪眼朦胧地道:“高相公,你说的是。我当年有幸结识你,被带回建康,便是为奴为婢,也是我的福分,我却一时糊涂,做下错事。那时便是死了,也是我罪有应得,偏侥幸逃生,从此身陷污泥,身不由己,忍辱活到今日……” “我父母早亡,家族无靠,多年以来,和阿弟相依为命。当日被新安王如此威胁,连教首也听命于他,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如何?当时本也想过的,去向相公求救,却怕再次引来长公主的误会猜忌,若是惹你夫妇再次不和,我欲如何自处?实在不敢,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照他吩咐行事……” “新安王要你图谋为何?你还不招来!” 高峤打断了她的话,厉声喝道。 “我早就想向相公禀明了,只是从前太过惧怕他们。今日我也不怕了,我全说出来!我在天师教多年,知道些天师教的秘密勾当。新安王和天师教从前往来,表面看起来是在奉教,实则暗中控制了天师教。他命教首吴仓发展教众,多地暗蓄兵器,以助他日后图谋作乱。我这话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新安王逼我欺骗高相公,目的,也是为了博取相公你的信任,好将我安插在你身边,伺机而动,好方便他日后的大事。” 高峤额头青筋跳动,握着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高相公,你千万不要被新安王给蒙蔽了。他表面忠善,实则心机深沉,以退为进,利用你和帝后对他的信任,意图瓦解世家,操控帝后,等待日后时机成熟,他再谋划大事!” 眼泪从她面庞流下,她的神色凄凉无比。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知我罪不可赦,再无颜苟活于世,我这就去了,只求相公,看在往昔和今日我将功折罪的份上,饶我阿弟不死,我感激不尽,来生,我再做牛做马,报答相公!” 她白着张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闭目,朝着高峤手中握着的剑尖,挺胸,猛地扑了上来。 高峤略一迟疑,立刻收手,却还是迟了些,剑尖已入邵玉娘的胸,刺入寸余,随着高峤收剑,一道鲜血,从她胸口伤处汩汩而下。 邵玉娘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之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姊!阿姊!” 邵奉之爬到邵玉娘的身边唤她,涕泪交加,又不住地求饶。 高峤盯着邵玉娘那张双目紧闭,不见半分血色的脸,双眉紧皱,眼皮子不住地跳,沉吟了片刻,命人将邵氏姐弟带回城中投牢,旋即出来,唤来同行的李协,低声嘱了几句。 李协吃惊,自然无不遵照,一行人立刻纵马,朝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 深夜,一道人影从皇宫的一扇小门里进去,畅行无阻,一路疾奔,很快到了皇后高雍容的寝宫之外。 皇帝今夜依旧宿在华林园里。高雍容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完密报,脸色煞白,在寝宫里来回不停地踱步,焦虑万分。 消息来自于邵氏身边的那个牢婆。 牢婆原本是被萧道承收买的,命她监视邵玉娘。但萧道承没想到,高雍容竟对他也留了一手,暗中将那牢婆又收为己用。 今晚邵奉之猎艳失口,邵玉娘为绝后患,逼迫邵奉之去杀人灭口,这事自然瞒不过牢婆。邵奉之去了后,久久不回,更不见期望中的火光生起,邵玉娘和牢婆便知事情有变。牢婆当时秘密召来眼线,去往阿桃住处打探消息,得知邵奉之极有可能已经被抓。 当时邵玉娘就意识到,自己应是中了圈套,极其恐惧,叫这牢婆立刻去给萧道承通报消息,自己也想先逃,被牢婆给阻拦下来。邵玉娘这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个牢婆,竟也不是萧道承的人。 牢婆当时对她说:“你还能去哪里?你们中了高峤的圈套,和新安王的关系败露,就算此刻运气好,被你逃走了,你以为日后,你还有机会复仇?” “长公主当年害你至此地步。你若逃走,往后,你就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暗处,看着她生儿子,和高峤夫唱妇随,白头偕老。我若是你,这般活着,必定比死还要难受。” “如今你还做梦,想再靠着新安王?高峤知道了新安王拿你算计他,还能容他如同从前?” “贵人说了,只要你听话,不但保你不死,日后必定还会助你复仇。” 就是如此几句话,叫邵玉娘死心塌地,再次投靠了那个“贵人”,在高峤到来之后,说了那样一番话。 对于高雍容而言,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让萧道承放出邵玉娘,是因为陆家已彻底退出朝廷,许氏也龟缩了起来,一批日后将要听命于皇权的新的朝廷势力,正在慢慢培植起来。 世家对朝廷的掌控,开始减弱,如今只有高峤独大。 在高雍容的计划里,她是想让邵玉娘接近高峤,离间高峤夫妇,最后若能以当年旧情打动高峤,将人收了,则从此如同在他身边安插了一双眼目。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邵玉娘和新安王的关系就暴露在了高峤的面前。 一旦新安王在高峤那里失去了他那张忠直的面具,对于高雍容的而言,这个人,便再也没有从前的利用价值了。 更不用说,高峤再追查下去,新安王势必牵出自己,那么从前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乌有。 倘若面临如此境况,她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保新安王,两人合力,和高峤翻脸,铲除高峤。 要么弃车保帅,斩臂保命,舍新安王,继续留用高峤。 对于她来说,这其实远远不是什么难以定夺的抉择。 就如今的朝廷局势而言,十个新安王,也比不过一个高峤。 在自己能够彻底完全地掌控这个朝廷之前,高峤和他所代表的高氏,对于她的作用,无人能够替代。 更何况,新安王,也并非真的一定就对自己死心塌地。 就在这一刻,高雍容忽然感到无比的庆幸。 幸好自己未雨绸缪,算无遗策,在放出邵玉娘这颗棋子之前,早早就做好了万一事败的准备,在邵氏那里安插牢婆的时候,便提早叮嘱过牢婆应当如何说话行事。 高峤今夜应当就会对萧道承动手。 情况紧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再不犹豫,很快下了决心,唤来亲信,命即刻赶往新安王府,递送消息。 …… 王府距离皇宫不远。今夜举办了一场宴乐,宾主尽欢,才结束不久。萧道承喝得半醉,搂着一个宠妾,正酣眠于榻,突然被人唤醒,道那牢婆遣人送来了急报,立刻酒醒,急忙召见。得知竟是自己安排邵玉娘入狱、命她接近高峤的事情败露了,邵玉娘今夜已被高峤所控,为保命,将事情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诬陷他图谋作乱,惊惧万分,一时方寸大乱。 这几年间,在朝廷里,虽然他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了一拨拥有军队的地方方伯,但和高氏相比,他的那点军力和威望,如同流萤之于星月,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这也是为何他格外看重天师教的缘故。在高峤下了那道禁教令前,他借着奉教之名,对天师教在各地招募弟子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 天师教教众遍布大虞境内,倘若发动起来,将会成为一支何等壮观的力量?从某种意义来说,掌控天师教,便也如同掌控了一支变相的庞大军队。 教首吴仓,对他言听计从,朝廷里,随着陆、许两家的败落,自己的人,也正慢慢提拔而起。 他正春风得意,做梦也未曾想过,今日竟会在邵玉娘这道他原本很是放心的关节上,出了如此一个致命的纰漏! 高峤得知这些事情,要对付他,轻而易举。 他又怎会放过自己? 前半夜喝下去的酒,顷刻间化为冷汗,从萧道承全身上下的每一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渗出。 他跳了起来,立刻要去皇宫,又猛地停住脚步,召来自己的亲信,递出手令,命速紧召齐听命于自己的羽林军,以刚刚获悉北方奸细潜入建康为由,连夜把控住四边城门和皇宫各门,不放任何人马进出,再派出一队人,去往高家附近埋伏下去,一旦得令,立刻冲进去拿人。安排妥后,火速赶往皇宫,叫起了高雍容。 高雍容从寝殿出来,坐了下去,犹打着哈欠,不快地道:“何事?如此深夜,还来此扰我?领你进来的虽都是亲信,但皇宫眼杂,万一落人眼目,该当如何?” 萧道承喘息未定,将自己方才收到的消息讲了一遍。 高雍容露出惊骇之色,猛地站了起来:“该死!竟然会出如此纰漏!这可如何是好?” 萧道承道:“我收到了消息,入宫就是和你商议此事。你先安心,我已有应对。高峤既知道你我谋算于他,岂会容忍?方才我已以抓奸细为名,调了人马,暂时把控住了四边城门,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杀了高峤!” 高雍容仿佛吃了一惊,不语。 萧道承力劝:“你不要怕,只要你点头,杀高峤的事,交给我来做,他死了,对外宣称暴病便可,后头,也有我替你和陛下挡着!如今朝廷局势,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朝廷新臣,皆出自你我。你又是高家之人,只要你出面说话,广陵军若敢生变,那便是公然造反!他们未必就有这个胆子。且不瞒你说,我也已有一支军队,虽暂时不能和广陵军相比,但加上天师教的助力,真若有事,未必不能和广陵军一拼!” “且你莫忘了,吴兴王如今在封地,活得可还是好好的!高峤知道了你和陛下对他的谋算,怎可能像从前那样倾力相助?以他的势力,要废立一个皇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雍容仿佛有所动心,却还是犹豫不决。 萧道承焦躁不已,催促道:“李协听命于高峤,人马又多于我。留给你我时刻已是不多!此刻你若再犹疑不决,明日这个天下,怕就要换个模样了!”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宫人急奔入内,声音惶急,喊道:“皇后,不好了!说都卫的人和羽林在城门附近打了起来!” “皇后,高峤都动手了!你竟还没想好?” 萧道承作势,手握佩剑剑柄,上前厉声喝道,双目盯着高雍容,隐隐露出威逼之态。 高雍容面露惊慌:“我若是答应,此刻要我做何事?” 萧道承松了口气,立刻道:“只消你将陛下符印交给我,我将全部羽林和宿卫军调来,便能控制建康,拿下高峤!” 高雍容点头:“好,我这就叫人给你取!” 她后退了几步,高声道:“来人,取陛下符印!”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殿内殿外,幕帘之后,突然之间,涌出了几十名手持刀斧的宫卫,将萧道承团团围在了中间。 萧道承双目陡然圆睁,一把拔出佩剑,厉声道:“高雍容,你想干什么?” 高雍容立在宫卫之后,面上再见不到半点方才的惊恐之色,盯着神色大变的萧道承,冷冷地道:“新安王,有件事,你弄错了。高相公是知道了你在利用邵氏谋算于他,并不知道我。你是为了自己,这才撺掇我去杀他。我好好地做着我的皇后,为何要跟着你害自己的伯父,杀大虞的朝廷肱骨?” 萧道承仿佛惊呆了,双目死死地盯着高雍容,犹如第一回认识她似的,一时间,竟连方才的愤怒表情也消失了。 “好,好!” 他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声音微微发抖。 “原来你竟是如此一个心机深沉之人!怪我眼盲,当初竟会被你蒙蔽!狡兔死,走狗烹!我费尽了心机,当初助东阳王登基,又助你将许、陆两家赶出朝廷,替你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终了你竟如此对我!最毒妇人心!早知你如此,当初先帝死时,我就该顺高峤之言,自己登基上位,又何来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 高雍容冷笑。 “你当我不知?你暗中和天师教往来,难道不是为了图谋日后大事?如今任用的那些官员,又哪个不是先言新安王,后知陛下?至于当初,你力辞我伯父抬举,看似无心皇位,其实不过只是因你尚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 “当时我伯父心生去意,谁人不知?你威望不够,势力不足,朝廷被世家把持,你若上位,少了我伯父的倾力相帮,你萧道承算个什么东西,靠你自己,能坐牢皇位?最多不过又是一条被世家拿捏在手上的可怜虫罢了!” “你打的主意,不过是借我之手,将世家先行除去,等你羽翼丰满,把持住了朝廷,日后,陛下与我,还不是由你拿捏?” “你这贱妇!” 萧道承破口大骂,挥剑胡乱劈杀,状若疯狂。 “杀了他!” 高雍容喊道,声音尖锐无比。 萧道承身中数刀,转头要逃,却又如何逃脱得掉?才跑了几步,便被宫卫拦住,刀斧再次相向,顷刻间,又中了十来下的砍杀,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摊大摊的血,迅速地从他身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纵横伤口里涌出,蔓延开来,淌在平滑的宫殿地面之上。 闷密的空气里,也弥漫满了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高雍容命人都退了出去,慢慢地来到萧道承的身边,蹲了下去,凝视着地上那个还没死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翕动着唇,用含混的听不大清楚的恶毒之语诅咒着自己的男子。 她充耳不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又带了些伤感。 “原本我想着,日后,只要你不逼我太甚,我便绝不先和你翻脸,毕竟……” 她停住,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 “今日之事,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何况,你也死得不冤。你安心去吧。你的儿子们,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的……” “毒妇……你必不得好死……” 萧道成目眦欲裂,涌着血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句清楚的咒骂之声。在说出用他胸中残余的最后一口气所发的这咒骂之后,身体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高雍容盯了地上尸首片刻,神色渐渐转为冷漠,慢慢地站了起来,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第115章 第 115 章 和母亲的预想一样。毫无预兆地, 这一夜,到了凌晨大约丑时的点刻, 夜的宁静被打破了。 当时洛神伴在萧永嘉的身畔,高七忽然跑来,说府邸外头被羽林给包围了,问话, 道是今夜城中发现了北方来的奸细,新安王正全城缉拿,为免惊扰高家之人, 特意派了那些人来保护。他已照了长公主之前的吩咐,将前后大门闭死,全部家丁持械, 守在门后,严阵以待。 满府仆妇侍女,很快也都得知消息,猜到城里必是出了什么乱子。 这些年外头虽不太平, 隔三差五地出事, 今天东南贼患,明日藩王作乱, 但建康城却一直平平安安的, 从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众人起先有些担心,但见主母端坐前堂, 神色沉静, 丝毫不见慌张, 渐渐便也都定下了心神。阿菊和管事将人全都集在了后院,落锁连通前后的那道垂花门,洛神陪在母亲的身边,开始了等待。 外头被包围,消息传不进来,也不知此刻城里到底如何了。 洛神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为了探查邵氏的一个举动,无意之间,竟会引出如此一场乱子。 她陪在萧永嘉的身边,在仆妇和侍女的面前,看起来亦是镇定自如,和自己的母亲没什么两样,但是心底却有些担忧。 新安王竟然敢派人来包围自家了,很明显,他先前处心积虑将邵玉娘推到父亲身边的目的,绝非一般,今夜必是知道事情败露,父亲不会容他,这才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她担心在外的父亲。更担心家里这么快就被围住,消息进不来,也出不去,万一那些人丧心病狂强行攻门,高七带领的这群家中下人,恐怕难以支撑多久。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担忧。才没片刻,外头忽然发出一阵鼎沸似的喧嚣杂声,守在垂花门后的仆妇惊慌地来报讯,说叛军开始攻门,又放了火,人站在院子里,都能看到前后门的方向,跳跃着一片火光。 后院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仆妇侍女们再次露出惊慌之色,纷纷看着萧永嘉。 萧永嘉神色凝重,却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只叫人再去打听。 叛军并没有打进来。 大约一炷香后,外头的嘈杂声渐渐消停,仆妇又跑了进来,这回脸上带笑,说方才那些叛军企图攻入之时,李都卫带了一队人马赶到了,镇了叛军,只几个家丁受了轻伤,其余人,皆安然无事。 众人无不松了一口大气,面露喜色。 离天亮还一会儿,前后门的火被扑灭后,萧永嘉叫高七安顿好那几个受了伤的人,便命跟前的仆妇侍女都散去歇了。 李协很快来见萧永嘉,报上了消息。 洛神这才知道,新安王不但连夜调人企图控制城门,还把住了皇宫的大门。父亲带人也赶往皇宫去了,不知事态到底怎样。 李协禀完情况,便匆匆离去。 母亲已是熬了大半宿,家门外的险情既解除,洛神送她回房,和阿菊服侍她躺了下去。 萧永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洛神也躺下,将女儿搂入怀里。 洛神闻着母亲身上散发出的她从小就很喜欢的那种好闻的淡淡幽香,低声道:“阿娘,叛军打门时,你都不慌。” 萧永嘉道:“阿娘也慌。但阿娘知道,你阿耶会记着咱们的。” 洛神点了点头。 “莫担心了。今夜虽事发突然,但你阿耶必能处置。你若实在睡不着,便陪着阿娘,咱们一道等你阿耶的消息。” 洛神贴在母亲的胸前,手轻轻搭了过来,小心地护着她的肚子,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夜,建康城里的许多居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和高家人一样,彻夜无眠,在周围那些时近时远的打杀声和士兵调拨跑动所发的嘈杂声里,关紧门户,心惊胆战地熬等天亮。 天亮了,最后的消息,终于也传了回来。 萧道承带人闯入皇宫,企图挟持皇帝,调羽林和宿卫营士兵为己所用,以诛杀高峤。不料因了行动仓皇,事先不知皇帝今夜宿于华林园,来不及过去,便改而逼迫皇后索要符印。皇后虚与委蛇,与之周旋,假意答应去取符印,趁其不备,以利刃刺了萧道承,自己不幸亦被他反伤。正千钧一发之时,所幸有忠心宫人在萧道承违例深夜强行闯入宫中之时便觉察不对,暗中出去唤人,宫卫及时赶到,一番搏斗,终于将萧道承等人当场诛杀。 高峤赶到皇宫,那些听命于萧道承的正把着皇宫大门的羽林见他人迟迟没有出来,本就心虚,再见高峤露面,愈发没了底气,无心抵抗,很快便缴械投降,让出了道。 高峤奔入内殿之时,看见满地血泊,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尸体,萧道承刚刚气绝不久,身上中了几十下被刀剑砍杀过后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形容恐怖。 皇后高雍容也受了伤,且伤势不轻,左胸上方侧肩的位置,被萧道承用剑给刺透了。 她的半边身子和胳膊染满鲜血,那只手,却还死死抓着能够调动羽林和宿卫营官兵的那只符印,不肯撒开。 高峤当即叫人传来太医,替皇后治伤,知悉皇帝宿在华林园,派人过去保护,随即出宫,控制住王府中人,又连夜捉拿同党,清剿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党,一直到了天亮,才彻底平息变乱,召集百官,说明事由。 百官昨夜在家,谁人不知外头动静。只是大多数人,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是萧道承突然作乱所致,也不知他好好的,为何如此。等得知事由,原来竟是图谋不轨被高峤发现,狗急跳墙,深夜逼宫,意欲挟持帝后诛杀高峤,震惊之余,无不义愤填膺,痛斥萧道承看似面目忠善,私底竟狼心狗肺,欺君罔上,险些酿成大祸。又纷纷检举他平日隐匿起来不为人知的罪行,人人和他划清界限。 东阳王登基之后,因为受到高峤的信用,萧道承几乎参与每一项朝政的决策和实施,也因为他萧姓皇室的身份,在皇帝跟前,出入频繁,成为犹如架在了皇帝和朝臣中间的一道桥梁。他在朝廷的地位和声望,与日俱增,先前便隐隐已有赶超许陆,成为继高峤之后的朝廷第二人的架势。 不过一夜之间,事情竟来了如此一个此前谁也无法想象的转折。他人虽死了,但那场变乱余波对朝廷内外的影响之大,不言而喻。 接下来的几日,全城宵禁,高峤每日早出晚归,处置着这事的后续。 洛神知悉高雍容受伤不轻,次日便递折,折上列了母亲和自己的名,请求入宫探望。等了几天,终于获准,高雍容派人回话,叫她入宫便可,请萧永嘉在家务必保养身体,不必为了探望自己费事出来。 洛神立刻去了皇宫,被引入时,宫人说皇后殿下那夜受伤不轻,又吃了个如此大的惊吓,精神也很是不好,太医叮嘱静养。这几天,想入宫来探望的命妇无数,皇后谁也没见,今日洛神是第一个。 “那夜,那逆贼威逼皇后殿下,殿下为保陛下印信,不让那逆贼奸计得逞,不惜以命相抗,这等气魄,何人能及。” 宫人向洛神描述着那夜萧道承如何带人强行闯入深宫,如何威逼皇后索要印信,皇后如何临危不惧,刺伤萧道承,被反伤后,还死死护着印信的一幕,绘声绘色,好似当时自己便在现场亲眼目睹似的。 洛神随了宫人匆匆入内,看到高雍容躺在床上。 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她面上依旧不见血色,胸肩裹着伤布,人看起来还很是憔悴。但见到洛神,显得很是欢喜,坐了起来,大约不小心牵了下伤口,轻轻“嘶”了一声,面露痛楚之色。 洛神急忙上前,扶住她,叫她躺下去。 高雍容摇头笑道:“我不过是伤了只肩膀,一边胳膊动不了而已,又不是人残了。老躺着,也是腻了。早想和你说说话了,偏太医啰嗦,道我不好见人,只能忍到今日。你来的正好,快坐!” 洛神坐到她的身旁,从送药进来的宫人手中接过药碗,用调羹舀了,轻轻吹凉,说道:“我阿娘知阿姊你受伤不轻,叫我转话,让阿姊你莫再为后宫杂事分心,自己好生养伤,身体要紧。” 高雍容忙叫洛神替自己回去转达对伯母的道谢。 “阿姊,那夜实在凶险。你玉体金贵,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当时又何必和那逆贼以命相搏?幸好吉人天相,没出大事。只这样,也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 高雍容笑着,叹了口气。 “你说得何尝不是?我如今想起,也是后怕。只是当时也不知怎的,想到若是叫他得逞,拿了陛下印信调了兵马,对伯父不利,那该如何是好,一急,只想拖住他,也就没想那么多了。” 一旁宫人都笑了。一个资历老些的插嘴道:“便是大臣们,也无不被皇后举动所感。这几日,听陛下言,收到的折子里,除挞叱那逆贼之外,多有对皇后殿下的表颂。” 高雍容摇了摇头:“我已对陛下说了,那些表颂,我一封不要!叫全部发回。我只怪自己,先前竟丝毫没有觉察萧道承的面目,更未提醒过陛下,以至于被蒙蔽至今,险些酿成大祸。” 她的神色转为肃穆。 “那些如今上表,称颂我越是厉害的,先前称赞萧道承时,也越是不遗余力。这些人,也不是说全都无用,但也只限于做些小事罢了,真遇到家国大事,朝廷靠的,还是伯父和妹夫这般的栋梁之臣。妹夫如今还在陇西作战,朝廷仰仗伯父,只要伯父安然无恙,我受点伤,又有何妨。” 洛神望着面前的皇后,自己从小处到大的堂姐,心中此前生出的一些疏离和疑虑,渐渐又变得摇摆不定了起来。 “阿弥,你在想什么?”高雍容忽然问。 洛神回神,笑着摇头:“没什么。” 高雍容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屏退左右,低声说道:“阿弥,天师教那个姓邵的妇人,我已看过她的口供。萧道承和天师教勾结,认识了这妇人,如此巧,得知她和伯父伯母多年之前竟认识,还有过一段旧事。这事你可知道?” 洛神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萧道承这回本想将这妇人安插在伯父身边,利用她从前和伯父的关系,充作自己耳目,没想到被伯父察觉,面目暴露,这才狗急跳墙,妄图作乱。他死了,罪有应得。这个邵玉娘的罪,可死,可活。但我的意思,也是严惩不贷,将她处死,免得伯母烦心。只是又想到她是伯父旧日相识,对伯父还有恩,阿姊思前想后,又觉着还是不便插手,故交给伯父自己处置了。万一伯父于心不忍,饶了她的性命,伯母那里,还望阿妹替我解释几句。” 洛神见她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阿姊放心。我阿耶定会秉公处置,且无论是死是活,我阿娘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高雍容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多陪陪阿姊,不必急着回去。” 洛神被高雍容留了大半日,用了晚饭,天黑,方出宫回家,见了萧永嘉,将自己白天入宫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到邵氏时,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简单提了句:“阿娘,我想着,阿耶无论如何处置,必会秉公。” 萧永嘉握了握女儿的手,笑道:“阿娘知道。说起来,这回能揭出此事,全是你的功劳。如今无事了,阿娘这里一切也都好,你不必记挂,早些去京口侍奉阿家吧!” 洛神应好,伴着母亲又说了些闲话,到戌时中刻,下人进来说高相公回了,比前几日都要早,急忙去迎父亲,叙了几句话,便从父母房中出来,回屋再次收拾预备动身要走的行装。 那边,萧永嘉问高峤吃饭了没,听他说在衙署已经吃了,便要帮他换衣服,高峤忙扶她坐了回去,嘱她不要乱动。自己收拾完了,也没去书房,叫妻子躺下,抱起她的腿脚。 随着月份渐大,萧永嘉的双脚和小腿肚,慢慢有些浮肿了,走路也不大方便了。 高峤替她揉捏着腿脚,动作温柔,力度极好,只是不大说话。 萧永嘉道:“你若有事,说便是。” 高峤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邵氏的事?” 高峤终于点头。 “阿令,是这样的,邵氏虽累罪不轻,但在萧道承谋反一案里,属从罪,加上她先是供出了萧道承的谋反之事,后又说出数个天师教秘藏武器的械库,也算是将功折罪,我与刑部议后,决定免了死罪,判她姐弟流放。” 他说完,望着萧永嘉,神色中带了些小心。 萧永嘉嗯了声:“这种事,你自己定便是了。倘若她罪不至死,我难道还像从前那样,非要她死不可?” 高峤迟疑了下:“另外便是流放时间。她伤病未好,近期大约是走不了的……” 萧永嘉笑了一笑:“那就等伤病养好再走吧。” 高峤凝视着她,双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萧永嘉瞥了他一眼。 “阿令……你没有误会我,我极是感激……” 他过来,将妻子紧紧地抱住,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 萧永嘉在丈夫的怀里,略微挣扎了下,终于还是静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丈夫对邵氏没有男女之情。 但或许是一种错觉。 在他的心里,邵氏应该一直都是从前那个救他于险难的温柔多情的小女子。 而自己,叫他潜意识里印象最深刻的,大约永远都会是当年逼迫他赶人,又提着剑,威胁要去杀人的样子吧。 …… 又过了几天,一场大雨,将被封的新安王府门前的石狮上的血迹也给冲得干干净净之后,建康城便仿佛忘记了那一夜的凶险和变乱,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再次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和繁华。 没有谁能想得到,在刚刚终结掉新安王这个堪称大虞南渡以来隐藏最深的阴谋家的诡计之后,建康皇城这几十年来所维持住的平静和繁华,很快,就要被一场前所未有的兵凶给打碎了。 洛神自然也毫无察觉。 她辞别了父母,坐船,在江上走了几天之后,来到了京口,回到李家。 阿家和阿停对她的再次到来,极是欢喜,整个京口镇的人,没两天,也都知道李穆的夫人,高家的那位女郎,又回了这边来侍奉婆母了。那几日客人不绝,洛神忙忙碌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嫁来京口时的那段日子。如今想起,倒也有些留恋。 那时候,至少李穆没什么事,一直都是陪着她的。虽然那会儿两人关系很是别扭,但即便是新婚之夜,自己抽出匕首对付他的那一幕,此刻想起,也觉如此的好笑。 到了这里,或许是处处勾出她回忆的缘故,她愈发地思念起他了,甚至梦中,也全都是他的影子。 但是京口到长安,距离是如此的远,双鱼难至,青鸟不来,她不知他如今近况如何,更不知道,他到底收到自己之前回他的那封信,读懂了没有。 日子便如此,在暗暗的想念里,在长夜灯火的陪伴之下,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两个月后,这一年的十月,江南红叶翻飞,橘黄蟹肥,隔着千山万水,远在陇西的李穆,于这个秋风瑟瑟,芦草枯黄,鸿雁急归的深夜,在军中大营的他的将军帐里,对着一盏萤烛,终于读懂了自己那个小妻子之前寄给他的那封信。 刚收到回信的时候,他看着夹在书中的那朵干了的锦葵和那一簇香花椒,莫名其妙,以为书里会有她留的字。翻遍,也不见半个,百思不得其解。 本想拿去向蒋弢请教。转念一想,这是小娇妻寄给他的私信,怎能展给别人去看? 再想,他的阿弥心思巧慧,既给自己回了这么一封信,一定不止是一朵花,一束香花椒这么简单,必别有意思。 既都夹在书里,她想对他说的话,不定就在书中。 他这才又翻了翻书,发现是册诗经。 从他小时记事起,家堡便是战地。读书认字之后,所习之书,以兵、法、史居多,至于诗经这种多男女慕悦者,从未留意。 也是从那日收到她的回信开始,每逢战事间隔有空,他便取出那册诗经,一篇篇地读下去。转眼三两个月过去了,陇西战事已近尾声。虽然一直还是没有读懂她的意思,但倒也替他打发了不少因了思念她而孤枕难眠的深夜时光。 今夜更是如此。 这个白天,他的大军刚刚打下秦城。 自今起,陇西之地,归属从胡返汉,彻底易主。 军中犒赏,士兵欢庆,他倒并无很大的激动。只在,身处如此一个从充斥了铁血和烈酒的夜晚里安静下来的深夜,识过了滋味,对她的思念,也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他习惯般地,又拿出那本已被他翻得有些磨边了的诗经,从前次翻过的地方,继续翻了下去,翻了两页,翻到那篇《陈风·东门之枌》时,视线忽然停住。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 榖旦于逝,越以鬷迈。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 东门榆树绿荫蔽日,宛丘柞林枝繁叶茂,她在绿树下婆娑起舞。 相亲的日子里,英俊的小郎君,从人群里挡住了她的道。 他的眼里,她粉红的笑脸,美得像一朵锦葵花。 拿什么表达她对郎君的相思呢? 不如赠他一捧紫红色的香花椒吧。 …… 李穆今夜喝了些酒,本就带着浅浅的醉意。 这一刻,关外深夜寂寂,他孤枕难眠,就在终于读懂她给他的情书之时,他只觉自己醉意愈浓。 他深深地嗅着那或许还残余着她指香的早已干枯了的花,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时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想得如狂,竟似再也无法抑制住对她的那种思念和渴望,最后只能出去,在军营近旁那条已被关外秋寒给浸得凉透了的河里冲了个凉,这才终于压下了满腹热火,双腿分立于水中,闭目,长长地透出了胸中的那口热气。 第116章 第 116 章 “郎君, 你想奴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 酥若入骨。 李穆一愣,蓦然,浑身血热。 今夜是真的醉了。否则为何连她声音,竟也这般突然幻现在了自己耳畔? 他猛地转身, 看见河滩一从芦苇之后,竟走出了一个女子,袅袅婷婷。 月光照出了那张曾无数次入他夜、梦扰他心神的娇面。 水畔洛神, 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一双瞳孔,蓦然放到了最大——这是人在突然看到心爱之物时的最本能的反应。 她笑面盈盈,俏生生地立于水畔, 视线亦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穆方从水中拔立,赤身分腿,立于其中,水面没到了他的大腿。他浑身湿淋淋的, 泛出一层油亮般的水光, 身躯伟岸,肌理分明, 每一块贲露在外的隐隐起伏的虬肌之下, 仿佛都隐伏着随时便能爆发而出的可怕的巨大力量。 月光之下,他整个人看起来, 犹如一尊自上而下的发着叫人崇拜的凛凛神威的战神之像。 她的目光一时停在了他的身上, 隐隐地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烟迷之色, 情不自禁,从他面庞下落,沿着胸膛,腰腹,一直往下,最后定住了。 不过须臾,李穆双瞳缩沉,片刻之前,眼底那片因为乍然看到爱物而显出的欣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瞬间转为冰凉,面无表情,迎着岸边女子的目光,涉水上岸,拾起方才脱下了放在滩石之上的衣裳,穿了回去,转身,冷冷地道:“慕容喆?” 那女子一愣,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回过了神,变得神色如常,娇笑着,点头:“我还以为,至少能骗你再多说几句话呢。” 这回的声音,已是变了,恢复成了她的本音,只是语气亲昵,仿佛两人关系亲近,向来便是如此熟稔。 李穆道:“把脸去掉!”语气冷漠,带着命令口吻。 慕容喆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非但不肯去,反而向着他,靠近了些,双目柔媚,望了过来:“李刺史,你不觉得,我此刻和你夫人看起来也无什么两样吗?我可是费了极大功夫。如此月夜,你既思人,我扮给你瞧,岂不正好?” 李穆微微眯眼,眸底蓦然掠过一道阴沉的凶光,手微微一动,便已拔剑出鞘,剑锋闪烁,朝着对面女子的那张脸,削了过去。 “找死。” 他的话音简洁短促,不闻怒意,却也不带半点感情。 慕容喆没料他一动就下杀手,大惊,急忙闪避,用尽全力往后仰去,堪堪终于避过了迎面削来的剑,却还是感到面门一凉,额头一片头发,已被剑锋削断,簌簌掉落。 她立刻想起当日在义成附近的那片荒原里,他硬生生地废了自己兄长一臂的一幕,不禁胆寒,面妆也是掩盖不住其下蓦然煞白的一张脸色,没等那男子再起第二剑,迅速后退:“罢了!我这就去掉!”说完匆匆来到水边,俯身蹲了下去,掬水,清洗着脸,很快洗去面上掩饰,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脸孔,站了起来,勉强笑道:“李刺史,如此你可满意了?” 月光照出一张湿漉漉的苍白颜色的美貌女子面孔。 李穆收剑归鞘。 “你来何事?”他的语气,随之恢复了平淡。 慕容喆再不敢和他调笑,正色道:“我这趟来,是奉了我的叔父,大燕皇帝陛下之命,来给李刺史你送一道信。” 就在不久之前,李穆致力用兵收复陇西之时,先前逃回到了龙城的慕容西也打败了柔然人,彻底控制萧关,消灭了附近数股大小势力,前些时日,又与北夏一战,胜,将地盘推到了朔州和幽州,随即在燕郡重建燕国,自立为帝。 幽州之北的大片北方边域,几乎已经全部落入了慕容氏的手中。 她从怀中取出一信,双手奉着,递了过来。 李穆没接,只道:“我和鲜卑人素无往来。他有何事?” 慕容喆见他不收信,慢慢地收了回来,定了定神,道:“叔父早就听闻李刺史之名,先前李刺史取下长安,叔父便道陇西很快会属刺史有所。果然今日事成,可喜可贺。” 李穆不语。 慕容喆顿了一下。 “李刺史想必知道了,我叔父打败柔然,已在燕郡重建燕国。叔父知道李刺史平定陇西之后,要取洛阳。实不相瞒,我大燕对洛阳,亦是势在必得。实在是当年,我鲜卑一族,受羯人之辱过甚,取洛阳,复国仇,乃是我慕容阖族之人发下的不二愿誓,不惜代价,纵然粉身碎骨,亦是要完成誓愿!”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叔父对李刺史,可谓是英雄惜英雄,实在不愿和你为敌。关中之富,天下人人垂涎,我叔父本也有意要夺陇西,但李刺史既已抢先一步,叔父便也成全。李刺史,陇西潜力沃野,如今皆在你的掌控,你名为南朝刺史,与王又有何分别?何不就此在长安自立为帝,从此天下之大,唯我独尊?便是那个南朝,李刺史你若有心,日后亦足能够取而代之!” 她望着李穆,双眸闪闪。 “李刺史,我叔父的信中之意,便是他愿与你立约。今日,你占长安,我大燕要了洛阳,完成夙愿,日后,以潼关、淮水为界,各自立业,互不相干。。” “我叔父言,只要你答应,他必信守誓约,愿与李刺史歃血为盟,绝不食言。你若有心要下整个南朝,有任何需要之处,我大燕亦会倾力相助。” “便是我慕容喆……” 她朝着李穆,慢慢靠了些过去,声音再次转为柔媚。 “我虽无用,但也能做些事的。倘若李刺史有需,我也能留下,无论何事,我都可供你差用……”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高耸的那片胸脯微微起伏,用含着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李穆看着面前这个血统高贵的企图游说自己的鲜卑女子,沉默了片刻,唇角慢慢地牵了一下,露出一缕似笑非笑般的表情。 “胡汉不两立。” “且莫说洛阳了,便是今日之幽朔,古起,亦是我中国之地。” 他唇角抿起,笑意消失。 “慕容公主,回去告诉你的族人,回到你们祖先的地方去。凡觊觎我汉地,裂我疆土者,便是我李穆之敌。有生之年,一口气在,我必逐一驱灭之,绝无例外。” 慕容喆的眼睛里的期待之色,慢慢地消失了。 “李刺史,先前你曾取潼关,后因陇西不稳,又退守长安。如今你既取了陇西,想必接下来的意图,便是东进,二取潼关,以图洛阳。” “我在南朝居过些时日。据我所知,如今的虞国,莫说权贵,便是皇室,亦早就没了收归北地故土之心,人人各自得利,天下苟安,便是最大好事。此也为人之常情。天下何人不是为了己利而存?我叔父的本意,本是交好于你,大家各取所欲,岂不最好?” “你在南朝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单长安一战,便足以叫你在汉人心中威仪不堕。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又何必定与我大燕大动干戈,再争洛阳?如今如此好的机会,你为何不自立为王?” 她凝视着李穆,双眸一眨不眨。 “李刺史,我慕容喆生平没有服气过谁,世间男子,在我眼里,更是贱如猪狗。我独敬你是条汉子。奉劝你一句,日后等你功高盖主,纵然你仍以人臣自处,别人恐怕也未必能够容你。望你三思。” 李穆淡淡一笑。 “南朝皇族固非善类,你鲜卑慕容氏又何尝不是反复小人?不必再多说了。此地为我营旁,非你能留之地。你走吧。” 慕容喆的一双秀眸里,露出了无限的失望之色。 这个在燕国,叫无数族中男子为之倾心追求的公主,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汉人男子。见他面容深沉,语调冷漠,想起方才那一剑,犹是心有余悸,不敢再在他面前施展自己从前于旁的男子身上的无往不利的那些手段,最后看了他一眼,无奈,慢慢地将那封信收起,转身一步步地离去。 李穆盯着她的背影,忽道:“站住。” 慕容喆立刻停住脚步,飞快地回头,目中露出期待之色。 “只此一回,我念你初犯,饶了你。下回你若敢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落我手里,我绝不轻饶。” 李穆的语调,很是平静,但话中的威慑之意,却是扑面而来。 慕容喆脸色微微一变,垂眸,低低地道了声“我知晓了”,旋即快步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穆回营,入了大帐,仰面躺下,随手将那册诗经翻开,覆于自己面上,在一股萦绕鼻息的淡淡的墨息里,闭目,陷入了冥想。 大半个月前,在他还在为将鲜卑人的势力彻底消灭在陇西这片地上而用兵时,收到消息,南朝出了大变。新安王萧道承死了,朝廷再禁天师教,不止如此,还下令捉拿教首吴仓。不料吴仓逃脱,随后发动弟子门徒,以自己是天王降世拯救万民,将来分地私有为饵,鼓动信众,公然叛乱。 大虞朝廷,士族当权,从上到下,大小士族和依附于士族的地方豪强,广占山林田泽。人口大数的民众,能自己耕种的土地,却少得可怜,许多人只能依附于庄园生存,加上多年以来,风雨不顺,不是这里水灾,便是那里歉收,朝廷虽有赋税减免,但民众日子,过得依然甚是艰难。 越是如此,天师教便愈发受到欢迎,在民间坛点广布,信众众多。吴仓如此鼓动,信众就势而起。地方官员、豪强士族、乃至稍有些田产的人家,一律被视为敌对,无论好坏,全部诛杀,分其家财,又抢烧朝廷设在各处的粮库,更逼迫普通民众也一并加入,否则,亦以逆天不道为由,一并诛杀,一时间人心惶惶,叛乱更是席卷吴地,继而蔓延开来,遍布南朝腹地各郡,声势浩大,震动建康。 高峤已调了军队,如今正在各地全力平乱。 慕容西在燕郡复国称帝之时,李穆便知他意图。 他所要的,又岂止洛阳一地?从幽州至洛阳,中间冀、并、中等中原各州,何尝不是鲜卑人觊觎下的肥肉? 收复陇西之后,他确实有意趁燕国根基未稳之时,抢先东进,以阻断鲜卑人的南下之道。 但他却又有些记挂南朝的局势。 这一辈子,很多事,和他所知的从前,已是不同了。 譬如萧道承,如此早,便死在了那个迷般的宫变之夜。 但冥冥之中,又有些事,却仿佛注定了,依然还是发生。 譬如这场天师教的叛乱。 他记得上一次,天师教叛乱的起因,似是源于新安王试图另立教首。并且,倘若没有记错,变乱应该发生在这一年的年末,而不是现在。 但是事情,就是如此,提早地发生了。 他记得洛神的父母,高峤和长公主,从前便是死于这场教乱。 那时他还未曾进入建康的权力中心,对详细经过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当时,各地教乱已被高峤镇压,只剩零星余党还在负隅顽抗,随后,他却去救不知何故离开了建康的长公主,遭到围攻,最后两人一道死于围城之中。 凭着他的直觉,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高峤若是无事,以广陵军的军力,镇下这场教乱,问题应也不大,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并没有过于分心的缘故。 但是在他的心底,其实确实,也是存着另个隐忧的。 他在担心许泌。 虽然前世,许泌是在高峤死后,又过了几年,才作乱攻下建康的。 但如今,局面不同。许泌已经没有机会能再像从前一样,在高峤死后,长久把持朝廷了。 但他的野心,未必就会消失。 李穆担心他会和萧道承一样,被局势逼着,早早地跳出来动手。 倘若他不死心,趁着天师教作乱,这显然是个最好的机会。 高峤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天师教乱开始之时,便下令调许泌为江州刺史。知他必会借故拖延,又以发放军资为名,派了一支军队,驻到荆州附近,监视动静。 万一许泌铤而走险,趁机作乱,则高峤不但要提防江北羯兵,平天师教乱,还要分兵应对来自荆襄的许氏军队。 一旦三面同时受敌,广陵军再神勇,怕也是要顶不住的。 陇西已定。其实如今,他只要派人立刻去将洛神和母亲等人接来长安,他在这里,便可继续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先东进潼关,谋定洛阳,过后再去收拾残局,或许还事半功倍。 今夜,那鲜卑女子慕容喆的不速之行,令他心底的这个犹疑,变得愈发凸显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是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一边是东都洛阳,他前生最后一次未能出行的北伐之业的夙愿之地,已是近在眼前。 一边是一个可能,那座曾折灭了他全部雄心的庄严恢廓的煌煌帝都,将要遭到一场灾难。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 那时,他还是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平定许泌之乱,夺回建康之后,赶去,救下了当时已是父母双亡,寡居多年,又跟随帝后出逃建康避难的她。 她病得很重,从藏身的地方被他寻出来时,那种无依无靠,分明已是惊惧到了极点,却又要在自己这个陌生人前努力维持住她当有的士族贵女的风度,向他郑重道谢的样子,此刻想起,依然仿佛还是感到心疼。 他又想起自己取了长安回到建康,那夜,高峤因了兴奋,醉酒失态,在墙上以剑划字,强劝自己随他习字的一幕。 许泌如果真的趁着天师教乱起兵发难,那么,这个叫自己有时唯恐避之不及,却又无法不去敬他身居高位,宦海沉浮,却依然还能保有几分赤子初心的南朝士族领袖人物,怕是要陷入他这辈子的一个大劫中了。 他亦是他所爱的女子的父亲。 洛阳可以日后再谋。 有些人和事,比起洛阳,孰轻孰重,他怎不清楚。只是一直未曾决断而已。 李穆慢慢地睁开眼睛,将书从自己的面上拿开,坐了起来,终于起身唤人,命将蒋弢请来,有事要议。 第117章 第 117 章 一道玲珑人影,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潜到一座因了战乱而彻底荒废的野村破庙之前, 和守在暗处的随卫以夜鸟啼鸣对过暗号,随即入内。 破庙里没有灯火,黑漆漆的,只从一个坍塌掉的井口大小的屋顶破口里, 漏入了一道月光。借着这道月光散出的光线,模模糊糊,可见屋角地上, 坐了一人。 “阿兄,我见了他的面了。他连信都未看。道胡汉不两立,拒了。” 慕容喆走到了那人面前, 低声将经过讲了一遍,隐了自己假扮成他妻子的模样,险些被他所伤的那段。 屋角那人对这个结果仿佛并不意外,沉默了片刻, 淡淡地道:“我早料到了。他是不可能点头的。” “阿兄, 叔父他……难道真是想和李穆日后划地而治?” 慕容喆迟疑了下,问道。 那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否则呢?你以为他当年雄心还剩几何?逃回龙城, 拿了萧关, 又复了大燕,他早心满意足了。守着那几个边地城池, 做着他的大燕皇帝, 倘若不是迫于族人压力, 他连洛阳,恐怕也是无心。” 慕容喆咬了咬唇:“阿兄,你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惹叔父疑心。已经有人在叔父那里挑拨,要叔父提防于你。万一……” 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睛里露出一缕担忧之色。 慕容氏从龙城发家起,祖辈历代便可谓能人辈出,不乏英雄。但大多却都死于非命,罕有寿终正寝者。 远的不提,就她亲眼所见,本家叔伯兄弟十来个人,如今也已是所剩无几。 死去的,自然有亡于敌手的,但祸起萧墙,为争夺地盘权利,叔侄、兄弟,乃至父子之间自相残杀,也是不少。 这仿佛已经成了慕容氏的一个诅咒,世世代代,无法摆脱。 男子没有说话,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片月光之下。 沈腰潘鬓,玉容如琢,月光照出了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正是慕容喆的兄长慕容替。 他仰头,目光穿过头顶的瓦洞,望了半晌的月,低头道:“你立刻带人,潜去南朝一趟,替我办件事。” 他附到慕容喆的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慕容喆吃惊不已,失声道:“阿兄,你竟真有这打算?怎么可能?” 慕容替神色平静:“你去瞧瞧,有机会,事成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倘若平日,我自然不敢有这等打算,但南朝正乱着,天师教到处叛乱,高峤必定焦头烂额。只要乱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许泌那里,我人虽走了,从前却留有眼线,据我的消息,他极有可能也会趁机起事。倘若这消息确实,无异于火上浇油,你行事更是便利。” 慕容喆原本紧锁着的眉头渐渐平了下去,思索了下,笑了。 “阿兄说的是,浑水好摸鱼。阿兄既有吩咐,我便去瞧瞧。但愿许泌不要辜负这大好的局势,水搅得越乱,我才越有机会。我准备下,尽快动身,阿兄你等着我的消息。” 慕容喆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容替宛若泥雕木塑,在透入瓦洞的那片月光下又立了良久,慢慢地抬起自己的一条胳膊,举到面前,盯着摊开的手掌,捏拳。 无数次了,任他不死心地如何发力,自那日后,这条胳膊所受的伤,虽已痊愈,但却始终绵软无力,连一把剑,也是握不稳了。 他猝然松开了因强行发力握拳而开始不停颤抖的手,手臂颓然垂落,无力地悬在腰际,闭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 也是在这个漆黑的深夜,大江上游,荆州江陵,营房之畔,香坛设毕,香烛缭绕,上面摆了用来祭祀神明的五牲。 四周站满了人,皆一身披挂,却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杂音,到处站满了手举火杖,一身盔甲的士兵,气氛肃穆无比。 火光映得此处亮如白昼,将坛前每一个人的面孔都照得须发纤悉,一目了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站在神坛前的人的身上。 许氏家主,曾历任侍郎、司徒、又被朝廷从荆州刺史改任为江州刺史的许泌,今夜,一改之前萎靡病态,双目炯炯,精神抖擞。 他和众人相对而立,目光从面前那几十个军府将领的脸上逐一扫过,沉声说道:“朝廷无道,奸佞得势,迫害忠良,以致天怨人怒,引发民乱。非但不思过整改,反而对我一再逼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过是为自保而已!我许泌今夜在此,和诸位歃血发誓,今后若得天助,富贵共享,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诸位愿丛我者,便我共饮此酒!” 他声音铿锵,说完,从近旁一个副将手中接过匕首,划破自己手指,往神案前的一只酒缸里滴入一滴血。随后众人纷纷效仿,逐一上前,各自破手滴血,最后分倒入碗,一齐将这血酒喝入腹中,完毕,再齐齐摔碗。 在几十只碗同时落地发出的砰砰摔裂声中,许泌意气风发,哈哈大笑,目光再次睃巡了一遍堂中之人。 众人议论着不日发兵征讨建康的大计,群情踊跃,无不激扬,独有一人,显得与众格格不入。 他的视线,落到了立于一角的杨宣身上,定了片刻。 杨宣独自站在那里,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许泌不动声色,朝他走了过去,笑道:“杨将军,所思为何?可与我说否?” 杨宣立刻道无,要向他见礼,不料许泌竟伸手过来,顺势将他引到了神坛前,叫他和自己一同面向众人,高声道:“诸位,我荆襄能有今日局面,杨将军是为首功,我平日一向将他视为手足,早就有了这个念头,趁着今日神坛在前,我许泌,和杨将军结为异性兄弟,我为兄,他为弟,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再次叫人取酒,自己亲手斟了,送到面露吃惊之色的杨宣面前,递了过去。 不仅是杨宣,便是大堂中的那些军府将领,也无不吃惊,纷纷看了过来。 当日许氏大军战败,溃退回了南阳南,随后撤退回到荆襄,南阳也落回到了北夏的手中,先前已经取得的北伐胜果化为乌有不说,阳翟一战,更是损兵折将,损失惨重。许泌当时被新安王排挤,不能自安,以养病为名离开建康,回了宣城,当时杨宣前来请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许泌会降罪于杨宣,即便留他脑袋,必也会少不了一番惩戒痛斥之时,他的反应,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杨宣当时在他室外跪了一夜,天明,许泌出来,双目通红,神色憔悴。他亲手扶起杨宣,终于说话。开口第一句,非但没有责怪于他,竟是下令,将自己的儿子许绰推出去,在军前斩杀,以告慰那些枉死的将士之灵。 谁人不知,许泌虽儿子不少,但对许绰一向看重?无不吃惊。他面前的亲信和军中将官,纷纷苦劝。杨宣更是不敢起身,请求饶过许绰,道自己当时退让,未能保好帅印,罪责更大。 就在众人以为许泌不过只是做个样子,好叫事情揭过之时,他接下来的举动,才真正叫人震惊。 他竟不顾众人求情,真的下令捉来许绰,当场要于辕门之外斩杀。 许绰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哭泣求饶,辩说当时是怕陆柬之先取城池,压了自己这边,为了和他竞功,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求父亲饶过,保证下回再不敢了。杨宣更是苦苦求情。 许泌涕泪交加,却不肯饶他,最后还是斩了许绰。 这事虽然已经过去有些久了,但众人无不记忆犹新。今夜见许泌竟又要和杨宣结拜兄弟,无数道目光,顿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许泌见杨宣怔定,并未立刻接自己的酒,盯他道:“怎的,莫非杨老弟看不上我这个长兄,不愿和我结拜?” 杨宣回了神,立刻下跪:“许刺史愿结拜于我,乃我福分,只是末将身份卑贱,绝不敢有半分肖想。恳请刺史收回成命。刺史好意,末将心领,感激不尽。” 许泌顺势将他托起,把酒递到他的面前,大笑:“杨将军怎和我如此见外?既不弃,那便与我结拜,往后你我以手足互待,岂不快哉?” 在许泌和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杨宣终于强作笑颜,接酒饮下。 许泌大喜,握住他手,称他“贤弟”,其余众人亦是反应了过来,无不艳羡,上前争相恭贺。 杨宣终于回了自己的住处,脸上方才一直挂着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离天亮,没多久了。 很快,他也将不得不带领军队,从这里出发,沿江往下。 目标,便是建康。 天师教作乱,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乱便已经波及南朝腹地各郡,人数竟多达数十万之众。 高峤正调军全力镇压。 许泌终于按捺不住,在等了一个月后,暗中联合了竟陵、江夏两地的郡守姚耽和冯显,决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起兵沿江而下,放手一搏。 身为许氏将领,杨宣不得不从。 曾经他也暗中怀了期待,盼望许泌能因阳翟之败降罪于他,哪怕杀头,如此,他便也能有了一个能够和旧主彻底决裂的理由。 但从许泌挥泪斩杀许绰的那一天开始,他原本暗怀着的那点希望,便彻底破灭了。 他岂又不知,许泌一改从前的态度,先杀儿子,今夜甚至纡尊降贵,愿意和他结拜兄弟,目的为何。 其实,即便没有许泌今夜的这一场戏,他也未曾动过背叛之念。 他只能奉命领军东进,没有旁的选择。 这几日,叫他感到忧心忡忡的,并非是否应该听从许泌之命领兵起事,而是另一件事。 许泌并不惧高峤。 南朝之中,他唯一忌惮的,是如今还远在陇西的李穆。 他知道许泌瞒着自己,已派人悄悄潜去京口,意图伺机将李穆之母卢氏掠来,以便日后,万一李穆回兵之时,手中能有威胁之利。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他犹豫了良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唤来心腹,叮嘱了一番。 目送那道消失在了夜色中的离去背影,这些日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稍稍松去了些。 对这场即将发动的叛乱,以他一己之力,无力改变什么。 他能做的,只是如此。 第118章 第 118 章 洛神在京口伴侍阿家, 转眼已是数月。这日卢氏将她唤到面前,说道:“阿弥, 你阿娘应是快要生了,高相公又要平乱,阿家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再留我左右, 早些回去,侍奉你的阿娘,我方可安心。” 阿娘的产期, 应也就在这个月底了。洛神这几日,都在想着这事,正想寻个机会向卢氏说明, 不想没等自己开口,她先便想到,主动叫自己回去,心里很是感动, 答应了, 又道:“阿家,不如你也和我一道去建康, 如何?” 卢氏笑道:“京口太平, 阿家便不去那里给你们添麻烦了,你自己回吧。等长公主生产了, 记得传个信给阿家。” 天师教乱从三吴开始, 短短时间之内, 席卷开来,遍及江南腹地,据说乱众竟多达数十万。 大虞立国以来,虽然内乱不断,但如此声势的动乱,还是前所未有。 建康作为国都,地势平坦,周边无险可据。高峤为防教乱波及建康,派高胤领兵驻于建康东南一带的毗陵、曲阿、句容等地,构筑出一道严密的三角军事防线,以阻断天师教乱波及国都的可能。 京口不但就在这道军事防线之内,作为素来用以连通江北和建康的最重要的一个渡口,最近因频频要从广陵调兵南下应对各地叛乱,高峤在此处,也驻扎了一支大约五百人的军队,用以保护渡口。加上从前,京口令和李穆将这里的天师教势力已经驱得一干二净,所以如今,外头虽然已经乱得翻天覆地,这里却依然很是太平。街头巷尾,除了到处可闻民众议论教乱之外,日子和从前一样,并无什么两样。 洛神便也不勉强。只是考虑到外头毕竟乱着,临行前,特意召来那个奉了父亲之命驻在此处的名叫范望的广陵兵副将,交代了一番。范望自然一口答应。洛神这才放心,到了次日清早,辞别了卢氏和阿停,在樊成的护送之下,登船回往建康。 京口在建康的下游,回程本就是逆水行船,加上今日风向不好,水手虽全力划桨,走得也是不快,一天下来,只不过出了几十里的水路,照这速度,至少也要六七日才能抵达建康。 洛神知道父亲如今人不在建康,母亲又快生了,心里记挂,只想早些抵达。接下来的几日,天不亮便行船,天黑透才落帆,如此走了两日,风向转好,终于能够加快速度了,又行船了一日,行程过半之时,却发现水道似乎堵塞,前船越走越慢,渐渐堆积,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根本无法前行。 江面之上,停满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被阻滞下来的船只。岸上有支军队正调拨路过,骑着马的军中信使来回不停,穿梭其间,气氛显得很不寻常。 周围的船家纷纷来到船头,相互之间打听,有人说前头传来消息,江道被军队截断了,除了漕船,其余船只,一概不予放行,命立刻全部掉头离开。 这些船只,多为满载货物的商船,从上游而来,已经行了多日,眼见没两日就能抵达建康了,突然获悉这个消息,顿时哗然,极为不满,有骂的,有顿脚的,也有相互议论着刚打听来的内情的。据说是朝廷军打不过天师教,那些人有神仙佑体,穿墙过壁,刀枪不入,眼见就要打来建康了,这才封锁道路不让通行。于是骂声四起,纷纷痛骂朝廷军的无能。 洛神心焦,打发樊成上岸去问个究竟,没多久,听到岸边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洛神从舱窗里看出去,见岸边建康的方向,朝着这里疾驰来了一行军中人马,皆披盔覆甲,前头那人,竟是高胤。 高胤此前一直在广陵驻军,月前,因爆发天师教乱,他带兵从广陵渡江而回,经过京口时,曾和洛神短暂见过一面,没想到此刻,又在这里遇到。 洛神立刻出舱相迎。 高胤停马在岸,翻身而下。 附近船只上的人,见岸边来了一个看似地位不低的青年军官,面容严峻,朝着那艘大船疾步而来,猜到前头水道应当就是被他下令所断,很是不满,又不敢高声抗议,便对他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高胤视若不见,径直上了洛神的船。兄妹见面,来不及寒暄,洛神立刻问:“阿兄,我阿娘快要生产了,我要回建康,今日行到此处,前头为何不让通行?” “伯父以为你还在京口。刚前日,叫我派人给你传信,叫你暂时留在那里,先不要回建康。” 高胤答非所问。 “出了何事?”洛神想起方才岸上那一支匆匆走过的军队,又想起那些船家议论,心一下提了起来。 “难道真是天师教要打过来了?” 高胤摇头,神色凝重。 “不是天师教。比天师教更要麻烦些。许泌造反了。非常时期,通往建康的水陆两道,我已下令,全部封闭,不予通行!” 洛神吃了一惊:“什么?许泌也造反了?” 高胤点头:“数日前的消息。许泌纠合了数路人马,不下十万,从上游和宣城两个方向,西、南两路,同时发兵,正向建康打来……” 他顿了一顿,眉头紧锁。 “建康没有可以凭靠的地势,加上天师教太过猖獗,是个极大的掣肘。伯父怕万一有变,叫我传信给你,先不要回建康,就留在京口。京口在建康之下,如今反比建康要安全。日后真若再有变故,也方便送你渡江去广陵避乱。” 倘若说,方才还只是吃惊的话,那么此刻,当从阿兄口中听到父亲对自己竟做了如何的安排,洛神已是变得震惊无比了。 广陵军驻于江北,直面北夏,身负扼守长江下游门户的重任,不可能将全部人马都调拨过江。 对付各地汹涌而起的那几十万天师教众,本就有些左支右绌了,如今再加十万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训练有素的许泌叛军,毫无疑问,局势雪上加霜。 难怪父亲不让自己回建康。 “阿娘呢?她一切可好?” 洛神脸色微微苍白,立刻发问。 “叛军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打过来的。伯父一得到消息,便在赶回建康的路上。他回去,便是为了安顿城防,还有安排伯母。伯父会顾好她的。你放心,自己先回吧。你代我传令范望,要他加倍小心。我这里再拨些人,由樊成带着,和你一道回京口。” 洛神愣怔了片刻,想起高胤方才行色匆匆的样子,显然是有紧急军务在身。 她眺望了眼前头江面之上那些积得已经一眼看不到头的船只,心知倘若不是局势真的严峻,父亲也绝不至于会对自己做出如此的安排。 母亲那里,料父亲一定也会安排好的。 就像阿兄说的,非常时刻,她若不听,强行回去,说不定反倒会成累赘。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京口。” 高胤见她答应回去了,松了口气,又安慰道:“伯父如此考虑,也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阿妹不必过于担心。” 洛神点头。看着他上岸,叫来一个副将,点了一队人马交给樊成,叮嘱了一番。 “阿兄,我郎君!你叫阿耶快些给他传信!他知道建康情势紧急,一定会带兵回来帮阿耶的!” 洛神探身出去,冲着岸上的高胤喊道。 高胤回头颔首。 “还有,秦淮旁有间秦楼,里头有个名叫绿娘的女子!万一建康若是出事,阿兄记得叫人护她周全!” 高胤一愣,但也没多问,只向洛神拂了拂手,表示自己记下了,示意她回舱中去,随即上马,带了人离去。 正如他片刻前匆匆赶来,此刻又匆匆地离去了。很快,他那一行人马的身影,消失在了江岸的尽头。 洛神按捺下纷乱的心绪,叫樊成安排掉头,回往京口。 回程顺流,速度很快,没两日,船便又回了京口。 京口和洛神离开之前,看起来并无两样,除了军渡附近那几百守军的身影,从船上往岸边望去,景象平和,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紧张的气氛。 船渐渐靠岸,洛神正预备上岸,忽然,听到岸边有人高声呼叫自己。 来人是范望的一个亲随。洛神那日召范望时,这人也在,故认得他。 那人一口气奔到码头,不等船停稳,纵身跳上船头,向着洛神下跪,说是范将军正有事要寻她,昨夜已经派人去追了,没想到今日她自己回来了。 原来昨夜,范望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说有人要对李老夫人不利,叫多加防备。此外别无多话,也无落款,那送信人递了信,当时便也走了。范望一时没头没脑,既不知详情到底如何,更不知是何人想要对老夫人不利,但既收了警示,昨夜立刻派兵先将李家守好,随后又派了人,连夜往建康去,将这消息转给洛神。 洛神心下咯噔一跳。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许泌要拿阿家威胁李穆。立刻上了岸,匆匆赶到家中,见到卢氏,见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随即召来范望和京口令,将自己在路上和高胤相遇,得知许泌日前起兵造反事说了,又向范望转了高胤要他守好渡口的命令。 范望、京口令和樊成几人随后匆匆离开,部署应对。 洛神和卢氏商议了下,决定搬到庄园里去。那里门户坚固,占地也大,即便真的有事,也有能够转寰的余地。 卢氏无不应允。于是当日,东西收拾了,上下人等,一起全都住了进去。此后,除了日夜安排守卫之外,军队出身的樊成,如同备战,还带人在庄园周围挖设壕沟,布下擂石,以防万一。 暂时安顿下来,洛神便开始了焦心的等待。 那日阿兄的话,虽然让她感到忧心忡忡,但是下意识地,她依然还是盼望着,那些都只是父亲的过虑。 建康作为大虞南渡以来的国都,发展到了如今,东西南北各四十余里,城郭庄严,宫阙壮丽,城中有二十余万户,人烟稠密,山温水软,更是她从生出起便长大生活的地方。 她真的不愿看到,如今它竟要遭受战火的无情摧残。 但是坏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了过来。从最近京口渡那一拨又一拨的连绵不绝的广陵军的南调,便也可以猜到,父亲如今正在面对着如何一个巨大的困境。 不过十来天,从荆州而来的那支军队,沿着长江东进,连续攻下了守军不足的洞庭、夏口、如今已经推到武昌郡一带了。 武昌郡守是高峤的门生,如今正领着郡兵,借着坚固的城池,还在苦苦守城。 而距离建康更近的位于下游的那支发自宣城的叛军,更是借助着天师教的疯狂作乱,伺机扑向建康,才十来天,便打到了溧阳一带。 倘若溧阳城破,叛军畅通无阻,用不了七八天,便能抵达建康。 建康岌岌可危。 高峤已经从广陵调来了能用的全部兵力,只剩最后两万兵马,由高允统领,勉强抵御北夏之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宣城叛军,他不得不收缩战线,放弃了对部分郡县的天师教的扑剿,命高胤死守布在建康东南方向的那道三角防线,不能有失,将其余兵力,全部投入溧阳。 高峤亲自奔赴来到溧阳,坐镇指挥,一场血战,击溃了宣城叛军,叛军被打得魂飞丧胆,一口气后退了数百里,再不敢轻易进犯,商议过后,决定等着上游军队到来,再一同进攻建康。 此战,高峤之所以调来大军,还亲自从建康赶来坐镇,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打掉宣城叛军的气焰,叫叛军在短时间内再不敢轻举妄动,以便在这密集如雨的战事中间,获得一个安排下一步计划的暂时喘息的机会。 目的达成,他留下守军,命部下牢牢守住溧阳,顾不得休息,当夜,连夜便又往建康赶去。 建康城里,等着他的事情,还有许多。 第119章 第 119 章 从溧阳回往建康, 数百里路,沿途经过的大小郡县、村落, 早已没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 天师教和许泌叛乱引发的实际战乱,因为军队的阻挡,还没有蔓延到靠近都城的这片地方,但这里的人的原本的平静生活, 却早已被打破了。 道路两边的田地,一望无际,还不是农闲, 却只有零零星星在里劳作的人。城门口,巷陌间,田间, 村头,全是聚在一起议论时局的人,人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路上, 甚至已经到处可见带着家当, 拖儿带女往建康方向逃去的人的队伍了——在他们的眼里,那座住着皇帝的城池, 应当必定是牢不可破的。 早在天师教刚生乱时, 便传言不断,说天师教众有护体, 战无不胜, 无往不利。所经之处, 如同蝗过,但凡有点余粮家财的人,稍有不从,便被开膛剖腹。本就人心惶惶,如今又加上许泌乱军,到处传着不日便要打过来的传言,更是火上浇油。 越近建康,这样的传言和随之而生的恐惧与动荡,便越是蔓延。 路人变得敏感无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胆战心惊。 这一路上,高峤已经无数次看到因了遇到自己这一行人而恐惧四散奔逃的路人,在终于认出疾行而来的军中人是朝廷军之后,才终于停下仓皇脚步的一幕。 他的心情,沉痛万分。 从地理而言,建康向北,长江是为天堑,但遇到如今这样的内乱,便成了三面平坦,无势可守。 先天的不足,决定了一旦有强敌沿江而下,或是从腹地进犯,它便彻底失去防御的价值。 从兵力上说,哪怕加上了先前归入的陆氏军队,如今也是完全处于下风。 作乱的天师教众,据地方上报,扬州一州,已经涉及的十六郡七十多县,便有二十多万乱众,这些人如同中蛊,被煽动着攻城略地,状若疯狂。和派去围剿的朝廷军遭遇作战时,论残忍不要命的程度,连高峤手下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见了也是为之心惊。 人数还在滚雪球般地扩大,更不用说,如今又多了许泌这支叛军。 宣城叛军的攻势,虽然已经暂时被打压了下去,给建康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但这仅仅也只是一个喘息之机而已。 高峤心里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一场更加艰难的作战。 面对荆州而来的那支叛军,武昌郡是守不了多久的。这个方向,他能分去援守的兵力也是有限。全部布防,是个根本不现实的幻想。 他择在更下游的望江郡一带布了重防,以期利用坚固的城防和地势,最大可能地阻挡叛军攻向建康的脚步。 关于建康,他也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做出如此决定,于他而言,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但他心里明白,在许泌叛军和天师教相互呼应的前提下,以广陵军目下陷入的被动情况来看,这样的安排,是完全有必要的。 在明知建康完全无险可守的前提下,与其抱着侥幸之念不动,万一到了最后不可收拾,不如提早计划,以退为进,为这场不可避免的保卫之战,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他更不可能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援军之上。 尽管在得知许泌也趁乱来打建康的第一时间,他意识到了形式的严峻,当时就给如今还远在陇西的李穆发去了急召。 但李穆会不会立刻应召而归,他并不确定。 他知道李穆在陇西的局面大好。一旦定了陇西,趁着高涨的士气,一举出关,谋定洛阳,这样的诱惑,和应召,长途行军归来援助建康,在朝廷对手握实权的臣子的羁縻早已可以忽略不计的前提之下,对于李穆这种身份特殊的外臣来说,哪怕换成是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思量。 何况是他。 对于自己这个女婿的心思,坦白说,高峤至今,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捉摸。 所以他不敢把守住建康的希望,寄托在救援之上。 南朝的这个都城,哪怕再势单力薄,高峤也不会轻易放弃。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安排好一切,以便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这件事。 他已几日几夜未曾好好合眼过了,骑在马上,酸涩得已经无法顺畅眨动的双目,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得几乎就要流泪。 他分明已是疲倦至极,但整个人,却被一种绷紧了的情绪从里到外地控着,根本已经感觉不出来自于自己身体的任何疲惫了。 在溧阳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的中午,高峤一行人,终于赶回了建康。 他纵马,穿过了建康的南城之门。 他已多年未再披过战甲。建康城里的民众,也更习惯他们的高相公那一身白衣的名士风范。以至于刚看到他骑马入城的时候,附近的人并没有认出来,只是用带着几分茫然的不安目光,打量着这一行仿佛刚从战场归来的军中之人。 “是高相公!高相公回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终于也跟着认了出来,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唤着他,朝他涌来。 南城门的附近,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因了漫天的可怕传言而发自他们眼底的对于建康的未卜明天的担忧和惶恐,在看到身披戎装的高峤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信任和依赖的兴奋与激动。 生平第一次,高峤却不敢直面建康人投向于自己的这种目光。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愧疚之感,骤然催马,将身后那群追随自己的人群抛下,行到那条分别通往皇宫和自家的岔道口时,迟疑了下,随即往皇宫而去。 他径直入了皇宫,毫无阻挡。宫人看到他,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犹如见到了救星,险些没有哭出来:“高相公,你可回了!陛下这几日,天天都在望你——” “陛下!陛下!高相公回了!” 宫人似乎连宫规也忘记了,引着高峤匆匆入内,还没行到殿内,便朝里奔去。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高峤抬头,看到一道身影从内殿的帷幕之后出现,向着自己急奔而来。 “相公!你可回来了!” 年轻的皇帝,仿佛生了病似的,脸色蜡黄,眼睛浮肿。 他失去了往日清雅的气度。奔到高峤的面前,在高峤要向他行跪礼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城里到处都在传言,叛军和天师教就要打来建康了!大臣们上书,溧阳虽守住了,只怕也是不长久。他们要朕出宫,免得建康万一沦陷!” “高相公,你看如何是好?” 高峤凝视着面前这个向着自己发问的皇帝。 他在皇帝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于他内心的充满了渴望的焦惶目光。 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了一阵无力之感。 这些日,作战、奔波,那些堆积出来的疲倦,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向他袭了过来。 他一时沉默,没有应答。 “相公你等等,我去把那些折子拿给你看!” 皇帝那双保养得极好的五指修长的优雅的手,松开了高峤的甲袖,转身,匆匆要去拿奏折。 “陛下!” 殿后突然又传出一道声音。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隐隐的不快之意。 皇帝回头,见高雍容来了,迟疑了下,终于停了脚步。 高雍容阻止了皇帝的举动,急匆匆地来到高峤的面前。 “伯父,我刚听闻,溧阳之战,伯父打退了叛军。伯父一切可好?” 高峤的视线,从皇帝的身上,慢慢落到自己侄女的脸上,注视着她。 “我无事。” 片刻后,他说道。 高雍容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全都仰仗伯父,力挽狂澜,保了建康。否则,若是叫宣城叛军打来,这里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这些日,伯父不在,大臣们天天上书,道建康非可守之地,劝陛下暂时迁出。陛下被群臣恐吓,这才失态。走与不走,一切听凭伯父之言。” 高峤定了定神,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已恢复了他一贯的沉静。 “建康皇都,臣必誓死固守。大臣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臣回来,也是为了此事。为保稳妥起见,陛下可先迁至曲阿。那里地势可守,城防坚固,是个安全之地。臣会派人护送陛下,陆柬之接应。陛下放心。” 皇帝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的感受了。 从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东阳王变成这个国家的皇帝,于他而言,至今仿佛如同做梦。 比起如今做皇帝,他能得的享受,其实并没比当初做东阳王时多了多少。相反,他要时时刻刻地听着来自于高峤的耳提面命,这叫他感到无比的心累。 他已经被汹汹的叛军和四面的传言给吓破了胆。 本以为高峤会坚决反对他离开建康,要他留下,和建康共进退。没有想到,高峤竟已为他准备好了退路。 他简直感激万分。倘若不是一旁还站着高雍容,他就要拉住高峤的手,落下感激的眼泪了。 高雍容道:“伯父,为国体之计,陛下可以先走。倘若伯父有需,侄女和太子,可与伯父一道留在建康,与建康共进退!” 高峤微微摇头:“不必了。你们全部走吧,我留下便可。城中居民,我也会安排撤离。” “伯父——” 高雍容仿佛还要再劝他。 高峤摆了摆手:“你和陛下先做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便可以走了。” 他出了宫,朝着高家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行去。 第120章 第 120 章 从九月初天师教乱爆发开始, 直到今日,快两个月了, 高峤将朝事托给亦是士族出身的素来周正稳重的侍中冯卫,自己便一直在建康和外郡之间来回奔波,辗转各地,亲自部署军事, 安抚民众,忙得像只陀螺,没有片刻闲暇。 上回他在家露面, 还是十来天前。 高七知家主回了,高兴无比,远远地跑出大门去迎, 替他牵马引入。 高峤开口便问长公主,知她一切都好,匆匆往里行去。快到寝屋时,先前被洛神留在家中照料母亲的阿菊带着几个侍女刚从里头出来, 见他突然回了, 也是惊喜不已,急忙来迎。 “长公主在午觉着, 睡了有一会儿了, 应也快醒了。昨日得知溧阳大捷的消息,很是欢喜, 中午吃了碗饭, 歇了一会儿, 照先前太医吩咐,在庭院里走,走了还没一圈,就嚷吃力,又说脚沉,我便扶她回来……今早太医亦是来过,看了,说都好,叫安心等着生产便是。算着日子,应是月底。至多也就十来日了吧……” 不待高峤问,阿菊自己便絮絮地将萧永嘉这几日的日常讲给他听。 高峤穿过庭院,几步跨上檐阶来到门前,推开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慢慢地坐了下去。 怀的这一胎,不但叫她身子变得臃肿,如今连手脚也都完全肿胀了起来。难怪阿菊说她没走一圈就嚷吃力。 高峤凝视着妻子的睡颜。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紧锁不解的那双眉头,终于慢慢地化解了。 他伸出双手,包握住了她那只套在白色软纱袜里的踢出了被角的脚,轻轻地揉着她的脚底和脚背。 萧永嘉的眼睫毛微微动了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丈夫竟坐在床边,在替自己揉着脚,惊喜不已,唤了他一声,坐了起来道:“我以为你还在溧阳呢。何时回的?” 高峤答了她话。往她后腰处垫了个枕头,扶她靠了上去,自己挪到她边上,问这几日感觉如何。 萧永嘉说:“我好的很。如今只想孩儿快些出来才好。偏太医说,还要几日,真是急死人了!” 高峤把耳朵贴到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在听里头的动静,嘴里道:“你从前性子急的毛病,到如今还是改不了。等该出来的时候,孩儿自然就出来了。” 萧永嘉道:“幸好阿弥不随你。保佑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儿,无论儿子女儿,性子也不要像你。慢吞吞的,要气死人。” 高峤大笑:“阿令,我的性子,真叫你如此看不上?” 萧永嘉哼了声:“你自己说呢?我只奇怪了。当初我怎么看上了你的,竟哭天抢地,硬是要嫁你,可把你委屈的!” 高峤笑得两只肩膀都发抖了,说:“如今后悔也是晚了吧!” 萧永嘉也不知自己怎的就会和丈夫说这些了,想起少女往事,自己亦有些忍俊不禁,哧地笑了出来。 她抬眸,望着丈夫的脸,片刻后,笑容慢慢地消失,抬起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眉间如今这道仿佛深深镌刻而上的便是大笑也再无法平复的川字纹,叹了口气:“才多久,你越发的消瘦了。累的话,睡一会儿吧。” 高峤道不累。 萧永嘉见他一身的风尘,身上那作战的甲胄还未脱去,知他怎会不累?玩笑了几句,便也停了,起了床,叫人送水进来,服侍他净面换衣,又吃了些东西。等他歇了过来,精神瞧着也好了些,才问道:“外头情势到底如何了?阿弥先前走的时候,说等我快生时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高峤方才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我先前已经吩咐子安,让他传信给阿弥,暂时留在京口,不要回建康了。”他说道。 萧永嘉听了,神色微微一变。 丈夫的话,她怎会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何况这些天,外头的传言,她多多少少,也是有所耳闻。 “你何意?难道建康……真的守不住了?” 她迟疑了下,问道。 “阿令,我回家,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的。不止阿弥,你也不能留建康了。我已经替你安排了一个稳妥去处。我亲自送你过去,你在那里,可以安心待产。” 萧永嘉双眉微微蹙了蹙。“陛下呢?你也有了安排?” “是。”高峤点头,“陛下一行暂时将行宫迁到曲阿。那里比建康更安全。还有民众,也要疏散。” 萧永嘉定定地望着丈夫:“你呢?你自己有何打算?” 高峤微微一笑,立刻握住了妻子飞快地变得有点冰凉的手。 “你莫误会。建康确实有沦陷的危险,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守住,为了稳妥起见,才做下如此安排。为的,便是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放手一搏。能守,我自会尽量,若真守不住,也只能暂时撤退,日后再夺回来。” 他用力地捏了捏妻子的手。 “你放心吧。阿弥大了,便偏心向着外人,我还要等你肚子里的孩儿日后叫我阿耶,一心向着我呢!” 萧永嘉在他眸底看到了一片淡淡的愉悦的光彩,这才放下了心,点头:“好,我听你的安排。你事情多,到时不必特意送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这些时日我都没陪你。我送你去吧。你叫人先收拾东西,到时候跟足人。” 高峤的语气,带了点平日罕见的不容反驳的味道。 萧永嘉轻轻地嗯了一声,顺从了丈夫的安排。 高峤抚了抚妻子的秀发,站起了身:“你歇着,我先去下台城,有事。” …… 帝后为配合高峤的保卫皇都的计划,暂时撤离建康,将行宫迁至曲阿。这个消息已经在百官中迅速传播了开来。 高峤来到台城时,看见自己那间衙署大门的里里外外,站满了闻讯而来的文武百官,众人相互议论着,神色各异,人声鼎沸。 这些时日,受高峤委托代理尚书令事务的冯卫,被十几个官员正围着追问详情,躲也躲不开,一额的汗,忽然听到令官喊着相公来了,松了一口气,急忙推开众人,匆匆地迎了上去。 百官见高峤终于现身,也慢慢地停止了议论,纷纷朝他靠了过来。 冯卫带着众人向高峤见礼,等高峤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高峤的两道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熟悉的文武官员的面孔上掠过,说:“确实是我的提议,陛下也已接纳。事既已定,宜早不宜迟,这两日便出宫。” 嗡嗡之声顿时不绝于耳。许多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长气。 一开始的天师教乱也就罢了,有高峤顶着,建康应当无虞,但加上后来许泌叛军挥戈向着建康打来,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高峤双拳难敌四手,已然陷入被动的消息,谁人不知?站在这里的一些人,或是惧战,或是害怕从前在许泌倒霉时曾向他落井下石,万一这回让他真打回来,少不了报复,忧惧也是在所难免。忽听高峤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暗中欣喜。 冯卫问:“高相公,文武百官,该当如何?” 高峤道:“愿意留下与我一道狙击叛军的,留。不愿留的,随陛下同去曲阿。”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无人发声。渐渐地,众人目光都看向立在冯卫身旁的那人,出身颍川刘氏的征虏将军刘惠,陆光死后,以声望被举荐,继任了陆光之职。 许陆两家离朝之后,如今朝中的大家士族,除高峤之外,便以这刘惠和担任了多年侍中的冯卫为大了。 刘惠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起初面露微微尬色,随即昂首道:“高相公,我本很是愿意随你同留,与建康共进退。只是陛下那里,虽有陆柬之迎奉,毕竟势单力薄,万一被乱贼钻了空子,倘若有失,这如何是好?保护圣驾,亦是我等职责。故我还是护驾同随为好。” 高峤笑了笑:“刘征虏言之有理,你护驾也好。” “我亦请求护驾!” “我亦同!” 周围起了一片附和之声。最后愿意留下的,不过寥寥五六人而已,都是地位相对低微的先前从地方提拔而上的官员。 高峤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转向冯卫:“冯侍中,此事交给你了。护驾同去者,都回了吧,及早准备。” 冯卫面孔微微胀热,迟疑了下,道:“我留下助你!” 高峤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侍中乃是文官,这等打仗之事,交给武官便是。陛下行宫搬迁是件大事,我无法同行,一应事宜,还要仰仗于你。” 冯卫见同僚身居高位者,竞相逃离建康,竟无一人愿意留下,感到羞耻,这才开口要留。见高峤不留自己,只得作罢,答应了下来。 众人见事已定,急着回家收拾财物避战离开,纷纷告退。冯卫和高峤议好安排帝后出行的计划之后,也匆匆离去准备。 方才站满了人的衙署,变得空荡荡了,最后只剩下高峤和身后立着几个属官。 一个属官捧着刚撰写的一纸公文走来,小心地奉到高峤面前,低声道:“相公,公文已妥,请审阅。” 高峤目光落在纸中墨迹之上,视线久久凝停。 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下发,城中二十余万户民众,便不得不离开建康了。 虽然他已下令到了各地郡守那里,让曲阿、丹徒、毗陵等几个郡县必须暂时收容这些来自建康的居民,但被迫离开家园,这些人一夜之间,便沦落成为了难民,不知何日才能归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高峤,这个曾被他们无比信任爱戴的尚书令的无能所致。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盈耳的载道怨声。 高峤举起自己那枚大印,重重落下,在上头盖下了一方鲜红的印章。 李协进来,接过文书。“相公放心,下官会和兄弟们督促百姓离城,去往安置之地。” 高峤颔首:“有劳你了。” 李协躬身,匆匆离去。 亟待安排的事,应当已是差不多了。还剩些冯卫代他职时留下的亟待他亲决的文书。 高峤闭目,抬手揉了揉自己那胀痛得血管仿佛都在突突跳动的两侧太阳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睁眼取笔,视线落到案角堆着的的那册刑司前些时日送来的待他批勾的死囚名录,停住了。 他想起来一事,略一迟疑,吩咐了近旁一声,那人得话离去。 没多久,狱官匆匆赶来,向高峤下拜。 高峤问他:“数月之前,那邵姓女囚,如今可已流放?” 狱官忙道:“禀相公,还未曾。”说完话,见高峤目光投来,忙解释:“先前刑司不是有话,等她病好再走吗?她病一直未得痊愈,故一直羁押在牢,并未离开……” “怎的如此久了,还未痊愈?”高峤微微皱眉。 狱官见他似乎有些不悦,陪笑道:“她这些时日,一直住着干净单牢,下官也有请人替她瞧病。身上的伤是好了,只是身子却依旧弱,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先前相公一直未问,后来又出了乱子,下官便也不敢拿这事来打扰相公……” “……相公可要见她一见,自己问个清楚?” 狱官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见他不语,试探着又低声问了一句。 高峤摆了摆手:“不必了。” 狱官忙答应。迟疑了下,又问:“高相公,下官方才刚听说全城迁空。斗胆问一句,这邵氏和牢里的另些囚犯,是留下不管,抑或另外处置?” 高峤沉吟了下:“你将人全部发往石头城的牢里加以看守吧。” 石头城位于建康之西的江畔,出去二十里地,是座军堡,里有一支驻军,用以拱卫京师。 狱官诺诺地应了,向高峤讨来手令,临走前又道:“高相公放心,到了那边,我亦会给她安置妥当……”语气里夹带着满满的讨好,一边说着,一边躬身退了出去。 高峤已经低头开始处置公文,听到了,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似是想说什么,抬起眼,见他已是退了出去。 …… 当天晚上,全城疏散的消息便扩散了开来。 正如高峤所料的那样,全城陷入一片混乱。已经习惯了安稳生活的民众并不愿离开,跑到外头街上,相互打听着消息,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表情里,都带着对朝廷的强烈的失望和不满。 这失望和不满,很快就转移到了发布这道疏散令的尚书令高峤的身上。 亥时,夜已深了,高峤还在台城忙碌着,忽然收到一个消息,道许多民众涌去高家,不但将前后门都堵住,连那条街,也是无法通行了。 高峤吃了一惊,立刻中断了和下属的事,匆匆往回赶。 高家此刻大门紧闭,门后横闩了一道粗木,领人守在这里的高七听到外头人声鼎沸,群情激动,命下人守好门户,不许有失。 忽然,门口响起一阵杂乱的砰砰之声,大门随之微微颤抖,似是许多人一道在撞着大门,要求高峤出来的呼声,此起彼伏。 高七神色紧绷,不亚于那夜被萧道承手下包围时的紧张。立刻命家人执好武器,又召来一排弓箭手,布于大门之后,正叮嘱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见竟是长公主来了,慌忙迎了上去,道:“小人无用,动静竟惊到了长公主。长公主安心回去歇息,这里我已部署好了,定不会有失。” 萧永嘉被阿菊扶着走了过来,身后跟了几个仆妇。 她停在门后,侧耳听着墙外不断传来的噪闹之声,片刻后,说道:“开门。” 高七吃了一惊,忙道:“长公主,外头那些人都已失心疯,门万万不可开!你放心,我方才已经派人翻墙出去通知李都卫了。他应当很快便会带人过来!” 萧永嘉道:“把门打开!”语气已是命令了。 高七不敢违抗,只好一边叫人除去门闩,一边暗示弓箭手排在长公主身前,以防万一。 萧永嘉道:“人都让开吧。” 高七无可奈何,只好撤掉门后的弓箭手,改而埋在左右两边,自己又带人护在她的左右,神色紧张地看着面前那扇大门缓缓开启。 火把如昼。门外挤满人,一眼望去,全是人头,连大门外蹲在左右的两只石狮也被人群吞没,不见了踪影。 因了久等没有回应而变得情绪失控,开始推搡着用身体撞击大门的人,忽然看到门被缓缓打开,门里出现了一个神情严肃的美貌女子。虽大腹便便,却仪容高贵,便就站在门里,不禁愣了。 萧永嘉推开阿菊死死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迎着门外无数道投来的目光,朝前走了几步,停下,开口道:“我便是你们要见的高相公的妻。他不在,我代他见你们。你们何事?” 门外吵闹之声慢慢地安静了。一阵沉默,人堆里响起一个声音:“我们要高相公给个明白话,他是不是弃了建康?我们若听高相公的,如此走了,何日能回?” “对!对!”周围之人纷纷附和。 萧永嘉道:“你们错了!高相公今日之所颁发此道疏散令,并非是要弃城,恰恰相反,他是为了更好地替你们守住这座城池!” 她的声音宛若敲冰戛玉,落地有声, “我知你们皆是不愿离开,因此处是你们的家,祖辈根基所在,谁愿舍弃?他亦是不愿!他对此城的牵绊,绝不亚于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他没有办法!朝廷可用之兵有限,叛军和天师乱教互为呼应,声势汹汹。” “我的夫君,他原本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多事,不管你们死活。之所以颁了这道命令,不是为了弃城方便,而是为了保护你们,也为他到时迎敌,能够毫无牵挂,全力以赴!” 她的两道目光,掠过面前那一张张的面孔。 “就在你们来此闹事的今夜这刻,叛军正从几个方向而来,行于攻打建康的路上!而我的夫君,正在为了御敌,殚精竭虑,奔波部署!他不能向你们保证,一定能替你们守住城池,但我却可以明明白白地代他叫你们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此城!” 门外静悄悄的,听不到半分的声息。 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却宛如成了一个无人之境。 萧永嘉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量,又道:“乱起至今,这些时日,高相公一直在外奔波,连我都未曾见过他几面。你们对他不满,聚到这里,便是将门砸烂,也是见不到他的。他前几日刚打完溧阳大战,今日确实回了建康。但此刻,人却不在家中拥被高眠,而在备战即将到来的护城之战!” 门外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之声,众人面上片刻前的那些失望和不满,慢慢地消失了。 “全都散了!快些回去收拾,早到高相公替你们安排好的地方,还能占个好位置!晚了,可就没处落脚了!” 高七见状,急忙来到门口,高声劝退。 唏嘘叹气之声,不绝于耳。 挤在外头的人堆,终于慢慢地松动了。 人群渐渐散去。 高峤匆匆赶回,行到通往自家的那条街口,恰遇到闻讯带了人,手中高举火把,正赶了过来的李协。 李协举目,见通往高家大门的前方路上,乌鸦鸦一片全部是人。近旁的仿佛看到了高峤,口中喊着“高相公来了”,纷纷跑来。唯恐冲撞高峤,神色立刻变得紧张,回头道:“高相公恕罪!方才下官正带着兄弟们在城东执事,来晚了!高相公快走,这里交给下官处置!”说完,命人护着高峤立刻离开。 高峤担心萧永嘉受惊,怎肯如此离开?摆手正要拒绝,叫他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冲到了他面前的民众,将他围了起来,方才被推出来带头来此想和高峤对话的一个年长老者,分开人群过来,朝他跪了下去,高声道:“高相公,小人们错了!先前是小人们误会高相公。方才听了长公主之言,才知高相公的用心良苦!恳请恕罪!高相公留下护城,我们也愿出力!” “是,是!我们也愿出力!” 周围人群里响起一片呼应之声。呼啦啦地,众人全都跪了下去。 片刻后,那条街上,便只剩下高峤和尚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李协以及身后士兵还站着,不明所以。 高峤一愣,随即快步上前,扶起那个老者,命众人起身。 李协也很快回过了神,立刻道:“护城乃我等武士之任,高相公不需你们出力!你们只需遵照他的命令,尽快离开建康,便是在为护城出力了!” 老者被高峤扶起,见高峤含笑向着自己点头,含泪转头,对着众人高声喊道:“你们都听见了?照了高相公的吩咐,回去立刻收拾东西,全都出城!” 众人向着高峤磕头,随即起身,抹泪各自散去。 当夜东城门大开,许多民众连夜开始出城,李协领着前后左右四都卫军在城中维持秩序,忙而不乱。 一夜天明,次日,更多的人开始出城。那条东去道上,到处走着满面愁容携家带口的民众,密密麻麻,犹如一条长龙,迤逦延伸,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第121章 第 121 章 四更, 夜色漆黑,建康宫里通宵未灭的残灯余火, 照出宫人们熬了大半夜的满是疲倦的一张张脸。 这一刻,这座宫室数千的富丽堂皇的建康宫,也再见不到半分它往日的庄严和肃穆了。 里头的人,挽着包袱, 抬着箱笼,急匆匆地进进出出,甚至因为不小心, 还相互撞在一起。 再片刻,帝后便要摆驾出宫,在官员的随驾之下, 离开建康了。 高雍容一夜没睡。 疲倦和恶劣的心情,让她脸色发灰,双眼浮肿。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武昌郡已被荆州方向来的叛军攻破,叛军正在向着高峤布防的望江郡而来。一旦望江郡也被攻破, 建康彻底失去西向屏障, 叛军打来,便是指日之事。 不止这样, 原本已被压制住了滚雪球般的膨胀势头的天师教乱兵, 借着朝廷军被调离,防备减弱的机会, 又趁机反扑。 刚刚送来的消息, 东南重要大郡会稽郡也失陷了。郡守在逃走的路上被抓, 杀头于城墙之上。 更可怕的是,传言天师教首吴仓和宣城叛军已经勾结在了一起,不待荆州叛军到来,便已蠢蠢欲动,约定合兵,不日再次攻打建康。 大虞的军队,分中军、外军和各地的州郡兵三种。 中军便是建康的宿卫军和都卫军,归皇帝指挥,如今人数比起兴平帝时有所添扩,但两军加起来,也不到一万。各地的州郡兵,比重也很小,几乎不顶什么用。 整个朝廷,靠的,就是广陵军、叛乱前的荆州兵等这些被掌在士族和权臣手中的外军。 而如今,大虞的可用之兵,几乎就只剩下高峤的广陵一军了。 殿外传来一阵通报之声,百官已到宫外,恭请帝后出行。 高雍容将落在殿外黑漆漆夜空中的目光收回,定了定神,正要出去,一个亲信宫人急匆匆地走来,低声道:“皇后,牢婆传话,高相公命狱官将囚犯转入石头城。邵氏求告,请贵人将她释放……” 宫人看了了下左右,附到高雍容耳畔,低低地道了几声。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丝厌躁,冷冷地道:“你传话,告诉她,她那个兄弟,我已叫人从流放半道弄了回来!叫她如今给我老老实实在里头待着!非常时期,不能出任何岔子!等这一关过了,日后需用之时,我自会将她解出!” 宫人应是,匆匆离去。 高雍容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迈步而出。 高峤和冯卫带着随同百官,看到帝后带着太子一行人从宫中摆驾而出,跪地迎接。 皇帝昨夜受凉生病,人恹恹的,满脸的疲色,出来便被迎上马车安置了下去。 高雍容并未直接登上马车,而是来到高峤面前,说道:“伯父,陛下忧思过甚以致病倒,精神不济,叫侄女代他向伯父传话,建康交给伯父,一切仰仗伯父了!” 高峤道:“此为臣之本分。” 高雍容将他从地上扶起,叫其余也平身,随即转头,看了眼远处列队待发的宿卫军,又道:“伯父,陛下与我商议了,虽不能留下与建康共进退,但宿卫军却不必全部跟去那里。只消带左右二营便足够,其余人马全部留下,助伯父抵御叛军,卫我皇城!” 大臣们相互望着。高峤立刻道:“不可!都卫军已留,宿卫军本就肩负护卫陛下安危之责,何况此次又是移驾。万万不可!” 高雍容道:“侄女知这留下的人马,不过杯水车薪,于伯父御敌,并无大用,但却是陛下与侄女的一番心意,请伯父务必收编,听凭调用!”说着命人去向宿卫军传达圣旨。 高峤望着自己的侄女,眼底掠过一缕难言的暗色,终于道:“如此,臣便替建康民众谢过陛下与殿下了。请皇后殿下上车,预备启驾。” 高雍容颔首,转身登上了自己车。 …… 城西郊外,兵丁押解着一队囚徒,行走在去往石头城的路上。 女囚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个,本就行在后,其中一个仿佛走不动路了,越走越慢,落下前头一段距离。 这女囚便是邵玉娘。专门负责看守她的牢婆不耐烦,在边上不停催促。 邵玉娘举着戴了镣铐锁链的双手,哀求道:“嬷嬷行行好,替我解开锁链可好?这太重了,奴走不动路。” 她的一张脸,因为长久不见天日,面色苍白,说一句话,也气喘吁吁。模样看着,确实可怜巴巴。 牢婆冷冷道:“旁人还戴脚镣,狱官让你两脚空着,已是优待了,哪里来的罗嗦话如此多?快些!” 邵玉娘无奈,咬牙又追了段路,渐渐走到一处长了茂密野草的路边,停了下来,手抱着肚子说要方便。 牢婆呶嘴,叫她蹲过去。 邵玉娘陪笑道:“好嬷嬷,我昨晚上吃了牢里坏饭,今早肚子不好,你也知道的。不是小恭,是大恭,手捆着不便,万一弄臭了,嬷嬷早晚都在我身边,怕熏到了嬷嬷。劳烦替我开开锁,好了我便戴回去。” 牢婆知她早上确实闹了肚子,眉头紧锁,看了下左右,一片平坦,并无可逃匿藏身之处,怕她真的沾了秽物熏到自己,皱着眉,摸出钥匙,替她开了一只手的锁。 邵玉娘千恩万谢,一手挂着铁链,一手捂着肚子,摸到野地里头的一丛野草之后,蹲了下去。 牢婆跟了几步停住,等了许久,催了几次,始终不见她起身,气呼呼走了过去,却见她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竟是晕了过去,一惊,蹲下去掐她人中,见她没有反应,正要起身高声呼叫前头的人,冷不防地上的邵玉娘睁开眼睛,抓起挂在自己一只手腕上的铁索,抡了一圈,套住,一收,锁链便勒住了脖子。 牢婆身材高大,被邵玉娘在身后死死勒住脖颈,竟无法挣脱,一屁股瘫在地上,双腿乱蹬,喉咙里呜呜个不停。起先双手还在拼命抓着铁链,试图挣脱。 邵玉娘咬紧牙关,越勒越紧,铁链深深入肉。 慢慢地,婆子手脚松弛,整个人一动不动,活活竟就如此被勒断了气。 邵玉娘松开铁链,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拿来牢婆的钥匙,开了自己手上的另只镣铐,又将婆子尸体拖到一道土沟里,拿草埋了下,看了下四周,朝着建康的方向,快步而去。 …… 颁布疏散令的第三日,帝后和伴驾的群臣已是去了曲阿,城中居民,也已走了过半。 天才蒙蒙亮。薄薄的晨雾,宛若一片薄纱,笼罩着建康东郊远处的那片丘陵和田野,勾勒出一道晨曦里的若隐若现的曲线。 眼前的田野,是如此的宁静。如果不是不分日夜的犹如雪片般飞来的各地战报,很难想象,不久的将来,眼前的这一切,或许也要被兵乱给打破了。 城门下发出一阵嘈杂声,出来了一队刚刚离城的民众,男女老幼,拖家带口。走在后的一个男子推了辆独轮车,车上坐了个怀抱着吃奶的娃娃的妇人。妇人眼神呆滞,手边是个包袱。 高峤不再看了,转头下了城头,回到家中。 萧永嘉已做好准备,带了太医、产婆、阿菊,选出来的的另外四五个服侍的人,正在家中等着。 高峤接了妻子,安置在一辆铺了厚垫的普通的青毡马车里,一行人马,悄悄地出了南城门,朝着句容的方向而去。 句容近旁,有座名气不显的青龙山,青龙山的半山,藏了一处默默无闻的道观,知道的人不多,观主是高峤早年偶然结识继而相交至今的老友。 高峤将萧永嘉送到这里待产。 行了半日,那地方便到了。通往山上的青石台阶,被藏在了山木的茂密冠盖之下,极是隐蔽,如果不是走到近前,很难能够发现。更妙的是,去往道观,还要走一段修于两座山岗之间的栈道。即便山下有何意外,最后关头,只要毁去栈道,通道便断,可谓天然屏障,固若金汤。 观主来接萧永嘉,迎上山去。 道观不大,环境清幽,萧永嘉被安置在后头的一间院子里。高峤留了一队足够人手的护卫,命分别把守山下路口、栈道和道观,有事到建康来通报,安顿好了,便和妻子辞别。 萧永嘉催他回:“这里很好,我极是满意。你事多,已在我这里过了大半日,快回吧,不必记挂我。” 高峤舍不得去,又知建康城里等着自己的事情千头万绪,不得不走。握了握妻子的手,叮嘱阿菊等人照顾好她,叫生孩子时来告诉自己,又说自己有空也会来看她,说完,转身而去。 他跨出门,却听萧永嘉在身后说道:“等一下。”便停了,见她走了过来,含笑替自己整了整衣襟,低声说:“接下来不管多难,记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我和孩儿等着你。” 高峤心中一暖。 他性格内敛,加上自持身份,无论是年轻时还是如今,哪怕和萧永嘉关起门再恩爱,人前也不会有什么亲昵举动。 但此刻,却不由自主,当着阿菊等下人的面,将她搂入怀中,用力抱了一抱,以此作为回应,这才松开,转身匆匆离去。 萧永嘉靠在门边,目送丈夫背影离去,扶着腰,被阿菊接住,转回屋中。 山中日子清净,和此刻外头的兵荒马乱相比,犹如身在梦境。 萧永嘉在这里住了七八天,高峤没有来看过她。 她心知一定是时局紧张。只能勉强压下焦虑,白天在道观里走走,晚上早早睡觉,等着产期到来。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下半夜,山火竟烧了起来。 发现起火的,是一个守夜的卫兵。看到火点,立刻叫醒了道观里的人。 时至初冬,山中本就遍地黄草枯枝,容易引燃,又已多日放晴,火一起,加上山风助势,很快便大面积蔓延,根本无法扑救。 道观所在的位置又是下风口。眼见火势越逼越近,人在屋里,不但能感觉到阵阵热气,耳畔甚至仿佛都能听到山火烧过树木枝叶发出的哔哔啵啵之声。 道观很快就会被这大火吞没。 整个道观里的人,观主、几个徒弟,萧永嘉身边的,加上护卫,不得不从山上撤了下来。 山下附近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所幸,观主说附近十里之处有个野村,住了几户人家,可以过去。侍卫用方才带下来的肩舆抬了萧永嘉,一路寻了过去。 村子确实如那观主所说,只住了几户人家。屋子稀稀落落,沿着地势而布,平日靠种几亩山田和打猎维生,无不淳朴。因两地靠得近,都认识这观主。见他领来了一行人,女子大腹便便,其余人看着都像是她的随从,虽境况见窘,但必有来头,肃然起敬,立刻腾出了一间带了院子的最大的屋。 阿菊领着仆妇收拾了地方,终于勉强安顿了下来。此时,那山火的熊熊火舌已经吞没了几乎半个山头,发出的火光,将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连在这里,都能看到火光。 众人远远眺望,无不心惊肉跳。 萧永嘉被阿菊扶着,在猎户家的简陋的卧榻之上,歇了下来。 她知道丈夫必定事多。距离自己上山,又这么七八天过去了,外头局势也不知变得如何,原本没打算拿生孩子的事去搅扰他,但今夜实在不巧,出了这样的事,没办法,打发人回建康去向高峤报告消息。 此时天已亮了。 折腾了半宿,她自己还好,见其余人都面露倦色,便叫人去向村民先借些吃的。几户人家送来存粮,是些小米和野菜。仆妇烧了一大锅子的菜粥,招呼众人来吃。 护卫们忙碌了半夜,又是从火场出来的,无不口焦难耐。见附近有口村民用的小水井,方才都已纷纷去喝了水,此刻正感饥肠辘辘,恰好送来粥,站在那里几口喝完,领队便将人分班,命一半人暂歇,剩下的人继续站岗,等着建康那边的消息。 萧永嘉见太医、产婆,仆妇,个个也都熬得眼睛枯涩,让吃些东西,先去歇了。 阿菊不顾自己饥渴,先端了粥,配了一碟蒸腊味,进屋,坐到萧永嘉的面前,一边替她轻轻吹凉,一边低声道:“委屈长公主了,眼见就要生了,谁知竟会遇到如此之事……” 萧永嘉见她眼睛泛红,知她心疼自己,笑了,正想开口,忽然感到一阵隐隐腹痛传来,用手按了按,道:“好似是要生了。” 竟比预计的日子,提早了几天! 阿菊跳了起来,立刻出屋,去唤躺下去还没一会儿的的产婆太医和仆妇等人。谁知众人睡得死死,叫也叫不醒。 阿菊不解,又叫了几声,见众人就是不醒,这才觉得不对,慌忙跑出柴门,要唤护卫。 这才发现,门外护卫,竟都也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阿菊大惊失色,正要张口大呼对面岗坡上的那户人家,眼角风看见近旁有人晃了一晃,转头,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凉痛,一柄匕首,已是扎了进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对面这人。 瞳睛里,映出一张哪怕过了将近二十年,哪怕烧成了灰,她也能认出的脸。 邵玉娘的脸! 邵玉娘农妇装扮,蓬头垢面,一张脸白得像鬼,眼睛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嘴角带着凉笑,将她一把推倒在地,瞧也不瞧,转头命脸色有点发白的邵奉之替自己望着风,转身,迈着急促的碎步,飘一般地朝里而去。 萧永嘉等了片刻,不见阿菊带人进来,感到不对劲,按住肚子,等那阵阵痛过去了,唤了一声,还是不见人,便扶着榻沿,吃力地下了床,正要出去,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抬起头,看见走进来一个女子,一时愣住。 邵玉娘一看到萧永嘉,双目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脸,慢慢地往下,最后落到她的肚子上,死死地盯着,眼皮子跳动,神色极是诡异。 萧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是你……你怎会来此……” 话音未落,忽然抱住肚子,面露痛楚之色,跌回在了床榻之上。 因为疼痛,她的身体,很快便蜷缩成一团。随即喊着阿菊的名字,声音颤抖。 邵玉娘的视线终于离开她的肚子,落回到她的脸上。 她盯着萧永嘉这张和自己分明年岁相仿,看起来却依旧年轻美貌的面庞。 即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身处如此一间破屋,也丝毫无损于她的动人,这是脂粉堆砌不出的因为经年的尊优和受宠而养出来的一种气质。 “萧永嘉,你不会想到,你也有今日吧?你道昨夜那场山火何来?便是我放的!你那地方藏得真好啊,要不是我一把火烧山,怎么可能把你逼下来……” 她的眼底放射出两道充满嫉恨的目光,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得意。 萧永嘉腹痛得愈发厉害,连身子都微微抖动了起来。 “他们呢……你把他们如何了……” 邵玉娘哼了一声:“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忘记了?我家中传医,从前我就是献药才救了高郎君的,何况天师教最擅用药控人。我想弄点药,还不容易?算她们运气好。我本想在井里下毒,再一想,倘若万一把你也一并毒死,岂不是便宜了你?这才改了,叫他们睡个一天一夜管够!” 也不知是疼痛还是气愤,萧永嘉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勉力呼了一声高峤。 邵玉娘哈哈大笑:“你叫啊,莫说高郎君了,就是这整个村的人,也全都被我一井水给蒙倒了,我看你能叫来谁!” “邵玉娘,你到底要干什么……当年你遇害的事,和我无关……不是我叫人去追杀你的……” 萧永嘉抖抖索索地道,抱住肚子痛苦呻吟。 “你给我住口!” 邵玉娘脸上的得意之笑骤然消失,眉梢眼底,爬上了愤怒的神色。 “就算不是你派人追杀我的,那又如何?倘若不是你当初百般阻挠,高郎君会不要我?倘若不是你逼我离开,我会遇到那种事?全都是你害的,你这个蛇蝎毒妇!” 她咬牙切齿,原本秀美的面容,亦为之狰狞变形。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力平定下了心中的怒气,才又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因为腹痛蜷缩,模样狼狈的萧永嘉,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她的对面,笑吟吟地道:“方才你问我想干什么?” “你听好。我叫你再痛一会儿,你要是还生不下来,我就帮你把肚子切开,把你和高郎君的孩儿取出来,往后当成自己孩儿抚养。我就不信,高郎君日后他敢不听我的话……” 她笑个不停,仿佛被自己想出的这个计划给感染了,眸光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萧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你别做梦了。你不知道吧,郎君当年就对我说,你是个无耻之人,妄图勾引他。在他眼中,你不过就是个下贱之人。他怎可能会听你的话……”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口齿却很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地飘入了邵玉娘的耳中。 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猛地跳了起来,双眉皱在一起,眼睛露出愤怒之色,立刻朝着萧永嘉逼了过来,逼到床榻之前,打了萧永嘉一记耳光,厉声道:“萧永嘉,你这个贱人!你再给我胡说八道试试?当年在江北,他受伤,得我照料,我感觉的到,他分明对我有情!倘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他早要了我!便说如今!倘若不是他对我旧情不忘,我犯了事,他怎会饶我,还叫我住在独牢里……” “你这个贱人,叫你胡说……” 她神色激怒,抓住萧永嘉的两只肩膀,不停地用力摇晃着。 萧永嘉脸色苍白,被她摇得长发散乱,没有反抗。 狂怒中的邵玉娘,丝毫也没有留意,萧永嘉的一只手,却正悄悄地探向枕下。 “我这就切你的肚子……” 她松开了萧永嘉,作势转身要去寻刀,就在这个瞬间,萧永嘉的手,触摸到了枕下的硬物。 那是一把匕刃。出来后,为防万一,她一直贴身携带,方才压于枕下。 她抓住,抽了出来,向着毫无防备的邵玉娘,用尽全力,狠狠地刺了过去。 邵玉娘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神色,身体慢慢地佝偻了下去。 萧永嘉想拔出匕首。只是方才的周旋和最后刺出去的那一刀,已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刀又好似被肋骨夹住,卡着,一时竟拔不出来。 她从床上爬了下去,扶着墙,朝外奔去。 邵玉娘的惨叫之声,很快便引来了在外的邵奉之,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剑,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脚步定住了。 “给我杀了她……” 邵玉娘趴在地上,神色痛楚,对着自己的弟弟下令。 邵奉之的视线,落到萧永嘉的身上,和她对望。 萧永嘉慢慢地直起身体,盯着对面之人。 她脸色苍白,情境狼狈,但这一刻,当她站直身体,双目直视对方之时,仿佛散发自骨子里的那种令人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竟叫邵奉之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睛,不敢和她对望。 “你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 为了博取高峤信任,先前她故意病了许久,又在牢中关着,杀死牢婆逃出来后,连日的跟踪、潜伏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已是透支了她本就变得虚弱不堪的身体。 方才的那一刀,仿佛吃走了她浑身的气力。 她张着嘴,吃力地喘息,逼迫着自己的兄弟。 萧永嘉冷冷地道:“邵奉之,你敢杀我?” 邵奉之的手微微颤抖。 “快动手!” 邵玉娘厉声叱道。 邵奉之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在邵玉娘的逼迫之下,吃力地抬起剑,对着萧永嘉的胸口,继续抖了片刻,突然“叮”的一声,那剑坠地,他亦跟着腿脚发软,噗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阿姊,我不敢杀她……咱们收手吧……趁还能逃,逃得远远的……我不想报仇了……我想活着……” “你这没用的东西——” 邵玉娘再次变得狂怒,试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才起身,身体一晃,又倒了下去。 邵奉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萧永嘉奔了出去,从倒在地上的自己的仆妇、侍卫身边经过,奔到一道矮岗前,小腹再次抽痛,再也走不动一步了,抱住肚子,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 她感到一股热流,沿着自己大腿的内侧,汩汩而下。 …… 尽管高峤已是全力,但当他赶到这里之时,也是当天傍晚了。 他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村落里的人,全部陷入了昏睡,而萧永嘉却不见了! 西路,望江郡的守军正在和荆州叛军苦苦激战。而他也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勾结在了一起,二十万的人,再次向着建康袭来。 这些天,他一直忙着调兵遣将,构筑防线,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会出如此的事。 他发现了地上倒着的阿菊。 她还苦苦提着微弱的一口气,终于等到高峤,喃喃地道了一句“邵玉娘……”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122章 第 122 章 很快, 高峤就在附近不远的一道矮岗之前,找到了邵奉之的尸体。 他被人割喉杀死, 地上流了大滩的血,早已气绝多时。 高峤和人在附近四处搜索,却没有萧永嘉的下落。 天黑了下来,寻找在继续。到了半夜, 李协也闻讯赶来,带了许多的人手,一道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次日, 附近方圆数十里,都被找过,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搜索范围又继续扩大。 三天过去了, 高峤不眠不休,双眼熬得几乎滴出血来。 但是萧永嘉,就仿佛一滴水,彻底地消失在了日头之下, 无影无踪。 …… 情势变得愈发严峻了。 西线望江郡的战况告急。荆州叛军势如破竹。短短几天, 守军不断地请求增援,但建康, 已经再也分不出多余的兵力了。 此前, 高峤手中所有能用的军队,已被迫拆分成了四支。望江郡一支, 建康一支, 守句容、曲阿、毗陵这道三角防线的一支, 还有一支,活动于腹地。 扬州东南一带的郡县,几乎全部落入了天师教的手里。这支军队原本机动于中部地带,用以阻挡天师教那如瘟疫般继续扩向大虞中部的势头,但如今,迫于来自宣城方向的再一次的严峻威胁,权衡之下,高峤只能暂时放弃这个计划,命鄱阳、豫章、临川、建安等毗邻东南的中部各郡组织郡兵自行抵御,于昨日,将这支军队调了回来。 军队没有被派去西线。即便此刻奔赴过去,于大局也无多少改变。 荆州叛军虽然在此前的北伐中铩羽而归,当时遭创,但底子还在。对于这支军队的实力,高峤再了解不过。在没有足够兵力用以对抗的前提下,先前他之所以布防望江郡,目的,原本也只是为了延缓叛军沿江而下的速度,以便为建康获得更多的时间。 此次,这支调回的军队,被并入了建康和三角防线。防线之后,是帝后、百官、从建康被疏散出来的几十万民众和大虞东南各郡先前那些因了天师教乱逃来避难的无数难民。万不能有失。 高胤就是这道防线的最高指挥者。 帝后所在的曲阿,地处三角防线最内的位置,又有坚固城防可凭,高胤将它交托给了守孝中闻讯而来的陆柬之。这些天,自己一直奔走于句容和毗陵之间。 这日傍晚,他刚收编了一支大约一千人的军队,从句容连夜去往毗陵,经过一个逃得只剩小半村民的村落近旁,看见一个骑马士兵抓着只咯咯啼叫的芦花鸡和显然不属于他的包袱,翻身上马逃走,其后,追赶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这士兵虽已去了兜鍪,但衣服仍一眼能够认出,便是从广陵军里出来的。老妪腿跛,又怎追得上如此一个壮年骑兵?眼见被甩得越来越远,摔倒在地,伤心嚎啕。那士兵头也不回,快马加鞭,一溜烟地朝着野地深处逃去。 高氏的广陵军,这些年虽累立功勋,军纪比之南朝别的外军,亦要严明许多。但高胤也知,不少依着高氏的次等士族出身的军中中高级将领,虽然作战勇猛,但身上,却带着一些士族无法避免的通病。上行下效,并非每一支军队都能遵循军规。 便是他的叔父高允,虽骁勇善战,劳苦功高,但却脾气暴躁,喜听奉承,性情骄傲,即便高峤时常提醒,他有时难免亦会放纵部下的扰民之举。 伯父高峤对这些,不是不知。从前也试着去整肃军纪。但士族之间,那些世代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早已是根深蒂固,犹如沉疴顽疾,想要连根拔除,谈何容易?往往是高峤整肃,众人听之约束。等整肃过后,渐渐又故态重萌,周而复始。 伯父对此,亦是无可奈何。 这些,高胤早也看在眼里。但连伯父都无法治根,他又能如何?平日能做的,也只是约束自己的部下而已。 当此国难之际,竟然还有广陵军士兵如此作践百姓,且不用说,一看就是个逃兵。 高胤大怒,立刻停下行程,命人追了上去,将那个窜逃的士兵围堵住,抓了回来,老母鸡和包袱还给老妪,等老妪止泣,擦了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转个身,马鞭劈头盖脸朝那士兵抽了过去。怒极,又命当场砍下这逃兵的脑袋。 士兵在地上打滚,怀里掉出了金创药,又哭爹喊娘地求饶,辩说自己是个传令兵,并非有意逃营,而是事出有因。 道,年过三十,还未曾有过女人,前日送信归来,为抄近路,走了野地,偶然遇到一个受了重伤的女子,奄奄一息,女子以身相许,求他相救,他一时糊涂,开了小差,将那女子藏了起来。今日出来,便是替她寻金创药,方才路过看见村庄,里头似还有人家,一时起了邪念,这才进去抢了东西。 士兵痛哭流涕,不停地磕头求饶。又再三保证,说只要饶他性命,立刻便转回兵营,再不做逃兵了。 战事一触即发,高胤何来空闲听他说这些,下令将他拉去砍了,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微微一动,叫停,问明那受伤女子的年龄、形貌,所受的伤,遇到的地点,心中便隐隐觉得对上了人,立刻命人随这士兵过去,将那女子抓来。 此地距离建康不过半日快马的路程,高胤见过,立刻派人回去传讯。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那条展至建康方向的道上,伴着一阵越来越清晰的马蹄之声,高峤连夜赶至了。 高胤也是昨日去了建康,见了高峤,才知数日之前伯母临产之际遇袭失踪的消息。当时伯父苦苦寻了几天,杳无音讯,战事又催逼得紧,他只能留人继续寻找,自己先行归来。 昨日见到伯父,见他精神尚好,但才短短几日,便暴瘦了下去,憔悴得令高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知他分明心中伤痛到了极致,大战将至,却也只能将事暂时放下,全力应对来敌,当时自己心中,亦是难过无比。 离去之前,私下里,高峤将邵氏的形貌体状说给他听,道此妇应知道长公主的下落,他正命人四处搜寻,叮嘱他若得空,亦多留意着些。 昨日听那逃兵描述,他当时便联想到了邵氏,这才连夜通知高峤,见人赶到,匆匆迎了上来。 “伯父,侄儿疑心那妇人应就是邵氏。只是侄儿无论如何问,她一律不答。本想将她送去建康,又怕她伤重,万一路上死了,这才唤来伯父……” 高胤将高峤带到村口一间破屋之前,指道:“便在里头,伯父可去看。” 高峤盯着那扇门,大步向前,一把推开了门。 昏暗的靠墙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子。脖颈歪靠在墙边,衣衫道道刮破撕裂,胸前一片干涸的血迹。露在外的脸、手,处处是被刮伤的痕迹,面色如纸,神色委顿,双目微阖,半死不活,没有半分的元气。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女子慢慢地睁眼,视线落到来人的脸上,眼睛里突然放出光彩,整个人仿佛在瞬间便活了过来。 她飞快地坐了起来,抬手去捋自己的鬓发,好让自己看起来模样齐整些。 “高……” “恶妇!长公主人在哪里?你将她怎样了?” 高峤双目在她脸上定了一定,一个箭步入内,喝问。 他额头两侧的青筋在隐隐勃动,嗓音嘶哑得像是一张被扯裂了的鼙鼓。 投来的目光里,那种隐忍而深刻的厌恶和恨意,更是她前所未见。 邵玉娘何尝不知,失去了当年那个的绝佳机会,以高峤地位之尊,自己之卑贱,这一辈子,她也是再不可能有机会能够侍奉在他身边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她才更恨萧永嘉。 但是她却依旧不肯死心。总还是怀了那么一点期望。 就是在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彻底地绝望了。 …… 那日,邵玉娘见萧永嘉逃了出去,撑着爬了起来追了几步,以再无退路痛骂邵奉之。 邵奉之被她逼着,又去追赶萧永嘉。 追到那道岗坡之前,就在她以为萧永嘉会被擒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竟突然从岗头现身,拦在了邵奉之的面前。 不过一个抬手,她还没看清楚那女子是如何出手的,邵奉之就倒了下去。 她只看到一道血,随了那女子的举手动作,从弟弟的咽喉里喷出,溅了数尺之高。 邵玉娘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子。 但她生平第一回,见到一个人,还是个女子,杀人杀得如此利落和熟练。 她远远见那女子掉头,看向了自己的方向,再也顾不得别的,在强烈的求生欲的驱使之下,挣扎而逃,恰近旁有道长满野荆棘的崖坡,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忍受着被荆棘扎刺的痛楚,滚落到了坡底。 那女子追了过来,站在上头,一时没看到她的身影,大约比起杀她,更记挂萧永嘉,没再冒着荆棘扎刺下来寻她,掉头而去,邵玉娘也终于再一次地死里逃生。 回想那日,从牢婆手下逃脱之后,她回到建康,趁着全城大乱,潜在高家附近,躲于暗处窥伺,随后跟踪高峤送萧永嘉来到这里,之后,在那接下来的七八天里,她一直在附近徘徊,摸着地形,寻找机会。 在探查到附近有那个小村落后,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当天深夜放火烧山,随后提前赶到小村落的附近藏起。果然,等到了萧永嘉一行人的到来,算到在他们饮用取水的天明之际,偷偷往井水里投了药。 长久以来,她为了复仇,隐忍、谋划、算计,甚至不惜自残身体,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临了却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一想到往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一个能像这回这般能够让她一度离复仇成功那么近的机会了,这几日,她无时不刻满腔怨恨,悲从中来,恨老天不公。 但是什么样的打击,也比不过这一刻,她在高峤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他先前望着自己时的那种怜悯之情了。 她非常肯定,不但二十年前,即便是在不久之前,哪怕知道她杀人放火之后,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也依旧带了一丝不忍。 而现在,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 只剩下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 …… 摸着头发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邵玉娘盯着高峤那张绷得已经扭曲的脸。 “她自然是死了,和她肚子里那个快要生的孩儿,一道死了!尸体被我挫骨扬灰,倒进了河里。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高峤血管冰冷,整个人瞬间僵硬。 过去的那些日里,他出动了大量的人,寻遍了出事附近她脚力可能到达的所有的地方,又扩大了范围,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去,她宛若石沉大海。 周围的人,都已认定她已没了。 他一直不愿相信,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在他心底,始终还怀着一个念头,她并没有死,只是此刻还在一个他没找过的地方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急切想要找到眼前这个妇人的原因。 而这一刻,希望破灭了。 他盯着她,眼底慢慢泛红:“邵氏,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死了!” 邵玉娘呵呵地笑,笑声有些渗人。 “她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年要不是我救了她的丈夫,她早就已经成了寡妇!她不感恩我,不成全我,还恩将仇报,将我害成今日模样,全都是她自找的!” “萧永嘉这个贱人,那日竟还企图骗我,说你在她面前道我无耻……” “噗”! 一道沉闷的利刃破肉的声音。 高峤猝然拔剑,剑尖刺向邵玉娘的心口,从她胸脯前的两道肋骨之间,毫无偏差地深深刺入,力透剑背,穿背而出。 邵玉娘的嘴还张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一下睁大眼睛,盯着高峤。 高峤眼底血红,却是面无表情,从她胸口,猛地拔剑而出。 邵玉娘的身子,随了他拔剑的动作,一下歪倒在地。 高峤再不看她一眼,提着那柄剑槽正不断淌血的剑,转头而去,才走了两步,那尚未死透的邵玉娘竟悲鸣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个纵身,扑了过去,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 “高郎君……临死之前,求你和我说句实话,当年,你是不是分明心里也是有我,却碍于萧永嘉,才拒了我的……” 她仰着面,嘴角不停地冒着血,凝视着高峤的目光,却是恳求的,柔弱的,惹人怜惜的,一如当年她初识那素冠白衣的男子时的美好模样。 高峤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盯着地上的这个女子,一字一字地道:“邵氏,你给我听好,阿令她没有骗你。和阿令比起来,你连做她的提鞋奴也不配!我有妻如此,怎可能会对你有意?” “自始自终,我高峤的心里,只有阿令一人!” 他一脚踹开她还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出屋,大步离去。 高胤在外头忐忑等着,突见高峤出来,迎上:“伯父,怎样?可有伯母的下落……”话未问完,见高峤脚下一个踉跄,人晃了一晃,脸色惨白,一惊,急忙抢上来扶住他的胳膊。 “伯父,你可是身子不适?” 高峤感到胸口猝然一阵疼闷,眼前发黑,一股又热又腥的液体,涌到了喉咙。 远处突然驰来一骑快马,马上信使看到高峤,高声喊道:“高相公,不好了,宣城叛军打到历阳,离建康只有四百里了!” 高峤咽回了那一口热液,闭了闭目,睁眼,反手用力握了握侄儿的胳膊,道:“我无事。我立刻回去。你也速回毗陵!” 高胤望着伯父匆匆上马,掉头就要回往建康的背影,心头涌出一丝不安之感。 “伯父!李穆那里,难道竟还没有消息?” 他忍不住,高声问道。 高峤停了一停,道:“他已回军。路上却遭许泌留守军队和北夏的两面夹击。何日归来,还未能定!” 说完,领着随从,纵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第 123 章 高胤后来向高峤提及, 在他离去之后,自己正要叫人将那邵氏尸首给处置了, 不料妇人竟一息犹存,已是艰难爬至门口,盯着高峤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作声, 似在发着诅咒。叫近旁驻足观望着的村民听了出来,竟是天师教咒。 原本平静祥和的日子,因了天师教的作乱而一去不返。京师一带的民众提及天师教, 无人不是痛恨入骨。发觉这濒死妇人竟就是教乱,一人激愤之下捡石投掷,见高胤不加阻拦, 群情激动,全村剩下的数十人全部围了上来,争相唾骂投石。若非高胤后来命士兵将这被乱石砸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拖走了,只怕就要被怒气冲天的村民给烧了天灯。 高峤虽未亲眼目睹, 却也是可以想象, 那妇人死际,怨念该当何等之深。 他并不在意邵氏对自己如何怨念, 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施于妻子身上的怨念, 他便感到无比的痛悔。 纵马飞驰在回往京师的路上之时,他恨自己, 从前为何一直未曾发觉, 这妇人竟丑恶到了如斯地步。 他更是深深痛恨, 利路名场,纵然挣下了一个扬扬虚名,世人提及他的名字,无不仰望,他实不过是枉活于世,心盲眼瞎,二十年前起,便埋了祸根,直到酿出今日之事,害了妻子。 他想起自己数次心软,顾念旧恩,以至于那日,连那狱官也心生误会,她性子急躁,又怎不会误会? 可是当初,他却自认为君子坦荡,只一味责备她的不够通达。 如今这么多年蹉跎过去,妻子终于如他所愿,通达了。 可是一切也都迟了。 高峤想起和她当年的初次相遇,想起新婚相处,想起因了那邵氏随后引发的夫妇多年冷战,想起那日送她上山,两人所见的最后一面,他人都走了出去,她还叫住他,过来替自己整理衣襟低声叮嘱的一幕…… 再也抑制不住,双目潸然。 那妇人歇斯底里,信誓旦旦,自认杀了不听话的弟弟,亦将萧永嘉杀死,投尸入河。 他却宁愿不信。 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身,他便当她还是活着。 待这场国难平定,他必要再找,直到找到她的那日为止。 建康遥遥在望。道路之上,一支刚刚调拨而来的军队正往城门匆匆而去。士兵的脚步,踏得道上尘土飞扬,看到高峤骑马经过,纷纷停下,替他让道。 李协正在城门口忙碌着。 全城二十多万户,将近百万的人口,疏散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到了今日,城中犹有数千居民没有离开。这些人或是孤寡老弱,或是行动不便,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李协只能和手下将这部分人集中一起送往石头城。 比起留在建康,那里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 他刚回来,远远看到高峤一行人马,急忙过去迎接。 他知高峤昨半夜收到了来自于高胤的消息,连夜去了。因先前一直参与搜寻,对长公主的下落,也很是关心。见高峤的神色里,看不见半分放松,眼底血丝密布,便知必定没有什么好消息,心下一沉,迟疑了下,安慰道:“相公放宽心。长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高峤问他居民疏散情况。李协忙将情况道了一遍。 高峤颔首:“此事交给你了。今日天黑之前,务必将所有还留下的人全部送走。” 李协应是,匆匆叫了人手,再次入城。 他骑马经过南城的秦淮附近,下意识地停了马,看向秦楼所在的方向。 那一片,平日便是到了深夜,亦灯火星繁,丝竹盈耳。此刻还是白天,家家户户却门扉反锁,船停泊在岸边,一眼望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的踪影。 他知那女子出城了,此刻说不定已经到了曲阿。 那日,出于私心,他悄悄派亲信去了秦楼,想安排她搭乘运送辎重的军车去往曲阿,再托人安置好她,免得到了那里无处落脚,不料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她已被高胤的人给接走了。 他猜到应是高家之人感激她先前相助,这回施以回报。 当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底里,隐隐又起了一缕失落,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过来,再见那女子一面。 他祖上曾做过武官,就是因为这点荫补,少年之时,便入了宿卫营。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宿卫营任职时,每日闲暇,和这建康城里许许多多的与他有着类似背景和身份的武官一样,终日呼朋引伴,吃酒赌博,射箭游猎,浑噩度日,不想别事,日子倒也无忧无虑。直到后来际遇突变,他被派去,随当时还是别部司马的李穆去平定蜀郡之乱。 就是那一次等同于死里得生的经历,李穆所展现出来的非凡的魄力,深深地震撼到他,就此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知这回建康凶险,早下定决心,誓死追随高峤,和他共进同退。 他已经做好了阵亡的准备。 他父母皆亡,从前怕受约束,向来露水姻缘,不肯娶妻,可谓无牵无挂,战死本也无妨。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若是就此死了,心底又似有点牵绊。 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那女子的样子。 原本似她那样的出身,就算早已不再纳客,自己若是看上了,直接养起也就是了。 他的官职地位,不能和京师的士族门第相比,但要她如此出身的一个女子,却是轻而易举,料她也是不敢反抗。 却不知为何,这回自己竟也假扮斯文,对她轻易不敢冒犯。 李协再次扭头,看了眼秦楼的方向,怅然正要离去,忽见一个手下跑来说道:“李都卫,有个女子在南城门口,要进来,被拦住了,便道寻你有事。” 李协心微微一跳,调转马头,立刻往城门赶去。 他一口气赶到,下了马,奔出城门,张望左右,一眼看到不远之外,一处人少些的路边,停了一辆小骡车,车旁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青丝被头帕包住,手上挽了一个包袱,静静地立在那里。两人四目相望,她眼睛一亮,朝他招手。 李协感到心跳有点加快,急忙跑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 “不是说你已被接走了吗?怎的又回了?” 绿娘笑道:“是。只是我走到半路,又想起件事,趁着还没开始打仗,回来了。方才本想进城寻你的,但他们说上头下令,只出不进,我只好请人将你叫了出来。你不会怪我扰你做事吧?” “怎会!”李协忙道。 “你寻我何事?” “先前我见你的衣裳刮破也未补,想着无事,帮你做了身衣裳,走时却忘了给你。没量过你的尺寸,只是估摸着大小胡乱做的,你莫嫌弃。” 绿娘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 李协缓缓地接过,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绿娘凝视着他:“无别事了,我先走了。战事凶险,刀枪无眼,你小心些。” “……等事情过去,这趟回来,李都卫若是不嫌弃我,我愿做你洗脚婢。” 她低低地道完,垂下眼眸,转身朝着骡车走去。 李协看着她爬上车子,坐了进去,门帘儿放下,那赶车的吁了一声,就要催骡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追上去拦住,一把撩开车帘,探身进去道:“绿娘,你且等着,我日后定要替你挣下个诰命!” 他望着她蓦然放出神采的一双眼眸,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这才松开,替她闭好门帘儿,叮嘱赶车的小心。 他立在路边,目送着这辆小骡车朝着东去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眺望南方。 那个方向,谷马砺兵,烟尘滚滚,一场争夺和保卫京师的大战,即将来临。 …… 十二月初,在洛神回到京口差不多一个月后,烽火终于还是烧到了建康的附近。 传来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已经一道打向建康,她的父亲高峤,于距建康只有不到两日路程的历阳,迎战叛军。 坏消息不止如此。西线的望江郡,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叛军随时可能攻破这道防线,杀往建康。 一旦望江郡也失手,则建康两面受敌,危机可想而知。 但这,也都是七八天前的消息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她便没再收到来自外头的只言片语,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因为京口,也陷入了包围。 一支多达数千人的水贼竟沿江而下,绕过建康,直扑京口。 这群水贼,原本活动于鄱阳湖一带,在上游横行多年,占泽称王。他们借着大虞内乱,抢劫来往商船,又靠着对地形和水势的熟悉,来无影,去无踪,势力最大之时,人数一度过万。也是到了前几年,高峤派出重兵,数次围剿,这才被刹住了势头,有所收敛。 没有想到,这支水贼如今竟会趁乱倾巢而出,前来攻打京口。 水贼抵达之时,正是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了渡口,随后登陆,直奔京口镇而来。幸而京口防范严密,被守卫发觉,发出警示,一千守军立刻投入战斗。 虽然京口镇上的青壮大部分都已随了李穆投军,但剩下的镇民,亦毫无惧色,操着家伙,随守军一道加入作战。激战了一夜,终于打退了水贼。 这群水贼,无不是穷凶恶极的江洋大盗,又熟悉水战,围了出入京口的几条通道,不让传讯出去搬运救兵,仗着人多器利,歇息过后,次日再次攻打。 洛神当时便联想到了许泌。 鄱阳毗邻长江拐口,和荆州遥遥相望。水贼当初之所以势头如此凶猛,朝廷屡剿不灭,据说就是得了许泌的暗中首肯,水贼将所得和他分成,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水贼在大江上游活动,甚至朝廷组织围剿之时,还予以通风报讯。 极有可能,便是许泌前次想抓阿家不成,这回索性来明的,勾结水贼,出其不意地从水路强攻京口。 洛神立刻将卢氏护了起来。又考虑到万一樊成和范望他们守不住,被水贼打了进来,便只能巷战。 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庄园还能庇护一二。 次日,樊成等人率领守军和镇上的青壮奋力抵抗之时,洛神开了庄园大门,叫镇里的妇孺老弱悉数入内,暂时躲避。 庄园占地极大,容纳数千人,完全没有问题。沈氏带着孩子,李家附近的街坊,还有镇上许许多多的人,全都入了庄园。 这么多的人,要吃饭,要睡觉,洛神领着庄园里的仆从忙得不可开交。幸而众人都是同仇敌忾,进来之后,无不主动争着做事,连谢三娘也来了,领着酒楼里的人,和沈氏等人一道,熬粥做饭,忙忙碌碌。 水贼凶悍,加上人数占优,洛神原先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守军渐渐后退。 三天之前,他们已经被迫退到了庄园的附近。幸而先前樊成在庄园周围布下了樊屏和阵地,庄园里也储备了很多的粮食和弓箭、火石等战略物资。就是凭着这些周密的准备,这才得以支撑了下去,没被水贼攻入。 三天之前,也终于有个信使在乱战中冲了出去,去向建康求助。 虽然这个消息,让庄园里的人都感到提起了希望,从那信使离开之后,便无时不刻地盼着建康救兵的到来。 但洛神的心情,却没法乐观。 父亲一旦收到京口有难的消息,便是再难,定也会派兵来救。这一点她深信无疑。 她担心的,是已经十几天没有消息的建康,如今是不是也是身陷危机。 她亦担心,庄园里的弓箭和火石储备,正一天天地减少。 一旦用完,庄园恐怕也就危险了。 又三天过去了。倘若顺利的话,救兵应该差不多到了。 但是外头,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庄园里的妇人们,原本燃着希望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忧虑和担心。 救兵没有如期而至,只有两种可能。或是信使在路上出了意外,或者,建康已经被围,信无法送到父亲的手里。 这天夜里,水贼终于停止了白天的疯狂进攻,得以喘息的守军胡乱吃了些庄园里送出的饭食,横七竖八地靠在庄园围墙之畔,抓紧时间休息。 人太多了,屋子不可能全部容纳得下,许多人就睡在外头临时搭出的棚子下。 一个孩子生了病,发烧得厉害,得知消息,洛神叫侍女将那妇人和孩子带进自己住的清辉楼里安置歇息。 夜深了,隔壁那孩子吃了药,终于停止了哭泣,应是睡了过去。 洛神心事重重,睡不着觉,悄悄起身,穿过那些因为让出屋子都在自己这里打着地铺的仆妇和侍女们,下楼,来到庭院,坐在被月光洗得亦染上一层皎洁月华的石阶之上,仰头,望着挂在树梢之上的那轮明月。 此情此景,叫她不禁想起了那夜,李穆寻自己到了这里,因不给他开门,他爬树上了屋顶,破窗闯入自己闺屋的那一幕。 分开已是如此的久。 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啊,如今人到底在哪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洛神回头,见阿家也出来了,急忙上去,扶住了她,低声道:“阿家,你怎出来了?” 卢氏道:“阿弥,我听说,水贼指名要我出去,道我出去了,他们就退,是不是?” 这事是真的。 由此,洛神也愈发确定,这些水贼必定是受了许泌的指使。 他应该是不知道自己也在京口,这才将目标落在了阿家的身上。 这事洛神一直瞒着卢氏。不想还是叫她知道了,正要摇头否认,卢氏说道:“我思前想后,不能因为我,连累了全镇的人,不如交我出去好了……” “不行!阿家你若出事,郎君回来,我如何和他交待?” 卢氏摸索着,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说:“我会给敬臣留封信的,和他说清楚的。何况,那些人未必就会要我的命。你不必过于担心。” “这样也是不行!阿家你放心,再等个一两天,过个一两天,建康那边的救兵,就一定会到!” 见卢氏似乎还要开口,她又道:“阿家,你不必骗我。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不想连累镇民,你也不会连累郎君。你是不是已经想好,等你出去了,那些人退兵了,你就不活了,免得他们拿你威胁郎君?” 她眼中慢慢含泪:“阿家,倘若那些水贼要的人是我,难道你肯让我出去?即便我阿家那里没有收到消息,不会有救兵来,也没关系,只要咱们这边能再守得久一些,郎君一定会派人来的!南朝这么乱,他怎么可能放下我们不管?” 卢氏沉默了良久,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阿姆懂了,阿姆听你的,等着救兵来。” 洛神这才放下了心,送卢氏回屋歇息不提。 次日,天没亮,包围了庄园的水贼便又试图开始攻打庄园,樊成范望等人苦苦坚守,而建康的方向,依然还是没有动静。 当天晚上,吃的饭也改了粥。 虽然先前有所准备,但储备的粮食再多,也经不住如此多的人一起张嘴。 守军要打仗,洛神吩咐依旧保持着干饭,庄园里的其他人,除了年迈、身体虚弱和生病的也吃干饭之外,其余人,包括她自己,全都改吃粥食。 如此又过去两天,情势越发危及,建康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而外头的水贼,却越发猖狂,白天之时,还点火烧了镇子上的屋,火光连片。 又一个夜晚来临,夜幕之下,耳畔仿佛到处是受伤者发出的□□和孩童的哭泣之声,庄园里的气氛,低沉而压抑, 洛神感觉得到,不止是被围困住的庄园里的镇民,便是守军,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两日,意志慢慢仿佛也在动摇。最明显的,便是京口令。 这两天,他的恐惧和绝望,已经开始掩饰不住地露在了他的脸上,若非有樊成和范望撑着,只怕守军也要开始放弃了。 吃饭的时候,洛神亲手提了一个装着胡饼的食盒,和送饭的沈氏等人一道从庄园门口出来,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连日的战斗,叫士兵都已很是疲惫,有些人就直接靠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忽然看到她出来了,纷纷站了起来。 洛神拿了饼,一张一张亲自发到士兵的手里,等发完了,说道:“这些日,实在辛苦你们,我极是感激。你们放心,咱们只要再这样守个几天,最多几天,李刺史的救兵就会到来的!他是个孝子,母亲和妻子都在这里,他绝不会丢下不管!” 士兵们握着手中的饼,定定地看着她,原本萎靡不振的神色,渐渐有些打起精神。 范望见状,高声喊道:“你们都听见了没?把夫人的话给我传下去!你们手里的饼,也是夫人她们亲手给你们做的!赶紧趁热吃,吃完了打起精神,给我好好守着!有李刺史在,谁都不会死!” 士兵们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咬着饼,奔跑着,相互传着话。 范望来到洛神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夫人。请夫人快些回去,不必再出来了,这里交给我们。夫人放心,必会守劳,再不后退半步!” …… 庄园外的守军,又苦苦坚守了三天。 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早,便如洛神那晚上对士兵们说过的那样,救兵终于到了。 从大江上游的方向,来了一支高桓带领的两千人的军队,从后直扑而来,将水贼停在江边的全部船只付之一炬,随后,杀入京口,与获悉救兵到来变得精神振奋的守军一道,将水贼杀得措不及防,人仰马翻,想要逃走,却又发现船只被烧。 数以千计的人积在江畔,死的死,伤的伤,天亮之时,江边大片的水,都被染成了隐隐的暗红之色,江面之上,更是漂浮了无数的尸体。 被困了长达半个多月的京口,终于解围。 庄园大门打开,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向着洛神跪拜磕头之后,纷纷回家。 洛神见到了高桓,自己的弟弟。 差不多一年没见,他个头又高了些,人看起来也是干练了不少。 他告诉洛神,李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择近路回兵南朝,但在半路,遭遇了留守的许泌军队和北夏的两面夹击,一时无法快速脱身,大军被羁绊住了。 他知南朝形式严峻,洛神人又在京口,担心她和卢氏会遇到危险,便派高桓带着这支轻骑军走未设防的一条迂回的远些的道。命他别的都不用管,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来到京口,确保京口安全无虞。 他便是如此,夜宿晓行,终于在今日赶到。 “阿姊!好险啊!幸好你们守住了,没出什么大事!万一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向姐夫交待?” 在士兵面前,高桓已是渐渐立起领队的威信,但是对着洛神,他一下就又原形毕露,拍着胸膛,一副劫后余生,庆幸不已的样子。 洛神微微一笑,从睁大眼睛好奇打量着高桓的阿停手里接过一块热乎乎的面巾,亲手替弟弟擦他那张满是尘血的脸,擦完了,问道:“你走之前,你姐夫那边情况很是不好吗?” 高桓嘻嘻一笑:“阿姊放心。姐夫的战神之名,可不是白叫的。他只是担心京口,才叫我先赶来。就许泌留守襄阳的那支军队,想挡他很久,根本不可能!何况北夏,应该也要自顾不暇了。慕容西已经出兵在打洛阳。” “姐夫的计划,便是尽快拿下襄阳,然后直接渡江回南朝,这是最近的一条道了。许泌的荆州叛军不是沿江打建康吗?姐夫也效仿他,沿江追他,从后面打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看他还如何攻打建康!” 洛神那颗已经绷了许久的那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一缕已经久违的笑容。 只要他回来了,不管接下来的情势还有多艰难,洛神便不觉得有多担心了。 他的身上,就是有如此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叫人感到安心。 第124章 第 124 章 建康之南, 距离京师不过数百里的溧阳。 就在不久之前,宣城叛军第一次造势, 试图攻打建康之时,高峤曾亲自从建康赶赴而至,在此地痛击叛军,成功狙击, 一度令叛军龟缩不前。 但是那场短暂的胜利还没过去多久,这个地方,便又再一次地陷入了争战。 一方依旧是那支朝廷军, 另一方也仍是来自宣城的叛军。 但和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叛军里还拧合了一股天师教的力量。 溧阳的这场争夺之战, 已是进入了第五天。 朝廷军一次次地打退了来敌的进攻。但宣城军和天师教众拧合起来的叛军,却仿佛从那地底深处爬上来的源源不绝的蝗螟,漫山遍野。打之不尽,灭之不绝, 退了一波, 又来一波。 尤其那一支由天师教弟子组成的数千人的先锋队伍,个个面孔僵硬, 双眼血红, 眼底闪烁着野兽似的兴奋的异样目光,手中举着利剑, 狂冲而上, 见人就砍。 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步伐。这些人仿佛不是人, 而是一大群只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僵尸。除非是断气了,或是断了腿脚,否则,即便被斩断手臂,血流如注,也不会阻断他们一边拖着断手,一边踩着同伴尸体朝前冲去的步伐。 一个人倒下,后头立刻有更多的人冲上。 在一场为了争夺有利地形的野战中,李协便亲眼看到一个被自己一刀砍下了脑袋的天师教弟子,竟就挺着那具脖颈和肩膀齐平的缺了头颅的身体,又笔直地超前冲出了七八步路,这才扑了下去,而那把剑,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此情此景,便是叫他见了,亦感毛骨悚然。 溧阳是建康南向的最后一道关口,倘若失了溧阳,便如同为叛军打开了直通建康的门户。而建康,除了高峤多年以来用心经营的石头城和它那道并不如何高大的城墙,便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值得一提的屏障了。 人人都知溧阳的重要。加上每战自始至终,高峤必现身指挥作战,甚至不顾属下苦劝,亲自披甲执锐,上阵和将士一同杀敌。受他激励,无论是广陵军抑或是被留下一道守城的中军,到了这一步,皆已是杀红眼睛,再无人敢思后退。 便是凭着这拧成一股的士气,数日之后,朝廷军不但夺回了先前失去的阵地,还将叛军往后逼退了五十里地。 然而,上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在激战进入第七天时,高峤却还是不得不做出了收缩阵地、退守城内,分兵回往建康的决定。 因为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收到了最新的战报。 望江郡在数日前被攻破,荆州叛军兵分两路,一部分走沿江陆路,攻占沿途郡县,势如破竹,另部分在许泌的亲自督战之下,择舟船代路,沿着江流顺风疾行,径直朝着建康汹汹而来。 这支循水路东下的叛军,不日就要到了。 胜利的喜悦,转瞬便烟消云散。 高峤安排由谁留下守卫溧阳的时候,议事堂里一度静默。 谁都清楚,在分兵去往建康之后,凭着数量根本无法和对方抗衡的人马,靠这一扇城门,想长时间抵御住外头那些近乎疯狂的数不清的叛军,压力极大。 这已不是单纯是死或者活的问题了。而是城池若是破了,自己便是战死,一个不好,便极有可能要背负一个无能误国的罪名,遭人唾骂。 这个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高相公若是信我,我愿领军,固守此城!” 一片寂然之中,李协缓缓出列,行礼说道。 高峤注视着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慢慢地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他从座后起身,亲自走到李协面前,将他扶起,说道:“我回往京师,必全力抗击荆州兵,力保建康不失。你若能率领儿郎在我打退西路荆州兵前,保这道门户不开,此战,你身居首功!” “相公放心!全军官兵,心坚如铁!没有相公之令,便是血溅三尺,亦不后退一步!” 李协一字一句地说道。 …… 高峤派了当日主动请命留于建康的两个中郎将和李协一道守城,留下守军之后,当日,连夜带领剩余军队,赶回建康。 建康西的石头城,始建于前朝,本就是个用以拱卫建康的兵堡。当年北伐之前,高峤便开始再次经营,不但门户高深,城墙更是固若金汤,号称江东第一要塞。 许泌在朝多年,不会不知石头城的坚固。抵达之后,高峤料他必会绕过石头城。最有可能的路线,便是取道蒋陵覆舟山一带,提早在那里设下埋伏。 果然被他料中。 到了那夜,叛军趁着夜色掩护,在远离石头城几十里外的江畔舍舟登陆,迂回朝着建康袭来。 原本是一场预计中的奇袭,没有想到,在经过蒋陵附近一处地势低落的山坳道时,竟遭遇到了伏兵。一时间,两边山头火箭如蝗,擂石滚滚。叛军猝不及防,在山坳道里为躲避攻击,相互践踏,等伏兵杀出,略作抵挡,便溃不成军。 许泌见状不妙,慌忙收兵后退,丢下那些死伤士兵和满地的盔甲辎重,被朝廷军一路追杀,魂飞丧胆,带着败军,逃了半夜,直到天亮,一直逃到了建康西北方向的江城县的野地里,利用平坦地形重新整队,这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此次他之所以兵分水陆两路,自己亲自带着水路来的这支军队,迫不及待地先就去打建康,原因全在于李穆。 他向来怀着造就大业的念头。但没有想到,先前一场北伐,非但没能达到排挤高峤的目的,反倒令自己在朝廷里,失去了立足之地。 就在他为是否继续谋反,又何日谋反而犹豫不决之时,起于吴地,继而迅速蔓延开来的声势浩大的天师教乱,令他有了一种如有天助的感觉,再不犹豫,决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起事造业。 但是放眼南朝,他还忌惮一人。 那人便是李穆。 他知道李穆是个可怕的对手。 一旦他回兵南朝,而自己到时若是还没有控制好局面,将极有可能遭遇困境,稍不小心,说不定还会阴沟翻船。 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将李穆母亲拿到自己的手上,悄悄派人潜往京口,没想到李母住进了庄园,门禁森严,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所以他干脆又指使那些江洋水贼公然去打京口。 他原本以为,如此应当能够事成。 但最后传来的消息,还是令他失望。 而更不妙的是,他也得到了消息,李穆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已经发军南下。 所以他更是需要尽快打下建康。 在他的谋划里,建康虽然无险可守,但他只要能在李穆回兵之前拿下建康,继而攻占京口,牢牢控制住广陵渡,则意味着,从上游荆州开始,直到下游的江东,整片江域,以及靠着大江而得的占了朝廷国帑来源很大比重的商贸和漕运,亦全部落入他手。 他掐住了南朝的命脉,再将李穆拒于江北,令他无法渡江南下。如此,日后他完全可以凭着这条大江,和李穆,和退到东南一隅的朝廷对抗,图谋余下。 这便是他为何要亲自领兵奇袭建康的缘故。 从他利用天师教作乱的机会公然反叛之后,诸事顺利。 与高峤左支右绌,疲于应对的窘状相比,他简直称得上是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原本有些自鸣得意。 没有想到,登陆后的第一战,竟就中了高峤的埋伏,败得如此难堪。 许泌又恨又恼,在江城县整休了两日,获悉新的捷报,道杨宣所领的那一支军队,一路战无不胜,沿途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些小地方的郡县官员,甚至不作丝毫抵抗,直接打开城门投降。 军队已经打到了当涂一带,离建康,不过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 许泌大喜过望,将这消息发了下去,又以重赏激励士兵,随即调兵遣将,再次打向建康。 高峤首战获胜之后,知许泌必会卷土重来,派江乘令崔高守卫建康北的西陵,庐江太守尚纲守卫东向的青溪,石头城官兵守西门,自己领军,布防在台城的南向云龙门。 血战三日,崔高和尚纲相继阵亡,西陵和青溪落入许泌手中。 许泌士气大振,乘胜推往云龙门,高峤亲自领军对阵,战中,许泌被他一箭射中胸口,落马坠地,近旁之人起先以为他被射死,惊慌不已,抬起他仓皇逃走,高峤抓住机会反扑,逼得叛军又后退了数十里,将西陵青溪两地,终于夺了回来。 那一箭只是被护心镜所挡,只射裂了盔甲,入肉寸许,并无大碍。 虽然虚惊一场,死里逃生,但许泌此前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下的建康,竟也如此难打。不但自己险些丧命于高峤之手,手下士兵亦伤亡惨重,疲倦不堪。想起先前,他想征发附近郡县的民众替自己充当军伕,民众又怨声载道,纷纷逃走。一时也无心再战,下令原地驻扎休息,焦急地等着杨宣的到来。 叛军虽第二次被打退了,建康再次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这一仗,朝廷军亦损失不轻。不但普通士兵,就连中等以上的将领,也伤亡了十数位,触目惊心。 高峤不顾疲倦,在台城云龙门外临时树起的营地里看望那些受伤士兵的时候,辕门之外,突然疾奔入内一个满身污血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毗陵失守了。 负责防守毗陵的征镇将军钟铭,出身士族,随高允征战多年,从前原本一直在广陵驻军,这次高峤调军南下,钟铭被调了过来,听命于高胤。 他自觉资历深,论辈份,能和高允称兄道弟,更是高胤的叔辈,欺他年轻,对自己被安排听命于他,心里不满。但知高胤是高峤看重的高氏下一代家主,碍于高峤之命,明里也不敢有所表露,被派去毗陵后,布防完毕,打退了几次天师教众的围攻,心里便轻视起来,觉得高胤如此郑重其事,实在小题大作,天师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尔尔,高胤如临大敌,只是因他无能而已。 就在数日之前,高胤来此巡营,等他离开之后,钟铭竟召了几个亲信部下在帐中饮酒作乐,私下讥笑高胤胆小无能,众人附和,无不喝得酩酊大醉。 恰好就在那夜深夜,先前遭败的天师教纠合了十数万之众,在教首吴仓的亲自带领之下,朝着毗陵,发动了大规模的夜袭。 结果可想而知。 钟铭酒醒,想要列阵对抗,已是迟了。 高胤闻讯赶来,毗陵已是失守,那钟铭也被杀死于乱军,头颅高高悬于城头。 此前布置出来的三角防线,一夜之间,被撕破了一道口子。次日,吴仓便率领弟子和教众,马不停蹄地朝着帝后所在的曲阿杀去。 “高相公!天师教倾巢出动,人头不下十万,又是那教首带头作战,凶悍无比,曲阿守军不足,已被四面包围。高将军先前指挥作战之时,被流箭所伤,陆公子正代他领军,艰难守城,情况万分火急!先前派出数位信使,皆出城不远便被发觉拦杀,小人潜出,拼死逃生,终侥幸来此报信!” 信使跪地,高声喊道。 高峤眼前突然一黑,两耳嗡嗡,身体微微晃动。 左右慌忙上来扶他。 他稳住身体,推开扶着自己的手,一把抓起信使送来的高胤的亲笔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肩膀僵住了。 帐中,他的面前,围站了十来个神色沉重的副将,无不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决定。 高峤的身影,宛若一道石雕的柱,一动不动。 慢慢地,他的手无力地垂落,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片充满了愤懑和无奈的感伤。 “天意如此,我能奈何?”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般地如此道了一句,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极是怪异。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发声,气氛沉重无比。 “派人传信李协,不必死守溧阳了,叫他安排好退路,撤往曲阿。” 他定定地出神了片刻,吩咐说道。 立刻有左右得令,转身出了营帐。 “下令吧。立刻撤了建康所有布防,安排好断后,避免让许泌借机追上攻击,连夜发往曲阿。” 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眉宇间的那种萧瑟和悲凉,令此刻立在他面前的所有的人,不无为之动容。 “高相公!” 一个从年轻时就追随他北伐的高氏家将猛地下跪,唤了他一声,声音哽咽。 “请高相公领兵,尽快去往曲阿保护陛下,这里交给末将便是!末将必定抵死守城,绝不叫那逆贼得逞!” “末将亦愿守城!” “末将同请命!” 周围声音,此起彼伏,众人纷纷下跪。 高峤面色惨淡,摇了摇头。 “曲阿那里,除了帝后,还有无数疏散过去的居民。建康可以丢,曲阿万万不能有失!” “……更何况杨宣那支人马,快则一两天内,慢也最多不过三四日便就打来了,到时便和许泌合军。” “原本朝廷这些兵马,想要应对就已不易,何况如今出了如此意外,还要拆分开来?” 他闭了闭目,复睁眸,视线从面前这一张张多年前起便追随在自己身边东征西战的家将的熟悉的脸孔之上掠过,眼底,隐隐地现出一层闪烁着的水光。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人了。此次想必天意如此,你们也不必再为此城枉送性命了。全部听我的令,立刻收拢各自人马,尽快动身!” “末将遵命!” 众人纷纷从地上起来。有暗暗擦眼的,有神色严峻,议论着撤退法子的。 便在此时,突然,营房之外,那条通往南郊方向的道路的尽头,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动静由远及近,起先犹如极远之境的一道平地闷雷,若有似无,听得不大真切。待人想要侧耳细听,恍惚之间,还没来得及觉察出什么,竟就好似快如迅雷,转眼便已滚滚而来,到了近前。 所有的人,在这一个瞬间,全都听了出来。 那是大军急速行军而来才能发出的能叫神鬼都为之变色的震撼声浪。 伴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千军万马正席卷而来的轰隆隆的脚步和呐喊之声,脚下的大地,仿佛亦为之微微震颤。 荆州叛军,竟然说到就到! 所有的人,在这个瞬间,心里立刻蹦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众人面色一变,不约而同,猛地全都看向了高峤。 气氛仿佛瞬间冰冻。 高峤的两道目光,亦陡然沉凝。 他的双肩之上,犹如压了两座泰山,从案后站了起来。 “传令,调敢死营即刻出城,以性命阻挡!其余军队立刻集结,以营号为序,速速撤离!” 他的部下得令,大步出营,各自要去安排事项之时,突然,一个斥候的身影出现在了辕门之外。 那斥候狂奔着,仿佛一道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高峤的营房,扑倒在了地上。 “高相公!李刺史——李刺史他带兵到了!” 狂喜的声音,从这斥候的口里,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气氛再次陡然凝固。营帐里,除了那报讯的斥候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没有半点别的声响。 但是就在下一刻,所有的人,仿佛一下活了过来,七八只手,全都探向了地上的斥候,一下将他拎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斥候吞咽了一口口水。 “禀高相公,禀各位将军,是李刺史到了!荆州叛军在当涂时,便被李刺史从后赶到给打散了。李刺史方才领军赶到了建康,即刻便能入城了!” 众人相互对望了一眼,突然,也无人带头,不约而同,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笑声里,充满了一种犹如劫后余生般的无比狂喜和快意。 “高相公,你可听到了?李刺史回了——” 那副将转脸看向高峤,见他双目定定望着营帐帷门的方向,蓦然间,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抬步,匆匆似要朝外走去,步伐却有些漂浮。他觉得有些不对,正要上去扶一把,却见他身体一晃,毫无预警地,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125章 第 125 章 当初, 在李穆最终做出回兵建康的这个决定之后,他紧接着面临着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便是选择从何处渡江南归。 长安建康,地理一西北,一东南,即便是在朝廷南渡之前, 江淮地带畅通无阻之时,来往两地之间的距离最近的一条驿道,也长达两千余里。 何况是如今, 那些地带都还落在北夏手中。 他能走的通道,便是当初从义成北上攻打长安时开辟出来的那条军道。 从长安到义成的这段路毫无问题,但过了义成, 接壤荆襄,他便面临何处渡江的的抉择。 他有两条路可行。 一是绕过许泌势力所在的荆襄,取道江北,沿江一路东去, 在历阳的采石渡过江, 直奔下游建康。 二是直面荆襄。直接就在上游江陵渡渡江,再循江东下。 两者各有利弊。 前者, 起初或可避战, 看似能缩短行程,以达到尽快赶赴建康的目的。但采石渡古起, 便是长江下游江段除了京口渡外的另一大渡。选择在这里过江, 大军长途行军, 路上绝无可能瞒得过许泌派出的侦察耳目,他必会早早控制渡口,毁匿渡船,于南岸布设重兵,阻止自己顺利渡江。 到了那时,筹不到足够的舟船,再与以逸待劳的许泌军队陷入旷日持久的隔江对战,便是犯了驰援的兵家大忌。 况且,许泌倘若真的如他所想,趁着天师教乱的机会起兵谋反,那么在他谋反之前,他不可能想不到还存在着自己如此一个变数,极有可能,在他刚拔军南下之时,便会加以阻挠。 路上一战,在所难免。 与其在下游处劣势地位为过江和他持久鏖战,不如出其不意,直接战于荆襄,破襄阳,取武宁,从江陵渡口过江。 所以那夜,他与蒋弢略微商议过后,很快便做了如此决定,随即召集部属,言明情况,留下守军,将一应后方之事交托给了蒋弢孙放之等人,随后便领大军南下。 果然如他所料,大军刚过义成,完成粮草补给还没两天,尚未进入荆襄的地界,便遇到了来自荆州兵和发自南阳的北夏兵的两面夹击。 荆州兵自然是奉了许泌之命,开来阻挡他南下的步伐,要将他拦在这里。 许泌做事,周密辣手。他深知李穆不易对付,为了稳妥起见,当时又派人将自己如今与朝廷敌对,李穆或许不日便会南下的消息传给了羯人。 果然如他所料,北夏也正忌惮着李穆,知他战定关中,接下来必要东出潼关,剑指洛阳。收到消息,怎肯放过这个能将他消灭的机会? 便这样,两支曾相互打得你死我活的军队,这一次,因为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一改先前的对立,达成默契,一南一东,两面夹击,相互呼应,死死地拖住了李穆继续南下的步伐,一时无法摆脱。 这支驻于南阳的羯人军队是由一个深受北夏皇帝倚重的宗室所领。因南阳地靠荆襄,又一度落入南朝之手,夺回之后,北夏皇帝极其重视,派此人过来镇守,隔三岔五,会有递送公文的信使往来于洛阳和南阳之间。 李穆先是派了细作混入南阳,到处宣扬北燕皇帝慕容西已经大举发兵攻打洛阳复仇的消息,接着派人伏于驿站之旁,截获了一封从洛阳传至南阳的公文,获得火漆纹样和印鉴之后,伪造调令,称北燕大军压境,洛阳告急,皇帝召他立刻赶回洛阳商议军情。 从慕容西在燕郡称帝,复立燕国之后,北夏便在防备着慕容氏的复仇之战。这宗室本就被听来的消息弄得很是不安,已经派人去往洛阳询问究竟,但因两地之距,还没有得到回音,突然间收到如此一封调令,心急如焚,一时之间,怎会想到这是李穆的调虎离山之计?当即撤兵,留人驻守南阳,匆匆赶去洛阳。 北夏兵一退,李穆便兵分两路,一路原地不动,继续作对峙状,迷惑住荆州军,另一路,连夜迂回取道,悄悄绕到了荆州军的背后。调兵完毕,立刻发动进攻。 负责留守的荆州将名叫许空,是许泌的族中兄弟,浑然不知北夏已经撤兵,突然遭到来自李穆的正面攻击,如何抵挡得住? 李穆的战神之名,整个荆州军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 他本就惧怕李穆,眼见落败,想到此次自己最大的任务,就是留守襄阳,将李穆死死挡在江北,不让他从江陵渡过江。而想要抵达江陵渡,则必须通过襄阳。 见状不妙,立刻打算撤军退入城中,以城防阻拦李穆南下的行军步伐。 以襄阳城防的牢固程度,加上自己有着足够的守军,李穆纵然再神武,短时间内,想要攻破,绝非易事。 就在许空匆忙指挥退兵,打算撤入城中之时,身后竟杀出了一支军队,拦断了荆州兵的退路。 前后夹击之下,战事毫无意外地结束了。 和那些愿意效忠追随许泌的高级将领不同,荆州军府里的许多中下层官兵,本就对许泌造反感到不满,今日又吃败仗,走投无路,也不必李穆表示什么,纷纷投降,杀了许空,掉头就跟李穆一道杀往襄阳。 许空此前只留了两千人守城。城中官兵见李穆大军杀到城下,许空也已死了,又何来意志坚守城池? 很快,这座曾令许泌得意不已的有着“上游第一要塞”之号的城池,门户大开。 李穆干净利落地拿下了襄阳,三日后再取武宁,大军便开至了长江北岸的江陵渡口。 江陵渡是许泌军队往来南北的渡口,用以调兵的渡船长年常备,李穆顺利渡江,立刻领着大军循江东去,终于在数日之前,于当涂追上了杨宣所领的叛军。 双方开战。叛军军心涣散,被打得四下溃散,李穆亦未追击,见让出了通道,便继续上路。 终于就在今日,带领着这支经过长途跋涉远道而来的大军,抵达了建康。 …… 建康西北,江乘县外的军营里,此刻,军医正在替许泌更换着胸前箭伤之处的药。 虽然受了伤,差点丧命,但许泌却笑容满面,躺在那里,和周围的部将谈笑风生,心情大好。 他刚刚收到一个探子快马传报回来的消息,先前在距离建康南门不过几十里的道上,发现了一支向着建康急行而来的大军。 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旗号。但必定就是杨宣领着军队抵达了。探子想到许泌这几日一直在焦急等待着杨宣大军的消息,急于回去报讯,叫一个同伴迎上,自己先放马赶了回来,要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传到。 许泌当时就哈哈大笑,立刻派遣身边一个副将代自己前去迎接。等伤口一包好,也待不住了,翻身而起,在左右的簇拥之下,大步流星地来到军营的辕门,亲自等着杨宣的到来。 众人跟随在他身旁,笑容满面,争相表着忠心,说下一战不但要拿下建康,还要活捉高峤,替他报这一箭之仇。 正欢声笑语之时,只见方才派出去的那个副将已经骑马狂奔而归。 许泌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他盯着那副将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兆。 那副将远远看见许泌,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发出了一道撕声裂肺般的呼叫。 “司徒!不好了!是李穆回军了!朝廷军正朝这里攻来,很快就要到了!” 残余的最后一丝笑意,在许泌的脸上,彻底地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副将身后的方向,神色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宛若晴空一个霹雳,身后那些片刻前还在争相放着豪言壮语的将领们,全都被这意外给惊得目瞪口呆。 耳畔,隐隐仿佛听到了发自远处的一阵随风传来的厮杀呐喊之声。 众人面面相觑。 许泌猛地转过了身。 “传令——即刻列阵,预备迎敌!” 辕门里,突然发出了一道尖锐无比的咆哮之声。 这声音充满了惊怒,震动整个军营,震得远处一群停在野地里正在寻啄着草籽的鸟雀亦震动翅膀,扑愣愣地飞逃而去。 …… 李穆入了建康,立刻就接管了原本听从高峤指挥的朝廷军队。 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 发生在建康西北方向的这片战场上的战事,很快就结束了。 叛军犹如梦游,被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抛枪跪地乞降者,举目皆是。许泌胸前箭疮迸裂,血流不止,被亲信护送着逃往宣城,半道之上,眼见身后追兵追上,走投无路之时,杨宣领军赶到,替他断下了后路,许泌这才终于得以脱身,狼狈向着宣城逃去。 笼罩了建康上空多日的乌云,一朝得以消散。士兵那一张张布满血污的疲倦不堪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缕难得的轻松之色。 但是,就在同一时刻,距离此地数百里外的曲阿,却是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数日之前,毗陵被天师教攻破之后,厄运便也随之降临到了这座原本被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城池里。 高胤和陆柬之分别领着两支守军,在天师教攻往曲阿的路上,设下犄角之势,加以狙击,将天师教众挡在半途。 狙击的战斗,还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满城上下,却已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风闻,这十数万的教兵是由教首吴仓亲自率领而来的,吴仓一旦念咒,个个刀枪不入。 不止是栖身在此的民众被这个消息搅得惊恐万分,那些跟随着的大臣,亦是惶恐不安,不少人纷纷劝说帝后趁着教兵还没到来,先行避难。 刘惠称,当初之所以来此,是凭借了句容、毗陵和此地构成的三角防线,以为牢不可破。如今防线既破,此地便也岌岌可危,何况守兵数量,远远不及天师教的乱兵,虽有高胤和陆柬之正在抵御,但恐怕是守不了多久的。附近百里之处,便是云县,云县靠海,海边大小岛屿,星罗棋布,他早年做过此地县令,知道地形,不如尽快悄悄出城,奔往云县,登上岛屿藏起,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他愿领兵,保护帝后出行,去往海岛。 这个提议遭到了留在城中的冯卫的反对,认为海上毫无凭靠,且路上极其危险,那些天师教兵无孔不入,随时可能会被追踪袭击,不如就守在城中,将消息尽快报给高相公,料他得知之后,必会有所安排。 刘惠当时冷笑,道荆州叛军来势汹汹,高相公如今只怕也是自身难保,等他来救,这里的城池,说不定早已被破。还不如趁着高胤和陆柬之还能守得住,有路可走,先行离开。万一迟了,被包围了,到时想走,也没机会。 皇帝被他一番话说得恐惧不已,当即下定决心离开。当天晚上,换了普通衣裳,带着皇后太子,在一众官员的随护之下,趁着夜色,悄悄地丢下满城之人,弃城出逃。 却没有想到,才出去不过数十里地,半路之上,迎面竟遇到了数千应召正赶往曲阿加入作战的天师教弟子。 皇帝吓得从马车里掉了下去。 一阵厮杀,刘惠抵挡不住,只能护着帝后和一众官员逃入了附近山中,苦苦熬到半夜,终于等到了闻讯带着救兵赶来的高胤。 高胤杀出了一条血路,却因天黑混乱,不幸中了天师教弟子所发的一枚毒簇,强撑着护送当时已经面无人色的皇帝回到城中,毒气攻心,人便倒了下去。 守城之任,全部压到了陆柬之的身上。面对周围越聚越多的天师教乱兵,被迫撤军回了城中,凭借城墙,开始抵御。 曲阿变成了一座围城。 围城也进入了第四天。 吴仓每次发动攻城之前,必会做法念咒,又给以天命为由择选出来充当先锋的教众发放神丸。 这些吃了神丸的弟子,短短时间之内,就会变得毫不怕死,战斗力极其惊人。 陆柬之率领士兵坚守城头,打退了来自于天师教的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进攻。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照红了城外那片地势平缓的广袤的丘陵和田野。 陆柬之带领守军,已经在城头接连守了整整一天。 吴仓似乎也急躁了起来,从清早起,天师教的攻势,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没有片刻的停息。 一波被驱着攻城的弟子死光了,很快,就会有第二波顶替上来。 第二波死了,第三波转眼又至。漫山遍野,无穷无尽,看不到终结的任何希望。 而城头上的守军,这些只是平凡血肉之躯的战士,凭着一口血气,坚守到了这一刻,已是快要到了极限。 但却没有人后退。 从陆柬之开始,到最普通的负责搬运擂石的小兵,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 只要没有倒下,就没有人后退一步。 昏迷了几日,今早才刚苏醒的高胤,也登上了城头,和身边的士兵一道,挥刀,杀了一个又一个的爬上墙头的天师教兵。 就连城中那些原本惧怕万分的民众,也终于被这宛如末日降临般的悲壮的守城之战给感染了,不再惧怕,呐喊着,纷纷涌上城头,和士兵一道作战。 数丈高的城墙之下,一天下来,尸体堆积如山,已经渐渐快要和城头齐平了。 又一波教众,在杀声中,踩着叠尸上墙,蜂拥蚁聚,城头上的人,用手中的刀、剑、石头,所有能够拿的到的武器,砸向密密麻麻不断往上冒的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头颅。 …… 城外那来自天师教众的厮杀和呐喊之声,从早到晚,一直不停地飘入城中充当了行宫的曲阿令的衙署里。 皇帝和百官聚在堂中,战战兢兢。 打听过来的,都是坏消息。 当传令官带来最新的消息,说城头下的尸体已经堆得几乎要和城头齐平,天师教众眼看就要踩着尸山上墙之时,百官皆变色。那些平日养尊处优,连马都不能骑的,已经控制不住,牙齿瑟瑟发抖,两腿连站都站不稳了。 皇帝面色青白,掩面流涕:“高相公呢?难道真的被困建康?否则,他为何还不来此救朕?” 百官相对,静默了片刻,渐渐地,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有人开始跟随皇帝涕泣。 就在堂中这哭声此起彼伏之时,突然,城外远处,那不可辨的方向,再次传来了一阵厮杀的呐喊之声。 那声音宛若惊雷,似挟千军万马,带着震天动地般的力量,无处不在,四面八方,朝着这座城池,滚滚而来。 高雍容原本一直默默坐在皇帝身畔,君臣对泣之时,她眉头紧锁,一语不发。 突然听到发自城外的这阵异样的动静,她的面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这几日,不断有天师教的弟子从别地赶来曲阿,加入教首的攻城之战。 这就是天师教最可怕的地方。 当初,连朝中高官和士族名士也争相信奉天师教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竟会生出今日如此局面? 堂中君臣的哭泣之声,被这异响惊住,突然停止。 在静默了短暂的片刻之后,哭声再次响起。 年迈的太子詹事,热泪滚滚,用他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狠狠地撞击着大堂里的柱子,额头很快冒血,他却浑然未觉,悲愤哭泣:“上苍!我大虞自武帝立国,国祚至今,绵延百五十年,难道今日,竟要断在乱教手中?” 他话音落下,周围大臣,更是涕泪交加,纷纷跪地,掩面痛哭。 “陛下——陛下——” 片刻之后,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中,冯卫从外奔入,面带喜色,一把推开一个挡住自己的正在哭嚎的大臣,奔到了皇帝的面前。 “李穆领军赶到,正在城外和乱贼厮杀,高将军和陆公子也出城共战!” “陛下,曲阿有救了!” …… 天明,持续了一夜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 吴仓在意识到不可能在这里战胜李穆之后,带着剩余的门徒和弟子,仓皇逃离。 曲阿城外的野地之上,晨雾飘荡,到处是死去的天师教弟子的尸体,越靠近城门,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一具具的尸首,仿佛虫子一般,相互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到了城门附近,竟寻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昨夜激战程度如何,可想而至。 士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开始清理战场。 李穆入城,战袍森严,剑履洒血,来到那座衙署之前,在周围无数的来自惊魂未定的百官那近乎带着敬畏的注目之中,穿堂而入,来到了皇帝的面前,向着座上的皇帝下拜,说道:“臣李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他话音未落,皇帝便站起了身,迈着虚浮的脚步,上前,冰冷的手指,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敬臣,朕幸而有你!你救朕于险地,忠贞之节,超世之功,非大司马之衔不足以彰汝崇功!” 第126章 第 126 章 荆州叛军虽然在当涂和建康遭遇接连两次的失利, 但李穆当时作战的目的,更是为了驰援和救城, 所以并未穷追猛打。叛军虽败,但依然保存了实力。 许泌逃到宣城之后,立刻重整旗鼓,纠合人马, 试图反扑。 随后,在宣城之外的野地里发生的那一场大战,才是双方真正意义上的较量。 许泌败, 带着最后的残兵败将,沿江西逃,建康压力顿时减轻, 朝廷得以将重心重新放回到天师教乱之上。 很快,毗陵也被夺了回来。 一度形势曾危如累卵的京师和周边地带,那宛如乌云压顶般威胁,终于就此得以彻底消解, 疏散出去的民众, 开始迁回建康。 这个消息,伴随着那些关于李穆如何从遥远的长安回兵江东, 力挽狂澜, 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帝后、京师免于危难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传遍了京畿, 传到京口。 京口民众无不蹈舞, 举手相庆, 更深深地与有荣焉。这些日,从早到晚,庄园外跑来打听李穆是否回来,何日归来的人,络绎不绝。 人人都盼望能见到他的面。 洛神更是如此。 从她那日被高胤在半道拦截送回京口避乱的那一日算起,到这一天,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而和他分开,更是已经长达大半年了! 她无比地想念着他。 阿娘如今应该早已生产了。 但是先前,或许因为战事的缘故,她一直没有和自己通信。 她到底替自己生了阿弟,还是阿妹,近况如何,洛神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 还有阿耶,大兄他们,洛神可以想象,在李穆回兵之前,面对着来自于叛军和教乱的双重压力,他们的境况是何等的艰难。 所有这些,都叫洛神感到无比的牵挂。 所以京畿一带趋于平稳的消息一传过来,洛神就等不住了,这日去寻卢氏,想请她暂时继续留在庄园里,自己准备动身回建康,到了,却见谢三娘也在卢氏的跟前。 谢三娘仿佛正要告辞,人已是起了身,看见洛神来了,唤了她一声“阿嫂”,向她行了一礼,态度很是恭敬。 洛神想起前些日京口被围时,她和沈氏等人一道在庄园里帮了很大的忙,面露笑容,留她再坐。 谢三娘微笑着婉拒,道还有事,退了出去。 洛神叫人送她出庄园。卢氏随即招呼洛神坐到自己身边,笑道:“阿弥,你可知三娘方才寻我说了何事?” 从昨日开始,李穆回兵解了京师曲阿之围的消息传开后,洛神知这两日,时有从前那些和阿家往来的街坊妇人来这里,向她打听李穆的消息。 但谢三娘似乎应该不会特意为此而来,迟疑了下,道自己不知。 “是好事呢。”卢氏显得很是欢喜。 “三娘道前次,她收到了孙放之托你阿弟给她带回来的信。她已是想好,等下回蒋弢派人来接沈氏时,随她一道过去。” 卢氏笑道:“她终身有靠,我也是放心了。等日后她成婚,我必当女儿一般地将她出嫁。” 洛神听了,心里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也是为她感到由衷地高兴,附和称是,随即就把自己想要去建康的打算说了出来。 卢氏自然答应。 “路上既平安了,你早些回吧,多带些人同行。阿家这里尽管放心,阿家还是住在庄子里,暂时不回镇上。” 洛神回去,便命人收拾东西,打算次日动身。 至晚,行装全部打点完毕,洛神也早早地歇了下去,想养足精神,明日早早出发,但想到就能回去了,反而又睡不着觉。 李穆此刻大约也在建康。想到回去就能见到他,高兴之余,甚至有些激动。 但转念一想,许泌叛乱还没有彻底平定,天教师更只是被赶出了京畿一带,东南腹地的许多郡县还是落在教乱的手里,形势依然严峻。 所以她又猜测,他也有可能并没有在建康停留,而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忙于平叛去了。自己便是回了建康,也未必就能见到他的面。 心里一阵期待,又一阵的失落。到了深夜依然辗转难眠,简直有些等不到明早动身了,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建康去看个究竟才好。 实在睡不着觉,索性披衣而起,点了灯,走到那扇窗台之前,推窗,望了出去。 昨日下过一场薄雪。地上的积雪,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在瓦头的缝隙之间,还留了一层残雪。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残雪晶莹,宛如白霜。 她的视线,又一次地看向自己住的这座小楼旁的那株树上,忆那夜他爬树来见自己的一幕,盯着婆娑树影瞧了片刻,感到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哆嗦。 她搓了搓手,正想闭窗,视线忽然定住了。 就在小楼大门通出去的那条步道之上,立着一道男子轮廓的身影。 那人也不知几时进来的,竟然立在自己住的这座小楼的门阶之下,微微仰面,默默地一直就在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洛神搭在窗棂上的那只手,蓦然停顿了。 纵然那人脸庞被夜色所掩,但她怎可能认不出来,那人影勾勒而出的熟悉轮廓? 她猜测他或许人在建康,又猜测他或许离开建康,去了别地平叛。 唯独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他就来了京口,来寻自己了! 在这个带着南方冬天所特有的阴冷入骨的寒意的深夜里,还有什么惊喜,比想着一个人,那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还要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洛神全身的血管瞬间热了起来。 她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俯身探出窗口,朝那人用力地挥了挥手,随即转身出屋,飞快地跑了下去。 她的双足落在木质的楼梯之上,蹬得楼梯咚咚作响,一口气奔到了门后,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李穆快步上了台阶,站在门外。两道目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郎君!” 洛神唤了一声,整个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李穆张臂,将那具投入自己怀中的柔软身子,紧紧地搂住。 就在搂住她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胸腔之中,一阵气血激荡。 建康一俟平稳,他便放下了一切亟待处置的事务,第一时间赶回她所在的京口。 他早已从高桓口中得知了前些时日她在京口遭遇过的那一场惊魂经历,迫不及待,想要立刻见到她的面。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当他终于回来,叫开庄园的门,到了她所居的这座小楼之前,他却又踌躇了。 那件已然发生了的事情,他怕她无法接受,怕她悲伤欲绝,但是又不可能将她一直隐瞒下去。 这也是他为何,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第一时间来京口亲自见她的另一个原因。 但这一刻,在周遭那昏暗的夜色里,李穆听到怀中人不住口的一声声充满了惊喜的“郎君”“郎君”的低低呼唤,这大半年间所积聚出来的对她的所有渴望和思念突然汹涌而出。 他再也忍耐不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楼下的侍女们被洛神方才下楼梯时弄出的声响给惊动了,纷纷起身,执灯出来,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住了,急忙避开。 良久,李穆终于放开了她,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着上了楼,入了她的屋。 他将她放在床上,转身要去点灯,手却被她给抓住了。 她撒娇般地将他强行拽了回来,不让他走,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跪到了他的膝上,双臂绕住他的脖颈,香软的双唇,又朝他贴了过来。 终于再次结束这个充满了相思甜蜜的亲吻,李穆已是被她彻底地压倒在了床上。 洛神趴在他的胸膛上,余喘未平,柔软的手抚着他的脸庞,带了点撒娇地埋怨他:“你何时回的?怎的站在外头不叫门?昨日刚下过雪,夜里冷,也不怕冻着了……” 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心疼。 李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下自己被他这个已有大半年没有见的小妻子给勾出来的加快的心跳,一时沉默了。 他真的不忍叫她知道那件事情,但却又无法隐瞒。 “哎呀,我都忘了——” 她忽然想了起来。 “你这么晚到,一定又饿又累。阿家很好,你放心,她已睡了,你明早再去见她也不迟。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急急忙忙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要下床去点灯,手却被他握住了。 李穆阻止她,自己下了床,来到灯架前,点亮了火,转过身,凝视着她。 她坐在床沿边,靥透红晕,面若娇花,烛火映着一双明亮的双眸,唇边更是带着欢喜的笑。 李穆只觉心情愈发沉重,那句话,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见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一语不发,洛神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迟疑了下,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李穆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了下去,说道:“阿弥,有件事,你听了,不要太难过。未必一定就是那样……” 洛神唇边的笑意凝固住了:“出了何事?”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莫非是我阿耶出了事?” 李穆摇头:“岳父还好。” “是我阿兄不好了?”她立刻追问。 虽然大兄带兵多年,屡历战事,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实在是李穆的这种语气,叫她没法不胡思乱想。 他又摇头,说高胤在曲阿时确实受了伤,但如今无大碍了。 他的话,非但没有叫洛神放下心,反而愈发焦虑了。 她知道高桓也无事。 这回战事,和她有血缘的几个直接上了战场的最有可能出事的男人,阿耶、阿兄、阿弟都无大事,李穆方才却用那种语气和她说话。 难道…… “是我阿娘出事了?” 她一下睁大眼睛,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李穆慢慢地点头,低声将自己所知的那事给她讲了一遍。 洛神还没听完,整个人便定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穆,一动不动。 就在今天,收拾着明早动身的行装之时,她还在快乐地猜着阿娘到底是替自己添了个阿弟还是阿妹。无论是阿弟还是阿妹,她都会喜欢的。照着日子推算,应当也已满月了。 她想象着满月婴孩的可爱模样,恨不得立刻见到才好,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建康告急的那段时日里,阿娘的身上,竟然发生了如此的遭遇! 眼泪很快模糊了双眼。 “阿弥,你先不要过于难过。那邵氏虽声称自己杀人,毁尸灭迹,但我问过李协,那邵氏当时受伤不轻,凭她的情状,很难能将后事处置得如此干净。当时周围所有可能的地方全都搜过了,掘地三尺,附近水域也是逐一排查,并不见长公主,更不见丝毫的痕迹,便如凭空不见……推断或许当时近旁还有别人……倘若那样,长公主应当还活着,只是被人带走了而已……你放心,正在各处查找。一定会找回来的……” 她感到李穆将自己抱入了怀里,在她的耳畔,安慰着她。 她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太过难过。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死死地咬着牙,不断地点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忍到最后,连两只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李穆便是怕她如此难过之际,自己不在她的身畔,这才要由自己亲口告诉她这个噩耗。 他将怀中那具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在她耳畔说道:“阿弥,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过些。我在的。” 洛神再也压抑不住了,呜咽出声,眼泪仿佛决堤了的水,从闭着的一双眼眸之中,不停地坠落。 李穆不再说话,沉默着,只是一直抱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洛神哭了许久,慢慢地睁开了那双哭得已经通红的眼眸,抬头望着他,抽噎着问道:“方才你说我阿耶还好。他是不是很不好?” 这些日,李穆所见的高峤,并没有就此倒下去。 那日在营帐中苏醒后,他立刻便又投入了朝廷之事。 就在李穆赶来京口之前,去向他拜别之时,他还在和冯卫商议着民众回迁之事,案前的文案,堆积如山。 但是李穆却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这个岳父,不过是在强撑着。皇帝回来后便病倒了,朝廷局势还严峻如山,他没法就此倒下去罢了。 还在迟疑间,洛神已经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一边擦去面颊不断滑落的眼泪,一边哽咽着道:“你不和我说,我也知道的。阿娘如此出事,无人会比阿耶更自责更难过了。我怕他真的会倒下去的。我要尽快回去!” …… 李穆又抱了她片刻,等她渐渐地止泣,便带着她一起去见卢氏。 卢氏起了身。 李穆拜过也是许久未见的母亲,将建康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卢氏还没来得感受儿子归来的喜悦,便又万分难过,抚慰了洛神一番,当即便叫儿子送她快些回建康去。 天还没亮,洛神便坐上马车,朝着建康赶去。 第三天的晚上,她终于回到了家,下了马车,出来相迎的高七见到她,才唤了一声“小娘子”,声音便哽咽了。 洛神压下心中悲伤,第一句便问父亲的身体,得知他最近一直在吃药,今日已是回家,此刻人就在书房里,立刻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如此晚了,你怎都不劝我阿耶去歇息?” 高七唉声叹气:“便是大家自己想停,亦是停不了。叛军逃走了,却听说还要再打回来。天师教虽说被赶出了曲阿和毗陵,可在别的地方,闹腾得更凶。听说刚前日,又杀了一个地方的太守……冯侍中他们晚上一直都在相公跟前议事,刚走没多久……” 洛神又问阿菊,得知她当时被救了回来,太医全力救治,总算有惊无险,捡回来了一条命,虽说身体还没恢复,还在养着,但也算是这许多不幸中的万幸了,心中这才终于稍稍好过了些。 她还没走到书房,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她推开门,看见父亲肩头披着一件衣裳,坐于案后,正一边咳嗽,一边在批阅案头文件。 洛神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高峤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看见女儿回了。身上罩了件鹅黄色的厚缎披风,风尘仆仆,显然是连夜刚赶回来的,立在门口,眼角泛红地望着自己。 他一怔,唇下意识地微微扯了一扯,仿佛想向女儿露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却太过凝涩,随之,便被浓重的悲伤和自责所淹没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笔,低声道:“阿弥,你回了……阿耶对不起你阿娘,也对不起你……” 洛神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含泪道:“阿耶!你勿再自责。郎君都和我说过了,阿娘吉人天相,她人一定还在的!咱们一直找,一定能把阿娘找回来的!” 高峤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点头道:“是。阿耶也是如此想的。” “阿耶,你要保重自己身体,等着阿娘回来。” 高峤微笑道:“阿耶知道。你瞧,药我不是都吃了吗?” 案头一只空的药碗,旁边就是堆积着的文书。 她解了自己的披风。 “阿耶,你还有何文书之事,交给我吧,你去休息!” 高峤望了眼隐没在外头夜色中的李穆的身影,叫洛神将他唤入。 李穆进来,要向高峤行礼。 高峤摆了摆手,凝视着他,道:“天师教乱令百姓号呼流离,东南一十六郡,无一宁地。危害之广,猛于恶虎。再不定乱,贻害无穷。” “国难未平,能者担之。敬臣,我要你前去平定,你愿往否?” 第127章 第 127 章 不过匆匆一面, 两人便又分离。 第二天,李穆便率军离开建康, 开往教乱猖獗的东南之地, 李穆的战神之名,南朝原本人尽皆知,谁人不知他收复长安的壮举?如今这支应天军, 军容整齐,军纪严明,一路所过, 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开到被教乱占领的阳羡,收复了当地之后, 见田地荒废,沟渠淤塞,从前在义成开过荒的士兵还帮助民众垦田清渠,这才离去。 大虞这些年, 内乱不断。民众也是被打着各种旗号的朝廷军给弄怕了, 不管是哪家,哪怕是高氏的广陵军, 保不齐倒霉, 万一遇到兵痞,一听到有大军要拔过, 往往先要将家中钱粮藏起, 再远远观望, 免得被路过的军队撞见了,以征借军粮的名义借走,须知一旦借走,往往就是有去无回。 但是这一次,随着应天军美名的传扬开来,情况和从前却大相径庭。 李穆每打到一处,民众必夹道相迎,说起教乱之苦,人人咬牙,不但许多人主动充当探子,时刻向军队报告天师教兵的动静,那些家中稍有余粮的,遇军队驻扎之时,非但不藏,还会将先前为躲避教乱埋起的粮食刨出来犒军。李穆若是推脱不过收了,也不会白取,当场予钱,不少分毫。 李穆深知,天师教乱之所以险些掀翻了半个朝廷,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受那吴仓蒙蔽而听凭驱策的教众实在太多。以吴地为例,据官府计,几乎每两户之中,就有一户教众。吴仓起事后,跟随他四处游走的教兵,人数最多之时,竟高达惊人的数十万之众,往往这里还没扑灭,另地又起变乱,顾此失彼,灭之不绝,这才酿出了如此大的变乱。 为了瓦解教兵,除了打仗,李穆特意还从军队里挑了一批能言善戏之人,每到一处,便于集市热闹之处向民众演示所谓吞火、吞刀,刀枪不入的手段,以揭穿吴仓用来蒙骗信众的伎俩。演示完毕,又叫人四处宣扬,普通教众本是百姓,乃是受了蒙蔽,原本无罪,但凡退教者,往后不会追究从乱之罪,而且,若能从上家信头那里逃回当初奉出去的家财和粮食,官府一分不取,全部归于那人所有。 吴仓深谙驭人之术,利用民众畏惧鬼神,迷信崇拜的心理,起事之后,将教民化为教兵,对底层的教众,半是威胁,为是诱骗。那些教众当初入教,因相信所谓的教人一家,无不踊跃捐奉家资,带着全家老小一道入教,被掏空家底的,也不在少数。如今或是被断了退路,或是被吴仓许下的所谓日后的好处给迷了眼,这才随他作乱。眼见情势不对,即便是想退出,也是无路可走,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跟从。 李穆如此宣扬,那些摇摆不定之人,谁不动心?又传言,某地一些教民在当地香主那里索回了当初奉出的钱粮,如今已经带着家人回乡种地,官府果然既往不咎。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李穆的军队开往会稽之时,军队还没到,城里的教兵风闻李穆大军要来,自己先便乱了起来,根本无心作战,纷纷去追当初介绍自己入教的头领,索要捐贡,一级一级闹上去,那些头领被人追索,见势不妙,连夜纷纷逃走,等李穆到达,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拿下了这座东南大郡。 便是如此,靠着民众支持、对底层教兵的分化以及军士的善战,不过短短数个月的时间,到了次年的三月,李穆便将天师教乱最猖獗的吴地收归所有,继而又收复了包括丹扬、钱塘、新安等在内的十几个郡县。 吴仓此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落入手中的郡县,手下教兵日益减少,犹如丧家之犬,被逼带着先前搜刮过来的财宝一路南逃,最后退到临海郡,再无路可退,一场困兽之斗,与一起作乱的兄弟被杀。 到此,这场从去年秋开始,一直祸绵到这年四月的大规模的教乱,终于平息。 东南那些曾落入教乱之手的郡县,全部回归朝廷。民众对李穆爱戴有加,一些受祸最深的地方的民众,竟还起议要替他立生祠,以纪他功劳。被李穆得知,派人过去,向当地民众表示谢意,以皇帝刚驾崩不久为由,坚决予以辞拒,民众这才作罢。 当了皇帝两年都不到的东阳王萧闵,本就体质柔弱,加上平日少节制,底子虚空,在去年底曲阿被围之时,受惊过度,虽获李穆救驾,在回来的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生了病。回宫之后,太医虽多方调治,但皇帝一病不起,于正月底驾崩,四岁的太子登基。 当时李穆因了战事正紧,无法脱身,只向朝廷递了一道祭折,未能回京奔丧。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东南既定,李穆派人向朝廷发去战事奏报,正准备班师回朝,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去年底,当李穆开始前去平定棘手的东南之乱时,高峤派了建康战中阵亡的庐江太守之弟尚冲和豫章太守裴真二人领兵,前去追击兵败西逃的许泌,拟彻底消灭他的残余势力,再不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许泌引以为傲的襄阳,在此前虽然被李穆给端了,但他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从前在经营荆州时,除了襄阳,于更上游些靠近蜀地汉中的夷陵,替自己也留了一个去处。 逃回荆州后,他便退到夷陵,在那里重整人马,又利用当地的复杂地形和坚固的城防,和追击而来的朝廷军展开了拉锯作战,不但叫他守住了夷陵,就在不久之前,竟还夺了夷陵一带的制江权,往来船只,皆需向他纳税,更因他祖籍属古宋之地,还建了宋国,自号为帝。 从荆州叛军退回上游之后,李穆便一直极其关注战事的消息。 他最新得到的消息,便是高峤已经派了伤愈的高胤领着军队发往夷陵增援,务必要攻下夷陵,将许泌叛军彻底消灭。 这一夜,军营里的将士欢声笑语,在庆功酒的刺激之下,大营之中,到处可闻军士“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的放歌之声。 歌声之中,李穆久久无法成眠。 许泌之所以有如今的倚仗,靠的,便是杨宣的一己之力。 因为杨宣,才聚拢了那些士兵的军心。也是因为杨宣,许泌才得以在朝廷军的重压之下,守住夷陵长达半年之久,甚至,如今还自立为帝。 他闭目,想起自己少年初投军之时,受尽欺凌,十五岁那年,正是因为得了当时已是副将的杨宣的赏识和提拔,才有了自己后来的一切。 他想起当日,自己以六千士兵前往蜀地平梁州之乱,他出于担忧,特意深夜时分,绕道远行京口来提醒自己的一幕。 又想起去年在南阳时,他被自己说动,违抗许泌之名,配合发兵,解救陆柬之的围城之困。 杨宣从前结果不善。 正是因为如此,他曾数次出言提醒。 在南阳时,李穆怎看不出来,杨宣并非没有弃走之念。但终究却还是敌不过许泌的老奸巨猾,知他重情重义,以一个儿子的脑袋,换来了一名宿将的不弃追随,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如今高峤又派高胤再去攻打夷陵。 一个是妻子的兄弟,一个亦长亦友,李穆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很快就做了决定。命副将暂时扎营此地,继续清扫那些逃入了深山老林的残存的天师教势力,自己于次日清早,只带一队亲随,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这一路,他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夷陵。 他赶到的时候,高胤已经领军逼到了城外,千军万马,扎于距离夷陵城门不过数箭之外的旷野之上。 奇怪的是,无论高胤如何叫战,城中皆无半点反应。 高胤围了几日,正和部下商议,决定硬攻之时,忽然得报李穆赶到,十分惊讶,急忙解散帐中会议,自己匆匆赶到辕门之外迎接。 “大司马远道而来,可是有事?” 驾崩的太康帝去年于曲阿封李穆为大司马。大司马位高职重,本朝几十年来一直空置,无人担当,仓促之下,礼部官员于章绶皆毫无准备,当时因了战况严峻,便只由吏部备案,并未正式封下金章紫绶,道平乱,班师回朝,再行册封。 但朝中官员,从那之后,便都改称李穆为大司马。 高胤亦不例外,以官职称他,语气很是恭敬。 他一眼便看出李穆来得匆匆,身边又只跟了七八名雄健亲卫,显然不是奉了朝廷之名而来的,加上也知道他和杨宣的关系,不难猜到或许是为私由,故有如此一问。 李穆道:“高将军,动兵之前,我想先去见杨宣一面。” 大战在即,李穆私下会见叛将,未免不妥。 李穆的语气也很平和,不带丝毫的命令口吻,但却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反对的意味。 高胤不过略一迟疑,很快点头。 涉及攻城,从来都是易守难攻。何况夷陵城防牢固,又有杨宣这样的宿将把守,倘若真的强攻,即便能够攻下,士兵伤亡,也必定惨重。 高胤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李穆微微一笑,转身上马,独自朝着城门而去。 他一骑独行,飞驰到了城门外的一箭之地,翻身下马,在来自身后军营和前头城头之上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向着那扇紧闭着的城门,大步而去。 第128章 第 128 章 城墙上方的垛口之后, 涌出了一排弩兵。 几十张□□,齐刷刷地搭箭, 对准了正往城池而来的李穆。 李穆停步。 他才长途跋涉而至,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利簇向身, 却毫无惧色,独立于城墙之下,腰间只悬一将军长剑, 袍袖当风,渊渟岳峙,身形铮铮, 不怒自威。 “我乃李穆!杨将军何在?请一晤!” 他向着城头,扬声而道。 声音浑远,被风传而上,城头人人入耳。 话音落下, 城头城外, 身前身后,数万之军, 皆寂然无声, 耳畔只有野地来的大风狂卷漫天旗纛而发出的猎猎之声。 垛口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杨将军, 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为知己者死, 此话不错。你固然有豫让之义, 但许泌,他却何来的智伯之烈?为一念之私,兴干戈之烈。为他头顶自戴的这顶宋帝之冠,多少民众辗转呼号,又多少的军士枉死阵前?” “我南朝之人,谈及胡獠,无不切齿痛恨。为何?非发肤种族相异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凶极恶,暴虐无道,一旦得势,动辄屠掠,百姓如同蝼蚁,生灵一片涂炭!府兵名号,虽带家姓,但这些年,朝廷难道少了供养?朝廷何来的供养?一分一毫,一米一粟,无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养我等从军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宁,卫四边无犯。” “杨将军,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士兵战死,本是天经地义。” 他的目光,从城头那些向着自己张弓的士兵的脸上,一张一张地扫视而过。 “……但此刻,城头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个,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为勇士,受南人哺养,不去杀那些夺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为了将许泌之流拥上皇位,与我身后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大风从他身畔掠过,腰间那把长剑,发出微微的震鸣之声。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为第一志愿。我料杨将军,还有你身边那些因你而聚拢的将士,也绝非糊涂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热血,何以还要听凭许泌驱策,做如今这种糊涂之事?就凭他杀了一个儿子给你们看?” “许泌之子,贪功冒进,当日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颍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杨将军你何须负疚?” 他的话声随风而来,振聋发聩。 城墙上的弩兵,相互望着,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张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立于不远之外的杨宣。 杨宣一身戎装,身影凝固,垂目不动。 他身旁站着的副将是许泌亲信,见状,脸色微变,立刻冲着弩兵们喝道:“李穆出身卑贱,本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他不思报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对,挑拨离间!射箭!立刻将他射死!” 李穆从前低微,还在杨宣麾下之时,不但作战无敌,为同伴所钦佩,逢危,必也让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后一个离开,一向就得人心。何况这几年,他横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内斗,而是实打实地将胡人打得满地找牙,光耀江北。 这些士兵,谁人不曾暗中钦佩?听这副将如此诋毁于他,很是不满。 一个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将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挥起手中马鞭,朝他夹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叱道:“临阵抗命,以军法论,杀无赦!” 那弩兵的脸颈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听杨将军令!杨将军未发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战,少有单打独斗,往往列阵,同进共退,伙伴便是战场上保证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训练,吃饭睡觉也是一起,往往结为异姓兄弟。 城外已经被朝廷大军包围了数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后大战即将来临。 一旦城下军队开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话听得左右摇摆,本就迷茫疑虑,见这副将作威作福,挥鞭便将同伴脸面抽出了血,顿时同仇敌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着那个副将,怒目而视。 副将恼羞成怒,拔刀要杀那弩兵,又见跟前几十人一齐挡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转向杨宣,怒道:“你都瞧见了?你便是如此带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来怪罪于你?李穆就在城下,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还不下令叫人将他射死?” 杨宣双目望着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将咬牙切齿,从一个弩兵手中夺了弓箭,一把推开众人,奔到垛口之后,拉弓搭箭,朝着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离弦,撕裂空气,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剑,将那支转眼奔到面前的羽箭一剑斩断。 “叮”的一声,箭簇飞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长剑,目露异光,蓦然提气,声动四面:“军队一旦攻城,你们便再无退路!” “杨宣,难道你宁可带着这些追随你的士兵为许泌葬身于此,亦不愿领儿郎他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将见放出的箭被李穆斩断,咬牙切齿,又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凉,一柄刀刃突然从后心透胸而出。 身体蓦然僵直,双眼睁得滚圆,弓箭也从手中坠落,掉到了城门之前的泥地里。 那副将慢慢地回头,见杨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双目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杨宣抽刀,副将便扑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气绝而亡。 城头之上,气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的士兵,慢慢地靠了过来。城楼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纷纷登上城楼,朝着杨宣聚来。 无数的目光,投在了杨宣的身上。 杨宣看向士兵。看向面前这一张张露出掺杂了希望和犹疑目光的疲倦的脸孔,缓缓地问:“你们跟我一场,事到如今,你们是要继续打这一仗,还是投向朝廷?” 面对高峤又发来增援的朝廷军队,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宋帝的许泌,也感到了一丝惊慌。 就在数日之前,他亲自动身赶去名义上仍归于朝廷的巴东方伯荣康那里,想要游说荣康联兵对抗朝廷。 荣康是巴东势力最大的藩镇刺史,倘若叫许泌游说成功,加上荣康的实力,或许便能和朝廷继续对抗。 临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杨宣不许出兵,只需死守城池便可。 这便是为何这几日高胤叫战,杨宣却始终未予应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终于有人低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将军去哪里,我等便去哪里。” 众人吩咐附和。 杨宣仰天,闭目了片刻,睁眸,大步走到城头边,望向依然还候在原地的李穆,高声道:“大司马,这些将士,已然不愿再充叛军。倘若就此打开城门,你能保证朝廷日后不向他们追究罪责?”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处,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证!皆为我南人子弟,只要你领他们即刻悬崖勒马,往后一视同仁,绝无二样!” “好!我杨宣信你!” 杨宣回头,对着军士道:“大司马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我知你们心中所想。照你们心愿行事便是。” 士兵一愣,反应了过来,大喜。 这些年,朝廷里叛乱不断,想掀翻萧室取而代之当皇帝的人,闹了一波又一波,但真最后能成事的,至今不见一个。 先前遭了连败,退守到了这里,形势稍稳,许泌便迫不及待地称帝,祭天地、立宗庙、封文武,身旁人也都以陛下呼他,宫室里夜夜笙歌,有模有样,俨然成了一个国中之国。但最底层的士兵,日子却过得苦不堪言,打仗又要他们迎头而上,心里早就怨恨不已,只是因了杨宣,这才勉强守到了今日。 此刻忽听杨宣这话,分明就是默许他们开门投向朝廷。 来的若是别人,士兵或许还会犹疑一番。 但城外那人,却是所有南朝士兵人人仰望的李穆,不分中军外军,不管家主为谁,谁不愿投向他的麾下效劳? 当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城头之上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士兵竞相朝着城下蜂拥奔去。 一支许泌的亲兵正闻讯赶来,迎头碰上,很快就被哗变士兵包围,三两下杀死,随即涌向城门,将门打开,朝着李穆奔去,到了他的近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着军礼。 杨宣站在城墙之上,望着昔日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从身前跑过,纷纷离去。很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头,便空无一人了,只剩下满目的宋旗还在迎风飘展。 他慢慢地转身,看了眼城下那道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身影,摘去了头盔,拔刀,对向了自己的脖颈。 城门被士兵从里头打开的那一刻,李穆便向城门奔去,想要登上城楼,亲自将杨宣接下。 但是周围,太多的士兵朝他涌来,他的路被堵死了。 他仰头,看见杨宣慢慢摘下头盔的那一刻,心底便涌出了一种强烈的不详之兆。 命运无常,人又是何其无力。 纵然勇猛盖世,即便能够看到未知。冥冥之中,或许还是有那么一只手在左右一切。 那种命运或许终究还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不详之念,顷刻间,将他吞没。 他大吼着让开,目眦欲裂,奋力推开身前那些面带欢颜的挡了自己道的士兵,踩着一时退不开的还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背蹬跃而过,穿过城门,朝着城头狂奔而去。 他终于登上了城楼。 空旷而平坦的城楼砖道,在他脚下笔直地延伸向前。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城墙之上。 杨宣的战衣胸前,染满了血。 李穆将他从地上扶坐而起,手掌极力想要堵住从他心口处正汩汩而出的血。 却是徒劳无功。更多的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杨宣睁开眼睛,注视着李穆那双通红的眼,吃力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敬臣,当年在军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还是个少年之时,我便知……你日后必有所为……”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渐渐凝固。 高胤和众人终于赶到城楼之上,见李穆抱着已经死去的将军,单膝跪于地上,背影宛若化作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 这些时日,朝廷不断地收到好消息。 东南的天师教乱此前被李穆彻底平定。随后,因他赶去夷陵,成功地劝降了叛军,不费一兵一卒,朝廷军便收复了夷陵。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的许泌不但美梦破碎,还被原本想要游说和自己共同叛乱的巴东藩镇荣康给杀了。 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就此终于彻底过去了。 虽然几个月前刚死了个皇帝,但到了这会儿,大臣们也纷纷从原本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提及重新趋于安定的局面,无不欣喜。 但是这些好消息,却完全无法驱散半分洛神心中的难过。 离母亲失踪,已经过去了半年。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她。但是派出去的人,迄今为之,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或许真的已经没了。否则,那设想中的掳了她的人,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洛神不愿接受如此一个事实。 她无法想象,自己那个鲜活的母亲,真就此香消玉殒,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她这个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母亲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处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罢了,总有一日,父亲一定会寻回她的。 这些日里,她唯一能得的安慰,便是李穆终于快要回来了。 上游平定之后,他又去了东南。据她从父亲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人已在回京师的路上了。 最晚,再过个五六日,应当便能到达。 五月初,这日,是太康帝的的百日之祭。 过了这日,百官便可除孝。 今日,除礼部主持的太庙祭祀,宫中也会有一场祭祀。 已经升为太后的堂姐高雍容,三天前便派宫人给她传信,叫她今日入宫参祭。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青丝绾髻,一身素服,坐车从高家来到皇宫,被等在宫门的宫人引入设作祭祀所的永福殿。 高雍容带着小皇帝,洛神四岁的侄儿登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有些时日没见,高雍容人看起来也消瘦了些,见到洛神,让登儿唤她“姨母”,随即握住她的手道:“我听太医说,伯父身体一直不见好。先前是在百日孝内,登儿也不便出宫。等过两日,伯父方便了,我便带他去探望伯父。” 天师教和许泌叛乱相继被平定的消息传来之后,父亲整个人便仿佛一下子松了下去。 这几天将朝廷之事都交给了冯卫,自己一直闭门不出,也不再见任何前来探望或是拜访的朝臣了。 洛神去给他送药,见他不是伏案疾书,就是在闭目冥想,看起来和从前很不一样。 洛神代父亲向她道谢,叫她不必特意带着幼帝出宫。 高雍容眼眶微红,道:“我知道你和伯父心里都很难过。我亦是如此。伯母的消息,我也派人到处打听了。你也莫过于忧愁。伯母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 洛神被勾出了心中难过,沉默着,向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阿姊。” 高雍容拭了泪,挽着洛神往祭堂去。 一番祭事完毕,已是正午。高雍容留洛神在宫中用饭。洛神何来胃口在宫中用,加以推辞,高雍容知她无心用饭,便也不再强留,亲自送她出去。 洛神虽一再辞谢,高雍容却一直坚持亲自送她出宫,一直送到了宫门附近,一个宫人匆匆入内,禀道:“皇太后,外头传报,道巴东刺史荣康带着许泌人头方才入京。得知今日是先帝百日祭,一口气也未曾歇,便赶来皇宫,恳求到先帝灵前行祭礼。此刻人就在外头跪着。” 高雍容一怔,看了眼外头,道:“他来得倒是快。我以为还要过几日呢。”沉吟了下,又道:“既特意来了,也是一番心意,宣吧。” 宫人忙转身出去传话。 洛神看了眼皇宫大门,见对出去,一个男子带领数位丛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知那人应就是杀了许泌的在巴东一带势力最大的藩镇方伯荣康。 这种地处偏远的地方藩镇,名为外臣,实际权力极大。朝廷南渡之后,控制力不及,只求这些地方的方伯不予叛乱,便已是吉星高照,并未多加管制。 洛神也未细看,转头对高雍容道:“如此我便先出宫了。阿姊忙吧。” 高雍容点头,叫人送洛神。 洛神朝着皇宫大门走去。 荣康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年岁三十左右,面容生得也算英俊,只是左脸之上,从眼角开始,一直到颧骨之侧,留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令他整张面容,多了几分狰狞的厉色。 他今日刚到建康便赶来皇宫,得了宫人的话,笑容满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跟随入内,忽然看到对面一个梳着高髻、素服着身的年轻女子在身后随从的陪伴之下,从皇宫大门里走了出来,才只瞧了一眼,脚步便定住了,视线再无法挪开。 起先还不敢正眼看,等那女子从自己身旁走过,跟着转头,便再也无所顾忌,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那道素衣裹身的背影之上,直到她登上停在宫墙边的一辆牛车,身影消失在了门帘之后,又望着,等那辆牛车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眼前仿佛还浮着那张乌鬓雪颜的绝色面庞,慢慢地转过脸,问宫人:“方才那女子是何人?” 宫人早留意到他一直盯着洛神的背影在看,心里鄙视这来自偏远藩镇的方伯的鄙陋,脸上却不敢表露,笑道:“她便是高相公之女,我朝大司马李穆之妻。刺史若准备好了,这就随我进来吧,免得太后等久了。” 高氏之女。李穆之妻。 荣康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不再说话。 他再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辆走得只剩下了一团模糊背影的车,随即朝着面前那扇皇宫大门,迈步而去。 第129章 第 129 章 五月初十这一天, 是李穆班师回朝的日子。 太史令称,初十是个大吉之日。 避战而去的民众已迁回建康, 日子再次安稳了下来。太康帝的百日祭也过去了,京师除孝。 战乱、流离、国丧,恐慌压抑得叫人几乎透不出气的那段日子终于过去,城中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市集南北, 货物琳琅。通往台城的御街笔直而宽敞。城南淮河两旁的高楼里,伴着河中往来不绝的舟楫之声,丝竹吹弹, 欢声笑语,从里飘荡而出,绕着两岸, 终日不绝。 李穆班师归京的消息被民众争相传递着,军队尚在路上,多日前起,坊间便几乎人尽皆知, 民众议论纷纷, 翘首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 许多人都还记得兴平帝还在世的那一年,朝廷取得与北夏作战的江北大捷之后, 军队开入建康, 皇帝亲自出城,于君王台前接见以高峤为首的立功将士并犒军的一幕。 当日, 那些属于以高氏为领袖的士族们的无上荣耀, 叫曾有幸亲眼目睹了那场盛典的民众, 至今记忆犹新。 今日,那般的盛况将要再现。 太后和小皇帝会亲自出宫,来到城外,接见并犒赏为扶救国难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 和前次不同的是,这一回,这场盛典的主角,不再是高氏和与高氏一样的士族门阀,而是变成了当日还只能位列于士族之后的李穆。 大司马李穆,是即将到来的这场犒军盛典的主角。 倘若没有他及时回军南下,如今的南朝会成如何模样,谁人也不敢想象。他当得起任何的荣耀和赞誉。 但从皇室来说,相对应的,这也是高雍容和幼帝走出皇宫,以太后与帝国至高至尊皇帝的身份在民众面前的第一次亮相。 故朝廷及其重视。三日前起,礼部官员便在东郊忙碌了起来,开始座次安排、演练迎军等等的整套繁琐礼仪。连一面旗帜的插位,都不允除半分的差错。 到了这一日,洛神独坐一辆华车,紧随前头载着太后和幼帝的帝驾,在仪仗和护军的护送之下,身后跟从着文武百官,于道路两旁民众的跪地参拜之中,穿过皇城,出了南门,来到城廓之外南郊皇家用以祭天的圜丘之旁,亦是今日的犒军之地。 这片广袤而平坦的原野,因为历代天子都曾来此祀天,承载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寄托,气氛一向是庄严而肃穆的。 今日更是如此,一望看不到边际的旷野四周,布满了迎风招展的旌旗。 太后带着幼帝,在文武百官的跪迎中入座君王台时,中军的宿卫军和都卫军,早已整齐地分列在各自的位置上,将允许前来观礼的民众和君王台分隔了开来。 洛神的座位,被安排在紧挨着高雍容之后的稍次的尊席之上,视野极好,前方一切,皆无阻挡。 她盛装华服,端坐于华盖之下,从落座后,便心无旁骛,双目凝视着前方视线尽头的那片原野,盼望着能快些见到李穆的身影,丝毫没有留意,就在君王台下十数丈外,在一群随驾的官员的人群角落里,有两道目光,从她落座之后,便穿过人墙,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 高雍容陪坐于幼帝身旁,神色庄严,目光睃巡过前方和左右。 今日这场由她最先提出的犒军盛典,固然是为了顺应民心,凝聚士气,于李穆也是空前礼遇。 但,即便是力挽狂澜、为南朝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李穆,在年幼的皇帝面前,也依旧是要执人臣之礼。 所以,这何尝又不是一个可以叫军士和天下百姓亲眼见证皇室至高无上地位的绝佳机会? 高雍容的视线,依次慢慢地掠过远处遮天蔽日般的旗纛、护卫着君王台的一列列的中军武士、武士身后,民众那密密麻麻的仿佛连成了海洋的黑色的人头…… 而她和她身畔的儿子,便是这一切的最高主宰。 视线从远处收回,又扫向近旁那些立于台前左右的文武大臣,高雍容一眼便看到了前些日刚来建康的巴东刺史荣康。 作为对他献上许泌人头之功的奖赏,今日,他亦被特许来此观看这场盛典。 他就站在一群官员的后头,位置角落,原本并不显眼。 但高雍容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荣康。 她发觉这个男人的眼神,似在窥探着自己身侧的某处。 循着他那两道视线,她微微转脸,看见洛神端坐在华盖之下,双目正望着前方。 高雍容微微眯了眯眼,在荣康再一次向着洛神投来窥视目光之时,盯着他,目含警告之意。 荣康很快和她目光相遇,一愣,似是有些心虚,迅速垂下眼睑,挪开了视线。 高雍容不动声色,打量了眼这个前几日才刚入京师不久的巴东方伯,耳畔忽听远处传来礼官高喊大军抵达的提醒之声,方看向前方,凝神望去。 在耳畔那犹如万马奔腾而来的气势磅礴的马蹄之声,洛神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铺展开来的长长的黑线。 那道黑线移动着,浩浩荡荡,向着这个方向而来。很快便看清楚了,是由无数士兵组成的犹如战场中的方阵,在前头一支铁甲骑兵的带领之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正朝这个方向行来。 脚下的地面,仿佛随了这支军队的到来,开始微微震颤。 圜丘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固了。 所有的人,全都转过头,用带着不自觉的敬畏的目光,看着这支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至今没有一场败绩的无敌军团越行越近,来到近前,终于停在了旷野之中。 大地的震颤,这才随之停止下来。 李穆头戴首铠,身着战甲,带着身后三百名英伟挺拔、威风凛凛的将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君王台走来。 他越走越近,太阳的光芒,将他和身后将士身上的战甲,照得反射出了一片熠熠的亮光。 在洛神的眼中,他便犹如一位神祗,正向着自己而来。 她睁大眼睛,压住跳得几乎就要撞出胸脯的心跳,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李穆停在了距离君王台数丈之外的场地之上,抬眼,和洛神四目相望。 短得不过一眼的刹那对望,却也叫洛神感到心满意足了,胸间蓦涌出了一阵微微酸楚的甜蜜之感。 纵然聚少离多,但只需一眼,如此一眼,便已够了。 她知道,他亦在想念着自己。 李穆收回了和妻子短暂相望的目光,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带着身后的将士,向着台上那个分明已经被方才那阵军容气势惊吓得脸色发白的孩子,沉声说道:“臣李穆,奉命平定东南教乱,仰朝廷之威,得军中将士不惜死力襄助,幸不辱使命,恢复东南,乱首吴仓已被戮,现将战利呈上,请陛下过目!” 他话音落下,身后将士向两侧分开,只见百余士兵推着数十辆辎重车上前,打开车盖,露出一箱箱的财宝。早有礼官在旁高声点唱,总计上百箱的金银。 周围民众远远看见如此多的耀目金银,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上游许泌之乱之所以能顺利平定,靠的亦是他及时劝降杨宣,但此刻,他却丝毫也没未提及此事,仿佛便和自己毫无干系。 距离坐得近,洛神看到阿姐暗暗捏了一把幼帝的手,似在暗催他在臣子面前保持帝王之仪,随即叫平身。 “李卿劳苦功高。这些金银,想必都是教乱这些年于民间搜刮所得。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好充入国库,以补先前为这战事所耗的亏空,大司马以为如何?” 李穆道:“听凭上意安排。” 高雍容面带笑容,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环视一圈,高声说道:“诸位将士,尔等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立下大功,如今凯旋,陛下迎军于此,朝廷亦会依功犒封。” “尔等忠肝义胆,无上荣光,足为万世之表。望从今往后,继续为我大虞效忠,此为陛下之愿,亦为我大虞之幸!” 堂姐的声音,还在洛神的耳畔回响着,随即就被周围百姓发出的震天撼地般的欢呼之声给淹没了。 这一场犒军,场面浩大,君臣相和,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的振奋人心。 于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凭着一己之力扶正了大虞将要倾覆的半边江山的大司马李穆,功劳不可谓不高,他却谨守人臣本分,丝毫不见半分挟功自傲。 而萧氏皇家,皇帝虽然年纪幼小,所幸太后英明仁爱,有如此太后辅佐幼帝,实为国之幸事。 许多有幸亲身经历过白天这一场犒军大典的民众,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提及今日的盛大场景,无不是津津乐道,经久难忘。 …… 这个白天,李穆后来一直就没有再在洛神面前露面了。 洛神知他有事在身,犒军结束之后,先行返回家中。 夜幕降临。她早早地沐浴,特意往澡水里添了香料,沐浴完毕,从香汤中起身,擦拭发肤,穿上那条早几天前就已挑好的最能衬她一身雪肌的烟紫色的软罗裳裙,坐到了妆台之前,梳理自己那头光泽美丽的长发。 等长发干了,梳好,起身移到美人榻上,靠在那里,手中握了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渐渐出神之际,忽又担心自己并不够美,光彩不够动人,又抛了书,回到妆台之前,跪坐下去,一手握着一面铜镜,照出自己的面容,另手一只纤纤玉指,从玉盒里挑了一小抹用玫瑰汁和着上等香料做的口脂,正要点到自己的唇上,好让面庞看起来更鲜艳妩媚些,忽然,手停在了唇瓣之上。 透过镜面,她瞧见身后多了个人影。 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转入了这间内室,停在那架折屏之畔,望着她的背影。 她慢慢地转头,双眸含水,转盼流光,凝睇着身后的人。 “郎君……” 她唤他。 李穆目光暗沉,喉结微动,立刻朝她大步走来,走到了她的身后,跪坐下去,双臂从后伸了过来,环住她的腰肢,将她身子搂入自己的怀里。 洛神一片柔背,贴在了他还着了战甲的胸膛之上。 坚硬冰冷的铁甲,令她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李穆从后紧紧地抱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她散发着花香的秀发里,一动不动。 洛神仿佛嗅到了来自于身后这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沾染于战场的混合了铁和血的强烈的雄性气息。 她眼睫颤抖,慢慢地,闭上了眼眸,那段修长的玉颈,仿佛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脑袋,软软地歪靠在了身后那男子宽阔的肩膀上,手亦是无力地软了下去,镜子沿着覆住她腿的一片轻软如云的裙裾,滑落在地。 李穆便如此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别的动作,时间仿佛凝停了。过了很久,才终于将她慢慢地松开,将她身子整个地抱转了回来,让娇小的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之上,面朝着自己,用丝毫不加掩饰欲望的贪婪目光,紧紧地望着她。 他还什么都没做,不过如此抱了她,此刻,在他那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洛神的脸便渐渐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呼吸渐渐急促,胸脯也微微起伏。 她忽地想起,自己唇上还只点着一点的脂膏,方才没来得抹匀,他便来了。模样怕是有些丑。忙抬手捂嘴,不叫他看,低头想寻方才那面脱出了手的镜子,那手却被他捉住了。 李穆的视线,定在她的唇瓣之上,低头,脸朝她慢慢地压了下来,用沙哑的嗓,低低地道了句“我替你吃掉它……”,话音未落,便含住了她的唇。 第130章 第 130 章 水慢慢地漫开, 地上湿汪汪的。 战袍早已卸落在旁。 烛火跳着,将那堆冰冷而坚硬的铁衣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暖光。一幅揉得带了些皱的烟紫色罗裙被压在下面, 裙幅上的一角云边,却勾住了一片铁甲,裙裳和铁衣,便凌乱地缠在了一起。 良久, 那阵夹杂了女子娇啼的男子喘息之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李穆擦干了她的身子,将她抱回到了床上, 要去拿自己的衣裳时,洛神要他坐着,自己爬了起来, 取了早替他备好的一套干净的内衫,回来跪坐在他身畔,为他套在身上。 白日,于世人眼中, 身为大司马的他, 是这个国中最具权势的男人之一了。 他更是南朝的荣光,独一无二。他的名望就和他的权势一样, 并崇齐光, 人皆仰望。 但此刻,当他脱去了那层战甲, 袒露出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之时, 也只有她才知道, 在名望和权位的光鲜背后,留在他身上的,是那满身的伤痕。 那些大大小小,从少年时起便印留在他身上的伤痕,犹如一段段的见证,见证了他到底是如何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终于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方才她没有看到,直到此刻,替他穿衣之时,她才发现,就在他的后背,又添一道新伤。 目光瞬间便凝停了。 一道长长的,几乎从肩头一直拉到了后腰的伤,宛若一条狰狞的蜈蚣,静静地伏在他的后背之上。 这是怎样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痕啊。任谁见了,便再也无法忘记。 入目的一刻,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她竟然生出了一种从前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似曾相识之感。 可是还没来得及再细想什么,她便被自己眼前的所见,给攫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停下了服侍他穿衣的动作,跪在他的身畔,视线定定地落在他后背这道尚未彻底褪去缝合印记的狰狞伤疤之上,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傻傻地问他疼不疼了。 怎可能不疼? 卸去那层坚硬的战甲,他也不过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罢了。 李穆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后背之上,便明白了。 她望着他的似曾相识的眼神,叫他的眼前,蓦然再次浮现出了从前,他和她的那个充满了血色回忆的新婚之夜。 他没有在她面前表露出半分此刻心底涌出的那种叫他有些不适的感觉,只微笑着向她解释:“早就不疼了。是先前和你分开后不久,在陇西与鲜卑人打仗时落下的。当时怪我自己大意,以为杀死了那人,其实却没死透,死人堆你爬起来,又从后给了我一刀。当时穿着护甲,伤口也不见深,只是长了些,瞧着有些吓人罢了,没多久便好了,你莫怕……”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消失,看着她那只柔软的手,慢慢地朝着自己伸了过来,指尖抚上他后背的那道伤痕,随即整个人朝他靠了过来,低面,唇轻轻贴了上来,吻他,沿着那道丑陋的伤疤,从他的肩膀,膜拜似的,一路向下吻他。 她的唇吻之间,充满了爱怜之情,仿佛唯恐稍一用力,就会弄疼了他似的。 李穆低头,望着她,目光定住了。 这一辈子,他依然还是敌不过想要她的念头,早早地娶了她,远远地离开朝廷,想用另一种方式,去实现自己从前未竟的心愿。 看起来,起初的一切,仿佛确实也和从前迥然不同了。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叫李穆越来越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感到自己依然重复着他曾历过的那条老路。 只不过,如今换了一种方式,殊途同归罢了。 杨宣终于还是死了。 他也终于做回了大司马。 就连后背之上的这道伤疤,也来得如此叫人猝不及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它已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消除,将伴着他,直到老死。 他不惧这世上任何一个敌人。 再强大的敌人,他亦可将它击败。 但是宿命,那种他分明知道一切,亦试图尽力避免,但宿命仿佛就是终点,在前方等候,谁也无法逃开,只能眼睁睁被推着向它奔去的无力之感,才是最能啃噬人心的最可怕的敌人。 这些时日,无可否认,杨宣的死,叫他的心情极其低落。他一直无法释怀。 他为失去这个老友而悲痛,亦陷入了一种宿命或许当真无可逆转。哪怕他已经得到了她,最后终将也还是会失去她的恍惚疑虑之中。 何止杨宣。这世上之人,当彻底地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身不由己,谁又能肯定,自己一定就能脱身而出? 这些天,在回来的路上,他是如此地渴望,渴望着能见到她的面。 或许,唯有和她在一起,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彻底地占有她,感受着她属于自己的温暖和真实,才能叫他那颗无所依附的心,再次安定下来。 她还在细细地亲吻着他后背的那道伤,那道他所厌恶的,仿佛向他清清楚楚地证明了前世,又连起今生的伤疤。 她越是怜惜它,他的心绪便越是压抑和低落。 然而他的身体却是如此的诚实,喜爱着来自于她对自己的爱怜和珍惜。 那被她唇瓣和指尖温柔膜拜爱抚的每一寸受过伤的皮肉之表,倏然之间,毛孔竖起。 李穆随之便屈服了。 一阵难以形容的,犹如发自身体最深之处的带着强烈满足的快意之感,将他整个人,深深地攫住了。 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血液在他体表之下急剧升温,火炉一般,炙烤着他全身的每一寸发肤和经络。 他刚刚才要过她一回。 然而,这远远不够,永远也不够。 他的脑海忽然间空白一片,什么也不去想了。 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再不分开。 “郎君,你怎的了……” 洛神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停了下来,抬起脸,轻轻地问他。一双明眸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缕疑虑和担忧。人依然跪坐于他的身畔,松松披在肩上的衫,掩不住衣下一片洁白如玉的体肤。 李穆转过身,几乎是向她扑了过去。 …… 一切终于再次停息了下来。 洛神浑身热汗,被他沉重的躯体压在身下,压得难以畅快呼吸。 但是四肢百骸,却仿佛被温泉水细细地冲刷而过,她淹没其间,漂浮其上,悠悠荡荡,舒适无比。 良久,她轻轻动了动,睁开眼眸,舒展一双玉臂,但没有推开还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而是轻轻抱住了他的脖颈,唇贴到了他的耳畔,柔声道:“郎君,你有何心事?” 李穆慢慢地从她丰厚如云的发间抬起自己的脸,和身下的她四目相望了片刻,啄吻了下她湿润的两瓣红唇,从她身上翻身而下,闭目道:“阿弥,我欲辞去大司马之职,你可愿意?” 洛神感到有点意外。 大司马之位,朝廷已是空置了几十年,如今他居功而上,实至名归。 据她所知,明日朝会之上,朝廷就会为他正式颁下金印紫绶。就此,他名副其实,是大虞南渡以来,第一位获封如此高位的大臣。 从官阶来说,大司马甚至要高于自己父亲的尚书令一职。 她没有想到,绶封在即,他竟会有如此的念头。 她爬了过来,趴在他的胸膛之上,双臂支着下巴,问道:“郎君,你为何不愿做这个大司马?” 李穆并未立刻回答她。 洛神和他四目相望,忽然仿佛顿悟。 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他不喜这座京城。 他对这个朝廷的态度,显然也和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所有别的朝廷官员都有所不同。 从一开始到现在,对这个朝廷,他似乎从没有起过任何的归属之感,纵然这并不妨碍他也愿意在朝廷危急之时,千里迢迢,带兵从长安归来,以解朝廷之困。 大司马之位在旁人眼中至高无上,乃至求而不得。但洛神知道,自己的丈夫,他和别人不同。 这一点,从他当初拒绝自己父亲的提携,带着区区两千士兵去往义成开荒开始,洛神就看得很是明白了。 “我知道了!” 她立刻点头。 “你若不愿,咱们就不做这个大司马。区区一个大司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用强调的语气,又加了最后一句。 李穆凝视着她,眼底慢慢地涌出一片淡淡的笑意。 他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确实不愿与朝廷有过多羁縻。做一个外臣,于我而言,便就够了。” 洛神点头:“我都随你。”她想了下,“可是明日,朝廷就要封授于你了。要不,咱们去寻阿耶吧,把你的想法和他说,只要阿耶点头,也就好了。” 李穆含笑点头。 洛神既然知道了李穆心中所想,比他还要着急几分。 晚上李穆回来得早,此刻时辰还不是很晚,她想父亲这些天,夜间睡得都很晚,自己劝,他也是不听,便起身,打发人去看下父亲是否已经歇下。 片刻后,果然被告知,说大家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洛神和李穆穿衣梳头,整理好仪容,出了屋,一道往高峤书房行去。 第131章 第 131 章 两人来到高峤书房所在的庭院门前, 停住了脚步。 院中夏木森森,光线昏暗, 门窗里映出一团黯淡无力的灯火,檐阶树影斑驳,备显这深夜的寂寥。 高峤正立于阶下,背向着李穆和洛神, 双手负后,微微仰头,似在凝望着头顶的那轮中月, 背影削瘦而清寂。 “你们来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立在庭院门外的李穆和洛神,朝二人点了点头, 随即转身,朝着书房而去。 洛神和李穆对望了一眼,随他而入。 高峤登榻,坐于案后, 挑亮了灯火。 书房原本黯淡的光线, 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许多。 洛神一进来,就发现父亲的书房和平常有些不同。 这些时日, 父亲抱病, 上朝也不大去了,但在家中, 却又不肯休息。大部分的时间, 都独自闭在书房里, 埋首案牍,寸步不出,灯火往往亮至深夜,片刻不得闲暇。 洛神伴于书房时,见他处理的,大多是些经年未决的旧日卷宗,涉及方方面面。既是旧事,想来不急,便常劝他放手先去歇息,他口中应着,却一直不肯停下。 就连今日的犒军大典,他也没有露面。 傍晚洛神来给父亲送药,看到这张书案之上,还堆满了各种文案和卷宗。 但此刻,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摆了两口很大的藤箱,箱盖整齐。 他坐定,望向李穆和洛神。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神色温和,示意两人亦就坐。 洛神迟疑了下:“阿耶,你这些日忙的事,都做完了?” 高峤微微一笑,点头道:“是,都完了。方收拾好,明日叫人送去衙署便可。” 洛神看了一眼箱子,再看向父亲,心里忽然涌出一丝不安之感。 对面的高峤,却已看向李穆,微笑道:“已近三更,你二人还不睡,来此寻我何事?” 李穆转向高峤,坐直了身体,恭敬地道:“如此晚了,还贸然来此打扰岳父,乃是有一事,须告知岳父。” “何事?” “大司马一职,位高权重,须德行兼备之人担当,方可服众。我出身低微,德浅行薄,不敢忝当如此高位。方才和阿弥商议过了,明日朝会,我欲请辞。知岳父还在书房,故特意前来相告,好叫岳父早些知道此事。” 高峤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起先一语不发,注视着李穆。 翁婿两人对望了片刻,高峤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敬臣,大司马之职,非你莫属。明日便是颁印赐绶之礼,我亦会赴朝,满朝文武,更是翘首等待。如此大事,你不可因一时意气而贸然定夺。” “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你二人去歇了吧。” 洛神急了,立刻跪到父亲的身边:“阿耶!郎君如此决定,绝非出于一时意气。大司马之位高高在上,固然荣显,但也因了荣显,身居其位,往后一举一动,人皆视之,诸多束缚,此并非郎君所愿!父亲为何不许郎君请辞?” “阿弥,阿耶问你,在你看来,以敬臣之力,他能胜任大司马之位否?” 洛神迟疑了一下。 这是一个叫她很不好回答的问题。 在她看来,李穆毫无疑问,自然是能够胜任的。 但能够胜任,和是否愿意去做,这是两回事。 尚未等她回答,高峤已是说道:“你心中知,敬臣能够胜任。阿耶亦如此认为。大司马一职,外掌兵事,内参尚书台政事,秉掌枢机,正是因为重要,阿耶才会慎又慎之,丝毫不敢马虎。放眼朝廷,阿耶实在找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能胜任此位。” “值此国家多难之秋,有能者不上位,难道你还想看到朝廷继续被那群无能之人把持,风雨飘摇,民不安生?” 洛神一时语塞。 高峤已转向李穆,神色严肃。 “朝廷自南渡以来,莫说北伐光复两都,就连大江之南,亦不见太平。这些年来,那些高居庙堂之人,多凭家世而上,个个纡佩金紫,享尽了荣华,又何处可见光国垂勋?或庸碌怯懦,或狼子野心。风起青萍,日积月累,以至于酿出今日大祸,言灭顶亦不为过,险些叫国家为之倾覆……” 提及不久前才刚刚结束的那场几乎波及了半个南朝的大乱,他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激动了起来。 “如今叛乱虽已平定,但国之内忧外患,却是半分也没有减少!在你回兵救难之时,慕容氏攻打夏人,中原混战不断,如同屠场。你应也听说了,就在不久之前,慕容氏已攻破洛阳。隐忍多年,一朝趁乱而起,势头比起从前,只会愈发凶猛,何况,以慕容一族向来的野心和手段,又怎可能安于中原?日后一旦有了机会,必会图谋南下。” “羯人如狼,鲜卑如虎,我怕日后为害更甚!” 高峤忽然咳了起来。 洛神急忙抚揉父亲的后背。 高峤勉强压下咳意,朝着担心望向自己的女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外事固然不平,国中也依然忧患重重。这几年风雨不调,大乱之前,各地粮仓本就没有多少存粮,东南更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年年寅吃卯粮,勉力支撑国帑而已,如今遇天师教乱,江南千里荒芜,民生凋敝,天下粮仓,无以为继,没有一两年的时间,很难恢复。” 他凝视着李穆。 “朝廷本就勉力维系,经此大乱,元气大伤,如今若再没有一个能够主事之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内忧外患,如何应对?” “当初先帝封你为大司马,看似是他当时一时冲动,如今我再细想,又未尝不是他登基这两年,做过的最为明智的举动?” 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父亲的语气,让洛神感到愈发不安。 “阿耶,你此话何意?你要去哪里……” 她顿住。 高峤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阿弥,阿耶无能,几十年的高官厚禄,非但一事无成,最后还险些叫南朝毁于我手。就连你的阿娘,阿耶竟也没能护好她……”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戛然止住。 片刻后,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外不能收复失地,内不能安民定乱,往后将这国家和朝廷,交给真正会做事之人,我便去寻你阿娘。” 在洛神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飞眉若画,修目如描,姿容飘逸,宛如神仙般的一个男子。 后来慢慢地,他的面容之上,染了风霜,眉宇之间不知何时起,也开始爬上川字纹,因为常年化解不开,后来便再也没有消失过了。 今夜,灯火之下,眼前的父亲,在他双目之中,洛神更是看不见半分他昔日的神采。 提及母亲的时候,在父亲的眼底里,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那深深的自责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洛神终于明白了,为何在获悉平定了天师教乱和荆州叛乱的消息之后,父亲突然变得如此反常。 他为这个朝廷,已经呕心沥血了几十年,如今他想要离开,去寻找阿娘的下落了。 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阿耶”,双手紧紧地牵住父亲的衣袖,泪光闪烁。 高峤带着安慰般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慢慢转头,看向一旁始终一语不发的李穆。 “敬臣,我亦是庸碌之人,这个朝廷有我无我,都是一样,但你却不同。南朝已是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另一场天师教乱或是许泌叛乱了。朝廷需要你做这个大司马,民众也愿意看到朝廷有你如此一个大司马。你若是不做,我还能信谁?” 李穆道:“国若有用,我便在千里之外,也不敢不应召唤。但大司马之位,请岳父勿为难于我,我确实无意担之。” 高峤摇头。 “你今日上位,并非我之选择,而是时势所推。我走之后,冯卫将代我的职位。他平和中正,能主持局面,但流于中庸,国若无事,他可做一太平宰相,如今这样的南朝,光靠他一人,根本无法撑起!” “敬臣,除了你,再无人能主今日的南朝。我与你讲这话,不仅仅因它只是你自己的事,更关乎国事、民事,你难道不知?” 李穆眉头隐蹙:“为国为民效力,我不敢不应,但大司马之位,当真必不可少?” “是!必不可少!” 高峤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大虞当年开朝奠基,武帝立大司马为第一品上公,凌于百官之上,开国以来,总共封过五位大司马。你所立的功勋,比起之前的那五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及,便如你自己方才所言,你的出身有限。倘若没有大司马官职加身,日后你何以震慑百官,叫政令通达,上行下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过来,欲谋其事,必要名正言顺!短短数年,你便能有今日之成就,这个道理,你一定知道,还要我再多说吗?” 李穆沉默不语。 高峤盯着他,忽然从案后起身,整衣敛袖,向着李穆,竟肃然下拜。 “我高峤代南朝,代百姓,拜求于你!” 洛神惊住。 李穆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急忙避让到了一侧,抢上去,将高峤扶起。 高峤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敬臣,非常时期,这个朝廷,只有你能撑起!万千南朝之人,都已知你是朝廷的大司马,民众对你的敬重,今日我虽未去东郊,却也知道几分。你莫辜负民众对你殷切期待!” 他的语气郑重无比。 李穆知道,从高峤不惜向着自己一跪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选择。 或者说,时间还要往前回溯。 这一辈子,从他费尽心机,终于将面前这个人的女儿娶到了手做了自己妻子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会有今日这样的一幕。 他心绪纷乱,慢慢地转脸,看向洛神,和她对望着。 终于,他收回了目光,缓缓地道:“但愿日后,我能不叫岳父失望。” …… 次日五更,洛神早早地起身,服侍李穆穿衣,预备上朝。 她帮他一件件地穿好袍服,系好腰带,戴上弁冠,最后替他结着弁冠的束带之时,忽然被他张臂抱入了怀中,抱得紧紧。 昨晚从父亲书房回来之后,他在她面前,便未再提及那事了,神色看起来也很是轻松,倒显得此刻的这个举动,有些突然。 她略一迟疑,双手慢慢放了下来,亦环住了他的腰身。 两人便如此相拥着,静静地相互抱了片刻,李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松开了她,转身开门而去。 第132章 第 132 章 高府大门之外, 静静地停着一顶不起眼的青色轿舆。除了前后两个舆夫,近旁只站了高七一人, 垂手而立。 高峤朝服羽冠,双手抱圭,早早地端坐在舆中,看到李穆走了出来, 向他略略点头,放下舆帘,轿舆便朝前而去。 李穆从牵马而出的下人手中接过马缰, 翻身上了马背,稍落于后。 一舆一马,在泛着淡淡青光的朦胧晨曦里, 朝着建康宫的方向而去。 洛神立在门后,望着前方那顶坐舆和马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抬起视线,目光投向了远处那座闳宇崇楼、高大巍峨的宫城的方向。 从她记事起, 那个地方, 她已经不知出入了多少回,熟悉得甚至连闭着眼睛也不会迷失其中了。 而其实, 细细想来, 那个地方,却又何尝不是如同云间蜃楼, 虚空缥缈, 陌不可及? 那座由无数间华丽宫殿连绵簇叠而成的宫城中, 已是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的君臣朝会了。 今日的这场朝会,本不过也只是那无数次中的其中一次罢了。 但因为一个名为李穆的人,今日注定,将成为一次特殊的朝会。 谁能想得到,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伧荒武将,竟然青云直上,踏步凌霄,以大司马的身份凌驾百官,握权行令,威仪赫赫,从今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洛神未能亲历这场朝会,但却能够想象出那一幕,金銮殿中,百官肃立,李穆金冠朱衣,在陛台之前接过印绶的那一刻,场景该是何等的荣耀。 投在他身后的无数道的目光里,除了敬畏、艳羡,必定也是少不了充满嫉恨和不满的阴暗的窥伺。 这是属于寒门的胜利,也是烙在世家额头的耻辱。 她更是能够想象,当在朝廷执牛耳多年的父亲随后递出他亲笔书写的那一道辞呈,从口中说出就此告病归隐的那一句话时,满朝文武,丹陛上下,那些人在那一刻,又该是受到了何等的吃惊和震动。 当晚,夜幕才刚刚降临,一辆宫车便在仪仗的护送之下,停在了高府的大门之前。 太后高雍容带着幼帝,出宫来到高府,亲自前来探视高峤。 李穆还在外头,没有回来。 高峤退朝归家,入了书房,那扇门便一直闭着,得知太后带着幼帝驾临,也未曾露面。 洛神带着家人到前堂跪迎銮驾。 高雍容面上带着微笑,和洛神寒暄着。 洛神看得出来,虽然已在掩饰,但堂姐的寒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知道,在堂姐和那些文武大臣的眼里,父亲的这道请辞疏,来得应是有些突然。 两人说了几句话,高雍容便问高峤的身体。 洛神引着她和幼帝去往书房,到了门前,轻轻叩了下门,门便从里应声而开。 高峤立于门后,素冠青袍,广袖宽袂,面容消瘦,神色严肃,望着门外沿了廊阶上来的高雍容和幼帝,身影一动不动,等她牵着幼帝到了自己的面前,才后退了一步,下跪道:“陛下与太后莅临寒舍,高峤未能前去相迎,乞望恕罪。” 高雍容轻轻推了推幼帝的肩膀。 幼帝才四岁多,尚未就学,却已经极其机灵。 去年国中大乱之前,高雍容曾力请高峤担任太子太傅。洛神也知父亲确实有意等太子再大些,便亲自教导他读书。没想到随后天师教和许泌相继作乱,国无宁日,这事便搁置了下去,直到如今。 那孩子牢牢记着来自母亲的叮嘱,走到了高峤的面前,伸出手,捉住高峤的衣袖,口齿清晰地说道:“外祖父快请起,勿折煞登儿……” 见高峤抬头似要说话,高雍容已跟着走了上去,抢着扶住高峤,说道:“伯父快快请起!今日侄女带着登儿回来,是以家人身份来探望亲长,恳请伯父千万莫将朝廷里的那一套跪拜之礼搬来家中。若是如此,便是见外,不拿侄女和登儿当做自己人了。” 高峤不再说话,慢慢地从地上起来,盘膝坐到一张方榻中央。 洛神引高雍容和幼帝也就座,下人很快上来茶水,洛神挽袖,跪坐一旁,亲自冲茶。 高雍容问高峤的身体,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听高峤道自己并无大碍,松了口气,说:“侄女早就想领登儿来探望伯父了,先前一是事务纷繁,二来,听闻伯父近来闭门,怕打扰了伯父清心休养,一直未能成行。今日终于回家,见伯父安好,我也放心了。恳请伯父宽心,好生休养身体。伯父安康,便是我大虞之福。” 高峤不置可否,目光落到了坐于高雍容身畔的幼帝身上,仿佛在想着什么,微微出神。 高雍容觉察,忙道:“登儿资质愚钝,也因年岁小,未正式进学,但侄女不敢松懈,平日无事,自己便勤加教导,教他一些尧舜禹汤、先贤古圣的事迹,盼望他日后能成一代明君。好在这孩子勤奋,一心向学,先帝去后,也算是叫我还有所慰藉……” 仿佛被自己的话勾出了伤心,她眼眶微红,低头取帕,轻轻拭泪。 高峤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高雍容破涕,面露笑容:“伯父谬赞了。去年先帝还在世时,先帝便想请伯父担当太子太傅,亲自教导登儿读书。不想后来国乱,先帝不幸驾崩,此事便就不了了之。如今国事平定,趁此机会,侄女有一不情之请。等伯父身体休养好了,日后能否拨冗做登儿的太傅?伯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登儿便能学得伯父一二分,于他日后,也是大有裨益。” 高峤注视着高雍容,一语不发。 书房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耳畔只闻茶壶肚里水沸发出的咕咚咕咚的气泡之声。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异常。 洛神倒好茶,轻轻送到两人的面前。 高峤终于开口了,一字一字地道:“自古,国君才学如何,从来都在其次。君王德行,方为第一。”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凝重。 洛神悄悄看了眼父亲,又看向堂姐。 高雍容仿佛一怔,大约也没料到高峤会如此接话,顿了一顿,立刻反应了过来,笑道:“伯父说的极是。侄女的意思,是登儿除了学业从师于伯父之外,亦需伯父多多教他为君之道、做人之理。” 她示意幼帝,要他向高峤行弟子向师的跪拜之礼。 那孩子被母亲教得很是伶俐,立刻起身,要向高峤行弟子之礼,却被高峤扶住了。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凝视着那孩子,温声叫他坐回去,不必向自己行礼,随即转向高雍容。 “陛下这年纪,如同树苗初初扎根于地,正是教导的良机。忌溺爱放纵,学业再有明师加以引导,日后,方有可能成一代明君。我是不能担当此任了。琅琊颜瑰,才学远胜于我,年轻时便以诚孝闻名乡里,他可为帝师。另有冯卫,品性才学,亦可胜任。我去了后,你可聘他二人为太傅。我料他二人,必会尽心尽力教导陛下。” 高雍容沉默了片刻,忽然望向洛神,微笑道:“阿弥,劳烦你将登儿暂时领出去歇息,可好?” 洛神知她今晚过来见父亲,必是和白天父亲提交的那道请辞有关。方才说了那么多,此刻才是要进入正题了。 她望了眼父亲,见他神色淡然,诺声,起身牵着幼帝出了书房。 等洛神走了,高雍容道:“伯父,实不相瞒,侄女今夜回家,既为探望伯父,也是想要恳求伯父,能否收回请辞,往后继续留在朝廷?” “我知此为不情之请。伯父因了伯母之殇,至今悲恸难当。侄女亦是感同身受。但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心系北伐,又正当壮年,合该是大展雄图,一展壮志之际,倘若就此退隐,不但是我大虞朝廷的损失,于伯父自己,难道便不可惜?” 她顿了一顿。 “何况,我也将伯父一向视为亲长,在伯父的面前,也不隐瞒。之所以盼望伯父能留下,除了方才的缘由,也是为了登儿考虑……” 她眼圈渐渐又泛出了红痕,语气悲伤。 “先帝不幸病去,登儿年纪幼小,我又是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境况本就艰难,叛乱甫定,朝廷依旧内忧外患,倘若伯父走了,往后再有如此乱局,谁来主持大局,谁来辅佐幼帝?侄女恳求伯父,等身体休养好了,以大局为重,留下继续主持朝政。大虞不能没有伯父!” 高峤道:“冯卫代我为内相,李穆居大司马,二人一主内,一主外。我亦拟好一干可重用的官员名单,今日已随辞呈一并提交。往后你以太后之尊,辅佐幼帝,遇事和他二人商议,多用名单之人,激浊扬清,便是遇到事情,又何惧无所依靠?” 高雍容道:“比起伯父,旁人终究是外姓……” 高峤道:“你是不信李穆?” 高雍容一怔,忙解释:“伯父千万莫误会。侄女怎会不信妹夫?只是陛下年幼,我一妇道人家,于朝事分毫不通,孤儿寡母,难免要想得周全些,凡事不敢掉以轻心……” 高峤淡淡一笑:“太后何必自谦。先帝在世之时,大臣递上的奏折,十有七八,恐怕都是太后代先帝朱批。处理朝政,太后早已轻车熟路。如今外有李穆,内有冯卫,你只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好生做你的太后,辅佐幼帝,待日后幼帝成年亲政,你有何放心不下?” 高雍容心下咚的一跳,脸色微微一变,望着高峤,见他双目落于自己脸上,神色冷淡。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断然否认。 但短短一个瞬间,脑海里便又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从前她替皇帝批阅奏章,皆模仿笔迹,事极隐秘,只有几个亲信知道。 她没有想到,这竟被高峤知道了,但先前却绝口不提,竟然直到此刻,才仿似无意般地说了出来。 她很快就否决了否认的念头。定下心神,急忙解释:“伯父千万不要误会!并非侄女有意僭越。实在是先帝体弱,那些奏折又不能耽误,先帝要我帮他,我无可奈何,这才勉为其难。侄女可发誓,代批的每一道奏折,发回大臣之前,全部送交陛下先行过目……” 她一边解释,一边已在心里飞快地筛着身边之人,疑心到底哪个背叛了自己。 高峤仿佛猜到了她的所想,淡淡地道:“先帝登基不久,便露出了惫懒之态,于朝事分明不大上心,时常夜宿皇家林苑,喜好女色,每日奏章却一一批复下发,无一遗漏,你又时常在我面前维护先帝。” “须知过犹不及。我早就猜到了。” 高雍容后背已是出了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吁出一口气,听见高峤又道:“阿容,你从小做事,便有章法,这本是件好事。后来你以王妃之身,入建康为后,再成为今日之太后。到你如今的地位,做事怀些心机,用些手段,只要心有大局,本也无可厚非。方才那事,虽于礼制相悖,但也算情有可原。但另有一事,我却要问你。” 他盯着高雍容,语气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你和新安王,从前怕也是暗中有所往来吧?那夜他到底如何死的?他原本利用邵氏刺探我,以致长公主后来被那妇人所害,你敢说,你此前不知邵氏,和此事,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倘若说,高峤方才揭破自己代先帝批阅奏章还只是小事的话,那么这一刻,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质问从他的口中道出,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包围。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会承认,却也不敢立刻否认。 她不知道高峤说出这话,到底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还是亦如同方才那样,只是他自己基于一些蛛丝马迹而得出的猜疑和推断? 第133章 第 133 章 高雍容颤声道:“伯父, 侄女不知你此话何意,侄女到底哪里做得不到, 何以竟会叫伯父误会至此地步?” “新安王那夜事败逼宫,连我都知晓,陛下那些时日常常留宿园中,何况是他?既抱定了逼宫之心, 就算是为拿到陛下信印挟持宿卫军为他所用,他又怎不会想到万一陛下那夜宿在林苑,需第一时刻便派人及时赶去?否则, 万一陛下露面,他即便印信在手,又有何用?我赶去皇宫之时, 你受伤不轻,他则已然死去,可见当时冲突,何等剧烈, 而派去林苑解救陛下的人回来却说, 林苑那里并无动静,陛下也是见到了我派去人, 才知宫中出了如此大事。” 他看着脸色渐渐泛白的高雍容。 “这未免不合常理。萧道成那夜既决定铤而走险施行逼宫, 乃至胆敢对当朝皇后挥刀,当时便是再事发突然, 如此重要的一步, 他不应当毫无防备。” “我当时便觉奇怪, 但是你的解释,听起来也无破绽,我便未再往深里想。如今我再回想,以他当时的举动,看起来,倒更像是那夜他初入皇宫之时,尚未打定要和萧室鱼死网破的决心。” “陛下不在宫中,如此的巧,那夜他又死在了你的面前!” “太后!” 高峤蓦然喝了一声,双目盯着面前的高雍容,语气极是严厉。 “当夜他入宫,起初是否寻你商议对策?” “他是否被你所杀?” “你杀他,是否因此前曾和他勾结,做过怕我知晓的事?” 一连三声质问,问得高雍容彻底惊呆了。 那一夜,得知萧道成于高峤面前已是无所遁形之后,唯恐自己会被牵扯出来,她当机立断,立刻便做出了除去他的决定。 她自忖已将当夜事情处置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能让高峤起疑的蛛丝马迹,更不用说能捉她把柄的证据了。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以为那夜之事从此石沉大海,这辈子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了。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现在,因为萧道成当日留下的那一个破绽,竟会牵出高峤的疑心,叫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不幸中的万幸。看起来,高峤似乎确实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方才的一切,也只是他基于萧道成的反常举止而做出的一个推断罢了。 但即便如此,在高峤那两道锐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目光逼视之下,高雍容的脸色,还是白得几乎褪尽了血色。 她定定地僵了片刻,忽然跪了下去,膝行到高峤的面前。 “伯父!事到如今,我也再不敢隐瞒。伯父你想得没错。我和萧道成,先前确实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其实非但如今,侄女在出阁之前,便曾和他相识了。恨自己当时不懂事,被他所欺,出嫁后,没过几年安稳日子,阴差阳错,又随先帝回了建康。侄女回来后不久,萧道借着身份之便,频繁出入皇宫,表面上对陛下毕恭毕敬,暗中却拿我年轻不懂事时犯的错来要挟我,逼迫我听他行事。” “伯父,萧道成此人,真正是心机深沉,人面兽心。他一心谋权篡位,当初伯父举他继位,他知伯父当时心生退意,朝廷又是世家当政,即便他登基做了皇帝,怕也要被权臣拿捏,不得善终,这才惺惺作态,故意力荐先帝上位。他的图谋,便是韬光埋伏,暗中布局,等日后除去世家,他也掌控了权力,到时篡位,易如反掌。” 她潸然泪下。 “伯父,侄女年轻不懂事时做下的丑事,一时怎敢叫伯父知道?先帝又是个无用之人,整日只知吟诗作赋,和宠妃厮混,更是不能指望他半分。我无可奈何,受萧道成威胁,只能暂时隐忍。没有想到,那夜他突然带人闯入宫中,气急败坏,说他干的事情被你知道了,怕你容不下他,逼我和他一道将你除去。我又怎肯听他摆布,去加害伯父?见他抢夺陛下符印,情急之下,和他扭打了起来,被他刺伤。后头之事,伯父你都知道了的,也是老天开眼,宫卫及时赶到,侄女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侄女当时的处置,确实不对,难怪伯父你对我起了疑心。当时获救之后,应当留他性命,刑名定罪。侄女却怀了私心,怕他说出我从前和他的那段丑事。坏我名声也就罢了,事关陛下颜面,更关乎高家颜面。当时心中对他实是恨极,宫卫为保护我杀他时,侄女也未及时阻拦……” “伯父,你方才质问邵氏。那萧道成胁迫侄女听命于他,也知侄女心中不愿,并非所有事情全都告诉我的。侄女可对天发誓,萧道成之前在我这里,没有提及邵氏半句!也是那夜宫变之后,侄女才知有如此一回事……” 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侄女这些年,为身份地位所累,虽然迷失本心,确实做过不少错事,但对于伯父伯母,从来都是如同父母般看待。宫变之后,侄女知道有那邵氏存在,当时便想杀了她的,免得留她惹伯母烦心。只是当时伯父无意杀她,侄女便也不敢做主。倘若知晓邵氏居心如此恶毒,当时伯父便是反对,我也决计不会留她性命!” 高峤神色僵硬。 “伯父你想,伯母出事之时,东南有天师教乱,荆州叛军也随时打到建康,朝廷全靠伯父一人顶着,伯母那时若是出事,伯父必定分心,国若倾覆,于我有何好处?我便是再狼心狗肺,也绝不敢将主意动到伯母的头上,求伯父明察,千万不要误会了我……“ 她说完,俯在地上,低声抽泣。 高峤脸色灰白,定定地望着案前那片跳跃的烛火,眼神凝滞,良久,仿佛是在对高雍容说话,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兢兢业业,勤勉治国,也算是倾尽全力,不敢有半分懈怠。但这个朝廷在我手中,非但没有半分起色,反而颓堕委靡,险些倾覆,以致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我便是继续留在朝廷,亦是尸位素餐,不如顺时应势,及早抽身,将朝事交到真正有用之人的手上,这个朝廷,或许还能枯木逢春……” 他的两道目光,慢慢的转到高雍容的脸上。 “你不信李穆。我从前也不信。但如今,我对他深信不疑。” “倘若他有异心,先前国中大乱之时,他大可以路途遥远为由,等到朝廷倾覆再带兵回来,坐收渔翁之利。但他没有。单凭此一点,他便够当得起忠直二字。” “太后!” 他盯着高雍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方才和你说那些,目的,不是要和你清算从前的旧事。我是要叫你知道,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你身为大虞太后,双目可被宫墙所挡,心胸却要怀有天下之局!” “何为世家,何为贵族?所谓高贵,绝非生而冠有高人一等的姓氏,乃是为人处事,要有匹配得上这身份地位的气度和心胸。你从前那些以己度人的不入流手段,往后若再拿来治国,非我恐吓,南朝之亡,非晨即夕!” 高雍容脸一阵红一阵白:“伯父如此谆谆教诲,侄女便是再冥顽,也不敢不上心。” 高峤道:“你记住这话就好。有李穆在,外敌你便不用担心。你照名单用人,实行减税,叫百姓休养生息,就算灾年,也不至于有大的乱子。” “伯父的教诲,侄女必定牢记在心。请伯父放心。”高雍容流泪道。 高峤道:“我言尽于此,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回宫吧。” 高雍容朝他叩了一个头,擦去面上的泪痕,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 洛神方才领着幼帝退出父亲的书房,才出来,便有几个宫人上来服侍。她在边上伴着,等了良久,终于见到高雍容出来,急忙迎上,见她眼睛微微浮肿,似乎带了点哭过的痕迹,脸上却笑容依旧,压下心中疑虑,自然不会多问半句。 送走了高雍容和幼帝一行人,洛神心中怀着疑虑,匆匆回到父亲的书房,看见他还坐在方榻中央,闭着双目,一动不动,犹如入定,脸色泛着灰白的颜色,瞧着有些吓人,不禁担心不已,一时也顾不上问别的,问道:“阿耶,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高峤慢慢地睁开眼睛。 洛神看见他眼底透出一片血丝,愈发担心,急忙上前扶他,说道:“阿耶,你若是累了,女儿送你回房,你早些歇息吧……” 高峤微微一笑,顺着洛神的搀扶,从榻上起了身,哑声道:“你莫担心,阿耶无妨……” 一句话还没说完,洛神见他面露痛苦之色,身体微微前倾,口中竟呕出了一口血。 “阿耶!” 洛神大惊失色,一边用力搀住站立不稳的父亲,一边转头向外,高声唤人。 门被人一把推开,李穆快步而入,一把扶住了高峤。 高峤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了李穆的手,站直身体,吩咐闻声奔来的高七:“召集族人,三日后,到高氏宗祠齐聚,我有话要说。” …… 父亲歇了几天,精神看着终于好了些。 洛神私下悄悄问太医,太医说高相公的呕血之症,是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所致,只要放宽心怀,慢慢调养,身体便能恢复。 洛神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当天,高家那些留在京师里的排得上辈分的宗族中人,总计不下数十人,全部聚齐到了祠堂之中。 高允、高胤和高桓等人都来了。 高峤先将高允单独召入书房,和他私谈了片刻。洛神在外,隐隐听到了几句父亲和叔父的说话之声。 父亲在向叔父解释为何自己要将家主之位托给高胤。叔父似乎表达了理解。片刻后,他二人出来,洛神看到叔父微微低头,眼角似乎有些泛红,一语不发,随父亲朝前而去。 按照时人的惯例,大家族的上一代家主,只有死去,方可将家主之位转个下一继任之人。 高峤当众宣布,自己往后不在之时,高氏家主由高胤代为掌管。又因高允辈分高,有资历,叫高胤遇事若是不决,多和高允商议。 高胤是高峤早已择定的下一任高氏家主,高家出了如今这样的变故,高峤心灰意冷,往后可能离开京师,云游天下,这个消息,高氏族人早已暗中相互传告,此刻听到他如此宣布,倒也没有引发多少的震惊。 众人低声相互议论了片刻,有向高胤道喜的,有向高峤打听他日后去向的,自然,其中也有不少人,向高允暗暗投去异样的目光。 高胤力辞不成,跪谢过高峤,起身来到高允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见礼,说往后还需他多多相帮。 高允哈哈大笑,握住高胤的胳膊,拍了一拍,无不应承。一时之间,祠堂里气氛融洽,一片欢声笑语。 当晚,高府举行家宴,李穆和洛神一道出席。席间,众人争相向李穆敬酒,李穆来者不拒,宴毕微醺,洛神送他回房。 两人进屋还没片刻,外头仆妇来唤,说大家叫小娘子去书房,有话要说。 洛神正在帮李穆解衣,忽听父亲单独召自己,不禁疑虑,停了手,看向李穆。 李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去吧,莫让岳父等久了。” 第134章 第 134 章 高七等在书房之外, 向洛神恭敬地躬身,替她推开了门, 低声道:“小娘子进去吧,大家在里头等着。” 屋里烛火通明,高峤坐在那张方榻之上,见她进来了, 含笑点头,示意她到自己的近前。 洛神登榻,坐到了父亲的身畔。 高峤并没有立刻开口。父女相对默然了片刻, 洛神说道:“往后女儿不能侍奉于父亲之侧,只求阿耶无论去往哪里,记得一定要保重自己。” 父亲将这里的事情一一交待完毕, 显然,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 建康城里的许多人,包括高家人在内,无不认为萧永嘉早已死在了那场兵乱之中, 而高峤之所以迟迟不肯为亡妻举办葬礼, 只是因为他还固执地不肯接受如此的一个事实罢了。 甚至还有一种暗地里偷偷流传的说法——那些人在背地议论,长公主的死之所以会对高相公打击如此之大, 以致于他至今无法接受, 是因为他半生无子,妻子又恰好死在了临盆之前——如此一桩人间惨剧, 无论放到谁的身上, 一时也是无法释然, 难怪他会如此耿耿于怀。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母亲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想到她生死未卜,想到父亲很快就要离开,不知何日才是下次相见,她的心中,慢慢地被难过和惆怅所充塞。 高峤说:“阿弥,阿耶昨晚去了趟白鹭洲,船到洲口,便又回了……” 他顿了一顿,慢慢地抬起视线,落到了女儿的脸上。 “阿耶无颜登岛……” 他苦笑道。 洛神望着父亲唇角镌刻的那一缕深深的纹路,忍住眼底涌出的酸涩,说道:“阿耶,阿娘出事全是意外,你不要过于……” 话没有说完,便停住了。 父亲怎可能不难过,又怎可能不自责? 高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耶很早以前就想离开建康了,如今终于可以达成心愿。阿耶知道,你阿娘还在的。你放心吧,总有一天,阿耶一定会将她带回来的。” “阿耶——” 洛神再也忍不住,一下便红了眼圈。 高峤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示抚慰。 他说:“阿弥,我知道你和敬臣的所想。等建康事平后,你原本是要随他去往义成的,或是长安。那些都是好地方,比建康要好。但如今,你却不能走了。是阿耶委屈了你。” 朝廷从前原本有一项规制,凡三品以上的大臣,无论是朝臣或是外臣,无特殊缘由,家眷须得长居京师。 这项规制,从朝廷南迁之后,因为皇帝权力被世家架空,慢慢也就形同虚设。直到不久之前,许泌之乱平定之后,冯卫有感于早在许泌作乱之前,许氏家人便全部迁出了建康,以致于毫无羁縻,肆无忌惮,遂与礼部提议复立从前的这项条令。 当时一提出来,太后高雍容自然点头,下面的文武百官,也没有人不赞成的。 冯卫为表率百官,就在半个月前,已经将自己原本居于豫章的老父接入建康。百官不分文武,亦纷纷效仿。 “敬臣母亲眼目不便,且年岁大了,冯卫当时特意在我面前提过,道她可不必遵循此令。但是阿弥,敬臣身居高位,为百官之首,人皆望之,你是大司马夫人……” 高峤望着女儿,眼底里流露出一道歉疚之色。 “倘若你也不居建康,则此令形同虚设,无以号令百官,上行下效。” 早几天前,李穆还没有班师回朝的时候,洛神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往后,倘若没有特殊缘由,不管李穆人在哪里,自己是必须要长居建康了。 从前原本想过,跟随李穆,带着阿家她们一起去往义成,如今落空,再也不可能了。说心中没有半点失望,自然是假。 但事已至此,只要她的丈夫做一□□廷的大司马,她就必须要做一天的大司马夫人。 她没得选择,就如同李穆。 今日的他,看起来风光无比,在外人的眼中,位高权重,威仪赫赫。但是又有谁知道,这个大司马的头衔,于他而言,或许不过只是一种看不见的羁绊? 洛神看着自己父亲,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女儿有一话,便是忤逆,也想问一声大人。阿耶,女儿还记得,曾几何时,阿耶你分明还认为郎君心怀不轨,对他处处防备。到了如今,为何却又勉强要他做这大司马?皇宫的那张宝座,天下但凡有能力者,何人不觊觎?阿耶,你难道就不怕他位高权重,失了制衡,将来有朝一日,真的生出谋事之心?” 高峤沉默良久,道:“阿弥,你既问了出来,阿耶便不瞒你。哪怕是到了如今,阿耶也还是看不透李穆此人。他攻下长安之后,与其说是外臣藩镇,不如说是目无朝廷,阿耶在他的身上,见不到一个忠臣该有的模样。但是大虞面临灭顶之时,恰恰又是他回兵相救,力挽狂澜。” “他不愿效忠朝廷,心底分明似对朝廷有所抵触,但所行之事,却又完全称得上是忠臣良将,没有半分能叫人指摘的不是。” “南朝早已病入膏肓了。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主事之人,光靠如今朝廷上的这些人,不必等到他谋事篡位的那一天,朝廷自己恐怕先也要倒。” “阿弥,你懂阿耶的意思吗?李穆如同一把双刃之剑。向善,朝廷或许就此能够一改颓势,枯木逢春,向恶,则大虞萧室的帝王基业就此翻覆,也是不无可能……” 他凝神了良久,看向洛神。 “阿耶也曾反复考虑。但最后,阿耶还是选择将大虞交到他的手上。赌这一把,也赌自己的眼光。” 他自嘲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淡淡笑意。 “阿耶这一辈子,看错过很多的人。但这一次,阿耶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看错了。” “何况,还有你在他的身边。阿耶希望,你在做他妻的同时,也不忘自己身为高氏女儿应当负有的责任。” 高峤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慢慢又道了如此一句。 洛神一呆,心头渐渐茫然,极是难过。 她想起许久之前,母亲曾对自己谆谆教导,说,她不仅仅只是高氏女,更是李穆之妻。 而今夜,父亲却提醒她,做李穆之妻的同时,亦不能忘记她身为高氏女而应当负有的责任。 父亲何意,她岂会听不出来? 说到底,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地信任李穆。哪怕他已决定相信他,将自己苦心维持了多年的这个南朝,交到他的手上。 她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晚上堂姐带着幼帝过府,随后和父亲在书房密谈了许久的一幕,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道:“阿耶!那晚上,您和太后,到底密议了何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需郎君扶持这个朝廷,您却又不信他。连您都如此,何况是旁人?” “女儿不会忘记高氏女应当担负的责任。当初倘若不是为了高氏二字,女儿也决计不会嫁他。” “但如今,我实在是不懂,大虞固然重要,但难道阿耶就不曾考虑,以郎君如此之高位,日后假若功高震主,旁人容不下他了,到时,难道他就该引颈自戮,以全所谓的忠臣之名?” “倘若如此,这个忠臣,不当也罢!恕女儿不忠不孝,女儿这就和郎君离开建康,免得日后卷入这所谓的忠奸是非!” 她爬了起来,朝自己的父亲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起身下榻便去。 “阿弥!”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喝声。 洛神停步,慢慢地转头,见父亲从榻上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阿弥,阿耶辅三代萧帝。当初你外祖父临终之前,将大虞殷殷嘱托于我的一幕,阿耶至今不敢相忘。前夜阿耶与你堂姐的对话,详情如何,阿耶不便复述,但阿耶向你保证,绝非是在和当朝太后密谋如何对李穆不利!” “阿耶只能告诉你,当朝的太后,她已不再是你从前的那个堂姐了,你再不可以旧日之心而视之。。但她若是就此能够尽到本分,辅幼帝,继中兴,叫国得以维系,令民得以安生,则阿耶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值当。” “如此安排,是阿耶当日对你外祖父承诺之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已尽力,天意如何,一切便由上天定夺……” 高峤说完,再次咳嗽了起来,咳个不停,面露痛苦之色。 见父亲如此模样,洛神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急忙回到父亲身边,扶住了他,替他抚揉后背,等他渐渐缓了过来,要去端水,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直起腰身,转身走到靠墙的一张书格之前,从其中一个屉里,取出了一只小匣。 那匣子连盖,用一只铜锁锁住,上头放了一枚钥匙。 高峤转身,走到了洛神的面前。 “阿弥,我走之后,你将这东西好生保管。阿耶但愿你往后不必开这匣子。但将来,有朝一日,万一若是遇到急难,它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你收起来。” 高峤将小匣连同上头的钥匙,交到了洛神的手上。 匣子略微沉手,洛神也不知里头是为何物,接了过来,定定地望着父亲,一动不动。 高峤凝视着女儿的面容,良久,抬起视线,望了眼门口的方向,说道:“你去吧。” “阿耶!” 高峤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朝她点了点头:“去吧!” 洛神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只匣子,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去,打开门,看见一道身影就立在书房庭院的门口。 她急忙偏过头,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李穆看到书房门被打开,洛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快步走来,几步跨上台阶,视线扫过她眼角残留着的一点泪痕,略略蹙了蹙眉,随即看向门里的高峤,沉声道:“不早了,岳父也请安歇,小婿带阿弥回了。”说完,向他行了一礼,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低低地在她耳畔道了声“走了”,便带她离去。 第135章 第 135 章 第二天的清早, 洛神早早起身,送李穆上朝的时候, 得知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夜,她的父亲走了,从偏门悄悄离开了高家。除了门房,没有惊动任何的下人。 和他一道同行的, 只有高七一人。 她奔到父母的卧房,推开门,屋里果然不见他的人影。奔到书房, 书房里也是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屋书卷,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书箱之上, 仿佛等待着主人下次不知何时再来启封。 虽然知道父亲去意已决,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但当这一刻当真如此快地到来之际,洛神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难过。为至今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其实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 为或许接下来的余生都将在明知无望却又无法停下寻找的脚步中渡过的父亲, 亦为李穆而难过。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曾是何等地排斥这座皇城。 然而, 就是因为他从前娶了她的这个举动, 哪怕当初,他真的曾怀有不容于自己父亲的勃勃的野心, 到了如今, 洛神知道, 他也已是折起锋芒,不得不肩负起了维系这个朝廷安危的重任。 但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过半分的抱怨或是无奈之色。 他如此的深沉和宏博,只让洛神心里感到加倍的歉疚。 有时,想得多了,她甚至有点害怕,怕他会不会因此而生出后悔娶了自己的念头。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羁绊,生逢如此一个乱世,以他之能,完全可以更加地随心所欲,放手一搏。 但她没有勇气向他发问这一点。 她知道他一直以来,便不曾真正有过轻松的时候。 如今更是如此。 虽然他没有表露半分,但她感觉得到,那令无数人仰望的加在他身上的大司马的荣耀,也并没有带给他分毫的欢愉。 面对来自于他的关切的目光,她忍住心中的难过,直到他出门而去,目送着他在微晓中渐渐离去的背影,这才默默地落泪,随即很快,自己又擦去了眼泪。 从今日起,南朝朝廷的格局,便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门阀零落。千钧之担,压在了以寒门而起的李穆的肩上。 她不能为他分担半分。 从今往后,她能做的,便是尽量做好他的妻,叫他再不要为自己而分心。 …… 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日里,当萧室南朝经历着险些灭顶的巨大动荡之时,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方中原,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乱和纷争。 当初李穆回兵路上被挡之时,曾以慕容西要攻打洛阳为诈,调走了北夏宗室的军队。 他的那封信,与其说是无中生有,倒不如说是一个预言。 他的预言,在那之后,很快便也变成了现实。 就在南朝忙于平定天师教乱和许泌之乱时,慕容西领兵,从燕郡南下,发动了对北夏的复仇之战。 鲜卑和羯夏两族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恩怨,以征服和掠夺为始。同样,也以征服和掠夺的征战而落下帷幕。 就在半个月前,在数次大战之后,北燕军队终于攻破了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的北夏陪都高凉。 这一战事关洛阳安危,以马上而得天下的北夏皇帝亲自领兵来到高凉应战,不敌落败,带着残余军队逃走,想稍作喘息,重整旗鼓之时,慕容替领兵而至。 昔日的耻辱,烈火焚身。慕容替亲自披甲上阵,单臂挥剑,悍猛无比。他率着军队四面围合,对仇人展开了凶狠的攻击。羯帝受伤,在亲信的保护之下,终于杀出重围,但在再次逃跑的路上,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来自慕容替的近乎疯狂般的追杀,被弓箭射下了马背。 捉住了夏帝之后,慕容替没有立刻杀死他。而是亲手执刀,一刀刀地凌迟,慢慢地折磨,等仇人最后只剩一口气了,才命骑兵以马阵来回践踏,直到尸身被钉着铁掌的马蹄踩成血糜,连骨头都碎裂得成了渣滓,嵌入泥里,地上看不到人形,只剩下了一滩肮脏而模糊的血迹,这才终于罢手。 慕容喆赶到的时候,见自己的兄长立在一旁,僵硬的脸庞之上,溅满了一滴滴的血。视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滩东西,那双紫色眼眸中射出的阴狠的目光,连她见了,也觉有些心惊肉跳。 她匆匆赶到兄长的身边,告诉了他一个消息:“阿兄,叔父已经领兵进入高凉,放任士兵屠城庆功……” 慕容西自然也是个狠人。但和一般鲜卑人不同的是,他从年轻时起,便受到了很深的汉化。和族中那些每攻下一处,动辄烧杀劫掠的族人不同,这回攻下高凉,从他本心来说,并不想如此行事。但考虑到此前战况很是艰难,北燕士兵为攻下这座城池,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攻破后,军中垂涎高凉的富庶,纷纷要求按照惯例,给予捞取好处的机会。 慕容西原本不想答应,但见族人和将领都杀红了眼,群情激动,考虑到还有洛阳要打,政权也未稳固,倘若不给他们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怕会引发对自己的不满,不利于军队日后的效命,于是答应了下来,允许士兵庆祝三日。 所谓“庆祝”,就是放任士兵在城中劫掠□□。杀成年的汉人,包括异族男子,奸他们的女子,以便为日后鲜卑人的统治,尽可能地清洗血统。 这是从大虞南迁之后,占领中原的胡族政权在立国之前,都会做的一件事情,人人司空见惯。 所以,这也不是慕容喆要说的重点。 重点是,她看了眼地上那滩肉泥。 “阿兄,你难道忘记了,叔父先前特意叮嘱过的,要你留下羯帝性命,生擒带去见他?” 她就是担心兄长会忍不住杀了仇人,这才特意赶了过来。 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她的神色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担忧之色。 慕容替面无表情,将手中那柄染满了血的匕首投插到了地上的那滩烂泥里,才慢慢地转过那张溅满血的脸,目光闪烁,淡淡地道:“你还不明白吗?他明知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还允我来追捕。我杀与不杀,又有何异?杀他,固然抗命。若不杀他,则是百般隐忍,心机深沉。你是个聪明人,倘若你是他,你希望我杀还是不杀?” 慕容喆略一思索,便回过了神儿。 倘若她是叔父慕容西,自然宁愿看到一个只凭冲动贸然行事的慕容替,也不愿身边留着一个连如此奇耻大辱都能隐忍的人。 哪一种人更危险,一目了然。 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气,欣然道:“我明白了。阿兄你做得对!” 她盯了一眼地上那滩早看不出人形的布满了马蹄印的肉泥,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可惜我来晚了,否则倒可以亲手再补上几刀!” 慕容替艰难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慢慢地抹去了面上的血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自从这条胳膊废了之后,一些日常之事,譬如方才类似于这种擦拭脸上血痕的动作,原本分明可以用右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但他却一直习惯性地用这只废臂。 慕容喆一开始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但现在,她慢慢开始有些猜出来了。 兄长大约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是谁,废了他的这条胳膊。 那个男子,如今已经成了南朝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取威定功,位高权重。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遥远的南方,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沉默了下来。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那条胳膊,淡淡地道:“回吧。长公主被你接来这么久了,如今也该露面,叫叔父见上她一面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高凉虽是陪都, 但人口亦近十万,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华丽的宫殿。 这一夜, 是胜利者鲜卑人的皇帝赐给那些为他作战的士兵们狂欢的最后一夜。这一刻,当许许多多当初因被围城所困而无法逃脱的人在渡过了地狱般的三个白天,于绝望和恐惧里挣扎呼号,企盼着天明快些到来的时候, 高凉宫的大殿里,今夜却是灯火辉煌,舞女蹁跹。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内摆酒设宴, 和臣属将领推杯换盏。身畔几张案几之后,依次坐着他重用的汉臣张集以及徒何氏、卫氏、若久氏等几个势力最大的鲜卑贵族,其余燕国官员陪坐。气氛正当热烈之时, 一个卫兵从外入内,道慕容替已经领兵归来,自知违抗帝旨,杀了夏帝, 罪不可赦, 无颜来见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门之外, 等待着皇帝的降罪。 他虐杀夏帝的事情, 众人都已知道。听到他回来请罪的消息,纷纷停止宴饮, 目光不约而同, 全都看向了坐于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从前有着北方第一猛将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 雄健逼人,卫兵入内之时,他正笑容满面,和坐于自己右手边的距离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后立着二十名亲卫。亲卫武功过人,警戒的目光,不时扫过大殿中人的面孔,连最阴暗的角落,也不放过。 徒何公是鲜卑徒何氏的首领。传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灭国之前 当初趁着北夏势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响应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这才得以顺利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他复立燕国之后,不但以高官厚禄封徒何氏族人,刚前些时日,还有意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徒何氏的女子为妻,两姓结为姻亲。忽听卫兵如此禀告,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盏,挥了挥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乐舞,目光环顾了一圈臣属,道:“令支王抗命,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灭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无子,当时曾立他做了皇太弟。虽然没做几天燕国就灭亡了,他也和一干宗室一道被掳,但身份就是身份,不会更改。如今燕国复立,当年的皇叔慕容西称帝,慕容替的地位,便显得有些尴尬。 殿中众多燕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片刻后,官拜丞相的张集开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阳。倘若乱战中失手杀了也就罢了,他却是以如此手段虐杀,坏天王大计不说,眼中毫无天王。当按照我大燕律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张集话音刚落,徒何公便道:“我对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话,有失偏颇。丞相非我族人,岂能理解我族人对夏羯的刻骨仇恨?何况令支王年轻气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时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并非有意冒犯天王。但违抗天王之命,确属事实,既知错,向天王认罪,以我之见,杖责数十,叫他牢记教训,天王以为如何?” 在座的这些鲜卑宗室或是贵族,在当年国灭之时,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羯人的羞辱。当初为了活命,只能奴颜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对北夏无不怀着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个个暗中无不觉得痛快。只是之前碍于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罢了。此刻见徒何公带头替慕容替辩解,纷纷附和,大殿里的赞同之声,此起彼伏。 慕容西再次环顾了一周,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打断道:“大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叫他自领四十军棍,此事过去也就罢了。” 他的脸色转为肃穆:“倘若再有下回,无论是谁,休怪本天王,再不留情面!” 众人皆应是。 他的命令很快被传递了出去。燕官开始对慕容西歌功颂德。慕容西面露微微得色,下令继续欢宴。宴毕深夜,慕容西半醉,在二十名日夜不加离身的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的护送之下,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去往寝殿的路上,被张集从后唤停。 张集上前道:“天王先前不听我劝,屈服于众,改了主意,拿此城犒军也就罢了。这个慕容替,你万万不可再手下留情!此人心机极深,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天王倘若不借此机会杀他,日后恐要遭他反噬!” 张集出身北方世家,以机敏才干而闻名,慕容西仰慕其名,三顾茅庐,终于将他请来入燕做官。如今燕国一系列的官爵和律制,皆都由他主持拟定,慕容西平日对他颇是敬重。但今晚,见他不放过慕容替,撺掇着自己杀他,还追到了这里,心里有点不以为然。笑道:“丞相过虑了。我对侄儿一向了解。以我的推断,以他的性格,此次必定会杀夏帝泄心头之恨,此也是我派他去出兵的缘由,为的,就是试探于他。倘若因我之命,他隐忍不杀,反倒可疑。你安心便是。” 张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或许是他揣摩到了天王心意,这才故意顺天王之意,虐杀夏帝,以迷惑天王。” 慕容西摆手:“丞相想多了!”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心里有些不耐烦了,又道:“这回我答应以城池犒军,也是有我的考虑。丞相放心,此为最后一次。等攻下洛阳,绝不会再有如此之事!我乏了,要去歇了,丞相也早些去歇吧。” 张集无可奈何,只得怏怏离去。 慕容西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在左右扶持之下,回到了寝宫,双臂搭在迎出的左右二美肩上,朝里晃晃荡荡而去,身后二十亲卫,其中两人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其余人留守殿外。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这回,一道女子声音传来:“天王请留步,侄女有事相告。” 慕容西转头,见慕容喆立在殿外阶下,便命美人退下:“如此晚了,寻我还有何事?” 慕容喆快步走到慕容西的面前,行礼道:“如此晚了,侄女本不该再来打搅叔父休息,但侄女有一话,实在是等不及明日了。阿兄此次铸错,忤逆叔父之命,原本无论如何责罚,都是阿兄应当受的,侄女不敢有半分不满。但侄女听闻宫宴之上,有人竟公然诋毁阿兄,质疑阿兄对叔父的忠心,侄女如鲠在喉,哪怕叔父见怪,也要替我阿兄在叔父面前辩白。” 慕容西料到她是为了此事而来,宽慰道:“张集只是性子耿直,加上成见,这才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我不会听信他的。今晚责你阿兄,并无别意,律例所在,不责不足以服众。” 慕容喆感激地道:“多谢叔父。有一事,侄女先前一直不敢相告,唯恐要受叔父责备。今夜长兄蒙冤至此地步,拼着便是被叱,也不得不说了。” “何事?” “叔父想必也知,南朝长公主先前于国乱之时,不幸罹难的消息吧?“ 慕容西年轻时,对萧永嘉一见钟情,这些年,人生虽大起大落,但因为从前的求而不得,萧永嘉反倒化成了他心底一道抹不去的倩影。 南北为敌,相互之间,少不了暗派密探。去年萧永嘉罹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这里。当时他还伤感了一阵子,命人替萧永嘉设灵堂祭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慕容西忽听侄女提她,有些没头没脑,一时不解,狐疑地看着她。 慕容喆继续道:“叔父应还记得,南朝爆发教乱和荆州叛乱,当时侄女替叔父传信给李穆之后,曾秘密南下刺探情报的事吧?当时便是阿兄叮嘱我,说长公主是叔父的故人,不能有失,叫我顺道多留意长公主。虽说她地位高贵,但当时南朝危如累卵,连皇帝都带着百官逃出了建康,谁知道会发生何事?” “我到了建康后,暗中留意着长公主。当时她临产,高峤将她送入山中待产,我见她一切都好,正要离去之时,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遇到了趁乱想要加害于她的仇家。当时长公主快要生产,情况岌岌可危,高峤又困于战事,万一落败乃至战死都有可能,长公主无依无靠,岂不危险?当时我便想到了阿兄的叮嘱,叔父对长公主也一直甚是关心,权宜之下,只好先将她带了回来……” 慕容喆一边说着,一边留意暗暗观察慕容西的神色,见他双目渐渐圆睁,面上露出激动之色,又道:“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她带来这边,本是一片好意,不想长公主却对我生出误会,继而误会是叔父您的指使。加上后来南朝局面平定,我和阿兄左右为难。就这么将她送回去,怕非但不能结好于南朝,反要惹出是非。若将长公主交给叔父您,又怕给叔父您惹事,叔父责备阿兄和我当初擅做决定……” “她如今可好?她人在哪里?” 慕容西打断了慕容喆的话。 “立刻带她来见我……” “不,不!还是我去见她为好!快些!” 不等慕容喆应答,慕容西已是迫不及待,举步朝外而去。 …… 漆黑的深夜,一个男子步履匆匆地穿过一座曲折而深长的庭院,最后来到了一处住所之前。 门窗紧闭,里面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 慕容喆停下脚步,低声说道:“长公主就在里头。” 慕容西快步登上台阶,轻轻推开那扇门,朝里才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屋里坐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修眉凤目,满头青丝,灯火更是映照出一张美貌的面容,虽然靥颊微丰,和记忆里的那种少女模样有些不同,但慕容西依然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屋中的这女子,果然真的,竟就是南朝的长公主萧永嘉! 数日前,萧永嘉的孩子被强行抱走,自己也从被软禁了长达了半年多的住处带来这里。在焦虑中熬到此刻,一看到慕容西露面,一愣,随即认了出来,猛地睁大眼睛,霍然而起,怒道:“慕容西,果然是你!是你叫慕容替把我弄这里来的吗?你把我孩儿带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双眉紧蹙,满面怒容,张口便是厉声呵斥,慕容西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如鹰,直直地在她身上落了片刻,忽然仿佛回过了神儿。哈哈笑了数声,命在屋角昏暗之初站着的一个侍女出去,又转头,命自己那些亲卫也全部后退,不许跟入,自己反手关上了门,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笑容满面地道:“长公主,慕容西有幸,竟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和长公主你遇在此处!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伤害你的孩儿。你还不知道吧?我如今已经复立燕国,也做了大燕的皇帝。只要你愿意丛了我,我就把你的孩儿,当成我自己的养育……” 萧永嘉见他面孔通红,眼睛闪闪发亮,朝着自己步步逼近,骇然后退。 “慕容西,你是失心疯了?我何等身份,你胆敢如此对我?南朝便是再不济,我丈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遭受如此羞辱,还有李穆,你不会不知道,他是我何人吧?你今日敢动我一下,日后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西停住了脚步,盯了萧永嘉片刻,方才脸上那种因为激动而显出的红晕,慢慢地消退,目光也阴沉了下去。 他哼了一声:“我慕容西岂是怕事之人?高峤如今只怕已经去了半条命,废人一个,你的女婿李穆,我迟早也会和他一战。到时你看仔细了,这个天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萧永嘉的脸色慢慢泛白,身子微微一晃:“慕容西,你是铁了心,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慕容西急忙抢上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被她甩开双手,搓了搓掌心,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又变得柔和了,说道:“你既来了我这里,安心留下便是。你放心,我不会逼你的。我见你身体有些虚弱,你先在此养着身体,等养好了,便叫人将你孩儿送还到你身边。” 萧永嘉气苦,手紧紧地捏拳,身子微微发抖。 慕容西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很快,方才侍女又进来了。 “好生服侍!若有半分不周,我拿你是问!” 慕容西眼睛看着萧永嘉,嘴里吩咐侍女,语气严厉。 侍女显得有些惊慌,躬身低头,口中低声应是,双手拢于袖中,朝着萧永嘉疾步走来。经过慕容西身畔之时,忽然抬起头,烛火映出一双瞳仁紫得如同夜虹的双眸。 这一刻,慕容西的视线依然落在萧永嘉的身上,并没有看到身畔侍女突然露出的这双眼睛。 但这个侍女靠他靠得太近了。 多年生世战场历练出来的一种本能,令他突然有了一种危险仿佛即将来临的预感。 他立刻回头。 但已经迟了。 就在那侍女抬头的一个瞬间,她那只原本一直拢于袖中的右手微微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把刃口泛着蓝汪汪的颜色的匕首。 当慕容西看清那双熟悉的紫色眼眸之时,侍女的那只手,动作快得如同闪电,眨眼之间,那柄匕首,便已无声无息地刺透了他的衣襟,深深扎入了他的胸口,瞬间没柄而入。 匕首是淬过毒的。 慕容西怒吼了一声,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胳膊,才举起到了半空,便感到心口一麻。那种麻木之感,瞬间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整个人突然便失去了力气,曾经高大犹如山峰般不可撼动的躯体,轰然后仰,倒在了地上。 慕容西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地凝固。他睁大一双满含着狂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儿,扮成了侍女的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道:“你以为,他们那些人,能拥你上位?” 慕容替居高临下,用佛陀般满含着悲悯的目光,俯视着正在地上努力挣扎着的自己的叔父,说道:“叔父,你想利用汉人的智慧来替你治理江山,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却不知道,你用汉人用得太早了。你的燕国根基不稳,你如今要靠的,还是那群只知道杀人劫掠的蛮人。从你重用汉人的那一天起,你昔日的下属,便就开始和你离心。更何况,他们若是知道你一心守成,不愿带领他们去劫掠江南的财富和美人,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像以前一样,效忠于你?” “哪怕你无心南朝,你也应该给这群蠢人画一个饼,好让他们听你的话。” 慕容西的身躯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喃喃地道:“你图谋南朝,你以为,你能胜得了李穆……?” 慕容替眯了眯眼,薄唇勾出了一道精致而优雅的弧线。 他笑了,说道:“我为什么要和明知很难赢的人打仗?等我做了大燕的皇帝,我只需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或者适当地推动一下,让南朝人自己解决他们战无不胜的战神,然后我再出手,岂不是容易得多?” “叔父,你号称北方第一猛将,知道为何栽在我的手里吗?因为你从来不用脑子。”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地上渐渐停止了挣扎的慕容西,伸出手,慢慢地替他阖上了眼皮,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萧永嘉,说道:“长公主,委屈你了,接下来恐怕还要在我这里留一段时日。你放心,今晚,我便会将你的孩儿还给你。你安心住下。” 他语气甚是恭敬,说完,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飘然而去。 第137章 第 137 章 慕容替一身白衣, 披头散发,穿过那个倒满了横七竖八尸首的庭院, 来到门外,面向着跪迎自己的徒何氏等鲜卑贵族和他们身后的士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杀死张集。 他无声无息地登上高凉城那座高耸的城门楼台。 夜色如墨, 压顶而下。 士兵于劫掠中放的火在肆虐着全城。远眺,满城皆是片片点点的火光。 不远之外的城门之下,忽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妇人呼救的哭号之声, 其间夹杂士兵所发的狂笑之声。 慕容替居高临下地瞧了一会儿,忽命跟随在后的慕容喆取来一张五石之弓,在黑暗中, 用自己那只动作僵硬的左手吃力地挽弓,慢慢地瞄准城头下那道影影绰绰的正在作恶的士兵的身影,射出了箭。 箭并未正入后心,偏了几寸, 但士兵依然应箭倒地。 妇人骤然得救, 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望着上空, 除了一片黑魆魆的城墙, 什么也没瞧见,茫然了片刻, 沿着城墙, 跌跌撞撞地逃离。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那条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胳膊。 慕容喆迟疑了下:“阿兄, 可要下令,叫士兵停止掠城?” “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 慕容替淡淡地道,神色冷漠。 慕容喆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更多的仿佛发自妇儿的呼号啼哭之声,沉默了下去。 但很快,一切就都被耳畔呼呼而作的夜风所掩盖了。 慕容替独自登上了城楼之巅。 来自北方平原的风,呼号着涌上城头,卷起他披散的长发和衣袂,他立于其上,身影宛若摇摇欲坠,却面无表情,两道目光,穿过满城的风声,穿过脚下的火光,眺向了洛阳的方向。 夏帝已死,洛阳如今只剩北夏宗室在守。 慕容替知道,很快,那座不可一世,曾将他践踏如泥的城池,就将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誓,有朝一日,倘若叫他杀回洛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 只有鲜血和烈火,才能清洗去他曾在那里遭受到过的讥嘲和羞辱,让他得到报复的快感。 但是如今,他却知道,屠灭洛阳,已经远远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感了。 他盯着那片夜空,慢慢地,又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南方的所在,望了很久。 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如此一个夜风吹荡的深夜,荒野地里,他被一个女子用石头砸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她是南朝最美丽,也最高贵的一个女子。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倘若那时候,她继续搬起石头,朝着他的头再砸一下,只要一下,他或许早已化为了野地里的一具被野兽叼得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更不会有他于此独立城楼的今夜此刻。 但是人生就是如此玄妙。 那时候,因为她的一时心软,于是这个叫做慕容替的自己不但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离他的所想,也更近一步了。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底,他都将自己那段和她度过的日子和那一夜的经历,视为一种预兆,犹如谶瑞般的存在。 何为正,何为邪,他并不关心。 他更不相信所谓的邪不胜正。 他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知道那个南朝汉人的野心。 其实那也是他慕容替今日的野心。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他高高地立于城楼之巅,仿佛已经看到,天下的图卷,正缓缓铺就在了他的脚下。 人言天下如棋。人在其中,往往身不由己,陷入乱局。 他慕容替却不要做那棋局中人。 他有足够的隐忍和耐心。 他要做的,是跳出棋局,做那只观望人心的眼,做那只操纵局面的手。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抚了下自己那只方才用尽了全力,却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拉开五石弓的废臂,慢慢地闭目,僵立了片刻,迎着夜风,蓦然放声而啸。 这啸声高亢而放纵,宛如穿云裂石,和着他脚下那满城的熊熊火光和痛苦呼号之声,刺破夜空,惊散人梦。 …… 洛神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还是深夜。 屋里安静极了,静得连她自己的心跳和外屋伴着她睡的阿菊与侍女发出的呼吸之声,仿佛都清晰可闻。 她冷汗涔涔,整个人仿佛真的刚从方才的梦境里出来一样。定了定神,掀开被子,趿了双鞋,借着窗外透入的那片朦胧月光,来到几前,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水,喝了几口。 冰凉的水,顺着她的脖颈流入身体,让她终于感到舒适了些。 耳畔,隐隐又传来一阵夜潮之声。 她再无半分的睡意,擦了擦汗,随意披了件衣裳,便推门而出,在高高悬于白鹭洲头的那轮明月的清辉里,穿过自己所居的楼宇的后院,行了段路,江畔便映入了眼帘。 迎面吹来尚带寒意的江风,她坐在筑于江畔的一座凉亭里,望向那片夜潮翻涌的江水,渐渐地出神。 这是隆元三年暮春的一个深夜。 父亲离开建康,转眼便已三年了。始终没有母亲的下落,也再没有父亲的消息传来。 今天白天入宫的时候,她又遇到了巴东太守荣康。 这一回,他带着一块据说天降的祥瑞,再一次地入了建康。 太后十分高兴,命百官出城,隆重将荣康和他所携的祥瑞迎入皇宫,在宫中设下瑞宴,不但召齐文武百官参宴,共鉴祥瑞,过后,还特意将祥瑞郑重陈于御花园中,叫建康城中所有的贵妇人都入宫共赏。 洛神作为大司马夫人,当朝一等一的命妇,一举一动,人皆望之。 今日如此的场合,她自然也要去的。 祥瑞是一块天降奇石,通体泛金,石体之上,布满浅浅孔洞,样子十分罕见。最奇的是,将当中一些孔洞相连,隐隐可以辨出上头仿佛铭着几个古篆大字:“木禾兴,国隆泰”。 人人看了,都郑重跪拜,说这是上天降下的瑞谶,预示大虞风调雨顺,国运复兴,国祚绵延,永享寿昌。不少大臣还特意为这块祥瑞作赋,满朝上下,一时人人欢欣鼓舞。 诚然,今日的大虞朝局,确实当得起这块天降祥瑞,值得庆贺。 曾经风雨飘摇、险些倾覆的大虞,如今已是渐渐走出了当初的颓势,处处向好。 在李穆成为大司马的第一年,他消灭了此前追随许泌叛乱的竟陵姚耽的余党,平定了竟陵。 紧接着,次年,隆元一年的春,收复了许泌另一同党冯显所占据的江夏。长江上游,彻底恢复了安宁。 到了隆元一年的秋,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借口反对他以大司马执政而公然立了国中之国的宗室长沙王,杀长沙王。从此宗室无不静默,对李穆毕恭毕敬,再无人敢发一声不满。 到了隆元二年的春,此前一直占据宁州称帝,建立了汉国的匈奴人刘端攻打依附于大虞的蜀郡。李穆出其不意,操练水军出兵,灭汉国,杀汉国皇帝刘瑞。 于此同时,朝廷在陇西的势力,这几年间,亦不断地扩展。 隆元二年秋,李穆灭了企图攻打长安的西凉,杀西凉皇帝。西域大小十余国,皆遣使来到长安,拜见李穆,经由当年他开辟而出的那条南下之道,辗转来到建康,归附大虞。 短短三年的时间里,李穆不但将长江源头起始直到下游入海之处的大虞国境之内的各州归一,完全统一了南朝,且西从西域,东至函谷关,以长安为辐辏中心而发散出去的西北之地,也尽数归入了大虞的版图。 不但如此,如今就连淮水流域,也将要重新纳入大虞的统治了。 当初夏帝被慕容替杀死后,没多久,洛阳破,慕容替代替猝死的慕容西继任皇位,做了燕国的皇帝。而当时镇守洛阳的夏帝宗室逃到汝南,占据淮中,重建夏国。 去年冬,夏人为争夺地界,侵犯大虞,李穆果断北伐。 就在不久之前,消息传来,说他已攻下汝南,生擒羯皇,如今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因南人多痛恨羯人当年施加的暴行,李穆便将夏帝押解归京,预备到了京师,再当众斩于闹市,以平民怨。 南朝的势力和国力,自南渡以来,空前膨胀。如今又有这天降祥瑞加以佐证,满朝文武,怎不欢欣鼓舞,歌功颂德? 这个白天,在宫中鉴赏完奇石之后,洛神向高雍容告辞,想要出宫之际,荣康却来求见,道自己此行来到建康,除了献上祥瑞,亦特意为当今南朝最尊贵的太后和大司马夫人两位准备了礼物,希望她们能够笑纳他的一番心意。 洛神当时便拒绝,高雍容却道他进献祥瑞有功,命人召入。 就这样,洛神再次看到了那个来自巴东的荣康。 荣康的态度,毕恭毕敬。献给洛神的礼物亦极其珍贵,一件饰以名贵珠宝的集以百鸟翠羽织就的氅衣,据说几十名绣娘费了半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件衣裳,当世无二。 洛神以太过奢靡,不敢受用而婉拒了。当时荣康面露失望,却也不敢勉强,收回礼物,诺诺而应。 不知道为何,洛神对这个来自巴东的地方藩镇,天生般地怀了不喜之感。当时未再留,寻了个借口,很快便出宫,回了白鹭洲。 这几年,李穆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一年之中,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头。 阿家和阿停她们,早已经去了义成。她独自守在建康,李穆不在的时候,那些漫长等待的日子里,她便时常来母亲当年曾长住的白鹭洲上居住。 就在今夜,她吃完药,慢慢入睡之后,竟又一次地梦到了从前的那个梦境。 梦中,她又陷入了江水的包围。 仿佛就是在白鹭洲,在这片熟悉的江渚之上,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灌入她的口鼻耳窍之中。 奇怪的是,她梦见梦中的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竟没有丝毫的恐惧。 她能感受到的,只是无尽的痛悔和深深的悲哀。 她就是被再次出现的这个梦境给惊醒的,直到此刻,整个人似乎依然被梦中的那种感觉所攫住,心神不宁。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就是在这里,在这片汹涌的春潮和阵阵的涛声之中,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回忆着梦中的场景,竭力想要捕捉住梦里仿佛一掠而过的某些记忆碎片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阿菊手里拿着一件披风,匆匆地寻了过来。 阿菊来到她的身后,将披风罩在她的肩上,一边替她系着领口的带子,一边低声埋怨:“虽说暮春了,可晚上还是冷,何况又是江边,风大。小娘子还吃着药呢,小心又吐。” 三年的时光,流逝而过。 始终没有母亲的消息。 阿菊从一开始的念想,到如今已经不敢再在洛神面前提长公主三个字了。 洛神知道,在她的心里,母亲应该已经是没了。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她身体如今虽也大不如前了,但却还要固执地亲自服侍洛神,将她照顾得比从前更加无微不至。 洛神听她提及自己吃药吃得吐了,不禁又苦笑了。 她是多想自己能替李穆生一个孩子下来啊。 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却始终没有怀孕。 到了如今,连阿菊也开始暗暗感到着急了。 虽说李郎君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外,夫妇聚少离多,但这么些年了,小娘子的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总归有些叫人不放心。 从去年冬天,李穆离开建康北伐之后,阿菊就请来太医,给她调养身子。 药很苦,吃得洛神经常呕吐,人也消瘦了些,前些时日,连阿菊也看得不忍心了,说要是实在吃不下去,就罢了,反正李郎君也从未过问这事。 但洛神却不肯停。吐了再吃,从不间断,从他离开后,一直坚持吃到了现在,已经将近半年了。 一阵江风吹来,洛神打了个寒战。 阿菊立刻像只老母鸡似的将她护在了怀里,低声劝道:“走吧,再去睡吧。阿嬷知道你想李郎君,他不是快要回了吗?这回回来,想必应该能在建康多留些时日了。” 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李郎君又立大功。前些日起,外头就都在议论,到时要看杀那羯人皇帝的头呢!可算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这回回来,也不知道朝廷该如何封赏了。” 洛神微微一笑,压下心中隐忧,听话地顺了阿菊的扶持,从亭中站了起来,朝里而去。 战争,没有休止的战争。 三年间,李穆杀了两个太守,一个王,加上即将要杀的,三个皇帝。 只有洛神知道,他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为的,并不是来自朝廷的封赏。 第138章 第 138 章 暮春如酒, 仲夏尧蓂。 到了这一年的五月,被俘的后夏皇帝和一干宗室贵族如期被押送到了建康。民众翘首等待了许久的献俘仪式, 在皇城南正中的宣阳门前举行。 那一天风和日丽,太后带着幼帝,端坐在宣阳门的城楼之上,文武百官肃列于门下左右, 民众被允许远观。 天威震叠,莫不敢从。在当朝太后代幼帝所发的一声“斩”字令中,几十只羯人头颅顷刻间滚落在地。群情激荡, 民众所发的欢呼之声,几乎震撼了全城。 这是大虞南渡之后的这许多年里,继数年前江北大战之后, 南人在北方所取得的又一次空前的巨大胜利。这一次北伐,不但彻底消灭了羯夏,斩敌首于京师,并且, 也将大虞的国境一举扩张了淮南一带, 共统州十八。南徐州、南豫州、南兖州,这些原本早就落入北人统治的失地, 就此重归大虞。 献俘礼过去已经好几天, 建康的街头巷尾,民众依然还在热议着这个话题。他们口中提及最多的一个名字, 自然便是当朝大司马李穆。 李穆并没有像众人先前预期的那样班师回朝。 在灭了羯夏之后, 如今的北方, 除了几个还占据着边陲之地的胡国,和大虞鼎立相对的,便只剩下鲜卑燕国。 燕在三年前攻下洛阳之后,皇帝慕容替并未将国都搬迁到洛阳,仍以从前的燕郡为都,以洛阳为陪都而已。 这几年,借着逃到汝南的羯夏为屏障,燕国在占领了关右的雍、秦、渭、以及北徐州、北豫州,北兖州等原本归于羯夏统治的大片中原腹地,将国界蚕食南推到了淮北之后,便停止了战事,开始鼓励农耕,兴修水利,滋衍人口,俨然一心立国,在北方,再没有发动过任何的军事举动了。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在李穆灭了羯夏,班师南归的路上,北方却再一次地传来了战讯。 北燕大军集结边境,向着潼关发动进攻。 慕容氏当年趁着南朝内乱夺下洛阳之后,双方以潼关为界,所在的华州西部,属李穆治下,东部则被归于燕国所属,暂时划地为界。 在平静了三年之后,慕容替此时突然发难,矛头显然直指长安。 李穆做了大司马后,长安这些年依然是由孙放之和高桓留守。他们对燕国始终保持警惕,潼关一带,一直有重兵把守。 但慕容替的这次用兵非常突然,加上精心准备,相较于守军,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一开始的势头极猛,迅速越过边界,占领了华州西部的十几个郡县,打到潼关之时,遇到守军借着地势展开的强劲狙击,这才停下了西进的脚步,双方暂时对峙。 军情紧急,孙放之和高桓一边组织防御,一边向李穆迅速传去消息。 就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刚刚打完夏羯的李穆临时更改了计划,派人将俘虏如期押送回到建康,自己立刻率领大军掉头,回往长安加以应对。 对于普通的南朝民众来说,过去的这三年间,不但老天开眼,风调雨顺,从去年初开始,朝廷推行的许多民生改良举措,也叫他们如今的日子比起从前要好了不少。 在民众的眼里,这一切都来自于李穆。 因为南朝有了如此一个人物,叫过去所有那些曾因失望而致冷的血,重新变得再次滚烫了起来。 他们热切地期盼,并且也坚信,他们的大司马李穆必能继续他不败的战神之名,继彻底消灭羯夏之后,借着这回机会,再将占据着中原腹地的鲜卑人的燕国灭掉。 倘若如此,则大虞彻底收复北地,再次御临九州。这场二十年前起,最先由高峤发动的旷日持久的艰难的北伐征程,也将落下完美的一道帷幕。 共武之服,以定王国。数十年的中原沉陆,一朝匡复,这将会是何等激动人心的一桩伟大事业! 就在举国民众沉浸在欢欣和期待中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五月底的这一日,一个来自洛阳的使者,来到了建康宫中,替他的主人,燕国皇帝慕容替,带来了一封国书。 这个使者是燕国的一名宗室,名叫慕容元,汉化很深,能言善辩,举止衣着,看起来和南朝人并没什么大的区别。 慕容替在囯书中以臣自称,口气谦卑而恭敬,说慕容氏从先祖起就是大虞之臣,后逢乱世方随波竞流。但自己从小仰慕汉学,视大虞为上国,从前向夏羯复仇成功,继而侥幸做了燕国皇帝之后,便抱定止息干戈之心,只求自保。这几年始终严守边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前些时日,燕国军队之所以在潼关和大虞守军发生冲突,绝非自己所愿,更不是有意为之,究其原因,是关西守军不遵界限,屡屡犯边,自己迫于关东民情压力,这才下令集结军队,施行自卫。 他说,多年以来,南北相互仇敌,北方各邦之间,更是征伐不断,民生哀艰。他知自己如今若再和大虞开战,势必两败俱伤,故一心求和。只要大虞允诺日后不再过界侵犯,燕国不但立刻止兵,而且愿意将自己先前从羯夏那里夺来的汝阳也归还给大虞,以示求和之诚意。不但如此,他还愿意正式派遣使团南下,以属国身份,向大虞纳贡,世代称臣,以修边宁。 这封囯书,在大虞的朝廷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日,洛神人虽在白鹭洲,但很快也得知了消息,当即打发人,往冯卫那里送了封手函。 当天晚上,冯卫便匆匆上了岛。洛神听到他来了,忙到前堂相见。 冯卫面容凝重,并未入坐,在堂中踱来踱去,显得有点心神不宁,看到洛神出来,疾步趋前,向她问安:“有些时日未遇夫人了,夫人玉体安康。” 无论从辈份还是年龄来说,冯卫都比洛神要长。但这几年,在她面前,他一向很是恭谨。 今日她给他去手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亲自登岛。 这自然是因了李穆的缘故,洛神心知肚明,替他让座,说道:“冯公尊长,为了侄女一函,竟亲自莅临,不胜感激,快快请坐。”等他入座,开口问白天之事。 冯卫入座,说道:“今日燕使去了驿馆去后,为那囯书,朝臣争论不休。朝会散时,也未争出个结果。” 他顿了一顿。 “实不相瞒,在我看来,慕容替狡诈,言不足信。他称他此次陈兵潼关,是为我大虞守军越境在先。此言分明强词夺理!我亦据理力争。只是……” 他皱眉,摇了摇头:“刘惠等人却称穷寇莫追。且慕容替兵强马壮,倘若开打,战事必定旷日持久,耗空国帑,引发民怨不说,万一战败,局面便不可收拾,南朝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恐怕一去不返。倘若对方真的有意求和,不如趁这机会,就此承认南北鼎立,划地而治,以求长治久安,这也是民心所向。” 冯卫口中的刘惠,便是当初取代陆光官职,在建康乱时又不愿留下,声称自己护着帝后去往曲阿的那位征虏将军,如今官居侍中,是这两年朝中新起的门阀大家。 洛神听了,一时沉默。 她心里清楚,以刘惠为首的那些门阀士族,这两年,表面上噤若寒蝉,对李穆毕恭毕敬,莫不敢从,但在心里,对他一定是恨之入骨。最直接的起因,应当便是去年初,李穆推行的一系列新政。 大虞南渡之后,多年下来,各地门阀士族和豪强地主,将山川泽湖几乎全部瓜分占有,普通民众除了要向官府缴纳税赋之外,连日常的砍柴打猎,撒网捕鱼,也要向这些占了林泽的士族地主额外纳税。重重压榨之下,即便遇到丰年,所得也不够全家饱食,生活过得异常艰辛,以至于宁愿失去自由,投靠庄园以求庇护。而各地依附于门阀士族的大大小小的庄园隐匿大量普通人口做庄丁为自己谋利,则导致朝廷无兵可征、无税可收,无饷养战。乱象丛生,恶性循环。 畸重的赋税,丁口的流失,这两个相互作用又直接影响南朝命脉的巨大弊端,过去高峤不是没有纠正过。但在士族当政的这个朝廷里,法令到了下面,形同一纸空文,屡禁不止,愈演愈烈。 洛神至今还记得,李穆当时为了推行新政,境况何等艰难。就连冯卫,当时表面十分赞成,对朝廷的这些弊端,说起来也是愤慨不已,但真落实到具体实施之上,便加以推诿,不愿协助。除他不愿得罪人外,来自冯氏族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毕竟,在朝廷做官的这些士族大家,谁家没有几分山林湖泽,谁又不曾收过下头那些庄园的供奉?倘若新政真的执行开来,冯氏的利益,必定也会受到损害。 就是在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之下,洛神去寻了当时已经借病退隐的叔父高允,向他陈述利弊,恳求他带头释出他名下庄园里所有该上户册,却隐瞒下来的庄丁。 叔父当时很是不快。但最后还是被洛神给劝服了,勉强报上了历年来隐在庄园里的全部八百多名丁口。 在高氏成为士族第一个响应新政的家族之后,李穆便再无顾忌,下令杀了当时影响极其恶劣的一个庄园里就藏有三千多人、公然带头抗命的会稽郡守刘琞。一刀下去,满朝噤声,再无人胆敢推诿,新政这才终于得以推行,民众欢欣,才一年多的时间,效果便已开始显现。 而当日那个被拿来祭旗的刘琞,便是刘惠的族亲。 “不知大司马如今领兵到了何处,更不知他何日才能收到消息。” 洛神沉思之际,听到一旁的冯卫叹了口气。 “今日倘若大司马在,便可一锤定音,战或是和,朝臣也不至于争执到了如此地步。” 洛神抬起眼眸,望着冯卫,说道:“冯公,大司马人虽不在建康,但冯公此疑,我却可以代他回你。” “人心思定。倘若慕容替真心休兵,大司马纵然一心想要光复洛阳,也绝不至于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争战不休。但慕容替如今分明是在颠倒是非。没有大司马之命,我不信我阿弟会擅自越境攻击燕人。他的囯书必定有诈,居心更是可疑。刘惠那些人,对大司马心怀不满,平日又何等苟且偷安,冯公心里应当清楚。大司马没有回讯之前,我求冯公,朝论之时,千万莫要退让!” “侄女先行谢过冯公!” 洛神向他深深行了一个致谢之礼。 “啊呀!夫人快莫如此!此为国事,非同小可,便是没有夫人嘱托,未得大司马的话前,我也不敢拿这事当儿戏!夫人放心,我定会据理力争,劝太后勿要轻信!” 洛神送走了人,独自又坐了良久,心思重重,信步沿着庭院,再次来到那片江畔,立在江边。 今夜无潮,江水平静,从她脚下的江石之畔澹澹而过。 她眺望着对面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不远之外,一处江畔的水边发出一道轻微的拨水之声,仿佛有人从水里钻了出来。 “何人,胆敢擅闯禁地?” 白鹭洲上的四周,几乎几步一个岗哨,日夜巡逻不停。附近的守卫立刻被这异动吸引了注意力,迅速聚了过来,挡在洛神身前,拔刀喝道。 一个男子从江水里露出了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 洛神认了出来,竟是许久未见的都卫李协,急忙命人退开。 “是我!” 李协上了岸,飞快来到洛神的面前,恭敬地低声说道:“夫人,附近渡口有耳目,故我潜水而至。我奉了大司马之命而来,尽快安排护送夫人出建康。” 洛神也渐渐觉察到了,这半年间,从李穆离开建康之后,自己无论是在白鹭洲还是在城中,无论去哪里,附近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心中一沉,还没应话,身后忽然传来脚步之声,回头,一个仆妇奔了过来,口中道:“太后来了!请夫人叙话!” 第139章 第 139 章 李协立刻附耳到洛神耳畔, 道了几句话,在洛神震惊万分的注目之下, 将一样物件放到她的手中,随即迅速跳入江中,隐匿不见。 洛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一时心跳如狂, 几乎跃出喉咙。定了定神,转头看去。 循着庭院通往江畔的步道之上,已是过来了一行人。 虽然还隔了些路, 但借着月光,她看得清清楚楚,最前的被那群宫卫和宫人簇拥着来的那人, 正是自己的堂姐,当朝太后高雍容。 来不及多想什么,她立刻将手中东西藏入袖中,向护卫低低叮嘱了一声, 随即转身, 向着正往江畔而来的高雍容走去,渐渐近了, 跪于路上行礼。 高雍容加快脚步, 上前将她扶起,口中责备道:“阿姊和你说了多少回了, 私下见面, 不必行如此礼节, 你怎就是不听?” 洛神微笑道:“虽说无外人在旁,但份位有别,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何况,承阿姊的情,对我一向已是足够纵肆了。” 高雍容笑:“谁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呢,我不疼你,疼谁?” “我知道阿姊对我好。如此晚了,阿姊怎不休息,还出宫来我这里?” 高雍容命身后之人离远些,环顾了一眼四周。 江波淼淼,倒映孤月,江畔一块青黑色的岩石上系了一条扁舟,小舟在夜风中轻轻晃荡,显得愈发空荡孤寂。 高雍容望了洛神一眼,带着她来到那座凉亭里,坐了下去:“如此晚了,怎的你也未睡,竟一个人在这里吹风?” 洛神微笑:“我睡不着,便出来透透气。” 高雍容道:“可是在想妹夫?” 不待洛神回答,她微微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到处不太平,妹夫四处奔波,你夫妇二人聚少离多。他上次一走,转眼竟又过去了半年。原本还以为这些时日就能回了,不想北边竟又出事,害得你们夫妇至今不能见面。” 她的语气里,满是唏嘘。 “阿姊既提及郎君,我便也不相瞒,今日朝廷之事,我也听说了,因与郎君干系重大,本想询于阿姊。但知阿姊一向席不暇暖,今日更有燕国来使到来,怕搅扰了阿姊,便先向冯公打听了几句。冯公也是刚走不久。” 她注视着高雍容。 “冯公言,朝臣似乎多有纳北燕囯书之言?但不知阿姊如何做想?” 高雍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只是方才那缕唏嘘慢慢消失,两道目光投到了洛神的脸上。 “阿弥,妹夫此次灭了夏羯,献俘京师,为我南朝再立汗马功劳。你可知道,阿姊打算对他如何封赏?” 她慢慢地应,却答非所问,随即又接着道:“阿姊当时得知妹夫大胜的消息,便就想好了,这回须封妹夫为王,从今往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你意下如何?” 洛神道:“郎君领兵御敌,绝非希图封赏。何况先前所得已是足够,不敢再受朝廷如此厚封。请阿姊收回。” “以妹夫之功,再如何封赏,阿姊亦觉不够。你不必推脱。” 她拍了拍洛神的手,安抚似地道:“如今总算好了。待妹夫不日归来,天下便也太平了。往后你们应当能够好好相聚了,再不必一个东,一个西,名为夫妇,却经年也难得在一起几日了。” 洛神望着她,沉默了片刻,道:“阿姊,你是要受那慕容替的囯书了?”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大虞这几年虽风调雨顺,国库比起往年,也算宽裕了些,但战事一直未停,民众也是怨声载道,急需休养生息。北伐固然重要,但阿姊也慎重考虑过了,刚打完羯人,实在不宜又去打燕人。何况燕人和羯人也有所不同。羯人是日暮西山,那燕国却势头正起,一时想胜,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如此打下去,于国于民,绝非利好。如今他既主动示弱,又有意让地,我大虞若丝毫没有表态,未免不妥。不如趁机谈和,亦是为民造福。” “我已向妹夫发去诏书。若无朝廷后令,命他不可轻易言战。”她说道。 “此亦为朝臣之共识。” 她又说道。 洛神猛地站了起来,和她对望了片刻。 “阿姊所虑,不无道理。但敢问阿姊,倘若此为慕容替的诡计。一旦我大虞放松警惕,他便撕毁盟约,另有所图,到时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日后他当真食言使诈,到时我大虞早也厉兵秣马,发兵灭之,光复失地便是。但如今,为生民之计,倘若能够息兵罢战,自然是以和为上。” 高雍容的语气,慢条斯理。 月光从亭顶一角照入,映得她脸孔半明半暗。 她亦慢慢地站了起来,柔声道:“阿弥,我听说你时常一人居住于此,未免孤单。我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你这就随我一道住进宫中吧。想你我从小便关系亲近,如今却多久未曾促膝谈心了?你入宫,阿姊也能有个伴。等妹夫回来,他再接你出宫。” 洛神道:“阿姊,我想留在这里,等郎君回。” 高雍容道:“阿姊是为你好。这里四面环水,总归空旷了些,虽说有护卫,但比不过皇宫安全。” “倘若我只想留在这里呢?”洛神一字一字的问。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阿弥,阿姊如今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你一向最听阿姊的话了。还是随我入宫为好,莫教我再为你担心。” 她牵住了洛神的胳膊,耐心地哄着,仿佛此刻在她面前的洛神,真的还只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洛神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高雍容,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和唇间的细碎念叨,脑海里忽然又掠过了小时候的许多片段。 虽然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如今的阿姊,她再不是自己从前记忆里的那个阿姊了。在她的心底里,也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每次,当她看到高雍容面对自己时的笑意和那些流露出来的关切,又总会叫她在心底左右摇摆,暗暗期盼。期盼一切都只是多心而已。 上天知道,一直以来,她是何等地珍视和阿姐之间的这种姐妹之情。 她是自己的家人。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这种情分,一辈子都能够如此保有下去。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当她骤然听到李协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时,她的第一感觉,不是轻松,而是惊悚。 惊悚于李穆,她的郎君,心机深沉到了如此地步,何以竟想到早早便做了如此决绝的安排。 就在这一刻,她的心中难受极了,但却又感到了一丝释然。 那是一种终于能够从犹疑和摇摆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释然之感。 温情脉脉的面纱,能够遮掩一时的喜怒,却无法永远地盖住人心。 她所仰慕和挚爱的那个男子,如高山般巍然耸立,如渊水般宏博深沉,他和这整个罩着一件华丽外袍、衣下却散发出腐朽阴霉气味的朝廷,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该来的决裂,今日终于还是来临了。 洛神站在那里,凝视着高雍容的微笑。 “阿姊,你是要拿我当囚徒吗?” 她问道。 “倘若我成了囚徒,为大虞裹血奋战,北伐收地,力推新政的李穆,在你眼里,又是何种身份?” 高雍容一怔,慢慢地松开了方才挽住洛神胳膊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也消失了。 “阿弥,你可知你方才那话,是为何意?” 她蹙了蹙眉,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我自然知道。”洛神一笑。 “阿姊,不妨告诉你吧,我不但不去皇宫,就在今夜,我也要离开建康。” “郎君会接我走的。” 高雍容神色一紧,迅速眺望了下四周。 三面皆是庭院,对面,在那看不到的黑暗的江面阴影之中,也已布下了她的天罗地网。 她慢慢地吁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这几年,或许真的是被人压迫过甚,以至于此刻一听到洛神提及,竟也差点相信了。 “阿弥,不要再胡闹了!走吧。这就随阿姊入宫!” 她沉下脸,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转身要唤跟随自己同来的宫卫。 洛神抬起手,从袖中露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一块绿玉雕成的小葫芦,口子用一根红色的丝绳吊着,坠在洛神的手指之下,微微晃动,月光之下,泛着盈盈的玉泽。 “阿姊,你瞧,这是何物?”洛神道。 高雍容转头,一看到她手中的那个玉坠,面色遽然一变,一把夺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厉声道:“登儿腰包上的坠子,怎会在你这里?” 洛神望着神色瞬间转为焦惶的高雍容,想起方才李协对自己说,大司马很早以前就在宫中安插好人,为的,就是防范今日之变。 箭离弦,便再不回头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那一缕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的心绪,慢慢地说:“阿姊,我说过的,郎君会接我走的。你不妨先回宫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 高雍容的面庞,在月光下看起来如同雪一般惨白。她睁着一双充满了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了洛神片刻,突然掉头,疾奔而去。 第140章 第 140 章 皇宫禁卫森严, 关卡重重,想将一个人带出去, 绝不容易。更不用说,那人还是皇帝。 但是人却竟就如此,真的从皇宫之中凭空消失了。 据宫人言,白天退朝之后, 小皇帝不愿去御书房读书,到了傍晚,趁着太后忙碌, 带了几个平日随行的宫人偷偷去林苑游玩,命不许告诉太后。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宫人自然不敢告发, 没想到入了林苑不久,人便不见了。 高雍容还没回到皇宫,半路之上,便遇到仓皇出宫寻她禀告消息的宫人, 确证了从洛神那里得来的话。 方才在白鹭洲上, 虽有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为证,她还是有些不信。 除了不信儿子能被人从防守森严的皇宫中劫走, 她更不信, 李穆竟能够抢在她的前面下手。 这半年多来,他人一直不在建康。 也就是说, 他至少要在前次北伐之前, 甚至, 更早之前,便已在皇宫之中埋下了监视的眼。 倘若他有心,以他今日之权臣地位,想做到这一点,自然不难。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毫无迹象之下发生的。何况这几年间,吸取了从前来自于萧道承的教训,她对宫中之人防备极严。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事先竟也浑然不觉。直到今天,她本想先行下手,才知道,已经被根本就不在建康的李穆给抢去了先机。 高雍容不寒而栗,又一阵急怒攻心,险些晕厥,定了定神,立刻赶往皇宫。 整个林苑的角角落落,包括皇宫里的每一座屋子,都被翻了个遍。全城也紧急关闭城门,连夜内外四处搜索。 但她的儿子,当今大虞的皇帝,却消失得无影无影。最后唯一查到的线索,便是天黑之后,曾有辆运送秽物的车子从皇宫侧门出去。 秽车虽通常只在早上收集出宫,但有时,傍晚也会出去一趟。宫卫见惯不怪,且因那恶臭,并未逐一开盖检查,放了出去。 而这一去,便再无车子回来的记录。最后只查到出了西门,不知所终。 高雍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便是如此被弄走,送出了城。 三天过去,搜索毫无进展。她的案头之上,不过只又多了一条绣着金龙的束带。 这日清晨,缭绕在白鹭洲畔的淡淡薄雾还未散尽,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洛神,带着同行之人,终于得以从被重重包围的白鹭洲的渡口离开,登上一条西去的快船。 高雍容带着身后几十名朝廷官员,立于岸边,盯着洛神,一言不发。 冯卫愁容满面,神色更是焦虑无比,追到船头之前,不死心地苦苦劝着:“夫人,就算朝廷和大司马意见相左,大司马有所不满,亦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听我一言,暂时留步,将陛下送回,再劝大司马归京,到时是战是和,再商议也是不晚……” 人人心里都清楚,李穆在这个当口,用这种方式强行接走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那些这几年间新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无不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侍中刘惠却很激动,夺步上前,高声说道:“冯公此言差矣!” “多年以来,征战不休,民众苦战已久,人心思定。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太后乃是出于体恤,顺应民心,这才有意罢战谈和,于国于民,无不利好!李大司马罔顾民心,欺国主年幼,仗位高权重,一心以战邀功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之事,简直目无纲纪,骇人听闻!” “试问,大司马此举,与当初的乱臣贼子许泌,又有何区别?” 立于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夫人难道忘记,你亦是高氏之女?高相公如今人虽不在朝廷,但高风亮节,何人敢忘?他若是得知大司马今日借势如此肆意妄为,又岂能坐视不管?”刘惠又道。 议论之声四起。众人冲着洛神背影,指指点点。 洛神停步,转身说道:“我父亲如今若在朝廷,诸公难道以为,他会无视鲜卑人对长安之公然挑衅,如在场诸公一般,欣然去和慕容替议什么和,讲什么南北治?” 她神色如常,但话里的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刘惠和身后那些大臣无不愣住,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指着洛神,颤巍巍骇然道:“我与你父从前也常相互往来,乃是见你长大的。你身为高氏女,闺仪阃则,含章发秀,一向为世人所范。今日大司马公然挑衅朝廷,你不加劝阻,一味盲从也就罢了,怎竟如此说话?” 这老大夫博综艺术,善属文赋,乃当世名士。那年许泌攻打建康,他随帝后逃亡曲阿,事后受惊过度,归来当即告老,这几年,本已不见他在朝廷露面了。 今日却也被高雍容请来。 除了要向自己施压,想来,她更是要用这种方式,叫天下人人都知,是李穆大逆不道,背叛朝廷在先。 洛神应道:“老世伯不问世事,名声垂范。侄女方才之言,怎敢针对世伯?” 十六岁嫁了李穆,流年弹指,光阴逼人,当日那个满心不甘,在新婚夜以刀向人的懵懵懂懂的女孩儿,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从出生之日起始,头上便被冠以一个南朝最高贵的姓氏的自己,竟会如此地和他们相对而立。 一尺之水,却如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巨鸿深渊,横亘在了她和建康这座皇城的中间。 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壮志满怀,亦非无能,却脱不开他与生俱来的姓氏和门第的那道枷锁,犹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后,非但壮志难酬,连母亲和她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也不知所终,意义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将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战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却要被当作人质押于京师。不从,便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如此一个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干,血脉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们不记李穆功劳便罢,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在朝为官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那个一脸痛心惊骇的老官的面上扫过,看向一张一张大臣的脸孔。 “容我猜一下,你们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来,养了无数的饕餮,个个高贵风雅,实则贪得无厌,即便已被喂得脑满肥肠,亦是不肯停下那张与民夺食的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不愿意吐出。他却叫你们吐出了吞入腹的东西,所以你们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压他的机会,便是明知与虎谋皮,你们也是不愿错过。” 她唇畔浮上一丝冷笑。 “在你们的眼中,长安算什么,洛阳算什么,在胡人铁蹄之下挣扎求生的那些北地遗民又算什么。和你们从嘴里吐出来的那点肥肉相比,这些全都不值一提。谁阻挡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乱臣贼子,你们便要除他而后快。” 四周阒然,冯卫渐渐面露羞惭之色,沉默不言。 “刘侍中,我猜得对不对?” 洛神看向刘惠。 刘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污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声:“你们既将乱臣贼子之名扣于我郎君头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们说道说道。你们不承认也罢。” 她盯着刘惠,讥道:“刘侍中,你号为征虏将军,但不知征过何方的虏,讨过何方的逆?若还要点脸面,我劝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后赐你一个曲阿将军的名号,倒还名副其实。” 这是暗讽当年建康难时,他不肯随高峤留下护城,以保护帝后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旧事了。 虽然气氛凝重,但站在冯卫身后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年随同高峤一道守卫过建康的,听洛神如此公然讥嘲刘惠,还是忍不住低声发笑。听到自己笑声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状。 “你……你……” 刘惠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这下涨得血红,抬手怒指着洛神,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全都退下去!” 一直沉着面孔的高雍容忽然开口。 刘惠狠狠瞪了洛神一言,在身边几人的扶持之下,怒气冲冲离去。 江畔码头,很快只剩下了洛神和高雍容两人。 洛神立于船头,高雍容立于江畔。 耳畔静悄悄的,只剩江水轻拍岸石发出的阵阵水声。 “阿弥,在我心里,从小到大,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一回,只要你愿意站回在我这一边,我便既往不咎。” 高雍容说道。 洛神注视着她。 “阿姊,从小到大,我亦一直将你当成亲阿姊。我知道你也不会全信慕容替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宁可与虎谋皮,也不愿李穆继续替大虞北伐,收回故土,完成这桩足以载入青史的伟业?” 高雍容避开了洛神的注目,蹙眉道:“你要理解我。这几年,他诚然对朝廷立了不小的功劳,但亦惹出了无数的麻烦。似方才刘惠那些人,我不能全然不顾他们的意思。这些,从前我都替他压了下来。如今再打北燕,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 洛神摇头。 “阿姊,都到了这一地步,你何必再和我说这些?李穆是带兵的人,能不能战,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方才我猜过了刘惠那些人的心思,此刻不妨也来猜猜阿姊的所想。” 她凝视着高雍容的眼睛。 “阿姊,你和刘惠那些人不同。他们是恨他夺了他们世代的享利。你却怕他夺了你权。怕世人眼中只有李穆,不见萧室,怕他功高盖主,取而代之。所以你宁可守这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也不愿他收复中原。” “哪怕他没有半分不臣之心,此前也未曾安插人手保我平安,任我留在这里为质,你也是容不下他的,是不是?” 高雍容面容一僵,咬牙道:“阿弥,比起大虞的江山和阿姊日后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出身低微,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为那个姓李的,弃高氏与大虞不顾?” 她加重语气:“我告诉你,李穆是没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你必会后悔!” 洛神微微一笑。 “我出生便冠以高姓,我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我更不会忘记,阿姊你从前对我的好。我本也不想如此,但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 “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复,我也必须要与他一道过完今日。这些年,为了这个朝廷,我和我的郎君,分别太久。我想他了,我知他也想我了。我要走了。” “你放心,等我离开之后,登儿会平安归来的,这一点,我必能向你保证。” 洛神朝僵立在岸边的高雍容郑重地行了最后一礼,随即命樊成开船,转身入了舱室,再无回头。 樊成令水手就位,船在一片初升的朝阳之中,沿江朝西,扬帆而去。 第141章 第 141 章 高雍容立在江畔, 目光盯着那艘越去越远的船,身影一动不动。 刘惠匆匆上来, 低声道:“太后,方才太后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连她都如此,李穆反心, 昭然若揭!!臣先前已是劝过太后多次,今日再冒死直言一句。自古,没有失位之臣, 只有失国之君!大虞倘若没了,我等做大臣的,只要换身官袍, 照样还能做官。但若真的到了那日,陛下将何去何从?太后又将何去何从?” 刘惠神色激动,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非臣借机以报私仇,而是李穆不除, 后患无穷!臣恳请太后, 再不可顾念亲情,为大虞之计, 当断则断, 如此方为大虞之幸,万民之幸!” “刘侍中有心了。我知道该如何处置。” 高洛神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转过脸, 两道视线仿佛越过了重重关山, 投向那遥远的西南方向, 盯着,看了很久。 “阿弥,你不从我言,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她的双目闪烁,嘴唇轻动,喃喃自语般地从嘴里冒出了如此一句话,随即撇下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的刘惠,转身,一步步地去了。 …… 远在千里之外,仇池国的世子侯离,这日正在自己豢养猛兽的兽园中观看驯师训兽,差强人意,在虎豹发出的阵阵吼声你,他不禁又想起当年自己曾遇到过的那只小白虎。 如此神兽,当日未能加以驯服为自己所用,至今想起,仍是一个遗憾。 他正暗中可惜,忽见一个手下匆匆上前,道大虞派的御前使者到来,代替当今皇帝安边抚民,命前去迎接,不禁一愣。 因了李穆的缘故,仇池早归向了大虞,纳表称臣,但并未派人去过建康。这几年,建康虽也有赏赐之物递下,但御前使者,也还是头回见到。 他的父王侯定这两年身体有些不妥,去年起,国中事务,慢慢交给他来处置。侯离问使者的身份,得知名叫姚襄,是个文官,不敢怠慢,换衣,带人匆匆前去相迎,将建康使者一行人接入城中,以臣下之礼自处。 姚襄对他一番勉励之后,命侯离屏退左右,这才取出一道圣旨,言李穆日前公然抗命,背叛朝廷,图谋作乱,他此行来到仇池,便是代替陛下与太后传令,命侯氏父子助力朝廷,拿下义成,事成之后,计功封赏。 侯离吃惊不已,这才明白了这个建康使者此行的目的。 仇池之所以归顺大虞朝廷,当初全是因了李穆的缘故。他对李穆,更是由衷钦佩,怎肯听从朝廷之命去攻打义成?当即拒绝,对方突然发难。 当侯定得知消息,拖着病体匆匆赶来之际,看到儿子已被一个面上带着疤痕的男子所擒,对方自称巴东太守荣康,奉朝廷之命,来此攻打义成,命仇池协力。 他的大军,已陈兵于仇池之外,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便能对仇池发动进攻。 …… 台城柳,秣陵树,朱雀桥,芳草渡,洛神生于斯,长于斯。 在她的记忆里,建康是如此美好的一座城池,和她更是有着割舍不断千丝万缕的情。 但也是到了今日,她方始知道,即便是这座城,当里面没有了最后一个叫心牵绊的人,离开之日来临,竟也是没有半分的留恋。 半个月后,船至江陵靠岸,岸边候着一队先行赶到的人马,领队的正是李协,快步迎来。 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洛神心知肚明,望向他身后那一干随众,知应是和他从都卫营里一道出来的,道谢。 李协恭敬地还礼:“夫人言重了,能为大司马和夫人效犬马之劳,乃我与弟兄们的福分。往后大司马在哪里,我们这些人便在哪里,誓死跟从。” 他去年娶了绿娘,当时还是洛神充当媒证。如今他出建康,绿娘自然也不可能再留那里了。洛神便问她的安置。 李协忙道:“有劳夫人记挂。内子先前已被安排悄悄去了义成。她有身孕了。如今人已到那那边,一切都好,正盼着夫人早些过去,日后好侍奉夫人。” 绿娘原来已经去了义成。洛神终于放下了心,又得知她已有了身孕,更是惊喜,忙向他贺喜。 李协眼底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请洛神上车,和樊成的人两方汇合,一行总共数百人,踏上了去往义成的道路。 建康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从江陵北上的这一日开始,路上便就安全了。 李穆如今应还在潼关一带,洛神不知他那里的形势和战况进展得如何了,但她知道,他必在牵挂着自己的安危。她急着想要到达,把自己已经平安的消息传送给他,好叫他能够彻底放下一切的后顾之忧,放手去做他要做的事。 还有阿家、阿停、沈氏她们,也都在义成,等着她的到来。她已好几年,没有见到她们的面了。 那座城池,更是承载了关于她和李穆在一起时的无数的回忆。 一别便是数年,不知刺史府后院里那座石亭旁的黄竹,竿竿依旧否?夏日黄昏她帮李穆冲过凉的井,水清冽依旧否?窗前她种下的那一片花,又盛开依旧否? 她归心似箭,连做梦都想快些赶到义成,又何惧行路辛劳,晓行夜宿,一路北上,到了八月底,终于渐渐接近义成。 这日晌午,行到一座山梁脚下,头顶日头正当火辣,洛神见众人辛劳,便叫大伙稍作歇息。 水路加上陆路,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里距离义成,终于只剩不到数百里的地了。 翻过这道山梁,三四天内,应当就能抵达。 一路辗转到此,洛神本已很是疲累,但想到很快就能到了,精神又倍加振奋。坐在山脚下的一片树荫里,喝了几口侍女递来的水,眺望远方之际,方才被派去翻山探路的士兵已是纵马疾驰归来,喊道:“山那边有大队的军队,正往义成方向而去!” 这几年,这一带原本活动着的所有势力都已被李穆清扫干净。义成有一支大约两万人的日常驻军,由郭詹和戴渊留守。这里离义成,不算很远。 洛神的第一反应,军队应当是义成守军。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事情仿佛没那么简单。 李协樊成向那士兵问了几句话,李协翻身上马,带了几个人,迅速朝着山梁而去,樊成则将所有的士兵集结到了洛神的周围,神色异常凝重。 洛神问他:“军队不是我们的人?” “看样子似乎不是。但方才隔得远,瞧得也不太清楚。夫人先莫担心。李都卫已去探查,等他回来,便知详情。” 洛神心口咯噔跳了一下。 倘若山梁那边此刻正发往义成的那支军队不是自己人,又会是谁?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离开白鹭洲时,堂姐高雍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 她对自己说,李穆是没有明日的。倘若她走了,她必会后悔。 那时她对那句话,并未多加留意。 但是就在此刻,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浓重的不祥之感。 …… 李协回来的时候,抓了一个脱队的斥候。 从对方的口中,洛神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那支军队发自西南的巴东,由太守荣康亲自率领,兵马五万,一路急行,目标是袭取义成。 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仇池也已被控制了。 以两万对五万,再加上仇池从侧助力,义成如何应对? 她爬上山梁,入目所见的景象,叫她心惊肉跳。 就在山梁的另一侧,那片广袤无垠的旷野里,满坑满谷,被一支庞大的军队所充斥。军队宛如密密麻麻的蚁群,正朝着义成的方向而去。远处,尘土飞扬,隐隐有野兽的咆哮之声随风入耳。 那是来自仇池的兽军兵团。 义成已经不能去了。 几人很快商议完毕。 李协即刻赶往义成传送消息,同时派人奔赴长安,叫长安发兵,驰援义成。 洛神则暂时停留在原地。樊成寻了一处隐蔽的藏身之所,建了个临时的宿营之地,一行人暂时落脚下来。 三天之后,派去义成方向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荣康的军队已经开到了义成之外,展开了猛烈的攻城。 这几年间,为方便长安和义成之间互通,更为保证长安能在最快的时效里收到来自义成的任何消息,李穆在连通两地的那条军道之上,每隔五十里,便设一个驿点。 信使五十里更换一次马匹,日夜兼程,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送,两天之内,就能抵达长安。 李穆在长安驻有重兵,洛神相信,高桓和孙放之在得知义成被攻击的消息之后,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组织驰援。 快则七八天,慢则十天。十天之内,援军一定能够到来。 以义成城墙的高大坚固,加上城内那两万训练有素的守军,洛神相信,即便四面被围,守军坚持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应该不是问题。 她在焦虑和期盼中,日夜等待着来自长安的回复。 几天之后,消息终于送了回来。但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洛神原本的想象。 就在慕容替向南朝发去囯书求和的同时,北燕也丝毫没有停止对潼关的进攻。慕容替亲自出征,倾举国之兵,二十多万人马,全力西进。 李穆军队如今就在潼关一带,鏖战北燕大军,短期之内,必无法脱身。 而自己的长兄高胤,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领着军队发往长安,不但已经截断义成和长安之间的军道,据说他此行,还奉朝廷之命,接替李穆的长安刺史之位,要接管长安。 这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消息,令洛神彻底震惊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高家之人,竟会如此地卷入了这场原本发生在皇室、李穆和慕容替之间的纷争里。 至此,她也终于明白了高雍容的全部计划。 将自己扣在建康为质,与此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派荣康袭击义成,派高氏军队去占领长安。 义成是李穆的发起之地,长安更是保证李穆军队获得粮草供应的后方基地。 倘若高雍容的计划能够成功,这对正与北燕鏖战的李穆大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原来,之前对自己的发难,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这一连串的闪电用兵,才是她在背后射向李穆的真正的利箭。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那日离开之时,高雍容对自己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堂姐的底线。 再也没有丝毫的怀疑——显然,在自己的堂姐和北燕皇帝慕容替的中间,除了所谓的停战议和,两人必已达成了某种私下的,不为人知的默契。 长安也即将面临危机。显然,已不可能再指望那边能发兵救援义成了。 她该怎么办? 她浑身冰冷,人几乎站立不住,慢慢地坐了下去。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住了。 樊成带着几百士兵,站在她的面前,神色异常凝重。 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石像,只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如潮水般鼓涨,冲刷着她的耳鼓,轰轰地响,整个人不住地冒着冷汗,很快,汗水便将衣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之上。 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冷颤。突然之间,眼前浮现出了一样东西。 她想了起来。 那年父亲离开的前夜,曾给自己留下的那只小盒子!这几年,她一直妥善保管着,这次离开建康,更是随身携带。 她猛地站了起来,奔向那座自己临时过夜的帐篷,冲了进去,打开箱子,迅速地拨开衣物,很快便找到了那只小匣。 她拿起一旁的钥匙,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那把小锁的锁孔之中,一扭。 伴着轻微的“咔嗒”一声,锁开了。 洛神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手心湿透,汗水更是从她额头滚滚而下,迷住了她的眼睛。 她抬袖,飞快地擦去汗水,打开盒子,赫然看到里面置了一枚虎符。 虎符之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 两样东西,便如此静静地躺在匣子里。仿佛很早之前,就已经在等着她的开启了。 第142章 第 142 章 这是高峤留给洛神的一封信。 他说的第一句话, 便是但愿这封信,能一直封存不启。因一旦启封, 则必是朝廷发生了他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接着又说,他以弱冠不到之年,掌高氏家主之位,官居高位, 事朝廷半生,知门阀之蠹弊,皇室之褊狭, 庶民之多艰,当年北伐失败,除自身能力所限之外, 身后掣肘,也未尝不是羁绊。 高峤对女儿说,阿耶对朝廷,并非无尤无怨, 亦不是没有身体力行, 但所能做的,却极是有限。身为高氏家主, 在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和与皇室、门阀之间世代耕滋, 根深蒂固的利害攸关面前,他欲做能吏, 乏有魄力, 欲做循吏, 又有负苍生和天下。为官二十余载,内外交困,形同煎熬。以他自评,便是志高力绌,一事无成。而放眼南朝,过江名士多于鲫,能安天下者,却未见一人,直到得见李穆,如见这微世之下,一点火光。 君臣相安,国得以起死回生,民得以安家服业,这便是他的希冀。 故哪怕明知朝廷已是沉疴难起,他也依旧希望他看重的李穆,能与自己扶持了半生的这个朝廷,各退一步。 但他又怎不知,世间本就难得两全之法?自己如此希冀,何等渺茫。 高峤说,日后,倘若李穆并未做出恃功希图移鼎之举,而高后却因私心阻挠北伐,乃至图谋加害李穆,便是他绝难容忍之事。而两方对立,必会将她牵涉其中,也将会是她的一道难关。 所以他将这最后决定权,交给洛神。 因他相信自己的女儿。不会因李穆是她丈夫,或高后冠有和她相同姓氏而以私心断事,有所偏颇。 高峤对女儿说,他给她留了些准备。 第一便是陆柬之。他那里,以地方郡兵的名义,替自己养着一支完全效忠的军队。将士除了部分陆氏旧军之外,其余全部都是当年跟从自己曾经北伐的家兵和他们的子弟,无不骁勇善战,是为精兵。三年前起,奉了自己的命,聚于陆柬之的手下。 他之所以要暗中保有如此一支完全脱离于广陵军的军队,目的便是以防不测。只要接到她的消息,陆柬之随时便会集合军队,为她所用。 他给洛神留下的另一样东西,是匣中那枚双爿合一的虎符。 高氏每一代的家主,各自都拥有一枚用以标信身份、调令军队的虎符,军士熟知,见虎符如见家主,而家主死后,虎符便随葬主人。 匣中的虎符,便是代表高峤身为高氏家主的印信。 高峤说,高氏与皇室参差关联,他将自己的虎符留给她,只是为防万一的考虑。从前他在离开之前,曾私召高胤,道日后若见虎符,如见本人,持符人的所言,便是自己之命,命高胤必须遵照。高胤当时慨然允诺,料他不会食言。 父亲在信末说,今日之乱,究其根源,早有端倪,错全在他。但愿信中所留,能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当初为自己强留李穆扶持南朝的而做的一点弥补。 最后他叮嘱女儿,无论出了何事,行事,务必要以自己安全为第一考虑。 洛神心跳得飞快,双手抖得厉害,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陆柬之会在去年向朝廷上表,自求西陵太守一职。 西陵位于江北,地处江夏和江陵之间,并非要冲之地,只是一个普通的中等郡县而已。当时他孝期一满,冯卫便亲自举荐,想重用他。没想到他却自求去做西陵太守,叫满朝之人迷糊不已。当时冯卫还劝了他一阵子,道以他的才名,去那里做个太守,实在大材小用。陆柬之却以自己早年游历经过西陵,喜爱那里山水风光为由,请求朝廷批准。冯卫见他去意坚决,疑心他还没有从当初被李穆打击的阴影里走出来,如今若同朝为官,未免尴尬,这才一心求个外放的闲职。虽然心中觉得可惜,但也很是理解。于是陆柬之便去了那里做官,成了默默无闻的一个江北太守。 她之前的想法和冯卫大同小异,想他或许是这几年因为经历太多的波折,心灰意冷,这才挂个闲职,寄情山水而已。 直到这一刻,看了父亲的信,她才明白了陆柬之去做这西陵太守的深意。想必也是父亲当初对他的授意。除了可以养兵,更重要的是,西陵的位置,恰位于江北中段。无论是往建康,还是去李穆势力所在的义成一带,都很是便利。 她看着父亲留给自己的信和虎符,想起他在离家那夜召自己去书房,父女最后见面的情景,如今也不知人在何方,眼睛一阵发酸。 她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定下心神,立刻取出笔墨,写了一封信,唤入樊成,吩咐了一番。 她命他即刻亲自去往西陵,务必要将自己的信,当面送到陆柬之的手上,请他火速发兵来此,驰援义成。 樊成知事态紧急,半刻也不容耽误,权衡之下,只能应命,只带几人同行,方便路上行事,将其余人全部留给洛神,事情交代给副手杨继,要他一定保护好洛神,随即离去。 从这里到西陵,倘若兼程赶路,快则四五日,慢的话,六七天内,他那一行人,应该就能抵达。 樊成走后,洛神让杨继选了几个善于应变的手下,扮作巴东士兵模样,叫几人伺机靠近义成,想办法给李协他们传送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以鼓舞军心。 洛神知道,在救兵到来之前,她能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她便是继续留在这里等着,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她让随同自己从建康一道出来的阿菊和侍女们继续待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留一部分士兵保护她们,等着陆柬之的援兵到来,自己在第二天的清早,朝着长安方向而去。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心情,是何等的焦虑和绝望。 义成还被荣康的军队包围着,而自己一向敬重的长兄,竟也与她的丈夫为敌了。 哪怕他带着圣旨而来,留在长安的守军,也不可能俯首贴耳地将长安交出来的。 先不论这场夺城之战是否真的已经爆发,洛神最担心的,还是高胤即便陈兵城外,哪怕不攻城,长安的粮道必也会被断掉。 而一旦失去了稳定的粮草供应,如今还远在关外的李穆和他的大军,将如同被人掐断命脉。 当年父亲二次北伐之所以失利,一个致命的原因,便是后方粮草无以为继,大军无力维持,这才败退而归。 而这一次,洛神知道,李穆面临的境况,更是远远凶险于当年北伐的父亲。 当年父亲北伐,他们只要他失败而归便就心满意足愿意罢手。不管心底如何诽谤,至少表面还是可以讲和通好、相安无事。 但是到了李穆北伐,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也只有在李穆的身上,从这个皇朝诞生之日起,便如疖疮毒瘤般如影随形的存在于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天然仇恨和对立,才能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在南朝,有多少人爱戴他们的大司马,便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他得到的爱戴每增添一分,那些在背地里刺向他的带着恐惧和恨的刀剑,便也锋利一分。 高胤或许和别人有所不同。但他身为高氏家主,倘若不尽快向他解释清楚这一切,仅仅只从自己离开建康的方式来看,他便确实没有理由不把李穆当作叛臣看待,更不可能让他为了李穆,而带着整个高氏家族背叛南朝。 洛神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到长安。 当大兄知道了当朝太后和慕容替暗中的交易,知道就在他奉命去接管长安的同时,义成还深陷围城的消息之后,她不信,他依然还会无动于衷地奉着高雍容的命令要来接管长安,要断李穆的粮道! 她在新领队杨继的带领之下,绕开了附近可能遭遇荣康军队的道路,取野径迂回北行,走了三天,终于走出去百余里地,将巴东人的营地抛在了身后。 就在洛神以为可以稍稍松一口气,接下来能考虑改走更快的那条旧道之时,第三天的傍晚,一行人翻过一道岗坡,突然看到对面行来一队运送军粮的巴东士兵。 遭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一行人立刻躲避。但还是迟了一步,对方看到了他们,呼叫着,追赶上来。 这些保护洛神的卫兵,即按照预先定好的应对,迅速兵分两路,一路吸引身后追兵的注意力,另一路借地势的遮掩护着洛神反方向而去,终于摆脱追兵。当夜,双方以路上所留的暗记再次碰头,汇合之后,第二天的清早,天还没亮,便继续匆匆北上。 但坏运一旦开了头,便似乎不会轻易打住。 中午时分,就在他们的身后,忽然又出现了一群追兵,数量看起来,远远超过昨天的那群士兵。 很明显,这一次赶上来的追兵,并非偶遇,而是有意为之。 追兵不但紧追不舍,还动用了兽兵,发自虎豹的咆哮之声,越逼越近。 从数日前决定去往长安时,她便和身边的卫兵一样改为骑马了。 她的骑术算不上有多精妙,但驾驭身下的这匹马,原本绰绰有余。 但今日,坐骑显然是被身后那此起彼伏的虎豹吼叫之声给惊住,跑着跑着,速度越来越慢,眼看虎豹追了上来,杨继当机立断,带领众人护着洛神,转向侧旁的山林。 这群追兵,是荣康亲自出动追赶上来的。 昨日从下头得报消息之后,他疑心这一行去往长安之人就是洛神。城池一时也攻不下,索性下令暂时围城,停止进攻,命来自仇池的驯兽人驱赶虎豹,和自己一道连夜追赶。方才渐渐逼近,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果然便有洛神,欣喜若狂,催动人马,愈发狂追不舍。 在野兽的包围夹攻之下,最后终于将那一行人逼到了一处崖坡之上。 驱兽人赶着虎豹,将山头包围。 杨继带领卫兵,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崖坡的尽头。 两道断崖相对,中间隔着数丈之远,身后便是崖坡。断崖之间,一口涧潭。一时之间,再无路可退。 杨继利用岩石掩护,组织卫兵,用箭阵阻挡追兵的快速靠近。 山风阵阵,吹得洛神衣袂狂舞,几乎站不稳脚。 身处两道断崖之间,人力绝无可能越过,几十只野兽,将三面团团包围,荣康越逼越近,正亲自指挥士兵上来,身后又无路可去,她竟也没有恐惧,只取出藏于身上的那只装有虎符的囊袋,递给护在身边的杨继,说道:“杨将军,你不必管我了。你若能冲得出去,务必离开,尽快赶到长安,将这东西送到我大兄手上。告诉他义成和我的情况,说是我父亲的命令,叫他立刻退兵!” 杨继看了眼下头越逼越近的追兵和那群在附近山坡徘徊,若不是被驱兽人压制着,迫不及待似要随时冲上来展开撕咬的兽群,沉声道:“夫人请将东西收好!我们这些兄弟,当中没有一个是怕死的。方才我是特意将人引入山林。我叫兄弟们这就放火烧山,等逼退兽群,烟雾起来,他们掩护,我必会带着夫人离开这里!” 洛神望着面前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心中感动不已,将那只装了虎符的口袋重新牢牢系回在身上,点头:“好!我信你们!你们自己也要小心!” 荣康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心仪的那个高氏女,就在不远之外的山头之上,想到得手之后的情景,止不住一阵心旌动摇。 他又岂会看不出杨继的意图,却不敢让士兵放箭阻挡,唯恐误伤到了洛神,怕大火真的烧起来,仗着人多,立刻命士兵强行攻上,喊道:“全都给我冲上去!不许伤了那女子,我要活的!谁抓住了她,我封他一等军功,赐官得爵,赏金一万!” 重赏之下,士兵不顾一切,朝着山头冲了上来。喊杀之声,夹杂着群兽发出的阵阵吼声,惊心动魄。 杨继吼道:“放火!” 卫兵得令,正要行动,突然,一道虎啸之声,从对面那道断崖的林子里头,传了出来。 这虎啸之声,深沉浑厚,充满了凛然的威严,声浪在岗岳间回响,犹如撼地摇天,经久不息,顷刻之间,压倒了周围的一切嘈杂之声。 方才还在吼叫示威的群兽,突然安静了下来。正疯狂涌上山头的士兵,也被突如其来的虎啸之声给震慑住了,纷纷停下,看向对面的那片山林。 一阵大风刮过,周围树木簌簌作响。 虎啸之声,仿佛就发自身后的不远之处,震得洛神胸间一阵血气翻涌。 伴着耳畔余音未绝的啸声,她猛地回头,看见一道白色的巨大身影,从对面那道断崖的林子里跃了出来。 那是一只成年白虎,身体庞大,身姿异常矫健,只见它沿着陡峭的嶙峋山壁腾挪了几次,看向这头,纵身猛地一跳,身影犹如一道白色闪电,竟从对面崖头,径直跃过了数丈宽的山涧,“啪嗒”一声,稳稳落到这边,立足在一块高高凸于山崖的巨大岩石之上。 白虎居高临下,威风凛凛,迎着山风,冲着脚下的群兽,又发出了一道长长的咆哮之声,啸声狂野,充满了勃发的怒气。 回声阵阵,再次响荡在岗岳之间。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方才还蠢蠢欲动等着撕咬的兽群虎豹,在这只犹如从天而降的充满了王者之气的白虎的威慑之下,竟慢慢矮下身子,做俯首帖耳状,眼睛里放出恐惧的光,发出一阵示弱般的呜呜之声。 距离实在太过近了。 洛神起先也是恐惧不已,被如临大敌的护卫们挡在身后,慢慢地往后退去。 她睁大眼睛,望着高高立在巨岩之上的白虎,目光落到它脖颈上的那圈黑色毛发上时,视线定住,突然,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认了出来,眼前这只威猛无比的大虎,就是从前那只曾和她有过一段旧缘的小白虎。 她不会认错的。就是不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眼前这只正当壮年的成年公虎,它还认不认得自己了。 “小乖乖!” 洛神脱口唤出从前曾叫过它的那个名字。 第143章 第 143 章 白虎听到了她的声音, 转脸朝向她。体型硕大,脖颈粗壮, 蹲在巨岩之上,肩胛向两侧打开,犹如两排铁扇,四爪更是锋利如钩, 爪头之上,还带了些没有舔舐干净的来自猎物的残余血迹。 它脑门宽广,有着一张端正而威严的脸孔, 一双棕黄色的带了点三角形的虎眼,一副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似乎片刻之前,它是从睡梦里被对面发出的这些响动给惊醒, 很是不快,这才如此现身露面。 但,眼前的这只白虎,除了依旧圆溜溜的脑袋和脖颈上的圈毛之外, 它和洛神记忆里的那头带了点可怜巴巴的等着自己去救护的小老虎的模样, 已是完全不同了。 它强壮、威严、残暴,从那双虎眼到身后铁鞭似的尾巴, 浑身上下, 充满了威慑的力量,仿佛随时就要扑过去, 用它的獠牙和利爪, 将眼前猎物给撕扯得粉碎! 洛神才唤它出声, 见它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了,心里一下又感到忐忑。 虽然它小时很有灵性,和自己也极是亲近,但中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方才若不是它那一身罕见的毛发,恐怕就连自己也不敢认它了。毕竟是野畜,又在山林多年,它怎可能还记得自己? 她那脱口一声,本是发自惊喜,但若因此惹来它的攻击,如此情形之下,岂不是雪上加霜,在给杨继他们招麻烦? 后悔也是晚了。 她再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尽量保持着镇定,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面那头正看着自己的大白虎,脸上露出微笑。 白虎用它那双阴冷的棕黄色眼睛盯着她,片刻后,脑袋忽然歪了歪,抬起爪子,迟疑了下,似乎想从岩石上跃下来。 杨继整个人绷得紧紧,双眼盯着面前这头似乎就要有所行动的猛虎,立刻用手势和唇语,向自己的同伴做了个慢慢后退的动作。 荣康对着这头自己生平未曾见过的白虎,方才那阵错愕过去,便被它那一身罕见的美丽皮毛给吸引住了,心里暗呼好运。没想到今天不但能得美人,还附带一张如此珍贵的皮毛。立刻悄悄举起大弓,搭箭,拉满,瞄准它的眼睛,射出了箭。 箭簇朝着白虎流星般地飞去,箭头和空气摩擦,发出轻微的呜呜之声。 “小心!” 它歪脑袋的动作,让洛神顿时熟悉感满满,看到箭向它射来,下意识地又呼了一声。 白虎双耳微微一动,猛地转头,喉咙下低低地咆哮了一声,虎视眈眈地盯着荣康,躯体下蹲,强劲的两条后腿猛地一蹬,一下就从岩石上高高跃起,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到了距离荣康不过数丈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冲着手里还握着弓箭的荣康吼了一声,扑了上去。 荣康一箭射空,几乎眨眼之间,见这头猛虎竟就蹿到了自己的面前,朝着自己扑来,吃了一惊。但毕竟是带兵的人,也未如何失态,心里还想着取它皮毛完整,只迅速地退到士兵身后,命驱兽师驱着群兽将它困住活捉。 驱兽师不敢不从,鼓哨发号施令。虎豹却一改平日凶悍,畏畏缩缩,起先只是围着白虎打转,不敢靠近,直到驱兽师用平日驯兽用的特制勾鞭抽打,又发出尖锐凄厉的哨令,几个虎豹在强驱之下,终于团团朝着白虎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白虎怒吼一声,不退反进,扑向那几头蹿来的虎豹,一爪下去,伴着嚎叫,最前的那只斑斓虎,从脖颈到一侧肚腹的皮肉便被撕裂,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肠子掉地。 几乎同一时刻,另只斑斓虎从后扑上,张嘴要咬白虎脖子,白虎回头,一跃,一抓,獠牙毕露,快如闪电,“喀嚓”一声,一口咬断了它的脖脊。斑斓虎瘫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之声。那第三只一道攻击的豹子,高高跃起,扑了上来,被白虎一爪子拍开,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没起来,又被扑上的白虎一口咬住了臀部,鲜血淋漓,一阵撕咬之后,终于奋力从白虎的利齿中挣扎着逃了出来,惊恐地呜呜而鸣,夹着不停滴血的尾巴,一瘸一拐地逃走。 “嗷呜——” 白虎的嘴角和爪子上沾满鲜血,后颈毛发,根根怒张,虎目圆睁,冲着面前的兽群,怒吼一声,虎豹皆后缩,瑟瑟发抖,再不敢上来。 驱兽师面露焦色,一边后退,一边不停地挥鞭鼓哨。 白虎一个蹿跃,扑向那人,在他转身逃走之际,从后将人扑倒,张开血盆大口,一下便咬断脖颈。 虎豹皆受这驱兽师的号令,人突然被白虎咬死,如同失去枷锁,有受血腥气味吸引,扑上来团团围着那几只死兽啖肉的,有野性毕露,掉头跟着白虎,转头去攻击荣康士兵的。 一时间,草叶乱舞,尘土飞扬,士兵大声呼喝,或胡乱向着兽群射箭,或自顾掉头逃跑,场面大乱。 荣康这才变了脸色,急忙号令弓箭手列阵发箭,却已是迟了,群兽跟着白虎,狂性大发,冲入了人群,见人便疯狂撕咬,士兵如何抵挡得住,竞相夺路而逃,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白虎目射凶光,和几只随来的虎豹,扑向掉头逃跑的荣康,身形迅如闪电,一个纵跃,便扑到了他的身后。 荣康听到身后传来士兵发出的惨叫之声,知正被虎豹攻击,又感到自己脑后一阵腥风,瞬间寒毛倒立,也顾不上别的了,慌忙就地打滚,这才堪堪避过了来自身后的致命一抓。但却还是迟了半分,肩膀一阵剧痛,竟被白虎的一只爪钩生生给撕下了一大块的皮肉,顿时鲜血淋漓。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不敢再留,忍痛在聚来的士兵的保护之下,从地上爬起,仓皇撤退。 白虎向着山坡那些作鸟兽散的人,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虎啸。 这是胜利的,充满了示威的犹如王者的咆哮之声。周围虎豹仿佛受了它的感召,一起应和。 一时之间,山谷之中,啸声此起彼伏,汇在一起,震撼涧谷,岩上簌簌落土,惊出林间无数飞鸟,宛若乌云般,黑压压地盘旋在半空,遮天蔽日。 洛神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那震荡耳鼓的长啸声中,突然,她感到脚下那片泥地微微一动,还没反应过来,那片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地,竟坍塌了下去。 她站立不稳,身子跟着往后倒去,收不住势。惊叫了一声,整个人便沿着道旁的斜坡,滚了下去,身下一空,人笔直地从数丈高的崖头坠落,一下坠入了涧底的那口水潭之中。 天旋地转,冰凉的,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无孔不入,霎那之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在这个幽暗而无声的陌生世界里,她不停地、慢慢地下坠之时,突然之间,脑海里似有一点灵光闪过。 如同此刻这般的情景,如此的熟悉,她从前在哪里,仿佛曾经经历过似的。 仿佛置身于一个旧日的梦境,记忆开始朝她涌了过来,瞬间,充满了她的灵台。 刚落水时的惊恐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停止了挣扎,整个人漂在水中,悠悠荡荡,长发和身上的衣裙散开,如片片美丽的水藻。 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似梦非梦的一幕。 月光之下,江潮翻涌,她看到一个女子,在身后一群穷凶恶极的人的追赶之下,涉水而下,一步一步,迎着向她卷来的浪潮,走入江中。 她的背影是如此渺小,却又义无反顾,不曾回头。 一个浪潮打来,吞噬了那个女子。 犹如一粒尘埃,她便如此消失,仿佛化为了潮水打出的那一片白色泡沫,无影无踪,人世之间,不曾留下半点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悲伤、痛苦,浓得化不去的自责和绝望,铺天盖地,将洛神整个人,紧紧地攫住了。 雪泥鸿爪,浮光掠影,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片片闪现。 她又看到了那女子。这一回,她身穿嫁衣,美丽无比,在喜烛跳跃的火光之中,和她的新郎,相对立于帐前。 她的新郎,是如此的英俊和伟岸。曾将军百战,血铸铁衣,但在她的面前,这一夜,百炼钢亦化为了绕指柔。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和欣喜。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端了一只酒盏。 她将那盏递给了她的新郎。说,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他含笑接过,将那一盏她递来的泛着醉人芬芳的醴浆,饮入了腹中。 画面一转。 洛神又看到自己被李穆压在了身下。 他满脸的鲜血。那血,从他的口鼻和耳中不停地涌出,甚至从他的眼里坠落,滴滴溅到她的一张娇颜之上。 他盯着她的两道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含着血的,充满了痛楚和恨意的目光。 他那双曾斩敌无数的大手,就停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只要他发力,稍稍发一点力,她那段美丽的、柔弱的脖颈,便将轻而易举地折于他的指掌之下。 那双手,始终就停在她的颈项之上,终究却不曾发力。而他的脸,慢慢地,压在了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变得冰冷而僵硬。 他便如此,死在了她的身上。 倘若他还活着,这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了。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她想道,问着自己。 …… 洛神耗尽了肺里的最后一缕空气,胸中爆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涌来,将她冲了出去。 她宛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这困住她的漆黑无边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地飘荡着。 就在这一个瞬间,她记了起来。 什么都记了起来。 暮春花月,春江潮水。 那个在身后追兵的狂叫声中怀着无限绝望和悲伤,沉入了江中的女子! 她不想死。 这一辈子,她更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活着去见她的郎君,那个娶了她的名叫李穆的男子! 她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求生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如烈火般,将她整个人瞬间焚燃。 洛神猛地睁开眼睛,仰头,竭力地寻找着头顶那片晃晃荡荡的朦胧的光影。 她知道,那里就是生的希望。 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她漂在水中,凭着自己的本能,努力地向着那片光影靠去之时,感到自己的头发和衣领,忽然被什么叼住了似的,带着她,加速往上而去。 终于,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水面。 渴盼中的新鲜的空气,一下涌入了她的口鼻。 她湿漉漉地趴在岸边的石块之上,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不停地流泪。 她脑海里的那些浮光掠影,似乎都是梦,清晰的,一个关于她和李穆的从前的梦。 但在洛神的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梦,真的不会只是一个梦。 那一切,都是真的。 在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也做过一次李穆的新妇。 如今她明白了,这一辈子,为何当初,李穆一意孤行,哪怕千夫所指,也一定要娶她为妻。 为何那一夜,在京口金山观潮之时,他对她说,他日后要做一件事,到了那一日,天下或许都将与他为敌。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她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不喜建康。 对于他来说,多少的红尘紫陌,富贵堂皇,不过也就是一座曾经埋葬了他和他那万丈雄心的坟茔而已。 他的一切,都断送在了那杯新婚之夜的合卺酒中。 而那杯酒,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 他对她,却不曾有过半分的报复和伤害,从前如此。这一辈子,更是如此。 压下了血仇,磨平了锋芒,默默隐忍,步步退让。他为了她,对萧室俯首称臣。 但是那些人,曾和她一道给他送出那杯鸩酒的人,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只要他愿意,他本完全可以呼风唤雨,无所顾忌。这个南朝,乃至这个天下,又有谁,能阻挡他登顶的脚步? 只因幼时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施恩,竟叫他两辈子,付出如此的代价。 洛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何幸之深,竟能获得一个男子如此的对待。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幻影里的那个她,死前曾如此自问。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 洛神趴在岸边,在那袭来的阵阵锥心般的痛苦之中,痛哭不停。忽然感到脸庞一阵湿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舔着她。 她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看见那只白虎毛发湿漉漉地蹲在她的脚边,伸出舌头,正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湿泪。虎目之中,不见戾气,只有温顺。 一定是太过想见到他的面了。 就在这一刻,她竟仿佛也在它望着自己的那双虎目之中,捕捉到了一点如同李穆似的感觉。 她没有恐惧,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只和自己若有奇缘的的白虎,再一次,泪流满面。 “夫人,你可还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些试探意味的呼唤之声。 洛神停止了哭泣,转头,看见不远之外,杨继和他的手下之人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他们身上也都湿漉漉的,衣角还在滴水,方才想必全都下水在搜寻自己。 杨继小心翼翼地看着痛哭的女主人和方才第一个将她从水里找到,又叼她上岸的白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洛神闭了闭目,摸向自己的腰间,确认那虎符还在,抬手拭去脸上的水珠和泪,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道:“我无事。这就动身,我要尽快到长安!” 第144章 第 144 章 深夜, 高雍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梦见了萧道承的那张脸。目光怨咒地盯着自己, 形容异常恐怖,犹如厉鬼的模样。 她一下坐了起来,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空空荡荡。 她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再也无法入眠,起身从一只密匣里, 取出了一封信,再次看了一遍。 这封信出自如今的北燕皇帝慕容替。数月之前,早在那封囯书之前, 就已被秘密送到了她的手上。 慕容替的信言简意赅,不过三句话。 第一句说,自己无意与南朝为敌。只要南朝不兴北伐,不夺燕地, 他便愿意和南朝休兵议和, 互通交情。 第二句说,放眼南朝, 历来主张引兵北伐者, 背后无不另有深意,立威是其中目的之一。李穆北伐, 意图恐怕远远不止立威。 第三句说, 南人得洛阳, 萧室失天下。孰轻孰重,请太后斟酌。 高雍容盯着密信,出神了片刻,独自转入后殿,推门入内,停在了一样蒙着锦缎的物件之前,慢慢伸手,指头攥住那幅锦缎,蓦然一把扯落。 布下的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一块石头,却又不是普通的石头。 百官,后宫,乃至民众,全都对它顶礼膜拜过。 她的视线,落在那片传得人尽皆知的看起来犹如铭文的印记之上,耳畔仿佛再次响起刘惠的话语之声,唇慢慢地抿紧,眼底掠过一片暗影。 “速召大将军高允入建康。急事召见!” 从殿中出来的时候,她对宫人发了一道命令。 …… 高允解甲一年多来,一直居于他那座位于位于吴兴的庄园之中,终日与当地名士饮酒谈玄。两地相距不是很远,他收到上命,即刻动身,快马加鞭,不过数日,便回了建康,入宫觐见。 当得知高雍容召回自己的目的,是要他火速赶往长安,监军高胤,必要之时,要他召旧部取代高胤,以尽快拿下长安之后,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恐怕要叫太后失望了。我当初辞官之时,便拟今后再不过问朝事。此事于我,恐怕有些不便。” 高雍容道:“叔父当初心灰意冷辞官之时,侄女便异常惋惜。叔父正当壮年,放眼朝廷,家世、资历,军功,何人能超?正是大有作为之际,却如此黯然收场。侄女当时极想挽留叔父。奈何朝廷被李穆把持,陛下形如傀儡,侄女知叔父便是继续留在朝廷,亦难免要被排挤,无奈任由叔父离去。” 高允神色微动,喟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这些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你既召我来了,我便问一声,阿弥当日出京,到底怎生一回事?” “侄女正要向叔父禀明。叔父也知,这几年,并非我强留阿弥于建康,而是朝廷惯例,人人如此。李穆倘若事出有因要接走阿弥,只要向我道明,我难道不通人情,强行扣留阿弥不成?他竟做出挟持陛下的威胁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眼里可还有朝廷?可怜皇室本就不振,如今世家亦没落,他却凶焰大炽,连叔父也被他逼走了。侄女孤儿寡母,无人能靠,又能如何?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肆意妄为……” 说到伤心之处,她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高允本就脾气火爆,加上从李穆当初强娶洛神开始,对他的偏见就一直未消,只不过后来因了高峤之故才忍了下去而已。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他是觉得差不多了,当真想要谋朝篡位,行许泌当初之事了?” 高雍容拭泪:“前次燕国遣使送来囯书,叔父虽不在朝廷了,但因事关重大,侄女当时也给叔父去了消息。侄女知叔父不信慕容替,不赞成此事。但朝廷官员当时异口同声,道我大虞苦战已久,民急需休养生息,如此机会,不可轻易错失。侄女一时没了主意,尚在犹豫之时,那李穆竟又擅作主张,连建康都不同,带兵便侵燕国。他如此行径,要置朝廷于何地?南朝臣民,知大司马,而不知陛下,登儿就只差让出皇位了。” 高允冷冷地道:“当初从他罔顾身份要娶阿弥开始,我便知道,他绝非安分守己之人。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还有一事,侄女不敢隐瞒叔父。叔父当也知道先前荣康献上祥瑞吧。当时侄女还很很欢喜。后来却被刘惠提醒,道‘木禾兴,国隆泰’之‘木禾’,既可解为稼穑,亦暗合李穆姓名。所兴何人?非当今天子,是他李穆啊!此绝非祥瑞,乃天将凶谶……” “侄女也想过,倘若李穆当真天命所归,要代我萧室移鼎上位,我也不敢逆天而行,不如就此考虑禅位于他,免得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啪”的一声,高允猛地拍案而起,怒道:“你怎如此没有出息?什么祥瑞,不过一块破石罢了!大虞江山,你说让就让,欲置先祖列宗于何地?” “是侄女说错话了!叔父息怒!” 高雍容慌忙拭泪。 “侄女也只是被逼无奈,一时感慨罢了。为我大虞江山,便是明知螳臂挡车,也是要拼一番的。故先前和朝臣商议,派大兄发兵去往长安,取代李穆长安刺史职位,接管长安,以牵制李穆。” “侄女知叔父如今一心寄情山水,本不敢搅扰叔父,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侄女生怕自己担当不起。且不瞒叔父,侄女知大兄和李穆一向交好,对他有些不放心,万一事情不成,侄女和陛下,便只能坐以待毙了。思前想后,只有叔父是唯一信靠之人,只能将叔父请来,恳请叔父再次出山,为我大虞保驾护航。叔父在广陵军里素有威望,旧将遍营,只要叔父出面,必一呼百应,取下长安,指日可待……” 高允没有说话。 高雍容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小声说道:“其实当初伯父离开之前,越过叔父,将家主之位传了大兄,侄女便觉不妥……论辈份、资历、声望、军功,叔父哪样不是压过大兄,伯父却如此行事,叫侄女也是想不通……” “不必说了!” 高允皱眉,打断了高雍容的话。 “是!”高雍容恭敬地道。 “侄女也只敢在心里替叔父抱个不平而已,何敢置喙伯父的举动。我也知叔父恢弘雅量,不会计较这些。不止大兄,李穆当初也被伯父看好。但叔父,就算你为避李穆锋芒,甘心退让,等他日后一旦谋反成功,他怎会放过叔父?刘惠对李穆极是不满,固然因他心狭记恨所致。但当初李穆为收归人心,推行新政,连冯公也劝他宜放缓些,他却置若罔闻,手段狠辣,令人发指。会稽郡守刘琞,有名士之名,对朝廷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说杀就杀,叔父难道竟无动于衷?” “李穆出身寒门,对士族名士,必忌恨不已。以他的心狠手辣,日后一旦上位,我母子和刘惠等人遭难便罢,我怕就连叔父,也难逃他的毒手。” “叔父,你出身高氏,地位尊贵,一生英雄,为我大虞立下了汗马功劳。李穆靠军功和北伐积聚人心。叔父当时人在广陵,为朝廷守卫门户,这才错过了时机,并非不如李穆。叔父,难道你竟心甘情愿,继续被这出身低微的寒门之人压制,乃至最后,束手就擒?” 高允脸色阴霾密布,目光闪烁不定。 高雍容回头,看了眼殿室的深处,咳嗽了一声。 一道帐幕掀起,只见幼帝快步奔了出来,奔到高允面前,双膝下跪,口中道:“登儿有难,求叔祖救命!” 高允慌忙起身,下榻一把扶起幼帝,转头对高雍容道:“罢了,便是为朝廷计,我亦不能坐视不管!” 高雍容面露感激之色,又亲自拜谢。 高允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你和陛下安心,等我消息。”说罢告退。 李穆如今正和慕容替战于潼关一带,即便得知消息,因被牵制,也无法及时回兵,正是夺取长安的天赐良机。 派高胤去攻长安,高雍容总有些不放心。如今终于说动高允出马,高雍容顿时信心大增。 只要慕容替能牵制李穆,不让他回关,他便是得知消息,也是鞭长莫及。 长安和义成若是得手,李穆没了后方的支撑,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拿什么去战实力不凡的慕容替? 高雍容几乎已经能看到他的穷途末路了。 她望着高允匆匆离去的背影,才松出一口长气,忽然想到洛神那日离开时对自己的指责,心里不禁又掠过了一片阴影。 她对自己的这个堂妹,不能说没有感情。当初得知她被迫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寒门武夫,她所以自作主张施行暗杀,除了不愿高氏门第被这桩婚姻给玷辱之外,也是为了自己的堂妹。知她不愿下嫁那寒门武夫,高峤和萧永嘉却束手无策。 可惜,不但当时没能成功,后来,就连他们,也都怪罪起自己的擅作主张。 留李穆一天,她便觉得自己一天没法放心下来。 她自然也不会相信慕容替说的什么无心于南朝的鬼话。那些胡人,一个比一个凶残,只要有能力,只要有机会,谁不会图谋继续南下? 但如今情况之下,比起李穆,来自北燕的威胁,实在微不足道。如果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慕容替一道先将李穆这个隐患消除,恐怕不必等到日后慕容替发难,自己儿子的地位,先便已经不保了。 南朝如今有新夺的江北大片淮水流域做缓冲,有长江天堑,有垂涎洛神而愿意效力自己的实力不容小觑的荣康,还有对自己始终忠诚的高氏军队。北燕日后即便来犯,自己也不是没有对抗的本钱。 坐到了她如今的这个位置,谁能容忍李穆这样的权臣? 她不过只是出于自保。没有选择。 …… 今夏北方多雨。连日大雨,令关西的的泾水渭水满涨,水面几乎要和堤岸齐平了。长安城外,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已是积出积水。 高胤奉命,率领原本随自己驻在淮南一带的军队开到这里,已经有几天了。 他并没有立刻将军队开到长安城下,而是驻扎在了距离城池几十里外的一片野地里,随即命人先去向长安守军宣布来自朝廷的旨意。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大雨。今早雨虽停了,但驻扎地的一些地方,积水不退,没过脚腕,士兵无法搭设帐篷过夜,一早,他寻到了另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安排军队起营,另换驻地。 全营官兵,立刻忙碌了起来。 他立在一处高地,眺望着远处在那湿润阴沉地平线尽头的长安城,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之时,忽然听到辕门之外,隐隐传来一阵争执之声。 高桓一身戎装,带着一队悍兵,快马健蹄如飞,越过营房外设的数道马栅,径直闯到了辕门之外,被守卫阻挡,双方立刻起了冲突。 高胤赶到之时,看见高桓高高坐于马上,横眉冷目,长剑已经出鞘,指在了自己一个偏将的咽喉之上。而他的周围,是一圈手执刀戈,将他团团围住的士兵。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全都住手!” 高胤疾步而出,厉声喝道。 第145章 第 145 章 高桓转过脸, 看了眼从辕门里疾奔而出的的高胤,慢慢收回架在那偏将脖颈上的剑, 冷笑道:“高将军好大的威风。做了扬州刺史不够,还想做长安刺史?只是我告诉你,这个长安刺史可没那么好做。你想做,得先问问我长安军民点不点头, 答不答应!” 高胤并未立即应声,只叫围住高桓的将士全部散了,说道:“子乐, 我知你对我很是不满。我对大司马,一向敬重。但他此前,先是做出挟持陛下之举, 又罔顾朝廷议和大局,擅自用兵,非臣子所为。我此行,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我既无意长安刺史位, 也不想与大司马, 与长安军民为敌。只要大司马答应暂时止兵,容朝廷得缓和, 再议是战是和, 我便可向朝廷做交代了。倘他有何难言之隐,我也可代他和朝廷转寰。” 他顿了一下。 “否则, 似如今这般局面, 朝廷乃被迫随大司马与燕国交战。是战是和, 乃国之大事,非大司马一人能定。我很是为难。我望你莫意气行事,还是与我一道将此事好生了结。如此,对大司马也未尝不是好事。否则真若弄到最后刀枪相见,不过又是一场内乱,大司马亦将彻底背负逆臣之名。难道你愿意如此?” 他面色凝重,语气克制,自有一番大家之风。 高桓先前面上的怒气消去了些,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高胤面前。 “大兄,你们都被慕容替那鲜卑儿给蒙蔽了!当日分明是燕人先过界侵袭,占我华州数地,劫掠民众,我将士才被迫反击。当时我就在华州,详细经过,我一清二楚!给朝廷的本子里,也奏得清清楚楚!我实在不懂,为何太后,满朝文武,甚至大兄你,都相信慕容替的花言巧语,也不信我长安的奏报?慕容替一边口口声声谈议和,一边却倾举国之力,数十万兵马压境。若非姐夫当时回兵及时,如今关内不定已经遭他荼毒了!他这是有心谈和的举动?” 高胤道:“子乐,我也知慕容替非可信之人,更愿意相信大司马确实无不轨之心。但他何以要在这当口,强行接走阿弥,乃至不惜做出挟持陛下的举动?这事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大罪,说不过去,叫太后和朝臣如何信他?” “我不管这些!姐夫便是这时候接走阿姊,那又如何?他夫妇这些年聚少离多,接出建康怎么了?不止姐夫,我也更放心!” 高桓面上再次浮现出怒气。 高胤沉吟了下:“我亦是带兵打仗之人,知战事一旦起来,不可能说停就停,何况双方卷涉兵马如此之众。事既出了,我的意思,长安兵马,你先照朝廷旨意暂时交我接管,好叫我向朝廷有个交代。其余事,等大司马战毕,再来详说。” “你放心,只要你们照朝廷旨意行事,我绝不会断大司马的粮道,更不会掣肘大司马在前方的战事……” “你的盘算打得倒是精明!以为我会上当?” 高胤话还未说完,便被高桓打断了。 “等长安落入你手,到时是方是圆,还不是由你说了算!实话告诉你,朝廷不可信,大兄你亦不可信!我来,本是想劝你擦亮眼睛,莫充人爪牙。你既不听,我就转你一句话,长安守军虽寡,但我与孙将军,还有全部将士,都已做好护城的准备。人在,长安在!” 高胤脸色铁青。 高桓嗤笑了一声,满面掩不住的鄙视。 “朝廷那些脓包,上上下下,何等货色,大兄你难道不知?当日连伯父都失望离去,如今不知所踪,你又何必执迷不悟?你若还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要做朝廷走狗,我亦无话可说。你我战场相见,从此再无兄弟!” 他转身大步而去,蹬着马鞍上了马背,带着一行士兵,便要离去。 “站住!” 高胤喝了一声。 “怎的?你想在这里就将我扣住?” 高桓回头,傲然环顾了一圈四周高胤的士兵,唰地拔剑。 “我今日既来,便不怕你使阴!我的大队人马,此刻就在你的营地之外。” “你要打,打便是!” 气氛顿时再次紧张了起来。 高胤强忍着怒气,上去正要再说话,忽见对面长安方向来了一队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辕门附近的守卫,知这一行人马并非自己人,纷纷看向高胤。 高胤脸色阴沉,眺望对面来人。 那一行人马很快来到近前。最前骑马之人,一身文士装扮,竟是久未见面的蒋弢。 蒋弢年初便去了附近的魏兴郡,在那里抚治地方,筹措粮草,高桓许久未见他了,没想到这时候,他竟会突然回来,也是惊讶,怕他不明情况,落入高胤之手,立刻催马掉头要去拦他,却听他高声喊着:“高小将军,稍安毋躁!”一边喊着,一边疾驰而来,转眼到了近前。 高桓迎上,怒道:“蒋长史!你回得正好!朝廷里的人,非蠢即恶,竟听凭鲜卑人的摆布!大司马正在前方作战,我大兄竟也不分是非,趁人之危,企图强占长安!我与孙将军已经布局,和他们干到底就是!” 蒋弢下了马,抚慰了高桓几句,便朝立在辕门口的高胤走去。 “蒋长史,你莫去——”高桓急忙阻拦。 蒋弢停步。“无妨,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寻高将军叙话的。” 两旁刀斧相向,他面带笑容,双目望着辕门前的高胤,大步向前,走了过去,向高胤见礼,笑道:“久未谋面,高将军一向可好?” 高胤神色放缓,还礼道:“承蒙记挂。不知蒋长史来此,有何贵干?” “为的便是长安之局。不知将军可否容我入内细说?” 高胤瞥了眼一旁盯着自己如临大敌的高桓,脸上露出笑容,避身邀他入内,道:“求之不得。蒋长史请!” 蒋弢被高胤带入辕门,一路入内,见虽有水淹,但整个军营,忙而不乱,军容整齐,满口称赞。 高胤不语,领他入了自己的大帐,两人坐定,便开门见山,将自己的疑问和来意说明。 “蒋长史,大司马之举引来朝廷猜忌,我亦未能得见大司马之面,不敢妄下论断。敢问长史,你若是我,今日处我位置,你当如何行动?” 蒋弢道:“我特意赶回长安,为的,就是代大司马向高将军说明情况。将军只知大司马为将夫人带离建康,以下犯上,罪不可赦,但将军可知,倘若不是大司马预先防备,如今夫人已被太后扣在建康做了人质?” 高胤一愣:“什么?此事当真?” 蒋弢盯着高胤,微微一笑。 “将军,你是真的对朝廷局面分毫不知,还是分明有所觉察,却不愿深想下去?” 高胤目光微微一动,蹙了蹙眉,仿佛想开口,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蒋弢继续道:“功高震主,大司马如何不知?当初若不是为了高相公之言,他又岂会留在建康主政?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但既受下了高相公之托,身居庙堂高位,若一味只为保全自己,尸位素餐,则与罪人又有何异?” 高胤沉默着。 “大司马以寒门起,功勋卓绝,本就惹人侧目,推行新政,又损刘惠等人之利,这些人恨他入骨,群起而攻之,乃人之常情。但新政利国利民,效果亦立竿见影,太后却也忌惮大司马,乃至在他领兵御敌之时,欲将夫人扣下作人质。太后此举,目的何在?更不用说,分明是慕容替挑衅在先,长安三番四次进表自辩,为何太后执意不听?当初高相公既择将军为高氏家主,将军心胸、眼界,自然远胜旁人。这背后蹊跷,将军难道参详不透?” “想当初建康内乱,岌岌可危,大司马拥兵在外,无人能制。他若有心于此,当时出动,何人能与他争锋?当时不动,却要择如今这个内外交困之机发难朝廷。” “高将军,容我亦问一声,倘若你是大司马,你会行如此贸然之举? ” 高胤面露迟疑之色,慢慢闭目,仿佛陷入了凝思。 蒋弢道:“高将军若觉我方才所言有些道理,烦将此地所见,转给朝廷,退兵百里,等大司马打完这一仗,自然会向朝廷做个交代。否则,自己人打自己人,便宜了鲜卑儿,正中人下怀。” 高胤忽然睁眼,点头道:“你所言不错。外敌当前,不宜内战。我等他便是。到时是非曲直,我再和他当面论清!” 蒋弢见他答应了,目露微微喜色,向他郑重道谢。 高胤立刻召来副将,将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能不用打长安,将士自然也是高兴。命令很快下达。 营帐今早原本就要搬迁,军士已是有所准备,得令后,依次拔营,列队撤离。 高桓听得高胤答应暂时退兵,虽对他还是有些不满,但还是找了过去,向他道谢,说道:“方才我态度不好,冒犯了兄长,我给兄长赔礼。但一码归一码,我还是那句话,姐夫没错!大兄你随波逐流,在建康久了,连是非对错,都不肯去分了!” 高胤也是无奈,摇了摇头,正要问他李穆在关外的战况,听到辕门之外,再次起了一阵嘈杂声。 这一次的动静,比之方才要大了许多。阵阵马嘶,中间夹杂着高声喧哗。 高胤冲着朝自己匆匆奔来的一个士兵喝道:“外头又出了何事?” “何人下的令!竟敢违抗朝廷旨意!” 伴着一道洪亮的斥问之声,高胤和高桓齐齐转头,见高允在身后一群士兵的簇拥之下,正从辕门方向,大步流星地朝里而来。 两人楞了一下,对望一眼,急忙迎了上去,向高允见礼。 “叔父,你不在吴兴,怎来了这里?”高桓脱口问道。 高允面罩寒霜,盯了高桓一眼,随即转向高胤:“子安,是你下的令,命大军撤离长安?” 高胤颔首:“正是。侄儿来此方知,先前有所误会。慕容替居心叵测,大司马正与北燕大军战于潼关,事情未明,贸然夺长安,有些不妥。” “胡闹!”高允喝道。 “李穆公然劫持陛下,乃乱臣贼子,事情还有何不明?” 他两道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将士,提气,高声道:“我奉摄政太后懿旨,来此接替高胤之帅令!此刻起,全部人马,皆听我号令!有胆敢违抗者,以军法处置!”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话音随了风声,在军营里远远传荡开来。 周围顷刻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高胤脾气再好,也是忍不下去了,寒声道:“叔父,我乃高氏家主。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征调军队!” 高允眯了眯眼,冷哼道:“子安,非我征调,乃是朝廷征调!” 他身旁跟随的一个宫人,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卷黄帛,展开,抑扬顿挫地念着来自建康的旨意。 “叔父!太后究竟在想什么?她是糊涂,还是故意要害我姐夫?” 没等宫人念完旨意,高桓大怒,冲了上去,一把夺过宫人手中的帛卷,狠狠掷在地上。 宫人手指头戳着高桓,尖声道:“高六郎君,你敢……” 话还没说完,便“哎呦”一声,被高桓一脚狠狠给踹到了地上。 “岂有此理!给我把他抓起来!” 高允大怒,视线又扫向立在一旁的蒋弢,冷冷地道:“连同此人一道,都给我绑了,看牢!” 高桓打了声尖锐的呼哨,起先跟随他过来的那几十名亲兵立刻冲了进来。 高桓拔剑,挡在蒋弢身前,厉声喝道:“谁敢上来,我看他是活腻了!” 士兵被他眼神里的那股子凶悍之气给震慑住了,停住脚步,不敢再进,看向高允。 高允脸色铁青,正要亲自上前,蒋弢忽然从高桓面前走了出来,朝着高允行了一礼,说道:“长安不可失。大将军若执意要为难大司马,则大司马少不了要得罪了。” 他说完,转向高胤。 “敢问将军,大军开来长安,粮草可是囤于上洛仓?” 高胤一怔。 “向来军队要攻长安,囤积粮草之地,或择上洛为仓,或择阜安为仓,取其驰道与长安相连,路途平坦,日内便可送到之利。” 蒋弢侃侃而谈,神色中丝毫不见惧色。 “实不相瞒,大司马此次回兵,赴潼关战慕容替前,为防长安有失,已是有所预备。就在方才,我来此之前,得报将军此行所携的够这十万人马食用两个月的粮草库,已被取下。方才我是见将军深明大义,便也不提此事。想着叫人将粮草库完璧归赵便是。” 他又看向高允。 “大将军,你若强行要取长安,我敢担保,粮库便会焚于一炬。我料这里,士兵最多也就只带三四日的口粮。失了粮库,大将军纵神勇盖世,又能坚持到几时?” 他唇边含着微笑,不疾不徐地道:“长安守军虽不如大将军之众,但大将军想在三四日内破城,怕也没那么容易。” 高允大怒。 他是常年带兵之人,岂不知粮草之重?拔剑就要刺向蒋弢。被高胤一剑格开,正要派人飞驰去往粮仓查看究竟,见一个士兵已经从外急奔而入,一脸惊惶,奔到近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喊道:“高将军,不好了!粮仓守军方才来报,说遭遇了大队人马的偷袭,不敌失陷!” 高桓楞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蒋长史!我姐夫原来还有如此安排!你竟连我也瞒!” 高胤面露怒意,猛地转头,盯了一眼蒋弢和乐不可支的高桓,又慢慢转向高允,咬牙道:“叔父,我高家效忠朝廷,历年东征西战,如今这一支,乃最后所剩之人马。你借太后之名,夺我兵权,倘若将军队折损在了这里,叫我日后如何向伯父,向高氏历代家主交代?” 他神色冷硬,横剑于胸,一字一字地道:“我乃高氏家主。太后旨意,在我这里无用!叔父你若再以势压人,休怪我不敬!” ………………………………………………………… 高允怒极,偏粮草命脉被人掐住,一时无计可施。正僵持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子的声音。 “叔父,阿弥这里有阿耶的一封亲笔手书,道见信之日起,高氏家主易位,由叔父取代大兄执掌。见手书,如见阿耶本人。” 众人齐齐转头,看见辕门之外,洛神竟站在那里,身后是几个随从。她的手里,托着一封书信,双目望着众人,神色自若。 一时间,高允、高胤、高桓,蒋弢等人,全都吃惊无比。 “阿姊!你怎会在这里?” 高桓终于反应了过来,嚷道,朝她奔了过去。 “还有这信,怎生一回事?” 洛神笑道:“我先前被郎君派的人接出建康,去往义成。当时心里便觉得不妥,奈何乃是郎君之意,我也不好违逆,只好上路。不想行至半路,竟遇到了阿耶。阿耶说他知道朝廷之变,急着想赶回来,但又打听到了阿娘的下落,犹豫不决,恰好遇到我,便写下此信,派人送我到长安,代他传达意思。” 高桓嗔目结舌。心里总觉得面前的这个阿姊有些古怪,不像是自己所熟知的阿姊。但是要他说出哪里不对,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呆呆地看着阿姊从自己的身边经过,走到高允面前,将信奉上,道:“叔父,这便是阿耶的亲笔手书。道高氏家主之位,改由叔父继任。请叔父过目。” 高允如坠梦中,下意识接过那信,打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盯着上头那熟悉的出自高峤的笔迹,努力压抑着心中油然而起的激动之情,颤抖着手,将信递还给洛神,道:“阿弥,拿去给你大兄也看一眼。免得说我欺他。” 那洛神恭敬应是,走到了呆若木鸡的高胤面前,向他见礼,随即将信递了过来,用满含着歉意的语气说道:“大兄,实在是对不住,一切都是伯父的意思。伯父说,他想来想去,觉着高氏家主之位,还是由叔父继任,更为妥当。” 高胤慢慢接过信,看了一眼。 只消看上第一眼,便认出了来自伯父的笔迹。 千真万确,这是伯父的手书。 他感到浑身发凉,心头一片茫然。觉得事情仿佛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僵立着时,高允的一个副将已经出列,对着营中将士挥舞着手中那信,高声呼道:“高相公的命令!即刻起,高氏家主易位!由大将军高允继任!尔等将士,全部听令!” 这副将喊完,便带着自己同来的人,向着高允下跪,又高声欢呼。 高允在广陵军里,声望亦是不低。这当中,不少都是他的旧部,又有高氏女亲自送来的高峤之命,何人不尊?渐渐地,营野里的广陵军全都跟着欢呼,发出的声浪,直冲云霄。 “拿下高桓和这蒋弢!” 高允脸上笑容消失,立刻下令。 顷刻间,士兵团团围上,□□手列阵,举起弓箭,将人困在了中间。 “阿姊!伯父怎么可能会下如此命令?我不信!一定是他弄错了!他在哪里,我亲自去见他!” 高桓一脸的不敢置信,冲着那洛神高声发问。 洛神叹气:“六郎,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起先也是。但阿耶怎会弄错?阿耶的命令,我不敢不从。你放心吧。等郎君撤兵回来,我会向他好好解释的。” 高桓又是茫然,又是愤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胤终于如梦初醒,立刻上前阻拦。 高允道:“只要粮库无事,我不会拿他们怎样的。你还是带人,去夺回粮库。”说完,命手下传令即刻整队,预备发兵。 …… 才不过半天的时间,平日训练有素的广陵军士兵,便列阵离开营房,发往了五十里外的长安城。 沿途居民,早已逃亡一空,全都入城被庇护了起来。 黄昏,正当残阳如血的时分,高允率领大军,开到了长安城,驻扎在了城外。 他知道长安城必定早有准备,防守严密。接下来要打的,绝不会是一场容易的战斗。 粮库虽还未被烧毁,但没有夺回之前,后路便没有保障。 他必须要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自己就越不利。 虽然已到城外,但他不会立刻下令攻城。除了天即将黑,不适合攻城之外,他将数量远远压过对方的大军提前开来,叫对方见识到己方的严盛军容,围而不攻,这亦是给对方守军施加压力的一种攻心战术。 当夜,高允命士兵困了长安城一夜,分拨,不停地喧哗造势,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命全体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东方晓白,便调拨军队,在城门之外严阵以待,预备攻城。 孙放之早严阵以待,命城门紧闭,自己亲自到城头督战。 高允胯着一匹高头战马,战甲雪亮,横提大刀,左右分路,他驱马来到城头之前,冲着城头高声喝令,命孙放之打开城门。 孙放之神色阴沉,一语不发,命排兵向下射箭。顷刻间,城头箭簇如雨,见高允被迫后退了数丈,哈哈大笑,正要下令继续放箭,忽然惊住了。 只见城门之外,几个士兵抬了一张带着幕帘的坐辇上来,靠近了些,那坐辇停下,从里面弯腰下来一个女子。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女子竟然就是大司马夫人高洛神! 他急忙命士兵停止射箭,高声道:“夫人!你怎会在此?” 那高洛神扬声道:“孙将军!我是来劝你打开城门,暂时交出长安的。这不但是朝廷的意愿,亦是我阿耶的意愿。何况我叔也无恶意,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只要你交出长安,叫我叔父对朝廷有个交代,郎君那里,绝对没有半分影响!我一心只想化干戈为玉帛,等郎君打完仗回来,无论何事,只要有我在,我便会替他和太后转寰。我是出于对郎君的一片关爱。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因误会和朝廷生出嫌隙,更不愿看到长安城外,今日血流漂杵。” “我是何等人,说话是否算数,孙将军你再清楚不过。请将军相信我!” 她抚了抚鬓发,动作妩媚。 孙放之诧异万分,惊疑不定,矗在城头之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城头上的守军,有不少都是从前从义成跟来的,对大司马夫人极是敬重。忽见她竟亲自来劝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孙放之更是为难无比。 对这个亲自赶到长安的自己和士兵们极是爱戴的夫人的要求,此刻该如何应付,实在是叫他头痛。 “孙将军,难道你竟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城下那高洛神,又喊了一句。 他定了定神,正要回答,突然,听到城外那片野地之上,传来了一道长长的,震人耳鼓的虎啸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虎啸声,震动人心,更引得无数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喧嚣一片。 城头上和城门外的士兵,神色各异,纷纷掉头,循声望去。 “孙将军!勿信女子所言!她乃旁人易容假扮,非我阿妹!我阿妹在此!” 伴随方才那一阵虎啸和战马的恐惧嘶鸣之声,孙放之抬眼眺望,被映入眼帘的一幕给惊住了。 一只白虎,身姿矫健,如闪电般,穿过城门之外的阵列奔驰而来,身姿宛如一道劈开水波的利刃,两旁将士,纷纷避让,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 高胤和一个女子,随那白虎,纵马穿过阵地,朝着城门方向而来。 她端坐在马背之上,貌美无比,双目因了赶路的缘故,更是亮得宛若两片秋水波光。白虎蹲在了她的脚边,风掠动她的长发和衣袂,直叫人疑心仙姝落世。 高胤将她扶下了马。 她双足落地之时,仿佛因为过于疲累的缘故,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就在近旁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生出想去扶她一把的念头时,她已是站稳了脚,随即,在周围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望着前方,迈步而来。 “叔父!是我!我带来了阿耶交给我的虎符。全部将士,立刻撤兵!” 她走到惊呆了的高允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微微偏头,看来眼近旁那另一个已经脸色大变的自己,冷冷地道:“倘我没猜错,此女名叫慕容喆,乃慕容替的胞妹,擅易容,能模仿笔迹。” “叔父,你不但被太后利用,亦被这鲜卑女子给骗了。” 第146章 第 146 章 慕容喆没有想到, 事情竟会发生如此的突变。 她出身于慕容氏,名义上是皇族, 但生逢乱世,慕容家族天性里的冷血和残酷,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实现霸业, 这个家族容不下半点多余的温情,对子弟,灌输最多的, 也是为了实现目的,无所不用,无所不为。 慕容家族之人亲情淡漠, 自相残杀,究其原因,除了天性使然,向子弟灌输的这种教育, 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她从小被发现颇有天分, 于是便被家族加以特殊训练,希冀技能和皇族身份的加持, 日后能为家族霸业发挥最大的作用。 对于自己的幼年, 她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有一次, 因为没有完成指定的训练, 她被罚跪在那厚得积到膝盖的雪地里, 又饿又冷的时候,她其中之一的兄长慕容替,悄悄给她送了一块吃的东西。 那时候起,她便下定决心,日后无论如何,她都要追随这个兄长,以全兄妹之情。 在蛰伏了这么久之后,她的兄长慕容替,终于选择在这个时机,向他实现皇图霸业的最大阻碍,亦是最大仇敌的南朝人李穆,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主动进攻。 为了这一次的进攻,她知道,自己的兄长,暗中布下了周密至极的精心安排。 以重金和许利,收买南朝的巴东刺史荣康,叫他为己所用,指使他将那块试炼人心的石头以“天降祥瑞”的名义送到建康,不过只是计划里的其中一步而已。 在兄长的计划里,这是他和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人之间的决斗,只许胜,不许败。所以她又被派来这里,推波助澜,以便尽快拿下长安,断掉李穆的后援,以期在战场之上,实现最大的压制。 这一次的行动,于她而言,是一次很大的冒险之举。 她的易容术可以称之为炉火纯青,当世无二。同为女性,加上这几年,她对高氏女暗中悉心揣摩,处处刻意模仿,当她冒充出现之时,她笃定,对于一般不熟悉高氏女的人来说,她就是高洛神,高洛神就是她,绝对看不出什么破绽。 但是对于熟悉高氏女的人来说,易容术并非万无一失。 哪怕她保证,自己所有的眼神语气都能做到惟妙惟肖,甚至有时对着镜子,连自己也沉醉其中,真假难辨。 但假的就是假的。在白天,尤其日光之下,当皮肤毛发纤悉毕露,一颦一笑之时,假肌纹理不可能做到和真实一模一样,很容易被瞧出端倪。 她行动的最佳时机,就是光线不够的早晚、夜间,或是阴天。 她很幸运。昨天高允到达之时,因为连日阴雨,天气阴沉。 此刻也是一样,又是一个阴天,加上还是清早时分,光线更加黯淡,更利于她的行动。 两军对战,士气为先。 这种时刻,她以李穆夫人的身份出现在城下劝降,命令守军交出城池。 哪怕最后无法成功,但试想,最高统帅的夫人,亲自现身在两军对垒之地,站在朝廷一方喊话,消息传开,这对于长安守军的士气来说,将会是如何的一个迎头痛击。 她本以为,这是上天助力于她,将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 露完这次脸,她便可以借故消失,安全地离开。 只要再多给她片刻时间,事情或许便就成了。 她没有想到,她化身的人,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到来,令她顿时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短短一个瞬间,无数的念头在慕容喆的脑海里盘旋。 在周遭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之下,出于求生之本能,她微微挪了挪脚,试图伺机奔向不远之外的那条护城河,以试一试自己最后的运气之时,脚步突然又定住了。 那只原本蹲踞在那女子身边的白虎,两只眼睛盯着她,射出阴冷的,犹如看着猎物似的,叫人见了不寒而栗的目光。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白虎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微微拱背,后颈上的毛发,根根竖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之声,仿佛随时就要扑上来的样子。 慕容喆立刻停止了试图逃跑的尝试,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高胤示意一个随从过去。那人上去,伸手一扯,女子那张精致的面皮便被剥去,伪装之下,是一张苍白的,和洛神完全不同的女子面孔。 近旁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高允的一张脸膛,顷刻间更是涨得血红,人动弹不得。 洛神取出那只虎符,让高允过目后,转给他身旁的那些军中将领。 熟悉的虎符,从一只只手中传递而过,最后被送到高胤手中。 “大兄,阿耶当初择你为家主,临走之前,对你可有一番交待?” 洛神问道。 高胤郑重持虎符于手,转身向着军士,高高举起,喝道:“见此虎符,如见我伯父本人!我尊虎符之令,众将士亦听令,立刻停战,照次序退兵,回归营地!” 他的命令,迅速地被传递了下去。 很快,回应这道命令的发自将士的欢呼之声,响彻在了长安城外的旷野之上,久久不散。 包围了长安城一夜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 长安城门开启,孙放之带着身后的将士,笑容满面地奔了出来,向洛神见礼,迎她入城。 “哈哈,好险!鲜卑人无耻狡诈,无所不用其极!险些连我也给骗了!我就说嘛,夫人怎可能会不顾大司马之安危来劝降!” 高桓也被放了。他一把甩脱束缚着自己的绳索,提剑怒气冲冲地奔了上来,咬牙切齿:“敢冒充我阿姊,受死去吧!” 他提起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朝着慕容喆的胸脯就要刺下,不带半点怜香惜玉。 “高小将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也别想知道长公主的下落!” 慕容喆忽然抬起眼睛,嘴唇翕动,说出了如此一句话。 …… 生平第一次,洛神终于踏入了这座当初李穆以许聘之名为她打下的城池。 城外军队撤退了,再不会对长安造成任何的威胁。 义成的好消息也跟着传了过来。 樊成赶到西陵,将她的话带到了陆柬之的面前。正关注着时局的陆柬之当即召集军队,奔赴义成。荣康久攻义成不下,又得知援军到来,即将赶到。对于义成,他本就抱着能吃就吃,吃不下就跑的念头来的,见状不妙,立刻放弃攻城,带着军队逃回巴东。 义成安全了。 慕容喆被关了起来,供了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情况。她声称,当初建康危急,长公主遭遇劫难,危急之下,就是自己将她从那对居心险恶的姐弟手中救出,帮她顺利生产,再带去北方。如今不但母子皆好,而且自己对长公主,也始终以礼相待。 虽然除此之外,无论再如何逼问,她也不肯多说半句了。但凭着直觉,洛神感觉她说出来的这些,应当都是真的。 也就是说,母亲和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小阿弟,如今还活着。至少目前看起来,应当还是安全的。 虽然依旧落在慕容替的手里,洛神也不知父亲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已经追查到了母亲的下落,但比起过去几年来的生死茫茫,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于洛神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她盼望李穆早日奏凯,顺利归来。 她真的想念他,想得几乎快要发狂了。心底里,积聚着无数的话,想要当面说给他。 但是,随着陆续传回的关于前方战事的消息,却又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穆此前取得潼关大捷,乘胜东进,如今已经过了弘农,打到黾池一带,因为天气的阻滞,暂时停止东进,和退到了新安的北燕军队相持着。 长安一解围,高桓立刻带领一支军队和后续的粮草,发往黾池增援。 但昨天,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支运送粮草的增援军队,在抵达弘农之时,道路被猛涨的山洪冲毁,山体坍塌,交通断绝,大队人马无法前行,只能停在那里,派人迂回寻路,去向李穆传送消息。 突发的恶劣天气,复杂无比的地形,不择手段的敌手。 洛神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日夜难安。恨不得立刻赶去前方,看个究竟。 …… 暴雨不绝,流经黾池的涧河猛涨。 不过一夜之间,水位便漫过了河岸,河道迅速扩张,河水冲刷着两旁的山地,大片大片的泥石坍塌,掉落水中。 李穆站在河岸之上,脚下,那片卷着泥石的浑浊的河水,滚滚东去,拍击着岸边的岩石,溅出阵阵激扬的水花。 他眺望着远方,身影宛若一道凝重的立岩,已经这般矗立了许久。 “大司马!弘农传来了长安的消息!” 一个信使踩着脚下的泥泞,向他急奔而来。 第147章 第 147 章 这封信报, 李穆已经等了多日。 先前在潼关,和北燕战事胶着, 随后击败对方,大军东进,推至弘农之后,因弘农地处潼关和洛阳中段、交通方便, 李穆便将弘农设为临时联络点和军需补给点。来自后方的各种消息,均会被专门的信使队伍源源不断地传达到他的手中,以便他根据最新情况, 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在这次北伐之前,他曾要求义成、长安和自己这里,三地之间, 必须保持信报的正常往来传送。 即便无事,每隔一日,也必须要有平安消息送出。 由义成发至长安,汇总之后, 两地信报,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弘农,再转到自己这里。 此前, 两地皆平安无事。 而这一回, 距离他收到上一封信,已经过去了六天。 这在之前, 从未发生。 连着如此多日没有来自后方的讯息, 一种可能, 是突发的恶劣天气引发道路毁损而导致的交通中断。 如果是这个原因,并无大碍。 从长安东行至潼关,再到弘农,能让大队人马和和辎重粮草往返顺利的,虽然只有一条主道。但对于通信兵来说,路不是只有如此一条。主道毁了,迂回别道,多费些时日,最后也是可以到达这里的。 李穆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后方出了事,这才导致了信报无法做到像自己先前要求的那样,至少隔日发送。 不仅如此,以他的估计,李协这时候,应该早已将洛神送到了义成。 但在上一封来自义成的信报里,却只道诸事平安,并无洛神已然安全抵达的消息。 消息从发出到送到他这里,本就滞后了,又多日没有收到原本应有的信报,这叫他在心里,隐隐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此刻,这封几经辗转经历了途中断道,被迫迂回绕行,最后才迟迟送到的信报,也证实了他此前的隐忧。 信来自孙放之。落款为月初,距今日,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天。 信中说,长安多日没有收到来自义成的消息,他有些不放心,派人去往义成探查时,高胤便率着广陵军开到,道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接管长安。他和高桓自然不会奉命,守军的军心也很是稳定。长安军民必会全力应对,绝不会有失,请他放心。 李穆视线落在信笺之上,目光陡然凝住了。 这一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并非长安,而是距离更远的义成。 照此前的安排和行程,到了今日,李协应已将洛神送到了义成。 朝廷既对长安悍然发难,自然也不会放过义成。 义成有高耸坚固的城垣,这几年,城墙一直在不断加固,城中物资储备丰富,即便陷入了兵困围城,至少也能坚持半年以上。他在那里也留了万一遭受攻击亦足够可以支撑到援军到达的驻军。 但即便如此,也不表示万无一失,何况,根据手头这封来自长安的信报推断,极有可能,在孙放之发出这封信报之前,义成就已遭到了类似于长安的攻击。 李穆知道后续一定还有消息,只不过,因为天气和道路的阻滞,确切的消息,此刻应当还在路上。 此刻,从他立足的脚下到洛阳,并不远了,东都指日可待。而且,潼关一战,北燕军队虽然被打得军心涣散,一路后退,从华州开始,相继丢失故关、弘农、焦城,如今退守到了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的新安,但倘若不趁势抓住机会,彻底将慕容替的军队击溃,一旦等它缓过这口气,极有可能又将死灰复燃。 李穆没有片刻的犹豫,也不再继续等待着或许正在路上的后续消息。 他立刻返回驻地,召集将领,将方才收到的消息叙述了一遍。 应天军的将领们,突然获悉朝廷竟在这种时候发兵长安,不啻于背后插刀,在配合北燕军队的行动,不禁义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 从北燕大军悍然攻击华州开始,一路打来,今日打到这里,虽然军队的步伐在不断地东推,但其实,先前打的每一仗,都很是艰难,并不容易。 他们的敌手不但实力强劲,而且也颇得人心。 数年前,慕容替做了北燕皇帝,随后攻下了洛阳。当时满城之人,战战兢兢。鲜卑人此前在高凉就曾大肆劫掠杀戮,而慕容替和洛阳有着不解的深仇大恨,更是无人不知。 如今复仇归来,城中来不及逃走的数以十万计的民众,无不陷入了恐惧的绝望深渊之中。 就在人人以为他要血洗洛阳之时,出人意料的是,入城之后,他非但没有屠城发泄复仇,反而勒令士兵驻于城外,对民众没有半点袭扰。随后,又发布了抚民公告。 不但如此,在他将洛阳设为燕国陪都,执政的这几年间,他下令废除了苛捐重税,在各地兴修水利。施政之举,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仁君英主。 自然而然,这让从前在北夏治理下艰难求生的民众生出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对赐予了他们这一切的宽容而仁爱的北燕皇帝慕容替,更是感激涕零。 在很多人看来,好不容易终于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他们其实并不希望改变现状。 只要能给予自己一个安稳的生活,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最上头的皇帝来自何族,其实又有什么紧要? 所以应天军在此前的东进路上,在当地民众那里,虽称不上敌对,但并不如何受欢迎,这倒是真的。 就在结束还没多久的这场黾池之战里,刚开始的时候,李穆派出去侦查地形的先遣小队因地势复杂,一时迷路,求助于遇到的当地人,对方甚至故意指点错误方向,险些贻误了军机。 就在驻于此处的这些时日里,虽然大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但附近民众对应天军的到来,依然如避蛇蝎。 这和从前在南朝时,军队深受民众拥戴的一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将士们正憋着一口气,卯足了劲,想一鼓作气拿下洛阳,突然得知这个消息,如何不群情激愤? 李穆神色凝重,并未多说什么。等众人骂完了,情绪渐渐有所平复,便下令将军队一分为三。 一支负责断后,避免北燕军队闻讯趁势偷袭。 主力回兵到弘农,暂时在那里等待后命。 另一支由他点选的人数为三千的精锐骑兵,则今日立刻动身,由他亲自带领,轻装赶回关内。 将领们虽心有不甘,但无不奉命。事情安排完毕,各自行事。 天空阴沉沉的,大雨再次瓢泼。当天,李穆便和这五千轻骑,冒雨踏上回程。考虑到路上可能会遭遇断桥断路的情况,骑兵还随身携带了镐铲绳索等器械,以便搭桥通路,迅速排除障碍,早日返回。 才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这支骑兵已是行出了数百里地。一早起,天又下起大雨。众人虽身穿蓑衣,但半日淋雨,早已浑身湿透,无不饥渴疲惫。恰附近有个名叫许村的村落,村口有间祠庄,门锁住了。李穆便派了个会说话的手下进村借地,容士兵暂时入内避雨。 片刻后,士兵出来,道村民相互推诿,都说不知钥匙在何人手上。 “大司马,上去一脚踹开就是了!和那些人罗嗦何用!” 一个脾气暴躁的副将,闻言怒气冲冲,下马就要上去踹门。 如此的冷遇,并不止这一地。先前东进之时,大军也有遇到过类似情景。李穆早见惯不怪。望了眼不远之外,几个躲在门窗之后偷窥这边的村民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道:“罢了,再去前头看看吧。” 众人奉命,各自上了马背,待继续前行,突然,一个士兵喊道:“前方有人来了!” 李穆转头,看见对面,冒雨来了一队十几骑的人马,风驰电掣,到了近前。 “是高将军!”有人眼尖,认出了当先那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将军。 李穆早看见了,催马上去。 高桓也看到了李穆,面露惊喜之色,喊了一声“姐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姐夫!我大兄退兵了!” “义成也解围了!平安无事!” “我带了军队和粮草过来,弘农路断,大队无法通行,暂时停在那里!” “我怕姐夫收不到确切消息担心,自己便先绕路过来,好向姐夫报讯!” 高桓一边跑,一边高声嚷道。 李穆身后的将士,听得清清楚楚,无不面露喜色,送出一口长气。 李穆飞身下马,双足踏着没过脚踝的泥泞,一个箭步上去,紧紧地抓住了高桓的胳膊。 “你阿姊呢?她如何了?她在哪里?” 高桓喘了几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水,笑道:“姐夫放心!我阿姊此刻人就在长安,平安无事!” …… 天黑了下来,一行人在许村前头几十里外的一处高地过夜。 李穆命士兵在此暂时扎营,等后头军队到达汇合之后,便一并发往弘农,清道修路,补充粮草供给,待天气好转,再做下一步的计划和行动。 一顶一顶的军帐,竖起在了高岗之上。虽很是简陋,但却能将风雨遮挡在头顶之外。 在泥水和雨水里赶了一天一夜路的士兵安顿好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夜深了,李穆的营帐之中,灯火却依旧亮着。 他应当也是乏累了,但整个人,却心潮起伏,沉浸在高桓在今夜带给他的消息里,久久无法入睡。 高桓向他描述了他的阿姐离开建康之后的一路经历。从请陆柬之的救兵,说到被荣康追捕落水。从那头一路追随她来到长安的如今已被长安民众视为神兽的灵性白虎,说到当日高允如何在慕容喆的助力下夺了高胤兵权,发兵城下,危急之时,她赶到两军阵前,送来了高峤当日留给她的那枚虎符。 夜雨不停地抽打着帐顶,在耳畔那不绝的哗哗声中,李穆躺在狭窄的行军胡床之上,慢慢地闭目,一遍遍地想象着长安城下,两军对峙,她风尘仆仆赶到的那一幕,感动之余,他惊诧于她做的这一切,而对她的思念,更是犹如揭盖而起的滚烫地火,不可遏制。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他是何等希望,和她朝朝暮暮,将她牢牢留在自己身畔,永不失去。 而今夜,就在今夜,这苦雨不绝的深夜,从前那时不时会从心底冒出来的啃噬着他的各种念头,彻底离他而去了。 他再不怀疑,更不会担心了。 他的妻,他所爱的那个女子,这几年间,纵然和他聚少离多,但当那宿命般的一刻最后到来之时,她还是抛弃了曾给她带来过荣耀的那一切。 高贵的地位,无上的荣华,血缘的亲情。这一切,终是没能羁住她的脚步。 她彻底弃绝了她的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 从今往后,他再不会患得患失。 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念她。 想念她芬芳的气息,想念她肌肤的温度,想念她被自己压在身下之时,于他耳畔声声唤他郎君的低语之声。 他蓦然睁开眼睛,翻身而起,从携着的那只白日负于马背,夜间寸步不离的马袋里,取出了一样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 他坐到了烛火之前,打开防水的油纸,取出里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烂的诗经,打开,露出夹在书页中间的那两朵早已泛黄枯萎的干花,凝视了片刻,小心地拿起,凑到鼻端之下,闭目,深深地嗅了一口来自于它们的气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满她一管衣袖的一缕暗暗幽香。 分别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记忆里上一次和她道别的情景,如同发生于混沌初开,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压抑下去的深夜时分的魂牵梦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唯一的感觉,便是归心似箭,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等到了弘农,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长安。 …… 两日之后,在后的大队赶了上来。 几方人马汇合完毕,便开始拔营上路。 李穆上马,预备动身之时,忽然听到队伍之后,隐隐仿佛传来了一阵夹杂着士兵叱骂的哭嚎之声,很少不同寻常。便命身边一个亲兵去看究竟。 那亲兵很快跑回来禀告,但口气带了点不屑。说军营之外,追上来了一群数百人的民众,其中便有数日之前刚路过的许村村民。那些人想见大司马,但被外头的士兵阻挡,加以驱赶,那些人却死活不肯走。 李穆问何事。 亲兵道:“只听他们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见了我们,个个唯恐躲避不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来喊救命了。大司马不必理睬!” 一个副将劝道。 李穆回头望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调转马头,纵马朝后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群民众挤在路边,正试图穿过阻拦他们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泞里不起,还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报。 前头一个粗手粗脚,满面风霜,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污泥的中年男子,神色显得焦急万分,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抵在他胸前的一排长矛,翘首望着前方,口中高声在喊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给淹没了。正乱着,忽然看到对面纵马回来一列人马,当先那男子,高坐马背,顶盔披甲,一手按剑,不怒自威,不禁都停了下来。 周围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惊扰了大司马,末将之过!请大司马放心回去,这里交给末将处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驱赶民众的副将见李穆去而复返,慌忙跑了过来。 李穆坐于马背,两道目光,投向了对面那群民众,视线从一张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上掠过。 “我乃李穆。尔等见我,何事?”他问。 “大司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哑着嗓音,嘶喊了一声,“噗通”一声,整个人几乎五体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脚下的那片烂泥地里。 众人如梦初醒,在这男子的带领下,纷纷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第148章 第 148 章 “诸位起来!” 李穆叫下跪的民众起身, 看向领头的中年汉子,目光掠过他皮肤皴裂得如同龟壳的腿脚和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双手。 “你是匠人?追我何事?” 汉子抬头喊:“大司马, 我确是工匠!鲜卑人要借大河河讯引水倒灌平川!我逃出来时,大河水位已高过两岸洼地数丈,宛若悬河。如今唯一指望,便是大司马出手相救!大司马若不肯相救, 一旦决口,洛阳之下,河道相通的方圆数十个郡县, 全都将要化为汪洋,无人能够幸免!便是此地,涧河联通洛河, 一旦大河倒灌,怕也不能幸免!” 汉子的声音颤抖,脸上挂满了泥水,几乎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 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焦惶和无比盼望的眼神。 他话音落下,那些因他打听李穆大军行经路线得知消息, 随后一道追上来的村民, 也无不跟着,苦苦乞求。 黄河一旦绝口, 便如天崩地裂。何况又连日大雨, 水汛如何凶猛, 世代居住于黄河沿岸的民众,谁人心中不知? 一片哀告声中,来自许村的那个老汉抹着泪道:“大司马,老朽乃是许村里长,年迈生病,前些日一直卧病在床。也是昨日,方知大司马一行人路过村口,避雨被拒。怪村人有眼无珠!得利了几分,便以为鲜卑人的皇帝真会拿我们这些人当人看。我村人无知,冒犯了大司马。恳请大司马大人大量,救苦救难!” 他带着身后那些羞惭不敢抬头的村民,不断地在泥水里磕头。 李穆急忙下马,亲手将老汉扶起。 老汉老泪纵横,不肯起身,又诉道:“半甲子前,老朽还是孩童,犹记那年,大河决口崩堤,方圆几十个郡县,一夜之间淹成了汪洋。老朽的几个家人,便全都死于水难。大水褪后,大河改道,多年之后,方稳了下来。如今这人话语若是当真,那黑了心的鲜卑皇帝要引水倒灌,又遭逢如此的连日大雨,水势怕要胜过半甲子前的那场水难。天灾人祸,我们这些人,都要被断了活路!” 老汉老泪纵横。 李穆叫手下将这老汉从地上搀起,自己对匠人道:“你随我来。” 匠人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上。 李穆将人带入路旁的一顶军帐,道:“情况到底如何,你从头说来!” 匠人感激万分。五大三粗的汉子,话未开口,先竟哽咽,红着眼圈,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三年之前,慕容替攻下洛阳不久,抽调民夫,于各地兴修水利。其中一处,便位于上津口。 上津口位于穿过洛阳的洛水下游,亦是附近几条河流和洛水的交汇口,又位于黄河的一道折弯口处,水水相通。每到丰水季节,常会发生黄河之水倒灌洛水,高出河堤,淹没两岸田地村落之事。民众长期苦困。但因规模不大,加上从前的北夏朝廷对此丝毫不予在意,日复一日,也只能如此过了下去。 这匠人姓王行五,乃上津之人,父祖都是工匠,他从小聪慧,对水利之事,颇有心得。知家乡苦于水患,多年前起,便勘察地势,绘制图纸,向当时的北夏官府提交建议,恳求在这一带修建堤堰,水枯蓄水,水满放水,以杜绝从前的水患。但北夏朝廷不予理睬,他无可奈何。没想到新来到北燕皇帝竟要修筑堤堰,也知道他的名字,竟将他请去主持修建。王五欢欣不已,带着全村男丁奔赴到了河口,领着民夫,开始工事建造。前前后后,克服了诸多困难,历时两年多,就在数月之前,这座依靠地势的自然高低而调节水位的堤堰终于修成。 就在王五等人为之鼓舞,附近民众也对北燕皇帝慕容替感恩戴德之时,噩梦发生了。 最近大雨不断。从七八天前开始,洛水水面渐渐慢涨,村中积水。王五放心不下,带着一群工匠,想上堤堰察看情况,意外地发现,堤堰竟被一支军队给占领了。 这就罢了,最令他吃惊的,还是对堤堰的操作。 本就是黄河的丰水期,加上连日大雨,本该泄洪,保证河水畅顺通过那道折口,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堤堰竟是合拢的。非但没有帮助泄洪,反而如同在这河道之上,强行横加了一道阻拦水势的堤坝。 上游雨汛,黄河之水,滔滔而来,在这里被大坝所阻,强行拐道,被迫倒灌入了洛水,洛水又挟上游洪水下来,两峰相遇,巨浪滔天,水位更是不断上涨,冲击着两旁的河道。 河堤一旦被撕开口子,瞬间便是千里崩溃,到时河水倒灌,首当其冲的洛阳和其余郡县,将会发生如何惨绝人寰的可怕之事,王五再清楚不过。 他大惊失色,加以阻拦,却遭到鲜卑士兵的殴打和驱赶。同行村民里,几人更是被打得伤重吐血,被迫返回,又是惊恐,又是不解,实在不懂,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又历时两年才建成的这座原本应当造福于民的堤堰,如今士兵为何要做如此之事。直到当天深夜,一个平日和他有所往来的主管河道的小官偷偷寻他,道自己就要跑了,叫他也趁早快些带着家人逃走,他这才知道,原来北燕皇帝慕容替,竟存了水淹洛阳的念头。 随即,又有消息传开,说他之所以做出如此的计划,目的,是为了阻挡南朝李穆的北伐大军。 水位继续在上涨。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全都知道了。 河道一旦全线崩塌,洛阳和别的那些郡县固然要被倒灌的滔天洪水所吞没,但这里,更是会在第一时间就被夷成平地。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怎肯如此放弃家园?许多人冲去和鲜卑士兵理论,理论随即变成一场杀戮。 王五的几个族亲,当时就被杀死。 消息如同瘟疫般散开。无可奈何的人,只能挥泪收拾家当,逃往附近任何一个能够容纳自己暂时停留的地势高的山地之上。 眼见耗费了自己无数心血而建成的堤堰,最后竟变成毁灭家园的罪魁祸首,王五痛心万分,绝望之下,想到了前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据说就要打到洛阳的南朝人李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盼望他的大军能尽快赶到上津,在决口之前,将堤堰打开,以释洪水。 李穆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沉吟了片刻,问他:“以你估计,上津口还能支撑多久?” 王五道:“幸而当初修建堤堰之时,在我多次提请后,亦加固过河坝。但水势如此之大,河口岌岌可危。以我那日所见,再不尽快打开堤堰,最迟七八天内必要崩溃。一旦崩溃,大水倒灌……” 他目露恐惧之色,痛哭流涕,再次下跪,对着李穆不断地磕头恳求。 …… 慕容替站在上津口的一道岗坡之上,注目着那道巨浪汹涌的河口,身影久久未动。 河口之下,数十万人口,万顷良田,很快,都将要随着决口倒灌的天上之水,替那个南朝人李穆陪葬。 很久之前,他曾应许过一个女子,道自己日后攻下洛阳,不会屠城施加报复。 他确实做到了。 如今他们要怪,就怪命该如此。 害了他们的,是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之人。 “陛下,此地危险,请速速撤离,回往安全之地。” 他的亲信,一个名叫姚轨的鲜卑大将在旁劝他,见他未应,顺着他的视线,又看向远方洛阳的所在,迟疑了下:“陛下既有如此安排,为何不秘密进行?听闻王姓工匠逃走,应是去向李穆寻求援助了。大水若是倒灌,固然能阻挡他的大军,给我军以重整旗鼓的时机,但消息瞒着不叫他知道,以防他逃跑,到时淹死他的大军,岂非更好?” 慕容替终于转向他,神色冷淡:“如此大的事情,你以为能一直瞒下去?何况,他的军队若会轻易被大水淹死,你我今日也不会狼狈至此地步!” 姚轨面露羞惭之色,低头道:“全怪属下无能!” 慕容替神色微缓:“罢了,也不能怪你一人。你不知李穆,他和旁人不同。南朝的那些人,无不是酒囊饭袋,枉费我给他们造的良机!我便是要让那工匠去给他传消息,这才未加阻拦。” 他冷笑:“他不是要收复洛阳吗?我便以洛阳为注,和他赌一回大的。” 姚轨似懂非懂,却也知慕容替的心思一向深沉,不再作声。 慕容替又沉吟了片刻,问道:“亢龙关的重兵,可布置好了?” “早已布置停当!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那里飞过!” 慕容替微微颔首:“我只信姚将军一人!这一回,请将军亲自去亢龙关守道!只要能够除去李穆,从今往后,天下之大,我大燕将再无敌手!” 姚轨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下跪:“请陛下放一百个心!只要他敢来打亢龙关,属下必叫他有去无回,命断关口!” …… 夜墨若漆,大雨瓢泼。 一队一队的将士,此刻已然全副武装,整齐地列阵于岗地之上,等待着来自于李穆的裁决。 大帐之外,站了十几个应天军的将领,皆静默无声。 李穆独立于帐中,向着面前那张摊开的山河舆图矗立,身影一动不动,已是许久。 有生以来,他从未曾像今夜这般,遭遇如此一个艰难的抉择。 倘若他不救,即刻带兵回撤弘农,必安然无恙。但数日之内,极有可能,连他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亦会变成汪洋泽国。 倘若他下令去救,则时间又太过紧迫。 从这里到上津,最近的一条捷径,便是舆图所示的亢龙道。 从前为了北伐,他对中原一带的山河地理,做过详尽无比的了解。 这条亢龙道,其实是处在稠林塬上的一道裂缝。稠林塬呈台状,顶上平坦如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但四周却峭壁陡立,高数十丈,飞鸟不能栖息,而洛河之水,便贴着一侧山壁从旁流过,唯一通道,就是这条裂缝,当地人称之为亢龙道。 裂缝自古便存,犹如万千年前,被一柄巨斧从天劈开,就开在了稠林塬的中间,长十五里,曲折狭窄,两侧绝岸壁立,狭窄得只能容数人并排通过,可谓丸泥能塞。 他若去往上津,别无选择,只能取道亢龙道。那就要求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设于亢龙道口的亢龙关。 亢龙关倚靠天险,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旦他发兵前去,又无法在数日内拿下关口快速通过,及时赶到上津,于河口被摧毁之前开堰泄水的话,他将极有可能,与同行的将士一道,被身后滚滚而来的洪流吞没。 一旦下令,便再无退路,他必须胜,也只能胜。 否则万一不成,这个代价,将会巨大无比。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李穆转头,见是高桓。 高桓浑身被雨水湿透,站在那里说道:“姐夫,我出来前,阿姊曾叫我给姐夫带封她的信。我一时忘记了,姐夫莫怪。”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已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信。 “姐夫倘若决定带人去攻亢龙关,记得务必让我同去。” 高桓说完,将信恭敬地放在案上,向李穆郑重行了一个军礼,随即转身,快步出了大帐。 第149章 第 149 章 “从今往后, 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毫无任何的准备, 这一列书于素笺之上的字,便如此地跃入了李穆的眼帘。 笺纸已被雨水润湿,昳丽的字体外缘模糊了,几道笔画尾端的墨迹, 沿着信笺那宛若美人发丝的细腻纹理,慢慢地晕染了开来。 李穆的目光牢牢地被这一列字给年住,无法挪开, 心骤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怎可能忘记,这是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娶她的那个新婚之夜, 她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是表白,更是郑重的托付。他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 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一列字。 他翻了过来。 “心乎爱矣, 遐不谓矣。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李穆久久地凝望着手中这封来自于她的信,翻来覆去地看着。 渐渐地, 他的胸腔之中, 溢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带了淡淡酸楚的激动的感情。 一直以来,他以为那些都将只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永远只能由他自己来背负的过往。又怎可能想到, 今日竟会再次经由她的笔端, 如此猝不及防, 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瞬间,他便读懂了她的信。 她分明是在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不但是他的现在,亦包括那段本已彻底掩埋的黑暗过往和回忆。 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好向他倾诉她对他怀着的深深的思念和爱意。 李穆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那些过去,连他自己都已不愿再回忆了,他又怎忍心让她知道? 这一辈子,从娶了她的第一天起,哪怕那时他还心结未解,他也未曾想过让她知道。 他是永远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的。 这一辈子,能得她如此相伴,他已然满足,不愿再让带着血色的过往,凭添她无谓的困扰。 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就在这一刻,李穆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地得到了圆满。 便犹如朝云叆叇,行露未晞,踽踽独行的自己,忽被她从后追赶而上,双手牵握,两心相贴,再也不存半分的罅隙。 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忍,无比的感恩。 上天是何等厚爱于他,这一辈子,叫他得妻如此。他李穆夫复何求? 他所爱的妻,倘若知道了他今夜面临的抉择,她又将何去何从? 李穆喉头发堵,眼角微微地泛红。 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干了信笺上的残留水迹,取油纸包好,将它贴身藏在自己滚烫的胸前,闭了闭目,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雨水在夜风的裹挟之下,肆虐天地。 涧河之水,贴着脚下的这片岗原,汹涌流淌。 李穆面向着他的部将和战士,一手按剑,立在风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对面那一双双饱含着忠诚和信任的眼目注目之下,高声说道:“人道若是不复,天道又将何存?号称应天军,当行应天事。应天之时,便在今日!” “尔等勇士,即刻发兵,随我取亢龙关!”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穿透风雨,远远传送而出。 “末将誓死跟从,不胜不归!” 随那十几名副将嘹亮而整齐的应答,响应之声,从军营的四面八方起来,和着风雨,回荡在这片高岗之上。 …… 亢龙关的地理极其特殊,不但地处崖中,关前还有洛水横亘,河水贴着塬壁东流,在河岸和关口的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来袭之人,任凭他有千军万马,到了这种地方,亦是无法摆开阵势。 关楼之内,虽也险峻狭隘,令关内最多只能容下五千士兵。 但有这五千守军,对于守关来说,便已足够。来袭方渡河抵达关口本就不易,即便成功,关楼高耸巍峨,固若金汤,守军居高应战,来者仅凭夹在关楼和洛水间的仅有的那点活动地带,想要发动有效攻势取关,难如登天,这才古起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真正望而却步。 李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他做出了决定的那一刻,他便不做大军进攻的准备。 取亢龙关,兵在于精,而不在多。 当得知他决定领三千敢死之人随他掉头强攻亢龙关,命其余人马按照原定部署尽快发往弘农之时,整个军营沸腾,将士群情激扬,争相请军中文书代写留给家人的遗书,要求跟从大司马前去夺关。几个分属不同号营的将士争夺不下,最后不得不以拈阄来决定。 李穆率领一千厉武营精兵,连同另外选出的两千敢死人马,随身携带只够五天的干粮,未等雨停天亮,在向导的引路之下,掉头连夜,踏上了奔赴上津的路。 之所以只带五日口粮,是因王五以他经验,判断上津的河口,最多也就只能支撑这么些天了。倘若无法如期抵达开堰泄水,等待这支军队的归宿便是滚滚洪流。 当夜,这支轻骑军队便至新安。 下了多日的大雨,终于停了。道路依旧泥泞无比,河川溢水,淹了两岸地势低洼的田地。 大水随时可能到来,北燕大军早已撤离新安。消息也扩散了开来。道上,从洛阳方向来的道上,走来了无数闻讯的民众,拖儿带女,逃离城池,行在路上,队伍长得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无头苍蝇般地到处寻着能够暂时容身避难的一处立足之地。 远处,道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一支轻骑军,朝着他们身后逃离的方向,疾驰而来。 路人无不停下脚步,望着这支逆行而来的陌生军队,在前头一名神色严峻的将军的带领之下,出现在了视线里,目光茫然。 “是应天军!” 有人认出服色,脱口喊叫。 队伍一下起了骚动。 又不知何人先传的消息,道方才前头那位带领着这支逆行向着上津口方向去的轻骑军队的将军,便是南朝人李穆。 “大司马李穆来了!” “方才最前头的那人便是他!”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不翼而飞,迅速传遍了这条漫长的逃难之道,一双双原本只剩下了绝望和麻木眼神的眼睛里,重新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众人纷纷跪在路旁,向着正从自己面前驰过的军队磕头。 “鲜卑人要淹洛阳!求大司马救救我们!” 夹杂着孩童啼哭的恳求哀告之声,在道旁此起彼伏。 骑兵队列未作任何的停留,风一般地从他们身畔掠过,马蹄翻飞,溅起片片点点的泥渍,在众人的翘首注目之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 第二天,负责守卫亢龙关的姚轨便收到消息,李穆领着一支人数大约不超过三千的轻骑军队,朝着这里急奔而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吃惊。 虽然慕容替已经有所断言,但从他的深心来说,对慕容替的这个判断,他并不如何认同。 在他看来,大水只要能够阻挡李穆追击北燕军队的脚步,容他们获得一个重整旗鼓的机会,便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之下,这个南朝人非但不撤,竟然真的来了。 李穆的战名,他如雷贯耳,得知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紧张。但等得知他只带了三千人马过来,立刻又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 亢龙关的关楼高三层,层叠而上,关墙高耸,完全依借两侧的高耸塬壁修建,将一切可能的隐患都杜绝在外。只要关门一闭,连只苍蝇都休想飞入。 李穆再神勇,手下再善战,他想靠三千人马拿下他守卫的关口,无异于痴人做梦。 更何况,留给李穆的时间,根本就没多少了。河口随时崩塌。而自己占据关口,地势高耸,即便整条黄河水倒灌入了洛水,大水将洛阳宫的琉璃瓦顶淹没,他也不惧淹到自己。 但对于关口下的李穆和他那三千士兵来说,可就没这样的运气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代名将葬身于自己手下的一幕,抖擞精神,命令士兵在关楼严阵以待,只等李穆人马到来,在他渡河之时,便给予迎头痛击。 是夜月黑风高,深夜时分,亢龙关前,幽暗无光,河面骤然暴扩的洛水贴着塬壁冲刷而过,发出阵阵怒吼般的咆哮之声,令人胆寒。 姚轨听到士兵来报,关下河面对岸突然出现点点火把,应是李穆那三千军队开到,连夜要对关口发动袭击,立刻登上关楼眺望。果然,看见对面火把移动,隐隐有似有舟船下水的动静。突然,伴着雷起似的战鼓之声,对岸传来了军中常闻的用于鼓舞士气的战前呐喊之声,知李穆预备强行渡河了,当即发令,亲自坐镇关城,指挥作战。 早已就位的士兵,随他一声令下,立刻朝着对面射箭抛石。对岸应天军也迅速集结成阵,在盾牌结成的保护墙后,展开奋力反击。 亢龙关前的平静被打破了。夜色之中,火光四起,双方士兵的杀声、叫骂声,与激流拍岸发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动人心。 就在关前对战如火如荼之时,同一时刻,几条舟船,载着三百士兵,悄无声息地从距离关口半里之外的一处岸边下水,桨手奋力划桨,很快抵达对岸,向激流中抛下重达千钧的铁锚,固住船体。 这里没有落脚点,更没有道路。 有的,是一面耸立着的高达数十丈的垂直塬壁。仰望,犹如一把从河流中插入了黑色夜穹的笔直利剑。 “全都准备妥当?” 李穆停在舟头,向着这三百名出自厉武营的勇士,沉声问道。 士兵们的头上紧紧地扎着缚带,携带照明用的火折,身上圈着足以能够支撑自己体重的长达数十丈的麻绳,腰间别着匕首,背后缚着弓刀,手缠护腕,脚上是特制的靴头尖锐的靴——之所以穿这样的靴,是为了能让他们将自己的脚,插入这塬壁上的任何一道裂缝或者树木藤干,以便牢牢固定,帮助他们顺利登顶。除此之外,每个人的身后,还背负着一只装满了火油的罐子。 从头到脚,如此全副武装,每个人的负重,至少都在几十斤重。 但是所有的人,却无不昂首挺胸,齐声应是。 火炬的熊熊之光,映亮了一张张彪悍而无畏的脸膛。 大队士兵连夜佯攻关口,掩护这三百勇士跟随自己徒手攀登绝壁,登顶之后,从塬顶降落关城,利用关城内空间狭小,守军腾挪受限的致命缺点,破开关门,这就是李穆定下的夺关计划。 这三百号人,无不是精英里的精英,勇士中的勇士,他们曾无数次地跟随自己出生入死。 但今夜的这一仗,其艰难,其凶险,却是前所未有。 他们的脚下,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李穆的视线,从面前那一张张的面庞之上掠过,上前,替一个年轻的士兵扶正缚在他背后的略歪的弓箭,最后来到高桓的面前,视线落到他的脸上,略一迟疑。 “末将高桓,已是做好全部准备。请大司马发令!” 高桓立刻挺直脊背,语调铿锵。 李穆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抬手,落到他的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握,随即转身,仰望了一眼头顶那座仿佛亘古起便矗立于此的高可通天的塬壁,拔出匕首,插入塬壁的岩罅,牢牢钉入,另手抓住从上垂落的藤蔓,试了试力,道了声“随我来”,随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数列,在领头人的带领下,跟随着前头伙伴的落足点,一步一停,踩着任何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向着塬顶,攀爬而去。 一行人艰难上行,虽然缓慢,但哪怕中途亲眼目睹伙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头,只是盯着头顶同伴的身影,五指化为钢爪,足尖犹如利刃,手足并用,宛若猿人,贴着峭壁,一寸一寸,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标,就是登上塬顶。 李穆一路领头,从被最为浓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时开始,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试探过后,牢牢地抓住一块岩石的锐角,发力,猛地一个翻身,双脚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这时,距离他从塬底开始攀登,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夜的时间。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边已然乌沉沉的,但在极远尽头的云层之后,隐隐已有一层曙色露了出来。 出现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壮观的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茫茫苍苍,茂木叠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织,彼此吞噬,向着远方疯狂地蔓延开来,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寻不到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就在不远之处,两道塬壁的中间,突兀地断裂了开来,犹如被造物巨斧强行劈开,分为两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缝之下的深渊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须通过的亢龙道。 他无暇多看一眼这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人迹的来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背负的绳索,一头缚在悬畔一株根基深扎塬壁,树干足有两围粗的树上,结好绳索,随即将剩余绳索投下。 很快,随他身后的高桓便攀着下垂的绳索上来了。他亦如法炮制,垂挂下了自己的绳索,以帮助下面的同伴登顶。 越来越多的士兵,攀缘着绳索,陆续登顶,集合之后,众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在塬顶的密林里,强行破开通道,朝着那道峡谷而去,到了崖顶,纷纷解下身上所负的麻绳,系于牢固之处,解护腕缠在手心,随着李穆一声令下,攀着绳索,在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这一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谷底垂直降落。 而这时,在关口对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见到了约定的时辰,突然再次发出喧天般的战鼓之声,杀声四起,舟船再次强推入河,朝着关口,发动了今夜最为猛烈的一场进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连吃败仗,今夜他亲自带兵来攻关口,虽有天险作为屏障,城楼里的鲜卑守军也是丝毫不敢懈怠,从半夜起,就全神贯注地盯着,被对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惫,忽听关外再次杀声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关口城头,密密麻麻,连姚轨也险些被射中,怒发冲冠,命令士兵全力反击。 就在关门内外杀得双目赤红,你死我活之际,突然,关楼上的鲜卑士兵感到头顶仿佛有雨水似的液体泼洒而下,黏腻刺鼻,纷纷抬头,只见一团明亮的圆形火点,犹如从天降落的天火,从那漆黑的数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坠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溅。 “是火油!” 一个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将手指碰到的东西送到鼻下闻了一闻,蓦然惊叫。 仿佛作为回应,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地上那片流淌着的液体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楼便陷入火海,被泼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着迅速燃烧了起来,有摔倒在地来回打滚的,有带着火苗疯狂逃跑的。 阵阵撕声裂肺的惨叫声中,姚轨骇然举头,眼睛瞪得滚圆。 沿着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将,从他的头顶迅速降落,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后的一柄长剑,双足一蹬,纵身跃起,整个人便如鹰鹞一般,朝着自己当头扑了下来。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张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马李穆。 一时之间,他根本无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关门之外,而是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凭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举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脖颈一凉,他眼睁睁地看着地面,朝着自己飞速扑来。 在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头颅落地之时,那截身体,轰然倒下,将那颗双目还死死睁着的脑袋,压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进关了——” 近旁一个鲜卑士兵,目睹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这一切,心胆俱裂,猛地掉头,大声喊叫,奔了几步,竟爬上城墙,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脚踹开姚轨的躯体,抓起人头,掷向关楼底下那群正推搡涌动着的鲜卑士兵,厉声喝道:“姚轨已死!挡我道者,杀无赦!” 整座城楼,陷入了火海,鲜卑士兵举头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张犹如鲜卑人噩梦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脸容。 他居高临下,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那种仿佛在这人世之上,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般的杀气,叫人为之胆寒,望而却步。 …… 洛神在长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连天气也开始放晴了,非但没有等到李穆归来,这日从弘农,反而传来了一个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坏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听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间便被夺走。 她不曾见识过亢龙道的曲折和狭险,却知道那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张开的血盆之口,就等着他的到来。 她不曾亲眼目睹那条穿过洛阳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来,默默滋养着两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但她却在梦中曾和它神交,亲近无比。她知道它有个极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连父亲给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今这条河流,它不复往昔平静。在无情的天灾和邪恶的人祸面前,它眼看就要化为暴怒巨龙,将它周遭的一切,无情摧毁。 她的郎君,从来便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哪怕经历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杀戮,赤子之心,依旧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决定回去阻止这一切的时候,他问她的意思,纵然在她心底,有着万千的不愿,她也一定不会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当做的事。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 只要他活着,他便注定,是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牢牢记着她在信里告诉他的话,平安归来,因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她说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复安慰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洛神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焦虑和惶恐。 她不敢想,万一亢龙关无法及时攻克,当彻底挣脱了堤岸束缚的滔天洪流沿着洛水滚滚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来,将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余生,是否还能再见他面? 她是否还能够再一次地亲吻他的唇,将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倾诉的话语,当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倾诉给他?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刺史府的气氛,无比压抑。 谁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艰难。 要在短短数日之内通过重兵把守的亢龙关,赶到上津口,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孙放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还收到一个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这趟跟随李穆行动的人,在出发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书信。 在洛神的面前,他除了反复安慰,告诉她大司马一定会平安归来之外,别的,一句不敢说,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洛神独自在房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寻到孙放之,告诉他,她决定去往弘农,在那里等待李穆的归来。 “如此等他回来,我也能早些和他见面。” 她的双眼微微浮肿,但说话之时,语气却是平静而坚定的。 …… 便是如此,洛神踏上了去往弘农的路。 她从长安出发,晓行夜宿,途经灞陵、新丰、武城、来到华阴,出了潼关,又沿着李穆曾作战过的那条路,过故关,十天之后,终于抵达了弘农。 弘农令和应天军的将领得知她到来的消息,出城二十余里相迎。 这一辈子,倘若说,有什么事情,是她觉得自己亲自做过的最为幸运的决定,那么就是如今这件事了。 在满怀的焦虑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惧之情里,她风尘仆仆地抵达的那一刻,因为一个也是刚刚才传到此处的消息,她激动万分,以至于无法抑制,当场便泪流满面。 那是多日以来,一直紧紧绷着,突然之间,彻底得以放松的欣喜万分的眼泪。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来绝无可能的一切。 他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拿下了亢龙关,经由亢龙道,经过洛阳,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带着士兵抵达的时候,洛阳城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积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地满涨。洛河两岸的良田,更是彻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没。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极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处是涉水逃难的民众,哀鸿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将近千人的鲜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们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试图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带着他的士兵,打下山头。与此同时,一路同行的王五,带着沿途闻讯,跟从而来的无数民众,涌上了那座堤堰,绳索相连,奋不顾身,扒开一根根的巨木和当初亲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挡洪流的只只重达千钧的巨大石笼。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回归正途,开始从被扒开的那道口子里,沿它原本的方向,汹涌东去。 在上游又一阵涌来的倒灌巨浪的冲击之下,被扒得千疮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涡之中,红了眼睛的民众,如同化身为狂暴猛兽,将那些被应天军驱下的鲜卑人赶到河口,全部投入浪涛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穷凶极恶,而今满目恐惧的鲜卑人在水里挣扎呼号,转眼就被巨浪吞没冲走的一幕,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向着李穆俯伏在地,顶礼跪拜,事他之敬,犹如帝王。 那位将领说,大司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经过洛阳城外之时,满城之人,闻讯从城中赶了出来,拦了他的去路,不愿放他离开。 他的行程,说不定因此会有所耽搁。 那将领恭敬地请她入城,说,他会派一支军队去往洛阳接应大司马,请夫人在此,安心等着大司马的归来。 洛神只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他们不知,她等他,想要见他,已经等了如此漫长之久,如何还能再等得下去? 她亦不想再等。 皮肤之下,血管之中,涌流着的每一滴血,都在驱使她,命令她,立刻继续上路,向东而去。 她只想见到他,立刻见到他。什么也无法阻挡在她心底里燃烧而起的这个渴望至极的念头。 …… 数日之后,洛神随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军队,终于到了那座据说被他一夜打下的亢龙关。 关口如今已由应天军把守。虽然城楼半毁,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但气势依旧逼人。 洛神经过关口,仰头打量那道高耸入云的塬崖之时,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带领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顶,又从天而降,心中满怀敬畏,几乎屏住了呼吸。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她却能想象,就在不久之前的这个地方,到底曾经发生过了一场如何惊心动魄的夺关之战。 夹道崎岖,她坐于一匹温顺的母马背上,在士兵的保护之下,忍受着身畔两侧的塬壁仿佛随时就要倾塌而下,将人深埋于下的迫人至极的幽闭之感,终于通过了那道长达十五里的曲折狭窄的涧道。 转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忽豁然开朗。 她进入关口之时,天还很亮。此刻转了出来,已是黄昏。 一道河流,从远方延伸而来,绕着她身后的这座高原,蜿蜒流淌,静静东去。 她知道,她面前的这道河流,便是洛水。 宽广清澈的洛水,再不复暴怒咆哮,它慢慢地恢复着原本属于它的静美之态,在夕阳洒下的漫天金光之中,悠悠流淌。 这便是洛水,她的父亲曾梦中神游,念念不忘的东都之水。比洛神从前曾经遥想过的样子,还要美上几分。 她情不自禁,定住了脚步。 领军的那个副将上前,恭敬地道:“夫人,大水虽已褪去,但前头好些地方,道路依旧泥泞,不利于行,且天也快要黑了,今夜不如暂时在此扎营过夜,明早再行上路,夫人意下如何?” 洛神点头。 那副将一声令下,士兵便开始在距离河滩不远的一片高地之上,安营扎寨。 供她今夜休息的帐篷,很快便竖了起来。 同行仆妇手脚麻利地铺好寝具,请洛神入帐歇息。 她不累。哪怕身体已然疲倦,心里只要想到和他越来越近。每前行一步,便距离和他见面更快一分,她便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气。 她从帐中弯腰而出,眺望着视线尽头,明日要继续上路的河流东去的方向。 洪水退去了,但水体依旧丰盈,河面几乎和河岸持平,岸边,还留着大水刚刚褪去不久的一片河滩。河滩平坦而广阔,带着整齐的被流水冲刷而出的褶皱,以曲线的美丽之态,在她的面前,一层一层,慢慢地向远方铺陈开来,几只水鸟,悠闲地跳行在湿润的河滩之上,在柔软如绵的沙土地上,不经意地留下了自己那两只脚爪的轻浅印痕。 河滩的尽头,便是远方,乌金西坠,红霞漫天,将这片河滩,亦披上了一层浓烈的金色光芒。 洛阳眺着远方,迎着晚风,慢慢地徘徊在夕阳里的洛水之畔。 不远之外,几个正在高岗上搭着帐篷的年轻士兵,不时地悄悄回头,望她一眼。 “夫人,晚膳已好,请夫人回帐用膳……” 仆妇又来请她回去。 洛神最后眺了一眼洛水流逝的尽头方向,怏怏点头,正打算依了她话回帐,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就在方才她眺了又眺的那个远方尽头,渐渐出现了一排旗纛之影。 夕阳照在纛面之上,很快,便能看清了。 那来的,是一支轻骑军队,正沿着洛水之岸,朝她身后不远之外的那座高塬,疾驰而来,越来越近。 很快,洛神已经能听到数千战马疾驰而来所发出的宛若密集鼓点般的轰轰落蹄之声。 旗纛迎风舒展,那两个斗大的“应天”字体,跃入了她的眼帘。 “大司马到了!大司马到了!” 一个负责瞭望的士兵,一路狂奔而来,冲着营地的方向,高声呐喊,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之情。 整个营房,瞬间随之沸腾。几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头之事,转头眺望。 洛神早已看清了,骑军最先的那个男子,不是李穆,他又会是谁? 双眸映入他的身影,不过只是身影的那一瞬间,她的胸口便蓦然发堵,眼眶泛红。 “郎君——” 她唤了一声。迎着吹自洛水水面的尚带几分潮热的晚风,提起裙裾,朝他奔去,奔出了数十步远,又停了下来,立于洛水之畔,微微喘息,目含热泪,望着那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 李穆亦看到了她。伫立在夕阳洛水之畔的娇俏身影。 他的眼中,蓦然放射出了不敢置信般的光彩。 他立刻策着胯下乌骓,全速前行,迅速脱离了身后大队,朝着她的方向,抄了直道而来。 战马奔到那片河滩之前,在他驱策之下,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四蹄踏着松软泥泞的滩涂,向着洛神奔驰而来,一路泥水翻飞,惊起那几只正在河边踱步觅食的水鸟,扑腾腾地扇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犹如一匹神骏威武的天马,乌骓载着主人,跨越了滩涂,奔向洛神。 还没等它奔到近前,它背上的男主人,便似已经迫不及待,一下松开马缰,从它背上翻身而下,双足稳稳落地。 洛水水面,金光粼粼,一阵晚风掠过,吹动了她的衣袂,远远望去,她飘若仙子,宛若乘风,踏水将去。 李穆唇边带着笑容,向着洛水之畔的女子,大步而来。 他的眸底,满是柔色,凝视着她,双眼一眨不眨。仿佛生怕一个眨眼,她便会消失,随那洛水而去。 第150章 第 150 章 他们已经分别许久, 久得犹如水淼天远,星汉不渡。 洛神曾一遍遍地想过和他相见之时的情景。到了那日, 她必要以玉珰装饰耳鬓,以青黛描绘翠眉,画裙双凤,珠辉玉丽。她想要让他第一眼, 便见到自己最美的模样,她如今的模样。 她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 当她徘徊于河畔,心中因那山关水远的阻隔而暗生幽怨之时,他竟就如此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朝着自己,奔驰而来。 两个人的中间,只隔着最后那片涂满了金色夕光的长长的河滩了。 他的身影是如此的伟岸,步伐是如此的矫健, 凝视着她的目光, 充满了惊喜,那张英俊面庞上的笑容, 如这片将他整个人笼罩的夕阳, 带着温暖的光芒,却又有着一种直击人心般的强大力量。 就在这一瞬间, 洛神忘记了一切。 她驻足在河畔, 定定地望着李穆纵马穿过河滩, 向着自己大步而来。 “阿弥!” 当听到自己的名从他口中而出,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她的郎君,终于回了,和她相逢在了这夕阳西下的洛水之畔。 她流着泪,笑着,再次朝他迈步奔去。 李穆一个箭步跨上河滩,张臂将她身子接住,拥入了怀中。 洛神闭目,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之上,不停地落泪。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归来。她的身子,被他双臂紧紧地搂着。她听到他在耳畔不停地低声呼唤自己“阿弥”,听到了来自于他胸腔下的血液澎湃的激荡之声。她的鼻息里,亦嗅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淡淡的犹如铁锈的一缕残余血腥的气息。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他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一刻应当是充满欢欣的,她却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当他真的站到了面前,将她拥入怀中,为何她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泪水仿佛决了口的湖,不停地从她闭着的眼眸里涌出,很快爬满了她的脸庞,将他的衣襟也濡湿了。 …… 慕容替为避开即将到来的滔天水祸,剩余军队早已北渡黄河,走得干干净净,全部退到了相州的魏郡。 这个借助天时地利,原本势在必得,堪称完美的计划,最终却以失败而告终。鲜卑人不但拱手送出了黄河之南,从战略和军心而言,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上津口的险情一俟解除,李穆派兵把控住渡口,又组织民众自发协同守卫之后,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鲜卑人即便心有不甘,想要夺回曾做了几年陪都的洛阳,如今必也有心无力。洛阳暂时无虞,便立即动身西归。 和她分离,已是太久。局势终于暂时缓了下来。此前的几天,他归心似箭,本以为要回到长安,才能见到她的面。却没有想到,就在今日,行到亢龙关时,竟会和她相遇。 无法形容,片刻之前,当他远远望见在那铺满金色夕光的河滩彼岸,徘徊于洛水之畔的那抹身影所带来的震撼之感。 便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洛水之神,衣袂飘飘,她下一刻,便要随风凌波去了。 无需看清容颜,只消一眼,望见那抹身影的第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是他的妻,那个在他金戈铁马的征战间隙,曾无数次入了他梦的心爱女子。她亦离了长安,来到这里,在这个夕光漫天的黄昏,与他相逢在了洛水之畔。 重逢的狂喜,在看到她身影的第一眼,便将李穆整个人彻底地点燃了。 他的心本早已不复年轻。但这一刻,他却犹如化身成了一个初次陷入相思爱恋的少年。梦寐以求的心爱女子,和他相约于此。他不顾一切,只为奔到她的身边。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个错觉。 仿佛他这一生此前曾经历过的全部光阴,乃至那遥远得犹如梦境的所谓前世种种,喜、怒、哀、乐,他的爱和恨,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过只是为了成全今日这一刻,他和她在洛水之畔的相逢而已。 他将扑在自己胸口汹涌流泪的她紧紧地抱住了,眼眶跟着泛红。 他低头,不断地在她耳畔柔声哄她,告诉她自己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 但是她却哭得越发厉害,埋首在他胸前,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肩膀微微颤抖。 不远之外的高岗之上,忙碌的士兵停止了安营扎寨。归来的骑兵,驻马在那片滩涂之后。 无数双眼睛,从远近的周围投来了注视的目光。 几个军中将领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穆,面露激动,正朝这边疾奔而来,看到这一幕,迟疑了下,相继停下脚步。 身后的乌骓,踏着夕阳,来到两人身畔,停在河边,饮了几口洛河之水,随即抬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男女主人。 李穆忽然抱起洛神,将她放坐到马鞍之上,自己跟着跃上马背,将她身子轻轻拢入怀中,低低地喝了一声,乌骓便扬蹄,朝着前方,轻快平稳地前行而去,很快转过一道河湾,将那些注视着的目光,挡在了身后的那片岗丘之后。 洛神扭身,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身后的男子,仰起一张泪痕交错的面庞,双眸含泪地凝视着他,口中含含糊糊地唤他一声郎君,声音犹带着一缕娇软的残余泣音。 她柔软的胳膊和身子贴过来的那一刻,李穆感到自己整个人为之哆嗦了一下。 体肤之下,血管之中,熟悉的,令他浑身汗毛亦为之倏然竖立的一种激荡之感,瞬间自他身体的最深之处,如睡狮般被唤醒了。 这个夏末的黄昏,空气里流淌着充盈了淡淡水腥味道的风,暖洋洋的,和散自她发肤的幽香混在了一起,一寸寸地渗透进了他体肤的每一个毛孔之中。 李穆感到自己心跳如雷,浑身炙燥。 他渴望亲吻她,碰触她。因他是如此地思念,念着她的一切。 再无任何顾忌,他放开了坐骑的缰绳,任它行在河畔。一双铁臂将她整个人从马鞍上轻巧地抱起,转了个向,面朝着自己,炽热的,饱含了相思折磨和重逢甜蜜的吻,便落到了她的唇上。 洛神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被他灼热的吻夺走呼吸,忘却了一切。 四周静悄悄的,洛水无声无息地在脚下蜿蜒流淌,看不到头,看不到尾。晚霞满天,落日静静地坠在长河彼端那片广袤田野的尽头之处。 乌骓仿佛被这远处的长河落日给吸引了注意力,停下脚步,出神地凝视着,轻轻甩动马尾。 李穆将洛神从马鞍上抱了下来,解下外袍,铺在河畔的一片草地之上,带着她,面向夕阳,坐了下去。 他的臂膀,依旧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片刻不曾松开。 洛神的头靠他的肩上,望着对面那轮快要沉下地平线的夕阳,低低地道:“郎君,你可知我名字的由来?” 李穆低头望她。 “我阿耶曾梦回洛水,倘佯河畔,狂喜放歌,醒来倍加惆怅,便替我取名洛神,以为寄托之意。” “我从小便想,倘若有朝一日,能叫我亲眼看一看令我阿耶为之魂牵梦萦的洛水,到底是何等之水,那该多好……” 她仰面,和李穆对望这,慢慢地道:“那日,我从义成赶往长安的路上,不慎落水,想起了一些我从前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我想了起来,我好似活了两辈子。在我的第一世,我的这个愿望,直到最后投江而死,也未曾实现。” “何其幸运,我还有这一辈子。因为郎君你,就在今日,终于叫我得偿所愿。”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李穆那双自眸底深处慢慢溢涌着光芒的深沉眼眸。 “郎君,这一辈子,你为何定要娶我,以至于如此委屈了你自己?” 她一字一字地问。 “从前是我亲手葬送了你的一切。这一辈子,我知你带着仇恨记忆而来。可是为何,你未曾向我,向我的堂姐,向这个朝廷,所有曾加害于你的施加复仇?” “倘若你想,你本可以轻而易举。” 李穆久久地凝视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落日忽地收了它属于白天的最后的一片红光,倏然沉坠,隐没在了地平线下。 光线突然暗淡了下去。李穆的眸光亦随之转暗,他猛地将她揽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 “阿弥,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良久,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畔哑声说道。 “当初我之所以强行娶你为妻,并非全然出于对你的爱护。我对你,实亦有怨恨……” “可是你终究还是对我更好。” 洛神的唇角上翘,终于露出了微笑。 她微微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在怀中人那双美丽的明亮双眸的注视之下,李穆终于不再躲闪了。 他说:“阿弥,倘若你记得前尘旧事,你当知道,那时我就舍不得杀你复仇,何况是这一辈子?” “你便如同你的名,高贵,美丽,善良,又不乏勇气。你如此的好,我越是和你多相处一分,便情不自禁多喜爱你一分。你什么都不知晓,我不忍因我复仇,令你陷入左右为难的的痛苦之中。我做的一切,是为了配得上你,希望彻底地叫你能爱上我,离不开我,便如同我喜爱你,离不开你一样。” 他的一只大手,爱怜地轻轻抚过她的面庞。 “阿弥,”他又说。 “在我从那死亡噩梦醒来之初,我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我的身边没有你。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高氏女,我不过军中一个地位低微的武官。我无法接近你,连多想你一分,都犹如是一种亵渎。我怀着复仇之恨的同时,却感到无比的孤独。这是哪怕将天下送到我的面前亦无法取代的孤独。我感到我的心里,仿佛被挖去了一样曾经属于我的东西,如今它不见了,空空荡荡。” 他凝视着她。 “那时我就知道了,我固然怨恨于你,却更是想你。” “阿弥,倘若你不曾嫁过我,在我李穆的心中,你大约永远也就只是一个我纵然爱慕,却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女子。” “正是因为你嫁过我,曾唤我郎君,哪怕只是一夜阴谋,亦助长了我对你的野心。” “我想念那个会对我说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付郎君的你。我想要重新得到你,想听你再亲口对我说一遍。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便是再活十辈子,亦是孤家寡人,又何来的乐趣可言?”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含笑望她。 暮色四合,笼罩河滩,一轮镰刀般的新月从天边升起,挂在远山之巅。 周围愈发安静。乌骓站在近旁的河畔,安静地咀嚼着岸边一片丰美甘甜的水草,几只筑巢于此的水鸟从匿身的草滩里飞了出来,翅膀擦过河面,向着对岸远去。 高桓见姐夫和阿姊迟迟不归,眼见天色又晚,便带了几个士兵来寻,远远看见乌骓立在河畔,透过草滩,隐又似乎见到李穆和自己的阿姊依偎坐于岸边,两人身影并靠一起,很是亲密,不敢再靠近,急忙悄悄后退了些。 洛神的喉咙慢慢地堵塞,双眸之中,再次泛出泪光。 她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便从眼角滑落。 李穆手指替她轻轻擦去泪珠。 洛神哽咽道:“郎君,从今往后,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为你做任何的事。” 李穆凝视着她。 “好。” 他的眼底,仿佛有什么光芒,在微微地闪烁着,拖长语调,慢吞吞地道了声好。 “阿弥,我想你帮我再冲个澡。就像在义成刺史府的那年夏天,每日傍晚,我从外头回来,一身的汗,你便亲手替你我冲澡。后来回了建康,这些年,你再也没有替我冲过澡了。” 他又说道。 洛神擦了擦眼睛,破涕而笑,点头亦应好。 李穆展眉一笑,摘了兜鍪,顺手脱去衣裳,只余内里军人为骑马作战方便而穿的袴褶,随即起身,涉水而下,立于洛水之畔。 洛神笑着,拿起他那顶已是附了一层厚厚汗水盐霜的兜鍪,来到他的身畔,像从前在刺史府后院的那口井畔一般,站在了岸边的一块石头之上,挽起衣袖,用兜鍪舀起清澈的河水,高高地举起,浇淋了下来。 清凉的河水,哗哗地浇在他宽厚而精壮的肩背之上,水花四溅,弄湿了她胸前的衣衫,悄悄地勾勒出了一片美好的胸脯线条。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替他舀水,浇淋,用她那只柔弱无骨般的手,在他裸着的皮肤之上,来回地游移着。 李穆在她的命令之下,转过了身,视线落到她的胸前,本就渐渐干燥的喉咙,愈发紧张,喉结动了一动,视线落到她的胸前,顿住了。 “郎君,你是更爱从前的那个我,还是如今的这个我?” 暮色愈发暗淡,河水粼粼泛波。洛神并未留意到对面那男人渐渐转为暗沉的目色,一边继续替他揉搓着胸膛和腹部,一边问道。 她的语气轻松,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感觉,仿佛不过只是一句心血来潮的玩笑而已。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她的舌下打着转,终于鼓足勇气,装作若无其事般地问了出来。 她不恨那个曾活在她记忆深处的女子。她也是曾经的自己。活生生的,一个可怜而可悲的自己。 洛神同情那个曾经的自己,但是她却绝对谈不上喜欢。 甚至,方才知道了他是因为对她的念念不忘,这一生才下定决心娶了自己,在她的深心底处,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她问了出来,摒息等着他的回答。却没听到他的回答。 他仿佛在出神。 洛神又问了一遍。这一次,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李穆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儿。抬起眼,伸手按住了她那只还在自己身上忙碌着的手,顿了一顿,微笑道:“阿弥,从前我是怜她,惜她,亦感激于她对我的全然信任。那个新婚之夜,对着她时,我想的是,我必要护她余生,叫她再不要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是如今的你,却与她不同。你是她,你却又非她……”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之时,语气变得低沉了起来。 “阿弥,当日我毒发倒地之时,她被人从我身边强行带走。她流着泪,不断地回头望我,眼中满是不忍和痛悔。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最后,倘若不是我伸手抓住了她的脚,不容她离我而去,我想她最后,还是会抛下我而去的。” “但我知,你却不会。阿弥,倘若当日之事再次发生,你亦在不知情时误伤了我,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抛下我,就那般从我身畔走过……” 洛神的鼻头微微发酸。 “噗”的一声,手中那只兜鍪跌落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慢慢地牵起他那只掌心带着钉痕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在伤痕之处,轻轻地亲了一口,随即将那掌心,贴在了自己一侧的面庞之上。 “郎君,我不怕,死亦不怕。” “从前我嫁了陆大兄,他不幸早逝,我甘愿替他守一辈子。” “但如今,倘若你也没了,我是不会替你守的,我会随你同去。前些时日,你去攻打亢龙关时,我便已想好。” “李穆在,我是他妻。李穆若不在了,我便追随于他,同生共死……” 她说着,投入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再也不肯松手。 李穆立在水畔,身影凝固了片刻,忽地将她一把抱起,涉水上岸,放于铺在岸边草地的衣裳之上,随即跪在她的身畔,凝视着星光之下那张美丽的面庞,俯身下去,将她压在了自己和大地的中间。 “郎君——郎君——” 洛神闭着眼眸,在他炽烈的亲吻和爱抚之下,浑身颤栗,喉间发出了含含糊糊的呼唤之声,这声音带着急切和欢喜,充满了渴望,令他愈发地热血沸腾,不可遏制。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热汗滚滚,当终于深深地和她契合在了一起,再也不留半分罅隙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满足无比的低低叹声。 乌骓始终寸步不离,立在身畔,吃几口草,不时扭头,仿佛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男女主人。 细密的汗水,从洛神洁白光滑的肌肤之下渗透而出,和他滚烫的汗水,交织在了一起。 终于,一切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他舍不得放开她,用衣裳将她身子包住,继续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听着自己跳得依然宛如擂鼓的心跳之声,慢慢地亲吻着她。 忽然,她竟推开了他,一个翻身,便跨坐到了他的腹上。 李穆顺从地由她跨坐在自己的身上,睁开眼睛,双手搭着她的腰肢,用沙哑的,欲求并未得到满足的声,低低地唤着她的名。 洛神居高俯视着他,最后听从了他,朝他慢慢地趴了下来,趴在他的胸膛之上,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 李穆心满意足地闭眼,感受着来自于她的热情,忽然,听到她在自己耳畔低语:“郎君,阿弥不但要做你的妻,还想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李穆一顿,再次睁开了眼睛。 头顶的星光,点点璀璨。 衣裳已从她光溜溜的肩膀滑落,她半裸着娇躯,坐于自己的身上,一头长发,如乌缎般从肩头倾落,随风飘动。 她居高望着自己,双眸在夜色之中,宛若坠入了无限星辰,熠熠含光。 这一刻的她,美得惊心动魄。 李穆仰望着她,心跳蓦然再次加快。 “郎君,我要做天下人的皇后。我要你,助我实现心愿。” 她慢慢地坐直身子,坐在身下那男子的胯腹之上,迎着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没有丝毫的闪避。 李穆和她对望了片刻,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突然,他一个翻身,便将她再次压会在了自己的身下。 “李穆无所不应!” 他额头青筋□□,咬紧牙关,在她发出的低低惊呼声中,重重而入,随即于她耳畔,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第151章 第 151 章 高桓等在近旁。从迟暮的天光可见, 直到天黑了下去,始终不见李穆带着阿姐转回来。他起先以为两人已经走了, 但眺过去,那匹乌骓的身影却始终就在河畔,可见他二人也在,只不过, 身影被河畔那一片芦草给挡住罢了。 他自然不敢贸然径直闯去。但等了许久,心中实是费解。虽说许久未曾见面了,此刻久别重逢, 但何来如此多的话,竟说到天黑也没说完。忍不住好奇和疑惑,爬上附近一道岗头, 立于其上,翘首望去,不禁呆住了。 在那片依水而生的茂盛的芦草丛畔里,他终于望见了姐夫和阿姊的身影。 他眺见姐夫卸去了衣甲, 赤身站在河畔水中的一道身影。 月光和夜色, 勾出了一道雄健的男性身体轮廓,充满阳刚的力量。 他又看见自己的阿姊。她仿佛站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面, 挽起衣袖, 月光之下,皓腕如玉。她的手中, 拿着那顶戴在姐夫头上的曾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兜鍪, 舀着水, 慢慢地替他冲着身体。 银色的水柱,哗哗地落下,浇在姐夫身上,水花四下飞溅,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淋淋的水光。 高桓又看到阿姊的另一只手,停留在姐夫的身上,在替他洗着身体。 她的手在姐夫的身体上游移。他二人靠得是如此得近。姐夫那副宽阔的胸膛,仿佛紧紧地贴在阿姊那被夜色勾勒出女子柔美线条的胸脯之上,身影几乎合二为一。 十九岁的高桓,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但这一幕于他而言,却又充满了冲击般的神秘力量,他控制不住。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芦草丛畔那头的河边,月色之下,那一幕剪影般的私密画面,整个人都呆住了。 姐夫此前留给他的唯一印象,便是取威定霸,战无不胜。想到姐夫,高桓脑海里唯一浮现而出的画面,便是他金戈铁马,于敌阵中摧枯拉朽般一骑绝尘的一道身影。 他没想到,更没有看到过,在阿姊的面前,姐夫竟也会有如此的一面。 高桓被映入眼帘的这流露出男女之间无限柔情的私密一幕给冲击得面红耳赤,浮想联翩,浑身慢慢燥热。 他们仿佛在喁喁私语着什么。 渐渐地,阿姊停止了动作,忽然扑入了姐夫的怀里,双臂抱住他的脖颈。接着,姐夫便反抱住了阿姊。 两人的身影,随之消失在了那片芦草之下。 夜色迷离,什么也没有了。 高桓心头狂跳,再不敢停留,慌忙转身,匆匆下了岗头,命那几名方才已被自己遣开的士兵先回营房,自己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地回来,继续守候。 他仰面躺在河畔,双手枕于脑后,望着头顶压面的星空,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摘下的新鲜芦杆,慢慢地嚼着,任那一缕带着淡淡清甜草气的味道,在自己的嘴里,慢慢地扩散开来。 他便如此在河畔守候,耳边,是晚风掠动河畔芦草发出的不绝的窸窸窣窣之声。 许久,夜渐渐地深了,他半阖着眼皮,一动不动,仿佛就要睡过去时,听到那头传来了乌骓的轻轻嘶声。 他迅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循声转头。 远远地,他看见姐夫和阿姊又现身在了月光之下。 姐夫将阿姊抱起,放她坐到了马背上,接着,姐夫弯腰低头,仿佛在替阿姊套袜穿鞋。穿好之后,他仰面,冲着马背上的阿姊笑,侧脸线条,温柔无比。随即翻身上了马背,坐到她的身后,伸臂将她揽入怀里。 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高桓看得又呆住了。突然见他转脸,朝着自己的方向,似乎投来一瞥。 高桓吓了一跳,立刻趴回在草丛里,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直到他两人共乘一鞍,驱着乌骓,从近旁不远的河畔走过,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前头的方向,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高桓悄悄地回了营地。这一夜躺下去,想起洛水之畔,姐夫和阿姊的一双神仙俪影,心跳耳热之余,不禁也是油然向往。生平第一次,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第二日一早醒来,精神甚是萎靡,见天才蒙蒙亮,军队尚未拔营,便也不急着起身,独自懒洋洋地出神之际,听到帐外来了一个士兵,传话道大司马召将领宣事。 高桓不敢迟到,忙忙地起身,迅速整理完毕,赶了过去。见姐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仿佛早就到了。 人迅速齐了。 高桓暗暗留意,姐夫双目炯炯,精神看起来极好,丝毫不见疲惫,心中不禁暗暗有些佩服。 李穆宣布了一件事,道自己有事,即刻要去长安,派将领带兵分赴各紧要关卡,协先前人员守地,等待后命。 众将齐声应是,得令后各自散去。 没自己的事,高桓正要发问,李穆的两道目光投向了他,叫他留下。 周围只剩自己和姐夫两人了。 高桓望向李穆,他望着自己,没有说话,神色凝重,这叫他难免又想起昨夜之事,疑心被他觉察,惹他不快了,一时心慌,不等他开口质问,自己先红了脸,看了下左右,见卫兵远远地站着,近旁无人,便上前,吞吞吐吐地道:“姐夫你莫怪……昨夜起先我是来寻你和阿姊的,后来你和阿姊……有事……我便叫人都回去了,我自己守着,不叫人靠近……” 李穆微微一笑,语气寻常:“你做得不错。” 高桓再次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穆。 李穆却收了笑,转了话题,说道:“我昨夜听你阿姊言,长公主这几年,似落到了慕容替的手里。极有可能,她人便在燕郡。但到底身在何处,却不得而知。慕容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如今他盘算落空,我怕他会对长公主不利……” 高桓恍然,立刻将昨夜之事抛到了脑后,面露怒色,道:“那个慕容家的女子,亦极其狡诈。先前多次讯问,死活不说我伯母的下落。我伯父如今不知踪迹,当时我就想去探查究竟,但被阿姊阻拦,不让我去!” 李穆道:“你阿姊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不愿让你涉险。” “只要姐夫点头,慕容替那边,便是龙潭虎穴,我亦不怕!” 李穆道:“我留下你,便是为了此事。你胆子大,能随机应变,这几年历练也日渐增长,又精通鲜卑语,是最好的人选。我有熟知燕郡方位道路之人,你再带几人,即刻乔装,潜往燕郡去刺探消息。” 高桓目光闪闪,沉声道:“高桓谨遵大司马之命!定不负所托!” 李穆颔首:“你准备下,和向导定好路线,尽快动身。记住,行事务必谨慎。燕郡是慕容替的地盘,以他的心机,倘若长公主真在他手里,必定藏得极为隐秘。能探听到消息最好,若不成,亦不必强求,以自身安全为第一。” 高桓一一答应,告辞,转身匆匆便去,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又传来李穆的话语之声:“六郎,你将满弱冠了吧?” 高桓以为姐夫对自己还有点不放心,急忙停步,转身挺起胸膛:“再两个月不到就满了!姐夫若是不信,去问我阿姊!” 李穆含笑道:“确实不小了。你若有了意中之人,不要羞于开口,尽管向你阿姊言明,她会替你做主。虽是战时,但也不妨碍人生大事。” 高桓顿时面红耳赤,急忙摆手:“天下不平,何以成家!姐夫快莫取笑我了!我走了!” 他转身,逃也似地大步而去。 李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随即转身入了近旁那顶昨夜临时过夜的大帐。 其时还早,距卯时中,仍差了一个点刻。加上昨夜回来后,他情难自禁,深夜又陆续索要,有些累到她了,一早他起身出来之时,她还沉眠未醒。 李穆轻手轻脚地入内,借着帐中透入的一片朦胧晨光,却见她已醒来,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似的,坐在毡褥之上,长发蓬松,一只手压在小腹上,似在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忽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转头,软软地唤了声郎君,朝他伸出一双胳膊。 李穆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温暖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忍不住低头又含住了她的唇,温存了一阵,松开时,见她脸庞红红的,乖巧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却眯着眼,唇角上翘,依旧一副心不在焉,自顾开心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有点吃味,手掌悄悄探入她的衣襟之下,欺负般地捏了一捏。 “在想什么?” 洛神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面庞愈发红了,道:“告诉你了,你不准笑我。” 李穆不舍得放开入手的那玉脂团儿般的丰盈,正色道:“我不笑。” 洛神这才爬起来,跪在他的腿上,嘴唇凑到他的耳畔,高兴地道:“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系了件肚兜的胖娃娃,骑在小乖乖的背上,冲着我跑来,咕咚一下,一头撞进了我的肚子里,就跟真的一样,我一下就醒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李穆一顿,低头望着一脸欢喜的小娇妻,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见她按着肚子自己出神,想这些年,将她独自留在建康,聚少离多,压下心中顷刻间涌出的愧疚和心疼,捏了捏她面庞,点头笑道:“好玩。下回见到了你的小乖乖,我对它好些。” 洛神顿时不依了,使劲地推他:“你说不笑的!你分明在笑话我!” 李穆被她推倒在了毡褥之上,顺带伸臂抓住她,轻轻一扯,便将她也拽了过来,叫她扑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他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 良久,洛神从他怀里钻出脑袋,脸庞红扑扑的,含含糊糊地问:“郎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李穆慢慢地平定下了喘息,闭目道:“征战已久,将士也会疲累,借这机会,叫他们也休息一阵。我先送你回长安。” 洛神一下清醒了:“我大兄还在等着见你。” 李穆唔了一声:“我知道。” 洛神扭着身子,要他放开自己:“那别睡了,快些动身吧。” 李穆仿佛有点懒洋洋的,依旧抱着她不放。闭目道:“也不急于这一刻。这里的事,我都交待妥了。你累了,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洛神摇头说不累,正要再催他,听见帐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士兵的声音传入:“大司马!洛阳方向赶来了许多民众,堵住了亢龙道的入口,不让将士们通过!又说要求见大司马!” 李穆睁眸,和洛神对望了一眼。 洛神立刻将他那只搂住自己腰身不放的胳膊搬开,推他:“不许睡了,快去看看!” 第152章 第 152 章 军营之外, 昨夜被设为营地的那片岗原之侧站满了民众。如方才那士兵所言,通往亢龙道的路口, 也被人群堵住了。一队士兵奉命拔营完毕,正要通过此道,被迫暂时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晨曦之中, 沿着洛水之岸,更多的人,还在不断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 他们仿佛经历了一段连夜的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 面带疲惫,衣衫褴褛,足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 任凭士兵如何驱赶,也不肯离开,只在那里不断地苦苦恳求,忽然看到一道身影从军营里快步走了出来, 许多人认出了李穆, 面露激动之色,“大司马”的呼唤之声, 此起彼伏, 人群也随之起了骚动。 先前主持修筑上津口堤堰的王五,从排开了一条道的人群里奔了出来, 朝着李穆下跪。 他身后的那些人, 亦纷纷效仿。 李穆疾步到了近前, 笑道:“快起来!” 和前次他来向李穆求救之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个工匠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叩头道:“当日堤堰水患平了之后,小民和众乡邻想寻大司马道谢,才被留下的军士告知,大司马已动身离开。以为大司马会去洛阳,赶到了那里,才知大司马不在。我门这些人,不止欠大司马一条命,欠的是全家之命!倘若不向大司马叩头表谢,岂非猪狗不如!知大司马要回关内,斗胆追了上来,侥幸在此遇到,请大司马受小民一拜!”说完,领人向着李穆叩头。 慕容替在上津口河口布置下的这个计划,只要按照他的设想,亢龙道能将李穆阻拦,哪怕只是多阻拦个一两天,结果便也大不相同,可谓天时地利,万无一失。为防自己被大水所淹,他早早就带着剩余军队渡河,退回到了安全的河北一带。 倒灌的黄河大水,便是听命于他的最好的守兵。等除去李穆,自己再带兵回来,收复洛阳,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整个的计划里,除去李穆,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即将被大水吞没的河南中原之地的人心,固然重要,但比起自己要成的大事,这些,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不过一夜的功夫,固若金汤的亢龙关竟被李穆给攻破了。他的计划不但彻底落空,连河南这片中原之地,也拱手送出。 李穆踏上返程,快到洛阳之时,知民众不顾大水刚退,家中尚狼藉一片,竟纷纷出城数十里外,等着迎接自己入城,不想扰民过甚,加上行程也不能耽搁,临时决定绕道洛阳,随后按照原定计划,巡了数个重要的位于黄河南岸的渡口和战略之地,布置军事,安排自己人暂任郡守,负责整治地方,安抚民众,随后才转到这里。 也是因为如此,今早,他才会被身后这些民众给追上,于此相遇。 李穆要将人扶起,这工匠带着身后之人,却还是不肯起来。又道:“大司马北伐至此,不过数日,便又匆忙返回关内,连一步也不肯踏入东都。” “大司马莫非是要就此离去?恳请大司马,莫要弃我等于不顾,就此一去不返!” 他说着,眼眶泛红,神色也变得激动了起来。 “朝廷南渡之后,这么多年,胡人在河南你来我往,打个不停,我等汉人,贱若猪狗。每回打过来一个,便要被剥去一层皮,能活到今日,实属侥幸。大司马,我们这些人中,哪个不曾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剧?从前盼望朝廷北伐,皇帝只要能够回来,哪怕我等依旧吃糠咽菜,也比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要好!当年家父在世之时,听闻大虞高公发兵北伐,日盼夜盼,望眼欲穿,最后也死去,没等到朝廷北归。” “从前大司马未到之时,我们都被那个鲜卑人骗了!以为他和别的胡人不同,真会将我们这些人视为子民。如今才知,唯有大司马才肯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小民们听闻,南朝不容大司马。故斗胆恳请大司马,再不要回了,就此留下可好?更不要一去不返,弃我等于不顾!” 说到最后,他哽咽出声,身后民众,亦纷纷露出戚色。 那些堵住亢龙道的民众,也纷纷跪了下去,高声附和。 士兵先前要过,路口却被堵塞,任凭如何驱赶,那些人只是苦苦哀求,就是不肯离开。领队因有命在身,以为这些民众是来寻衅的,预备下令强行开道,此刻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民众是怕军队离去了,胡人又打回来,这才追上来,堵住路口不让他们通过。遂放下了手中刀枪,纷纷看向李穆。 王五抹了把泪,看来眼身后陆续赶来,越聚越多的那些人,又道:“大司马!这些同行之人,并非受到鼓动,乃是一路之上,知我们上津口的人要来留大司马,各村各地,纷纷派人加入,这才一路同行,追大司马到了此地。为的,就是能亲眼见到大司马,向大司马请愿。恳求大司马留下,勿弃之不顾!” “我等甘愿奉上口粮余财,只求大司马顾念,救救我们!” 洛水之畔,许多人涌了上来,他们的手中,举着装了干粮麦粟的提篮袋囊,争先恐后,神色激动。 洛神站在大帐之旁,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感触。 这些中原之民,本就备受异族压榨,活得艰难无比,何况大部分人所在的村庄,又刚遭遇一场水淹,水位虽不算高,但生活必大受影响,带出来的这些食物,或许就是从家中所剩不多的口粮里硬抠出来的。 他们惧怕李穆一旦离去,这里又要遭到胡族的残酷对待,这才想要求他留下。 生而为人,遭逢乱世,为求生存,竟艰难至此地步。 李穆显然也是有些动容,高声命将士后退,勿再阻拦他们前行,等人群渐渐靠近,向着自己围拢而来,登上一块巨石,面向众人,高声道:“蒙诸多父老厚爱,追我至此,李穆涕零感激。请放心,北伐复地,乃我李穆生平夙愿,纵然不才,既到了此处,又怎会弃之而去?当日之所以过洛阳而不入,乃是不愿搅扰民众。诸位放心,我人虽暂时返回关内,但此地各要紧卡口,皆安排驻防,一旦胡人再有风吹草动,大军必会开来!各大郡县,不日之内,也会出安民通告。” 他环视着对面那一张张仰望着自己的脸孔,顿了一顿,提气又道:“我李穆今日借此机会,向诸位父老起誓,不彻底平复中原,还天下太平,便绝不罢休。诸位美意,我应天军心领。所携粮物,请一概带回。大水方退,听我一言,勿再追我上路。如今第一要事,便是即刻归家,补种耕作,以保来年收成!” 他的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寂。 “父老们,大司马所言极是——”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众人回头望去,见洛水之畔,又赶来了一行骑马之人。 那当先者,乃彀成县的县令。 彀成县距离此地数百里,县令姓丁,先前听闻慕容替要以大水倒灌洛阳,洛河沿岸一带郡县,只怕都要遭殃,当时虽满心恐惧,暗骂鲜卑人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倒也未只顾自己逃命,先叫人到县下的各个村庄发了警示,叫村民各自逃难,自己也弃城,举家逃到一处地势陡高的山中,在山上蹲了多日,始终未见大水淹来。前几天派手下下山打听消息,才知南朝大司马李穆一夜之间强过亢龙岭,赶赴到了上津口,化解危机。慕容替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丢了大片河南之地,退到河北。本就战败,又遭此打击,恐怕很难再打回来了,一心想投李穆,这两天不辞辛劳,一路追上,今早追到这里,恰好遇到此事,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表忠心的机会,立刻现身,帮助李穆劝退民众。 只见他翻身下马,来到众人面前,高声又道:“我乃彀成县县令!大司马所言极是。你们当中,若有我彀成县的县民,便快些归家耕田补种!其余人也是一样,哪里来,回哪里去!勿再停留此地,耽搁了大司马的军机大事!” 李穆身旁的几个将领,亦纷纷传话,上前劝说民众。 “有大司马的这句话,我等便放心了!大伙都听了大司马的话,回吧!” 王五双眼通红,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向身后之人劝话。 一传十,十传百,聚集着的人群,这才终于开始慢慢地散去。 那丁县令来到李穆的面前,请求拜见,态度极是恭敬,道自己先前听闻消息,如何及时遣散县里民众,有如何敬仰大司马之名,往后愿誓死追随,效犬马之劳。 李穆勉励了一番,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忽然,不远之外,龙亢道所在的那座高塬之上,传出了一声虎啸。 啸声若雷,由远及近,暗震山岗。 民众无不入耳,纷纷停步,转头望去。 洛神一听虎啸声近,便知白虎又出来了。 自从从她失足落水,被白虎叼上岸,去往长安的路上开始,它便时隐时现。有时几日不见踪影,有时寸步不离,伴她同行。身边之人,起先惊骇,白虎现身之时,往往惧避。数次之后,见它仿佛通灵,并不伤人,这才慢慢消除了惧怕。那日长安解围,洛神入城之后,白虎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山林之中,这些时日,一直未再露面。本以为它已经离去了,没想到这一刻,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她回头,果然,就在身后那座高塬的半山腰上,一丛峻岭岩头之上,一眼便看到了白虎那熟悉的身影。 它高高地踞于峭壁之间,雄姿焕发,向着对面刚刚升起于地平线的那轮火红朝阳,发出那一声震动四野的长啸,啸声未消,纵身一跃,身影便又隐没在了林壑的尽头深处,不知所踪。 这一幕虽然短暂,但岗下之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议论纷纷。 丁县令回过神来,看了眼李穆,目光一动,突然转身,向着众人高声道:“白虎者,神兽也!” “古书云,‘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又有言,‘圣王感期而兴,则有白虎晨鸣,雷声于四野’。” “父老们,大司马今日在此,白虎现身,如此巧合,此难道不是天应之兆?你们还不快快前来拜见!” 他说完,向着李穆奔来,口称天命所在,以大礼,纳头而拜。 在他带头之下,民众更是群情激动,争相效仿,向着李穆行礼。 高塬之下,洛水之畔,但闻人声鼎沸,气氛达到一个新的高潮。 洛神目睹着这一幕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起先有些吃惊,再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在这些劫后余生的民众眼中,李穆的出现,便如同他们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片土地,终归是要有人称王号帝的。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如今这个天下,还有谁,能比这个救他们免于灭顶之灾的人更能令他们安心? 所谓的白虎神兽,不过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前方的那个男子。见他慢慢地转过了头,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 在耳畔那此起彼伏的鼎沸声中,两人四目相接。 洛神凝视着他,向他露出微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 小半个月后,李穆带着洛神回了长安。 他们抵达长安的那日,军民欢腾,城中热闹无比。 李穆送她进城,入了刺史府,叮嘱她好生休息,自己换了身衣裳,马不停蹄,便又出城而去。 洛神知道,他是要去见自己的大兄高胤。 那日长安城外,她持着阿耶的虎符赶到,又揭破了慕容喆的面目,叔父高允大约羞于见人,连夜不辞而别。大兄却一直没有回,大军至今还驻在上洛。 洛神知道,这应该是朝廷的命令。 回顾这小半年间,从她离开建康开始,她便一直奔波在路上,辗转跋涉,焦虑不安。而今夫妇终于团圆,顺利回到了长安,一旦放松,人难免疲累。 洛神也知,李穆和大兄都是稳重之人。就算于时局还有分歧,见面应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冲突。 但话虽如此,李穆去后,她心底依然感到有些不安。 天黑了下来,她虽感到乏了,去毫无睡意,一直在等着李穆回来。深夜时分,终于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仆妇隔着门说,大司马回来了。 洛神忙迎他入内,问两人见面的详情。 李穆微笑道:“当说的,都已告知他了。你大兄他……” 他顿了一下,看向洛神。 “他也来了。道还要和你见上一面。” …… 高胤独自入了长安,未带任何的亲随,候在刺史府的客堂之内。 李穆伴着洛神来到客堂,留下了洛神,人便退了出去。屋内剩他兄妹二人。 他立在屋中,身影一动不动,神色郑重。 洛神上前,唤他大兄。 烛火映照出高胤的面容。他比先前看起来要黑瘦些,眉宇之间,悬着掩饰不住的沉重,但在洛神面前,却仿佛不想过多表露,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问她近况如何。 洛神道自己一切都好。 高胤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司马此前所做之事,夜夺亢龙关,救民众免于灭顶之灾,我都知晓。别话我也不多说了。阿弥,方才他对我说,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南朝的大司马,亦不再奉朝廷之命。此事,你可知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 洛神注视着自己的长兄,点了点头:“我都知道。”见他似要说话,又道,“我不但知道,我也赞同。” 高胤道:“阿弥,你可知,这代表何意?他这般行事,叫我实在为难。” 洛神道:“阿兄不必为难。将实情告知朝廷便是。” “从前郎君奉命于朝廷,朝廷不也对他百般防备?阿兄如今驻兵于此,迟迟没有南归,恐怕亦是奉了朝廷之命监视,防他兴兵南下,图谋建康,是不是?” 高胤不应,只一字一字地问:“李穆,他真的要犯上作乱?” 洛神摇了摇头:“阿兄,你错了。从前他未曾做过有负大虞之事。从今往后,朝廷勿再为难,他也不会主动对南朝不利。” “劳烦大兄,务必替我转话太后。与其如此防备他,不如防备荣康。他表面对大虞忠顺,实则狼心狗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和胡人暗中勾结,要对南朝不利。比起我郎君,这个荣康,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高胤定定地望着洛神。 面前的这女子,她分明是自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阿妹,却不知何日起始,她和自己,和高氏,以及高氏所效忠的这个朝廷,渐行渐远。 高胤知道,如今她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就在今夜,如此的一刻,在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缕糅杂了绝望般的深深疲倦之感。 便如同被禁锢在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幽室之中,依稀知道,只要跨出一步,推开那扇门,光亮或许就在前方,而自己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的绝望疲倦之感。 他也终于有所体会,当初伯父身处高氏这个家主之位时,他曾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又曾是何等的艰难和无奈。 他沉默了良久,说道:“阿兄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代你转话。但愿……” 他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只是露出了笑容。 “大司马乃是值得信靠之人。阿妹能得如此佳婿,阿兄放心了。阿兄走了。” 他朝洛神点了点头,开门而去。 第153章 第 153 章 黄沙漫漫, 驼道苍茫。 一支全副武装、大约千人的鲜卑军队,于半个月前, 从北燕国都燕郡出发,晓行夜宿,西行而去。 西面,与鲜卑人的燕国毗邻着的, 便是匈奴人刘建于数年前趁着北夏内乱之时所立的西凉。 从军队出发之日开始,高桓便一路尾随。 这支军队,看起来仿佛是去给鲜卑人在雁门郡的守军运送辎重, 但从它出发之日开始,夹杂在数十辆辎重车中的一辆外观极是普通的马车,便是高桓想要接近的目标。 倘若慕容喆所言不虚, 长公主确实就在慕容替的手中,那么比起禁卫森严的皇宫,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更能藏人? 他潜入燕郡之后,打扮成鲜卑人的模样, 凭着纯熟的鲜卑语和阔绰的出手, 很快就和几个时常出入赌场的皇宫内卫混熟,相互间称兄道弟, 迂回打听自己想要的消息。一日酒后, 终于从内卫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消息,道这支从燕郡西去的军队, 名为运送辎重, 实际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 是为了将马车里的人送至西凉,交给西凉皇帝刘建。 马车之中,据说是对母子,但身份神秘。到底是何人,慕容替此举目的又是为何,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鲜卑人的骨子里,便慕强卑弱。慕容替从前取代慕容西做了皇帝,这几年间,令鲜卑人的地盘不断扩大,压制了西凉国等旁的胡族所建的北方邻国,鲜卑人对他执政渐渐认可,心态日益膨胀之余,也是知道,与他们眼中真正的强敌李穆,始终还少了一场一分高下的战争。 阖族之人,对不久前皇帝终于发动的入侵长安的战事,报以了极大的期待。 没有想到,这一场几乎倾举国之力,起于潼关,终结于上津口的中原之战,即便最后借力那千载难逢的水汛,竟也没有取胜,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失败,并不仅仅体现在战事不胜,不断后退,乃至最后将以洛阳为中心的黄河之南也拱手相让。更在于北燕皇帝慕容替因此一役,威信扫地。 那内卫提及慕容替,语气本就带了些不敬,谈及他一改从前对匈奴人的强硬态度,此行以如此的阵仗,只为掩护送人过去,似对西凉有所谋求,愈发牢骚不停,竟开始缅怀起慕容西在世之时的威猛无敌,言下之意,便是慕容西倘若还在,此仗未必就会输得如此惨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桓立刻便联想到了长公主母子,随即尾随跟踪,想要一探究竟。只是那辆马车始终被士兵和辎重车牢牢夹在中间,莫说靠近,这么多天过去,连马车里人的样子,都未曾看到过一眼。 眼见离西凉越来越近,再没几日,便要抵达两国交界的雁门郡一带了,他心中焦急不已。当天,恰逢风沙大作,队伍无法前行,扎营在了一个避风口,是夜便不再犹豫,决定深入虎穴,夜探营房。命几名随从在附近等着,自己换上鲜卑军衣,伺机潜入,朝着营地中心而去。 营房里处处戒备,每隔一段路,便有夜巡的守卫来回经过。高桓一路躲闪,借着夜色和帐篷的掩护,躲过一路的岗哨,渐渐靠近营地的中央。 那里守卫愈发森严,几乎数步一岗。其中一顶帐篷的周围,更是站着数名卫兵,寸步不离。 一个士兵大约累了,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帐篷,操着鲜卑语,和身畔一个同伴嘀咕道:“不过一个汉人妇人,外加一个孩童罢了,能出什么事,天天要咱们这么守夜……” 抱怨的话语,还没讲完,身后那片暗影里,迅速走来一人,抬手“啪”的一下,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到那士兵的脸上。 士兵捂脸抬头,见来的是今夜当值的领队,急忙捂脸低头,不敢吭声。 领队怒声厉叱:“你知那妇人是何身份?别以为快要到了,就敢偷懒!那人至关重要!出发之前,陛下曾有话,此行若是有所闪失,莫说你们,连我在内,也要以死谢罪!” 卫兵悚然应是。那领队教训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高桓隐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抑制不住,一阵激动。 倘若说,他原本还并不如何确定的话,那么方才,因了那一段入耳的对话,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开始燃烧。 一个身份特殊的汉人妇人,加上一个孩童,十有八九,说的应该就是伯母母子二人。 他恨不得立刻能冲进去看个究竟,但那顶帐篷周围,守卫实在森严,他寻不到机会能再靠近,只能继续潜在附近,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希冀能亲眼看到里头的人出来。 仿佛心有所感。就在他摒息敛气等待之时,只见那帐门忽被掀开,从里面弯腰出来了一个人。 月光映出了一道纤细的妇人身影,孤瘦如竹,腰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还隔了些距离,但高桓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妇人,不是别人,真的竟是自己那个已然失踪了数年,本以为早就不在人世的长公主伯母! 萧永嘉似是深夜不眠,从帐篷里信步而出,立在帐门口,仰头,出神般地眺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近旁几个士兵见状,如临大敌,立刻走来,挡在她的面前。 一个会说汉话的士兵开口,命她立刻进去。 萧永嘉神色平静,冷冷地看了一眼围住自己的士兵,慢慢环顾了一圈黑漆漆的旷野四周,随即转身,弯腰入内,身影消失在了帐门之后。 虽不过短短一瞥,但对于高桓来说,已是足够。 他浑身血液沸腾,抑下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心房,慢慢地后退,随即转身,朝着营地外围迅速撤离。 就要快要离开之时,突然,猝不及防,从他侧旁的一片暗影里,转来两个跑来作伴撒尿的巡夜士兵。 “口令!” 士兵看到了他,立刻操着鲜卑语发问。 高桓来不及闪避,顿了一顿,迅速看了眼四周。 这里靠近边营,附近并不见人。 他的脑海里,立刻估量如何才能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这两名突然遭遇的鲜卑士兵,然后迅速离开。 他低着头,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而去。一只手,暗暗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站住!对口令!” 士兵停住脚步,露出警惕的表情,再次发问。 高桓眼底掠过了一道杀机。就在他要拔刀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对口令的声音。 有人赶了上来,快步走到高桓的身边。 高桓感到自己那只握刃的手,被对方暗暗地压住了。那人又陪着笑,继续用鲜卑语向对面的士兵解释:“他是新来的,一心想着打仗发财讨老婆,不想被配来和我赶车,心里生着闷气,脑子又憨蠢,方才刚睡醒,一道出来方便,一时没记起口令!”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是低沉而苍老,但在入耳的那一瞬间,高桓却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心中诧异无比。实在想不出来,此刻,就在敌营之中,怎会突然冒出来如此帮着自己的人。 但对方是友非敌,这一点,完全可以确认。 他立刻松开了按着匕刃的手,顺身边这人的口气,用鲜卑语骂了几句粗话,随即嘟囔道:“早知当兵是来拉车卖苦力的,那日强行绑我,便是拼了这条命,老子也不会来的……” 洛阳一战失利之后,北燕补充兵员,到处强征兵丁。巡逻士兵听他如此抱怨,疑虑顿消,道了声无事回帐,撇下离开了。 等那两人走掉,高桓立刻看向身边之人。月光之下,站了个和自己相仿打扮的鲜卑低级老兵,佝偻着腰背,身影苍老,半张脸更是被凌乱须发给遮挡住了,完全看不清本来的容貌。 但是,就在对上对方那双在月色下闪烁着夜芒般的双眼之时,他的胸口,猛然再次一跳。 那种微妙的熟悉之感,再次朝他袭来。 他的脑海里,跳出了一个人。 他打了激灵,险些没有跳起来,就要脱口而出时,那人迅速看了眼四周,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声“随我来”,转身便领着他离去。 高桓心头砰砰地跳,激动万分,立刻跟着那人,迅速潜出营地,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暗处。 “伯父!怎会是你!” 高桓要向面前这人下跪。 “六郎起来!” 那人挺直了腰背,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立刻伸手,托住了高桓。 站在高桓面前的这个鲜卑老兵,不是别人,正是这几年间,一直销声匿迹的高峤。 “伯父!你怎成了如此模样……” 一时之间,高桓根本无法将面前这个须发凌乱,满面风霜、一身愁苦的老兵模样的人,和自己的伯父高峤等同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眼眶发热,声音也随之哽咽了。 高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伯父一切皆好,不必担心。” 就是这一个微笑,一句话语,让高桓在瞬间,仿佛又捕捉到了自己伯父往昔的几分神采。 他终于稍稍安心了些,更知这并非细说旧事的好时机,定了定神,先将自己此行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伯父,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伯母!” 高峤道:“我也知晓了。你的伯母和你……阿弟,确实就在此处。” 他顿了一顿,闭目,仿佛亦是在平定自己的情绪,很快睁开眼睛。 “这些年,我和我派出去的人,寻遍了大江南北,不久之前,才获悉了这条线索。” “伯父可知,慕容替将伯母和阿弟送去西凉,意欲何为?”高桓迫不及待地问。 “我听闻,慕容喆如今人就被关在长安?” “是!当日长安城下,叔父和阿兄为是否强攻长安起了争执,她假冒阿妹,仿伯父笔迹,假传伯父之命,险些酿成大祸。本是要杀她的,就是从她口中得知伯母下落,这才暂时容她活命至今。” 高峤点头:“这就是了。匈奴皇帝刘建对慕容替之妹很是倾慕,从前曾求婚于慕容喆,慕容喆却不应。慕容替战败,不甘就此作罢,意欲联合刘建,东西夹击长安,这才将你伯母送去西凉交给刘建。” “我知道了!这要想拿伯母换慕容喆!只是以胡人的无耻,我怕姐夫便是送回了慕容喆,他们也不会轻易同时放回伯母和阿弟!” 高峤眺望了一眼远处营房的方向,收回了目光。 “六郎,你不必再滞留于此,速速回去,把慕容替勾结西凉匈奴意欲夹击长安的消息告诉你姐夫,让他提早准备。再转告他,该如何备战,便如何备战,不必考虑别的。伯母和你阿弟的事,交给伯父。伯父必会将他母子二人救回来的!” 高峤神色不惊,语气平静,无任何的发力,更不带半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就是看似寻常的如此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在高桓听来,却有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顿时安心了下来。 他点头:“侄儿无不遵照!侄儿这就回去了。伯父你要小心!侄儿盼着早日能够见到伯父伯母,还有阿弟一道归来!” 他说完,向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忽听高峤又道:“等一下。” 高桓停步转头。见他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羊皮卷,递了过来,说道:“这几年间,伯父为寻你伯母,走遍北方,足迹亦出了关外,间隙便陆续记绘。此虽为草图,但上头标识了北燕境内各重要的关隘布防与粮库所在。你带回去交你姐夫,供他作战参考。” 高桓惊喜不已,回过神来,急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恭敬地道:“侄儿代姐夫,多谢伯父用心!” 高峤凝视着他,微微颔首:“几年不见,六郎你亦干练如斯,伯父欣慰之余,更是放下了心。事情紧急,不宜耽搁,你快些回吧。” 高桓不再停留,拜别高峤,转身疾奔而去,奔出去一段路,回忆着方才和伯父阔别多年、不经意再次碰面的一幕,念及伯母母子身处异乡、沦为人质,伯父苦苦追寻、两鬓风霜,心中只盼上天垂怜,能叫伯父顺利救出伯母母子,好叫一家人从此团聚,再不分离。 他下意识地再次回头。 身后,方才自己和伯父说话的那里,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他摸了摸怀中的地图,心中感慨万千。回过头时,目光蓦然一定。 就在他的前方,一片浓重的夜色里,在古道畔的矮岗之上,竟还立了一道人影。 距离不算很远,但也不近。只见那道人影面向着营房的方向,仿佛在眺望着那里,一动不动,凝重如山。 月光从半山照下,依稀照出了一张满面乱髯的脸。 高桓的第一反应,便是那人就是伯父。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伯父必定已经潜回营地,暗中护在伯母的身畔,又怎会再次在这里出现? 更何况,虽然夜色昏暗,看得并不清楚,但很明显,这道粗犷的身影轮廓,绝对不可能是伯父。 高桓猛地停住脚步,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之上,眼前突然一晃,一个眨眼,那道人影竟倏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桓迅速追了上去,疾步登上那片山岗,眺望四方。 月夜之下,四野空旷,黄沙如雪。 空荡荡的,何来人影可见? 他迟疑下,疑心是自己看岔了眼,摇了摇头。再次摸了摸怀中的地图,急着回去报讯,遂不再停留,跃下岗头,疾步而去。 …… 长安。 大兄那日走后,如今应当还在等着朝廷的回复。洛神听闻,驻在上洛的广陵军,暂时还是没有撤离。 但对于长安来说,随着李穆的回归,这支军队的威胁,仿佛已是不复存在了。 这些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渐渐开始流传在亢龙道,追赶而来的民众在拜谢李穆之时,白虎现身于岗的事情。人们再联想到那日长安兵危之时,白虎穿过军营,奔到城门之下,雄姿矫健,最后蹲在了李穆夫人身边的一幕,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 李穆陪伴了洛神几日,前些天又忙碌了起来,出城而去,今日才回。 洛阳虽已回归,但河北的大部分地方,如今都还在慕容替的手中。 他的北伐之业,尚未完成。和北燕之间,必定还有一战。 洛神知他忙于备战,白天回来,又和蒋弢孙放之等人碰面议事,耐心地等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很是欢喜。两人一道用饭。 饭毕,李穆送洛神回房。 洛神想起高桓去北燕境内去打探母亲的下落的事。算着日子,也是有些天了,不知如今他消息打听得如何,心中牵挂,忍不住问他。 李穆拥她入怀,安慰她说,应该很快就能有高桓的消息了。 洛神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如今还被关着的慕容喆,不禁微微出神。 慕容喆的口风极紧。此前无论如何审问,除了那日透露了半句长公主下落的消息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半句了。 洛神知道,李穆应当是存了以慕容喆和长公主母子交换的一点准备,才一直留她活命。 也是巧,她刚想到慕容喆,外头便传来了仆妇的通报之声:“李郎君,方才狱典来报,说那个鲜卑女子要求见大司马,道有要紧之事,要当面相告。” 虽然觉得反常,但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慕容喆或许松口了,立刻看向李穆。 李穆神色平淡,目光微动之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柔声道:“走吧。咱们一起去瞧瞧。” 第154章 第 154 章 慕容喆入监之后, 便状若痴哑, 终日面墙而坐,一句话也不说, 更是不再透漏半句关于长公主下落的详情。 连前些时日, 看守向她传达慕容替败退河北的消息之时,她亦毫无反应, 宛若置身事外。 唯一的一次失态, 据那看守言, 便发生在得知那消息的当夜。 那夜深夜时分, 看守仿佛隐隐听到牢里传出一阵压抑的饮泣之声,等过去时,却见她又恢复了原本的沉默和冷淡。故今日,听她突然如此开口,立刻便去通报。 慕容喆并未遭虐,但比起从前, 还是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正闭目坐于墙边, 听到牢外传来脚步之声,睁眼, 望着站在门外阴影里的那个男子的身影, 眼底慢慢地闪烁出了一缕光芒。 “你要见我,何事?” 李穆并未叫人打开牢门, 只站在铁栅之外, 开口问道。 慕容喆定定地望着他, 良久,唇角微勾。 “犹记当日,我奉叔父之命去向你传信。一晃数年,今日再见,将军雄姿如故,我却成了阶下之囚。” 她的声音沙哑,神色似在自嘲,又似在感叹。 李穆的视线,穿过铁栅,落到了她的脸上,目光平静:“慕容公主,你若是想通了,痛快交待长公主的下落详情,待她平安归来,我可饶你一命。倘若还在打别的主意,不必枉费心机。” 慕容喆抬起眼眸,盯着李穆,说道:“我虽掳走了她,但你莫忘了,当日若不是我恰好也在,以当时情景,何来她存活于世?何况这几年间,我奉她如母,对她没有丝毫的怠慢。这便是你对我的报答?” 李穆冷冷地道:“胡人虽也称人,却多不知何为人道,更遑论礼义。便是衣冠者,亦只知心术而不知耻。慕容公主,你便是其中之一。” “当日我曾警告过你,勿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你可知今日你何以还能活着,有如此待遇?” “实话告诉你,你愿详说长公主之事,最好不过。不说,亦是无妨。慕容替扣她多年,自然是要以她要挟于我。以他今日之败,倘若所料没错,不久必会推她出来。只要她现身,我未必不能救她。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重要,更非不可或缺之人。已是饶你不死,你还想要如何?” 慕容喆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狼狈之色,沉默了片刻,仿佛终于定住心神,低声道:“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我自然不敢忘记。你说的是,我确实厚颜无耻。但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 她从地席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夫人可也随你同来了?若是来了,可否容我单独和她叙几句话?” 李穆道:“你有何话,说便是。” 慕容喆道:“事关长公主母子,我只能和夫人说。” 李穆皱眉,面露不快之色,本不欲搭理,但知洛神心中对母亲极是牵挂,只是没有在自己面前时刻表露而已。冷冷地盯了慕容喆一眼,终于还是转头,吩咐了一声。 随从去了,很快,引着在外歇着的洛神进来。 李穆转身迎了上去,将慕容喆之言转述了一遍,低声道:“你不必进去,就在外头。我在近旁。若有事,呼一声便是。” 洛神点头,定了定神,快步来到关着慕容喆的那间牢房之前,隔着铁栅,停在了门外。 慕容喆除了一开始,道了些关于长公主母子的事情,后来便什么也不说了。今日终于肯开口。她想到母亲和自己那个从出生后便素未谋面的阿弟,心中一阵难过,又一阵的期待。 她是多么渴望,能快些将母亲和阿弟救回来,父亲也归家,往后一家人团聚,再不分离。 “慕容公主,你要怎样,才肯说出实情?” 洛神知道她必定是要和自己讲条件。虽然还不知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开口便直接如此问道。 慕容喆的双目,凝视了洛神片刻,答非所问:“李夫人,说起来,我料你不会信。从我记事开始,这些年来,我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便是被囚于此的这段日子。” 见洛神似乎一怔,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笑容带了几分惨淡。 “我从小便没了生母,七岁开始,被家族选中,加以严苛训练,吃尽了苦。慕容替并非我的胞兄,但在我小的时候,唯一对我好些的,便只有他了。这也是为何,我后来不计一切为他做事的原因。这一回,为了助他大事能成,我假扮成你,来到长安。没有想到,最后不但事情没成,功亏一篑,连我自己,也陷入了如此境地。” “你们以为我会无比沮丧,想着如何尽早逃离是吧?你错了。” “我竟感到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些年来,我已尽我所能去报答长兄了。事不成,是为天意,非我没有尽力。” “很早之前,长兄曾对我说,他答应过人,不去屠城,故当日攻下洛阳,纵然恨极了这座城池,他亦未杀一人。但我却知,他早早又另所安排。不亲手屠城,却依旧要他痛恨着的洛阳和城中之人,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还有你的郎君李将军,他更是我兄长这辈子最大的仇敌。于天下,于私怨,他都与他势不两立。” 她双眸望着洛神,从她的发,一直看到脚,眼角渐渐泛红。 “李夫人,有时我真的羡慕你。出身南朝高门,又嫁了李郎君如此一个男子。我固然做尽卑劣之事,被李郎君轻视,但我并非完全无心之人。李郎君乃我生平第一个仰慕之人。” “那日,当我得知长兄原本势在必得的引水之计被李郎君挫败的消息之时,我真的不知,我当时到底是失望,还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她忽地潸然泪下。 监牢中静悄悄的,只闻压抑着的女子的低低啜泣之声。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亡羊补牢,尤未迟也。你既知耻,往后该如何做,心中当有数了。” 慕容喆抬头。 “这便是我今日要见李郎君和夫人你的缘故。我兄长此前虽遭失利,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倘若我所料没错,如今他必定想要联合匈奴人刘建,夹击长安,以图再次一搏。那个刘建,从前曾觊觎我,向我求亲,被我拒了。我恳求长兄,勿将我嫁到西凉。当时他应允了下来。但如今情势不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已改了主意,迟早是要拿长公主威胁于李郎君,好将我换回,送我去西凉结交刘建,以谋共同出兵。” 她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缕浓重的厌恶之色。 “那个匈奴人叫人作呕,我实在不愿再胡乱委身于人。” “我也早明白了,于兄长而言,我不过只是他手中可利用的一件工具罢了。我叔父早年因了功高震主,被迫离开龙城之时,我刚出生没多久。后来这几年,他虽对长兄有所提防,但并未对他痛下杀手,对我也算亲厚。当日长兄以计,杀了叔父之后,弃尸不顾,放任和叔父生前有怨的手下去砍斫尸体,我便为之暗中齿冷。当时若非我加以阻拦,叔父怕是连个全尸也不能得。长兄对叔父尚且如此对待,从前为了复仇,更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当一回事,又何况是我?这些年来,我也为他做过不少的事,如今就算离开,也不算对不住他了。” “李夫人,在慕容氏的家训里,没有信义二字。有的,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我长兄之心计,恨李郎君之深,即便他提出以长公主母子换我,必也不会只是简单交换。” “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我必竭尽所能,让长公主母子,安全归来。” “何事?” 慕容喆凝视着洛神,慢慢地道:“当着夫人之面,我便不遮掩自己的所盼了。夫人若能应允,待事成之后,收容我,顾我终身无虞,我便对天发誓,就此弃暗投明,倾尽全力,助李郎君成就大事。” 她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洛神岂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慕容喆竟会直白如斯,径直就在自己面前提出了如此一个条件。 她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尚未开口,听见慕容喆又道:“这些时日,我也已是想明白了。这次即便能够回去,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活着,又有何乐可言?” “我并不惧死。” 她慢慢地来到洛神的面前,和她隔着铁栅相望,一字一字地说道。 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淡淡地道:“这有何难。长安有无数的勇健儿郎。你若真愿弃暗投明,日后我必会代你留意。” 慕容喆看着洛神,微微一顿,道:“李夫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洛神道:“方才我的话语,亦是我的意思。” 慕容喆盯了洛神片刻,目光仿佛惊诧:“李夫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不应?我不过只是想留在李郎君的身边,助夫人服侍李郎君而已。难道你不想救回你的母亲和阿弟?你还没见过你阿弟的模样吧?” 洛神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慕容公主,我母亲当年便是收容了一个不该收容的女子,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她若知道,必不肯叫我重蹈覆辙,哪怕是为了救她和阿弟。” “李郎君是我的郎君。莫说我不会与人共之,便是我愿意,非我贬低公主,郎君恐怕也不会点头。慕容公主愿出力最好,若是不愿,亦不勉强。郎君会助我再想办法的。” 她说完,转身要去。 慕容喆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庞,愈发不见血色了。 她盯着洛神就要离去的背影,眼底忽然掠过一缕厉色,快步来到栅门前,抬手伸到发髻之侧,竟从髻里抽出了一支藏于中的看起来像是一截小竹管的东西,拔下盖头,便露出了一截锋利的铁尖,赫然变成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囚徒入狱之前,都要经过搜身,免得身边留有任何锐物,既防伤人,也防自伤。 没想到慕容喆的头发里,竟也藏有锐器。 “李夫人!” 她厉声唤了一句,见洛神回头,将手中的尖头,对准了自己的脸。 “李夫人,我一心向好,对你无所不言,本盼着你能有几分同情之心,救我于泥潭之中,不想却遭你羞辱至如此地步!” “我只要将我的这张脸划上几下,叫西凉皇帝知道,是你逼迫下的手,则不但能叫他打消娶我的念头,你说,你的母亲和阿弟,他们又会遭到如何的报复?” 她冷笑。 洛神吃了一惊,见她脸色惨白,目光闪闪,迟疑了下,正想着先安抚,却听到身畔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李穆来了。 慕容喆睁大眼睛,望着对面这个自己从见他第一眼起便暗自倾心的南朝男子。 从没有一刻,会像方才那样,叫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何等地嫉妒面前的这个女子。 她曾坐在镜前,痴望着镜中那个有了另一张脸孔的自己,想象着,便是一辈子都戴着这张脸生活,她也是心甘情愿。 一切都是起于他。 而此刻,面前这个曾令她一见倾心的南朝男子,他投向自己的两道充满了厌恶的阴沉目光,却叫人不寒而栗。 “慕容公主,你想划几刀,尽管划便是,没人会拦你,自己看着办。” 李穆冷冷地道了一句,随即转向洛神,握住她有些发冷的手,带着自己的妻,转身出了监房。 …… 慕容喆终究还是没有往自己的脸上划刀。 三天之后,高桓赶回长安,给洛神带回了来自于父亲的消息。 洛神振奋不已,开始盼望着父亲能早日救回母亲和阿弟,带他们平安归来。 而与此同时,她却又将不得不和李穆再次分开了。 派出去的探子陆续传回了消息。西凉和北燕,开始有了往边境调兵的迹象。 李穆召集部下,制定了不等对方集结完毕,便做出主动迅速攻击,逐一击破的战术决定。 就在北方战云密布,一场新的,或许也是最后的北伐之战,就要再次来临之际,远在建康的大虞朝廷,此刻,还依然陷在一场争辩之中。 争辩的焦点,便是到底该如何处置李穆。 第155章 第 155 章 高胤此前发回来的奏报, 早已到了建康。 在奏报里,他说李穆现如今对朝廷并无实际威胁, 请求准许他带兵返还。 他解释说,对朝廷而言,如今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长安, 而是仍占据着青州的那支鲜卑兵和西南的局势。 青州一直就是北方政权企图与素有建康江北门户之称的广陵相峙的大本营。从前北夏时如此,如今北燕,亦是如此。慕容替在青州经营了一支效忠于他的心腹精兵, 虎视眈眈。此前洛阳一役,因为李穆绝地反杀,他虽丢失了大部分的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 但青州仍然掌握在他手中,对朝廷的威胁,并未得到彻底解决。 除了北方的青州,西南也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重点。那里本就鞭长莫及, 胡族杂居, 此前便陆续出现过多个自立的胡人政权,又有过许泌之乱, 前些年, 本就是靠着李穆之威才镇压了下去。如今李穆不在,局面怕会再次变乱, 他请求朝廷务必重视防范。 纵观如今的局面, 与其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空置军力, 不如及早回兵。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报,罗列详细,鞭辟入里。他的急切之情,跃然纸上。 但他却并未如希望的那般迅速得到回应。朝廷因他这封奏报而起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多日。 以刘惠为首的官员,并没有因高胤的这封奏报而改变想法,仍然坚称李穆公然背叛大虞,行径骇人听闻,是为朝廷最大的乱臣贼子,当立刻向天下发布公告,人人得以诛之,并责令高胤立刻执行先前朝廷下达的命令,控制长安,捉拿李穆。 比起刘惠这些人,冯卫的态度却要缓和许多。他赞同高胤的奏报,说李穆并非朝廷如今最大的隐患。以他对李穆的了解,之所以驻军不归,中间应有重重误会。他希望朝廷先暂缓对长安的谴责和压迫,甚至毛遂自荐,愿意亲自去一趟长安,当面劝说李穆,让他向朝廷认罪,回归朝廷。 高雍容固然需要刘惠这些人为自己摇旗呐喊,收拢人心,但她心里清楚,像冯卫这样能做事的人,是刘惠之流所无法比拟的。一直以来,她对冯卫便颇多倚仗。 这一次的争辩,她起先一直没有表态。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更倾向于刘惠的言论。 在高胤发来信报之前,关于洛阳一役,李穆如何沧海横流,力挽狂澜的消息,早已经传回南朝,而所谓“白虎现,圣人出”和亢龙关前民众苦苦追留他的消息,更是在民间引发了热议。 民众越是沸腾,对于高雍容来说,便越发成了一个噩梦。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如此的局面。 李穆是压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一日不移除,她一日无法安心。倘若有法子,能将李穆除去的同时而不动摇大虞,她立刻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而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是因为她也知道,高胤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她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了高胤随后送到的一封发给她的秘奏,她终于下了决心。 高胤在发给她的密奏里,如实讲述了自己和洛神会面的经过。 他再次强调,他愿以自己的人头担保,长安如今绝对不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首要目标,需要防范的是荣康,务必限制他的权力。 他强调,这并不仅仅只是来自于长安的提醒,更是自己的隐忧。 荣康本只是个地方方伯,借许泌之乱而起势,这几年,对朝廷之事异常热络,势力不断地扩大。结合他从前在巴地蚕食周边的劣迹来看,荣康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如今朝廷局势微妙,倘若再不对他的权力加以限制,比起李穆,他更有可能成为大虞的心腹之患。 这几年里,荣康的官职一直不断地得到提拔。在李穆接走洛神,和朝廷决裂之后,高雍容便提拔他为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命他领兵去攻义成。无果而归之后,他驻军荆州,向朝廷上了一道请罪书,等待降罪。 高胤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给高雍容的这封推心置腹的私信,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令当朝太后,变得愈发疑虑,乃至惶恐不安。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今竟连高胤,也被长安那边给说动了!非但不执行自己的命令,反而开始帮着长安开脱罪名。 她原本倚仗的高氏,日后还能让她继续依靠吗? 当信任开始产生裂痕,偏执和疑虑,便如同一条吐着毒信的蛇,盘在阴暗的角落,用盲目和自大的毒液浸染人心,直到彻底地蒙蔽人的双眼。 放眼天下,她还能够借力自保的,除了那个正在被长安诋毁离间的荣康,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在高雍容的眼里,荣康本是个一心仰慕士族,想要获得士族认可的莽夫。 李穆虽然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庶族。 而这个荣康,连庶族也不是,根本就是一个来自化外的蛮人。 这样一个人,竟也敢觊觎自己的堂妹洛神,甚至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他日若是扳倒李穆,希望太后能赐婚他和洛神的意思。 高雍容从心底里鄙视,但当面却从未明确拒绝过他的痴心妄想。 她需要这个蛮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而荣康这几年,对她一直俯首帖耳,除了上过那个叫她后来扎心的所谓“祥瑞”和没能打下义成之外,其余表现,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而如今,长安之所以要借高胤之口提醒自己当心荣康,自然是有用心。十有八九,不过离间罢了。 这一夜,高雍容在儿子的寝宫里,注视着他那张沉睡的面容,被自己母子即将就要沦为孤家寡人的恐惧折磨着,彻夜难眠。 天亮之后,她不再犹豫,下了两道懿旨。 第一道是下给高胤的。命他继续驻军原地,严密监视着长安的动向,封死李穆的南下之道。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许擅自回兵。 第二道,便是加封荣康为郡公,兼江州刺史,命他发军驻到江州,随时听从朝廷的调遣,以拱卫下游,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针对建康的攻击。 这两道懿旨,再次在朝廷引发了轩然大波。 冯卫一开始极力反对。 太后看似没有听从刘惠他们的主张,公然宣布李穆是为逆臣,给日后转寰留了余地,但如此安排,尤其是引荣康入江州,在冯卫看来,如同将建康门户大开,很是危险。 建康只驻有万余宿卫军。向有建康门户之称的广陵,军队主力也已被调去防范李穆,如今只剩部分守军。 从江州到建康,虽不算近,但在没有足够广陵军镇守门户的前提之下,将荣康引入江州,无异于是将建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万一荣康不可信,建康岌岌可危。 但这一回,高雍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命荣康即刻到江州就任。 荣康的反应,也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他在收到朝廷委任之后,感恩戴德,不但八百里加急上了一封感恩书,为表达对朝廷的忠心,还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建康为质。 高雍容不但就此彻底打消了疑虑,就连冯卫,在知悉荣康的这个决定之后,态度也终于有所缓和,不再像先前那样坚决反对了。 毕竟,在广陵军不能及时返回的情况之下,倘若荣康真的忠于朝廷,让他驻兵江州,对建康来说,如同多上了一重保障,自然是件好事。 …… 这一年的深秋,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冥漠之中,人人各行其道,走上了已择的那条道路。 李穆和洛神再一次地辞别,踏上了他的北伐之路,为自己少年时便曾立下的雄心壮志蹈锋前行。慕容替厉兵秣马,拉拢盟友,会师雁门,发誓要手刃仇敌,雪尽前耻。高胤枉有一身血气,却如索在身,寸步难行,只能驻军原地,徒劳地向朝廷再次发去奏报,盼望能说动当政之人,容许自己返回他该在的位置。而荣康,则带领着他的军队,一路没有阻拦,直奔江州。 不管北方如今又如何风云再起,至少在南朝,看起来,一切仿佛都在高雍容的掌控之中。 正当朝廷上下,翘首等待着荣康履行诺言,将长子送到建康为质之时,情况变得不对劲了。 据消息,荣康的军队在抵达江州之后,竟然没有按照调令指示的那样就地驻军,而是沿着大江,朝着下游继续东进。 高雍容起先并不相信,直到数日之后,陆续收到了沿途几个太守发来的急报,这才意识到了问题。 消息称,荣康以护送长子入京做人质为借口,统领大军继续东进,势不可挡。以各郡那点可怜的地方军事力量,根本无法制止。他们能做的,也就是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希望朝廷出面干预。 高雍容立刻派遣刘惠赶去,阻止荣康的这种行径,命他带着军队退回江州,只允许他的儿子入京。 刘惠不但在朝廷身居高位,更是当下建康士族中的名士,以机敏和辩才而文明,先前荣康数次入京之时,对他诸多奉承,看起来颇是敬重。出了这样的事,派他出面解决,最是恰当不过。 但刘惠的表现,却叫高雍容和朝廷官员彻底失望,并为之恐惧不安了起来。 刘惠见到荣康的时候,荣康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已经开到了毗邻丹扬郡的石城。 据和刘惠同行,后来逃回的那个黄门侍郎讲,会面之初,刘惠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荣康态度谦卑,但等刘惠传达朝廷旨意,命他即刻带兵掉头返还江州之时,荣康立刻变脸,说自己是奉了太后之后,亲自送儿子入建康做人质而已,不肯返回。刘惠自觉受了冒犯,很是生气,骂荣康是鴃舌鸟言的蛮人,不讲信义。荣康大怒,当场将刘惠和从属全部扣下。这侍郎恰好当时因了身体不适,留在营中没有同行,闻讯不妙,脱了官袍和道旁百姓易衣,装成衣衫褴褛的路人,这才侥幸避过追拿,逃回了建康。 满朝文武,被这个消息彻底给惊住了。 荣康的意图,至此已是昭然若揭。 冯卫痛悔万分,懊悔自己起先竟也放松警惕,没有坚持反对到底,以至于引狼入室,酿成了今日之祸。 高雍容更是心乱如麻,一口气没有提上来,险些晕厥了过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年间,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个外表看起来忠厚可靠的地方将领,竟也暗藏了如此狡诈而毒辣的祸心。 他的军队倘若开到建康,以建康的这点兵力,根本就没有招架的余地。 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终于想起了堂妹先前经由高胤之口对自己的提醒,也想起了高胤那支至今还被压在长安附近的军队。 一夜之间,她的嘴角起了燎泡,人也病倒了,却不愿在朝臣面前有半分的示弱。 那天的朝会,她强打起精神,带着自己的儿子,站在通往大殿的门口,耳畔听到满朝官员对自己的低声抱怨之时,生平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 她派人火速过江,送信到广陵,急调高胤此前留在那里的驻军速来应援阻拦荣康。 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送信给高胤,命他即刻回兵。 信使出发之后,高雍容和大臣们开始了焦心的等待。而荣康军队很快就要开入京师的消息,也在全城迅速蔓延了开来。 所有曾经历过数年之前许泌之乱的人,在心底里,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旧日噩梦即将再临的恐惧和绝望。 那一次,危难中的建康,有高氏家主高峤临危受命,站出来带着将士血战到底,直到李穆到来,拯救了这座皇城和城中之人。 而这一次,当相同的噩梦再一次降临,谁又将会是他们的拯救? 再也没有拯救了,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不过数日之后,来自江北的消息,便如瘟疫一般,带着绝望和恐惧,迅速地席卷了全城。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驻在青州的北燕三万军队,对只剩不到一万驻军的广陵,发动了进攻。先前因愧悄悄南归的高允已赶去广陵,领着那不到一万的人马,阻挡鲜卑人的南下,军队正陷入苦战,自身恐怕也是难保,根本无法回兵保护建康。 而远在长安的广陵军主力,这时候即便能够如期收到消息,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就连消息,也被半道拦截了。 月初,就在建康城里的富贵人家开始卷着细软连夜逃离,而更多的民众人心惶惶之时,荣康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顺利地开到了建康城外。 亲自指挥建康保卫战的冯卫被俘,数名顽强抵抗的武官被杀,不过半日,荣康的大军便撕开了由一群毫无战斗意志的宿卫军所布防出来的阵地。 面对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侵入者,冯卫除了痛哭流涕,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城门全部被堵死了,建康变成一座围城。 荣康骑着马,在身后铁甲军队的簇拥之下,于道旁建康百姓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得意洋洋,呼啸入城,径直闯入皇宫。 大虞的太后,带着皇帝、皇室、士族,以及身后那一群如丧考妣的官员,从出逃的道上,被身后追赶而来的荣康士兵拦截了下来。 这群昔日高高在上,从出生日期,便受着膏梁锦绣供养的高贵之人,宛如一群难民,只能步行着,被周围那些持着刀戟、如狼似虎的士兵,一路赶回建康城,回到了皇宫。 那一日,建康城上方的那方深秋天空,碧蓝如洗,鸿雁北归。 南国的秋空,竟难得也有了一丝北地的飒爽和通透。 荣康高高地坐在建康宫大殿的那张宝椅之上,正摸着扶手上浮雕着的一条黄金盘龙的龙头,看见被士兵驱赶着入了大殿的那群人,他起身下了宝座,朝着众人走来,将一只血迹干涸,皮肉已然开始膨胀腐烂的人头,掷到大殿光洁的地面之上,说道:“臣不过是奉太后懿旨,亲自送犬子入京师为质罢了,无奈太后对臣误会至深,摆出如此阵仗,不得已,臣只能得罪。” 地上那只人头的主人,正是多日之前,被派去带人传信给高胤的扫寇将军。 大殿里起了一阵作呕之声,许多人不忍再看,纷纷以袖袍遮面。 高雍容脸色惨白,紧紧地攥住躲在自己身后的惊恐万分的幼帝的手,厉声叱道:“荣康!大虞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恩将仇报,以下犯上,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举!你就不怕遭到天谴?” 荣康不怒反笑。拍掌,众人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头,见冯卫和刘惠,以及先前跟随刘惠一道过去面斥荣康的那些属官,竟全被五花大绑地推到了殿中。 士兵撒手之后,冯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刘惠面如土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其余人亦皆狼狈不已。才不过十来日,便都似换了个人,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轻裘朱履,不可一世的富贵模样? 荣康命人松绑。 众人看着他,又惊又疑,不知他此举到底是何意图。 荣康走到高雍容的面前,盯着高雍容身边的幼帝,下跪,一本正经地道:“太后,陛下,臣方才说了,臣此行,唯一目的便是送犬子入京。一切都是误会。如今误会解除,恳请太后和陛下回归宝座,大臣们亦各就各位,由臣带着诸位,向陛下行叩见之礼。” 大殿里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环立在周围的那些铁甲鲜明、手持明晃晃的染血刀戟的士兵,无人敢动。 高雍容亦是僵硬地立着,死死地将小皇帝护在自己的身后,一动不动。 荣康的目光,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渐渐转为阴沉。突然拔刀,一刀刺入身畔一个大臣的胸口,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中,厉声喝道:“你们全都聋了?我的话,都没听到?再不从命,杀!” “杀!杀!杀!” 周围的士兵,跟着发出一阵咆哮,声音回荡在大殿的角落,发出嗡嗡回声。 众人瑟瑟发抖。 有的当场软倒在地,有的拔腿跑向自己往日站位的地方,更多的人,宛如无头苍蝇一般,白着脸,在大殿里胡乱跑动,相互推搡,争着自己的位置,唯恐迟了,召来杀身之祸。 一阵乱哄哄宛如闹剧般的动静之后,就连始终闭目不动的冯卫,也被唯恐受他牵连的同僚给推着,推到了文官列队的首位。 在荣康和他的士兵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南朝的文武官员,终于各就各位。最后只剩下高雍容还牵着小皇帝,两人立在大殿的中央。 “太后,人人都就位了,只等着太后和陛下。” 荣康笑嘻嘻地到了她的面前,貌似恭敬地道。 高雍容僵硬地直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拖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地上了陛阶,终于带着小皇帝,慢慢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 第156章 第 156 章 雁门关的周围, 群山起伏、千嶂万壑,北据塞外, 南通关中,烽堠遥应,隘口相连,自古便是兵家争夺的要地。 匈奴人刘建建西凉后, 占据了雁门。就是凭着这个倚仗,他野心勃勃,从前数次谋划南下攻打长安, 占领关中,谋划不成,又改而将目标放在东面, 求婚不成,便和慕容替争夺地盘,双方冲突,打过几仗, 各有胜负。 本相互交战的两国, 如今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靠着联姻, 终于联合在了一起。 做了几年西凉皇帝的匈奴人刘建非但不傻, 反而精明得很。 他占据的地方,不止在雁门之外, 还有部分并州之地, 知李穆迟早是要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如今慕容替人算不如天算, 在李穆手里栽了个大跟头,灰头土脸,将洛阳一带的中原之地拱手让出,主动找上门来,以婚姻示好。自己既能抱得美人,又能合拢双方兵力铲除李穆,以绝后患。如此一个机会,他怎会错失? 想当初,自己向慕容喆求婚,却被她嫌恶,令他沦为笑柄,如今慕容氏求好,慕容喆也落入了李穆之手,要靠着自己,才有可能回来,笔墨又如何能描尽他心中之得意? 此前的洛阳之失,于慕容替来说,如同输了一场豪赌。 那一战,不但让他丧尽了在中原的人心,在燕国威望大减,于实力,也是大受打击。 除了一支负责送来人质的前头军队,燕国的大军和相应的后勤粮草,至今还在路上,未能到达。 就在这个时候,刘建收到消息,说李穆突然发兵北上,疑似向着雁门而来,显然是冲着自己的,急忙召集手下,商议过后,定下了对策。他一边派人送信给李穆,称要以长公主母子交换慕容喆,一边集合军队,严阵以待,只等北燕军队开来,到时双方汇合,誓将李穆灭于雁门之外。 …… 李穆率着军队从长安出发,北上雍州,入并州,直奔雁门而去。 北方的深秋,越靠近边塞,越是风沙弥漫,衰草连天。 这条北上的将长安、雍州和并州连接起来的官道,开辟于大虞开国初年,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郡县。早年间,曾人口稠密,市井云集,而今在胡族铁蹄的反复践踏和屠杀劫掠过后,这一路北上,大军沿途所见,人烟稀少,荒村遍地。道上除了偶尔有几个拖家带口、结伴逃难的路人之外,连野狗都饿得瘦骨嶙峋,倒毙路边。死气沉沉,荒凉之甚,叫人触目惊心。 直到半个月后,渐渐靠近雁门,道上才多了些逃难人的身影。 早两年,刘建为稳固西凉的地盘,曾逼迫许多来不及逃走的人举家迁到雁门郡充实人口,为自己筑城,充当奴役。当时人数万余。除了汉人,中间也有氐、羯、鲜卑等族的平民。这两年间,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千把人了。 战事虽还没有到来,但随着匈奴骑兵云集雁门,宛若惊弓之鸟的这一千多役民,早已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即便不逃,也会被征为奴兵,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从半个月前起,这些人便从临时聚居的方镇逃亡。许多人自然死在了匈奴兵的刀下,但也有侥幸逃出来的,结伴朝长安方向而去,遇到这支北上的军队,得知是李穆的应天军,如见救星,跪在道旁求助。 李穆命军医救治受伤和生病的逃难之人,给其余人指点去往长安的道路,不分胡汉,一视同仁。这一日,开到一处名为石口的关隘。 这里距离雁门,不过只有数百里路。刘建指定的用以交换人质的方镇,就位于石口和雁门关的中间。 长途急行,士兵见乏,李穆命军队暂时驻扎下来,士兵抓紧歇息,自己带了几人,换上路人衣裳,先行去往方镇探查地形。 方镇从前是位于这条古道之上的一个商贸点,东西南北的客商云集于此交易换货,一度曾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后来因为战乱,荒芜了下去,这两年,就成了那些被强行迁到这里充作奴役之人的临时聚居之处。日复一日,风沙侵袭,如今城垣坍塌,周边被埋,城内仅剩的那片还没被黄沙掩埋的黄泥民居,也是低矮破旧,荒凉无比。 高桓那日在敌营里偶遇高峤,心知就算他还没救出伯母母子,如今人也一定在他们附近,这让他放心了不少。但想到对方守卫森严,伯父毕竟势单力薄,且至今也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心中又有些忐忑,故得知李穆要去暗探方镇,立刻要求同去。 几人纵马疾行,半日便到。快到之时,下马改为步行,远远看见镇口的方向,高高地挂着些长条状的东西,风中晃晃荡荡,吹来的风里,隐隐漂浮着一股腐肉的臭味。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镇口的黄泥土墙和木桩之上,竟挂满了一具具的尸体,地上更是伏尸遍地,足有数百具之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小的一具,看起来不过几岁大而已。 从尸身上残余着的褴褛衣着判断,应该都是前些日逃亡不成,被匈奴兵抓回来的镇民。 尸身已然腐烂膨胀,面目恐怖,一群乌鸦停在附近,正啄着腐肉,看到来了几个活人,发出几声怪叫,振翅飞上空中,却不停地盘旋在腐尸之上,不肯离去。 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臭味,入目所见,更是如同人间地狱。 这几名随从,无不是跟随李穆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悍员,但面对如此景象,亦是面色微变。 高桓早也习惯了战场杀戮,但身处如此境地,一时无法呼吸,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呕了几下,定了定神,才直起身,怒道:“这些禽兽不如的匈奴人!定是知道咱们会来这里,故意留下这些尸体,好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等抓住了这些匈奴人,不将他们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穆打量了下四周,穿过一具具的尸身,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镇子,察看了一圈,最后爬上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座坡丘,立在上头,眺望四周,出神了片刻,便出镇,一语不发,只带着高桓一行人,踏上了回程的路。 傍晚时分,渐渐接近驻军的营地,前头道旁,走着一行十数人的难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之声,回头,见来了几匹快马,急忙让到路旁。 李穆经过这一队难逃人时,回头看了眼行在队伍末尾的两人,忽然放慢马速,停了下来。 高桓见他停下,便也跟着勒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那二人赤着两脚,挑了一副破破烂烂的家当,正跟着前头之人低头向前。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而粗糙,神色愁苦,看起来和这些日在道旁遇到的逃难之人,并没什么区别。 高桓有些不解。 李穆看着那二人越走越近,等到了跟前,命随从拦下,冷冷地道:“你们是乌干的手下吧?” 他说的是匈奴人的话。 乌干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派来驻守雁门的统领,官居西凉左将军之位,手下两名万骑长,多个千骑长和百骑长,是刘建的得力干将。 此前西凉和北燕交战之时,慕容替所养的那支号称无敌的铁甲骑兵,就曾败在乌干的手下。此次刘建将他派来充当先发,和李穆交易人质,足可见对他的信赖。 二人被拦下,面上皆露出茫然恐惧之色,立刻下跪,不住地叩头,其中一人苦苦哀求:“我们都是汉人,从前是被匈奴人强行抓去做苦役的,家里人都死光,如今侥幸才得以逃脱,也听不懂匈奴话,不知道长官在说什么。” 李穆看向一旁的高桓,继续用匈奴语对他说道:“杀了他们!” 大多数匈奴人的相貌,和汉人相差无几,头发束起,换身装束,再学会说汉话,混在汉人里,便很难辨认。 高桓知道这个道理。但实在看不出来这两个人和其余的逃难之人有何区别,更不知李穆何以认定他们是匈奴人的奸细。但见他神色严肃,语气果决,虽心里迷惑不解,但犹如下意识的反应,立刻翻身下马,一手按剑。 出剑之前,毕竟还是有些犹豫,再次看了眼李穆。 李穆双目却盯着那两个脸色渐变的男人,喝道:“还等什么!杀了!” 高桓一凛,应了声是,再不怀疑,立刻上前。 就在他拔剑之际,那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突然抛下担子,转身便跑,身法矫健,迅如闪电,却哪里跑得过身后嗖嗖射来的利两道箭。 箭是李穆所发。 一人后心中箭,箭贯胸而出,当场扑地毙命。 另一人,便是那个方才呼冤的,李穆似是有意留下性命,箭只射穿了他的膝窝。只听到一声惨叫,人摔倒在地,打了几个滚,竟又爬了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再跑,前路被高桓和几个同伴拦住了。 李穆命随从加以审讯。 伴着一阵阵的惨叫,很快,受不住凌迟之痛的那人便招供了。道自己确实是乌干的手下,还是个千夫骑,因相貌和汉人相似,又通汉人的言语,便被派来混在逃难人的队伍里。原本是想探查李穆军队的详情,没想到还没到达,就被捉了出来。又招供,说刘建叮嘱过乌干,交换人质之时,先用假的代替,看能否骗过李穆。因那对汉人母子,用处极大,实在不愿就这么放了回去。自己是乌干的心腹,所以知道这个秘密。 高桓大怒,见李穆没有开口阻拦,一剑杀了那个匈奴探子,说道:“姐夫,到时务必小心,千万不要上当!” 李穆眉头微锁,转头,望了一眼来时那座方镇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六郎,你对岳父曾说过的他能救出岳母的话,可有信心?” 高桓一怔,随即立刻道:“自然!” 李穆颔首:“我亦信岳父。” 高桓跟在李穆身边数年,外出行军打仗,同吃同睡,从一开始那个带了点冒失的士族少年,渐渐变成今日李穆麾下的一员副将,对他的了解,也是日益增多。立刻问:“姐夫此言何意?” 李穆未答,反而问他:“此仗,你可知目的为何?” 高桓立刻道:“歼灭慕容替和这个匈奴凉国!叫他们便是命大不死,日后也不敢,更无力再南下一步!” 李穆道:“你所言不错。我大军跋涉而来,此战目的,是歼灭这两国的联军,而非仅仅击败而已。倘若你是主帅,你会如何用兵?” 高桓迟疑了下,见李穆投来鼓励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胡人骑兵精绝,尤其在这种开阔之地,威力更甚,不可小觑。要想歼灭对方,一是正面对敌之时,必须旗开得胜。只能赢,不能输,如此才能叫我军士气大涨,摧垮敌军信心。二是后路包抄掩袭,前后共击,才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姐夫,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完,看着李穆,目光中带着期待,又含了微微的紧张。 李穆微微一笑,点头:“你之所言,正合我想。” 高桓面露喜色,才松了一口气,听他又道:“所以这回,交换人质之时,不必拆穿对方的诡计。” 高桓又一愣。李穆示意他靠近,和他低语了一番,高桓双眼渐渐发亮。 “乌干为壮声势,到时必会带来精锐骑兵压阵。我方将计就计,若能一举全歼这支先锋精锐,这个仗的胜算,便就更大几分。” “末将愿领此任务。可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愿以死谢罪!” 高桓立刻单膝下跪,郑重请命。 李穆叫他起来,注视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英气勃勃的面庞,片刻后,点头:“我正有此意。你是长公主的子侄,派你去,也是顺理成章,能叫对方打消顾虑。为防万一,我会另派人,再去刺探岳母的消息。” 这是高桓第一次,独立担当如此一场重要战事的指挥。他压下激动而兴奋的心情,重重点头。 随从已经处置好了那两人的尸首,从道旁归来。高桓忍不住好奇,又问:“姐夫,方才那两人,我瞧着和常人一般无二,你才路过而已,怎知他们是奸细?” 李穆道:“这一路的难逃民众,虽也有青壮,但不似这两人,看起来衣衫褴褛,肌块却鼓震有力,下盘更是稳当。另外一点,叫我确信他们身份的,是两人的腿脚,皆内弯,走路八字。” 高桓恍然大悟,脱口道:“是了!匈奴人小时便开始骑马,尤其是骑兵,一年四季,在马背上要多过在地上,常年累月,许多人的腿脚都会变成如此模样!方才那两人,若只有一人如此,尚可认为是巧合,两人都是如此,必定有诈!” 李穆笑道:“是了。我便是起了疑心,才叫你杀他们。诈了一下,果然露出马脚。今日运气也算不错,有所收获。走吧,这就回营去了,召人立刻议定详细方略。事宜速,不宜缓。拖久了,一来会给慕容替和匈奴人两军汇合的机会,二来,那两人迟迟不归,怕会引乌干的怀疑。” 高桓对自己的姐夫,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忙抢着从一个随从手中牵来乌骓,恭敬地请李穆上马,自己在后紧紧追随,朝着军营,疾驰而去。 第157章 第 157 章 当夜, 一骑便从石口出发,飞抵雁门, 投去了李穆的一封书信。道已将燕国公主慕容喆带至,毫发无伤,要求尽快迎回长公主母子二人。 乌干一口答应,但额外附了一个条件, 称天王为表达迎回公主的诚心,也是为了让李穆放心,三日之后, 自己这边只派出一支千骑的人马。相对应的,要求李穆这边来迎长公主的人亦不能多过自己,军队止步于石口, 在慕容公主平安抵达雁门之前,不得前行一步。 李穆承诺。 三日转眼过去。 按照原先的议定,双方各出一千人马会于方镇,交换人质。 随同高桓去往方镇的这一千骑兵, 皆为少壮精锐, 出发之前,整齐列队于石口大营的辕门之前, 铠甲鲜明, 全副武装。骄阳似火,将铠甲和刀剑的白芒映射在了他们的面容之上, 一片肃杀。 李穆来到队列之前, 亲手为士兵们斟酒壮行。 烈酒满碗。 他的目光, 从面前那一排排年轻而昂扬的面孔之上掠过,最后落于立在骑队之前的高桓的身上,注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此为首战,至关重要。若能如我所期,速战速决,则功劳全在于你和这一千将士。临行之前,满饮此杯,以为壮行!” 高桓面容坚毅,双目炯炯,双手高举酒碗,高声应道:“我等誓死效命,不负所托!” 身后将士齐齐和着他的誓词,声若惊雷,一同饮下这壮行之酒。 高头战马就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宛如感受到了这临战前的激扬气氛,腾跳嘶鸣,声若天龙,仿佛恨不能下一刻便挣脱缰笼,冲上战场。 践行酒毕,高桓振臂高呼,翻身上了战马,率领这千骑人马,朝着方镇而去。 押着慕容喆的那辆幕车,从李穆的身畔经过。一道充满了幽怨和恨意的女子之声,从车中发出:“李穆,我慕容喆发誓,从今往后,我必……” 但是话音尚未落下,便已被周围军士齐声所发的慷慨高歌给压了下去,消弭无痕。 李穆神色平静,目送前方那列疾驰离开的战队的身影,目光最后眺向远处。 远处,在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尽头,矗立着的那座雁门城关,便是这一战的目标。 …… 高桓率这一千骑兵,半日便至方镇,乌干人马还未抵达,镇中空无一人。 悬弃着的尸首,前两日虽都已被掩埋,但烈日之下,满目黄沙,废弃的城垣,倒塌的围墙,大白天的远远望去,这里也如同沙漠中的一处坟场,鬼气森森。 高桓也不急,只领着军士来到镇子的北面,在数里之外的一处平地之上,摆开阵势。 日头渐渐西斜。 将士在烈日下等了半日,乌干的人马,却迟迟没有露面,开始按捺不住,情绪变得焦躁了起来,队列也不似一开始那样严整,渐渐松散。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松开衣领吹风,有人脱掉靴子,抖出鞋里的沙,也有后排的军士,干脆放下手中长槊,坐在地上歇脚。被高桓看到了,厉声叱骂,这才重新列队。 队列虽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军容却松松垮垮,军士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开始那种渴战的表情了。 这一切,都被埋伏在附近的探子收入眼中,一一报到了乌干的面前。 乌干的人马,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大早起,便藏匿在距离方镇书里之外的一座沙丘之后,迟迟没有露面而已。此刻听到回报,哈哈大笑,和身旁之人说道:“李穆也是浪得虚名,不过如此而已!他想必自恃身份,瞧不起我,这才派了他那个嘴上连毛都未曾长齐的小舅子过来!你们瞧着,等下我如何收拾他们!好叫李穆知道,天王可不是慕容替那种小白脸能比的,雁门更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这一回,我定要他有去无回,葬身于此!” 一人附和:“前两日探子还报,说这娃娃将军带人在镇外挖坑,把腐尸一具具全都给埋了。但不知他有无多挖几个坑洞,好给自己也留个葬身之地!” 笑声四起,乌干手下无不得意洋洋,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即将遭遇惨败的一幕。 “左将军,已等一天,可否出动了?”一个副将问道。 乌干抬头看了眼日头,道:“再等等!是他们急着想要迎人,不是我们急着接人。再磨磨他们的士气。且日头下去了,才有利于行动。” 他的话外之音,众人无不明白。既然要以假扮之人去骗对方,光线自然越是黯淡越好。于是齐声应是,又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日头下山,四野光线黯淡了下去,乌干一声令下,这才带了一千人马,从那座山丘之后,朝着方镇直奔而去。 “高将军,匈奴人来了!” 岗哨探查到了前方动静,立刻回来报告。 高桓望了一眼前方。 暮色之中,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队乌鸦鸦的影子,正往这方向而来。 他的眼底闪过一道冷芒,不动声色,命人将号令传达下去。待乌干带着人到了近前,不等对方停下,纵马出列,厉声喝道:“乌干!说好今日交换人质,我早早便来,你却为何迟迟不到?叫我空等了一日!言而无信,算什么英雄好汉?” 乌干坐在马上,眯着眼睛看向对面,见对方骑阵里冲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白袍小将,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知此人便是李穆的小舅子,出身于南朝高氏的士族公子。又看了眼他的身后,士兵也是个个横眉冷对,显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心中不禁愈发得意,暗笑对方果然还是太嫩,沉不住气,面上便露出歉色,叫一通晓汉人言语的随从传话,道自己一早便奉了天王之命出来,不想半路有事耽搁,这才来迟,叫他不要见怪。 高桓一脸的不耐烦,高声道:“我不和你多说!你人既来了,我伯母母子呢?慕容公主,我可是带过来了!”说完,命人将慕容喆带出。 乌干定睛望去,见他身后,两个士兵推着个被缚的貌美女子走了出来,便叫身边跟来的北燕使者仔细辨认,确定是慕容喆无疑,这才放下了心,哈哈笑道:“好!我就欣赏似高将军这般爽快的人!你伯母他们,我自然也带来了。”说完,命士兵将人也带出。 日落之后,不但光线迅速黯淡,风也跟着大了起来。一阵阵的风,裹着细沙,迷人双眼,只见一个汉女打扮的妇人,蓬头散发,佝偻着腰,手中牵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被几个匈奴士兵押着,从队列里蹒跚而出,顿了一顿,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六郎……是伯母……你快救我……”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边上那孩童,被身后的匈奴士兵用刀头顶了一下,吓得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高桓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腾”的一下,人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高声道:“伯母,你莫怕!侄儿这就来救你!”说着便要冲过来。 这妇人是刘建找来的,和长公主的容貌身段,本就有几分相似,又借这黯淡的暮色,将人推出交换。 高桓情绪如此激动,显然是被蒙蔽了过去。 乌干压下心中的得意之情,朝随从丢了眼色。那人会意,忙阻拦道:“高将军且慢。为稳妥起见,你我两方,宜同时交换人质。你意下如何?” 高桓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催促手下将慕容喆带上来。 对面也如法炮制。等两边的人质各自站定,一声令下,双方便朝对面走去。 “快些过去!还愣着做什么!” 高桓冲着慕容喆喝道。 慕容喆披头散发,迈步朝着对面走去。 她和那对迎面而来的母子越走越近,视线扫了一下,忽然回头,盯了高桓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回头,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走去。 高桓仿佛已是迫不及待。那妇人却越走越慢,头始终低垂,快到近前之时,停下了脚步。 他按捺不住,奔上前去迎接,到了近前,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仍不敢抬头的妇人看了几眼,脸色猛地一变,冲着对面的乌干喝道:“乌干!她不是我的伯母!你竟敢骗我!” 乌干的手下早已将慕容喆接入阵中,除去绳索,未做任何停留,立刻送往雁门。 他得意万分:“高氏小儿,你乳臭未干,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不过是仗着和李穆的那点裙带关系,这才得了将军名号吧?李穆是空有虚名,你更不是我的对手。我本以为会有一番周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慕容公主接了回来。迟了!你知道得晚了!” 他狂笑不止,身后的骑兵也跟着大笑。笑声如浪,充满讥嘲,一阵阵地涌来。 高桓双目射出怒火,咬牙切齿,丢下那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不住磕头的妇人,翻身上马,转头一声令下,士兵鼓噪,纷纷跟着他上马,朝着前方的匈奴骑队杀了过来。 乌干故意激怒对面的这个白袍小将,等的就是这个局面。见状,做了个手势,一干人立刻跟着他呼啦啦地后退,如潮水一般撤离。 高桓一路猛追,一口气追出了几十里地,追到乌干藏身了一天的沙丘前时,见前方的匈奴骑队突然停了下来,伴着一声尖锐的哨令,两侧的沙丘之后,杀出来无数预先埋伏的匈奴骑兵,漫山遍野,乌鸦鸦到处都是。 “高氏小儿,你不但白白送回了慕容公主,没有想到,我这里还有五千伏兵吧?李穆空有战神之名,今日还不是要栽在我西凉的雁门关前!” 伴着乌干的大笑之声,他身后的骑兵掉头,并入伏兵的阵列。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朝着高桓的骑队冲来。 匈奴人久不洗澡的体味混杂了身上的羊骚味道,随风扑来。 高桓目光闪烁,一声呼啸,身后的千骑得令,掉头便朝方镇而去。 乌干见对方掉头逃跑,更是得意非凡。 这便是刘建和他设下的一个计中计。 先以假的长公主换回慕容喆,等高桓发现上当,必怒不可遏,再用言语激他,诱他追击到这里,预先埋伏的骑兵杀出,以多对少,必能将这支骑兵歼灭。 但这并不是今天最终的目的。 埋伏在这里的五千骑兵,是刘建引以为傲的骑兵中的骑兵,精锐里的精锐。 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利用今天这个机会,趁李穆不备,用这支精锐骑兵奇袭对方大营,烧掉辎重和粮草,随后再闪电撤离。 这正是西凉骑兵最擅长的战术。等李穆反应过来,即便骑兵的马匹足够精壮,在他能追上自己之前,他早已安全退回到了雁门关内。 接回慕容公主,消灭高桓骑队,再奇袭李穆大营,一举三得。 李穆的大军,一旦没了辎重粮草,到时候,不必和慕容替联手,西凉也能稳操胜券。 这个计中之计,进展得如此顺利,让他欣喜若狂。 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会让前头这支骑队逃走?立刻发令,带着身后六千骑兵狂追不舍,渐渐拉近距离,追回到方镇之时,借着残余的天光,看见对方似乎走投无路,全都躲进了镇里,借着尚未倒塌的城垣的掩护,在土墙之后排开箭阵,似乎是想在这里和自己拼死一搏。 对方不过一千人马,自己却有六千精锐。乌干又怎放在眼里?带着士兵,发出阵阵作战之时那叫敌人听了为之胆颤心惊的尖锐怪啸之声,拔刀挥舞着,朝着镇口冲了过来。 士兵岿然不动,藏身在土墙之后,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蓄势待发。 高桓下过命令,在没有收到讯号之前,不准发射一支羽箭出去。 匈奴骑兵近在眼前了。 黯淡的夕光,也掩不住对面马上匈奴人那一张张丑恶宛如厉鬼的狰狞面容。 就在他们怪叫着,挥舞着刀,驱马冲向镇口,准备将躲藏在里面的那一千敌人的脑袋砍下来时,他们毫无知觉,就在前方不远之处,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乌干只知,前两日,高桓曾带人来到这里,挖坑掩埋那些被他们屠杀的居民。 他却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个障眼法。 李穆那日来此察看地势,回去之后,便定下了计策。 借着白天挖坑掩埋尸体的假象,在夜色的掩护下,设了一个用以埋葬敌人的陷阱。 就在这一刻,高桓和几十个士兵,半边身子埋在沙地里,正伏在镇口的两旁,一动不动。 每个人的臂膀之上,都缠着一根儿臂粗细的巨大绳索。 绳索被浅埋在沙土之下,一直延伸,横过镇口,另一头,就掌握于伏在远处对面的士兵的手中。 一百步,六十步,五十步…… 高桓面容沉静,唯独双目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的身影,缠着绳索的臂膀,慢慢抬起,仿佛蓄满了无穷的张狂力量,一触即发。 就在最前的一排匈奴骑兵越过了那道埋在地里的绳索,又继续朝前奔去之时,他暴喝一声,蓦然从沙土里一跃而出,带领着身旁的士兵,拉直了手中的绳索。臂膀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暴胀而起,绳索吃力,陡然绷得笔直。 “轰”的一声巨响,犹如石破天惊,伴着飞扬起来的足有数丈之高的黄沙和尘土,只见镇口前面那片原本平坦的地面之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片片的篱笆和横木,随着绳索的牵引,迅速地翻炸而起。 地上多出了一个长达百米,宽十丈的巨大深坑,宛如朝开张开了一张巨口,将上面的人马,无情地吞噬入腹。 在巨坑的底部,密密地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前面的一片骑兵掉落下去,连人带马,当场就被钉穿在木桩之上。 就在人嚎马嘶,徒劳地挣扎扭动之时,后面的骑兵,因了巨大的惯性和来自身后的推挤,加上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根本无法停住,纷纷跟着掉落。 几乎眨眼之间,地坑的底部,填满了人马。 坑壁笔直,即便后来掉进去,侥幸借着同伴尸体的垫护,没有被当场刺穿的骑兵,也是无法出来。 六千精骑,转眼之间,便如此被吞噬了大半。 坑底之下,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片,分不清是人是马,是活是死,马匹和人,相互踩踏。 嘶鸣之声,夹杂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从坑底冲了上来,宛若发自阿鼻地狱。 “放箭!” 高桓双目赤红,一声令下,土墙后的士兵纷纷涌出,聚到坑边,引弓射箭。 羽箭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朝着坑中的匈奴人,毫不留情地射去。 乌干冲在前头,也掉入了沙坑。亏得他反应快,抓住身边一起掉下的一个士兵挡了一下,这才侥幸躲过了那根已经插了两个骑兵的木桩。 那士兵一声惨叫,被木桩插住,却没立刻死去,双手依旧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挣扎着不肯松手。 乌干一刀砍断了士兵的手,这才终于得以解脱。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了过来。本以为李穆中计,却没有想到,原来中计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他又恨又惧,肝胆欲裂,正要寻找可用的马匹,企图踩着堆叠的尸体纵跃上去之时,突然,头顶一阵箭雨,再也无处可逃,全身登时插满箭簇,被利剑射得宛如一只刺猬。 他举头仰望,双目暴凸,目光之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愤慨和不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还是不肯倒下。 一个被射死的匈奴骑兵,突然从天而降,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下面。 侥幸在后的匈奴骑兵,终于止步在了那个不断吞噬人马的沙坑之前。 人人都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个巨大变故给惊呆了。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高桓又一声号令,埋伏在镇口两边的骑兵,也冲杀了出来。 眼见主将也掉了下去,显然是活不成了,镇口两边还有埋伏,光线微弱,根本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剩下的那些匈奴兵,哪里还有半分斗志,掉头就跑。 高桓岂容这些人逃脱,包抄围堵,一场恶战,天黑之时,乌干和他带出来的这六千精骑,全部被歼,高桓大获全胜。 胜利的欢呼之声,响彻在方镇的四周。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张染血的兴奋面容。 高桓将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长剑插回剑鞘,抹去脸上被溅的血污,命军士们就地吃些干粮,稍作休整。 就在他于此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的同一时刻,他的主帅,姐夫李穆,已于昨夜时分,利用此前伯父转达过来的地图所标识出来的一条别道,领着军队,避过了刘建的耳目,连夜朝着雁门奇袭而去。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这一刻,姐夫应当正在攻打雁门。 根据此前探子的消息,刘建已是亲自到了雁门。 他在等着乌干给他传去火烧粮草的好消息时,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李穆会在这个时候,兵临城下。 高桓想到那一幕,便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等军士休整完毕,便马不停蹄,朝雁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58章 第 158 章 雁门城关夹山而建, 在距离关内数里的平坦之处,依着地势,筑有一片巨大的营房。最前那密密麻麻的简陋之所,便是兵营。西北角是马厩, 里面关着数量惊人的等待投入战斗的战马。对面器械库、粮草库。营房的中间, 一间占地阔大, 突兀拔起,看起来和这兵营有点格格不入的豪舍,便是新建起的专供匈奴将帅或来此督阵的西凉高官贵胄居住的地方。 西凉皇帝,自称天王的刘建, 数日前亲自来此迎敌督战,自然落脚在了这里。 将近三更,屋中烛火煌耀。伴着一阵野兽般的低嗥之声,一个留着辫发、赤露着彪悍体格的黑皮壮汉终于停下了身体的耸动,翻在一张带着雕饰的大床之上, 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子从他身下偏过半张脸,艳面凤目, 含情脉脉, 媚笑道:“天王对我可还满意?” 这女子乃是慕容喆, 壮汉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慕容喆今夜一到, 便被迫不及待的刘建接来了这里。 攻城略地固然是首要目的,但终于得手了这个原本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慕容氏美人, 叫她雌伏于自己身下, 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 叫他的男子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更何况,一想到自己今夜美人在怀,而李穆或正掉入自己所设的计中计里,刘建便感到热血沸,见慕容喆又刻意讨好,愈发得意,哈哈大笑。 “天王,非我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总有些不放心。”慕容喆想了下,出言提醒。 “以我李穆的了解,他不似如此容易上当之人。我皇兄的人马尚未开到。天王你还是小心为上,多派些人出去刺探接应,万一生变。” “公主放心。李穆他再狡诈,也不会想到我安排下了如此连环之计!你等着,看我如何替你慕容氏复仇。等砍下李穆的脑袋,夺了长安,我便封你为后,你我一道共享天下!” 他越说越是兴奋,盯着未着寸缕的慕容喆,眼睛里露出淫邪之色,将她一把搂了过来,正要再次大展雄风,耳畔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喧嚣呐喊的声音,听方向,似乎来自城关那边。 刘建停住,循声转头,眼中露出迟疑之色。 “天王——不好了——” 伴着一阵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又一道充满惊恐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嘶喊了起来。 “李穆的军队开到了!城关告急——” 刘建一把推开怀里的慕容喆,从床上跳了下去,胡乱抓了衣裳披起,打开门,箭步而出。 夜的宁静,就此被突然打破。在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的尖锐哨令声中,整个军营都骚动了起来。 匈奴士兵从睡梦中被惊醒,胡乱抓起刀戟,奔出营房,连队列都来不及整理,便朝着城关涌去。 “怎么回事?”刘建一把抓住迎面奔来的副将,厉声问道。 这副将负责夜守城关,等候着乌干一行人马的凯旋,本就认定是稳操胜券,守备松弛,加上军中上下,人人都知天王今夜喜迎慕容公主,营房中间的那间豪舍里,想必连夜正在上演着洞房极乐,上行下效,营中非但没有半分警惕,连那些城头上的守卫,为驱赶瞌睡,就在李穆军队在夜色掩护之喜爱,无声无息地抵达了城下,他们还在相互私传着燕国公主如何媚动天下,以色事人的种种风流韵事。 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着李穆亲自带领军队发动的突然攻城,副将从睡梦中惊醒,措手不及,一边紧急召人守卫城关,一边匆忙赶来向刘建通报消息。 “天王!左将军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否则怎会放任李穆连夜打到这里,事先却没有半分消息传来?这不是在害天王吗?” 匈奴兵野战悍勇,尤其平地之上的骑战,战力过人,但守城,却从来不是他们的强项。 这也是为何,在慕容替的军队到来之前,刘建千方百计,要将李穆军队阻在石口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他此前最担心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 李穆竟避开自己所设的耳目,毫无预兆,于深夜时分,兵临城下。 即便此刻,自己开门想要出去野战,也是没了机会。 他的脸色大变,眼皮不住地跳,眺向城关的方向。 那里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慕容替是死了吗?为何还是不见人影!” 刘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速速唤起全营军士,从赶过来的随从手中接过自己的披挂,匆匆穿戴完毕,跨上战马,朝着城关疾驰而去。 慕容喆从床上慢慢地爬了起来,穿上衣裳,走出去,爬到营房的瞭望台上,朝城关的方向看去。看了良久,她又转头,望向营房东北角的那个方向,渐渐出神。 …… 东北方向,一处由数重守卫看守起来的隐秘营房里,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火,照出墙上一对母子的身影。 这里虽然偏僻,但方才外头突然发出的那些动静,还是传了过来,以至于惊醒了沉沉睡梦中的孩子。 虽然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这个名叫“小七”的孩子,便跟随自己的母亲一道,被禁锢住了脚步。 他双足丈量过的最远的距离,是位于燕宫中的那个四方院落。他双眼见过的最开阔的风景,是仰头那片四方天空里的冬雪夏雨,一行归鸿。 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长大。 小七眉目纯明,平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知道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母亲和自己为何会和父亲分开,知道有一天,他会寻到自己和阿娘,将他们一起接走,从此再不分开。 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一件事。 小七是他的乳名。因为高家和他同辈的男子里,他排行七,所以阿娘叫他七郎。 他是高家的七郎君。 他还没有大名。 阿娘说,他的大名,要留到以后,让父亲给他起。他盼望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就在今夜,睡梦中,他再一次地梦到了父亲,那个他从出生后,他便没有见过,却根据阿娘的描述,悄悄地在脑海里,已是想象过无数遍的人。 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他应该又高又瘦,聪明而博学,温柔而坚毅,勇猛而无畏,他有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他会来到这里,像个英雄一样,将自己和阿娘带走。 他被外头传来的那一阵喧嚣之声给惊醒了,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揉了揉,立刻就醒了过来,爬起来,唤了声阿娘,投到了她的怀里。 萧永嘉将娇儿搂入怀中,侧耳凝神听着一阵阵远处传来的仿佛军士作战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片刻之后,牵着儿子的手,带他来到那扇窗前,推开窗户,望着那片在远处城关方向的夜空中跳跃着的火光。 “阿娘,是阿耶来救我们了吗?” 小七看了片刻,仰头望着母亲,小声地问。 萧永嘉眉头微蹙,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儿子。 她清楚地看到,在他那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缕小心翼翼的仿佛极力克制着的期待光芒。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内疚和伤感,正想回答儿子的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小七郎,姨来告诉你,你听好了。那不是你阿耶来救你们,是你的姐夫来攻打城关。他不是要救你们,而是要害你们。” 萧永嘉转头,看见慕容喆不知何时竟也来了这里,就立在他们的身后。 她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有些蓬乱。或许是灯火太过昏暗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白里泛青,目光闪闪,视线落到小七的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透着些古怪,和从前每次出现在萧永嘉面前时的模样,很是不同。 萧永嘉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当年从她产子,被慕容喆掳到北方囚禁起来的这几年,虽失去自由,但凭心而论,就俘虏的身份来说,自己母子所得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 尤其慕容喆。每次出现,对自己总是毕恭毕敬,甚至告诉她许多外头正在发生的事。在小七儿的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自称为姨。甚至有一次,竟还易容成了洛神的模样,哄他,说自己便是他的阿姊。 萧永嘉一直冷眼旁观。虽然渐渐疑心她那种异样举动的目的,但这么久了,从没见她似今夜这般反常。 小七抬头,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萧永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转向慕容喆:“你怎会在此?” “我怎的不能在这里?长公主,你是个聪明人,我阿兄送你来此,目的为何,你应当知道。你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吧?李穆已经打过来了。匈奴人很快便要支撑不住。刘建也很快就会拿你母子去威胁李穆,好换取一个喘息之机,等我阿兄的到来……” “长公主,这几年,我自认为待你不薄,处处护你周全。我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天,我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我想救你和小七郎。实话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失手被擒,囚于长安之时,告诉过李穆和你的女儿关于你和小七郎的下落,说我愿意帮助他们,救你们回去。但是……” 慕容喆盯着萧永嘉,唇角动了一动,面上露出一个带了点扭曲似的微笑:“长公主,你们母子实在可怜。李穆和你的女儿,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救你们,拒绝了我的善议……” “你的何等善议?” 萧永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容我猜测一下,慕容公主,你是否别有幽情,本想借这机会自荐枕席,或是所谓的甘心服侍?你口口声声,说是给他们一个救我母子的机会,实不过是在胁迫罢了。你且听好,他们拒了你,才是我所乐见。” 她望着慕容喆,笑了一笑。 “你们囚禁了我母子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还会执着于生死之事?活着固然是好,但真若临到死日,受之便是。慕容公主,我倒是可怜你,空有头衔,花容月貌,又一身的心计和本事,你却到底是在为谁而活?” 她放下了怀中抱着的稚子,让他站在地上,自己蹲了下去,凝视着他那一双纯明的眼睛,说道:“七郎,阿娘曾告诉过你,阿耶这些年,一定在到处寻找我们。你阿耶,他是个英雄,可是英雄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万一,在阿耶能找到我们之前,坏人就要出来,拿刀剑对着我们,你怕不怕?” 小七似懂非懂,却摇头道:“阿娘,我不怕。要是坏人拿刀剑出来,我会挡在阿娘的面前。” 萧永嘉眼底涌出一层泪光,将儿子再次抱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抱。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仿佛有人来了。 慕容喆的脸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冷冷地道:”长公主,你既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我无情。刘建的人已是来了。等我走了,你再后悔,也是晚了。” 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异响。仿佛有人发出了一声呼救般的惊叫,但那呼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又消失了下去。 一切再次归于宁静。 慕容喆猛地回头。 “怎么回事?” 她喝了一声,朝外疾奔而去,刚跑了几步,突然定住了。 一个军中老兵模样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门外的那片暗影里现身,脸孔被夜色所藏,看不清楚,唯手中的一把长剑,青锋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道暗红色的森芒。 那是血。还带着热度的,裹着剑锋,一滴滴地流淌,滴落在那男子脚前的地上。 这一幕虽然意外,但慕容喆的反应却极快。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她已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一个转身,就要扑向身侧的长公主母子。 但那老兵手中的剑锋,却比她的反应更要快上几分。 她才转了个身,颈侧一凉,那柄带着血的利剑,便已架了上来。 她感到皮肤一痛,立刻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慕容喆声音僵硬,斥道。 老兵一个反手,剑身迅如闪电,又击了过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匕首,脱手而出。 “慕容公主,这几年,劳你看顾我的妻儿,我高峤,今日来接回他母子二人。” 那老兵话语低沉,话音落下,抬肘,重重击了一下她的后颈。 慕容喆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阿令,是我!我来迟了!” 那人转身,朝着一旁已是惊呆了的萧永嘉大步而去,到了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第159章 第 159 章 萧永嘉的视线落到了抱住自己的这男子的眼睛上, 和他四目相望, 那种真实的熟悉之感,才突然如同潮水向她袭来, 而手脚却依然无法动弹, 只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胡须满面、布满风霜的削瘦脸庞。 就是这个人啊, 她带着稚子, 等着他的到来, 等了这么久, 等到这一刻, 几乎就要绝望之时,他终于还是来了。 “阿令,你不认得我了?” 高峤焦急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萧永嘉的眼睛里, 慢慢地涌出泪光, 突然低头, 张口, 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 唇舌之间, 瞬间便漾出一缕淡淡的咸腥味道。 但她依旧没有松齿。仿佛唯有如此, 才能将自己这几年间所积聚而出的所有委屈、怨恨和苦楚, 尽都发泄而出。 高峤的手顿住了, 他低头, 看着伏在自己肩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面上的焦急之色消失,眼角随之泛红。 他忍住肩膀被利齿所啮的痛,愈发紧地搂住了她的身子,沙哑着声,对着怀中的妻子道:“阿令,我来晚了,叫你们受苦了,我这就带你们走……” 萧永嘉泪盈于睫。她闭了闭目,松开牙齿,推开了高峤,举袖迅速抹去面上那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向立在一旁,仰头正怔怔望着自己和高峤的小七,拉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走吧。” 高峤转头看向小七,视线落到他小脸上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阿娘,他便是我的阿耶?” 小七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迟疑了下,轻声向着自己的母亲发问。 萧永嘉点头:“是,他是你的阿耶。” 小七蓦然睁大了他那一双纯净而明亮的眼睛,脸上露出吃惊又欢喜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峤。 高峤再也忍不住,眼眶在这一刻,变得湿润无比。 他弯腰,将自己的儿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来不及多看几眼他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让他的脸蛋压在自己的胸膛之前,对妻子低声道:“外头的卫兵都已被杀,后路也安排好了,我们快些离开。” 他说着,瞥了眼地上的慕容喆,略一迟疑,眼中终还是掠出了一道杀机。 萧永嘉叹了口气:“罢了,不必杀她了,我们走吧。” 高峤看了她一眼,一臂抱紧小七,另手握住妻子的手,带着她,穿过倒在地上的数名匈奴士兵的尸体,疾步而出。 夜色黑魆,但城关方向的火光,却没有半点消减的势头。不远之外,火杖点点,营房里还在不断调兵去往城关。 “人呢?死了吗?还不把人带出来!” 一阵咆哮之声,随风而来。 几个手执火杖的匈奴士兵在头目的带领下朝着这个方向匆匆来时,就在他们的身后,营房的远处,那片漆黑的东北角,突然冒出了一片火光。 那个方向,便是粮库。 留在营中的士兵大声鼓噪,纷纷奔过去时,仿佛已是约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对面西北角,那一片马厩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干物燥,已是多日不见雨水,贮存着的粮草又皆为燥物,加上风力助燃,待士兵赶到,眼前已经大火连片,附近又无便利水源可用,何来办法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劳呼号而已。 火势越烧越大,眼见就要波及近旁营房也就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关在厩中的那数千马匹战马,被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扬蹄嘶鸣,奋力挣脱缰索。 大片的栅栏被群马拖倒在地,厩顶连片倒塌,火光之中,无数受惊的马匹从厩栏里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闪躲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马群撞倒在地。马蹄仿佛雨点,从他们的身体和头脸上踩踏而过,头破血流已是轻伤,断骨折腿,比比皆是,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许多马匹在挣脱缰索之后冲出来时,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帐篷,火借助风势,没片刻的功夫,整个营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纵然天王亲临城关指挥,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李穆率领军队发动的猛烈攻击之下,城关本就岌岌可危了,这里又祸不单行,那奉命前来提人的头目心知不妙,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向关着长公主的地方,借着火光,看见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的尸体,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不好了,人跑了——” 风声,马鸣,匈奴人嘶声力竭的吼声,随了火光,冲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峤对营房里的路和岗哨的分布,早已印记于心,将小七扛在肩上,带着萧永嘉,从预先择好的路,趁着这营房乱成一团,朝外而去,路上杀了数个为躲开马群的踩踏而无意蹿来的匈奴兵,照着计划那般,顺利潜了出去。 月光之下,两座夹峰之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 高七和其余手下在放火完毕之后,与高峤约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碰面。那里,马匹已是预备妥当。 火海和匈奴人的呼叫声,已被抛在了身后。高峤带着妻儿,快步行于山间的羊肠道上,树影婆娑,怪石嶙峋,他感到怀中小七那双搂着自己脖颈的小手,收得越来越紧,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朝自己越靠越近,最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动不动。 那是来自怀中稚子的无声的亲昵和依靠。 他在战乱中降临人世,因了做父亲的自己的疏忽,叫他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起,便随了母亲,身陷囹圄。 就在今夜之前,当高峤在暗处远远眺他母子的身影之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喜悦之余,不是未曾没有过掺杂了愧疚的胆怯之情。 曾为大虞国相、高氏家主的他,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已是尽到了他所能为的本分。 但是身为丈夫,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却亏欠良多。 他曾无数次地向着上天暗祈,祈垂怜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叫他弥补从前对妻子的亏欠。但当梦想中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却又变得胆怯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妻儿。他害怕得不到妻子的原谅,害怕在那个稚子的心目中,自己这位父亲,就是一个不堪的存在。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娇儿如此。 此前的一切忧虑,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他的胸膛里,涌出了阵阵的暖流。 他悄悄地调整抱着小七的姿势,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能更舒适些。 “还走得动吗?” 他低声问妻子。 萧永嘉微微喘息,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前头就快到了。” 萧永嘉朝丈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斑驳的月光从树影中洒落,映在她的脸上。 她面容皎洁如旧,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高峤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一道坳口,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宛若突兀的岩柱,立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月色照落,那人以黑布蒙面,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烁动着莫测的光。十数名随从模样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从道两旁的树木和山石之后闪出,分立在那人身后左右,将去路完全地堵死了。 小七蓦然转头。高峤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地道了声莫怕,随即轻轻放他在地,将母子二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里距离接应之地,已没多少路了。眼见就要抵达,半路竟又来了一个挡道之人。 高峤知对面和匈奴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一时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能肯定,对方似乎早就在此等着了,并且,是敌非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蒙面男子,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人也是一语不发,和高峤对望了片刻,两道闪闪的目光转落到了他身后萧永嘉的身上,片刻之后,开口道:“将她留下,我便放你和你儿子离开。”嗓音粗哑,难听至极。 高峤沉声道:“你何人?” 那人不应,只道:“高峤,指挥兵马,你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番,但论武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愿多加为难,你照我的话做,我绝不食言。” 高峤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目光扫视了对方一圈,短短一个刹那,心中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个蒙面人,不知来历为何,跟不知他何以要挟持萧永嘉,但显然,这是个劲敌,何况还有十来名不弱的手下。 自己倘若只身一人,和对方搏命便是。回首来路半生,何等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又岂会惧怕面前这区区十来个敌人? 但此刻,他的身后,却还有萧永嘉母子。 在没有一击便中的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要保证她母子二人的安全。 这里距离前方安排好的汇合之处,已是不远了。只要自己能拖住这些人,高七他们见自己未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自然会找过来的。 高峤转头,低声叮嘱萧永嘉带着小七紧靠山壁,手慢慢地捏紧了剑柄,冷冷地道:“一个连头脸都不敢显露,藏头缩尾的鼠辈,也敢如此放话。是不是对手,试过便知。” 他身后的萧永嘉忽然弯腰,凑到小七的耳畔,叫他站着勿动,自己上前一步,和高峤并肩而立,说道:“我夫君方才问你何人,你为何不应?” 蒙面人不言。 “你不说,那就容我猜一下。” 她慢慢地道:“当年南朝发生内乱,慕容兄妹趁我夫君忙于救助民众,保卫建康的机会,将我掳到了北方鲜卑人的地方。这几年,发生了很多的事,夫君也一直在寻我母子,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一家得以团圆,你却突然现身于此。你和匈奴人不是一伙的,但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暗中刺探已久,否则,你是不可能如此凑巧,此刻恰好也在此地现身挡道。” “你以巾蒙面,不肯显露身份,说明你和我夫妇有旧,至少相识。” “你仗着人多,威胁要扣留我,目的难道也和西凉皇帝刘建一样,是要拿我去威胁李穆?” “堂堂大丈夫,岂会靠一妇人左右战局?你当我……” 那蒙面人顿了一顿。 “你当我会和慕容替刘建那些无耻之人一样,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自傲。 萧永嘉微微点头:“我敬你的骨气。但你的目的,究竟为何?我听你方才口气,倒有几分诚恳,仿似只要我留下了,你便会真的放走他父子二人。这我便不解了。我固然是南朝的长公主,但如今南朝掌权的,是高太后,我的身份,早时过境迁,并无多少利用价值。你却费了如此大的气力,一路跟踪埋伏,单单只为扣下我?我想来想去,或许是你我旧日有仇,你要报复于我……” “不不,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随着萧永嘉的叙话,蒙面人的情绪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无波无痕,渐渐仿佛变得激动了起来,听她如此发话,立刻朝前踏了一步,出声否认。 “既不是如刘建那般利用我左右战事,也不是有仇,那么你要扣我,到底所图为何?” 蒙面人仿佛一时语塞。 萧永嘉盯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对方脸上的那片蒙布,一层层地剥开隐藏其后的那张真实面目。 “你虽然蒙了面,说话声也变了,但却总是叫我想起一个从前认识的人。那人我以为应当死去了的,故方才不敢贸然指认。但想来想去,除了那人,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她和对面蒙面人说话之时,高峤疑惑地望着,目光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 “慕容西!当年你后来并没有死,是不是?” 她蓦然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高峤猛地转头,盯着对面那人,喝道:“你真的是慕容西?” 蒙面人僵立了片刻,突然抬手,一把扯去面上的蒙布。 月光照出一张须发蓬乱,面色微微苍白的脸孔,不是慕容西,却又是谁? 高峤吃惊不已。 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一手复立北燕称帝,南下攻下高凉后不久便传暴病死去,皇位继被慕容喆所代的慕容西,竟然还活着,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他茫然了片刻,望着对面这个不但是自己前半生在北伐战场上的对手,亦是觊觎过自己妻子的鲜卑人,到了如今,竟还企图想要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突然间,他仿佛醒悟了过来。新仇旧恨,在心底里翻涌而上,再也无法保持得住先前的冷静了。 长剑寒光一闪,已是半出剑鞘。高峤咬牙道:“你来得正好!你想扣下她,先要过我这一关!” 慕容西鼻孔中哼了一声:“高峤,我慕容西还会怕你不成?”说话之时,神色中的倨傲,分毫未减。 高峤大怒,忽感自己手背之上,压上来一只柔软的手。 萧永嘉按住了他正欲拔剑的那只手,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慕容西,当年那样都叫你活了下来,也算是上天对你眷顾有加,你不思过悔改,此刻竟还来为难我夫妇,是何道理?你方才还未曾答话,你这般半道出来,强行扣我,到底意欲何为?” 慕容西一下又沉默了,目光闪烁个不停。 高峤再迟钝,又岂有不明之理?心头怒火大作,欲将妻子拉到自己身后,却听萧永嘉又道:“你既做得出,又有何说不出?可见你自己也知理亏,无法启齿,对吧?” 慕容西欲言又止。 萧永嘉的神色却陡然变得冷漠,说道:“慕容西,当年你求亲时,我若是属意于你,父皇便是不同意,我也会想方设法叫他点头的。那时我就瞧不上你。你以为这么多年之后,难道我会改变?” “你听好了。你今日便是仗着人多将我带走,我萧永嘉也是宁死,不会屈从。” 纵然月光黯淡,也是藏不住慕容西那张脸孔之上浮出的狼狈表情。 他挥了挥手,示意随从全都退下,上前,神色已经恢复了过来,冷淡地道:“当日若非因你之故,我也不至于轻易便被慕容替那厮所害。正是死里逃生,如今才要有仇报仇,有愿还愿!” “但你既如此放话了,我慕容西也非恬不知耻之人。我们鲜卑人,历来有个规矩,猎人狩猎,出来了,打不到猎无妨,却绝无箭不上弦、刀不出鞘的道理,此为不详。今夜我既来了,你休想如此容易便打发我……” 他拔出腰刀,两道目光,停在了高峤的脸上。 “我与这个南朝人,从前便是战场上的敌对。看在你的面上,今夜我给他一个机会。你方才不是说我仗着人多吗?我便与他单打独斗。只要他能胜我,我立刻便走,从今往后,再不会出现在你夫妇面前!” 高峤年轻时文武兼修,以他的出身,所习之武功剑术,自也传自名家。萧永嘉知丈夫不弱。但是和有着北方第一猛将的慕容西相比,想要靠打斗胜他,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多年以来,他为朝政劳心费力,身体一度还积劳成疾,这些年为了寻自己母子,想必更是栉霜沐露,历尽艰辛,又怎么可能胜得了慕容西?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一暖,已被高峤握住。 他转向了慕容西:“慕容西,当初是你自己心存不正,才被小人利用加害。吾妻乃因你之过,才被慕容兄妹谋算,受这池鱼之殃!她未曾怪罪你,你竟将罪愆迁至她的头上,是何道理?” 慕容西脸色阴沉,盯着高峤,冷冷地道:“高峤,你若是怕了,道一声便是。” 高峤拔剑出鞘。 “噗”的一声,他松手,剑尖已是深深插入地上。 剑身映着月华,不住地来回颤悠,其上宛若流水,精芒烁动。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一直听话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眼睛却越睁越大,盯着这一幕的稚子,笑道:“七郎,阿耶要教训这个对你阿娘不敬的鲜卑人。你怕不怕?” 小七摇头:“不怕!” 高峤哈哈大笑,上去一步,抚了抚他的脑袋,叫目露忧色的妻子牵好小七,随即拔出插入地上的长剑,朝着对面的慕容西大步走去。 “慕容西,你做了几年的活死人,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你的所谓皇位被你的侄儿所占,日子想必比我高峤也好不到哪里去!狭路相逢,你既要战,战便是了!你我之间,新仇旧恨,正好一并了却!” 第160章 第 160 章 “天王!” 一个方才被慕容西屏退下去的年长些的随从忍不住疾步上前, 唤了一声慕容西。 此人出身于鲜卑贵族贺楼氏。从前徒何氏、卫氏等被慕容替游说背叛慕容西,拥戴慕容替上位后, 大肆杀戮慕容西的亲信。贺楼氏与慕容西关系亲近,虽长年留在龙城, 但亦遭清洗,闻讯带着部族连夜逃走, 这才躲过了杀身之祸。后来虽和死里逃生的慕容西汇合, 但却无所立足。这几年间, 无时不刻想着夺回故地, 奈何双方实力悬殊, 遂隐伏不动, 暗中召集人马, 等待时机。 如今机会就要到来了。 此前洛阳一败, 慕容替已是伤了元气, 如今虽又联合西凉, 但想要轻取李穆,显然不大可能。而一旦开战,李穆必也会全力以赴。 他们等的, 就是双方鏖战,到时伺机出手。不敢说别的, 趁慕容替不备夺回龙城, 乃至趁其不备, 拿下防备空虚的燕郡, 也是指日可期。因事关重大, 一个月前起,慕容西便亲自潜伏在了雁门一带,刺探消息。数日之前,按照计划,一行人原本是要撤退了,但贺楼却又得知,慕容西有意要将萧永嘉也一并劫走。 慕容西的原话,自然是挟持萧永嘉,以防备日后李穆对鲜卑人的动作。 这个打算固然不错。但想从匈奴人的大营中劫走一个重要人质,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出于谨慎,贺楼不欲多事,起先并不赞成慕容西提出的这个显然是临时起意的计划。但慕容西却一意孤行,坚持己见,贺楼也就只能听命于他。 今夜之事,原本都照计划在进行。自己这边对上一个高峤,胜算极大,只要将人拿了,尽快悄悄离去,便就大功告成了。没有想到,事情竟突然又起了如此变化,眼见天王被那个南朝公主认了出来,三言两语一激,事情便偏离了计划,看他情绪仿佛也有所失控,竟要和高峤对决,有些焦急,忙上去低声劝阻:“大事为重!请天王勿争这一时之气,免得节外生枝。” 慕容西却恍若未闻。 天王勇武盖世,在鲜卑人中素有威望。可惜性格刚愎,紧要关头,又往往优柔寡断,狠不下心。当年若是能听从张集和自己的话,在觉察慕容替有异心之时便及早下手除去,也不至于会有后来的惨变。 贺楼见他面色阴沉,拔刀,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边经过,朝着对面的高峤迎了上去,知他依旧不肯听劝,也只能暗叹了口气。 好在论决斗,高峤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是天王的对手,事已至此,也就只盼他能速战速决,好尽快离开此地。 贺楼无可奈何,只得又退了回去。 多年之前,高峤和慕容西在战场上虽也曾数度交手,但却是各自指挥兵马作战。作为两方的主帅,并没有机会,能让两人真正下场,近身肉搏。 高峤接住了慕容西挥向自己的第一刀。 刀剑相交,在刺耳的铿锵声中,他感到了来自于对方的那宛如压顶般的奇大力量,连虎口也为之一震,若非立刻后退一步,以巧劲顺势卸去大半,硬碰的话,只怕手中这把已伴他半生的百炼宝剑,当场就要被震断。 慕容西望着被自己一出手便迫退的高峤,面上掠过一丝冷笑,不给他以任何反应的机会,第二刀又跟着砍了过来。 高峤抵挡着慕容西连绵不绝的攻势,一步步地后退。 刀锋和剑刃不断地交错碰击,以至卷刃,在夜色中,迸溅出点点的火花。 转眼之间,两人便已交手了十数个回合。高峤一直处于防守的下风,情状堪忧。而慕容西的刀虎虎生风,步步逼近,好几次,若非高峤闪避及时,便要血溅当场。 萧永嘉焦急万分。 深秋初冬的天气,入夜已是寒气逼人。她的后背却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紧紧地贴着衣裳。 “呼”的一声,寒光一闪,刀锋又朝高峤喉咙削了过来。 他再次后退了一步,身体随之迅速后仰,这才避过了那片距离他喉咙不过数寸之距的刀锋。 至此,他的身后已没多少可退的余地了。再三两步,便将踏空,那里是片杂草丛生的崖坡。 萧永嘉紧张得几乎要透不过气了。 她紧紧地抱着小七,将他的头转过来,脸压向自己,不欲让他再看。 小七却挣脱开母亲的压制。他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努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注视着刀光剑影之中,那个叫做父亲的男子的身影。 慕容西虽看似占尽了上风,但接连十数刀出去,刀刀看似就要命中对手,临了却又落空,亦是焦躁,见高峤已被自己逼到了崖边,眼底蓦然掠过一缕杀机,暴喝一声,再次举刀。 这一刀,凝聚了他十分十的力量,力透刀背,月光之下,刀锋宛如雪瀑,向着高峤劈落。 高峤没有避让,举剑直迎而上。 刀剑再次相错。 他手中的青锋,终还是吃不住刀的力道,一下被绞断,震成了两截。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一截断剑高高地弹上半空,随即掉落在地。 高峤手中,剩下了一把不过尺长的断剑,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一下近在咫尺。 慕容西喝了一声“受死”,刀锋继续朝着高峤劈落。 他料定高峤必会故伎重演,如先前那样,企图以腾挪化解。 所以这一刀,不过只是虚晃而已。 在出刀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杀招,定要见血,再不给他以任何躲闪的机会。 高峤的一双瞳人之中,清楚地映出了来自对面的两点雪白亮光。 那是刀锋在月色下的影子,投入他的瞳人,化为了两个白点。 白点的影子,越来越大,转眼便到近前。 慕容西突然一个反手,想改劈为刺。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人人以为高峤会故技重施,再次靠着腾挪避开这杀招之时,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在慕容西反手,要改变刀径,以截他后路的那一刹那,以身向刀,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刀刃上身。 顷刻之间,衣衫被利刃割裂。 一道深及寸余的长长的刀口,从他的胸膛拉到了一侧的肩膀,大片的血,从伤口中涌流而出。 小七挣扎着,从母亲的怀中下来,迈开双腿要奔过去,被萧永嘉从后,一把抱住。 慕容西万万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这个杀招,高峤非但不避,竟还欺身靠近,以身喂刀。 他一时来不及反应,持刀之手,微微一顿。 在他还没能做出下一个有效反应之前,此前一直处于防守位置的高峤终于出手了。 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手,迅捷如电,未给敌人留下半分的机会。 慕容西感到眼前掠过一道剑芒,脖颈随之一冷。 断剑之刃,压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的一缕胡须被剑气所断,从他一侧面颊之上,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慕容西的身体一僵,全身的血液陡然变得滚烫,双眼圆睁,那只握刀的胳膊,才微微一动,便感到咽喉一阵刺痛。 血从被割破的皮肤之下,毫无阻挡地流了出来。 “剑虽断,刃犹在。” “慕容西,你输了。” 高峤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前一刻还滚烫的血,随着这话语之声,突然冷了下去。 慕容西感到咽喉一松,刺痛之感消失了。 他在原地僵立着,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无法动弹。 血,沿着他手里仍紧紧抓住的那刀的刃,慢慢地凝聚在了一起,最后化为血滴,从刀尖之上,滴落在地。 “景深!” “阿耶!” 他的耳畔传来了声音。 他转动着自己僵硬的脖颈,慢慢地转头,看着高峤抛开了断剑,朝着奔来的萧永嘉和那孩子走去。 一开始,他的脚步平稳,走了几步,步履变得迟缓,停了一停,又直起身体,继续朝前而去。 “景深,你怎样了?” 萧永嘉几乎是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高峤,带着他靠坐在了地上。 血不停地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早已将他的衣衫染上大片的血。 萧永嘉跪在他的身畔,颤抖着手,用牙齿咬着,将裙裾撕条,缠在丈夫身上的伤口之上。 “莫担心,只是皮肉伤而已,我没事。” 疼痛和失血,令高峤脸色苍白,但他的神情却很是轻松,安慰过妻子,他甚至还低下头,轻声指导萧永嘉该如何崩缠伤口才能最快地止血。 萧永嘉眼中含泪,照着丈夫的指导,替他包裹伤口。完毕,高峤又安抚般地握了握妻子那双染满了血的冰冷的手,随即看向身畔一直望着自己的小七,低声笑道:“阿耶没用了。七郎对阿耶失望了吧?” 小七牙齿紧紧地咬唇,用崇拜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父亲,拼命地摇头。 “阿耶流了这么多血,都说不痛。阿耶就是大英雄。” 高峤大笑,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将儿子搂入了怀中,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等日后回去了,阿耶教你读书写字可好?” 小七用力点头。 慕容西定定地望着,突然转身,提刀,一步步地走来。 萧永嘉替丈夫裹好伤口之后,便一直在留意身后不远之外慕容西那伙人的动静,看见他竟提刀又朝这边走来,月光映出一张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容,不禁暗自惊心,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厉声道:“愿赌服输!慕容西,方才若非我夫君点到为止,你早已气绝身亡!你还不走,莫非是要食言?” 慕容西停步,盯这月光下的萧永嘉。 这个南朝的长公主,当年从他第一眼见她之时,便倾心不已。后来若非因她之故,那一夜,自己也不至于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致于被侄儿轻而易举地施加戕害。 他的侄儿慕容替,心机之阴,叫人胆寒,但他却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自己还是少年之时,曾误服□□。为解毒,遍用奇方,其中不乏以毒攻毒的方子。 在那段长达一年多的就医日子里,他犹如身处炼狱,几次从鬼门关前,去而复返,痛苦不堪。所幸他体格强健,远胜常人,终于病愈,随后,他慢慢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起了变化,如同因祸得福,对□□的耐受,远胜于常人。 那夜,在他中刀倒地之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立即闭气假死,随后昏死了过去。 也是上天要给他一条活路。先是慕容替对那把淬过毒的匕首太过自信,并未仔细检查便丢下他的“尸体”离开。再是他的侄女慕容喆,总算还念最后一分血亲之情,及时赶到,阻止了叛军对他“尸首”的凌虐,安排人将他运回龙城落葬。 次日,他被卷在席里,用马车送回龙城的路上,苏醒了过来。 运送他的那几个鲜卑士兵见他死而复生,无不惊惧,又慑于他平日之威,何敢反抗,皆为他所用。 便是如此,他侥幸活了下来,等待复仇。 在这犹如活死人般的不见天日的漫长日子里,他无时不刻谋划复仇之余,每每想起萧永嘉,更是爱恨交加,难以自已。 自己曾对她一往情深,多年之后,更是因她之故,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望她有所回应,又何错之有? “高峤方才不过是用奸计,才胜了我!当年他北伐,亦是被我阻挡,才失败而归!他一向便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慕容西,除了不是汉人,文才不及他之外,哪里比不上高峤?” 慕容西恨声应道。 萧永嘉怒道:“慕容西,你比他差得远了!只怪大虞朝廷无能,才叫你们这些胡人有了南下之机,你们犯下的累累兽行,我今日也不和你论。我只说一事。当日攻下高凉,你放纵下属,劫掠手无寸铁的民众,滥杀无辜,如此行径,与兽类,与你的侄儿慕容替,又有何区别?你遭如此报应,也是咎由自取。当日侥幸叫你活了下来,已是上天留命。当年你亦自称读过经史子集。论胸襟,论气度,论为人之道,你与他如同云泥之别!今日你还有何脸面,竟敢如此质问?” 她冷笑:“我再求你一事。从今往后,切勿再提你对我如何如何了!我萧永嘉可担待不起你如此的厚爱!” “莫非你真以为你对我有如此之用心?你不过是不甘,自欺欺人罢了!” 慕容西双目定定地望着萧永嘉。那条提刀之臂,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抽去了力气。 带着残余血迹的那簇刀尖,慢慢地下垂,最后无力地顶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萧永嘉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扶起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另手牵住小七,低声道:“我们走吧。” 高峤眼眶微微酸胀,悄悄地握紧了妻子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夜已过去。 远处天光微晓,晨色朦胧。 一家三口,相互扶持着,朝着小道尽头,继续前行。 贺楼带着人,回到了慕容西的身边,看了眼三人背影,迟疑了下,低声问了一句。 慕容西的神色僵硬无比,注视着前方几人的背影,慢慢地摇了摇头。 贺楼沉默了片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既如此,请天王也速速上路。” “相公,长公主,奴来迟了!” 就在这时,对面疾奔上来十数道人影,很快便至近前,正是等不到高峤,循路寻来的高七等人。 两边相遇,高七乍见萧永嘉和小七,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带着人要下跪见礼,被萧永嘉拦住了。 高七拭去眼泪,欢喜上前,正待抱起小主人继续上路,忽然,身后营房方向的路上,又传来一片马蹄疾驰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脚步之声。 仿佛是有大队的人马,正从匈奴营房的方向,追了上来。 高七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看了一眼,一把抱起小主人,命人护着家主快些撤退,却听萧永嘉道:“等等!” 对面那条小道之上,火光大作,一行人马,至少有数百之众,举着火杖,已是进入了视线。 借着朦胧晨曦和火杖的映照,影影绰绰,已是能看到前头人的样子了,并非匈奴兵的衣着。当先那领队之人,仿佛是个汉人青年将军的模样。那青年目力极好,眺了前方一眼,高声喊道:“我是高桓!前方可是伯父伯母?” 绷了一夜的萧永嘉,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双腿一软,身子跟着晃了一晃,被身畔的高峤一把扶住了。 高七亦是松了口气,喜形于色,高声应道:“六郎君!正是相公和长公主!” 高桓带着人马奔到近前,脸上带着欣喜笑容,见近旁慕容西那一行人面露紧张之色,纷纷拔刀,知是敌非友,命人马先将对方团团包围起来,自己飞快地奔到了高峤和萧永嘉的面前,向两人见礼,却见高峤胸前大片血迹,吃了一惊,问究竟。 高峤道:“我无妨。你姐夫那边如何了?” 其实看到高桓现身于此,他便已经猜到战况了。 果然,听高桓道:“伯父伯母放心,姐夫方才已攻下城关,我才得以来接应伯父伯母。” 他说着,转头看向正被士兵团团围住的慕容西一行人,问那些人的身份,得知那领头之人,竟是曾做过北燕皇帝的慕容西,惊讶过后,神色蓦然转为阴沉,一声令下,数百军士,立即张弓搭箭,对准了包围圈中的慕容西等人。 贺楼脸色大变。 数百张铁弓,倘若齐齐发射,自己这些人将会如何下场,可想而知。 他看向慕容西。他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立着,一动不动,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别的了,慌忙道:“高将军,方才天王放过了高相公和长公主,你不回报便罢,如此对待我等,是何道理?” 高桓冷笑:“慕容氏没一个是好东西!你们这些人,也是个个死有余辜!今日撞我手上,要怪,就怪命该如此!” “全部听令,一个也不许放过!”他蓦然提高音量。 士兵纷纷拉紧弓弦。 贺楼见这青年将军面上满是杀气,心惊不已,急忙朝着高峤和萧永嘉的方向奔去,却被面前的箭阵给逼停了脚步,高声道:“高相公,长公主!方才若非天王放行,你们——” 他的话声,却被身后忽然传来的一阵大笑之声所打断。 慕容西仰天狂笑了数声,慢慢转向高桓,抬手指着贺楼和身后的那十几个随从。 “这些个人,皆来自贺楼部,子弟世代负祭祀守望之责,一直守于龙城,并未入中原行屠掠之事。从前我称帝时,亦劝我早日回归。这些年,因忠心于我,更是被慕容替所不容,望你能放过他们……” “天王,我等欲与天王同生共死!” 贺楼与身旁随从纷纷奔向慕容西,神色激动,下跪叩头。 慕容西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我鲜卑人的神灵起誓,他们将带部族返回关外,从此再不踏足中原一步。若是有违誓言,诅子孙后裔,代代贻祸!” “至于我——” 他顿了一下, “高小将军,你要取我命,我慕容西命就在此,不必你动手,自己便可了结。我生平杀人无数,何日送命,都是不亏,死又有何妨!” 他再次仰天狂笑,仿佛这还不能够发泄他此刻的情绪,继而长啸出声。 啸声震人耳鼓,几分愤懑,几分苍凉,又几分的自嘲。 “我慕容西半生纵横乱世,做过名将,做过降奴,做过死人,亦做过皇帝,今日栽在此处,非人亡我,天亡我也!” 啸声中,他蓦然举起手中之刀,闭目仰脖,刀锋朝着咽喉,横拉过去。 “天王!” 贺楼大惊失色,扑上去想要阻拦,奈何迟了一步。他人尚未扑到跟前,刀已到了慕容西的颈项之侧。 眼见就要血溅三尺。突然之间,一支羽箭挟着撕裂空气般的呜鸣之声,笔直地朝着慕容西射来,疾如雷电,迅如流星,转眼之间,飞至近前。 “叮”的一声。 伴着金铁相击所发的碰撞之声,簇箭铁头,击在了刀背之上,一下便将刀撞开。 慕容西睁眼,看向箭来的方向。 高峤立在那里。 晨光愈白。他或因发力牵动伤口,面色在晨曦中看起来,苍白如纸,但神色却很是平静,那道削瘦的身影,立得笔直。 “慕容西,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你且听好,不管是中原,还是你北燕如今所谓的国都,你脚下的一分一寸,皆非你族类归属!记住你自己方才的话,带着你的人,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高峤说道,一字一句,铿锵相击。 在小七充满崇拜的仰头注目之中,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铁弓,看向身畔的妻子。 萧永嘉和丈夫四目相对,朝他微微一笑。 多少的爱意和情愫,皆化入了这一笑,尽在不言当中。 慕容西定定地望了他夫妇片刻,闭了闭目,睁眼,突然抬手,一手持刀柄,另手捏刀头,十指发力。 “铮”的一声,那刀被他折成了两截。 “待复仇事毕,我便归拢部族,回往龙城,此生再不入关中一步!若有违此言,叫我有如此刀,不得善终!” 断刀被掷插于地。慕容西转身大步而去。 贺楼彻底地松了口气,急忙向着高峤的方向行了个谢礼,随即带着剩下之人追上慕容西,匆忙而去。 一行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晨曦中的道路尽头。 伯父既放走了慕容西,高桓只好作罢。见他衣前染满血迹,伤处虽包裹过,但血丝仍不断地从衣衫里渗透出来,忙唤人取来伤药递上。趁着萧永嘉替高峤上药的功夫,上前一把抱起歪着脑袋好奇打量自己的小七,笑道:“你便是我高家的小七郎?我是你阿兄。快叫我六兄!” 小七一点儿也不怕生。立刻从他怀里挣脱着下来,站定双脚,随即照着阿娘从前教导自己的长幼之礼,向高桓行拜见之礼,恭恭敬敬地叫他“六兄”。 在高家平辈的子弟里,从前高桓排行最幼,被尊为兄,生平还是头回,顿时眉开眼笑,哎了一声,急忙再次将小七报了起来。 小七又道:“阿娘说我还有阿姊和姐夫。六兄,我何时才能见到他们?” 高桓正要答话,忽然,一骑信使从城关方向的道上疾驰而来。那人看见高桓,高声喊道:“六郎君!高将军有急信要交你。道你若是见到大司马,务必转交。十万火急——” 这信使是高胤派来的,本是高家的部众,起先没有看到高峤和萧永嘉,等到了近前,才认出两人,吃了一惊,慌忙从马背上下来,落地见礼。 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出了何事?”高峤问。 “建康被荣康所占!荣康挟持了太后和陛下,□□后宫,欺侮百官,搜刮民众,无恶不作。高将军获悉消息,已在回兵的路上,请大司马亦知悉!” 信使一边呈上高胤的信,一边高声说道。 第161章 第 161 章 刘建称帝定都大同之后, 这几年,为防备李穆的北伐,将雁门作为防守的第一道关口。雁门之北、大同之南的浑源州,是为第二道防线,那里亦缮甲勒兵, 屯粮秣马。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 此次是和慕容替合兵雁门, 将李穆消灭第一道关口。不料,慕容替的兵马还在路上,半夜时分, 李穆便如神兵天降, 出现在了城关之前。 匈奴满营之人,上从刘建, 下到兵卒,对此毫无防备。刘建虽匆匆赶来指挥应对,但为时已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匈奴兵匆忙赶赴城关, 勉力对抗着来自敌人的一波接一波的凌厉攻势之时, 营房的方向,又起了冲天的火光。 仅存的意志, 随了这一把大火,彻底烧散。 大势已去。刘建知再死守雁门,不定就要全军覆没于此。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放弃雁门, 北退到浑源州, 改在那里和慕容替汇合,再图对战。 天明时分,那场燃烧了将近半夜的熊熊烈火,终于熄灭。 李穆的战袍之上,覆满了血战留下的痕迹。他带着身后的将士穿过城关之时,匈奴人的血,还在不断地从他肩头甲片的缝隙里,一滴滴地流淌而下。 城关之内,大片的连营化为了焦土,满目的断壁残垣之上,不断地冒出阵阵青烟。沿着通往西凉国都大同的路上,到处都是匈奴人逃跑时遗落的靴履和兵器,尸体横七竖八、堆叠如丘,浓烈的血腥的味道,随风四处飘散,充斥这每一个角落,也表明了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夜,在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一场何等惨烈的战事。 数日之后,刘建终于逃到了浑源,喘息未定便整理残兵,又召齐了原本驻留在此的剩余军队,在乱岭关一带排兵布阵,一边防备李穆的二次进攻,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北燕军队的到来。 据他此前收到的消息,就在李穆突袭雁门的那日,慕容替的军队已是开到了紫荆关一带。在他收到自己紧急发送的消息之后,改道来此,按照路程估算,最多三四日内,必定能到。 整整一天,探子宛如走马灯,不停地出入于刘建的帅营。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暴跳如雷。 李穆的军队已经追了上来,离浑源不过百余里路,最迟,一两天内,必定开到。 而等待中的北燕军队,却迟迟不见人影。 慕容替分明已是过了紫荆关,于昨日抵达黑石岭,距离此地,也不过一两日的路程了,不知为何,却突然停在了那里,再没有前行一步。 “咣——”的一声,一只錾金铜壶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当场扁了下去,壶中的酒液,泼了一地。 天气已经转为寒冷,帐中也没有燃起取暖用的火炉,刘建却赤着上身,浑身热汗腾腾,一双眼睛被酒水刺激得通红,不停地走来走去。发出的愤怒吼叫之声,连帐外头的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穆就要追来了,他竟然不来了?” 周围站满了他的部将和下属,无一人胆敢说话。 诅咒和谩骂,从他的嘴里不停地冒了出来。 就在片刻之前,在他等得望眼欲穿之时,传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 慕容替获悉,当年他以为已经死去的慕容西还活着,不但活着,还和逃走的鲜卑贵族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极有可能,要趁这个机会卷土重来,蓄谋作乱。 慕容替的整个计划,至此被彻底被打乱了。 数日之前,在他获悉李穆已经于自己抵达之前便拿下了雁门,匈奴人被迫退守到浑源一带的消息时,他便仿佛再次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而随之而来的关于慕容西的这个消息,更是叫他倍感不安。 为了这一仗,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手下全部能够调用的人马了,莫说慕容氏的龙兴祖地龙城,即便是国都燕郡,如今也是后方空虚。 倘若自己的那个叔父真的还活着,如此一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又岂会放过? 以慕容替的推断,慕容西选择的复仇方式,极有可能是趁自己不在,后方空虚,出面占据。 他不会和自己进行正面的较量。至少目前不会。就算有贺楼氏等部族的支持,那些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和自己拥有的军队相抗衡。 对于慕容替来说,抉择不算艰难。 日日夜夜,他虽然无时不刻地渴望着击败并杀死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人,但他更清楚,一旦失去了后方,自己便真的将会彻底失去复仇的机会——没有了后方的稳定支撑,他靠什么去控制这支如今还能被他抓拢起来听他指挥的庞大军队? 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这种可能性很小。 慕容替的决定,得到了那些随军的鲜卑将领的默认。 他唯一被问过的一句话,便是关于慕容喆。 发问的是随军为将的一个慕容氏的宗族。 慕容替眺望着身后那个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年前,在他还保持着身为王子当有的尊贵的那个时候,冰天雪地里,他出于一时的怜悯,给她偷偷递去食物之时,她投向自己的那感激无比的目光。 可是到了最后,就连这个对自己最忠诚的妹妹,她也背叛了自己 慕容替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公主机敏善变,必能保全自己。” 当天晚上,慕容替便下令,全军连夜拔营东归,火速返回燕郡。 在此莫名停留了一个白天的鲜卑士兵并不知道皇帝突然决定回去的原因。但不用再奔赴前方去和李穆的军队再次正面交锋,对于这个结果,几乎所有的人都持了乐见的态度,也没有人抱怨连夜上路的辛劳,当夜,军队便沿着来时的路,掉头东归。 三天之后,慕容替再次回到了他曾西出的紫荆关。 守着紫荆关的,是他的亲信。过紫荆关,便是属于大燕,亦是属于他慕容替的土地了。 接连三天的急行,士兵都已疲惫不堪,远远看到关楼就在前方,这才又恢复了些精神,盼着过关,今夜好早些得到休息。 慕容替并不比士兵轻松多少。 他被慕容西还活着,有卷土而来的消息冲击得心神不宁,过去的这三天,几乎就没怎么合眼过,到了此刻,双眼已是熬得布满了血丝。 他急着想要将大军带回燕郡,以确保自己后方无虞,但也知士兵对这种日以继夜,中间短暂休息的行军方式已经开始显露出不满,见紫荆关将到,天色也不早,看起来一切如常,也未收到关于慕容西要对燕郡或是龙城不利的消息,略作考虑,便命人去叫开关门,拟在此安营一夜,明早继续上路。 关楼越来越近,暮色之中,关门紧闭,慕容替也看得一清二楚,城墙之上,竟不见一个守军士兵的身影。 他心知不对。这些日里,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再次朝他涌来。 他立刻命身后的军队停下脚步,单独派人靠近,前去叫门。叫了片刻,里头竟没有半点回应,城楼之上,也依旧不见人现身。 那种不祥之兆,愈发强烈。 慕容替正要下令,命军队掉头回转,离开此地,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鸣鼓之声,只见城楼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众士兵的人影,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皆是鲜卑人的打扮,中间站出来一个身穿盔甲的人,身材魁梧,头戴兜鍪,顶上一簇红缨在风中舞动,远远看去,犹如一团鲜红火苗,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 城关之下,无数道目光,齐齐望向那人,起先静默了片刻,渐渐地,有人仿佛认了出来,却又不敢置信,于是相互交头接耳,起了一阵骚动。 贺楼亦从城头现身,立于慕容西的身畔,喊道:“勇士们!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清楚,城头之上,我身边这位,是为何人!” “他便是你们的天王陛下!他并没有死!而是被奸人所害,用谎言蒙蔽了你们!” 他的视线落向城楼之下骑于马背之上的慕容替,猛地抬手,指了过去,厉声道:“那个奸人,便是慕容替!你们如今口口声声称之为陛下,他当年设用奸计,害了天王,所幸老天开眼,天王未曾被这奸人害死,如今又回来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过后,关楼之前,骚动更甚。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为了看得更清楚,前头的士兵,纷纷朝前挤去。 慕容西摘下头上的兜鍪,让众人能更看清自己的模样,双目环视过一周,高声说道:“你们没有看错,我慕容西没死,今日回来!” “你们当中,有愿意回来跟从我的,可入城门!跟了我,往后再没有飞来横财可发!但我会带你们回龙城老家,在那里,你们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关楼下,鲜卑士兵的议论之声,一下大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起初投身行伍的目的,自然是冲着发财和女人来的。仗打了这么多年,很多人渐渐也看得清楚了,不管他们效忠的头领之人一开始给他们描述过如何诱人的将来,每战,死的是他们这些低等的士兵,所得有限,而真正获利最多的,是根本不用打仗的鲜卑贵族和军衔比他们高的军中将领。年长日久,很多人也会思念故土,希望能早日回去,过上安稳的日子。 慕容西的话音落下,脚下的两扇关门,便在众人面前慢慢开启,最后完全打开。 议论之声,再次嗡嗡响起,突然,一个士兵从人群挤了出来,一边朝着门洞跑去,一边喊道:“我早就不想打仗了!我愿效忠天王,随天王一道回龙城!” 慕容替一直坐在马背之上,微微仰头,出神般地望着城楼之上慕容西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一个亲信见状,厉声斥责士兵叛逃,端起手中弓箭,瞄准前头正往关门跑去的士兵的后背,正要放箭,城头之上,呜呜地射来了一支力道凌厉的弓箭,迅若闪电,一下插入了他的胸膛,那人身体晃了一晃,坐立不稳,捂住胸口,从马背上一头栽落在地。 “要随我回龙城老家的,只管进!不愿跟从我,还要继续替慕容替卖命的,我亦不勉强!但谁若胆敢阻止入内之人,下场便如此人!” 慕容西的声音回荡在关楼之前,人立在城头之上,看起来神威凛凛。 前次洛阳一战,慕容替威望堕折,士兵又来回疲于奔命,本就对慕容替有所不满,事情突然发生如此变化,下面段短暂静默了片刻,很快,开始有人效仿那士兵,口中喊着慕容西从前的天王之号,争相出列,向着楼关奔去。 “天王有令,杀慕容替者,赏金万两,封千骑长!” 伴着一阵急促的擂鼓之声,从关门之内突然涌出了一支骑兵,慕容西亲自带队,向着对面的慕容替,疾驰着冲杀而去。 许多的鲜卑士兵见状,纷纷调转矛头,跟着慕容西,向慕容替所在的方位冲去。 局面很快便失控了。 竖在慕容替身后的那面大旗倒了下去,慕容替身上中箭,在一群亲信的拼死护卫之下,掉头撤退,朝着南面的方向,奔逃而去。 …… 李穆北伐,势不可挡,就在不久之前,于浑源州的乱岭关彻底击溃了西凉匈奴的主力,直捣大同,破西凉国都,刘建带着最后仅剩的残部,仓皇北逃,退出了关外,北方并州,至此,全部归于李穆所治。 不仅如此,在北方,鲜卑人的燕国,也发生了巨变。据说慕容西死而复生,现身复仇,紫荆关前,鲜卑底层士兵哗变,慕容替下落不明,于乱军中被杀,慕容西重新做了北燕的皇帝。 北方局势风云变幻,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建康。 但今日的建康城,再不复往昔了。荣康带兵入建康之后,自封太师,以辅佐幼帝执政为名,入住建康宫,纵情声色,为所欲为,又以资助军费平定李穆叛乱为名,逼迫满朝文武和宗室士族贡献金银玉贝,若被发现有欺瞒者,动辄打杀,人人犹如身处水深火热,在恐惧的高压之下,苟延残喘。 慕容替身死乱军的消息传到荣康耳中之时,正是半夜,皇宫里却依旧灯火辉煌,酒池肉林,荣康搂着衣衫不整的美人,正在纵情淫,乐,听闻,愣了一愣,随即仰天大笑,从席后一跃而起,兴奋地来回走了几圈。 “太师,太后有请。” 就在这时,一个宫人小心地入内,跪地说道。 荣康目光闪烁,想了下,转身往高雍容所居的宫殿而去。 …… 高雍容的面上匀过一层厚厚的脂粉,妆容精致,但脂粉之色,也掩盖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和浮肿的眼泡。 她笑道:“已是深夜,还将太师请来,太师勿怪。” 荣康眯着一双醉眼,盯着高雍容看了片刻,笑道:“太后如此妙人,肯主动邀臣来此,臣怎舍得怪?不知太后深夜邀臣,所为何事?” 高雍容含笑不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荣康哈哈大笑,大步到了她的身边,大喇喇地坐了下去,一臂搂她入怀,另手拿了置于案上的酒壶,往杯中倒酒,笑道:“太后早些想通,也就不必浪费如此多的时日了。臣荣康虽是个粗人,但定会用心服侍太后,定要叫太后满意。臣先敬太后一杯。” 高雍容接过荣康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却因饮得太快,一时呛住了,俯身下去,埋头咳嗽个不停。 荣康“哎呦”了一声,伸手拍她后背,说道:“是臣的罪过,害太后不适。太后切莫怪罪。”口中说着,那手已改为抚摸,肆无忌惮。 高雍容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埋头俯身,咳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直起身子,将手里的酒盏放回在桌上,自己端起酒壶,也往酒盏里注满酒,端了起来,待要送到荣康面前,又放了下去,看了眼那几个跟着荣康过来,此刻立在宫室门外的守卫,轻轻推开了荣康那双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荣康会意,立刻命卫兵都退出去,不受召唤,不得入内。 等卫兵一走,高雍容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太师辅佐陛下,劳苦功高,本宫也敬太师一杯。请太师勿推辞。”说话之时,情态妩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荣康大笑,连连道好,接过酒盏,送到嘴边,待要喝下去,忽又停下,道:“臣若是喝了这一杯酒,太后将要如何奖赏臣?” 高雍容眼波流转,道:“太师想要如何,本宫便就如何。” 哈哈笑声中,荣康再次端起酒盏,在高雍容的注目之下,再次送到嘴边,眼见就要张口喝下,忽又停住,将酒盏送回到高雍容的面前,道:“太后对臣,臣心知肚明,一向是看不上眼的,今夜能得太后如此垂青,臣感激涕零,这杯酒,乃是太后亲手为臣所斟,臣不敢自己独饮,请太后也先饮一口,余下臣再受恩,如何?”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异色,却不动声色,又咳嗽了几声,摇头推辞:“本宫不会饮酒,方才那一杯,险些咳死人,太师勿再为难了。”语气之中,已是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 荣康笑嘻嘻地觑了她一眼,那杯酒却依然不肯收回,定要高雍容和自己共饮,见她再三推辞,笑道:“太后不肯饮这杯中之酒,莫非太后知道,这酒水有异?” 高雍容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本宫不知太师此话何意?” 荣康盯着她,面上笑容陡然消失,放下了酒杯,冷冷地道:“你方才借着咳嗽,俯身下去,以为我没看到么?你往杯中弹了何物?” 高雍容僵了片刻,突然直起身子,扑向放在了案上的那杯酒,扬手想要打翻在地,却被荣康一掌给扇到了地上。 荣康站了起来,盯着俯在地上的高雍容,冷笑道:“臣是粗人,但也知道惜命。太后赐的这杯酒,臣是万万不敢喝的。你自己不喝,那就换个人来喝!”说着,高声命人去将小皇帝带来。 高雍容脸色骤然大变,厉声道:“你敢!” 宫人已奉命离去,高雍容追了上去,待要阻拦,却又如何拦得住?没片刻功夫,便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宫人给推了进来,紧紧地捂住嘴。 荣康一声令下,几个宫人将他抓住,制止了他的挣扎,一人端起案上的酒,捏开他嘴,预备朝里灌去。 高雍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如同死人。 就在方才,她借着咳嗽之机,将预先藏在指甲里的□□,弹入了那只自己喝完了酒的空杯之中。 这药毒性极烈,只需一指甲盖,只要入腹,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任大罗神仙,也休想逃过。 她已和几个亲信大臣暗中商议妥当,只等今夜荣康毒发身亡,他们便带人入宫,将荣康布置在宫中的人一网打尽。 她万万没有想到,荣康这厮,看似是个混人,竟也心细如发,有所防备。眼看那毒酒就要被灌入自己儿子的腹中,高雍容肝胆俱裂,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荣康的腿,不住地磕头,泪流满面,祈求他能放过自己的儿子。 荣康命人停下灌酒,道:“你和陛下,我只要留一人就够。你要救陛下,也好,你自己饮下此杯,他便能活。放心,等陛下向天下宣告将皇位禅让于我,我会加以优待,留他性命。” 高雍容仰头望着荣康,僵住了。 “快说,到底是你活,还是他活?”荣康狞笑着逼问。 “阿娘——阿娘——” 儿子还在宫人手中拼命挣扎,声声呼救,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 高雍容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汗水从她额头滚滚而下。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舌头却又仿佛被什么给压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死,那就是你儿子死!给我灌下去!” 荣康厉声喝道。 宫人捏开小皇帝的嘴,将那酒水灌了进去。 “啊——” 高雍容尖叫了一声,眼睛一闭,一下昏死过去,倒在了地上。 第162章 第 162 章 凌晨时分, 皇宫的大门突然打开, 一队队全副武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建康的街道之上, 火杖通明, 人喧马嘶。 临街民房的人从睡梦中被嘈杂声惊醒, 提心吊胆,无人敢出来看个究竟。 从荣康进入建康之后, 对于民众而言,这已成了常态,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门闩得再紧一些, 哄着屋中小儿尽快止啼, 免得引来横祸。 宗室贵族, 连同朝廷大小官员, 在凌晨的睡梦之中,被突然而至的粗暴的砰砰作响的拍门声给惊醒, 得知荣康命人即刻去往皇宫,不知出了何事, 怀着惶恐,在门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的催逼之下匆匆出门,赶到之时,有些人连鞋都来不及穿, 至于衣帽未整齐者, 更比比皆是。 对于注重外表的南朝官员而言, 这在往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数百人被赶入了皇宫的大殿,看到里面的景象,骇然不已。 大殿里灯火通明,高太后瘫坐在她平日伴着小皇帝听政的位置之上,面无人色,眼泪不停地流,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抖,看起来虚弱不堪,倘若不是被身后一个宫人强行架着,只怕当场就要倒到地上去了。 小皇帝就在她的身旁,穿着睡袍,仿佛刚被人从床上拖出来的样子,身体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歪靠在座上,闭着眼睛,头亦向一侧软软地靠去,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睡了过去,实则已是死去,而五官七窍,却依然慢慢地往外渗着泛黑的血丝。虽然已是死去,但表情扭曲,面上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临死之前,曾遭受过折磨,可见一斑。 大殿里短暂静默了片刻,突然,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悲呼“陛下这是怎的了”,群臣这才仿佛反应了过来,纷纷跪地,泪流满面。 在一片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和哀哭声中,高雍容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仿佛元神已然出窍,留在这里的,不过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正当群臣恸哭之时,殿门之后,伴着一阵盔甲和刀剑随走动发出的摩擦之声,有人入殿。 群臣抬头,看见荣康被一众武甲士兵簇拥着现身。 荣康停在死去的小皇帝的尸身之前,瞪目向着对面的大臣。 众人对他又恨又惧,顿时收声,无人再敢哭泣。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荣康吼了一声:“带上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群臣回头,见荣康的手下押着几个五花大绑之人从殿外入内,竟是御史张直和荣康入京前负责皇宫守卫的的一个名叫刘振的羽林将军。 荣康指着小皇帝的尸身:“你们都看见了,陛下被人药死,惨不忍睹。我已查明,带头企图谋害陛下篡位的,就是这几人,方才抓了过来,就地正法,好为陛下报仇雪恨!” 他说完,喝了一声,几个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便上来,将人压倒在地预备行刑,二人奋力挣扎,冲着前头的高雍容喊道:“太后,救命——” 高雍容脸色愈发惨白,闭着眼睛,手不停地颤抖,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肉里,齐根折断,掌心深处,慢慢地渗出了一缕血迹。 “给我杀!” 话音落下,“噗”的一声,两颗人头便落了地,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大殿那层原本光滑如镜的地面之上,顷刻间,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群臣面如土色,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荣康狞笑道:“除了这正法的二人,还被我查到了一些同党……” 他的双目闪着凶光,在面前那一张张大臣的脸上,慢慢地游走。 被他视线看过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恨不得遁地三尺,好让自己能从这里逃离。 刘惠站在人堆里,拼命地低头,不想被荣康看见,耳畔却听到脚步声朝着自己而来,抬眼,见几个士兵竟分开众人冲到了面前,不由分说,架着自己便拖了出去,慌忙喊道:“冤枉!我毫不知情!陛下之死,与我无关!” 荣康哼了一声:“他二人分明招供过,你就是同党!来人,杀了他!” 群臣骇然。 刘惠再也不顾颜面,人扑倒在地,苦苦哀求:“太师饶命!此事与我真的毫无干系!我对朝廷,对太师,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他的额上不住地淌着冷汗,一道道地滚落。 见荣康面带冷笑,斜睨着自己,张口便命人下刀,魂飞魄散,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喊道:“我出钱!我有钱!求太师收下我的家产,换我性命!” 荣康这才命人松开他。 刘惠软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再不见平日半分的名士风度,涕泪交加地道:“前次太师向我等筹措军费之时,我一时糊涂,忘记了家中还藏有金银万两。除了金银,各地田庄,我也愿一并奉献,支持太师扶持朝廷,只求太师赦免!” 荣康目光闪动,神色这才放缓了些,命人取来纸笔,要他将隐匿的财物并藏物之地,一一写下。 刘惠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清单。光是金饼,便有五千锞之多,银数万两,铜钱更是不计其数,光是埋藏之所,便有十来处之多,还有各地的田庄房产,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 可怜他以书法著称,此刻落笔,写出来的字,却歪歪扭扭,宛如走蚓,可见惊吓到了何等的地步。写完,纸被收走,呈了上去。 荣康看了一眼,甩了甩墨迹未干的纸,冷笑:“从前在巴东时,便听闻建康贵人有钱!果然名不虚传。悔悟得不算太晚,暂且留你一命。” 刘惠知逃过一劫了,才松了口气,转念想到家财全都化为乌有,又心如刀绞,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荣康命人带着单子立刻去刘家查抄,又抬眼看向旁人,手指胡乱指点,所到之处,全是同党。 此前被逼交捐财物的时候,众人自然有所隐瞒,今夜却知是逃不过去了。小皇帝和地上那两具无头尸首便是明证,不待荣康开口,纷纷争着索要纸笔记下自己要捐纳的财产。 荣康命人将早准备好的纸笔拿出,一一分发下去,众人奋笔疾书,完毕收上,过目之后,仰天狂笑,命手下带着单子分头去抄,随即转向高雍容,脸上露出笑容,恭敬地道:“太后不是还有一道懿旨吗?趁着群臣都在,请太后宣之。” 高雍容嘴唇微动,又闭了回去。 “太后!此刻不宣,更待何时?莫非你想让陛下死不瞑目?” 荣康脸色蓦然转为阴沉,厉声喝了一句。 高雍容肩膀颤抖了一下,终于睁开眼睛,视线不忍落向自己身畔那血污满面的儿子,抖抖索索地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效仿尧舜,昭告天下,禅位太师……”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荣康仰天狂笑:“都听见了?太后亲口懿旨,禅位于我,还不快快拜见!” 刀斧之下,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众人面面相觑,腿软的已是跪了下去,磕头喊话,声音稀稀落落,见荣康不满,怒目相视,众人心中恐惧,又重新呼叫万岁。。 可怜泱泱朝廷,文武百官,淫威之下,任荣康搓捏,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昔日的宗室贵族、士族高官,任再如何的位尊风流,在这丝毫不加掩饰的野蛮暴力面前,也是毫无任何尊严可言。 卑贱至此,令人不忍直视。 荣康仰天狂笑,又得意洋洋,指名道姓,要几家将女子今夜便送入后宫,封为嫔妃。 他点中的,无不是南朝素有名望的士族贵姓。除了刘氏,还有中书令冯卫之女。 刘惠才刚苏醒过来,听到荣康要自己将女儿送给他充当嫔妃,眼前再次发黑,又一头栽倒。 荣康笑毕,见那几家被点中的,皆俯首帖耳,不敢有半分反抗,独一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定睛看去,见竟是冯卫,命人上去,将他再次按压在地。 方才入内,一眼见到小皇帝暴死,太后失魂落魄,冯卫便知大事不妙。 就在数日之前,高雍容曾秘密给他通报消息,商议如何将荣康除去,遭到了他的反对,道不可轻举妄动,与其冒险,还不如再继续忍耐,等待救援。 他以为太后已被劝服。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竟发生如此之事。虽痛恨荣康人面兽心,暴行令人发指,但知大势已去,自己亦无力回天,也只能将屈辱压下,暂时屈从,以待后情。万万没有想到,荣康敛财不算,径直夺位,还恬不知耻,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再也忍耐不住,奋力挣扎,指着荣康破口大骂。 荣康拔刀来到冯卫面前,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之上。 冯卫倒地,口中仍骂个不停。 荣康冷笑讥嘲:“莫非你想让女儿做皇后不成?可惜皇后之位,我只留给高氏女,你莫多想。” 殿中响起荣康手下发出的大笑之声。 冯卫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切齿:“荣康贼子,尔弑君欺上,无恶不作,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荣康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正要命人将他杀了,殿外忽然传来报声,一个士兵疾奔而来,跪在殿外,口中喊着急报,道城外发现了开来的军队,距离健康已是不过百里。 荣康一愣,扫了一眼殿中闻声神色变得各异的南朝文武,眼底掠过一道凶光,略一思忖,命手下将人全都拘在此处,不准离开,自己带了人,匆匆而去。 城外那支向着建康连夜开来的,正是高胤所领的军队,黎明之时,终于开到了距离皇城不过二十里的城南石子岗。在那里,遇到了列阵以待的荣康军队,双方一场恶战,战至午后,荣康不敌,有听闻陆柬之亦领了几万人,正向着建康赶来,急忙带着残余军队仓皇逃入城中,闭门不战。 当夜,高胤和随后赶到的陆柬之两军汇合,休整过后,次日,待要发动攻城,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荣康将城中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以及先前他刚入城时被缴了兵械的南朝士兵,共计数千之众,全部驱赶到城南的一片空地之上,威胁若是攻城,便实行坑杀。 那日,数千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在刀斧的威逼之下,无奈拿起锹镐,含泪替自己挖起坑洞。从早到晚,稍有懈怠,便是棍棒鞭笞。待挖好坑洞,又如赶鸭般,被驱赶着集体下坑。稍有不顺,立刻杀死。众人乱成了一团,再不敢反抗,只能自己走下坑去,听凭泥土从头顶纷纷铲落,眼睁睁看着慢慢地埋过腰身,人犹如被栽在了地里,再也无法动弹。 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的哭声和哀求声,混杂着坑头之上,荣康士兵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坑!坑!坑!”的齐齐吼声,回荡在这座繁华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散。就连平日对这些人暗怀不满的城中民众,此刻也无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 居了数十万人的建康城,陷入了恐惧的沉默,街道之上,死寂一片,犹如一座白日坟茔。 风流折辱,富贵凋零。 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罢了。 第163章 第 163 章 风吹日晒, 扔在地上的胡饼,便是每日仅得的一点口粮,只能维持不被饿死而已。 不仅如此, 看守还故意将东西丢在他们手臂够不到的地方。当饿的眼冒金星的众人忍辱伸手够取, 吃力的狼狈模样,便成了荣康士兵戏弄取乐的来源。 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 埋场里泥水横流,栽在地里的众人,凄惨之状, 无以言表,平日孱弱些的, 早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消息传到城外, 高胤怒不可遏。 他对城中这些正在遭难的宗室、官员和士族之人,虽早也失望至极, 但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曾是自己旧日相识,如此受辱, 朝不保夕, 他又如何能够做到视而不见?何况就算这些人是咎由自取, 一道被埋的, 还有许多因上官无能而被缴了械的无辜士兵,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高胤恨不得立刻攻城,却又投鼠忌器,一时难以定夺,好在很快,收到了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 李穆在浑源大败刘建之后,暂且搁下了破西凉国都大同的战事,正南下而归。不日应当便能抵达。 其实高胤在初派人给他传递消息的时候,对他是否还肯回来助力建康,心中其实并没有底,直到得知这个消息,方安心了些, 思忖城中那些人一时应当不会丧命,决定暂停军事,等李穆到来,再作商议。 而在建康城中的荣康,此刻却又是另外一番打算。 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巴东的地方方伯,初来建康之时,他虽被这皇城的烟柳繁华给迷了眼,暗中也曾蠢蠢欲动,却不敢真的付诸行动,直到后来被慕容替所用,加上这两年,势力比起从前愈发雄壮,野心这才日益见涨。 此次,他趁北方战事的机会入主建康,原本是得了慕容替的授意。但他已渐渐不甘心再受驱策,却又忌惮于他,正踌躇摇摆之际,前些时日,得知慕容替在和李穆的北方大战里,不但一败涂地,还丧命于浑源,顿时如同去了枷锁,飘飘然了起来,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个皇帝梦,也冒了出来。 不想老天作梗,他连皇帝瘾都还没来得及过一下,城外便开来了南朝军队,咄咄逼人。在出去和高胤打了一仗,讨不到半分便宜之后,重新估量了一番形式,他的皇帝梦便清醒了过来,开始计划退路。 就在这几日,在他威胁坑杀南朝宗室官员的同时,派去查抄各家各户金银财物一事也是没有停下。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刀斧之下,那些人为了保命,再不敢有所隐瞒。 光是从刘惠一户起出的金银,养一支万人军队,三年也是绰绰有余,何况建康城里有将近千头这样的肥羊,哪怕没有刘家那么肥,全部搜刮出来,数目也极其惊人,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荣康的计划里,若是建康真的不保,自己做不成皇帝,万不得已之时,带搜刮完毕,便带着金银财宝跑路。 有了这笔巨额财宝,逃回巴东老家,值此乱世,不愁日后不能卷土重来。 至于如何带着这些金银财宝离开,他也已是想好法子。依旧是拿如今那些还被栽在土里的南朝高官士族做护身符。 等敛齐财物,撤退之时,将这些人一并绑走。 当朝的太后和诸多士族高官都在自己的手中,高胤必定束手束脚,不敢强攻。到时不必开打,自己已是占尽上风。 荣康打定主意,不但加紧搜刮清单上的财物,连普通民众家中也不放过,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入室劫掠,形同盗贼,恨不得将建康的地皮刮掉三尺才好。 正当他疯狂敛财之际,这日,一行数十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了一条通往建康北的野径之上。 因为荣康之乱,附近民众听闻他抓壮丁充军,又大肆搜刮财物,能躲的都已躲远,大白天的,周围也不见什么人影。 建康就在前头了,城垣已是清晰可见,连城头上插着的带了皇城新主标识的一排旗子,也隐隐可见。 领头男子停了马,坐于马背之上,眺望着前方。 他的左臂一直垂在身侧,整条胳膊被衣袖遮挡住了,风吹着,袖子贴在胳膊上,露出一段僵直的轮廓。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秀美,有着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眸,但此刻,他的双颊却因暴瘦而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日光之下,连细微的蓝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他的神色漠然,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眼眺了片刻前方,取出一信,命人前去传讯,随即叫身后跟从自己的那几十人停下歇脚。 那些人虽都是普通汉人的打扮,但体格彪悍,犹如出身行伍。只是此刻,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疲倦,眼神更是黯淡无光,仿佛这趟长途跋涉,已将每一个人身上原本的精气给消磨殆尽。 听这男子如此发令,众人各自坐到路边,默默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这男子仿佛丝毫没有觉察,继续望着前方城池的轮廓,立在野地之中,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他的身后,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在迟疑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上前,低声劝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昔,陛下龙困浅滩,以荣康这等小人,必不肯再听陛下之言,陛下实在不宜再入建康。何况,就算陛下掌控了建康,此处也非能够久留之地。一旦强敌来袭,四面毫无屏障。陛下何不暂时退让,静待时机,日后再起?” 男子慢慢地转头。阳光之下,一双紫瞳仿佛透明的玻璃珠,盯着他,毫无波澜。 侍卫的脸上慢慢露出惶恐之色,声音低了下去。 他效忠的北燕皇帝慕容替,面前的这个人,在紫荆关前遭到了慕容西的报复,士兵反叛,一败涂地,作为慕容氏的死卫,他是拼死,才和这最后几十个忠心不离的手下一道,终于将他从乱军中救出逃走。 先是中原失利,再又遭到如此的惨败。 曾经兵用天下,如今身边唯一所剩,只有这几十个护卫了。 他本以为慕容替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以避开正寻他尸首的慕容西的复仇。即便雄心依然不死,也当暗中蛰伏,日后再待时机。 意外的是,那日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慕容替睁眼,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污血横流,对着夜空一动不动。 整整如此一夜,犹如躺尸,叫身边之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天明之后,他才终于开口。 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便是动身去往建康。 他的语气是决绝的,不容半分的质疑。 就这样,一行数十人,此刻来到了这里。 建康已是近在眼前了。一旦进去,便再也没有退路。 这一路上,他忍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下去,终于问出了口。 此行分明如同送死。哪怕侥幸制服荣康,接下来要面对的,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如此不计后果甚至近乎疯狂的举动,实在不像是他一向熟悉的慕容替的做派。 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瞧,侍卫急忙低头,跪了下去:“若是冒犯陛下,恳请陛下恕罪,卑职只是……” 他停了下来。 慕容替的视线转向另外那些人,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也是如此做想?”他问。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干粮,相继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语。 “你们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吧?” 众人沉默着。 他点了点头:“今日我落到了如此地步,你们还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我亦没打算要你们与我一同入城。” 众人一愣。 “你们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几年,我给你们的赏赐,应也能叫你们娶妻生子,过完下半辈子了。若是思念故土,想回龙城,回去向我叔父认罪,他为归拢人心,应也不会为难你们。” 众人吃惊无比,慌忙跪地,叩头,纷纷向他表忠,道定要追随于他到底。 慕容替淡淡笑了一笑,不语,走到自己那匹坐骑的近旁,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固定辔头的缰索,又丢掉了马鞍。 他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你也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放你走吧。往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说着,猛地用刀柄击了一下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撒蹄朝着野地狂奔而去。 慕容替目送马匹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没看人一眼,转身朝着建康走去。 “陛下——” 众人在他身后喊着,跟着前行,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路上,向着他的背影叩头。 慕容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中,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那座城池,大步而去。 …… 荣康身穿龙袍,威风凛凛,坐在金碧辉煌的建康宫里,命人将慕容替带入。 在他入殿之前,已被彻底搜检,连脚上的靴子都检查过了,见无异常,这才放行。 在两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朝荣康走来,到了近前,停住,下跪,行礼,口呼陛下。 荣康心中暗自得意。 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慕容替占北方称帝之时,自己仰其鼻息。如今倒了个个儿,变成自己高高在上,这个原本总是阴沉沉的叫他见了有些发怵的鲜卑人,今日竟会如此向自己俯首称臣,怎能叫他不得意? 他命慕容替起身,假意笑道:“传言你死于乱军,朕闻讯时,还颇为伤感。不想原是讹传,最好不过了。但不知今日你来建康,是为何事?” 慕容替道:“实不相瞒,我虽侥幸活命,但部下散尽,故地难归,又遭叔父追杀,已是走投无路。知陛下势如中天,特意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荣康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信中所言……” 慕容替在投给他的信中称,自己也曾做过几年皇帝,当初便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故留有一埋藏金银宝藏的秘所。他愿呈上图藏,以表自己投靠的诚心实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建康虽已得了一笔巨额财富,但面对这种诱惑,荣康的贪婪之念,反而愈发膨胀,心动不已。虽然明知慕容替此行诡异,却还是抵不住诱惑。 好在他孤身一人,又被搜了身,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慕容替道:“藏图在此,为叫陛下有数,亦列出了详细数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朝着荣康走去,到了近前,停下,交给荣康身边之人。 荣康接过,见图上地理标识清晰,一目了然,所列的金银珠玉,竟全是以车来计算,双眼不禁发光,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将羊皮纸收起,纳入自己怀中,命人摆酒设宴,招待慕容替。 筵席之上,众人谈论着被栽埋在地里的南朝官员,笑声不绝于耳,荣康左拥右抱,丑态毕露,几杯酒下肚,看向坐于自己下首之位的慕容替,想起从前他做皇帝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倨傲模样,有心要再当众羞辱他一番,目光落到他那条始终垂落不动的左臂之上,笑道:“朕听闻你的这条胳膊,从前是被李穆所废?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能报仇,苟活于世,亦是羞耻!”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笑之声。 慕容替恭敬地道:“之所以来投奔陛下,为的正是复仇。” 荣康得意而笑:“朕见你进来后,这手便一直不动,可否方便,叫朕看看,李穆到底将你这臂,废成了如何模样?” 众人跟着起哄。 慕容替道:“陛下要看,我有何不便。”说着坦然举起左臂。 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条微微扭曲的手臂。臂上肌肉瘦弱,已见萎缩,连那只手,比起正常的右手,看起来也小了一些。 荣康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不停摇头:“李穆实是可恨。但不知你这手,如今若和女子打架,谁输谁赢?”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有人便提议试试。 荣康责备道:“慕容老弟也算是当世英雄,岂能容你如此戏弄?” 殿中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慕容替面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跟着笑,道:“打架是不知输赢。不过提壶倒酒,应还是能做。不如我给陛下斟酒一杯,以表我对陛下收容的感恩之情。”说完从座上起身,来到荣康面前,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用那只废手,带了点吃力地端起案上的一只酒壶,抖抖索索地举向荣康面前的酒盏,小心地倒了一杯酒,恭敬请饮。 荣康赚足脸面,哈哈大笑,接过酒杯道:“慕容老弟亲手斟的这酒,朕岂能不喝?”说着送到嘴边,仰脖,一口灌入了嘴里。 就在他扬起脖子,咽酒下腹之时,在这一个刹那之间,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慕容替那只空着的右手,突然扫起案上一只筷箸,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筷头朝着荣康露向自己的咽喉,笔直地插了下去。 他的手背,青筋毕露。 “噗”的一声,那根筷子,在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臂力之下,犹如锋利匕首,戳穿了荣康的皮肉,深深插入咽喉正中,整整一根,穿颈而出,露出的筷头之上,沾了一缕细碎的血肉。 荣康那庞大的身体,猛地顿住。 “咣”的一声,酒杯脱手,掉落在地。 他双目圆睁,眼珠瞬间后翻,终于吃力地看向对面的慕容替,忽然抬起一只胳膊,张开蒲扇似的手,似乎想要反击。 慕容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紫眸里泛出冷色,稍稍抽回些筷子,狞笑着,猛地左右搅动,气管登时破裂,喉上血肉模糊。 荣康惨叫一声,眼珠再次上翻。那只举起来的手,无力下坠。 他的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慕容替,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又“砰”的一声,身躯倒了下去,压倒在身边一个已吓呆了的美人的身上,四肢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嗬嗬之声,血不断地从他嘴角和喉咙的那个破洞里涌出。 美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在他重压之下,拼命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出来,却又如何脱得开,嘴里发出一阵充满了恐惧的尖叫之声。 大殿之上,荣康的左右手下,这才终于跟着反应了过来,摔了手中酒杯。一片稀里哗啦声中,冲了上来,纷纷拔出刀剑,霎那便将慕容替包围在了中间。 慕容替神色自若,撒手松开了那根插在荣康咽喉里的筷子,转身,视线扫过对面那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凌厉,与方才侍酒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身份,变成了曾经的北燕皇帝慕容替。 众人被他目光所逼,呼喝之声,慢慢变小。 “荣康已是活不成了!你们杀了我,对你们有何好处?他搜刮的金银财宝,没分给你们一分一毫!原本打的就是万一守不住建康,丢下你们自己带着财宝逃路的主意!你们这般替他卖命,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冷冷地道,语气倨傲,充满了王者之气。 荣康爱财。封官进爵很是大方,但论到真金白银的赏赐,却颇为计较。从前也就罢了,这回打入建康,眼看他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一藏入库中,除了少数重用的亲信,其余人替他奔走,实际入手的东西,相比之下少得可怜,原本心中就很是不满,被慕容替这么一说,脚步亦随之停顿。 慕容替瞥了眼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着,大口大口想要呼吸,气却喘不上来的荣康,淡淡地道:“他搜刮过来的那些好东西,你们不去分了,难道要等别人抢在你们前头,把东西搬光?” 犹如醍醐灌顶。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怀疑戒备之色。 乱世之下,人命贱若蝼蚁,这些荣康军中的将领,本就是一群为财为利才聚到了荣康手下的亡命之徒,又何来的情义可言。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突然有人转身,朝着殿外大步奔去。 一个人动,其余人的脸上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也没人去管地上的荣康了,纷纷跟着转身夺路,唯恐慢了一步,库里的东西就会被人抢光。 “站住!” 慕容替突然喝了一声,声音充满了威严。 众人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他。 慕容替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金碧辉煌的宏宇崇楼。 “建康是个好地方吧?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佳肴,享不尽的美人!但我告诉你们,南朝似这般的好地方还多的是!荣康搜刮来的那些财宝又算什么!南朝的富庶,远不是你们的双眼所能所见,头脑能够想象!” “如此的人间胜地,难道你们不想在在此分封王侯,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永享富贵?” 他声音激昂,铿锵有力,回荡在金殿之中,震人耳鼓。 众人看着他,目光闪烁。 “但我告诉你们,”他的语气一转,变得凝重无比。 “你们的敌人李穆,他不久必会打来!如此好的地方,分明已是到手!难道你们还愿意拱手让出,像夹着尾巴的野狗,被他赶回到巴东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不愿!但李穆若是打来了,你们能有那样的结局,已算好的。我怕你们一个一个,即便分了那些财宝,到时也是有命拿,无命享!” 众人渐渐激动起来,脸上露出懑色。 一人喊道:“那你说!应当如何!” 慕容替厉声道:“自然有办法!只要杀死李穆,南朝剩下的那些酒囊饭袋,能奈你们如何?到时候,这天下便由我们说了算!” 众人原本议论纷纷,等听他说到杀死李穆,顿时又安静了下去。 “你说得倒容易!”一人低声咕哝,“李穆若是如此容易能被杀死,你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慕容替面不改色,冷冷地道:“昔汉高祖四败于项羽,最后亦是一战而胜,成就汉室帝业。我慕容替固然曾败于李穆之手,但此次,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天下之大,我去往何地不成,何必来此?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听我号令,那些财宝,我一分不取,全部分给你们。不但如此,等杀死李穆,成就大事,待我再次匡复大业,今日在场之诸位,将全是我慕容替之开国功臣!到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蓦然提声,声若洪钟:“我慕容替于此,对天发下毒誓,倘若有亏,叫我万箭攒心,不得好死!” 众人浑身热血直冲脑门,一只只眼睛发红,纷纷吼道:“我等愿听从号令,杀死李穆,共享富贵!” “你们不要上当——这厮最是狠毒!杀了他,替陛下报仇!” 这时,一个方才见势不妙,偷偷溜走的荣康亲信带人从殿外奔入,高声喊道。 众人知他从荣康那里分来的财物最多,相互使了个眼色,一拥而上,刀剑齐下,三两下便将人杀死,又见荣康还在地上挣扎,仍未气绝,索性上前,一阵胡乱砍杀。可怜一代枭雄,也曾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转眼便被砍卸成了数段,支离破碎,就此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剑之下。 “去分了库中财物吧!” 慕容替擦去溅到自己脸上的一滴污血,淡淡地道。 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众人争先恐后,纷纷涌向库房。 这一夜,建康的民众再次遭受到了一轮劫难,无数民房失火。 在满城民众痛苦的呼号声和士兵那亢奋得近乎疯狂的高呼声中,慕容替登上了城楼,向着城外的南朝士兵,传送了自己的一句话。 他说,建康城中所有人的命运,他将交由高氏女洛神来决定。 她要他们活,他们便能活。 她要他们死,他便屠尽这城中的每一个人。上从宗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鸡犬不留,一个不剩。 一切,他全都交给她做决定。 而他,就在城中,等着她的回复。 …… 李穆抵达之时,迎接他的,便是如此一个消息。 第164章 第 164 章 建康城外, 石子岗的军营里, 将士闻讯, 无不义愤填膺。 高胤更是出离地愤怒。 阿妹如今远在长安, 和这里的战争毫无干系,却被慕容替如此给牵扯出来。 不仅如此, 很显然,他如此出格, 乃至近乎疯狂的言行, 目的, 不过就是对李穆的公然侮辱和挑衅而已。 高胤有些担心李穆的反应,但见他赶到之时,已是入夜, 风尘仆仆, 连安置都略过,径直便寻自己议事, 看起来, 慕容替的这出格举动,对他并无半点的影响, 这才放下了心, 立刻将自己的军帐让出,连夜齐集将领, 商议对策。 众人很快到齐。 攻城并非最难之事。最难的, 是如何能够保证在拿下对方之前, 解救出那些人质。 何况, 除了朝廷之人,城中还有无数的民众。 以慕容替的疯狂,加上一群丧心病狂、唯利是图的叛军,倘若真的开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众人情绪激动,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时,忽听外头城池的方向,再次传来一阵隐隐的鼓噪之声,士兵很快便传来消息,道叛军抓了许多民众上了城头,威胁城外退兵,否则便将大开杀戒。 众人大怒,纵马过去,见城头上火光灼灼,叛军如群魔乱舞,嚣张至极,被绑上城头的民众哭声不绝,惨不忍闻,回来之后,犹如再次炸开了锅,帐中骂声一片。 高胤眉头紧皱。 他知军中不少人都主张强攻。 他亦知慈不掌兵的道理。 对手虽是一群为利而聚之人,形同散沙,但却又类同畜生,一再退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令对方气焰愈发嚣张。 倘若能够有法子,既最大限度地保全人质,又能解决叛军毒瘤,他自然求之不得。 但显然,这样的法子,并不存在。 在李穆到来之前,他便也已有了强攻之心。 即便付出代价,但一部分的人命代价,总胜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建康如此沉沦。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穆,说道:“以我之见,唯今之计,只有强攻了。但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其实以今日情状,他已不该再叫李穆为大司马了,但却一时难以改口,脱口而出,自己浑然未觉。 其余人也止住了话声,目光齐齐投向了李穆。 李穆颔首,看向高胤:“你所言不差,破城必须强攻。但有一事,我想向你求证。你可曾听说,建康宫中,有条径直通往城外的秘道?” “倘若真有秘道可借,里应外合,事半功倍。则强攻破城之余,亦能将城中伤亡尽量减少到最低。” 历朝历代,开国创业之人在替自己修建皇宫时,往往会在宫中预设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秘道。尤其值此乱世,如此做法,更是普遍。 高胤小时,确实曾听闻建康宫中有如此一条秘道。 据说是萧室南渡之初,元帝考虑到皇权羸弱,在修建皇宫时,暗修了一条直接通城外的秘道,以便他日万一危急,能为自己留条后路。此事极是隐秘,只有皇帝一人知晓出入口的所在,到了如今,除了极少数,连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 倘若传言是真的,传到兴平帝时,他病得突然,倒下便不能说话,这个秘密也就随之入土,继任他皇位的太康帝和如今的高雍容,自然也都不知。 其实这些天,高胤也曾想到过这事,出于试一试的念头,派了许多士兵出去,在城外有可能修出口的地方,展开过大面积的搜索,希望能找到自己传言中的秘道出口。 倘若真有如此一条秘道存在,循着出口,便能入城。 但自己也知,传言未必是真。且即便是真的,此举亦如同大海捞针,他并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李穆突然会问这个,诧异之余,便将实情相告。 李穆听后不语,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高胤不敢打断他,在旁等着。片刻之后,听他慢慢地道:“叛军不是威逼我们退吗?不妨先照他们要求,退后些,做两手准备。多派些人,继续寻秘道出口,三日后,若还是寻不到,则别无他法,只能强攻。速战速决,拿下建康,叫城中人质的伤亡减到最低。” 众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纷纷应是。 高胤慢慢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 三日之内想找到秘道口,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 强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城中的民众,包括那些此刻已被栽在坑里多日的南朝宗室高官和贵族,伤亡也是在所难免了。 出于他的立场,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一幕。 但他知道,这是权衡之下,为帅所能做出的唯一的正确选择。 他正要点头,李穆却仿佛窥觉了他的所想,望向他:“高将军,倘若你是当初的元帝,意欲在建康营造一条逃生秘道,出口之地,你会择选陆路,还是靠近水路?” 高胤一愣,沉吟了下,道:“既是为逃生考虑,自是走水路,更易脱身。” “不错,我亦是如此设想。另外,皇宫靠城北。建秘道,自然宜短直。” “是了!”高胤一下被提醒。 “城北出去有元武湖!元帝南渡之后,修建皇宫时,特意曾发动民夫,将元武湖和大江沟通,拓宽水道!” 李穆点头:“故我推断,倘若真有皇宫延伸而出的秘道,十有八九,出口应在元武湖一带。这几日,别的地方不必找了。就赌一把,派人在元武湖附近搜寻。一寸地方,也不能略过!” 帐中那些广陵军的将领,原本对李穆就钦佩有加,他一到,身居帅位的高胤便让出了中心位置。高胤做得自然,旁人看了,也丝毫不觉异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有李穆在,他便是众人的焦点和灵魂,所有的人,不管是自觉还是下意识地,皆都如此。 此刻听完他的话,无不露出恍然之色,纷纷赞同。 时间紧迫,高胤立刻下令,调派更多的人手,连夜去往元武湖仔细搜寻。又留了几名将领,和李穆一道,连夜制定强攻作战计划。 三天转眼过去,强攻占城的准备已是妥当。而元武湖那里的搜索,也是进展到了尾声。 据负责此事的一个副将回报,他已奉命带人搜遍各处,一些有可能的地方,还挖地三尺,倒是寻到了几处被土石埋没的山洞,但往里走,四壁皆为石洞浅穴,并无能够延伸出去的地下秘道。 这结果本就在高胤的料想之中,虽感失望,也只能作罢。再次将几个重要将领召集过来,复议明日攻城之事,以确保到时万无一失,能按照计划,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建康。 过去的这三天里,城中火光不断,叛军几乎将全城劫掠一空,狂欢之声通宵达旦,在城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但又据探子回报,城门附近的防守却没有懈怠,叛军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一举一动。 毕竟,有钱也要有命花,才是自己的。这个道理,人人都知。 明日这一场仗,必不轻松。 满城为质,在高胤过去所经历过的所有战事里,都未曾有过如此艰难的局面。 只要开打,毫无疑问,必定会有战士之外的人员流血和伤亡。 那些人里,固然有死不足惜的,但更多的,还是原本不该卷入这种惨剧的无辜之人。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也愈发理解,为何李穆不顾自己劝说,今夜亲自去往元武湖了。 复议过后,已是深夜,高胤见李穆依旧没有归来,想了下,自己也骑马赶了过去。 原本被派来这里搜寻的大队士兵已经撤了回去,预备明日的攻城之战。只剩下一小队人,还跟着李穆留在这里。 高胤找到李穆之时,他正立在一座荒丘之上,眺望着建康的方向,身影一动不动。 高胤迟疑了下,在丘下说道:“大司马,不早了!好回营去歇息了。” 李穆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将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高胤道:“大司马放心,一切都已妥当,已专门安排士兵,尽量救护城中民众。” 李穆沉默了片刻,朝散布在丘下附近的几十个还在搜寻的士兵喝了一声。 众人听到召唤,知要归营了,纷纷跑了回来。一个士兵经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之时,突然被脚下的东西一绊,一下绊倒在地,下巴正好磕到埋在野草里的一块尖锐石头之上,当场磕出了一个洞,鲜血直流,伙伴见状,急忙扶他。 李穆和高胤走了过去,问那士兵受伤情况。 士兵深以为耻。一边捂住伤口,一边说无妨。 李穆叫人帮他止血,扫了眼方才绊倒这士兵的地面,借着月光,见地上似是一块雕工整齐的条石,目光微微一动,上去,将附生其上的荒草和藤蔓扯开,见是一块碎裂的残碑。 李穆蹲了下去,辨认其上铭文,似是为寺庙所立。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问高胤知不知道从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高胤早也看了石碑,道:“这里从前若是寺庙,那应当是兴善寺。” “正是兴善寺没错!只是已经没了几十年了!” 一个被召来做向导的当地人忍不住插话。说完,见李穆似感兴趣,忙又道:“小民也是幼时听阿父所言。说这兴善寺香火旺盛,偏不巧,朝廷南渡没两年,便遭遇失火,寺庙坍塌,当时正好在扩建皇宫,百姓们都盼着朝廷能一并重修寺庙,朝廷却不应,还说这地方压了龙头,不宜动土,当时在另外地方重修了寺庙,这里便任由荒废了下去,还下令,不许人靠近,谁若胆敢擅闯,被抓住了,便是重罪。也就这些年,才渐渐没人提这规矩了,只是附近四野八乡之人,还是不大敢来此的……” 那人还说得唾沫横飞,李穆和高胤对视了一眼,立刻下令在这一片开挖。 半个时辰之后,几个士兵合力,搬开了一块被泥土和荒草所埋的条石,突然高声喊道:“这里有个洞!”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意。 高胤心口猛地一跳,箭步赶去,来到了露出地面的那个洞口之前,俯身下探。 洞口很窄,漆黑一片,刚弯腰下去,一股带着浓重的腐霉气味的冷风飕飕扑面而来,叫他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第165章 第 165 章 和建康宫相连的皇家园林北苑, 经数次扩修, 园中亭台楼阁, 碧瓦朱甍。花木掩映之间,说不尽的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宛如人间仙境。 而今就连这里,也逃脱不了被□□的命运。叛军如蝗涌入,将内中值钱之物全部搜刮一空, 连装饰廊柱的鎏金外层也不放过,整片整片地被剥除, 最后剩下光秃秃的立柱。至于园中花木禽鸟,或被践踏夷平, 或遭折颈断翅,轮番扫荡,彻底劫掠过后, 这才呼啸而去。 这一夜, 四更将过, 正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一刻。北苑里漆黑一片,寒风掠过飞檐殿角,飒飒起声。 …… 秘道十分狭窄,最宽处,也只能容二人并排通过, 长约十里, 从兴善寺原址的地下开始, 一直通往城中。 秘道的尽头, 就在北苑之中。口子极小,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出,又隐在一座假山之中,以怪石遮掩,和四周契合得天衣无缝,年深日久,其上又生满苍苔,若非知情之人,便是停在假山之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连夜探明情况之后,一行人循着原路,迅速返回,召人商议对策。 考虑到秘道狭窄,短时间内,很难能容大队士兵同时上去,而从北苑到坑杀人质的坑场,距离也不算近,以如今城中叛军的警觉,中途不可能不被发现。 带领士兵入城的那人,除了要保证自己在可能面临的重重包围中脱困而出,更重要的,是在主力人马攻入城池、抵达坑场之前,救下那些随时可能丧命的人质。 这个行动的艰巨程度,可想而知。 帐中灯火通明,照亮了一张张的面孔。 那些平日勇猛无俦的军中将领,此刻却无一人出声。帐中一片静默。 并非胆怯不敢应承,而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万一若是不成,后果可想而知。 数千条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高胤正要自己揽下,忽听李穆说道:“我带人入城吧。” 高胤一怔,忙道:“还是我去吧。我必全力以赴,力保人质性命。” 李穆道:“倘若由你指挥攻城之战,你有几分把握?” 高胤思索了下。 “建康城墙当初建成之后,这些年里,曾数次上报,因地基湿软,坍陷变形,后虽经数次修补,但若以投石机同时投以大量巨石,持续撞击,一个时辰,必能见效。” “那就这般安排。你负责在外攻城,我带人走秘道入城,里应外合,尽量将伤亡减到最低。” 他话音落下,大帐中再次静默了下去。 高胤望着李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亦如常,丝毫不见张扬,但却叫人油然感觉到了一种犹如泰岳踞于面前般的沉稳和隐威。 高胤心里很是清楚,这件事由他去做,胜算会比自己更大。 但相应的,危险也就更大。 而他要救的那些坑中之人,其中不少,就在不久之前,还曾是他的敌对。 他和李穆对望了片刻。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为敬服。 他不再坚持。从座上起了身,来到他的面前,单膝下跪,向他行了一个军中之礼,恭敬地道:“高胤领命,必不负大司马所托!” 帐中其余将领亦纷纷效仿,全都跪在高胤身后,争求希望能够随同李穆一道入城。 李穆起身,将高胤和众人一一扶起,笑道:“跳梁者,虽强必戮,何况是这群乌合之众!这一仗,必除恶到底,以警醒四方,奋扬义武!” 众人热血沸腾,聚在一起,领命之后,各自散去准备,矫健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战斗,即将来临。 …… 慕容替从入城杀了荣康之后,便半步也未再踏入建康宫,一直宿于城门附近的营房之中。 这个初冬的下半夜,五更未到,他从黑暗的梦境里惊醒,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般的不祥预感。 仿佛这座城池之中,就在此刻,正发生着什么他所无法得知的危险。 他知城外的军队迟早会发动强攻。 他亦心知肚明,想靠城中这群暴徒再次起势,哪怕只是守住建康,亦是痴人做梦。 那些被他靠着摇唇鼓舌和真金白银说动而愿意暂时聚在他手下的叛军,和他一样,不过是各有所图。便仿佛一座筑基于流沙之上的屋,摇摇欲坠,随时便将面临坍塌。 但他不在意这些。 那些人最后便是死了,也只能怪他们自己被利欲所驱。 在他独自进入这座城池之时,他便没想过将来。 他是个没有将来之人。 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着李穆的到来。 李穆的首要目的,必是解救人质。而他已在城门设下重重关卡,重兵以待。 只要李穆攻城,人质便将被彻底活埋。 那些人里,除了南朝的士族高官,还有许多降卒。 他要让李穆也尝一尝失败之下的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到底是何等的锥心滋味。 慕容替的双目因连日来交织的疲倦和兴奋,变得充血而发红。 他正要走出营帐,听到远处城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 他的心一跳,立即冲了出去,看见那个方向,起了一片跳动的火光,在远处那将白未白、即将破晓的晨曦的映照之下,刺目无比。 一个荣康的旧部将领正骑马而来,到了近前,一脸兴奋告诉他说,城外的南朝士兵方才突然逼近,企图趁黑发动突袭攻城,却不料城中早有防备,在火油和箭阵反制之下,对方偃旗息鼓,放弃攻城,又退了回去。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料到南朝人会偷袭!那李穆也不过尔尔!陛下请放心,我已带着兄弟们布好了天罗地网,只要李穆胆敢入城,便叫他有去无回……” 那人在慕容替的耳边不停地奉承着。但慕容替心底的那种不祥之兆,却变得愈发强烈。 他转过头,盯着坑场的方向,尚在迟疑之时,突然,城北皇宫的方向,隐隐又似起了一片厮杀呐喊之声。 虽若有似无,但因为满城死寂,声音还是传入了耳中。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荣康的部将也听到了,一愣,脸上随即露出怒色,骂道:“一帮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只顾争抢!坏了大事,老子先砍他们的脑袋!” 他厉声唤来一个副手,命立刻带人过去查看究竟,将那些胆敢在这种时候擅离职守相互斗殴的士兵全部抓了。 这些时日以来,城中常发生士兵因为分赃不均而群殴,乃至相互残杀的事情,那阵喧声,想必又是这种事情。 副手正要领命而去,慕容替突然吼道:“你亲自去,多调人手,加上□□,若有异常,给我死守!” 那人迟疑了下:“陛下,应当只是士兵斗殴而已。那边已有足够人手,再调去那里,岂非分散军力,坏了原本的计划……” “照我的话做!” 慕容替吼了一声。 那人一愣,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这鲜卑人阴沉不定,难以伺候,若不是慑于他曾经做过北燕皇帝的身份,指望靠他谋划除去李穆这个心腹之患,往后永久地占据南朝这膏腴之地,他又岂会听这鲜卑人的指挥。 他心里怨骂,行动却不敢怠慢,急忙唤人调兵赶去。 慕容替已夺过一匹战马,飞身而上,朝着那阵喧嚣传来的方向赶去,才到半路,遇到几个惊慌失措正朝这边奔来的的士兵,口中喊道:“陛下,不好了,北苑里突然杀出来一支南朝人的军队,正往坑场而去,我们抵挡不住……” 他们的喊叫声里,充满了惊惧。 “轰”的一声,慕容替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都冲到了脑门之上。 他僵了片刻,猛地拔剑,一剑刺死一个奔到自己面前的士兵,随即调转马头,朝着坑场,疾驰而去。 …… 东方破晓,天光渐白。 在朦胧的黯淡晨光之中,李穆和身后那支从地下跟随自己现身的队伍,顺利地穿过了空无一人、满目疮痍的北苑。 但才出来不久,朝着坑场疾奔而去之时,便被慕容替安排在全城的岗哨觉察,引来了附近的士兵。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李穆一把拉下与兜鍪相连的面部护具,带着身后和他一样身着全副铠甲,一手执盾,一手握刀的数百将士,朝着对面,大步迎上,向着第一个冲到了自己面前的对手,挥起了手中之刀。 在黯淡的晨曦中,刀锋划出了一道最为刺眼的冰冷虹光,迅如闪电。 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举刀,人便已当头被劈斩开来。 一道带着咸腥热意的血,猛地溅上半空,洒在李穆的面具之上。 屠杀,便以如此冰冷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北苑的那个秘道口,已被发现,迅速封死。 而在这里,在李穆的对面,一开始是几十人,随后数百,继而上千。 越来越多的叛军,正风闻而至,在头领的指挥之下,要将这一支已被断后的地底军团,扑杀在他们去往坑场的路上。 但这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三角军团,却在快速前行。 对面那个列在最前的三角尖端位置上的武士,叛军看不到他隐在面具后的脸,更不知这是何人。 在他们的瞳孔里,只看到那人犹如一柄斩开波浪的利剑。一盾一刀,一步一人。经过之处,断肢横飞,血肉如雨,以至于奉命前来围剿的叛军士兵恐惧于这种人力似乎无法阻挡的可怕的杀伤威力,不敢再正面靠近,随他前行,纷纷后退。 “李穆将军在此!” “挡路者,杀无赦——”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数百将士齐齐发出一阵怒吼之声,声音震动耳鼓,撼动人心。 仿佛短暂的空气凝固。 “是李穆!李穆来了!” 叛军之中,杂乱的呼喊之声,随之响了起来。士兵用惊恐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正向自己杀来的面具铠甲武士。 他便是那个传言中的南朝人李穆! 在他还籍籍无名之时,他创造了以区区数千人击败了十万梁州兵马的神话,从而开启一个关于南朝战神的传说时代。 他以最低微的士兵之身,在这个等级森严、壁垒分明的南朝,娶了最高贵的高氏之女,收复长安,还做到了大司马的官职,权倾朝野,名震天下。 一个又一个的皇帝,死在了他北伐路上的刀戈之下。 他也曾在一夜之间,攻破传说中的天险绝地亢龙关,以他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令洪泽改道,叫万千之人幸免遇难,免于流离。 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今朝,他竟以如此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这里。 直到这一刻,这些叛军,才真正感到了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李穆再次挥刀,斩下了他们一个同伴的臂膀之时,那喷洒的污血,那痛苦而充满惊惧的呻吟声,瞬间仿佛被放大到了极致,充斥着每一处角落,叫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胆寒,再也不敢和他直面敌对,纷纷掉头,逃离而去。 “放箭——” 前方街口,大队的□□手已经骑马奔来,迅速架设起了弓箭。 箭簇如雨,嗖嗖而来。 那些转身逃离的叛军,还没来得及奔上几步,便纷纷中箭,仿佛一茬茬被迅速收割的稻麦,倒在了自己人所发的利箭之下,尸首堆叠,伤者发出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 李穆一声令下,身后一排将士迅速赶上,和他列成并排之势,以手中所持的精坚之盾挡在身前,组成了一面盾墙。 与此同时,身后将士,亦迅速转为倒三角的阵型,举盾护顶,朝着前方,疾奔而去。 □□手见箭阵并未发挥出预期中的威力,眼见敌人冒着箭雨,竟迅速朝着自己移动而来,渐渐惊慌,开始不听命令,任凭身后将领嘶吼不停,纷纷后退。 李穆带着将士,顶着箭阵,持续奔前,双方越来越近,□□终于彻底失去威力。 就在那个骑于马上的叛军将领拔刀,强令手下展开肉搏厮杀之时,对面头排的中间,一人突将手中盾牌猛地掷了过来。 盾牌挟着那一掷之力,在空中飞快地打着旋转,发出呼呼之声,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马上那个正发号施令的荣康的将领奔袭而去。那人发觉之时,已是来不及躲闪。 伴着沉闷的“砰”的一声,整面沉重的盾,猛地撞击到了他的胸膛之上,当场便将肋骨齐齐撞断。 那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被盾牌的余力带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个身影已是腾挪而出,飞身上了马背,调转马头,朝着坑场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身后的将士亦纷纷效仿,冲入看得呆若木鸡,早已无心作战的叛军阵营,夺了马匹,随前方身影,追了上去。 晨光熹微,坑场之上,正在上演这一幕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城外,在一字排开的十几架能够投射将近千钧巨石的巨大投石车的连番轰击之下,建康城墙那段最弱的部分,已是轰然坍塌,泥砖飞扬,城墙被砸开了一道如同城门宽的巨大口子。 大军如潮水般冲入,和叛军展开了肉搏之战。 而在这个坑场之中,守着的叛军,兵不知道城墙已破,更不知道一支军团从地下涌出,杀出血路,转眼便到近前了。 他们腰揣着作为战利品的金银珠宝,做着美梦,按照原来的计划,大肆填埋着坑中之人。 在土里被埋了多日,许多人本已昏迷,剩下的也如同将死,奄奄一息。 此刻知道死期真的到来,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之下,仿佛又苏醒了过来。 但这苏醒,不过是意味着更加强烈而清晰的痛苦。 他们能做的,除了哭泣,也就只是徒劳地呼号。 当李穆纵马赶到坑场之时,大部分的人,都已被土层埋得到了胸口和脖颈,有些只剩鼻子和眼睛,嘴里已被泥土填塞,无法发声,更有人已遭没顶,只剩两只高举的手臂还伸在地面之上,徒劳地抓着,仿佛在向上天祈求最后一线生机。 坑场的上空,充斥着不绝的哀哭和少数人发出的咒骂之声,凄惨之状,宛若人间地狱。 “全部埋平——” 负责此处的将领,看见脚边一个已被埋入土里的南朝降卒,双手还在地上抓着,哈哈狂笑,上前一脚踩了下去,却不料脚腕被那只手死死抓住。 仿佛凝聚了临死之前所有的怨恨和怒气,那只手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死死地钳住不放。 那将领挣脱不开,恼羞成怒,拔刀,对着手腕,就要一刀砍下。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挟着呜呜的破空之声,朝着他的脑壳,疾射而来。 尖锐的坚铁三角簇头,高速旋转着,不偏不倚,插入了他正微微低下的头颅正中。 犹如击碎了一只蛋壳。 “砰”的一声,他的耳鼓里,仿佛听到了自己头骨炸裂,脑浆迸溅之时发出的放大了无限倍的奇异声响。 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前一瞬间,他的大半只脑壳,已如同蜂窝,被那支挟着可怕力量的利箭给射烂,掉落了下去。 一骑如飞,转眼到了近前。 近旁那些正忙着填土的叛军士兵,看着这一幕,就在眼皮子地下发生,仿佛不过一个眨眼,一时还来不及反应,看着一个浑身染血的铠甲面具之人,从马背上飞身而下,迅速地挖开那双手边的泥土,将地下那个还没有断气的南朝士兵的头脸,从土里拨了出来。 “杀了他——” 另个头目赶了过来,高声喊道。 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操起武器,围拢而来。 “城门已破!我南朝大军,即刻便到!尔等叛贼,死期已到——” 轰轰马蹄声中,阵阵呐喊,从身后传了过来。 叛军士兵纷纷回头。 身后黄尘弥漫,迷了视线,也不知有多少和这铠甲人相同的南朝武士,正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李穆掀起了覆在脸上的那张铁面,露出脸容。 他浑身沾满了血污,面容却一尘不染,神色肃杀,目光凌厉。 “大司马!” “大司马来了!” “我们有救了——” 那个被他从土里拨出脑袋的南朝士兵,慢慢睁开眼睛,正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着,仰头之时,一眼认出了他。狂喜之下,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接连发出了三道嘶吼之声。 吼完之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大司马,救我——” 短暂的静默过后,夹杂这狂喜的嘶声力竭的喊叫之声,再次充斥在了坑场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第166章 第 166 章 积聚了多时的愤怒和仇恨, 随着那片城墙的轰然坍塌,如烈火燃烧,无法遏制。 将士们从坍塌的城墙口子里冲入。 在犹如熔岩揭盖迸发、吞噬一切的力量面前,城中那支原本就只靠着贪婪和妄想而集结在了一起的叛军队伍, 很快便崩溃。叛军士兵狼奔豕突, 纷纷朝着最近的城门逃去, 企图逃走。 四门外早已布置下拦截的伏兵,前后合围, 无情绞杀, 呐喊之声, 响彻全城, 回荡在建康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控制住局面, 高胤立刻派出一支军队赶赴坑场协助救人, 自己这边, 则命人牢牢把住城门, 不放任何一个人逃走, 尤其是慕容替。 似慕容替这般狡诈,一有机会便会逃脱的对手, 高胤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一回, 无论如何, 务必除恶, 决不能再放他逃脱。 一队士兵忽然奔来, 道方才发现了慕容替的踪迹, 孤身一骑, 似往坑场而去。 “孤身一骑,怎的拦不下来?”高胤厉声质问。 “他以太后为挟!” 高胤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 坑场早已被李穆控制。 叛军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见状不妙,早丢下武器跪降,为求活命,转身奋力刨开自己方才填埋下去的泥土,将坑里的人拽拉上来。 李穆也带人,已将被坑得最深的那一片人给解救了出来。 随他同来的将士,此前虽已有过准备,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才知凄惨之状,远比之前所有的想象,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被栽在土中多日,终于出来之时,无论原本地位高贵与否,身份如何,一个一个,全都横七竖八,瘫在了地上。 用“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模样了。 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他们的身上裹满了泥污,皮肤溃烂,衣物间出没着不停爬动的虫蚁。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整个人,依旧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味道。 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他们从坑里出来后,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张开自己的嘴巴,大口喘息,感受着终于能够顺利呼吸的那种畅快之感。 有人开始哭。 哭声起先细弱而无力,仿佛一根飘荡在风中的细细的蛛丝,随时就有可能断掉。但很快,哭声便响亮了起来,到处可闻,并非悲伤,而是夹杂着恐惧、庆幸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的哭声。 “冯相在此!” 此起彼伏的哭声之中,突然,一个士兵高声喊了起来。 李穆迅速奔去,和士兵一道,将冯卫从坑中迅速刨出,一把拔了出来。 冯卫已经虚弱不堪,浑身糊满了泥污,狼狈万分,人也闭气过去,一阵施救过后,“啊——”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神色犹带茫然。等看清面前的李穆,他猛地睁大眼睛,目光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颤抖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眼睛突然一翻,又晕了过去。 “刘侍中!” 又一个士兵呼道。 就在近旁,一个披头散发、还被埋在土里的人,一下一下地晃动着他那只露在外头的胳膊,示意求救。 此人便是刘惠。 他被土埋到了胸口,有片刻功夫了。所幸方才那些叛军士兵只顾往下填土,还没来得及压实。但便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发紫。 仿佛一条被困在涸泽里的鱼,他张着干裂出血的嘴,试图呼吸。但来自胸口的压迫,却阻止了他的这种努力。 几个士兵飞奔过去,想将他从土里刨出,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对望一眼,转头看向李穆,神情有些不安,仿佛在等着他的指示。 刘惠已经无法顺畅呼吸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铁箍箍住了,勒得透不出气。他痛苦万分,想向面前的这个人求饶,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两只眼睛看着李穆,充满了恳切和祈求的神色。 李穆微微皱了皱眉,对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 士兵知刘惠从前在朝廷里对李穆百般抵毁,和李穆是为敌对,故方才不敢擅自做主。既得了他的许可,立刻合力,将人从土里扒拉了出来。 刘惠瘫在泥堆里,张嘴拼命地呼吸,等一口气渐渐地喘平,被人扶着爬坐起来,整个人还是两眼发直,瑟瑟发抖。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李穆转头。一骑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慕容替银甲白衣,单手挥着一柄狼牙长槊,凶悍无比,寒光过处,血色一片,从阻挡的人群里,劈开了一条路,朝着李穆,疾驰而去。 士兵们大声呼喝,迅速移来拦马桩,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带着马背上的高雍容一道跌落,不待士兵靠近,立刻翻身而起,抓起高雍容,挡在身前,一手钳着高雍容,另手挥动手中长槊,不断劈杀,一步一步,艰难寸移。 士兵们见他状若疯狂,手中又有太后为质,一时不敢再逼近,只是一层一层聚拢而来,将他彻底包围在了圈中。 慕容替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双目亦尽皆赤红。 他环视一圈,捏着手中的长槊,双目阴鸷,死死盯着前方的李穆,一句话也不发,只推着高雍容,继续朝前而来。 高雍容脸色惨白,被慕容替挟着,宛若傀儡一般,跌跌撞撞,朝前移动。 士兵们并未散开。只是随着慕容替的前行,慢慢地后退,不住回头望向李穆,等待他的命令。 李穆的视线,穿过中间那攒动着的人头,落到了慕容替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慕容替,你以一女流为护身,算什么男人!放开她!” 高胤终于赶到,纵马奔驰到近前,翻身下马,挡在了慕容替的面前,厉声喝道。 慕容替恍若未闻。 他继续推着高雍容前行,盯着李穆,一步步地朝他而去。 “都让开。放他过来吧。” 李穆忽然开口道。 高胤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平静。 高胤迟疑了下,看了眼被慕容替挟住的高雍容,终于往侧旁,让了一步。 士兵效仿,跟着呼啦啦地往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道。 慕容替一把推开高雍容,连看都未看她一眼,朝着李穆,继续走去。 高雍容被掼到了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高胤急忙上前察看,见她双目紧闭,显然是虚弱至极,已是晕厥过去,急忙叫人将她送去救治。 …… 慕容替丢掉了手中的长槊,一步步地走到李穆的面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围已经听不到哭声,连呻吟声,也彻底地消失了。 万人之众的坑场,竟如鸿蒙之初的混沌,寂然无声。 一阵风过,掠动慕容替头顶那盔上的一点红缨,红缨飘动,如血如火。 他盯着李穆的充血双眼,亦是如此,宛如就要滴下红来。 李穆的视线,掠了一眼他那条曾被自己废去的手臂,说:“即便我只用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未必能有机会走到我的面前。” 慕容替的眼角跳了一跳:“那又如何?难道因此,我便不报仇了?” 他仿佛在笑,满面的血污,亦掩不住容颜的风姿。 “这个世上,我慕容替所有的仇人,都必须死。该死的,都已死了。你也不能例外。”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要报仇。” 他突然向天放啸,状若疯狂,随即拔出了剑,朝着李穆奔袭而去,步伐越来越快,足尖落地,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一路癫狂,又透出几分诡异的决绝和悲壮。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穆一动不动,目光从慕容替手中的长剑之上,慢慢抬起,落到了他的身后。 一支箭,已从慕容替的身后发射而出,嘶嘶作响。 风驰电掣,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这支射出来的箭,便追赶而上,刺穿甲胄,深深地钉入他的后背。 慕容替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箭是高胤所发。 慕容替必须死。宜速决。 他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 高胤发出了第一支箭,便收弓,□□手接替。 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从左右和后方,继续咻咻地朝着慕容替射来。 转眼之间,他的身上便钉满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 一道道的血柱,沿着他的身体从他的肩膀、后背,不停地流下。 他的嘴角亦涌出了血,步伐越来越慢,身体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回头,咬着牙,蹒跚着,继续朝前迈步,终于,迈到了李穆的面前,举起那只不停淌血的手,欲要刺向李穆,身体却再次晃了一下。 “锵”的一声,剑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随之扑在了地上,挣扎了片刻,终于翻身,任由钉在后背的箭,一支支地穿胸而出。 慕容替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记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复仇无妨,但若不择手段,乃至丧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会收。你所言极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谓的复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来的公平?” 他说完,迈步离去。 慕容替嘴里不停地涌血,却自顾呵呵地笑:“这人世上,何来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他咳嗽了起来,声音无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闻,不再回头。 慕容替独自仰躺在地,双目望着天空中渐渐飘来随风幻化形状的一朵浮云,眼神渐渐涣散,似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喃喃地道:“这一辈子,从我十三岁后,我就已经死去了……” “……唯一觉得自己还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义成。那日,天气闷热,你午觉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摇着扇子打风……”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数步路,忽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做了皇帝,我却依旧没法安宁。有时我常常想,从前在那片旷野地里,你当时若是狠下心肠,当场杀死了我,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折腾和痛苦了。可惜,你终究还是心软,没有杀我……” “我本可以让整个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没有。因那时,我曾答应过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阳算我食言了,这一回,我定要记住对你的许诺,尽量少杀些人……” 李穆的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紧,一步步地走了回来,在周围远处那无数双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剑刺入了慕容替的胸膛。 剑柄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声音,戛然而止。唇边凝固着的那一丝笑意,却愈发明显。 李穆神色漠然,拔出染血的剑,再次转身离去。 第167章 第 167 章 这一场历时数月的变乱,随着随之而来的一场雨水, 终于平定了下去。 雨水涤荡过建康, 冲刷去了废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迹, 巨坑填平了, 城中也慢慢地恢复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补起来的与两旁旧砖有着鲜明分界线的城墙,却仿佛一块刺目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来往之人, 就在不久之前, 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过怎样一段血和火的洗礼。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而言, 关于长久以来的有关乱世的苦难和恐惧, 也是从荣康入城的那日开始, 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 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这场沦陷之前,对于有着天然的皇城庇护倚仗的他们来说, 似乎天塌下来, 也会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们顶着。江北无论何等战乱连天,所有的流民血泪和水深火热, 传到这座城池之时, 不过也就只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或愤慨或悲叹或无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个话题而已。 朝廷虽不振, 建康从定都开始, 亦曾屡次遭到来自叛军和北人的威胁,但留在他们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体验, 也就是那年的许泌之乱。后来回想,当时不过也就只是举家迁徙,不久便又平安回来,什么都没改变,一番劳顿罢了——便仿佛一块并不如何深重的伤疤,好了,也就揭过,并未给人留下多少切肤之痛。 这一回却是完全不同于往昔。短短不过数月的时间里,他们亲身遭受到了一轮又一轮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边缘的威胁和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就在那日,当得知军队攻入城中,叛军作鸟兽散时,民众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纷纷涌出家门,冲上街头,和军队一道,围攻着四处逃窜的叛军,发泄般的痛哭之声,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复了,但民间翻涌着的情绪,却并未随之平复。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与朝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泥涂之中。 当高贵华丽的外袍被无情地剥除,露出来一具生满疮疖、爬满蛆虫的腐烂躯体,摧毁了的权威,也就再也无法被扶回神坛,维持着旧日的道貌岸然了。 对皇室的失望和随之而来的强烈不满,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在坊间迅速蔓延开来。而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关于应天军驻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间疯狂地被传播。 仿佛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民众欣喜若狂,庆贺不已,没几天,坊间到处便都热议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国之将兴,白虎戏朝”的传言和那曾出现在“祥瑞”上的“木禾兴,国隆泰”的暗谶。 改朝换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翘首以待,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来自这两处的守军的消息。 京口和位于建康上游些的采石渡,这两个渡口,是下游贯通南北的两大军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东,为兵家必夺。 应天军不告而据,这表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送走刚休养了几天,却不顾身体衰弱,忧心忡忡特意来见自己的冯卫,再联想到这些日来民间沸腾的舆论,心思重重。 考虑再三过后,终于骑马出城,来到石子岗的军营,求见李穆。 李穆明日便将动身北归。高胤入他营帐,见他一袭常服,坐于案后,手旁有一书卷,似刚放下,内页陈旧,已起毛边,书封却系新裱,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高胤眼尖,扫了一眼,认出是诗经卷,心下不禁微微诧异,难以想象似李穆如此之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何以随身竟会携此书卷——但他也无意探究,因这并非他来此的目的。 李穆起身相迎,请他入座,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来意。 他问话之时,面带微笑,自有一种恢廓的气度。 来到路上,高胤曾思绪万千。 无数想说的话,在他的心底盘旋萦绕。 然而,当这一刻,他真的面对之时,那些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着,李穆亦不催他,等待了片刻,见他不言,复又拿起手边之书卷,慢慢地翻了一页。 “敢问大司马,可定好了登极之日?” 仿佛过了很久,终于,高胤听到自己的耳畔,响起了如此一句问话。 话出口后,顿悟是自己所言,他不禁一阵恍惚。 他不知自己何以会突然说出如此一句话。 他更不知,这是自己心底所想,故脱口而出,还是只是对面前此人的一种试探。 无论出于哪一种缘由,显然,都是突兀而不合时宜的。 他下意识想收回这话,微微动了动唇,却又沉默了,只是屏住了呼吸。 李穆缓缓地抬眼,视线从手中的书卷,转落到高胤的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 耳畔,传来帐外远处士兵发出的模模糊糊的呼喝之声,愈发显得帐中寂静,静得高胤仿佛都能听到血流反复流经自己胸膛之时发出的阵阵冲刷之声。 短暂的的四目对视,短得仿佛冰冷雪片落在炽热的皮肤之上,很快便消融不见。但在高胤的感觉中,却漫长无比。他竟然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紧张。 就在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之时,他看到李穆向着自己笑了一笑。 “待破了大同,灭掉西凉,北伐完毕,应当便近了。” 他如此说道,语气寻常,神色平静,仿佛在和自己谈论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见半点咄咄逼人之气,但无形之中,高胤却感觉到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那是一种舍我其谁,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和气势。 他的眼前,闪现过白天那几个来求见自己的大虞朝臣,追问:“倘若到时,有不顺者,大司马意欲如何?” “不顺者,皆诛。” 李穆说道。仅此五字,再无别话。 高胤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起身,开口告退。 李穆亦未再留,送他至帐外,回来,拿起那本书卷,出神了片刻,慢慢仰卧于一张榻上,将书卷覆于颜面,一动不动,宛如入睡。 几个同行而来的部将,正在外头翘首以待,终于等到高胤身影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高将军,难道真要与应天军再战,以夺回渡口?” 一个副将小声问道。 高胤沉默着。 几人看着他,面露忐忑之色。 高胤的视线,缓缓看了一圈身边之人,问道:“你们心下,作何念头?” 几人起先没有做声,良久,一个副将觑着他凝重的脸色,终于期期艾艾地道:“下头军士,无不想着放马南山……不愿再战了……” “不是我等惧怯,而是不便和应天军战。”另一人道。 “民众对应天军极是拥戴。军中不少士卒,这几日纷纷收到家人叮嘱,叫不许与大司马作对,怕被乡人指着脊梁骂祖宗……” “实不相瞒,军心已是不定……自然了,倘若将军有命,末将便是舍命,亦会遵从将军之令……” 几人说完,摒息敛气,看着高胤。 高胤默然了片刻,道:“全部撤回广陵吧。” 几个副将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急忙接令。 高胤未再多言,从几人身边经过,出了军营,漫无目的地放马而行,最后行至江边,停了下来。 他下马,独立于江畔,望着脚下那条不绝东去的江流,眼前仿佛浮现出方了才那几名对高氏忠心耿耿的部下在听了自己命令之后,露出的喜形于色的表情。 是的,作为高氏的今日家主,他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纵然艰难,甚至带着许多的遗憾,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这不仅仅是他生而拥有、曾引以为骄傲的士族光荣的没落、旧日皇朝的终结,或许,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谢幕和离去。 就像他脚下的这片江流,一旦东去,永不复返。 当该来的一切,终于到来之际,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 高胤迎着猎猎的江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想,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迎接一个新皇朝的到来。 …… 最后一场冬雪亦是消融,长安城外,野地里的绿意再次盎然之际,洛神收到了一个消息。 她的堂姐高雍容,一病不起,如今情况很是严重,但日日夜夜,只要醒着,嘴里便会念着她的名字。 高胤派人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问她愿不愿意来建康探望高雍容。 李穆是上月初从建康回到长安的,夫妇短暂相聚过后,他便又领兵北上,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北伐之战。 等取了雍州,攻下大同,将匈奴人也赶回到他们自己应当去的地方,北伐之大业,也就终于能够如他所愿的那般,得以成就。 洛神期待着,这乱世,和无休无止的战事,也能就此终结。 收到信后,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南归。 高桓此次并未随同李穆北征。他带了一支军队,亲自护送阿姊,踏上了南下之路。 仲春二月的时节,这一天,洛神再次踏上了建康的地界。 高胤出百里之远,在归辖于建康的宣武城,迎接她的到来。 当夜,洛神暂时宿在城中,预备次日再入建康。 再一次回到建康,回想当初离开之时的情景,早已是物是人非,她的心中,颇多感触。正自思量,忽听人来报,道是冯卫求见。 洛神叫人传他入内。 那场生死劫难,虽然过去已经数月了,但在冯卫的身上,至今还是能见到些残留的痕迹。 他的身体仿佛一直没有养好,步伐蹒跚,身穿大虞朝廷的官服,对着洛神,态度极是恭敬。 洛神依旧是以后辈之礼待他,含笑向他问安,请他入座。 冯卫却执意不坐,说道:“夫人,实不相瞒,冯卫来此,乃有一事,想求夫人出手助力。” 洛神也不勉强,自己入座后,微笑道:“何事?道来便是。” 冯卫上前了一步,突然竟向她下跪,行了一个叩谢之礼。 洛神忙侧身避让,说道:“冯相年长于我,德高望重,我当唤你一声世伯,何事竟对我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冯卫不起,只直起身体,道:“夫人可知,如今朝中,如何议论大司马?” “如何议论?讲来听听。”洛神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众人皆言,大司马如今有起而代虞之心,陈兵江北双渡,便是明证。倘若真的如此,岂非是挟恩以制,趁危而入?” 冯卫顿了一下。 “从前众人非议大司马时,我便曾当众驳斥,大司马绝非有心作乱之人。如今他却不知听了何人谗言,有如此出格之举动。夫人出身高贵,一向深明大义,当知此举极是不妥。夫人若肯出言相劝,大司马必会听从。” “今少帝虽驾崩,但宗室犹存,何妨从宗室中择贤而立,以大司马为国辅?” “至于太后,请大司马和夫人放心,有前车之鉴,太后往后事事定会以大司马为先,再不会重蹈覆辙,听信谗言。倘能如此,大司马不但能全了这社稷再造之旷世奇功,忠义之美名,更将载入史册,万世流芳……” “谁的社稷?又是谁人定的规矩,这江山的主宰,只能从萧家人中择选?” 洛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忽从位置上倏然而起,打断了冯卫的话。 冯卫迟疑了下,喃喃地道:“大司马身为人臣,如此取而代之,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洛神冷笑:“冯相,我瞧你是已经忘了当日被坑之事了!何人为帝,方造福黎民,你心中分明一清二楚,却还来此,想来不过只是出于几分私心罢了!” 她走到门边,一把打开大门,指着外头:“你可将你方才说与我的话,再说给那些将士去听,瞧瞧他们,答不答应!” 冯卫一时语塞,慢慢面红耳热。 诚然,他之所以会来这里,并非全然出于对萧室的忠诚。 对于这个皇朝,他真正的忠诚,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一旦李穆登基为帝,这个熟悉的南朝,自己前半生已经习惯了的许多东西,恐怕都将翻覆,再也不复存在。 即便富贵依旧能够保有,他亦本能地恐惧于这种改变,希望能够维持如今的这种局面。 就是被这种恐惧所支配,他才明知希望渺茫,还是依旧来到了这里。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荣康献上的那块祥瑞之石。 关于那东西的真相,朝廷之中,远不止自己一人心知肚明。 世上何来祥瑞。都不过是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以达成某种不可明宣的目的罢了。 但是如今,再回想那东西,却一语成谶,竟变成了真。便仿佛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已是知道,一切注定,再也不可能撼动半分了。 “夫人,你出身高氏,高氏与大虞休戚相关。今日朝廷,没落至此地步,难道你竟丝毫无动于衷?” 冯卫喃喃出声,只能如此道了一句。 洛神盯着他,忽地一笑,道:“冯公,你方才不是说,大司马不知听了何人谗言,起了作乱之心?我告诉你吧,那人便是我。我向来之所愿,便是做这天下的皇后。” “我的夫君,如今就要替我实现心愿了,你说,我此刻心情,该当如何?” 冯卫怔住,再也说不出半句别话了,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告退,转身,黯然慢慢而去。 第168章 第 168 章 次日清晨,洛神抵达建康。 其时尚早, 晨曦黯淡, 伴着一道沉重的吱呀之声, 两扇紧紧闭合的城门, 在她面前慢慢地开启。 这辆不起眼的青毡小车,从城门通过,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朝着皇宫而去。 她的到来, 和当初的离去一样, 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干的人, 除了此刻已是站在通往皇宫正门的御街上的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 自然也不是不相干之人。 五更不到, 天色还黑, 他们便陆续赶来这里,翘首等待那辆小车的到来。 这其中, 便有刘惠的身影。 今非昔比。江山易主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 连高胤也默认了应天军的行动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皇朝,就此失去了它最后的倚仗。 冯卫昨夜归来, 虽一言不发, 但那面如死灰的表情, 足以传达一切。 末日已然降临。 怀着忐忑和恐惧的心情,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这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天光大亮, 那辆预期中的车,却始终不见到来。 这群人渐渐沉不住气,派人不断地打听,这才得知,就在天亮之前,他们等待着的那辆车,已经改道,从西明门入了建康宫。 洛神步行在宫道之上。早起的执役宫人认出她在晨曦中渐行渐近的身影,露出惊讶而恭敬的目光,随即纷纷跪在道旁,向她叩首行礼。 她来到了太初宫。 兵乱平息,高雍容回宫之后,依然住在这里。 少帝暴死之后,被匆匆下葬,前些时日,朝廷又补办了一场符合礼制的丧葬,别处已然看不到半点痕迹了,唯独这座宫殿,似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而无法自拔,白幡未撤,在晨风之中,瑟瑟飘摇。 殿中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烛照之下,洛神看到高雍容被左右两个宫人扶着,枯坐在灵位之侧,背影佝偻,仿佛一尊泥胎塑像。 一个宫人上前,俯身下去,低声通报她的到来。 高雍容慢慢地转过脸来,双目浮肿,面色晦暗,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她定定地望着洛神,慢慢地,眼泪涌了出来,溢出眼眶。 “阿弥——你终于来了……” 她颤声道,挣扎着,想从蒲团上站起,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急忙上前,和宫人一道,将昏了过去的高雍容送到后殿,躺了下去,洛神正要叫人去传太医,高雍容眼皮微动,苏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她的手心夹着潮汗,碰触之处,冰冷而滑腻。 “阿姊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抛下这里不管……” 她喃喃地道,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洛神取帕替她拭泪,低声道:“阿姊,我听人讲,你大病未愈,夜夜不眠,这样下去,身体恐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在替登儿念消孽咒……我夜夜都会梦到登儿……我真恨啊,怎的当时死的不是我……” “……我宁可死的是我……他还如此小,却惨遭如此毒手……” 她松开了洛神,改而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洛神沉默了下去。 关于登儿的死,她也听闻了经过。道是当时,太后不堪荣康压迫,与几个有心反抗的臣下设局,想要毒杀荣康,没想到非但没能如愿,反而被荣康反制。作为报复,荣康当场杀害少帝,手段残忍至极。 “阿弥,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流着泪,哽咽不断。 “荣康恶行,令人发指,臣下皆懦弱,无人能用,我是一心想着除去奸佞,没想到出了岔子……” “当时那恶贼,以毒酒强灌登儿,我苦苦哀告,盼他放过登儿,我宁愿他取我性命,奈何恶贼不听,为报复于我,竟当着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儿……” 她再次失声痛哭,悲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倒在了枕上。 一缕凉风,从不知何处的殿角深处无声无息地涌来,掠动烛火,殿内灯影幢幢。 洛神劝她节哀。 她恸哭了许久,哀哀之声,才终于慢慢地止歇,复又慢慢伸手,再次握住了洛神的手。 她红肿着眼眸,抬起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哑声道:“阿弥,如今我方知道,谁人是为忠,谁人是为奸。阿姊极是后悔。当初不该听信刘惠那些人的谗言,竟会对妹夫起了疑心,以至于将妹夫逼走,更害得你也被迫离开建康,有家难归。全都是阿姊的错……” 她再次哽咽了,凝视着洛神。 “阿弥,阿姊向你认错。你可愿意原谅阿姊?” 洛神和她对望着,片刻后,微微一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高雍容面露欣慰之色,含泪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你能谅解阿姊,阿姊实在高兴。阿弥你放心,阿姊再不会听信外人之言了。从今往后,妹夫还是我大虞首臣,国之重器,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洛神不语,静静地看着她说个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洛神,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视线投向那座看不到的灵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红了。 她拭去眼角的泪光,定了定神,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又道:“阿弥,经此劫难,阿姊本已无心朝事,想着若能抽身,下半辈子静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身居此位,实在无法脱身。前些时日,众臣纷纷上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劝阿姊于宗室中择贤,认作继子。阿姊思前想后,为社稷计,也只能如此了。广安王有一子,年纪适合,聪慧过人,阿姊有意过继。你以为如何?” 洛神的视线,从她露在袖口之外的那半只不经意间紧紧捏拢、指节苍白的手上抬起,注视着她,颔首。 “阿姊若有合适之人过继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刻紧紧抓住洛神的手,道:“有阿妹你这一句话,还有何事不成?阿姊放心了。阿姊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尽快公布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她说完,转头高声呼人入内,叫了几声,却不见人来,皱眉正要再提高声音,却听洛神说道:“阿姊,你未听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说,阿姊痛失爱子,伤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继子,往后代替登儿承欢膝下,以慰余年,自是好事。至于别的……” 她从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来。 “至于别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说了,无心朝事,往后便不必为难,安心养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费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顿,慢慢地抬头,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 “阿弥,你这又是何意?” 她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动,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是说,朝廷之事,往后阿姊不必插手。” “并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插手了。” 洛神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高雍容脸上的笑意仿佛突然间被冻住了。 她盯着洛神,嘴唇渐渐地发抖,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对我如此说话?我是当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余年,你要见我,我便从长安来此见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时至今日,家事勿论,国变至此地步,你扪心自问,你的所想,还有可能吗?” “我劝阿姊,与其还执着于昨日,不如放平心为好。李穆非赶尽杀绝之人,何况你我姐妹。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证,往后,你的封号、地位、食禄,比起从前,概不会少。” 高雍容直挺挺地昂着头颅,死死地盯着洛神,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突然,她发出一声充满愤怒的尖叫,整个人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朝着洛神扑来,探身而出时,一下失了重心,整个人从床沿上跌了下去,扑在地上。 她抬起头,面上再不见方才的脉脉温情了,双目圆睁,手指着洛神,厉声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时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舍身救护了你,你早就已经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对我的回报?” 洛神看着她坐在地上那无法自持的愤怒模样,前所未见,全然陌生。 她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悲凉之感,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贱人!” “阿姊!” 伴着洛神来的高桓方才一直守于殿外,闻声奔入,立刻将洛神护在了身后,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高雍容。 高雍容一脸怒容,瞪着突然闯入的高桓。 “六郎,她是你的阿姊,我难道便不是了?我是当朝的太后!她能给你什么,我加倍给你!你过来!” 高桓不做声,亦不动。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全是跟她跟学的吧?” 她的视线转向洛神,盯着她。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充斥着怨恨和不甘。 “阿弥,我的好阿妹,我救过你的命,处处护着你,即便当日你背叛我,我亦只扣下你,不忍伤你。如今你却忘恩负义,如此对我!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门第,背叛了大虞,还害死了登儿——” “……登儿!我可怜的登儿……”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朝着洛神扑了过来,伸出双臂,作势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是了,我的登儿!他也是被你们合起来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祸,我大虞怎会遭此劫难!他有怎会如此惨死!” “太后,自重!” 高桓将洛神护到了自己的身后。 高雍容扑了个空,收不住势,一下跌倒在地,额头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红的血,沿着额角,慢慢流下。 她鬓发散乱,面上血污横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模样狼狈不堪,却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洛神。 洛神慢慢地拿开了阿弟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注视着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无论是当年我的父亲,还是李穆,都曾给过你机会。是你德不比位,负了江山。” “你口口声声,要保大虞。大虞却不过是遮羞布。你放不开的,是你自己的权势和地位罢了!” “荣康之祸,固然有前朝累代积弱之患,但你身为摄政太后,没有半分容人之量,利欲熏心,这才被人蒙蔽,引狼入室。也正因你位高权重,祸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万户!” “阿姊,你道当日荣康毒杀登儿之时,你曾争着替死。怎的我却听闻,你是为保自己性命,才叫登儿被灌毒而死!” 她摇了摇头。 “惜命本也无罪。可笑之处,是你为博我同情,拿可怜枉死的登儿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为人母,为国母,你皆不配!时至今日,我实在不知,你何来的胆气,竟还敢打着过继宗室子弟上位,企图依旧听政的主意?” “莫说我做不了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过我十回,我也不会将国运再次寄到如你这般之人的身上!” 高雍容听她提及儿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蓦然惨白。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你滚……” 她分明瞧着已是有气无力,发出的声音,却又尖锐无比,在洛神的耳畔响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她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叫了她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说话,转身便去。 “阿弥——阿弥——阿姊错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过你的份上,叫李穆日后不要杀我——” 她走到殿口之时,听到身后传来又传来高雍容的哀求之声。 她感到胸口一阵闷胀,脚步顿了一顿,未再回头,径直出去,跨出殿门,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侍女琼树一直在外等着,见她终于出来,迎来,觉她面色有些苍白,不放心,低声问道。 “我无事,这就出宫吧——” 洛神朝她笑了一下,迈步没走两步,又感到一阵头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琼树一把扶住,慌忙叫人。 她定了定神,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只是期盼太久了,一时反而不敢相信,心剧烈地砰砰而跳,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阿姊,你莫生气,小心气坏自己。本就不该来此的。我瞧她是疯了——” 高桓一脸担忧,不停地安慰着她。 “送我去白鹭洲吧,我想住在那里,等你姐夫来。顺便,再去请个太医过来,替我把个脉。” 洛神回过神来,强压下飞快的心跳,含笑说道。 第169章 第 169 章 二月,大同破, 刘建和残余部众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 被追击至颓当城, 死于乱军。 李穆统军入城, 满城匈奴人匍匐于地,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凉国就此覆灭。 这也是继羯夏、西金、北燕等国之后,胡人侵入中原而建的最后一个建制称帝的政权的覆灭。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来, 中原四分五裂, 沦陷陆沉。 多少年来,包括大虞朝廷在内, 南朝虽也不乏有志士相继北伐, 却始终无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横空出世, 今燕然勒功, 一统中原。 这个消息宛如插翅,很快传到长安, 传到洛阳, 越过长江,传入建康, 传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萧室依旧冠有皇室之名, 却犹如寒冬枯枝上最后一片死抱枝头的黄叶, 已是名存实亡。 新朝将立, 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 如今人人都在翘首等着李穆的渡江南归。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经过凉国旧都大同之际,停留了几日,安排北方边境的布防之事。 刘建在此称帝之后,曾耗费巨资,效仿汉宫,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以供自己享乐。先前逃跑之际,纵火焚烧,殿宇毁坏过半。李穆这趟回来经过,命人清理废墟,拟将旧宫改建为粮械仓库。 占了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虽已被驱逐,但雁门之北,依旧杂居着许多胡族。 刘建虽死,匈奴未绝。为防后患,他拟以大同为中心,在各个要塞戍筑军镇,以长久防御。 夜幕降临,他站在城头的垛口之后,遥望着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失了家园的少年,随母亲南渡过江,身后乱兵追赶,箭矢如雨,他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之人被射落水中。滚滚江水,瞬间将沉浮其间的所有的挣扎和呼号无情吞噬。 多年之后,此时此刻,倘若能够叫他再遇当日之少年,他终于能够说上一句,当日你所立之誓愿,今日,我已代你实现。 河山虽多疮痍,所幸万古不废,而今,一切从头收拾。 李穆思绪起伏,情不自禁地摊开手,视线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个被铁钉穿过而留的陈年伤疤。 一个军中执事过来,见他低首凝望摊开的手掌,神色凝然,不知他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停在了近旁。 李穆问他何事。 执事这才回报,清理宫殿之时,在一座冷宫之中,发现有异样情况。 凉宫西北之角,几个士兵路过一处少有人过的废殿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压抑的哀哀哭声,循声入内,在一片布着蛛丝尘霾的帐幔之后,看到一个老宫女在低声饮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个女子。 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小腹高高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又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士兵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而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什么,说的仿佛是鲜卑语。 士兵不懂,问老宫女。老宫女也非汉人,言语不通。士兵疑心这妇人是刘建后宫的遗留之人,便去通报执事。执事找来通鲜卑语的人,这才听懂,少妇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盘问老宫女,终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这少妇,便是当日和亲西凉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当日在紫荆关,慕容替不告而去,刘建本就战败,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来后,百般凌辱泄愤,随后发现她有了身孕,便带回大同,投入冷宫。 两个月前,大同破,刘建逃走之时,丢弃了当时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经历如此一场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个没有逃走的老宫女的照顾之下,挺着肚子,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鲜卑慕容部的头领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执事自己不能做主,遂来通报,请李穆定夺。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没有想到,昔日那个诡计多端,行事不择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会被遗留在此,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说道:“传信给慕容西,叫他派人来此处置吧。” 执事应声而去。 李穆低头,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钉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从不相信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却真的是何其幸运。 那一年,也是那个渡江而来的少年,被钉在庄园门外,正当绝望之际,那辆乘着小女孩儿的牛车,从面前不疾不徐地走过,留下一路悠扬的牛铃之声。 许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车走的是另条道,或早些、迟些走过,或许他便那样死去了。 又或许,他即便侥幸依旧活了下来,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会有她的出现。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人生,他将会是何等模样。 上天是如此眷顾于他。那一日,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儿从他的面前经过,自牛车望窗的一角,转脸看向他,投来一望。 便是那一望,将他的两世和那个名叫洛神的女孩儿系在了一处。纵然前世终于遗憾,今生也已全然弥补。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将她柔软双唇贴在他掌心伤处,印下了怜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当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温度。 事已毕,尘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够两肋插翅,尽快回到她的身边。 …… 李穆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时日已南归的蒋弢、朝廷官员、各地郡守等,不下千众,悉数出城。 百姓更是竞相涌出家门,夹道相迎。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敬畏和对即将到来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来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话,便问洛神。得知她不在城中,这些时日一直住在白鹭洲上,立刻调转马头,要去往白鹭洲。 “姐夫!” 高桓叫住了他。 李穆转头看向他,问他还有何事。 “阿姊她……” 他话说一半,觑了眼显然是连夜赶路而回的李穆,想象着等他自己见到阿姊之时可能会有的反应,又强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她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来了,这几天怕是连觉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觉高桓有事瞒着自己,只是急着想立刻见到洛神,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纵马便去。 他放马疾驰,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渐渐靠近白鹭洲,惊动了守卫,见是他回了,惊喜万分,纷纷上前拜见,又要奔去通报,被李穆拦下,命不必惊动夫人,自己走了进去。 建康城中,今日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门,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犹如过节。而在此处,洲上却是静谧一片。 暮春三月,樱瓣烂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远处一群白鹭振翅飞翔,不时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之声,入耳,更添几分幽静。 那扇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这几年间,时光就在这般和她分离又相聚,相聚又分离的反复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但这一次,对李穆而言,和往常却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想要有她伴在自己的身边,和她一道进入建康,受这来自万民的敬拜,做这天下的帝和后。 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还是进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来,建康那边那么多的人事,等他来这里,想必也不会早了。” “……我不累。屋里有些闷,在这里站一会儿,也是无妨……” 忽然,一阵说话之声,隔着前头那片花墙,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李穆心情一阵激动。这些日,行路所积的所有疲劳,在听到她声音的这一刻,全都离他而去。 他知她出来,是在盼着自己的归来,正要加快脚步现身和她相见,侍女的笑语之声又传了过来,听她说:“如今真是喜事不断啊。长公主前些日来信,道大家的伤已痊愈,很快便能回来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说,再过几个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发热闹。更不用说,李郎君也归来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热闹呢……” 李穆的脚步顿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一时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叫住自己说话之时那略带促狭的神色,终于明白了过来,心跳骤然加快,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 他就要为人父了! 李穆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心情激荡,欣喜之情,无以复加。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朝那声音的方向继续快步而去,迫不及待地转过花墙,抬起视线,望向前方。 一个丽人在侍女的的陪伴之下,正倚门而立。 她穿了一袭浅白色的春衫,襟袖绣了几朵应这时景的樱花,衣衫很是宽大,却也遮不住小腹的微微隆起。 她正在笑,颊边露出浅浅一双笑窝,犹如一道温纯而安谧的风景,叫人看了,便感安心。 李穆的目光,从她的小腹,慢慢地转到她的脸上,凝望着她,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洛神正瞧着建康城的方向,遥想和父母阿弟的聚首,李穆归来的盛景,心中无比骄傲,忽然感到有些异样,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定住了。 李穆不知何时已是归来,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十数步外的那道花墙之畔。 这个男子,他的身上还带着行路的风尘,望着自己的目光,却是如此明亮有神。 “郎君!” 洛神没想到,日思夜想的李穆,这么快就出现在了这里,惊喜不已,叫了他一声,下意识地朝他奔去。 李穆笑着,大步向她迎去,几步跨上台阶,张开臂膀,一下将自己的妻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 夜幕再次降临,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城池。 建康宫中,一座后殿之中,灯火惨淡,映照出殿中那一张张透着沮丧和绝望的脸。 刘惠傍晚时接到高雍容的密诏,命他入宫。本不欲去,奈何诏令不断,沉吟了片刻,终还是出了门,从偏门入宫,悄悄来到此处。 高雍容已经卧病许久,先前据说一度病得人都糊涂了,但今夜,除了面容苍白,人削瘦了许多,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甚至可以说,好得异乎寻常。 她穿戴整齐,脸色阴沉,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 到了的人里,除了刘惠,还有几个宗室亲王。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便向高雍容行拜见之礼——毕竟,只要李穆一日未登基,她一日不退位,便还是南朝的太后。 刘惠草草行礼过后,便问高雍容诏令自己前来的目的。 高雍容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几人,一向得我重用。如今朝廷危如累卵,李穆反贼,咄咄逼人。你们这些人,须得尽忠,助我除去李穆,不得推脱!” 她话音落下,几个宗室缩了缩脑袋,沉默不语。 刘惠想起白天等待李穆入城之时的情景,心中对高雍容又是鄙夷,又是厌烦,推脱道:“他兵强马壮,又立了北伐巨功,莫说民众拥戴,就连太后你的本家兄弟,不也转投于他了?太后叫我等来,又有何用?大势已去,不如顺着他,太后日后不定还能保住荣华,何必多此一举?” 高雍容仿佛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案面,脸上血色失尽,嘴唇发青,哆嗦着叱道:“刘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于我!陛下是我的亲生儿子,平日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在他面前说一句,要你的脑袋,易如反掌!你当我不敢杀你吗?” 几个宗室面露讶色,又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头愈发低了下去,一声不吭。 刘惠见她双目光芒闪烁,也渐渐觉她有些不对劲,便敷衍道:“臣之罪……但不知太后有何能够克敌制胜的法子?” 高雍容脸色这才稍缓,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道:“我要你去见李穆,就说我自愿退位,你哄得他高兴了,趁他不备,你替我一刀杀了他!只要他死了,我便叫陛下让你做宰相。冯卫那个蠢货,半点用处也无!” 刘惠试探着道:“陛下不是已然驾崩?太后何以能让陛下再封我为宰相?” 高雍容脸色一变,怒道:“胡说!谁说我的登儿驾崩了?你敢诅咒陛下,莫非你也活腻了?” 刘惠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高雍容,怕是已经神志错乱。当下口中一边敷衍,一边转身,拔腿就走。才走几步,听见身后一阵脚步脚步声近,还没来得及回头,竟被高雍容一掌狠狠给推到了地上。 “刘卿,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要去告密,讨好李穆不成?” 他转过头,见高雍容俯视着自己,双目幽幽,语调阴恻恻的。 昏暗的烛火被殿角涌出的风掠动,晃荡了几下,照得她的模样愈发瘆人。 刘惠今夜之所以还肯来这里,确实是存了想要探听她的意图,再去李穆那边告发,以求新君信任的念头。见目的被她戳穿,又被推倒在地,再无顾忌,骂道:“你这疯婆,如今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当初若不是你无能,怎会害我险被活埋,家财尽散?如今还逼我去刺李穆?你当李穆那么好刺?你自撒疯,我告辞了!” 说完,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谁知还没走几步,后背突然一凉,接着,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之感,从方才那部位传来,迅速传遍了全身。 刘惠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才知一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高雍容手中死死握着那把匕首的柄,冷笑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却不替我做事,背叛于我。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去死吧!” 她猛地拔出匕首,又咬着牙,朝着刘惠继续戳刺。一边刺,一边大笑。 血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从刘惠的身体里流出。 刘惠拼命挣扎,终于从高雍容的匕首之下逃脱,跌跌撞撞,逃往殿门,逃了几步,又被追上,刺了一刀,再次扑倒在地,撞倒了那排烛台。 烛火落地,烧着了帐幔,火舌迅速蔓延上升。 高雍容咬牙切齿,继续挥刀,胡乱刺杀。 刘惠在地上爬着,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场的几个宗室,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见高雍容目光狰狞,挥舞着匕首,一下下地刺着地上的刘惠,状若疯狂,突然转头,两道目光,仿佛射向自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留,纷纷拔腿逃跑。 刘惠发出的痛苦嚎叫之声,充斥在起火的大殿之中,久久不散。 第170章 第 170 章 久别重逢,爱妻有孕。路上所有的辛劳, 一扫而空。李穆的喜悦难以言表。 天很快黑了, 两人一道用过饭, 他牵了她手, 正要到江畔散步消食,忽然看到远处,建康城北的那个方向,起了一片红光。 城中仿佛失火了! 没片刻, 确切的消息, 便传递到了两人的面前。 是皇宫起火。最先着火的殿宇,便是高雍容所在的那处。 “……高将军已调了人手紧急灭火, 命小人来此通报大司马和夫人。火势太大, 太后……已殒命于太初宫的后殿……” 传讯人跪在那里, 低头, 停住了。 李穆迅速看了眼洛神,问详情。 那人说:“据逃出火场的宗室言, 太后今夜秘召他几人入宫, 去了之后,才知是要谋划对大司马的不利。同去的还有刘侍中。刘侍中态度不敬, 惹太后不快, 又遭刘侍中反讽, 太后大怒, 摸出一把预先藏起的匕首,胡乱刺倒了刘侍中, 他们恐惧逃走,随后后殿便起了火……” “宫人先前被命不准靠近,待发现起火,听到里头传出太后呼救之声,但火势已是很大,进不去了……” 那人还在说着,洛神望着远处夜色之中那簇仿佛跳动着的红光,呆住了。 一只手从旁悄悄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洛神回过神,转脸看向李穆,见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隐含担忧,压下心中因这突然消息所致的震惊,定了定神:“我无事,你莫为我担心……” 话虽如此,想起自小到大,曾经的姐妹相处,心底终还是涌出一缕难以言明的悲伤之感,沉默了下去。 李穆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我先送你回房,我去城中看看。”说着打横抱起了她,入屋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命侍女在旁好生伴着,自己匆匆去了。 洛神睡不着觉,也安不下心,睡睡醒醒,一直等着,次日清早,李穆终于回来。 他昨日抵达,此前餐风露宿,本就辛苦,没怎么歇息,昨夜又出了这事,恐怕早已疲倦不堪,见他回了,忙起身,问他肚子是否饿了,叫人传饭。 李穆双眸带着些血丝,摇头,扶她躺下,叫她再歇着。 洛神鼓起勇气,问宫中失火的情况。 昨夜那场起于太初宫后殿的大火,借助风力,火势很猛,烧了一夜,至五更,才终于灭了下去。 大火不但将整座太初宫焚毁,连带也波及到了近旁的几座宫殿。 这倒是其次。 收拾太初宫后殿废墟之时,发现两具死死扭在一起的焦尸,从衣着不难判断,一为刘惠,另具便是高雍容。 观姿势,显然在失火之后,高雍容想逃出去,被不甘独死的刘惠死死拖住了腿,两人最后一道殒命在了火场之中。 李穆沉吟了下,终还是隐瞒了详情,只说大火已经灭了,高雍容也不幸殁了。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我阿姊,死前想必有诸多不忿吧?” 李穆安慰道:“你莫难过了。放心吧,我必照礼制,厚葬了她。” 洛神向李穆道谢,又朝他微微一笑。 “郎君,你也不必为我担心。阿姊忽然这般死去,我确实有些难过,但你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 她叹了一声。 “阿姊这般去了,倒是叫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慕容替当日占领建康,以我羞辱于你,后那般死去,与我的阿姊,何其相似。” “我的阿姊,一心固权,险些葬送了建康城和城中之人。慕容替偏执于复仇,为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要让全关中,乃至全天下的人陪葬。在他们看来,他们自己无论做了何事,哪怕天怒人怨,亦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们却不知,这世上有人遭受过的苦痛,应当有的仇恨,并不在他们之下。但那人,却不会因了自己的苦痛和仇恨,施加到别人的身上。” “心若是被恨或欲望填满,哪怕已经做了天下至高的帝皇,也是无法满足。他们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别人害的,而是咎由自取。” “我如此幸运。我的郎君,便是那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她抬眸,凝视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 李穆的心底,涌出了一阵暖流,将洛神拥入怀中,久久地抱着,不愿松手。 …… 洛神伴着李穆,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日头西斜,半室染金。 耳畔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枕边人发出的均匀的呼吸之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太累了,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此刻依旧沉沉地睡着,还没有醒来。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握得太久,两人手心相触之处,已是沁出一层潮热的汗意。 洛神没有唤醒他,也没有抽出自己那只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 带着些许睡足刚醒的慵懒,她静静地依在他的身边,感受着犹如带着他体温的暖暖气息的包围,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年在义成的那个黄昏。 彼时她初到,便遇围城。也是如此一个斜照满屋的黄昏,她回屋,看到疲惫归来的他为了不弄脏她的床铺,卧在一张条几之上,便沉沉睡去。她几经犹豫,靠近替他盖被之时,被他握住了手,她便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已是过去很多年了,但那个被他握手不放的静静的黄昏,至今想起,依旧如在昨日。 洛神情不自禁朝身畔的男子又靠了些过去,忽然感到一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将她身子揽着,轻轻带了过去。 接着,一只带着火热温度的宽大手掌,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轻轻地抚摸。 他醒了。 洛神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 李穆吻她,温柔而缠绵,良久才松开,两人额面相贴,微微喘息,洛神听他在自己耳畔低语:“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睁眸,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何事谢我?” “谢你知我。” “这些日,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曾对我言,要做这天下的皇后。” “阿弥,你是为了成全于我,好叫我无所顾忌,是不是?” 洛神笑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说:“是我想还是你想,又有什么关系?你已为我退让太多。我早知道了,这个天下,本就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君临。” “郎君,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如今终于到来,我很是高兴。” 李穆凝视着她,慢慢地收紧了搂住她的臂膀。 天渐渐黑了,李穆怕她饿,起身穿衣,两人一道用过晚饭后,李穆牵了她手,慢慢散步到了江畔。 一轮皎洁明月,从江心冉冉升起,江畔春潮暗涨,花影朦胧。洛神倚在李穆身畔,坐于江畔亭中,听远处阵阵潮声,脑海之中,不觉浮现出了那日自己坠落水潭之时闪现而出的画面。 很久以前,就在脚下的这个地方,也是这一片潮水,无情地吞噬了一个向它走去的女子。 她是何等的不幸,却又何其的有幸。 “阿弥,你在想什么?” 李穆的手掌轻轻围着她的腰腹,亲了一口她耳垂,含含糊糊地问她。 洛神转头,凝视着月色下的那人,微笑道:“我在想,我的郎君,他不但能平天下,日后,也一定会是一个能定天下的英明之君。” 李穆一怔,随即笑了,道:“阿弥,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国号定‘成’,我欲以长安为都,你以为如何?” 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的大一统皇朝,以“成”为国号,想来是为记取二人从前以义成为家的那段过往。 比起建康,关中长安,也确实更宜为大国之都。 她点头,说:“长治永安,是为长安。愿大成从此太平盛世,永无饥馁,如长安之名,长治永安。” 李穆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快意。 他牵了她的手,立在江亭之中,面向江北道:“古往今来,能长存不废者,唯有这凛凛河山、春江秋月。蒙上天厚爱,叫我这辈子得偿所愿,往后竭尽所能,谋天下太平,便就无憾了。” 洛神笑道:“是,是,大成开国之陛下,英明神武,说什么都是。不如妾身第一个拜见陛下,可好?”说着,盈盈欲真要下拜,被李穆一把抱起。 “阿弥,方才我之所言,还要再加一条。” 他渐渐收了笑,神色转为凝重,望着怀中那张笑颜。 “我李穆,对你之心,亦如江月,永世以继。倘若还有下辈子,再下辈子,生生世世,李穆都愿做回当日那个被你所救的少年。” “阿弥,你可愿意,下回在经过他面前之前,再救他一次?” 洛神望着他,眼眶慢慢地酸胀。 时光回溯,谁又知道,当年幼时那不经意的回眸,结下了两世的不解之缘? 而此刻,她的郎君,正在向她许下他的生生世世——倘若这人世间,真的会有生生世世,轮回不止。 她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腰身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摊平,然后带到自己的唇边。 “不管多少回,我都愿意。” 她说道,低头,在他带着伤痕印记的掌心之上,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