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夫人重生后》 作者:乌龙雪   文案:   从出身尴尬的拖油瓶,到权倾天下的奸臣之妻。   步步皆难的俞菱心终于还是心力交瘁,含恨闭目。   谁知再睁开眼睛,竟然又回到了十三岁的闺中时光。   等等,某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开始卧病么,   怎么就这样死皮赖脸的,甩都甩不开了?   俞菱心:放开!你总摸我手干什么?   荀某人:我做牌位那些年,你不是也天天摸我么?   本文曾用名:【重生之玲珑四犯】   本文备用名:【他不做牌位那些年】【千金嫡女逆袭记】【锦绣华年韶光暖】【话唠作者脑洞多】【作者选择困难症你们看出了吧】   排雷:1v1,双重生,HE,甜,爽,折腾,大概就这样吧。   特别备注:架空,架空,架的特别空,特别恳请考据爱好者和礼教爱好者不必追究。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俞菱心,荀澈 第1章 重生   ##001   纸钱,香烛,青烟缭绕之中哭声震天。   新帝亲至扶灵发丧,宗亲百官跪祭相送。   数不清的祭品祭礼,悼文挽联,听不尽的哀哭哀切,煊赫哀荣。   半梦半醒之间,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日,就是她的夫君,权倾天下的文安侯荀澈病故发丧之时,漫天遍地的素白锦缎,一眼望不尽的路祭长棚。   “其实,都是假的。他们都恨他。”   她忍不住梦呓一样喃喃道。   身上一阵阵的发烫,额上却又冒出层层的冷汗,四肢百骸的酸疼像是要钻进骨头缝里,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快。   俞菱心想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大约这是病中梦魇了。   箫管笛笙的哀乐仿佛仍旧缭绕在耳边,同时还掺杂着各式各样的吵吵嚷嚷。   有荀家族人的,指责她作为文安侯夫人膝下无出、不应当让过继之子承继文安侯府;   有娘家俞氏亲眷的,念叨着她如何不孝不悌,让父亲俞伯晟和祖母俞老太太伤心抱恨,早亡边城;   还有她生母齐氏的,那个早早和离改嫁,却又一辈子纠缠不休、如同水蛭一样将她的嫁妆与人生皆榨干压尽的亲娘……   潮水一样的斥骂逼迫、挑剔寻衅纷至沓来,盘旋又盘旋,但渐渐又融进那无边的黑暗里。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俞菱心想要问出口,憋闷又更甚,头脑中也开始刺痛,呼吸之间好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要将她彻底碾压粉碎。   是不是该认命了?   她的人生,自从十三岁被生母强行带离京城,就是一步错、步步错。至于五年后再回京嫁入文安侯府的这十几年,更是空有表面风光。   既然如此,或许就这样病故了,也是一种解脱罢。   可是她不甘心。   无论身体到底有多虚弱煎熬,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俞菱心还是隐约抱着一个念头,她真的,不甘心。   ……   ……   ……   “姑娘,姑娘?” 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   俞菱心迷迷糊糊地有些迷惑,这是甘露的声音,只是,是甘露年轻时的声音,她不是前年跟着丈夫到冀州了么……   “姑娘,姑娘?”甘露又叫了两声,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俞菱心的肩。   这一下她终于醒了,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顶上那绣着合欢花的玉色缭绫帷帐,鼻端萦绕着寿元梅花香,浅淡而清甜,正是她少年时最爱的熏香。   “姑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出了这么些汗。”甘露忙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又轻手轻脚地去扶初醒的俞菱心起身,“您先喝点水润润喉咙,等下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抿了两口蜜水,身上重新轻盈爽利起来,头脑也随着一同迅速清楚——是的,刚才都是一场噩梦罢了。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那个心力交瘁、重病垂危的文安侯遗孀了。   现在她是重新回到了未嫁之时的闺阁中,或者应该说是,重新回到了天旭十三年的六月,就是上辈子被生母齐氏骗离京城前的那段时日。   “姑娘是不是还有些累?”甘露看着俞菱心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劝道,“您前几次到寇家都是一住就四五天,前后错过了三回给老太太请安了。今日姑娘便是有些不舒服,也多忍忍罢。”   俞菱心沉了沉,迅速回想起这些昔年往事,心中直是五味杂陈——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的软弱、糊涂?   母亲齐氏改嫁到寇家已经十年有余,生儿育女,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寇家太太。前头八.九年里都无太多来往,偏偏今年开始便这样频频下帖子递话,要她到寇家小住。每次去了,至少要住上四五天才能回来,俞菱心稍稍一提想要早些回家,齐氏不是骂她不孝、薄情,就是大哭自己命运艰难。   那个时候的她,往往也就从了。   一来,是觉得齐氏在寇家确实过的不顺心,二来,便是因着俞家里那些微妙的关系。   祖母俞老太太是继母苏氏的姨母,俞菱心上辈子总觉得祖母不会多么疼爱自己,一定是更看重继母所生的弟弟俞正桦,或是二妹妹俞芸心。   现在想来,简直是大错特错了!   当年齐氏与她父亲俞伯晟和离改嫁,俞老太太劝阻不成,便将两家长辈聚在一处,说好了要给彼时尚在襁褓的俞菱心单独拨出一笔嫁妆,以为根本,免得二人各自再婚、再有子女,便遗忘、亏待了俞菱心这个和离之女。   因着齐氏与俞伯晟的婚事里双方家族都有许多内情,愧疚之下,主要也是俞老太太的坚持之下,齐氏、俞伯晟各自拿钱不说,包括昌德伯齐家和俞家两家都从公中又各拿了一笔银子田产。这笔嫁妆加起来的总数,已经比京中公侯之家的嫡女规格还要高上许多。   齐氏纠缠着要她住在寇家,不惜将她下了药强行带离京城、甚至险些将她嫁给人品不端的远房亲戚,根本就是为了谋算这笔丰厚的嫁妆银子,好填补自己在寇家的虚荣面子,以及那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记名嫡子。   她但凡有一丝的劝说质疑,齐氏便又是一通撒泼大闹,又哭又骂。一年年的折腾下来,俞菱心上辈子便看透了,纵然齐氏对她有生育之恩,她也没有舍身填还寇家的道理。   反观祖母俞老太太,才真正是爱她到了极点,一心在为她打算。   自己上辈子怎么就觉得应该顺从贪财暴躁的齐氏、远离了祖母呢?   想到这里,俞菱心不由心中狠狠一酸,又沉了沉,才颔首向甘露道:“恩。你帮我梳个齐整些的发髻罢,祖母不喜欢那些过于奇巧的。”   甘露见自家姑娘心意回转,自是欢欢喜喜应了,服侍俞菱心更衣梳妆,仔细打扮。   俞菱心随着甘露的动作,望向镜中的自己——眉如远山,唇若含朱,肌肤雪白莹润,秀丽姣好的五官与母亲齐氏大约有六七分相似,双眉与鼻梁则更像父亲俞伯晟,明艳之中含了三分端庄大气。   以姿容而论,其实她当真是远胜家中姐妹的。   只是上辈子的俞菱心,因为自小就知道母亲齐氏和离改嫁,继母苏氏既是祖母的外甥女,又与父亲恩爱非常,生儿育女、持家掌事样样周全,面上滴水不漏,她就算有了什么委屈憋闷,也不敢轻易说出,只能自悲自惭。   日复一日,好好的尚书府嫡长女,竟养成个软弱胆怯的性子,不然也不至于就那样被齐氏强行带走、随意摆布。   “姑娘,您今日戴这件红宝石的发簪可好?”手巧的甘露已经为俞菱心梳理好了整齐而精致的梅云髻,又拿了一枚精巧的红梅映雪金簪给她过目。   这簪子是以黄金打造成梅枝梅叶,簪头上两枚羊脂白玉为云,五颗红宝石排成花瓣形状,当中还有金丝米珠为蕊,精美绝伦,是俞菱心去年十二岁生辰时父亲所赠。   前世里她就极爱这枚簪子,只是很少佩戴。大约是因着心境悲苦,连明亮鲜艳的衣裳都穿得少,整个人没甚么神采,戴了自己都觉得似乎压不住、不相称的很。再等到后来被齐氏带到江州,她妆奁与嫁妆里的首饰或明或暗地被齐氏不知“借”去了多少,这簪子自然也就再找不到了。   念及此处,俞菱心唇边便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底是可怜自己前世的悲催,还是恨自己曾经的懦弱,她也想不清楚。   不过有一宗,她确定的很。   这辈子,她是断然不会再活成那个憋屈样子,更不会任由齐氏随意算计了!   “就戴这个罢。”俞菱心扬眉微笑,“再找一件颜色相称的衣裳出来,给老太太请安,总是要精神些才好。”   “是!”甘露虽然稍怔了怔,似乎觉得今日的大姑娘与平日有些不同,但这不同却是极好的,连应声都更欢喜了些,立刻去挑了两件轻软鲜妍的丝罗衫裙,服侍俞菱心更衣。   一时打扮停当,俞菱心便带着甘露出门,前往祖母的东篱居请安。   刚出院子,转上回廊,迎面便见一个身穿银红比甲的娇俏丫鬟迎面过来,正是继母苏氏指派到她院子里管事的大丫鬟彩霞。   照面之间,彩霞竟也怔了一瞬,才又满面赔笑地见礼:“大姑娘今日打扮当真爽利。您这是……”   “自然是给老太太请安。”俞菱心秀丽的面孔上似笑非笑,说罢便继续往前走。   彩霞心里莫名一跳:“大姑娘,您……您不是刚得了太太的帖子,不预备一下——”   俞菱心脚步顿了顿,直接望向彩霞:“哪一位太太?”   彩霞不由张口结舌,越发不明白素来温软和善的大姑娘这几日是怎么了,但还是迟疑着压低了些声音:“奴婢说的太太,是自然是您的亲娘,寇家太太啊。”   俞菱心又将彩霞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白净脸儿上脂粉娇艳,崭新的银红比甲绣线鲜亮,一双素腕上两对金银镯子玎珰华丽,好一派大家子里管事丫头的富贵装扮。   她前世年少时还觉得彩霞是个贴心伶俐的人,总是妥妥当当的给齐氏传话,也知道凡事避忌着继母苏氏,遇事又有灵巧主意,以至于后来离京以后还有些挂记彩霞。   现在想想,其实苏氏借着彩霞玩的这点子架桥拨火的手段也算不得高明到哪里去。   “既然知道是‘寇家’太太的,便不要在院子里混叫。”俞菱心到底还是没有立时多说什么,一个丫头也不值得此刻计较,淡淡说了一句,便带着甘露又去了。   她眼前重要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切切首要的,便是彻底断了齐氏再拐带她离京的念头! 第2章 文华书院   从俞菱心的莲意居沿着回廊一路向北,穿过花园再转个弯,便是老太太的东篱居。   这院子的名字还是当年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亲自取的,又在院子里种了各色的兰草花卉,说是要取个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意味。老太爷病故之后,俞老太太更加爱清净了,连先前每日的儿孙请安都改成了五日一回,中馈家事等庶务更是彻底放手交给长媳苏氏,平日多是侍弄花草消遣。   进了院子,便见大丫鬟霜叶迎了出来:“这可真是巧了,老太太正念叨大姑娘呢。”含笑看了看俞菱心的衣裳,又笑道:“您今日这衣裳真好,老太太定然欢喜的。”说着打起正屋的慈竹嵌珠帘,将俞菱心一行人都让了进去。   进了堂屋,迎面便是一幅极大的水墨山川图。两旁高几上用琉璃碗装了六样鲜果,清芬怡人。   转进东侧暖阁,临窗大炕上铺着秋香色万字不到头织锦厚毯,两边设着七宝丝繁绣金钱菊引枕,当中架设紫檀透雕花卉小几,老太太正坐在六合同春梨花窗前翻账册,见俞菱心来了,立时欢喜起来,随手便将册子放了:“菱姐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快过来给祖母瞧瞧!”   这还是俞菱心自重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祖母,见老太太白皙而慈和的脸上笑意温柔,心中猛然酸楚大盛,上前福礼叫了声:“祖母——”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俞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将俞菱心拉进怀里,轻轻拍她后背:“菱姐儿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跟祖母说,不哭不哭啊。”   被祖母这样揽着,俞菱心只觉得又是不习惯,却又无比亲切。她上辈子步步皆难,在继母苏氏跟前的谨慎紧张、在寇家寄人篱下的惶恐委屈就不必细数,即便是后来嫁到文安侯府,看着似乎苦尽甘来,实际上重重风波底下的惊心动魄、百般辛苦,也唯有自知。   然而此时在祖母在温暖的怀中,俞菱心只觉得恍惚仿若幼年,自己是有所依靠,有人怜惜的。几息之间,眼泪滚落越发多了。   俞老太太越发惊疑不定,大姑娘素来温柔敦厚,最是柔顺的性子,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能哭成成这样?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太太……”   俞菱心听见这话,反倒清醒了,忙坐直身子拭泪:“祖母,我没事。”   “没事会哭成这样?有什么还不能跟祖母说?”俞老太太心疼地给她擦脸,又叫霜叶等人,“快去打水,拿香膏子。”   俞菱心摇摇头:“祖母,我就是想您了。”起身到侧间简单盥洗一番,又回到祖母身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茶点:“祖母,我想吃些热的点心。”   俞老太太不由又仔细看了孙女一眼,今日的俞菱心当真与平日是不大一样的。这会子虽然是哭过的,眼睛里却是有神采的,精神也仿佛更爽利些,且显然是有私密话想说的,便点点头:“霜叶,去给大姑娘做一碗新鲜的杏仁糊进来。”   霜叶立时会意,出门时还顺手带走了房里伺候的另外两个丫头与甘露,只留了俞老太太与俞菱心在正房里。   “有话便说罢。”俞老太太伸手抚了抚俞菱心的鬓发,“怎么了?是不是你太太给你委屈了?”   俞菱心轻轻摇头,想了想,虽然房里此刻没有旁人,还是将接下来的话音放轻了许多:“祖母,我真是有个事求您,您知道的,我娘……”   长长的一篇话说下来,俞老太太的神色微凝了两回,但最终还是重又平静,很是默然了一刻,才长叹了一声:“你爹娘若有你一半的明白,家里又何至于这个样子,倒是可怜了你……”   话说到一半,便听外头霜叶含笑的声音:“大太太,二姑娘,您小心着台阶。”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旁边瑞金香炉里的白檀香还有一大半,便知今日苏氏带着女儿俞芸心过来请安的时辰是比惯例早了半刻的,心下微微一哂,面上倒是不露什么,左右要紧的话都已经与老太太说了。   “祖母!”外头丫鬟们打起帘子,二姑娘俞芸心便立刻跑了进来,刚要扑到俞老太太身上,才瞧见旁边还坐着俞菱心,“大姐姐?”   “母亲。”“太太。”   苏氏比俞芸心落后半步,这时也转进暖阁了给老太太问安。俞菱心自然要起身见礼,双方动作之间,都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打量了对方一圈。   俞菱心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苏氏与记忆中完全一样,仍然是爱穿莲紫色织锦衣裳,映衬着白皙的皮肤与娟秀的五官,清丽亭亭如一枝荷花一样,全然看不出是生育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苏氏的感受可就不同了,俞菱心自小起便养在她跟前,这位大姑娘到底多么柔软懦弱,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然而今日的俞菱心,只是换了一身鲜妍的软缎衣裳,居然便显出如此夺目的姣好颜色,精致秀美的面容便如蔷薇初绽,明艳动人。   似乎,真的跟彩霞说的似的,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这时霜叶便将茶水点心都送了过来,苏氏便转了目光,习惯地坐到炕几的另外一侧,与老太太说话。只是俞菱心重新坐回了祖母身边,那却是二姑娘俞芸心惯常要依着祖母的地方。   俞芸心娇俏的小脸上就有些别扭,直接叫了一声:“大姐姐——”少女娇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撒娇一样。   俞菱心微微一笑,直接吩咐霜叶:“给二姑娘拿个绣墩来。”   霜叶立时应声就去了,俞芸心有些不乐意,但见俞老太太好像也没在意,还拿了块红豆糕递给俞菱心,只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在绣墩上坐了。   苏氏不由又看了一眼俞菱心,这次诧异之色就明显多了。   但俞老太太已经开口说起家中的庶务,苏氏自然不能不答,只能再次回转了目光,又是平素里温柔贤惠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回了老太太的话。   俞老太太一一听了,又喝了一碗茶,才道:“这些事情你都是细致的,我也放心。只是有件事须得再问问,前日里你说要送芸儿去朱家的家学?”   苏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俞菱心,随后才又柔声道:“媳妇是有这么个想头。芸儿自小便爱读书,且那闺塾是承恩公府朱家的,也稳妥,媳妇便想着让芸儿去试试也好。多读些诗书,也能结识些手帕之交。”   前头那些细碎的家务事俞菱心已经听的有些无聊了,正琢磨着是不是早一刻先走,便听到了苏氏的这段话,心中登时一动——原来如此!   苏氏真正在意的,是文华书院!   文华书院是半年前由今上宣帝下旨兴办的一所书院,既收以承爵为主、不考科举的公卿子弟,也有专门设立给贵戚少女的闺塾。   因是宣帝钦点建立的书院,自然无人敢议论女子进学妥当与否,反而是政治上头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明白,只要能踏进文华书院的大门,就相当于走进了京中最要紧的公卿贵戚圈子。   对于俞家这样祖上出过阁老宰辅、但如今已然风光不再的边缘家族而言,文华书院实在是个宝贵至极的机会,但凡任何一个子弟或女儿能够进去读个一年半载,将来的前程定然大大不同。   俞菱心记得,贵戚少女想要进入文华书院的闺塾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京中四品及以上官员,每家皆可自荐一女,书写诗歌文章送到书院,自有书院的山长夫子品评决断。另一条,便是文华书院每年会办一两次诗会,诗会夺魁者,亦可到书院拜师入门。   后一条路当真是千难万难。京中公卿豪门众多,精心教养的高门女儿就更多,想要在诗会夺魁谈何容易,俞芸心虽然的确有点才情,但离才压群芳、冠盖京华的程度还差十万八千里。   可以说俞芸心若是想要进入文华书院,就必须得到俞家这唯一的推荐机会才行。   前世里,她确实得到了。   俞菱心紧紧抿住唇,压抑着心头渐渐涌上的愤怒,前世纷乱的记忆不停在心中呼啸翻涌,一时间连老太太与苏氏后头的对话也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是的,就是为了这个文华书院的机会,苏氏才会那样迫不及待地配合齐氏,哪怕冒险也要将自己弄出京城。苏氏的哥哥就是在户部任职的,所以苏氏一定知道齐氏夫君寇显即将调任离京的消息,所以配合着、甚至有可能是推动着自己离京的这件事! 第3章 文安侯世子   一时心情浮动,俞菱心就没有听清楚后半段老太太的话,也没有留意到二妹妹俞芸心在这片刻之间将她打量了几回,又将目光在她鬓间的那枝红梅宝石簪子上停留了多久。   不过片刻之后她还是回过神来,刚好听到老太太给了苏氏一个结论:“还是等老大回京再商量罢。”   苏氏清秀温柔的面孔上还是微微含笑的:“母亲说的是,等大爷回京商量也好。昨晚上媳妇收到信,大爷说七月初就能回京了。”   俞菱心面上同样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阵热切——父亲就要回京了!   按着这世的时间,六月初俞伯晟前往冀州办差,七月初回来,离京不过一个月而已。   但对于死而复生的俞菱心而言,她上辈子的最后一面,是她十八岁回京之时刚好看到父亲登船离京、前往千里之外的泉州,父女二人甚至未能说上一句话,她只能看见父亲站在船头也望向她,素来沉稳的脸上满是眼泪,而自此便是永诀。   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整整十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又有些紧张。她早已想过了,这辈子她不仅要留在京中,还要好好的孝顺老太太和父亲,万万不能叫他再跟随拥立如今看来势强的朱贵妃与二皇子一党。   朱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膝下有排行二三的两位皇子,自从宣帝登基以来一直圣宠不衰,风光无限,但前世里最终还是在夺嫡之路上惨败给了皇长子一脉。   如今看来仍旧富贵无双的承恩公府朱家到时夺爵流放的破落下场就不必提了,俞家因为与朱家的种种牵扯自然也是狼狈不堪,不止在京中的俞伯晟被降至七品、远发泉州,连一直在外地做官的俞家二房四房同样受到牵连而贬官受累。   不过,这一切都是四年之后的风云翻转,她现在还有时间。   俞菱心再度定了定神,这边苏氏与老太太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又提了几句两日后给昌德伯府送礼饮宴的事情,便起身告退,同时自然又大方地望向俞菱心:“菱姐儿可要一同回去?”   俞菱心想要与祖母说的话已经说了,倒也无意在东篱居多留,便顺势起身,给老太太又福了福,随着苏氏一同出了门。   苏氏的松菊院与俞菱心的莲意居并不在一个方向,因而出了东篱居便要左右分开,苏氏便在这时候含笑又说了一句:“大姑娘今日打扮真是精巧,出门最是合适了。”   俞菱心原本心里有事,并未留意,此刻听到这句才转头望向苏氏。见到对方依旧是慈爱温柔的端庄作态,心里如明镜一般,却也懒怠说破,同样大方一笑:“太太说的是。”   言罢又微微欠身,便带着甘露直接回了。   一进莲意居,彩霞就迎了上来:“大姑娘您回来了?二门上头车马预备的差不多了,您歇歇再喝口茶就出发可好?”   “出发?去哪里?”俞菱心连脚步都没停顿的意思,仍旧是直接往房里去。   彩霞不得不转身跟着俞菱心走,脸上的赔笑又僵了僵,但还是着意哄着,满是理所当然的热络:“您这话说的,当然是往寇府上去看寇家太太啊。您前几日不是还给寇家太太预备了打好的绦子和荷包么?奴婢都给收拾好了。”   说话已经进了门,俞菱心直接坐在妆台前示意甘露服侍她更衣拆发,彩霞越发尴尬,动手帮忙也不是,不帮更不是。   “去将我房里的账册拿过来,”俞菱心根本不接彩霞的话,随口吩咐道,“等会儿老太太那边的霜叶姐姐过来帮我看一看账,你顺带将库房里的东西理一理,不然查账少了什么,倒是你这个一等丫头脸上不好看。”   “看账?”彩霞愕然重复了一次,“您不是接了寇家太太的帖子,今日下午就要到寇家去么……”   俞菱心随手将妆奁上的帖子拿起来又扫了一眼,母亲齐氏的簪花小楷倒是整整齐齐,大约是唯一一点还能看出原本出身昌德伯府这样高门的痕迹了。   “这个月我已去了两回,这次就不去了。”俞菱心放下帖子,摆了摆手,“你去整理账册罢。”   “可是,”彩霞心下越发着急,“昨日送帖子的人说,寇家太太很是惦记您,睡的都不□□稳,到底是您的生身母亲,怎么也要去看看才好吧?哪里能这样驳回寇家太太呢?二门上的车马都备下了。”   俞菱心听着这话,一时竟有些感叹,上辈子自己在闺中到底是多么软弱,这话也能叫丫头随便说。   不过有些事情荒唐到了一个地步,也就不生气了,只是笑笑:“我不能驳回寇家太太,彩霞你倒是能驳回我是不是?我平日里给你几分脸面,你便当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丫头了么?”   彩霞从来不曾听过俞菱心说这样的重话,还是当着甘露的面,登时脸上就涨红起来,扭着帕子一跺脚:“奴婢这是为了大姑娘好,姑娘不听就罢了!”说罢转身就直接出去了。   甘露看着彩霞去的方向,不由有些担心:“姑娘,彩霞到底是太太给的,您这样会不会……”   俞菱心弯了弯唇,将齐氏的帖子与其他书信拢在一处,都丢进手边的黄梨木匣里锁了起来:“太太素来’贤良,彩霞便是去找了太太,不过再挨一顿骂罢了。”   很快便过了晌午,俞菱心用过午饭,彩霞仍旧没有回来,老太太身边的霜叶倒是已经过来了莲意居。   因着只是临时过来照应,也没有带什么东西,直接进门给俞菱心行了个礼:“大姑娘,老太太打发奴婢过来伺候您到老爷回京。老太太说了,今日见您这样打扮很喜欢,更喜欢您见事明白。请您只管放宽心,凡事都有老太太给您做主。另外——”   说着,双手奉了一个锦盒到俞菱心跟前,“这是老太太给您的一对白玉禁步,后天是昌德伯府世子夫人的寿宴,您若是去也可以用。”   俞菱心含笑接了,又叫甘露拿了荷包给霜叶:“以前常听祖母夸姐姐聪明能干,这半个月就劳烦姐姐了。只不过我这小院子账本简单的很,倒也不急。姐姐若得空时,不如与我说一说前往齐家饮宴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要在意的?”   两日后就是昌德伯夫人三十八岁的生辰,因着辈分居中,又不是整数生日,宴席不会大办,只是邀请些亲朋故交。俞家原本应该算是齐家的正经姻亲,然而和离之事一出,双方虽然没有反目,也只剩下一点面子而已。   往年里若是俞家二房四房还不曾分家离京,这样的宴席就是俞二太太或四太太带着身为齐家外孙女的俞菱心过去坐坐。   不过现在俞家在京中只剩下一房,苏氏身为继室,并不愿意去齐家这个原配娘家走动,尤其是一定会跟俞菱心的生母齐氏碰面,这点子尴尬就更没有必要了。俞老太太也没有以长辈身份过去给昌德伯夫人贺寿的道理,所以这两年都是俞菱心带着俞家的礼物单独前往。   霜叶想了想:“虽说平常走动少了些,但昌德伯夫人到底是您的舅母,大姑娘您又素来稳重,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非要说有什么可留意的话,大约便是文安侯府荀家吧。”   “荀家——”俞菱心本能地重复了一句,随即低头抿了几口茶水,将瞬间涌上心头的无数往事强行按下,声音似乎还是同样的平稳,“那不是昌德伯夫人的娘家么?有什么不妥?”   霜叶显然没留意到俞菱心语气之中那一点点的不自然,只是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些声音道:“奴婢听说,上个月文安侯府请了好几回太医,据说,是文安侯世子疯魔了。”   “疯了?”这次俞菱心的震惊是当真压不住了,愕然抬头望向霜叶,“你说文安侯世子,荀澈,疯了?” 第4章 敲山震娘   霜叶轻轻点头,但又立刻摇头:“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这算什么意思?”俞菱心不由冲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失态,连忙转成几分好奇的语气,“宫中那些厉害的太医们也诊不出么?”   “这就有几分难说了。”霜叶解释道,“这事情起初传到老太太耳边,还是因为月初请相熟的张太医过来给老太太请个平安脉,张太医也是不小心提了两句,说是荀家那位世子在府中闹的很是不像,确实有些疯魔似的情形。但是,后来诊脉检查,却又不是了。”   “难不成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跟嫁到昌德伯府的那位姑姑有关?”俞菱心稍微一想,就大约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系。   霜叶眼睛都亮了:“大姑娘您真是灵透!先前就听说荀家老夫人不大喜欢承爵的长房,更偏爱二房的子孙,亲戚家里也算是都知道的。据说这次就是那位世子去给荀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吃了昌德伯夫人送回娘家的点心,后来就出了事。不过算算也是月初的事了,前几天听说已经都好了。”   “那是自然,文安侯府的世子要是中毒疯了,先别管谁下的毒,这世子的位置首先就得动一动了。”俞菱心唇角微扬,“荀家内里不管怎么闹,对着外头还是得说好了,而且昌德伯府的宴会也得去,才能显出来一家人确实没生嫌隙,以免落人口实。”   “大姑娘,您跟老太太说的一模一样!”霜叶这次的感叹更甚,“您既看的明白,想来应对亲戚也不会为难的。再者,到时候寇太太也在,毕竟是您的亲娘,肯定会照应的。”   前半句俞菱心还算赞成,这后一句就只能苦笑了。她询问齐家的事情,甚至借霜叶到身边,都是为了防着自己那位亲娘。   只不过子不言父母之过,她当时向老太太借霜叶过来支应的时候,也并没有说齐氏有拐带她离京、进而骗取嫁妆之意。毕竟那听上去既是丧心病狂、又是匪夷所思,若不是上辈子亲身经历,谁也想不到做母亲的会和离之后再将原本的儿女如此骗来坑害。   那时候俞菱心只是跟祖母说,母亲齐氏性子急躁,有的时候未必能顾上两家人的周全体面。自己脸皮又薄,若是有些话不好拒绝,身边有个大丫鬟稍微提一提,添个台阶下,两家面子都好看,也不至于太伤了情分。   所以在霜叶心中,大约只是过来给软弱的大姑娘稍微撑一撑底气,或是在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帮忙打个圆场罢了。虽然此刻霜叶心中也隐约感觉到,大姑娘可能还有别的想头。只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要跟大姑娘的亲娘齐氏对上。   “恩。你说的也是。”俞菱心此刻也无意与霜叶再多解释什么,“霜叶姐姐先下去歇着吧,待彩霞将账册拿来再请姐姐指点。另外,后天到昌德伯府,也是要有劳你。”   霜叶一一应了,又福了福退了出去。   俞菱心这才将茶盏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三日前重生到现在,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拒绝齐氏,如何救回父亲的仕途与俞家的败落。   有关荀家的前尘种种,其实还没来得及细想。   毕竟文安侯府上辈子的家破人亡,与俞家这种与朱家牵扯过多而受到连累完全不同。   荀澈自小便是皇长子秦王殿下的侍读,秦王殿下后来一路夺嫡之路上最仰仗的助力就是文安侯府荀家。若说俞家前世的败落是因为被皇子夺嫡之事牵累,那么荀家前世的变故则是因为荀澈始终都处在夺嫡之争的风口浪尖上,甚至是真正推动影响了后来整个朝局走向、帝位更替。   这样的大事,俞菱心自问是参与不起,她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起荀家想起荀澈,也是先暂时按下。   毕竟她现在力所能及之事,就是眼前亲娘齐氏的问题。这辈子的路,还是得一步一步的走。   正想着,便见彩霞打了帘子进来,脸上满是殷勤笑容:“账册理好了。大姑娘——”   俞菱心摆了摆手:“且等一等,甘露,去请霜叶过来。”   彩霞的笑意不由微凝了凝,刚要再说话,俞菱心就起身进净室去了。而这样耽搁片刻,霜叶已经过来了,接过账册便先敲打了一句:“耽搁的这样久,这是怎么伺候大姑娘的?”   彩霞不敢与霜叶正面犟,只好含糊了两句应付。幸而再片刻俞菱心就又出来了,彩霞这才重新打点精神,笑嘻嘻地望向俞菱心:“大姑娘,鲁嬷嬷来看您了,还带了您最爱吃的蒲苇记核桃酥呢!”   “鲁嬷嬷?”刚翻开账册的霜叶登时便抬了头,皱眉问道,“咱们府上哪位嬷嬷姓鲁?”   俞菱心自然心下雪亮,那是齐氏身边最得力的陪房,齐氏上辈子作天作地的捞钱,其中大半怕都是鲁嬷嬷一家子的计策。   “大姑娘,鲁嬷嬷说那点心是寇太太特意吩咐给您买的新鲜的,还配了您爱喝的花茶。”彩霞的声音满是诚恳,“您看寇太太多惦记您——”   “甘露。”俞菱心向椅背上又靠了靠,淡淡吩咐道,“去角门接了鲁嬷嬷的点心,打赏五百钱,让她回去。”   彩霞的笑容登时就僵了:“角门?不是,姑娘,鲁嬷嬷已经到莲意居门口了,这么热的天,您总得请鲁嬷嬷吃个茶再回去吧?”   听到这话,俞菱心倒笑了,直接望向霜叶:“叫姐姐笑话了,瞧见莲意居这一笔好大的糊涂账。我从前就是这么个拿不住人的性子,可不就什么幺蛾子都叫人作出来了么。”   霜叶本就已经皱了眉,此刻听着俞菱心的话就更明白,立时将账册放下,沉了脸说彩霞:“既然不是咱们府上的人,谁叫直接迎到院子门口的?这样的事情也敢不回大姑娘就自己做主?是看着主子好性儿就反了天了!”   这已经是一日里头彩霞第二次遭骂,别说甘露当面听着,院子的小丫头们也支着耳朵听着了。   彩霞脸上越发涨红,只能硬撑着辩解:“这鲁嬷嬷来了也不是一两回,头些次大姑娘都是赶着叫迎进来接进来好好吃茶说话的,尤其是天冷天热的时候,就怕鲁嬷嬷冻了热了,迎慢了还怪呢。谁能知道今儿大姑娘没来由的说翻脸就翻脸,还拿下头人撒气做筏子?就合该不替姑娘省事!”说着,又要甩了帘子就走。   “彩霞。”俞菱心静静看着,几乎是彩霞一步都踏出房门了,才叫了这一声。   彩霞已经将门帘打起来一半了,原本天气热,堂屋的窗子便都是开着的,言谈声音外头都能听见些,这样一折腾自然连院门树荫下等着的鲁嬷嬷也能听个清楚。   “去院子里跪下。”大姑娘清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平稳稳的,一丁点儿急躁的意思也没有,同样的,也没有一丁点儿含糊的意思。   “姑娘!”彩霞这次脸上的涨红倒是褪了,只是心里开始畏惧起来,“您这是,这是,这是——”   俞菱心索性便直接走到了廊下,好叫自己的声音能确确实实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彩霞自然也不能继续堵在门口,随着俞菱心出来的同时膝盖便有些发软了。   “今日里,你给我驳回、甩脸子、自作主张已经两回了。”俞菱心看着彩霞,仍旧没有任何动气的神色,只是那静静的模样连霜叶看着都心里有些莫名紧张,“头一次我容得你,是看着太太的脸面。但这次我再纵了你,你就要连累太太名声了。”   言罢,便又转向霜叶:“霜叶姐姐,今日说不得要劳烦姐姐再走一趟,替我回了老太太,给我补个本分的丫头,年纪小些也无妨,只要忠心听话就好。彩霞这样给我当家作主的副主子,我要不起。”   一时间,莲意居内外都静了。   俞菱心也不再看向彩霞,更不想看见此刻在莲意居门外一脸惊愕的鲁嬷嬷,转身就回了房。   对于齐氏这样的糊涂人,她是没有什么存留母女亲情的想法。只是在连续的两回敲打下,俞菱心还是希望着万一齐氏心里能有点清醒,肯断了这个拐带她离京的念头,那面子上还能再多留几分。   若是可以,她真的不想给齐氏太多难堪。甚至是只要齐氏肯踏踏实实的离京而去,将来真有什么急用或难处,正面写信要钱,她也愿意稍微帮衬些。   不过,很可惜的。   转日虽然风平浪静的过了,到得六月二十六,前往昌德伯府齐家饮宴的当早,俞菱心就知道了自己对齐氏那最后一点点的希冀,算是全然落空了。   上午俞菱心刚刚梳妆打扮、更衣完毕,还没来的及与霜叶甘草等人多叮嘱几句,就见东篱居又过来了另一个大丫鬟霜枝传话:“大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寇家太太来了。” 第5章 昌德伯府   往东篱居的路上问了霜枝几句,俞菱心便大概有数了,对齐氏越发失望的同时,竟也有几分隐约的解脱。   要是齐氏真的想再一次作天作地、磨光母女情分,那她也不必多犹豫的。   进了东篱居正房,齐氏正坐在下首与俞老太太说话,身上一袭崭新的菱花不落地金桂色软缎夏衣,鬓边金凤流苏钗上硕大的蓝宝石灿烂流光,正是官家太太在外行走做客时最常见的鲜亮打扮。   “菱姐儿来了?”听见俞菱心进门,齐氏立刻转了身,面孔上满是慈爱热切,“过来坐下!”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稍微绕了小半步,先向俞老太太一福:“祖母。”随后才又望向齐氏:“母亲。”   齐氏此刻刚刚过了三十岁,天然的娇艳眉目依旧丽色过人,但眉峰唇边已经能看出细细的浅纹,大约就是平素生气太多,含笑之时还好些,发怒叫嚷的时候便很有几分严厉强横的模样了。   几乎有那么一瞬,俞菱心觉得眼前尚且年轻的母亲是与她过世前所见到的母亲重合在一处的。   上辈子,她已经缠绵卧病的最后半年里,只是支应着应付文安侯府的事情了,母亲齐氏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旧腰杆挺直,目光炯炯,唇角边两条深深的纹路好像随时都在发怒,每每上门要钱要物说话之时还是声震十里,中气十足。   “菱姐儿今日打扮的真齐整,”齐氏并没有察觉出俞菱心的平静神色与以往温顺柔善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只是飞快地在她发间那只红梅宝石钗子和腰间的珊瑚珠禁步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今日你舅母的寿日子,伯府里客人一定很多,人来人往的车马忙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单独个儿过去我也不放心,刚好是顺路,便过来接你一下,等下你拾掇好了便跟我同车过去罢。”   说完这句话,便听见俞老太太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齐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在“问”,只好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稍稍转换了语气:“菱姐儿,你与娘一同过去可好?”说着,就去握俞菱心的手。   俞菱心背脊一紧,强力忍了忍,才没立刻挣脱齐氏的手。稍微沉了沉,斟酌着温言应道:“母亲想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俞家的嫡长女,过去也不是仅作为外甥女的礼节,还有俞家的礼物,就不与母亲同车了。”   齐氏脾气素来是听不得一个不字的,登时就皱眉道:“送礼物也有下头的家人,难不成还是你亲手捧着不成。你舅母看见礼单,自然知道俞家礼数周全,哪里在意马车有没有俞家的。”   “舅母看见礼单,知道我们俞家礼数周全。”俞菱心瞧着齐氏已经有些薄怒的脸色,只觉得上辈子的许多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但她已经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泥菩萨了,索性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身子也向后让了些,平静答道,“但外人就未必知道了。齐家与俞家世代交好,若是伯夫人寿辰,俞家连辆前往的车马都没有,外人如何看待俞家的礼数和脸面呢?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就各自前往罢。”   齐氏的眉毛拧得更紧,但当着俞老太太的面,她还不至于说出什么俞家不必要脸的话来,只是硬邦邦地道:“你这孩子,以往倒贞静柔顺的很,今日怎么孤拐起来!若要有俞家的马车,那只运送礼物也罢了。你就跟娘一辆车,又有谁挑眼?三亲六故里头,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成?”   “寇太太,”俞老太太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您这是在我们俞家数落孩子吗?”   齐氏脸上立刻红起来,自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忙起身向俞老太太一福:“老太太,是我急躁了。就是想菱姐儿了,这才有点话赶话的急起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又向俞菱心看了一眼:“好闺女,今日与娘同车罢,娘还给你备了你爱吃的金桔呢。”   俞菱心垂下眼帘,她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一旦上了齐氏的车,她可能根本就到不了昌德伯府。齐氏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忽然头疼、或者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调转马车就能回到寇家。一碗迷药甚至泻药灌下去,她到时候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了。   “母亲想我,咱们就在伯府见罢,不差这一刻的车程。”心头翻涌的情绪越发复杂而强烈,俞菱心直接起身又向老太太和齐氏福礼,“等下到伯府给表姐妹们带的礼物还没有预备齐整,我先回去,就不送您了。”   说完便退出门去,没有再与齐氏对视。   至于齐氏在她身后又愕然呼唤的两声,俞菱心也只装作没听见就罢了。   到底是在俞家,又在老太太跟前,她还真不信齐氏敢追出来不成。   果然回到了东篱居不一刻,霜枝便笑吟吟地又过来了,还带了一盒丝锦帕子:“老太太怕大姑娘这边东西不全,命奴婢送一盒帕子给您,这都是九州绣的丝锦,姑娘拿着送给表姐妹也方便。另外老太太也请大姑娘放心,老太太跟寇太太好好说了,寇太太走的时候也不曾生气。”   俞菱心心下一暖,祖母还是这样事事都为自己想到了。虽然她知道齐氏必然是气恨至极,但有祖母这样着意照拂,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原本心里因为齐氏的那些复杂的难过心绪一扫而空,俞菱心打赏了霜枝,再整顿一下便直接登车前往昌德伯府。   到了伯府,轻车熟路地跟随着迎客丫鬟到了花厅,厅中已经坐了七八家前来贺寿走动的各家夫人太太,满眼绫罗锦绣,珠光宝气。   一眼扫过去,越发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眼前的每一家在前世里都有许多来往,莫说现在谁与谁是姻亲,就是将来如何联姻或是如何反目,她也都清楚的很。   坐在正中的自然是今日做寿的正主,昌德伯夫人,一身锦红刺金百福丝绫袍子华丽富贵,满头的金珠翠玉宝气闪耀,颇有些丰腴的圆脸上全是笑容,只是与旁人说话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娘家嫂子还是有点不那么自然:“……也是不巧,我那嫂子是个操心要强的,文安侯府里事情又多,前两日身上就有些不大自在,荀家的世子和姑娘们自然是来的。”   这场面话实在是有些弱,半个月前有关文安侯世子荀澈可能是吃了齐家糕点疯魔的事情,都传到了俞家这样的转折亲家,在场的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有谁没听过呢。   若是今日文安侯夫人明华月过来露个面,做出几分姑嫂亲近的模样,或许还能遮盖得再严实些,但明华月根本没来,只说什么身上不好,先前的传闻便越发微妙了。   只不过这当中也有一点就是能稍微让昌德伯府脸上好看些,那就是荀澈本人来了,那也勉强可以解释下什么中毒疯魔云云不过是谣言一场。   而俞菱心几乎是刚走到昌德伯夫人跟前,就听见了这“荀家世子”几个字,心里不由是一跳。   不过这时候昌德伯夫人看见俞菱心,也是赶紧断了那尴尬的话头,转脸过来笑道:“菱姐儿来了?”   “舅母安好。”俞菱心含笑福礼,又说了几句“福寿康宁”之类拜寿贺福的吉利话,同样将自己心里越发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强压了下去。   “菱姐儿这小嘴越发甜了。”昌德伯夫人笑道,一指旁边,“你母亲和妹妹坐在那边,过去坐罢。”   俞菱心自然是顺着望了过去,果然见到齐氏带着与如今的夫君寇显所生的唯一嫡女寇玉萝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公卿夫人当中,衣饰行动倒也没有显出如何寒酸,只是脸上的笑容比昌德伯夫人还僵硬三分。   俞菱心与齐氏的目光一触即分,又再笑着转向昌德伯夫人:“不怕舅母笑话,我家里头姐妹少,平素就常在长辈身边说话了。今日里偷个懒,想多与表姐妹松散半日,舅母可肯疼我一回?”   昌德伯夫人有点意外,她与齐氏这个庶出的小姑并不亲近,对俞菱心这个外甥女就更不熟,只记得是个素来温柔安静的小姑娘,年节里偶尔见着,也从不曾见过俞菱心这样巧笑嫣然,又明亮大方的做派。   不过这到底不与她相干,俞菱心不过是齐氏和离的前夫之女,爱与齐氏说会母女私话或是与表姐妹们走动都无妨。昌德伯夫人随意点点头:“那也好,珮儿跟姐妹们在芍药居吃茶呢,尽管过去玩罢。”   俞菱心福了福,又转向齐氏微微欠身,便向外走。   “菱姐儿,带着你妹妹些。”见俞菱心没有过来,齐氏显然不大高兴,但有了早先那一次,她倒是也没有当着众人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七岁的寇玉萝打发了过来。   寇玉萝几乎是被母亲推了一把,大眼睛里还是怯生生的,但也只能跑到俞菱心身边,小心翼翼地抬头:“姐姐。”   俞菱心弯了弯唇,便牵了寇玉萝的手:“小萝卜,想姐姐了吗?”虽然齐氏有千般的不是,这个同母妹妹,俞菱心还是喜欢的。   前世里她被齐氏带离京城之后,几乎就算是被断绝了与俞家人的一切联系,等到回京之时俞家又七零八落。而在她那个时候仅剩的娘家亲眷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也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想了。”寇玉萝认真地点点头,“特别想。”   俞菱心笑笑:“走,我带你去与珮儿表姐说话去。”   姐妹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出门,转向东侧的回廊往后院的芍药居过去。因为寇玉萝人小腿短,俞菱心便低着头与她说话,脚步也稍微放慢些。   结果就是这光顾着低头,刚一转弯穿过月门,便一下与人撞了个满怀。 第6章 转折亲   六、   “对不住!”   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俞菱心的脸上就烧起来。她素来行事稳当,这样的情形真是两辈子都没有过。   再等到下一刻她认出了面前的人,那真是连耳朵后面都红起来了。   “不要紧。”   年轻的文安侯世子穿着一袭沉水缎天青长衫,金银双线织就的暗纹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隐隐折映着熠丽的流辉。斜飞入鬓的长眉下眼眸温润,薄薄的唇边扬起极轻的笑意,俊美至极的面孔上明明是最为浅淡不过的神气,却莫名地令人心旌动摇。   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落在耳中,俞菱心一时竟有些鼻子发酸。她还完全没有想清楚要如何重新面对荀澈,更没有想到会这样重见。   不过幸好借着这样一撞的尴尬,她红着脸低了头,也算是正常至极的反应了。   这时便听荀澈身后另一个年轻男子笑道:“慎之,你也有这样不看路的时候。”   俞菱心这才定了定神,注意到荀澈身后还有一个高大英气的锦衣男子,眉目刚毅俊朗,身姿十分挺拔,似乎有两三分眼熟。   又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晋国公府的大公子,明锦城,也是荀澈的表兄兼好友,难怪以表字称呼荀澈。   上辈子俞菱心也是见过许多回明锦城的,只是那时的明锦城面上多了一条深深的疤痕,连左眼都扯的变了形,与如今的英俊模样大不相同。   荀澈并没有理会明锦城,只是向旁退了一步,礼貌侧身:“俞家表妹,请。”   俞菱心不由有些不自在,荀家和俞家的确有些转折的亲眷关系。譬如,荀澈的大姑姑荀纯,就是昌德伯夫人,也是她的舅母。还有,荀澈的小姑姑荀绣,嫁到了郴州谢家,那是俞老夫人的娘家。   只是这些转折亲戚实在是很转折,俞家自从官至礼部尚书的老太爷过世之后,与文安侯府来往就很少了。上辈子俞菱心在出阁前只在幼时见过一回荀家人,礼貌上称呼一声大公子大姑娘的也就罢了,这句“表妹”着实有些突兀。   可此时并不好分辨什么,俞菱心甚至也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能微微颔首,便带着寇玉萝过去了。   很快便到了芍药居,少女们的茶会摆在了院子中,繁盛的花树下设了四桌铃兰席,绫罗鲜妍,花团锦簇。往来说话的贵戚少女们或娇俏活泼,或温柔甜美,满是朝气与欢笑,犹胜花景十分。   寇玉萝显然还是怕生,乍然再次见到这许多人,握着俞菱心的小手就更紧了几分,脚步也有些慢。   俞菱心原本也无意与眼前这些少女们深交太过,只是牵着寇玉萝慢慢走,与这茶会的小主人,昌德伯府二姑娘齐珮打了个招呼便寻了个边上的座位坐下,随手拿了块荷花酥哄寇玉萝。   稍微扫了几眼周围的人,大部分人都还是认识的。一方面是作为齐家的亲眷,每年节庆之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走动,再一件,便是前世里她作为文安侯夫人的那些年,来往说话的大部分也是平辈的公卿女眷,自然有不少是眼前的这些贵戚少女未来出阁成婚之后的身份。   不过再多看几眼,俞菱心便注意到还是有完全不认识的少女,而且是身着流光溢彩的缭绫丝衣,坐在居中的位置上。   那姑娘年纪大约十五六岁,比在场的众人要稍微大上一点点,身形极其纤细婀娜,皮肤白皙得好似冰雪一样,淡眉凤目,樱桃小口,论容颜可说是秀美动人,只是肌肤少了几分红润,看着就很有些娇弱了。   她旁边坐着的姑娘俞菱心倒是认识。一身浅绿软缎裙衫,发鬓间珍珠玉坠,样样温润。面容斯文温柔,总是微微含笑,又满了书卷之气,正是荀澈的亲妹妹,荀滢。   看到荀滢,许多前世之事不免又涌上心头,宣帝朝夺嫡之争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就连眼前这些如花似玉的官家少女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缘故殒身其中的。   远的不说,这位柔美和善的荀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俞菱心垂下眼帘,上辈子实在是有太多遗憾了,她到底一个人能改变多少呢?   “姐姐。”片刻之后,寇玉萝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问道,”那个姐姐,是不是在说咱们?“   俞菱心顺着寇玉萝的目光望去,果然那个娇弱的少女也在看她,只是目光相触之下,娇弱少女立刻转了脸,这动作实在有点明显,让旁边的人都有些尴尬起来。   但荀滢下一刻还是轻轻点头微笑,便算是与不大相熟的俞菱心打了招呼。而席间另外的几位贵戚少女,目光便有些闪烁。   这样几个无声的动作连在一处,再联到那低低笑谈之中隐约飘过来的“和离”“礼法”“脸面”之类的字词,俞菱心自然是很快明白了。   只是她也不是太在意,齐氏与俞伯成和离之后各自婚嫁十余年,俞菱心早已习惯了被人在亲眷之中当作谈资,如何介怀在意也不过是自寻烦恼,倒不如放开些,自己自在。   又吃了两盏茶,这小茶会也就时间差不多了。少女们谈谈说说,便各自起身要前往前头饮宴用饭的厅堂。   俞菱心也牵着寇玉萝起身,走到芍药居门口的时候,荀滢也稍快了几步赶过来,和声道:“俞家姐姐,刚才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位是文姑娘,刚刚到京里还不熟悉,又看着寇家妹妹玉雪可爱,才多问了几句,文姑娘腼腆,就没有与姐姐打招呼,姐姐不要介意才是。”   俞菱心稍有点意外,她刚才瞧着席间坐次的关系,再联回印象里所知的姻亲关系,已经大约猜出那位文姑娘应该是当今文皇后的侄女,也就是明锦城的未婚妻。明锦城是荀澈与荀滢的表兄,所以荀滢代为陪伴照应着这位未来表嫂也是应当的。   只是看荀滢的神情语气,她能感觉到对方不是怕文姑娘得罪人而过来圆场,而是真心觉得抱歉,才过来安抚。   毕竟,说到底,文皇后的侄女,晋国公府未来的少奶奶,莫说是花会里多问了几句俞家的事情,就算是当面言语得罪,以俞家如今的地位而言,又敢说什么。   想到此处,俞菱心不由又对厚道的荀滢多了十分好感,却也不必说破什么,只是笑着又捏了捏寇玉萝的小脸:“荀姑娘言重了,哪里会介怀。小玉萝这么可爱,自是人人都要多看几眼的。”   荀滢也笑着点头,又俯身柔声问了寇玉萝几句年岁喜好,还给了她一个小香包,才又陪着那位娇弱弱的文姑娘走了。   俞菱心带着寇玉萝也回到前厅去参宴,宴席倒是太太平平地过了,再没生出什么风波来。   宴后齐家还有戏班子继续唱曲热闹,客人们有些亲厚些的便多留一留,有些便先离席告辞。   这个时候齐氏又叫了俞菱心:“菱姐儿,瞧着你妹妹些,该回去了。”   这话说的实在自然无比,就像是每一家的太太或者长辈招呼自家儿女一样,但落在俞菱心耳中却不啻于一记钟鸣。   齐氏真的肯简简单单与她一同到二门上,各自登车各回各家么?   不过这的确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硬拖着也不合适。俞菱心还是牵着寇玉萝离席起身,同时又飞快地叮嘱了身后的霜叶与甘露两句。   二人都是一凛:“姑娘,不至于罢?”   俞菱心唇边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最好不至于。”   这话说出口,不到半盏茶时间就应验了。   而且,还是一种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方式。   几乎是刚到了昌德伯府的二门上,今日跟车前来的小厮赵良便满脸尴尬地过来禀报:“大姑娘……奴才刚才才发现,咱们的马车拔缝了。” 第7章 今时不同往日   甘露登时就有些着急:“好端端的怎么会拔缝?不能赶紧修一修么?”   赵良脸上涨的更红,低了头不敢看俞菱心:“回姑娘的话,是,是轮轴跟轮子之间出了问题,小的手艺不精,不敢动——”   “那可怎么办?出门的时候没仔细瞧瞧么?”甘露越发急躁,不知所措地望向俞菱心。   这片刻之间,俞菱心已经重新沉住了气。不动声色地朝齐氏那边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霜叶。   霜叶的脸色比甘露更难看十倍,沉了沉才道:“大姑娘要不要与齐家借一辆车?”她是俞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纵然俞家家宅里内斗不多,但近身伺候老太太多年,见识自非年少单纯的甘露可比。   虽则此刻还不是完全明白到底为什么大姑娘忽然对寇家太太如避蛇蝎一样的提防着,但也看出来了寇家太太是一心要将大姑娘带到寇家去,而这里头,自家如今的大太太苏氏,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旁的不说,这车马上出的问题,就只能是自家府里的。   要是昌德伯府这个主人家想下手整治俞菱心,那明里暗里的法子可就多了去了,犯不上在马车上动手脚。   “这是什么话?”俞菱心还没应,齐氏那边已经听到了霜叶的话,立时三两步便到了跟前,“马车拔缝了是不是?跟舅舅借车作什么?上我的车回去罢。马车先留在伯府就是了,明日里等你舅母打发人收拾好了车子再给你们送回俞家去。”   俞菱心听着齐氏接话这样流畅,甚至都没多问几句马车的情形再讽刺几句俞家,就知道这里头说不得就有些事先的勾结。无论是这马车忽然坏了当真是齐家人的动作,还是苏氏暗中的手脚,齐氏都对此没有感到意外,这是一定的。   心下雪亮的同时,也有一股隐约的怒气渐渐升起,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必麻烦您了。”一转头,直接吩咐赵良:“你现在就回府去,再调一辆车过来。”顿一顿,素来温和的语气微微转冷,“今日差事要是耽搁了办砸了,我就撵了你一家子。”   赵良倒是个老实的家生子,听这话登时惊了一身冷汗,赶紧应道:“奴才这就去,必然不误了大姑娘的行程!”言罢便几乎是小跑着去了。   “菱姐儿你这是说什么呢!”齐氏隐约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面上还是一味掌着只做不知,“好好温柔贤淑的姑娘家,就是向着下人也没有说这样狠话的。那什么,叫那小厮回来!你急着调车马做什么?”   俞菱心折身就往回走:“天色不早了,母亲先回去吧。玉萝还小,这时候也困了该歇着了。我在舅父家等等马车就是。”   霜叶见俞菱心脚步极为利落,心下也跟着飞速推算,明明是暑气犹盛的夏日傍晚,片刻之后居然也开始渗出冷汗来——大姑娘刚才话里的意思,这是料想着赵良重新调动车马的时候或者会不那么顺当?难不成真的是大太太苏氏会从中作梗?那,那大姑娘从一开始向老太太调了自己过来,防的就是这一刻了?   甘露那边则是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单纯地想着刚才俞菱心那句低低的吩咐:等一下可能会动手,有个预备。   动手?   她其实小时候还是跟家里做护院的叔叔学过两天拳脚的,只是也没当真与人动手过啊。大姑娘这到底是觉得等下会闹到什么地步?寇家太太到底是要干什么?   两个丫头正各自想着,齐氏果然已经怒气渐盛,几步就赶上了俞菱心:“你这丫头,越发没有礼貌了是不是?娘跟你说话没说完,你就敢走!你们俞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学的!”   俞菱心瞧着齐氏原本娟丽的五官已经在怒气下有些狰狞,心知这是连早上的火气一起发了出来,放眼瞧了瞧周围,这是昌德伯府二门内西侧的一个小花园。   那些要告辞的宾客即便经过瞧见,一打眼之间也只以为是齐氏与俞菱心母女在说话,无人太过留意。而那些没走的宾客就在里头听戏,后园中热热闹闹的锣鼓喧天,越发将这边的争执之声掩了下来,难怪齐氏的声音已经有些扬起,竟似没有什么顾忌。   “母亲想说的话无非就是一件,我要跟母亲说的也说完了。”既然四下无人,心头同样怒气愈盛的俞菱心也不想再含糊其辞的客气了,“今日我不会上寇家的马车,母亲请回罢。”   “你——”齐氏从来没有见过俞菱心这样正面驳回自己的话,一时竟怔了片刻,随即便满脸皆是怒火了,身后的寇玉萝跌跌撞撞地跟着,已经害怕的要哭出来。而齐氏自然是全不注意的,仗着里头戏班子锣鼓喧天,这边就骂了出来:“你这个不孝女!你竟然驳回你娘的话?今日我还就不信了,这是没有天伦王法了吗?我是你娘,我叫你上车你就得上!”   这样雷霆骤雨一样的怒气,曾经是俞菱心上辈子最不能理解的,也是最害怕的。她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齐氏总是好像有发不完的烈怒,倾不尽的雷霆。而那个无助软弱的她,也真的最最害怕母亲这样,就好像小孩子畏惧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一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上辈子几十年的折腾,俞菱心见识尽了齐氏花样百出的叫骂撒泼,到得最后几年已经当真是没有什么新意的。   毕竟,骂的太多,辞藻总是会用完的。   俞菱心静静看着齐氏,等她骂完了这一通,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移动脚步。   齐氏简直更是不能理解,这时候的俞菱心为什么不是惊慌失措地哭泣分辨,或者是服软认错,难不成,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有了什么人的撑腰?   “我告诉你菱丫头,你别以为什么人都是为你好!”一眼扫见俞菱心身旁的两个丫鬟已经是满脸的戒备之色,甚至要将俞菱心挡在身后的样子,齐氏不由想起早上在俞老太太面前的尴尬,瞬间怒火再次燃起,“我才是你的亲娘,你以为自己怎么着能给俞家挣脸?你瞧瞧人家给你的破马车罢!跟娘走!不许你再这么任性闹腾了!谁教的你纵的你连亲娘的话都不听!那是天理人伦该有的道理吗!”   “寇太太,您请回吧。”俞菱心听着院子外头似乎有些脚步响动,大约是有旁的客人也要到二门乘车告辞,心下只是一片澄净,说话技竟然比先前更慢了些,“我已经打发了人回俞家调车,也不好叫下人空跑。什么天理人伦的,不是此时此地该说的话。今日到底是舅母的寿日子,还请您想想齐家的体面罢。”   “体面?你这样忤逆不孝的,还跟我讲体面?你想过我的体面吗!”齐氏仿佛就是个□□罐子,几句话下来又炸开了,滔滔不绝的一长串骂起了第三轮。   俞菱心这次连先前那隐约的前世阴影都似乎淡了些,眼见齐氏又开始叫骂,而赵良调车还没回来,索性直接在这小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从荷包里摸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甚至还再度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回廊门窗,花树甬道。   而就在这样的环视之间,她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三面围起的院子,事实上,东侧是一个影壁,而影壁的旁侧,居然隐隐露出了一角天青色沉水缎子的长衫下摆。 第8章 墙外偷听墙内吵   俞菱心的脑海里几乎是嗡的一声,居然有那么片刻的空白,就没听清楚齐氏继续在说什么。   而影壁的另一侧,镂空窗格之后的二人,亦是心情复杂至极。   “不要再听了。这是人家母女吵架的私事,还是齐家的事。”明锦城的声音压得极低,还是稍稍带出了些无奈之意。   “恩。”默默站在影壁后的青衫之人应了一声,但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明锦城又等了片刻,耳听齐氏洪亮连贯的数落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心下也有些暗笑——营里那些骂阵的兵士若有这样的声音也不错。   再沉了沉,忽然冒出个别的念头:“荀二,还是你觉得这家子里有什么内情?不是说齐家的这位庶出姑母是再嫁给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小官?当中是有什么要紧的关节?”   “恩。”又是一声敷衍的应声。   “行了,难不成是看上人家了?”明锦城顺口调侃之余,心下其实是不信的。就荀澈那个眼高于顶的模样,素来便是公主帝姬也不大放在眼里,今日这个俞家的姑娘就是转弯时候撞了一下,话都没说上三句,还能当真动什么念头不成。   然而,这一次荀澈却没再应声。   与此同时,影壁另一厢的热闹眼看就要升级了。   吵吵闹闹又骂又说的这半天,齐氏纵然仍然有中气却也不免口干舌燥了,而俞菱心始终稳稳静着不言不语,丝毫没有流露出如何恐惧惊慌的样子,自然更没有半分要让步的打算。   而这个时候的天色终于渐渐转暗,又有那么两三家的客人预备告辞离开昌德伯府,回去俞家调车的赵良似乎也应该快要到了。齐氏能说的言语已经尽皆说了,仍旧全然没有效果,最终咬牙喝道:“我就不信,今日连个不孝女也治不得!鲁嬷嬷,带菱姐儿上车!”   齐氏身边一共是一个嬷嬷,两个丫鬟,论人数也不算比俞菱心这边强上太多,但胜在这个气势汹汹的架势,看体格似乎也要粗壮些。   “这也算——不让须眉了?”影壁后的明锦城虽是见惯沙场征战,面对眼前的场景也有些愕然。晋国公府明家自然后宅也有各种斗争冲突,但那样的家宅斗争大家都是面子上和和气气,话里话外飞刀子,引经据典含沙射影的精致无比,哪里会这样谈不拢就又吵又骂,再上手强拉的阵仗?   荀澈还是没有说话,因着面向影壁,明锦城也瞧不见他究竟神情如何,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荀澈沉默之间脚步微转,碾碎了一丛芳草也全然不觉。   这时忽听“啪啪啪!”连珠一般几声清脆至极的巴掌声在院子里响起,随即便静了一瞬,再下一刻重又爆发出混乱的叫骂与撕扯声音。   到了这个地步,莫说几步之外的影壁之后,将要到二门上那些还没登车的客人,还有那些在周围支应伺候的齐家仆妇丫鬟,几乎都纷纷赶了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三姑奶奶与俞家姑娘说话么?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趁着多人过来凑热闹的这一阵子混乱,明锦城索性也直接拉了荀澈:“出去看一眼罢。”   这次荀澈终于从善如流了,甚至步子比明锦城还快些,三两步绕到跟前,便见小花园里果然是上了手,只不过吃亏的居然还是齐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人人脸上都有巴掌印。   自然的,霜叶和甘露也被拉扯了几下,俞菱心倒是还好些,站在两个丫鬟身后,明丽清艳的脸庞上竟有几分刚烈的决绝,大约是抱着要与齐氏当众撕破脸的决心了。   “咳,寇太太。”荀澈径直又上前了两步,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忽然从影壁后头出来这样身份的年轻男子,丫鬟婆子,甚至连齐氏的情绪都忽然顿了一下。   有这样一个缓颊之机,霜叶和甘露立刻脱身后退,还是一左一右想要护着俞菱心的架势。   众人之中,大约唯一对忽然见到荀澈不算真正的意外就只有俞菱心了。   刚才扫见他长衫一角的时候,她心里很是乱了一刻。   上辈子她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荀澈已经是中毒卧病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太医院倾尽所有,也不过又多了三年寿数。   那样短短的三年夫妻缘分,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与荀澈那样有名无实的姻缘里算是有情还是无情。   可是此刻再见到他走出来,她忽然又莫名的心安了,都没觉得被荀澈瞧见自己与齐氏这样一场狼狈争端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甚至是顺理成章地,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他——这样子年少康健,玉树临风的荀澈,她上辈子都没见过的。   俞菱心的心绪起伏之间,齐氏那边已经是尴尬非常了。虽说和离之事也不能改变她与俞菱心的母女关系,但从礼法而论,她这位寇太太在齐家大骂俞家姑娘,多少还是有些不太妥当的。   若是没人看见也就罢了,旁人大多也不愿意管这样微妙的闲事,但猛然遇见一位转折亲家的晚辈,身份又尊贵,不好胡乱呵斥,齐氏就有些难以应对。   荀澈倒是恍然不觉,俊秀面孔上只是一派闲逸微笑,好似刚才看见不是一场难堪至极的撕扯,而是一场寻常的茶会花会一般:”寇太太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齐氏更是噎住,不由扫了一眼此刻不言不语的俞菱心,心里简直是好似吞了块石头一样全然梗住——今日到底了是怎么了?素来那样柔顺、稍微发作几句就服软的女儿忽然硬气得好像陌生人,过路的亲家子侄见着这样情形居然也不是远远避开,还……还当面问到脸上来?   这现在的小一辈,都是要造反了吗?   只是齐氏脾气虽然急风骤雨一样来的快,转脑筋想法子却没有同样速度的急智。   尴尬的几息之后,还是齐氏身边的鲁嬷嬷陪笑上前:”叫世子爷笑话了。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大姑娘这头马车坏了,我家太太好心要送姑娘回家去。母女两个说话急了些,都是家里的话,那个,还是不耽误世子爷功夫……“   ”霜叶。“俞菱心立时斥道,“听着那婆子说话!”   霜叶也是惊魂稍定,很快就回神过来,同样带了气,清脆的声音便如爆豆子一般:“这位寇家妈妈真是会说笑话,我们姑娘的车马虽有些不便,但也打发人回府调车了。寇家太太这个顺路的车马虽是好意,我们姑娘也是不敢领了。您这里拉扯的力气倒真是豪迈,知道的是强拉着我们俞家大姑娘上您寇家的顺路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绑票呢!”   齐氏登时脸上一白,随即又涨红起来:“你这贱婢!”   “寇太太,”眼看齐氏似乎竟有亲自上前动手的意思,荀澈再次上前半步,声音仍旧不疾不徐,”您不查查自己的车马么?“   这话音还没落地,一个青衣小厮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向着鲁嬷嬷禀道:”嬷嬷,咱们的马车……轴断了!“ 第9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九、   马车……轴断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讽刺了。   齐氏怔怔的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刻到底有多么滑稽与难看。   今日不顾嫂子昌德伯夫人寿日的体面,在齐家二门上这一通拼死拼活、动手动口的大闹,归根结底还是得要让俞菱心一同登车回到寇家,才能有随后的打算种种。   但是,那总得是自己有辆能用的车才行呀!   一时间,所有的叫骂争吵都好像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讥笑讽刺声,打在她脸上。   而鲁嬷嬷顾不得脸上犹自红红的巴掌印,就赶紧去与小厮反复确认马车的情形,又急又骂的闹个不住,最终还是颤巍巍苦着脸重又回禀齐氏:“太太……要不,跟伯府借——”   “啪!”齐氏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大约是心中实在怨愤的狠了,又不好当着亲戚家的子侄再去撕扯俞菱心,满腔的愤怒、丢脸、憋屈就都泻在了鲁嬷嬷脸上:“怎么办事的!不长脑子是不是!还是驾车跟车的没长眼睛,连辆马车都看不住!平素里的饭都是白吃了喂了狗吗!一个个天杀的贱材!”   鲁嬷嬷有冤无处诉,这回脸上两边都是巴掌印子了,倒是对称的红扑扑,什么陪房管事硬挺腰子的老家仆,几辈子的老脸都算是丢了个殆尽。   这时昌德伯府的大少夫人朱氏终于赶了过来,到了院子门口见了这个场面也是一惊,但路上也听管事媳妇提了几句,再者昌德伯府上下也是人人皆知齐氏这位三姑奶奶的火爆脾气,因此不拘心里是几分惊吓几分鄙夷,面上还是满陪着笑意上前:“姑母怎么动这样大的气,不值当的。我已听说了,说到底还是伯府今日不周到了,在我婆婆这样大喜的寿日子里没照看好姑母的马车,您快别动气了。就看在侄媳妇的面上,且赏脸先用了我的车可好?”   朱氏这一番话既是给足了脸面的劝解,也有隐约的敲打——到底是昌德伯夫人的寿辰,齐氏这位庶出姑奶奶要是真知道自己在娘家的分量,就该顺坡下了才是。   在这一点上齐氏倒还没想的太细,只是听着朱氏说话客气,顺势就又哭了出来:“侄媳妇,你最是贤惠知礼的。我……我哪里是因着这车马,实在是菱丫头你这表妹……”   论起胡搅蛮缠的滔滔不绝,齐氏本来就很有一套。而此刻接连在俞菱心面前折戟的挫败感,以及在荀澈这个亲家子侄面前丢脸的憋屈混合在一处,越发又哭又说闹个不停。   朱氏其实只是想说几句客套话,再拨辆马车,赶紧将齐氏与俞菱心这对母女快快送离昌德伯府,却没想到齐氏这个做派真是名不虚传,哭闹的声音又大又连贯,紧紧扯着她的手力气又足。   朱氏两番想好声好气的插话打断齐氏,竟插不进去。主要是朱氏自己是出身于承恩公府的姑娘,无论是在闺阁中还是嫁到昌德伯府里都是习惯了轻声细语地说话,单以嗓音而论,哪里能与这样滴水不饮骂阵半日的齐氏相比。   没奈何,只好让齐氏再多说几句。   与此同时,俞菱心也有些呆呆的。   她本就望着荀澈,他俊秀的五官在这暮色四合当中格外显出了几分柔和,薄唇上扬的角度很小,小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但他的眉眼又仿佛是在含着笑的,那样优雅而从容的。好像世上一切的问题在他跟前都不是问题,不论是怎样的尴尬困局,又或是怎样的困难艰险,对他而言,都只是小事一件。   其实这样丰神隽秀,姿容雅逸的荀澈,俞菱心上辈子回京之后是没有见过的。   前世的天旭十九年,他们成婚之际,这位曾经名满京华的翩翩佳公子早已病得脱相,两颊瘦得深凹进去,肌肤满是枯黄之色,能盘起来的发髻已经很小,快要连金冠都戴不稳,发丝间几乎半是银白,不知是因着中毒用药,又或是殚精竭虑、劳神太过。   但即便是那样形销骨立的枯槁模样,俞菱心也仍旧记得,荀澈眼中含蓄的锋芒,面上从容的神态,仍旧与此刻是一模一样的。   前世记忆中遥远的种种与眼前意气风扬的青年仿佛自然地融合成了一体。稍微再多想一想,她便觉得眼眶有些热了,鼻子也微微发酸。   此时此刻的荀澈,没有家破人亡,没有中毒垂死,也没有生前身后满天下的奸臣骂名。   这样真好。   而在这一刻,荀澈终于后退了一步,同时微微侧了身,目光便缓缓向她转过来。   “慎之,走罢。”明锦城在荀澈身后实在不耐烦了,直接提了一句。   荀澈点点头,也没有再向齐氏或朱氏多什么礼貌的招呼,只是飞快地与俞菱心目光相触了一下,随即便转身与明锦城一同走了。   他的脚步又轻又稳,与平日里没有任何分别。接下来一路去接了妹妹荀滢,又重新回来登上自家的马车,间中与明锦城并荀滢随口闲谈之间,也稳稳当当没有任何的不同。   一直到荀澈回到了文安侯府,进到自己的书房里展开一卷书柜角落里的画卷,他那惯常从容而镇定的目光,才终于柔软起来。   这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画卷,画中的丽人站在一株合欢树下,乌发似云,姿态娴雅,身穿一袭清丽的玉色长衣,身型婀娜娇美,便如一支亭亭玉立的玉兰花。唯一未竟的部分便是那丽人的眉目五官,只有个大概的轮廓,而这画卷上也无题字印鉴。   稍稍回想了片刻,荀澈便提了笔,轻染淡描的几笔之后,鲜活而灵动的少女面容终于绘画完成。   题字之处,笔走龙蛇,他满心都只有一句话,便是从与她目光相触那短短一瞬之中得来,原来古人诗话诚不我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画卷完成不到片刻,墨迹尚且未干,便听外头的侍从陈乔禀报:“世子爷,明大公子来了。”   荀澈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居然去而复返?   不过心念电转之间,便已明白。当即轻哼了一声,吩咐道:“请明大公子到晴雨阁吃茶。再去厨房拿些酪酥点心送一盘过去,跟他说是二姑娘亲手做的。我等下就过去。”   陈乔应声去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咋舌:明大公子是怎么得罪了世子爷?   待得荀澈到了晴雨阁时,果然盘中的点心已经一扫而空,明锦城脸上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滢儿这手艺真是不错,回头也叫她教教我妹子。锦柔整日里就是爱些骑射之事,哪里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你这样晚了还过来,就为了操心锦柔表妹的闺阁事?你们家的女孩儿哪里需要洗手作羹汤。”   明锦城斜睨了他一眼:“你今日还是没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插手齐家的那点子零星小事?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姑,俞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你总不要跟我说这就是你荀二爷路见不平了。”   “你如今在兵部根基未稳,操心这许多做什么?”荀澈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从袖子里拿了一份条陈丢给明锦城,“齐家那位姑爷寇显官职确实小,但你且瞧瞧户部这一回考评外放的批文之人,还有那些印信的日子。”   明锦城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就皱了眉:“这是朱家的人?”   荀澈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吏部考绩里头最是容易做手脚,说到底政绩官声这件事,除了实证便是落在‘口碑’二字。瞧着今年的这一批外放,大约贵妃和朱家是想要钱想疯了。”   “那又与今日的女眷之事有什么关系?”明锦城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但再想想还是不对,“即便你要查这件事,多少线索用不得,非要从转折亲戚这边下手?”   荀澈又喝了两口茶,才将茶盏放下,慢悠悠望向明锦城:“我几时说这两件事有关系了?”   明锦城简直要扶额叹气,顺手将那份条陈丢回给荀澈:“那你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荀澈负手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想了想,“另外,有关文家的这件婚事你要再想想。今日我听滢儿提了提,皇后娘娘的这位侄女似乎弱了点。你自己掂量罢。”   “姑娘家,弱有什么,”明锦城不以为意,“还要多强才算好?”   荀澈嗤笑了一声,迅速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倩影按了按,才摆手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行了,回吧。”不待明锦城答话,便叫陈乔:“送明大公子出去,再给带上一盒二姑娘做的点心。”   “那——那好吧。”明锦城原本还要再问,不过也看出大约是问不出什么了,再加上得了点心,又惦记着正事,到底还是带着真条陈与假点心一起走了。   荀澈起身送了两步,眼见明锦城去的远了,才不由摇了摇头,踱步回到廊下,远远眺望着湛湛夜空。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第10章 另一个消息   几乎是在荀澈胡思乱想的同一个时刻,俞菱心终于坐上了赵良调来的俞家马车,踏踏实实地回到了俞家。   一路上霜叶与甘露满是感叹,多多少少地混合着些劫后余生以及大开眼界的感觉。   即便是不知齐氏背后真正的筹谋,单凭眼前的做派,齐氏也算的上是一位“奇女子”了,真是敢做敢说敢骂敢哭,而且还非常勇敢地坚持到底。   白日里其他的种种争执折腾都先不算,到了荀澈出来的那个时候,其实这局就算破了一半,再到寇家马车断轴的事情发生,按道理而论,齐氏都再也没有什么非要叫俞菱心与她同路同行的道理了。   然而就在荀澈与明锦城走了之后,齐氏扯着朱氏哭了大半晌之后,面对着朱氏说要借车相送的事情,居然还能再度开口说叫俞菱心一同去。   那个时候的俞菱心都已经气笑了,索性当着朱氏就正面问齐氏:“母亲若真是想我,马车上一路能说的话,刚才叫嚷的工夫都足够说三个来回了。”   齐氏的回答却更绝些:“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娘的心!娘这不是想你盼着与你多坐坐多聚聚,多住些日子才好!”   这句话虽然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是以骂阵之声,行哀兵之计,这个作伪表演的技艺上头到底是输了一筹。   齐氏以那样夹枪带棒的语声哭嚎出口,配合着鲁嬷嬷的两颊红肿巴掌印,以及俞菱心的淡漠神情,尴尬僵硬的连朱氏都目瞪口呆了半晌,圆场的言语也是艰难的很。   幸好这个时候满头大汗的赵良终于带着没有问题的马车到了,昌德伯府大少夫人朱氏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居然比俞菱心还明显。   霜叶和甘露小小慨叹了一番之后,便又齐齐望向了俞菱心:“大姑娘,这事是不是要跟老太太说一说?”   俞菱心自从离了昌德伯府就很沉默,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一时并没有回答。   霜叶想了想,觉得大姑娘或者是吓着了,便和声道:“等下到了家,姑娘先回房歇着也好,奴婢去跟老太太说。姑娘只管放心,今日的事情必定原原本本的回禀给老太太,不叫姑娘白受委屈。”   俞菱心的确有些分神,只是并不是吓到的。听了霜叶的话才重新将心思回拢到家里眼前这些纠葛,又稍微想了想便摇头道:“我自己去回老太太便是。毕竟是到舅舅家走动,亲戚往来如何,也要给跟老太太大概说一说。寇太太行动是莽撞了些,只是到底没怎么着,跟老太太说多了也让她白生气,我自己斟酌罢。”   “是。”霜叶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可怜大姑娘,外头看着倒是刚强了些,内里还是软的,今日在昌德伯府闹成那样,齐氏行动之间当真看着跟绑票一样似的,怕不是“莽撞”二字而已。   但大姑娘或者还是想护着自己亲娘些,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想到这里,霜叶又问道:“那有关马车拔缝的事——”   俞菱心垂了眼帘,轻轻笑了一声:“齐家大少奶奶不是说了,他们府上照顾不周,马车才一个个的都坏了。兴许不是咱们府里的缘故呢,毕竟太太行事素来都是很仔细的。你想想,赵良回去传了话,不就把车调回来了么?”   顿一顿,又道:“不过赵良风风火火回来跑这一趟,想必老太太也是知道了的。这马车的事情还是要提,只不过旁的猜测就先不必了。”   “不对啊姑娘,”甘露忍不住道,“齐家大奶奶那只是客气话,主人家要怎么照顾不周才能把马车照顾坏了?”   霜叶那边却顺着想深了下去。   苏氏是当家太太,今日俞菱心虽然在昌德伯府很是惊险了一回,但毕竟到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就算是有什么实证说是马车在俞家出来的时候就有问题,那能再一步证明什么呢。   连寇太太都能咬死了说要带走俞菱心是因为母女亲情,苏氏只要给句:“大姑娘素来不喜欢我这个继母,我也是盼着大姑娘能顺心如意,全了母女亲情嘤嘤嘤。”   这话都不必苏氏当真说全,只要透出个意思,苏氏自己就是深明大义的善良继母,而俞菱心就是不孝又不顾礼法的两头罪人。   两项权衡之下,这件车马的事情自然还是不说的好。   想到这一点,霜叶望向俞菱心的目光中就又添了三分谨慎与恭敬,同时转向甘露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件事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如何出的问题,若大姑娘当真跟老太太抱怨了,太太定然委屈。且再多数了寇太太的事情,还是姑娘脸上不好看的。”   甘露只是年纪小些,头脑还是清楚的,听了这话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姐姐说的是。不过,那寇太太的马车怎么也突然坏了呢?”   一句话将霜叶也问住了,想了又想,觉得齐氏的马车不可能是昌德伯府主动做的手脚,更不应该是那些亲眷的三亲六故有什么动作。毕竟谋害什么人,也都是谋算人家上了车走到一半再出事情,哪里有马车直接折在客人家的。   “这个,或者是寇家内里有什么不太平罢。”霜叶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忙又改口,“保不齐就是天意呢。寇太太这样能干,在家中应当也不会让人算计了。或许就是天意不让大姑娘今日与寇太太一路去,要不然哪里能折了中轴。所以还是姑娘自己的福气好,遇着什么也能自然解了的。”   俞菱心听得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言罢又转头望向车窗外,心里那难以捉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荀澈今日从影壁后走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当真怪异的很。   旁人或者会以为这位才刚刚十七八岁的年轻世子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只是经过看见有人争执吵架就问了两句,只是刚好凑巧解围,但她不是旁人,她知道荀澈是不会这样行事为人的。   前世里荀澈与今生一样,十六岁上就得了世子封号,又是皇长子秦王殿下的侍读,早早进了户部与吏部办差。但真正得以扬名朝堂,得到宣帝重用,还是在两年之后的天旭十五年。   那个时候的荀澈才刚刚二十岁,但已经得到宣帝信任,迁为中书舍人,御前行走。   时任首辅的英国公楼相国曾经在朝堂上给过一句评语:此子多智近妖。   这一句话进一步推动文安侯府在随后夺嫡之争中的要紧程度,甚至后来文安侯府家破人亡,玉山倾颓,多少也是落在这句话上。   毕竟荀澈自少时与皇长子秦王结交侍读,关系匪浅,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对他拉拢不成,也只有直接毁掉最为简单。   这些事情,有的是俞菱心风闻耳听,有些是亲眼得见,也有一些,是在前世里荀澈病故前的最后三个月,零零散散地听他讲的。   像他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偶然经过,偶然为之。   更何况将车轴弄断,还无迹可寻,这只能是荀澈暗中授意随行护卫做的。这样简直是他最典型的手段之一,釜底抽薪。   只是,话说回来,荀澈做这一切,会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她有点不敢再仔细想了。   半晌之后马车停稳,俞菱心稍微定了定心神,便直接往东篱居去。   俞老太太等的已经有些心焦了,主要是因着俞菱心在昌德侯府被耽误的太久,且也听说的赵良回来调车的事情,见到俞菱心连忙就叫她坐到身边来说话:“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马车拔缝的事情祖母听说了,已经叫人将那管马车的革了半个月的份例,你可吓着了没有?”   俞菱心倚在老太太肩上,越发贪恋祖母的慈爱,半晌都闷闷的不想说话。   老太太又叠声问了几句,她最终才简单地将大致的变故说了说,其中也包括了齐氏马车也出了问题的事情,只是没有提起荀澈,但还是很含糊:“其实也都没什么,寇太太的脾气您也知道。反正就是刚好车子也坏了,寇太太就有点执拗。不过后来赵良把车调回来也就没什么了,也没有吓着。祖母不必担心。”   “就这么简单?”老太太不大相信,“你娘的脾气,最是不听人劝的。当时还有谁在?你自己怎么说的过你娘?”   俞菱心摇摇头:“再没了,后来昌德伯府的大表嫂过来劝了劝,另给寇太太也安排了车子,就散了。”   俞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疑惑,但看着俞菱心显然已经累了,连脸上的脂粉都有些花了,便赶紧叫霜叶与甘露伺候她回去休息,直到转日才再叫了霜叶仔细问情形。   霜叶虽然没得到俞菱心什么特地的吩咐,但在回程马车上的谈谈说说,她心中也大概有数了俞菱心的态度,当下便按着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回禀了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了也是沉默了片刻,脸上似乎有过片刻的怒气,但很快还是平静下来,吩咐霜枝去找管事娘子传话,以后单独给俞菱心拨一辆车马,每日里不论出门不出门,都得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俞菱心听说了便知道,老太太其实还是明白的。   她不去说,主要是怕老太太为难。莫说眼前的事情只是些影子,就算退一万步,她能证明了苏氏当真有谋算她的心思,那苏氏也还是俞家的大太太。从礼法上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继母要是想叫前妻留下来的继女死,虽然没有亲父子母女那么名正言顺,也怕是算不得什么大不惟的罪过。   俞老太太虽然疼爱她,但也疼爱苏氏所生的二妹妹俞芸心,以及弟弟俞正桦。   只要苏氏不是真的有什么通\\奸叛国之类的大罪,她的地位都是无可动摇的。这才是俞菱心真正不想跟老太太多说什么的原因。   但往亲情层面上说,俞菱心知道老太太也是真的疼爱自己,想给自己做主,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老太太两头煎熬,那还不如装个糊涂。   前世今生里,祖母都为她打算了这么多,她也应该多爱祖母一点。   总之这场在昌德伯府闹出的荒唐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俞菱心觉得自己算是给了母亲齐氏足够的拒绝和提醒,这件事情或许,能够告一段落了。   只要再过几天,齐氏的夫君寇显外放的消息出来,齐氏就要开始准备举家随着寇显上任了。   到那个时候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的,只能希望各自安好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六月底,原本应该从吏部发出的外放文书还迟迟没有出来,俞菱心却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齐氏病了。 第11章 几分真假   十一、   这个消息是霜叶亲自转告俞菱心的,有些犹豫,但也很是谨慎:“大姑娘,老太太叫人打听了两回,寇家连着三四日请郎中上门了,听说昨日还到昌德伯府求伯爷引介一位太医看诊。”   “太医?”俞菱心微微蹙眉,“有没有具体打听到是哪一位太医?”   霜叶不由一怔,没想到俞菱心会问这个,又想了想:“这个奴婢倒是没有听说,不过既不是咱们府上相熟的张太医,也不是最有名气的郗太医。大姑娘若是想再问细些,奴婢这就去回老太太,打发去打听。”   俞菱心轻轻摆手道:“那也不急,让我想想。”   言罢,又微微垂了眼帘。   齐氏的这场病,到底有几分真假呢?   上辈子她与齐氏在江州寇家住了整整五年,印象里的齐氏身体很是健康,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最多是咳嗽几声,俞菱心也会怀疑是不是吵架闹腾的太多了,费喉咙。   那时候反而是青春年少的她还是一直要吃丸药调理气血不足的情形,那本是她从十来岁上就开始吃的,到江州还是又吃了快要一年,才停了。   后来俞菱心也想过,自己年少却血虚,可能就是心怀郁结,总不够开朗。而虽说齐氏的确是暴躁易怒的很,但或许惯常的这样吵吵嚷嚷,心里有什么火气就都随时发泄了出去,也就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存气伤身之类的。   而前日在昌德伯府的那一场大闹,或者可算齐氏近年来少有的大型撒泼折戟。俞菱心都懒得想,那天齐氏最终带着寇玉萝单独回到寇家之后,会如何向着鲁嬷嬷等人大发雷霆,又会摔碎多少碗碟杯盏。   要说存气伤身,那件事说不得还真能让齐氏憋屈几日。   可是按着如今寇显外放消息迟迟没有下来的样子,齐氏也很有可能还没彻底死心、放弃拐带她离京的这个念头。   倘若真的是那样,这场生病说不得就是个圈套,就是要引她上门去探视。   “大姑娘,您别太担心,”霜叶看俞菱心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便低声劝道,“奴婢瞧着寇太太在昌德伯府那回行动很是利落,应当底子是康健的。老太太说了,您也要顾着点自己的身子,若是前几日受惊吓还有些不自在,老太太就命人送些补品过去,顺便跟寇家说一声,您这头也是病着。”   俞菱心又想了想:“不妨,寇太太生病,我不去探望不合适。再者,我也真的是挂心。你去回老太太,今日下午我就过去一趟,问问老太太能不能借温嬷嬷跟着一起去。这样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温嬷嬷是办事老练的,想来也能再描补些。”   霜叶立刻明白了俞菱心的意思,她和甘露都是当日在昌德伯府里很领略过一回寇家人“战斗力”的,当时要不是那位路过的文安侯世子问了几句话解围,真多纠缠一会儿,她们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上来那几个耳光说到底还是出其不意,因为就在齐氏叫人动手拉扯之前没多久,俞菱心是低声吩咐的了:等下若是动手,朝脸打!   霜叶和甘露都是平素身子还不错的姑娘,但也没有什么当真超过常人的气力手段,不过是在对方想要拨开她们的时候抢先打了人而已。   后来想想都是既觉得荒唐好笑,又有些隐约约的后怕。如今要再去寇家,谁知道寇太太在卧病之中到底会虚弱温柔些,还是性子更执拗些。   倘若再撕扯一回,那就没有什么路过的人能解围了。大姑娘应当也是想到这一处,特意带着老太太身边的温嬷嬷一同过去,想来就稳妥多了。   这话传回东篱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仅温嬷嬷预备好了到俞菱心这边伺候,甚至还又多带了一个身子看着更健康活泼的小丫头甘草过来:“大姑娘,老太太说您先前出门少,身边的人在家里伺候还稳妥,以后要是出门多些,甘草就给您带着跑腿。”   一瞧甘草的模样,脸上稚气犹带着些,但个子已经快要与霜叶一样高了,小脸蛋红扑扑的,肩膀手腕圆润润的,看着就有力气。   “多谢祖母了。”俞菱心不由笑了,她其实还是记得甘草的,是温嬷嬷的干女儿,父亲好像是个铁匠。看这模样就是与宅门里的女子动手不会吃亏的,如此,这趟寇家探病之行也算是彻底预备周全了。   很快俞菱心再整理了衣衫妆容,便带着温嬷嬷霜叶等人,坐了马车前往寇家。   进门便见齐氏的另一个陪房李嬷嬷迎了出来:“大姑娘您可来了,太太这几日病着,一直惦记您呢!”   相对于满肚子坏主意的鲁嬷嬷,俞菱心对眼前这个只是有点爱财的李嬷嬷印象还好些,随着向里走的时候便问了问齐氏的情形,如何发作,如何用药,此刻的情况又是如何云云。   李嬷嬷一一答了,似乎中规中矩,简单地说就是从昌德伯府回来之后就头疼,当天晚上就有些发热,歇了两日不见好,如今头疼越发厉害,都躺着休息,家事暂时让鲁嬷嬷和姨娘翠菊暂时帮衬着。   这些都是听来没什么问题的话,只是这一路进去,眼见丫头仆妇们竟然是来来往往地收拾着箱笼东西,仿佛是要搬家一样。   温嬷嬷和霜叶都有些留意,俞菱心却心中更加疑惑,难不成齐氏真的只是病了想要与自己见面?   这明显是要收拾箱笼,准备随着寇显外放出京的模样,既然不避讳着自己过来,或许齐氏真的是息了那心思了?   不过这些念头也不过在她心里闪一闪,寇家的宅子也小,很快就到了后院里的正房,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酽的苦药味道,厢房外支着三个炉子,一个煮着粥,两个煮着药,两个小丫头守着。   进到房里,这药味反倒稍微淡些,齐氏倚着迎枕歪在床上,身边伺候的还是鲁嬷嬷,以及那个生子之后将儿子记名在齐氏名下的姨娘翠菊。   见到俞菱心带着温嬷嬷霜叶等丫鬟婆子进门,齐氏便挣扎着叫人扶着起来:“菱儿,你且坐那边,莫过来,染了娘的病气。”   声音果然比先前中气弱了许多,两颊也有些消瘦模样,脸上不施脂粉,太阳穴上贴了膏药,整个人当真很是憔悴。   俞菱心依言见礼坐下,看着齐氏这个模样,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她这辈子绝对不会跟齐氏离开京城、也不会再用自己全部的嫁妆和人生去填补寇家,但这不代表她希望齐氏受更多苦,或者气到当真如何生病。   毕竟,齐氏还是她的母亲。   ”太医可来看过了?有没有开了方子?“温嬷嬷是俞老太太身边的人,这次过来说是伺候俞菱心出门,但也有代表老太太送礼和问候的意思,齐氏自然也命人给了座。温嬷嬷也主动寒暄问候着。   ”唉,就是头疼,心口也疼,都是早年的旧毛病了。“齐氏恹恹地说了一句,就转了头,”别提了……“   “这是我们太太打小的病,”鲁嬷嬷赶紧接口,“平时不常犯,可是发作起来就有几分厉害,太医今儿早上来了,已开了药,说是再静几日瞧瞧,可是太太的心哪......”   “别说了。”齐氏没有转脸,仍旧面朝床榻的内侧,声音有些哀哀的,“菱儿是不懂我的心的。”   这话就不好接了,温嬷嬷看了一眼仍旧平静不语的俞菱心,还是陪笑道:“您这是哪里的话,大姑娘最是懂事的——”   齐氏又叹了一口气:“菱儿自然是懂事的,只是,再懂事,也哪里就能全然懂得做娘的心呢。少历风波何言天高地厚,不养儿女哪知父母恩深?“   说到这个地步,温嬷嬷也不好再说,不由望向见礼之后一直没说话的俞菱心。   俞菱心秀气的双眉微垂,眼睛也眨巴眨巴,似乎有些要泛红,仿佛是感动了的样子。   ”太太,您还是跟大姑娘再说说话罢,大姑娘这不是来了么?“翠菊一边劝,一边去扶齐氏。   齐氏重新转脸坐起来些,眼眶已经红了:”菱儿,娘就要离京了。“   虽然一路过来已经看见了仆妇丫鬟收拾东西,俞菱心还是有些意外齐氏会正面说出来,神情里自然就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   齐氏又续道:”下个月老爷外放回到江州地,我必然是要跟着去,与我儿就此长分离,山高水远的不知再见何期,菱儿,你就就陪着娘再好好叙一叙。“   俞菱心满心的怪异之感再次涌上,今日齐氏说话好像哪里不太对,怎么措辞造句上不文不白,还有些奇怪的对仗和押韵。   什么何知怎道,什么天高地厚父母恩深,尤其这最后几句话说的,连贯是连贯了,每句居然都是押韵的?   这哪里齐氏正常说话的样子,这简直就是一出戏词啊!   想到这里,俞菱心忽然反应过来了,那个一直奉承在齐氏身边的翠菊,不就是原本唱戏的出身么! 第12章 梅子露   她扫了一眼此刻的翠菊,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软缎衣裳,松松挽了个堕马髻,鬓边只有两支银簪子,满是一副老实本分、一心伺候主母的乖顺姨娘模样。   这就是翠菊的高明之处了,不论腹中有多少个心眼儿,外面上总是规规矩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尤其齐氏改嫁到寇家之后除了寇玉萝这一个女儿之外就再无所处,翠菊硬是在满屋子通房侍妾当中第一个生了庶子寇腾,且每日里上赶着教导儿子怎么好好孝顺嫡母,让寇腾从小就知道怎么口蜜腹剑,把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所以到寇腾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正式开了寇家祠堂,记在了齐氏名下算作嫡子。   一年一年下来,连齐氏当年陪嫁的丫鬟和陪房嬷嬷们都靠了后,翠菊这个戏子出身的姨娘反成了齐氏身边最得用的人。   若说鲁嬷嬷给齐氏的献策献计能有六成,剩下的四成便都是翠菊的,但往往也是这四成更厉害得多。   今日里齐氏的这番做派说辞,言谈间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点子半文半白的对仗与押韵,想来就是翠菊的手笔。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微微侧目望了望温嬷嬷:“既然如此,不若嬷嬷到廊下吃茶坐一坐,我且与我娘说说话。”   齐氏一怔,随即便笑笑:“菱儿,你真是贴心。鲁嬷嬷,去给温嬷嬷上茶点,到前头花厅里坐坐。”   温嬷嬷起身微微一福:“寇太太客气了,老奴不敢这样拿大,还是院子里等着姑娘就好。”   “这如何使得,如今还是热的紧,院子里药味又大。老姐姐要不然到厢房里坐坐?”说着,鲁嬷嬷便引着温嬷嬷与霜叶等人出去了,翠菊也退到了房门外。   “娘,您有什么私房话,便说吧。”一时房间里清净下来,俞菱心主动坐到了齐氏的床边,又仔细望向齐氏。   她的容貌其实与母亲还是很像的,此刻看着齐氏这样满面病容的憔悴打扮,依旧能看出五官面容之中的丽色过人。只是坐的近了,便能越发清楚看见齐氏眉心与嘴角的细纹,以及眼下隐隐的乌青。   齐氏也望向俞菱心,眼前的少女容色比自己更加清丽秀艳,面容中又多了几分以前似乎没有的大气与明朗,一时间竟似有些陌生了。   不过这样的恍惚也就是一瞬间,下一刻,齐氏还是看见了俞菱心耳边那对温润的碧玉珠耳坠,发鬓间流光熠熠的点翠宝石钗子,轻咳了一声,才低声道:“菱儿,娘实在是觉着,有几分对不住你。当年与你爹和离,不拘是谁的不是,到底是苦了你,自小就没有娘在身边。如今,娘是要离京了,每每想到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心里,就跟刀扎一样。”   “历来京官外放,都是三年一任。”俞菱心听着齐氏的声音似乎当真有几分诚恳,心下也有些犹疑,便含糊着宽慰道,“寇大人若是在江州有些政绩,将来还是能再回京的。”   其实这话还真不是虚言,寇显这个人虽然出身低些,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政务上有些本事的。前世里在江州任上做的有声有色,加之京城局势动荡,所以第二任还没满,就被重新调回了京城,补进了工部。   “天子脚下的官,哪里是那么好重新补回来的。”齐氏微微垂了眼帘,“再说,便是再三年六载之后再回来,你也该出阁嫁人,咱们母女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是?”   俞菱心只好再轻应了一声,同样微微垂目,心里却没什么感动之情了。   上辈子她被齐氏带去了江州之后,哪里有什么母女好生说话的日子。不是为了回京的事情,就是为了嫁妆的事情,大闹小闹,总没几日消停。到后来京里格局动荡,俞伯晟也不希望俞菱心回京之后,齐氏又总拿着她是长女、识文断字等等由头将家务丢给她处理,全然不管她作为一个俞家女在寇家里如何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艰难。   这样的“母女说话”,当真是不说也罢。   齐氏这边见俞菱心也似乎是静静低了头,便又说了几句意思差不多的闻言软语,意思里总是如何的舍不得她。   半晌之后,虽然见俞菱心也没如何感动到要哭出来,或是说一句“我若是能与娘一起去便好了”的话,但齐氏已经快没有什么软话能再重说一回,才终于透出了点旁的意思:“这几日里,我睡得特别不安稳。除了想你想的紧,就是常梦见老太太。”   俞菱心抬眼望向齐氏:“您是说,齐太夫人?”   齐氏点了点头,眼眸里竟似有些真切的哀伤:“菱姐儿,你是知道的。娘我这个昌德伯府嫡女的身份,不过是个记名的。到底还是姨娘生的,满府里真正疼我的,也就是老太太了。”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她确实知道。齐氏是齐家的庶出第三女,生母姨娘原本是齐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很讨齐太夫人喜欢。后来齐太夫人做主给老侯爷做姨娘,生了齐氏。齐氏与其母一样,美貌极为出众,就一直养在齐太夫人身边。   齐太夫人原本是武将之女,年轻时好像还随着父兄上过战场的,脾气火爆至极,齐氏的脾气说不得也是从那位太夫人身边学来的。只是可惜,齐氏却没齐太夫人的资本与命数。   “你小的时候,太夫人也是抱过你的。”齐氏继续道,“就是你的嫁妆,当中也有太夫人的体己。所以娘想着,这次去江州,中间会经过常州,刚好去齐家祖坟和宗祠里拜祭太夫人,你要不要与娘一起去?”   这最后一句说的漫不经心,好像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话,就如同要不要吃茶吃点心一样。   然而俞菱心却立时明白了,这一句话,才是前头种种铺垫的真正目的。一时间心下对齐氏生出的那些许同情怜悯眷恋等等温情便如同琉璃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口,虽然是轻轻的,却瞬间哗啦啦粉碎了一地。   而这凝神之间,齐氏又絮絮说了几句,大约便是如何不舍得与俞菱心母女分离,如何思念已故的齐太夫人,如何保证这次去常州拜祭齐太夫人之后一定送她平安回京云云。   俞菱心一一听了,心下已经雪亮,最终还是摇摇头:“祭祀之事,在心不在行。回头我与祖母去景福寺,会给齐太夫人添灯祭拜。常州路远,我尚在闺中,还是不去了。母亲还是保重罢。”   齐氏闻言,竟没有如何不满,只是道:“你说的自然也是有理的。只是我梦到了太夫人,竟是也切切念着你,常州与京城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也不算是太远。你若当真不远,娘不会勉强你。可孝道总是要紧的,你不看着娘,也想想太夫人……”   又是一大套话说下来,俞菱心只是听,却不肯松口。齐氏居然并不急躁,一直反复说差不多意思的话,一回又一回,直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俞菱心听着都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时候就听门帘响动,翠菊带着一个丫鬟过来给齐氏送药,顺便也给俞菱心带了一盏新茶。   “大姑娘,太太这几日喝药不能喝茶,房里一直喝果露。您尝尝这个梅子露,最是解暑了。”丫鬟服侍齐氏喝药,翠菊就将茶饮送到了俞菱心手边。   俞菱心接到手里微微一闻,心里就是一声冷笑。   自来饮宴之间给茶水吃食下药,往往都是在味道浓酽的汤食中下药,才好掩盖药物的气味。话本子里那些传说无味无色的厉害药物其实都是传说罢了,更不要说齐氏与翠菊这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多少门路。   这梅子露说是果露,闻着味道非常甜,看着颜色又深深的好似汤水一般,若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当然比清茶要容易掩盖的多。   “翠姨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吧?”俞菱心将那果露往唇边送了送,同时留意着齐氏与翠菊等人的神色,果然看出几分紧张之意,就又放下了,“我娘这一病,内外倒都辛苦了你。”   翠菊忙赔笑道:“大姑娘言重了,伺候太太这是应当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我娘性子直,不比旁人心眼儿多。”看着翠菊的这一脸笑,俞菱心越发想起前世此人的许多挑唆手段,言语中就带出几分冷意来,“翠姨娘平日里,应当是没少操心费力。”   “您——您这话说的,给太太分忧,是应该的。”翠菊越发摸不清俞菱心这会儿的神色转换,只能含糊应着。   “来,这碗梅子露,就给翠姨娘解渴罢。”俞菱心将那青花盏往前一送,明亮的眸子里已经有微微锐利的光芒。 第13章 梅子露(二)   “这怎么行!”翠菊连忙摆手,但下一刻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能拒绝好像太硬了,连忙笑道,“这梅子可是蒲苇记的九酿梅子,是太太想着大姑娘喜欢才特特买来给您预备的。再者,奴婢这几日牙疼,也是不能喝甜的。”   “是么?”俞菱心又看了一眼此刻正在服侍齐氏吃药的大丫头金环,“金环,那你来喝罢,你总不能也牙疼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齐氏、翠菊以及那丫头金环的脸色都变了。   “菱丫头,你这是做什么!”齐氏有点着急了,说话的中气声似乎也回来了点。   金环那边自然是看着齐氏和翠菊的脸色,勉强陪笑道:“回大姑娘的话,奴婢,奴婢牙不疼,只是这梅子露金贵,奴婢哪里配喝。”   “你不配?果然这只有我配的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闻不出这梅子露里到底加了什么,那能是什么,也无非就几样答案。想想之前齐氏那做戏一般的深情款款,母女依依,她初时还以为齐氏是因为硬带不成就来软的,要哀求她同去,然而此刻看着,这其实根本就一出连环计。   前头那样长的铺垫,都只为了这一口不经意的梅子露。   “菱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疼你还疼错了?你不喝算了,拿来我喝!我还能害你不成!”齐氏怒道。   俞菱心唇角微扬:“好啊。”   房内气氛又是一凝,金环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当真过来接了这碗梅子露奉给齐氏,翠菊则是赶紧道:“哎哟我的太太不要动气,太医不是说了要您静养么。都是奴婢的不是,没想到大姑娘许是不爱吃甜的。那奴婢这就去给大姑娘换茶,这就去!”   说着就示意金环去接那梅子露,俞菱心又是冷笑一声,起身上前一步,猛地手腕一抖,满满一盏梅子露就泼了翠菊一脸:“尹翠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整日里挑唆太太作天作地,下药谋害官女的事情也做的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再有这样一回,就算你是寇家的姨娘,我一样剥了你!”   俞菱心这样猛然疾言厉色的发作,连齐氏都惊呆住了。   翠菊更是猝不及防,满脸湿哒哒又是火辣辣的目瞪口呆,但回过神来的一刻,赶紧先闭上嘴,生怕不慎入口太多。   这时外头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温嬷嬷和霜叶甘草等人都是竖着耳朵守在外头的,立刻不顾鲁嬷嬷的阻拦就进来了。   而金环赶紧过来帮着翠菊擦脸,翠菊虽然想大哭还口,但又忌惮着那梅子露里的玄机不敢张口,齐氏那边则是气的满脸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   “甘草,把她们的帕子抢过来!”俞菱心顺了一口气,忽然又吩咐道。   “是!”甘草又灵活又单纯,应声就过去硬扯,翠菊和金环都有点懵,等到下一刻明白过来,翠菊自己那块沾满了梅子露的帕子已经到了甘草的手里。   这时候翠菊才转过来,脸都白了,想再抢回来却晚了,甘草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体格,就算是翠菊金环一打二都不成问题,几步就抢回到了俞菱心身边。   俞菱心冷笑一声:“你再抢回去?也可以,那我就立刻叫人去报顺天府,封了内外厨房和采买,倒要看看你这梅子露里放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翠菊心中一抖,只能望向齐氏。   齐氏更是满心混乱,这不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么?原本都商量的好好的,只要她这个亲娘能放下身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俞菱心就该凭着小心主动跟着走。   退一步说,她不愿意走,那么只要答应了去常州去拜祭齐太夫人,这件事也能成了一半。   再再不成,至不济还有梅子露。虽说之后温嬷嬷等人难打发些,但若是真的闹到了某一步……   可是,那些一重二重三重的计划,怎么都全都不成了呢!   “太太,太太!”翠菊捂着脸哭道,“奴婢虽然是个不中用的,好歹也是寇家的姨娘,给太太您养了腾哥儿在膝下,真是一心为了太太啊!大姑娘这样,这是要逼死我啊……”   “菱姐儿!你这是干什么!”齐氏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本能地扶着金环的手下了床,“你,你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俞菱心木着脸就往外走,根本不理会齐氏的话。到了门口才站住,又回身向内望去:“母亲,你到底给了我这条命。生养的恩义,我不是不记得。以前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还想来往,四时八节的孝敬还有,将来我出阁生子,我也叫孩子知道有个外祖母姓齐。要不然,您这寇家的门,我姓俞的也是登不起了。”   言罢,直接向外就走。   温嬷嬷和霜叶都是经老了事情的,见着俞菱心叫甘草抢了帕子,就大概猜出来是茶饮里头有东西。一个个的也是面黑似锅底一样,护着俞菱心往外走的时候脚步又快又重,一直到了二门上乘了自家车马,才各自松一口气。   尤其是霜叶,因着经过了昌德伯府那一场冲突,这一次再想想,惊险不逊于前一回。   毕竟前头齐氏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哀哀切切的。要是俞菱心间中真的随口喝了有问题的茶饮昏过去,那么齐氏只要命人跟外头说俞菱心睡着了云云,温嬷嬷等人总不好真的打进房里去,说不得还得先回俞家去禀报老太太。   这一来一回,谁知道又能有什么变故。   俞菱心的神色倒还算平静,只是静静隔着透影纱的车窗,望向外头的街道,试着将刚才满心复杂的情绪都丢开。   今日的事情,算是齐氏作到头了。   刚才她站在齐氏房门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若是再有下一回,她就再也不会与寇家有任何牵扯了。   昌德伯府齐家,她更可以不去。   很快,马车离开了寇家宅子的小路,转上平安大街。远远的就看见一块摇摇晃晃的招牌啪地一声落地,大约木头实在是糟透了,落地的声音都有些发闷。   这样的动静不大不小,自然听见的人都要探头看看。   店铺里却又过了片刻才有人跑出来拾招牌,而这个时候俞家的马车也靠近了,俞菱心一眼就扫见了字号,心头不由一跳——玲珑阁,这不是她陪嫁里的铺子么?   “赵良,停一停。”不及多想,俞菱心便叫了一声。   马车一停,温嬷嬷和霜叶也顺着俞菱心的目光看了过去,霜叶并不知道,温嬷嬷倒是认了出来:“姑娘您知道这铺子?”   俞菱心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是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招牌大约是用的年日太久也没有粉刷照料过,赶上今年夏季的雨水特别多,许是什么连接的地方朽烂了,才掉了下来。但为什么铺子里的人出来的这样慢?连路人都看了半天了,才有人出来?   而且,这又不是个荒郊野庙,怎么就会将招牌朽烂到这个地步?   温嬷嬷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个铺子,按着契书,应当算是当初寇太太留给您的。不过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跟寇太太身边的人沾着点亲,前几年老太太问过一回,后来还是有点为难,想着寇太太若是常来照应,应当也是无妨的。”   俞菱心点点头:“嬷嬷,祖母的为难我是懂得的。不妨事,今日既然刚好经过,你就陪我去看看罢。”   大盛这些年的风气格外开明些,官家小姐单独出门只要身边带足了丫鬟随从,便也算不得如何失礼。秋冬日子里倒是有些人家爱戴帷帽面帘之类,但春夏日子里大多数人家也就不用了。   再看此刻街上行人不多,温嬷嬷便颔首道:“姑娘想瞧瞧也是无妨,只怕是也未必有什么好看的便是。”   “到底是我的铺子。”俞菱心笑笑,“我娘之前如何插手都好,今日她也说了要离京,那今后迟早也是要整顿的。我过来先看看,也免得到时候叫人随意蒙骗了去。”   温嬷嬷听着这话似是有主意的,心里越发宽些,历来与大姑娘相关的事情里若是搀和进了寇家齐家,都是扎手的很,连老太太都很是难以平衡当中的轻重亲疏。若是大姑娘自己能立的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下叫赵良将马车直接驾到那招牌破落的铺子门外,温嬷嬷与霜叶便服侍着俞菱心下了车。   进铺子之前,俞菱心习惯性地又打量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店面。有关这生意的事情,她也想了好久了。眼前的玲珑阁,刚好做个起头。   正想着,俞菱心的眼光落在稍远的一个茶亭处,登时便怔了。 第14章 古槐荫下   茶亭里坐着的那个灰衣人,好像是陈乔?   俞菱心一眼望过去就认了出来,那是荀澈的随身亲信,论武艺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胜在稳重缜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荀澈身边,很少会单独一个人出来办事的。   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左近的环境,便见到茶亭后头的两株参天古槐之间停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两匹懒洋洋的老马在树荫下似乎已经有些倦怠了,而马车前头没有坐着车夫小厮,车马本身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字号。   但俞菱心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荀澈每每掩人耳目用的马车,看似寻常的青布里其实是绞了乌金丝的。听说当初他虽然中毒又受伤,却到底还是留了一口气保住文安侯府,就是有这马车的功劳。   只是,荀澈的马车为什么此时会在此地?   京城四九城之中,历来以皇城所在的北城为尊,城东城西各有千秋,一般来说东城文臣多些,西城武将多些,南城则是三教九流之地了。   荀澈这个文安侯府世子会到这里来做什么?而且看那个位置,分明是正对着寇家门外那条小路的路口。   疑惑虽多,在俞菱心脑海中也不过都是一瞬之间,她脚步稍微顿了顿,看清了那熟悉的人与车马,便立刻收了目光,扶着霜叶的手往那招牌破落的玲珑阁铺子里进去。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一枚通体雪白的玉骨折扇终于慢慢从那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帘子里探了出来,稍稍拨开了寸许,缝隙之间,已经足够让折扇的主人同样看清玲珑阁门外的身影。   少女纤细而优雅的身形已经很有婀娜之姿,只是与同龄的轻盈少女相比,她的步态总是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端庄与沉稳,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罢……   片刻之后,那折扇收了回去。车厢里仍旧是淡淡的莲心龙井茶香,侧面的车窗亦透进浅浅的天光,映着此刻重又阖眼的俊秀面孔,很有些同样与年纪不大相符的沉静。   外头的夏蝉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枯叫,平安大街上的寥寥行人也没有多少喧嚣之声,如此便使得片刻之后到马车前回话之人的脚步声更清晰了些:“二爷,您吩咐的都查访完毕了。”   又静了片刻,才听得马车里轻轻应了一声:“说。”   “是。”回话之人恭敬地又近前一步,到车窗旁侧低声回禀,“东城与南城一共六家药铺,五家医馆,街头另有游方郎中三名,皆已查访完毕,您要的消息都有了。”   “恩。”马车里的人又问了一句,“青阳书院那边呢?”   “属下已经确认过,如今俞家大公子俞正杉已经得了周夫子的引介,是要过去碧泉山庄作诗的。俞家的二公子俞正桦并没有去。”   马车里又沉默了。外头的陈乔与正在回事的柴广义都垂手静静等着,自家这位世子爷自少多谋,待下有恩亦有威,尤其这一回病了几日,性情似乎又与先前略有几分不同。   具体性子如何变化,他们这随侍之人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本能觉得好像对世子爷更敬畏了些。偶然间这位如今也只得十七岁的世子爷眼光一扫,威重之处竟然不下于侯爷。   这时玲珑阁前车马再动,霜叶扶着俞菱心从铺子里出来登车了。这一回,她却没再往茶亭与青布马车的方向看了。   那车里到底是不是荀澈,以及若是荀澈,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问题她还是现在就丢开的好,以他的智谋,她是猜不出的。最重要的是,以她的能力而言,她也干涉不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精神放在自己的店铺上头,那才是值得好好花心思研究的事情。或许将来俞家的转机,还要着落在这生意之事上头。   很快随着车马粼粼,重新回到了俞家。俞菱心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齐氏的那些谋算她原本也是知道得透透的,如今重新经历一回但没有真正吃亏,那一点点的感叹与伤怀早就被重整商铺的心思分散了。   但温嬷嬷和霜叶的感觉可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回来路上的最后一段,温嬷嬷终于在那块沾满梅子露的帕子上闻出了些怀疑的气味,就更是惊怒的厉害了。   一进门,温嬷嬷便叫甘露甘草赶紧服侍俞菱心回莲意居休息,更衣沐浴煮安神汤等等。自己则带着霜叶,与那块帕子去东篱居报给俞老太太。   俞菱心倒也没有拦着,今天她带着温嬷嬷过去,就是为了让温嬷嬷做个见证。   齐氏的这番折腾,迟早还是要让祖母这边看个明白。一方面是将来再有什么周旋的时候能够请求祖母帮忙。毕竟一对一与齐氏起什么争执,这母女身份上,她总是吃亏的。但若是寇家与俞家对上,情势就能完全翻转过来。   尤其是寇显外放这个消息始终没有正式下来,这让俞菱心很不踏实。   因为她记得,上辈子的昌德伯府寿宴,她已经在寇家小住的时候病倒了,根本没去成,随后没有几天就出京了。如今寇显外放的文书一日没有正式下来,齐氏留在京中折腾的余地总是还有。   就算能见招拆招,俞菱心也有些烦了,尤其是还得同时提防着家中继母苏氏的暗中配合。   当晚温嬷嬷在东篱居说话说了好长时间,俞老太太自然又是一场惊怒交集,同时也体会出这件事情里有些不寻常了。   齐氏思念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尤其想要在离京之前多聚几日,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是怎样的母女深情,也深不到要下迷魂药的地步。这岂不是就跟先前在昌德伯府那场争执一样,疯魔得像是要绑票似的?   且温嬷嬷比霜叶等人还是要老练得多,又提起另一件事:“老奴瞧着大姑娘,心里是明白的很,并不愿意与寇太太那样一住再住的纠缠不休。老奴就想着,若是如此,太太总说大姑娘想要去寇家,怕也不一定是大姑娘自己的意思。”   俞老太太的脸色便有些沉了,上次在昌德伯府马车出事,苏氏作为当家主母就难辞其咎。只是最后到底俞菱心没出事,她也不想太过追究了。   总是一家人,当真撕破了脸也难收场。   可是今日闹成这样,好像这里头又有些什么别的意思了。俞老太太一时虽然还想不到拐带俞菱心出京、图谋嫁妆这样荒谬的事情,却也觉察出不对,索性便吩咐温嬷嬷:“去叫菱丫头好好休息,霜叶以后就留在莲意居伺候罢。你再去好好问问府里各处,到底每回大姑娘跟寇家的往来,是谁传的话,谁引见的人。”   温嬷嬷自是应命去了,只不过给俞菱心传话的时候就只提了留下霜叶,以及老太太会为俞菱心做主之事。   俞菱心笑笑应了,知道祖母心里有数,也就放心了。她此刻更关注的,其实是父亲俞伯晟即将回京。   一想到父亲,什么寇家齐家荀家之间的关系,甚至有关商铺的筹谋都先放了放,俞菱心转日先叫甘露将她之前给父亲做了一半的那件衣服找了出来,紧赶慢赶将做了整整两日的针线,终于在七月初一这日一早,将衣裳做好了。   俞菱心还记得,上辈子刚离京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回京,到时候回家就能把这个做了一半的衣裳做完,送给父亲做礼物。   结果等到她真的重新踏上京师之地的时候,俞家老宅都已经变卖了,什么针线衣裳,便如与她父亲祖母的缘分一样,彻底断绝。   不过如今自然是不同了,她拿着这件做好的衣裳,从一早就兴奋的很,时不时的就叫甘草再出去问问,大老爷回来了没有。   一趟一趟问了整整五次,第五次上甘草终于欢快地小跑着回来:“姑娘,大老爷回来了!直接先往老太太那边过去请安了!”   俞菱心立刻欢喜起来,带着丫头和衣裳就往东篱居过去。   到了正房门外,还没通传,就已经听到里头父亲俞伯晟的声音带着怒气:“菱儿那车马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5章 水莲花   俞菱心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回来竟然先问了这件事。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丫鬟通传了一声,便直接进了门。   她真是太想见父亲了,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此刻的俞伯晟一身工部的四品官服尚未换下,正襟危坐在俞老太太的对面,面色铁青。老太太更不是平常的慈爱柔和样子,只是淡淡地看着另一厢的苏氏。苏氏虽然也是坐着,整个人却不复惯常的贤惠端庄,面上竟满是哀哀戚戚,却又不大敢分辨的模样。   “祖母,父亲,太太。”俞菱心大大方方的行了礼,同时满怀热切地望向了父亲,眼眶就有些微热。   父亲还是这样高大英俊的模样,虽是工部的文臣,但因领着实务的职任不时出外办差,皮肤便晒得稍黑了些。可正是如此,倒比寻常的文官更多了几分精神英气。   尤其这个时期的俞伯晟,正是仕途得意时,纵然此刻神情严肃中带着怒气,可是眉梢眼角里的精气神,却与俞菱心上辈子最后一面所见到的,那个被贬千里,家族败落,鬓边银丝半数的颓唐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菱儿?”俞伯晟见到女儿,面上神情终于柔和了几分,随即直接起身,到俞菱心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着鲜亮,面上也没有什么畏惧惶恐的模样,才放了心,和声问道,“你可还好?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这两日睡的好不好?”   俞菱心原本就想着,重新见到父亲要先说什么,或是先做什么,是给他解释之前的变故,还是暗示些将来的打算,又或是什么都丢开、先给父亲做些衣裳吃食先好好相聚几日?   然而真的看到父亲,又听见父亲这几句接连的关怀,满心的思绪瞬间都好像凝住了一样,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又见到父亲了,这是父亲,这是父亲!   登时眼眶一热,叫了一声“爹爹!”,就直接扑进了俞伯晟怀里哭了起来。   俞伯晟吓了一跳,他虽然最爱这个长女,却也见惯了俞菱心温柔而怯懦的样子,很少见到她撒娇亲近。此刻俞菱心突然这样扑到他怀里大哭,俞伯晟登时就心疼的刀割一般,同时也是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一边轻轻拍着俞菱心的背,一边向苏氏怒道:“你还说没有委屈了菱儿!”   苏氏简直是怔住了,原本呜咽哀怨的分辨都卡在了喉咙里,然而满心翻起的冤屈却是要滔天了:“这……这……这大姑娘这是从何说起?我哪里敢委屈大姑娘半分?大姑娘平时都是好好的呀,衣食住行,出出入入,什么不是最好的。尤其,尤其近来老太太也照看着,这怎么就这样哭起来了?大姑娘,你这是要冤死我这个做继母的吗!”   说到最后,苏氏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当真落起泪来。   俞菱心倒真不是委屈,可在父亲温暖又坚实的怀抱里,前世今生的种种艰难与遗憾,苦辣酸甜的滋味那样复杂,一时便是想收泪也是收不住,勉强想停一停,却有些急了,就有些打嗝。   俞老太太连忙叫温嬷嬷和霜叶过来拿水拿巾子,给俞菱心拍背顺气,同时也怒起来:“菱丫头这几日受了这么多委屈,就是与你不相干的,难道不能与她爹哭一哭?你不说是个做母亲的,哪怕就是有些长辈的心肠,看见菱丫头这样难过,都不知道问问吗!”   苏氏登时一噎,忙起身道:“母亲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顿一顿,眼泪还是未绝,“可是母亲,您也替我想想,这继母本就难做。轻了重了都不好拿捏,我对大姑娘原本就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平日里老爷在府里还好些,六月老爷不在,我本就没有主心骨一般。偏生老爷回来,也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挑唆,上来就说我亏待了大姑娘,我不贤惠。母亲,您想想过去这些年里我怎么照料大姑娘的,可有哪里亏待了,我也是委屈的呀!”   俞菱心这个时候已经渐渐调整好了呼吸,也收了眼泪,就直接依着老太太坐到了炕上,只是眼光还是一直依恋地望着父亲。   至于苏氏说什么,她都没太往心里去。重新见到父亲的这一刻,俞菱心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了。   苏氏确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行事稳妥的,除了暗中配合了齐氏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恶行,至少目前还没有。   现在的俞菱心只想好好跟父亲弥补上辈子失去的父女缘分,以后要是能跟苏氏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说什么委屈?”眼看俞老太太的怒容似乎缓和了一点,俞伯晟却完全不为所动,“你可知道,菱儿的车马之事,已经在同僚之间传为了笑柄!”   这话一出,上至俞老太太,下至俞菱心,人人都意外起来,苏氏的眼泪也有些要止住了。   俞菱心去昌德伯府拜寿之时马车损坏,由此而与生母齐氏在伯府里争执了一场。   这实在是件很小的事情,而且事情的主角分明是身为寇太太的齐氏,以及俞菱心这个闺阁少女,怎么会这样严重起来?   连俞老太太都有些疑惑:“可有这样严重?”   俞菱心却心思飞转,当日昌德伯府里来往的客人齐氏不少,因为与齐氏争执时间太久了,地点又靠近二门,瞧见的人其实不算少。再者,这样的事情多少也算个小小的磨牙新事,就算当日没瞧见的人后来听说了也不稀奇。   这时俞伯晟便叹了口气,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他在工部的同僚之中,素来与一位姓蔺的少史不和。蔺太太与齐家沾着转折亲,当日也去拜寿,将齐氏与俞菱心的这一场争执看了个满眼。   结果他今日回京,先到工部述职。述职完毕之后将散未散之时,那位蔺少史就当着同僚嘲讽他立身不正,治家不严。   因着事情已经出了,无论苏氏到底是有心弄坏车马推波助澜,还是无意中疏忽给了原配嫡女一辆有问题的马车,这“治家不严”四个字都是逃不开的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俞老太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而苏氏则立刻转了态度,拿帕子捂了脸哀哀抽泣:“老爷这样说,那一切都是妾身的不妥当,妾身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也求您想想,您一出去办差便是一两个月,妾身在家中又是挂念,又要照管这些孩子。就算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老爷怎么忍心,叫妾身在母亲和大姑娘跟前这样没脸……”   苏氏口风既软了,俞伯晟也不好再骂。且她说的有一句还是对的,毕竟是一家的主母,当着老太太也就罢了,在俞菱心跟前太下苏氏的面子,将来相处起来只怕尴尬。   “老大媳妇,寇家那边的心思,你真不知道么?”俞老太太却不大理会这番话,“这两天我叫温嬷嬷仔细问过了,先前寇家的人时常往来,那个叫彩云的丫头竟都不回话就把人领到莲意居那边。近几回寇家更是折腾的都疯魔了一样,你就是这样管孩子的?”   苏氏听了这话越发哭的厉害了:“老太太明鉴,大姑娘就是真的跟寇太太多住几日,还能有什么大害处么?我也是听说了寇家老爷可能要离京,才觉得寇太太会想要跟大姑娘多聚一聚,这也是做娘的心思。寇太太性子急,有些事情妥不妥的哪里是我能说的。老太太,老爷,您二位说我想多了也成,管少了也成,可说我这是要故意害大姑娘,那我真是要冤死了呀!”   这一番“成全母女”的言辞倒是真的很成道理,一时间连俞老太太脸上也有些松动,俞伯晟更是动摇,甚至隐约有些自责,觉得今日将在同僚之间的颜面受损迁怒到妻子身上是不是程度有些过了。   俞菱心则是从头到尾没有与苏氏对上一句话,她明白的很,除非是经历了前世的事情,否则这辈子无论怎么做,苏氏都能用这套道理脱身。   因为这个局里最要紧想要坑她的人,正是她的亲娘。苏氏作为继母,只要咬死了不知道这一点,无论做法上妥不妥,从道义上都是没问题的。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清朗的少年声音:“霜枝姐姐,既然是大伯父回来了,那我得进去请安啊!”   刚好堂屋里这里有些微妙的尴尬,俞伯晟干咳了一声,便扬声问道:“是正杉么?快进来。”   俞菱心算了算日子,便皱起了眉。   俞正杉是她早逝的三叔之子,只比她小一个月。因为其母也已经病故,所以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虽然是堂姐弟的关系,但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与亲姐弟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只是如今的俞正杉应该是在西城的青阳书院读书,平素吃住也在书院,每月十五与三十各有一日假期。今日是七月初一,俞正杉并不该有假期的,尤其是昨日里俞府的车马去青阳书院接他,俞正杉还传话说自己与同窗有约,并未回家,怎么此时忽然回来了?   俞老太太也是惦记这个孙子的,顺势就给了个台阶,让苏氏先到里间净个面整理妆容,同时叫俞正杉进来说话。   谁知苏氏前脚刚踏进里间,就听见进了门的俞正杉开场头一句话:“大伯父,为什么要把大姐姐送到寇家啊?” 第16章 莲心宁安丸   “什么?”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震惊了,连俞菱心愕然望向俞正杉——这件事怎么会传到他这里?   此时此刻,只怕连祖母和父亲都没看清齐氏和苏氏这份不谋而合的盘算呢。   而问出口的人自然是俞伯晟,脸上刚刚缓和了些的神情又凝重起来。俞正杉年龄虽然不大,但素来聪明,有的时候便是调皮,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信口胡说。   “杉哥儿你这是说什么呢?”俞老太太也反应过来,尤其她比俞伯晟更清楚地知道齐氏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腾,“谁跟你说的这话?”   俞正杉见到长辈的反应却更诧异些:“正是因为没人与我说,我才与夫子告假回家来看看。大姐姐到底为什么要跟着寇家人走?”   “这话到底是从何说起?”俞伯晟越发眉头紧锁,见俞正杉竟然满是笃定的模样,心下的疑虑就更深了。   这一刻,连在内间净面的苏氏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俞正杉又看了在场众人一回,目光也认真起来:“昨日里我随着同窗师兄到回春堂买药,掌柜的说咱们家定了整整四盒的莲心宁安丸送到寇家府上。那个药不是说大姐姐每两日才吃一回么,四大盒,少说也要吃个一年半载的。我听说寇家那位老爷是要外放出京的,这算起来,岂不就是要将姐姐送过去一起走?”   莲心宁安丸!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都朝苏氏那边望了过去。   俞菱心却是整个背脊都紧了一下,目光反而更紧地盯在俞正杉身上。   那丸药,她上辈子的确是在江州只吃了一年就停了。只是那时候她也不觉得奇怪,莲心宁安丸是回春堂最好的秘方药,一枚丹药就要合上一两银子,这还是因着俞家是回春堂的老主顾。   以齐氏那样吝啬的脾气,转年不愿意再千里迢迢地从京中买丸药,而是找个当地的郎中换个调理气血的寻常方子,那也是不叫人意外的。   只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处,俞菱心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丸药其实不是齐氏因为想要带走她才去配的,而是苏氏暗中叫人配好了送去的寇家。大约是怕她乍然被带到江州,会有些什么未可知的心绪反应,若是再失了惯常的补药,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父亲一定会与寇家翻脸,强行将她再带回来。   但若是能吃上一年的丸药,在江州稳稳当当住个一年半载,也就习惯了,后头齐氏捏着她也就更妥当些。   这一层关系,她此刻终于明白了。   只是,俞正杉怎么会刚好在这个时候去回春堂,还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平素都在青阳书院读书,又怎么会知道寇家外放的事情?   不过俞菱心的这些疑问还没有机会出口,俞伯晟那边已经是雷霆震怒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全菱儿与她娘的母女相见,要送过去一年的药么!”   “不,不,老爷,一定是杉哥儿听岔了!”苏氏自从嫁到俞家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俞伯晟的脸色这样可怕过,而老太太那边同样是面色铁青,吓得整个人都哆哆嗦嗦,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门框,喘了几口气,才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什么,那莲心宁安丸是回春堂的成药,又不是咱们一家能买,许是人家寇家自己要用药,赶着离京前多带些。我,我前几日是叫人去查过大姑娘的丸药还够不够,想着若是不够就再定些,许是人家回春堂弄混了单子……”   “这不能够吧?”俞正杉虽然对这位大伯母苏氏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但是他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还是笃定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又仔细问了掌柜的,人家拿出了票据本子给我看的,就是咱们家,乔管事去给的二百两现银,因为要加急,所以比平时还贵些。领药的单子说是当时给了寇家的一位嬷嬷,因那嬷嬷不曾在回春堂拿过药,还跟着去问了些用药的事情。”   俞正杉说到一半的时候,苏氏就整个人都有点要往下滑的意思,幸好霜叶在旁边一把扶住了。而俞伯晟黑着脸听完了俞正杉的话,便立刻沉声道:“行了,菱儿,杉哥儿,你们都先出去罢。大人有事要说。”   俞正杉心里本来就还有事,此刻也看出局面有异,自然是连声应着就退了出去。   俞菱心也没有再看苏氏,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俞正杉,跟着就一同出了门。   不想到了院子里,俞正杉居然脚步很快,都没有要跟俞菱心多说什么的意思,就要往花园方向过去。   俞菱心连忙将他叫住:“正杉,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我有事要问你。”   俞正杉只得停步:“姐,有事的话晚点再问成不?我还有个客人等我呢。”   “什么客人?”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就是你昨日都不回家去见的、又一同去了回春堂的同窗前辈?”   “姐你怎么知道?”俞正杉奇道,“今日我回来还是借荀二哥的车马,自然要请人家坐坐。只是我的书房实在太小,不足以待客,就请他先到兰覃亭那边坐一坐。姐,家里大厨房有没有什么好的点心能招待客人啊?”   听着俞正杉话中之意竟是自然无比,俞菱心也不说清自己此刻心里那一口气到底是松了还是紧了。   莲心宁安丸的事情一旦揭破,齐氏与苏氏的筹谋基本上就算是再无狡辩的余地。再说什么母女人伦的亲情,也没有瞒着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以及长辈,就私自将未曾出阁的大姑娘直接这样弄出京的。   上辈子此事得以成功,主要是因着俞菱心自己的性格软弱,被齐氏几番闹腾之下就被迫表示了“不反对”,寇家那边得了银子实惠自然不吱声,俞伯晟这边以为这是女儿自己的意思也在伤心之下丢开了手,再加上后来京中风云激荡的,这荒唐事情才成了。   这次俞菱心几乎都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来反抗了,齐氏苏氏再说什么“成全”就是骗鬼的。而那丸药,就是致命的明证。   与马车断轴一样,都是不动声色之间釜底抽薪,让局面土崩瓦解,拢都拢不回来,可偏偏看着好像还跟他没什么关系。   除了俞正杉这一句“荀二哥”。   俞菱心的感觉越发微妙,此刻却也不好继续深想了,只能随口责备俞正杉:“既然是外头的客人,迎进来也要跟长辈说一声才是。哪里能直接安置在花园里,也太不谨慎了。”   “荀二哥那样知礼稳重的人,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家里也没有旁人呀。”俞正杉不以为意,“再说,咱们与文安侯府也算是亲戚的。”   俞菱心不由气结,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一路与他出去的同时吩咐甘露:“传个话给今日管事的妈妈,说大少爷有同窗的客人,给兰覃亭那边上几盘精致的点心瓜果,也约束着府里的丫头和下人。稍微绕开些,莫要耽搁大少爷与客人说话。另外二门外应该有客人的马车随从,给那边也送一盘点心一壶好茶过去。”   正说着,从东篱居出来的这条路上就已经能看到了花园的北月门,若是穿过繁茂灿烂的花树,再几丈之外就是通往兰覃亭的路了。   俞菱心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就停了步,又温言叮嘱俞正杉:“下次有什么事情,先打发人与家里说一声。这样招待客人上门,实在是不稳当。再者与书院告假,也不该这样自作主张,知道么?”   俞正杉嘻嘻一笑,刚要回话,便听身后的花园里传来沉静的声音:“今日,是荀某唐突了。”   话音落地,人也从花路之中绕了出来,寻常至极的月白宽袖长衣,发束青丝冠,乍看便是个普通仕子的装扮。只是那张俊美面孔上永远都微微含笑的从容神气,却让他不论如何装扮行动,都能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潇洒雅逸。   “荀二哥,你怎么过来了?”俞正杉有些意外。   “今日造访,来得突然,不曾通传亦不拜见长辈,愚兄还是觉得有些失礼。”荀澈微笑道,随即又将目光大方转向了俞菱心,“表妹,今次是我的不周到,还望不要责备杉弟才是。”   俞菱心简直是整个人都要僵住了——什么……什么表妹,杉弟?   荀世子,我们有这么熟吗! 第17章 三年   “大姐姐,是我做的不大妥当。”俞正杉完全没注意到荀澈言语之间的称呼,只是连连解释道:“荀二哥是今日刚好到书院拜望周夫子,是我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主要还是为了大姐姐,这才主动问荀二哥能不能搭个顺路的马车。且我还有两卷前朝柳大儒的字帖,也是顺便与荀二哥讨教书法。”   俞正杉这一番说辞虽然言之成理,然而俞菱心却本能感觉到荀澈目光似乎有些异样,定了定神便抬眼去与他对望。   他面上自然仍旧是那样淡淡的,八风不动,得体而谦和的微笑,只是止于礼貌上合适的程度。   然而荀澈的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格外的欢喜,就那样正正地望着她。   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这眼光熟悉的很,她仿佛以前见过似的。四目相对其实不过一瞬,可她却觉得有些承受不来。   脸上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夏日的热风扑了,有些微微的发烧,俞菱心连忙垂了眼帘:“正杉还小呢。世子是该在意些的。”   只是这样一句带了些轻嗔的话出了口,她就立刻后悔了。   她和他,其实应该真的不熟的呀!   此刻的他们,只能论上转折再转折的亲戚,总共才见过三回的,且每次,都是她多少有些欠着对方的。   头一回,是她在昌德伯府里撞了荀澈。   第二回,是荀澈“经过”伯府的二门处,给她解了围。   这一次,是荀澈给俞正杉“帮了忙”。   从哪里算,她都不应该嗔怪对方的。   “大姐姐,这话也太重了。”俞正杉简直是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素来那样温柔和善的大堂姐居然直接责备客人。   俞菱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只好轻咳了一声,又微微欠身,给自己的失言稍稍描补一二:“我的意思是,今日当真不巧,家中长辈有些事,怕是不便与世子相见。您是贵客,如此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荀澈听着她的轻声细语,再看着她秀丽的面颊上泛起浅浅红晕,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动。随即迅速压下满心的浮动心绪,重又礼貌欠身,温和的声音平静如常:“表妹言重。今日贸然造访,的确是愚兄失礼。既然不得拜见长辈,愚兄便先告辞了。”   俞菱心暗松了一口气,微微欠身行礼:“世子慢走。”   俞正杉越发过意不去,荀澈倒是并没有什么介怀之色,虽然行动之间稍微顿了顿,但仍旧面上平平静静。好像此番登门真的只是寻常的同窗顺路造访,又向俞菱心与俞正杉颔首示意,便转身去了。   俞正杉不好当着荀澈再埋怨俞菱心,只得顿足赶上,连忙亲自去送荀澈。   而俞菱心见荀澈告辞的这样利落,心里同样是十分的不自在。   其实上次从昌德伯府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样的怀疑了。以荀澈为人的缜密稳重,到齐家做客如何会在二门左近盘桓,更不要说什么突然经过、询问些转折亲家的女眷杂事,而寇家的马车又怎么会突然断了中轴。   再到今天,不只是俞正杉就这样百般巧合地发现了回春堂的丸药之事,还本人都直接跟到了家里来,荀澈出手的痕迹已经是清楚无疑了。   顺着这个思路推下去,她也基本上可以确定,荀澈应该是同样回来了。只是她不知道荀澈是跟她完全一样的在半个月前重生,还是时日上有什么不同。   但确然无疑的,他不是那个此刻应该与俞家毫无关系的人,他一定是认识她的,而且也记得那些前世的事情。   一路回到莲意居,俞菱心都很沉默。   随侍的甘露倒是没察觉出什么明显的不妥,毕竟今日在老太太房里听见的话当真可以算是大事中的大事。   太太苏氏居然暗中配合着,想把大姑娘送给寇家做拖油瓶、外放的时候带出京城?   一想到寇太太那暴跳如雷的撒泼模样,甘露就一阵阵的紧张,这还是在京城里头呢。要是大姑娘真的跟着寇太太走了,在外头就算叫人生吞活剥了也没什么稀奇。   这样想来,大姑娘此刻心情沉重也是合情合理的。甘露甚至都没想到与刚才遇见的大少爷和荀世子有什么相干,只是服侍了俞菱心更衣盥洗之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俞菱心一个人安静独处。   俞菱心也没有留意甘露这边的想头,她此刻满心都是渐渐想起的,前世里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从天旭十九年初的拜堂成亲,到天旭二十二年初的大丧,她与他朝夕相处的时间就是那样三年而已。   虽然有夫妻的名分,他也给了她作为文安侯夫人一切的尊荣与风光,但荀澈那时候的身体真的太病弱了,不要说没有能够合寝圆房的机会,那三年里他们最亲密的动作,大约也就是握着手坐在一处,或是她和衣睡在他的病榻边。   有的时候,俞菱心会觉得,与其说他们做了三年夫妻,倒不如说做了三年的朋友。因为除了照料荀澈的医药起居,她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陪他说说话,以及在他挣扎煎熬于剧痛毒伤之时,握着他干瘦的手,守在他身边。   到了最后的那半年,荀澈每日能坐着的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时辰了,还要拨出两个时辰看本章、书信,与太子的人见面,甚至偶尔被软轿抬进宫里。   那样劳神的结果就是最后连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也都没有效果了,荀澈每天夜里都会在疼痛中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而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天睡在他身边的小榻上支应照料,几乎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看看是不是要给他换个帕子,倒一碗温热的药或者水。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上辈子她自己病故之前,即便是随后孀居十几年,她还是不时会半夜醒来,想看一看荀澈可还好,只不过那时唯一还陪着她的,就是那块被她常常擦拭摩挲的牌位了。   这样的一场缘分,算是情爱么?   俞菱心上辈子偶尔也会想想,尤其是在她习惯性的擦拭荀澈的牌位时,她常常会想起荀澈微笑的神情,温柔而含蓄的目光,以及他竭力掩盖的痛苦与悲伤。   他大概还是有点喜欢过她的吧?   可是那个时候,说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她嫁过去之前其实听说了,年轻的文安侯中毒已深,怕是挨不过一年半载的。   到得后来荀澈能够足足撑了三年,亲眼看见太子登基才油尽灯枯地病故过世,已然是超过了太医们的预期了。   至于如今,俞菱心想想只是觉得越发心乱。   他一再地在她的事情上出手相助,显然是记得旧事,大约也能算得上纪念旧情。只不过这旧情,或许只是记念她曾经那些悉心尽力地照顾他的病榻罢。   若说还有什么别的,她却是不敢再多想了。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分,送客回来的俞正杉一脸沮丧地到了莲意居,额角上还汗津津的,进门先打了一躬:“大姐姐,今日是我错了。”   俞菱心略有些诧异,先叫人给他拿绿豆汤与擦脸的巾子,才和声问道:“怎么了?”稍微想想,却又觉得不大可能,“是送出去之后荀世子说了什么?”   “没有。”俞正杉面上虽然仍旧是悻悻的,显然是遗憾于这样匆匆送走了荀澈,但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里也有真切的歉意,“荀二哥说的对,今日家里出的是大事,姐姐您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说不得也吓着了。我这时候请客人到家里是不合适,姐姐教训的是。”   俞菱心听着俞正杉一口一个荀二哥,越发觉得别扭,可俞正杉能这样回转而不是埋怨,说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姐姐受了委屈,这番话还是让她心里暖暖的。   至于这段话里是不是又有荀澈的提醒,她暂时不想问。好容易重活这一辈子,此刻还是家人最重要了。 第18章 白果   俞正杉又在莲意居坐了半个下午,除了吃掉两盘子俞菱心亲手做的点心之外,又解释了一下与荀澈的这番往来。   大致上与俞菱心所猜的也差不多,荀澈并没有去过青阳书院读书,但曾经跟随青阳书院里的周夫子练过几个月的字,所以勉强可以称一声前辈师兄。   前日里周夫子带着俞正杉等几个弟子去参加一个诗会,荀澈刚好也在,于是就攀谈起来,指点了几句,又与俞正杉格外投缘,之后才得知两家还有些转折亲戚云云。   荀澈虽然是文安侯府的长房嫡子,但在荀家的家族排行之中却是排二的,上头还有一位二房堂兄,所以俞正杉就叫他荀二哥。   至于再之后的一起出门买书买药,偶然到了回春堂等等,在俞正杉看来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刚好发现了苏氏的这些谋算而已。   俞菱心一一听了,都不知能说什么才好。这样多的巧合放在一处,哪里会是自然发生的。只是她看穿的缘故,却不能跟俞正杉提起。于是简单应了几句,转而问起俞正杉的功课学业等事。   姐弟两个说了半日的话,又在莲意居简单用了晚饭,俞正杉便去给老太太打了个招呼,随后找管家安排车马,先回去书院。   而这个时候,温嬷嬷也终于从东篱居回到莲意居,给俞菱心带回来了今日之事的结论:“大姑娘,老太太命老奴过来回禀,有关您过去的委屈,老太太和大老爷都是放在心上的。如今与太太好好分说了一番,太太也知道了,先前做的很是不妥当,大姑娘素来明理,还望您也不要太过介怀了。”   说着,又拿出了两块对牌奉给俞菱心:“老太太说,以后大姑娘您这边所有的事情,衣食住行,马车出入,还有莲意居上下的人手调配,全都由大姑娘您自己做主。赵良一家子以后专门伺候您的马车,一应事务太太都不沾手。”   这个结论,其实已经在俞菱心的预料之内。   苏氏毕竟是父亲俞伯晟的正妻,也是她二弟俞正桦,二妹俞芸心的亲娘。若是有什么太过严厉的处置,一则是弟弟妹妹脸上不好看,二则也是难免叫那两个孩子心中埋下什么怨愤。   说到底,这回一心想要拐带她离京的还是齐氏,苏氏这个继母只不过是从中推了一把,也没有当真给她下毒下药的谋害。气恼归气恼,此事以严重程度而论,大概只能处理到这个程度。   “多谢祖母。”俞菱心笑笑,“也有劳温嬷嬷又跑这一趟。太太大约也是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挑唆,一时糊涂罢了。也都不要紧,总归如今我并没有叫人拐带了。看在芸姐儿和桦哥儿的面上,我也不会记恨太太的。”   这话说的当真透亮,温嬷嬷越发觉得大姑娘不只是比先前开朗开阔了,竟好像全换了个人似的,忙赞叹笑道:“大姑娘说的是,您真是太明白老太太的心了。可不就是看着二姑娘二少爷么,一家子终归还是一家子,家和万事兴。至于那些挑唆太太办糊涂事的奴才们,连同去给回春堂送银子的乔管事,都已经打发出去了。”   顿一顿,又道:“老太太还说,瞧着太太这回糊涂的也是有些过了,明日里老爷会请张太医过来,给太太看看,也开些调理身体的药,养些日子。二姑娘和二少爷回头就单独划开院子,老太太亲自教养。至于家里的中馈,太太养病的时候也就先不用管了,暂时都先归到东篱居去。”   俞菱心这回则是有些意外了,老太太对苏氏的处置其实比她想的还是要严重得多。既夺了掌家理事的中馈,又带走了苏氏的孩子教养,说什么调理养病静静心,不过是宅门里常见禁足主母的手段罢了。   虽说这里头或许也是有防着苏氏再从中馈里有什么手脚、或是带着这样的心思教坏了孩子,但想着祖母是那样一个喜欢清静的人,一下子就接了管家与孙辈的这些事务到手上,俞菱心还是好生心疼:“这会不会让老太太累着?如今二婶四婶都不在京里,怎么能什么事情都回到老太太手里?不成,我得去见见祖母。”   温嬷嬷自是不好拦着,只能叫霜叶甘露赶紧服侍着俞菱心简单更衣理发,就又回去东篱居。   “祖母,”俞菱心快步进了暖阁,便直接到俞老太太身边搂了她的胳膊,“管家的事情还是还给太太吧,您别累着自己才是。”   俞老太太心中一阵宽慰,轻轻叹了口气:“乖丫头,祖母还没老呢。这也没什么的,你听温嬷嬷都说了?”   “说了,都说了。”俞菱心望向鬓发斑白的祖母,低声道,“太太有些糊涂念头,到底还是因为我娘折腾在先。您也不必连中馈都收回来自己管,那么多杂事,太累心了。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那才是最要紧的。”   俞老太太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毕竟此时二房和四房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京中,而身为长媳的苏氏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就这样让苏氏照旧掌家理事教导子女固然是不妥,但要夺了中馈、照料孩子等事,却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老太太亲自过问这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越发难过,又主动提道:“祖母,不然您就让我帮您分担些家务罢?其实我想学看账目和整理商铺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俞老太太抚了抚俞菱心的手:“菱丫头果然是长大了。真懂事。你若是想学着看账本,回头叫温嬷嬷将你自己的嫁妆单子与账本拿过去教你。听说你上回还去玲珑阁的铺子里看了看,就先从那边看起罢。有些事情也是该与你说说了。”   俞菱心知道祖母是想提起当初在父母和离的时候给她单独划拨的那一笔丰厚嫁妆,她虽然的确有开始打理的打算,但此刻更关心的还是老太太的身体。   俞老太太看着她担心的神情,又慈爱地笑笑:“家里的中馈,祖母也就是看几个月,回头等你太太那边想明白了,总是要还回去的。祖母也不能活个一百年,总把持着这个家啊。”   俞菱心听这话心里却更难受,直接拉起了祖母的手:“谁说您不能的,老太太您一定要长命百岁的。不过家务什么的不要太操心,府里也没多少事,丢给下头的人就是。我自己的莲意居我能打理好。”   “恩,祖母相信,我们菱丫头最能干了。”俞老太太笑着又宽慰了俞菱心几句只管安心等等,祖孙二人说了半晌的话,俞菱心知道俞老太太在这个时候总还是得劳累一阵子,也只能温言絮絮叮嘱祖母不要太过劳神操心,随后才回了自己的莲意居。   转日一早,温嬷嬷就送来了整整半箱子的厚账册,又给俞菱心一一解释,哪一本是房屋田地,哪一本是家具物品,哪一本是首饰衣料等等。   温嬷嬷讲的很细,也很慢,半日里只说了个简略的大概,主要是怕并没有理账经验的俞菱心看不懂。   俞菱心也只能装作不大懂,尽量控制着让自己是初学、只是学得很快的模样。其实她上辈子料理文安侯府的资财产业,经手的资财何止百万,眼前这些账册本章并算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莲意居的院子里其实也开始渐渐的折腾起来,因为温嬷嬷过来传话说要让俞菱心自己打点院子的意思,最重要其实就是调换人手。   之前多年里这位大姑娘都是软弱好性儿,待下人自然是一味的宽和,再加上苏氏那隐隐约约的心思,院子里虽然算不得乌烟瘴气,却也免不了有些怠惰惫懒、偷奸耍滑的事情。   前几天俞菱心忽然发作了彩霞,虽然叫众人都惊了一回,但之后瞧着大姑娘还是那副柔和省事的模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但这次温嬷嬷不但说大姑娘要自己理院子,还明确提出了应该要调换人手,总共加起来其实就那么五六个大小丫鬟的莲意居居然也热闹起来,几乎是除了甘露之外人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纷纷明着暗着给甘露甚至甘草和霜叶那边递话,想要保住伺候大姑娘的这个机会。   俞菱心自然不愿意理会这样的小事,她如今身边有了霜叶和甘露甘草这几个可靠的也就够了,至于再下一层以及院子里的丫鬟去留,只要拔了那种暗中给苏氏通消息的也就是了。当下只是吩咐霜叶和甘露去查一查,然后将名字给了温嬷嬷那边,回头再另补人进来。   不知是否因着这次太太苏氏“被养病”,又打发掉了两个苏氏的陪房嬷嬷和一个陪嫁的管事,而使得俞府上下的仆妇家人都紧张非常,俞菱心这次吩咐的事情实行起来竟然是特别的迅速。   她头一日晚上叫甘露送去了替换的名单,转日的下午管事娘子俞福家的就亲自带了几个小丫头过来莲意居给俞菱心过目:“大姑娘,这都是咱们府上惯用的人牙子送来的,还请大姑娘您亲自选两个好的补进来?”   俞菱心正看了半日的账册有些累,闻言就随口应了。   走到院中一眼扫过去,六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了一排,都是一水崭新的蓝布衣裳,头梳双鬟。   “婶子办事真是利落。”俞菱心又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脖颈,随口笑说了一句,就一一从这些小丫头的脸上看过去,目光扫到最后一个,刚刚放松了些的脖子就又有些微僵了——这个丫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俞福家的顺着俞菱心的眼光也看过去,连忙陪笑道:“大姑娘是看中了这个?您果然好眼光,这是这回的丫头里手最巧的,虽然年纪小,但还算乖顺,也会打络子。”又叫那丫头,“白果,快给大姑娘见礼。”   “大姑娘好。”这个叫白果的小丫头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叫了一声。   俞菱心这次终于想起来了,什么白果,这不是上辈子荀澈身边的那个药婢银杏吗! 第19章 风将起   俞菱心还记得,上辈子她嫁进文安侯府之前最重要的预备,不是什么针线女红上的预备,也没有舅姑亲眷的见面礼,仅有的那些亲戚往来之间的添妆送礼几乎全是药材。   而与文安侯府关系密切的晋国公府明家,更是直接送了一个药婢过来讲解有关荀澈那时候的病情,以及各样饮食用药的规律与禁忌。   银杏,也就是此时的白果,正是当时过来给俞菱心讲解的人,也是后来三年中她接触最多的人之一。后来荀澈病故,银杏因为深通药理,医术高超,就被召进了宫中伺候,据说很得太后的喜欢。   这样的一个丫头,此时出现在俞家?   俞菱心连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这机缘是从何而来。   但她这样的片刻沉吟,俞福家的就有些紧张了:“大姑娘,可是不喜欢这个丫头?那另外几个也是好的,您再看看?”   “没有。”俞菱心唇角微扬,笑意有几分复杂,但语气还是温和的,“这丫头挺好,留下吧。甘露,给婶子拿些散钱吃茶。”   打赏的红封早就准备好的,俞福家的忙赔笑接了,触手一捏竟是块银锞子,脸上的笑就更热络了十倍,又说了半车的奉承话才带着剩下的小丫头们去了。   白果仍旧规规矩矩地站着,并不抬头观望,显然是十分沉稳的。霜叶与甘露看着倒是觉得这小丫头很懂规矩,还暗道大姑娘眼力过人,挑的真不错。   俞菱心则是无奈的很,从做事的角度而言,她还是很了解荀澈的。   不论他这三番五次的在她身边有所动作,到底是出于前世里那若有若无的情意,又或者只是记得她曾经的悉心照料而投桃报李,总之他既然定了心思要出手,她是拦不住的。   今日就算不留下白果,过两天也定然有别的幺蛾子。   既然如此,还是顺水推舟来的省事。   随后几日证明,她的这个想头是对的。   白果的确十分省事,跟着甘露学规矩学杂事都十分乖巧本分,言语很少,做事又勤勉轻快。在莲意居里作为最末的一等的丫鬟伺候了几日,事事都妥当的很,不止与其他的丫鬟相处没有问题,甘露和霜叶也都觉得白果很是老实可靠。   俞菱心听了没说什么,内心只是哭笑不得。荀澈管理下属向来都很有一套,若真是他送进来的人,那定然是十分稳当的。   不过她眼前更在意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自从苏氏名义上“被养病”,家里的气氛就很是不省心。   首先是苏氏的两个亲生子女,如今将要十二岁的二姑娘俞芸心和年方七岁的二少爷俞正桦。   俞芸心素来喜爱诗词歌赋的诗书,自小在亲戚之间也有些小才女的名声,在祖母与父亲跟前又撒娇得宠,一直事事顺心。   这些日子里俞菱心这边虽有许多折腾,但其实与俞芸心没有什么直接相干,苏氏更是特特的冷眼旁观,所以姐妹之间全无往来,俞芸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之间,父亲回京的头一日,素来健康的母亲苏氏居然就病了?还病到了需要静养、要与孩子分开的地步。至于每日里常常见到的那些苏氏的陪房嬷嬷和丫鬟,也忽然就不见了,七岁的俞正桦只是吓的眼泪汪汪,俞芸心却是并不相信的。   然而无论她如何追问父亲与祖母,得到的答案仍旧是模糊不清,只说是母亲生病,下人犯错云云,叫她好生在东篱居跟着祖母就是。   俞芸心又哪里肯,头一两天还只能等等,到了第三日上就开始跟俞老太太哭哭啼啼,折腾个不住。   另一方面从长辈那边说,俞老太太年近六旬还要如此操劳家事,父亲俞伯晟心里也很难受。只是他一个公务繁忙的大男人,也无法整日亲自过问家里的中馈杂务,儿女起居等事。   而且与苏氏十多年夫妻,平素也算得和睦,乍然得知苏氏竟然对俞菱心有这样的心思,俞伯晟除了愤怒之外也有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苏氏被养病之后,俞伯晟自然是不回正房歇息了,只是也没有在姨娘通房处太过盘桓,反倒大半日子都在书房独居。刚好衙门里也是百般繁忙,俞伯晟早出晚归之间,简直内外交攻,整日都是脸色铁青,吓得身边服侍的人也是战战兢兢。   总体而言,此时此刻的俞家上下,除了在青阳书院读书的俞正杉,以及莲意居中的俞菱心之外,没有一个人过的消停顺心。   俞菱心看得分明,也知道这样的局面怕是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忧心之余便叫霜叶每日都去大厨房走一趟,虽然没有正式接过来有关家中饮食采买之类的事情,但也查问一圈老太太和父亲,还有弟弟妹妹那边的饮食,是不是安排合适等等。   几日之后,俞菱心便听说,旁人倒还好,只是父亲俞伯晟那边近来常常晚归,又在书房之中熬夜很晚,叫了宵夜点心也不过稍稍吃用一些。侍妾吕氏和通房红杏都去送过些汤水饮食,但很快就被父亲打发出门,也没有在苏氏不在的时候得了什么便宜。   初时俞菱心以为这是因着父亲过于惦记着被养病的苏氏,后来想想又不太对。因为父亲与继母苏氏这些年来虽然相处和睦,却也不是当真如何情深意切的恩爱无双,只看府里还有姨娘吕氏和黄氏,再通房红杏与绿柳就知道了。   尤其刚刚在冀州工程之事的整月劳碌,父亲应当还是十分疲惫的。这样的情形下仍旧每日晚归又很晚休息,还是应该着落在衙门公务的压力上头。   若当真如此,俞菱心就更担心了。   上辈子她被母亲齐氏强行带到江州之后,父亲自然是写了好几封书信、也曾经打发过人到江州,试着接她回京的。   但那些种种尝试到了天旭十五年就停了,并不是因为一再被撒泼耍赖的齐氏阻止而放弃,更主要的原因是皇子们的夺嫡之争到了天旭十五年就已经激烈非常,连俞伯晟在工部的职任都风雨飘摇,俞家也是前程难料。   因而那个时候俞伯晟一方面是难以分心,一方面多少也有些盼着俞菱心在京城之外或许还能保全平安。   所以俞菱心此番重生回魂,除了要留在京中重续与祖母和父亲的天伦亲缘,最重要的挂心之事就是要帮助父亲,以及整个家族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云翻转中得以保全。   虽然她模糊记得,前世里父亲的仕途是从天旭十五年,也就是一两年之后才开始有了变故,但既然她与荀澈都是重生再世的人,谁知道还有没有旁人。   以及,这朝政局势的翻转,又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退一万步,就算没有旁人,荀澈也绝对不会没有动作的。 第20章 松针银杏   想到这些,俞菱心就有些坐不住。又过了几日,听说俞伯晟回府早些,她就带着亲自下厨做的点心与补汤,到书房去见父亲。   俞伯晟见到俞菱心,面上还是缓和了几分的。待听说女儿亲自下厨,脸上也有些笑意:“菱儿果然长大了,手这样巧。你这几日可都还顺心?还有没有什么短缺的?”   俞菱心看着这几日之中父亲就有些清减,不由心疼道:“有老太太和爹爹做主,我自是一切都好的,爹爹不必担心。只是我听下人说,您这些日子衙门里特别忙,回府之后饮食吃用反倒比平时少了,这样岂不是要熬坏了身体。”   提到衙门,俞伯晟便不自觉地又皱了眉:“也没什么,最近忙些而已。再过几日,不,再过半个月大约就好了。“   “可是皇上又想兴建修缮什么?”俞菱心如今对朝廷格局与宫中利害关系可能比父亲还要更敏感些,直接顺势又问道,“是后宫么?”   俞伯晟十分诧异:“这样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   俞菱心对此已经有了腹稿,随口道:“上次去昌德伯府给舅母拜寿,偶然间听那边的长辈们闲谈时大约听了几句。爹爹既然是工部长史,想来这些营造之事会与您相关了。“   俞伯晟颔首道:“确实有这么个事情,但也不是当务之急。如今正乱着的,其实是今年年中的考评之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女儿解释道,”考评的意思就是朝廷上考校官员的政绩官声,然后再决定升迁降职,或是外放的事情。“   “爹爹的考绩不佳?”俞菱心自然知道什么是考评,只是父亲此时语气中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的为难,倒让她有些担心了。   “没有,为父还好。”俞伯晟顿了顿,还是说了,“是寇大人在户部的卷宗被抽查出来,怕是有些不好。”   俞菱心瞬间就心念飞转,寇显是齐氏如今的夫君,出身江州大族,也是两榜进士,脾气虽然也不太好,但论能力还是说的过去,只是在京里没什么门路,为官十来年都在六品上下打转,这次外放其实是个好机会,历练一番再回京,就能往上好好迁一步。   然而听父亲的这个意思,竟然是不好了,难怪早应该下来的外放消息一直没有。   可是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一个变故,难道——又是荀澈出手?   “总之,今年的六部考评如今都在重翻彻查,寇大人若不是在京降等,就是要外放到泉州了。”俞伯晟哪里知道俞菱心这一刻转过八百个念头,仍然继续道,“若是真的去了千里之外的泉州,至少也要两三任,将来能不能回京,就难说了。”   俞伯晟说完这句话,也有些留意俞菱心的神色。   齐氏再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心思,总还是俞菱心的生母。且除了近日这几次闹的比较严重之外,前几年里头,俞菱心还是很有些挂念母亲的。   倘若这次齐氏真的随着寇显举家去了泉州,往好处说,或许过了十来年还能再见,但若再退一步说,那也许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俞菱心清秀明丽的小脸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俞伯晟以为的担忧牵挂之色,反而神情有几分怪异,好像有几分意外,但又有几分“果然如此”一般的了然。   “菱儿,”俞伯晟斟酌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娘,这件事倒也不算完全定下来。或者昌德伯府那边帮帮忙疏通一番,还有转圜的余地。”   俞菱心对上父亲谨慎的眼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担心自己会伤心母亲离京。然而实际上她现在其实完全不是在想寇家的前途,而是这次的六部考评重审,到底是什么意思。   历年六部的考评考绩虽然是各自进行,但外放的职任安排最终还是要归回到吏部。自今上宣帝登基以来,长春宫朱贵妃一直圣宠不衰,贵妃的娘家承恩公府也是荣上加荣,六部当中朱家势力最强的就是吏部与户部,人事,钱粮,最要紧的衙门口。   前世里朱家的风光无限是一直到了天旭十六年才动摇的,那一年,荀澈唯一的嫡亲妹妹,那个温和柔善,满身书卷气的文安侯府嫡女荀滢,惨死在了宫里。   出事的时候俞菱心还在江州,与文安侯府八竿子打不上关系,但她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却隐约听说了朱贵妃好像被降过级,宫中的形势一时非常紧张,承恩公府的爵位也有些动摇云云。   如今按着父亲说的意思,掀起六部考评之事,那就是荀澈想提前动手了。至于寇显从外放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州改成千里之外的泉州,大约只是顺手而已。   可是,他这也太顺手了,到底要在她的事情搀和到什么地步嘛!   又想了想,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了,随口应道:“倘若寇大人真的外放泉州,我娘也未必会跟着去。倒是父亲,那您自己的考评可还好?”   俞伯晟的目光有些微微闪动,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但却不愿多说:“为父当然没有问题,不必担心。对了,你这几日去看祖母了吗?”   俞菱心见父亲转开话题,也就不再追问了。相比较与父亲此时的政绩考评,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朝廷上整体的走向变动。   说到底,此时的她最关心的并不是父亲仕途顺利与否,因为在接下来的夺嫡之战当中,父亲俞伯晟越是登高越是引人注目,难免再度被朱贵妃以及二皇子一党拉拢或是打击。   要是父亲真的考评不好,甚至职任上稍降一降,或许反而是接下来几年之内的避祸之道。   于是父女二人转而说了几句家常话,俞菱心絮絮地叮嘱了一番父亲要注意身体,便退了出来。   因着在父亲的书房说话时间有些长,再回到莲意居的时候天色就有些暗了。俞菱心还没踏进院门,远远就见到一个小丫鬟提着灯笼迎过来,身形很眼熟。   伺候在旁的甘露倒是眼尖:“姑娘,是白果,可能是霜叶姐姐打发过来迎您的。”   俞菱心不由唇角撇了撇,会是霜叶么?   很快到了跟前,白果乖巧地行了礼,就提着灯笼给俞菱心仔细照路,一路回去竟然也没有多说话。俞菱心原本就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心里虽有些猜测,却也不急躁。   主仆几人就这么看似平常地走着,一直到了堂屋门口,白果身为小丫头,没有吩咐是不能进房的,才停了步,恭敬开口道:“甘露姐姐,近日天热,奴婢做了几个驱蚊虫的荷包孝敬姐姐,这荷包里放了苍翠山的松针和银杏叶,另配了几味简单的药材,请姐姐不要嫌弃。”   此时俞菱心刚刚进门更衣,院子里又安静,白果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让俞菱心在里间也听得清清楚楚,眉心就又跳了跳。   苍翠山在京西,山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座有数百年历史,占地数十里的景福寺。景福寺里有别院数座,各有不同的经卷供奉,也有不同的祭礼法事,多年来一直香火兴盛。俞老太太每两个月都会去一次,给已故的俞老太爷,以及早逝的三子添灯祭祀。   至于什么松针、银杏叶,意思就更明确了。   俞菱心越发气结,恨恨地将手边的帕子揉了一团。   荀世子,你怎么不直接说,三天之后在苍翠山景福寺松柏别院的银杏树下见呢! 第21章 输人不输阵   不过,这气归气,两日后温嬷嬷过来问俞菱心要不要随着老太太一起去景福寺的时候,俞菱心还是扫了一眼在院子里正埋头修剪花叶的小白果,轻轻点了头。   自从俞老太爷过世,俞家人除了清明端午和大年大节之外,还要每两个月去一次景福寺添灯祈福,也算是熟悉的很。虽然此次没有当家主母苏氏同行,下人们准备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有条不紊。   比较之下,俞菱心反倒有些紧张。   从更衣梳妆的时候,甘露就隐约感觉得出,好像俞菱心今日的情绪不比平常。   等到了登上马车出门,俞菱心整整一路都没说话过话,甘露就更紧张了:“姑娘,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是惦记寇太太了?”   有关寇显很可能外放不是到江州而是到泉州的这个消息,就在这两天里已经正式传开了。因为齐氏为此哭天抢地,一直在亲戚家来回走动,大约是想再疏通门路、想想办法。   在这样的慌乱之中,齐氏甚至还到过一次俞家,只是并没有再提要见俞菱心,而是求见了俞老太太。   当年齐氏与俞伯晟和离的事情里,最主要的责任还是在俞伯晟的身上,所以俞老太太对齐氏也算是心存愧疚了多年。   但有了这次齐氏意图拐带俞菱心离京的事情之后,俞老太太也不剩多少歉疚了。虽然客客气气地将齐氏请了进来,但也同时明确表示对寇显外放的事情无能为力,以及提出,俞菱心如今已经大了,以后要是想探望女儿只管过府,但就不再叫俞菱心去寇家了。   其实此时的齐氏都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哭,毕竟寇显要是真的外放千里,她面前就是个死局。   跟着去,就彻底离开了繁丽的京华之地,不知道会在那样的穷山恶水中怎样挣扎度日。   不跟着去,寇显不管是带走现有的姨娘侍妾,还是到了泉州再置办,将来这个随着寇显在外的姨娘都会是心腹大患,难以动摇。   总之这样的尴尬境地,如今齐氏已经是哭到三亲六故家里人人都知道了。   俞老太太也谈不上如何同情,泉州也好,郴州也罢,这些山高地远省府州县总是要有人做官的,不是寇显外放,就有旁人外放,谁家的亲眷都得面临这样难处。   相比而言,从俞老太太以下,全家人更关心的还是俞菱心,会不会因为齐氏这样的困局而忧心挂怀。   俞菱心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含糊应一声就又低了头。   其实她一点也不担心齐氏,这倒不是真的已经全然切断了与齐氏的母女缘分,而是她内心总是隐约觉得,此次六部的考评重审、寇显的外放变动,一定都是与荀澈相关的。   若是他出手,她就不必为此事再多担心。这种信任,俞菱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她还有满腹的疑问与不确定,但她还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是可以相信他,在大事上是不会害她的。   反而是想到这次见面本身,俞菱心才是很有些紧张,仿佛有些期待,也有些说不清楚的害怕。   只是对于甘露,甚至俞老太太而言,瞧着她这样心神不属的模样,人人都以为是因为想着与母亲齐氏即将分别千里,也不知道能如何开解宽慰。   所以等到俞菱心含蓄地提出,想要单独去清净的别院走一走的时候,俞老太太很痛快的答应了,只是叫甘露小心伺候着,别走的太远就是。   很快到了松柏别院,里头是三座连着的静室,静室北边另有一片碧草茵茵的院子,院中有几株高大的松柏,和一株树龄数百年,足以三人合抱的银杏古树。   俞菱心越发紧张,但还是吩咐了甘露在静室前头等着,自己绕了过去。   到了后院,熟悉的松柏银杏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碧荫翠浓,伴随着苍翠山间偶尔的几声清脆鸟鸣,格外有一份清净野趣。   只是,这清净是真清净,因为院子里并没有旁人。   俞菱心绕着银杏树慢慢走了一圈,心里忽然冒出了个念头——谁说他一定是约她来这里的?   荀澈要是真的手眼通天地借着白果传递消息,那直接写张条子不就好了。   又或者就叫白果单独禀告一声,反正也是她的丫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清清楚楚地说。   其实她上辈子见到银杏的时候,银杏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也与郗太医的侄子定亲了。她那时候也没问过银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荀澈的,说不定回溯到了天旭十三年,年少的银杏还没开始跟荀澈有什么关系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古树的另一侧,终于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俞菱心登时就是背脊一僵,却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等到这脚步越发近了,才按着自己心跳如雷的胸口,隔着树,硬撑着轻轻问了一声:“甘露?”   他不由笑了:“当然不是。”   这熟悉的声音入耳,俞菱心的一颗心忽然就松快了。前些日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刚才那些有的没的猜想,好像就一下子全都被冲散了。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她唇边已经绽开了明亮的笑意,只是话里还是强自支持着礼貌与客套:“荀世子怎么来了这里?”   “自然是因着,”他慢慢说着,同时也慢慢踱步绕了过来,与她正面相对,“我觉得,你想见我。”   山间的阳光比京城的层层宅邸之间要更明媚十分,苍翠的树木也都满了鲜活的生机,连那清新的微风拂在面上,都是那样的温柔怡人。   所以,此刻的一切竟然都比平时看起来更美好些。   一定是这样的缘故,俞菱心看着一步步慢慢走过来的荀澈,竟有些怔怔的。   几日不见而已,他好像更俊秀了几分。   荀澈的脸型与他母亲一样,下颌有着漂亮的弧度,但他的眉眼却又像他久经沙场的父亲一样,端正而英气。他的鼻子很直,薄唇间仿佛天然就带着浅浅的笑意,永远都是那样优雅而从容的模样。   不过,到了荀澈终于站定的时候,俞菱心的心神也收了回来,轻声抗辩了一句:“我才没有想要见你的。”   “便是先前不想,到了此地的时候,大约也想了罢?”荀澈轻笑道,同时也大大方方地将她好好看了一回。   今天的俞菱心穿了一身浅浅月色的折枝玉兰丝罗长裙,头上是官家少女最常见的近香髻,鬓发间只有一枝简单的白玉簪,并一朵精巧的淡黄蔷薇。这样简单而素净的妆扮,却越发映衬出她过人的秀丽姿容。   荀澈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画技其实还是未成,眼前的俞菱心这样鲜活美好的模样,他还是没有画出来的。   而俞菱心在他此刻的灼灼目光下越发不敢抬眼正视,同时想起刚才过来没有见到荀澈的那一刻,满心的失落几乎让她鼻子都要发酸了,后来的那些胡思乱想就更不用提。   但有句话叫输人不输阵,就算是被荀澈说对了,她也不能承认! 第22章 慧君   俞菱心勉强轻咳了一声:“那不算的。我才没有想见什么人。”   “恩。没有就没有罢。”荀澈微微点头,含笑道,“那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   这个,倒真是有的。   俞菱心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然而下一刻脑海里却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她真的想问荀澈,但是应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   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也回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插手我家的事情?   上次在昌德伯府真的是巧合吗?   这次寇家人要被调到泉州是不是你出手?   我父亲这次的考绩有没有问题?   今天不是你约我来的么,难道你没话跟我说吗!   这些问题是她能想得清楚的,还有更多她甚至都没有能够好好理清楚的疑问,在她心里不知道盘旋了多少天,但到了此刻真的能当面问荀澈了,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稍稍沉了这样一刻,俞菱心忽然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想问的了。生死回转之间,她与他都重新回到了这里,如今能看着荀澈这样好好的,而她自己也好好的,其实也就够了。   于是,在几息的欲言又止之后,最终俞菱心问出口的,只是一句轻轻的:“你现在好吗?”   荀澈的笑意微微一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戳了一下,又是酸楚,又是清甜。前世无数往事呼啸着从脑海掠过,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带着整整一车的问题在等她的答案。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到答案了,至少得到了那个最重要的答案。   沉了沉,荀澈面上的笑意中带了一点点的认真:“尚可,只是,”又顿一顿,用他惯常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诚挚地给出回答,“孤枕难眠。”   俞菱心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话,腾地一下整张脸都发烧起来,本能地就低了头:“这,这是什么浑话!”   “这是实话。”荀澈又上前了小半步,声音越发低沉,也越发柔和,“生死一别,肝肠寸断,以为自此天人永隔。然而再睁开眼时,天地依旧,京华依旧,吾妻却再非吾有,如何不会难眠?”   这算是实情了,俞菱心稍微定定神,虽然面上仍然觉得热热的不好意思,但也明白荀澈的意思。   可是,说什么孤枕难眠?   上辈子他们其实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同床共枕、合寝圆房啊!   但这话俞菱心就说不出口了,只能继续低着头支吾道:“以前的事,其实也……也没有什么。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毕竟如今,你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还是各自过的好就行。你前几次出手帮我,我很感谢,不过以后,你还是先忙你自己要紧的大事罢。我自己能处理好我的事情……”   “慧君。”荀澈轻声打断她。   俞菱心慢慢抬了头,望向他。   这是她的字,是当年成婚之后过了半年,荀澈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会在书房里教她临帖,练字,也随口说说爱看的诗书之类。那时荀澈问她有没有表字闲章,她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荀澈为了她选了这二字作为表字,说是以后写字画画可以落款用。只要她将赵体和柳体练出点意思来,他就再找时间教她画画。   只是,她刚将赵体写的像一点样子,他就去了。   所以后来这“慧君”二字,俞菱心也不再用了。只是偶尔半夜醒来的时候,会想起荀澈在书房里微笑着叫她的样子。   不知不觉,她鼻子竟又有些酸酸的。   “慧君,”荀澈又叫了一声,低声道,“你今日跟着家中长辈出来,咱们如此见面到底不宜太久。这些口是心非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俞菱心张了张口,好像确实无法反驳,只得又抿了唇。   荀澈看了看周围,又道:“今后若有什么事,就随时吩咐白果。另外,也不必担心岳父这次在工部的考评,我心里有数。”   俞菱心刚要点头应了,猛然又觉得不对:“恩——什么,什么‘岳父’!”   “说泰山也可,还不都一样。”荀澈瞧着她两颊上再度飞起淡淡的浅红,轻轻嗔怪的语气简直像只小猫一样在他心上挠个不住,忍了又忍,他才能没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   索性轻咳了两声,又稍稍正色道:“今次我插手了六部考评的事情,朱家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宫里的形势也是如此,京中风云翻转,应当不远。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太过担心。总之凡事都有我在,你只要乖乖听话,不要叫我担心就是。”   这番话如此理所当然,好像他们已经重新回到先前的关系一样。   俞菱心想要撇撇嘴与他分辨,但荀澈话里的意思,却更加叫她心惊。   上辈子的夺嫡之争不管暗流多么汹涌,明面上的争端其实都是从天旭十六年初,荀滢惨死宫中开始的。而在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朝廷上下变动的官员何止数百,丢官降职都不算什么,夺爵抄家甚至性命不保的公卿高门就有数十家。   如今荀澈的意思,自然是这个巨大的乱局要提前开始。   相比起这样的大事,那些什么前世今生的关系,你我称呼之间的含义,真的就是微不足道。   俞菱心经过前世的那许多风波,早已对京中的形势关系烂熟于心,他这样一点,大概就有了数,同时也有些担心。纵然荀澈知尽前生事,可他的对手毕竟是现在仍旧煊赫非凡的朱贵妃以及吴王魏王两位皇子。   即便荀澈有所动作抢占先机,但对方也不是傻子,更不是死的,同样会见招拆招、因势制宜。就像是她如今家中的格局已经因着她的改变而翻天覆地,朝廷的格局肯定也更会迅速变化,与前世再不相同。   想到这里,俞菱心还是暂时抛开了那些其他的微妙心思,低声回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保重,时移世易的,人家也是会变化的。”   她温柔的声音还是与以前完全一样,荀澈心里仿佛饮了一盏蜜,他就知道,他的慧君就是这样的,总是会很快地分辨大局里的轻重,然后就一心都为别人着想了。   “放心吧。”荀澈笑笑,虽然很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当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了过去,“我会留意的。只要你这边不出事,我就没有什么分心的了。”   俞菱心迟疑着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小东西而已。”荀澈的目光又在她脸上飞快一扫,心下难得地踌躇了片刻。然而看着俞菱心此刻的澄澈目光,到底还是不敢冒进,只能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头的那点小火苗,向后退了半步,“我先走了。”   这样带了一点点隐忍与克制的眼神,有些像是欲言又止,俞菱心再次感到了满满的熟悉。   她前世里其实见过多次了,只是每每问起,荀澈都直接换了话题。她想着大约是朝廷上的事情心烦,多说无益,也就不再问了。然而这次重见,她似乎察觉出了点别的意味……   时过午后,来景福寺做祭礼的人家们便纷纷启程回京了。俞家人看着俞菱心的心绪明显比来时要舒畅许多,都暗暗有些放心。果然出来散散是好的,尤其是静室里走走静静,大姑娘这几日的郁郁之色也发散开去,终于重新又是那个笑意盈盈的模样了。   俞菱心倒没留意家人的这些想法,她登上回程马车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疑问:那小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呢?   回到家中,俞菱心梳洗更衣之后便打发了甘露去找白果,名义上是说要看看白果会打哪几种绦子,就打几条过来备用。实际上自然是要单独一人的时候,才好打开那小锦盒。   盒子里放着两枚一寸半长的小发卡,扁平的发针是精金打造,半指来宽,而发卡的尾端则是镶嵌着两朵小小的玉雕菱花。整个花苞才指甲盖大小,但花瓣花蕊皆是用温润至极的羊脂白玉细雕而成,精美无比。   俞菱心的名字里带了一个菱字,一直也都偏爱菱花纹样,只是首饰上头做菱花形状的不多,此时见着这样精美的发饰,也是十分喜欢,拿着反复看了几回,摸着便觉得金发针的底部好像有些暗纹。   翻过来对着灯烛仔细一看,居然刻着极小的四个蝇头小字:吾妻慧君。 第23章 青云天梯   带着这一日里不知第几次的又气又笑,最终俞菱心还是将那对白玉菱花发针仔细收进了抽斗里。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的时候跟一个人不用说很多句话,也会觉得好像说了很多似的。   仔细想想两个人的对话,前后也不过就一盏茶的时间。可她不论是当时,还是此刻再回想,却都觉得好像说了半日的话,前世的交错,今生的前路,她的心绪,他的打算。   虽然好像没有一句是落地的准话,但她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清楚了。就像是荀澈最后走的时候那个眼神,她竟然也觉得自己读懂了。   这种感觉实在很为微妙,她想也想不清楚,可唇边的笑意却是不自觉地越来越深,而眼中所见的其他人事物,好像也都更可爱了许多。   譬如桌上仍旧摊开的账册,那密密麻麻的数字标注,年深日久的烂摊子,家中不知如何解决的局面与危机,对于此时的俞菱心而言,也都没有那么难处理了。   然而就在俞菱心这边满心皆是晴空万里的时候,俞家的其他地方却是愁云惨淡。   最主要的原因,是六部的考评有了些新的消息出来。工部先完成了考评考绩的重审,俞伯晟最终落得了个上等的评定,然而却也欢喜不起来。   因为今上宣帝原本有意要在皇城中新建宫殿楼阁之事暂停了,拨出的银子一半退回尚务司,另一半则转拨去修缮皇陵。俞伯晟作为工部此番仅有考绩上等的三人之一,就被点去监理此事。   皇陵的工程要从十月开始,从那时候开始俞伯晟大约就要常常到京北的承天陵去监督工程,连朝会也只要每旬参与一次就够了。   俞菱心听到这个,简直是松了一口大气,恨不得谢天谢地。   她这个时候最希望的就是父亲能远离即将开始的夺嫡党争,因为祖父俞老尚书过世数年,俞家早已只剩下了一个书香清流的虚名而已。   二皇子吴王多年来都在今上宣帝面前做出一副贤良恭顺,礼贤下士的模样。若是为了这样的表面名声,拉拢俞家是再正常不过的。   如今父亲要去修缮皇陵,这样的工程至少也要一年半载,过程之中对朝政上那些变化争端的参与程度必然是低到不能再低了。   可俞伯晟自己显然对此很是不高兴,身为俞家长子,他当然也是有野心和抱负的。哪怕同样是监理工程,为皇上和宠妃建造一座精美的宫殿楼阁,总比维修皇陵来得更有些功劳和成绩。   前者一旦得到了皇上喜欢,仕途必然再进一步。这皇陵的维修还能修出什么花样来,不出纰漏本就是应当的,最多能算上一二分的苦劳。且涉及到皇家陵寝之事,万一有个什么细微错处,那说不得就容易沾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而就在俞伯晟为此心烦不已的时候,二姑娘俞芸心和年幼的俞正桦又双双生病了,这两个孩子自小养在苏氏身边,性格都有些随母亲,不是很激烈的性子,虽然想亲娘却也不敢如何叫闹,只是整日里恹恹的饭也吃不下多少。   喜爱诗书的俞芸心倒是写了不少句子,七岁的俞正桦则只是哭,加上夏日暑气重,一来二去两个孩子就都有些病怏怏的。   俞老太太为此心焦不已,俞菱心看着更是难受。既然迟早是要让苏氏重新出来掌管家务的,那也不必这样干耗到两败俱伤了。   索性就亲自去跟祖母和父亲提了提,苏氏的这个被静养也有大半个月了,已经可以了,再耗下去两个孩子只怕生病不说,更怕是累着俞老太太,就太不值得了。   俞伯晟还有些犹豫,毕竟苏氏当初的做法,已经算是想要断送俞菱心的前程了。   不管扯出什么成全母女亲情天理人伦之类的鬼话,只要顺着想一想都知道,俞菱心一个十三岁的大姑娘跟着继父一家子到江州去,那议亲还能在京城议么?还算俞家女么?   从好好的尚书府嫡长女,变成江州寇家太太的原配拖油瓶,俞菱心这辈子就算毁了。这样的事情只是让苏氏闭门禁足个大半月,好像还是有些轻了。   但俞菱心却非常坚持:“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有万般的不是,还有弟弟妹妹。最要紧的是不能累坏了老太太,讲难听些,父亲若是没有休妻再娶的打算,那还是让太太出来理事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俞伯晟也只好答应了。老太太又打发了温嬷嬷去跟苏氏说话,就是特地要告诉苏氏,原本按着老太太与俞伯晟商定的意思,是要让她静养几个月的,如今是因着俞菱心求情,才提前结束了。   苏氏其实是个很能稳得住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至于十来年里只有这样一次失手。听了温嬷嬷的话只是满面愧疚地连连自责,又说要感谢大姑娘,至于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却也不好说。   但俞芸心与俞正桦重新回到母亲身边,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吃饭睡觉也都安稳了许多。调养了三四日之后,两个孩子重新又生龙活虎。俞伯晟那边却不怎么进正房,仍旧不是卸载姨娘通房处,就是住在书房,算是以再冷落苏氏一阵子,作为对女儿的弥补。   苏氏倒是稳得住,这次的变故也确实将她吓到了,一时间越发行事谨慎小心,每日里专心照看孩子打点庶务。俞家上下从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和睦相处,唯一的分别就是苏氏彻底不敢对莲意居插手任何事情,俞菱心也落得个自在。   转眼就到了七月底,先前有关文华书院与闺塾的消息渐渐又热传起来。几乎所有四五品以上的京官家族都在开始准备着给自家儿女预备推荐的文书,以及诗词文章上的预备,一时间几大家族的家学私塾,甚至讲评诗文的夫子都变得抢手起来。   俞菱心听着这些消息其实全无所动,她知道苏氏最初会想要配合齐氏将她弄出京城,也不是有如何的仇恨想要弄死她,而是满心以为着这个文华书院的闺塾,能够成为俞芸心前程上的青云梯。   就像很多其他四五品的中层官员家眷一样,因着自身家族地位的不上不下,既无法像一二品大员一样,很自然的就有无数出入宫廷、结交公卿宗亲的机会,又往往很难像那些六七品的小官员家族一样,安心认命地与同级同僚来往。   尤其已故的俞老太爷生前曾经官至从一品工部尚书,入阁辅政,到现在人家提起俞家,还是能客气地称一句尚书府,苏氏就更满心想着要让俞芸心飞上枝头做凤凰。   这一点,在几日后的苏家人上门拜访之中,体现得更为清晰。 第24章 荀   八月初五,正好是俞伯晟休沐的日子。俞菱心刚到东篱居去给老太太请安,就看到管事娘子俞福家的正引着苏氏的嫂子苏太太进门。   既然在院子里遇见,就顺便打个招呼:“苏舅母好。”   这位苏太太是苏氏兄长苏原的续弦,年纪只比苏氏大一岁,容貌十分俏丽,一双丹凤眼很有些过于灵活,看见俞菱心时先是眼睛一亮,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赞叹道:“大姑娘出落得真是水灵!”   俞菱心前世里就不大喜欢这位苏舅母,总觉得她看人的时候嘴里虽然说话热络,但眼神总是像是看东西,上上下下的打量就跟估价一样,哪怕对苏氏和俞芸心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此时她稍微转念之间,就想起苏太太是姓朱的,也就是朱贵妃娘家,承恩公府的旁支,再看苏太太的时候,心里便再多了一层提防:“您客气了。”   说话间往正房里进去,俞老太太还是与平时一样坐在炕上,苏氏和俞芸心也已经到了,只是苏氏的衣衫打扮里少了三分鲜亮,换成了颜色稍淡的藕色长裳,低眉顺眼的越发显得柔和。而俞芸心也是紧紧靠在自己母亲身边,没有过去再怎么依着老太太。   苏太太自然是要先给俞老太太见礼,一番寒暄落座之后才向俞芸心笑道:“刚刚院子里遇见大姑娘,只说大姑娘如今越长越漂亮,再看芸姐儿,也是小美人儿了。真是好一对姐妹花,还是亲家老太太您真会调理孙女儿!”   这奉承话实在说的热络至极,虽然俞家在场众人心里都有点尴尬,但场面上还是好听的。   尤其俞老太太,即便此刻对苏氏和苏家人都没多少好感,但俞芸心还亲孙女,听苏太太这样称赞也是高兴的:“亲家太太客气了。这也是许久不见了,府上可还安好?今日怎么没带薇姐儿过来?”   苏含薇是苏太太的女儿,与俞芸心同岁,平日里表姐妹之间也很要好。苏太太忙笑道:“托老太太的福,我们府上倒是都好。原说是要带着薇姐儿今日一同过来的。但实在是不巧的很,闺学里头刚好来了一位颜夫子,只得这半日的功夫,讲一堂便走。我那薇丫头近来也是入了迷了,爱诗词爱的不行,非要去听,就央着我说给老太太和姑姑陪个不是,她改日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原本也没什么精神的俞芸心登时便坐直了,连声音都有些激动了起来:“舅母说的可是文渊书院的言先生?”   苏太太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哪里能请到文渊书院的言大儒。这一位夫子是彦页颜,也是学问极好的一位夫子。”   俞芸心好生失望,重新又回去依着母亲。俞菱心则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苏太太和苏氏,前者的眼睛仍旧一直在俞老太太身上转,显然还有话要说,而苏氏则是静静坐着,好像只听着娘家嫂子说话,一副柔顺模样,但显然是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俞菱心这就有数了,苏太太上门,大概是要将六月底苏氏曾经提过的朱氏闺学之事再提一提,毕竟俞芸心自己闭门读书、不请夫子也不上闺塾的话,能进入文华书院的希望太渺茫了。   果然,又说了几句看似围绕着苏含薇和俞芸心的家常话之后,苏太太便看似随口似的问俞老太太:“老太太,芸姐儿这模样倒与我那个薇丫头差不多,要不然就让芸姐儿跟我们家薇丫头一起去闺塾读书吧,刚好年底不就是文华诗会了么,芸姐儿这样聪明,兴许便考个女状元回来给您呢!”   若是这话放在一个月前说,俞老太太兴许随口就应了,平素家里人也知道,论懂事,礼貌,持家,俞菱心更有些嫡长女的样子。但说起诗词歌赋之类的文字,还是俞芸心更喜欢也更擅长些。   不过今时到底不同往日,文华书院四个字对于俞家和苏家这样家庭的姑娘到底意味着什么,老太太还是清楚的。当下只是笑笑:“京里有才的姑娘这样多,我们家的孩子们其实也未必便有那样的诗文长才。”   苏太太却是个灵透的,立刻听出了老太太这句“孩子们”的意思:“您这话说的可太谦虚了,老太爷那是多大的才子,说起这书香传承,大姑娘和芸姐儿岂不得甩开旁人十里地么!老太太,承恩公府的闺学当真是极好的,大姑娘和芸姐儿哪怕不图什么女状元的诗会彩头,多认识些姐妹也是好的呀。”   俞菱心轻咳了一声,并没接话,但是望向老太太的眼光里却露出了明显的迟疑。   俞老太太对此事其实是无可无不可,苏太太说的这样热络,直接驳了也不太好,毕竟最近京中都在给儿女们找夫子温习诗书,俞老太太也不能说完全不动心。可俞菱心这个眼神,又让老太太觉得有些蹊跷,当下便含糊笑道:“亲家说的也是。”   这句话说到这里就停了,苏太太又等了片刻见俞老太太没再问什么闺学的细节,反而又拉起家常,就是不愿意当场应承的意思。心下有些失望,又看了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俞菱心,便没再多提,只是顺着老太太话头继续寒暄下去,寻思着等下与苏氏单独说话的时候再好好说说。   很快,两盏茶吃完,俞老太太便叫苏太太去苏氏房里,自说些姑嫂间的私房话。   俞菱心自然是继续留在祖母身边的,等到房里只剩祖孙两人,才开门见山地直说:“祖母,我不去朱家闺塾。”   这态度实在是过于利落了,俞老太太越发疑惑:“怎么了?你还是心里对你太太家里人不喜欢?”   俞菱心摇摇头:“不但我不去,芸儿也不能去。朱贵妃的娘家,咱们最好不要沾。”   俞老太太先前还以为是俞菱心对苏氏算计她心有不满,那也是人之常情,但听到后半句还是猛然一惊。俞老太太的娘家谢家是郴州的大族,又做了几十年的尚书夫人,虽然老太爷过世之后什么都无心多问,但以前的见识到底还是在的。   俞菱心提起“朱贵妃”而不是“承恩公府”,这里头的意思可是大大的不同。   俞老太太不由再度看了自己这孙女一回,俞菱心年少娇美面庞上眸子晶亮,目光中充满笃定,显然十分清楚自己此刻在说什么:“苏太太是朱家的旁支女儿,苏家老太爷定下这件婚事的时候,想来就是已经认定了吴王殿下了。但是咱们家可不一定,眼前闺塾的事情看着小,当着牵扯出什么来,再退身就难了。”   这话说的让俞老太太更吃惊,几乎是怔了片刻,才狐疑地握住了俞菱心的手:“菱丫头,这话谁与你说的?”   俞菱心虽然明知这句不过是老太太的正常疑问,然而某人的身影还是从她心头飞快滑过,干咳了一声才稍微压低了些声音道:“祖母,这道理也不需要谁说。皇上膝下四个儿子渐渐长大,皇后娘娘的嫡子只有一位四皇子,还是体弱多病。皇上又宠爱朱贵妃远胜过皇后。如今几位殿下虽然还没大婚,但也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了,将来会有怎么样的变故,谁能料得准?”顿一顿,又道,“朱家,不能沾。”   俞老太太又疑惑道:“可祖母瞧着你的意思,竟是觉得朱家一定不能好?”   俞菱心想了想,其实这话是没错的。   上辈子朱家算是狠手抢占了先机,要是当时真的成功毒死了荀澈或者皇长子秦王,之后的天下也就是二皇子吴王和朱家的了。   只可惜秦王的毒酒被荀澈挡了,而中毒两回的荀澈居然也没死透,就那样带着半死不活的残躯,将朱家反杀到万劫不复。   那还是朱家占了先机的情况下呢,这辈子荀澈还能叫他们家再那样折腾?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了,俞菱心只是简单道:“好与不好的,我也没什么觉得。只是朱家若是想借着这闺学拉拢咱们家,却是万万不能应。父亲的职任虽然不是要紧的衙门,但祖父的名声尚在,祖父的故交与门生尚在,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俞老太太这次半晌没说话,沉了好一会儿才道:“恩,你说的有道理,祖母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你父亲那头,祖母会去说的。”   俞菱心得了这句话便放下了心,知道祖母可能也要想想,但根本的道理总是说通了的。当即起身福了福,就回了莲意居。   一进门,便见到妆台上一封洒金的花笺封,信封上赵体楷书铁划银钩,就一个字:   荀。 第25章 碧云玉树笺   俞菱心先是心头猛然一跳, 再仔细看的时候又觉得那字其实不是荀澈的,虽然的确有几分相似, 但在间架结构之中到底少了几分气势。   再者,他的性子也不会叫白果拿一封帖子来直接这样丢在案上。   “这是哪里来的帖子?”俞菱心并没拆开,就直接问了霜叶。   霜叶这些日子正按着温嬷嬷的指点,带着甘草一起学习算账, 誊写她嫁妆账本里几个年深日久、有些发潮的册子。闻言忙过来查看:“这是今天上午您过去请安之后收到的帖子, 门上说是文安侯府的二姑娘请您过去赏花。”   居然是荀滢的帖子,俞菱心有些意外, 顺手拿了枝短簪子挑开信封,里头碧云玉树笺上的字体就娟秀得多了,整整齐齐的两行小楷, 说是如今文安侯府的花园中菊桂盛放, 芬芳灿烂, 所以遍邀亲朋平辈, 八月初十,到侯府赏花作诗。   看清楚确实是荀滢相邀, 俞菱心居然有那么极其轻微的片刻失望,不过下一瞬赶紧又提醒自己, 与平辈的亲戚家姑娘来往才是这个时候她该做的事情。   而且, 再往深处想一层,这件事情里很可能还有点别的意思。   她前世里偶尔听过荀澈提起荀滢之时, 固然满心皆是哀伤, 但从荀澈的言语之中, 以及荀滢那藏书满满的小书楼来看,荀滢应该是一个性格安静柔和,真心喜爱读书的女孩子。   荀澈曾经说过,若是母亲真的放手不管,滢儿是可以连饮食都忽略了去,就整日坐在书楼里读书的。   既然如此,荀滢又为什么要办诗会呢?尤其是如今文安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而言,真要做一场这样的诗会花会,来的平辈姑娘只怕要比昌德伯府的寿宴那日多上个两三倍。   这样的诗会花会里头,客人们可以尽情吃茶闲谈,看花写诗,优哉游哉,做主人的预备统筹却要从发出请帖到各家各户开始,再至于收回帖、安排车马、迎来送往的人员,吃茶饮食的座次席面,再到什么赏花赏景的位置,写诗写赋的书案笔墨,还有什么要抚琴吹箫,即兴一舞之类的雅兴如何应对安排。   更不要说十数家亲朋之间彼此的姻亲关系,亲疏远近,大家其乐融融和平到底也就罢了,小姑娘们都是娇客,万一中间有个什么不和不睦的吵架拌嘴哭了闹了。甚至是谁家的子弟少年有了什么有意无意的不规矩之类的。   那样琐碎繁杂的场面,连惯于操持家务的俞菱心想着都觉得费神,素来爱静的荀滢却要操办?   但这若是与此时仍在俞家的苏太太所说之事连在一处,就有几分合理了。   再说白些,若真是荀澈在背后推动了这场所谓的荀家诗会,那是要与朱家打擂台打到底。   不只是在六部的政务上头争高低,连朝堂之外,这样通过闺塾家学笼络中层官员家眷的事情上,同样可以一较长短。   毕竟兴办闺学诗社这样的事情,可比当真延请名师,辅导子弟文章金榜题名要容易多了。前世里只不过是除了承恩公府朱家之外,并无其他的高门公卿愿意费这个精神去做而已。   如今荀澈若是当真这样做起来,其实愿意与荀家往来的人,还是比愿意去朱家闺学的人多多了。   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官家姑娘若是向人提起,自己收到了文安侯二姑娘的诗会请帖上门做客,总是比感恩戴德地到承恩公府家学读书更有面子些。   午饭过后,苏太太与苏氏说够了话,也没再回老太太的东篱居,而是直接打发人请了俞菱心过去正院。   甘露有些警惕,俞菱心却只是笑笑,带上了荀滢的这封帖子。   完全不意外的,到正房里坐下喝了半杯茶,刚才没能说动俞老太太的苏舅母又开始夸奖俞菱心,仍旧是觉得小姑娘好说话,尤其是俞菱心前头十二三年里都是那样一个软绵绵的好性子。   苏氏倒不是完全没有劝阻自己的嫂子,大姑娘好像不比先前,但苏太太却没听进去。作为承恩公府的旁支女儿,苏太太出身不算高,却在承恩公府里混的不错,靠的就是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哪里还能说不动俞菱心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呢。   俞菱心只是含笑坐着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腰背挺直,却又看起来舒舒服服的十分自在。秀美面孔上笑意盈盈,好像对苏太太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其实心里早就已经转了十八个圈了。   上辈子俞家之所以会被绑死在朱家的那条船上,当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苏家的穿针引线,连俞芸心最后的婆家也是朱家的转折亲戚。   不过她也不能说多么怨怪苏家人,毕竟苏家人也不是看着朱家不好才把俞家推进去。而是苏家人真的觉得抱紧承恩公府就是搭上青云路,才死心塌地跟着朱贵妃和二皇子吴王殿下的。   只是这话实在没办法对同样姓朱的苏太太说什么,俞菱心更是没有那个本事去照管到自家之外的亲戚,因而对着苏太太这番并不算恶意的话也就只是礼貌地含笑听着。   待又喝了一盏茶下去,客套话场面话旁敲侧击的话都说完了,苏太太终于正面问到俞菱心:“所以,菱姐儿,要不要跟老太太说说,你就与芸姐儿一起去朱家家学罢。老太太这么疼你们,肯定准的。”   “这倒是不巧了。”俞菱心笑笑,直接将荀滢的那封碧云玉树笺帖子叫甘露拿了过去,“您瞧,我这是已经收到了荀家表妹的帖子。先前听说荀家表妹也是有意想要做个诗社的,虽然我与荀家表妹平素聚的少些,但人家帖子下了,总还是要去的。”   顿一顿,又望向苏氏,“太太,我想带着芸妹妹一起去,毕竟文安侯府里的姐妹也不少,这回又是作诗的聚会,想来妹妹也喜欢,您说呢?”   碧云玉树笺是澄心堂最好的花笺纸张,配上荀滢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虽然只是张帖子,还是显出了几分贵重。   俞芸心坐在旁边,听着俞菱心说起文安侯府和作诗,眼睛早就放光了,此刻再看了这帖子,立刻就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苏氏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俞菱心一再拒绝朱家家学,但眼前的这帖子却是显然的好机会,毕竟荀家与俞家的转折亲很是转折,除了因着老太太娘家搭上的姻亲,就是要通过昌德伯府齐家算亲戚了,所以帖子只给俞菱心,没有俞芸心的很正常。   如今俞菱心愿意主动带上俞芸心,苏氏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飞快想了想,便赔笑向嫂子道:“这个,既然荀姑娘帖子定了初十的诗会,这几日怕是还要再预备预备。要不然,中秋之后,再让芸儿去找薇姐儿?”   苏太太眉眼通透,自然知道苏氏不可能会拒绝这个机会,心下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太冷了脸色。只是今日跑这一趟,口干舌燥地说了三回,竟然一回也不成,便有些意兴阑珊:“罢罢罢,我就是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姑奶奶和亲家,既然不领情,也就罢了。”   苏氏连忙说了好些赔情的话,又拿了些贵重茶叶送给自家嫂子,才算勉强哄的平顺。   俞菱心只是旁观笑笑,叫甘露将荀滢的帖子收回来,又与脸色恢复了些的苏太太告辞,就自回莲意居去了。   甘露其实有些不平:“荀姑娘的帖子是给姑娘您的,您为什么要带着二姑娘?太太又不一同去,万一有点什么,责任就大了。”   俞菱心倒不大介意:“我若不带着二姑娘,她定然是要去朱家的,那我倒宁可带着她些。再者,也不是去外头,文安侯府不会有事的。”   甘露不由眨眨眼,大姑娘好像没去过文安侯府的,怎么这样笃定?不过瞧着俞菱心好像心情很轻松的模样,也就不再问了。   随后几天,俞家上下倒是越发和睦起来。   先前俞老太太发话跟苏氏说俞菱心求情叫她提早结束静养的时候,苏氏心里其实只是信了一半的。但这次俞菱心主动提出要带着俞芸心去荀家走动,苏氏倒是真心高兴的,连俞芸心先前的委屈怨气都散去了不少。   而另一方面,俞老太太将俞菱心所提有关朱家的事情与俞伯晟提了提,俞伯晟也是半惊半疑。之前工部的考评之事尚未落定,俞菱心送汤到书房与他说话的时候,俞伯晟也隐约感觉出几分女儿对时局的敏锐,却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透彻。   虽然俞伯晟按着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像俞菱心那样完全不看好朱贵妃一族,但也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同意了暂时先按住与朱家的来往。就算是过了中秋,最多让俞芸心与苏家表姐妹走动,但却不会当真到朱家闺塾去读书。   至于俞家那个送去文华书院的推荐名额,自然还是要留给俞菱心的。   只是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这番对话,俞菱心以及苏氏母女都还不知道,同时也是有些顾不上。   俞芸心为了诗会的精心准备就不提了,连俞菱心都格外地在衣饰等事上再三仔细。等到了八月初十启程出门的时候,姐妹两人在马车处一见面,都能感觉出对方有些紧张,反倒笑了,也稍微有了点同胞姐妹之间该有的亲近。   如今的荀侯爷虽然是武将,但文安侯府的起家还是以文功始,所以就如京中惯常的府邸分布一般,文安侯府与俞家都是在东城,距离不是太远,马车摇摇晃晃两刻钟就到了。   下了马车,便是文安侯府的二门上。俞芸心内心越发紧张,连忙主动过来紧跟在俞菱心的身后。   俞菱心自己的情绪其实也有一瞬的不稳,毕竟这是她上辈子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只不过这样的隔世一叹来的快,消散的更快,转眼也就抛开了。   一路跟着迎客丫鬟穿过回廊和甬道,又转了两个弯,就到了文安侯府中最大的花园留芳庭。   庭院里种了十数株桂树,金桂、银桂、丹桂尽皆香花盛放,灿烂如云,而没有种植桂树的西侧回廊处已经搭好了三层架台,摆设了数十盆名贵菊花,如意金钩、芙蓉托桂、玉盘托珠、赤金狮子、紫玉香珠、冰盘托桂等等,不一而足。   庭园东侧摆设了作诗作画的条案左右各四张,南侧与北侧便是吃茶吃点心的坐席与位置。所有的桌椅以浅金色织锦密绣柳叶纹样装点,桌上的茶具杯盏则一律是温润的青玉色官窑瓷器,当真将高华清贵与闲情雅趣全然结合在了一处。   俞菱心与俞芸心到的时候,客人大约是来了不到半数,庭院中已有不少锦绣环珮,绮年玉貌的华衣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走动,或吃茶或赏花,或写诗或闲谈,先自游玩起来。   而今日的主人荀滢正在附近的一株玉帘银丝桂树旁与人说话,穿了一身水绿缭绫窄袖长裙,搭了一条缀有珍珠的流苏臂扶,发鬓间两对翡翠发簪莹润得好像要滴出水来,越发映衬这她清秀出尘的容貌,亭亭玉立,温婉柔和。   转眼之间瞧见俞菱心姐妹二人到了,荀滢便很快与身边之人点了点头,亲自迎了过来,白皙温柔的面孔上满是和气微笑:“俞家姐姐。”又看看一旁的俞芸心,“这一定是府上的二姑娘。果然姐妹相似,都是这样好看。”   “荀姑娘取笑了。”俞菱心笑道,“若论容颜,还是我妹妹好看些。”   “姐姐太谦逊了,”荀滢也笑道,寒暄之间又问俞芸心今年几岁,会不会作诗等等,一路说,一路亲自伴着她们姐妹到一处吃茶的位置上安坐,稍稍解释了几句等下如何吃茶如何作诗的安排。刚刚说完,就又有客人到了,荀滢说了声暂时失陪,便赶忙再去招呼。   这个时候俞芸心才稍微放松些,环视四周之后,忍不住又低声叹道:“荀家二姑娘当真好和气。”   俞菱心笑笑,只是低头喝茶。其实她对作诗之事真是没有多少兴趣,今日来荀家最主要只是避开朱家的拉拢而已。眼前陆续到场的这些贵女她大部分都在前世里是认识的,只是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攀谈的必要。   稍坐了一会儿,俞芸心就有些想要去看看花,以及别人写的诗词了。俞菱心想了想,还是起身随着她一同过去了,虽然俞芸心也不是个慌张莽撞的性子,但毕竟年纪小些,她还是不敢让俞芸心单独走动。   一阵淡淡微风拂过,菊桂的芳香越发醉人,俞芸心被那几盆名贵的玉盘托珠与赤金狮子吸引,看得很是专心。而俞菱心站在她旁边,看了几眼花卉之后就忍不住又去看身边的人。   这时就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回廊上,两个锦衣少女正在看着另一侧的桂树方向低声说笑:“……对啊,好像就是她,要与文安侯世子议亲呢。” 第26章 脖颈以下   这句话落在俞菱心耳中, 瞬间后背便紧了紧。本能就想立刻转身望过去,但到底还有最后的一丝理智, 又或者是前世留下的习惯,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将情绪露在外头。   她忍了忍,又稍等了片刻, 才终于做出一个自然转身的样子, 向着那两个少女言语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香花灿烂的桂树下,荀滢还在招待客人, 而她身边不远处一共有两位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女,容貌风姿截然不同,可以算是春兰秋菊, 各擅胜场。   只不过, 那两位俞菱心都认识。   她刚才一瞬之中被惊乍的心绪也迅速重又放松下来了。   若说是别的什么高门贵女要与荀澈议亲, 她还是可能会相信的, 但那两位是绝不可能的。   距离荀滢较近的少女清丽柔弱,行动有如柳枝随风, 只是锦缎衣裳华贵夺目,正是上次在昌德伯府见过的沂阳侯府嫡长女, 当今皇后的侄女, 文若琼。   而另一个站得稍微远些的高挑少女一身水红衣裳,容貌明艳, 爽朗大方。俞菱心这辈子虽然暂时还没有其他的机会见到, 但上辈子却不知道见过多少次, 那是明锦城的妹妹,晋国公府四姑娘,明锦柔。   文若琼就不说了,那是明锦城的未婚妻。因着沂阳侯府在冀州,京中虽也有宅邸,却没有长辈常居。所以这次文家姑娘到京之后,就直接暂住在了晋国公府。   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很明白了。   至于明锦柔,的确是荀澈之母的侄女,荀澈名正言顺的真表妹。明锦城与明锦柔都是与荀澈荀滢兄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表兄妹之间十分亲近,若非要说的话,也能算上青梅竹马。   严格地说,荀澈和明锦柔上辈子也是议亲过的。   只是明锦柔却是心有他属,所以议亲的事很快就不了了之。   这个具体的“他”是什么人,上辈子的荀澈并没有说。俞菱心那时候只知道在夺嫡之争当中,不只是文安侯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晋国公府同样死伤惨烈,明锦城甚至被刺客一刀砍在了脸上,险些失去一只眼睛。于是明锦柔在那个时候竟然主动选择了嫁给了声名狼藉的三皇子魏王。   不过,俞菱心前世里真正见到明锦柔本人的时候,魏王早已因为谋逆大罪而死,明锦柔这个魏王妃却因为举发有功,得以保全,并且不是像寻常的罪臣家眷,或宗室遗孀一样悄无生息地低调度日,反而是在新帝登基后重新为晋国公府翻案,脱去了魏王妃的头衔,重得了个长安郡主的封号,逍遥快活去了。   有关明锦柔的种种详情,荀澈始终没有细说过,俞菱心也就没有问。但她仅凭所知之事也大约能猜到,不管为什么明锦柔起初没有与心仪之人成就姻缘,总之到后来家族蒙难的时候,她选择嫁给魏王,并不是很多人曾议论的什么以色侍人、苟安避祸,明锦柔应该根本就是为了扳倒魏王,才不惜以身侍之。   这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姑娘,要是真对荀澈有意,早就天下皆知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是不争气,好好的来一场赏花的诗会,做什么总将思绪放在荀澈那家伙的身上?   他爱跟谁议亲就去议,跟她有什么关系!   刚好此时宾客们终于来得差不多了,荀滢便与明锦柔一道讲了讲今日花会作诗的规矩。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两刻钟之内,以庭院里的桂树与名菊为题,每人做诗一首,词一首,不能更多。至于力有不逮者,也不必勉强,安心赏玩吃茶也可。   而那规则之外,看似随意的说话之间,确实透出了俞菱心一开始的猜测,她们并不只是要办今日这一场诗会而已,而是预备大大方方地做一个诗社,诗社的名字可以从今日的诗作当中选出来。   有了这所谓的诗社名头,以后每半个月便有一次诗会,不是在文安侯府,便是在晋国公府,总之是荀滢与明锦柔二人合办,也会瞧着机缘请些客人来讲解这作诗作词的讲究,有点评有彩头。   最要紧的,是明锦柔最后更直接笑道:“我们有这个主意,就是想帮着姐妹们预备一下年底的文华诗会,成不成的,多来往些总没有坏处。不过先说好,今日滢儿头一社办的这样精美,回头到我家里去结第二社,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在场的姑娘们都笑起来,纷纷笑道:“万万不敢挑剔二位社长大人。”   俞芸心虽然是随着俞菱心站在比较靠边的位置,听了这话也是心花怒放,虽说文华书院里会有好些的夫子指点学问,但闺塾里真正的学问还是有限的,除了诗词之外便是些女训女德的道理。俞芸心一心想要进去,也有一大半是为了能够在文华书院里多认识些门第更高的手帕之交。   可听荀滢与明锦柔话里的意思,若是能加入这个诗社,岂不是直接与这样多的高门姑娘结识了,当真是比朱家闺学还要再好上百倍!   半个月一社,虽然听着不是很密集,但实际上通常亲戚走动的频率也就是这样的程度了。不论是结社的荀滢与明锦柔,还是这些精心打扮、又苦读预备的姑娘们而言,时间也不算宽裕到哪里去,毕竟大家又不是真的整日里除了诗书花会就没别的事。   俞菱心留意着俞芸心的神色,也是微微松一口气。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文华书院的名额,让给俞芸心也没问题,她更在乎的是俞芸心和苏氏不要去跟朱家再扯上更深的关系。   现在俞芸心既然对这个诗社有意,朱家的闺学大约也就能丢开了。而且这诗社若是做的好,只怕现在在朱家闺学正在读书的姑娘们也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表面上看,不过是京城里的官家少女们消遣之事,但实际上这些少女背后的家族们,还是会渐渐受到影响的。   念及此处,俞菱心又看了看荀滢与明锦柔——她俩的性子一个娴静好文,一个开朗好武,其实都不是喜爱操持这样诗会杂务的,但能同时调动了她们两人的,也就只有荀澈了。   此时在场的二三十个姑娘已经按照荀滢宣布的作诗规则,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去赏花观树,琢磨词句。俞芸心更是聚精会神,一边重新仔细观赏那几盆灿烂繁丽的名菊,一边将已经有了些意思的词句在心里反复推敲。   俞菱心只是乐得应承那句“力有不逮者,安心赏玩吃茶也可”,直接大大方方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捧了一盏茶旁观。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姑娘们或有争强好胜的,或有才思敏捷的,或有举棋不定的,或有恃才傲物的,刚才吃茶闲谈之中没显露的性格,渐渐的也就都显出来了。   俞菱心又看了一圈,才发现今日在场的所有姑娘当中,除了主办这场诗会的荀滢与明锦柔之外,居然只有她这一位客人,是上来就明确表示不写诗词,直接旁观的。   荀滢和明锦柔自然是不介意的,两人招呼到现在,也有些累了,索性就在俞菱心旁边坐下,随口闲谈:“俞家姐姐不爱作诗吗?”   俞菱心笑笑:“有道是献丑不如藏拙,我在诗词上实在没有什么长才,就不贻笑大方了。”   明锦柔与俞菱心算是头一次见,但听她说话的姿态很大方,就很喜欢:“没事,不爱作诗也是有的,其实我也不爱诗词。言志也好,抒情也罢,都不如做些实事来的有用。”   俞菱心不由又笑了,这与她印象里那个历尽波折的明锦柔居然是完全一样的,果然什么样的经历也不能磨灭她骨子里的爽朗疏阔。   荀滢也抿唇一笑:“再不喜欢也得先做出来才是,不然下一社到了晋国公府,你这个东道主人要如何搪塞?那也是你的实事啊。”   明锦柔无奈地摇摇头:“到时候再说吧,还有半个月呢。”顿一顿,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便问荀滢:“对了,你哥到底怎么了?怎么进了趟宫就病了?”   俞菱心此时本是低头喝了一口茶,闻言心中猛然一震,只是手还算平稳,再加上垂目喝茶,才叫荀滢与明锦柔没有察觉出什么神色异样。   但荀滢还是微微向俞菱心这边目光转了转,似乎有些迟疑。   俞菱心其实已经飞快地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她也知道荀滢的迟疑是什么意思,当即就要起身:“二位既然有家事要说,我去那边坐一下。”   见到俞菱心如此行动,荀滢倒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俞菱心先在这边坐着喝茶,她们二人过来闲谈,明锦柔口无遮拦地提起荀澈,哪有叫俞菱心这个先坐下的倒起身换地方避嫌的,那也太失礼。   再者她也不觉得此事多么不宜出口,便连忙摆手道:“俞家姐姐也不必太介意。刚才锦柔问我的,只是家兄生病之事,没有什么。”   明锦柔同样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的,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说着,又望向荀滢,“所以是怎么病的?难道是受了热?”   荀滢只是摇头,眉间隐约有些忧色:“其实我也没见着,只知道请太医看过了,说是要静养几日。”   “读书人就是娇气。”明锦柔的叹息里带了几分鄙夷,“我哥跟他一起进宫的,就一点事也没有。我说你们兄妹俩还是多动动的好,你瞧姑父领兵这么些年,多么英武,你俩也不学学。”   荀滢也不生气,只是笑:“好的,我回头就学,你说我先学什么好?”   耳听荀滢和明锦柔说笑起来,俞菱心的心思却始终难以平静,一想到荀澈生病,她就有些难言的恐惧。因为前世里她曾经看过好多次荀澈的脉案,也看过有关他如何受伤,如何中毒的详细记录。   她记得,荀澈其实是在天旭十三的秋天有过一次中毒的。那记录的重点是当时荀澈所使用的具体解毒的药方,以及他恢复过程中的一些反应。但具体是怎么中毒却没有写,甚至也没有写到是在哪里中毒的。   她只知道那次中毒看上去是有惊无险,因为喝下解毒的方剂又行针之后,荀澈恢复的很快。可到了最后的时候,太医们却又怀疑那次天旭十三年的中毒还是有些残余的毒素未曾彻底拔出,只是因为荀澈年轻身体好,暂时没有显出来。   等到天旭十六年再次中毒的时候,便前后一起发作,才会那样严重。   荀滢提到的这语焉不详的生病,不会是……   带着这样的心思,这场诗会的后半段,俞菱心就很难再静下心来了。无论是众人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精妙诗句,又或者在评定诗词的过程中显出了谁家与谁家不睦,或者哪家里头的姐妹内斗等等,俞菱心一概没有在意。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去,然后叫白果来问话。   幸好诗词评定完毕,彩头给誉国公府的一位姑娘,这场诗会的头一社就算顺利完成了。有些与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不是那么相熟的便当先告辞。   俞菱心其实已经是坐立难安了,尤其是明明知道在家中养病的荀澈可能就近在数丈之外的晴雨轩,却也没有办法过去探视,她就更是担心的不得了。只能靠从前做文安侯遗孀那十几年积累的那点表面功夫,勉强让自己看着好像只是寻常的客人告辞一样。   荀滢与明锦柔那边已经很疲累了,倒是也没有注意什么。俞芸心年少,又是头一次到文安侯府,头一次见到这样多高门贵女,又与她们一起谈论诗词,满心都是兴奋,更是没有留意。   加上俞菱心出门是有单独的车马,于是到了文安侯府二门上,俞芸心的马车先赶了过来,就先上了车。   偏偏这个时候俞菱心自己的马车又迟迟没来,俞菱心又是急又是气,忙打发甘露赶紧过去找赵良看看。   不过文安侯府的下人还是很敏捷的,见着有些异状,立刻便向内里禀报。不多时,文安侯府的下人就送了一辆马车过来:“俞姑娘,您府上的马车出了点问题,我们姑娘直接给您拨了一辆车,先送您回府,待您的马车修好,我们府上再给您送回去可好?”   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俞菱心瞧了一眼赶车过来的人竟然是陈乔,眉头不由就挑了挑:“我的丫头甘露呢?”   陈乔躬身道:“贵府给丫鬟的小车并没有问题,您的丫鬟可以跟车在后头。”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又扫了一眼这辆看起来很平常的普通马车,心里那把悬着的利刃,终于慢慢放下了。   甘露这时候也回来了:“姑娘,咱们马车好像轴歪了,赵良都急哭了……”   “没事。”俞菱心不动声色地又扫了一眼陈乔与面前的马车,“我先借荀府的马车罢,你先坐后头的小车罢。‘荀姑娘’既然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也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甘露听出俞菱心这是有些生气了,但想想一出门马车就坏,任谁都得生气,此刻也不好在外人家里多说多劝,只得应命往后头去了。   俞菱心这才恨恨地自己打了帘子上车。   果然,这车里还有人。   “生气了?”斜倚在靠垫上的荀澈穿了一袭宽大的广袖月白袍子,俊秀的面孔与整齐的发髻都与平常一般无二,只是此刻竟是半躺半靠的姿势,很有些放浪形骸的味道。   俞菱心虽然上了车,却是沉着脸紧紧贴着另一侧的壁板坐着,竭力与荀澈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只不过到底是架普通尺寸的马车,两侧板壁之间总共也就六尺宽,她再如何保持,也最多与荀澈之间有那么四五尺的距离。   她一时没有说话,听着车马粼粼走了片刻,才渐渐调整好了情绪:“你今日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一时叫人与我说你在议亲,一时又说你病了,现在连我的马车都弄坏了,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与谁议亲?”荀澈微微有些愕然,但稍微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是有人觉得锦柔在我们府里一副主人模样,所以便以为我们在议亲?”   锦柔。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转了头:“你与谁议亲,都是贵府上的事情,与我不相干,何必叫人在我面前议论。”   荀澈不由笑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笑。   到底还是俞菱心先忍不住重新转脸望向他:“你笑什么?”   荀澈敛了些笑意,抿了抿薄唇:“我从来不知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这样神通广大。”顿一顿,竟直接向她伸了手,“慧君,坐过来些。”   俞菱心简直是瞪大了眼睛,这人的不要脸程度是不是太高了?   刚想伸手去打开他的手,却又一眼就看见,他袍袖之下的手臂上,竟然露出了一点瘀痕。   “这是……”   荀澈稍稍换了一下姿势,而这个时候刚好马车转弯,车窗上的透影纱随着马车摇摆了几下,漏进了更多的阳光,俞菱心也终于看见了他的额角也在隐约闪光。   这样的荀澈,反而是她最熟悉的。   这一刻她就顾不得先前那些起起伏伏的想法了,直接向荀澈的方向挪了挪,拿帕子去按他的额头,果然满满的都是细密的汗。   “没什么大事。”荀澈弯了弯唇,仍旧抬眼去看此刻终于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俞菱心,“昨天演了一场戏而已。”   俞菱心却不管他说什么,直接动手就将荀澈的袖子轻轻挽起半尺,果然他手臂上青紫红肿的瘀伤交错着,都是受了时间不久的藤鞭伤痕。   “皮外伤,没事。”荀澈微笑着摇摇头,“不必担心。”   俞菱心忽然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后面,同样是汗津津的。   这一回,终于轮到荀澈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本是左肘支着身体斜斜的半倚半坐,俞菱心是坐在他的对面,可刚才那个动作,俞菱心起身探手之间,是从他的右肩上穿了过去。   再换句话说,就是在那一个瞬间,倘若马车能狠狠颠簸一下,俞菱心就会整个人面朝下地跌进他怀里。   可就算不颠簸不跌倒,在那一刻,荀澈的整张脸也是完完全全地正对着她的……脖颈以下。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领口边上垂下来的轻纱,已经轻轻地扫在了他的口鼻之间。 第27章 知我者,我妻也。   “没事?”俞菱心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对着荀澈的坐姿, 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你每次只有疼的狠了, 才会连耳后、脖子后面都出汗。你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瞧着她脸上神色严肃,荀澈反而心里更甜,满心的热切也越发强烈,沉了沉, 才和声道:“今次我在六部的动作有些大, 我爹昨日回京,问起来便发了点脾气, 也没什么。”   俞菱心这才稍微又放心些,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带兵多年,脾气是比文臣要再刚硬点的。而且文安侯府其实一直也都是走忠君孤臣的路子, 当初荀澈去给皇长子秦王殿下做侍读, 都是皇后多番要求之下才答应, 并不是荀家主动要主动依附哪一位皇子。   对于文安侯荀南衡而言, 此刻的荀澈只是刚刚得封世子、连亲事都没有定下的十八岁弱冠少年,定然是头脑不清楚的, 血气方刚、心比天高,这样贸然地挑动六部之事, 很可能会让荀家多年来尽力保持的中立形象有所改变, 那动气责备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那你怎么说是演戏?都疼成这样还是演戏?也不上药?”俞菱心还是板着脸,“当真在宫里没出什么事情么?”   荀澈听着她这一连串的问题, 心思却有些不属。重生以来, 他固然因为筹谋大事而忙碌非常, 但同样也在每一日回房的时候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自然他是明白的,要再续前世的姻缘,必须按部就班一点点的预备安排,先将外头的危机解决了,才好在家里铺路,此事是万万急不得。   但转眼快要两个月过去,荀澈还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真的习惯了身边没有她。   他仍旧在每天回房的时候想起她坐在窗前的姿态,吃饭的时候也会想起她常做的饭菜,甚至每次睡醒的时候也会想她不施脂粉仍旧秀丽无双的容颜,以及她又温柔又关切的眼神。   此刻坐在这窄窄的六尺车马之中,俞菱心与他的距离最多算得上一步之遥,她熟悉的气息这样香甜,又这样近,让他哪有心思去回答应对那些琐碎之事。   俞菱心等了又等,仍然不见荀澈回答,他的眼光却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已。二人到底曾经夫妻三年,纵然因着荀澈彼时的病势而无法太过亲近,但俞菱心也知道,那实在是有心无力而已。   这时见到荀澈的眼光几番微微下移,她还能不明白这家伙脑子里滑过什么念头么?登时脸上就热了,也有些身困马车不得即时抽身的羞恼:“荀澈,你倒是说话呀,这是瞎想什么呢!”   荀澈倒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他自己的娘子,自己看自己想,那是最最天经地义不过的,前世今生,他都一再百般忍耐克制,他才是天下第一委屈之人。   被看出来了怕什么,夫妻一体,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自然是想你。”荀澈依旧正正望着她,眼光温柔,唇边笑意淡淡的,但诚挚之意却显露无疑。   俞菱心被他看的心乱,很快便垂了眼帘,只是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下来:“不许总说这样的浑话,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这如何就不正经了?你是我三媒六礼拜过天地正正经经的妻子。”荀澈瞧着她双颊上的浅浅绯红,心头那来回转圈的一点痒再也忍不住了,咬牙起身,主动坐到俞菱心的身边,彻彻底底的让她在车厢里退无可退,同时伸手去握她的手。   他的动作并不快,幅度却不小。俞菱心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心里砰砰乱跳的同时,也没有多少真的想要推开他的想法。   待得荀澈修长而温暖的手与她相握,那感觉竟然让她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甚至眷恋。   毕竟,前世里的那一段姻缘,固然是荀澈生命尽头最后的温暖,同时也是她生命里仅有的亮光。   十八岁回到京城,标梅已过,嫁杏无期。身边的生母暴躁依旧,而父亲已经贬谪千里,嫁妆几乎压榨殆尽,俞家彻底破落无地。   很实际的说,当时的俞菱心便是不给人做妾,也最多是填房低嫁,实在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当然,嫁给那时命不久矣的荀澈,伺候病榻三年随即守寡一生,在旁人眼中也同样不是好姻缘好前程。可俞菱心自己知道,她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到底为此有多么庆幸。   “父亲起初是责问我的,“温香软玉在握,荀澈终于有那么一点点的小满足,才又答了她先前的话,“不过我与父亲讲明了这利害关系,今上宽和,耳根子却软,皇后积弱,朱氏跋扈,纯臣之路只是死路罢了。”   俞菱心自然知道荀澈此言里头含着多少家破人亡,天人永隔的惨烈前尘,也不由轻叹了一声,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他手背上。   荀澈弯了弯唇:“父亲虽不算全然听进去了,但也有一半的默许。家法也是半真半假,手臂上的伤痕其实最是狰狞。因为我等下就要进宫。若是上了伤药,这戏就演不成了。要紧的是,今次若是不成,说不得我就得再挨一次。”   “那还是今日演好罢。”俞菱心脱口而出。   荀澈又笑起来,轻声问道:“这样心疼我么?”   俞菱心抿了抿唇,本能想要否认,然而低头看着自己与他合握在一处的手,却又觉得有些矫情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白了荀澈一眼:“不然呢,你这个样子过来给我看,不就是诚心过来招我心疼的吗?”   荀澈不由笑得更舒心了:“知我者,我妻也。”   “呸。”   随着俞菱心一声轻啐,马车已经转到了俞家门前的华康大街上。   荀澈知道时间差不多了,纵然再是恋恋不舍,等下也都各自有事,实在不能耽搁,便趁着最后一刻功夫,又飞速叮咛了俞菱心几句。   虽然没有一句解释,都是各种大小事情的吩咐和信息,但俞菱心还是都立刻一一明白,同样嘱咐了他一声小心保重,才从二门下了车。   甘露赶忙过来扶她,又偷窥她脸色,瞧着好像俞菱心先前的那几分烦躁甚至怒气已经全散了去,秀丽面孔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微笑,甚至还有几分舒怀模样,这才放了心。   甘露一路回来其实是惴惴的,旁人不曾察觉俞菱心今日在文安侯府诗会后半段的心情浮动,她这个贴身丫鬟却是有些感觉的。只是自家姑娘近来越发喜欢一个人独处思索,她也不敢打扰。   幸好此刻雨过天晴,甘露也就放下心来。   只是回到莲意居之后,刚好温嬷嬷过来继续带着霜叶和甘草正在整理账本,一听说大姑娘的马车在文安侯府又坏了,登时就都黑了脸。   上次在昌德伯府马车出了问题,只说是太太苏氏有些什么推波助澜的心思手脚,但这次就算不说俞菱心的马车是单独照管的,就是看着俞菱心是带着太太苏氏的亲女儿俞芸心出门,苏氏也不可能对马车下手,图什么呢。   那么唯一能责怪的,自然只有负责管理马车的小厮赵良了。   俞菱心当然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上次出事是继母苏氏这个当家太太的手笔,有心算无心,赵良怎么能防住。至于这次,荀澈出手,那别说赵良了,天底下能防住荀澈算计的有几个人?   可这话实在没办法说,温嬷嬷便是听了俞菱心表示不介意,也只以为是大姑娘好性子,不忍心处罚下人,问了甘露几句后就直接去回了老太太。   俞菱心无法,知道赵良这个差事怕是保不住。只得叫甘露暗中备下五两银子,回头单独补偿赵良不提。   果然,转日文安侯府那边客气地将修好的马车送了回来,赵良也满面羞愧地丢了差事,从照管车马被打发到了打点府中的花草杂活。   管事娘子又战战兢兢地挑了几个人,先给温嬷嬷过目筛了一回,才又将名单送到俞菱心跟前。   俞菱心扫了一眼便看出了重点——白川,那不就是白果的哥哥,一直跟着柴广义办事的护卫么。   只不过算算年纪,白川比白果大个两三岁而已,这个时候十五六,还没正式开始做护卫,安插过来倒也不显眼。   此番她也没有什么意外了,看似随意地选了白川,叫甘露给管事娘子打赏,以及给无辜的赵良暗暗送了银子就罢了。   又过了两日,关于荀澈受伤的消息就在京中传开了。只不过并不是文安侯府的家务事有什么值得传扬,而是宫里透出了一个消息,几乎可以算是整个宣帝朝天旭年间整体格局大变的开端。 第28章 闪转腾挪   八月十四, 中秋宫宴的前日,皇长子秦王, 被宣帝传至乾熙殿书房问话,随即责令闭门读书百日,宴饮朝会,皆不得参加。   而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出的, 是身为秦王侍读的文安侯世子荀澈告病, 自称见责于父,须得养伤半月, 暂时不能进宫侍读。   表面上看,这两件事并无什么直接干系,只是各自都十分突兀。   秦王身为低等宫嫔之子, 因生母早丧, 一直养在皇后身边。在真正的中宫嫡子四皇子赵王出生之前的那几年里, 皇后对秦王的悉心教养便如同培养真正的嫡长子一般, 无微不至。   而秦王也没有辜负皇后的期望,自小便十分勤奋刻苦, 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即便后来皇后膝下又添了四皇子赵王, 秦王也仍旧是皇后与朱贵妃暗中较量的主要依仗。   如今几位皇子都渐渐长大, 宫中的形势越发微妙敏感之际,先前一直都行事稳妥的秦王却突然遭到宣帝的斥责与禁足, 莫说文武百官闻信之时震惊非常, 心思百转, 就连俞老太太这样的官家女眷听俞伯晟提起,都很快想到,这是不是代表宣帝的圣心更加倾向于朱贵妃一脉了?   毕竟皇后亲生的四皇子赵王如今刚刚十一岁,还自少便体弱多病,朱贵妃膝下的二皇子吴王和三皇子魏王却都已经元服,甚至也各自有些贤德和才华上的名声。   倘若文武兼修的皇长子秦王失去了宣帝的喜爱,年幼多病的四皇子怕是未必能够与朱贵妃的两个儿子抗衡。   这个道理,既然连京中的官眷都能明白,皇后与秦王又怎么会不明白?那秦王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这个时候忽然如此惹怒素来宽仁的宣帝?   那大约就是着落在第二个奇怪的消息上头了——荀澈声称见责于父,受伤需要调养,告假暂时不能再入宫。   历来有爵之家请封世子,都是在嫡长子成年甚至成婚之后,朝廷查验人品名声无亏无损,德行端正,才会给予封赠。   像荀澈这样十五岁元服之后立刻便得了正式的世子之位的,既是荀家的荣宠,也是对荀澈其人才学品行的一个认可。   而且文安侯荀南衡与夫人明华月成婚以来一直恩爱非常,并无妾庶,膝下二子一女都是嫡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算是京中有名的和睦之家,荀澈又怎么会忽然触怒父亲,以至于受责到进宫告假?   两件事放在一处,再加上不知道何处的高人点播传扬,很快便透出一个意思,就是秦王殿下并不如同表面上那般恭敬谨慎,那些谦恭严谨的模样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私下的秦王其实刻薄寡恩,性情暴躁,动辄大发烈怒甚至鞭笞身边之人。只不过皇后对秦王多番回护,一直代为遮掩不发。   话说到这个地步,群臣公卿也好,听闻此事的官眷甚至闲人,大概就都能在心里描补出一个答案。既然秦王私德不佳,说不得身为侍读的文安侯世子到底吃了多少苦头,这次大约是被秦王打得狠了,才闹到了宣帝跟前。   至于什么受了家法以致需要养病,不过是给秦王留面子的借口罢了。不然真的在家中受伤生病,那递折子进宫告病就是了,哪里还用带着一身伤进宫告假呢?   总而言之,秦王果然还是难成大器,只怕将来能俯瞰天下的,还要着落在朱贵妃的长春宫了。   就在京中人人皆以为自己明断秋毫、洞察江山之时,俞菱心捧着茶盏听祖母与父亲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看着淡淡飘香的茶汤出神。   这样的流言,带出这样的猜想,果然是荀澈惯常的手段。   一顿半真半假的藤条,就将秦王从风口浪尖的夺嫡前线推到了阵后。   只是不知道此时的文皇后,是跪在宣帝面前脱簪请罪,自承教子不严,还是在秦王的景宁宫大发雷霆?   不管是哪一样,都是于事无补的。就是因为宣帝仁厚,此刻的荀澈名声又好,那一身触目惊心的藤条伤痕,秦王此番的受责势必难免。文皇后也是该早些从隔岸观火的山头上下来了。   朱贵妃是慈惠太后的亲侄女,因着宣帝仁孝,太后过世之后,不仅继续保留着朱家承恩公府的尊荣,也对朱贵妃宠上加宠。   相比而言,文皇后的娘家沂阳侯府远离朝政中心多年,纵然有心重归,却也没有那么容易。朱家又何尝不想再出一位新的皇后或是太后?   后妃博弈之间,文皇后最有力的武器,说到底还是秦王与赵王两个儿子。   秦王居长,精明强干,赵王为嫡,仁孝似父,当家族势力上无法与朱家分庭抗礼的时候,文皇后只能更多在儿子身上下功夫。   只是人到底都是有私心的,皇后如何算计奔忙,到底也不是为了给人做嫁衣,上辈子的天旭十七年,当三皇子魏王获罪身死,二皇子吴王地位也岌岌可危的时候,蛰伏隐忍多年的皇后便对秦王下手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已经家破人亡、中毒在身的荀澈下了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铲平了沂阳侯府,满门上下三百余口,男女老幼,良贱不留。   那也是荀澈后来满身骂名,直到死后都难逃奸佞之称的开始。   当然,如今应该是不会了。   俞菱心轻轻地啜了一口清茶,她知道,荀澈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的。   秦王经此一事,必然在宣帝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文皇后若想继续保持先前的平衡,而不是让朱贵妃顺势上位,就必须将亲生的四皇子捧一捧了。   而荀家,也会在明面上拆开与秦王的密切关系,给荀澈接下来的闪转腾挪,留出更多地步。   这个家伙,果然挨了一顿打,就要赚回十倍百倍的好处来。   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些了没有。   俞菱心又想起了荀澈那天额头上和脖子后面的汗,他可真是疼得狠了……   “菱儿?”见她一直没说过话,俞伯晟便叫了她一声,“可是有些倦了?”   俞菱心微笑摇头:“也没有,听着祖母和父亲说话,挺好的。”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对望一眼,还是俞伯晟又带着些迟疑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法?“   俞菱心又看了一眼祖母探究的眼神,才明白父亲居然是问自己对这次秦王受责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便怔了怔,她现在其实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想问问白果荀澈养伤怎么样了。   俞伯成看俞菱心似乎有些愕然模样,心中暗道自己这也是糊涂了,女儿不过是个刚过了十三岁的闺中少女,就算在先前朱家闺学的事情上想的多了点,又能有多少见识,自己怎能真的听母亲的,还问她呢。   刚要让她回去自己休息,便见俞菱心随手将茶盏放下了:”其实父亲既然领了皇陵的差事,一心工程就好了。皇上春秋鼎盛,如今一点风吹草动的,还不到能动摇江山的时候。贵妃是太后的侄女不错,但皇后娘娘多谦退慈和,为妻无过,皇上不会因为秦王而见怪中宫的。朱家还是不能沾。“   这一席话出来,俞老太太的目光越发复杂,俞伯晟便愣住了:”这,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俞菱心随口应道:“上次荀家诗会,听明家姑娘和荀家姑娘说的。秦王殿下还有皇后娘娘如何,她们最清楚了。”   这话其实言之成理,荀澈是秦王侍读,此次之事真正的引子,明锦城的未婚妻则是文皇后的侄女,他们二人的妹妹得知内情也是寻常。   不过俞菱心当然也看出了祖母和父亲的惊讶之色,又笑道:“其实这不是爹爹说过的么,为臣之道,忠敬沉稳。爹爹说的最有道理了。“   这么句含糊不清的套话,俞伯晟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说过没说过,但想来以自己的胸怀风度,可能只是说过了也不记得罢,当即笑道:”菱儿说的甚是。“   俞菱心笑笑不再说了,父亲哪里是个真稳得住的性子,不过拿这句话劝一劝而已。一方面是希望父亲踏踏实实在皇陵的工程上专心,再者更重要是不要因着如今的这个局面,就当真生出什么与朱家靠拢的心思。   不过事实上,比俞伯晟更稳不住的人大有人在。   譬如中秋转日就再次登门拜访的苏太太,这次还带了自己那个醉心诗词的女儿,苏含薇。   至于登门拜访的用意也非常简单直接,苏太太几句常规的寒暄客气见礼之后就拿出了一对珠花送礼,同时问俞菱心能不能在赴约下一次晋国公府的诗会之时,将苏含薇这个表妹也一起带过去,见见世面。 第29章 顺便,真的顺便   “苏舅母太客气了。”俞菱心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珠花, 珍珠浑圆,精金闪耀, 价值大约不下百金。   “这也是给你补上先前生辰的礼物。那时候舅母刚好不在京里,也不全是为了这诗会的。”苏太太笑得热切,这话说的也是流畅至极,就好像当真是如何亲近来往的亲舅母一样。   俞菱心笑笑, 将锦盒的盖子盖上, 侧头吩咐甘露:“去叫甘草将昨日找的那串珊瑚珠拿来。”又看了一眼坐在苏太太身边的苏含薇,虽然与俞芸心同样是十二岁多一点, 但苏含薇的身形要更为高挑,容貌也要稍强两分,只是那双大眼睛与其母一样, 颇有些过于灵活了。   俞菱心又微笑道:“长者赐, 不可辞。既然舅母有这样的厚意, 就多谢了。不过说起来也是许久不见苏表妹, 一串珠子不值什么,给表妹戴着玩罢。”说着抿了一口茶, 却没有立刻回应有关诗会的话。   经过上次的诗会,最终将诗社的名字暂定为了玲珑诗社, 虽有些偏于小巧, 却也十分上口好记,又与闺中少女们的身份相称, 便迅速在京中的贵女圈子中传了开来。   荀滢和明锦柔分别算了正副社长, 预定好或半月便在文安侯府以及晋国公府轮流结社, 每期都会单下帖子。等到十月底,便所有人一起去参加文华书院在京北梅林精舍的诗会。   这样的安排说出来,不拘是真喜爱诗词歌赋的,还是只是喜欢热闹玩乐的,又或是一心想要结交荀家明家的姑娘们皆是十分欢喜。朱家闺学里头的朱氏女还好些,像苏含薇这样的外人,尤其是身份低些的官家姑娘心思活动、想要另谋青云路也是必然的。   只不过,俞菱心又抿了一口茶,将唇边那一点讽刺掩了下去,苏太太毕竟是朱家的旁支女,如今做出一副想要换个高枝的模样,其实内里必然还是向着朱家的。苏含薇想去玲珑诗社,也有可能是为朱家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苏太太也在喝茶时又看了两眼俞菱心,心里的感觉很是怪异。上次见面倒还不觉得,这一回她终于有点明白小姑子苏氏说的大姑娘与先前不同是什么意思。   看着好像仍旧是和和气气的未语先笑,动作礼节也是稳稳当当的斯文有礼,但慢条斯理的说话之间,那感觉却并不像寻常的小姑娘那样或天真或娇弱,反而有种难以描述的端庄贵气。   这样的做派,便是承恩公府的那几位姑娘也比不上,倒是有些像承恩公世子夫人的品格。可那位世子夫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女,八年前嫁到承恩公府做世子夫人,到如今主持中馈都有五六年了,眼前的俞菱心怎么会与她相似呢?   正两厢都互相打量的时候,甘草拿了珊瑚珠子过来,进门行礼之后得了俞菱心的吩咐,便双手奉给了苏含薇。   苏含薇登时眼睛就是一亮,苏太太心里却是微沉。这珠子一串十二颗,个头不算太大,然而色泽鲜艳饱满至极,以价值而论,只怕还胜过那珠花两分。   “这也太贵重了。”苏太太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才在苏含薇有些不情愿的眼光下将那盒子推了推,“菱姐儿还是自己留着戴罢。”   “表妹若是不收,我又如何敢拿舅母的珠花呢。”俞菱心随手将茶盏放下,笑容越发明朗,“玲珑诗社的帖子我是得了,但若再带上苏表妹,总要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若是可行,我自然打发人让舅母知道,却不敢因此而收什么东西。若是主人家不愿意——”   顿一顿,又含笑看了一眼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继母苏氏和俞芸心,“那我也是不敢勉强的。若是惹恼了明四姑娘,怕是我的帖子也保不住。我这个不爱作诗的倒是没什么,耽误了芸儿却是不划算,太太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头还能危及到俞芸心,苏氏立刻赔笑帮腔:“大姑娘说的极是,诗社花会,总要客随主便的。”   苏太太的笑容僵了僵,目光虽有些闪烁,口中倒是从善如流:“那是自然,必不能叫大姑娘为难了才是。”只是手中拿着那珊瑚珠的盒子,一时间倒有些尴尬,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俞菱心却已经无意再多纠缠了,直接起身:“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回帖子给明四姑娘,若有好消息,便与太太说知。我先回去了。”言罢又微微一福,便带着丫头直接走了。   回到莲意居,俞菱心刚要叫白果问话,进门却先见到一个扁平的礼盒放在桌上,礼盒旁边还有帖子,薛涛笺上是玲珑诗社字样,叫了霜叶才知,是一早上荀家打发人送进来的,说是玲珑诗社给所有试诗社姐妹的中秋礼。   “这心思倒是细。”俞菱心拿起来一掂,便知里头是一盒湖笔,倒也很符合诗社的意思。   只是,再扫一眼那帖子的时候却又微微蹙眉——这个小楷过于眼熟了,却不是荀滢的字。   “叫白果拿点丝线进来,”俞菱心想了想,便吩咐甘露,“另外你带着甘草去找几块精细的料子,回头我叫白果做几个香包回赠给荀姑娘和明姑娘。”   因着最近霜叶和甘草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账册库房,俞菱心身边伺候的人还是只有甘露一个,就顺势给白果提了个二等,也能更方便些出入说话。   虽然院子里资历更久的其他丫头有些不乐意,但霜叶和甘露都觉得这是大姑娘提拔自己亲自选的人,再加上白果勤谨乖巧,倒也合适。   眼看甘露与甘草皆应命去了,俞菱心才打开了那礼盒,果然是整整齐齐的六枝湖笔,中规中矩。只是稍稍再按两下,便发现湖笔底下的硬纸与盒子底部之间夹了另外两张纸笺,却是荀澈惯用的竹叶笺。   一张上写着:从六品泉州开阳府经承,九月十五。   另一张则写着:正七品江州盐铁执录,八月二十。   俞菱心不由怔了怔,但下一刻又明白过来,这就是上次在荀澈在车上与她提到的那件事——有关寇显的外放。   工部的考评在七月就已早早完成,主要也是因着工部是没有多少人要外派外放,但户部和吏部牵扯就复杂的多,原本应当六月底完成的考绩硬生生拖到了八月中秋后,所以寇显,或者说齐氏的这个前路也就一直悬而未决。   现在看荀澈的意思,应当是寇显面临着这两个选择,而职务之后的日期,就是确定外放之后的责令离京赴任日期。   若是寇显真的去泉州,山高路远,泉州地接南夷,事务也繁杂,赴任的日期会宽限些日子。但去江州那样的富庶之地,又是寇显的本乡,则几乎便是要在三四日内匆忙启程了。   刚好这时白果进门,俞菱心便将心中的疑问正面直言了:“这意思,是要我选一个?”   白果恭敬一福,答得倒是利落:“是。”   虽然荀澈那日与她匆匆叮嘱之间也透出了这个意思,但真的两张竹笺在手,基本上也就决定了寇显以及齐氏之后的命运,俞菱心仍旧觉得有些过于轻易了:“这样的事情,是要我这样决定?”   白果又欠身道:“奴婢只知,二爷请姑娘在今日内择定一张递还回去。但二爷也说,若是姑娘觉得为难选择不了,也不必勉强,二爷自会做主。”   “知道了。”俞菱心默然了片刻,前世今生有关母亲齐氏的种种瞬间再上心头,只是此刻她已经没有多少怨愤与不平,自然也谈不上如何的牵挂关怀,仅剩的只有几丝叹息,还有隐约的同情。   论起作死这件事,她两辈子加起来所识之人当中,唯一能够与齐氏相提并论的就只有荀澈的祖母荀老夫人了。   此外,齐氏再无敌手。   又沉了片刻之后,俞菱心最终还是拈起了江州的竹笺递给白果:“拿去给他罢。另外再提一句,苏太太想让我带她女儿一起去诗社,可能是朱家的眼线,问问他的意思。”   白果双手接了竹笺,便躬身退出。   等到甘露与甘草拿了料子回来,便见到俞菱心神色有些过于平静,站在窗边远远向外眺望着。两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打扰,索性直接转了出去找白果商议荷包丝绦等杂事不提。   俞菱心听见了丫鬟们的动作,却也无意理会。她甚至也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感觉,难过倒是谈不上的,只是有几分解脱,还有几分怅惘。   转天晚上,寇显外放江州的消息便由俞伯晟带了回来,而启程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了两日后的八月十九。虽然俞老太太不大希望俞菱心再去探望齐氏,但此番一别,少说也要五六年。因而俞老太太考量再三,还是将俞菱心叫到东篱居说了此事。   俞菱心还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之色,主要是意外于荀澈如今在家养病,居然还能这样手眼通天的干预寇显外放,并且动作如此利落。   当然,落在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眼里,就以为是她惊于母亲齐氏不日就要离京,母子二人对看了一眼,还是谨慎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头?”   俞菱心微微舒了一口气:“启程那日,我想去城外渡口送一送,再看一眼就是。旁的,就罢了。这两天就让寇家安心整顿行李罢。”   “但你娘会不会又起什么心思?”俞伯晟迟疑道,“只是那日我要去城北皇陵,万万告不得假,不然爹爹便陪你同去。”   俞菱心唇角微微一勾:“寇大人此番外放之事落定不易,他们不会有胆量再起旁的心思了。再者我也不会上船说话的,只在岸上远远看看便是。”   俞伯晟见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内里却显然是笃定有主意的,再想想先前一回两回的险境都化解开了,便稍稍放心了些。   俞老太太也不好拦着,只说要让温嬷嬷陪着之外,多带几个仆从家人,几乎是备下要能打一仗的人手。   俞菱心不由失笑,却也没有推辞。她确实只想去渡口上远远看一眼,最多叫丫鬟再送点银子,不会出事的。不过祖母和父亲担心她的心情,她还是明白的。   两日转眼即过,俞菱心又叫霜叶从她嫁妆账上支了二百两出来,预备在渡口将银票拿给齐氏,就算是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而到了八月十九的早上,俞菱心梳洗更衣完毕,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往二门去乘车,刚站定便见到了俞正杉笑嘻嘻地过来:“大姐姐,今日我陪你去渡口。”   俞菱心好生意外,几乎本能地就先朝俞正杉身后扫了一眼:“你今日怎么会回来?书院没有课业么?还是你又央着谁搭了顺路车?”   俞正杉笑道:“大姐姐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次是大伯父叫我回来陪你的。”顿一顿,又挠了挠头,“不过,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顺便,真的‘顺便’,请了荀二哥。”   话音未落,便见一身天青宽袖长袍的荀澈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微微颔首:“表妹,叨扰了。” 第30章 望川亭   俞菱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俞正杉便赶紧又近前一步,向俞菱心深施一礼:“大姐姐别生气, 我就是想跟荀二哥讨教一下书法和画技。难得他近来有空,我又得了夫子的这一日假期,你说来家里要见长辈,我就想着刚好到城外, 顺路去个望川亭, 姐,成不成?”   荀澈自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站在俞正杉身后两步外,静静望着俞菱心。   她脸上神色很平静,因着忽然见到俞正杉而生的那点惊讶早已迅速散了去, 又向荀澈望了望, 同样是全无波澜, 只是很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头脸和手臂, 就转而淡淡应了俞正杉:“既然你已然请了荀世子,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顿一顿, 又转头吩咐温嬷嬷:“杉哥儿已经回来了,嬷嬷还是不用跑这一趟了。我带着甘露和白果足矣。人太多了, 打仗似的, 寇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温嬷嬷有点犹豫,不过见到俞正杉确实放心不少, 再加上还有荀世子这位外人一同前去的话, 齐氏肯定会有更多顾忌。尤其是温嬷嬷也听霜叶说过, 当初在昌德伯府荀世子经过解围的事情。齐氏肯定对这位荀世子的忌惮比其他的外人更多些。   如此看来,那么老太太和大老爷最担心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那么送别的时候,给齐太太再留些最后的体面,也就是了。   俞菱心见温嬷嬷应了,就没再与荀澈或俞正杉说什么,转身就上了车。   她此刻那种好像浸入骨子里一般深深的疲倦与怅惘,在场众人上上下下都感觉到了,但也都能理解。   毕竟是要与自己的亲娘分隔千里了,而且还是那样一位一言难尽的亲娘。个中滋味的复杂,外人实在难以想象。   于是一路无话的到了城外渡口,刚将马车一一停稳,便见到寇家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将最后的行李箱笼装上船。   鲁嬷嬷与翠菊等人往来指挥着,倒也不算太过混乱。而齐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百福纹软缎长衣,牵着年幼的寇玉萝站在旁边,脸上的神情亦是疲惫衰败,兼而有之。   俞菱心下了车,又叫甘露和白果将已经预备好的四匹料子、两支人参,并银票等等礼物都一一拿了,便缓缓舒了一口气,往齐氏那边过去。   俞正杉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大姐姐,我陪你罢。”   俞菱心点点头,她其实没有任何话想要跟齐氏说了,此时她带来的礼物,以及她亲自走这一趟看上一眼,已经是她能对这份母女缘分最后的交待。   接下来寇显还有没有再次回京的机会,齐氏在江州的日子又将如何,她也不想知道了。   眼看俞菱心与俞正杉两人一同过来,齐氏眼眶立刻红了,这次寇显外放的变故前后折腾了足足一个半月,中间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倾向于外放泉州。   那条路对寇显而言,未必算是最坏,但对齐氏自己却形同死局。四十几天里,娘家昌德伯府的门她至少登了十五六次,也终于彻彻底底认知到,那宗谱上所谓的记名嫡出姑奶奶的身份就只是个记名,要不是当初与俞家联姻,这名还未必能记上。   到了现在真有事的时候,疼爱她的齐太夫人早已作古多年,当家的嫡出兄嫂不过随口应付罢了。她原本就没剩多少银子在手里,登门第五次之后再不舍得也得开始置办礼物了。   唯一庆幸的是,奔波月余之后,寇显的外放终于重新定回了江州,可齐氏素来保养得还算可以的美貌却骤然憔悴了数倍,现在鬓边连银丝都有了。   这个时候见到前来相送告别的俞菱心,齐氏终于是再没有什么叫嚷折腾的雄心壮志,只剩下满腹的委屈酸楚,稍微说了两句话就泪流满面。   而年幼的寇玉萝更是直接扑到了俞菱心腿上,放声大哭,满是稚气的声音只是叫着姐姐。   这样的情形下,莫说俞菱心自己,连对齐氏这位前大伯母全无感情、只有防备的俞正杉都有些动容,心中也想起了早逝的父母,一时间默然不语,很是难受。   荀澈作为外人,虽然是与俞正杉一同下了马车,但并没有随着上前,只是打发了下人去安顿车马之后,便在两丈之外的距离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从他所立之处望过去,其实有些看不大清楚俞菱心脸上的神情到底如何,但荀澈能看见俞菱心的左手一直在慢慢抚着寇玉萝的头发,她的肩背挺得笔直,似乎仍旧很平静的样子,只是很偶尔的,会稍微低一低头,右手便飞快在眼角按一按。   这一刻,荀澈心里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刺痛了一下。   他很少见到她哭,上辈子,他们两个人都过的那样难,他也没见过几回她的泪。   只是到得他过世前的最后那半年,身上的伤痛实在太重,发作起来常常一痛便是数个时辰,药石针灸都没有效用,他才会看见妻子在身边眼眶越来越红,但往往俞菱心很快地就会起身出去叫丫鬟或者医士拿些什么,在外头稍站一站再回来,泪痕便已全擦了去,只留着她温柔而关切的鼓励神情,让他知道,她在陪着他。   现在,他终于也可以陪一陪她了。   终于,船上的家丁和婆子都开始与齐氏说话,时辰大约是差不多了。齐氏仿佛是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俞菱心的头发,但俞菱心却在这一刻俯身低头,将腰间的黄玉蔷薇禁步摘下来,放进了寇玉萝手里。   齐氏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最终也只好转而去牵寇玉萝,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俞菱心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半跪一福,算是最后告别的行礼。俞正杉全程陪在堂姐身边,此刻也以子侄之礼随之一躬,给齐氏在登船的最后一刻,全了所有能尽的体面。   寇家的船已然起锚,很快便顺水而去。俞正杉连忙亲手去扶起犹自屈膝的俞菱心,而这时候荀澈也快步到了跟前,声音听上去温和一如平时:“表妹,你还好么?”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就着俞正杉的手站了起来,又沉了沉,才慢慢抬头望向荀澈:“多谢。”   俞正杉只以为俞菱心因着荀澈这句话而稍作客气,并没有多想,只是小心扶着俞菱心慢慢往回走。   荀澈自然知道俞菱心真正的意思,是谢他在有关寇家外放之事上的出手。但他现在满心都是疼的,看着俞菱心此刻有些发白的脸色,和仍旧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好像针刺一样,想要伸手抱一抱她,或者哪怕只是扶她回去马车上休息片刻也好。   可看着此刻的环境与身边之人,荀澈到底还是知道,自己动手是万万不合适的。只能强自咬牙忍了忍,才温声道:“表妹客气了。”   回到马车处,俞菱心膝盖上的酸麻便已消散了,只是脸上神情仍旧带着些郁郁之色,身边的众人,不管是甘露白果,还是荀澈和俞正杉,没有一人多说一字,几乎人人都是屏息一般地静静等着她恢复心绪。   俞菱心瞧着众人的样子,不由苦笑了一声:“也没什么,不用担心我。”   “大姐姐,到望川亭那边走走散散可好?”俞正杉小心地问道,“我原本约了荀二哥过来,就是想到那边看看风景,预备过几日书院里的诗画习作。你也去那边散散心,望川亭风景可好了!”   望川亭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凉亭,而是由左中右三座凉亭与几条回廊组成的一个简单的水榭,三座亭子中都设有宽大的石桌石凳,是前朝时青阳书院出资修建,为的就是让仕子们可以到此处临水观景,赋诗作画。   因着望江亭的位置靠近京城外的渡口与官道,青阳书院并未将其完全圈起封闭,只是定期着人清扫修缮。往往离京之人也多有在望川亭里叙话送别的,算是一处京外的景观。   “恩。”俞菱心点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从渡口到望江亭,只有一盏茶的车程。俞菱心在车里还没能完全静下心来,就到了。   俞正杉十分兴奋,连忙叫人将带来的笔墨纸砚,镇纸等物一一拿出来,摆进观景最好的左亭之中。   荀澈则是等在了俞菱心的车马处,见她下来的样子并没有再落泪,心里才稍微松快一二分,与她一同过去左亭的这几步路上随口问道:“表妹平素可有习练字画?”   俞菱心其实已经有些受不了他这样一口一个表妹的叫着,只不过与齐氏这一场告别的复杂滋味尚在心头,她连翻个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顺着荀澈话应道:“我不大懂画,写字上头,最近在临柳体的帖。”   “那表妹可曾练过赵体?”荀澈又问了一句,这时俞正杉已经铺展好了画纸,开始研墨了。   俞菱心眼帘都不抬,依旧兴致缺缺:“以前临过几本。”   荀澈应了一声,随即到石桌前,简单环视一下周围的江川景色,就提笔勾勒了个大概的山水轮廓,又将画笔还给俞正杉,给他讲解了几句:“杉弟,你先在愚兄这个稿子上开始着色,以这个方向看到的天光水色为准……”   俞菱心也顺着荀澈指给俞正杉的方向望过去,果然长天碧水,青山城郭,景色十分疏阔。   荀澈想了想,又道:“待你画好这头一幅,再自己打底稿,按着你喜欢的景色重画一副。句子不要单独想,更不要堆砌,观景的时候,作画的时候在心里酝酿便是。所谓‘妙手偶得’,忌讳的就是刻意二字。”   俞正杉听荀澈讲了许多,早就心痒难耐,连忙应声便开始观景落笔。   荀澈看他画的认真,眼光又转到俞菱心身上,做出一副顺便给俞菱心讲解书画的模样,在石桌侧面又絮絮说了几句。   俞菱心其实根本心不在焉,只是顺着荀澈说话的停顿恩了几声,但俞正杉先忍不住了:“那什么,荀二哥,您陪着我姐姐到中亭,不,右亭去坐坐成不成?小弟我还是得静着些才好作画。”   荀澈立刻笑道:“是愚兄糊涂了,那,表妹,要不我们到右亭坐一坐?” 第31章 展颜一笑   “甘露, 你留在这边伺候大少爷。”俞菱心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带着白果先往右亭的方向过去了。   望川亭的左中右三庭都不相同, 左亭宽阔明亮,两侧临水,最适合赏景。   中亭与左亭距离较近,占地颇大, 说是一座亭, 主要是只有一座镂空影壁,另外便都是立柱支撑, 但中间的地方至少可容十数人作诗作画甚至饮宴吃茶。   而右亭距离中庭稍稍有些远,虽然眼望得见,但说话就应当传不过去了。更不要说数丈之外的左亭, 这左右两亭基本上只能看见对面是否有人而已。   俞菱心当先进去, 白果扶着她坐下, 便立刻乖巧地退出到亭外侍立。而跟随着荀澈的亲随陈乔, 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了备好的茶炉茶具等物,交给了白果。   所以当荀澈也跟了过来, 同样到亭中落座之时,两盏清茶已经预备妥当, 送到了二人面前。   俞菱心没抬眼, 也知道准备得这样细致周全,荀澈必然是对于今日种种都是料定的。   但她此时心里却还是酸酸沉沉难受的很, 无心去多想荀澈如何, 随手接了茶盏, 便又垂目不语。   荀澈也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喝茶,只是隔着那清茶的袅袅热气,静静望着她,耐心地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俞菱心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手中的茶有些温了,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知道,在我娘的事情上,我已经尽了一切的孝义人事。不能从的,我没有退让,但能做的,我也做了。说起来,我或许不算太对不起她罢。只是,看着她如今这样憔悴落魄的模样,我心里还是……”   顿了顿,她又稍微调节了一下心绪与呼吸,才继续道:“其实我母亲一生真的是不太如意。齐太夫人虽然疼了她几年,但太夫人一辈子都过于顺遂,并不知道应当怎样才算教养好一个姑娘。后来她一步步的不容易,小半是际遇,大半也是因着自己不会料理,竟是将路越走越窄了。”   荀澈颔首应了一声,望着她的眼光越发心疼。   齐氏再有万般的不是,也是俞菱心的生身之母。她最伤感的地方,应该并不是那些算计与冲突到底如何化解,而是为什么旁人的母子便是亲亲相爱,她的母亲却是这样无情无义。   论计谋陷阱,其实就算没有他出手,她应该也是都能解决的。然而论母女之情,她几乎可以说是从未得到过,这一点的缺憾却无计可解,而且因着这一点的缺少,俞菱心对齐氏就更容易产生些隐约的希冀与牵挂。   她就是这样容易心软,他知道的。   荀澈甚至曾经也有些担心,这样的心软,会不会在今生让她继续吃亏。但如今所见到的俞菱心,虽然和善温柔依旧,却已经因着前世今生的波折,增添了十分的坚定与勇气,并不会在要紧的原则上退让分毫,这一点也让他在惊喜之余,添了三分安心。   又沉了沉,见俞菱心似乎无意再多倾诉,荀澈才温言道:“此事任谁都会万分为难,你如今已经做的很好了,确实不必多想。这次寇显的外放这样波折,到了现在重新定下江州,寇家人必然以为是昌德伯府出力,想来会有几分感恩之情罢。”   俞菱心点点头:“希望如此罢。”   荀澈瞧着她依旧神色沉郁,便越发将语气放得温和而轻松:“退一步说,就算是寇家人不知恩,再过个一两年,京里的事情总能有消息传过去,寇家人就要知道忌惮。”   俞菱心不由望向他,居然立刻明白了荀澈的意思。   他是说,一两年后若是她仍旧嫁到了文安侯府做世子夫人,齐氏作为她的亲娘,就有了个十分厉害的姑爷。到时候即便齐氏本人不在京城,只要文安侯世子这几个字在,寇家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还是要对齐氏多几分敬重。   放在平时,她早就啐过去。   然而此刻俞菱心满心的复杂与沉郁尚未散尽,就有些不想回应荀澈这样半是调笑的浑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再度垂了眼帘,转而问道:“对了,若是前日我并没有选定,你会让寇家人外放去泉州么。”   荀澈立刻摇头:“不会。寇显若去泉州,家眷很有可能不会随行。不管是拿借口拖延个一年半载,还是索性就横心决然不去,留在京中都会给你更多麻烦。相比之下,那还不如送回江州,只要压着外任,不让寇家人重新回京,那倒省事许多。”   俞菱心唇角浅浅一勾,然而笑意里也分不清是酸还是苦,其实她也是考虑过这一点的。不过既然说到此处,还是又问道:“既然你觉得江州更好,为何还要给我两个选择?我若当真选了泉州呢?”   “那就让他去。”荀澈答得十分果断,“只不过要再寻个法子,逼着寇家举家同迁,多费些工夫就是,但一定要将寇家上下一齐打包全送出京城,彻底断个利落。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的。”   俞菱心知道他最是擅长算计人心的,这个方面她实在不必在荀澈跟前挣扎作伪,只轻轻点头,又道:“其实你今日不用来的。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让寇家任何人算计了。”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他们有机会折腾的。”言罢,叫了白果过来换了热茶,又吩咐道:“去跟杉少爷说,墨色重了就落了下品,若是手不稳就重画一张也使得,照着我刚才的稿子打就成。”   白果忙领命去了,俞菱心不由撇撇嘴,如今荀澈在俞正杉身上使的这点小手段也算杀鸡用牛刀了。   果然,片刻之后白果回来复命,说俞正杉懊恼地将第一张画稿卷了起来,要重打稿子重画,请世子爷陪着大姑娘再坐坐。   荀澈笑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罢。”   白果低头再度退了出去,俞菱心这时候却琢磨出了荀澈刚才那一瞬冷笑之中隐约含着的寒意:“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布置?”   荀澈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左手支在石桌面上托腮,右手端了茶盏抿了一口,言语越发漫不经心:“我让锦城收紧了五十里之内的水陆官道,倘若今日我真的不得空前来,寇家又动了那自寻死路的心思,他们的车船人马,决然过不了渭亭。”   俞菱心的感受越发清晰,荀澈越是这样看似轻松的说话,里头的寒意甚至杀机就越重,忙摇摇头:“也不至于的,寇大人好歹是两榜进士,先前我娘拿着女眷走动的由头折腾,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如今若真在眼前闹起来,他不敢不管的。”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功名什么想头,只要他们敢做,我必然叫寇显一月之内白身滚出京城,寇家的子弟,这辈子也休想入仕。”   带着这样杀伐之气的荀澈,俞菱心重生以来还没见过,但上辈子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只是那时候她偶尔听见荀澈言语之中的狠厉冷酷,大多是因为朝廷上的争斗。而此刻却是为了她。   俞菱心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心绪翻涌,好像重重的酸楚疲惫之间猛地搅进一勺浓浓的蜜,初时不觉得甜,稍稍深想一想,便有些受不住。   她忍了忍,将好像要冲上眼底的那点温热强压下去,又问荀澈:“既然安排这样周全,你也不非要过来的。主要是整个京城都听说了你要在家里养病,宫里都过了明路的。如今却又随着我出城,若叫什么人瞧见了认出了,会不会影响你的正事?”   荀澈唇角一勾,将茶盏放下,身子微微前倾,望向俞菱心的目光里更是猛然增添了十分的柔情深意,声音里也添了许多的低沉:“你真不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亲自过来?”   不待俞菱心回答,就再续道:“我自然是盼着,万一,万一寇家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手强行拉你上船,然后推搡挣扎之间有个失足落水的机会,那我就可以立刻纵身相救,只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你从水里抱上来,那咱们的婚事即刻就能定了。”   俞菱心前半段还当真听着他说,到后来听荀澈语气越发刻意夸张,终于忍不住失笑,啐道:“胡说八道,哪能这样。”   整整一日了,此刻终于见着她脸上绽开第一个真切笑容,荀澈心头那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松了下来,深深觉得烽火戏诸侯的典故里头法子虽然是蠢了些,但周幽王的心情他如今倒是明白了个十足十。   什么青山碧树水光天色,什么京畿都城繁华盛景,于他而言,都不及眼前之人的展颜一笑。 第32章 暖阳破云   荀澈又想了想, 隽秀面孔上一派认真:“慧君,其实这法子真的也不错, 要不我叫人将寇家的船拦回来,再给他们个机会?”   “好了,不要胡说了。”俞菱心抿唇一笑,心里的那些沉沉郁郁终于消散大半, 这时才重新又仔细看看荀澈, “你的伤怎么样了?”   荀澈长长叹了一口气:“哎,真是不容易, 你可算想起来问一问了。”   俞菱心自然知道荀澈这是故意的,他前世里那样毒伤缠身,百般煎熬, 也没有在她面前抱怨叫苦过一回, 眼下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是要闹一闹罢了。   但看在他这样用心的份上, 闹就闹罢。俞菱心白了他一眼:“给我看看,手臂上都好了吗?”   “当然没有。”荀澈利落地卷了左手的袖子给她看, 小臂上确实还有三四条青色瘀痕交错着,只不过看着已经不是很严重了, 应该是正在恢复之中。   俞菱心再次垂了眼帘:“带药了么?”   荀澈不由干咳了一声, 心头跳跳的有些热切,只是仗着素来的修养, 面上仿佛还是平静的:“陈乔, 去拿伤药过来。”   亭外的陈乔立时躬身一礼, 转身就去马车上取,不多时便拿了一个瓷瓶回来,双手奉给了俞菱心,随即一躬退出,惯常忠敬恭谨的神色全无变化。   但俞菱心扫了一眼便知道,所谓仆肖其主,此刻陈乔看着好像正常的很,心里不定怎么叫苦呢。机关算尽的荀世子大约是没有想到她会透出这么个意思,所以也没有带着自己的药出来。   陈乔能这样镇定地装作好像带了,已经是很不错了。   果然打开药瓶一闻,便是荀澈马车上常备的药油,虽也是上品,却肯定不是他在家里用的。   俞菱心也不说破,只是看了荀澈一眼,似笑非笑:“坐过来些。”   荀澈这次从善如流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颔首起身之间风度翩翩,直接到俞菱心身边坐下的时候袍袖轻拂,好像顺理成章的参宴入座,一副高华君子模样。   只是他坐下的同时,将那石凳向俞菱心的身边移动了两寸,却又算不得如何君子了。   “将这边也挽了罢。”俞菱心在这花树环绕的凉亭之中,也没有多少顾忌,尤其是给他上药裹伤的事情,她上辈子做了不知多少次,到后来连银杏和郗太医都半开玩笑地称赞过荀夫人手法精熟,犹胜医女。   伴着浓浓的药油甘辛气味,俞菱心白皙柔软的手指在荀澈的小臂上来回反复打着圈,将所有瘀痕之处一一都涂了。   荀澈不由自主地再度喉头微动,她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打的圈圈,好像也同时打在了他心尖上。这样的温柔而熟悉的感觉,几乎是他前世最后的半年里最后抓住的一线暖意。   从天旭十九年开始,京城内外的名医,大江南北的妙手,人人都说他大约只还剩下六个月到八个月,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一年。   但一日一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放不下身心俱伤的母亲,还是担心着根基未稳的太子,又或者是身边的妻子,再度给了他对这世间的无限眷恋。   他只记得,即便到了最后的日子里,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的,每一刻坐卧都是煎熬,他仍旧是那样舍不得脱离苦海,他还是想再睁开眼睛看见她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慎之?”俞菱心给他仔细涂好了药,刚抬头要说话,便见荀澈的神色里仿佛带着几分淡淡的伤怀之色,便轻轻问了一声,“可是有什么事么?”   荀澈再度对上她这样关切与温柔的目光,一时便如暖阳破云,什么慨叹伤怀也都尽皆散去,弯唇一笑的同时摇了摇头,伸手便去牵她:“没事。就是感叹自己受伤轻,你这样快就涂完了。”   明明是句浑话,可他这样随口说来,竟也有几分真切情意在当中,说是取笑,更多还是深深的眷恋与无奈。   俞菱心的神情不由微微一顿,心里竟也是甜蜜之中带了几分酸楚,他前世的种种艰难,今生的百般思虑,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若此刻的荀澈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满腹才华的少年世子,未曾经历过所有的一切,虽也有些前程朝局之事的考量,却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因着深知一步踏错,到底会带来如何的家破人亡、万劫不复。   前生之事固然是他手中料敌机先的利器,却也会成为他头上时刻悬着的一柄利刃。连俞菱心自己偶尔睡梦醒来,都会因着梦到自己与家人重蹈覆辙、破败分隔而惊悸许久。她简直无法想象,经历了那样惨局的荀澈会有多少噩梦与战兢藏在心底。   什么多智近妖,算无遗策,荀澈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他也会因着藤鞭刀剑而血溅三尺,会在剧烈的毒伤痛苦之中面目扭曲,更会在重忆父亲妹妹至亲至爱之时泪落如雨。   她前世里看尽了他一切的苦痛与挣扎,这辈子,她真是不想再看见了,一丁点也不想。   几乎半是本能的,俞菱心的手轻轻转了转,也同样反握住荀澈:“不要胡说。你若想要,我再给你涂一回也使得,可别再受伤了,好不好?”   荀澈此刻心中的满足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不由紧了紧她的手,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好。”   “咳咳。”俞菱心由着他握了一会儿,还是想抽手回来,毕竟此刻仍旧是在外头,“好了,坐着说话就是了。关于玲珑诗社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真的要一直办下去么?”   荀澈虽然不舍得,但是算算时间,再怎么诳着俞正杉,这两幅江川山景也该差不多画完了,又捏了她的手一下才放开,起身换回了原先的座位:“至少先撑过一年。如今的文华书院虽然是按着上谕办的,其实背后是承恩公府的推动,要不然他们的家学闺塾何来的由头笼络人心呢。”   俞菱心有些诧异:“可是我记得文华书院后来的名声尚可,朱家不是在天旭十八年就倒了么?”   荀澈唇边浮起了几分讥诮之意:“文华书院后来的名声尚可,是因为天旭十七年、魏王身死之后,皇后的兄长沂阳侯又进了京,所以皇后顺势将书院的事情也拿到了手里。只不过这一次,我是不想等这些了。”   俞菱心这才彻底明白,她先前以为荀澈授意荀滢和明锦柔联手办起这个玲珑诗社只是为了跟朱家的闺学打擂台,最终目的还是要着落在文华书院上。   可现在看来,荀澈的眼光都不是落在朱家闺学身上,而是要与现在名声响亮的文华书院来抗衡。   只是,这样大的事情,真的能依靠这样闺中少女的诗会做到么?   俞菱心虽然素来信任荀澈,但还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荀澈一笑:“咱们又不需要从诗社里头培养出什么栋梁之才,绝世文章。我要的只是‘分心’二字。滢儿和锦柔只要能将诗社撑到半年以上,京中女眷对于文华书院的热切就会被分散开来。至于文华书院当中宗族子弟读书的部分,我正在与青阳书院商议,那也不是大问题。相对而言,我更担心的还是女眷这边的事情。”   俞菱心会意,从礼法上说,每个家族都应该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实际上女眷对于家族的影响并不小于男子,若是朱家借着闺学与文华书院笼络住了那些官家夫人与女儿,其实也就是间接捏住了这个家族的一半。   上辈子俞家的败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苏氏和苏氏一家紧紧依附于承恩公府,又百般牵线搭桥,俞伯晟也未必就跟定了朱家,最后落得个祖宅不保、远派千里的下场。   “上次的诗会挺好的。”俞菱心又想了想,“只是,滢儿和明四姑娘都对打理庶务之事没什么兴趣,偶然一次两次可以撑下来,当真长久到一年半载,她们两个不知能否撑得住?”   荀澈目光微微闪动,笑意也带了有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那你去的时候就帮衬着些。”   俞菱心见他的神情便知道必定有什么算计在当中,她刚要再问,便听见外头俞正杉满是兴奋的声音:“荀二哥,我画好了!”   荀澈一笑,起身便直接迎了出去:“如何?实景作画,是否更有些意味?”   俞正杉都顾不得与俞菱心说什么,只是拉着荀澈回左亭去看画卷诗句。而俞菱心到得此时,自然已经完全抛开了先前所有的离愁别绪、伤怀种种,也就随着一起过去,跟着荀澈将俞正杉的诗画看了一回。   荀澈给了几句评说与指点之后,俞正杉还想再画一幅,俞菱心便微微沉了脸:“杉哥儿,你今日无事就罢了,也不可这样贪玩,荀世子还有别的事呢。”   荀澈今日此行已是心满意足,也顺着含笑道:“诗画之事也非一日之功,杉弟你回到书院再好好琢磨琢磨才是,并不急在今日。”   俞正杉只好悻悻应了,当下荀澈便叫了陈乔过来安排马车启程回京。俞正杉因为只与书院告了一日的假,索性便直接随着荀澈回去书院,俞菱心自己回府不提。   到了家中,俞老太太仍自十分牵挂,但见俞菱心回东篱居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皆无多少沉郁之色,反而仿佛有些隐约约的欢喜模样,这才放了心。   只是暗中感叹一回,将齐氏送走,俞菱心竟然如此欢喜,齐氏这个娘做的也是真心罕见了。   俞菱心其实看着祖母神色的那一点变化,大概还是能猜出来的,只好含糊着提了提陪着俞正杉在望川亭作画,欣赏风景,稍作搪塞。毕竟她去了这样久,老太太总是会知道此事的。   俞老太太倒是没生出别的疑虑,只有几分欢喜于俞正杉竟能结交荀澈。毕竟俞家几房如今仕途都远不及已故的俞老太爷,俞伯晟若是不能再进一步,那家族的前程就还是要着落在孙辈子弟的身上。   俞正杉已经算是十分勤勉出息,小小年纪便在青阳书院刻苦读书,如今若是再得了文安侯世子这位前辈提携,将来必然前程光明。   想到此处,俞老太太又多叮嘱了几句,倘若将来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好生招待荀世子。   俞菱心面上自然大方含笑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帕子上还都是荀澈的药油气味,还要怎么再好生招待! 第33章 青虹轩   八月二十二, 晋国公府的帖子如期到了俞家,仍旧只是点名送给俞菱心一人。   俞菱心又顺便问了霜叶, 果然那盒湖笔的中秋礼物也是只有给她一个人的。俞芸心对此有点失落,但也没敢当真露出多少不满的意思,毕竟她能去参加这个诗社花会就是靠着俞菱心的提携,所以不但没有抱怨什么, 苏氏反而主动往莲意居送了四匹料子做礼物。   至于苏太太那边, 俞菱心只是叫霜叶去跟苏氏说了一声,表示自己这次去晋国公府也只不过是第二次参加诗会, 第一次去的时候已经是多带了一个俞芸心,若这么快就继续加人,实在不好。   苏氏立刻听懂了里头的意思, 她更关注的自然是亲女儿的前程, 当即就保证自己会与嫂子苏太太分说, 请大姑娘不必担心。   与小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省心, 只要让她看清楚利害关系,对方就会知道怎么选。   俞菱心对苏氏的反应很满意, 还叫人再提醒了俞芸心一下有关晋国公府的大致忌讳等事。到了八月二十五,就与上次一样, 与俞芸心各乘了自己的马车, 一同前往晋国公府。   与文安侯府不同的是,晋国公府明家是以军功起家, 在睿帝朝甚至曾爵至勋王, 襄帝朝还出过一位皇后, 荣光无限。只是后来推恩降等,到了先帝朝才降为晋国公。   因而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相比,华美精致不如后者,格局疏阔大气却犹有胜之。所以由明锦柔主办的这次诗社就定在了府中的镜心湖边,花树算不上如何繁茂,只是湖光水榭十分宜人,也很有几分意趣。   作诗的规则与头一次诗社差不多,所有到场的姑娘们随意选湖景或花景,只是不要填词,只做诗就好,格律上全然随意。时间以半个时辰为限,水榭与岸边的花树之间都有设置好茶点的席位,由众人随意自行赏玩安排。   而与上次相同的,是明锦柔在最后又补了一句,若是有姐妹觉得今日才思不畅,暂歇一回不做也使得。   俞菱心等的就是这个,随着众人到水榭里大略欣赏了一下风景之后便去找了个座位安心吃茶,完全没有要琢磨几句诗句做做样子的意思。   俞芸心其实对此是有些微词的,她上回到文安侯府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只顾着满心想句子,当场其实都没有太注意到俞菱心是选择了不作诗。   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诗会已经散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或者就是那日不大想写吧。可是此刻到了明家,俞菱心居然还是没有要下场作诗的意思?这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吧!   想到此处,俞芸心也有点暗暗的着急,生怕俞菱心这样的态度得罪了明锦柔和荀滢,虽然并不敢到俞菱心跟前说什么,却也免不了不时往她这个方向张望几眼。   俞菱心自然看得出俞芸心神色里的担心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却懒得理会。她此刻更留意的,是今天这场诗会的东道主人,明锦柔。   她这辈子与明锦柔交集虽然暂时很少,前世里却有很多来往,即便说不上如何知心知交,也算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今日一到晋国公府,俞菱心很快便察觉出明锦柔很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是硬撑着场面上的客套与仪态,明锦柔还强自多说笑了几句,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明锦柔必然心里有事。   但有点奇怪的是,荀滢的神色看上去却很正常,清丽柔和的面孔上满是微笑,依旧是惯常的温柔大方,而且眉梢眼角之间,全无任何的忧虑烦事。   甚至在某一两个时候,俞菱心还注意到,荀滢好像也多看了明锦柔几眼,似乎是察觉出了她心绪上有些异常。   明锦柔与荀滢是同岁,二人既是非常亲近的姑舅表姐妹,又从小一起长大,亲近交好犹胜嫡亲姐妹,明锦柔会有什么异样的心事,连荀滢都不知道?   俞菱心带着这个微微的疑惑,吃了一盏茶之后便又起身稍微来回走动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有想要展示急才的少女开始落笔写诗了,但大部分人还是在赏景思索,也有几个在吃吃茶点絮絮闲谈的。   过程中荀滢一直在水榭里含笑招呼众人,明锦柔则独自站在岸边的一株木槿树下,若是有人到了面前才勉强应对一下,其余时候都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   一心作诗的闺秀们可能会以为明锦柔是在苦苦思索今日的诗句,但当俞菱心稍微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发现她眼角居然有些微微发红,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   犹豫了一下之后,俞菱心还是主动上前微笑道:“明姑娘,我刚才衣裙上沾了些茶水,不知可否方便借个地方让我整理一下?”   明锦柔有些意外,稍稍打量了一下俞菱心的衣饰,她今日穿了一件胭脂色织锦菱花不落地百褶裙。因着颜色要稍稍深一些,花纹又密,这样一眼望过去,根本分不出是否有什么茶水痕迹。   只是若能借着这个引子离席片刻,她倒是十分情愿的。   “这个好说,请到我的院子来罢。”明锦柔笑笑,又与荀滢打了个招呼,请她多支应些,才亲自伴着俞菱心离开了镜湖水榭,往后宅自己的居所过去。   一路上两人也没有如何说话,俞菱心能感觉得出,明锦柔在离开镜湖水榭之后似乎放松了一点,可那种满心烦躁、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感觉却更重了。   很快就到了明锦柔的青虹轩,明锦柔将俞菱心让进暖阁,又命人去取了水盆巾子镜子,并一件新做的缭绫裙子,请俞菱心随意整理打点,随即便回了自己的闺房,叫人打水洗脸,重新梳妆。   俞菱心的裙子自然是什么茶渍水渍都没有沾上的,于是象征性地拿巾子沾了些水将裙摆按了按,做个样子,便在暖阁里静静坐着。   等了好一会儿,足足要有一盏茶的时间,明锦柔才重新出来,脸上重新上了脂粉,连鬓发都整理了一次,但还是能看出,那双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有些尚未能完全褪去的红意,想来刚才是真的哭过了。   不过看着她精神倒还是好了一点,俞菱心这才微微放心,随口笑道:“秋日多风雨,古人感伤时节叹息愁绪的名句也多,明姑娘今日也要写首秋思之诗么?”   明锦柔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俞菱心这是提醒她,可以拿着做出秋思哀词的借口遮掩自己的情绪,心中便有两分感激,颔首微笑道:“是,今日确实有这样的念头。那俞家姐姐今日要做什么诗?”   俞菱心摇头笑道:“不怕社长大人笑话,我还是想再偷懒一回,看看我妹妹和其他才女们的佳作便是。”   二人正向外走,便听外间传来明锦城的声音:“我记得是放在了锦柔那边,先过去看看,等下若找不到再找人去问她。”   明锦柔有些尴尬,忙向外迎:“哥,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但说话间院门已经开了,明锦城已经一只脚跨进了青虹轩的门,而他的身后,居然还有手拿折扇,一身天青长衫,做了寻常仕子装扮的荀澈。   俞菱心万没料到这样也能遇见,居然是在明锦柔的院子里,还有明家兄妹在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本能就先微微垂了眼帘。   同时又有些庆幸,刚才留了甘露在那边照应俞芸心,自己此刻是带着白果过来的。要不然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与荀澈在一处,甘露再是忠诚乖顺,怕也会生出疑问来。   与此同时,明锦柔自然是有些尴尬的,她明白俞菱心说是什么整理衣服,其实是看出她情绪不好,陪她出来的。这样一个体贴周到,又行事大方的姑娘,结果在她院子里坐了坐,转眼就遇见了两个外男,这算什么事啊!   明锦城则回头看了一眼荀澈,两个人没说话,却默契地没有走开,而是直接进了明锦柔的院子,又要往堂屋里走。   “哥,二表哥,你们这是干什么?看不见我有客人吗?”明锦柔本能上前一步,要将俞菱心挡在自己身后。   明锦城居然笑了,而荀澈则是到了明锦柔跟前,才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秦王没事。”   这四个字的声音之低,只有明锦柔,以及一步之后的俞菱心听见了。   但是这效果却好像一道雷晴空劈下,明锦柔整个人都僵了。   或者应该说,明锦柔与俞菱心两个人同时都僵在了当地。   几乎是怔了片刻之后,才见明锦城又笑道:“锦柔,过来,别傻站着,上回我拿给你的那瓶药呢?你帮我找出来,我还有个事情问你……”一边说着,一边竟是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明锦柔拉走了。 第34章 二表嫂   “听说锦柔这边还有新得的江州白茶, 可否讨一盏?”   眼看俞菱心满面皆是震惊模样,荀澈却唇角微扬, 问了一声,便要随着明家兄妹往内进去。   俞菱心完全不明白眼前的情形,但自己是随着明锦柔到的青虹轩,作为客人的总不能就这样独自出去, 只得跟着荀澈也一同进门, 重新又回到东暖阁坐下。   明锦柔的贴身丫鬟居然真的送了两盏江州白茶给荀澈和俞菱心,就再退出门去, 明家兄妹也没有过来。   俞菱心在这片刻间已经飞速想了一回,荀澈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分明带着些对明锦柔的安抚之意。那就是说, 她曾经听说的明锦柔心有所属, 这所属之人竟然是皇长子秦王殿下?   那前世里明锦柔为何与秦王没有姻缘之分?她是晋国公府的长房嫡女, 虽然家中大排行第四, 却是晋国公世子膝下的唯一嫡女,论身份绝对是足以做秦王正妃的。   而且, 此刻她更惊疑不定的是,荀澈给明锦柔传递消息的法子不知道有多少种, 为什么要当着她面说出来, 那让明家兄妹如何看待她,主要是如何看待她与荀澈的关系?   “这是宫里赏的, 尝尝。”荀澈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品茶, 将她的茶盏又推了推。   俞菱心不由满面疑问地望向荀澈, 然而瞧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故作悠闲,简直气到想笑,当真要问也有些不知从何问起,索性真的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倒是香气清新,入口甘醇。   这时荀澈终于轻咳了一声,稍稍正色:“秦王之事,对外还是瞒着的。只是锦柔担心,便与她说一说。”   俞菱心倒是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她此刻最大的疑虑并不是秦王与明锦柔的关系啊!荀澈还是避而不提,难不成是要故意看她着急么?   想到此处,她便微微沉了脸,也不应声,只是看着荀澈。   荀澈很自然地放下了茶盏:“秦王现在开始退一步,固然是自保之道,但接下来还有什么变数尚未可知。从外头看起来,秦王或许会一退再退,锦柔这边的心绪起伏必然不小,诗会的事情,你要多上些心。”   顿一顿,唇角微微一勾,轻声道:“毕竟,你也是她的二表嫂啊。”   虽然明知荀澈这句话的声音轻如耳语,旁人断不可闻,但坐在晋国公府的明锦柔居所里听见这句,俞菱心还是充满了光天化日之下叫他调戏了的感觉,简直想拿茶盏砸过去。   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同样窜上心头,她本能地就脱口而出:“明大公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荀澈笑道:“在齐家马车出事那回他就起了疑心,锦城虽然是武人,也不是真傻的。再者我反复插手寇显与岳父大人的考绩之事,又暗中戒严水陆官道,总是要借他的力。不过,便是不借力,以我与锦城之间生死相托的交情,于情于理,我也都不该在这样大事上瞒他的。”   “那你也不与我提前说一声。”俞菱心想想便明白了,只是犹自有些被吓到了之后的悻悻抱怨,“就算你要与人家交底,那也让我知道呀,不然我如何面对人家呢。”   “你以前应对的很好啊。”荀澈侧目去看她,他真的是有一点喜欢看见这样俞菱心这样的轻嗔模样,与平素的温柔风情不同,且因着这浅浅的责怪之意,就让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些,“再者,我原本也是想着今日要寻个机会与你说一声,再带你与他二人吃个茶说说话,也是不曾料到你自己这样快就直接到了青虹轩,这也算是咱们夫妻心有灵犀了。”   “说什么呢,这是,”俞菱心脸上微微一热,低声啐道,“这是明姑娘的院子里。”   荀澈向后靠在椅背上,再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不怕,她若笑话你,你就去笑话她与秦王的事情就是。”   俞菱心气结,但想想,还是再问道:“秦王殿下被皇上斥责闭门读书也有些天了,怎么今日明姑娘忽然心绪起伏这样大?”   荀澈唇边浮起了几分讥诮之意:“昨日皇后去了景宁宫,斥责秦王,后来就传杖了。”   俞菱心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啊?那秦王殿下现在……”   “打了四十,还好。”荀澈摇摇头,“秦王自幼习练弓马,底子还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当年皇上潜邸之中成为唯一活下来的庶子。再者,皇后素来都是一副贤良慈惠的做派,这个做法是给皇上看的,明着是要打秦王,实际还是要保他,在皇上跟前卖个惨相好求情,不会真的将他打残的。”   俞菱心也随着松一口气,但心头仍有其他的疑惑:“那这事情如何会即刻就传到明姑娘这里?若是明大公子与她说知,怎么不等到诗会之后呢?”   荀澈唇边再度笑意深深,目光在俞菱心身上又来回转了一圈,才笑道:“我媳妇儿真敏锐,这就是今日我们二人此刻过来的原因。事情是昨日下午的,我昨日晚间才知道,今日早上告诉锦城,但听说锦柔昨晚就没睡好,今早上预备花会茶点的时候连错了三次回吩咐。”   俞菱心顺着想下去:“难道昨日文家的姑娘们进宫了?”   刚才在镜湖水榭那边,她除了看出明锦柔心绪不宁之外,也同时注意到了那位娇弱楚楚的皇后侄女文若琼,身边还多了一个面貌相似的姑娘,同样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只是容貌比文若琼差了一点点,但看起来要活跃许多,应该就是文若琼的妹妹,文若瑶。   荀澈赞许地点点头,而俞菱心忽然又是心念一动,脸上神情便有些复杂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世里的文若瑶是秦王的侧妃,正妃是谁她不大记得了,因为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秦王已经入主青宫为储君,储妃位置是空悬的,那个时候总理东宫重华殿的就是文侧妃。   只不过后来储君登基,后宫选秀分封,文侧妃却没有再延续先前的无限荣光,而是如同宫中大部分不得宠的妃嫔一样,渐渐的就没了什么动静。   可这话她就不能这个时候再问了,与此同时,明锦城与明锦柔那边也说完了话,兄妹两个一起过来。   明锦城脸上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神情,只是给了荀澈一个眼色示意。而明锦柔再看到俞菱心的时候则是有几分不大自在,既是震惊于她与荀澈的关系,同时也有被俞菱心得知了自己心事的尴尬。   还是荀澈先开口道:“你们离席时间也够久了,先回去罢。慧君,多照应着些锦柔。”   俞菱心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习惯于这样的尴尬了,更不好当着明家兄妹的面与荀澈多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与明锦柔一起重新回去镜湖水榭。   只不过这回去的路,走的可比来时尴尬多了。   来青虹轩的时候二人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明锦柔满腹心事,俞菱心不想多问。此刻回去,变成了两人皆是满腹心事,却都不知道该怎么互相问了。   一直到踏入镜湖水榭那一侧花园前的最后一步,明锦柔终于低声问了一句:“慧君,是二表嫂的字么?”   俞菱心差点没掌住,但几丈之外已经能看见闺秀们在水榭里纷纷落笔了,众人自然也能遥遥看见她二人回来,俞菱心只好无奈地低声应了一句:“是我的字,只是这个称呼……”   “表嫂放心吧,我会在外人跟前叫你的字,不会叫二表嫂的。”明锦柔点点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我其实……”   明锦柔认真地望向她:“怎么了?”   俞菱心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无从解释,主要是她也并不知道荀澈跟明锦城是怎么说的,明锦城又是如何与明锦柔说的,但此刻明锦柔已经是一脸:我明白我知道二表嫂你放心吧。   她简直是哭都哭不出来,最终只好无奈道:“没事,你就叫我慧君罢。”   “好,慧君姐姐。”明锦柔直接挽了她,“我家中虽有三位隔房堂姐,一个早早出阁,两个不在京中,从小与我一起长大都是哥哥,亲哥表哥堂哥,一个一个都是榆木脑袋似的。滢儿虽然比我大几个月,可你瞧她软绵绵的模样,有事还是都得我出头。本来我以为我哥会先成亲,没想到——”   俞菱心更没料到明锦柔居然就这样开了话匣子,但是两人已经回到花会了,赶紧按了按她的手:“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哥的未来媳妇是这个模样。”明锦柔立刻顺着转了话题,望向此刻正在水榭当中,被一群闺秀围着的文若琼、文若瑶姐妹。 第35章 明知故问   俞菱心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 立刻明白了明锦柔的意思。   明锦城是晋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 他的妻子最好还是要干练一些,才能撑起国公府的家业。   这位文家大姑娘实在是看起来太弱了,而且不只是身子弱,性子也不太强。她头一次见到文若琼是在昌德伯府那次, 当时明锦柔没去, 荀滢去了。   文若琼居然能够当场就问出来有关她与齐氏的关系,家宅变故等等, 还要荀滢圆场,完全没有一个高门嫡长女在外头交际应酬的分寸。   而且上一回在荀家的诗会当中,评定诗文的最后结果是让誉国公府的姑娘拔了头筹, 当时文若琼好像也是一副不大服气的幽怨样子。   如此种种加在一处, 俞菱心越发觉得久居冀州的沂阳侯府实在是没有好好用心培养家里的姑娘, 既然已经能被文皇后召进京中, 而且可以说是塞进了晋国公府,还是一副不上台面的病美人样子。   有些家族或者觉得无所谓, 反正娶了皇后侄女这个身份,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家族利益, 具体姑娘本人如何也不要紧, 娇弱些的反而比过于强悍的更好应付,不就是好吃好喝养着么。   但对于活泼好动, 又爽朗大气的明锦柔而言, 可就是打从心底看不上这样娇弱的姑娘做她的长嫂了。   “锦柔, 俞姐姐,你们回来了。”荀滢一眼扫见她们回来,立刻便迎了过来,现在是刚才这段时间里照应的很辛苦,“时间也差不多了,若是你们有句子便誊写一下,没有也无妨,过去品评一二罢。”   俞菱心和明锦柔刚才在青虹轩里被荀澈一句“秦王没事”各自传递了信息无数,哪里还有什么作诗的心思,也就顺着荀滢的话过去鉴赏众人的诗作。   俞菱心在文安侯府的那次诗会上因为过于担心荀澈的安全,基本没有留意众人到底谁高谁低,只是好容易撑到结束便匆匆离去。这一回虽然也被荀澈吓了一跳,但说明白之后倒也多了几分安定,终于能静下来看看这些闺秀少女们的诗作。   上次夺魁的誉国公府姑娘文笔仍旧十分大气,湖光景致也能寥寥几笔就写出江川气魄。另外几位雅擅诗词的世家女也都各有千秋,或婉约或精巧,很有些动人句子。   而文家两姐妹则又是与众不同,文若琼写了一首五言仿乐府长诗,凄楚绮丽,大约就是佳人对景自怜的样子,但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写这样长,也算很有笔力了。文若瑶就更出奇,写了一首很短的回文诗,意境辞藻都算不得如何高人一等,但这正反都能读的格式,却足足占了一个巧字。   俞菱心看了看荀滢的脸色,心中再次摇头叹息。   沂阳侯府这些年在冀州是彻底富贵闲散到了什么境地,文家的姑娘们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身为文皇后的侄女,将来都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姑娘,此刻最要紧的哪里会是在这样的诗社花会上用什么才思巧思力压群芳。她们应该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好好与那些要紧的公卿重臣之女结交,拉拢人心才是真正为将来铺路。   可眼前,文家两姐妹不只是对自己的诗作颇有些自矜之色,点评旁人之时还有点不大客气,不是说谁的对仗不够严谨,就是指另一个姑娘的用词落于俗套,甚至还点了俞芸心的诗作,说是书法还要再练练。   别的闺秀们大多是较常出来走动的,虽然不高兴,面上还撑着,俞芸心却整张小脸都涨红起来,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可她也知道,这两位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万万不敢还口得罪。   这时再看见俞菱心,便真觉得是亲人了,两三步跑到她身边,便拉着俞菱心的袖子,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往她身后站。   俞菱心拍了拍俞芸心的手,也没说什么。出来交际应酬就是这样,尤其是当自己的家族身份不够高,又要与高门之女来往的时候,人家可以任性随口说什么,身份低的就是要再三思量才能应对。   攀高枝向上爬,哪有那么容易?上辈子因为她不在京中,俞芸心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家族的推荐,也确实读书努力进入了文华书院,然而不到半年,就在瑞阳郡主与另外几位贵女的冲突之中受到波及,草草退学了事。   只是也有一点是连俞菱心都没想到的,就是这两位文家姑娘找事的能力之高,竟不止限于诗句文字当中。   众人将诗句品评一回之后,眼看便要开始商议出今日的魁首,文若瑶居然先向着明锦柔这边发问:“哎?如何不见锦柔你的诗作呢?旁的不要紧的客人就罢了,身为东道主人的,哪怕是应景儿,也该写几句才是啊。”   这明知故问的态度,简直是要公然下明锦柔的面子。   而这句“不要紧的客人”,则是顺带着将家世不及在场众人显赫、且又两回都不曾作诗的俞菱心也带了进去。   在场的闺秀们几乎都惊住了,一时间水榭里竟没人再说话了,湖边风拂枝叶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明锦柔今日本就心绪复杂,因着不满自己兄长与文若琼的亲事,以及秦王之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烦躁与情绪,闻言登时就沉了脸。   俞菱心因为就站在明锦柔身边,虽然也听了文若瑶的话而皱了眉,但还是立刻伸手拉了一下明锦柔。   明锦柔本来一句话都冲到嘴边了,感觉到俞菱心这下提醒,才勉强按下心头火,平平地道:“我今日思绪不甚畅顺,下回再写。”   “有道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文若瑶看着明锦柔强压脾气,反而越发自己以为得意,抿嘴笑道,“锦柔你少些舞刀弄枪的时间,多读读书便顺畅了。”   这话说的连俞菱心都脸色冷下来,别说现在文若琼还没过门成为明锦柔的嫂子,就算已经是拜过天地成了礼,嫂子、尤其是嫂子的家人,也没有这样当着这许多人如此教训小姑子的,更何况此刻的文家姐妹只是借住在晋国公府而已。   文若琼这时款款地拉了拉文若瑶:“锦柔才学是极好的,不过今日是筹办诗会累了些罢了。”   这倒算是个场面话,其余的人在震惊之后也试着顺势而下,转开各自说话,谁知文若瑶又道:“姐姐说的也是,锦柔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才学自然是没的说,思绪一时不畅也是有的。可是为什么这位俞大姑娘两回诗社都不作诗呢。这文思居然还能两回都不畅顺,倒是围着锦柔与荀妹妹说话时,畅顺的很。两位社长大人,咱们诗社怎么会请这样的客人?”   这样一段话说完,水榭中刚刚试图响起的各自说话声又降了下来,明锦柔则已经是忍无可忍,冲口而出:“你们管得着么?我与滢儿的诗社,爱请谁就请谁!”   “我们结诗社之时,本来就没有要勉强每位都场场皆作。”连温柔的荀滢也跟着开口补了一句,同样肃了脸色。   这时俞菱心直接上前了一步,她刚才没有来得及再次拉住明锦柔,就也不好打断她的话。其实她本人也有一点生气,却没有气得多么严重。   毕竟上辈子她回京的时候,俞家已经彻底破落不堪,她又在江州寇家住了五年,转眼嫁入文安侯府为正一品诰命文安侯夫人,即便人人皆知那个时候的文安侯命不久矣,可这一品诰命毕竟是明晃晃的金字招牌,俞菱心还是听了无数的流言蜚语,指摘她家世身份如何如何,早已习惯了。   而这样贵女之间起冲突,随便拉一个身份低些的客人做筏子的事情,她更是不知道见过多少。   “我能得了诗会的帖子,文姑娘很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比文若瑶小一岁,但身量高挑,再上前一步之后望向文若瑶,就有些微微俯视的意思,“那是因为我,不会住在旁人家里做客,又参加旁人精心预备的诗会之时,这样当着满京才女闺秀,当面质问主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文若瑶刚刚还以为自己压住了明锦柔,没想到转眼就被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中等官员之女这样驳到脸上,俏丽的小脸也立刻就涨红了。   “就是那个意思。”明锦柔冷笑了一声,同样上前到文若瑶面前,“这诗社是我和滢儿办的,你看不惯可以不来,你这样的客人,我才不想请呢!”   这样暴烈的发作,在场众人简直是面面相觑。明锦柔身为晋国公府里最小的姑娘,一直都是被长辈父兄宠在掌心,又自幼好武,可以算是京中最骄傲飞扬的贵女之一。   若不是还顾忌着文家姐妹是皇后侄女,早在刚才就炸起来了。可文若瑶居然还得寸进尺,虽然发作皇后侄女还是很让人心惊的,但想想明锦柔的性子,却也顺理成章。   文若瑶哪里会想到明锦柔居然如此翻脸,她进京之时听到的都是皇后姑母要给她们姐妹在京中无限的荣光与提携,将来前程富贵荣华不可限量,很自然的就将原本在家中说一不二、指点江山的做派毫无保留地带出来了。   可俞菱心与明锦柔的话叠在一处,就像一串清脆响亮的耳光连环打在脸上,她如今也不过十四岁,又是自幼娇惯如宝,哪里能受得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跑开了。   “若瑶!若瑶!”文若琼也红了眼眶,连忙扶着丫鬟的手追过去。只是她那样娇弱,连追过去的步子都是好像弱柳扶风,根本赶不上文若瑶的速度,看着都有些滑稽。   俞菱心不由摇摇头,但也立刻提醒明锦柔:“快叫人跟着看看,千万别让她们摔着了,毕竟是客人。”   明锦柔撇了撇嘴,脸上还是不情愿的,但毕竟发作出来了这脾气,也痛快几分,便示意身边的大丫鬟跟了过去照应。   荀滢则上前重新招呼众人继续评定诗作,闺秀们渐渐重新说笑起来,便当做没这件事了。甚至有不少人心里都是称愿的,走了那两个拎不清的文家姑娘,反而更欢喜些。   很快诗作评定完了,这次的头一名则是给了出身书香世家的一位聂姑娘,给了彩头礼物,众人又说笑吃茶一回,才散了。   这个时候俞芸心就很想回家了,因为对于大多数在场的闺秀而言,家中的背景与教育,很足以让她们明白文皇后虽然从礼法封号而言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多年来朱贵妃的无限荣宠,很是压去了皇后大半的风光与威势。   相对而言,晋国公府、文安侯府等等这样的簪缨世族,真正的地位与实力反而要更稳更实,不会轻易动摇。这才是为什么皇后想要将侄女嫁到明家,主要是笼络,算不上施恩。明锦柔不会刻意讨好文家姐妹,也是正常的。   但俞芸心就不同了,她虽然也知道朱贵妃风光,承恩公府煊赫,但在她心中还是觉得皇后娘娘的地位尊贵无比,随口一道旨意就可以给臣民带来灭顶之灾,刚才文家姑娘说她就罢了,现在姐姐俞菱心居然正面指责文家姑娘、害得文家姑娘离席而去?   这后果哪里是俞家能够承受的!   “大姐姐,咱们赶紧回去吧!”俞芸心更紧地拉住了俞菱心的袖子。   俞菱心见她害怕,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刚要宽慰两句,便见另一个眼熟的丫鬟从南边的月门过来,快步到明锦柔的身边耳语了两句,明锦柔的脸色便再次微微一变。 第36章 一言千金   大约是前世里头留下的习惯, 参与这种人多的宴会之时,俞菱心总是会更加留意些人来人往的出入, 因而明锦柔那边稍微有些异常,她立时便瞧见了。   明锦柔刚好也望向俞菱心,大眼睛眨了眨,竟是有些似笑非笑地使了个眼色。   俞菱心忽然后悔自己与她对这个眼色了——这保不齐又是荀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大姐姐, 咱们赶紧回家罢。”身边的俞芸心越发着急了。   然而明锦柔的性子哪里是能叫人想看不见就看不见的, 下一刻就直接朝俞菱心过来,伸手便去挽她:“慧君姐姐, 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你到我院子里来一下好不好?俞二姑娘再坐坐。”又向荀滢摆摆手,“滢儿, 你瞧着点俞二姑娘。”言罢就直接挽着俞菱心要走。   俞菱心忙按住明锦柔, 先吩咐甘露也留下照顾俞芸心, 才无奈地跟着去了。   眼看离了镜湖水榭一段距离, 明锦柔便低声道:“二表哥说要见你,那就还是回青虹轩罢。”   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 刚才不是刚刚见过了么?转眼还不到半个时辰,又要见什么见?   但既然已经被这样拉走, 此刻再质问什么或说不去那也太矫情, 只得随着明锦柔在今日里第三次踏进青虹轩的东暖阁,荀澈赫然在座, 垂目不语, 神情里颇有几分微冷。   “来, 二表哥,”明锦柔直接将俞菱心拉过来,自己连门都没进,“你今日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荀澈微微抬眼,神色缓和了些,微笑道:“你只管记着,回头你表嫂一一还你。”   明锦柔虽然性子爽朗,不爱那些弯弯绕,但身为晋国公府的女儿,也不是当真看不懂人情脸色。更何况与荀澈从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她也是很了解荀澈的,已经从这神情里感觉到几分不对,当即应声便直接走了。   俞菱心无奈地进了门,白果就立刻从外头掩门,也远远退到廊下去侍立。   “这是怎么了?”连明锦柔都看得出来荀澈不高兴,俞菱心的感受自然更是清晰,“刚刚又出了什么事么?”   荀澈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你可有气着了?”   俞菱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与文家姐妹的那几句口角:“你说文家两位姑娘么,不过都是小孩子罢了,我跟她们置气做什么。”   虽然她如今这个身体还是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但俞菱心上辈子过世之前已经整整为荀澈守寡十二年,是三十四岁才病故的。现在再面对这些与她身体年龄相仿的闺中少女,自然就会当做小孩子看待。   “不过,”俞菱心又想了想,还是问道,“想来你也听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了,我那样回文家姑娘,是不是太强硬了?会不会耽误你们的事?”   荀澈仔细看了看俞菱心,她明丽秀美的面庞上确实只有些询问的神色,并无什么强忍的委屈怒气,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不妨事。你回的很好,锦柔做的也很好。文家是该敲打一番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俞菱心不由微微蹙眉,荀澈的意思她大概明白了一半,朱贵妃与承恩公府虽然是目前看来最大的敌人,但相对而言,文皇后这个想要坐收渔利的反而是荀澈目前最戒备的。这一点,她之前就已经知道,所以才在对上文家姐妹的时候毫无客气的打算。   但他这话里头好像还是带出了点别的意思,她疑惑地重复了一次那个词:“你要的结果?”   荀澈唇角微扬:“对,从我回来的第二日起,就已经往明家安排了人,每日在文家姑娘面前透出些口风,大约便是‘皇后凤位尊贵,无可动摇,她们初来乍到,需要立威,还有锦柔性情骄纵,最好提前弹压’等等不着四六的话。”   这个就完全出乎俞菱心的预料之外了,眼看她简直有些呆呆的惊住,荀澈又笑了笑:“这事情锦城是知道的。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文家女若是有脑子,这些话听了,也该分辨思索,行端踏正。若是真的就顺着这些昏话糊涂下去,那将来若真遇见什么人有心设计,被坑到连累一家一族,都不会自知。”   俞菱心听到最后不由也笑了:“我真是头一次见着,教唆挑拨人家姑娘,还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   荀澈不以为意:“我当然理直气壮。前头的算计,今日的反应,锦城也好,中宫也好,都应该好好看个清楚明白。我就是要扒下文家这层皮,让皇后知道她的家族、她的本事,到底值得几斤几两。退一步说,若是她们受了敲打,知道收敛,那也是保她们文氏一族活命的正理。”顿一顿,眼中寒光微闪,“不然的话,某些恶名,我是不怕再背一次的。”   俞菱心微微一凛,知道荀澈意下所指,是前世里将沂阳侯府文家辣手灭门之事,一时神情便也有些严肃起来。   荀澈又摇头道:“如今暂时是不会到那一步,且等着看罢,早则明日,晚则后天,中宫会有所反应的。不过我也不能将此事就这样放过了,居然敢欺负到我媳妇头上!”   他前头说的那样严肃,俞菱心自然也是认真想起许多往事,以及如今朝廷格局等等,一本正经地顺着荀澈的言语思路跟下去,猛然听到这最后一句,刚要点点头,才再度反应过来,他又不正经了!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不由气道,“总说这样的话。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是与明公子和明姑娘怎么说的,刚才她就在镜湖水榭外头没几步的地方叫了一声……那什么,我差点吓死。”   “叫了什么?”荀澈唇角一勾,“我不知道呀。”   这个“嫂”字在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俞菱心脸上微热,又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啊,现在我们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关系,你却总这样随口称呼,这让明家人怎么看我?你到底与他们是怎么说的?”   荀澈的笑意敛了大半,认真望向她:“我与锦城说,叫他们待你如我妻,就这一句。”   俞菱心忽然心里猛地一酸,她知道荀澈这一回不是玩笑了。   她原本以为荀澈会与明家兄妹说,他喜欢她,或者是他们二人已然有情云云,以明家兄妹和荀澈之间的交情,自然会帮着他们的。   只是这什么意中人也好,有情人也罢,一朝未曾成礼,就还是有个未可知的变化在当中,这就是俞菱心不愿意明锦柔如此称呼的原因。不好意思只是一方面,从地位而论,文安侯府与俞家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他们的事情到底能不能顺利,她心里并没有成算。   若是真有个什么意外变故,或是政治联姻之类的不得已,这一声表嫂的称呼,她也未必能当得起了。   但荀澈居然是以这样简单而郑重的态度说给明锦城的,这就像上辈子的天旭二十二年秋天,荀澈眼看已经是针石无效、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与明锦城单独谈过一次,她曾经隐约听见荀澈虚弱的声音说:“……她是我的妻子,请你务必,务必……”后头就开始咳嗽,这句话她没有听全,但从后来看晋国公府和明锦城兄妹对她的照顾,也大概能知道荀澈说了什么。   如今的形势自然与当时不同,可荀澈就是要正式地告诉明家兄妹,她不仅仅是他的“意中人”而已,她一定会是他的妻子。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只是情热之时的甜言蜜语,但荀澈是什么样的人,明家兄妹也很清楚。   他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俞菱心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满心里好像很酸,又好像很甜,满满的,让她喉头都有些发堵。   “慧君。”荀澈起身,上前牵了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然庆幸,能再有这重来一回的机会,但每日没有你在身边,我也度日如年。前几日尤其浮躁些,但近几日里我却又在想,前世里我先抛下了你,你后来是不是也这样独守空房,日夜思念?”   俞菱心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想头,那十二年的孀居日子自然也顷刻涌上心头,她同样站了起来,仔细回想了片刻,终于按住满心的五味杂陈,诚挚地回望荀澈:“没有啊。”   时光仿佛凝固了一瞬,算无遗策的荀世子满心的深情款款就这样卡在了他俊逸无双的脸上。   俞菱心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手后退,两步到了门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傻瓜。”   说完便赶紧开了门,逃也似的就快步去了。   留下荀澈一个人,在暖阁里犹自神情微妙,半晌之后,他才缓缓眯起了眼睛,唇边也露出了笑意。   而这个笑容让这时刚刚过来的明锦城看着心里就是一抖:“你小子又要出什么馊主意了?” 第37章 危言耸听   且不论荀澈这头到底又起了什么心思, 俞菱心回到镜湖水榭的时候,心中的甜蜜与欢喜都仍旧是满满盈盈, 可在水榭左近等候她的荀滢与俞芸心,便没有那么好的心绪了。   尤其是荀滢今日几乎是独自支应了整场诗会,纵然性情再如何柔顺温和,还是显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而俞芸心满心想着俞菱心当面开罪了皇后侄女, 到底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哪里还能踏实坐住,就是不敢在荀滢面前直接哭出来, 脸上的神色也跟要哭差不多了。   明锦柔是后来追着一起送俞菱心出来的,连忙过去安抚荀滢:“滢儿,是我说话久了, 我该打。下一回诗会你只管坐着, 我来操持!”   荀滢倒也没有多少不愉之色, 瞧着明锦柔好似心绪恢复了些, 反而放心,只是笑笑:“你回头补我两盒好墨便是。”   俞芸心那边可就笑不出来了, 尤其看着俞菱心神色轻松愉悦,整个人更是烦躁不堪, 连连抱怨俞菱心去的太久了。   俞菱心却哪里会在意, 随口应付了,便与明锦柔和荀滢告别, 才终于带着丫鬟们前往二门等车回府不提。   待得到家, 时辰还早, 俞菱心和俞芸心便直接去东篱居见老太太。毕竟到晋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去做客,俞老太太既是欢喜,也是挂怀,早早叮嘱了回府之后要过来说话。   两姐妹进入东篱居的心情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俞菱心一路上除了时不时唇边泛起不自知的甜蜜笑意之外,也稍微仔细想了想有关荀家,明家,以及文皇后朱贵妃等等几个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到家下车的时候就有些分神。   而俞芸心因着马上要回家终于稍稍放松几分,但多想想文家姑娘先前锦绣环珮,行动傲慢的骄矜样子,以及被俞菱心当面讽刺掩面而去的行动,又越发的害怕起来,所以进入东篱居的时候,小脸上已经满是哭意了。   俞老太太正与苏氏坐着说话,先前的那些龃龉事情虽然俞菱心主动要求揭过不提,但老太太对苏氏还是自此就深深不喜,苏氏只能百般小心谨慎地讨好,婆媳之间的关系很有些僵硬。   此刻见到丫鬟打了帘子,俞菱心与俞芸心两姐妹进门,一个笑盈盈,一个泪汪汪,俞老太太和苏氏都很意外:“这是怎么了?”   俞菱心这才留意到俞芸心不只是烦躁担忧,而是眼泪真的掉下来了,犹豫了一下措辞,还没开口,苏氏那边已经心疼地一把抱住俞芸心:“芸儿别哭,有娘在,怎么了?跟娘说啊!”   俞芸心扑进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俞老太太也有些着急,去问俞菱心:“菱丫头你来说,今天诗社出了什么事么?”   俞菱心连忙握着老太太的手宽慰:“没什么大事,前头还行,后来有两位姑娘说芸儿书法不太好,还得练练,当着那许多人,语气也不大好,芸儿脸上有些挂不住。后来她们又找寻明姑娘和我的不是,有几句话便顶了顶,不是大事。”   俞老太太刚要再问,俞芸心那边已经稍微缓了缓,转身驳道:“才不是这样简单。老太太,那两位文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人家说了我的书法也没有什么,可后来大姐姐顶撞人家的话才叫厉害,最后那两位文姑娘是哭着走的!”   苏氏立刻脸就白了,几乎要站起来:“皇后娘娘的侄女?老太太,这,这可不是小事啊!”   俞菱心倒是也能理解,以苏氏和俞芸心的见识而言,有如此反应很正常。只不过要如何解释如今荀家与明家对待皇后和沂阳侯府的态度,倒是有点微妙。   她这边一沉吟间,苏氏越发的坐不住了:“老太太,咱们府上是不是应该立刻送礼给文家?还是,还是带着孩子们过去登门道歉?皇后娘娘的侄女,咱们哪里能够得罪……”   “你先别慌。”俞老太太心里虽然也是一沉,面上还是撑得住,尤其看着俞菱心的神色这样镇定,就更觉得此事有蹊跷,“天没那么容易塌下来。你先带着芸儿回去梳洗换个衣裳,我仔细问问菱丫头,晚上等老大回来再商量。”   苏氏也想再仔细问一遍女儿此事的细节,当即便领着俞芸心匆匆去了。   待她们出了门,俞老太太也露出了几分忧色:“菱丫头,你素来稳重,怎么会在外头得罪人,还是文家姑娘?这不是真的罢?”   俞菱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与文若瑶之间的对话给俞老太太复述了一回,毕竟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她不说,俞芸心也会说。   至于有关与明锦柔两回走在一处,只能含糊解释为自己头一次真的是去整理衣裳,而第二次则是明锦柔与她单独说话,叫她为文氏姐妹的事情放心。说起来后半段也还是差不多的,荀澈叫她过去也可以算是为了这个。   俞老太太听了便沉默了半晌,神色还是有些惊疑不定,但却不是像苏氏一样觉着得罪了文家姐妹而有灭顶之灾,而是再次认知到,天旭年间的政局真的要开始风云翻转了。   那冲突虽小,看似是以俞菱心而起,实际上表明的是明锦柔对文家女的态度,只看后来并没有明家其他长辈或者女眷出来给文家姑娘找补,便能折射出明家如今的态度,也不是与几个月前一样立场鲜明地支持皇后了。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从文安侯世子与秦王反目引起的?毕竟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交好文安侯府,人人皆知,而荀家世子荀澈更是有过与明锦柔议亲的传闻。   只是俞老太太却没想到,在这样的一桩变故当中,自家孙女居然会被搅进去,还成了发作的关节。   “祖母,您也不必太担心。”俞菱心主动挽了老太太的手,温言道,“皇后素来名声好,慈惠温和,也不会如何喜欢文家姑娘这样轻狂行事。再者这样事情到底背后有几分含义,想来大家心里都有数。皇后娘娘不会对咱们家怎么样的。”   俞老太太听着眼前孙女的言语中老练地透出对京城格局的了解,甚至胜过长子俞伯晟,心里也说不清到底还有几分惊疑几分宽慰,但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你看得明白,祖母也不多说了。回头你父亲那边,可能还要再说说。”   俞菱心含笑应了,又与老太太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回去了莲意居。   当晚就听说苏氏哭哭啼啼地去书房找了父亲俞伯晟,但二人很快又被老太太叫走,东篱居一番谈话之后,府中又重新消停下来,倒也没有再叫俞菱心过去重问一次细节云云。   不过,转日下午,苏氏的嫂子苏太太还是上门了。也不知道是苏氏完全没有被俞老太太的话安抚住,又或是苏太太同样听说此事,就觉得是个机会。总之当俞菱心被请过去苏氏正房吃茶说话的时候,进门就听到苏太太正在危言耸听:“……这后头的事,可就难预料的很了!”   俞菱心对苏太太这个说话的腔调倒是熟悉的很,见礼坐下之后,就捧着茶盏听她继续说。   苏太太的意思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说此事后果严重。俞菱心在明家这样当场下了文家姑娘的面子,文皇后与沂阳侯府文家或者不敢对世代簪缨的晋国公府做什么,但俞家这样空有书香清名,老尚书早已过世的中等家族,还不是只要记恨了,想怎么碾死就怎么碾死。   哪怕一时没有动作,或者是碍着面子,但等风头稍过一过,随便找个法子整治俞家,那就全家一起受累,不要说俞菱心俞芸心这些姑娘家将来说亲会受影响,怕是俞伯晟的仕途也要受连累。   这套话顺下来之后,苏氏和俞芸心的脸色越发青青白白,拉着自家嫂子苏太太说话就要哭了,偶尔扫向俞菱心的眼光里也隐约带了几分怨恨。   苏太太这时候才透出了真正的意思:“天子脚下,哪里是那么好立足的。我说句口冷的话,妹夫如今仕途真是不如当年老太爷,为什么呢?还是没有人照应的缘故。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远的不说,你只瞧你哥哥,如今跟着朱三老爷办差,遇事也有人指点。我们家薇姐儿就更不用说了,在朱家闺学里头,与承恩公府的姐妹们相处不知多融洽,天天连个红脸的时候也没有,更不会招惹这样的麻烦了。”   顿一顿,又叹道,“其实先前我就说,大姑娘和芸姐儿这样的,就是去朱家闺学最好了,何必去那什么诗会花会的惹麻烦呢?人家晋国公府是什么底子,明家姑娘那就是拿着菱姐儿当刀子使!回头等真有事,你看到底帮你们家的是谁!”   俞菱心唇角不由一勾,刚要说话,便听外头白果的声音过来禀报:“大姑娘,晋国公府的明四姑娘登门来看您了,说是带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和国公府的礼物。” 第38章 开门见山   “明姑娘是送了帖子过来, 还是人已经到了?”俞菱心叫白果进了门, 大大方方地问话。   白果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在场的余人脸色到底有多僵硬, 只是平平稳稳躬身一福:“明姑娘的礼单、拜帖、车马和礼物都是一起到的。霜叶姐姐请您示下, 是迎明姑娘到东篱居见见老太太, 还是直接到莲意居。”说着,双手奉上了帖子与礼单。   俞菱心接过来, 嘴角的笑意就是一凝——这几乎要有半寸厚了, 真的是礼单么?虽然是厚硬的玉版纸,又窄窄地折着才显得更厚, 但真的完全展开怕也得有二三尺长。   这时白果又补充道:“明姑娘带来的礼物有两车,霜叶姐姐说请太太打发人过去帮个忙, 莲意居的小丫头们怕是拿不了。”   苏氏完全反应不过来, 只觉得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就跟做梦一样。先是突如其来的侯府国公府诗会的帖子到了俞家, 俞芸心好像忽然就有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然后是美梦还没认真开始做上一刻, 就又听说大姑娘狠狠当面得罪了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顷刻之间别说女儿的前程,只怕全家的前程都要不保了。   六神无主整整一夜, 好容易娘家嫂子来了刚说得明白了点,忽然皇后娘娘的赏赐、国公府的礼物, 整整两车送到了家里来?晋国公府的嫡小姐,也亲自上门来探望大姑娘?   大起大落之下,她都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几乎是被俞菱心连叫了两声之后, 才木木地点头, 打发人去二门上帮忙。   而另一厢的苏太太脸上自然是阵红阵白, 勉强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俞菱心只是一笑,吩咐白果道:“平辈来往,先不打搅老太太,你去叫霜叶和白果预备白茶,糕点和鲜果。记得糕点不要太甜的,也不要太热的。我去二门上迎一下明姑娘。”   顿一顿,又起身向苏氏和苏太太颔首道:“苏舅母与太太慢慢说话,我先告退了。”言罢,便直接带着甘露和白果走了,至于苏太太接下来要跟苏氏怎么相对下台,她也没兴趣知道。   二门上,明锦柔果然已经到了,而且是已经下了马车。一身锦红长裙热烈而飞扬,就与她的性子和笑容一样明亮。   俞菱心看着虽有几分亲近,但也怀疑这里头又有荀澈什么算计,只是当着人自然不好说,中规中矩地客气了两句,就亲自引着明锦柔到莲意居吃茶说话。   丫鬟们刚刚打发下去关了门,两人的客气态度几乎就同时卸了下来,那种好像不太熟,可实际上又知道彼此的秘密、应该很熟的感觉,实在很微妙,二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笑了出来。   论性子,自然还是明锦柔更爽朗些,开门见山地说了重点:“二表哥让我来的,一方面是将皇后娘娘的赏赐和我们两家的礼物送来,给你撑个场面、免得你在家里为难,另一方面就是想问问你,过几日去京南泛舟的事情。”   俞菱心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最后半句差点被茶水呛到。明锦柔这个爽快性子还真是够爽快,这样的话也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她不由有些无奈:“什么泛舟的事情?不,那个先不提,你先说一下,文家姑娘后来怎么样了?皇后娘娘又是什么意思?”   明锦柔撇撇嘴:“当时她俩跑出去,就去找了我哥,哭着说这说那。我哥能说什么,叫人送她们回房呗。后来不到晚饭时间,宫里就有女官过来了,传了皇后娘娘的话,当面斥责了文若瑶,还把她身边丫鬟给换了两个。又赐了一堆东西,说是补偿我和滢儿。我跟滢儿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你受委屈了,就分出来了一半给你拿来。”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当然,这里头也有某人添的东西。”   俞菱心干咳了一声,没接最后一句,只是顺着她前头的话想了想,就明白了文皇后的态度,倒也不算意外。莫说如今因着秦王见责于帝、皇后的形势明显弱于先前、更加不会得罪明家与荀家,就算是前世的此时,秦王仍旧风光太平的天旭十三年秋,皇后也是处处摆出一副慈和端庄做派,不会给文家姑娘的蠢事撑腰的。   “二表嫂,”明锦柔叫了一声,随即被俞菱心瞪了一眼,赶紧改口,“不是,慧君姐姐,这事没什么可操心的。还是说说京南泛舟的事情罢?原本是滢儿想去看看京南的山水景色好作画,我哥就去弄了一条画舫来,所以这事算是我和滢儿邀你同行,再没有外人的。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去玩一玩,好不好?”   俞菱心微微气结,她就知道荀澈做事,总是一个动作里头至少要含着七八个意思,再赚回个十倍百倍的好处,不然就算是亏了。说什么“凭交情也得告诉明家兄妹’,还不是要拉着他们给私会搭桥铺路。   可这也太频繁了,昨日刚在明家见了两回,过两天又去泛舟,即便大盛的风气开明远胜前朝,没有什么节烈牌坊之类的严苛礼法,但算一算还是见的太多了。   “有什么事情要商议么?”俞菱心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脸上的神色也严肃的很。   明锦柔一怔:“商议什么?”旋即反应过来,“啊,这个,可能是有的。”   俞菱心不由笑了,明锦柔那一怔才是真正的回答,她摇了摇头:“这一回我还是不去了,我手里还有账本没整理完。真有什么事,下回诗会也能见到。”   “不去?”明锦柔好生意外,“可下回诗会就是重阳之后了,还有十几天呢。”   “既然没有什么事,十几天有什么不妥?”俞菱心毫不在意地应道,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明锦柔有点着急,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慧君姐姐,说不定是有事呢,你还是去吧。我哥弄这条画舫也不容易,现在都八月末了,再不去过些日子就冷了。”   俞菱心只是摇头:“我有些怕船,还是不去了。你们好好游玩便是。”   这话其实也是实情,上辈子她被母亲齐氏连拐带骗带出京城的时候就是走的水路,那时候因为被下了药,身体比平素更孱弱,一路上又是病弱又是晕船,一连吐了五六日,到了江州又是大病一场。   如今想想,还是有些印象的。   明锦柔倒是没想到俞菱心可能怕水,登时就有些词穷,但想了想还是不愿放弃:“这个,画舫是大船,稳得很。姐姐要不要试试?实在不行就早些回来就是了。”   俞菱心无奈地将茶盏放下:“你只管去与他说,这是我的原话,‘既然没事,这次我不去了’。”   明锦柔见俞菱心直接点了要给荀澈的话,知道她真的是不会答应了,便悻悻地叹气道:“为什么不去呢,你们想见就能见,多好。”   俞菱心看了明锦柔,那张俏丽而活泼的小脸上果然透出几分怅惘之意,她迟疑地劝了一句:“昨天不是说了,秦王没事,你也不要太担心。”   明锦柔越发低了头,半晌没有说话。   俞菱心等了等,才再低声问道:“怎么了?难道昨日晚间又有什么变故?”   明锦柔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他有事无事的,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干。我……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俞菱心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明锦柔完全不是一个会故意伤春悲秋的扭捏性子,倘若秦王与她真的两情相悦,即便顾忌朝局家族等等一时不得成就姻缘,明锦柔也不应该这样说。   难不成这件事只是明锦柔的单相思么?   俞菱心飞快地回想了昨日荀澈的话,以及前世里所知秦王的婚配等事,她确实不大记得第一位秦王妃是谁,主要是因为前世的秦王是在天旭十五年大婚的,那时候她已经在江州了,寄人篱下,自身难保,哪里会留意京中之事。   等到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秦王刚刚入主青宫,而他的原配妻子已经病故。而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秦王登基之后多年,他纵然有侧妃妾侍,也有子有女,但正妻之位却一直空悬,只是十分专注于政事。   所以外间对秦王,也就是后来的桓帝,是有很多赞誉的,一方面是称颂帝君勤政,另一方面也不乏有人认为桓帝对发妻深情一往,不复续娶。   明锦柔见俞菱心沉吟不语,似乎很是认真地在思索,忽地又苦笑了一声:“姐姐是不是不知道,秦王殿下与陆家的婚事,就快定下了。”   俞菱心愕然望向明锦柔,这件事她确实不知道,但她知道陆家是镇国将军府,世代都是掌管京畿驻军的忠君孤臣。   以政治联姻而论,文皇后会为秦王选陆家女确实合适。   可秦王自己的心思呢?   若秦王真是对明锦柔一点意思也没有,那荀澈难道不会做点什么、去断了明锦柔的心思么,怎么会还特地告诉她“秦王无事”呢? 第39章 莲心茶   “这件婚事, 去年就已经议定了, 我早就知道的。”明锦柔又垂了眼帘, 沉了沉, 再度抬眼望向俞菱心, 脸上的神情已经重新轻松起来,“其实陆家三姑娘人很好, 又贤惠又文静, 我头一回听说他们定亲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的,秦王殿下不容易, 能娶镇国将军的姑娘很合适。”   顿一顿,她见到俞菱心的眼光里竟然有几分温和的悲悯之意, 心下猛地一酸, 赶紧转了头, 强笑道:“说起来姐姐可能会笑话我罢, 我是今年年初在猎场与随着我哥哥还有秦王一同打猎过,之后才……不过,这真的也没什么, 过些日子,等秦王成亲了, 我大约也就好了。毕竟,我家里长辈也不大喜欢这样的事……”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解。   秦王比明锦柔大六岁, 宫中的形势又非常复杂, 她稍微想想便知道, 此事定然十分艰难。即便皇后有意考虑过明锦柔为秦王妃的人选,晋国公府也未必愿意。   一方面是朱贵妃盛宠无双,煊赫多年,膝下又有二子,一旦朱贵妃之子上位,秦王怕是没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即便朱贵妃不上位,皇后亦有亲生子,届时反目相杀怕也难免。   而事实上,其实前世里都已经发生过一回了。   上辈子那样的激烈斗争之中,秦王的原配正妃早早病故,也不知道是当真天不假年,还是遭了朱贵妃一系、甚至可能是文皇后的暗中谋害,所以晋国公府素来稳健的作风,应该是完全无意将女儿嫁入宫中才是。   只不过世事回转,往往出人预料。   此时明家的长辈们为了疼爱明锦柔而不愿意她嫁给秦王,然而两三年之后风雷激荡,明家与荀家同时连遭重创,以荀滢惨死宫中为始,荀澈的亲弟弟荀淙落马断腿、荀澈身中剧毒、明锦城遇刺脸上中刀、文安侯荀南衡在军中被袭、明锦柔的父亲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刚刚承爵便蒙冤受审、重刑之下身死天牢……   那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明锦柔选择了入侍宫中,带着晋国公府全部的资财势力嫁给了风流之名天下皆知、同时也是害死荀滢元凶的三皇子魏王。   一时间多少骂名,皆在明锦柔一身。   到后来等到荀澈在病榻上挣扎筹谋着反杀了朱氏一族,又下重手灭了沂阳侯府文家满门之后,这天下的奸恶骂名才转到了荀澈身上,明锦柔之名也渐渐不为人所提。   如此前尘种种,俞菱心大多并未得见,因为她回京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但即便未曾亲历,只听后来荀澈以及旁人断续提起,已经足够让她心惊不已。   此刻再看着眼前犹自年少美好的明锦柔,俞菱心虽然觉得滋味复杂,但更多还是庆幸。   毕竟此刻得以重新来过,那些荀家明家的惨烈种种尚未发生,荀澈是不会让旧事重演的。甚至这次秦王忽然见罪于帝,刻意传扬出性情暴戾的消息,说不定也会影响与陆家的联姻。   俞菱心想到这里,眼前不自觉就再度浮现荀澈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轻轻干咳了一声,伸手去拍了拍明锦柔的手:“锦柔,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才是真的。世事难料,眼前看着好像是山穷水尽,之后也未必就没有柳暗花明的机会。你若是心里实在不痛快,随时来找我说话就是。”   明锦柔点点头,忽然又一笑:“慧君姐姐,你真的不来泛舟么?我现在想想你不来,就觉得心里可不痛快了。”   俞菱心也笑了,知道明锦柔本就是个开阔性子,刚才与自己透了几句算是聊以排解,此刻笑容又明亮起来,倒是叫人放心。   不过,俞菱心还是摇了摇头:“这次泛舟真的不去了,你有话说,独自来找我就是。”   明锦柔无奈,只好转而说几句诗会花会,以及这次皇后赏赐之物等等的闲话,又吃了两盏茶便告辞而去。   俞菱心将明锦柔送走了,再回房的时候,一路上都能感觉出丫鬟与下人的神态都与先前不大相同了,除了白果这个小内奸永远都是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之外,连霜叶与甘露都透出了些隐约的兴奋。   苏氏刚才打发过来帮忙收礼物的管事媳妇更是热络不已,恭恭敬敬地回了话,又主动道:“另外,太太还跟大姑娘说,今日舅太太上门也没有旁的意思。主要是二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昨日里吓着了,太太也是一时慌神。舅太太是个热心肠,就是说话在意不在意的,还望大姑娘大人大量,不要介怀才是。”   俞菱心一笑,随口道:“这整篇话是舅太太说的罢?”   苏氏性情上的长处,就是平素还算稳当。只是面对大事就也谈不上了,而论起应变之才还是很不如她嫂子苏太太的。   那管事媳妇立时一僵,全没想到年少的大姑娘眼光这样毒,只好继续陪笑道:“舅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一样,两位都是为大姑娘二姑娘,还有咱们府上的好处打算,大姑娘您这样慧眼慧心的,定然是不会见怪了。”   听着这奉承话说的不伦不类,但也有几分灵活的急才,俞菱心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不妨事,太太说的也好,舅太太说的也罢,你只管回去禀报,我这边没有什么可介怀的。请太太以后凡事多听老太太的话,不必平白着急就好。”   那管事媳妇自然是连连应声,便赶紧行礼去了,到正房与苏氏回话不提。   俞菱心这才回房仔细看了一下那礼单的细节,便明白了众人的惊喜激动恭敬等等态度从何而来。   宫缎四匹,宫纱四匹,堆纱宫花一盒,内造胭脂四盒,缂丝团扇两把,锦绣荷包四个,花钗四对,珠串四串,禁步两对,帕子十二条,另有香料香粉,茶叶吃食以及各色小物若干。   这些东西一一拿锦盒装了,可不是要满满两车么。尤其是明晃晃的内造二字,更是金字招牌一样,甘露甘草都有些两眼放光。   俞菱心只是摇摇头,这内造的东西应该是皇后赏的,按着明锦柔的说法分出了一半,那皇后打赏给明锦柔和荀滢的东西也不算少了,果然是诚意十足地在给文家姐妹善后。   但剩下的,什么花钗珠串,从礼单上写的好像非常简单轻易,她打开看了看,便知道是某人的手笔了。宝石流光溢彩,珍珠温润浑圆,随意开一盒便是珠光盈盈,还大多做成菱花样式,那哪里是什么“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一点小意思”。   她粗略算了算,价值已过千金,荀澈这手笔也太大了。   不过俞菱心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她并不缺钱,只是她知道,他做出这样的阵仗场面,是为了在俞家门里给她撑腰,怕她受委屈。   就在这同一时刻,当俞菱心在莲意居里看着菱花发钗浅浅莞尔的时候,文安侯府的晴雨轩里明家兄妹看着眼前的荀澈,也在暗暗偷笑。   谁让这家伙从小就爱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悠哉模样,说话办事都是藏头露尾、故作高深,好像天下万人万事都在掌握的德性。   这回吃憋了吧?   整整一车亲自挑选的礼物送过去,人家姑娘那边就俩字:不去。   明锦城看着荀澈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好像思索什么天下大事一样的暗暗运气,越发乐不可支,又以手肘顶了顶明锦柔:“哎,你二表嫂真说不去?你没再劝劝?”   明锦柔也是笑:“天地良心,我可真劝了,使足了力气,什么话都说了,什么在船上不舒服可以早回来之类的话都说了。也赔笑了,也撒娇了,也求情了,什么能说能做的都试过了。可惜啊,人家就是不去,原话我刚才也带到了,二表哥你可不能怪我啊。”   荀澈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明锦城又啧啧叹道:“你二表哥怎么能怪你呢,这还是他自己没算准,哈哈。”   荀澈那边又沉了片刻,才悠然转了身:“锦城,皇后这次大手笔打赏下来,又直接斥责文若瑶,给锦柔和滢儿做足了面子,那就还是要力保你和文若琼的婚事了。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成算?”   这句话一说,明锦城的笑容就有点不自在了。他虽然先前也不喜欢文若琼,但也不反感。身为晋国公府长房长子,对家族日益飘摇的前程到底有什么责任,他很清楚。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文家姐妹的脑子能够不好用到这个地步。   在接下来波谲云诡的局面里,最难打交道的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小人,而是傻子。   因为敌人也好,小人也罢,但凡有所图谋,总是有迹可循的。但傻子就不一样了,越是傻,就越难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很可能真心诚意的以为是为了谁好,然后坑得对方万劫不复。   明锦城并非不愿意与文家联姻,但文家嫡系当中此刻没有别的姑娘了,皇后又不愿意丢开手,倒真是让人头疼。   眼看明锦城笑不出来了,荀澈才有几分满意:“这件事让我想想,你们先回去罢。画舫订都订了,你陪着妹妹们散散也好。”   明锦城瞪了一眼荀澈,但也无可奈何。论弓马功夫,他自问单手可以打两个荀澈,但是论动脑子,荀澈一个人就能顶他十个以上,对此,明锦城还是承认的,此刻只好带着明锦柔先走了。   而荀澈那点悠然神色也随之褪去,微沉着脸叫了一声陈乔:“去给白果递个消息,我有礼物要送。”   于是在弯弯残月初上梢头之时,莲意居的案头上就多了一个纸包。   俞菱心一见就皱了眉,她认出那纸包上的字是荀澈的,拿起来捏了捏便听见沙沙响动,居然是包茶叶?   白天那整整一车的礼物里不是已经含着两盒她喜欢的茶叶了么,怎么荀澈又叫白果送什么茶?   疑惑着打开,便见是满满一包鲜嫩碧绿的莲心茶,伴随着微苦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想了想,便笑了。   不就是没去画舫嘛,心里有没有这么苦! 第40章 一见如故   俞菱心拿着那莲心茶, 自己偷笑了一会儿, 才亲自去找了一盒前些日子从景福寺买的清心宁神香, 拿锦盒仔细装好, 叫白果送去做回礼, 还叮嘱白果带个口信,请二爷慢慢点。   她本以为这就算是个交代了, 结果这份回礼送过去之后还不到三天功夫, 白果就又恭恭敬敬地奉上了另外一盒茶叶。   俞菱心当时正在整理自己嫁妆里的陈年账本,看到新的茶叶便皱了眉:“又是莲心茶?”   白果双手奉上, 也不敢多说:“世子爷请姑娘一看便知。”言罢便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盒子刚一开,与上回莲心茶相仿的清苦香气便飘了出来, 只是这一回的苦味比上次还要强烈得多的多, 俞菱心再仔细看了看那茶盒, 里头除了莲心之外好像是另加了苦参和苦丁, 满满地装了一盒子。   稍微仔细闻两下,酽苦的气息就让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些。而这样的茶若真是冲泡一盏,只怕连舌头都要苦到麻木了罢。   俞菱心想着荀澈的心思神情, 越发忍不住笑。真是的,这人如今怎么这样爱撒娇?莲子心还不够苦, 还要再加上苦丁苦参么?   可是想想他前几回的话,以及现在荀澈面临的压力,俞菱心又有些微微的心软, 虽仍旧不愿去画舫游江, 但也不好再拿什么静心香料回礼。   索性将账本收了, 又叫甘露去找了几块颜色清淡的料子出来,只说叫丫鬟们给最近读书用功的俞正杉做点针线。   她自己则选了一块青色料子,做了一个样式简单的荷包,按着记忆里曾经给荀澈做过的样子绣了几片竹叶纹样上去,又拿油纸包了满满一包酥糖放在荷包里,叫白果再送回去。   而这一回,终于没再收到什么变本加厉的黄连苦荞之类回礼了。   几来几往之间,就到了九月,天气也有些渐渐转冷。   而整个京城的局势却越发热闹起来,一方面是文华书院收取各家各府自荐书信与诗文篇章的时日就在九月底,而文华书院十月中即将举办的梅林诗会,也让京城闺秀们预备得越发积极。   或者是受到明锦柔与荀滢结诗社的启发,此刻不只是讲解诗文的夫子很有些抢手,连整个九月亲眷之间的送往迎来,都凭空多添了些书画雅意,而平辈少女之间茶会作诗联句更是比比皆是。   认真仿着玲珑诗社的架子立时再结一社的倒是没有,毕竟京城中地位相当且又年龄相仿的闺秀少女们总数也就那些,此时真有人生出这个念头,就是要正面与明家和荀家抢人。这样的事情,除了承恩公府朱家之外,还真的没有人会轻易动念。   而俞家内部,也有些隐约约的浮动。   前次因着在晋国公府与文家姐妹的冲突,俞芸心与苏氏很是战兢了几日,等到后来看见明锦柔带着价值千金的两车礼物上门,心思就又朝了另一个方向活动。   既然大姑娘这样得到明家姑娘和荀家姑娘的看重,大姑娘很可能也就不大在意文华书院了,那有关俞家的推荐之事,是不是可以考虑让给二姑娘?   其实俞菱心倒是真肯让的,即便没有玲珑诗社的事情,她也对文华书院没有什么兴趣。   但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却是完全不同意的。九月初五,苏氏稍微在阖家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露了一点这个意思,俞伯晟登时翻脸大怒,连俞老太太都拍了桌子发脾气,吓得俞芸心和年幼的俞正桦立刻哭了,最后还是俞菱心起身劝了又劝才暂时平息。   只是好好的一场阖家请安就这样不欢而散,俞菱心也是不大痛快,而刚刚回到莲意居,就见甘草过来禀报,说是晋国公府的明四姑娘,又登门来看大姑娘了。   俞菱心好生意外,九月初十就是下一回诗会的日子,难道荀澈连这五天都等不了?再想想却又有几分担忧,难道是秦王有什么事,所以明锦柔心里不痛快?   但明锦柔又是跟上次一样,帖子与人同时到,不迎也不行,俞菱心无奈,只得往二门去迎她。   今日的明锦柔换了一身样式简单的橘色绣团纹织锦罗衣,十分英气利落,说话也更直接:“慧君姐姐,滢儿病了,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她?”   “怎么病了?”俞菱心倒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变化,荀滢是个极其喜爱诗书的文静姑娘,虽然没有文若琼那样风吹即倒,但与活泼好武的明锦柔比较,还是要娇弱不少的,“难道是为了诗会的事情累的?”   明锦柔撇撇嘴:“才不是呢,是前日乘画舫的时候受了些江风,我哥、她哥,还有我都没事,就她这个小软包子回来就病了,真是不争气。”   俞菱心不由苦笑,但看明锦柔还有这点鄙夷的意思,就知道荀滢大约受寒生病也不是很严重:“她是娇些的,哪里能与男子,还有你这样习武的姑娘相比。所以是受寒发热了?如今怎么样?家里请太医了吗?”   明锦柔越发不服气:“怎么就不能相比了?姐姐你果然疼她超过疼我,开口就护着,真是亲……”   说话到这里的时候,二人是刚好踏进莲意居的房门,俞菱心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亲什么?”   明锦柔吓了一跳,一瞬之间忽然觉得俞菱心这个眼风好眼熟,怎么好像跟荀澈有三分相似,当即改口:“真是亲姐妹一样的!”   俞菱心对这个口没遮拦的丫头也是无奈的很了,吩咐甘露等人招待了茶点又关门说话:“我们家不比你的青虹轩,不至于隔墙有耳,也得稍微留神些。你再这么随口乱说,下次我都不敢迎你了。”   “我错了!”明锦柔认怂倒是快,抿了一口茶水之后又道,“姐姐要不要换个衣服便跟我同去看滢儿?我真是过来接你的。”   俞菱心虽然不觉得荀澈与明锦柔会拿荀滢生病的事情做什么借口,但这个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狐疑:“只是去看看滢儿?没有别的?”   明锦柔笑道:“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哪里能知道。不过昨日太医说滢儿需得多多休息,她最近是有点累。所以我们就想着马上要结下一社了,还是在文安侯府里办,要是请姐姐过来帮忙就好了。”   顿一顿,又看看房里确实没有旁人,才撒娇道:“其实这些琐碎庶务的事情我和滢儿都不大擅长,只是上头有二表哥的钧令,硬顶着操持而已。二表嫂,您就过来帮帮我们罢!”   这一句“表嫂”在这个时候叫出来,俞菱心虽然眼光闪了闪,却也没有再如何驳她。   以荀澈的计划和如今京城的局势而言,玲珑诗社肯定不能在此时中断,更不能有什么操办不周的纰漏。其实按照上次荀澈与她说话中透出来的意思,就是要她在暗中帮衬着些。   “另外,”明锦柔瞧着俞菱心的脸色缓和,又忽然笑道,“姐姐打扮仔细些啊,今日去看滢儿,姑姑肯定是在的。”   俞菱心想了想才会意,明锦柔的意思是她今日会见到荀澈的母亲明华月这位未来的婆母,所以要留意衣饰。只是明锦柔却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婆母在俞菱心的心里却是曾经的婆母,熟悉非常。   前世的明华月是在天旭二十七年病故的,比荀澈整整晚了五年。那五年里孀居的俞菱心除了打理文安侯府的家务、抚养过继的嗣子之外,便是在明华月这位婆婆身边侍奉。   婆媳之间即便算不上是情同母女,也是很亲近了。因而如今俞菱心想到要见明华月,不但没有拜见婆母的紧张与羞涩,反而是有几分隐约的期待。毕竟上辈子她回京之时已经痛失与祖母和父亲重聚的机会,而后的数年当中,身边给过她关怀的长辈,几乎就只有婆母明华月一位了。   很快更衣梳妆完毕,俞菱心又叫甘露去库房拿了两样温补的药材与一包燕窝为礼,便随着明锦柔一同前往文安侯府。   路上明锦柔与俞菱心说笑之间,还在偷偷观察她的神色,越看越是奇怪,这位二表嫂怎么这样淡定?   真的是一点也不会紧张于即将见到未来婆婆么?   等快要到文安侯府二门下车之前,明锦柔终于感叹了一句:“慧君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已经做了我二表嫂很久似的?”   俞菱心不由干咳了一声,转开了目光:“咳咳,不要胡说。”   明锦柔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就是跟姐姐一见如故罢。”   俞菱心越发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万幸这个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而马车外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锦柔,你们来了。” 第41章 明华月   丫鬟们这时候已经过来打帘子放脚凳, 明锦柔却摆手道不用, 单手一撑,直接利落地跳下去,笑着迎向荀澈:“二表哥, 我把慧君姐姐一起接来了。”   “嗯。”荀澈微微颔首,面上虽然温和, 却也好像有几分过于平静了,仍旧立在原地。   俞菱心扶着白果的手下了车,一眼望过去, 便看出荀澈似乎是有几分心事的样子,也懒得在明锦柔面前再如何客套, 就同样直接和声问道:“滢儿可还好?”   “没什么大事。”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 回答的亦是同样自然,随即侧身,引着她与明锦柔往后宅过去, “周太医说是有些劳神过度了,所以这次的风寒倒比寻常的看着严重些,也咳嗽的多。”   俞菱心见他忧色不深,倒也想到了荀滢应该只是小病。不过这风寒若是与诗会劳神的事情连在一处, 荀澈作为诗社真正的幕后推手, 肯定会有几分内疚。   她知道,前世里明华月与荀澈母子最痛心的事之一, 就是荀滢的早亡。因此她虽然知道魏王是害死荀滢的元凶, 但此事具体的前因后果, 她却一直没有细问。   此刻荀滢不过小病,与那样惨烈的前尘并无什么可比之处,可荀澈这个做长兄的,还是难免勾起旧日记忆罢。   “换季时节,本就是容易生病的时候。”俞菱心温言道,“再加上受了江风,多几声咳嗽也是有的。下一会诗社的事情,我与锦柔自会料理,不叫滢儿操心。”   “若不是这个时候,诗社也没这样要紧。”荀澈轻轻摇了摇头,叹道,“至少还是要先过了十月才是。”   俞菱心会意:“这是自然——”刚要再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她只顾着与荀澈这样和声轻语地一问一答走在路上,竟是没给走在她另一侧的明锦柔说话机会,只好轻咳一声,“咳咳,锦柔,你可也要留神身体,不能也病倒了啊。”   明锦柔不由噗嗤一笑,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走动,才低声道:“您二位说话就好,不用非要带上我。嘿嘿,我身体好着呢。”   荀澈倒是不客气,直接淡淡道:“这次要她们操持,也是为难她们。锦柔不是爱做这些事的性子,慧君你就多费心罢。”   俞菱心无奈,只是听他语气,心里显然还是挂着事,更不好当着明锦柔多说什么,便轻轻应了一声。   明锦柔听着她声音竟比平时更温柔几分,越发偷笑不已。   幸而几人脚步快,荀滢的院子也不是太远,很快也就到了。荀澈在院外就停了步,又看了一眼俞菱心与明锦柔:“母亲在,你们进去罢。我先回书房了。”   明锦柔立刻点头:“放心,我会照顾慧君姐姐。”   荀澈唇角微扬:“多谢。”言罢便转身去了。   这一回没机会插话的俞菱心不由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来,只是随着明锦柔一同进去。   果然明华月正在暖阁中看荀滢的方子,明锦柔进门叫了一声姑母,而身为客人的俞菱心算是这辈子头一回这样见到明华月,便按着晚辈之礼深深一福:“夫人好。”   “这就是俞大姑娘罢?快坐。”明华月笑笑,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身量高挑,肌肤白皙,容色秀美明艳可算得颇为夺目,行动之间却十分大方稳重,心中便有些好感,又微笑道:“先前听滢儿和锦柔都提起,说是与俞家姑娘交好,果然是个好孩子。”   “夫人客气了。”俞菱心随着明锦柔一同坐下,也望向明华月,心中的感觉十分复杂。前世她离京之前并没有见过明华月,是到了五年之后的天旭十八年,回京之后才见了第一面,也就定下了婚事。   那时候的明华月面容端丽虽与此刻相仿,但眉梢眼角的皱纹与疲惫之色,却好像比现在老了十几岁一样,鬓边更是银丝半数,与这个时候清贵高华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姑母,滢儿好些了吗?”明锦柔朝荀滢的闺房方向扫了一眼,“昨日我听说热度已经有些退了,今日还好么?”   提起荀滢的病,明华月便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昨日下午是退了些,晚间却又热起来。刚刚吃了药又睡下了,倒是喉咙还好些,咳得倒不是太重。”   “怎么又热起来?”明锦柔显然没有想到,这时也有些明白刚才为什么荀澈脸色不大好看,“那太医是再换了方子了?”   明华月颔首道:“是换了一个,只是你表哥说今日的方子太重了,不如先用昨日的再稳稳。”   “表哥会看方子?”明锦柔奇道,“他真是读书读出花来了,怎么什么都会?”   提到荀澈,明华月倒露出几分不悦:“我已骂了他几句,不知看了几本医书,就敢质疑太医的方子。若不是办这诗会累着了滢儿,哪里会就这样病起来。”   俞菱心自然在这个时候是不好开口的,只是她却有些微微心疼荀澈,他哪里是因为看了什么医书而懂得方子。   前世里荀澈是在天旭十六年第一次中毒,转年年底又受过一次带毒的刀伤,到天旭二十二他过世前,前前后后在病榻上挣扎了六年有余。所谓久病成良医,莫说荀澈在那六年里是看了听了不知多少医理,连她到后来都稍微懂了一点点的皮毛。   耳听明华月与明锦柔又说了几句荀滢的病情,俞菱心也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张新方子,便有些诧异:“夫人,今日换方子的不是周太医么?”   明华月比她更惊讶:“不是周太医,不过你如何知道不是?不对,你如何知道原本是周太医?”   明锦柔忙先接道:“刚才表哥跟我提了一句,道周太医说滢儿风寒不算太严重。”   俞菱心得了这个缓颊的机会,也有了搪塞的借口:“先前我家中是常请王太医与张太医为祖母请平安脉,我见着过几回祖母的方子,便觉得这个字迹倒像是王太医的。”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俞家并没有请过这位王太医,可前世的荀澈由太医院会诊已是家常便饭,俞菱心将他的医案药方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对太医院上上下下每一位太医的笔迹都熟悉得很。   这位王太医倒也不是医术不好,只是他作风有些冒进,用药比同僚更重,有些时候倒也能见着些奇效,荀澈最后半年偶尔有用的镇痛汤药就是王太医配制的。   但此刻的荀滢只是疲累再加风寒,多休息自然就好,荀澈不愿意让妹妹用王太医的重药方子也是寻常的。   “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明华月疑道,“我知他是去年才从漳州进京,但听说在漳州也很有些神医名声,医术应当是好的。”   俞菱心摇摇头:“也没有很不妥当,只是我好像听说王太医的药性猛些,是救治重症的妙手。所以我祖母若是只需温和调养的时候,便不大吃王太医的药。”   “如此说来,那不换方子也好。再等等也使得。”明华月想了想,便吩咐贴身丫鬟再去按着先前的方子煎药,又向俞菱心笑道,“幸有俞姑娘知道内情,那滢儿便慢慢养养也好。只是这诗会的事情,就劳烦你多帮着锦柔些。”   “姑母放心,俞家姐姐最是稳妥的。”明锦柔忙笑着应道,“有她帮我,一定不叫滢儿再累着。”   明华月对明锦柔这个侄女自然是十分信任的,只是知道她素来不喜欢经手这些琐碎的家务之事,此刻带着个行动稳重的转折亲家姑娘帮衬,就妥当多了。当下又跟她二人大概分说了几句文安侯府里头安排庶务器具等等主要的规矩,就拿了对牌给明锦柔。   明锦柔与俞菱心表面看上去都是仔细听了,其实两个人都有些分神。   俞菱心是对文安侯府的事务熟悉到了极点,此刻只不过需要记得不同的管事人名即可,全不费力。   而明锦柔则是觉得俞菱心细致稳重,应该能记得住,自己实在懒得多想。同时,也是心中又有那种微妙的怪异感觉。   刚才看似平常的几句话,俞菱心居然就给荀澈圆了场,他们两人总共才能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哪里来这样多的默契?   很快茶会的事情说完,因荀滢已经再度睡下静养,明锦柔与俞菱心便不好多坐,拿了对牌就起身告辞。   一路出去直接到二门上,荀澈并没有再出现,俞菱心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他本就因为荀滢受累生病而内疚,又被母亲明华月责怪,想来就没有那许多闲散心思,也就不再多想了。   登上马车之后,明锦柔直接开口就道:“二表嫂,刚才姑姑讲的那些你可都记住了么?这次诗会全然是帮二表哥,还有你亲小姑子的忙,这诗会的帖子我下,但其余的预备可就全仰仗你了。”   俞菱心见她撒娇推脱的样子不由失笑,又想起在荀滢院子外头荀澈向着明锦柔的那一句多谢,既然在荀澈心里,她是比明锦柔更亲近的人,那该做事情还是得做:“好罢,那些琐碎的事情我来预备,只是我到底是外客,细节我与你预备好了,有些话你去与侯府的下人吩咐。”   “这个自然!”明锦柔立刻笑靥如花,“多谢二表嫂!”   马车又行了一段,眼看要转弯,明锦柔忽然叫道:“哎,停一下车,现在是不是在昌宁大街的街口了?蒲苇记的点心铺子可有新的桂花糕?”   外头的随从立时应命将马车转到了昌宁大街的街口附近停下,片刻之后回禀道:“今日蒲苇记没有桂花糕,但有四种新的点心。”   “四种吗?那我要去看看!”明锦柔立刻欢喜起来,“姐姐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买些点心!”   俞菱心还没来的及说一句叫随从过去买就好,明锦柔已经与先前一样,自己打了帘子利落地下了车。   俞菱心不由又是摇头笑笑,这丫头还真是好动,大约是能得个机会便想出门罢。   不过明锦柔去的快,回来的好像也很快。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车帘就再度打起了。   只是,也不好说这是让俞菱心意外的,还是不意外的,重新上车的人,却不是明锦柔了。 第42章 玲珑诗社   “慧君。”   那人探身进来的一刻, 笑意便绽开了十分。   俞菱心都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此刻到底是眼前一黑,还是眼前一亮, 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荀澈屈身行动之间, 居然直接就贴着俞菱心身边坐下了。   俞菱心刚抬手去推他,马车就直接动了,这下她更惊:“哎,锦柔还没上车呢!”   荀澈顺势就去牵了她的右手合在自己掌中:“我的车送锦柔回去。等下我将你送回家之后,也要去晋国公府的, 届时再将马车换回来就是了。”   俞菱心原以为自己已经见着了他好几回无赖无耻的样子都习惯了, 但此刻荀澈的言语动作都是这样行云流水一样的理所当然,再回想起明锦柔刚才下车前那个自然而真诚的欢喜语气, 什么“蒲苇记的新鲜糕点”云云,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荀澈却似十分喜欢她这样微微生气的样子, 不但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反而越发得寸进尺, 又朝她身边再蹭了一寸。   俞菱心终于忍不住去瞪他:“你们都是合伙算计好的是不是?有完没完?就拿我一个当傻子。”   “这哪里叫算计,说这么难听。”荀澈笑道,“合作而已,前几日你不肯出来, 我也没有勉强的。如今既然顺路,我哪里又能不出来送你。”   “顺路?”俞菱心啐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顺路?荀慎之,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一回两回的这样急, 从前你可不是这样耐不住的性子。”   许久没听她这样连名带字地叫他,荀澈一时只觉得她微嗔的声音真是甜得入心,简直想将俞菱心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但这念头在心头闪了闪,最终还是再度按下,就算是为了他自己,如今也还不能这样冒进才是。   “还笑,笑什么?”俞菱心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点荀澈与平素不同的心思,越发戒备,可在他的灼灼目光下,声音也不由低了点。   荀澈稍微敛了敛笑意:“前日给你送去的茶叶可尝了?”   俞菱心撇撇嘴:“那样苦的茶,我喝不下。”   荀澈笑道:“你且尝一口就好,茶如人意的。”   “那我给你送的清心香你可点了?”俞菱心又试了一回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这样一回回的单独来往,你叫锦柔与明大公子如何看我?”   荀澈终于将她的手松开,但整个人却都转了过来,正面对着她:“锦城和锦柔已经看尽了我的笑话,笑我机关算尽,也没能叫你出来同游。他们如何会笑话你。”忽然又是唇角一勾,直视俞菱心的眼睛,“你若当真不喜欢见我,那我走就是了。”   那你倒是走啊!   俞菱心张了张嘴,这句话仿佛就在嘴边一直转圈,但来来回回转了三四圈,最终她还是没说出来,转而微微垂目:“我……我就是觉得见面也太频繁了些,且你每次也不与我先说一声。”   荀澈笑道:“这样还算频繁?那将来日日皆在一处,岂不将你烦死了。”   认真说起来,这样的话荀澈明着暗着也不知道说了几次了,俞菱心听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只是今日刚刚从文安侯府里出来再提这话,她心底却又隐约添了一丝烦意,便将脸微微转开。   “怎么了?”荀澈立时察觉了她的心绪变化,皱眉问道,“可是母亲说了什么?”   俞菱心摇摇头:“当然没有,夫人很和气的。”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荀澈仔细去看她的神色,想了想,便轻声问道,“难不成,是担心咱们的事不会顺利么?”   俞菱心倒是早习惯了这样被荀澈一语道破,他的眼光之毒,有什么看不出的。她垂了眼帘,没否认,只是也没说话。   说到底,前世里她回京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俞家人贬官的贬官,罢职的罢职,破落到连祖宅都不保,而她自己的嫁妆也被母亲齐氏挪用了十之七八。   论家世论资财还是论年华,都可以算是京城官女之中的下下之选,但仍旧得以嫁入文安侯府,还是因为荀家自身同样玉山倾颓、家破人亡,连承继爵位的荀澈也不过只余半年寿命。   那样的情形下,哪里有什么好人家会送女儿过去伺候病榻,随即终身守寡。   可如今再世为人,荀家必然安枕无忧,荀澈的青云之路她不用细想也可能预见。上辈子承恩公府与朱贵妃,还有沂阳侯府与文皇后,谁不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先机,谁没有向着荀家与秦王抢先下手,到最后还不是都被荀澈拖着那样一副残躯一一反杀。   这一回朱贵妃和文皇后可是连先机都没有了,文安侯府今后的煊赫荣光,必然百倍加添。   与此同时,虽然如今她也在尽力保住俞家不要败落,但俞家就算不败落,以父亲俞伯晟的能力,可能终此一生,都未必能真的走到正三品工部郎中的地步,哪里能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这样有功有勋的实权公卿相比。   自来京中的高门联姻,虽然也要考虑人才品格,但更要紧的考量还是家族势力、家世家风。尤其荀澈是承爵的世子,文安侯夫妇对他未来妻子的期待可想而知。   而她不只是家族平平,还有个和离过的父母,以及那样不靠谱的亲娘。门第家世相差如此,他们的事情怎么可能顺利?哪怕荀澈一意孤行,最终能强行促成,他的父母大约心里也不会喜欢罢。   荀澈又笑了:“傻丫头,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叫滢儿与锦柔做出这个玲珑诗社来?”   “这与玲珑诗社有什么关系?”俞菱心诧异反问,然而这句话刚刚出口,心中就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闪过,“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想叫我……”   荀澈重又牵了她的手,笑道:“其他的事情上,你倒是对我信任得很。怎么在咱们的事情上,你就这样战兢紧张起来?你还真以为我会用出什么落水相救、肌肤之亲,或者什么私相授受之类的由头强行成就咱们的事情?当真的那样的话,就算真的成就姻缘婚事,你将来要听多少闲言碎语,父亲母亲又怎么会没有心结。我怎么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俞菱心这时就大约有些明白了,可也还有些疑惑,又听荀澈继续道:“我叫滢儿与锦柔做出诗社,固然是要如今的朱家闺学、以后的文华书院打擂,但更要紧的,自然是给你个一展长才的机会。滢儿素性好文,只是胜在细致,也能静,但她管不得人,也处理不来口角纠纷之事。锦柔性子硬,反应快,若是当真上阵,大约也是一员女将了,但在迎来送往的繁琐之事上如何灵活圆转、联络周全,火候还是差的太远。在这个方面上,连母亲其实都是一样的。”   俞菱心明白他的意思,晋国公府以军功起,明家的姑娘历来都习武,性子也比寻常公卿闺秀更爽朗英气些,同时自然也会欠了几分宛转圆滑。   “所以,”荀澈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真正最擅长料理这样事情的人,还要属慧君你最为合适。我既已经说服了母亲和妹妹做出这场诗会,是为了如今的局势,为了以后的变化,她们虽然头疼,也得撑着办下去。这时候若是劳动了你的无双妙手协助甚至代劳,滢儿和锦柔会念你的好,母亲更会看见,甚至会想着,若是得了这样一个儿媳妇,将来家事能轻省多少。”   听到此处,俞菱心才算是彻底明白,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这诗会主要是为了对抗……”   “什么主要?”荀澈紧了紧她的手,“什么能比得上你我之事来的要紧?朱家便是能重得一回上辈子的人心与风光,我也照样的有法子叫他们万劫不复。只不过到时候却有些家族要跟着受累,我也只是顺便救一救那些糊涂人罢了。”   看着他这个轻狂样子,俞菱心真是好想再啐一回,但转念想想他一步步的筹谋计划,心里又软了,尤其是此刻她也越发明白,为什么荀澈会对荀滢这次生病格外内疚。   若诗社之事真的只是为了家族,荀滢其实受点辛苦也是应该的,毕竟家族的命运都是连在一处的。但若是如荀澈这样说,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姻缘之事,累病了荀滢就太说不过去了。   “那我知道了,以后还是少让滢儿操心了。”俞菱心轻轻点头,同时也将自己的手试着往回抽,“说了这半天的话,也快到我家了罢?”   “是吗?”荀澈都没向外看,就直接一本正经地叹道,“哎呀,可能是绕错路了!不过也不要紧,大约再绕半个时辰,也就回去了。” 第43章 理所当然   兜兜转转, 等到俞菱心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暗了。   因着去的时间很是不短,她刚进了后宅便见到东篱居那边的丫鬟霜枝在等着迎候。俞菱心想了想, 觉得老太太可能会以为荀滢那边生病很严重,或者还有别的话说, 就随着霜枝一同去了东篱居。   没想到进门坐下之后,俞老太太的头一句话便是:“菱丫头你放心, 这回书院的事情,决然没有叫旁人越过去你去的道理。”   俞菱心刚刚在马车上与荀澈商量了好久有关诗会、书院、京中女眷之类的事情, 乍一听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再想想才明白祖母的意思是在说, 关于文华书院给每家一个推荐自家姑娘的名额,一定会留给她,而不会给俞芸心。   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 老太太一心在护着她。   但同时也觉得有些暗暗的啼笑皆非,今日她随着明锦柔走了之后, 俞老太太与俞伯晟肯定又是旧事重提, 将苏氏狠狠说了一通。   然而全家人却还不知道, 就在苏氏还将文华书院的机会当做天梯珍宝的时候,她则是与荀澈筹谋着如何将这书院分拆打碎, 散落如泥。   “菱丫头,你父亲明日就去见你祖父以前的一位门生柳先生, ”俞老太太又道, “他诗文特别好。人家如今在编书, 是不会出来坐馆授课的,但是以咱们俞家的面子,请他指点一下你的诗作或许还是可以。你这些天也别再往外跑了,就专心好好预备一下罢。”   “这,还是不必那样麻烦了。”俞菱心忙摆手道,“祖母,您和父亲的心意我是明白的,也十分感念。不过这文华书院的名额,其实我是可以让给芸儿的,因为我是真的不想去。”   俞老太太有几分诧异:“你不想去文华书院?可那是极好的机会啊,虽说姑娘家也不图什么科考功名,但文华书院是皇上下旨办的,连郡主宗姬之类的宗室女都会去。唉,你还是太小,菱丫头,与这样的姑娘们做同窗,你知道将来对你前程有多少助益吗?”   俞菱心笑道:“祖母,这话您也是听说的罢?”   “这是什么话,”俞老太太不解,“消息来往,自然都是听见的。”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俞菱心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竟觉得有些不习惯家里的绿茶了,旋即又微笑道,“这事情一旦牵扯到天家宗室,外头传的自然都是好话。但实际上真的进了书院,就有锦绣前程么,我看可是未必。今上膝下的公主不算在内,宗室里如今到了年龄能出来,又有兴致出来读书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那两位什么脾气,您也听过吧?”   俞老太太微微一凝,看俞菱心的眼神又不太一样了,原本想说的话也按了下来:“倒是听过些,毕竟都是皇上疼爱的孩子,脾气自然是有的。”   “这是当然,”俞菱心还是将茶盏放下了,心里也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快口味就又刁起来,如今除了荀澈送来的茶叶,竟都喝不惯了,“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一定是会去书院的,别的宗室也要去。撇开旁的不说,只看谦王府的姑娘,和右江王府的瑞阳郡主对在一处,里头的冲突就够瞧了。到时候金枝玉叶们打起来,池鱼之殃的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   “谦王府和右江王府?”俞老太太越发心惊,“你是说……”   俞菱心笑笑:“老太太您也知道,我是刚从文安侯府回来,又与明姑娘说了一路的话。听着她们透出来的意思,昭阳殿与长春宫的冲突,只会越来越严重。说白了,谦王爷还是支持嫡长中宫的,可如今的右江王妃是朱贵妃的妹妹,您想想,这书院还能算什么青云路。”   “那岂不是芸儿也不该去?”俞老太太虽然心惊于孙女的早慧,但俞菱心言语中所讲的意思却更为要紧,几乎是脱口而出。   俞菱心微微垂了眼帘:“要真是在我看来,其实芸儿不去也真的没有什么损失。只是这话却没办法与她还有太太说的明白。见识长短是一方面,再者太太的兄长到底还是跟着朱家办事。太太不明白,苏舅母是明白格局的。只是苏舅母站的地方,大概跟咱们是正相反的。”   俞老太太也叹了口气:“也是。”   俞菱心偷眼瞧着祖母的神色,心中竟有些暗暗的想笑,想起刚才在马车上的情景。   荀澈那个讨厌的家伙将她的手都握的热热的,还是不肯放,又带着那样无赖的笑容叮嘱:“你每每得了机会,就将宫里和宗亲的姻亲关系冲突等等仔仔细细地讲给你祖母听,越细越好,拿这细细的话头引着她顺着去跟你想。至于消息来源只管往锦柔与滢儿身上推。不知不觉的,老太太就会觉得跟你是完全想法相同。你只要再透出个‘咱们家自然是支持皇后’,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你们家老太太,包括岳父,也就会在心里本能觉得,‘是呀,我们家是支持皇后的’,这么个意思了。”   现在稍稍用一用这个法子,果然老太太也随口就默认了,苏舅母跟随朱家的这个立场,与俞家是相反的。   “不过,芸儿非想要去,也是无妨的。”俞菱心又道,“既然道理与太太和芸儿都说不清楚,也没必要说。免得太太转告了苏舅母,再扯出什么不必要的来。以芸儿的性子,真的遇见宗室里的姑娘起冲突,最多就是吓哭了退学,不会有别的问题。反而要是真不让她去,这没到手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将来太太和芸儿一定觉得‘若是去了,就能如何如何’,平时委屈就罢了,等到芸儿说亲的时候就会更甚,觉得自家的身价没抬起来云云,肯定会生出事来。与其叫她们这样心里怀怨,倒不如让她们去撞个南墙,到时候也就彻底踏实了。”   “你这想的也太通透了。”俞老太太原本听着句句在理,只是到后头,犹在闺中的俞菱心居然连妹妹俞芸心说亲的事情都想到了,这哪里是寻常小姑娘的思路,简直是当家主母或长辈操心的姿态。   俞菱心只是笑:“我这不是帮您想么,都是一家子的事情。父亲看着有学问,其实处事还没有您的主心骨强。太太见识浅,真有什么折腾,最后受累的还是您。反正书院的事情我是这么个想头,您想想再拿主意,可好?”   “小机灵鬼儿,连你父亲都排揎。”俞老太太笑啐道,“说了这老多话,什么都摆明白了,最后说让祖母拿主意?这主意还不都是你的?”   俞菱心上前拉着祖母的手晃了晃:“我是您的孙女,自然也是您教出来的呀。”   俞老太太又点了点她的额头:“如今越发会撒娇了,行了,回去罢,我再与你父亲商议就是了。”   俞菱心又说笑了几句祖母辛苦之类的话,也就退了出去。   俞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却还是有几分疑惑在心头隐约含着。俞菱心性情柔善、孝顺顾家、通情达理,她一直都知道。但将这朝廷与宫里的形势看的这样明白,可真的不是家里教出来的了。或者这孩子真的就是像她爷爷罢……   而俞菱心回到莲意居,也是满心都是事。祖母那边关于文华书院的事情大约可以算是说通了,但进门瞧见桌上已经送来的账本,她就又闭了闭眼,才叹了口气坐下,叫白果进门。   “姑娘。”白果恭敬行礼之后,便先主动问道,“世子爷问要不要给您再加个人过来。”   俞菱心指着桌上那一叠六册的账本只剩下了无奈:“我是答应了给他带着看看他铺子里的帐,但是我不是说只要总账吗?怎么拿来了这么多?”   白果躬身解释道:“姑娘,这就是总账。这是世子爷京城里的五个铺子各自的,还有京城的合账。外地的铺子要下个月合了送过来。”   “外头还有?”俞菱心这才明白为什么白果刚才会先问她要不要再加人,“他哪里来那么多私产铺子?”   前世里她作为文安侯夫人当然是看了无数的账册,也知道文安侯府有多少产业,但是她没想到荀澈的私产居然会有这么多。   而且,荀澈之前跟她提的时候真是云淡风轻到了极处:“既然你最近想整理嫁妆账本,那顺带着帮我看看我那点私产,做砸了算我的,有利钱分你一半。”   她随口应下的时候,以为只有一两家铺子的!   “这个奴婢不知。”白果再次躬身,“奴婢也不懂账册的事情,只是将世子爷吩咐的原话传给您。”   俞菱心只好打发了白果先出去,暂时也没应再添人的话。自从白果进了莲意居,就已经是飞快地提拔到身边常常带着,也就是庆幸霜叶甘草近来忙碌,甘露又是个不争竞的温和性子,才没引出什么太多的瞩目。要是她骤然身边再添陌生丫鬟,还是不大妥当。   可是翻翻账本,俞菱心就又暗暗咬牙了。   荀澈这个“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带人上贼船”的招数,根本就是在她身上用的最顺溜! 第44章 玉梨堂   转日下午,俞老太太又将俞菱心叫到了东篱居。   她一进门, 便见苏氏与俞芸心都已经到了。也没有什么太多客套的虚话, 见礼落座之后, 俞老太太便直接开门见山,告诉苏氏与俞芸心,大姑娘因为看见妹妹确实真心喜爱诗书, 决定将这个俞家的推荐名额相让。   苏氏昨日刚刚当着孩子们的面被婆婆与丈夫一顿痛骂, 精神其实很有些不振,到东篱居来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听了这话一时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倒是俞芸心本能地站了起来:“大姐姐……真的吗!”   俞菱心笑笑:“自然是真的。我去两回诗会你也看见了, 不是那么有诗词歌赋上的兴趣,你既然喜欢就去罢。左右都是一家子姐妹, 我也愿意你高高兴兴的。”   这话其实算不得如何的热络,只是实实在在的话罢了。苏氏和俞芸心都是眼光浅些, 与俞菱心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真要说什么谋财害命、下毒下药的恶毒,也还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即便是苏氏当初算计她出京的事情, 里头还是顺水推舟、做齐氏帮手的成分大一些。若是没有齐氏主动的算计,苏氏也没有心思和胆子主动将她弄走弄死。   俞菱心对那件事不能说完全不计较, 但她经过了前世那样多的风波起伏, 可以说尝遍人间的至悲至痛, 也见过不少各样毒辣阴狠的大奸大恶。相较而言, 苏氏这一点小心思小算计, 其实并不值得让她太过在意。   而且俞芸心毕竟是她同父的妹妹, 苏氏所生的俞正桦也是父亲俞伯晟唯一的嫡子。俞菱心并没有什么圣人心怀怎么提携他们, 只不过顾虑着,若是这两个孩子真的太不成器、或是整日里哭闹折腾,最终受累的还是父亲与祖母。   一家人里虽然也有亲疏远近,但这荣辱相连,利益相关,总还是捆在一处的。   “那真是……多谢大姑娘!”这时候苏氏终于心神落定,开始欢喜,又连连向俞菱心道谢,“大姑娘这样宽厚,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芸儿,快谢谢大姐姐!”   当下便是一番客套,苏氏与俞芸心百般欢喜自不必说,又将俞菱心称赞了无数。俞老太太中间虽然提点了两句,即便进得去文华书院,也得事事谨慎,但苏氏与俞芸心似乎也不太顾得上,应是应了,只是母女的心思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   俞菱心倒也不意外,只是此事说完了便想起身告辞,而就在这个时候,白果又追了过来:“大姑娘,晋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俞老太太和苏氏、俞芸心都有些意外,俞菱心与明家姑娘虽然是交好投缘,可是这要好到什么地步,才要每日都见?   俞菱心只好含糊解释一下:“昨日去文安侯府探望,荀姑娘的风寒需得休息几日,明姑娘便叫我一同去帮忙些诗会中的杂事。”   苏氏与俞芸心倒是没觉得什么,俞老太太的眼光却闪了闪:“在文安侯府办的诗会么?”   “是。”俞菱心笑道,“我也不知有什么要做的,大约只是陪明姑娘说说话罢。她性子活泼爱说笑,我只是做个陪客罢了。”   俞老太太点点头,又叮嘱道:“那也好,自己谨慎些就是了。毕竟国公府与侯府的规矩都严些,不比咱们家里随意,一定要少言少动,不要叫人有什么挑眼的地方。”   俞菱心面上当然是乖顺地应了,心里只能苦笑,她倒是想少言少动,只怕没那个福气。   果然明锦柔接了她往荀家过去,一路上说说笑笑都是闲话,关于诗会筹办的细节是一个字也没有。等马车都进了文安侯府二门,满心无奈的俞菱心才终于打断她问了一句:“所以,关于这次的诗会,你有什么想法?”   “啊?我需要想吗?”明锦柔满面诧异,“昨天你们俩说了那么久的话,我以为你们都商议好了。”   俞菱心一噎,昨日荀澈说是多绕半个时辰就能将她送到家,可这话后来又重复过一回,所以在车上前后算是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所以明锦柔这话,她真是没办法反驳,甚至稍微想多一点,还有些不好意思。   无奈之下,只得随着明锦柔到了后宅的玉梨堂暖阁,那是明华月理账与处理家事家务的一处单独的院子。俞菱心前世里也是同样在这个院子里理事看账,叫下人回话,因而熟悉的很。   毕竟操办诗会这种事情,除了诗会上写诗评诗之外,其余的都是庶务杂物,从客人车马的迎来送往,到作诗之所的预备布置,茶水点心,丫鬟走动等等。   若是荀滢此刻身体无恙,在荀滢的院子里商量,再将分管各事的丫鬟和婆子叫过去吩咐也可。只是既然荀滢还在养病,还是直接到玉梨堂合适。   二人进门时,明华月也在明堂里与管家娘子说话,明锦柔与俞菱心便见了礼,就往西暖阁里头去坐下商量。明锦柔这个时候自然不敢再信口胡说,只是又实在懒得费心庶务,就将荀滢身边的大丫鬟绘朱叫了来,先给俞菱心讲了一通有关上回诗会预备的细节等等。   俞菱心其实听了几句就心里完全有数了,只不过必须做出一副对文安侯府不熟、仔细聆听的模样来,由着绘朱讲了整整一刻,才算说完。   “慧君姐姐,可有什么想法么?只管提。”明锦柔笑道,“我可听说姐姐最擅家事,这次就全仰仗你啦。”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白了明锦柔一眼,这话落在外头的明华月耳中,不过是一句客套。但她心里明白的很,这其实是实话。   只是想想先前荀澈的意思,俞菱心还是打叠精神,与明锦柔稍微说了说大概的思路。因着重阳之后的诗会,天气只会越发冷,诗会最好不要全在庭园中,尤其吃茶吃点心最好是在某一处的轩馆,可赏花赏景的,又总是在外头比屋子里好,那么要让客人来回变动地方,座次和布置就要有两重。同时也要考虑到时辰上的安排,来往的传话等等。   一开始俞菱心还是很谨慎着措辞,带着些含蓄的探问前缀,譬如“不知府上的惯例如何”,或是“若是可行”,“如若在意”云云,然而说了半晌,见明锦柔只是点头应着,或是叫丫鬟记下,到后来俞菱心越说越多,也是越说越习惯,就更直接些:“……所以这个位置最好留两个丫鬟。毕竟赏景作诗的,说不得分了心就会错路,要是从花园的南门出去走岔了也罢,要是从西门走错就不大好。”   “俞姑娘真是细致!”绘朱一直在旁边伺候着帮手,闻言不禁赞道,“西门出去便是往前头书房了,确实是不能让客人走错的。”   俞菱心不由心中微惕,她对文安侯府的熟悉,早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了,此刻便真想不起来前番绘朱或者是旁人有没有说过西门出去是往荀澈书房的路,不过因着诗会的事情说的太多,明锦柔与绘朱等人其实也没有在意到这一点。   又说了一会,外头明堂里的明华月那边已经理事完毕了,也过来看了一眼,见俞菱心要再次起身,忙摆手笑道:“不用起来再见礼,你只管与锦柔坐着说话罢,今日辛苦你了。”   “姑姑,我想吃酥酪了,说了这么半天,都饿了。”明锦柔自然是与姑母亲近至极,直接就撒娇笑道。   明华月笑着虚点她的额头:“我听着你们这里头热闹,其实都是人家俞姑娘在帮着你筹算呢,你倒先喊饿。也罢,碧树,叫厨房送两份酥酪和杏仁糕过来,记得给人家俞姑娘一份大大的,给锦柔这小懒猫就一份小小的就好!”   “姑姑!”明锦柔立时跳起来去挽明华月,“哪有这样偏心的,我可是挖了这样一员巧匠过来给滢儿帮忙,这举荐之功难道就不是功劳了?我也要大大的一份酥酪!”   “你就是强词夺理的本事大,理家之事上怎么没这个能耐了?多与人家学学罢!”明华月显然对这个侄女的疼爱与亲女无二,宠溺地揉了揉明锦柔的额发,才又向俞菱心微微颔首,笑着走了。   很快点心送了过来,俞菱心也说的差不多了,明锦柔只是一一点头全应了,随即将绘朱等丫鬟打发出去,又叫管事娘子等等过来吩咐安排。   待得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交代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明锦柔自然要将俞菱心送回家,二人到了二门上准备登马车,俞菱心忽然心念一动,警惕地望向明锦柔:“这次你路上还要去什么蒲苇记买点心么?”   明锦柔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想去,只不过今天我哥和二表哥都进宫了,这点心只能下回再买了。”   俞菱心想了想:“是皇后宣他们进宫的?”   明锦柔这次是真怔了:“姐姐怎么知道?” 第45章 光明正大   俞菱心摇了摇头:“算不上知道, 只是猜罢了。”说着便扶着白果的手上了马车。   明锦柔跟上去之后越发狐疑:“慧君姐姐, 皇后娘娘的话是今日一早传的, 就是二表哥有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到你这里才是。你到底如何猜到的呢?”   俞菱心不由唇角微扬, 其实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善于猜度人心与朝局。但一来前世里身为文安侯夫人, 不拘她愿意不愿意, 既为荀家妇, 就必然会听见看见许多事情。   另外,与荀澈相处三年之后的十几载孀居之中, 她还在闲时看了许多荀澈所留下带有他亲笔批注的藏书。一页一页翻过去消磨时间的时候,她没有什么感觉,但其实在不知不觉当中,她看人看事的方法, 已经越发靠近荀澈了。   便如此时,明锦柔甚至隐约觉得俞菱心这个微笑不语的神情好像都与荀澈有那么三分相似。   “秦王殿下是八月十四受责, ”俞菱心算了算,“今日是九月初六。当初你二表哥向皇上请旨说的是要告假半个月不得入宫,这眼看都二十多日了,他也没有再去景宁宫给秦王殿下侍读,皇后娘娘过问也是正常的。”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 明锦柔却还是觉得好像不止如此, 她刚想再问, 却又转了个念头, 主动去挽俞菱心, 笑道:“姐姐,要不然你去我家罢,等我哥他们回来问问宫里的事情?”   俞菱心眉头微蹙,立时就觉得这应该又是某人的筹算:“他叫你说的?我不去。”   明锦柔却笑道:“二表哥没说,虽然我觉得他肯定是乐意你去的。但这不是要紧的,主要是我看姐姐你对宫里的事情很清楚,那应该也想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到底说了什么的吧?再者,就是我们府上其实人挺少的,滢儿如今病了,我一个人就寂寞的很。”   明锦柔的最后一句话倒真的是实情,她的祖父老晋国公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长子明云冀就是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的父亲,而庶出的二爷早在十年前就外放到渝州为官,两三年才回京城一次,既是述职也是探亲。   而明锦城与明锦柔的母亲楼氏则是在三年前病故了,之后明云冀悲痛之下也没有再娶,甚至连原有的侍妾通房也不再亲近,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在游山玩水的散心。   京中偌大的晋国公府里,平常居住的其实就是安养天年的老晋国公夫妇,以及明锦城明锦柔兄妹。所以明锦柔活泼爱玩,又常常去荀家,也是真的有些寂寞的缘故在里头。   “你平时不去与府上的长辈说话么?”俞菱心稍微迟疑了一下。   明锦柔眼睛立刻亮了:“现在府里的中馈是我祖母管着,我祖父身体不太好,我虽然每日去请安,但也就是坐个一刻钟的工夫。所以平常要是我不与滢儿在一处,就可孤独了。”   这话说得还算恳切,只是明锦柔平素太过活泼开朗,此刻大眼睛虽然努力眨了又眨,俞菱心还是很难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可怜”。   只不过,想起前世里所知的明锦柔一生,她却有些心软了。   若不是京城明家嫡系的人实在太少,明锦柔前世里又何必抛却自身的前程甚至清白声名,破釜沉舟、身侍魏王呢。   “那你与外家的表姐妹们也不走动吗?”俞菱心又想了想,她如果没记错的话,明锦柔已故的母亲应该是英国公府楼家的女儿,明家与楼家也是世代交好的。   明锦柔摇摇头:“也不是不走动,我娘是外家最小的女儿,生我又晚,我最小的楼家表姐也与我哥同岁,早就都出阁了。因为年纪差的大,她们虽然疼我,但也都拿我当小小小姑娘看,没什么一起玩的机会,所以我才与滢儿最好。”   说完偷眼去看俞菱心的神色,果然又柔和了些,明锦柔立刻又拉着俞菱心的手摇了摇:“慧君姐姐,你就陪陪我罢。等到我哥哥他们回来,你若是不想与二表哥多说话,我就立刻安排车送你回家可好?”   这也算是难得“光明正大”的一回邀约了,俞菱心再次犹豫了,一方面是有些心疼明锦柔,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有些惦记荀澈在宫里的事情。   上辈子荀澈前后几次的中毒遇刺之类的危险,不是发生在宫中,就是宫门附近,毕竟那是他势力最弱的范围,朱贵妃也好,文皇后也好,想要算计他都会比外头容易百倍。   所谓闻弦歌知雅意,明锦柔瞧见她神色越发松动,忙吩咐下人:“直接回府罢。晚些再送俞姑娘回家。”   俞菱心不由摇头,但还是笑着随她去了。   这次再到明锦柔的青虹轩,就比前两回要悠闲随意得多了,明锦柔引着俞菱心到了她自己的小书房吃茶说话,进门便见到墙上挂着一柄云纹宝剑,旁边还有一把朱红金弓,虽然都看的出来是女子所用,要比寻常的尺寸小上一些,简洁而英气,手柄之处都能看出磨损的意思,显然是常常习练使用,并不是只为装饰。   书房的另一侧则设了古琴一张,旁边博古架上另有箫管乐器几件,只看质地与做工便知皆是名家之作。书架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女德女训之类的所谓闺阁书籍,整整齐齐的三排书,一排琴谱曲谱,一排拳谱剑谱,只有最下一排才稍放了几本史书和诗词,但诗词也大以金戈铁马、山长水阔的风格为主,少有伤春悲秋、燕舞莺啼的宛转之作。   “锦柔,你这当真像个侠女的屋子。”随着明锦柔参观了一番之后,终于落座喝茶,俞菱心还是啧啧赞叹。   明锦柔笑笑:“我们明家的姑娘都习武,这也不算什么。不过我爹娘和我哥哥都疼我,就算不是家里习武,我喜欢这些,他们也是由得我的。”顿一顿,忽然身子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问俞菱心:“慧君姐姐,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二表哥啊?”   俞菱心不由失笑,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毕竟闺中姐妹在一处,悄悄议论些这样的话题也是有的。尤其晋国公府人口简单,明锦城兄妹应当对自己的院子掌控也很严格,只看先前荀澈在青虹轩说话几乎没有顾忌就知道了,明锦柔自然也是随意说话的。   只不过放心归放心,俞菱心也不肯就这样交底的,随口笑道:“这个么,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开始喜欢上秦王殿下的,那我才肯告诉你。”   没想到明锦柔倒是爽快:“秦王,我从小就认识他啊,他特别聪明,又特别傻,反正就是……就是挺可爱的。”   放下明锦柔这句少女情怀的“可爱”不说,俞菱心倒真是好奇起来:“什么叫做秦王‘又聪明,又……又不聪明’?”对于这位未来的储君甚至天子,俞菱心还是不敢妄言这个“傻”字。   “就是他学东西其实特别快,”明锦柔说起秦王的事情完全不假思索,“最初我哥和二表哥是一齐去给秦王侍读的,我看过他们上课。秦王习文比二表哥差一点点,但也只是比二表哥差而已。其他的皇子也好,我哥也好,旁的侍读什么都是远远赶不上的。习武上头简直没有敌手,因为他学得快,又刻苦。”   俞菱心点了点头,这的确符合秦王给她的印象:“那所谓的‘不聪明’,又是从何说起?”   明锦柔微微垂了眼帘:“他特别实在。皇后娘娘其实捧他教他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但他是真的从心里孝敬皇后。秦王殿下其实已经非常努力了,只不过皇上喜欢哪个儿子,也不全在功课上头。毕竟长春宫的那两位都是嘴甜手巧的。有时不顺了,皇后娘娘不免就觉得还是秦王殿下用功不够。他虽然是皇子,可从小到大挨的打,应该比我哥和二表哥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但就是这样,他也是不长心眼儿。我哥有一回说,皇后娘娘要是哪天真的让他去上吊,他可能都不会抹脖子。”   俞菱心这就有些不信了,最是无情帝王家,长在那样环境的皇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性情?说不定就是会装假作伪,演戏自保罢了。   明锦柔抬眼看了俞菱心一眼,唇边竟有几分苦涩之意:“我知道姐姐不信,可这是真的。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四皇子赵王殿下,七岁时曾经在朝元猎场遇过一回大险,当时要不是秦王舍身救回来,现在就没有赵王了,好多事情也就消停了。那时候秦王不用去害赵王,他只要看着就行。可是他不行,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对不住旁人。我觉得他这样做皇子的真是傻到家了,脑子有病。”   俞菱心听着虽然有些疑问,却也没必要细问明锦柔了,转而低声取笑:“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看上这样有病之人的?”   明锦柔抿嘴一笑,俏丽的小脸上也飞起了一丝浅浅的红意:“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长得俊罢。”   俞菱心再度哑然失笑,这倒是无可否认的实话,秦王相貌之俊美,皇室之中无人可出其右。虽然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但大家看着秦王的相貌,也大约可以想象那该是如何一个姿容绝世的倾城之色。   “好了,该姐姐你说了。”明锦柔轻咳一声,“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现在该你告诉我,怎么看上的二表哥了。”   俞菱心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话头在前,不由干笑了两声:“这个,锦柔啊,你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锦柔小脸一沉:“我一直觉得姐姐温柔厚道,是个好人,你这是要过河拆桥,诳了我的心事就不说实话了么?”   俞菱心笑笑:“我问你这个,是因为我不认识秦王殿下呀。可你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锦柔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他有什么事情,你也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又有什么可讲呢?”   明锦柔一噎,好像觉得也有点道理,但想想还是不服:“这个,我当然是知道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你总得有些看上他的理由吧?”   “你觉得他好么?”俞菱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明锦柔只好随口应道:“还挺好的罢。”   俞菱心笑道:“这就是了。”   “这是什么啊?姐姐你糊弄我!”明锦柔越发不服,但也越发觉得眼前俞菱心的狡黠笑容怎么更像荀澈了。   俞菱心将茶盏放下:“你也说了,他挺好的,那就是原因啊。”   明锦柔简直气结:“世上好人多的是,比他好的也有的是,你也不能个个都看上罢?”   俞菱心终于轻轻抿了唇,给了一句实话:“在我看来,再没人比他好了。”   就在这话音刚刚落地的一瞬,“咳咳”,窗外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干咳。 第46章 如遭雷击   所谓如遭雷击,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俞菱心那张白皙明丽的面孔瞬间就完全涨红了, 连耳朵后头都在发热,一时间整个人僵在椅子上, 都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掩面。   明锦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是看着俞菱心乐了好几声, 才捂了嘴一边笑一边向外迎出去。   院子里的金银桂在这样的九月时节仍自香花灿烂, 而树下赫然站着的就是刚刚从宫里回来的荀澈与明锦城。   “哥, 表哥,你们俩回来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明锦柔忍了笑,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明锦城一脸嫌弃:“你说呢?”下巴一扬, 指向荀澈, “问他。”   荀澈脸上居然还是那副自持样子,硬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姿态,只是再度轻咳了一声:“慧君呢?”   这样缓了两句话的功夫,俞菱心在书房里已经勉强调整了些呼吸, 虽然感觉自己又是紧张又是害羞,整个人都好像要发抖一样, 但想着这毕竟是明锦柔的书房, 而且明锦城明锦柔兄妹还在外头,还是强自重新镇定下来。再听见外头的说话,应声也就出了门。   一眼望见荀澈,她忽然心里微微一顿。   他站在房门外五尺之处, 华丽的世子袍服在午后的阳光折射下流光隐隐, 俊秀雅逸的面孔上淡淡含笑, 从容之态一如平时,只不过望向她的眼光里是满满的欢喜。   但是,俞菱心同样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本能地觉得他的长眉之间似乎带着未能完全舒展的痕迹,他即便是欢喜的,心里却好像有事似的。   这种感觉很轻很模糊,可还是掠上了她的心头,俞菱心几乎是脱口而出:“宫里的事情可还顺利么?”   明家兄妹立刻向她看了过来,连明锦柔的偷笑也凝在了唇角,因为她这句轻问之中带出的疑虑与关切可算很真诚了,像是料到了宫中有事一样。   荀澈倒是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向了明锦城:“还是一齐到你书房说罢?”   明锦城显然与荀澈已经有了共识:“走罢,你不要再挑拣我的茶叶就好。”   明锦柔此刻也察觉出有些不对,顺着想到秦王,那点子取笑的心思也没了,回身挽了俞菱心的手,就一同跟着往明锦城的书房院落过去。   俞菱心的感觉却比明锦柔更复杂的多,前世里明锦城与荀家来往很多,她自然也是来过晋国公府多次,只是从来没有进过明锦城的书房。毕竟花厅与庭园轩馆才是待客之地,明锦柔这样的闺阁书房就罢了,明锦城或荀澈这样的承爵之子,书房一般都是要紧的议事之所,寻常的亲戚走动并没有到书房的必要。   此刻荀澈直接叫她们二人也去明锦城的书房,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吃茶说话,而是此番进宫说不得有什么变故,需要叫她们一同商议应对,此事甚至都已经不适合在青虹轩说,就可见其中的要紧程度。   果然,进门之后各自落座上了茶,荀澈便开门见山地说了三件事。   头一件,是文皇后已经宣召了她的兄长沂阳侯夫妇月底进京,要与晋国公府正式商议明锦城与文若琼的婚事。如今沂阳侯在朝廷上有爵禄而无实任,这个朝廷实任的调动不是皇后能直接插手的,但进京议亲就是家事,完全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只不过这件婚事,越发势在必行了。   “真的非要娶文若琼吗?”明锦柔气得简直要翻白眼,她原本就不喜欢像文若琼那样过于娇弱的姑娘,而两次诗会之中文若琼体现出来的有文采但没头脑就更让她接受不了,“哥你将来是要承爵的,文若琼要是掌管中馈,那家里得成什么样子?”   明锦城也沉着脸:“皇后今日只说召沂阳侯夫妇入京,我们能说什么。如今父亲好像还在漳州那边,且拖一拖再看罢。”   荀澈也摇了摇头,又跟着说了第二件事,就是秦王殿下昨日又受了一次罚。   这下明锦柔彻底坐不住了:“什么?又挨打了?皇后娘娘是不是有——”   “锦柔!”俞菱心本就坐在她旁边,此刻立时轻喝了一声,“说话留神。”   明锦柔这才勉强将那个“有病”咽了下去没出口,可也仍旧是急的要红眼:“为什么又打他?殿下不是才好些吗?他又犯什么错了?皇后娘娘到底想干什么啊!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荀澈和明锦城不由对望一眼,俞菱心倒是即刻明白为什么荀澈会要自己与明锦柔一同过来了,连忙起身去拉明锦柔:“锦柔,你先坐下,先听他们说。”说着又轻轻顺了几下她的背,“别着急啊。”   荀澈和声道:“这次没有上次严重,大约只是打了几下,又让他跪了一个时辰。皇后这样做,一方面是再次给皇上看,做出一副教子模样,再者,就是给我们看的。”   “给咱们看什么?难道皇后起了什么疑心?”俞菱心一时也没有明白。   荀澈倒是喜欢这句“咱们”,只不过此事尚未说完,他也没有分心太多,又应道:“不是。皇后若有那样远虑,今日局势便不是如此了。先前我做与秦王反目翻脸的样子,于皇后而言,自然还是想要弥补此事,不愿任由咱们与景宁宫就这样一刀两断。所以责罚秦王,仍旧是表明一个赔情的态度。这原本都是在预料之中的,只不过看着殿下在当中受苦,也是……”说到这里,他也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   明锦柔此时已经红了眼眶,却也听明白了,只能低了头忍泪。   俞菱心看着好生不忍,索性就站在明锦柔身边,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想了想又问荀澈:“还有呢?下一步皇后会如何安排?”   “这就是第三件事了。”荀澈望向她,神色也微微凝重,“十月我祖母寿辰,皇后说要赏些体面,我二叔一家可能会提早回京。”   荀家老太太,还有荀家二房。   俞菱心立刻会意,神色同样凝重起来,与荀澈对视之间,两人几乎是微不可见地同时颔首示意。前世的种种变故,瞬间皆在心头。   “锦柔,我祖母寿辰的时候,秦王也会来的。”荀澈又转向明锦柔,“若是到时候有机会见到,一定叫慧君陪着你。你心里头如何想归一件事,外头该怎么做,务必要慎之又慎。若是一步踏错,头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他。”   明锦柔抹了一把脸,咬着牙点点头:“我知道。”   这三件事全都说完,眼看明锦城明锦柔甚至俞菱心的脸色一个个都不大好看,荀澈这时倒轻松起来:“行了,这些杂事说完了,该怎么办,你们都想想罢。我先送慧君回家了。”   这话说的,明家兄妹和俞菱心原本各自想着的心事几乎同时都化成了相似的白眼,一起甩向他:这些是杂事吗?!   偏生荀澈就是这厚颜无耻的第一能人,看着三人难得神色如此相似,居然还笑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明锦城冷哼了一声,“贤伉俪慢走。”   荀澈伸手就去牵俞菱心:“慧君,走罢。”   俞菱心哪里料到他在明锦城书房里就伸手,脸上立刻就热了,紧紧拉着明锦柔不松手:“那什么,锦柔你还是借我个车吧。”   明锦柔倒是豁达,眼泪一抹,舒一口气,心绪也缓上来些:“你们两口子不要耍花枪了,我陪姐姐到二门上,你们就一起走罢。”   俞菱心气结,明明自己不过是陪着明锦柔过来的,此刻反而被三个人都连带着笑话了一回。但瞧着荀澈的样子,她也不敢再多耽搁,连忙随着明锦柔往外头去。   不过明锦柔还真是说到做到的,送到了二门上就重新又将俞菱心丢给荀澈:“喏,二表哥,我就能送到这里了。”   白果这时候早就退得远远的了,俞菱心虽然气得牙痒痒,但也知道越是扭捏矫情越招人笑话,还不如大方顺着荀澈,索性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而荀澈又在马车下叮嘱了明锦柔几句暂且宽心等等,才跟了上去。   “慧君。”好容易二人终于重新又单独在一处了,荀澈这一声轻唤之中,居然又带了几分淡淡的落寞之意。   俞菱心原本以为他会死皮赖脸地说些什么浑话,所以在荀澈上车前都想好了几句应对的言语,谁知他上车放了帘子之后先是沉默了一刻,随后才这样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迅速想了想,便低声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为了你二叔一家么?”   荀澈垂了眼帘,直接与她并肩坐在一侧,自自然然地去牵了她的手,只是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又叹道:“慧君,你真的觉得我有那样好么?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旁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 第47章 荀慎之   顺着这句话想下去, 俞菱心便有些暗暗的心惊。   其实她上辈子并没有机会见到荀家二房的任何人,天旭十三年虽然他们回了京城, 天旭十四年的时候荀家二老爷荀南安还补进了工部做她父亲俞伯晟的同僚。   但到了天旭十八年俞菱心回京的时候, 荀家二房上下, 包括二夫人、二老爷所有的侍妾姨娘通房等等, 再下头的嫡出庶出所有的子女, 通通都已丧命于荀澈之手。   此事也成为了荀澈生前身后,始终完全无法洗脱的污点。   哪怕到了秦王登基几年之后想要为荀澈加一份追谥的哀荣,都引发了廷议数日争论, 而在荀澈种种罪状之中, 最难以辩驳的便是他曾经手刃自己的亲二叔与堂兄弟, 又毒杀隔房婶娘与堂姐妹,最后甚至逼死了亲祖母荀老夫人。   外间那些高举孝悌之道的仁义君子们每每议论到此事,简直都恨不得将已故数年的荀澈重新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至于荀家二房到底是如何暗中勾连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 从而推动了荀家长房的家破人亡, 却没有人关心了。偏偏当年那些夺嫡之事当中又牵涉到不少天家秘辛与脸面之事,甚至连新帝都不好解释太多。   想到那时所听到的言语, 如今的俞菱心都还会有些气血翻涌。而荀澈要面临着荀家二房即将回京这件事, 想来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毕竟荀家二房的种种恶行此时尚未发生,荀澈既不能让他们得逞害了自己的家人再行惩戒,也不好在对方并未犯错之前先出手屠戮二房, 否则孝悌礼法也好, 律例国法也罢, 样样都容不得。   “慎之, ”她犹豫着措辞,右手也主动搭上了荀澈的手背,轻轻按了按,“那些事情还没发生呢,一切都是有转机的。你素来豁达,想那些做什么?”   荀澈微微转了腕子,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中,又沉了沉,才将同样涌上心头的那些前尘往事缓缓压下去:“那时候,我并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所以我必须立刻动手。只是到了两年后,我才偶尔想想,其实荀泽、荀澹,还有荀湘,或者是罪不至死的。”   顿一顿,他又叹道:“但我如今想着,竟也没有几分后悔当时的斩草除根。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罢,不拘读了多少圣贤书,也终究没有秦王殿下那样的仁心。”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松了俞菱心的手,转脸望向左侧的车窗外。   俞菱心也沉默了片刻,这话她当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上辈子荀澈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家破人亡与天翻地覆,无论对敌人有几分狠辣决绝,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可此刻荀澈的意思,竟又深了一层。   静了几息之后,荀澈仍旧没有回头或再说什么,俞菱心看着他这样,心里反而更受不得。不免暗中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挽了荀澈的手臂:“慎之。”   荀澈终于重新转头来望向她,直接回手揽了她的肩。   刚好马车在这时向左转了个弯,在那一点点的倾斜之间,俞菱心顺势就被荀澈完全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两个人的身上其实都有那么极短的一瞬紧张,前世夫妻三年,今生重逢三月,加在一起二人都没有过这样亲近的接触。   但下一瞬,仿佛一切又是那么自然。   靠在他臂弯里,俞菱心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好意思,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欢喜与甜蜜,又莫名地好像很踏实。   “慧君。”荀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在平静里带了一点低沉,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她,“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俞菱心也斜斜地转脸,完全向着荀澈,四目相对的距离这样近,彼此的气息都尽在咫尺,对方面孔与眸子里的每一分情意都能看的这样清楚,很自然地,俞菱心柔软的右手就搭在了荀澈的左腕上。   她深深望着荀澈的眼睛,又沉了沉,右手也在荀澈的手臂上轻轻抚了抚。   荀澈不自觉地将呼吸又放轻了些,在等她的答案。   “慧——嘶……”   一句慧君还没能再叫出口,荀澈先被小臂上突如其来的一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俊秀眉目也在猝不及防之下抽了抽。   俞菱心这时终于开口:“荀慎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诳我吗?”   荀澈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小臂上被掐的那一块疼痛还没全散,但眼前人的神色他倒是看清楚了,尤其是俞菱心的右手还在搭在他小臂上,他本能便觉得这丫头大约随时会再来一下,脸上便立刻添了三分讨好的笑意:“娘子,好疼的。”   “真的么?”俞菱心瞧着他这讨打的样子,简直想再狠狠掐一下,然而荀澈居然将左手主动往前递了递,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去侧目看她,一副明明怕疼的很,却又任君处置的模样,真是让她又想笑又想气。最终也没能再掐第二下,只是伸手拍了他一把,埋怨道,“你有什么话不能正正经经当面说,非拿我当傻子、拿话套着我玩是不是?”   荀澈笑道:“我哪有哄你,那些事我本来就烦心得很。若不与你说,我还能与谁去说。再者,也不过是想听你说几句好话罢了。”   “你烦心归烦心,可有烦心到这个地步?还非要我再讲一回。”俞菱心哼了一声,其实她知道,荀澈今日在晋国公府里那几分看似轻松,里头确实是含着心事的。明家的事,荀家的事,秦王的事,他看着脸上淡淡的从容不迫,其实内心好强的紧,什么都想管。尤其有了上辈子的经历,荀澈今生必然会为这些亲人与挚友殚精竭虑。   到了上车之后的最初一刻,他那些有关二房前尘的慨叹也是真的。   只不过当她挽了他,再见他转回脸的那一刻,俞菱心便立刻知道,荀澈心绪已经好转,随后故作低沉的再度追问,就是演戏了。   荀澈笑道:“这样多的旧事新事叠在一处,我自然是烦心的很,若不得你安慰几句,便撑不下去了。你多讲几句好话,也没有什么损失罢?”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凡是你当面与我提的,我哪一件事驳了你 ?”   “真的?”荀澈失笑,“那你让我亲一亲可好?”   俞菱心登时脸上一热,立刻转了头:“你,你这是胡说什么。”   荀澈越发笑个不住:“这头一句大话刚出口,还没落地就反悔了么?我倒是肯正面提起,你却又不肯依我了。”   俞菱心气得脸上越发热了,明明觉得都是荀澈的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怒道:“我不管,你这是无赖,就是你不对!”   荀澈笑着重又去搂她 :“好好好,强词夺理的都是我,都是我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然再让你掐两下出气?”   俞菱心与他坐的这样近,哪里能躲得开,小小挣扎了两下,还是叫荀澈重新揽进了怀里。   她恨恨地又在他手臂上按了按:“真的?那我今日给你留个青紫记号也好。”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荀澈哪里会在乎:“娘子请随意,总之最后心疼的还是你。喏,换一只手也使得。”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到底还是舍不得,哪怕是她自己掐的,看着荀澈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就心里跟着抽了一下。   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讨厌,还这么难对付呢!   马车慢慢地走着,俞菱心经过再两次的小小抗争无果之后,最后还是乖乖地窝在了荀澈怀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宫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平素的起居,花会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混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不过仗着那莫名的默契,点一点也就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马车就到了俞家府邸所在的华康大街东边,荀澈才将另一件盘桓在心头不知多久的事终于说了出来:“我爹昨日又启程去了郴州,大约是过年的时候回来。我这边会再加紧些预备,早则二月,迟则到四月你生辰,咱们的事情也该定下来了。”   关于此事,俞菱心自然是全不意外的,尤其她此刻完全被荀澈这样抱着,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轻轻点了点头:“你决定罢。”   荀澈沉了沉,又道:“这之前,不拘有什么流言蜚语,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心里有数的。”   “你是说,文家姑娘么?”俞菱心倒不担心,只是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皇后有意给你赐婚?” 第48章 名正言顺   “赐婚还不至于。”荀澈淡淡道, “自来赐婚之事,除了皇子帝姬之外, 都是两家有意之后再请皇上或皇后娘娘下旨加添体面,万万没有在本家不知或不愿的情况下强行撮合的,那样不是结亲, 只能结仇。只不过,皇后应当是有牵线念头的。”   俞菱心撇撇嘴:“文家就那两位嫡出的姑娘,大姑娘文若琼要是许配明大公子,能给你的也就只剩下那位二姑娘文若瑶了。不过,文若瑶不是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的么?”   荀澈哼了一声:“皇后原本应该是那样打算的。只是如今秦王殿下已经自污清名,镇国将军府很有可能不会愿意让陆三姑娘再嫁进宫里。若是在这样情形下皇后仍然要文若瑶做景宁宫侧妃的话, 其他的高门世家就更不会愿意与秦王结亲了。”   “那是,殿下名声已经受损,若是再添一个身为皇后侄女的侧妃在旁, 谁家还敢送女儿。”俞菱心摇头道, “所以皇后娘娘还不如改个主意,将这位文二姑娘安排到你们府里,沂阳侯府的姑奶奶也真是好用得很。”   “哈哈,”荀澈两辈子里头一回听见俞菱心带了这样的刻薄说话,登时便笑道, “哎, 我怎么好像闻到一点酸味?”   俞菱心抿了抿唇, 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哪有什么酸味。其实说起来文家二姑娘比大姑娘还是有些才干的。若不是被某人提前下了套子天天煽风点火地挑拨着, 上回也未必就会失言。单以能力而论, 人家从前也是执掌过重华殿的东宫侧妃呢,离凤位就差一步。说不定皇后娘娘忽然就一道懿旨赐婚,你还能正面抗旨么。”   “什么重华殿侧妃?”荀澈笑笑,讽刺之中已经带了些冷意,“不过就是那时候我想着左右沂阳侯府已平,暂时在宫里留着她一条性命三分体面,叫太子有个仁德施恩的由头罢了。若是皇后敢在我的婚事上强行下旨,我就叫文氏女活不到行礼的那一日,再看文家还有多少女儿能送出来。”   “慎之,”听出那冷意里的三分杀机,俞菱心不由心下微惕,原本那点子轻微的不痛快瞬时便抛了去。不过她也深知这杀机到底是从何而起,她主动去握他的手,“还是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罢。”   荀澈抚了抚俞菱心的肩:“是不是吓着你了?那我以后不说了。”他想想也是,前世里最腥风血雨的是从天旭十六年初开始的那两三年里,到俞菱心回京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落定收尾,她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些真正惨烈的生死局面。   俞菱心却摇摇头:“不是,我不在意文家姑娘如何。只不过,这辈子若是可以,我不想你再背上那些骂名,也不想让人家再那样说你。”   她说得这样又自然又平常,荀澈却瞬间一凝,喉头微微发堵,心头莫名一酸之后,又是巨大的欢喜与满足。   其实,上辈子她到底有多喜欢他,可能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罢。   “慎之?”没听他出声,俞菱心本能地侧脸去看他。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在想,怎么还不过年,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如今俞菱心对他这些转着弯的调笑言语也算越发敏锐了,立刻明白他又是在怨念婚事,也不由一笑,又低了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荀澈这次是真的笑容要飞起来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俞菱心轻咳了一声:“没听清就算了。”   “慧君——”荀澈搂着她的手竟晃了晃,连声音都拖长了一点点,“我真没听清的!”   这时便听前头的陈乔敲了三下车板,意思是俞家马上就要到了。   荀澈面上神情便是一凝,随即叹了口气,也终于松了手:“罢了,这就到了。”   俞菱心只是抿嘴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就预备下车。   荀澈看着她竟没有再说几句话的意思,不由微微不满,但眼看马车即刻就要进俞府,也只得再低声叮嘱道:“接下来我会忙一些,你多照应滢儿与锦柔罢。有事吩咐白果和白川就是。”   俞菱心点点头,却没有同样再说什么小心保重之类的话。   待得马上就要停车之时,她才忽然又抬头望向越发气结的荀澈,唇边笑意绽放得好像一朵小蔷薇:“我刚才说的是,便是不能天天在一处,我也是天天念着你的。你知道罢?”   荀澈这才终于满意了,同时也有些轻微的着恼,这丫头如今是要学着反过来调戏他了么!   但不拘如何,这一回的相会,还是让他很是满足了一阵子。   所以随后的数日里,俞菱心这边也是难得地消停了些。虽然荀澈还是隔三差五地叫人送些茶叶用品,甚至带着菱花图样的小首饰,但到底没再变着花样寻她见面。   这也刚好能让俞菱心腾些时间来帮着打理诗会的事情。   九月初十这次在荀家的倒是很平顺,一方面是文家姐妹刚刚得了皇后的训斥不久、断然不敢再生事端,二者也是因着地点在文安侯府,俞菱心实在是熟悉到了极处,即便明锦柔暗地里几乎是全盘脱手,但诗会还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   荀滢这时候风寒已经好些了,虽依旧有两声咳嗽,但因着也不操心管事,还是与明锦柔一同出来露面,支应下来。   而这次的诗会末尾,荀滢更与明锦柔一同宣布,这玲珑诗社要更名为玲珑文社,以后不一定只是作诗,只要聚在一处,讨论些名家诗文,也是可以的。   俞菱心却没料到有这么个小转折,但稍微一想也就猜出大约又是荀澈的授意,“讨论诗文”,简直就是个没有门槛的名头,说到底还是变着法子拿些风雅名号将这些闺秀们聚在一处,同时也给了她这个不爱作诗之人一个彻底躲懒的借口。   其他的姑娘们倒是乐意的很,毕竟十月底就是文华诗会了。即便在场众人大部分都已经从自家得了那个推荐的名额,但有些文采的人总会有些争强好胜的心思,即便不需要通过文华诗会去得到进入书院的机会,也还是会有些想要压倒旁人的心思。   因而在九月的这两次诗会上,其实那些会作诗的才女们心思都很有些微妙,既有些想要隐藏自己实力的念头,又想查看别人的作品,当众人都有息相类的主意时,场面就很有意思了。明明能写出山长水阔的句子,放眼望去却一片虚华的绮罗愁思。   此刻荀滢与明锦柔提了“讨论名家”这个法子,倒让众人各松一口气,尽皆称赞,很快便商定下两回,也就是九月二十五,并十月初十的两次聚会不再比较诗作,只是闲谈名家,各抒己见。   而在最末尾即将送客的时候,明锦柔又好似无意地提了提,既然大家都喜欢如今的做法,那便在正副社长之外,再添两位司社与司典才算齐全。   这也算是闺中结社玩乐随口叫来的名头,闺秀们自然无异议,俞菱心因着与荀澈的默契,虽不曾得了明锦柔的事先提醒,也是即刻就明白了。眼看明锦柔与荀滢并众人象征性地又说了几句,便定下了一位精通史书典故的聂姑娘为司典,而这操持庶务的司社大任,则是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她头上。   俞家与荀家沾着些转折亲,消息灵通些的人家本就知道。虽然先前不觉得俞菱心与明锦柔、荀滢如何相熟,但上次文家姐妹在晋国公府与明锦柔、俞菱心所起的冲突却早已传遍京中的闺秀圈子,或者应该说寄居在晋国公府的文氏姐妹与明锦城的妹妹有所冲突,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   就在群臣百官并公卿女眷都在议论,文皇后与晋国公府明家的关系将会如何的同时,众人也很自然地认为那位成为争端起始的俞姑娘应当是与明锦柔关系不错的。所以到了这时明锦柔提起要俞菱心做司社来协助操办之后的文会,几乎也没有人感到意外。   但俞菱心对明锦柔这个“名正言顺甩包袱”的做法还是有几分隐约的无奈,等到客人都散了去,她才得了机会与明锦柔单独说话:“锦柔,你与我说实话,你给我弄出这么个名头来,是不是想将之后所有的文会事务都直接丢给我?”   明锦柔嘻嘻一笑,直接拿出了一个小锦盒递过去:“这是我们专门给姐姐打的文会对牌,我们府里和文安侯府都安排好了,只要见着对牌就知道是姐姐传话了,以后文会的事,您就多费心啦!”   若说此刻的俞菱心还能再忍一忍,等到她回家看见莲意居的桌上有多了整整两大叠账册,她才真是目瞪口呆。   白果没等吩咐就已经过来解释:“姑娘,世子爷在冀州渝州和江州的账册都送来了。最后一批泉州与郴州的,月底之前到。”   俞菱心木木地望向白果,她现在有点懵,这……这到底是一条多大的贼船! 第49章 账多了不愁   十几本账册加在一起, 纵然俞菱心是看账的老手,也足足看了五天才一本一本都看完。   过程中霜叶等人自然是生出了疑问,大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账本看?   尤其是嫁妆账册上的事情,俞菱心也只看了个大概的总账, 知道如今的总数是差不多一万两千两,就重新交给霜叶和甘草等人继续梳理细节, 可她居然手边又多了那么多,还一看就是大半天。   荀澈倒是提前给她预备了借口, 只说是现在明华月带着荀滢和明锦柔两姐妹一起学习看账理家, 打点铺子等庶务, 所以寻了旧账本当功课来看。   既然明锦柔、荀滢都与俞菱心交好, 就偷偷将这些课业一样的账册拿给她,其实就是好像找枪手一样求她代为帮忙看一看,好能在回复明华月的时候轻省些。   因着这算是暗地里帮着明锦柔与荀滢在家中长辈面前作弊, 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账本书信的往来必须低调, 莲意居外的人一个字也不能知道,不然一旦传出去, 明锦柔和荀滢面子上多不好看。   这话说起来也是言之成理,霜叶等人虽然有些惊叹于这高门大户家的姑娘怎么要看那么多账册,但想想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嫡系姑娘,将来都是要到公卿之家做当家主母的, 这账册掌事上头功课重些好像也很合理, 也就都相信了这个说法, 还默契地帮着一起掩饰。   俞菱心都不知道自己该是庆幸还是苦笑,据她所听说的,在这次九月初十的诗会完毕之后,似乎明华月对她协助打理庶务的事情印象还不错,也真的有意要带着女儿和侄女一起看看家里的帐。只是那账册最多就是点家里的采买而已,哪里会有这么多整本整本的店铺总账。   只不过待得全部看完,俞菱心在暗惊于数额之大的同时也明白了此刻仍旧年轻的荀澈哪里来这么多的私产。   严格地讲,这些不应该全算是荀澈自己的私产,其中至少有一半其实是秦王挂在荀澈名下的产业,又或者是他们二人合股的铺子。尤其是在渝州、郴州、泉州,这都是大盛最主要的驻军之处,这些商铺的存在应该也不只是为了银钱而已。   手里的账册堪堪要整理完毕的时候,晋国公府的帖子又来了,这次居然是明锦柔拉着身体已经好了不少的荀滢一起来接她,同时带了八匹颜色鲜艳的丝绫锦缎。   俞菱心到得这个时候已然没有什么无奈的心思,刚好看铺子的账册也累了,就随着明锦柔与荀滢去了晋国公府,轻车熟路地安排了有关下一回文社诗会的种种杂事。   相比于明锦柔的坦坦荡荡甩手不管,荀滢那里既是松了一口气,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感谢:“真是有劳慧君姐姐了,我和锦柔都不大擅长这些庶务的事情,一回一回地麻烦姐姐,我真的特别感谢。”   “能者多劳,滢儿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俞菱心还没说话,明锦柔先笑道,随即看了俞菱心一眼,居然还使了个眼色,“对吧,慧君姐姐。”   俞菱心只好笑笑:“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在荀滢的事情上,她一直都有点不太确定,就是有关她与荀澈的事情,荀滢知不知情。但看着明锦柔的行动与神色,尤其是一句“二表嫂”也没叫出来,或者荀滢就还是不知道的。   果然荀滢摇头道:“姐姐不能这样说,于姐姐而言这些家务是小事,对我可是难题。这个人情,我还是很记得的。”   明锦柔噗嗤又笑了一声:“没事没事,这个人情我替你记着,你真不用客气。”   俞菱心简直想要踩明锦柔一脚,这丫头论招人的本事跟荀澈如出一辙,表兄妹倒更像亲兄妹。   荀滢早习惯了明锦柔说话这个言笑不禁的样子,且先前病了些天,看得出明锦柔与俞菱心好像很快熟络起来,也没觉得什么。犹豫了一下之后,又看了一眼明锦柔。   明锦柔爽快地笑道:“还不好意思?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慧君姐姐,滢儿想再求你帮个忙。”   俞菱心有些意外,除了这个诗会的事情,荀滢还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她帮?但荀滢是个和顺懂事的姑娘,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开口才是。她稍微一想,心里就有些猜测了,只是面上还是微笑的:“有什么事也只管直说罢,重阳前连夫人都给我送了东西,你们又一回回的送了谢礼,倒叫我‘拿人的手短’了。若是能帮的,我一定帮着。”   “真的么?”荀滢喜道,“其实就是看账的事情。家母近来不许我读诗文太过,想要我与锦柔一起学着看账,她还好推脱些,我这边却真是……”   果然是此事,俞菱心算是料到了大半。看来荀澈给她预备了那个借口之后想想还是当真做出来的好,而且荀滢将来出阁,即便不做一家的当家主母,终归也有分家单过的一日,完全不懂账册庶务还是不行的。   而对她来说,也真算是帐多了不愁,数万银子的商铺流水之中再加一点子文安侯府的采买杂务账册,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谁知荀滢再说下来,居然不是有什么课业一样的账册要拜托俞菱心代为整理,而是想请她到府中给自己些指点。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明锦柔,后者耸了耸肩:“姑姑性子利落,不爱仔细啰嗦讲解,他们家又跟二房之间半分不分的,账册是复杂些。滢儿想求姐姐过去陪她几日,就算做个‘陪读’差事罢。”   说起明华月的性格,俞菱心其实还是很了解的,与明锦柔也有那么几分相似,为人大度爽朗,爱憎分明,只是自然地就会在细节之事上没那么多耐性。   而再想想先前荀澈那句“加紧些预备”,说不得这件事情里也有荀澈的意思,想她在母亲跟前再多出现几回。   “其实也是因为近来二表哥在忙补官的事情,他们家二房又要回京,府里也乱,姑姑比先前要更着急一点,”明锦柔又补充了两句,大眼睛里带了点似笑非笑,把某些意思更进一步点出来,“一方面想着让滢儿赶紧学一学,只是这个‘赶紧’,就让这个小软包子累心的很了。”   这回好脾气的荀滢也终于忍不住去拍了明锦柔一下:“我不是小软包子,你比我小呢,在慧君姐姐面前说话也太没分寸了。”   俞菱心不由失笑,明家兄妹与荀家兄妹的相处模式也是很有意思,明锦城比荀澈大三个月,荀滢比明锦柔大两个月,严格地说荀澈应该叫明锦城表兄,明锦柔也应该叫荀滢表姐,但或者是性情与年龄相近的缘故,他们这几个兄弟姐妹相处之间,倒更似挚友之间,所以素来都是以字号名字称呼。   “看账之事倒是不难,我只是不知能否真的帮上。”俞菱心还是笑笑应了,时至今日,她与荀澈之间也没那么多不好意思了,她手里如今拿着的账本,基本上就是半个秦王的家底与荀澈的整个私库,若是真的还要强行避嫌总不见面,反倒有许多不便。既然荀澈一步步铺了路,她就大大方方走上去罢。   荀滢自然是欢喜不尽,又是反复道谢了两回,便商定了日期时间,来往接送等等杂事。   这样一来,随后的十余日中,俞菱心倒有五六日在荀家,还有一两天到晋国公府安排诗会之事,尤其是明锦柔发现俞菱心一手赵体小楷写的漂亮至极,简直恨不得连下帖子的事都一并甩出。   而俞菱心这些天已然在荀家内外的账册之中来回忙碌,偶尔分神之时,都恍惚像是直接回到了当初做文安侯夫人操持阖府上下的时候一样。在这样越发的习惯之中反倒没有什么脾气,听说明锦柔不想写帖子,直接拉了单子就自己动手。   两盏茶不到,十五份帖子就写完了。   看俞菱心这样利落,明锦柔也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亲自倒了茶赔笑送上去:“姐姐,我其实就是提一提,我写也行的。只不过,我的字真真没有滢儿的和你的好看,你这赵体写的也太漂亮了,临的是什么帖啊?”   “大概是临川集与云江帖罢?”荀澈的声音又从外头响起,带着些笑意进了门。   明锦柔吓了一跳:“二表哥你怎么又不叫人通报一声,我的书房如今也快变成你的书房了。”   荀澈一笑:“谁让你办事也在用我的人呢?”一边说这话,就随手将身上的薄披风解了。   俞菱心自然也起了身,顺手就接了过来,但也啐道:“这又是当着锦柔的面胡说什么?” 第50章 旁若无人   “这也算不得胡说罢?”荀澈笑笑,不过也没继续再说什么更过分的话, 只是过去看了看俞菱心写的帖子。   她的赵体写的果然很像样了, 若是再将柳体练一练, 他先前说好要教她画画的话,也该兑现了。   随手拿起了一张,点点头:“这个写的确实不错。”   俞菱心便将其他的帖子整叠都拢起来放在旁边,又将名单递给他:“单张的没什么,你再瞧一眼单子罢,有没有什么增添的?”   这时明锦城跟在荀澈后头也进了门, 因着习武的缘故并不畏寒, 只是今年的晚秋似乎格外凉些,便也围了件披风。   不过当明锦城解了披风想递给明锦柔的时候,明锦柔已经去叫丫鬟上茶, 只是随意地下巴一扬,示意另一侧的衣裳架:“哥你放那边罢。”   明锦城就有些悻悻的,又扫了一眼书桌前正在并肩站着看名单的荀澈与俞菱心, 越看越不顺眼:“咳咳, 慎之, 你今日可不能再早走了。有关宣州那边的事情还得再仔细商量一下。”   荀澈头也不抬, 随口应了:“恩。宣州的事, 还有冀州的事情,今日是得出个章程。”顿一顿, 伸手点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又对俞菱心道, “这一家,再补一个帖子。他们家的三房与长房关系有些微妙,以后你们要将这两房的姑娘当做两家对待。”   “已经闹成了这样么?”俞菱心其实是记得忠勇将军府后来好像不是很太平,但前两回见着燕家姑娘们似乎还好。   荀澈唇角一扬:“没有,也可以让他们有。”   俞菱心颔首应了:“行,我这就补。还有旁的么?”   “还有一件事,”荀澈稍微沉吟了一下,将目光从名单上转向俞菱心,“瑞阳郡主与永福郡主,说不定今次,或下次要来。”   俞菱心也抬眼望向他,神情有些微微的慎重,却没再问什么,只是沉了沉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慎之,”明锦城又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们俩这个……”   荀澈立时望向明锦城,目光平静,然而那一瞬之间似有似无的锋芒划过,明锦城还是及时将后头那“旁若无人”四个字咽了下去,转而道:“……这个诗会的事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帮忙?”   明锦柔此时亲手从飞花手里接了茶点,转身就哈哈一笑:“哥,你别看人家不顺眼,你有本事将文若琼彻底推开,找个好嫂子回来,自然有人跟你有商有量的。”   这句话说的明锦城脸更黑了:“你个臭丫头,这是胳膊肘朝外拐么?那秦王的事情不跟你说了。”   “你不说,二表哥自然会说,二表哥不说,二表嫂也会说。”明锦柔毫不示弱,“你不疼我拉倒。我还有表哥表嫂呢。”   明锦城越发气结,俞菱心忙直接岔开话头:“殿下又有什么事?若是你们有正事要商议,我补了帖子就先回去了。左右也还有别的账册要料理。”   荀澈神色倒很轻松:“殿下没事,是陆家那边,已经有些不想结亲的意思透出来了,倒也没太僵,体面上还过得去。”   “怎么这么快就有动作?也太不给秦王殿下脸面了罢?”明锦柔就是本能地就追问了一句。   “切,”明锦城鄙夷道,“那要不要我们再去撮合一回,将这婚事促成了?”   “行了行了。”荀澈看着明锦柔这是要变脸,直接上前一步瞪了一眼明锦城,“咱们还是到你书房先说宣州的事情。”   “锦柔,你再给我拿张新的花笺罢。”俞菱心也去拉明锦柔,“再者,我还得跟你再说说,若是真的有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过来,还是得有个预备。”   一推一拉之间,明锦城摇着头,与荀澈就直接走了。   明锦柔白了自己哥哥一眼,就回身去挽俞菱心:“表嫂,还是你们好。”   俞菱心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哥多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何必当着我们顶他呢,他也要面子的呀。”   “你们又不是外人。”明锦柔撇嘴不服,“我一想到哥哥要娶文家姑娘就窝火。”   俞菱心摇头和声道:“你哥也不容易。这件事又不是说推就能推的,他也有各种顾虑。”   “顾虑什么啊?顾虑着我们家如今人口稀少,不比先前。”明锦柔冷哼道,“再不然就是不想得罪皇后,不想得罪沂阳侯府,还是觉得我们家需要联姻扶持。其实都有什么用?皇后自己不知道文若琼那个样子吗?这样的姑娘也好意思送到我们府里做将来的当家夫人,那皇后也压根儿对我们家也没有什么诚意。依我看,还不如拿出一副撕破脸的态度来,反敲中宫一记。”   这话说的实在是通透至极,俞菱心不由对看似豁达豪迈、不拘小节的明锦柔刮目相看。   难怪上辈子在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先后出事之后,明锦柔能够孤身入宫,与荀澈暗中联手,反杀魏王。她实在是个聪明至极的姑娘,平日里不爱打理庶务实在是懒怠料理细节,但以大局而论,却很有见地。   相对而言,明锦城行事反而要保守一些,毕竟身为长子嫡孙,父亲又不大管事,身上所肩负的责任与风险不同,想法做法自然也有所差异。   “这些事,且让他们去商议罢。便是要拒婚,也有个具体时机和做法上的衡量。”俞菱心拍了拍明锦柔的手,忽然又轻轻笑道,“对了,说到婚事,陆家那边若是不成……”   明锦柔低了头:“姐姐还是别说这个了。”   俞菱心微感意外,听着明锦柔的话音居然骤然低落下来,便也压低了声音,柔声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明锦柔垂目之间,声音里带出了淡淡的苦涩,“殿下的婚事,其实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关。虽然他也认得我,但……但他喜欢的,可能还是陆家姑娘罢……”   “这你如何得知?”俞菱心越发疑惑,虽说上辈子秦王确实很有些敬重原配、缅怀发妻的深情名声,但那也不过是外头的传言罢了。以荀澈与秦王的至交关系而言,若他当真知道秦王对陆氏深情一往,这辈子荀澈应该会促成这件婚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明锦柔的心思表示支持。   明锦柔低低道:“我听说,最近景宁宫给镇国将军府送了两回东西,好像也有书信。秦王殿下那么专心政务的人,送东西给陆家,那不就还是惦记着人家姑娘么。”   俞菱心不由微微一笑:“这还真是‘当局者迷’了。东西从景宁宫送去镇国将军府,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秦王殿下主动送的、不是皇后娘娘授意、以图力保原有的婚配之意?在我看来,殿下若真的有意,那反而可能会通过你哥哥他们暗中传递个书信消息去给陆姑娘。如今这样光明正大的动作,不过是景宁宫示好镇国将军府罢了。”   “真的么?”明锦柔抬眼去看俞菱心,大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几丝希望,但下一刻又还是垂了眼帘,“可是,就算是殿下不喜欢陆家姑娘,也未必与我有什么关系。从前我每回见他,都觉得他只是拿我当个小妹妹的……”   其实明锦柔比秦王小了整整六岁,也就是大盛历来皇子们婚配较晚,到如今才勉强算上可以备选。若是再倒退几年,秦王十四五岁的时候,明锦柔也不过就八.九岁,那必须是当做小妹妹看待才对。   “你以前见到殿下的时候才几岁?他不拿你当做妹妹当做什么?侄女吗?”俞菱心失笑道,“就是你自己,不也是今年才有些心思的吗?难不成你七八岁上就喜欢他了?”   “那……那倒也不至于。”明锦柔想想好像也对,自己也笑起来。   俞菱心见她终于心绪又好了些,这才放下心,又商议了几句诗会的事情便先独自回了家。   这也算是她难得在遇到荀澈之后,还能一个人清清净净地乘车回家。   不过进了莲意居刚刚坐定,俞菱心还没喝上一口茶,便见苏氏身边的大丫鬟彩蝶过来相请,登时便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所谓的清净也不过就那车上的一刻罢了。   果然到了苏氏的院子,还没进正房的门就听到里头是苏舅母热络的笑语话声:“……这体面可不是时时都有的,姑太太可得好好点掂量掂量。”   彩蝶上前禀报了就打了帘子,俞菱心进门见礼,苏氏与苏太太果然又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话,而俞芸心也与苏含薇表姐妹二人坐在一起,正商量着什么事情,俞芸心的小脸都兴奋得有些微微发红了。 第51章 长辈   “大姑娘来了, 快坐。”苏舅母主动招呼得比苏氏这个俞大太太还热情些, “这些天可累着了吧?舅母上回来带了些新鲜果子, 还说给大姑娘尝尝,竟是没见着呢。”   俞菱心笑笑:“舅太太客气了。这几日文会的事情稍稍有些忙而已,这不也是因着文华书院的日子近了么。不知道薇姐儿预备的可好?”   “我的诗文给夫子看过了。”苏含薇笑道, 眉梢眼角满是飞扬神色,“夫子说还不错,芸儿的也可以呢。”   俞菱心扫了一眼俞芸心,果然后者的脸上也有些微微骄矜的模样,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诗作能足以进入文华书院, 十拿九稳了。   对此她倒是放心些,若是此时苏含薇说俞芸心的诗不好,皆是因着这些日子不曾去闺学读书的缘故, 反而增添麻烦。到不如这样让俞芸心欢欢喜喜地去文华书院,大家消停。   而另一厢, 苏舅母偷眼瞧着俞菱心的神情, 果然是对文华书院这事竟好似丝毫羡慕留恋都没有, 提起的时候就好像提起寻常节庆一般,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大姑娘, 今日舅母过来, 是给你们带了帖子的。”苏氏这时候终于说话了,身边另一个大丫鬟宝婵忙过去, 双手奉了一封极其精美的玉版纸帖子给俞菱心, 上头赫然是承恩公府朱家的字号。   苏舅母立刻又补充道:“十月初六是朱家三公子与三姑娘这对龙凤兄妹的生辰, 贵妃娘娘从宫里赏了恩典,主要是疼爱侄女儿,要为三姑娘办一场百花宴,请遍京中公卿人家的闺秀小姐们一同聚一聚。到时连几位王府的郡主和县主那些天家的姑娘们都会来。三姑娘素来与薇姐儿交好,又听说大姑娘和芸儿都是有才的,心里喜欢的很,这不就专门给你们预备了亲手写的帖子么,大姑娘可一定要去啊!”   贵妃娘娘四个字一出,俞菱心其实就明白了。   玲珑文会做到现在虽不算太久,也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虽然表面上众人仍旧对文华书院十分热切,但其实整体的局势已经在微妙地变化着。   一方面是明锦柔与荀滢很是拉拢了一些原本关系并不是太亲近的公卿之女,另一方面因着诗会文会当中的一些讨论,真正精通诗文史书的几位闺秀也是当真得了以文会友、讨教学问的乐趣。   间中明锦柔与俞菱心在荀澈的授意下,有意无意地将文华书院不时提上两句,这让众人一时间看似对进入文华书院越发热切,却也对文华书院的闺塾部分到底能讲授多少史书诗文的学问之事有了一个更高的期待。   说穿了,若是此时的文华书院当真如同荀澈所说,就是个浮华名头的架子,那些真正喜爱学问的闺秀们即使进去了,只怕不用多久,自己就主动退出来了。   当然,这个部分大约只有俞菱心完全明白荀澈的筹谋之意。其他人,哪怕连明锦柔在内,也未必就看死了文华书院。   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以笼络人心而言,目前朱家闺学可以算是在玲珑文社面前完败。所以朱贵妃为自家这对龙凤胎侄儿侄女大办一场生辰,遍请京中公卿之家的少年少女,很可能是试图扳回一城。   “大姑娘如今在文社里头肯定也结识了不少好友,”苏舅母看着俞菱心好像没有要立刻拒绝的意思,反而对那帖子饶有兴味地看了又看,连忙补道,“那这回的百花宴可就更不能错过了,宗室里的郡主县主都会来,大姑娘怎么也得带着妹妹再多见见世面才是啊。”   俞菱心一笑:“可以。”   “这——真是太好了!”苏舅母原本后头还有一长串的话要继续说,猛然听到俞菱心这样一口答应,登时就给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居然也有些意犹未尽的不大畅快。   不过经过前几回的折腾,苏舅母也看出来了,不管这位俞家大姑娘到底是因着马车出事、亲娘相坑等事得到了长辈的格外怜惜,还是原本身为嫡长女就有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看重,总之如今在俞家门里,这位大姑娘说的话是比苏氏这个当家主母管用得多。   其实以俞伯晟如今这个从四品官位而言,俞家在京中的地位也就是不上不下,承恩公府给俞家下这个帖子已经算是抬举了,若是不下帖子也完全算不得失礼。   但苏舅母还是能感觉到,这样平白到手的体面与荣光,若是这位拗了心的俞大姑娘拒绝说一定不去,别说苏氏做继母的无能为力,只怕连俞芸心这个满心想去的也是去不成。   所以近日她才专门跑这一趟,还足足地预备好了两车的话要劝说俞菱心,谁知这两车的话倒白费了一车半,俞菱心不只是应了,还应得十分利落痛快,含笑点了头就起身:“十月初六,我记下了,到时与芸儿同去。舅太太先坐,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了。”   苏氏与俞芸心竟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都应道:“那大姑娘先回去休息罢。”   俞菱心再次笑了笑,她先前百般阻拦,是不要俞家与朱家打上什么关系。但此时格局已经不同,她还是很想去承恩公府看一看,朱贵妃到底有什么花样和手段的。   简单一福之后她就出了苏氏的正房,先给白果使了个眼色。因着这些日子她到晋国公府和荀家出出入入都是带着白果,主仆之间也越发默契些,白果立时便明白了俞菱心的意思,躬身一应便先去传递消息了。   再回莲意居,俞菱心也真是觉得有些乏了。虽说如今她重回少年时,身体还是好的时候,不过她前世的少年时期很有些气血不足,心神郁结,其实说起来也未必能比荀滢身体强多少。   这些天来回折腾,荀家内外的账册,明荀二家的诗会等等,到得现在她也有点累,索性叫甘露等人预备了热水沐浴一番,便简单吃了点心,睡个午觉。   或者当真是累了,这一觉睡得十分香沉,待得她再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擦黑,而白果也带了回话进门。   接过那封信笺,俞菱心打开一看便笑了。   仍旧是荀澈惯用的竹叶笺,行书龙飞凤舞,大约是忙的时候随手写的。   但那飞扬的笔画看得她却有种莫名的畅快与欢喜,帖子上就三个字:   只管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就这么三个字的一张帖子,俞菱心拿在手里还是抿着嘴微笑了半晌。   透过字里行间的墨迹,她就能想象得出,荀澈是带着怎样一种疏狂态度随手写下的,甚至他眼里的光芒,唇角的微笑,她也都能直接在脑海中描绘出来。   “姑娘醒了?可要喝一口淡茶?”刚好这个时候甘露拿了茶水进来,俞菱心这才将帖子不动声色地收了,随手将茶盏接了,又吩咐甘露去库房里找衣料首饰等事,开始预备此事相关的杂物不提。   又过了两天,便是在晋国公府的诗会。这次与上次在荀家的一样顺利,原先荀澈提过的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也没有来,俞菱心微微放心的同时也觉得不甚奇怪,既然承恩公府那边要高调地大办什么百花宴,身为朱贵妃外甥女的瑞阳郡主大约就更多在承恩公府走动了。   而因着十月底就是文华诗会,这次玲珑文社上便如同仕子备考一般,众人不再作诗比较,而是共同选了写名家诗作、史书典故等等,一番议论交谈,再有些赏景吃茶的点缀,倒是轻轻松松的宾主尽欢。   只是文社散了之后,荀滢含笑送走了宾客,很快便在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忧虑之色。   俞菱心回身看见,本能地就先望向了明锦柔。   明锦柔也看了看荀滢,撇嘴道:“小软包子,你又担心什么呢?你们家二房的事情?”   荀滢点点头:“昨晚上母亲收到了信,说是老太太和二叔二婶他们再两日就到了。原先老太太说,她娘家既有丧事,今年不想大办寿辰,但宫里已经给了赏赐,所以不办也要办了。而且下一回的文会若是也与寿宴那日的花会并在一处,我想着就有些担心。”   “你是担心料理的杂事,还是担心你那两个隔房的堂姐妹?”明锦柔撇了撇嘴,“你们家老太太到时候肯定要把她们俩塞过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她们外家的其他姐妹一起跟着回京。”   “应该没有,毕竟姜家的姑娘们身上都还有孝呢。”荀滢摇摇头,但眸子里还是忧思难解,“我就是怕到时候有些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再让哥哥和母亲那边分心劳神的。毕竟我爹现在又不在京里,母亲真跟老太太还有二婶他们有什么争执就不好了。”   俞菱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真心是越发喜欢明锦柔与荀滢这两个姑娘,荀滢虽然不及明锦柔活泼亲近,但心地柔善,脾气又好,凡事都是真心为旁人着想。   此刻看着荀滢这个模样,俞菱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滢儿,不要担心,见招拆招就是了。凡事都有你……都有你家长辈做主的。”   明锦柔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看了俞菱心一眼:“恩,长辈。” 第52章 唯恐天下不乱   俞菱心白了明锦柔一眼, 后者才从明目张胆的嘲笑变成了抿嘴偷笑。   荀滢那边则完全误解了明锦柔这个嘲讽语气的意思, 还以为是说自家长辈之间的矛盾与混乱, 向着俞菱心不免越发不好意思:“慧君姐姐,其实我家的长辈……也还好,就是我祖母的脾气有的时候比较倔强,我娘的性子又直, 这些日子你也见到了。也不是一定有些什么……”   提到荀家的这些事情,明锦柔的笑容就真的从偷笑俞菱心转为了讽刺:“你们老太太那可不是倔强的问题,根本就是偏心偏疯了吧。不就是你二婶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么,她眼里根本就只有二房是人,你们长房就是欠他们的。”   “锦柔!”荀滢不由带了些埋怨,毕竟是自家的长辈,在俞菱心面前也太没遮拦。   俞菱心虽然明白明锦柔为何毫无顾忌, 里头自然是隐含了些提前提醒的意思, 但更明白荀滢的尴尬, 忙去安抚荀滢:“滢儿,家家都有难处。说起长辈的性子拗,我娘就是个例子, 我还不明白么。总之小心应对着也就是了。”   因着寇显官位低, 齐氏也不过是昌德伯府的记名嫡女,其实这些年都根本不会被晋国公府、文安侯府这样家族记得起来。即便齐氏的嫂子是荀澈与荀滢的亲姑姑, 这层的转折亲也实在是没有往来的。   只不过六月底在昌德伯府的马车断轴之事还是闹的不算小, 尤其荀澈与明锦城还在当场, 明锦柔与荀滢两人几乎都是当天便各自听说了那位寇太太的天然骂阵之能, 撒泼之力。二人对视一眼,对俞菱心也多了几分同情。   毕竟有个这样的亲娘,比祖母二婶之类隔一层的亲眷还是要糟心得多。   唯一庆幸的是如今齐氏已经随着寇家一同到了江州,俞菱心这边才少些麻烦。   不过话至此处,也就不好继续说下去了,再说就真的变成议论长辈,既不好,也没甚么意义。   俞菱心主动又提起了有关下一回花会的事情,因为十月二十是荀老夫人寿辰,与原定的诗会之日只差几日。当日身为主家长房嫡女的荀滢必然要招待平辈姑娘,就顺带在花宴上小聚一下,吃茶之余再商量一同前往月底文华诗会之事。   说起了实在的庶务安排,明锦柔主动拍了拍荀滢:“不要担心啦,有我和慧君姐姐陪着你呢。”   荀滢自然是与明锦柔更亲近的,但随着几回诗社文会的筹办,再加上俞菱心最近在荀家陪着她一同看账册的相处,在庶务上头荀滢反而更依赖俞菱心:“慧君姐姐,那几天你一定要多多过来,其实与锦柔一起过来小住两日也好,也有个伴。”   “对啊!”明锦柔眼睛一亮,“我肯定会提前两天到姑姑家小住,姐姐也一起来吧!”大眼睛眨巴眨巴,又带了些笑意。   俞菱心失笑,明锦柔真是总带了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然而她可不敢住在荀家。现在这样有着各样顾忌,荀澈还时不时地钻马车,她要是敢住在荀家,不用想也知道明锦柔和荀澈会怎么默契配合。   “咳,咱们两家也不远,”俞菱心还是向着荀滢和声道,“有事只管打发人去找我便是了。若预备的事情琐碎繁杂,那几日我早些来也使得,小住还是不必麻烦了。”   荀滢的性子自然是不会勉强的,倒是明锦柔十分惋惜,又反复问了两回,最终成功地被俞菱心瞪了一眼,这话头才算告一段落。   再过几日便是朱家的所谓百花宴,俞菱心与明锦柔和荀滢都问过,知道她们也各自收到了帖子,也会前往,心中便更加明白,对于此事就更踏实,也没有什么多做预备的打算。   毕竟这种花会往来的事情实在是简单的很,前世里莫说是宗亲公卿的茶会花会,进宫也是常有的事情,俞菱心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   但苏氏和俞芸心就大大不同了,原本承恩公府以如今的权势风头而言,就是一等一的豪门,苏舅母过来送帖子的时候又再花团锦簇地描绘了半日,格外强调会有瑞阳郡主、永福郡主等等宗亲之女一同到场。   而且因为朱三姑娘与其兄朱三公子是龙凤双生,所以当日牵头还有一场少年公子们的诗会饮宴,这样盛大热闹的聚会,总共才有几回机会。   一时间苏氏的正房里折腾来折腾去,整天都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翻箱倒柜,出入采买的选料子、找首饰、寻脂粉、请裁缝,恨不得将俞芸心从头到脚都金玉打造,熏香缠裹,阵仗大的如同要进宫选秀一样。   而莲意居这边,因为俞菱心的嫁妆账册终于彻底整理完毕,霜叶就转而去重新打理这些日子以来俞菱心陆陆续续从荀家明家所得的礼物。   而甘草性子活泼,帮忙莲意居跑腿杂事的同时就听了不少关于苏氏正房那边的闲话与消息,时不时地就给俞菱心说一说。譬如苏氏如何一掷千金地去九州绣定了一匹昂贵的料子要给二姑娘做臂扶和帕子,又找了几个裁缝工匠给俞芸心做新衣服订新首饰,还有就是苏氏到了东篱居几趟,委婉地跟老太太提了提,莲意居是不是也该做些新衣裳。   “太太问老太太,关于咱们姑娘的衣裳?”甘露有点没弄明白,“所以太太是要给姑娘也做?”   俞菱心笑笑:“先前老太太说过,莲意居的事情和份例都不要太太插手。太太这是怕如果我到时候打扮平常,芸儿却光彩照人,我们两姐妹并肩走在一处,外头的人会议论说继母不慈,只给自己亲闺女打扮。可若是我懒怠折腾,太太又不甘心让芸儿也装扮素淡,在贵人面前失了颜色。”   甘草撇嘴道:“那太太也给姑娘置办一身不就得了?”   “你也说了太太如今是花了好些银子,”俞菱心随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那都是太太的体己,给亲闺女大把撒钱原本也是应当的。我又不图太太的东西。只是她这心思其实也是白费,越是贵人扎堆的地方越没必要华彩辉煌的,什么时候臣下之女能华丽过了宗室女,这臣下之家也是作的差不多了。该有的规格也就行了,别的真没必要。”   她又想了想,还是打发霜叶走了一趟东篱居,与俞老太太又提了提这个意思,苏氏和俞芸心兴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也要适可而止。   俞老太太那边回应的也很快,当晚就叫苏氏过去又说了一回话,还拿了一对镯子给俞芸心。之后正房那边就消停了几分,虽然还是裁制了新衣臂扶等,但至少没那么浮躁了。   而且苏氏也终于明白了一点道理,知道平步青云的路走不上去没有关系,至少不要惹出事来,所以转日还主动打发人过来问俞菱心,有没有在听明家和荀家姑娘提过什么要留意的事情,尤其是郡主宗姬之类的宗室贵人跟前的忌讳。   俞菱心倒是很满意苏氏这个反应,也觉得老太太没有白费劲。毕竟苏氏也不是脑子完全不能用的人,只要摆明了利害关系,还是能说通的。   至于宗室女其实也没有多难相处,说到底,什么百花宴群芳宴,众人不拘开始如何走在一处,过个一两盏茶的时间,自然就按着平时的圈子分开了,俞芸心应该根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到瑞阳郡主、永福郡主那边去。   不过苏氏既然叫人问了,俞菱心自然也就随口说了几句。   刚打发了苏氏的丫鬟出门,她忽然心中微微一动,好像有些什么轻微的不安念头上了心头,应该是与朱家和瑞阳郡主等人有关,一时却又想不大清楚。   翻来覆去的想了一会儿,还是模模糊糊的,俞菱心也只能先在暂时放下,转而也去吩咐甘露白果等人再将当日去承恩公府的衣裳首饰礼物等等杂事打点一番不提。   几日忽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十月初六,承恩公府百花宴的正日子,跟先前一样,俞菱心与俞芸心是分车同行,姐妹二人一同在二门相见。   苏氏是亲自陪着俞芸心过来登车,一路自然细细叮嘱,又亲手给她再拉了拉那光彩华丽的锦绣新衣。   见到俞菱心过来,身上也是流光缎长裙,发间白玉菱花配珊瑚珠,样式简单却大方雅致得很,苏氏也有些稍稍放心,至少两姐妹的装扮上没有离了格儿。   刚要象征性地与俞菱心也说几句在外谨慎的套话,便听二门外头的家人过来禀报:“太太,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马车到了,来接大姑娘。”   苏氏和俞芸心都有些怔住,她们自然也知道俞菱心最近与这两家好像来往很多,然而连这样的出门也要同行吗?   刚好俞芸心也要登车,众人一同向外走,这时便见国公府与侯府规格的马车先后到了,而马车旁侧还有两位长身玉立的青年骑马同行,正是明锦城与荀澈。   明锦柔从国公府的马车里跳下来,笑着迎向俞菱心:“姐姐跟我和滢儿一起去罢,路上说话。”   俞菱心含笑点头:“也好。”   随着明锦柔走了一步,俞菱心又回头望向苏氏与俞芸心:“芸儿的马车可要跟在侯府的车后头?”   苏氏怔了怔,才陪笑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眼看明锦柔扶着俞菱心上了国公府的马车,荀澈与明锦城直接调转马头,随马车一同去了,俞芸心也连忙登车随行。   当她坐到车里,垂目看见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锦缎裙摆时,忽然再次想起了俞菱心今日那简单而不失华贵的妆扮,与荀家明家人自然而热络的来往,她终于隐约感觉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长姐之间隔了一道天堑了。 第53章 荀淙   与此同时, 上了车的俞菱心才发现明锦柔的车里居然没有荀滢,想了想才明白:”滢儿是在后头的车里陪着文家姑娘?“   ”嗯。“明锦柔提到文家姑娘就不大高兴, “先前听皇后那边的说法,沂阳侯夫妇应该九月底就到京里的, 也就能把那两位接走。结果九月二十八递了信进来,说是沂阳侯夫人又病了,所以还要再耽搁些日子。”   俞菱心想想文若琼那个娇弱样子,便摇了摇头:“说不定文大姑娘随母亲, 身体都不太好吧。”   “身体不好就更没有送来我们家的道理了啊!”明锦柔哼了一声, “我给我爹写信了, 他说准备从漳州再去一趟泉州,过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就算真要给我哥议亲,明年开春再说罢。“   俞菱心点点头:”先拖着也好。不过, 她们姐妹怎么还非要有人陪着?算起来也进京三个多月了吧?“   “上回叫皇后娘娘训斥了之后,如今这俩姐妹都是一副小白花模样了,动不动就找我祖母和我哥哭可怜, “明锦柔越说越生气,”我哥能说什么,可不就是说让我照顾着么。我才懒得理她们, 更懒得看她们演戏。反正滢儿脾气好, 让她看着罢。“   虽然在马车里并看不见后头的文安侯府马车, 但俞菱心还是本能侧身朝车窗方向望了望:”那滢儿岂不是……“   明锦柔嘟了嘴:”二表嫂, 你可不能太偏心啊。虽说那是你亲小姑子, 但我也是你们妹妹啊。i 滢儿这不就是照应这一路么,我可是天天忍着她们住在我家呢。“   俞菱心唇角微扬,伸手去拍了拍明锦柔:”你这样能干,她们总不能欺负了你。我是怕滢儿性子弱……“   ”那你可太不了解滢儿了。“明锦柔撇了撇嘴,”你看她平常脾气好,也不爱跟人拌嘴吵架,但心里主意准着呢。她不介意的时候虽然多,可要是真定了什么念头,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这一点上,她跟四表哥也挺像的。”   “你说的是……”俞菱心忽然念头一动,前几天在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不安感觉又上心头。   “姐姐你不会不知道二表哥还有个亲弟弟吧?”明锦柔随口道,“我平时看你俩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唔。”俞菱心随口含糊应了一声,甚至没太在意明锦柔的后半句取笑,再想了想,她便稍微严肃了些脸色,“锦柔,你帮我叫他一声,我有话跟他说。”   明锦柔一怔:“现在?这么……这么等不及吗?”然而她瞧着俞菱心的神色变化很是认真,虽有疑虑,还是抬手掀了自己身边的左车窗纱帘,向外叫了一声二表哥。   荀澈正与明锦城骑马走在马车前头说着话,听见这一声立即勒马押后,但却直接沉到了马车右侧。车里明锦柔刚问要不要跟俞菱心换个位置好说话,荀澈已经直接在右车窗外俯首道:“慧君?”   俞菱心并没有掀开纱帘,只是隔着窗子问了一句:“今日百花宴,四公子会来么?”   这话问的实在没头没尾,明锦柔在旁边听着再次一怔,然而车外的荀澈沉了沉,竟然道:“我知道了。”   言罢,提缰打马就走了。   这次明锦柔已经不仅仅是怔住了,论起俞菱心与荀澈之间那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她可以说见过好多次了。   但这次简直又到了一个新地步,这俩人总共说了几十个字,荀澈不用问居然就知道是俞菱心叫他,而俞菱心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他也又听懂了。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俞菱心干咳了两声,没好意思转向明锦柔,因为这一回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当然知道荀澈有一个大排行第四、比荀滢大两岁的弟弟荀淙。只是这位四公子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上辈子荀澈可以说对荀淙失望至极,临终前也没有再跟荀淙见过几面。   而荀澈过世之后,俞菱心就更是只有在每年祭祖的时候才能偶尔见到已经断腿残废、颓唐多年的荀淙。   因而到了今生,俞菱心也在几回的见面中偶尔提一提,但见荀澈似乎不大愿意细说,a也就暂时放下了。   她想想也是,毕竟现在是天旭十三年,荀淙应该是还在冀阳的茂林书院读书。论起大盛的书院,在京中最有名的当属如今俞正杉所在的青阳书院,但毕竟在天子脚下,京城繁华,书院里公卿子弟又多,虽然夫子都很有名声,规矩到底是宽松些。   茂林书院则是在这方面完全相反,冀阳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繁华之势自然相差极大,而书院素来以治学严谨、约束严格闻名。因而京中的宗亲公卿之家,若是想要将子弟严加约束,便多有送去茂林书院读上几年的。   前世里的荀淙就是十二岁到十五岁都在茂林书院读书,天旭十四年新春才回到京城,学识上也算打了很好的底子,彼时荀澈也曾经对这个弟弟抱有很大的期望。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不到半年之后,荀淙就与朱家子弟混的很熟。上辈子的那个时期,京中暗流虽然汹涌,表面上的面子还是在的。   尤其那时候又有荀家二房推波助澜,荀澈与秦王在朝政争端上费尽心力,就对弟弟的约束不够严格,总觉得上有父母师长,应当不会出了大格。   等到了天旭十五年,荀淙第一次提出了想要求娶朱贵妃的外甥女瑞阳郡主,荀澈才意识到其事严重。但正如明锦柔所说,荀淙与荀滢在个性上都是比较随和的人,可一旦认定,就难以回转。   尤其瑞阳郡主有倾城之色,美貌非常,年少的荀淙已经迷恋刻骨,莫说荀澈这个哥哥,就是父亲母亲如何反对,也难以扭转他的心思。   当然婚事并没有顺利成就,一方面是朝廷的格局上根本不允许,另一方面随着荀澈与秦王跟朱家的对立越发严峻,荀淙也同样成为了被算计的对象。   虽然到如今,俞菱心仍旧不知道荀滢在天旭十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从之后众人的态度中可以想见,在当年荀滢惨死之事上,荀淙大约是有责任的。   他定然不会害自己的妹妹,可他被人利用却是难免。之后因为巨大的自责,以及落马断腿致残的打击,荀淙虽然后来一直活着,却也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整日里浑浑噩噩的酗酒放纵、自暴自弃,连母亲明华月到后来也不愿意见他。   前世里荀澈之所以要娶妻过继,其实也不是真的缺一个女人照料病榻,而是那时候的荀淙完全无法作为一个家族中最后的男子支撑门面,所以荀澈才不得不娶妻,过继,仍旧从自己名下承继门庭。   总的来说,荀淙一生的前尘种种,几乎都是从他迷恋上瑞阳郡主开始的。   按照俞菱心上辈子所偶尔听到荀澈和明锦城叹息提起的,荀淙应当是天旭十四年学成归家之后,才在平辈往来之中与朱家子弟相熟,后来又辗转迷恋上了瑞阳郡主。   毕竟以荀家地位而言,荀淙见到朱家子弟,以及瑞阳郡主这样宗室机会很多,荀澈也就没有仔细问过,到底荀淙是何时见到瑞阳第一面,又何时彻底沉沦。   但重生再世,俞菱心却在想到瑞阳郡主的时候有些隐约的怀疑。   就像她与荀澈一样,外人看着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最多有几次合情合理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机会。   那么荀淙与瑞阳郡主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人的刻意安排,是在荀澈所知之外的呢?   既然冀阳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荀澈平日也不会到茂林书院去探访荀淙,倘若荀淙此时已经与朱家子弟有所来往,少年心性,贪玩贪新,想要逃课玩耍、偷看美人等等,其实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你们……”明锦柔见俞菱心明显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呆了片刻也不知道能问什么,明明俞菱心和荀澈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每个字的意思也都知道,可好像完全没听懂一样,就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对了锦柔,你给朱家姑娘带了什么礼物?“俞菱心主动靠近明锦柔,强行转了话题。   明锦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顾左右而言他,不理你了。“   俞菱心抿嘴一笑:”那我来理你,下一回在你们府里办诗会,一点也不叫你操心可好?“   ”本来就是二表哥的事情,“明锦柔又白了她一眼,”二表嫂你操心也是应该的。“   俞菱心一笑:”可你二表哥操心受累,为的是谁啊?还不是你所惦记的那一位么?“   提到秦王,明锦柔的神色反倒有点复杂起来:“对了,姐姐知道么,今日陆家姑娘也会来呢。” 第54章 百花宴   提到那位几乎要与秦王定亲的陆家三姑娘, 俞菱心的神情其实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在上回见面的时候也问过荀澈,到底秦王前世里对陆氏的感情到底如何, 然而智谋深远的荀世子给她的答案居然是:不知道。   按着荀澈的说法,秦王是个极其专注之人, 一门心思都在政务上,最多有些习武与音律之事的爱好消遣而已。但于男女之事,或者是见多了后宫之中的倾轧,又或者是早早就知自己的婚事必然与朝政相关, 所以秦王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多心思。   但秦王极其尊师重道, 又洁身自好, 所以前世里陆氏既然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妃发妻,秦王对陆氏就十分尊重爱护,似乎夫妻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争执不快,很是相敬如宾。可要说如何恩爱无双、情思绵绵, 好像也谈不上,至少荀澈这个心腹近臣是没有感觉到的。   这样的答案就让俞菱心对陆家姑娘更多了几分好奇,只是面对明锦柔此刻的心绪, 她也只能再揉一揉小丫头的额发:“别想太多。有些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明锦柔倒也不是如何伤春悲秋的性子,点点头就将这个话头丢开了, 转而与俞菱心又说起了朱家和瑞阳郡主等等杂事传闻, 这样再闲话了两盏茶左右的时间, 也就到了承恩公府。   朱家这一场百花宴虽然是个虚数的名头, 但实际上受邀的人家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晋国公府、文安侯府与俞家的马车到时,承恩公府外的大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排开甚远,一色齐整青布衣衫的家丁仆从站了数十人,照应招呼着客人的车马前行。   而承恩公府内外的装点富贵华丽,亦是不遗余力地彰显着如今朱贵妃的煊赫无双。以排场而论,当真是声势浩大,一场闺中少女的生辰芳宴几乎可以力压旁人家中的长辈寿宴、年节庆典。   明锦柔倒是乐得晚些去才好,只管在车里与俞菱心说着闲话。等到众人终于进了二门,得以下车的时候,已经又是两刻之后了。   照例仍旧是明锦柔先下车,只不过因着在承恩公府,她难得地没有直接跳下去,而是等外头丫鬟放了脚凳才下,随后又回身去等着扶俞菱心。   而俞菱心下车时颇有些意外的,是明锦城与荀澈居然还没有直接往前头过去参加少年子弟们的饮宴,而是留在了马车旁边等着她们。   很自然的,俞菱心的眼光下一刻就望向了荀澈,而荀澈也在看着她,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荀澈就与明锦城向着她们走了过来。   “锦柔,滢儿,你们多留点神。”明锦城步子大,好似寻常嘱咐一样,几步就超过了荀澈,直接到了前面,又与文家姐妹象征性地说了两句。   而荀澈则在经过俞菱心身边的时候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想的对。”言罢,就自自然然地继续朝前走,赶上明锦城便去了。   这句话说的实在又轻又快,即使是一步之外的明锦柔也没听清楚,只是知道荀澈好像对俞菱心说了什么就走了,而俞菱心便皱了皱眉。   “慧君姐姐?”明锦柔上前挽了她,俞菱心却已迅速恢复了如常微笑:“走罢。”   明锦柔自知此时已不宜再随意说话,便也点点头,众人就一同往里去了。   俞芸心这时候也下了车,这还是她头一次到承恩公府,就赶上了比先前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诗会更加煊赫十分的阵仗,扶着丫鬟的手都有些紧张的微微冒汗,看着前头的俞菱心倒是有十分亲切了,只是明锦柔挽得那样自然又亲热,俞芸心也只好默默跟在后头。   俞菱心倒是没忘了在荀滢之外还有个俞芸心也是妹妹,走了几步便回头扫了一眼,见俞芸心跟着就放心了。   很快穿过两道月门,人声越发喧闹,在众多迎来送往的引客丫鬟媳妇之外,苏舅母带着女儿苏含薇在通往花庭的甬道附近等候相迎。   这时候明锦城与荀澈早已分道往前头去了,姑娘们这边就是荀滢陪着文家姐妹在前,明锦柔挽着俞菱心在后,俞芸心稍落半步,但也跟着。   荀滢等人自然是完全不认识苏舅母的,虽然扫见这边有一对衣着光鲜的母女大约是在等人,但也没放在心上。还是俞菱心瞧见了才笑笑,但也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就继续与明锦柔说话往里走。   苏舅母这一刻就尴尬的很了,她原想着俞家两姐妹都没来过承恩公府,定然是紧张惶恐的不知所措,就算俞菱心去给明家荀家的什么诗社花会打杂帮忙过又如何,这样大的场面,有几人见过?   自己这个做舅母的与苏含薇对国公府这样熟悉,应该过来照应一下,也显出多几分亲戚情面。   然而眼前这样……   这时后头的俞芸心终于叫了一声舅母,也停了脚步。   苏太太脸上的笑都有点不自然:“芸儿——”   还没说出几句什么“叫薇姐儿带着你,等下见到朱家姑娘和贵人要如何小心”等等预备好的亲热话,便见两步之外的俞菱心已经因为注意到俞芸心停步而同样回头驻足。   俞菱心一站住,明锦柔、荀滢,还有文皇后的那两位侄女文若琼文若瑶都先后随着一一站住了,众人全都转身望了过来,虽然没人说话,但神情都有几分相似,大约便是:怎么不走了?这是谁?   饶是苏太太自诩机敏,此刻也有些莫名的尴尬,照应之类的话越发说不出来。   “这是芸儿的舅母,公府的旁支姑奶奶。”俞菱心笑笑,随口向明锦柔解释了一句,又望向俞芸心,“芸儿,你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薇姐儿?”   这时文家姑娘就直接转身了,身为皇后的侄女,连朱贵妃都不大放在眼里,何况朱家的旁支。   而俞芸心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做了大概可以算是她一辈子最正确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大姐姐,我还是跟着你罢。”   俞菱心笑着招了手:“那就走罢。”   她算不上对俞芸心有什么太多的感情可言,但为了让老太太和父亲将来少点糟心事,俞菱心还是愿意拉这个妹妹一把,当然前提是俞芸心自己在最要紧的大原则上分得清。   俞芸心都有些不大敢去看苏太太和苏含薇此刻的脸色,匆匆说了一声“我先去了”,便赶紧几步到了俞菱心身边。   至于苏太太与苏含薇到底有多尴尬暂且不提,很快众人到了所谓百花宴的正庭,因为邀请的人数足有数十,承恩公府的后宅也不比皇城后宫,并没有足以放下所有席位的大花厅,只好将席面一半设在花厅中,一半设在庭园中。   对于文家姐妹和明锦柔、荀滢这样的宾客,今日的寿星,朱家三姑娘朱亦霜还是亲自出来相迎见礼的。只是看见了俞菱心与俞芸心同行时,娇美的面孔上还是露出了一些意外。   有关俞家大姑娘跟荀家明家交好、走动频繁的事情,其实最近京中都有所闻,主要还是因为玲珑文社的名头,虽然看似是个闺秀间玩乐的诗社文会,但前有朱家闺学的活动,后有文华书院的引子,心思活络的朝臣公卿当然能看出一直以来算是支持皇后的荀家与明家在与朱家打擂台。   但朱三姑娘显然还是没有料到,俞家姐妹居然当真与明锦柔等人亲近到这个地步?笑迎之间不免便有些座次上的为难,就看了看身边陪着自己的姐姐朱二姑娘。   因为原先安排预备的时候,热心帮忙着进进出出的苏太太与苏含薇都提过,她们会照应俞家姐妹,到时候俞家的两个姑娘直接与苏含薇一同,安排在庭园中的再次席即可。   “明妹妹与荀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时朱二姑娘主动笑道,“原本想说与你们好好叙旧,近来竟是这样的忙。等下到厅里坐下可要聊聊,邱家姐姐跟齐家妹妹也都等着呢。听说这两位俞姑娘都是才女罢?这可巧了,这边的薇姐儿与柳姑娘倒是喜欢论诗文,吃茶时也能谈个痛快。”   这番场面话连捧带分,将座次的事情就带了出来,也算是十分圆滑了。   文家姑娘和俞芸心都没觉得什么,明锦柔却不吃这一套,挽着俞菱心的手仍然没放,直接笑道:“叙旧也好,谈诗也罢,我都是要与俞家姐姐坐在一处的。若是厅里没有她的座位,那我陪着她出来也成。”说着,又看了一眼荀滢,“滢儿你呢?”   荀滢笑意温柔,说话也客气多了:“若是不大麻烦,我也想与俞家姐姐坐一处。”   俞菱心从头到尾只是微笑,果然无论表妹还是亲妹,只要沾了荀澈都是难搞的很。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隐约的担心。   刚才在二门上,她看见了荀澈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今日这场百花宴,怕是很难不麻烦了。 第55章 瑞阳郡主   朱家姐妹这厢自然很是尴尬, 毕竟闺中少女最主要的身份还是取决于父亲的地位,已故的俞老太爷不管有多少才名贤名在身, 如今的俞伯晟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工部长史,朱家姑娘怎么也没有想过要将俞菱心姐妹的座位安排在正厅之中,与公侯甚至宗亲之女同席。   可此刻明锦柔的态度又如此坚决, 一点客随主便的意思都没有, 感觉上若是真的将俞菱心和俞芸心的座位排在庭院中, 明锦柔真的会拉着荀滢跟过去,到时候文家姐妹若是也要求换座位同席, 越调换动静越大,场面就更尴尬了。   朱三姑娘与姐姐交换了个眼神,只好勉强笑应道:“既是如此,那也不为大事, 我这就命人为两位俞姑娘加添座位便是。”   “那就多谢啦。”明锦柔笑笑,便挽着俞菱心进去。   而跟在后头的俞芸心越发紧张了, 只觉得刚才一刻的对话中那稍微的僵持, 以及下一刻走入花厅中, 穿梭在公卿贵女之中那云里雾里一样的感觉跟先前去文安侯府参加诗会还是大大不同。   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衣着华丽精致,鬓边珠翠琳琅,举手投足, 轻谈低笑之间处处皆是公卿宗室的华贵与高不可攀。她整个人都好像紧绷起来,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待得跟着俞菱心后头到了几乎可以算是位于花厅正中的主席之一, 俞芸心就更觉得自己拉开绣椅的手都不那么稳定了。   她不由再望向俞菱心, 那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便再上心头。她从小印象里所认识的那个怯懦柔软的长姐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消失了。   眼前所见到的俞菱心落座之时极为大方自然,不只是那样微微含着得体的笑容继续与已经相熟的明锦柔、荀滢继续说着话,连已经在这边落座的其他高门之女、什么楚国公府小姐、抚远将军之女,寒暄之时都驾轻就熟,仿佛她已经极为习惯这样的场合,甚至是已经与对方相识一样。   对于这一点,旁人倒是没什么感觉。明锦柔与荀滢自从认识俞菱心的时候,见到她就是如此。   尤其是在几番的诗会之中打理庶务、支应场面都是那样轻松老练,不管是知道俞菱心与荀澈关系的明锦柔,还是心思相对单纯的荀滢,都已经习惯性地将俞菱心也当做了半个长姐看待,也觉得到底俞家老尚书的才名不是空谈,这才是有底蕴的书香世家嫡长女应该有的模样,反倒是俞芸心同样身为俞家的长房嫡出孙女,怎么一副没太见过世面,谨慎紧张的样子。   众人又寒暄说笑了一刻,宾客陆续来的就越发多。   间中投向这一席的目光不免格外多些,一方面是因为与其他席位相比,明显明锦柔与俞菱心这一桌的人更多,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同时见到了那两位文家姑娘,以及有些眼生的俞家姐妹,都在这显眼的席位上。   朱家姑娘们迎客之间笑容也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跟每一位宾客都一一主动解释说,是明锦柔非要跟俞菱心坐在一起,才不得不将席位重新加添云云,也只能面上强笑支应。   尤其朱三姑娘,既是今日的寿星,平日也有些好才学好性子的名声,更不好多说什么,但朱二姑娘便灵活多了,往来之间朝明锦柔等人的席位又看了几眼,便给自己身边的丫鬟耳语了两声,又是满面笑容,继续陪着朱三姑娘走动。   俞菱心虽然看似是在与身边之人寒暄闲聊,其实自从进了朱家之后就一直在留意着周围众人。尤其带着前世的那许多记忆与认知,她看待此刻朱家的座次安排,众家闺秀的往来说话,对格局和关系的认识就更明晰得多,也更有余力留意各样细节,自然也包括此刻朱二姑娘的小动作。   很快,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就从花厅东侧响起,两位衣着华贵的宫衣少女就从外头说笑着进了门,左侧之人的衣裳尤其光华灿烂,璎珞珠饰样样华贵非常,巧笑嫣然的容貌更是娇美绝伦,正是如今宗室之女当中最为得到朱贵妃甚至今上宣帝宠爱的瑞阳郡主。   另一侧的永福郡主年纪比瑞阳郡主小一岁,容貌虽然也娇俏可爱,丽色到底是逊了三分,性情也没有那么活泼,二人走在一处之时,便远没有瑞阳郡主显眼。   明锦柔一见到瑞阳郡主进门便轻轻哼了一声,微微转头,显然对朱贵妃的这位外甥女不满已久。俞菱心却莫名有些期待,刚才朱二姑娘的小动作九成是请瑞阳郡主过来,说不得就要在座次的事情上说道几句。   这她倒是不在乎,俞菱心甚至隐约约希望能够借着任何话头都好,将瑞阳郡主绊在此处分.身不得,最好是没有什么与荀淙牵扯到一起的机会才好。   大约也算是求仁得仁,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与其他宾客并朱家姐妹大致说笑了两句,果然就到了明锦柔与俞菱心这边:“明四姑娘,滢姑娘,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   文家姐妹当然是听说过瑞阳郡主的,只不过先前还没有机会见过,不管中宫文皇后与朱贵妃到底如何心里恨出血,面子上的客气还是要有的。当下起身就是一番见礼招呼,瑞阳郡主笑着应了两声便又道:“真是好热闹,明四姑娘也真是有面子,上上下下都照应着,连主席这边也得加了座位才能坐下呢,也不顾些‘客随主便’的。”   这话一出,半个花厅的宾客都支着耳朵听了过来,众人皆知因着今上宣帝早年间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当朝除了宣帝的姐姐康宁长公主之外就并无别的公主,郡主尊位已经是如今这一辈宗女之中地位最高者,瑞阳郡主又得宠,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不客气。   还不待明锦柔说话,瑞阳郡主就又扫了一眼俞菱心和俞芸心:“而且这两位也是不客气的很呀,丝毫不掂量自家身份吗?”   俞芸心的心绪原本刚刚放松了些,此刻瞬间又紧张起来,满脸都红了,嗫嚅着望向姐姐。   明锦柔也是怒起来,刚要说话,便听俞菱心先笑了一声:“您这是说笑了,不知在郡主看来,如何衡量这身份高低贵贱才是?”   瑞阳郡主其实这话是问在明锦柔脸上的,原以为这样居高临下的一眼扫过去,俞菱心就应该与此刻的俞芸心一样,战兢羞愧地满脸通红才是,谁知她竟大大方方地反问回来了,而且声音清朗,语气平和,就好像这句话是最寻常的问候一样。   “如何掂量自己身份也不知道?”瑞阳郡主的诧异里其实倒有七分是真的,又哼了一声,满面鄙夷,“装傻的本事倒是不小,你府上官职几品,爵禄几何,你也不知道吗?”   瑞阳郡主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话的语气可算极重了,花厅里的众人越发寂静,连庭院里说话声音都小了。   俞菱心唇角微扬,端丽笑容里同带了三分讽刺,回应的言语居然更慢也更清晰了:“我收到朱姑娘帖子的时候,见帖子上的言语文采华美,亲切诚挚,便以为这身份尊贵的朱姑娘,是真心诚意的,便如玲珑文社一般,愿意交好我们,这等家中官品不如承恩公府的女孩子。”   顿一顿,见瑞阳郡主的神情已经有一丝极其微妙的闪烁,俞菱心又继续笑道:“但此刻听郡主这样明示,才晓得原来是我这样无爵之家出身的人想多了,座次之事还需按品排列,并无朋友交好之意。那可否请郡主再指教一番,可否还需按着‘文站东、武列西’,朝会一样分班而立呢?倘若是,我定是遵从的,也免得叫郡主,并朱姑娘笑话。”   这话一出,整个花厅内外,众人脸上都不大好看了。   虽然花会宴会之类的场合,排列席位之时都要考虑亲疏远近之外就是身份高低,但所谓上门是客,朱家邀请众家闺秀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结交拉拢,即便有些炫耀恩宠荣耀的意味,也总不能真的赤.裸裸地不给脸面。   尤其在场众人还都是公卿之家的闺中少女,几乎人人在这一刻都明显或不明显的左右看看自己的席位座次,掂量一番自家的地位,心中皆不免有些不痛快。即便是知道说身份地位的关系,座次安排的合适,但听着这话还是觉得什么交好交情都是浮云了。   朱家两位姑娘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好像死人一样,不管旁人如何看这一场百花宴,到底是为了炫耀恩宠还是显示地位,她们两人可是知道姑姑朱贵妃的心思,自家的目的。尤其朱二姑娘,此刻更是肠子都要悔青了,这个看着温柔和气的俞家姑娘,怎么说话比钢刀还狠呢! 第56章 郡主留步   “你……这是什么话!”瑞阳郡主在宗室女之中也算得口舌便给、心思灵巧的,但到底此刻年纪还小, 又自小在帝妃、父母跟前都得尽宠爱。论起奉承讨喜、撒娇撒痴, 甚至仗势凌人的言语, 公卿贵女之中皆无人可出其右。   可真要如何正面争辩争论,瑞阳郡主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经验。一直以来不是被别人奉承讨好着, 就是她在长辈甚至平辈的兄长姐妹之间撒娇讨巧,很少有什么辩驳争执的机会。   而且俞菱心这一番话听似不疾不徐,实则内里却是挖了一个深坑,直接指向整场百花宴的核心。瑞阳郡主要是真的正面应下什么以官位论高低的说法,那朱家姐妹接下来的什么笼络人心的亲热客套话都不用再说了,莫说没有爵位的文武官员之女会觉得被轻看, 连文安侯府、威远将军府这些爵禄上比承恩公府品级略低一品或半级的人家,心里也不会舒服的。   朱家姐妹这时候便赶忙过来帮忙圆场接话:“俞姑娘真是笑话了,花宴自然是为了姐妹们交好的, 坐在哪里都随意, 能欢欢喜喜地说说话便好, 哪有什么品级分论。”   这话虽然将整个局面找回来了些,但瑞阳郡主脸上却有些不好看了,当即便横了一眼朱二姑娘。朱二姑娘自然知道此言基本上就是直接与刚才瑞阳郡主的质问唱反调,脸上也是期期艾艾的, 只是不得不如此言语, 勉强赔笑支应着, 但一张俏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很了。   朱三姑娘倒是与瑞阳郡主素来十分交好, 过来的同时也挽了瑞阳郡主的手, 忙忙连着使眼色,全是安抚求情的意思。   然而明锦柔那边却犹嫌不足,直接笑道:“唷,朱二姑娘说的可真是清楚明白呀。只可惜郡主这是白白代为出头了啊。哈哈。”   这下刚才朱三姑娘的安抚便算白费,瑞阳郡主哪里在这样多人面前受过这样挤兑,越发怒起来,只是也没忘了原本对上的是俞菱心,一眼环视过去:“我这白出头倒是算不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平素里也难免叫人占便宜。”   眼看朱二姑娘脸上越发涨红,瑞阳郡主才又施施然望向俞菱心:“不过另一厢我倒是要问问,座次上不讲究就罢了,那么顶撞郡主的问罪之事上,也不讲究品级身份吗?”   问罪两字出口,简直是落地有声,花厅里的气氛又微妙起来。俞芸心的小脸彻底白了,这一刻本能地就抓紧了俞菱心的袖子。   倘若此刻的俞菱心真是个普通的闺中少女,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脸色必然是要变的。瑞阳郡主身为右江王的爱女,又得宣帝与朱贵妃的喜爱,身份尊贵,京中无人不知。   只可惜,俞菱心前世里少年时期虽然没有直面宣帝朝夺嫡的腥风血雨,成为文安侯夫人之后却也增长了足够的见识,闻言只是一笑:“不知郡主所说的‘问罪’,是宗景司的条例,还是贵王府的规矩?”   瑞阳郡主脸上原本盛气凌人的神色又是一凝,所谓降罪之说不过是威慑之词罢了。身为右江王的爱女、朱贵妃的侄女,平素在宫中都是横着走,寻常人哪里敢去得罪她。   至于那些会与她不和的,譬如明锦柔这样的晋国公府姑娘,那也不是能够轻易降罪的。   至于宗景司里有关宗亲公卿的以下犯上条例,瑞阳郡主其实也不是真的清楚,但稍微想想也知道,刚才俞菱心虽然话里有话,却一个犯禁的词也没有,决然无法强行扣上什么不敬宗亲的罪名。宣帝虽然宠爱她,但也没有到可以随意不顾宗景司条例的地步。   “你说呢?”瑞阳郡主越发觉得俞菱心难以对付,松口固然不可,硬撑发火又使不上力,只能做出不屑多说的样子,“今日看在三妹妹好日子的份上,暂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哼!”言罢,狠狠白了俞菱心一眼,拂袖转身就走。   “郡主留步。”俞菱心却心中一动,她可不想让瑞阳郡主现在就出去,说不定因着这一场冲突,瑞阳郡主再生出些什么梨花带雨的委屈情绪来,荀淙要是已经到了……   “干什么?”瑞阳郡主闻言便冷哼一声,转了身,娇美面孔上满是怒气,“俞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目都到了俞菱心身上,莫说俞芸心、朱家姑娘,文家姑娘,就连明锦柔与荀滢都不明白俞菱心为什么会再次叫住瑞阳郡主,说起来刚才瑞阳郡的态度已明显是色厉内荏、无言以对,而俞菱心几乎可算是全胜。   “不算还有旁的话。”俞菱心完全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她现在只想尽力将瑞阳郡主留在花厅之中,多拖延一刻是一刻,“只是想着,到底是朱三姑娘的好日子,若是刚才我的话让郡主、并两位朱姑娘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还是我的不周到。失礼冒犯之处,我愿意给郡主陪个不是,还请郡主不要生气离席才是。”说着,便上前半步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俞菱心的身材高挑,声音清朗,整段话说出来仍旧是与先前的话一样字字稳当,而此刻席位在花厅居中、花厅内外鸦雀无声,言语行动就都越发叫所有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这也算是给了瑞阳郡主半个台阶,虽然俞菱心的语气神态之中皆没有任何谄媚讨好的意思,但也算得十分大方诚挚,上前行礼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一样优美而标准,全无敷衍。   “俞家姑娘既然赔礼,郡主就不要生气了。”两个朱家姑娘倒是齐齐松了一口气,身为花会的主人,瑞阳郡主不拘为什么拂袖而去,最终会面上无光的其实还是她们。只不过在刚才的对话之后,谁也不敢上前直接请瑞阳郡主忍气留步,此刻见到俞菱心赔情福礼,便赶紧一左一右过去扶了瑞阳郡主:“大家都是姐妹,今日是来玩乐的,贵妃娘娘等下还有赏赐要与姐妹们共享呢。郡主大量,还是不要与俞家姑娘计较了才好。”   “哼。芳姐儿,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瑞阳郡主终于觉得面子找回来了一点,点了点朱三姑娘的额头,“谁叫今儿是你这小丫头的好日子呢。”又朝俞菱心白了一眼:“罢了。不与那样身份的人计较就是了。”   这话说的明锦柔又怒起来,但看着俞菱心的神色居然全不介意,唇边居然还带着一丝莫名熟悉的微笑,一个念头隐约滑过心头,就想起在花会之前荀澈与俞菱心那两回极其短暂的对话。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到底那两人在默契之中到底交换了什么信息,但忽然觉得眼前的局面,或许会有些关联?   毕竟以俞菱心的性格而论,刚才几番与瑞阳郡主的对话,其实稍稍是有些过于主动了,与平时还是有些不同的。   眼看瑞阳郡主脸色好了些,朱家姐妹连忙又赔笑说了几句场面话,花厅内外终于重新热闹起来,俞菱心归座之后更是神色如常,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俞芸心整个人惊魂初定,都不知道该不该再靠紧姐姐坐着,上一回在晋国公府跟文家姐妹当场冲突,她已经吓得魂飞天外。   这一次俞菱心居然敢跟比文皇后得宠十倍的朱贵妃外甥女、京中贵女之中最有名的瑞阳郡主这样正面顶撞,即便是现在俞菱心上前赔礼、朱家姑娘也劝着郡主下了台阶,俞芸心还是一颗心乱跳不止,再没有什么高门饮宴的兴奋心思了。   但其他人或明或暗望向俞菱心的眼光可大大不同了,难怪这位俞家大姑娘能与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姑娘们如此交好,不论是言语礼节上的不疾不徐,还是答对行动之间的分寸尺度,都很有过人之处。   尤其是这最后的一礼,虽然看上去是俞菱心低了头,但实际上给众人的感觉,却是这位俞大姑娘更有胸襟涵养,顾忌主家脸面,颇有些哄小姑娘的意味,就更叫人多几分赞赏。   总之这花宴的场面算是圆回来了些,精致的茶水点心、时令鲜果等等又流水一样送到各席,宾客之间的谈笑也渐渐重归热闹。   然而,这样的和谐场面,也不过又维系了一刻而已。   正当朱家姐妹看着宾客齐全,说笑欢畅,想要拿出朱贵妃的赏赐与众人传看分说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隐约的混乱骚动声音,同时有一个管事娘子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赶了过来,穿园入厅的脚步之急,简直不似承恩公府这等人家该有的规矩。   朱家姑娘们见到也是一惊,等到那管事娘子近前回了话,两人更是同时变了脸色:“什么?搜府?” 第57章 搜府   原本在那管事娘子匆匆进门的时候,众人便尽皆注目, 等到“搜府”二字出口, 登时便一片哗然。   瑞阳郡主等人自然也同样变了脸色, 朱家姑娘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花宴场面,只先追问道:“你且再说一次,何人要来搜查?”   那管事媳妇脸上很是为难,但也满是无可奈何:“是京兆衙门得了消息, 说是今日送礼的人里头可能有些不妥当, 所以……”   “荒唐!”瑞阳郡主怒道,“什么人敢在这时候搜查承恩公府?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管事媳妇吓得一下就跪倒回话:“回郡主的话, 是,是,这话已经与京兆衙门的大人们说了, 只是……只是他们说,正是因为今日公府里客人尊贵众多,才格外不敢放过。虽说应当是不会有事, 但,但怕有个万一……”   话至此处,已经有性子急些的姑娘站起身来了:“这到底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人?难不成还是什么江洋大盗吗!”   这一下花厅内外就更混乱起来,惊惧之下起身离席的姑娘们就更多了。   其实青天白日的,承恩公府是不会出什么太过出格之事的。即便真是宾客来往之间混入了什么人,最多一个两个而已, 还能放火杀人不成。   但这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自然要多一层顾虑, 主要在名节清誉之事上, 谁也赌不起。万一撞上个贼人匪徒,莫说有什么非礼之事,只要遇上了,就难以自清,这辈子的前程怕是就毁了。   “不是不是!”那管事娘子赶紧摆手,连连解释道,“没有没有,各位姑娘请安坐。只是,只是要巡查一回府内……这个,这个就是为了稳妥起见而已。”   这样语焉不详的解释,配上外头此刻越发清晰的人来人往的忙乱声音,就显得更加苍白十分。众人不由纷纷去示意自己丫鬟出去打探,明锦柔也给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飞花使了眼色,俞菱心却没有去叫白果行动,她心里已经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花厅里一时间虽然没有宾客当真告辞,但十来个丫鬟一齐向外走,看着也是很有几分慌乱。   朱家姑娘又气又急,瑞阳郡主则是又惊又怒,都再度逼问那媳妇:“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媳妇实在无法,眼看这场面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稳住的,只好将外头的动静一一解释。   其实还是今日这场百花宴实在盛大,除了几十家的闺秀之外还有数十家的少年公子去给朱三姑娘的同胞兄长朱三公子贺寿,宾客总数足有百余。流水一样的宾客上门,茶点饮食、时令瓜果并各样用品之间,也并非样样皆在府中预备,还有许多是从自家铺子或京中有名的老店商铺等处采买置办。   酒水茶叶之类的自然提前运送到府,有些稀奇的水果却还在从江南塞北之地急急运送,另有些特别的点心更需新鲜制作才显出足够富贵精巧,所以今日宴会之时,后宅是有一道角门专门着人运送从京外飞马送来的江南鲜果,以及京中有名的点心。   问题便出在这道角门,简单地说就是京兆衙门怀疑今日有运送鲜果点心的人之中混入了刑部多年缉捕的惯犯。因为今日到承恩公府的宾客车马已有百余,承恩公府纵然宽阔,也容纳不下这许多车马,不得不圈起邻近道路,又请了京兆衙门派人过来协同守卫。   京兆衙门的人既然已经来了,那察觉异状自然要通知承恩公府,不然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京兆衙门的责任就大了。   所以在花厅这厢听见骚动之前,其实京兆衙门的两个捕头已经跟朱家的管事在外头纠缠了整整一刻钟,两位捕头的意思就是确实怀疑有惯犯,但是搜查不搜查的决定权在承恩公府,说穿了就是甩责任。   若是要搜查惊扰客人,那是承恩公府自己决定的,搜不出来也不与京兆衙门相干。可若是选择当做没事不搜检,那就更是承恩公府自家之事。   朱府管家气的发昏,但问来问去,无论是捕头还是差役,都只敢说看着像,确实像,但不敢说,不敢保,一切单凭府上自决,哪怕拖着也是府上的决定,与京兆衙门无关。   最终管家只得回禀了承恩公夫人,毕竟今日到府的宾客之中有大半是京城中的公卿闺秀,虽说搜查之中惊扰了是不好的,但若真有哪一位出了任何名节上的差错,那个后果可就更不好承担了。   无奈之下,承恩公夫人虽然也是气得目瞪口呆,但最终几番权衡,还是不敢冒险,只得叫府中各处院落轩馆的下人不得再随意走动,同时选出老练的家人陪同京兆衙门的人过来各处巡检搜索。   此刻前头公子们的聚会之所已经搜查完毕,并无什么异状,才要往后园过来。只是有几位公子不大放心自家姐妹,所以也要随着搜查之人一同过来,承恩公府身为主家已经尴尬至极,现在只盼着能在清查之下杜绝异状,也不好如何阻拦。   听到此处,大部分人倒是稍微安定些,也不急着单独告辞了。只不过面面相觑之间,都有些尴尬。对性子文静胆小的闺秀们来讲,这场花会简直是失败至极。然而对于明锦柔这样活泼的姑娘而言,相对于什么新鲜瓜果,茶水点心,这一场接一场的折腾可精彩多了。   尤其是当明锦柔偷眼去看俞菱心,从听见“搜府”二字,便露出了极其轻微的笑意之后,就更觉得今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这时朱家姑娘与瑞阳郡主也没脾气了,长辈也同意了,京兆衙门甚至都搜检到一半了,这边还能说什么,只好勉强再起来叫人多上些茶水点心之类,勉强安抚一下在场的闺秀们。   众人同样只能尴尬地笑笑,各自坐着不动,甚至连想去方便的都决定忍忍,谁知道出去会遇到什么人呢?   又尴尬地坐了两盏茶时间,外头的骚乱声骤然大了一阵,花厅里姑娘们都有些惊着。但很快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说请姑娘们不必担心,不是有匪徒,是有几位公子那边有了点小误会。   只是众人对这安抚言语都是半信半疑,连再喝茶的兴致也快要没有了,大部分的人都恨不得听见一句说京兆衙门搜查完毕抓到了人,便赶紧放下给朱家姑娘的生辰贺礼、告辞回去。   好容易又熬过了两盏茶时间,外头的动乱与人声终于结束了,从脚步与说话声可以听得出,京兆衙门并承恩公府的人、以及几位随行的宾客是绕了这花厅与花园整整一圈,各处排查了。只不过花厅与庭园里人数众多,众目睽睽,不可能混入男子,也不需要进来盘查。   饶是如此,这样不时听见这样动静以及外男声音,还是有些特别害羞的姑娘觉得不自在,所以等到承恩公府的人终于进来禀报说盘查结束的一刻,立刻就有人起身告辞了。   这样的情形下,朱家姑娘们自然是完全无话可说的,不要说责怪对方不给面子,只能象征性的赔笑赔情试图留客。   而这个时候,明锦柔的丫鬟飞花在外头使了个眼色,明锦柔与俞菱心同时看见了,互相看了看,便也起身向朱家姑娘告辞。   一时间那些原本就想走的,以及可走可不走的几乎都站起身来了,朱家姐妹已经无奈至极,连连示意苏含薇以及自家的旁支姑娘起来帮忙,竭力挽留支应了一番,但最终还是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宾客。   俞菱心与明锦柔自然也在其中,只不过明锦柔是本来就不愿意来朱家,而俞菱心则是挂心刚才那一阵的骚动。   想到这个,她的脚步都不禁稍微加快了几分。   “姐姐怎么走的这样快?”明锦柔平素其实步子才是大些的,只不过今日变故连连,好歹也是要照应些身后的荀滢、文家姐妹和俞芸心几人,她才刻意随着俞菱心一起放慢了些。怎么来的时候好好的,此刻要走了,俞菱心就着急起来。   俞菱心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走快了,幸好细致的荀滢在照应文家姐妹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带上俞芸心,但她下一刻还是不由皱起了眉头:“没事,咱们先回车上。”   “姐姐这是担心什么?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么?”明锦柔越发不解,自从进了花厅,她全程都与俞菱心坐在一处,丫鬟白果都没有近前,俞菱心总不可能听到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才是。   俞菱心摇摇头,她也说不大清楚,但她有一种直觉,今日若是她虚惊多虑一场也就罢了,倘若刚才的那一场所谓的“公子们的小误会”真的是荀澈在搜检过程中找到了荀淙……   正想着,她们已经到了二门左近,还没穿过最后一道月门,便听见“啪!”的一声耳光,响亮至极。 第58章 旧恨新账   明锦柔和俞菱心本就是走在最前头, 闻声都是一惊, 连忙快步过去,便见到明锦城正一把拉住荀澈, 而旁边一身灰布长衫的俊秀少年正捂着脸踉跄了两步, 几乎栽倒在地上。   “四表哥?”明锦柔不由低呼了一声,然而下一刻又本能望向俞菱心,脑海中的疑问电闪而过——这就是她在车上问荀澈那句话的由来?   她怎么会料到荀淙在这里!   “慎之!”明锦城显然也没料到荀澈居然还在朱家就已经耐不住, 连忙拉着他低喝了一声, “先回去!”   荀澈见到俞菱心与明锦柔过来,一个满眼忧色,一个满面惊诧,而后头显然还会跟着文家姐妹等人, 几乎是用尽力量咬了牙, 看了明锦城一眼:“把他给我捆回去。”言罢甩手而去。   明锦城皱了皱眉,过去也拉了荀淙,直接扯着就走,不知是要塞进下人的车马还是同乘一马,总之荀淙战战兢兢地跟着去了。   俞菱心看了一眼明锦柔:“要不要先送两位文姑娘回去?”   明锦柔会意,直接吩咐车马下人:“你们仔细送文姑娘, 我先陪着滢儿回去。晚些再到文安侯府接我便是。”   俞菱心也同时吩咐了俞家下人赶紧伺候俞芸心小心回府, 随即便直接与明锦柔一起上了荀滢的马车。   这一路众人心思各异, 荀滢与明锦柔都是一头雾水, 二人互相看看, 轻声说了几句荀淙读书的日子行程等等, 还是没有明白。只不过荀滢迷惑的是为什么会在此时见到荀淙,而明锦柔好奇的则是俞菱心为什么会提前想到荀淙?但当着荀滢的面,明锦柔只是看了俞菱心两眼,倒也没有真的问出来。   俞菱心一路都没有说话,她满心都在想荀澈刚才的样子。   虽然她们到时荀澈已经被明锦城一把拉住,但他眉间的怒气,紧抿的唇边,还有眼角隐隐可见的红意,都让俞菱心非常紧张。   这才是她都顾不得旁人是否会有所疑虑,也要跟着回去荀家看看情形的缘故。   荀澈很少会动这么大的怒气,她印象里能够记得上一回见到相类的场景,就是在荀澈过世前最后一次见到荀淙的时候。   那时候荀澈的身体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段,然而荀淙身上迷离的酒色之气仍然没有散去,他们兄弟两个闭门说了什么话,她不得而知,但听到杯盏落地的那一刻,她冲进门去,便见到荀澈一口血喷在了荀淙的前襟上。   他那时的怒容,便与刚才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时荀澈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喷出来的血都没有多少,颜色也是暗暗的。那大约是俞菱心上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着荀家人发脾气,赶走了荀淙。   不过,后来随着时移世易,俞菱心又渐渐觉得,荀淙也不是彻彻底底烂进骨子里要不得的。   虽说前世里的荀淙始终没有能够按着荀澈与明锦城的希望自立起来,但是后来当荀家的族人生事、或是有什么旁人算计荀家产业、要去找荀淙借力的时候,他哪怕仍旧是烂醉之中,也会清清楚楚地站在她和她过继的嗣子这边:“都滚!滚!动我嫂子和侄子,不行!不行!不行……”   哪怕他还是自暴自弃的浪荡着,荀淙也再没有被旁人利用过了。   或者是因为前世在明华月也过世之后,俞菱心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亲眷了,她最后那几年,每年都会叫荀淙过府一两回,叮嘱几句注意饮食,拿些吃食衣料,便是做长嫂的最后尽一尽心。   真说多少情分,也谈不上,但她心里还总是替荀澈记着这个弟弟。   当然,此时此刻俞菱心倒不是怕荀淙挨揍,而是怕荀澈失控。总之越想越是不安,到荀家之前都有些心神不属。   幸好明锦柔与荀滢也同样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三人到府便即刻一同前往荀澈的书房晴雨轩,连最为娇弱的荀滢都满心着急,所以走的很快,几乎就是与荀澈、明锦城和荀淙三人前后到。   荀淙此时算是惊魂初定,虽然俊秀脸孔上指痕犹在,但一路上好歹也算是冷静了一刻,大约也想过要怎么跟兄长回话。因而进了晴雨轩也没太多慌张,只是朝跟进来的明锦柔、荀滢这边多看了两眼,见到还有个不认识的俞菱心在,便干笑了两声:“那什么,哥,咱们兄弟说话,是不是先请妹妹们回去啊?还有客人在……”   荀澈直接做了个手势,命下人们都出去,随即冷笑一声,锋锐如刀:“怎么,你现在想起来要脸面了?你刚才在朱家做什么?你踏进朱家大门的时候,可想过你身为荀家子弟的脸面!”   “哥……”荀淙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震,后背越发紧了,隐约觉得这次兄长的发怒非比寻常,先前想好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说,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又看一眼明锦城:“表哥……”   明锦城哼了一声,直接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只是也看了一眼荀澈。   荀澈忽然一拍桌子:“跪下!”   荀淙再度一惊,膝盖一软,几乎就要摔倒,但也不由再看了一眼明锦柔等人,整张脸就涨红了,勉强挤出个赔笑,比哭还难看:“哥……哥,你要骂我也无妨,还是别叫妹妹们看着了吧……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账,我不好,别污了她们的眼睛,请妹妹们先出去罢,成不成?”   “陈乔!”荀澈沉着脸冷喝了一声,“教四少爷跪下!”   这下莫说明锦柔等人惊了,连明锦城都有些脸色微变,但陈乔与柴广义都是荀澈的贴身近卫,最是令行禁止,闻令立刻进门,瞧着荀澈的铁青脸色,行动就更无犹疑。   “四少爷,得罪了。”陈乔抱拳一声告罪,抬手便按肩顶膝,荀淙虽然也曾习练过几日弓马,却哪里比得了陈乔这样的高手,登时噗通一声就被强按着屈膝跪倒。   “哥!你这是——”荀淙跪下的那一刻终于觉得今日自己真的是要倒大霉了,怕不是骂一顿抄几篇大字就能了结的。   “你怕自己的混账事污了妹妹们的眼睛?”荀澈已是怒极反笑,摆手叫陈乔退下的同时上前一步,厉声道,“你再这样混账下去,你迟早断送的是妹妹们的身家性命!”   这话实在太过惊人,连同明锦城在内的众人都变了脸色,只有俞菱心这个其实身份并不适合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真真正正地知道荀澈到底在说什么,扫了一眼众人后又望向了荀澈,莫名地便满心酸楚。   “哥,哪有那么……不,那什么,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荀淙跪着望向荀澈,身子都有些要发抖,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疾言厉色、眼里好像要喷出火的样子,但惊惧之余也有很有几分不明白——他不就是偷着跑出来玩乐一回,连偷看女孩子们的花会都没有偷看到,哪里就这样严重了?   荀澈的脸色甚是骇人,惯常满是从容笑意的眼睛此刻已有红意,而脸颊两侧的肌肉亦能看出紧咬牙关,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将前世那个颓废堕落、让他到死都不能放心的弟弟,与眼前尚未曾铸成大错的荀淙完全合在一处。   “慎之!”俞菱心在三步之外都已经感受到了荀澈的情绪和他的克制,忍不住叫了一声。   荀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立刻转了头。   他此刻不能看她,再看见她温柔的目光,他真的就控制不住了。   “你说你知道错了?”荀澈勉强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书案后头坐下,将声音放缓,又问荀淙,“你错在哪里?”   荀淙终于感觉自己跟前的如山威压松去了几分,赶紧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老老实实地低头回道:“我错了,我不该从书院里跑出来玩乐,不顾功课学业,我也不该偷偷换了那衣裳,更不该……”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偷眼扫了一眼明锦柔等,声音又低了三分,“更不该,与朋友去偷看花会饮宴……”   “呵呵,呵呵。”荀澈居然笑了,只是这干笑比先前的冷喝却更让荀淙害怕,连荀滢都忍不住靠近明锦柔,拉了拉她的袖子。   荀澈先看了一眼俞菱心,随即又望向明锦城,脸上竟是无限的讽刺与悲凉:“这就是四少爷脑子里的东西,这就是他觉得他做错的地方。呵呵。”   荀淙被荀澈笑的整个人发毛,想了想又嗫嚅着试探道:“我……我还错在,不该私自听朋友的,我应该专心读书,想出来也要与兄长你……”眼看荀澈脸色又冷下来,便不敢再说了。   “荀淙,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荀澈再次起身,皱眉直视荀淙,“你不长脑子吗?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你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第59章 爱之深   “承恩公府朱家——”荀淙看着哥哥的神色, 小心翼翼地回道。   “啪!”   荀澈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荀淙猝不及防,立刻被打得栽倒在地, 哆哆嗦嗦的都有哭腔了:“哥……”   荀滢更害怕了, 也叫了一声:“二哥, 你——”   俞菱心越发觉得不好, 荀澈今日的情绪怕是比她想的还要激烈, 立刻就给明锦柔使了个眼色。   明锦柔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去外头吩咐丫鬟报信, 就听荀澈一声断喝:“没我的话, 谁敢踏出晴雨轩一步!”   明锦柔登时一个激灵, 也不敢动了。   “四少爷,跪好了!你再回答我一次, 你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荀澈厉声再问。   荀淙真是害怕了, 整个人瑟瑟发抖地勉强重新跪了:“我……我真的只去了朱家。”   “慎之,你这也太急了。”明锦城有点看不下去, 又扫了一眼同样几乎要哭出来的荀滢,和有一点吓到的明锦柔,“你们也都坐下罢。”   “陈乔,拿藤条来。”荀澈拂袖转身,又向外扬声吩咐。   “哥, 哥, 二哥, 我……”荀淙越发慌起来, 又急又怕,也快哭了,“我真的没有去别的地方……我只去了朱家。我以前偷跑出来是去过别处,但今天真没有!”   俞菱心也忍不住闭了闭眼,终于插口道:“他是问你,你今天去的‘朱家’是什么人家。”   荀淙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个没见过的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了,满心惊恐之下就像是抓住一丝光亮,赶紧应道:“朱家是承恩公府,是先慈惠太后的娘家,也是……也是朱贵妃的娘家,是户部郎中的家,还是什么,哦对!是吴王和魏王两位殿下的外家!”   荀澈转身看了俞菱心一眼:“多口。”   俞菱心想想此刻也没有外人,索性便直接回道:“他吓成这样,就算能想明白的,慌了神了就说不出来,那也是有的。”   荀澈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与俞菱心说什么,而是随手拿了笔纸丢给明锦柔与荀滢,又问荀淙:“说,将你到茂林书院之后的所有朋友名单都列出来,还有,你最近半年都见过什么人,到过哪里去。一条条说清楚,中间若是有半点不尽不实的地方——”   “不敢不敢!”荀淙脸上新挨的巴掌还火辣辣的疼着,陈乔那边已经将二指粗的藤条送了进来,再加上刚才荀澈那声不许报信的断喝,此刻的荀淙已经彻底知道兄长今日的烈怒到了什么地步,连忙主动服软认错,又加恳求,“哥,我一定都实话实说,就是,那个,我能起来说不?我膝盖好疼……”   荀澈冷笑一声:“你自己想想你做过的事情,你有什么脸面要站起来?我没叫你去门口廊下跪着,已经是给四少爷你留脸了!”   侧头又吩咐明锦柔与荀滢:“他说,你们就写,一人写一份,回头叫柴广义拿到茂林书院去对证。”顿一顿,又望向荀淙,“但凡有一点查不实的,我就打断他的腿。”   荀淙原本来还想再哀告两句,但听到荀澈最后一句话,忽然背后一凉,他居然觉得这句不是虚言恫吓,他哥可能真的会敲断他的腿。   这倒让他有些不注意膝盖的疼了,赶紧一路想一路说,也顾不得自己到底说出了多少荒唐事,以及自己说出来的每件事会让荀澈再多难看几分,此刻双颊红肿,惊慌不已的荀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腿。   明锦柔和荀滢虽然也很是有些惊吓,但听了荀淙多说几句,似乎又觉得荀澈这场大发雷霆好像也是有道理的,表姐妹两个交换了两回眼色,也就各自运笔如飞了。   待得荀淙全部老老实实交代完,已经用了足足两盏茶时间。荀澈拿起来明锦柔记录的那份扫了一眼,就叫了柴广义进门:“带着这个,先去誊写两份,一份拿给茂林书院,掘地三尺也给我挖出人证来,桩桩件件都要做的准。另一份带着去四少爷提到的地方,一家一家的核实。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风流才子四少爷,到底有多少通天的本事。”   柴广义领命去了,荀淙这边也交代得口干舌燥,荀澈的神色似乎也平静下来些。众人便觉得,今日这一场折腾大约是差不多了。   荀滢又拉了拉明锦柔的袖子,同时求助似的给明锦城和俞菱心使眼色,想要给荀淙讲讲请。   毕竟荀淙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子弟,从进到晴雨轩到现在几乎一直跪着,过于惊慌恐惧的时候不觉得,等都交代完了,他便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膝头疼的厉害,身子也是哆哆嗦嗦,却又不敢去求荀澈。   荀澈只当没看见,拿着荀滢刚才手写的那份记录一行一行仔细地看着,一时间晴雨轩内一片静默,只有荀澈翻动纸张的轻微声响,以及荀淙跪着不断调整姿势的,咬牙咧嘴喘粗气的小小动静。   “二哥,”到底还是荀滢心软,虽然敬畏荀澈,然而也心疼荀淙,见明锦城和俞菱心都没有回应她刚才的眼色,只好自己主动开口,“是不是让四哥先起来?”   荀澈眼皮都没抬,又翻了一页:“就凭这一页,我打死他都不冤枉。滢儿,知道我今日为什么叫你们在这里坐着,还叫你们写么?有些事情,你不喜欢,但你得能看得懂,看得明白,才知道如何应对。懂么?”   荀滢心里也是一紧,她真的不喜欢家族倾轧、党争夺.权之事,但从按着荀澈的要求操持玲珑文社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是努力在学习这方面的事情。此刻听荀澈的语气虽不及向着荀淙那样严厉,却也带出了隐约的责令之意,她就不好再替荀淙说什么,只能低头起身应道:“是。”   “慎之,”明锦城沉了沉,还是掂量着开了口,“四表弟虽然有不对,你今日也别太过……”   荀澈将最后两页彻底看完,才沉着脸抬眼望向明锦城:“好人谁不想做?这若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处置?”   明锦城唇角一勾,看了一眼此刻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额头上已经满是汗,脸上全是求垦之意的荀淙,重又转了目光:“嘿,这要是我亲弟弟,那就是直接在军营里收拾了。”   “四少爷要是能忍得住军营操练,那我们荀家也算光耀门楣了!”荀澈冷笑一声,又低喝道,“陈乔!将四少爷带到院子里,给我打!”   荀淙几乎是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哥……哥你今天饶了我吧,我说了实话的呀!”   明锦柔、荀滢和俞菱心这三个姑娘也是面面相觑,只不过明锦柔和荀滢还是震惊与畏惧的神色多些,俞菱心却在微微惊诧之外望向荀澈之时,眼光里满是心疼。   虽然此刻又惊又怕又痛、被羞辱甚至被痛打的人是荀淙,然而俞菱心却仍旧觉得荀澈此刻心中之痛,大约要百倍于荀淙。   前世里荀滢惨死,荀淙残废,荀澈心中到底有多少自责与多少痛苦煎熬在一处,她大概是最清楚的。那个时候荀澈其实并没有太过于将荀滢之死归责于荀淙,因为他身为长兄、又自诩多智,他从来都是觉得保护弟弟妹妹是他自己的责任。   所以荀滢出事也好,荀淙出事也好,荀澈都是更恨自己无能的。   至于到后来荀澈对荀淙失望至极、主要是因着荀淙在断腿又残疾之后的自暴自弃、完全无法振作上进。那时候的荀澈自己毒伤入心、命在旦夕,断无回天之力,而母亲明华月尚且在堂,他自然希望荀淙即便不能承爵、甚至也不能再娶妻生子,但好歹尽一份孝顺母亲、维护家业的责任。   可那时荀淙的伤势其实也很严重,不只是断腿难行的问题,那一次的受伤也同样让他再无法延续香火,所以后来整日借酒消愁,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也不能说原因全无。   只是在这一点上,身为外人的俞菱心能稍多几分体谅,但身为骨肉至亲的荀澈,却不免爱之深、责之切、难以释怀了。   再至此刻,俞菱心看着素来自持内敛的荀澈暴怒至此,甚至可说狠厉至此,她只觉得满心皆疼。   这时候陈乔已经硬着头皮进门奉令,扯着荀淙便往院子里去。荀澈顺手抄起藤条丢了过去:“重重地打!”   只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个数字,便是跟随荀澈数年的陈乔心里也有些没底。尤其今日折腾到现在,身娇肉贵、年纪尚小的荀淙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脸上指痕泪痕皆有,身上哆哆嗦嗦,背后都是汗,这真的还能再打么?   但荀澈喝令之中全无犹疑,明锦城等人也没有开言求情,陈乔身为侍从自然也不敢多说,只好再称一声得罪,便扬起藤条打了下去。   耳听外头荀淙一声声伴随着藤条破空之声大哭哀叫,书房里的几个人也都很不是滋味。明锦城在军营里是见惯军法、自己也曾挨过军棍的,倒还好些,荀滢已经是哭了出来,只是不敢再求情。   明锦柔与荀淙关系其实还不错,虽然没有与荀澈这样熟,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眼见今日荀澈发作这样严重,虽然听着荀淙亲自招出许多逃课交友、浪荡游玩的事情,可心里总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   主要是在公卿子弟之中,荀淙已经算是十分聪明且读书上进的了,他又不是真正完全依靠科举出身的寒门学子,且从书院那边看起来,也没有如何耽误功课太多。不过就是结交了一些其他的高门子弟,偷偷出去玩耍而已。既没有眠花宿柳、也没有作奸犯科,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大约就是与朱家相关的人可能走得有些近了。   这个是荀淙不对,但也完全可以好好与他分说解释、再罚个什么闭门思过、写字抄书就是了,哪里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严重?   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如此,荀澈犹嫌不足,听外头荀淙哭叫几声之后居然怒意更甚、拍案而起:“连装都不会装,荀淙你到底长脑子有什么用!”   说着竟快步出门到了院子里,一脚踢向陈乔:“你现在也长本事了是不是!”   陈乔连忙跪倒,低头不敢说话。荀澈那边没有给出打多少的准数,他当然不敢真下重手,只是四少爷的这个哭叫实在有些不够真诚,他也没有办法呀! 第60章 责之切   “拿过来!”荀澈一声怒喝, 顺手便抄起了藤条。   “嗖啪!”尖锐的藤条破空之声后头,紧跟着便是荀淙猛地一声惨叫,那声音简直都呲了花, 就跟公鸡叫人一脚踩在脖子上一样。   “慎之!”明锦城连忙大步上前, 就要去拉荀澈。   而这片刻之间荀澈已经回手又是一抽, 荀淙整个人几乎是滚在地上, 哇哇呜呜的惨叫大哭,身上挨的这两下便跟刀割一样,一下子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慎之, 你悠着点!”眼看荀澈还要再打,明锦城终于一把拉住了他。   谁知荀澈猛然回头,目光冷厉至极:“今日我必须让这混账知道,天底下谁也护不住他!退后!”   明锦城也没见过荀澈如此暴怒之态,同样又惊又怒:“你教训他也可以, 只是总得有个分寸,这样打坏了怎么办?”   荀澈猛地甩开明锦城:“我宁可亲手打坏了, 也比放任他在外头作死、连累死一家子强!”   明锦城的武艺虽然远胜荀澈, 但也不好真的强行按住他,荀澈这样一甩也就甩开了,上前啪啪又是两下猛力痛打,荀淙的哭叫都有些走了音, 整个人只剩抱着头在地上又滚又哭。   荀滢早就吓得哭出来, 此刻更是不敢再看, 整个人扑在明锦柔肩头瑟瑟发抖。   饶是明锦柔素来胆大, 同样也是随着荀澈的动作后背一阵阵的发紧,本能扶着荀滢后退了两步之后,便不知所措地望向了俞菱心。   俞菱心在荀澈甩开明锦城的时候就已上前了一步,此刻看着这个情景实在不象,忙叫了一声:“慎之,你——”   “你也别管!”荀澈转身怒斥,比对着明锦城更不客气,随即反手又是一下。   明锦城越发看不下去,刚要再说话,便见俞菱心先急起来,两步便冲到他跟前,几乎算是半挡住了嚎哭不已的荀淙:“荀澈!你这是疯了吗!”   “我疯了?”荀澈倒是没有推开俞菱心,而是直接反问过去,“他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见吗?裴梓源、苏梁、朱靳北,还有那批潘家的子弟、这都是什么人?他这半年作的死还不够吗!要疯的人是他!”   “他不是疯,他是不懂事而已!”俞菱心面对荀澈的愤怒,一丝退让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因为心里着急,声音也比平时高了些,“你光打他有什么用?你做哥哥的不教他,还指望外人替你教吗?你若是与他好好讲了他不听,再打再骂也使得。这样硬来,你也不怕伤了手足情分!”   荀澈冷哼了一声:“他要是能长脑子长记性,恨死我也无妨!你让开!”   “你这是胡说什么?”俞菱心当然不肯让,反而继续质问道,“这时候你叫他长什么记性?是记着外头那起子人怎么拿着好话哄他、夸他、顺着他,还是叫他记着回到家里,让你这亲哥哥就往死里打?荀慎之,你冷静点!他现在还没经过大事呢!”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敲在了荀澈心上,手里的藤条也慢慢放了下来。他知道俞菱心的意思,一方面是荀淙经历单纯,心思自然也单纯。再者,便是前世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他不应该此时就将上辈子的愤怒也一股脑儿都倾泻出来。   可这明白归明白,荀澈看着眼前的荀淙,仍旧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恨难解,缓缓舒了一口气,言语上也还是没有让几分:“到底要经过什么才能懂事?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   “你好意思拿自己比?”俞菱心直接打断他的话,“天下人要都是跟你一样,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荀澈又是一噎,不由干咳了两声,这时眼尾才扫到旁边的众人,明锦城、明锦柔和荀滢,甚至包括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荀淙,都是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又再看看俞菱心,随即便面面相觑,一个说话的也没有。   这时就听晴雨轩的院门处一声冷笑,众人全都再度变了脸色。   “世子爷,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杀气啊!”明华月沉着脸快步进了院子,看清荀淙的样子,登时又是一惊,连忙叫丫鬟和陈乔等人去将荀淙扶走治伤,转身抬手就给了荀澈一巴掌:“你这混账!”   荀澈被打得偏了偏头,虽没栽倒,脸上也红起来。   因着明华月的现身实在太过突然,俞菱心所立之处离荀澈只差两步,想要抽身站远些也来不及了,真有什么动作只会欲盖弥彰。因而明华月这一巴掌打在荀澈脸上,俞菱心看得竟是格外清楚分明,心里疼得就是一抽,立刻低了头。   而明锦城、明锦柔等众人皆知明华月的脾气刚硬,人人也都是原地低头躬身,各自叫了一声“姑母/母亲”等,便不敢妄动。   明华月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俞菱心,只是指着荀澈的脸又骂道:“你弟弟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有什么不能与我先说?还是你父亲不在家,你就真拿着长兄如父的范儿,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儿子不敢。”荀澈一撩前襟,低头跪倒在母亲面前。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明华月冷笑道,“刚才的话我听见了,你与淙儿一样大的时候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给我听听,叫我也长长见识,好看看咱们家世子爷出息到什么地步,连手足情分也不顾了,就一门心思要打死你兄弟!”   荀澈低头跪着不敢应答,俞菱心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可她听着明华月的这话,心里却酸楚难过得刀绞一样。   荀澈今日打荀淙是有些重了,但他的心到底是爱弟弟妹妹到了极处,才会这样怒其不争、责之过切,明华月若是骂他怪他手重也罢,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讥讽语气,难道明华月也不想问问荀淙到底做了什么吗?   “说话呀!你刚才发脾气的那些话呢?”明华月怒道,“说话!”   “母亲,”荀澈垂目应道,“今日是我急躁了,关于淙儿所做的混账事,还是请母亲不必烦心了,我会料理的。母亲若是心疼淙儿,怪我出手太重,”顿一顿,他转身便将身后地上那跟藤条拿起来,双手奉给明华月,“请母亲随意惩戒,儿子甘愿领责。”   “随意惩戒?”明华月一把便夺过那藤条,虚抖了一下,大约是习武之人的腕力格外出众,那嗖的一声竟比现在荀澈打荀淙之时还要尖锐三分。   明锦城与明锦柔都是大惊,同时抬头叫了一声:“姑母——”   明华月一眼横过去:“怎么,你们也要造反了?”   “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明锦城上前半步,斟酌着劝道,“慎之确实有些急躁了,不过也是为了淙儿,姑姑还是不要太责怪他吧。”   “有什么因,能叫他将淙儿当着你们打成那样,真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明华月冷冷斥道,一边说一边又环视众人,“还有,你们这些做表哥表妹的,也不拦着澈儿一下?”目光转向了俞菱心这边,越发意味深长。   俞菱心与明华月正面对上不过一瞬,便再次低头,整个人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她论身份不过是个客人,在这里看着荀澈怒责荀淙,已经很是不妥当了,且听明华月的意思,竟然是刚才到了晴雨轩门口还站了站,那就是听见自己与荀澈几乎算是吵架的言语了……   “儿子莽撞,请母亲惩戒。”荀澈并没有再多解释,且今日之事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只是低头躬身。   “哼!”明华月扬手将藤条一抡,锐响破空——“嗖!”   俞菱心几乎是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转了头,她真的看不得荀澈受苦。   然而只听“啪哒”一声,藤条却不是落在荀澈身上,而是被直接扔在了地上。   明华月冷冷道:“混小子,你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难不成我疼你弟弟,就不疼你了?你管他打他就罢了,总得有个分寸尺度吧?今儿要是没有旁人在呢?你还真想打残了淙儿不成?说什么随意惩戒,你把他打躺下,我再把你打躺下,然后呢?叫我和你妹妹顶门立户不成?”又是埋怨又是鄙夷地数落了几句,但语气也渐渐缓和了,“行了行了,臭小子,起来罢。”   “是。”荀澈微躬应了一声,才站起身来。   “俞姑娘,今日家里乱,叫你笑话了。”明华月又转向俞菱心,面色更和缓些,“所幸也不是外人,这事——”   “姑姑,俞家姐姐是过来陪我和滢儿商量下一回诗社的,”明锦柔赶紧开口缓颊,“姐姐素来谨慎,不会往外说的!”   俞菱心其实觉得面前的明华月目光灼灼,越发心跳如擂鼓,怕是无法这样轻易应对过去,但此刻也只能先硬着头皮接明锦柔的话:“夫人请放心。”   “既然你们有事商议,那还是到滢儿院子商议罢。”明华月点点头,又望向荀澈,语气再次转冷,“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言罢便扶着丫鬟碧树的手转身去了。   荀澈躬身应了一声,便随着母亲往外走,只是经过俞菱心身边的时候,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看得俞菱心又是一怔。 第61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且不说晴雨轩里留下的四个人是如何心神各异地相对尴尬,明华月与荀澈这对母子往正房过去倒脚步都很快, 尤其明华月这时候稍微想想荀淙的伤势与刚才眼中所见, 再次心头火起, 动作就更快了。   身边的丫鬟碧树等人都是明华月多年的心腹, 个个都感觉到了今天必出大事, 待得夫人与世子进了门,立刻不用吩咐就往外退。   “噗通”一声,在明华月转身抬手将骂未骂的一刻, 荀澈已经利落地撩袍跪倒:“母亲, 我错了。”   他这样自觉, 明华月那句还没出口的“孽障跪下!”便给堵住了, 顿了顿, 才冷哼了一声:“你此刻倒乖觉起来。”   “母亲, 今日是我太急躁了。”荀澈低头躬身, 诚恳恭敬, “我今后必然改了, 求母亲宽恕这一回。”   明华月冷冷看着他:“还有呢?”   荀澈又道:“我今日怒责淙儿,是因为他结交了朱家与潘家的子弟且不知其危,甚至从书院逃课,变装混入朱家, 与那些朋友厮混。我一是责他贪玩误课,二是怪他少思少谋, 交友不慎。但今后我会好好教他, 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   “朱家与潘家的子弟?”明华月不由重复了一回, 刚要顺着细想,又觉得不对,脸色越发难看,“你弟弟的事情回头再说。我叫你现在过来,你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我即刻就叫碧树去将那藤条拿过来,倒要看看还有谁巴巴的心疼你!”   荀澈倒笑了,跪着偷眼去看母亲:“最心疼我的自然是母亲您了。打在儿身上,疼在您心里,我知道的。”   明华月却不吃这一套,一拍手边的桌几:“还敢贫嘴?快说实话,你与那俞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荀澈直身抬头,正面望向母亲,俊秀面孔上一派坦然:“我与俞家姑娘?诚如母亲所见。”   明华月脸上怒色愈盛:“那就是真有私情了?!荀澈,你好大的胆子!”   “这是从何说起?”荀澈全无丝毫惊惧心虚的模样,望向母亲的目光澄澈依旧,“母亲何以觉得我们有私情呢?”   明华月气道:“就你们刚才说话的态度,是当我听不出还是看不清?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荀澈却唇角一扬,笑意更甚:“俞姑娘不忍我过于苛责淙儿,又见滢儿软弱,锦柔惊惧,便上前劝阻顶撞了儿子几句,母亲觉得这就是私情了么?”   明华月又要骂他,但快速回想刚才所见情景,却又一噎。无论是言辞或者态度,二人确实只是正面争论了一场,其中一句好言好语也没有。   除却当时她的直觉之外,非要挑出什么问题,大约就是俞菱心对荀澈那半是劝阻、半是数落的言语十分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丁点儿犹豫也没有,那情景竟隐约有些熟悉。   但明华月到底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再想想,便冷笑道:“你少胡乱搪塞,后来我打你的时候呢?俞姑娘那神情,还当我看不出?”   “母亲,您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哪里是旁人比得的。”荀澈越发失笑,“人家俞姑娘还是小姑娘,才比滢儿和锦柔大一点,估摸着就是心软罢。她既不忍心看着我打淙儿,自然也不忍心看着您打我。当时若是滢儿站在那位置,说不定又吓哭了的。”   明华月再次无言以对,可也不能就算了,索性顺势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那照你这样说法,你们就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那也不错,前几日你父亲来信还说,老太太催着要给你大堂哥相看媳妇,那不如就给泽哥儿求娶这位俞姑娘好了。”   虽然明知母亲这是故意试探,荀澈心里还是滑过了一丝杀机,随后才强压了心绪,淡淡道:“荀泽不配。”   明华月仔细看他的神色,故作鄙夷:“那俞家姑娘有什么了不起?泽哥儿有什么不配?你堂哥也是正正经经的二甲进士,咱们文安侯府的二房嫡长子。俞家老尚书早就谢世了,现在的俞大爷是四品还是五品官来着?我看着,泽哥儿还是低娶了呢。”   荀澈看着母亲眉梢眼角里浮夸的鄙夷之色,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暗道难怪荀淙假装的技巧这样差,大概是有些像母亲。只是母子间这样继续绕圈子也不是个事,他稍沉了沉,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母亲这又是何必。您明知那是做长媳的人才,真要往二房推么?”   “终于说实话了是不是?你还敢说没有私相授受?”明华月喝道。   荀澈跪到这个时候,膝头也有些酸了,稍稍调了一下姿势,才再坦然回话:“儿子说的,是人品。以俞姑娘行事为人的品格风仪,母亲且仔细想想,荀泽配得上么?您若真觉得合适,那您就去做媒罢,我是不敢拦着的。只是您若真的定了心,要错过一个这样品格的儿媳妇,母亲将来不要后悔才是。”   见荀澈的态度仍旧如此光明坦荡,明华月心里越发疑惑,同时也有几分倦怠于这样的猜测兜圈,不由叹了口气:“先起来,坐着说话。”   顿一顿,明华月又望向扶着膝头起身、恭敬斜签半坐的荀澈,语气彻底和缓下来:“澈儿,你与那俞姑娘到底有情无情?你是我的长子,也是咱们侯府的世子,你知道娘素来信任你,对你放心,你更该知道,你的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迟迟不定也是为了慎重。如今不许再耍嘴皮子胡闹了,跟娘说实话。”   荀澈斟酌了一下,同样认真望向母亲:“俞姑娘平日里常与锦柔、滢儿在一处,近来也有不少时候在您跟前。她到底人品行事如何,想来母亲心中也有评断。您既然问儿子心里的实话,儿子便直说了。在我看来,俞姑娘沉稳贤淑,善理家务,又有爱护弟妹的长姐之心——”说到此处,荀澈也停了一停,终于道,“所以儿子确实也希望得一位如此贤妻。”   明华月目光微微闪动,一时倒没立即说什么。   荀澈心下却盘算飞快,开弓没有回头箭,刚才那句话既然出口,能不能说服母亲,就在此一刻了。他唇角再度微微扬起,身子向后放松下来,语气甚至都有几分随意:“当然,若是您看着俞姑娘有哪里不好不妥,那此事暂且不提也罢。只不过无论成与不成,那损坏她名节的话,儿子还是不敢认领的。”   明华月又是沉吟半晌,才忽然问道:“说起来,你们也没见过几回罢?”   荀澈笑笑:“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儿子自诩看人的本事尚可,有那两回诗会的耳闻,再听妹妹们的说话与往来,也就差不多了。”言罢他也忽然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皱眉低声去问母亲:“娘,可是这俞姑娘当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若是有,母亲不妨与我直言,那我也好丢开那成家的念头。”   明华月在听他说前头那一段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在回想,与俞菱心的每回相见或者耳闻,其中她为人处事的品格态度等等,虽然多少带了些芥蒂和挑剔的心思,但怎么想好像也想不出什么问题来。   论容貌,俞菱心大概是平素往来的这些闺中少女中拔尖儿的,只是打扮较为素淡简单,就看着没有那么抢眼。然而若真论起五官精致、容颜美丽,能与她相比的实在寥寥无几。   尤其难得的是俞菱心行事又十分大方得体,即便此刻明华月仍旧怀疑她与荀澈有些什么私下往来,却也不好将俞菱心平日的言行硬与“狐媚轻浮”之类扯上什么关系。   至于爱护弟妹这一宗,从先前与荀滢、明锦柔的来往,甚至今日的荀淙身上,也都可以看得明白。   但就这样叫荀澈完全说服了?   明华月颇有些再狠狠驳一回的冲动,但看着儿子眉梢眼角里不自觉流露出的隐约心绪,再想想他素来的才干与精明,到底还是撇了撇嘴,含糊道:“也没有什么大不妥,咳咳,再看看罢。”   荀澈这时唇边的笑意便掩不住了,起身深深一躬:“多谢母亲。”   就在上房院里明华月与荀澈这一番母子对话终于算是有了个含糊结论的时候,晴雨轩里一直干坐着的明锦城已经喝掉了整整四盏茶,将荀滢手录的那份荀淙行程也反复看了两回,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他便打发下人去荀滢那边问问,明锦柔与荀滢她们说话完了没有,是不是该回府了。谁知下人刚往荀滢那边过去,他这边倒先见荀澈回到晴雨轩,不由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姑姑那边,没事了?”   荀澈舒了一口气:“算是吧。我将淙儿的混账事情大概提了提,然后跟母亲说要过来与你商议对策。”   “又拿我当挡箭牌是不是?”明锦城扶额道,“你自从跟这个俞家姑娘好上之后,我们兄妹俩就没别的事情了。就淙儿这点子狐朋狗友的,拦下来不就得了,还有什么好商议的。真亏你好意思拿这个做借口。所以你这是要送人家?”   荀澈答得理所当然:“今日闹成这样,母亲又忽然过来,她肯定吓着了,我不送她怎么能放心。”   明锦城也是服气:“我可听说了,人家俞姑娘在承恩公府都没用锦柔帮腔,一句一句怼的瑞阳都下不来台。刚刚又给你顶了一个狗血喷头,你还怕人家吓着?”   “她也会担心我呀。”荀澈嗤笑一声,看明锦城的眼光就像看傻子,“等你遇着个情投意合的,自然就明白了。”   “切。”明锦城也哼了一声。   这时刚好明锦柔与俞菱心也回到了晴雨轩,时间上的确是该启程告辞了。   而俞菱心一进门,便看见荀澈也在,神情登时便轻轻一顿,虽然没再上前了,眼光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他的脸颊和身上。   荀澈上前一步,和声道:“不用担心,母亲没再打我。”   旁边的明锦城与明锦柔互相看了一眼:“行了行了,走吧!我们跟你换车!” 第62章 十月初六   当下众人便直接到往二门过去, 晋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准备接明锦柔回去, 明锦城也懒怠骑马, 便与荀澈一同乘了文安侯府的车。俞菱心自然是随着明锦柔,至少从荀家出发的这一刻, 还是随着明锦柔的。   只不过等到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出了文安侯府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到了僻静的青松胡同稍停一停之后, 车帘两挑两放,马车里的人便大大方方地换了位置。   如今这样的偷天换日简直是轻车熟路,连同车夫随从并丫鬟与侍卫都交换位置都行云流水一样。而坐在晋国公府车驾里等着荀澈的俞菱心,则是头一回有了些许的急切心情。   十月初六的这一日, 实在是有些漫长了, 她真的很想与荀澈单独说几句话。   瑞阳郡主的寻衅、在承恩公府里找到荀淙、为了荀淙的争吵被明华月听到,这一层层的风波起伏,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事情交杂在一起,俞菱心既关切着这些事情背后的意义与对如今局势的影响, 更挂记着荀澈的心绪与身体。   今日荀澈向荀淙所发的这一场烈怒, 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   毕竟前世里荀澈身体那样虚弱,不管心里有多少愤怒暴躁, 即使想要这样跳起来打骂荀淙一回, 也是没有体力的。   而另一则,便是他这样的失控, 更是她没有想到的。就像是荀澈上辈子所有不得不强忍在心的所有苦痛煎熬, 刚好被荀淙撞出了一道口子, 那如山如海的隐忍便惊涛骇浪一样爆发出来。   若完全公平地说,荀淙今日所受的惩戒确实有些过重了。   然而人心么,总是会偏的。俞菱心此刻更多想着的,还是荀澈到底有多少痛苦藏在心里不得倾诉、不得发泄。   尤其刚在晴雨轩里所见到的明华月,好像完全都是偏向荀淙、一味责备荀澈的,这其实不太像她印象里的明华月,也让俞菱心更加担心起来。   荀澈会不会再挨打,会不会再受委屈?   “慧君。”荀澈终于上了车,只是抬步之时膝盖稍微一抖,便撑了撑板壁。   俞菱心忙迎过去扶他:“怎么了?你膝盖不舒服?”   “没事。”荀澈唇角一勾,顺势便去牵她,“刚才在母亲跟前跪的久了,稍有点酸而已。”   “夫人果然还是罚你了。”俞菱心越发关切,完全没在意荀澈是如何自然地再揽了她的肩,她反而主动伸手去摸了摸荀澈的脸颊,“真的没再打你吗?”   荀澈原本过来之时就带着几分欢喜,再见到俞菱心这样的挂怀之色,心里更是甜蜜满足到要溢出来,将她的右手也握了,笑道:“当然没有了,不用担心的。”说着,便将她完全拥入怀里。   俞菱心这才意识到,荀澈眼光里满是明亮的欢喜与舒畅,他竟然这样高兴?   虽然一时之间她还没完全明白,但看着荀澈高兴,她心里也随着就松快了,之前所有沉沉压在心头的思虑牵挂瞬间都抛了去。   便是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她也不想再拂他的意,温柔而顺从地由着荀澈抱了,乖乖地靠在他怀里。   二人相拥好一刻之后,荀澈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又与俞菱心并肩坐在一处说话:“刚才,我已经与母亲说了。”   俞菱心微微垂了目光,这个她其实不算意外。因为在晴雨轩里的拌嘴实在有些出格,别说明华月了,便是荀淙与荀滢都看出异状了。   刚才在荀澈随着明华月去了之后,她跟明锦柔到了荀滢的院子里,刚刚喝到两口茶水,泪痕未干的荀滢就已经冒出了一句:“慧君姐姐,你想过做我嫂子吗?”   当时另一侧的明锦柔一口茶直接就喷了出来,而俞菱心自己虽然没呛到,也是尴尬万分,完全不知如何应答这句话。   幸好荀滢自己是有下半句的:“……我哥那个脾气,其实就是我爹我娘也时常拦不住,主要是,他们好像也总说不过我哥。慧君姐姐,你要是我嫂子就好了,你肯定能管住我哥。”   不过相对单纯的小书呆子荀滢还是比较好应付的,俞菱心和明锦柔回过神来,互相看看打着哈哈,再提一提半个月后荀老太太寿辰、玲珑文社诗会、文华书院等等操心在即的事情,也就强行把话题岔开了。   至于明华月这边,她还是有些在意的,只是听荀澈这句话的语气,倒好像还轻松些。   “母亲应该是觉得你挺好的。”荀澈又续道,“毕竟以前,母亲也是一眼就看中你的。如今又叫她这样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些日子,再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俞菱心明白荀澈所谓的“从前”是指上辈子定亲之前的那次相见,顺着想了想,感觉有些感觉已经渐渐模糊起来。不过她前世里与明华月的婆媳感情确实很好,所以今生重见也没有太多紧张。   荀澈抚了抚她的手,将自己与母亲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回,最后又笑道:“母亲那样说,基本就是允了。”   俞菱心低了低头,片刻之后才道:“可是……夫人会不会觉得……咱们还是不大尊重?”   荀澈笑道:”我与母亲绕了那些圈子,无非就是要避开这一点。你真的不必想太多,你看锦柔还不知道么,明家的姑娘大多豁达豪迈。当年我爹和我娘也不是大婚之日才头一回相见的,要不然以我祖母性子,我外公哪里肯允婚。”   俞菱心不由哑然失笑,但这是有关长辈的八卦往事,还是不好接口。又想了想荀澈的话,便又斜睨他问道:“你在夫人面前也真是什么都敢说,若是夫人当真说出我什么不好呢?你却要如何应答?”   荀澈唇角微扬:“母亲怎么可能觉得你不好。但退一万步,母亲当真有什么挑剔,我也说了,那就‘暂且’放下这事不提。反正我原本也是想着过年的时候等我爹回来再提婚事,拖一拖就是了。”   “那夫人若是坚决不肯呢?毕竟我爹的官位也就那样了。”俞菱心想了想,又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若是母亲坚决不许,说出什么大不妥来,我便’息了成家的念头’。”荀澈随口答道,全无犹疑,”总之我若不与你在一处,也决然不与旁人成家。“   俞菱心唇边的笑意再抑不住,满心皆是欢喜,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正视荀澈,便含笑低了头,口是心非地轻嗔道:“你在夫人跟前说话,还这样多弯弯绕。”   荀澈紧了紧揽着她的手:“我在母亲面前回话,不能极尽详细,做儿子的已经是问心有愧。至于其他的,自然是要实话实说。”顿一顿,声音又压低了两分,认真之意却只更深:“慧君,我只想娶你。”   俞菱心不由抬头望向他,心里砰砰乱跳,脸上也再次微微热起来。   她原本就是被他搂着的,此刻这样相对,两人面孔之间的距离最多半尺而已,彼此之间都在清楚地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荀澈沉了沉,居然察觉出自己的心跳好像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暗暗骂了自己两句沉不住气,但同时也本能地喉头微动。面前的俞菱心眼中既有欢喜,也有感动,她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都有隐约的氤氲,而她秀美的脸庞上更是浮起浅浅的绯色,娇嫩的唇边笑意盈盈,比平时那个端丽淑慧的模样更增了三分娇柔可爱。   荀澈不由低了头,向前试探了两寸。   俞菱心虽然有些紧张地微微转开目光,整个人却没有向后退,只是双颊上的绯色更甚,而她樱桃一样的唇也轻轻抿了抿。   正当荀澈越发心神沉醉之时,忽听外头“笃笃“两声,车板轻响,荀澈脸上的神色立时便凝固了,回眸之间已是杀气如电——什么人这个时候来煞风景!   俞菱心也连忙后退了些重新坐直,脸上又红又热,一时都不想说话。   这时便听外头下人禀报:“瑞阳郡主的车驾在前头,想要请姑娘过去说几句话。”   瑞阳郡主?   俞菱心先前的情绪立刻全然消散,背脊也猛然一紧。她与荀澈此刻是在打着晋国公府字号的马车上,正在回俞家的路上。   但凡与明锦柔相熟的人都知道,最近这些日子,明锦柔与俞菱心的关系非常好,不只是在明家荀家的诗会之事上来往频频,今日到朱家饮宴也是二人同行,明锦柔先到了俞家接了俞菱心的。   因而此时见到明锦柔家里的马车再往俞家方向过去,那理所当然就会认为车里坐着的应该是明锦柔。   不管瑞阳郡主想要找明锦柔是有好话说还是要接着百花宴上的冲突再吵架,现在的难题都是——车里并没有明锦柔,而是坐着完全不应该单独在一处的俞菱心与荀澈! 第63章 紫丁香   眼看俞菱心一张脸瞬间红了又白, 荀澈立刻握了她的手:“不妨事, 你只管下车去与瑞阳说几句话。她还那个胆子在大街上与锦柔起争执。”   “可是锦柔不在啊。”俞菱心确实有些惊慌,“瑞阳郡主是点名要找锦柔的。”   荀澈点点头, 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然, 身子前倾,直接过去在俞菱心的耳边叮嘱了几句。   俞菱心交握的双手紧了紧:“这样行么?”   荀澈只是笑:“你可有更好的法子?再者, 怕什么, 万一真叫瑞阳瞧见了, 我自去承当便是。左右都在母亲跟前已经说过了,了不起母亲打我几顿, 但咱们这事情就顺势定下不好么?“   ”又说胡话。“俞菱心轻啐了一声, 但知道耽误不得了, 稍微定了定神, 便按着荀澈的意思向外传话:”去回复瑞阳郡主,此刻是锦柔的车马送我回府而已, 锦柔不在。郡主若有什么话要我代传的,还请吩咐。“   下人领命去了,然而很快就再度传话过来:”俞姑娘,郡主不肯相信四姑娘不在车上,想亲自过来说话。“   俞菱心背脊又是一紧, 不由望向荀澈。   荀澈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 轻轻颔首。   俞菱心看着他这样镇定, 心里莫名又添了三分踏实, 当下强行按住那剩下的七分紧张, 咬牙便起身下车。   果然,仍旧一身锦绣宫衣的瑞阳郡主也从前头的车驾里下来,正朝她这边过来。   “见过郡主。”俞菱心微笑一福。   瑞阳郡主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才有些不情愿地抬手道:”俞姑娘多礼了。这倒是真巧啊,居然在这里也遇见你与明四姑娘。”   俞菱心站直身子,正视瑞阳郡主,含笑道:“得遇郡主,可说是巧了。只是也有不巧处,锦柔已经回府,此刻是晋国公府的马车单单送我而已。”   “是么?”瑞阳郡主轻笑一声,“耳闻近来俞姑娘与明四姑娘走的很近,几乎时时处处都在一起,晋国公府的马车出出入入的接送来往,怎么会此时叫俞姑娘一个人单独回府呢?难道不是明四姑娘特意地不想见我,才叫俞姑娘你下车来搪塞么?“   俞菱心与瑞阳郡主这样正面对上说了几句话,如坐针毡的紧张感反而消散了几分,此时微笑越发自然:“郡主多虑了。我与锦柔虽然要好,也还不至于时时都在一处。郡主若是不信,要不要到车上查看一番锦柔在不在?”   “好啊。”瑞阳郡主又是冷笑一声,便往前走。   ”只不过,“俞菱心又笑道,”这到底不是我的马车,而是明家的。在大街上这样光天化日的搜检,有损晋国公府的颜面,我却是担当不起。毕竟人言可畏,回头外头人说起来,明家姑娘的车在大街上叫人搜查了,人家保不齐就要问一句‘好好的,搜明家姑娘车做什么?车上是有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人啊?’这样的流言疑问但凡出来了,郡主怕是不好向晋国公府交代。“   ”巧言令色!我不过就是到车上看看明四姑娘是不是避而不见,哪里来这么多说道!“瑞阳郡主有些浮躁起来,脚步却停了。她即使贵为郡主,也知道右江王府也好,长春宫也好,都对世代簪缨的这些世家勋贵很有些顾忌。   即便晋国公府这两代人丁稀少、势力不比先前,但如今老晋国公仍在,与其他各大世家名门的姻亲与交情仍在,明锦城本人又十分出色,这才是明锦柔在宫内宫外都有胆量与她不客气的底气。   此刻她若是到车上见着了明锦柔果然在,只是避而不见还算有理,原本想说的话也能说。   但若是万一明锦柔真的不在,这个口才过人的俞姑娘拿着这样的话头向外宣扬一番,明家定然大闹,实在是得不偿失。   “郡主聪慧机敏,善识大体,”俞菱心见到瑞阳郡主的反应果然与荀澈所说一模一样,心中越发安定,“想来您此番叫人传话,又纡尊降贵下了车,不是为了在京城的长街之上来专程羞辱晋国公府。若是有什么代传的言语,郡主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分说。当然若是郡主介怀或另有想头,还请自便。”   “你——”瑞阳郡主再次觉得不舒服至极,对方言笑晏晏,礼貌周全,然而之间却好像打蛇七寸,卡得她寸步难行。   她自小受宠,事事顺遂,虽然偶尔也有与明锦柔这样高门贵女合不来起冲突的时候,但叫俞菱心这样的无名小卒一再当面拿住,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   想到这里,瑞阳郡主不由越发烦躁,转身向着俞菱心径直过来:“俞姑娘你自视很高啊,真的以为可以与我和晋国公府的姑娘平起平坐吗!”   俞菱心不由微微退了半步,倒不是被瑞阳郡主的言语气势所慑,而是瑞阳郡主身上好像用了一种带着些紫丁香味道的脂粉。这香味不算难闻,只不过俞菱心自小便不大喜欢,每每闻到都容易打喷嚏,才本能地让了让。   这时忽然听到瑞阳郡主的马车里“嗒”的一声脆响,似乎是瓷器杯盏之类轻轻相碰的声音,俞菱心顺着望过去,心念一动:“郡主既不愿与我多说,那我也不敢耽误郡主行程,还是不要让‘永福郡主’多等罢。”   她有意在永福郡主四个字上加重了些,同时仔细观察着瑞阳郡主的神色变化,果然见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异色。   与此同时,瑞阳郡主似乎也稍微按耐了三分心绪,神情略微复杂地强转了话头:“咳咳,既然明四姑娘不在,那也罢了。”又将她再次打量一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扬眉一笑,“以前也听说过齐家姑娘美貌过人,尤其是庶出的姑奶奶们,生母出身不高可姿容过人。如今见到俞姑娘带着这一半齐家庶出血脉,果然相貌不错。”   俞菱心微微一怔,顺着话头想了想才明白瑞阳郡主是在嘲讽她生母出身、家族变故云云。   只不过她明白之后竟也有三分失望,难怪荀澈丝毫不介意,瑞阳郡主也就这点脑子了。   “郡主的意思,是庶不如嫡么?”俞菱心笑吟吟地应了一句。   “咳咳。”这时瑞阳郡主的马车里清楚地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听声音是个姑娘,俞菱心却分不出是不是永福郡主的声音。   只是这咳嗽来的有点晚,瑞阳郡主已经应了一声:“庶不如嫡,那是当然!”   俞菱心再次笑笑:”郡主高见,难怪深得皇上喜爱。“   提到皇上二字,瑞阳郡主脸色终于难看起来——她身为右江王嫡出爱女,自然平素往来的闺中密友、手帕交当中,绝大部分也都是王侯公卿的嫡子嫡女。   可她偏偏忘了一点,如今煊赫滔天的朱贵妃,再是如何有一个贵字当头、荣宠无双,那也不是告祭太庙的中宫皇后,至少现在还不是。   而素来与她交好的吴王魏王两位皇子,头上自然也悬着一个大大的”庶“字。   “你……”瑞阳郡主再要说话,她马车里的咳嗽声就又响起了。   这次俞菱心听得更清楚,好像真的不是年纪更小的永福郡主。   最终瑞阳郡主顿足去了,俞菱心也彻底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荀澈仍旧那么悠闲坐着,嘴角含笑,向她伸了手:“如何?”   俞菱心彻底放松下来,也是身心俱疲,自自然然地靠进他怀里:“还好,如你所料。挤兑两句就走了——阿嚏!“   那紫丁香的味道好像还在,她到底没忍住,打了个轻轻的喷嚏,连忙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口鼻,又叹道,”就是瑞阳郡主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香粉,我真是闻不得这个味道,明明在百花宴上还没有的。“   ”什么味道你闻不得?“荀澈倒是没太在意这个,随口问道。他更在意的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去轻轻揽她,要重新将俞菱心转过来,重续先前被瑞阳郡主打断的好事。   ”紫丁香,”俞菱心倚着他只觉得心累,也不如何在意荀澈的小动作,同样是随意答道,“旁的木樨花还好些,就是丁香之类的总是不太能闻。刚才瑞阳郡主身上这个紫丁香的味道好重,大约还是很好的丁香花做成的香粉,若下一回她再涂这个香粉,我可真是闻着就要告饶了。“   荀澈刚要将话题重新拉回二人之间,心头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脸色就又凝了:“你是说紫丁香?你确定吗?“   ”应当不会错。“俞菱心点点头,”我还记得前几年父亲曾经给过我一套十二种不同花香的脂粉,其中十一种我都很喜欢,就是偏偏柳州来的这个紫丁香粉,我一用便打喷嚏。那味道与今日瑞阳郡主身上的没什么分别。”   这一回,荀澈的念头便彻底熄了,虽然没放开俞菱心,然而脸色却沉下来。   片刻之后,在俞菱心再追问一次之前,他便给了答案:”我祖母是柳州人士。我二叔的长女荀滟,便最爱用紫丁香粉。“ 第64章 华灯初上   “荀滟?就是……”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荀澈先是叫了一声陈乔吩咐了两句话, 随后重又默然,沉了片刻, 才点了点头:“嗯。就是她, 我二叔的嫡长女,心比天高, 也很有些手段。严格说起来, 论起见识敏锐, 处事杀伐,比锦柔还强。锦城早年, 也未必比得过她。”说到此处, 顿一顿, 他便向车窗方向转了脸。   俞菱心前世到京城的时候, 荀家的二房已然被荀澈亲自屠戮殆尽,只有荀老太太还中风躺在床上, 又拖了一年才过世。所以她基本上是没有正面见过荀家二房之人的,而对他们所作所为知道的也只知道个大概。   总地来说,就是荀老太太性情自私乖僻,十分执拗偏心,论性子与齐氏有些相似, 只是不似齐氏那样爱财, 同时以固执而论又要再添三分。   荀老太太共有二子一女, 长子荀南衡就是如今的文安侯, 荀澈的父亲, 次子荀南安一直没有分家,全家都是领着闲职、依附兄长。荀老太太的亲生嫡女荀绮则是嫁到昌德伯府,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   当年荀老太太与老侯爷的夫妻感情虽然不错,但是老侯爷的母亲是出身宗室的宁仪县主,对荀老太太这个儿媳并不喜欢,所以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几乎从出生便被养在宁仪县主身边,与荀老太太相处时间很少,也不太亲近。   这段祖辈之间的公案到了如今,也越发推动了荀老太太的偏心,偏到时时处处都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给养在身边的二儿子一家争产争权、甚至争爵位。   而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在当中其实很难做,论情,论理,都不好对亲娘荀老太太过于绝情。   只不过他没想到,又或者说,甚至包括荀老太太与荀二老爷荀南安也未必想到了,二房的儿女们会有那么大的心志,作死作的那样彻底。   “慎之。”俞菱心又想了想关于前世里二房之人如何一一身亡的传言,心里还是不由有些紧张,便主动在荀澈怀里蹭了蹭他,“你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荀澈只觉得怀中的少女便如同小猫一样娇柔可爱,原本沉甸甸的心情也稍微松快了两分,稍紧了紧揽她的手:“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总是盼着能与祖母和二叔他们和睦相处。说到底当年父亲被我曾祖母强行带走照料,也曾经让那时候祖母很是伤心了两年,所以父亲心里总有些歉疚。”   俞菱心也不由叹了口气,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道理。   宁仪县主当年看不上出身柳州士族、对京中不熟悉的儿媳妇,就强行带走要承爵的长孙抚养教导,这可以说是一片好意,而且也确实是将如今的文安侯荀南衡教养得文韬武略、样样过人。   但这件事却也让当年初为人母的荀老太太伤心欲绝,从而埋下了今日阖家不宁、甚至祸起萧墙的根源。   “我原先想着,”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上辈子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也算血债血偿,就罢了。这一回,等年后我腾出手来,与父亲好好商议着,给二房谋一个远远的外放,叫他们远离京中这些事,也算给留他们一条生路。不然,只怕父亲心里受不得。”   对于这一点,再也没人比俞菱心更明白的。所谓骨肉亲情,实在是人生最难割舍的部分。她之所以在对待继母苏氏、以及妹妹俞芸心的态度上始终比较宽和,一方面是因为她上辈子悲剧真正的成因还是在生母齐氏身上,再者就是看着父亲对苏氏以及俞芸心、俞正桦这两个亲生儿女的感情上。   荀澈此时面临之局亦如是,荀老太太与荀家二房,对于荀澈来讲都是隔了一层的亲眷了,但对于他父亲荀南衡而言,却是亲娘、亲兄弟。   上辈子局势极端也就罢了,这辈子若是能不走到那一步,荀澈大概也不想让整个荀家再度血洗一回。名声什么的,都不在荀澈的意下,但叫父亲难过,却不是他身为人子所愿意的。   “只是,”荀澈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若此刻荀滟就已经在瑞阳的车上,怕是这条生路,我也未必能留给他们了。呵。”   他虽然笑着,但那当中的苦涩与落寞,却让俞菱心不由心里一疼,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荀澈哪里来那么多心疼,但只从这两句话里,她还是能体会出他的一片心。   不管前世今生,荀澈总是想要将整个文安侯府、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还有明家的表兄妹、宫中的秦王,所有人的前程安乐都一肩背负。   下场与骂名,他不在乎。殚精竭虑,他也习惯了。   他到底是个多么狂妄的傻瓜,怎么就以为自己一个人都能扛呢?   “慎之,”不知不觉,俞菱心竟有些莫名的鼻子发酸,也有些担心,她不由主动去抚他的脸,“你要稳着些,凡事也多与侯爷、夫人、明公子他们商量着些,好不好?以前的有些事还没发生,也不会再发生了,你千万不要再像今日待四少爷那样急躁了,你也要多想想家里人,大家同样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顿一顿,她的声音又低了些:“还有,还有我,我也是没有回头路,只能专心等着你的。”   荀澈望向俞菱心,神情重又温柔起来。他知道,平时的俞菱心是不会主动说这样言语的,她真是在担心的。   “慧君,腊月里你就该过十四岁生辰了是不是?”荀澈的唇角微微扬起,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咱们的亲事过了年就赶紧定下来罢。你不在我身边,我真怕自己随时都想杀人。”   俞菱心听着越发心惊,然而面上却只是轻轻啐他:“呸,又胡说。合着你想娶我,只是为了拦着自己杀人的念头?那我嫁给你,是为了保住那群人性命用的?”   荀澈也笑了:“当然不是,你嫁给我,那必须是因为你非我不嫁呀。”   “谁说的?”俞菱心撇了撇嘴,“世上好人那么多,谁说我非你不嫁,能嫁的人多得是。”   “当然刚才某人说的,自己没有回头路不是么?”荀澈看着眼前的俞菱心,心中越发松弛下来。不管今生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故,至少她是在他身边的。   俞菱心微微气结,可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不想口头认输:“我刚才的意思是,我手里还有你的生意呢,我还得把那些铺子什么的给你交代了,自然是等着你的。我就是没有什么‘非你不嫁’的。”   “真的?”荀澈忽然手上用了力,一把便将俞菱心向自己怀里猛地一带,两人几乎要全然贴在一处了,“那你还能嫁给谁?说出来听听,我帮你鉴别鉴别。”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现在也习惯了被他抱着,这样骤然再度亲近了几分之后,虽也有心中瞬间的震动,但更多却是铺天盖地满溢的欢喜。   眼前的荀澈到底跟先前所认识的有什么不同呢?怎么此刻她又觉得这人更可爱了些呢?   尤其是他眉梢眼角中的沉痛烦心抛开之后,现在像孩子一样还在追问:“你倒是说啊,你还敢嫁给谁!”   俞菱心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也回手去抱他,同时清清楚楚地给荀澈一个回答:“只嫁给你,只喜欢你一个,好不好?”   她的声音也像是哄孩子,荀澈再忍不住,低头便直接亲了下去。   这漫长无比的十月初六,终于在荀澈的心满意足之中,华灯初上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心绪甜蜜之中带着些复杂的俞菱心终于踏进了家门。说不上多么意外的,刚进了二门,便见到三四个丫鬟在花园里来回走动,竟然是都在等着她。   “大姑娘,您可回来了!”   几个丫鬟同时上前,俞菱心便皱了皱眉,快速地从左到右看了一眼,便直接吩咐道:“霜枝,你去回老太太的话,我今日真的是有些累了。朱家的宴会上没出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二姑娘若是吓着了静静心就好。明日我起来就去东篱居给老太太详细分说,一切都不必担心。只请老太□□心休息调养就是了。”   又向着甘露摆摆手:“去预备热水,我要沐浴,另外再叫小厨房预备些汤水点心,清淡点就好,我今日真的累了。”   东篱居的霜枝其实还有些犹豫,但瞧着俞菱心吩咐的语气十分果断,又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身就去了。甘露自然也是听话的,立刻行礼便去做事。而最后的一个丫鬟身穿银红比甲的,有那么两三分眼生,俞菱心认得出是继母苏氏房里的,却一时叫不出名字,居然再度上前一步:“大姑娘,奴婢知道您累了,但太太实在悬心,您能不能受累过去正房一趟?” 第65章 见识明白   “不能。”   俞菱心连翻个白眼的兴趣都没有, 吐出两个字便直接往莲意居的方向过去。   那丫鬟登时脸上就僵了, 几乎是怔了一瞬之后才赶紧两步赶上,满面赔笑:“大姑娘,您留步。您看,太太实在是惦记着,您往莲意居过去也是走, 稍微绕到正院这么停个一脚,也不过就片刻的工夫, 您素来仁厚孝顺——”   俞菱心瞧着这丫鬟居然有好像有意要绕到自己跟前来挡路再劝, 整日里层层风波之中积压的疲惫担心与烦躁积在一处, 便沉了脸:“叫你们太太老实等着!有什么话我明日自然去与老太太分说。这样满心浮躁沉不住气, 哪里有个大家夫人的样子?再这样不消停, 干脆太太就重新静心养病,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那丫鬟一下就红了脸, 同时也是满心的不可思议, 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大姑娘您这话也太不合适了,您做晚辈的哪里能这样……”   俞菱心看了一眼白果,白果立刻上前两步到那丫鬟跟前:“你叫什么?是太太房里的几等丫鬟?谁给你的脸面到大姑娘面前这样多话?大姑娘如何, 老太太还没说呢,你这是狗仗人势要疯了吗?”   那丫鬟对上白果倒是硬气起来:“我是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流霞!你不就是府里新买来没多久那个小丫头白果——”   白果冷笑一声:“流霞, 我记下了。明日就与管事娘子说,打发你出去!敢拦大姑娘的路, 你这是不想要差事了!”   流霞更震惊, 完全没料到自己在太太跟前主动讨来的传话差事居然变成了这样, 她是上一回苏氏身边的人被换掉之后,由苏舅母送来补给苏氏的人。家里是苏家的大管事,伶牙俐齿,胆大心细,在丫鬟里头也算个拔尖的,又知道自己到苏氏身边来是做心腹臂膀的,过去这两三个月里便处处讨巧。   而流霞来到俞家的时候苏氏已然结束了“静养”,俞菱心也在忙于玲珑文社诗会等事,整日里频频到外头与走动,与苏氏这个继母之间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   过去这几个月,每回苏氏叫人请过去说话,大姑娘也是有请必到,礼数周全,未语先笑。虽然从来也没正面应承过苏舅母与苏氏什么事,但进退之间温柔端庄,事事通情顺理,便是苏舅母每回都碰壁,也说不出俞菱心什么不是。   因而在流霞心中,这位俞家大姑娘虽然不似早先传闻里头那样软柿子一样随便拿捏,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格外厉害的地方。   但此刻白果一开口就是要打发她出去,流霞又气又急:“你……你一个二等丫鬟,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我是太太的人!”   白果再上前一步:“你再多叫嚷一句,今日就叫你连夜出府。不管你是谁的人,大姑娘要你走,你就得走。闭嘴!”   俞菱心听着白果说话,唇边不由微微一扬,这果然是她前世里熟悉的银杏。   上辈子荀澈身边有两个最主要的管事丫头,除了这个深通医理的银杏,另一个是管账的蒹葭,后来嫁给了在外行走办事的柴广义。   这两个丫头都很有口才,只不过蒹葭在内宅行走多,更婉转细致些,银杏则是有医术傍身、性子更硬些。自从白果来到俞家这几个月,也算是很收敛的,今日这回斥责流霞,大概才是她本来的性子。   眼看流霞仍旧满脸通红却终于不敢再说话,白果这才哼了一声,快步跟上俞菱心,主仆二人回莲意居去了。   这一天从出门开始便不消停,先到朱家、再回荀家、几番起伏之间俞菱心处处累心,虽然最后在到家之前与荀澈之间很有些甜蜜的二人独处,只是那时间还是短暂的很。   相对与给荀澈的那些许宽慰,她稍沉一沉,就还是会担心荀家二房回京之事,再想到荀淙、明华月,甚至明锦柔、明锦城等等,沐浴之后整个人也没有多少精神了。一肚子心事,再加上案头又堆起来的账本,俞菱心晚饭草草吃了些,便直接安歇睡下。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或许是太累了,反而也没有如何做梦,第二日醒来时不说日上三竿,也是比平时晚了许多。   霜叶与甘露近前服侍俞菱心盥洗的时候便稍稍提了提,说是老太太打发霜枝送过来了一道甜粥两样果子,给大姑娘加在早膳里。   俞菱心睡足了觉得整个人松快不少,精神也重新振奋起来,当即会意:“我简单吃点东西就过去东篱居罢,昨日与瑞阳郡主有些当面冲突,老太太悬心也是有的。”   “瑞阳郡主?”因着如今俞菱心出门多带着白果一人,霜叶和甘露都不知道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惊。   俞菱心随意地点点头:“没什么。甘露,与我找件轻便些的衣裳,我今日应当是不出门了。”   霜叶与甘露不由再度互相看看,便各自应声服侍不提。   很快俞菱心简单吃了点心,便更衣前往东篱居,果然苏氏也已经到了老太太房里。   俞菱心见祖母神态里倒没多少急躁,便想刚才霜枝过去送点心暗示这催促之意,大约还是与苏氏相关,见礼之后便直接坐到老太太身边,开门见山地将承恩公府百花宴上的事情大略讲了讲。   俞老太太还是有些担心的:“瑞阳郡主毕竟在皇上跟前得宠,即便当场没有什么,这之后……”   俞菱心微微一笑:“祖母,京中要变天,这风雨谁能拦得住。父亲若是想辞官不做,那也不错,我在家中安心孝顺祖母和父亲,外头怎么着也跟咱们没关系。不然的话,有些事情也是迟早的。你看苏舅母这一趟趟的还不明白么?”   苏氏脸色不由微变:“大姑娘这是何意?”   俞菱心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太太是长辈,有些话我先前不愿意说,但是到了如今,为了妹妹芸儿,我还是跟您说个明白。您的嫂夫人,是朱家旁支,舅老爷苏大人也是一心跟着朱家办事。这些,与我们俞家统统没有关系。您若要想着自己是俞家的夫人,想着弟弟妹妹的身为俞家孩子的前程,您就踏踏实实在家里主持中馈、芸儿想去文华书院,名额我也让了,想结交什么高门女儿,玲珑文社的机会她也有。”   顿一顿,又将茶盏放下:“反过来说,您若是总觉着自家嫂子说的有道理,那我看,您不如再静养些日子,不管事也好。无论如何,我们俞家是决然不会与承恩公府靠在一处!”   这话虽然直白,其实也算不得多么难听。   说到底,俞菱心也知道苏氏或者是苏家,并不是为了害俞家才想一起绑在承恩公府身上,而是他们真心从骨子里觉得朱贵妃荣宠无双,吴王魏王大有可为,才想一起走上这条青云路。   只是俞菱心头一次拿出这样的态度,直接代表着俞家说话,还是让苏氏这个做长辈的脸上有些过不去,不由望了望老太太:“母亲,大姑娘这话……”   老太太神情也有些复杂,但沉了沉,还是道:“菱姐儿说的不错。如今老大不常在府里,你多花心思在芸丫头身上,你嫂子那边多客气客气就是了。”   想一想,又看向身边的俞菱心。   眼前的孙女再两个月就满十四岁了,素来觉得她秀美温柔,是个好性子的姑娘。就是先前太过柔软了,老太太便有些担心她出阁之后立不住,甚至想过这虽然是嫡长孙女,但还是找个门第相当的世家次子才好,不要顶门立户的那种,也能少操心,少受欺负。   然而不知不觉间,那个过于柔软到立不住的菱丫头好像消失了。俞老太太甚至隐约觉得,偶尔说起朝堂京中之事的孙女,眉眼之间淡淡的坦然与光华,倒是与已故的老太爷有说不出的相似。   真论起见识明白,只怕犹胜她父亲俞伯晟。老太太想到此处,不由叹道:“菱丫头啊,你若是个小子就好了。”   俞菱心笑笑:“家里不是还有杉哥儿,桦哥儿么,好好教导就是了。”说着,又望向神情僵硬的苏氏,“我再劝一回太太,好好教养芸姐儿,桦哥儿,太太才有来日。旁的少听少想,凡事跟着老太太就好。另外,那个叫流霞的丫头若是舅太太送来的,还是打发了好。太太自己送回去,还能给舅太太多几分体面,若是我叫了管事娘子来,怕是舅太太脸上不好看。您斟酌斟酌罢。”   苏氏又看了看老太太与大姑娘,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无力感,缓缓舒了一口气,垂目道:“知道了。这就叫流霞回去。”   老太太也点点头,又去问了俞菱心有关昨日在朱家之后的事情,毕竟她比俞芸心回来的晚太多了。   俞菱心便大略说了说有关荀老太太寿宴当日要一起预备玲珑文社花会的事情,此事她帮着荀滢预备,确实也是实情,只不过昨日在荀家关于此事最多也就说了五句不到而已。   俞老太太倒也没有疑心,如今她看着这个孙女越发放心,只是这些日子俞菱心常常往外跑,祖孙之间也是许久没说话了。   苏氏在旁坐着越发心情复杂,索性便起身行礼先退了出去。而在老太太与俞菱心又吃了一盏茶,还没说到是否要留俞菱心在东篱居午饭的时候,便听外头霜叶过来禀报:“大姑娘,荀家姑娘打发人来请您。” 第66章 荀家事   “荀家姑娘?”俞菱心蹙眉道, “是荀二姑娘下了帖子,还是荀家姑娘到了?”   怎么会是荀滢呢?   如果是荀澈有什么事情找她, 应该还是明锦柔过来才对。而且按道理来说,他此时也不应该再找她的。十月二十就是荀老太太的寿辰,按着先前书信往来的说法, 几日之后的十月十五, 荀家二房的众人就应该到京城, 荀家上下也好, 荀澈本人也好,都有许多事情要预备。   尤其是因着瑞阳郡主昨日在街上的主动拦路, 又发现了荀滟可能已经提前回京,难道荀澈此时不忙么?又找她做什么?   霜叶回道:“是荀家二姑娘身边的绘朱姑娘过来请您, 并没有帖子。”   俞菱心越发意外,而俞老太太已经发了话:“既然是荀家姑娘找你, 你便去罢。在外头凡事在意些便是了。”   俞菱心起身一福, 便随着霜叶出门,很快到莲意居见到绘朱, 问了几句话才知,果然是荀滢相请, 因为荀淙昨晚发了高烧, 现在明华月十分着急。   而二房那边又刚好打发人送信说了些有关回京之事的细则与预备等等, 宫里和礼部那边有关荀老太太寿宴的赏赐和恩典也下来了些, 几件事都叠在一处, 荀滢就有些慌神, 想要请俞菱心过去帮帮忙。   俞菱心听得无奈,又问了问绘朱,明锦柔那边是否也去请了。绘朱也是一脸的沮丧:“不瞒您说,奴婢这就是刚从晋国公府过来,我们姑娘原本的意思是先去请表姑娘,然后表姑娘应该会过来接您,结果到了晋国公府听说昨晚上文家小姐受了风寒,今日晨起也是发热,所以表姑娘也分不开身,至少今日是走不得了。”   俞菱心摆了摆手:“罢了,那我换个衣裳便随你过去罢。”   绘朱忙千恩万谢地退出门在外等着,甘露与白果过来服侍俞菱心更衣的时候难得地说了一句:“姑娘先前还说今日应当不出门了,您这是又要一整天不在家了。”   俞菱心笑笑:“若是只一日便好了。听这意思,大约还要多去几日。你就和霜叶好好看家罢,我带着白果过去便是了。”   等到了荀家,俞菱心发现自己果然料中。荀滢已经切切主动地应到了二门上,一见着她几乎哭出来:“慧君姐姐你来了!”   俞菱心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是太医说什么了?”   “没有。”荀滢眼睛有点微红,挽着她往回走,“就是我娘特别着急,我又给她帮不上太多忙,我哥又不在,我心里慌。”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大概明白荀滢的意思。其实文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凡事料理都有定例与积年老仆,如今虽然有荀老太太寿宴与二房回京等事叠在一处,但也不至于全然没有章法。   不过明华月的性格与明锦柔相似,但比明锦柔更强硬刚烈得多。俞菱心前世与婆母前后相处有八年时间,深知明华月的性情,待人热忱真挚、爽朗大度,与此同时也有些短板,譬如在关心情切之下就难免有些急躁,言语自然就不会太过宛转含蓄,尤其是向着自己亲生儿女,偶尔冒几句重话也是有的。   俞菱心又和声宽慰了荀滢几句,便直接跟着到了荀淙的院子,此刻明华月还守在那边,同样是眼睛红红的,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听说荀滢请了俞菱心过来,才到暖阁里说话,神色也没有多少收敛。   甚至是看到俞菱心的那一刻,就又想到一早便出门、都没得机会再骂一顿的荀澈,明华月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俞姑娘来了,坐吧。”   荀滢越发紧张,望向俞菱心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歉意。   俞菱心倒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明华月她太熟悉了,前世里荀澈在病榻上挣扎三年才过世,她身为荀澈的妻子,见到太多太多明华月慈母心碎的样子。   因而此刻再见到明华月为了荀淙的伤病挂怀,她虽然不及对荀澈那样心疼,却也很有些不忍,当即微微再次躬身一福,斜签着坐下:“夫人,四少爷现在怎么样?太医如何说?可还要紧?”   明华月偏了偏头,才忍住气:“倒是吃了药,就是背上的那几道外伤太重,躺着便难免压着。趴着他又总是憋气,现在躺着趴着都难受的紧,还吓着了,太医说是内外交困,澈儿真是——”   这埋怨荀澈的话,俞菱心自然不敢接,只好稍沉沉就再问几句荀淙的药方饮食等等。   明华月说了说,也稍微平静些,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荀滢,无奈叹道:“平日里都是我将这丫头娇惯了,遇事便紧张。不过既然都请了你来,你便帮帮她罢。”   俞菱心起身微躬:“是,请夫人放心。”言罢便与荀滢直接出了暖阁,往理事的玉梨堂过去。   “慧君姐姐,你能帮我再看看家里的事么?”荀滢路上低声道,“先前我娘和我哥虽然叫我学着,你也过来陪我看了那些天,但到底都是看着以往的例子而已。但今年的格外复杂些,因为我祖母的寿辰上,宫里的几位皇子好像都要过来,这虽然是天大的荣宠,我们府里也是……”   俞菱心点点头:“没事,咱们过去看看罢。”她之前倒是已经听荀澈说过了,这次荀老太太的寿宴确实会有些超出规格,主要是因为先前荀澈做出与秦王反目翻脸的样子,文皇后那厢自然还是希望秦王能够与荀家重新和好,所以才会在荀老太太的寿辰上格外施恩。   一般来说臣子家的这样家宴,宗亲到场已经算是很有荣光面子,皇后的意思是叫秦王亲自过来贺寿,只说以荀澈好友的身份到场添彩,也就是放低姿态的拉拢示好。荀澈自然顺水推舟,他原本做出与秦王反目的样子之时,就已经料到皇后必然强令秦王重新拉拢荀家。他们君臣本来就从未离心,刚好借着皇后的动作而相见议事等等。   只是这场反目大戏做到天下皆信的程度,朱贵妃与二皇子吴王、三皇子魏王那厢自然也不会没有动作。不管是真的想要趁这个机会刚好拉拢荀家,还是要在当今宣帝跟前做出一个礼贤宽仁的姿态来,吴王与魏王都在听说秦王要到荀家贺寿之后表示了自己也要一同前来。   所以荀老太太的这场寿宴上,将有三位皇子到场庆贺,这样的排场也就只有宗亲长辈能有了,论起人臣荣光,当真煊赫至极。只是在预备的工夫与事务上,当然也就繁杂无比。   从得到三位皇子都会参宴消息的那一日起,文安侯府上下就已经流水一样的忙碌起来,而如今时日一天天靠近,所有置办的东西都需要一一入库预备、人手、宴席、车马等等需要费心的事情就更琐碎繁杂。   在这个时候荀淙病倒,还是被荀澈打的,荀滢又不善理事,明华月自然烦心了。   到了玉梨堂,文安侯府中的几个管事媳妇都已经等着了,见到是荀滢和俞菱心过来,行礼之外互相看看看,都有些隐隐的失望。   俞菱心看得分明,这几人她几乎都认识,都是荀家得力的下人,忠心能干,此刻在这边应该都是等着要给明华月回话,所以听见了脚步声却没见到明华月,才有这样神色。   荀滢见俞菱心注意那几个管事媳妇,便在进了暖阁落座之后给她一一分说了几人都是做什么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杯盏餐具的事情,原本母亲是叫我帮着看看的,只是我不大看的惯那个册子……“   俞菱心顺手抚了抚荀滢的背,看账册理家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好,荀滢毕竟还小,而眼前这场荀老太太寿宴又有皇子宗亲,确实格外复杂,荀滢心里没底也是正常的。   就算是她,前世里头也是打理了多年庶务之后才能对这些宴会之事真正得心应手。   “不妨,你既然找我来帮手,那也不必客气了,”俞菱心笑笑,“先将如今在你手里的事情理一理,其余的若是夫人叫你看的册子和账本,也都拿来罢。”   荀滢对于俞菱心的理事才能自然是信心满满,连声道谢的同时赶紧叫绘朱去拿账册对牌等物,直接抱了四五本过来。   俞菱心翻开大概看看,心里就有数了,此刻也不再如何客气,跟绘朱要了笔墨,就开始一边翻看着一边给荀滢一一解释。   一开始还客气些,同时也仔细些,说一说惯例上如何料理,不同的情况有什么差别。待得两个部分说完,俞菱心看荀滢已经有点记不过来,便干脆简单直接分说按着眼前的局面,以及对于荀家此刻的情况而言,应该怎么分排事物、怎么预备等等。   很快将荀滢的手里的事情快要分理完了,俞菱心已经是随着写随着说,随意间一抬头,便见刚好明华月带着碧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居然也在暖阁这边的门口又站了站。   “母亲。”荀滢刚才也是专心致志的没注意,此刻便起身叫了一声。   俞菱心手里还拿着笔,还剩几个字没写完,很有些反客为主的尴尬,连忙也随着起身叫了一声“夫人”。   然而明华月的神情却比她更复杂些,点点头便进了门。而再片刻后,荀澈居然也跟了进来。 第67章 理所当然   几人相对在一处, 不由带出了一瞬的尴尬。   毕竟暴打荀淙、母子交心等等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日之前的十月初六,而此刻不过是十月初七的上午,俞菱心就又到了文安侯府。   当着明华月的面, 再如何从容洒脱的荀澈也不得不收敛行动,进门时俞菱心互相看见,便立刻垂了目光,规规矩矩地到母亲跟前。   玉梨堂的暖阁是明华月专门设来理账理事的地方, 所以没有设暖炕, 而是在临窗以及山墙位置各设一组桌椅,吃茶说话, 或者多人理账都有足够的地方。原本荀滢与俞菱心是坐在临窗的条案前,此刻自然双双起身, 将座位让给明华月。   而荀澈走到中间自然也停下来,所以很尴尬的,当明华月坐定的时候,面前的荀澈、俞菱心、荀滢三人站了一排, 而且是身量高挑的俞菱心刚好在中间, 这恭恭敬敬的和谐样子仿佛已经是一家子。   明华月浮起这个念头时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忙干咳了两声:“俞姑娘辛苦了,坐罢。”   俞菱心知道自己身为客人,还是要先坐的, 当即应了一声, 微微屈膝一福, 便退后两步坐了。   明华月这时便拿起刚才俞菱心写的那些条子和册子细看,荀滢上前一步站在旁边,脸上有些局促:“母亲,是我看慧君姐姐讲的比较清楚,才……才请她帮我写的……”   “哼。”明华月哼了一声,没正式搭理荀滢,然而仔细看着俞菱心那一首漂亮的赵体小楷,以及条子册子上剪短清晰的格式,处事的老练妥帖,目光越发闪烁,又瞪了一眼荀澈。   荀澈已经随着荀滢多上前了两步,也看清了俞菱心的手书,唇边的笑意便没掩住。   明华月一眼扫见,便沉了脸怒道:“你这时候还有别的闲心是不是?还有脸笑?你知道现在府里有多少事?又有多少你招来的?淙儿的伤到底有多重、偏偏还在这个时候!你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仁爱之心也没有是不是!”   这突然的发作将荀滢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了拉明华月的衣袖:“母亲,这个……还是不要这样责备二哥了……还有客人在……”   明华月拂袖斥道:“当着人骂他,他就受不得了?那他当着人打你四哥,你四哥就受得?”   荀澈原本还是垂首听着,到了这半句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若不是当着人家,他现在腿都断了。”   “混账!”明华月此刻是真怒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打断你弟弟的腿?荀澈,你到底以为自己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大的主?你这真是忘形了吗!”   其实话一出口,荀澈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果然母亲越发生气,他只好微微躬身,低头垂手,由着母亲责骂。   这时候刚好丫鬟要送茶进来,在堂屋里听见明华月在暖阁中的斥骂之声便不敢进门,而荀滢被母亲拂开之后见到母亲怒气更甚,也不敢再去拦阻。   可就这样看着荀澈当着俞菱心这个客人挨骂,好像也不太合适,荀滢本能地又望向俞菱心,眼睛里全是求助。   俞菱心半坐在那边好生无奈,不管荀澈在母亲明华月跟前到底得到了如何的默许暗示,此刻的他们仍旧是没有名分没有关系的人,登门是客的她坐在玉梨堂里协理文安侯府的庶务家事已经很有些僭越了,难道现在连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之间的冲突也得调节劝和么?   然而就在她这样沉吟的片刻之间,明华月已经越发生气,从荀淙的这次受伤生病,又想到了荀滢上次的受累受寒,仍旧在骂荀澈:“……你说你八百个心眼儿,最后受累的都是你弟弟妹妹。滢儿不善理事你也不是不知道,非要撑起这个什么文社来。她的风寒好了也没有多少日子,这到年下还要折腾,你说你这想的都是什么计策?就只会拿弟弟妹妹填和吗!”   荀滢越来越着急,但瞧着母亲的样子也不敢上去说什么,荀澈只是低头受教,并不为自己分辨。   而隔着窗子,俞菱心隐约都能看见外头的管事媳妇们大约也是有些着急要回话办差,有性子急的已经在探头探脑了。   俞菱心不得已,向着荀滢微微使了个眼色。   荀滢虽然看见了,一时却没太明白,秀美脸孔上一片迷茫。   俞菱心简直想要扶额,然而她还是在明华月面前坐着,行动之间怎么也要收敛的,只好再次用力去“看”外头端着茶的丫头,几乎就差跟荀滢说一句:“端茶!”   荀滢这回终于明白了,绕了过去,亲手从丫鬟手里接了茶盘。刚要奉到母亲跟前,荀澈伸手一拦,直接从茶盘里端了一盏,同时撩袍屈膝,跪着将茶盏奉给明华月:“母亲喝个茶再骂罢。儿子行事不周全,都是儿子的错。您说的每一句话,儿子都好好放在心里,您别伤了身子。”   明华月又哼了一声,先扫了一眼尴尬低头的俞菱心,才伸手接了荀澈手里的茶:“罢了,起来说正事吧。”   荀滢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到俞菱心身边坐下,而荀澈则去坐到的母亲明华月对面,开始提起有关这次荀老太太寿宴里头宫里的安排,以及有关二房回京的安排与交接等等。   俞菱心和荀滢坐在另一张条案前,原先的账册还在明华月手边,所以此刻也只能坐着听荀澈与明华月说话。   说了一刻之后,外头的管事媳妇们便纷纷进来回话,其中一个是分管花园的,回了明华月之后又望向荀滢:“有关姑娘的花园诗会,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荀滢想了想,还是起身过去拿了明华月面前的册子与单子,才能一一说出来刚才俞菱心所提的,倒也清楚明白。说完了又望向俞菱心:“慧君姐姐,还有什么吗?”   俞菱心想了想,便含蓄提了两句。其实她想叮咛的更多,只是想着在明华月跟前,还是顾忌自己身为客人的身份,稍稍说一说也就罢了,尽力收敛着。   即便如此,明华月看着俞菱心的目光还是十分复杂,等到打发了管事媳妇们出门,便将一张荀澈刚拿来的单子递给了荀滢:“这个单子,你们各抄一份。等下去查一查这些可都齐了没有,有没有什么问题。”   荀滢接了过来,便与俞菱心各自开始提笔誊写,荀澈又拿了另一份密密麻麻的单子出来,向明华月解释道:“这是大致的宾客名单,刚才我与锦城商议了一回,因为如今父亲不在京中,而舅父也不在,这边的宾客应承便需格外照应几分。”因那名单很长,荀澈又抿了一口茶,起身到明华月跟前解释,随手将茶盏放在了荀滢那边的桌上。   不想他说话略快了些,这口茶水竟有些呛到,刚说两句话又咳嗽起来。这时荀澈又退了半步,向荀滢那边伸手。   荀滢自然将茶盏端起来,要递给荀澈。   然而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俞菱心将手中的笔稍按了按墨汁,也递了过去。   荀澈接了笔,就顺了呼吸,又继续到明华月跟前在那名单上稍点了几点,示意出最要紧和最需要留意的客人等等。   明华月听着却有些分神——刚才荀澈轻咳之间朝荀滢和俞菱心的方向伸了手,一个字也没说。莫说荀滢,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以为他是要再喝一口茶顺顺气,然而俞菱心居然知道他是要笔?   这能是没有私情的么?   可是,旁人家的私相授受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这哪里像是未婚男女之间眉来眼去、干柴烈火的模样?   两个人低眉顺眼的都规规矩矩,可不抬眼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这……   荀澈看出明华月不时向俞菱心方向看一眼,便轻咳了一声:“母亲看这个名单还有什么问题?”   明华月这才收了目光,重新转向荀澈:“哼,你处处都算计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荀澈不由笑了:“我是母亲的长子,自然要给母亲分忧。您如今看着,这样不好么?大事小事,母亲都能少操心不少。连教导滢儿的事情上,也是一样。”   荀滢听到自己被提到,就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哥哥,但不大明白,就又低头去写。   俞菱心那边倒是没好意思抬头,但是心里已经山呼海啸。   这晋国公府的姑奶奶果然都是心直口快,明华月就这样跟荀澈当面打机锋、谈论她吗?她就坐在几尺之外,在给他们家的家事抄单子呢!   明华月将刚才俞菱心手写的其他单子又看了看,直接将另外一个账册递过去:“那这边宾客的安排,也叫滢儿和俞姑娘再看看吧。”   俞菱心手里的笔终于一顿,稍微带了一丝丝的僵硬抬头望过去,明华月一脸坦然,荀滢满面信任,荀澈唇角含笑,母子三人都是那样目光澄澈、理所当然地望向她。   俞菱心头一次觉得,他们果然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第68章 随心所欲   荀滢此刻倒是乖巧得很,起身去接了明华月手里的册子, 直接拿给俞菱心看。   俞菱心也只好向明华月微微欠身, 随即对照着宾客安排,仔细查看里头的宾客座次, 酒器茶具明细等等。   不片刻,她心里便有个大概的数了, 而这时候外头有丫鬟过来禀报,说是四少爷醒了, 换药好像不大好。   明华月立时起身, 又瞪了一眼荀澈。   荀澈忙躬身道:“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我问过太医了, 都是皮外伤。他吓到了,有些内火就是。母亲您自己也是上过战场的, 跟军营里的子弟比, 这也真是不算什么。”   明华月悻悻地哼了一声:“这道理我当然知道, 唉, 早知道当初就该将他送去外头习武, 摔打个几年再回来, 眼不见心不烦的。”   荀澈面上不敢显,心里却是偷笑。母亲虽然也有脾气急的时候, 但到底是大局明白、口硬心软的。   他又看了一眼抬头望过来、满面关切的荀滢:“滢儿也想再去看看淙儿?”   荀滢轻轻点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 确实挂心。   荀滢与荀淙年纪只差两岁, 性子也有两分相似, 对荀澈这位长兄自然尊崇无比,但自小玩在一处的话,还是与荀淙更为亲近的。   明华月也扫了一眼荀滢和俞菱心,俞菱心也就是还顾忌着明华月在跟前所以不敢多说一个字,但瞧着荀滢的眼光里已经完全是不可置信了——荀二丫头!你难道要留我一个人给你们家看账吗?   荀澈却笑了:“滢儿想过去看看,就一起过去吧。”   明华月又瞪了荀澈一眼,不置可否地就走了。   于是俞菱心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荀滢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起了身,就跟着荀澈也一起去了。   真的就留下了她一个人,跟两张桌子上满满的账册算盘笔墨纸张,坐在玉梨堂的东暖阁里。门外侍立的丫鬟们倒是波澜不惊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镇定自若,还是将震惊都藏在了心里。   窗外一阵初冬寒风飘过,树枝摇摆着又落了几片叶子。   俞菱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息着继续低头理单子与账册。   不过这些文安侯府的账册与事务,她实在熟悉的很,料理之间倒也轻车熟路。俞菱心仔细看一会儿,渐渐越发专心。不多时居然又有丫头送了其他的册子进来,俞菱心扫了一眼,知道是内外库房里关于酒器和瓷器的册子,也就叫放下了。   她稍微想想,还是拿不准这到底真的是明华月希望因为荀淙伤病而希望找人帮忙,还是带着考验她这个未来儿媳的意思。   但不拘如何,她都已经沾手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账多了不愁,再推脱什么的更矫情,索性有多少看多少就是了。   拿了册子翻一翻,又单取了笺子放着,看出什么问题,或者想起什么备注便单独写一笔。   又写了一盏茶左右,便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还伴着点心的香甜味道。俞菱心随意一抬头,便见荀澈正端着一盘茶点进门,身后既没有明华月,也没有荀滢,俞菱心登时就怔了,再看看外头的丫鬟居然也不在了,大概是给打发下去了,就更震惊:“这……滢儿呢?”   荀澈将茶点放下,笑道:“我这亲自给你送了茶点过来,不说谢字,连个打赏也没有,便先问滢儿么?”   俞菱心有些紧张,声音也放低了些:“这是在玉梨堂啊!滢儿呢?她怎么没回来?”   “我叫滢儿多陪淙儿坐一刻。他既醒了,也不能即刻再睡,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荀澈直接在刚才荀滢的座位上坐下,与俞菱心面对面说话。   俞菱心更惊:“夫人居然肯?叫滢儿留下?你过来?这……“   荀澈笑道:“我过来做什么?我就是过来拿个账册而已,等下就出门了。有什么不肯?你以为我过来做什么?”   俞菱心脸上微热,想啐他又不好意思,到底还是顾忌着身处所在,只能低了头。   荀澈倒也没过多取笑,只是自己暗暗再笑两声,便去看她手里写的那些笺子:“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还有时间的。二房那边如今的说法是他们十月十五左右到京,寿宴正日子是十月二十,这还十多天呢。”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如今不止锦柔和滢儿使唤我了,你们一家子都拿我当苦力用。”说着也随手将笔放了,刚才因为写了好久的字,也随意活动了两下手腕。   荀澈看得分明,她的手腕雪白纤细,细嫩的指尖微微发红,是握笔时间有点久了,他本能便想伸手过去握住她。   只是此刻顾忌着身处玉梨堂的,并不只是俞菱心一个人而已。荀澈自然知道母亲明华月随时都会再过来,无奈之下还是强按心头那点小火苗,只能深深望向俞菱心:“辛苦你了。”   俞菱心听他声音诚挚,便低了头:“也没什么。并不算如何难的。对了,四少爷现在可好些了?”   荀澈点点头:“还行。我是下手略重了些。他自小没怎么吃过苦,不过他是该长个记性了。母亲心疼是有的,但是我已经与母亲说明白了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顿一顿,又道,“话说回来,这茂林书院的门墙也是该修一修了,当初父亲将淙儿送过去,就是为了严加教导,我倒不知他们如今竟然是这个德性。回头我非拆了他们招牌不可。”   俞菱心想了想还没接话,明华月就已经带着碧树回来了。   这时荀澈还坐在荀滢刚才的座位上,虽然座椅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也算不得如何靠近,但毕竟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还是面对面说着话,俞菱心脸上就更热了。   荀澈倒还是一副从容样子,起身给母亲见礼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要离开座位的意思。   而明华月似乎也不太在意,坐下只是摆了摆手:“没事,你们说话罢。”   俞菱心还是有些局促,但也只得重新坐下。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样子便笑了:“这样紧张做什么?你看看手里现在拿的账本?这是能给外人看的么?”   俞菱心不由低头一看,再想想也有些失笑,但同时就更不好意思抬头去看明华月。   明华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翻了翻单子之后叫碧树将俞菱心刚理好的册子拿过去看了看,又问了两处。   俞菱心还是愿意就事论事,便一一回答了。   荀澈也顺手拿起了宾客单子:“对了,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将沂阳侯府的人跟燕家人还是隔开些,当年燕家跟文家人虽然几代联姻,但关系处的不好,这里给燕家再多留两个位置。   俞菱心应声记下,一边写一边问道:”要换郴州的酒和红茶么?燕家是不是郴州那一支?”   荀澈摇头:“不是,是忠勇将军府。茶不用换,但单备淡茶和水,他们家的三爷最近在吃药,不喝茶。”   俞菱心记了,又随手抽了另一个册子出来快速翻了翻:“水盏总共要多少?琉璃盏应该总共有三十六件。英国公府那边备不备?”   荀澈沉吟了一下:”英国公府用官瓷罢。楼家人讲究,看着不说,心里挑剔。“   俞菱心点点头,忽然又抬头问:”那收礼那边的单子也分规格么,还是都用洒金的?”   这个荀澈也没想到,二人终于一齐望向半晌没说话的明华月。   明华月本来是端着茶盏看他们二人说话,心里正在琢磨,结果两个孩子就这样坦荡荡地正面望过来,神情都是一样的。她不由一怔:”这个……分开也行。“   荀澈想了想:”那就分开吧,归成三档。叫人看着也好不乱。造几本同样的册子与同色笺子便是。“   俞菱心会意:“定澄心堂的?”   荀澈颔首:“可以,刚好跟我别的帖子一起定。你写个规格数量,我叫陈乔立刻送过去追定就是。”   “夫人,三百可够?”俞菱心又问明华月。   明华月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都行。”   眼看俞菱心提笔飞快写完了,荀澈立刻就拿了出去叫陈乔送信,随后又继续回来坐下与俞菱心说宾客的细节。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一言一语地说着,一点逾越礼节的亲密也没有,然而问答之间的简短默契,却叫明华月心情越来越复杂。   终于说的差不多了,荀澈便拿了一册总账起身,到明华月跟前:“母亲,宴会这事就先照这些预备着罢。二叔他们如今说是十五到京,我到时候亲自出城去迎。”   “你为什么要亲自去迎接?”明华月皱眉道,“他们一大家子难道不知道如何回府么?”   荀澈只是笑:“当中毕竟还有老太太,礼多人不怪。母亲若是不介意,与我一起去迎才好。“   明华月显然是不情愿的:”家里事多,我不去。你非要去迎就去罢,礼貌上足一些也就罢了,省的回头人家埋怨。“   ”是。“荀澈笑笑走了,也没跟俞菱心再说什么。   但是俞菱心听他笑声,就知道关于二房回京的事情上,荀澈必然是有所筹谋了。   与此同时,荀澈出了门,玉梨堂暖阁里就只剩下了明华月与俞菱心二人,又是另外一层的微妙尴尬。 第69章 天水翠   “咳, 你先吃茶歇歇罢。”明华月看着眼前的俞菱心和那一桌子的账本笺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轻咳了一声。   俞菱心微微欠身应了一声:“是。”便将笔放了, 又将手里的册子笺子都稍稍比对整理一下,才全合上。   刚好此时也该换茶了, 明华月招手叫碧树的同时也向俞菱心道:“嗯。你也过来坐这边吃茶罢。”   俞菱心稍微有点紧张,但也不敢耽延, 依言起身换了座位, 到明华月跟前,斜斜地半坐在椅上。   很快碧树将新茶端了上来, 明华月随手将碗盖斜支在茶船的托沿上,又干咳了咳,望向俞菱心:“你家中可好?如今在京城的,只有你们长房一房罢?”   俞菱心微微欠身:“是。我二叔领漳州漕运司的差事,前年外放的。我四叔是在五年前由兵部调至郴州, 燕将军帐下。”   明华月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其实就连这个问题也不过是象征性的。俞家近十年来虽然与荀家来往少了很多, 但是当年俞老尚书与老文安侯两位都还在世的时候, 关系还是不错的。   再一层关系,就是她的大姑子,也就是荀澈的亲姑姑、荀老太太的嫡长女荀绮就是嫁到昌德伯府为伯夫人,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所以明华月其实对俞家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 甚至多年前俞伯晟与齐氏和离之事上, 荀家多少也参与了一点起初的调节和后来的见证。   明华月又是个直爽性子, 这太过场面的客套话说着也费劲,再多问了两句俞老太太身体可好云云,这个话头便说不下去了,只转而问俞菱心平日生活。   俞菱心微微垂目之间回答的也是很无奈,明华月此刻已经完全是一副相看的态度,所问这些家宅起居的话题都是寻常情况下会问的,她当然知道应当怎样回答。   只不过微妙的地方在于,自从玲珑文社开始,她一个月里怕是要有大半个月都来往于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更不要说九月开始被荀滢拉过来陪着看账本。俞菱心自己心下飞快算一算,从九月到现在,她只怕见着明华月的次数都比见到自家祖母更多。   勉强含糊地应对了几句,明华月也觉得好像跟没问一样,干脆再换了一次话题:“嗯,你表字是慧君?那你家长辈是叫你慧君还是名字?”   听着明华月提起这个原本由荀澈所取的表字,俞菱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拿着搪塞家人的借口再来应对:“这不过是为了诗社而自取的小字,并非长辈所赐,所以家人还是叫我名字。只是在夫人跟前,还请夫人随意才是。”   “这字的意思倒是也很称你。”明华月点点头,毕竟叫俞菱心理了这样多的事情,再叫俞姑娘实在不合适,叫名字似乎又过近了些,有这么个表字称呼也不错。   说起名字的事情,明华月不免又问了几句家族排行、兄弟姐妹之类的,多少也带出些俞家齐家苏家等等的关系。   俞菱心是全不介意的,荀家与齐家是姻亲,当中的关系说不说的明华月也都清楚无比,不管她父母当年行事妥当与否、性情如何,如今的她也只能坦然面对而已。当即便大大方方地简要应对回答,也没有如何闪避。   明华月听着她如此的态度,心下更不免多了三分赞赏与怜惜。家族中的糟心事家家都有,别说晋国公府、文安侯府里头也各有自己的烂账,看皇室天家,诸宗亲王府,谁没有什么糊涂不尊重的长辈、或是混账不懂事的平辈晚辈?人生在世都是这样磕磕绊绊的,无非就是各人如何应对罢了。   “你也是不容易,难得这样懂事。”明华月沉了沉,又颔首道,“说起来这么多回来往,你又这样辛苦,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没有给你件正经的见面礼,倒也是我这边不周全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手上的玛瑙镯子,“这个颜色你戴太重了些。碧树,去拿那套天水翠过来。”   俞菱心脸上微微一热,便低了头。   那套天水翠……她上辈子与荀澈定亲时,明华月给过她的。   碧树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捧着锦盒回来了,那是一套四件的翡翠首饰,一条珠串,一对耳坠,一枚发簪并一枚如意禁步,翡翠碧绿饱满,翠色莹润欲滴,便是单独一件拿出来也是上上佳品,四件放在一处,价值何止千金。   饶是俞菱心知道荀澈已经在明华月跟前讨了半个准话,今日自己的表现大约也让明华月满意了,然而此刻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头砰砰乱跳,本能起身:“夫人,这也太……我不过是给滢儿帮些小事,这……”   明华月笑笑:“拿着吧,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以后累你的时候多着呢。”   俞菱心脸上越发热了,再度躬身一福,双手接过的同时低声应道:“是。”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荀澈在外头忙了大半日之后再回到家中,头一件事便是叫陈乔问一下车马那边的安排,便知道了俞家的马车还没有回去,俞菱心此刻应该还在府中。   算算时间,大约是晚膳都过了,因为明华月平素里用膳早些。但俞菱心还没走,以她的性子和如今寿宴之事的忙碌程度,即便要小住也只能是十月十九、寿宴的前一日。那么留到现在,大约是就是在等他罢。   而且推算起来,想必母亲也是没有难为她的。虽然看得出他们是有些情分,但念着寿宴之事上的苦劳,应该还能说得过去。   荀澈又想想前世里明华月与俞菱心的婆媳相处,更觉得她们应该还是能谈得来的。慧君这样聪明乖巧,说不定此刻都有说有笑了。   想到这一处,荀澈的心情不免就更急切了,连更衣也是匆匆忙忙的,就直接往母亲明华月的正院过去。   果然,通报之后进了正房,便见明华月与俞菱心坐在主宾之位,旁边几上放着莲心龙井,是母亲平时饭后用的茶。   而俞菱心雪白的左腕上赫然多了一串碧绿莹润的翡翠珠子,荀澈一眼就认出是天水翠里的一件,心头不由更喜,向明华月躬身见礼的声音里都透出了高兴之意:“母亲。”   “嗯,你回来了。”明华月唇角轻扬,声音里却含了三分冷峭之意。   荀澈何等敏锐,立时便抬眼望向母亲和俞菱心。   明华月脸上平平静静的,一丝好脸色也没有。而俞菱心则是深深低着头,细碎的鬓发微微垂着,他一眼扫过去也看不清神色。   “可是淙儿伤情有什么反复?”荀澈不由疑道。   “没有。”明华月淡淡道,“其实是有喜事。我看慧君这姑娘聪明乖巧,又知道分寸、明白进退,十分投缘,便给了见面礼,收作干女儿了。”   荀澈心神剧震,脸一下就白了,本能望向俞菱心。   俞菱心仍旧低着头,似乎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甚至在这一刻更微微侧脸朝相反的方向转了过去。   纵然他素来自诩智计无双,这时全身也是如堕冰窖,连话都说不出。   明华月又冷笑一声:“怎么了?欢喜得傻了?多了个能干的妹妹高不高兴?来,菱儿,见过你哥哥。”   俞菱心仍旧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荀澈,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强抑着满心的情绪不敢表露,慢慢起身向明华月一福,低低道:“是。”   那声音里仿佛已经有了哭音,随即缓缓转向了荀澈,屈膝福礼:“见过——”   “且慢!”荀澈一声低喝,斜斜让开一步,不肯受俞菱心这一礼,同时撩袍屈膝,“噗通!”一声便猛然跪倒:“母亲!您——”   他这一下跪得又急又重,俞菱心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明华月,眼里的惊恐担忧便掩盖不住了——夫人,咱们这是不是玩的大了?   明华月也吓了一跳,但脸上撑着却没有变色,仍是继续冷哼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说?难道是对这新妹妹不满意吗?你不是说俞家姑娘聪明能干,有长姐心怀,还能给我分忧么?如今我多了这个聪明能干的干女儿,什么都齐了,你也没白费力气。”   “母亲!”荀澈此刻已沉下心,猛然一横,“此事非同小可!您明知我——”   “你什么?”明华月慢条斯理地摆手,自己也转头不与荀澈继续对视,“菱儿,劝劝你哥哥。”   “什么哥哥!”荀澈急道,同时膝行两步上前,“母亲这是要儿子的性命吗!”   明华月侧目冷笑:“终于有实话了是不是?”   荀澈简直要将后牙咬碎,一时间心里飞也似的话滑过十几种说法,背脊又是发紧又是发寒,苍白面孔上眼睛都要发红:“母亲,我……”   “咳咳。”俞菱心实在害怕了,在后头咳嗽了两声。   “行了行了,”这样连明华月都怕了,赶紧摆手,“我不想听你多说那些浑话,慧君——”说着看了两眼俞菱心,居然再次转开了脸,这会儿神情就有些绷不住了。   俞菱心在后头简直魂飞魄散,哪里想到明华月这就把这场戏的收尾黑锅甩了过来,本能退后了一步。   等到荀澈还跪在地上就不可置信地转头回望之时,她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咳咳,那什么,世子爷,我……我先走了……”   “站住!” 第70章 嗯   荀澈这声断喝出口, 俞菱心整个人都一抖, 感觉自己腿都软了,既想夺路而逃赶紧走, 又想向同样被吓了一跳的明华月哭一声“夫人救命”。   然而荀澈的眼光实在太过锐利,她最终还是吓得完全不敢动,真的就是又乖又怂地站在了当地。   “母亲。”荀澈这才重新转身,正面对着明华月, 只是微微垂首,恭敬而端正的身形之中已有凛然之气, 声沉如水, “母亲还是有什么吩咐与教训么?”   他是真的动气了, 这下连明华月脸上都有些不大自在:“没了,没了。”   “真的没有旁的弟弟妹妹?”荀澈并没有抬头直视明华月, 只是那样直挺挺地跪在母亲跟前,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母亲若还有什么天大的惊喜要给儿子, 您就一并赏下来罢。”   明华月不由看了一眼俞菱心, 俞菱心也是满脸懊悔,犹豫片刻才上前了小半步,低声道:“世子爷……”   荀澈并没有理会俞菱心, 而是终于扬眉望向明华月:“母亲?”   明华月的目光再次闪避开:“真的没有什么了, 刚才不过是个顽笑罢了——”   荀澈得了这句话, 便欠身道:“既然如此, 母亲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儿子就先送慧君回去了。”言罢起身,站起来的时候左手扶了一下自己酸痛的膝盖,便咬了咬牙。   俞菱心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心里也跟着一抽,同时又觉得头皮都在发炸,她完全不敢想象等下上了马车荀澈会如何发作,勉强赔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   然而荀澈后退两步之后已经到了面前,一眼扫过来锋锐如刀,俞菱心只好再次低了头:“就……有劳世子爷。”   明华月倒是还试图解释两句:“澈儿,刚才其实是我……”   “母亲早些休息罢。”荀澈再次躬身一礼,“我们先告退了。”   明华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目送着委屈就义的俞菱心也随着去了。   很快到了二门上登了马车,荀澈已算是在母亲跟前完全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地与俞菱心同上了一辆车。   只是从明华月的正院出来到二门,再到上车的这个过程里,荀澈居然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俞菱心起初还满心紧张,也预备好了跟他解释的言语,然而不只是一路过来没话说,甚至马车上路了好一会儿,荀澈的俊秀面孔上仍旧是平平静静的,一丝表情也没有,与俞菱心规规矩矩地分坐在车厢两侧,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   说起来,大约是他们今生重逢之后荀澈最规矩的一回。   可这样的沉默,却让俞菱心更难受十倍。他虽然发火的时候很吓人,但这样不说话不发脾气更吓人。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要这样吓他一下的当然是明华月,虽然如今也给了首饰,基本算是接受了她,但明华月心里大概还是觉得被荀澈算计了,有些小小的报复心思。   有关这一点,俞菱心觉得自己不必解释,荀澈也应该能想到。她哪里来的胆子给自己未来的婆婆出这样的主意?再反过来说,明华月跟她开口叫她演戏,她又哪里敢不听话不配合,难不成还怕他们二人婚前私情的这件事不够扎实么。   很快,马车便到了华康大街,这真是再片刻就到俞家了,然而荀澈仍旧一个字也没说,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   俞菱心到底先忍不住了,主动问道:“慎之,我们要不要再多绕一会儿?”   荀澈伸手在板壁上,笃,笃笃,笃,两长两短地敲了四下,陈乔立刻勒马回话:“二爷?”   荀澈不出声,只是看了俞菱心一眼。   俞菱心无奈,自己开口吩咐陈乔:“有劳你,稍稍再绕一阵子再到我家。我与世子爷还有话说。”   陈乔见荀澈没说话但也没反对,便躬身应了,直接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过去。   俞菱心见荀澈又要转脸向右侧车窗外,连忙主动过去贴着他坐下,拉了拉他的袖子:“慎之——”   荀澈倒是由她拉着,也转了脸过来:“嗯?”   俞菱心最怕他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完全不知从何安抚,而他上辈子也从来没有与她生气过,此刻她只好咬了咬唇,直接认错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嗯。”他应了一声,利落得就跟没应一样。   第一句话既然开了头,后头也就容易些,俞菱心索性顺着他的袖子去挽了他的手臂,小声道:“我不应该跟夫人配合的,也没给你个眼色,让你着急了,是我不好。你大人有大量,别怪我了成不成?”   荀澈眸子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嗯。”   俞菱心看着他面上神色仍无变化,再想想就越发过意不去:“我……我知道,你为了咱们的亲事费尽心思、步步谨慎、筹谋了这样久,我不该吓你的。真的,真的,我知道错了。”   荀澈这回连应声都没有了,再次转头望向了车窗外。   “荀澈!”俞菱心真的不知道还是能说什么了,叫了一声便直接抬起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又主动去抱他,“你别不理我呀!”   荀澈终于转脸望向怀里的她,目光已经是柔和的。   只不过,他仍然沉默着。   俞菱心却心头猛然一酸,她忽然明白了荀澈的心思。   他不是生气,至少不完全是。   他应该是真的在那一刻害怕了,就如同他那些其余深藏在心底,不得诉说也无从摆脱的前世噩梦一样。   “慎之……”她又轻轻叫了一声。   而荀澈便低头亲了下来,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一点也没有俞菱心先前隐约以为的愤怒与急躁。他的手稳稳地搂着她,亲吻得专注而深情,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花好月圆,而她就是他掌心里最珍贵的宝贝。   半晌之后,荀澈终于松开了手,让双颊绯红的俞菱心得以喘息片刻,才再度将她搂在怀里抱着,还是不说话。   “慎之,”俞菱心倚在他臂弯里,片刻之后待得自己的气息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你不要担心。过去的事情,真的都过去了。我会在你身边的,一直都会。即便是有什么难处,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退一万步,便是有些变故是咱们抗拒不了的,我就是给你做妾,也是肯的。”   “胡说。”荀澈终于开口,手上也将她搂的更紧,“这辈子若是再委屈了你,我便是白白重活一回了。”顿一顿,又叹道,“只不过,千般计谋万般用,我素来自诩多谋,又以为自己有什么应变之才,却不料仍是这这样轻易便慌乱起来。呵。”   他的气声这样低低的在耳边,俞菱心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拧在一处,她实在听不得荀澈这样带些落寞低沉的声音,比他身上受伤更让她心疼三分。   俞菱心轻轻挣开荀澈的手,转过来直接与他正面相对,并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搂他的脖子,又亲了上去。   这样的补偿方式,荀世子还是大方笑纳了。   只不过在缠绵了许久的长吻之后,当俞菱心已经满脸通红地快要喘不过气之时,他还是在她耳边说了那句他已经想了许久的话:“慧君,我会记仇的。”   “唔?”在俞菱心隐约觉出几分不妙的时候,荀澈已经第三次低头亲了下来。   最终十月初七这一日,在俞菱心的记忆里,好像比风波重重的前一日,还要更漫长得多的多。   而与此同时,对于京城上下而言,天旭十三年的这整个十月,都是十分漫长而热闹的。   因为就在十月初六承恩公府那场声势浩大、富贵滔天的百花宴尴尬结束之后不到两天,宣帝朝间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那场混战便拉开了序幕。   首先发难的是承恩公府,当日京兆衙门协同搜府,闹出好大动静,当着京城上下近百家高门宾客面前一通搜检什么江洋大盗,结果最后除了几个逃学出来玩乐的子弟和看守库房的小厮吃酒被发现之外,并无所获。但受了惊吓的宾客们却走了三分之一,整场大宴风景全煞,朱家哪里肯放过此事,自然是要京兆衙门给个说法。   京兆尹自然是不肯认的,直接拿出当日在承恩公府里搜检之前纠缠交涉的人证物证,虽然证明不了到底有没有陈年惯犯混入朱家府邸,但因着当日搜府的责任重大,交涉之时倒是足够慎重,几乎就差要求承恩公夫人亲笔画押许可搜府了。   只不过这搜检半日的结果确实是没有找到贼人,朱家便拿着这一点声讨不休,力主京兆衙门失职无能云云。廷议上争执了两日之后,刑部缉盗司和大理寺也被牵扯进来,几方相互推卸争辩又是一番混战。   最终十月初十的朝会末尾,还是分量最轻的京兆衙门吃亏,京兆尹江其盛停职待罪。   然而就在承恩公府得意洋洋,终于觉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几个时辰,京兆衙门联同刑部缉盗司,在朱家的商铺之中抓到了一名在逃十二年的陈年惯犯。   初审得知,那惯犯已经改名换姓、在外多年,一直偷偷给朱家在外地的商铺做二掌柜。是几个月前送货进京,因为没被发现,便以为陈年案卷已销,还大大方方进出承恩公府送货。至于当日为什么搜府之时没有发觉,是因为京兆衙门的人与朱家管事纠缠之间,他已然交付货物、又从另一处角门离去了。   此事传到朝堂,登时哗然。京兆尹江其盛的恩师、刑部尚书陈敏几乎要将本章直接扔到承恩公脸上,当廷参奏朱家治家不严、私容贼匪、危及公卿、反诬忠良等等。   闹到这个地步,莫说朱贵妃有什么深厚圣恩,便是慈惠太后仍然在世,宣帝也无法偏向朱家,不得不给京兆尹立时官复原职的同时,又斥责承恩公府,并敕令严审贼匪,京城上下四门戒严、搜捕同党。   这样一波三折的精彩故事传到俞菱心耳中之时,她正坐在玉梨堂里对账,整理荀老太太寿宴当日阖府上下的人手调动与安排,荀澈则坐在她对面拿着一柄镶金小刀削梨子,有一搭无一搭地便将此事说了。   只是那语气平淡的,好像朝堂上这些争端起伏还没他手里那条细细长长却一直没断的梨子皮更要紧。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他:“最后一句才是要紧的吧?京城戒严,你这是为了——”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讥诮,修长的手指稳稳地转动着手中的锋刃:“她既然有这个本事孤身回京,我就想看看,她现在又要如何出去。” 第71章 和睦太平   俞菱心不由朝外看了看, 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所以你才跟夫人说, 要到城外去迎接二房的人?”   荀澈眼皮也不抬,手里再转了两圈,便将整个梨子完完整整地削好, 整条的梨皮丢在一旁, 又横竖几刀, 将梨肉削进琉璃碗里:“二房全家一起陪老太太回柳州探望娘家兄弟, 如今自然要一起回来。荀滟应当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出城迎接, 但她若要求稳,只需要十月十四晚上, 甚至十月十五一早出城,与二房众人汇合, 随后再一同回京便是。如今皇上敕令京城内外戒严, 出入车辆皆要严查, 纵然皇亲国戚皆不得免, 我倒要看看荀滟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溜出去。”   言罢, 梨子也完全切好, 荀澈便亲自插了竹签上去, 推到俞菱心手边:“尝尝,这是舅舅从漳州打发人送回来的南水梨。”   俞菱心随手拈了一片吃了,水分比寻常梨子少一些, 但多了几分爽脆可口, 十分清甜。她又想了想:“你是想暗中处理了此事?不与夫人提起么?”   荀澈沉吟了一下:“此事要料理到什么程度, 目前我还有些犹豫。以前滢儿出事, 荀滟脱不了干系。旁人就罢了,荀滟我还是不想留的。只是什么时候动手,要用在什么地方,我却还在斟酌。”   听荀澈提起荀滢,俞菱心登时心里便是一跳,有关荀滢前世到底如何惨死的,她一直都想知道却不敢细问。   只是此刻在玉梨堂,仍旧不是说话的地方。   正想着,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是明华月带着荀滢和荀淙一起过来了。   “母亲。”“夫人。”荀澈和俞菱心一齐起了身,向明华月欠身行礼。   明华月直接在另一边的圈椅上坐了:“坐罢。”   自从前几日一时兴起、吓唬了荀澈之后,明华月对荀澈和俞菱心多少都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当时看出他当真动气暴怒、但后来回府之后又没说过什么,便知是俞菱心赔情无数、将此事安抚下来。身为那玩笑的始作俑者,明华月还是有点觉得对不住俞菱心的。   所以现在明华月也算彻底撒开手去,坐下之后又看了一眼荀滢和荀淙。   荀滢自然是大大方方叫了一声慧君姐姐,就坐到了母亲身边,而身体终于恢复了大半的荀淙这还是在挨打之后头一次再见俞菱心,进门时颇有些不好意思。   一方面是听着母亲和哥哥的意思,这位他在挨打之日才初见的陌生姑娘大约便是自己未来的嫂子,先前完全没听到任何消息风声,让他也很意外。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与未来嫂子的上一次见面,就是他狼狈不堪地叫兄长这一番痛骂毒打,当真颜面全无。   当然,他倒也记得自己当天没被直接打晕过去,倒也是还亏了这位年少的未来嫂子。   “二哥。”荀淙看见荀澈自然是更加了十分敬畏的,欠身行礼时比见父亲师长还要再恭敬谨慎。   随即再转向俞菱心,称呼上还是好难。他比俞菱心大一岁,实在无法跟着荀滢一起叫姐姐,但是叫俞姑娘未免生疏、叫俞家妹妹好似又不大尊重,憋了片刻之后最终一躬:“您好。”   俞菱心好生无语,只得欠身回礼:“四公子好。”   荀澈对荀淙这个态度倒是满意:“你也坐罢。”   荀淙这才规规矩矩地在明华月另一侧坐下,腰背都挺得笔直,不敢正面望向荀澈,而是目光半垂,双手放在膝头,整个人比在书院里还严整十倍。   明华月扫了一眼荀淙,又看看荀澈,便撇了撇嘴,还是向着俞菱心说话轻松:“慧君,有关用人这个单子其实也不急着看。后天二房的人回来,说不得还有些调度和变化,你这两天累着了,缓缓再说罢。”   俞菱心轻轻点头应了:“是。”   她没看向荀澈,但从刚才荀澈话里的意思来看,荀家二房回京的事情,绝对不会太过顺利。   “其实二叔他们回来,也没多少影响。”荀澈接道,“不过是离京三个月而已,稍作安顿也就罢了。这次寿宴有宫里的恩典,宗亲的庆贺,二婶那边的心思大约还是要如何出风头,旁的也未必会操心多少。”   明华月摇摇头:“随他们去,你父亲那边最快也要年底回京,家里最重要的就是消停。还是给多留些余地才稳当。”   “母亲放心,”荀澈笑笑,“家里的事情,我会多上心的。必然叫父亲到家的时候,一片和睦太平。”   他的声音很温和,俞菱心听在耳中却觉得背后都是微微发凉,忍了忍,才没当着明华月和荀滢荀淙又去看他。   明华月却没听出什么不一样的意思,反倒以为荀澈的意思是如今有了俞菱心帮忙操持分忧,头一个念头想要白他一眼,然而余光扫到垂目端坐的俞菱心,心里居然也有三分庆幸。   这孩子,实在是……太过能干了。   原本只是说帮着荀滢将诗会茶会那边的细节整理通顺,当日再照应些宾客里的平辈女眷,然而十月初七那日碧树传话没说清楚,管事的媳妇和送账本的丫头便将大宴的总账放到了俞菱心和荀滢那边的桌上。   明华月在荀淙的房里不过就多耽搁了一会儿,再回玉梨堂的时候俞菱心就已经将传菜的部分看完了。随后一边与荀澈说着话手底下写条子跟飞一样,竟然似乎是对于这场数百宾客的大宴了然于胸,随看随想,随写随理,那清楚明白的分寸,明华月看着都有些隐隐的心惊。   莫说荀滢明锦柔这两个不大爱学习庶务的孩子,便是她见过最精通家务的晚辈,譬如英国公的长媳,也就是这个地步了。甚至说寻常有爵之家的二房夫人之类的,可能还不如她。   想到此处,明华月不由又瞥了一眼荀澈——这小子,眼光倒是真毒。   荀澈那边看着他娘的眼光来回几转,心里便明白,只是暗笑,这一回母亲的想头却是错了。严格地讲,俞菱心这个儿媳妇,其实还真是母亲自己上辈子一眼相中,亲自挑选的。   明华月又清了清嗓子,说了荀滢和荀泽几句,大致的意思无非也就是吩咐他们两个在寿宴当日仔细用心,各自手里照应几件事情。   只不过很微妙的是,原本在几日之前还是俞菱心过来给荀滢帮忙,现在却变成了荀淙和荀滢各从俞菱心手里接两件事去照应。   俞菱心听着也觉得有些微微别扭,但低头之间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串碧绿盈盈的天水翠,也就觉得没什么可矫情的,大大方方地抽了账册与笺子,拿给荀淙和荀滢。   两人也恭恭敬敬的仔细接了,尤其是荀淙,目光都不敢朝荀澈那便多转一回,几乎是感受到兄长看向他,整个背脊脖颈就都有些发僵。   最终还是俞菱心轻咳了一声,和声道:“有关这边就有劳四公子,若是有客人当真惊扰了滢儿那边的女客,怕是大大不妥。还请四公子费心。”   “是。”荀淙仍旧觉得十分紧张,本能就想离荀澈再远半步。   “你如今也渐渐大了。”荀澈又被俞菱心瞪了一眼,终于放缓了语气开口,“家里的事情也该学着操心。这事不大不小,但你应当能管得稳,仔细便是了。”   “是。”荀淙再次低头应了,动都不敢多动。   俞菱心翻了翻手里的账册,该整理的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今日先回去了。夫人若之后再想起什么,随时打发人去叫我便是。”   “母亲,那我送慧君回去。”荀澈也起了身,向明华月一礼。   明华月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这几日里俞菱心每天都过来帮忙预备寿宴的事情,有的时候甚至连常规的家务若是含在一处也就带一笔,她也习惯了这样省心。   荀澈经过荀淙身边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荀淙在荀澈甫一抬手的时候几乎要抱了头,但荀澈出手也是快的,两下轻拍落在弟弟肩上,同样心绪十分复杂。   荀淙还是没敢抬头,只是欠身颔首,让自己紧张全身慢慢松下来。   俞菱心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摇头,回府的路上便问荀澈:“你这回是不是将四少爷吓得有些狠了?”   荀澈想了想,唇边之意全是苦涩:“大约是有一点。当日我真是气得过了,下手也失了分寸。不过,淙儿的脑子应该也没那么笨罢。便如你说的,或许从前是我当真要强太过,也没有好好教导他,总觉得凭着我们府里的根基,凭着我的手段,他和滢儿也不需要操心太多。”   顿一顿,忽然低声到俞菱心耳边道:“说到底,我不是也没当过爹么?” 第72章 前尘旧梦   俞菱心先是一怔, 随即脸上便热起来,然而在文安侯府里又不好啐他, 只好等到上了马车之后才恨恨地掐了荀澈一下:“又浑说什么!”   荀澈“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但还是忍着疼伸手去搂她:“哪里浑说了。咱们确实没有……”   “你还说?”俞菱心作势又要掐他手臂。   荀澈笑笑:“好了好了, 不说了就是。反正淙儿如今这个谨慎样子, 总比他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强些,我看着滢儿也对家里的事更上心了几分,倒是还好些。”   俞菱心听他提起荀滢,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以前’,滢儿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荀澈唇边的笑意便有些凝了,沉了片刻, 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只是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抚俞菱心, 倒不如说是在试着舒缓他自己的思绪。   俞菱心想了想:“其实我大概记得的, 便是与三殿下有关, 当中也有瑞阳和荀滟的干系?”   荀澈点了点头:“上辈子皇后一直力捧秦王殿下, 大事小事、前朝后宫,都在与长春宫争锋。那时候我太自以为是, 处处皆不退让,家里人自然也随着我都在风口浪尖上。到了天旭十五年, 长春宫便提起了有意为魏王求娶滢儿。我们家自然是不肯的, 那时候以为这不过是长春宫做个姿态罢了, 尤其淙儿那边又与瑞阳牵扯不清,我便有些分心。”   缓缓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转脸望向车窗的方向:“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自作聪明了。”   俞菱心倚在他怀里,主动去牵过他右手合在自己掌中:“你又不是神仙,人家有心算无心,防不住也是有的。”   荀澈顺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叹道:“防不住也该防的,我那时候不是不知荀滟与瑞阳有些来往,只是二房钻营已久,四处活动,我冷眼看着,料他们不过空忙一场,也就没有插手太多。那时我是真没有想到,荀滟竟有这样的胆子,算计到了滢儿头上。”   俞菱心轻声道:“滢儿是你们全家的掌上明珠,若是真的能拿住滢儿……”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苦涩:“就是这个道理,怀璧其罪。有些家族即便嫁了女儿去联姻,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舍了也就舍了。但滢儿不同,所以滢儿若真成了三皇子妃,那我也好,晋国公府也好,立场便难讲得很。即便不会倒戈,也会投鼠忌器。”   “其实,”俞菱心能感觉出荀澈讲出这许多前因后果,利害关系,多少还是在绕开当年那个惨烈的过程,她迟疑了一下,“其实,有些往事既然不会再发生,你不想提就罢了,我也不该问的。”   “没有,你问了也是应该的。”荀澈摇摇头,“那件事我不能忘记的。”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又沉了沉,才继续道:“那是天旭十六年的三月,皇上五十整寿的大宴,我们全家都进宫参宴朝贺。中间荀滟说她着了人的算计,不舒服,求滢儿陪她到外头醒酒,姐妹一处有个照应。那时瑞阳缠住了锦柔,滢儿又怕荀滟真的在席间出事,便独自随着去了。主要也是因为当时子在晏庆殿,滢儿想着有皇后主持,总不会离格儿太严重。却没料到魏王早就与荀滟瑞阳她们算计好了,直接打昏了滢儿的丫头——”   俞菱心虽然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然而听荀澈当真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即捂了自己的嘴。   荀澈阖了阖眼,又道:“这一计最毒辣之处,便在于魏王并没有当场成事,而是在侵犯滢儿到一半之处,便故意叫人瞧见,随后就到帝后跟前负荆请罪。皇上就下了旨意,给滢儿赐婚做魏王妃、以公主规格出嫁。”   即便知道这是前生之事,俞菱心仍旧听得全身冰冷。这一招似险实稳,实在是狠辣高明到了极点。   宣帝虽然仁厚,毕竟是魏王的父亲。自家儿子冒犯了旁人家的姑娘,最简单遮盖与补偿的方式自然就是联姻。若是魏王当时夺了荀滢的清白,这羞辱与损伤都太大了,荀家说不定就不肯联姻,宁可叫荀滢不嫁,也会明里暗里报复魏王。   但魏王只是叫人瞧见他与荀滢有所亲近,这种程度自然也是大大的失礼冒犯,只是以皇子正妃之位,再加公主规格等等所谓的天家荣耀补偿勉强也能说得过去。荀家若是仍旧一力拒绝,便有些挟制君上、不感天恩的嫌疑。   所以做到那个局面,荀家便是不得不接赐婚的这道旨意了。   “那时从宫里回来,”荀澈望向俞菱心,心头滑过的全是当年的情景,“父亲立刻就提了剑去二房,要不是祖母拼死拦着,他们一门可能在年初就灭净了。后来宫里旨意一道接着一道,赐婚之外便是各种赏赐与恩封,魏王也得了二十板子,罚了俸禄,禁足三月闭门思过。皇上是将一切能给的脸面都给了,也将他作为父亲能给魏王的惩戒都给了。我们,就真的不能再抗旨了。”   俞菱心听得好难过,忍不住又搂紧了荀澈,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荀滢被魏王侵犯侮辱,还要因此而嫁给魏王,这简直荒谬到匪夷所思。   可魏王毕竟是深得宣帝喜爱的亲儿子,宣帝那边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内内外外的体面都做足了,荀家再有任何微词,都是怨望君父了。   荀澈低头亲了亲俞菱心的头发,又舒了一口气:“母亲其实还是冲动过的,但滢儿却很冷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滢儿就认命了。然而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宫里大宴,皇上皇后又给滢儿赏赐添妆的时候,滢儿就在皇上面前自尽了。”   “自尽?”俞菱心愕然望向荀澈,“她……”   荀澈点点头:“后来,我们看滢儿留下的书信才知。她在出事之后,就已有了这个念头。尤其是看着皇上的旨意,她知道我们家是不能不奉旨的,不奉旨就是心怀怨望、胁迫君父。她自己的公道已然是求不得了,到时候我也好,父亲也好,锦柔锦城,甚至秦王殿下都会受到牵连。既然如此,她就决意用自己的命,破这个局。”   俞菱心这时想起上次,明锦柔说荀滢的性格平素柔和谦逊不计较,然而心中若是打定主意却坚定至极。   那时候她听了也没太在意,然而荀澈这样一说,她便真的体会出荀滢到底是如何继承了明家的那一半血统,到底有多少的外柔内刚。   “那皇上……”俞菱心在前世也是曾经作为文安侯夫人进宫面圣过的,只不过她在天旭二十一年所见到的宣帝,已经是风烛残年,膝下四子中已折其二,朱贵妃也已经赐死。那时候的宣帝是五十六岁,看着却似古稀老人,衰败至极。   “皇上自然是震惊的。”荀澈垂目道,“从出事到自尽,滢儿预备了一个多月,早已预备好了。在帝后、朱贵妃跟前谢恩的时候,就已然将魏王此计之毒正面禀告,甚至怕若是当场有所变故,还在身上留了血书一封。不过皇上,是听她说了的。随后滢儿便用预备好的尖头簪子刺喉而死,血溅三尺。”   俞菱心此刻彻底明白,为什么前世里有关此时她听闻的总是模模糊糊,无论是荀澈还是明华月,又或者明家人等等,都没有人愿意提起此事的细节。   这实在是……   “慧君,你知道吗,”荀澈握紧了她的手,他俊秀的双目终于再次泛了红,“那枚精钢镀金、暗藏锋刃的簪子,其实是我给滢儿的。我本是希望她有一件暗中防身的东西,能够预防不测,谁知道最终居然是那簪子……”   “慎之!”俞菱心伸手去掩了他的口,没让荀澈将最后几个字说出来,“过去的事情,都不过是前尘旧梦罢了。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绝对不会的。”   “我知道。”荀澈将俞菱心拉进怀里抱紧,埋头在她肩上,眼角那一点点的温热,便无声无息地隐了下去。   几天时间转眼即逝,到了十月十四,荀家二房的书信便早早送到了荀澈的手中,说是老太太在路上有些不舒服,要再耽搁两日,十月十七才能到京城。   荀澈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京城内外的戒严盘查还在继续,荀滟怕自己无法及时出城与二房汇合,所以索性将整个二房回京的时间都推迟两日,希望能够争取些更多的时间。   然而到了十月十六,又一封书信到了,说马车出了些小问题,可能要十月十八才能到京城。荀澈将书信直接就扔给了明锦城,叫他协同再次收紧内外盘查,同时回信给二房:“若是老太太与二叔归程诸事不顺,不知如今到了何处?需不需出城远迎?” 第73章 归京   眼看陈乔领了荀澈的书信出门, 明锦城也打发了自己的亲兵去传令,随即又望向荀澈:“慎之,你这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居然想调兵去抓荀滟,这是一点情面都不想留了?”   荀澈抿了一口茶:“情面之事,其实早就没有了, 留不留的不过是看在我爹的份上。他老人家心里总是对老太太有些愧疚, 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但荀滟既然已经胆敢孤身回京,又与瑞阳和朱家人勾结, 那就是她自寻死路, 我能给他们留什么情面。”   明锦城眉头锁得越发紧了:“这件事你到底有几成把握?说到底, 不是也没有人真正见过荀滟本人出现么?所谓的实证, 就是你媳妇闻出来人家瑞阳身上有紫丁香的味道。那若是瑞阳从别处得来紫丁香香粉呢?天下又不是只有柳州一个地方产那什么花粉。”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你且将那日的事情再想想。锦柔与瑞阳从来都是合不来的,瑞阳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从来也没在锦柔身上得着便宜。后来我与慧君乘锦柔的车马回俞家却被拦下,显然瑞阳是真的要找锦柔的。她原本想找锦柔说什么?在大街上再吵一架?”   “她倒是可以试试。”明锦城嗤笑道,“在朱家里头, 锦柔还有几分顾忌, 到底是上门做客的,掀翻了人家花厅倒显得自家没教养。在大街上头瑞阳若是敢找事, 锦柔不当场掀了她的车就算对得起右江王府。”   荀澈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 你觉得瑞阳原本想与锦柔说什么?”   被他这样一问,明锦城的脸色也有几分慎重了。他素来不太在这些女眷之间的后宅事情、尤其是小姑娘的口角争锋上花心思, 但顺着荀澈的思路想下去, 也疑惑起来:“也是, 那瑞阳找锦柔说什么?当时是在回俞家的路上,难不成是要找你媳妇的麻烦?可是也不应该,她是冲着锦柔去的。”
   荀澈随手拿起一枚羊脂玉镇纸在手里摩挲着,唇边浮起了一丝讥诮:“若我所料不错,瑞阳当时是去找锦柔讲和的。只不过被慧君逼出了一句‘庶不如嫡’,这口实落的大了,什么讲和之事也都先丢开了。”   “瑞阳郡主怎么会主动找锦柔讲和?”明锦城连连摇头,“她那脾气没直接奔去宫里告状就不错了,还能主动——”   话说到这里,明锦城自己先停了下来,有关那日俞菱心与瑞阳之间的对话,荀澈之前已经与他大致转述了一回,只不过还没有仔细想,只是按着荀澈的说法先去调动京策军等事。此刻再想想车上有人反复以咳嗽提醒瑞阳,便明白荀澈的推测到底从何而来。   荀澈等他想了片刻,又道:“以智谋而论,若是同车而行的女子,又能说服瑞阳的,大约也就是荀滟了。朱贵妃与承恩公府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做出一场百花宴来,席间先是口角,后头又有搜府,搞得一塌糊涂,朱贵妃如何肯甘心?对外追究是一件事,内里不得笼络人心,瑞阳也好,朱家姑娘也好,也是要在长春宫跟前撇清与找补的。”   顿一顿,待明锦城点了头,荀澈又冷笑:“当然,若说当时车上是个朱贵妃赏下来的老成女官,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只是若真有,那在百花宴上就应该能看见,也不会有那一场与慧君的口角。而最后一宗,便是二房的书信。他们到底有什么可耽搁的?还不就是荀滟出不去么。”   “好吧。”明锦城彻底放下这点疑虑,但另一个问题又上心头,“那你堵住荀滟又待如何?她到底是你们家的二房嫡长女,你们家老太太的眼珠子。真把她怎么样了,你们老太太不跟你拼命?”   荀澈冷笑道:“头一件,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老太太寿宴是十月二十,十月十九那日宫里就要先来人了。二房但凡还想在这寿宴上露脸,十月十八必须到京。荀滟若是出不了京城与他们汇合到一处,那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回来。”   “那她若是混出城去呢?”明锦城向后靠在椅背上,“当初人家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么。”   荀澈一哂:“那就要问你了,连她都抓不出来,你这京策军差事也是白领了。退一万步,她若是真能搭上什么通天梯送她出城,那就顺藤摸瓜查上去,说不定能把谁拉下水。再者也能叫我爹对二房彻底死了心,之后再做什么我也没什么顾忌。”   “那人家万一就是豁出去了,就承认她就是跟瑞阳要好,提前回了京呢?”明锦城又皱眉道,“那也不是大不了的罪过。”   荀澈淡淡道:“她若这样做,我倒不好将她硬拦在外头。只是以荀滟自视之高,当初既然敢孤身回京,必定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地再出去。我料她不会自承失礼、落人口实。再一则,与瑞阳交好也是她的荣光,若荀滟无意隐瞒,那早就已经说了,何必将整房人的归程一拖再拖?”       明锦城忽然心中一动:“难道她回京也不只是为了见瑞阳?”       荀澈眸子里满是冷冽之意:“这是一定的。只不过有些细节,如今我还没有十成的把握,且等一等就知道了。如今只要去看十月十八那日,二房到底给出什么借口来。若说荀滟已在京中,那我倒要赞她一句果决。不然的话——”   顿一顿,他忽然唇角一勾,只是那微微的笑意看的明锦城背后都发毛:“那她就别想回来了。”   明锦城这次才真是吃了一惊,他与荀澈如同亲兄弟一样,自然知道荀家长房二房的不和,包括荀澈的姑姑、那位嫁去昌德伯府的齐夫人微妙立场等等,但荀澈对荀滟这个二房堂妹是真的已经动了杀机?   但他没再问了,因为荀澈已经起身,慢慢踱步到了窗边,负手而立。   以他们兄弟之间彼此的了解,明锦城便知荀澈这是心意已定了。   随后几日过的就更快,文安侯府里车水马龙,各样为了十月二十当日寿宴的物品预备运送清点的事务如流水一样繁杂忙碌,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直接便到荀家暂住,俞菱心也跟祖母再次禀告了之后每日都过来大半天帮忙明华月与荀滢。   这样的时候,纵然荀澈与俞菱心不时在府中见面,也自然是没有什么眉来眼去的心思,往往见着了就是三言两句地交代一下事情,便又各自去忙。   到了十月十八那天,用过中饭,荀澈与明锦城带着有些紧张的荀淙一同到城外去迎接二房。   出门时候荀澈难得的有几分磨蹭,倒让明华月有几分不耐:“既然你都说了出城去迎,那便早些动身。万一人家先到了,回头又是咱们的不是。”   荀澈只是笑笑:“母亲放心,我们定然不会晚的,你们在家里也只管宽心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二房进城的时间,定然是紧挨着城门关闭的。”   “你怎么这样确定?”明华月虽不关心二房到底行程如何,却对荀澈这样笃定的态度生了几分好奇。   荀澈却没有与母亲多解释,只是露出惯常的微笑,又随手拍了拍荀淙的肩:“天机不可泄露,母亲且安心就是,我们先出发了。”   荀淙被他哥一拍便是一个激灵,但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躬身就跟着去了。   明华月瞧着儿子的背影,不由哼了一声,这小子脑子好使就是这样不好,总是爱故弄玄虚。忽然心念一动,转头就去问身边的俞菱心:“慧君,你知道他什么意思么?”   俞菱心当然知道,但这话怎么好回答呢,心里暗骂荀澈的同时面上只能尴尬笑笑:“这个,可能是行程改的次数太多,大概是路上有些不顺畅吧。”   明华月撇撇嘴,感觉这也不是实话,但说到底也不是很在意,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更顾不上,当下摇摇头又去找管事媳妇说话不提。   另一厢荀澈等人出城之后便到了望川亭吃茶,初时明锦城还觉得荀澈叫人带了茶炉点心等物实在多余,结果没想到果然是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边已见晚霞,二房的车队才终于出现在了入京的官道上。   柴广义以及明锦城的随从都被打发到半里之外迎候,此时便一人策马回来报信:”二爷,老太太和二老爷的车队到了!“   明锦城性子略急,便先起了身。   荀淙与两位兄长坐在一处吃茶说话了一个下午,倒也放松了几分,只是此时仍旧本能地看着荀澈的动作,谨慎至极。   荀澈仍旧是坐着,直到看见二房的车队出现在眼前,才神色平静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袍服,缓缓离座。   侍从下人立时过来收望川亭中的茶具杂物,荀淙和明锦城也都迎出的两步,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荀澈的俊秀面孔上,再度有冷冽的杀意,一闪而过。   再片刻之后,二房车队就到了眼前,下人传话一番之后,车队停下,二房的两个儿子荀泽与荀澹当先下了车,过来寒暄见礼。   荀澈终于上前,平辈堂兄弟之间简单说了几句行程上的话,荀泽很客气,荀澹很谨慎,兄弟两个说来说去就是一些之前通信之前提到的借口,什么老太太旅途劳顿,车马有些状况云云。   荀澈唇边那点笑意始终淡得叫人背脊发寒,虽然唇角的确向上扬起了那么两分,但那平静的神气之中却隐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待荀泽将所有的借口言语说完了整整两遍,荀澹的目光也开始闪烁,才朗声将有关荀滟的借口又重复了一回:“所以,荀滟是因着身子不爽,要在柳州外家多住几日,再单独回京么?”   听着荀澈语气这样冷,又连名带姓、仿佛外人一样叫出荀滟的名字,荀泽心里又是一紧,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家中车队的方向,才犹豫着点点头:“这个……确实是没有料到,滟儿临行前有些不舒服,郎中说怕不能急着启程,所以……“   荀澈忽然笑笑:“这倒巧了,我昨日刚打发人去柳州办事,那顺路接了大姑娘可好?” 第74章 长烟落日   荀澈这句话说出来, 荀泽的脸色就更不自然了。   虽然文安侯府一直没有分家, 但两房之间的关系不太好, 京城上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荀澈虽然很少跟二房的人有什么正面的冲突, 但隔房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也浅淡得很, 荀泽完全就没有想过荀澈会当真细问荀滟的状况、甚至还说什么迎接。   相对而言, 年纪再小三岁的荀澹反而还镇定些, 见荀泽一怔,立刻就接话强笑道:“有劳二哥关怀, 不过大姐姐好像不是很严重。我们启程前舅舅那边说了,若是大姐姐身体好些,便即刻给大姐姐安排车马回京,所以或者跟二哥的人走岔了也是有的。”   一直在荀澈身边没说话的明锦城闻言便笑了:“这话说的,慎之的人昨日才出发的, 哪里会现在就走岔开?从柳州到京城的官道总共才几条,打着姜家字号的马车是不是?那肯定能迎到的。”   荀泽这时候就回神了,勉强应道:“这也不一定是姜家字号, 或者舅舅会给滟儿单独置办车马, 之后不回柳州, 也是有可能的。”   荀澹唯唯附和着, 也似乎有些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车马,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荀澈看得分明, 唇边的冷笑也越发清晰。荀泽是二房长子, 比他还大一岁, 又是少年进士, 很有些墨水在肚子里。只是这遇事的机变头脑,看着还不如十六岁的荀滟与荀澹。   荀澹虽然心机上也逊于荀滟,但好歹还稳着些。   “姑娘家的名声非比寻常。”缓缓地又扫视了二人一回,荀澈才又淡淡道,“一言一行,都牵涉着家里的门楣声名,兄弟姐妹。当时荀滟若是身体不适,你们两人怎么不留下一个护送她回来?难不成是指望姜家的亲戚送到京里?还是觉着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独行也无妨?”   荀泽一噎:“这个,也没有那么严重……”   “这话我放在前头。”荀澈微微扬眉,目光又扫到了不远处的二房车队,言语是给荀泽与荀澹听,但也是向着众人的警告,“荀滟若是平平安安、清清白白的到家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闪失,连累姐妹的名声前程,那可是拿命填补也还不上的。”   莫说荀泽和荀澹同时白了脸,连站在荀澈身后的明锦城、还有再两步之外的荀淙都心神一震。   先前荀家两房之间虽然常年都有些龃龉,但也无非是吵一吵闹一闹,最多是牵扯到几百甚至几千两银子,最后也就消停了。   但此刻荀澈话音之中所流露出来的寒意,却是真正的生死杀机,荀泽连强笑都笑不出。   而荀淙更是后背一紧,似乎有些微微冒了汗。不知是否是上次被哥哥打得实在狠了,又或者如今的希荀澈真的与先前不太一样,从前他虽然也知道二叔一家比较贪小便宜、做事情也不是很靠得住,但从来没想过哥哥会用这样的语气与二房说话。   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荀淙此刻就像上一次挨打时相信哥哥会敲断他的腿一样,他从心里觉得,如果二房的堂姐荀滟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可能……   “时辰不早了,进城还要盘查呢。”明锦城瞧着荀泽居然在再度的发怔之后也没说出什么圆场的话,不由摇头,同时开言解围。   荀泽与荀澹忙应了,快步回去到马车边禀报了几句,车队随即前行,不到一盏茶就到了京城的南城门。京策军的严格盘查还在继续,出出入入的每个人都需登记身份家门,所有车马也需要清查搜检。   荀老太太为此很不高兴,打发人去叫荀澈。   荀澈直接领了京策军当值的将官到荀老太太的马车跟前,那将官很年轻,态度却很强硬:“老夫人恕罪,这是圣谕所命的严加盘查,皇亲国戚皆不得免。您若不下车,末将就只能失礼得罪,或者您不进城也可。”   荀澈一个字也没说,但已经下车的荀二老爷夫妇看着京策军的盔甲刀枪、气势阵仗便看出此番的盘查非比寻常,不是几句好话卖个面子就能过去的,连忙上前与荀老太太恳求说情。   最终荀老太太还是下了车,荀澈这时候才悠悠补了一句:“祖母放心,若是荀滟真的近几日就能回到京中,到时候我们再出来迎接便是,必然不叫她孤身一个人在这边叫人盘查。”   荀老太太听着荀澈言语之中的强硬与生疏,对这个孙子越发不喜,然而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瞪了他一眼便扶着荀二夫人拂袖而去。   小半个时辰的仔细盘查之后,荀家二房的车队才终于进了京城。此时天色就已经有些发暗了,而京策军守卫看着官道上并无旁的车马行人,便直接关闭城门。   沉重的城门合闭的那一声闷响传来之时,荀家的车队距离城门不过数丈而已,人人都听见了,荀澈的唇边再次浮起了冷冽之意,而荀家二房的人或多或少都朝城门方向转了转头,莫名的不详之感便渐渐上了心头。   大姑娘,不会真的……回不来吧?   回到文安侯府之时已经华灯初上,明华月早就安排好了下人和饮食热水等等,连人带行李箱笼十数架马车一一进府,又是见礼又是安顿,整整折腾了一个来时辰才算全然稳妥。   而明华月这时候才知道荀滟居然没有跟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一起回来,当然是非常意外,便直接问荀二夫人姜氏:”滟儿是怎么不舒服?平日里身体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   荀二夫人已经在回程里听了荀泽和荀澹转述的荀澈言语,此刻脸上青青白白的很尴尬:“就是,就是有些肠胃不好。说起来也不是大事,但毕竟怕路上颠簸,就想着还是养养的好,也没有什么。我们也是怕赶不上老太太的寿宴,就先启程了。”   明华月是真的没有多想什么,荀滟平日里行事圆滑,虽然她知道这个二房大姑娘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但总体来讲,还算是言语稳妥、照应场面也说得过去,并不似二房那位三姑娘荀湘那样眼皮子浅又事多,因此倒也没有多少对荀滟的不喜欢。   此刻问了一句也不过是做伯娘的面上情,虽然见荀二夫人脸色不自然,但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旅途劳顿加上挂念闺女,随口还宽慰了几句也就罢了。   偏偏这个时候昌德伯夫人,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那位嫁到齐家的荀家大姑奶奶荀纯回来了,还带着女儿齐珮,一方面是过来探望刚刚回到京城的母亲荀老太太,另一方面也说是过来要给两日后的寿宴帮帮忙。   听说荀滟没有回来,昌德伯夫人这位做姑姑的比明华月更关心十分,仔仔细细问个不停。荀二夫人脸都绿了,当着明华月不想多说又不能不答,只好一句一句勉强应对着。   偏生昌德伯夫人是真的很疼爱荀滟,听的着急:“那可怎么是好?现在呢?亲家那边有没有信?”   荀二夫人简直没法子,恨不得踩大姑子一脚先按下这话题,几乎是咬着牙含糊过去,又赶紧将话题往寿宴上头引。   昌德伯夫人倒是也不一味傻的,看了荀二夫人两回眼色,终于察觉出可能有些问题,便顺着话头去问明华月,在荀老太太寿宴的事情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明华月闻言简直要冷笑,有关这寿宴的事情自从皇后下旨恩赏添彩,至少有一个月时间了,先前昌德伯夫人怎么不过来说要帮忙?   等几乎都到了最后一日半了,万事都已经齐备了倒好意思开口?   若是在旁人家里,做嫂子的随口含糊客气一句也就过去了,明华月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当即就是一笑:“大姑奶奶既然知道是后日的寿宴,今日才过来帮忙,时间也真是很足呢。不过还是先不劳动了,我这边有孩子们帮衬着也就差不多了。”   昌德伯夫人不由与荀二夫人互相看看,虽然没说什么,却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明华月身为晋国公府的嫡长女,做了二十年的文安侯夫人,自然是十分能干的。   只是所谓的孩子们帮衬着,就是此刻身边的明锦柔与荀滢么?   因着荀家二房回府的时间太晚,俞菱心是已经在二房进门之前就已告辞回家,约定好转日再来帮着做最后一次的盘查和清点,所以众人都没见到俞菱心,也完全没想到还会有旁人再帮忙。   但明锦柔与荀滢都在家务之事上没有太过擅长,长辈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要不,我将珮儿留下帮忙罢。”昌德伯夫人笑道,随手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儿齐珮,“不是我夸口,我们家珮儿虽然学习持家理账的时间不过大半年,但看账可是一把好手。嫂子明日看看便知。”   “老大媳妇,刚好滟儿还没回来,留下珮儿给你做个帮手,也能给妹妹们做个伴。”荀老太太也发话道,“珮儿多懂事多乖巧,你这个做舅母的还不知道吗?”   明华月望向婆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珮儿想留下来给湘儿作伴也好。”   她可不想接什么称赞齐珮的其他话,难不成老太太还没有熄了撮合荀澈与齐珮的念头么! 第75章 齐珮   想到此处, 明华月甚至后悔没将俞菱心留下来, 好给老太太她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持家理账的好手。   而齐珮面上倒是平静的很,听着母亲和外祖母这样夸赞也没有什么害羞, 俏丽面孔微微含笑, 满是伯府嫡长女的骄矜与自信:“大舅母若有什么需要, 只管吩咐便是。”   明华月自己性子爽朗, 对行事大方的姑娘原本是有几分好感的。一直以来, 对于昌德伯夫人这位大姑子亲近二房也不怎么介意。她以前总觉得, 反正都是一家子, 只要不出大格儿,各自有些什么小算盘她也不在乎。   直到四个月以前, 荀澈在老太太跟前请安的时候吃了由齐家送来的点心之后昏倒出事, 还疯魔一样很是折腾了几天。   虽说再后来说是查不出点心有什么问题,且荀澈也好了,但作为母亲的明华月实在是触目惊心,自此对昌德伯府这四个字还是深恶痛绝。   不管老太太到底有多少想撮合齐珮与荀澈的意思, 昌德伯府后来又几番努力弥补,明华月仍然看到齐家人便十分提防。至于俞菱心这个生母为齐氏的姑娘,则是因为与生母齐氏的翻脸以及与昌德伯府外家的疏远, 反而叫明华月多几分隐约的好感。   “确实都预备得差不多了。”明华月随口应了一句, 连什么明日过去看看之类敷衍的话都懒得接。   荀老太太皱眉道:“那也叫珮儿过去看看罢。不是说姐妹们那边也要办个茶会?珮儿湘儿都可以去帮忙照应着些, 家里的事情上也能多少搭把手, 你只靠这俩孩子哪够。”   明华月平平道:“也不只是她们, 孩子们的诗社那边也有别的姑娘来帮忙的。说起来珮儿你也认识的, 便是你的表妹。”   “大舅母是说,俞家表妹?”齐珮颇有些意外,她是参加过玲珑文社的,也知道俞菱心有个所谓司社的名头,帮着操持些诗社文会的杂务。至于明锦柔与荀滢跟俞菱心交好,莫说亲戚家里知道,经过了朱家那场十分失败却大大有名的百花宴之后,更是京中人人都知道。   但在荀老太太寿宴这么大的事情上,俞菱心也会参与么?   出于某一种本能,齐珮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警觉浮上心头。   很快的,几乎就是在转日的上午,她的这种本能感觉就得到了验证。   因为就在转天早膳之后,荀二夫人带着齐珮与荀湘一同到了玉梨堂暖阁的时候,不止见到了俞菱心果然已经早早到了荀家,坐在荀滢和明锦柔身边一起看账,齐珮更是一眼扫见了这位美貌的表妹耳边,赫然垂着一对莹润碧绿的翡翠珠。   众人自然是一番见礼寒暄的,即便明华月有些不耐烦,但面子上的礼貌总是有。而齐珮几乎在这短暂的客气之中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俞菱心身上逡巡检视。   鬓边的羊脂玉菱花,腕子上的珍珠串,发髻间的碧玉簪,样样都看似样式简洁,实则价值不菲,完全不似以前印象里那个即便不算寒酸、却也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俞家表妹。   而更让她再度心头一震的,就是俞菱心腰间佩的那一枚翡翠如意珠禁步,与耳边的翡翠珠明显都是一样的做工与质地,大约就是那套有名的天水翠了……   荀二夫人因为与昌德伯夫人这个大姑子交好,所以到齐家走动频繁,虽然与俞菱心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但是对于齐家亲戚的那些事情倒是清楚得很。因而此时此地见到俞菱心,比齐珮还意外。   只是忌惮着明华月素来性格强硬,荀二夫人倒也不敢贸然失礼,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含蓄地笑笑:“果然人不可貌相,以前倒没听说,俞姑娘这样能干。”   俞菱心身为客人,身边又没有自家长辈,这话就不好接,只能同样微笑:“您太过奖。”   荀湘坐在齐珮身边,同样眼光灵活的很,飞快扫视一回了俞菱心从头到脚的装扮,又侧头与齐珮耳语了一句。   荀二夫人其实也注意到了俞菱心身上的首饰,很有些怀疑,便又笑道:“今次过来帮忙,实在辛苦你了。你在家的时候,是跟着谁学的看账呀?”   “弟妹这些闲话回头再问罢。”明华月直接插口道,“孩子们正帮着我理单子,你这样长辈问话,叫她这手里的笔是放下还是不放下,事情耽搁还是不耽搁?真有什么,等下吃茶的时候说罢。”   荀二夫人目光微微闪动,自家这位嫂子出身高,家底厚,性情刚烈,人人皆知。就算是老太太也不敢正面冲突太过,她这个做弟妹更是见惯了明华月态度强硬。   只不过这句话里倒也透出点意思,难不成长房这是在相看俞菱心?   可是俞家这个尚书府不过是个空名头罢了,俞家如今的大老爷俞伯晟只是四品工部长史,俞菱心自己的生母又是那个模样,明华月怎么能相看这么个长媳呢。   “大伯母,”荀湘轻咳了一声,主动问道,“昨日看到四表哥也来接我们,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在书院到年底吗?”   “因着帮忙老太太的寿宴,就叫他先回来了。”明华月在这件事上已经跟荀澈有了共识,也不准备叫荀淙之后再回茂林书院了。虽然荀澈在朱家搜府那天抓到了改装的荀淙那事也有些人知道,但面子上总是要有个借口的。   荀湘点点头,却又扫了俞菱心一眼。   俞菱心低头运笔如飞,但听着荀湘问话的语气,便大致知道那位三姑娘是猜到哪里去了。   毕竟,真以此时此刻身体的年龄而论,即将十四岁的她比现年十五岁的荀淙还小,而从父亲俞伯晟的官位和俞家如今的地位上看,荀家真的与俞家联姻的话,旁人大概也会觉得是相看小儿媳而非承爵的世子之妻。   齐珮这时候倒是安定些了,听出了荀湘的意思,也顺着又问了几句荀淙读书之类的家常话。明华月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了两句,便有逐客的意思。   便在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还夹杂着年轻男子的说话声音,便见荀澈与荀淙兄弟二人一起过来了。   “母亲,二婶。”转进暖阁便见到一屋子的人,荀澈和荀淙见礼之余也有些意外。   荀湘和齐珮都站起身一福,按着排行叫了堂兄表兄的称呼。   明锦柔那边却直接笑道:“两位表兄,我们就不见礼了,手里的账还算不完呢,您两位有闲,多陪着表姐妹们说话罢。”   “皮痒是不是?”荀澈对着明锦柔,也像对着半个弟弟差不多,顺手就弹了她发髻一下,“我哪里有闲了。”言罢又侧头示意了荀淙。   荀淙跟在荀澈身边,手里拿着几张单子,仍旧没有往日里说笑的轻松模样,虽然也不至于像前几日那样一见到荀澈便全身紧绷僵直的,但跟着哥哥身边办事,还是十分谨慎顺从。   此刻便直接规规矩矩地上前,将手里的单子拿过去,两张给母亲,一张给荀滢,还有两张,几乎可以算是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俞菱心。   俞菱心接过来看了看,就又与账册上的物品清单比对确认,只是不经意抬头间就又看到了齐珮的神情十分复杂。   几乎是顺着齐珮的目光,俞菱心先看了看一旁的荀淙,然后就再望向荀澈。   荀澈正一目十行地翻看荀滢刚写的笺子,大约是感觉到目光的汇聚,也抬眼看了看俞菱心,唇角便是一勾。随即转向母亲明华月,说起几件前头座次席面安排预备等事,从头到尾都没向着二房的人以及齐珮多扫一眼。   此时荀二夫人与荀湘坐着就更尴尬了,只好等明华月与荀澈交谈之中有个停顿,才能再插话问道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明华月刚要说,荀澈却先笑了一声:“二婶只管安坐饮宴,席间能招呼些,便是帮忙了。”   荀二夫人闻言就有些挂不住了:“世子这话说的,难不成二婶还能添乱么?这样大的宴庆,还能只靠你们这些孩子不成。”又扫了一眼与荀滢坐在一处的俞菱心,“家里的姑娘们累着不说,连转个大弯才能搭上的远亲都劳动了,难不成二婶还就干看着?”   听荀二夫人的话头里竟然是要带上俞菱心,荀澈的笑意又浅淡了两分:“这不是想着,二叔二婶归程不顺畅,路上屡屡耽搁么。原本从柳州到京城不过六七天的路,您们足足走了十天,还是拖到了黄昏之间才进城,老太太也累着了罢?”   提到这路程上的波折与变故,荀二夫人心里咯噔便是一跳,原先那点脸色就又转了:“也……也还好。”   “是么?”荀澈上前半步,“我还以为是这路程实在颠簸艰难,所以大姑娘才不能同行同归。那倒也不要紧,刚才我已经叫人再送加急的快信了,务必要在柳州姜老爷的宅子里,接到大姑娘本人。不然,大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好呢?” 第76章 外人   荀二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目光也有明显的躲闪:“其实,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滟儿也没有太严重,我兄长那边会照应的。澈哥儿有心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接话应答荀澈那句派人迎接, 而荀湘大约也是知道内情的, 此刻居然低头喝茶, 同样闪开了目光。   相对来说, 反而齐珮是真有几分关切:“其实迎接一下也好罢?如今天气越发冷了, 滟儿一个人上路的话总是叫人不放心的。”   荀二夫人又干咳了一声:“咳咳, 这个其实不是大事。还是先说眼前罢, 老太太的寿宴才是要紧的。“   ”怎么能不是大事?“明华月昨日没有在意,此刻还是听出了问题, 不由狐疑道, ”从柳州到京城虽然不是太远,滟儿孤身回京也不太稳当吧?还是姜家舅爷那边打发人送?难不成弟妹是有意替滟儿看看姜家的孩子?“   “没有没有,说什么相看,这是哪里的话。”荀二夫人立刻就摇头了, 姜家虽然在柳州地方上也能说一句书香门第的大族,但家族里头子弟入仕最高的也就是四品上下的地方官。四品在地方上算是很高了,但放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就只是平平而已。   要不是当年姜家对老文安侯有救命之恩, 这件联姻也是做不成的。即便后来老文安侯与荀老太太对娘家有百般的提携之意, 姜家也确实有几个读书上进的孩子, 但也没有到什么太过出彩的人物, 荀二太太如何肯将亲生的宝贝女儿荀滟许给姜家。   尤其是这话当着这样多晚辈说出来, 中间还夹着一个很不熟悉的俞菱心, 荀二太太就更不高兴了,索性直接反问道:”说起相看,大约还是大嫂这边更有点谱?如今家里这么要紧宴会筹备,不叫家里人帮着,反倒将那要紧的账本都叫外头人碰了?”   这句话说出来,荀澈脸色立刻就是一寒。一直埋头算账没有说话的荀滢、明锦柔等人也都抬了头,向荀二夫人望过去。   俞菱心倒是没抬眼皮,在参与荀家内务的这些事情上头,她知道荀澈一直都有两重心思。   首要的,自然是让她与明华月多些接触的机会,好让明华月看出她人品与能力上的好处,为他们的婚事做预备。   毕竟以俞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即便算不上有多少可以指摘的地方,也真的不是能够让文安侯府考虑聘娶嫡长媳的人家。   同时其实还有一层,就是荀澈也真的不放心家里的事情。不管是有关玲珑文社的诗会筹办,还是荀老太太寿宴上的大小事情,他都不希望出现任何的纰漏问题。   荀滢与明锦柔原本就在庶务上没有多少擅长自不必说,明华月倒是能干,只是再能干也不免有些势单力孤。前世里荀家大部分的事情虽然都是出在朝堂上,但后宅里也不是没有风波,明华月也不是没有吃过亏。   所以从荀澈的盘算里头,也是就事论事的说,需要俞菱心帮着他打点一些商铺的事情,以及支持家里的这些庶务,这些都是他上辈子略有不足之处。   至于在荀滢和明锦柔的百般协助遮掩之下,她是否仍旧会得到几分质疑,便如此刻荀二太太这句理直气壮的家里人外头人,俞菱心早已想到了。   只不过,世间难有双全法,荀澈也不是真神仙。两权相较之下虽然有利有弊,俞菱心还是选择了先为他着想。   “二弟妹这是什么意思?”在荀澈长眉微扬的同一时刻,明华月先冷了脸,啪嗒一声手里的原本拿着的笔就直接拍在了桌子上,“好好说说清楚,什么叫家里人?皇后娘娘说要给老太太寿宴添彩是哪一天?就算没有宫里的恩典,老太太的寿宴就不是要紧的事情了?你这个想帮忙的家里人,十月十八晚上才回到京城,现在在孩子们跟前说什么家里人外头人?你知道要紧你怎么不早回来?你儿子闺女怎么不先回来?你要是十月初一到京城,你看看有没有事情能帮忙!“   这几句怒斥一出口,荀滢、明锦柔和俞菱心立刻就站了起来,各自低头。   齐珮与荀湘慢了一刻,但也随着起身,毕竟是长辈之间有了冲突,做小辈的当场听着实在尴尬。   荀二夫人的整张脸立刻红起来,万万没想到明华月这就发作起来,虽然她也知道这位嫂子性子强硬,以前却也很少当着这样满屋子晚辈这样一连串问到脸上。   几乎是怔了怔,荀二夫人才勉强应道:”这……这话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在柳州那些日子,我们也得近身伺候才是,分不开身,也是为了孝道。大嫂子不随着伺候母亲过去就算了,我们……“   ”孝道?“明华月冷笑道,”你既然念着孝道,怎么不将老太太回京的行程提早五日?又不是不在京城办寿宴,就算家里的事情万事齐备,老太太是十八晚上回到家里,就休整一日,明日就是大宴了。今年有三位皇子过来,还有旁的六位宗亲。到时候老太太就算是走个过场也得给皇子殿下们见礼吧?咱们家多大的脸面能叫老太太坐着受皇子的礼?这样折腾的事情,怎么不早回来让老太太多休息几日?一拖再拖的,居然拖到十八,你们路上干什么了!“   这话几乎可以算是歪打正着,其实二房众人并没有打算真的是十月十八才到京城,要不是因为京城内外的戒严变故,荀滟迟迟无法出城,他们十月十三就能到了。   有关这个具体的日子荀澈虽然不知,但同样冷着脸一眼扫过去,见着荀二夫人又是一噎的模样便知母亲无意中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也是迫不得已……”荀二夫人这句话简直都可以算是实情了,但接下来也只能支吾,“路上耽搁,也不是我们的本意,嫂子怪我,我也没办法。这不是一回来就……”   “就什么?”明华月余怒未消,“一回来就找事是不是?你们一走三个月随意逍遥,这么大的宴会也不提前打发人过来帮忙,合着是全家都伺候老太太吗?少一个都不行?那将来荀滟荀湘都不要出阁,二老爷和荀泽荀澹也别出去办差了,都在家里围着老太太转!还家里人,外头人?心在一处,才是一家子,你们要是心思都往外头飘着,那就尽早分家!”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脸色又都变了。其实自从老侯爷过世,荀家内部是提过好几回分家之意的。只是老太太寻死觅活的不愿意,最终说说也就罢了。   荀二夫人也是没料到,不过一句话说错,明华月居然直接提出这一句,偏生老太太又不在跟前,气势上越发矮了,嗫嚅着不知如何应对。   “母亲,分家的话不是现在该说的。”荀澈虽然也犹自有气,但还是轻咳了一声打圆场,”还是明日老太太的寿宴要紧。其他的大事,等年底父亲回来再说罢。“   这圆场言语听的荀二夫人更紧张:”澈哥儿你这是何意,哪里就说到分家去了。二婶刚才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也是好意的,不过是想给老太太寿宴出力。不用就罢了,哪里就……就……“   “二婶与其如今有这个心思想寿宴的事情,”荀澈目光微微闪动,转向荀二夫人的脸上全是冷意,“您不如再跟姜家舅爷通个信。早则十月二十三,晚则二十四,我的人就能到柳州了。若是到时候在姜家宅子里看不见调养身体的大姑娘,姜家就要给个说法了。“   荀二夫人嘴里简直都发苦了,怎么荀澈就是揪着荀滟行程不肯放呢。荀滟此刻在哪里,她当然知道。别说是现在出城还是很难,就算是出入京城畅通无阻,现在立刻坐马车赶往柳州,怕是十月二十四叶到不了啊!   “那好,我先去写信了!大嫂您先忙罢!”荀二夫人越想越着急,索性顺势起身,刚好也避开明华月,直接带着两个姑娘就告辞而去了。   “荀滟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华月看着荀二夫人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的模样越发怀疑,便又望向荀澈。   荀澈的脸色也是勉强缓和了些,想了想,还是觉得三两句话难以说清:“大约是有些问题,我现在也不是完全确定,等有了准信儿与母亲说罢。如今要紧的还是寿宴,京城内外的盘查还没有结束,咱们家的这场大宴万万不能出事。”   明华月见他脸色认真,并无什么故弄玄虚的模样,也就先不提了,与他再说了几件杂事之后又看看重新低头看单子的俞菱心,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俞菱心的手:”孩子,委屈你了。“   俞菱心其实真觉得荀二夫人什么厉害的话也没说出来,但听出明华月的安抚还是心里一暖,微笑道:“夫人,其实没什么的。“   ”嗯。“明华月又微微颔首,随即望向刚要出门的荀澈,”等寿宴过了,我给你父亲写信罢。“ 第77章 天公不作美   “是。”荀澈躬身应了一声, 整个人仿佛都轻松起来, 心头也很是砰砰跳了两下,随即才微微抬头去看还坐在明华月身边的俞菱心。   俞菱心那边完全没有抬头,甚至比刚才压得更低,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能看见她姣美的脸颊上, 已经为微微浮起了绯色。   “行了,去吧。”明华月看着儿子眉梢眼角几乎要飞出来的喜色, 很是不屑地又哼了一声,“你再去库房里查查凉棚和油伞那边的预备罢, 我瞧着这几日外头的云彩,指不定明日里有没有雨呢。若是真的在老太太的生辰上来场大雨, 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   “是。”荀澈再次躬身,便领着荀淙出去继续办事。   而明华月的最后两句话,大约便是对一语成谶最好的解释。   转日十月二十,京城果然乌云密布。   从一早起来,京城上方的云层便厚厚沉沉的叫人心惊,一场急雨看起来势不可免, 荀家众人起身之时各自望向窗外,人人皆忧心难免。   荀老太太更是面黑似铁。   她身为柳州姜氏的嫡长女, 有才有貌, 在闺中之时真是事事顺心, 到得出阁的年纪, 更是直接嫁到京城中文武双全的少年侯爷, 几乎成为柳州士族之女当中的传奇。   然而一入侯门深似海,荀老太太至今都记得自己在京中的贵女贵妇圈子里如何格格不入,即便与夫婿之间还算恩爱和谐,却总也难以得到婆婆宁仪县主的喜爱。   再到后来生了长子荀南衡又被婆婆抱走抚养,一路读书习武、请封世子再到订婚晋国公府的嫡长女明华月,荀老太太竟是一点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尤其宁仪县主又格外长寿,足足活到了荀澈三岁时才过世,所以整个文安侯府的中馈实权,她几乎一天都没有执掌过。有宁仪县主的时候是婆婆掌管,等到婆婆过世了,明华月已经长子三岁、根基稳固,老文安侯又因养病卸任直接请旨交接了爵位,家中的中馈直接就交给了明华月。   所以荀老太太虽然也做了几十年的一品诰命,却既不曾掌握家中的实权,也没得着外头的风光。好容易这一次皇后娘娘下旨赏赐添彩,三位皇子要亲至贺寿,这无限荣光煊赫的一日,居然要下大雨!   自来大宴大庆,最怕的便是风霜雨雪,尤其今次宾客数百,皇子宗亲皆要莅临,迎来送往之间得有多少狼狈混乱。   若是旁的宴庆盛会,还有个改期的余地,这老太太的寿日子,却不能下雨便再沉两天罢?   身为当家主母的明华月因着已有了预备,倒也不慌乱,只是早早叫人去接了俞菱心过来,又将荀澈、荀淙以及明锦城明锦柔等几个孩子叫在身边,按着提前安排好的说法各自迅速准备便是。   至于荀二夫人与齐珮荀湘等人,在这样的忙碌之时越发无法插手,只能守在老太太身边开解宽慰,多说几句好话哄着老太太不提。   很快时过晌午,便起了风,雨点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庆幸之处便是雨似乎不太大,至少没有迅猛到打落树叶的地步,才没让庭院中的花木更加狼狈。   只是那雨细细密密的,也完全不像会很快停下的样子,倒是叫人心烦。   又过小半个时辰,外头家人来报,开始有宾客上门了。此时的明华月与荀澈荀滢等人都已经重新更衣整顿完毕,便开始迎客寒暄。   这一批早上门的宾客都是与荀家比较亲近的,其中也有几家的姑娘们是玲珑文社的常客,所以见礼之间见到俞菱心居然与荀滢和明锦柔一起跟在明华月身边走动,虽然惊讶,但也认识。   还有几家的孩子或是已出阁的,或是年龄小的,没有见过俞菱心,便还需要引见招呼一番。甚至还有人因着俞菱心衣饰精美、容貌秀丽,又跟在明华月身边,便错以为这是传言中要与明锦城定亲的文氏女。   然而等到说清楚俞菱心是俞老尚书的孙女,昌德伯的外甥女之时,众人明里暗里打量过来的眼光便再不相同了。   尤其是有人认出了她身上那几件天水翠之后,众人心中几乎就生了跟先前荀湘齐珮等人同样的疑问——荀家这是在相看未来的儿媳妇?而且在这样场合带在身边,那就是相看得差不多了罢?   可是给世子荀澈,好像不大配得上,倒是四少爷荀淙更像一些。   于是在随后的攀谈之中,同样早早到了荀家的俞大太太苏氏便头一次得到这样多人的青睐与寒暄。   苏氏初时是有些懵的,大姑娘与荀家明家姑娘交好,将来前程一定不错,这个她原本也想到了。而家里几番折腾冲突,又被婆婆与丈夫多次敲打警告,她近日里就格外安分,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女儿俞芸心预备去文华书院读书的事情。   曾经炙手可热的文华书院已经给了帖子,正式收录了俞芸心,苏舅母的女儿苏含薇也得了入读的名额。只是她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文华书院这几个字就不再被人们太多谈论,曾经叫京中闺秀翘首以待的文华诗会也不如玲珑文社的结社更叫人动心。   因而当俞芸心收到文华书院的帖子,拿着与老太太报喜,又提出要在家里设宴庆贺的时候,俞老太太的应承也是无可无不可,反而叮嘱了好几句今日要早些到荀府贺寿,务要处处谨慎少说话,看见什么都只听着就好。   苏氏这时候终于有些明白了,原来大姑娘的前程远比她以为的,甚至比她敢去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的多。她跟女儿坐在宾客之中客套着,远远看着俞菱心跟在文安侯夫人走动,遥远得好像不认识一样。   而其他夫人太太们见苏氏言谈之间一味客气含糊,倒也不似有意推脱,而是真的好像不知道荀家的打算一样,也完全没有即将与侯府接亲的骄矜甚至亲近,便纷纷想到苏氏这个继母的身份,再联回几个月前隐约听说的什么车马传闻,精明的便笑笑也就不说了。   俞菱心这边看得分明,她这些日子忙碌之中在自己家里时间实在不是很多,但偶尔去给祖母请安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出祖母的态度。俞老太太应该是心里有点数,至少能感觉出来明华月是蛮喜欢她的,所以也就乐见其成地放手不管。毕竟如今文安侯还在郴州,真要谈婚论嫁也还得等等,来往之间也只能这么含糊着。而在如今的局势之下,权衡利弊,俞菱心自己更关注的也是寿宴之内不要出事,荀澈的筹谋都能顺利就好。   申时一刻,宾客们差不多就要到齐了,而外头的风雨也越发密了,哗啦啦地打在亭台楼阁的青瓦廊檐之间,风也越发寒凉,所有的华厅暖阁里虽然都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好似喜气洋洋,但宾客谈笑之间偶尔朝外看几眼,人人心中也都多少有点感叹。   而这个时候,外头的依仗礼乐声终于响起,秦王、吴王、魏王三位皇子终于到了。   其实在三位殿下驾临之前,宾客们也有隐约的猜测,这样的天气情形,三位皇子会不会不来,或者会不会跟之前说的一样三位皆到,文安侯府到底有多大的面子。   显然此刻外间仪仗排开,内监侍从唱礼之间已经道出了如今文安侯府在文皇后与朱贵妃之争中的分量,三位皇子还是顶风冒雨一一到了。   大部分宾客自然是留在厅堂之中等候,而荀家人除了年迈的寿星荀老太太之外,所有人再加上明锦城明锦柔兄妹,昌德伯府众人并几个荀家的远亲也一同跟着到外头迎接。   俞菱心原本不想这个时候还跟着,但明锦柔直接挽了她,低声道:”姐姐还是陪着我罢,我怕等下……“   俞菱心这才想起来,今日头一位到的就是秦王。说起来,明锦柔应该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秦王了,而先前荀澈也曾仔细叮嘱,明锦柔一定要做出一副对秦王仍旧有些迁怒气愤的样子。   毕竟从表面上看,此时的荀澈与秦王仍旧未曾和解,那也是皇后要格外施恩拉拢荀家明家最主要的原因。   所以按着明锦城明锦柔兄妹与荀澈交好的程度,他们也应该格外表现出对秦王的不满才对。   想到这里,俞菱心不由拍了拍明锦柔的手:”难为你了。“   明锦柔咬着唇摇摇头:”我是明家的女儿,有些事情没办法,只是姐姐在我身边陪着的话,万一我有什么……“   俞菱心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提醒或者遮掩,总之是有个协助。毕竟俞菱心与秦王没什么关系,心思会清明冷静得多。   众人当即匆匆赶到大门外去迎接,在中官司礼声中一同躬身行礼,秦王便当先迈步进了大门,身后有中官为他撑着朱红大伞。按着大盛的礼法,皇子若是到宗亲公卿之家饮宴来往,进门时虽有仪仗,在府内行走倒是不必。只不过今日下雨,所以这仪仗朱伞便还撑着。   俞菱心看清了秦王的样子,刚要转脸再望向后头从未见过的吴魏二王,眼光便扫见了那朱红大伞顶端的一点花纹,一瞬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然而再下一刻,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 第78章 瑞草祥云   几乎是在俞菱心转头的那一刻, 那熟悉的印象电光火石一样滑过心头——她上辈子见过那瑞草祥云纹的!   那可万万不是秦王该用的!   就是那看似寻常的祥瑞花纹,上辈子在天旭二十二年初, 引发了宣帝在位期间最后一次的宫廷清洗,文皇后所生的四皇子赵王获罪削爵, 永无翻身余地。从景瑞宫到尚务司, 甚至祸延宗景司与礼部, 上下牵连之人多达数百。血流成河之外,也给病榻上的荀澈再多加了一重奸臣恶名。   俞菱心当时已经是文安侯夫人了,虽然不曾参与这件事情,但自然得闻始末, 也清清楚楚记得那个花纹的样式, 是属于宣帝的亲生兄长, 那位英年早逝的仁舜太子。   仁舜太子是宣帝的长兄,十二岁即登储位,十三岁入朝辅政,孝悌贤德之名满天下。只是可惜仁舜太子大婚后两年便病故了, 后来帝位才落到了身为中宫嫡幼子的宣帝身上。   当年仁舜太子仍在之时,对宣帝这个弟弟疼爱非常, 且为了表示兄弟亲近的谦退友爱之意, 当年仁舜太子的仪仗没有使用前朝惯例的龙纹,而是选用了比郡王规格的瑞草再添祥云纹, 朱伞的颜色也不过比亲王郡王的颜色略深而已。   仁舜太子当年的意思是, 自己虽然身为青宫储君, 但对待众皇子兄弟仍旧以手足骨肉看待, 而非强调君臣有别。虽然礼部和宗景司也曾有过些许异议,先帝最终还是允准,且对仁舜太子之心赞赏有加。   想到这里,俞菱心越发吓得魂飞魄散,大雨之中低头行礼,谁会抬头去看伞顶花纹?但不管这柄仁舜太子的旧伞如何出现在此处,都绝对不能叫秦王殿下继续带着走到厅堂前头,那时候会瞧见这柄朱伞的可就不是此时此刻前来迎候的这一小群人。   一旦宗亲公卿、朝廷重臣有目共睹,纵然主办寿宴的荀家一时无罪,秦王的这个僭越大罪是逃不掉的!   她立刻望向荀澈——然而竟是鞭长莫及!   荀澈身为文安侯世子,在父亲不在的情况下,身份之高犹胜其叔,此刻是与母亲明华月并肩站在最前面,距离她与明锦柔此刻的位置几乎有一丈开外。   而中间还有二房众人、昌德伯府众人,以及荀家其他亲眷等等站了一群,她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拨开众人去与荀澈说话。   但此事又耽误不得!雨天原本众人都会加快脚步,秦王带着此伞多一刻,便是朝万劫不复多一步!   她这种种思索不过就一瞬之间,随即横了心就去与身边唯一能动的明锦柔飞快耳语了几句。   明锦柔登时脸色大变,全身都震了一下:“这……”   俞菱心整个人也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但眼神惊惧之中亦有笃定:“真的,我确定!”   明锦柔咬了咬牙:“好!”   下一刻,她便直接抬头大步,飞快地抢到中路上,直接冒着雨挡住了秦王的去路:“秦王殿下,臣女有话想要请教!”   这一下所有人都怔住了,后头的二皇子吴王刚刚一步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外头。荀澈等众人也只是刚刚齐声道了一句恭迎吴王殿下,随即居然就有这样变故?   秦王自然停了脚步,俊美至极的面孔上微微惊愕,而所有在场之人自然也从上到下都齐刷刷地转头望过来。   这个情况简直是匪夷所思,包括三位皇子在内的大部分人几乎是目瞪口呆,但明华月与明锦城的第一反应则是望向荀澈:这是什么意思?   荀澈却在这个时候与俞菱心已经互相对了眼色,顺着就看见了那被雨水打湿、又因年深日久而不大清楚的瑞草祥云纹,脸色也变了变。   这时就听秦王温和的声音礼貌应道:“锦柔姑娘是有话要在此时此地问吗?”   “是!”明锦柔原本就有已经预备好的说辞,虽然没有想到是此时用上,但骑虎难下只能硬顶,逼着自己拿出平素的强硬态度,“臣女想请问殿下,这么多年来都以仁孝宽厚姿态以示天下人,何以待我表兄那样严苛?我表兄为殿下侍读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明面说什么手足朋友,背地里又将他轻贱如奴仆,全无尊重。既然如此,今日何必还假惺惺上门贺寿呢!”   秦王今日的随行中官是昭阳殿的六品內监,是文皇后专门打发过来陪同秦王的,务求要今日的秦王在荀家做出谦和宽仁的姿态来,好与荀澈重修旧好。   但谁也没料到就在秦王顶风冒雨来到荀家的进门一刻,就被荀澈这位作风泼辣大胆的表妹明锦柔直接堵住了。   那中官本能便想斥责,但想着皇后的本意,还是忍了忍才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明姑娘太失礼了。殿下冒雨前来的诚意,想必荀世子能体会。明姑娘年少不懂事,殿下应该不会与你计较。请退下罢!”   此刻风雨越发急了,而荀家众人和昌德伯府等人已经吓得魂飞天外,慌乱不已。秦王再是怎么在宣帝面前失去宠爱,那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长皇子,明锦柔此刻的冒犯那是足足可称一句不敬了。荀家能让皇子在入门之时被拦受辱,那也必然受到牵连。   众人纷纷望向明华月,明华月也是心里着急的,她倒是知道秦王与荀澈之间真正的关系与筹谋,但也万万没料到明锦柔会突然有这么个动作,连忙叫明锦城和身边的丫鬟去拉明锦柔。   荀澈却在这时候一把拉住了明锦城,同样使了眼色。随即直接原地跪倒:“殿下恕罪。”   他一跪,原本只是躬身的众人自然是呼啦啦随着就统统跪下请罪。   倒是有两个丫鬟忙忙地过去拉明锦柔,武艺精强的明锦柔随手一带就直接推开了,反而上前一步,继续大声质问道:“果然如此,殿下急就是来这里摆谱列仪仗的!说什么朋友之义、亲贺交好?还不是拿着您郡王的身份以权相压?天下有哪个朋友是跪着做的?您要讲权柄,我们跪着迎接就是了,高接远迎您的天家仪仗!”   秦王面色此时也冷下来,正面斥道:“简直胡闹!若非今日大雨,孤王如何会携带仪仗朱伞进府?锦柔你不要咄咄逼人太甚了!”   “殿下!”这时候荀澈终于朗声开言,虽然跪着,声音却清朗冷峻,仿佛是带着气的,“锦柔年少,但一片赤子之心,其言诚也。殿下若今日真是有意施恩,以臣为友,请殿下撤了仪仗,换伞进府可好?”   昭阳殿的內监与荀家余人齐齐再变了脸色,明锦柔年少无知就算了,荀澈居然也敢这样正面顶撞秦王,要求撤换仪仗,那岂不是当面羞辱秦王?   这……这秦王先前到底是如何折辱了荀澈?他们君臣之间看来真的是再无缓和的余地了……   “荀慎之,你不要太过分!”秦王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怒了起来,众人越发战兢恐惧,而此时几乎可以算是站在门槛上的二皇子吴王,以及干脆就被堵在门外的三皇子魏王则颇有几分尴尬。   谁也没想到这样冒雨前来的贺寿添彩居然在进门处闹成这样,只不过此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十分值得琢磨了。   吴王与魏王甚至对望了一眼,随后便耐心站在门外看着,并没有上前相劝的意思。   荀澈这边则是态度平静,并没有因着秦王做出的怒色而显出任何的退让之意,不管身边的二房众人和昌德伯府众人如何紧张混乱,仍旧朗声道:“殿下屈尊来到寒舍,是臣满门之幸。但臣也十分惶恐,唯恐再度见罪于殿下。殿下若是以郡王之尊施恩于臣微贱之家,还请殿下全副郡王仪仗同行,幡扇旌旗,一并皆入。以免臣下招待不周,满门同罪。”   顿一顿,又道:“若是不然,臣果然承天之幸,殿下愿以朋友相待,那臣府中也有鄙薄伞具席位,敬奉殿下,还请殿下收了您这瑞草祥云朱伞,撤去仪仗!”   一字字出口落地,便如金石相击。   “你——”秦王又上前了半步,看似大怒一般。   一时间荀府正门左近虽然有立有跪、上上下下足有数十人,气氛却好像完全凝住一样,众人都被荀澈的态度震惊之余,也都在等着秦王的反应。   但心思敏捷的人已经想到,不管此刻秦王如何应对。只看荀澈与明锦柔的态度,便知皇后费尽心思想要秦王与荀澈,或说整个文安侯府重新交好,怕是要落空了。   “咳咳。是孤王思虑不周了。”再几息之后,最终秦王干咳了两声,面色和缓了下来。直接从朱伞下走出,上前伸手去扶荀澈,“今日此行,自然与慎之你重叙同窗之谊,旁的不过是虚文罢了。”   随即一摆手:“撤去朱伞。”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秦王让步,总算让场面勉强能过去。不管荀澈与明锦柔此行到底有多么不知死活、或者是对秦王以及文皇后有多少得罪,那都是后话了,眼前好歹先撑过去再说。   俞菱心松的那口气自然比旁人更深,她赶紧跟荀滢一起去扶此刻彻底湿透的明锦柔。   后头吴王魏王进门时索性主动换了伞,惊魂初定的荀家旁人也赶忙迎驾引路等等又是一通折腾,场面混乱,众人心神各异且不提。   当秦王终于在普通油伞下迈步前行的时候,还是转脸扫了一眼明锦柔。 第79章 又要出事   明锦柔这边却完全没有抬头, 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凉,她憋着一口气冲出去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几来几往的僵持之间, 只有她一个人是完全淋着大雨。   待得那一口气松下来,俞菱心赶过去与荀滢一起扶她的时候, 立时便觉得明锦柔脚下都是虚的,竟似全身的力气都失了。也不知是在这寒风冷雨之中实在难受,还是心里的起伏太过激烈,总之当秦王微微侧目之时,明锦柔已经委顿地低头垂目, 完全没有与秦王对视。   明锦城则脸色铁青,与荀澈对了一眼, 便大步过来直接将妹妹打横抱起, 快步送往后宅更衣整顿不提。   明华月神情亦是十分复杂,刚才明锦柔那突如其来的发作,外人或者只是觉得晋国公府的女儿们素来都是这样刚硬泼辣、无法无天, 她却知道锦柔此举断然不是冲动。   尤其当时明锦柔还与俞菱心站在一处,此事必然着落在荀澈或者俞菱心身上。前头秦王与荀澈的言语就罢了, 直到荀澈最后一句里飞快地带出了什么“瑞草祥云”几个字, 明华月的脸色才真是彻底凝重起来, 往花厅过去的时候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俞菱心。   俞菱心不得不直接垂下目光, 跟在众人后头往里走, 没有即刻回望明华月。   主要是有关这件事里头的玄机, 她实在很难解释自己如何得知, 就如同当初她也无法回答明锦柔,怎么会料到荀淙突然出现在朱家一样。   因为那瑞草祥云的纹样问题,其实京中此刻知道的人并不多。年轻人里头别说认出,就算听说过这个纹样典故的都很少。俞菱心若不是前世里知道荀澈如何整倒赵王,此刻断然察觉不出问题。   仁舜太子是先帝的嫡长子,比宣帝足足大了九岁,那瑞草祥云纹朱伞只是在仁舜太子十二岁建储到十五岁元服之间的三年使用,到的仁舜太子元服之后选妃订婚,礼部便上表请求重制团龙纹仪仗,同时预备太子妃的鸾纹仪仗等等。   所以当时的那一批十二柄瑞草祥云朱伞入库之后,就再没有正式使用过。仁舜太子十五岁的时候,宣帝不过六岁,而那时候的文皇后年纪更加幼小,还在冀州沂阳侯府里无忧无虑,等到她长大之后进京选秀成为宣王妃的时候,元舜太子都已经过世数年了。   而宣帝当年正式建储的时候,沿用的仪制是仁舜太子婚后的仪制,所以文皇后对仁舜太子早年的仪仗礼服皆不熟悉。否则荀澈在前世里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出文章、彻底将文皇后的亲子赵王推至万劫不复之地。   再加上自从荀澈与秦王做出如今的反目格局之后,文皇后对秦王的景宁宫百般约束,严格程度犹胜赵王的景泰宫,今日又是皇后郑重加恩示好的意思,秦王所带来的每样礼物,以及进出之间的车马仪仗,必然是昭阳殿的人全盘打点。   想到此处,俞菱心越发觉得背后生寒,长春宫的这次出手,当真是又短又狠,朱伞一柄,力透千钧。   无论秦王的郡王朱伞到底是在宫中还是在前来文安侯府的路上被人调换,其实都非常难以发觉。秦王居长,车马居前,又是大雨之中,任谁也不会好端端的突然抬头看看朱伞顶端有无异样、又或者在雨中走到一半再回头与其他皇子的仪仗比较一番,看看那朱红之色到底有几毫分别。   只要秦王无意之中带着这伞到了荀府正堂前,到场的宗亲长辈,或者在宗景司有职任的老人,总是有几个人能看出来的。届时无论当场揭破与否,转日里一道弹劾本章奏上去,在场众人都是见证,而秦王本人,以及昭阳殿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虽然错用一柄朱伞的分量,并不足以完全相比于前世里荀澈给赵王所设的圈套,但朱贵妃想要达到的效果大概也就是让已经失却圣意的秦王再重重落下一步,而在此事安排上同样难辞其咎的文皇后当然更难翻身。   而此刻荀澈直接与秦王点明其事之重,秦王撤换收伞,已经是落后了一步,不过亡羊补牢而已。严格来说,从撑起那柄朱伞,到下车入府这十几步里,已然是“错用”过了。就算没有满堂数百宾客见证,也有荀家数人在场,更何况此事真正的幕后推手朱贵妃的两位皇子还在后头站着,当做不知、强行遮掩是断然不可能的。   而明锦柔的一闹,都算不上帮着秦王悬崖勒马,最多算是在他坠崖之后扔了条绳子下去,到底秦王能不能拉得住再爬上来,就要看荀澈和秦王真正应变的本事了。   带着这番忧虑担心,俞菱心甚至都没有几分真正在意明华月打量自己的目光,反而是迅速调整了心绪,加紧了几步到明华月身边,飞快提了提若是明锦柔需要休息,那原本有些宴会之中的安排应当如何变通预备。   明华月其实也不算确定俞菱心真的能认出那四十几年前的青宫纹样,毕竟连她自己都没亲眼见过,只是听家中长辈提到仁舜太子时带了一句而已。此刻见俞菱心很快就镇定如常,所提之事样样要紧,件件切实,便颔首应了,转而专心料理宴会之事。   此时宴厅里的宾客们虽然未能即刻听说前头的那一场闹,但也等的实在过于久了,闲谈议论之间便有些隐约的嘈杂浮动。   不过幸好三位皇子终于还是齐齐到了,一番见礼客套之后,落座分席,流水一般的茶水点心奉上各桌,这场给荀老太太增光添彩的寿宴总算开始了。   而原定说与寿宴这日花会合并在一处的玲珑文社,因着大雨变故无法赏花赏景,便临时取消了。各家的姑娘们直接随着长辈饮宴,荀滢与俞菱心则专心随着明华月出入忙碌,尤其明锦柔忽然不在,二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分毫懈怠。   此时连同荀家二房众人也都安分起来,连看着俞菱心往来支应也没有什么挑剔不顺眼的感觉,实在是经过刚才的一场冲突很有些惊魂未定,连先前什么出风头挑毛病之类的小心思全都丢开了。   荀二夫人与昌德伯夫人甚至都主动带着自家女儿帮忙招呼,十分配合。也许是外头越发密集的阴雨再度加深了众人心底隐约的不安,众人虽努力寒暄说笑,满面吉祥,却或多或少觉得今日的寿宴,怕是难以平平安安的全然顺利。   很快的,当席间第二轮的酒水送上没有多久,就听正席之间猛然“啪!”的一声耳光脆响,百余宾客都在震惊中鸦雀无声,不知多少人同时心里一沉——果然又要出事!   “荀慎之,你真是反了天了!”秦王一声怒喝,武人的底子便显出来,厅堂内外,无人不闻。   这一下变故简直是横空出世一般,前一刻荀澈还到秦王跟前敬酒,二人说话之间好像全无异状。   虽然因着厅堂之中说笑热闹,旁人也不太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至少荀澈过来的时候脸上是礼貌恭敬的,秦王脸上也十分温和,谁能想到下一刻秦王忽然就翻脸甚至当众打了荀澈一个耳光?   连同席的吴王与魏王皆怔住了,同样是没有料到原来有关这位长兄性情本质暴戾的传言居然是真的,不管荀澈说了什么,哪里就值得在人家祖母的寿宴上动手?   但荀家二房与昌德伯府的人却是不意外的——荀澈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账,刚才在外头那样折辱秦王殿下、强逼着皇长子撤去仪仗,那根本就是不给秦王脸面、也不给皇后娘娘脸面,人家这不就直接打在脸上了吗!   这一巴掌力量好大,荀澈整个人都歪了一下,几乎踉跄了半步,随即才勉强定神回身:“殿下——”   “孤当真是太给你脸面了!”秦王又怒斥了一声,随即拍案而去,竟直接往外就走了!   吴王魏王这一刻就更呆住了,本能要上前稍拦一拦,然而同时上前劝阻的还有昭阳殿派来的随行內监,也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惊之下只能连连劝道:“殿下,殿下息怒!”   然而秦王一脚便将那內监踢翻,怒斥道:“你办的好差事!”随即拂袖而去。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发作简直没头没尾,甚至可以说是在厅中宾客明白之前,秦王就已经怒而离席告辞了。昭阳殿的內监自然只能挣扎着爬起来追出去,而吴王与魏王互相看了看,却不好跟着走,只能尴尬地重新回到席位。   这时众人的目光当然全都汇聚到荀澈身上,却见这位脸颊迅速红肿的年轻世子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面色极其难堪地拱手道:“失礼了,失礼了,还请各位继续饮宴。我先失陪片刻。”言罢便尴尬地同样出了厅堂。   荀二老爷荀南安这时候只好起来招呼,一头雾水地勉强圆场的同时,不免便随意加了几句自家子侄到底年少,言语不妥云云的闲话。宾客们惊愕之间也只好听听笑笑,强自装作没看见刚才那场风波,同时也不免暗暗感叹,今年的十月大约是不适合饮宴罢?前头朱家的百花宴是那样,如今的荀家寿宴又是这样。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有些人便琢磨出点不对味了。   因为尚务司副司正居然在这个时候顶风冒雨登门拜访文安侯府,由头是:   今日给秦王殿下的仪仗有误,特来更换。 第80章 寿宴收场   文安侯府众人自是一片愕然,荀二老爷出去迎也不是, 随口应付了也不是, 明华月便命人去找荀澈出去应对。   而尚务司的人比荀家众人更加尴尬, 冒着大雨登门, 又被迎到前厅吃了一盏茶,好容易等到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迎出来, 结果却说秦王已经走了。   无奈何,尚务司众人只能掩了脸上的惊愕神色, 客气告辞,而踏出文安侯府大门的那一刻,为首的副司正不由回头又朝里望了望, 背脊隐隐发寒。   荀家正厅之中仍旧是热闹的, 外头风雨交加,内里花团锦簇,只是纷纷杂杂的说笑之间, 宾客心中那复杂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   有关秦王入门之时的那些冲突情景,或多或少也在宾客之中透出了几分,而秦王突如其来的发作、尚务司莫名其妙的上门,桩桩件件连在一处, 都让整场寿宴之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荒诞与紧张。   酉时刚至,外头的天色已经越发黑了, 天空中甚至还有雷声隐隐, 荀家所有的下人都调动出来分了几层布置来给宾客上酒上菜, 务要使得传进厅中的每样酒菜茶果整整齐齐, 厅中毡毯滴水全无,而每一桌的客人面前的茶水甚至菜色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有条不紊。   这样的稳健与前番的混乱交叠在一起,越发让宾客们的感受复杂非常。而这个时候,第三件彻底打破寿宴气氛的消息来了。   宣帝口谕,令文安侯世子即刻入宫面圣。   伴随着外头的风雨雷霆,荀澈镇定自若地领旨而去。   然而剩下的满堂宾客、荀府众人,几乎就连场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个时候的旨意,可以说是大大的不祥了。虽然不知道秦王刚才与荀澈说了什么,才会有这样一巴掌,打的这位少年世子此刻脸上还是微肿的。但毫无疑问的,宣帝此时的传召定然与之相关的。   这道旨意不是直接问罪降责的,可能都已经是仗着荀家的门楣、看着他年少罢了。   总不能还是什么嘉奖添彩的好事罢?   荀老太太的脸色真是强提都提不起了,荀家二房那厢更是一片惊惧,对视之间既是惶恐,又是怕连累到全家,场面话也说不出什么了。   明华月看着倒还平静,只是手里的帕子已然不知不觉地捏成了一团,眼看荀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后就暗暗伸手去拉俞菱心,声音压得极低:“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俞菱心也是心头砰砰乱跳,能感觉到明华月的手劲极大,但还是定了定神,咬牙道:“事出突然,我也不知。但夫人还是信他罢,不会有事的。”   明华月稍微调整了几息,随即扬眉摆手,吩咐下人迅速传上酒菜,今日的宴会是必然要提早结束了。   这样的变故之下,宾客们还有什么贺寿饮宴的心思,几乎就是等到所有的菜品一一上完,象征性地勉强说几句荀老太太寿辰的吉利话,同样满心疑虑的吴王与魏王便以天气为由当先告辞。   性子急一些的宾客直接随着也就起身了,整场荀老太太寿宴结束的情形几乎与朱家那场百花宴没有多少分别,只不过因着外头风雨越来越大,即便没有那些秦王带来的变故,有些客人也会早走。所以好歹是借着天气的这个由头,勉强让寿宴的草草收场没有那么难堪。   但实际上宾客们的心情比在朱家那次更复杂十倍,承恩公府虽然是好像进了什么江洋大盗,说到底不过是门户不严颇为扫兴。然而荀家这一通的变故,出事的可是荀家的长房世子,再加上秦王的发作与尚务司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约,天旭十三年的风雨真是大的很了。   总之当宾客们纷纷告辞之后,荀家内部的气氛也是尴尬无比。   荀老太太简直是要暴跳如雷,二房众人也纷纷过来问询明华月,甚至想要叫淋了雨之后在后头休息的明锦柔也出来说道说道,到底今天一个个是抽了什么风吃错什么药,将好好的寿宴搞成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俞菱心就很难处了,虽然她很不放心淋雨的明锦柔,也挂念着满怀忧虑的明华月和荀滢,但此时并无名分的她已经实在是不合适继续留在荀家了。尤其是眼看荀家众人就要吵起来,她这个外人就更不适宜在场。于是稍稍犹豫之后,俞菱心还是与明华月低声禀告了一句,便直接告辞回家了。   一路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她耳边终于得了几分清净,周身的酸痛疲惫也涌了上来,两颊发热、眼皮发沉,但心里还是沉沉地担忧个不住。   即便她相信荀澈与秦王后来的行动种种都是在为了仁舜太子仪仗之事的力挽狂澜,但她也会担心他的计策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又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吃亏受苦?   秦王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俞菱心是远远站在正厅门口,正看着丫鬟们往里送点心,然而眼光是正对着正席的方向的,所以瞬间看了个满眼。   荀澈的身子几近栽倒那一刻,俞菱心简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惊呼出声,虽然后头一直强撑着全力以赴地紧盯宴会的细节,但心里早就已经疼的要拧起来。   荀澈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呢。   难道就没旁的法子好用,就非要自己上阵行苦肉计么?   再将朱伞之事从头到尾梳理一回,俞菱心对荀澈的应变大约也有了个猜测。再回想起在荀家的种种细节,不免又将明锦柔的行动、宴会里的变故、以及无数繁杂琐碎的荀家内务在心头一一过了一回,越发疲惫。   等到俞菱心在自己府中的二门下车之时,她扶着白果和甘露的手,也觉得脚步好像有些不太实了。   “姑娘,您脸怎么红了?”甘露担心道,“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俞菱心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好似有些发烫,然而在扑面而来的寒风冷雨之中,倒也没觉得多冷,想想便叹道:“大约是累了,可能有点低热罢。去弄些姜汤给我喝便是了,没有什么大碍。”   白果欠身道:“姑娘近日太劳神了,是该好好休息了。”   “恩。我也想‘安心’休息。”俞菱心苦笑了一声,又看了白果一眼,没再多说。   但白果显然会意,等到服侍俞菱心沐浴更衣的时候便悄悄近前道:“姑娘安心休息罢,二爷有消息便会即刻传过来的。”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阖上眼点点头,将自己完全浸在热水里,试着调整呼吸,想要稍压一压满怀的担忧与思虑。   然而这样的尝试终究是没有什么用,疲惫至极的她虽然很快就上床睡下,但睡梦之中仍旧十分难受。周身燥热之中脑海中滑过的种种景象混乱不堪,既有寿宴之中的荀澈如何挨打受辱,又有前世里的他怎样缠绵病榻,明华月今生担忧与强撑,荀淙上辈子的残废与颓败等等。   至于俞菱心再度醒来的时候,仍旧觉得全身依旧疲惫酸软,甚至头脑和喉咙都在隐隐作痛。   “姑娘您可醒了!”甘露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欢欣,随即去扶她,“您要不要起来喝点水?太医说您可得养养神、消消火了。”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起身,觉得还是有些头疼:“太医?怎么了?”勉强转头望一望窗外,天色还是暗暗的,她便更迷糊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的姑娘啊,您可把我们吓死了。”说话间霜叶端了米粥进来,“您这都睡了快一整天了,中间发热的时候还说梦话呢,老太太亲自过来瞧了,又给请的太医。”   俞菱心坐稳了,确实觉得喉咙仍旧难受,干咳了两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与额头,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这大约是风寒了,毕竟迎接秦王之时的那通僵持,人人都受了些风雨。   “恩。”她喝了两口热水,头脑更清醒了些,便立时重新勾起先前的满怀担忧,“白果呢?”   “白果说家里有些事,今日中午先告假回去了,说是明日一早回来。”霜叶将米粥小菜都布置好,便过来一起扶俞菱心,“姑娘起来进些粥饭才好吃药。”   俞菱心面上应了,也起来吃粥,心里却迅速焦急起来。   荀澈这是怎么了?   不管有什么,先叫白果过来带个话,她这才能放心,这个时候不但没有只言片语到跟前,反而是将白果叫走了?这是要生生急死她么!   但这个时候,除了耐心等,她竟也没有别的办法。尤其身上虽不太热,也还是酸痛疲惫着不大舒服,吃了药便又沉沉睡去。   再次日起身,俞菱心便感觉出了身上的松快轻省,是休息充足之后恢复了过来。而白果也已经回到了跟前,却没与她单独禀报什么,只是笑意里带了几分狡黠:“姑娘好了?那今日可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精神精神。”   俞菱心目光微闪,心下却稍微放松了些。看白果的神气,荀澈那边大约是顺利的。只是这丫头素来也不多话的,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甘露和霜叶就进来了,当下更衣梳洗、早膳等事且不提,刚过了巳时二刻,便听外头东篱居的大丫鬟霜枝过来传话,声音里都有隐约的激动:“大姑娘,老太太请您更衣预备一下,文安侯夫人过来看您了!” 第81章 投石问路   霜叶与甘露都是一惊, 俞菱心也有些意外, 却是看了一眼白果。后者早已低下头去, 重新又是平素乖顺规矩的模样。   “霜枝姐姐, 跟老太太回禀一声,我身体好多了, 还是不敢劳动夫人过来。”俞菱心想了想, “我这就更衣,还是我到东篱居给夫人见礼罢。”   霜枝早上已经听说霜叶到东篱居说过, 知道俞菱心已然不再发热, 当即便应了就去回话。而莲意居里自然迅速忙碌起来,甘露还有些不确定,霜叶却是立刻就明白所谓文安侯夫人过来探望是什么意思,虽算不上慌张, 却也很有些兴奋。   几个丫鬟本就是手巧轻快的人, 不多时便服侍着俞菱心换了一身茜色织锦密绣团花长裙,外披了一件玉色披风, 发间鬓了那枚红梅映雪金簪, 并几朵羊脂玉菱花, 映衬得俞菱心整个人鲜亮明艳,又不失大方端庄, 这才一路往东篱居过去。   霜枝含笑禀报之后打了帘子进门, 便见俞老太太正满面笑容地与明华月坐着吃茶, 苏氏也在下首相陪。荀滢和俞芸心则坐在另一侧说话, 平辈之间虽然不熟, 倒是也客客气气的低声谈笑着,仿佛像是亲戚之间一次寻常的走动。   然而俞菱心往前走了两步,便能明显感觉到苏氏与俞芸心望过来的眼光十分复杂,甚至可以说有三分陌生。   但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却都是慈爱欢喜的,荀滢也是十分高兴,俞菱心一时间心头居然又砰砰跳起来,不由抿了抿唇,才上前见礼:“祖母,夫人,太太。”   “菱姐儿过来坐。”俞老太太指了指身边留出来的座位,“荀夫人这是听说你昨日风寒了,便过来看看你。”   “有劳夫人挂念,不过是小风寒而已。我昨晚吃了药,今日就好了。”俞菱心向明华月再次微微欠身,随即才斜着半坐在祖母身边。   明华月将她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才点头道:“看着精神是还好,不过这些天也清减了,实在是累着你了。”   俞菱心刚才更衣时其实还真的察觉到自己的衣裳略松了一点点,不过如今换了冬衣,外在倒也不太明显。更要紧的是,这话只能含糊着接:“夫人言重了。我与滢儿锦柔都投缘,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哪里是小事,你这孩子也太谦逊。”明华月笑道,又望向俞老太太,“以前听家里长辈提起老尚书,都说俞尚书学识过人,又虚怀若谷,如今在您家姑娘身上,果然可见家风高华。”   俞老太太看了看微微垂目的俞菱心,也是笑容满面:“这孩子素来柔和安静,但是心里倒是有数的。小时还不觉得,这两年确实看着有些她祖父的影子。前些日子菱丫头常到府上叨扰,也多蒙夫人宽待了。”   明华月摆手笑道:“哪里说是叨扰。说来惭愧,前日里我们家的那场寿宴,若不是府上大姑娘给我家滢儿帮忙,真不知要出多少乱子。这样好的孩子,别说只是过来几日,便是天天带着身边,也是欢喜的。”   虽然见着明华月亲自上门,还带了药材礼物,又说要亲自探望俞菱心,已经算是十分明确的示好之意,但这样听着明华月说出更清晰的意思,还是让俞家上下都有些轻轻的震动。   毕竟俞老尚书过世已久,以俞伯晟如今的官位和俞家的地位而言,俞老太太原本曾经在心里给自家孙女的打算,也不过就是四品上下官员家里的子弟。当真进到高门之家,只怕要排到庶房嫡子,甚至嫡房庶子。   至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这样不只有世袭爵位,还有实权实任、简在帝心的家族,俞家人其实先前连想都不会想。莫说身为世子的荀澈,就算是荀淙的身份也足以尚主或者求娶郡主县君之类的宗室女。   “夫人抬爱了。”俞老太太又笑笑,然而心里先前隐约的疑虑还是翻了上来。论年纪和身份,俞菱心应当是与荀淙更加相配的,只是听说荀淙先前在茂林书院的学业好像还没完成,年纪也不过十五而已。   虽然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但荀家也没有什么道理要跳过世子荀澈先给荀淙急着定亲,难不成是荀淙有什么问题,才需要急着说亲不成?   犹豫了一下,俞老太太才又试探道:“说起来,贵府上的孩子才真是出息。世子爷年纪轻轻便才名满京,二姑娘也是知书达理,四公子又是茂林书院的高足,当真是锦绣满门。不知四公子之后是预备再回书院,还是直接预备明年的科场?”   明华月微微一怔,有关荀淙的安排其实还没完全决定。荀澈的意思是不让他回去茂林书院了,但接下来是要跟着明锦城到军营里历练一下,还是他亲自带着,或是其他,总要等他们父亲荀南衡年下回来再决定。   此刻俞老太太忽然问起荀淙,她一时便有些含糊:“我家老四还小,书院之事还在考虑。大约是明年再做安排罢。”   俞老太太和苏氏听了也都是一怔,荀淙还小?那这亲自上门相看俞菱心的架势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就是看着俞菱心和荀滢感情太好,要来个义结金兰?   明华月这时稍微转了转念头,也明白了俞老太太与苏氏的心思,便大大方方笑道:“不瞒老夫人,我家如今最让我操心的,还是不争气的老二,快十九了,也没个着落,才是真挂心。”   “世子一表人才,定然前程大好的。”俞老太太含糊着笑应了,心里一时竟是不可置信,扫了一眼苏氏,后者面上的惊愕只有更甚,而另一侧坐着的俞菱心已经低头低的脖子都要断了。   “对了,大姑娘的生辰是腊月里?”明华月又望向俞菱心,“过生辰便是十四了罢?”   俞菱心微微欠身,恭敬应道:“是。”   “那也快了。”明华月转头示意身边的丫鬟碧树,又拿了一个锦盒出来,“这次我们家老太太的寿宴辛苦你了,这是一点心意。等到你生辰的时候,大约我们家侯爷也该回京,再补份大礼给你。”   这话简直是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俞菱心纵然心知肚明,脸上依旧热热的不好意思,迟疑着起了身,又看了一眼老太太。   俞老太太此时也定了神,虽先前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女竟有这样的姻缘,但反应过来自然是欢喜无限的:“夫人厚意,菱丫头你便拿着罢。”   俞菱心这才上前一福,双手接了那锦盒:“多谢夫人。”   此时苏氏和俞芸心坐在旁边,已经不知应当如何反应了,之前以为明华月是要为荀淙相看俞菱心的时候已经觉得云里雾里,但现在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   明华月笑笑,又转向俞老太太,说了几句寻常的家常闲话,重新寒暄起来。荀滢也又问了俞芸心几句读书上的事情,俞芸心那边勉强应对了,目光却忍不住一再飘向俞菱心,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一时竟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荀滢素来是有耐性的,见俞芸心分神,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意思,只是柔软地笑笑,耐心等她。只不过又说了几句之后,终于还是转向了俞菱心:“慧君姐姐,锦柔还在病着,你要不要陪我去看看她?”   俞菱心立刻点了点头,她确实惦记着那日淋了大雨的明锦柔,不过下一刻又想起自己是在东篱居,连忙再转头望向俞老太太:“祖母……”   俞老太太失笑道:“你都答应了才问祖母?”   明华月也笑道:“这几个孩子好的就像亲姊妹一般,倒也是缘分了。”   俞老太太瞧着明华月看俞菱心的神色,竟似当真十分疼爱,高兴之余也不免暗暗称奇。自来亲戚也好、世交也好,便是有长辈看上了别家姑娘想讨来做儿媳的,最多便是觉得那姑娘人品容貌上佳,多加几分赞赏罢了。   除了那种原本就是亲上加亲、或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亲近关系之外,像明华月这样没接触多少时日,便如此喜爱俞菱心的未来婆婆,也是少见得很了。   俞菱心在明华月面前,总还是有三分不好意思的,连向着祖母的撒娇都要收敛几分:“那,祖母可许我去看看锦柔么?”   “去罢,早去早回便是。”俞老太太怎么会不许,原先若还有些顾虑,如今明华月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俞菱心若是能再与明华月的侄女多交好几分,那今后的日子只有更好过的。   明华月也是笑,但不免又回头看了一眼荀滢。   荀滢对上母亲的眼光,居然难得地闪躲了一回。   俞菱心立时明白,这大概又是…… 第82章 赔罪   不多时, 明华月的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了, 便起身告辞。俞菱心因着衣衫严整,也不需如何再行预备, 只是叫人拿了两样药材,便直接命白果去备车。   荀滢是随着母亲明华月一同来的,也就直接随着母亲再走,并不像明锦柔一样出入都想与俞菱心同车。   对此俞菱心并没有几分在意,她现在的车夫是白果的哥哥,柴广义手下训练过的侍卫白川, 出入之间也是十分放心的。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放心, 所以当俞菱心踏上自己的马车而被人拦腰一把揽住的时候,那片刻的魂飞天外简直让她差一点点就惊叫出声了!   然而厚颜无耻的某人连这一点也料到了,所以左手揽住她的同时, 居然直接就亲了上去。   俞菱心猝不及防之下简直要吓晕,但在几息的挣扎之后终于反应过来面前是荀澈, 下一刻便气得发疯,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疼得荀澈背脊一缩, 倒吸冷气:“疼的。”   “呸!”俞菱心怒啐道,“你这是疯了吗?就算要车上等我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吓我好玩是不是?”同时啪地一下,去打他的手, “放开!”   荀澈见她脸上真有三分怒色, 便乖乖松了手解释道:“原本我是想着到了晋国公府与你见面, 再送你回来的。此时便到车上等你, 不过临时起意罢了,便是传话也是来不及的,哪里便是故意吓你了。”   俞菱心冷哼一声:“是么?那你昨日叫白果回去作甚?还不是跟他们兄妹安排今日的事情?你荀世子还能临时起意?”又伸手推他,“坐远些!”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就不能临时起意了?”荀澈哪里肯坐远,直接便握了她伸过来的手,死皮赖脸地贴过去,“旁的不说,便那仁舜太子旧伞的事情,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啊。”   俞菱心不由咬了咬唇,这个家伙真是太坏了!   他一定是料准了自己对这件事极为关切,这个时候便故意提起,好叫她主动追问,也不好将他再推远些。   “哦,不在便不在罢。”她忍了忍,还是转了脸。   荀澈再次探手轻轻去揽她的腰:“我不过就是没告诉你在车里等你,你便这样生气?那总好过我要与你结为兄妹罢?”   俞菱心气的简直都不知说什么好:“荀慎之,你怎么这样小气记仇?再说上次闹成那样,我也不是没有……”   想起俞菱心上一回难得至极的投怀送抱,荀澈立刻笑道:“嗯,那我也同样给你‘赔罪’可好?”   俞菱心登时双颊飞红:“不用了!”   “但我是很有‘赔罪’诚意的。”荀澈另一只手直接撑在车板上,低头便要亲下去。   这时俞菱心几乎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马车的板壁上,忙伸手去撑住他:“你换个法子赔罪罢!”   “那,我一个月不来烦你可好?”荀澈真的随着她的推拒便停了动作,面上神色也稍敛了些。   俞菱心本是脸上热了的,但听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心头一个念头飞快滑过,便直接问道:“你要出京?”   荀澈眼光里多了两分赞许,微微颔首:“京城的戒严与搜查已经十多天了,大约到后天便会解禁。所以我预备明日一早动身,直接赶往柳州。”   俞菱心面色迅速凝重起来:“你想在京外,就……”   “还要看,”提到荀滟之事,荀澈的笑意里便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冷冽,“我暂时还不预备污了自己的手。但荀滟是休想再以荀氏女的身份风光回京了。”   俞菱心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先前荀澈警告荀二夫人,如果他的人在柳州姜家府上看不到荀滟本人出现,那姜家必须要给个交代。   若是交代不出,后头就难堪得狠了。按着常情来说,一个大家子未出阁的姑娘好好的忽然失踪,那不是叫人害死了便是私奔了。   前者自然是要报官追查,后者却常有家族直接在家中发丧,只说女儿已死,这私奔之女就彻底不认,以免连累家族名声。   若是这两者荀家二房都不愿意,最后一条路就承认私自勾结朱家,献女求荣云云。这或者一时不会危及到荀滟自己的性命,但二房若是胆敢承认,文安侯府的分家以及公开反目就势在必行。   最讽刺的是,若是真走到那一步,承恩公府也好,右江王府也好,还有没有兴趣继续理会荀家的二房众人,就真的是个问题了。   所以如今姜家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以这主仆之差、男女之别,强行压着荀澈所派去的人,表示大姑娘病重、仍无法见人云云,荀澈打发的侍从总不能硬闯姜家后宅,那么拖延之下,或者荀滟能来得及赶回柳州。   但荀澈若是本人亲至,姜家这种借口便用不成,到时候荀滟也就离绝路不远了。   “此事需要一个月么?”俞菱心想了想,还是又问道,“从京城到柳州,只要几日罢?一来一回,半个月也够了。”   荀澈唇角不由一勾,又再靠近了些,低声问道:“舍不得我么?一个月太长了?”   感受到他的气息这样迎面而来,纵然是这样熟悉,俞菱心仍然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连忙垂下目光:“没有,就是问问你在外头办事的安排。”   “你就不能说一句舍不得吗?”荀澈看着她脸颊上渐渐飞起的绯色,声音压得越发低了,“这天寒霜冷的,你就一点不心疼我?”   俞菱心一噎,总觉自己明明也没说错什么,却好像不知不觉就被他绕进了坑里,此刻心里居然还真的就有两三分过意不去,言语之轻,声如蚊呐:“也不是……”   荀澈笑了:“不是,就叫我亲亲罢。”   此时的俞菱心都已经抵在了马车的角落里,根本是退无可退,当荀澈一言之后再度探身前倾的时候,她最终还是认命地闭了眼,任由荀澈很是温柔地“赔罪”了一回。   只不过俞家到晋国公府的路程也不算太远,荀澈虽觉犹自不足,还是不得不片刻即止,随即又将俞菱心搂到怀里抱了,在她耳边低声叮嘱:“我这次去柳州,也不全是荀滟的事情,还有些旁人要见,同时顺带料理荀滟之事。若是一切顺利,一个月左右也就回来了。迟的话也就一个半月,总是来得及在你生辰前回京。这些日子,你有事只管吩咐白果与白川,我昨日已经安排好了。”   俞菱心如今倚在他怀里越发习惯也越发安稳,虽然脸上的绯红尚未全散,气息倒是已经稳了,轻轻点头道:“其实我没什么事的。倒是侯府里头,如今老太太与二房回来,侯爷却不在。你若不在京里,夫人与滢儿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与锦城商议过了,”荀澈唇角微扬,“如今荀滟不在,二房的手段实在未见高明,一点子不入流的无赖而已,母亲自会料理。至于宫里,就看秦王殿下了。”   提到此事,俞菱心不由坐直了身子,望向荀澈,然而还没等她将悬在心头的疑问提出来,便被荀澈揽紧了腰,重新拉回怀里:“再叫我抱一会儿,要分开一个月呢。你不就是惦记仁舜太子仪仗的事情?我知道的。”   说着又在她头发上轻轻亲了亲,才将那日的种种变故与应对简要解释了一番。   前头一半,便如俞菱心自己所料一样,文皇后不熟悉仁舜太子的旧日仪仗,而昭阳殿里也被朱贵妃买通了人,所以秦王的郡王仪仗朱伞在前日就掉了包。   此事有心算无心,谁也没有料到,当时能被俞菱心在进门之时立刻发现,已然是天之幸也。   长春宫能够使出这样又短又狠的招数,根本也没有想到等到转日再如何上本表奏。当时一个时辰之后到荀家的尚务司副司正,名义上是要去给秦王更换出错的仪仗,其实根本就是要当着荀家上下直接挑明,刚才秦王的朱伞是仁舜太子旧物。   这本就是一条计策里的第二环,尚务司副司正甚至还预备好了本章,在更换完毕之后即刻递进本章请罪,表示没有看管好仁舜太子旧物,但其中的意思当然还是力指昭阳殿与秦王逾越不敬。   只不过在尚务司的人到荀家之前,秦王已然假作翻脸离席,随即便连仪仗和侍从都没有带,而是亲自捧了那柄朱伞,直接冒雨飞马回宫,到宣帝的乾元殿外请罪。   虽然有关这个应对的计策,俞菱心也是模糊猜到了一点,且看如今荀澈的神态也知此计得售,但仍旧随着他的讲述紧张起来:“所以,秦王是如何与陛下说的?又怎么会后来又宣你进宫?”   荀澈此时唇边的笑意里,便不免有几分自得骄矜,映衬着他俊秀过人的眉眼,越发意气风发:“这便是所谓的‘暗局明破’。” 第83章 暗局明破   俞菱心忽然想起前世里看过他的一本手札, 顺着那里头的思路想下去,便试探道:“所以, 殿下是将此事正面向陛下全盘托出?”   荀澈满意颔首:“长春宫行事, 惯以短狠见长,殿下既然失了先机,绝对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这样情形之下, 唯一能扳回半城的,就是一个快字。所以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宫中请罪, 宁可见责于皇上,也要抢在朱氏与尚务司发作之前先行面圣。”   俞菱心不由伸手去摸了摸荀澈先前挨打的左颊,轻叹道:“这‘快’字来的也不容易。不过世子爷您的脸面也当真好用,一个巴掌就破了长春宫不知道多少本钱的筹谋。”   虽然朱伞之事看上去不过是掉包而已, 但实际上这是杀头甚至九族的罪过,此事之后不论皇后与秦王下场如何, 昭阳殿、景宁宫与尚务司必然都有一番清洗。长春宫不管是培养人还是收买人, 都是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此事之后,或者就要重来一回了。   荀澈握住她的手, 唇边带了几分自嘲之意:“殿下顶着那柄仁舜太子的旧伞在我眼前现身,这已然是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了, 也不差再多一个。”   顿一顿, 又道:“我原本就与殿下有默契,寿宴那日是要做出个和好不成的样子。锦柔起初出来闹的时候, 殿下还以为是我的安排, 只是想做出彻底反目之势而已。待得点明仪仗的问题, 才不得不再拿出非常手段让殿下快些离席回宫。”   俞菱心想起当时那一巴掌的力量,犹自有些心惊,实在是与明华月先前那次发作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知道隔了一天半,还是忍不住有点心疼,回拥他的手便本能地紧了紧。   荀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又将秦王对宣帝的请罪言语简要概括解释了一下。   简单来说便是自承有罪,误用仁舜太子仪仗朱伞,僭越不敬。这一点是无法开脱,也不能推卸,只能向宣帝表明惶恐至极,自请削爵降级,严惩重罚,以偿过失。其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这就是以退为进,宣帝虽然听闻牵涉到仁舜太子仪仗而震怒非常,但见年轻的秦王冒雨飞马回宫请罪,很快也能想到这定然不是秦王自行调用,同时也想到如今不到十九岁的秦王很可能认不出那四十年前的青宫仪伞。   而秦王越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独自承担此事罪责,宣帝反而会越发觉得此事背后有蹊跷,不管是这应当深藏于尚务司库房的旧伞如何能够被误用,还是年轻的秦王是如何发觉此事才至匆忙赶回,样样都有文章。   有关前者,秦王当然是无话可说。即便心知肚明能有此谋此力、以及从此事当中获利的只有长春宫朱贵妃,但此刻全无旁证,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   至于后者,秦王还是可以直接回答宣帝的追问:“文安侯世子荀澈看出朱伞逾制,妄议此事,说是有人设计陷害,可能牵涉宫眷。儿臣自是不信,一时激怒,便打了荀澈,再行回宫请罪。儿臣万死!”   到了这一步,俞菱心便完全明白了。若是秦王直接向宣帝表明自己被朱贵妃陷害,无凭无据,宣帝一定会认为秦王只是在推卸罪责,胡乱攀诬。   但他只说自己听说此事可能牵涉宫眷,且并不相信。这既此事蹊跷在宣帝跟前点明,又留出了自保的余地,宣帝只会更加疑心,并且必定会宣荀澈即刻入宫。   有些秦王无法自己出口的辩解,荀澈就可以代为解释。包括秦王为什么没有在出宫之时即刻发现那朱伞的问题,以及出了此事之后,何人必定得利,何人可能参与,何人有罪,何人有责等等。   在那条理清晰的长篇大论全都在宣帝面前回禀完全之后,荀澈最后一句,便是与秦王态度仿佛,撩袍屈膝,为了妄议天家之事而向宣帝请罪。   这就是所谓的暗局明破,朱贵妃的手段全都在暗处,且看起来后果非常严重。秦王与荀澈若是想要遮掩免罪,后果只会更加不堪。   所以这破局之法,便是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翻上明面。   其结果,几乎如荀澈所料。   当时在御书房里,宣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传旨罚秦王三个月俸银,惩戒其逾制未察之失。   而转日上午,也就是俞菱心昨日风寒昏睡之时,通过内廷司礼监发出的几道明旨,才是为这件公案做出了一个迅速的了断。   在秦王入宫之后半个时辰才匆匆递上请罪表章的尚务司副司正革职待罪,牵涉此事的所有宫人一律发有司审问,十月二十当日陪同秦王出宫到文安侯府的随行首领內监失职杖杀,景宁宫内外所有侍从宫人严加盘查。   中宫文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于此事亦有责任,令闭门思过十日,小惩大诫。   若说追究牵连到这个程度,算是对秦王误用仁舜太子旧伞行走十步之事的惩处,也还是中规中矩。   后头的两道谕令便引人深思了。   十月而是当日同行的吴王与魏王,身边各有随行司仪內监,各杖二十,逐出内廷。   晋恭嫔聂氏为昭仪,与朱贵妃一同,协助皇后,理六宫内务。   “皇上这是对长春宫生疑了?”俞菱心彻底放心之余,也有几分兴奋。   荀澈点点头:“皇上仁厚宽和,但也不是真没见过后宫倾轧。从前局势平衡不同,朱氏行事也稳,稍微有些小小的心思,皇上也不计较。不过聂家除了在襄帝朝有过聂毓之一位阁老之外,到如今不过就是三四品之间徘徊,聂氏又圣恩平平,算不得什么大动静,皇上也就是敲打长春宫而已。”   说话之间,长眉微微扬起:“要紧的其实还是借着这次仪仗失察,引发皇上对皇后不满。今后景宁宫的主权便能重回殿下之手。换句话说,这件事里长春宫也算遂愿一半了。”   “那你呢?”俞菱心瞧着他的神色飞扬之处,总觉得还是不止这样,他上次挨了父亲一顿藤条,就推动了整个后宫与朝局之间的变化,这次当中被打了那样重的一个耳光,这利息得追讨多少才够?   荀澈笑笑,故意做出一副淡漠平静的态度:“你夫君不才,拿这一巴掌换了个小小的中书长史,等到柳州之行回来,便要到乾元殿跟前侍奉了。”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好一个“小小”的中书长史!   那可是正四品的天子近臣,前世里荀澈也是领过那个职任的,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已经是百官眼中看来过于年轻了。   然而今生再度提前了几乎一年半,岂不更叫人侧目?   想到此处,俞菱心虽然为他欢喜,却也有些担心:“那你可要小心些,从前便是风口浪尖上的,现在只有更甚了。”   荀澈将她搂得更紧三分,含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俞菱心秀美的面孔腾地一下就涨红了:“你就没一句正经的!”伸手想要再去推他,荀澈却已经笑着低头又亲下来。   最终这正经不正经的话叠在一处,都统统湮没在无限的缱绻之中。   而马车外头的白川已经全身僵的像死人一样,时不时偷眼去看陈乔。   陈乔就淡定得多了,熟练地指挥着白川怎么四平八稳地绕着路。反正世子爷与未来的少夫人已经在夫人跟前过了明路,爱折腾就折腾呗,不就是晚个几刻到晋国公府么,大家应该都已经习惯了世子的不要……咳咳,习惯了世子的计划有变。   幸好又过了两盏茶左右时间,熟悉的暗号从车厢里传来,白川松了一口大气,赶忙将马车绕回正路,赶往晋国公府。   到了明家,荀澈便直接去找明锦城议事,毕竟他离京在即,还是有许多事情安排。而俞菱心也对明锦柔的青虹轩十分熟悉,自行跟着引路的丫鬟前往。   只是因为在路上耽搁的这些时间,等俞菱心到了明锦柔闺房的时候,明华月和荀滢已经探望过明锦柔,所以直接去与老晋国公夫妇说话了。   俞菱心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明明说是一同过来探病,结果她在路上耽搁了这样久。明锦柔自己倒是不介意的,虽然在风寒病中,精神看着其实还好,只是喉咙难受,一直咳嗽。   且即便这咳嗽也没能拦着她笑话俞菱心:“哈哈,没什么,不就是路上耽搁了么,咳咳咳咳咳,我们,咳咳,都明白。”   俞菱心赶紧亲自给她倒了枇杷水递过去:“我的小祖宗,你就少笑话我两句罢,都咳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   明锦柔喝了水顺了气,又叹道:“其实我没什么,就是咳嗽起来的时候疼,不咳还好。昨日睡了一天,也不太热了,只是我哥非要我躺着。”   “你当时淋雨那样透,你哥心疼死了。”俞菱心想想当时的情景,仍旧有些后怕,“也是我不好,临时叫你出去拦路。你可别仗着自己底子好就再折腾,如今越发冷了呢,要是留下点什么病根,可是我的罪过。”   “咳咳,”明锦柔虽然咳嗽,还是不以为意的,“哪有那么严重,就是淋雨而已。我哥在军营里,淋雨也要出操的,前线上总不能下雨就不打仗罢。”   俞菱心不由失笑:“这话虽没错,你又不是真上阵打仗的。”然而再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实与打仗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还是为了秦王。她也干咳了一声,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如今,这也算为了‘他’,赢了这一仗罢?你哥跟你说外头的事了吗?”   明锦柔撇撇嘴:“谁是为了他,不过是怕连累表哥和姑姑一家子罢了。我还是宁可表嫂你记着我的人情。”   这时忽听外头丫鬟禀报,说太医过来给明锦柔再看看,请俞菱心先出来到外头喝茶。   俞菱心闻言倒是也没有多想,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门。   然而与明锦城和荀澈亲自领进门的那位“太医”一照面,整个人登时一个激灵,随即赶紧低头欠身,连退了两步让路。   那“太医”也扫了俞菱心一眼,随即便直接进了明锦柔的房间。   明锦城亲自在外头关上了房门,而荀澈则是过去牵了一脸惊愕的俞菱心往东暖阁过去,声音压得几乎低不可闻:“殿下这才叫临时起意呢。” 第84章 一夜北风紧   俞菱心简直不可置信, 悄声问道:“这也太大胆了罢?哪里来的太医服色?”   荀澈笑笑:“郗医正的二儿子刚进太医院,今日本来就是过来给锦柔请脉的。殿下这就算是很周密了,还跟他换了衣裳才进来。不过殿下肯定不会坐太久, 他这是出去办差的路上,顺路过来的。”   俞菱心不由想起荀澈以前的招数种种, 翻了个白眼:“你们还真是君臣一心,好‘顺路’。”   不过荀澈的话果然落实, 最多也就一盏茶的时间,一身太医装扮的秦王就已经从明锦柔的房间里出来, 由明锦城陪着又匆匆出去了。不到片刻, 明锦柔的心腹丫鬟便领着另一个年轻太医进来,这次才是真过来给她请脉的。   俞菱心等了片刻, 本想再进去看看明锦柔,谁知真正的小郗太医还没出来, 明华月身边的丫鬟碧树先回到了青虹轩, 直接到东暖阁给俞菱心一福:“俞姑娘, 国公爷和老夫人请您过去。”   俞菱心登时心里又是一跳, 本能就转头望向荀澈。   荀澈失笑:“看我做什么?母亲是个直性子, 今天来都来了,肯定与外祖父外祖母提了咱们的事情,大约便是叫你过去看看罢。”   俞菱心当然明白是这个意思,可是还是有些踌躇:“这……这是不是太早了?”   荀澈摆了摆手打发了碧树, 又笑道:“早晚有什么分别?若我说, 还晚了呢。”看看外头, 压低了声音,“你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这话倒是真的,老晋国公夫妇都很长寿,前世里俞菱心是见过两位老人的,确实都很和气,老晋国公还有几分风趣,而老夫人则与明华月同样是爽朗作风。   说起来,俞菱心此时的感觉其实也不是多么局促紧张,只是觉得明家人实在行动太利落了,这婚事刚刚有个含糊的眉目,就要在一日之间连荀澈的外家长辈也都见过来么?   不过碧树都过来传话了,那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荀澈瞧着她的神情,只是笑,随即伸手揉了揉俞菱心的额发:“这是母亲疼你呢。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这边也看过了,将来若是老太太找麻烦,也有多几句话说。走罢,我陪你过去。”   俞菱心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再推拒,便由荀澈亲自陪着到了晋国公夫妇的主院。因为荀澈没有长辈的话,并不好随着进去,便在庭园里止步,又由碧树引着俞菱心进去给两位老人见礼。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明华月便与俞菱心和荀滢又一起出来了,打起帘子便见荀澈居然仍旧等候在外,面上倒是惯常云淡风轻、闲庭信步的模样,只是明华月与俞菱心都是对荀澈了解至极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的脖颈。   这是他自少年读书时留下的习惯,每当格外紧张的时候,脖颈就会比平时更僵。外人一眼扫过去未必能察觉出什么,明华月和俞菱心却看了一眼便心里有数了。   只不过俞菱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目光,她知道荀澈听上去十分坦然,但实际上也是会担心她初次拜见明家长辈,会不会有什么为难等等。   明华月则是撇了撇嘴,直接叫破:“臭小子,这么不放心慧君吗?”   荀澈含笑欠身:“有母亲在,儿子哪里有什么不放心。”说是这么说,但还是飞快看了看俞菱心,一眼扫见她腕子上赫然多了一只莹润华美的玉镯,唇边的笑意便没抑住。   明华月哼了一声:“放心了?你亲自选的,老人家喜欢着呢。”   俞菱心低着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敢跟明华月说什么,只能默默跟着走。   荀澈此时已经放心,自然不会在口头上继续与母亲绕圈子,只是赔笑应了。   明华月看他眉梢眼角都是一副欢喜无限的模样,也懒怠再多说,又带着众人一同再次去看明锦柔。谁知这样耽搁一下,明锦柔已经吃了药重新睡下,除了荀澈继续要留下与明锦城议事之外,女眷们便直接告辞。   这时荀澈与俞菱心两人互相看看,也没有什么话要再说了。从俞家到晋国公府这一路又是缠绵又是密议,该说的已经说完,此刻当着明华月和荀滢等人,索性就含蓄地颔首而别。   然而明华月、荀滢并一同送出来的明锦城都非常诧异:“这就完了?”   荀澈难得感到意外:“什么?”   明华月则是望向俞菱心:“孩子,你们没什么话要再说几句吗?”   俞菱心更加尴尬,连忙摇头:“没有。”   明华月大方摆手:“不用客气,要说就说罢。”   眼看俞菱心脸上又再发热,荀澈先笑了:“好罢,那就再说几句。慧君,我明日离京办事,母亲和妹妹这边,劳烦你多想着些罢。”   “知道了。”俞菱心低声应了一句,随即便主动去挽明华月,“夫人,我们说完了。咱们还是走罢。”   明华月不由摇头笑叹了两声,终于带着荀滢与俞菱心往二门去登车,各自回府不提。   回到家里,俞菱心便与祖母简要说了一下在晋国公府的事情,当然隐去秦王探视明锦柔这段不说,要紧的是有关拜见晋国公夫妇,以及得了晋国公夫人一只凝华镯的事情。   俞老太太虽然欢喜,脸上的神色里倒也多了两三分凝重,仔细问了俞菱心当时的应答言语,听着确实是处处妥当,才放了心,又叫霜枝去拿了两对镶嵌了红宝石的金钏出来给俞菱心:“冬日里衣裳重,带些鲜艳的提气色。”   “祖母,不用了,这也太贵重了。”俞菱心一眼便看出这应该是俞老太太的陪嫁之物,硕大的宝石熠熠流光,而且那金子也是刚刚重新炸过不久,越发显得灿烂光华,价值千金。   俞老太太却按着她的手:“拿着,你出去走动,总不能只拿人家给的东西撑场面罢?”   俞菱心语塞,她如今在外头行走的时候,小东西自然是家里的,只不过当真能拿出手的大件首饰,除了明华月给的天水翠之外,便是荀澈先前跟着皇后赏赐一起送进来的珠宝了。   她自己的嫁妆里当然也有一些齐氏当年的首饰,但无论是做工还是宝石的贵重程度,都还是要再逊色几分的。   犹豫了一下之后,俞菱心还是向祖母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某个层面上来说,这也算是身为俞家女的体面罢。   当天夜里京城起了大风,凛冽呼啸着席卷过整个帝都,一夜之间便白霜满地,不知道多少人都是难以安眠。   牵挂着荀澈转日行程的俞菱心自然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晨起之后从盥洗到用膳,俞菱心都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就会惦记荀澈前往柳州的行程是否能够平顺,会不会遇到什么风霜雪雨等等。   不过这些担心到了晌午之后就停了,倒不是外头的风停了,而是荀澈那些铺子的新一批年账到了。   这次是白川带着人将京城内外大江南北,总共加起来二十几卷堆满一箱的账本抬了进来。   俞菱心瞬间就黑了脸,什么柔情蜜意牵肠挂肚,立刻都被误上贼船的咬牙切齿取代。   不过因着明锦柔仍旧在病中休养,京城天气又迅速转寒,俞菱心当真是十分难得的也在家里好好消停了几日,多一些时间陪伴祖母,同时略看一看这些账册,间中再叫白果讲一讲外头的消息与新鲜事。   白果言语十分剪断利落,但消息句句都是要紧的,譬如:   十月二十四,整整折腾了半个月的京城戒严终于结束,进出城门虽然仍有京策驻军抽检,但再不是依次盘查。   十月二十七,曾经盛名在外的文华书院宣布将文华诗会改期。   十一月初一,文华书院正式开始授课,然而闺塾的部分几乎有十分之一的闺秀没有去。   俞菱心一一听着,都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基本上桩桩件件都与荀澈所料没有分别,她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操心的,此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甚至也不是白川抬过来的那一箱账本,而是手里给父亲做的衣裳。   俞菱心隐约觉得,或许她在家中的时间比她之前想的可能要再短那么一点点,所以还是趁现在有空闲,给父亲和祖母多亲手做两件衣裳罢。   十一月初二,江州的信送到了莲意居。   俞菱心拆了只扫了扫,便叫甘露直接与先前齐氏在京城时送来的那些帖子锁在了一处。   虽然言辞不同,所说的事情不同,甚至齐氏的姿态口吻也不同,但其实所有帖子书信最终指向的目的还是一样的——哭穷。   “大姑娘,您有什么打算?”甘露到底是从小服侍俞菱心的,深知自家姑娘的柔软和善,即便近几个月来看见了俞菱心这许多变化,但仍旧会有些担心。   俞菱心摇摇头,随手抽了一册账本来翻翻:“收了就是。等收到第三封哭穷的信,就叫人送一百两银子过去。救急不救穷,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   甘露松了一口气,欠身应了。   俞菱心不由又想起荀澈,他此刻若在,或者还有别的法子与安排。   他已经离京十来天了,也不知道事情顺利与否?   按着京城到柳州的距离而言,荀澈不管有没有在姜家接到荀滟,此刻都应该是在回京路上才对。   转日,俞菱心的这个念头便得了证实,只不过,是以一种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 第85章 赏梅宴   十一月初三, 京城飘落了初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并不大却十分细密,同时也不算太过寒冷, 刚好是赏雪赏梅的上佳天气。   因而在这样的时候,忽然见到明锦柔过来登门拜访, 邀请她一同到文安侯府参加什么赏梅小宴,俞菱心也没有觉得太过讶异。   毕竟荀老太太的寿宴可说是大大的不欢而散, 既是大风大雨,又是波折连连, 荀澈奉旨入宫最后虽然有了好结果, 但在寿宴当时却如同获罪一般不祥,总体来讲荀老太太的寿辰过得可以说是丧气至极。   所以过了这样十数日, 寻个好天气,在家中再办个小宴, 稍微请一请三亲六故的, 也算给老太太勉强找补找补, 倒也寻常。   只不过一路同行过去, 到了荀家听说这回的赏梅小宴是二房一力主办, 连银子都没用公中太多,俞菱心还是隐约感觉出几分蹊跷。   明华月倒是十分坦然,而且乐得这次二房操办宴会不用费心,只自与明锦城、明锦柔说话:“随他们去, 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总之如今侯爷不在, 他们若是作妖离格儿, 我也没有情面。对了,还是说说国公府罢,文家的姑娘都安顿了?”   明锦城对姑姑一直都十分敬重,即便是坐在一处说家常话也是端坐笔直,闻言微微欠身:“是。十月底的时候沂阳侯夫人终于到了,如今已经将两位姑娘接回文家在京城的宅邸。另外昨日收到父亲的信,说是年底应该能回到京城。有关皇后的意思,届时再与父亲斟酌。”   明华月点点头:“回头等你父亲回来,我也要与他说道说道。家里的事情哪能就这样彻底丢开,与文家联姻虽然也是可以,但姑娘的品格最是要紧了。还是得找个能干的才行,你也是顶门立户的世子,这样的事情,自己也得上心。”说着便自然地看了一眼俞菱心,眼光里全是满意与欣慰。   明锦城不由干咳了两声,无奈地转了转头。他与文若琼的这个婚事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他也是无可无不可,然而自从荀澈与俞家姑娘有了这么点牵扯,一步步走到现在姻缘在望,他除了给荀澈帮忙之外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要他找个贤良媳妇。   先前明锦柔和荀澈说说就罢了,现在怎么连姑姑也这个口风!   幸好明华月又念叨了几句之后,下人终于过来传话,说是宴会预备齐全,请众人到花厅饮宴。明锦城如释重负,赶紧起身,恭请明华月领着荀滢、明锦柔和俞菱心几位过去饮宴。   进了花厅便见是整整齐齐摆了四桌,客人不多不少,基本上除了荀家众人、昌德伯府众人,就只有几位远亲和二房比较熟悉的世交两三位。酒菜点心也算精致,尤其在这样的雪天里再搭上烫得热热的甜酒,还是很有几分意趣。   俞菱心随着荀滢与明锦柔一起坐了,然而谈笑之间总有些微微的分神。一方面是在这样的风雪之日,格外牵挂些在外的荀澈,另一方面便是当真不相信,荀家二房会只是为了闲情雅意办这梅雪小宴。   事实上她果然没有失望,酒刚刚上到了第二轮,便见一个管事媳妇匆匆跑了进来,当真是一路小跑的到了荀二老爷夫妇跟前:“老爷太太不好了!大姑娘出事了!”   厅中众人无不变色,只有俞菱心听到的时候心里一沉,随即便迅速环视众人的反应。   荀二老爷夫妇自然连声追问,荀泽荀澹兄弟,以及荀湘也都起了身。只听那管事媳妇带着哭腔继续道:“大姑娘,在回京的路上叫人给害了!马车翻落进了江里,现在生死都不知道呢!”   “什么?马车翻落?”荀泽的性子比荀二老爷夫妇更急,几乎是一把抓住了那管事媳妇,“这,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姑娘现在如何了?谁下手害的她?”   那媳妇哆哆嗦嗦地竟朝明华月这一桌转了转脸:“好像……好像是世子爷的从人冲了大姑娘的车……”   随着厅中的议论喧哗与混乱迅速升级,明华月等人自然也都起了身,人人面上都是惊愕万分,明华月也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还没来得及再问那管事媳妇细节,荀二夫人已经冲到了明华月面前伸手就要拉扯:“嫂子!这……这是怎么回事?世子爷就算看不上我们这一房,也不能害了我们滟儿啊!”   明锦柔和荀滢并身边的丫鬟连忙上前拦阻,而与此同时俞菱心已经起身快步到了明锦城与荀淙身边,压低声音:“现在能不能封锁整个侯府?”   明锦城与荀淙原本也是大出意料,要上前一同去拆解问话的,突然听到俞菱心这话都是一惊。但明锦城毕竟见事更多,皱了皱眉便反应过来:“一定要封还是能的,慎之有吩咐,只是……”   俞菱心立刻点头:“即刻封府!”   明锦城不由看了一眼身边的荀淙,又扫了扫已经在这片刻之间开始又哭又吵,闹成一团的女眷,把心一横:“好!”随即快步就往外头去了。   荀淙这时就更不明白了,看看俞菱心,也不知道是应该追着跟上明锦城,还是过去帮着妹妹们去给母亲拆局。   “四公子,借一步说话。”俞菱心看着厅中的宾主众人都已经纷纷起身,有的去安抚老太太,有的去拉明华月和荀二夫人,还有一半则是围着荀泽那边,细问那报信的管事媳妇,大姑娘荀滟是如何遇难云云,她索性便直接拉着荀淙再退一步,低声说了几句话。   荀淙一一听了,再望向俞菱心的眼光越发惊异,但也多加了几分敬意,当即一拱手,低声道:“多谢嫂子提点。”   俞菱心这个时候连翻白眼的心情都没有了,又向外看了看,叮嘱道:“你年轻,排行小,有些话还是请你表哥说就是。”   这时便听“哗啦!”一声巨大的脆响,整个茶盏被直接飞到了墙上,瞬间瓷片碎裂飞溅,离那处近的人都有被波及的,连忙纷纷逃开几步。   “都给我住口!”明华月一声怒斥,简直声震云霄,“吵吵嚷嚷闹什么?有什么话,给我当着面一句一句说明白!再这样拉扯浑闹,休怪我不客气!”   此时厅里便静下来了,荀家二房的众人都是脸色铁青,荀二夫人一脸是泪,余下的亲友宾客犹自惊愕之色未去,众人皆听着那管事媳妇又战战兢兢地讲了一回。   简单来说,那意思就是荀澈去柳州姜家接荀滟,但是荀澈到的时候荀滟已然出发,荀澈不顾姜家人劝阻一定要去追荀滟的马车,结果过程中荀澈的下属惊了荀滟的马,荀滟便在柳州冀州交界的云江边上翻车落水。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荀老太太听完就直接开始大骂荀澈狼心狗肺。荀二夫人想要再度过去拉扯明华月,却又慑于明华月的武力与气势不敢行动,只能去老太太跟前嚎啕大哭。   满堂亲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华月一时间也无言应对,毕竟荀澈此刻仍然并没有回京,她虽然不信荀澈会这样做,却没有什么有力的言语应答。   幸好这个时候明锦城已经重新进了花厅,与俞菱心和荀淙飞快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大步上前:“各位请先坐好,侯府内外已然命人封锁盘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封锁盘查?”满脸怒色的荀二老爷当先愣住,看了一眼明锦城,又望向同样没完全明白的明华月,“难道世子害了滟儿还不够,大嫂还能将满堂宾客都在家中灭口吗!”   “荀大人这话慎重。”明锦城素来看不上荀家二房,身为晋国公府长子长孙,又领了兵部职任两年整,纵然年轻,也不是荀淙荀滢这等晚辈。尤其他身为明华月的侄子,感受到荀二老爷对明华月的不客气,心中怒意腾起,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杀气,“令爱的生死如何,如今尚未可知。仅凭下人的几句话,开口就道文安侯世子谋害,若无真凭实据,这就是攀诬了!”   荀二老爷脸色一变,但看着高大英武、作风强硬的明锦城,他还真没有底气硬压。更何况明锦城根本也没有兴趣跟他来言去语的纠缠,不过稍一顿,便又续道:“即便大姑娘当真出了什么变故,等到世子回京,自然有个明白交代。如今世子尚未回来,便有人在此当众宣扬些没有实据却耸人听闻的言语,实在不得不查。“   说着摆了摆手,便有亲兵进门去抓那媳妇。   ”你们这是做什么!“荀二老爷怒道,”要杀人灭口?明大公子,这里是我们荀家!“   “一个传话的奴才,又不是当时的证人,算什么灭口?”荀淙此时越发明白俞菱心刚才跟他说的话,也上前一步,大声道,“二叔若真关心大堂姐死活,不是应该先问清楚这话是谁传回来的,几分真假么?封府搜查有什么错?我也想看看,谁这么有本事,送回来这么了不得的消息!”   厅堂中的气氛登时微妙起来,那管事媳妇脸上震惊哭泣的神情完全就凝住了,还不知道如何转换,甚至不知该向谁哭喊,就被明锦城的亲兵脚不沾地地直接提了出去。   明华月这时也反应过来,叫破得更不留情:“就说呢,就算大姑娘真有事,也该私下禀报的,还吵吵嚷嚷的要当着这么些人,果然是真不要脸了!等下查出来是什么人送了这消息进来,二弟妹,二老爷,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我的滟儿啊!“老太太忽然又哭了几声,”到底是哪个黑了心的要害你,就是见不得你好啊!滟儿啊……“忽然两眼一翻,好像昏了过去。   ”母亲!“”祖母!“   荀二老爷和荀二夫人赶紧又哭又急着叫请太医,虽然神态应变都有些过于僵硬了,但总比留在那里面对明华月强,慌慌乱乱的一家子闹剧一样簇拥着老太太便扶到后头去了。   剩下的亲友客人越发目瞪口呆,这算怎么回事?   心思灵活的便不免开始算计了——   前头说大姑娘荀滟出事,还是世子荀澈害的,虽然也十分惊人,但也是公卿高门之中见过的内讧而已。   而随后明锦城这个应变简直是雷霆手段了,先封府,后审问,荀家二房就一点退后的余地都没有了。   毕竟进来禀报是家里的管事媳妇,所说的言语必然是有人禀报的吧?那谁禀报的呢?这人又怎么知道的?以文安侯世子荀澈的能力,要真害了荀滟还能留下活口回来报信么?   反过来,要是荀澈没害荀滟,传这话的人就很值得审了。   这即刻封府的手段里,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即刻”,因为按道理来说,那管事媳妇一定是听到了这消息就立刻进来禀报,所以报信之人肯定还在府里,找到了必然是一场严审,之后会怎么样,谁能知道。   但要是找不到人,那可就更有意思了。   那就等于是有人早早就教了这媳妇这番话,就等这个时候过来宣扬。   若是封府的动作晚了一刻,那媳妇推说传话之人已经逃走了……   总之无论如何,这一场赏梅小宴都真是精彩至极了!   不到半个时辰,更精彩的后续来了,那所谓的报信小厮已经找到了,明锦城亲自带着那小厮和那管事媳妇去了京兆衙门,根本就没有送过再让荀家长房与二房再怎么纠缠撕扯。   而亲友宾客们终于得以告辞的时候,人人都戴着满心的惊叹与疑虑——看来荀家内部的分崩就在眼前了。   只是,荀澈与荀滟到底是怎么了? 第86章 甚嚣尘上   这个疑问在俞菱心的心头也很是盘旋了一日。   荀澈是十月二十三离京的, 京城内外的盘查则是十月二十四解除,荀滟便是当日即刻赶往柳州,也没有办法比荀澈更早回到姜家。   除非荀滟弃车换马,不顾生死地拼命赶路, 或者还有一线希望。但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荀滟又不曾习武,身体应当承担不了那样的奔波才是。   可是,按着在文安侯府那管事媳妇的说法,荀滟不仅到了,还是在荀澈之前到的, 所以比荀澈更早回转返京,然后在路上出事。   这句话里到底几分真假?   或者说,这件事到底何处为假?   在荀家闹起来的时候,二房众人的重点显然是“荀澈害了荀滟”, 倘若真的要顺着他们的话头去纠缠争辩,大约能说的便是“荀澈没有, 或者是不会去害荀滟”。   但是,如果这整件事都是假的呢?   姜家人说荀滟已经在荀澈到达之前就出发了, 换言之就是荀澈应该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荀滟, 那如何能确定马车里的人就是荀滟?   若荀滟真的翻车落水,她此刻到底是生是死?若车里不是荀滟, 那真正的荀滟又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 那管事媳妇背后真正的指使之人到底想做什么?而且还是在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宴会上直接叫嚷出来, 岂不就是特意想要向外传出消息?   这才是最让俞菱心迷惑的一点, 若这是二房的计谋,那他们的重点应该是想办法给荀滟铺一条回家的路,而不是死在外头的路。总不能是荀滟拼了一死来栽赃荀澈一个杀人罪名罢?   当然还有一种其他的可能,就是此事为外人的计策,比如瑞阳郡主或朱家的人,直接设计杀了荀滟然后嫁祸荀澈,从而推动荀家内斗,又能坏了荀澈名声。   可这也不太像,俞菱心回想当时在文安侯府所见,总觉得荀家二房众人对这消息接受的太快,反应也不够自然,应当是有所勾连才对。   那么真相到底如何,说不得还是要等荀澈回京才能见个分晓了。   就在俞菱心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的过程中,有关荀家的这场内斗与荀滟出事的消息,已经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来。   甚至连十一月初五才休沐回家的俞伯晟也同样听说了一些,所以听到俞老太太提起明华月的相看之意时,居然立刻摇了头:“与荀家结亲?这可不太妥当,不行不行。”   此言一出,全家愕然。包括俞菱心在内,谁也没想到俞伯晟居然会反对这件婚事。   “近来朝廷上风波很多,”俞伯晟原本还是有些顾忌俞菱心此刻也坐在老太太身边,但想了想,觉得还是给年少的女儿讲清楚利害关系才好,便又继续道,“宫里形势也紧张,这位文安侯世子才十八岁,就得了中书长史的职任,他从前又是秦王殿下的侍读,根本就是时时都在风口浪尖上的。一步踏不稳就是满门之祸,菱儿还是不要与他们家太密切的好。”   俞菱心不由一噎,当初她也曾经希望百般拦阻父亲,让他远离朝廷上的夺嫡倾轧,以保家族。如今俞伯晟倒是真的安心修葺皇陵,远离朝局了,然而也同样希望她不要牵扯到始终身处权力核心的荀家去,她竟无言以对。   荀老太太还是有些迟疑:“这……虽然也有些道理,但文安侯夫人真的很喜欢菱儿,连晋国公夫妇都给了见面礼了。”   俞伯晟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说的更为直白:“无事献殷勤,怕是有什么隐情。文安侯世子那等才貌地位,便是帝姬郡主也娶得,咱们俞家如今有什么格外可取之处?为何非要菱儿?再者文安侯府的门第也太高了,内里又不太平,我在京北都听说了那位文安侯世子谋害堂妹的消息。虽然那只是传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文安侯世子还是很有些手段的,万一菱儿嫁过去受了气,到时与他们争执起来都难的很。”   虽然俞伯晟的坚决不同意让俞菱心又意外又头疼,但父亲话里的意思还是让她十分感动的。   因为在这件婚事当中,父亲根本没有想过要如何借着联姻结交文安侯府、从而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甚至也不在乎这婚事能给家族带来什么利益,他一心只是想着这是不是良配,将来她能不能过得好。   俞老太太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倒是也有几分赞同。只不过老太太是见过明华月前日对俞菱心真心喜爱的态度,所以还是有点犹豫。于是最终这件事的结论便暂时归结为等一等再看。   毕竟荀家现在也没正式提亲,而如今京中又传开了荀澈与荀滟的这件事,荀家内部只怕要很是折腾一番,再观望些日子也是正理。   俞菱心倒是不大紧张,她总觉得不管有什么问题,只要荀澈回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唯一的问题只是:荀某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几日又忽忽而过,京城天气越发寒冷的同时,各样的流言蜚语却越发热火朝天。   文安侯府赏梅宴,赏出一段堂兄谋杀堂妹的人命公案,甚至当日就闹到了京兆衙门,说起来这也算是精彩得很了。然而此事更加转折离奇之处,就在于当明锦城将传信之人带去京兆衙门之后的当夜,那管事媳妇与传话小厮双双身死监牢。   一时间关于这件事的猜测与议论甚嚣尘上,有人说是荀澈谋害了荀滟,却跑了报信小厮这个漏网之鱼,现在这是要进一步杀人灭口。   也有人说是荀澈应当不会谋害荀滟,这是有旁人害了荀滟之后栽赃荀澈挑拨离间,间中杀人灭口。   而无论是哪一种,这位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归京之事都成了京中最热门的话题。京兆衙门甚至派了两位积年老练的捕头赶往柳州,试图寻找此刻尚未传递只言片语回京的文安侯世子。   然而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五,十多天过去,荀家内部已经为了是否要为荀滟发丧而吵翻天,荀澈仍旧没有回京,反而是原定要到年底才回京述职的文安侯荀南衡先递上了一本,表示在郴州的军务如今十分顺利,应该可以更早完成巡检,请求腊月初一提早回京。   此时有关荀家的这件风波早已传遍京中,宫中自然也有耳闻,十一月十八,宣帝亲笔朱批,许可文安侯提早回京的同时,甚至也含蓄了提了一下修身齐家之意。   此事传出,京中对荀澈的议论就更多了。最初有关什么荀澈谋害荀滟的消息传出之事,其实相信的人并不多。毕竟杀害人命是大事,荀滟身为荀家二房长女,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文安侯世子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杀了自己的堂妹?   然而随着荀澈的迟迟未归,也没有什么书信消息传回,对此事生疑、觉得荀澈心虚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开始找出些理由来,解释一番为什么荀澈可能要杀了堂妹荀滟。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俞菱心也开始有些隐约的焦躁,因为荀澈一点消息也没有传递过来,而父亲俞伯晟那边却已经有些意思想要给她另寻亲事。   白果看着俞菱心担心烦躁的样子,主动问过要不要叫白川去偷偷找明锦城问问,因为最近荀家内部几乎天天吵架,玲珑文社自然也是暂停了,明锦柔和荀滢也没有来找俞菱心,一时之间她竟是连问一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俞菱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她虽然每天都在担心,但总觉得若是荀澈有话要告诉她一定会主动传的,不然去找谁询问只怕也是枉然。   只不过,这样强忍心焦一天天的等下去,也真的是很煎熬就是了。   风起霜降,转眼又是十来天过去,京城的天气已经快要滴水成冰,而在家中可以算是清净休息了将近一个月的俞菱心却明显消瘦了几分,俞伯晟再次休沐回家看到女儿的时候都有些惊讶:“菱儿,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俞菱心只是笑笑含糊过去,主动将话题还是转到父亲的差事,年下家中的预备等等,强行说些能叫自己也分神的家务话题。   俞伯晟随意应了两声,便又重新提起俞菱心的婚事,主动望向俞老太太:“母亲,您可记得齐楚么?”   俞老太太一怔:“你是说昌德伯府的那个旁支?”   俞伯晟点点头,竟是很高兴的样子,又给俞菱心解释:“齐楚算是你的远房舅父,昌德伯府的旁支。当年与我一同在青阳书院读书的,是我那一科的二甲第五名,学问很好,人也端方,就是过世的早。他的独子齐珂,如今也在青阳书院,很是踏实上进……”   俞菱心端着茶盏的手都微微抖了一下,父亲居然有这个想头?   齐珂,上辈子也算是荀澈的一个死对头了! 第87章 景福寺   俞菱心一时之间过于震惊, 就没太仔细听父亲俞伯晟后半段与祖母继续说的话。   但也无非就是仔细说一说齐珂其人罢了, 她不必听也知道, 甚至可能比父亲知道的还更详细些。   一方面, 因着前世的齐珂是天旭十七年的探花, 少年得志,成为了宣帝年间最年轻的御史大夫,仕途顺遂,才名德名皆誉满天下, 无人不闻。   而另一方面, 则是因为上辈子齐珂与荀澈之间那种微妙的敌对关系。   严格地说,齐珂不算是荀澈真正的“敌人”, 因为齐珂从来没有支持过长春宫朱贵妃与吴王魏王。   但齐珂从入仕以来就在士林当中被视为年轻一辈的清流领袖,犯言直谏, 从无畏惧。而他所参之人,上至皇亲国戚, 下至六部官员,皆不能因身份背景而稍得幸免。   荀澈前世里毒伤入心, 朝不保夕, 更兼血仇家恨累累, 手段之狠辣决绝远超常人。虽然秦王殿下, 甚至晚年的宣帝都能体察一二, 但谁也阻止不了齐珂的参奏本章。   几乎从天旭二十年开始, 齐珂的大半参奏都是针对荀澈的。只不过齐珂倒也分辨的极其清楚, 他纵然对荀澈算计吴王魏王, 以及血洗自家二房的手段追索不休,但对于荀澈最后提出有关赋税新政的本章却十分支持。   因而当新帝登基、荀澈过世之后,最终由荀澈草拟的税政便是交到了齐珂手上。齐珂虽在之后给荀澈追加谥号的廷议之中仍旧表示了对荀澈私德的质疑与反对,但他经手的税政修订以及推行,却是按着荀澈临终的手书,落实得十分彻底。   所以到了后来,俞菱心甚至隐约想过,齐珂虽然是弹劾荀澈最多的对头,却也是在实务上最了解荀澈心思的人。若不是局势所迫、荀澈必须使用那许多非常手段,或者他们原本可以成为知己好友,应当是十分聊得来才对。   她这边的思绪犹自未绝,俞伯晟那边夸赞齐珂学识人品的话已经与俞老太太说的差不多了,最终又道:“所以我想着,不如就在月底到景福寺去做祭礼的时候,叫杉哥儿约请齐珂同行,到时候也好请母亲您亲自看看那孩子,您觉得如何?”说着,又看了一眼俞菱心。   俞老太太明白俞伯晟的意思,到景福寺里吃个素斋或者个茶,自自然然地见上一面,也是给俞菱心自己看看。   若是不成,无非就是俞正杉约请了一位同窗,尤其齐珂又是昌德伯府旁支,算是俞菱心的远房表兄,见着了也不算如何失礼。   反过来若是孩子们见着了确实觉得不错,那这位家中人口简单,自身学识人品都不错的青年,或许真的是比文安侯世子更好的良配。   “也好。”俞老太太又想想,便犹豫着点了头,“原本月底咱们也是要去景福寺的,若是遇见什么人,那也只能遇见了。”说完,同样看了看俞菱心。   俞菱心面对父亲和祖母的目光,只好尴尬地低了头。   她当然无意相看齐珂,对齐珂也没有任何的好奇,因为上辈子在荀澈生前身后,她都见过齐珂不止一次。甚至前世里她病故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她还在景福寺里偶遇过即将入阁辅政的齐珂,以及他那位出身不高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原配夫人。   只不过,俞菱心此时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父亲这样兴致勃勃地安排什么景福寺偶遇。每两个月到景福寺给已故的祖父、三叔和家人祈福致祭本来就是家里的事情,时近腊月更是要预备大祭,她身为长子长孙女更加不能不去。   至于这当面相看的事情,与其现在反对,还不如看了之后略作一番挑剔更好拒绝。   抱着这个念头,俞菱心自然就没有反对,这也让俞伯晟越发欣慰欢喜,兴致勃勃地说起景福寺之行的具体安排。   俞菱心虽然坐在一边听着,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京外。   外头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荀澈在外头的事情到底是有几分不顺利,又或者需要多少周折?他会不会生病?有没有什么危险?他连消息都没传来一个,那应当真是忙得很了……   十一月三十,小雪。   用过早膳不久,俞家的车马便往景福寺出发了。俞菱心抱着手炉坐在车上,一路过去竟然觉得无聊至极。   或者是她真的有些思念某人了,至于在她上车的时候居然还隐约动了个念头。   然而打了帘子,便见车里干干净净,俞菱心不由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他还没回京呢,便是回了京,多少事情忙不完,哪里有功夫成日过来?荀滟的事情还不知道是怎么样,文安侯又要马上回京,宫里到年下又有多少事?   可是这思绪便是再合情合理,她也仍旧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满心的牵挂与失落,这感觉甚至有几分隐隐的熟悉。   前世里,她独自守着偌大的文安侯府,守着他的牌位,也是在那漫长的十二年一天天地等。只不过那时候她唯一能等的,就是过继的嗣子元服成年,娶妻生子,撑起家业,她也就算对得起荀澈,也对得起文安侯府。   如今她在等的自然不同,她有更多的希望,同时也有更多的担忧与思虑。她再是性情沉稳有耐性,想到此刻安危不知的某人,也难免心绪难平。   所幸很快到了景福寺,倒是个静心祈福的好地方。俞菱心跟着祖母和父亲进出行礼之间,也偷偷给荀澈祝祷了好几句,才觉得心里稍微消停些。   时近巳正,祭礼祈福完成,俞家上下便一同到专门吃茶的偏殿静室过去。俞伯晟还向俞菱心多看了两眼,扫了扫她头上的白玉菱花,身上的淡青织锦披风,又看看她秀丽的小脸,那种俨然就是要让自家女儿和青年才俊互相相看的架势竟是丝毫没有掩饰。   俞菱心看着父亲这样跃跃欲试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有几分莫名想笑。若是别的事,她或者便顺了父亲的意思,免得叫他白兴奋一场,可眼前这事吧……   正想着,便听走在前面,当先进入偏殿的俞正杉一声惊叹:“咦?这么巧?”   俞菱心在后头听得撇了撇嘴,如今俞正杉的演技真是越来越过人了,齐珂是他在青阳书院的师兄,这所谓的“偶遇”也是他去约的,这声“巧”,道得也太真诚了罢?   她不由看向父亲,俞伯晟满面皆是满意笑容,向她微微点头,眼光里竟仿佛是献宝一样的神色,好像在说:看为父选的人才!   然而下一刻,俞家众人还没完全踏入偏殿时,便听里头应答俞正杉的声音传出来:“杉弟说的极是。愚兄刚刚回京,这是陪着家母与舍妹,出来略散一散。”   话音入耳,俞伯晟脸上的神情就凝了一瞬。   而俞菱心则是立刻转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没有让父亲看见自己这一刻同样完全无法抑制的神色变化。   这时俞正杉就已经重新迎了出来,一边过来扶俞老太太,一边飞快地给俞伯晟使眼色:“祖母,伯父,今日真巧,荀二哥与家人也来了景福寺。”   俞老太太心里微微一跳,面上却是全然不显的,只含笑道:“如此便果然巧的很了。”   进了偏殿,果然便见到荀澈与家人已经在吃茶,明华月坐在当中,两边是荀滢与明锦柔,另外还有荀淙与明锦城在另一侧相陪。   两家人乍然相遇,俞家众人都是十分惊讶,一番寒暄见礼之中不免便有些打量的意思。俞菱心站在俞老太太身后,偷偷一眼扫过去心里就有数了,这个所谓的巧遇,显然是不那么巧的!   尤其是荀淙和荀滢这两个最不会假装作伪的,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松了一口气,而且还齐齐向她望了过来,直到荀澈咳嗽了一声,才各自微微低了头。   而俞菱心顺着他的声音便偷眼望了过去,仔细看了看那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便也低了头,鼻子竟有些微微发堵,强自忍了又忍才垂着眼帘跟着老太太去给明华月见礼,中规中矩地应对了两声。   这时其实更尴尬的人还是俞伯晟,他原本是想着叫齐珂过来,给老太太和俞菱心看看,这样家中人口简单、人品清白端方的少年学子才是良配,谁想现在齐珂还没到,却在景福寺里直接遇上了荀家人,其中还有那位外间传言纷纷、才名骂名混在一处、黑白难辨的文安侯世子!   而且听着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几句说笑的意思,居然就要两家人坐在一处说话了,那岂不是自家女儿还没见到齐珂,便要先与那位荀世子同席吃茶?   想到这里,俞伯晟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氏,使了个眼色。   苏氏勉强笑笑,又看看眼前的情景,随即直接将头转开,只当没看懂俞伯晟的意思。   人家文安侯夫人都这样主动示好的喜欢大姑娘了,她一个继母过去建议两家分开坐?放在谁眼里不是继母眼红原配嫡女的好婚事?   她才不上赶着找死呢!   而这个时候,眼看明华月与俞老太太都吩咐人去摆设桌椅,两家人坐在一处的时候,外头齐珂终于到了。 第88章 齐珂   俞正杉迎出去的时候笑容都有些不那么自然了, 领着齐珂进门之时的赔笑就更尴尬。   毕竟, 一眼扫过去半个偏殿里满满当当地坐了俞家、荀家、明家几乎算是两家半,长辈就有四位, 而平辈连男带女加在一处已近十人, 齐珂进得门来只是通报姓名再彼此见礼, 就足足用了半盏茶时间。   相比于俞正杉的略显局促,齐珂自己倒是十分镇定, 从进门一刻开始到见礼完毕落座,进退之间都礼貌周全, 完全没有因为忽然见到这许多人而显出丝毫异色。   尤其是在座共有四位妙龄少女,俞菱心之外还有俞芸心、明锦柔与荀滢,四个人的性情容貌都不相同,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且知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 或是不动声色偷眼打量, 或是目光躲避面红耳赤,都是少年人的正常反应,但齐珂两者皆没有,见礼行动之间谨守分寸又十分大方, 既不局促羞涩, 也不冒犯轻浮,端方之态便让长辈们的印象都很好。   平辈之中或明或暗投向齐珂的打量神色自然也很多, 不管是俞芸心还是明锦柔与荀滢, 甚至包括荀淙在内, 人人都好奇这位出身不高的齐公子到底是如何的人才,又怎么在俞伯晟心目中成为犹胜文安侯世子的佳婿人选。   相比于那几个小的,明锦城与荀澈望向齐珂的目光则要自然得多,毕竟年龄身份相当,言谈之间也更名正言顺,甚至在俞伯晟象征性地询问齐珂几句读书之事还能搭上两句。   而众人之中,唯一一个几乎没有怎么仔细去看齐珂的人,就只有俞菱心了。   从进门看见荀澈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心神就完全集中在了荀澈身上。眼前见礼落座,耳边客套对答,她都不过是勉强应付着就罢了。   此时此刻俞菱心眼中关注的,都是正襟危坐在明锦城身边,正唇边含笑,礼貌谦和地与俞伯晟、俞正杉齐珂等人说话的荀澈。   他好像也瘦了一点。   从十月底到现在,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已经不知道梦到荀澈几回了。前世今生的音容笑貌叠在一处,密密匝匝地让她心乱。   外头的流言蜚语,家里的大事小事,她看似平平静静地都应付得很好。该问的问,不该说的不说,店铺的账本,家里的杂事,一丝纰漏也没出。   但俞菱心自己知道,旁人看来她安静悠闲地休息这一个月多,其实她每一样事情都要在心头过个两三遍才敢开口,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分神,又去思念那个连消息也不传回一个的某人。   此刻当真见到,她什么旁人也不想多看了。   齐珂到底有几分书生傲骨,几分清俊端正,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仔细看了看荀澈的发髻,发冠戴得端端正正,但鬓角其实有些紧贴着头皮,他一定是刚刚回京,便是有重新更衣的时间,却未必有沐浴的时间。   他俊秀的面孔上还有一点点的微红,两颊比先前消瘦些许之外,多少也有点发干,不知这些日子在外头吹了多少寒风。可是他不是出入都有马车的吗?如何会这样冷着?   荀澈腰间的荷包,仍旧是上次她做的那个竹叶纹样的,其实当时做的有点着急,绦子打的不太严整,果然用了这些日子就有点磨损了,还是给他换个好丝线才成。以他惯常的作风,也不知是实在忙得狠的顾不上,还是因着那是她这辈子给他做的头一件针线便不舍得换了。   俞菱心又抿了一口茶,垂下的目光扫过荀澈的靴子,这个家伙还是穿了轻便的单靴,也不怕寒。先前太医们说过多少次,他少年时太仗着年轻不留神,所以到后头出事的时候就格外显出问题来。以后她必须得管他紧紧的,哪怕就换一双中靴呢,哪里能这样。   “菱儿,你是不是也喜欢赵派的字画?”俞菱心正在想着荀澈从前的脉案,忽然就听自己被父亲直接点到了,心里小小地惊了一下,才强自定神,做出平静的样子缓缓将茶盏放了。   而这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了,上至俞老太太与明华月,下至荀滢荀淙明锦柔,人人都在看着她,等她接这句话。   因为俞伯晟刚刚盛赞了一番齐珂的书画功力,尤其赵派画技简直精妙绝伦,称赞夸奖之意,连俞正杉都忍不住多看了自家伯父两眼,随即又不自觉地朝明锦城和荀澈那边扫了扫。   而下一刻,俞伯晟就直接点了俞菱心来问。   “赵派——”俞菱心怔怔地环视了众人一回,目光掠过齐珂时就好像完全没看见那边坐着一个人,最终目光在荀澈处顿了顿,又转向了荀滢,“赵派还有画?”   “嗯——”   直到很久之后,众人再回想起这十一月三十的景福寺之行,都会笑称这句话是在是点睛之笔。   只不过在此刻,偏殿中还是尴尬地飘荡着极其轻微,然而又颇为清晰的半干咳与真气结的喉音。   俞伯晟简直一口气缓不上来,明锦柔则是险些笑崩,俞芸心扶额,俞正杉转脸,明华月大大方方的满怀欣慰,而荀澈与齐珂皆是面上八风不动,好像完全没听出什么异常。   几息的微妙之后,还是荀滢柔声细语地应道:“是,赵派的行书与楷书皆熠丽精美,亦传画技之道,重工笔写实,用色考究,赵派名家里又以赵振杰,杜舒两位最为后世所学。”   “原来如此。”俞菱心微笑颔首,又低了头,只当看不见父亲那边的脸色变化。   这时便听齐珂接口道:“虽前朝皆以赵杜两位为赵派画技代表,但在下所学,更偏于燕之敏、萧然两位,亦带写意,不敢妄称如何精于赵派。”   “燕之敏格局虽偏写意,用色还是赵派。”荀澈轻咳一声,也主动接了话,顺着将后头的话题就彻底留在了书画之事。   然而在场众人之中,若是谈论书画之事的皮毛还算是人人都能稍稍说一说,可要是真往深处说到书画的精髓之事,俞正杉与荀淙都要靠后,俞伯晟的造诣与理解也未必能跟上齐珂与荀澈,相对而言,反倒是荀滢能够多说几句。   于是在一盏茶之后,明华月主动开口:“今日景福寺的景色甚好,这样的小雪之中又不甚冷,你们几个要不要到后头去走走?”   “要的!”明锦柔早就不想听什么赵派用色、柳派架构之类的书画言语,虽然整个人没跳起来也差不多了,又望向俞菱心,“姐姐也跟我们一起散散罢?”   俞菱心笑笑,看看俞芸心和俞正杉,又望向祖母和父亲,虽然没说话,但意思也很明确了。   俞老太太吃了这几盏茶,含笑听着孩子们说话,心里早就跟明镜一样,也看了一眼俞伯晟,随即点头笑道:“难得这样出来一番,你们几个小猴儿也不想干坐着了罢?那就都去罢,杉哥儿,仔细陪着你姐姐妹妹们。”   俞伯晟其实有点犹豫,但老太太已经开口,拦着也不合适,再者转念想想,一大群人在一处说话也未必是好,不如让孩子们走走,便也颔首应了。   于是便如寻常一大家子出来闲游一般,几位长辈还是留在偏殿喝茶,所有的晚辈都穿了披风从偏殿里出来散步。   而这个时候俞菱心就越发明白了文安侯府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   绕到后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十来个人便几乎是两两散开,荀滢主动去找了俞芸心说诗词之事,轻言细语地慢慢说慢慢走,很快就落在了最后头,俞正杉原本是与齐珂在说话的,也不得不压着脚步陪她们,荀淙沉了沉也一起加入当中。   而明锦柔则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直接挽着俞菱心,步子比平时还要大上两分,直接走在了最前头。明锦城与荀澈并肩说着话,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若是在吃茶偏殿左近还不明显,等到了后头几处静室别院,索性直接就分开了,荀滢引着俞芸心去看景福寺那片有名的红梅,明锦柔与俞菱心这边则是绕着绕着就又绕到了松柏别院。   这时候俞芸心、俞正杉、齐珂等人早已被荀滢和荀淙带去了相反的方向,而眼看周围又清清静静并无旁人了,明锦柔便直接松手转了身:“二表哥,你这次可欠我们一个老大老大的人情了!”   荀澈笑笑:“你嫂子都记着的。”说着便大步上前,牵了俞菱心的手便往后院走,而明锦城与明锦柔则无奈地留在了前头的静室外头互相看看,兄妹两人虽然没说出口,念头却是一样的:这位祖宗再不成亲,我们都要累死了! 第89章 应变   青山长天, 碧松白雪。   冬日的空气在山间格外新鲜而清冽,叫人稍稍深吸两口, 便清醒冷静得不得了。   然而此时此刻, 多少寒风微雪, 也无法叫某人的热情稍微冷淡一二分。   几乎是刚刚踏入后院的那一刻, 荀澈仍旧牵着俞菱心的手, 便转身正面与她相对, 在俞菱心刚要开口问出一句话的时候, 荀澈已经一步欺身上前, 直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素来温和, 便是先前在马车上亲吻温存之时, 动作也总是轻轻的, 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但此时荀澈的怀抱之紧,俞菱心只觉自己仿佛要被他压碎在怀里一样, 她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慎之……”   而荀澈顺着她的声音便低头亲了下来,将一切强按在心头的言语思绪都直接堵在了唇齿之间。   一阵微凛的寒风掠过,松枝拂摆, 沙沙地摇落不少积雪, 夹杂在此刻依旧纷纷扬扬的小雪之中一同随风飘洒。   廊下几乎合在一处的缠绵身影终于在片刻之后恋恋不舍地两厢分开,虽犹百般不足, 但也勉强算得稍解相思,两人才再度牵着手慢慢踱步说话。   就如同四个月前二人在此地初次单独见面的那回一样, 俞菱心又是带着满腹的疑问, 只不过荀澈这次却没有再故意逗她等她开口, 而是主动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此番的行程以及大致的变故。   最要紧的一点,荀滟的马车的确在冀州与柳州交界的江边翻车滚落了。   但是,他认为荀滟当时并不在车里。   因为他是十月二十三从京中出发,一路轻车快马颠簸急奔,十月二十七的晚上就到了柳州姜家。   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事先派去的侍卫尹弦其实就已经先到了姜家,只不过正如俞菱心先前所料到的,尹弦身份不够高,又是男子,姜家轻飘飘地一句大姑娘还在调养,就将尹弦直接请出去了。   但这也在荀澈的预料之内,所以尹弦明面上是在拜访了两次之后离开了姜家,实际上却暗中监视着姜家的出出入入,一直等到荀澈亲自赶到。   十月二十七的晚上,荀澈到了柳州,直接顶门拜访,随行的还有郎中,说是要给荀滟看诊,以便确定回京的行程。   当时姜家的慌乱模样就不必提了,一个一个面如死灰,最终勉强将荀澈暂时挡住的理由是,大姑娘昨日见过什么高人法师,说是要大姑娘此番生病来的突然,当中是有什么邪气云云,需得静心一日,不能接触任何男子。   这等骗鬼的话都强行拿出来搪塞,荀澈当时就含笑留下了警告:“姜大人既然如此说,在下便如此相信。只不过姜大人最好句句都能作准,不然的话,明日见不到荀滟,我只能状告府上,谋害我的堂妹,杀人藏尸了。”   姜家强行拖延了这一日之后,十月二十八的一早便主动打发人到荀澈所住的客栈,说大姑娘已经出发,乘了什么样的车马云云。   荀澈算着日子,根本就不相信荀滟已经到了柳州,这样的说法无非就是要让行至半路的荀滟装作正在回京的路上。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说法,其实以路程而论仍然来不及。荀滟根本就来不及感到他折回的地点,所以那个时候装作马车受惊的必然是一辆空车。   这一招对于荀滟来讲,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她只要不能顺利的在姜家出现,再由荀澈的下属迎回京城,那么在整个归京之路上所有的耽延说法都站不住脚。   荀家二房上下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文安侯荀南衡虽然在态度上确实没有明华月与荀澈母子那样强硬,也确实对荀老太太以及荀家二房多几分亲情,但文安侯一点也不傻。   现在这些说法的漏洞,只要被荀澈桩桩件件摆在文安侯跟前,虽然从荀滟看来,长房的人是并不知道她提前回京、又与瑞阳和朱家的人勾连在一处,但未出阁的姑娘行踪不明,只能往私相授受的方向去想。   到了那个时候,不管荀老太太如何宠爱,荀二老爷如何求情或者辩解,最终她的结果一定是远嫁千里,而且都不会是冀州之类距离京城较近的地方,最好的结果大约就是直接嫁回到柳州姜家,终身也不用再想回京了。   所以还不如装作翻车落水,之后只要再假作被什么人相救起来就是了。   虽然这样也有很多隐患,但首先翻车落水的事情就可以先栽给荀澈,一旦荀澈与长房开始先自辩并无谋害之意,当中才有浑水摸鱼的余地。最后撕扯的结果很可能是二房表示不计较荀澈的谋害,荀澈也没有立场再追问荀滟的行踪。   这一条应变之策虽然也未必能算得如何天衣无缝,但以荀滟被困京中、处处掣肘的局面而言,已经可说是绝地反击的险招了。   有关荀滟的这些想法,俞菱心原本也猜出了七八成,虽然并不知道这具体的日子与波折,但在荀家亲自耳闻的时候,已经感觉出了此事的玄机,要点就在于“宣扬”。   倘若此事不是出于荀滟的筹谋,荀家二房为了荀滟的名声与前程,一定不会大肆宣扬,更不要说什么邀请宾朋。   即便事出意外,他们真的只是恰巧在宴会上听到,也应该在第一时间里立刻就拉着那媳妇到后头说话,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人开始与明华月撕扯。   说穿了,那就是要在京中先发制人,不管外头的真相如何,在京中先传出一个荀澈谋害荀滟的名声,这样严重的事情,若真有其事,是会动摇荀澈文安侯世子之位、甚至影响文安侯府爵位传承的。这样闹在前头,将来荀澈再追究荀滟之事时,荀家二房甚至还有反咬一口,说荀澈栽赃报复云云的机会。   “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媳妇这样聪明。”荀澈笑着又低头去亲俞菱心的脸颊,轻轻一啄。   俞菱心唇边虽有笑意,心里却也有些后怕,由他亲了,才抿唇道:“我当时其实没有想那样清楚,只是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越是看来情形复杂匪夷所思、越是不能由着人家带着走。什么几月几日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他们总要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才行。再者你不在,我瞧着夫人在当中跟他们撕扯,才请明大公子先封府的。”   “做的极好。”荀澈笑道,随即望了望外头的方向,即便明知在外头守着的明锦城明锦柔兄妹听不到,还是压低了些声音,“锦城为人,忠义稳重,战场上也是勇将。只是在这些偏于技巧的应变之道上,多少欠了几分果决,这就是我先前所说,论机变之处,他其实比荀滟要稍逊几分的意思。”   俞菱心不由一笑,又轻轻拍他:“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为了咱们的事情花了这样多力气,此刻还在外头守门,你还在背后说人家不如荀滟。”   荀澈笑道:“我又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其实荀滟此番的应变之策,算是壮士断腕,已经很是果决了。倘若真的易地而处,掣肘至此,我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比她高明几分。”   “你才不会与她易地而处。”俞菱心撇了撇嘴,转了身,正面对着荀澈,伸手拉了拉他的领子,“荀滟不管有多少机谋心思,都放在了邪路上。说穿了就是自是过高,以为能算尽天下人,片草不沾身。她但凡当真见事明白,就不会算计到与瑞阳、朱家等人联合,又何至于将好好的荀家嫡长姑娘身份折腾到如今。”   顿一顿,又抬眼望他,“那么再然后呢?十月底她的马车就翻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没有回来,一个字也不给我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荀澈伸手去将她两只手都合在掌中,低声道:“这一个月,我都在柳州和冀州之间来回奔波。荀滟做出这样的局面,我自然要帮她把后半段做足,外头的事情实在纷纷乱乱,我想着,既然有信给锦城,你大概也能知道我是平安的。”   顿一顿,又道:“最要紧的是,荀滟若是不曾真的落江,她这个险招也是没有其余退路,只能与瑞阳还有朱家彻底绑死在一起。我既然能派人监视姜家、也暗中盯着右江王府和朱家,焉知人家没有盯着我的。所以这个月里,便是给你什么消息,也不过是说一声平安,可若是给你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注目,我在外头便为难了。你懂吗?”   俞菱心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垂了眼帘:“大概罢。这道理也不是不明白,可我就是……”   “你就是惦记我,我知道。”荀澈的声音越发轻了,牵起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亲,“我爹明日就回来了。咱们的事情,也是该有进展了。”   “可我爹……”提到这件事,俞菱心的眉头便轻轻一顿,“他好像……”   荀澈目光微微一闪:“恩,我知道。” 第90章 浓墨重彩   他那句话说完, 居然就没了下文。   俞菱心等了等,又再追问道:“所以呢?”   荀澈揽了她的肩,和声道:“所以, 我自然会好好讨好岳父的,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 咳咳,只要你自己不对那位‘名扬天下的清流学士’动心就好。”   俞菱心听他话音里竟然有些轻微的异样,不由十分诧异:“你居然会担心——”   荀澈讪讪地转开了目光:“齐珂其人, 不能不算是良配。岳父也算是有眼光的。认真说起来, 上辈子你若是跟了他, 比跟着我好得多了。论名声, 甚至论仕途, 论什么都……”   俞菱心沉了沉没说话, 只是直直地望着荀澈。   荀澈转回目光,见俞菱心脸上神色很是认真,便有些自觉失言, 斟酌着描补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今天早上我刚到京城, 就听说了岳父这件安排, 所以匆匆过来。我——我知道你也不过是不得不顺着岳父的意思出来相看, 便是我不来, 你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慎之, ”俞菱心舒了一口气, 主动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脸, “你记得那时候我在青虹轩里与锦柔说的话么?”   荀澈的神情不由轻轻一顿:“你是说——”   “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好了。”俞菱心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又十分清晰地说道,“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别人如何说你,又或者旁人有什么美誉,在我看来,”她稍停了停,唇边的微笑渐渐绽开,又重复了一次,“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好,我只喜欢你一个。”   “慧君。”足智多谋的荀世子此刻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从前什么样的刀山火海、风雨雷霆甚至生死惨变他都经过来了,然而眼前少女的微笑与目光又温柔又坚定,却让他有片刻的失语。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再没有什么能表达他此刻的感动与欢喜,最终荀澈只是轻轻伸手将俞菱心重新揽入怀里。   而当她伸手回抱他的时候,荀澈越发觉得他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天下最信任他,最懂得他的人,便只有她了。   时近午正,在外头散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年轻人们纷纷回到了吃茶的偏殿,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已经谈笑许久。间中的亲近与轻松,让俞伯晟都察觉到了明华月清晰的示好之意,虽依旧有几分不解,但听着明华月言语之间流露出对俞菱心真切的喜爱,也还是让俞伯晟的心情有些复杂。   等到孩子们都一一回来,俞伯晟再看看众人进门的次序,两三说话之间的态度,脸色就更微妙了。   但苏氏的眼睛却稍微亮了亮,听着刚才明华月与老太太说话的姿态,文安侯夫人分明是十分喜欢大姑娘的。再看孩子们回来之事的说话,分明俞菱心是与明锦柔在一处,而俞芸心和俞正杉则是与荀滢、荀淙、齐珂一起去赏梅的。   那大姑娘若是与这位齐公子没有缘分,二姑娘是不是可以考虑?   总之这一场十分不自然的景福寺偶遇结束之时,几乎每个人在各自回家的路上都有不同的心思与盘算,或失望的,或满足的,或心思活动的,不一而足。有些事情看起来似乎更明朗了,有些却也更不确定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腊月初三,就在文安侯回京后的第三天,一条自承恩公府朱家发出的消息,直接吸引了京城之中,上至天家皇室,中至公卿百官,下至市井小民,所有人的目光与注意,为天旭年间这段风云起伏再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朱家二公子朱亦峰,自称在云江边上救起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在头脑之处有过重伤,所以养伤之间无法记起旧事、亦不知自己身份。   但朱家人听出这少女有京城口音,遂以礼相待,救治之后带回京城,如今有人认出形貌像是荀家二房长女荀滟,请荀家人上门相认。   此事一出,先前在京中传扬得热热闹闹、有关“文安侯世子谋害堂妹”一事自然就立刻被拿出来比对一番,粗略算一下时间,还真的能够完全对上。   一时之间,荀澈之名也算是另一番的“名满京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到底真相如何。   原本荀滟说自己头脑受伤、无法记事甚至不知自己身份,已经是离奇至极,但类似的情形在医典古籍之中也有几例记载,倒不好妄言真假。只是她既说自己不能记事,又焉知是不是真正的荀滟,且也无法说出什么翻车坠江的真相了。   所以在流言蜚语之中,人们往往议论的重点并不是朱二公子将荀滟救起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荀滟到底清白如何、名声如何,而是更多关注于荀滟到底如何坠江受伤,是否为荀澈所害等等。   至于朱家在此事之中的姿态,也是微妙非常。   因为消息传出的方式,是承恩公夫人请了数位京中的贵妇过去吃茶,请人来辨认如今伤势痊愈却还“不能记事”的荀滟。   言谈之中自然带出了自家儿子是如何一片善心的相救江中少女、如何以礼相待,甚至还主动提到,若是实在找不到这位少女的家人,又或者家人对这位少女的清白有所怀疑,朱二公子愿意好人做到底,明媒正娶。   如此的高风亮节,简直是话本传奇之中才能见到的无双君子。虽说二少爷是庶出公子,但也是承恩公府的正经公子,还有功名在身,就这样娶一位江中所救的少女?   这离奇程度已经堪比戏台上唱的,绣楼抛彩球招女婿,阵前擒敌将作驸马。   当然,等到有人认出那所谓不知身份的少女是文安侯府的二房嫡长女,这件事情就又复杂得很了。   朱家真的是没有能认出荀滟吗?   即便荀滟确实小时候在柳州姜家住的比较多,在京中走动也远不如长房的二姑娘荀滢那样频繁,但荀家姑娘的美貌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若是朱家真的不知就罢了,若是知道……   总之,腊月初三到初五的这三天里,整个京城上下除了热闹无比、说法众多的闲话议论之外,所有人也在等待着荀家正式的回应。   甚至有些性子急的、关系亲近些的,在腊月初四那天还想上门去问一问,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府中上下暂时皆不见外客。   这也是很有道理的,不管具体过程如何,只从外人都能看到的事实来看,就是荀家的大姑娘流落在旁人府中整整一个月,这里头说不得还有长房世子的责任,那么荀家内部的争吵与争执到底会有多么激烈,任谁都能想象得出。   俞家人对此事自然也是关切非常,不过仗着俞伯晟已经回去京北皇陵处继续督理工程,就算因此而生出什么对荀家以及荀澈新的芥蒂,也没有机会在老太太和俞菱心跟前念叨。   而俞老太太则是问了俞菱心几句,是否听说了什么内情。即便抛开荀家与俞家很有可能结亲这一点,光凭此事之中的峰回路转,已经足以让人好奇非常了。   俞菱心只好含糊推脱过去,只将自己在赏梅宴那日所见又说了说。不过严格来说,她也可以算是“不知”。因为荀澈在景福寺里与她提到的,每一个说法前面,都加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荀滟自此彻底消失,不管是隐姓埋名,还是远走高飞,他都可以丢开不再追索她的行踪与性命,算是同为荀家人的最后一点留情。   但如果荀滟要使用手段重回文安侯府,再将她的自作聪明与荀家的名声安危、甚至荀滢的闺誉前程连在一起,那么荀澈过去一整个月在柳州冀州,以及京畿周边所有的追查与布置,很快就会翻到台前。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不只是荀滟一人了。   腊月初六,晴。   京城今冬的风霜似乎特别多,因而这一日放晴的时候,人们似乎都有些不习惯。   而在喧嚣的混乱之中闭门三天整的文安侯府终于大开中门,带有文安侯本人字号的规制马车,以带着荀府字样的马车一共连续出来了四辆,缓缓向承恩公府朱家过去。   粼粼的车马声仿佛比平时更要沉重几分,想来是在这件无论怎么看都算不得光彩的事件上,荀家终于有了决断。   其实想想也都能理解的,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到底责任在荀滟或是荀澈,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对于这个家族而言都是一件丑闻。   内部不拘如何撕扯折腾,对外而言,荀家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大姑娘荀滟接回来,不管要不要真的与朱家联姻遮羞,都欠了朱家一个很大的人情。   然而让人们有些意外的是,当荀家的车队到达承恩公府之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又从英国公府、忠勇将军府、聂尚书府,以及太医院,各来了一架马车。   文安侯府管事在面对朱家迎客之人满面愕然之时直接大方表示:“这是我们侯爷请来为今日之事的见证,还请通传罢。” 第91章 千丈之堤   千丈之堤, 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不知是天意或者宿命,正当文安侯夫妇与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等见证人一同进入承恩公府的那一刻,数里之外的俞家莲意居中,俞菱心刚好打开了荀澈送给她的柳体字帖。   第一页上,便是《韩非子,喻老》的这两句。   她的笔不由得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的冬日晴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长春宫如今依旧圣恩隆重, 吴王与魏王一个名声贤德,一个灵巧讨喜,正是少年皇子春风得意的时候, 承恩公府身为宣帝生母慈惠太后的娘家, 在太后过世五年之后仍旧保留了承恩公的爵位,荣光与富贵从未减损。   这一切的繁花似锦,滔天煊赫,随着先前秦王的受责, 与宫中格局的看似倾斜, 越发荣上加荣, 烈火烹油。   即便在百花宴与闺学书院之事上颇有些挫折,但在朱家人眼里, 大约也不过是一时的小小不顺罢了。尤其是之后不到半个月, 便出了仁舜太子的朱伞误用之事, 秦王罚俸、文皇后思过, 长春宫虽然同样受到敲打,但相比而言,似乎还是文皇后与秦王一系损伤更大。   所以眼前的荀滟之事,在承恩公府看来,可能还是一件小事。   若成了,不过是让庶出的二公子迎娶荀家二房嫡长女,刚好进一步拆分秦王与荀家的联结。若是不成,那就是将荀滟还给荀家,不管接下来荀家分家与否,如何内斗,都与救人的朱家没有分毫关系。   这如意算盘倒是打的挺好。   俞菱心不由唇边也微微浮起了几分嘲讽的笑意,前世里朱家机关算尽,还是被病榻上的荀澈反杀到万劫不复。   如今么,只怕他们在黄泉路上也未必能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就如同他们以为眼前的荀滟之事,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   事实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承恩公府众人的确有些惊讶,因为荀家人上门的阵仗过于庞大,除了文安侯夫妇、文安侯世子、荀家二老爷与夫人这几位最要紧的亲眷之外,另有英国公世子夫妇,忠勇将军夫妇,以及工部尚书聂清远,并刚刚进入太医院数月却已经声名鹊起的年轻太医郗兰舟。   这样多人一起上门,其中的郑重意味已经远远超过当时承恩公夫人邀请京中贵妇上门认人。   承恩公原本无意参与此事,但听了家人禀报之后也不得不匆匆更衣出迎,同时也隐隐生出些许疑惑。   这本就是女眷之事,虽然已经满城风雨,但荀家也不该将此事再翻一层才是,请了这样要紧的见证人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一力否认荀滟的身份?但真是那样,其实也无所谓,今日不认就不认,将来荀滟“身体恢复”,说不定就能“记起旧事”,到时候荀家只会更加进退两难。   然而到了正堂见礼上茶,承恩公府众人惊讶地发现荀家众人并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文安侯所带来的这些见证之人,包括年轻的太医郗兰舟在内,居然除了见礼之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已经带兵二十年的文安侯荀南衡如今越发英武沉毅,开门见山的言语便如战阵交锋:“听闻贵府公子在江中救起敝侄女荀滟,今日特来道谢,接人。”   随即一挥手,坐在父亲荀南衡身边的世子荀澈亲自起身,上前递过了一份礼单:“这是敝府的谢礼,叨扰府上了。”   此言一出,承恩公府众人便都有些踏实了,接过礼单的承恩公夫妇粗略一扫,见到礼单上罗列的器物贵重,价值千金,更是心中安定。   果然如同先前商议所料,荀家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不只要接人,还要重礼道谢,说不得请这样多的见证人,等下或许就是要恳请自家在此事上守口如瓶,甚至将荀滟与二公子朱亦峰的事情一起谈妥。   这时荀澈再度开口:“不过,有关落水相救之事,还请问一问朱二公子,个中的时辰与细节,毕竟事关舍妹名节,若有什么旁人在当中增添谣言,于敝府贵府,皆有不便。”   这个询问倒是朱家人预料之内的,荀滟此事实在太过离奇,荀家人应当有无数疑问才是,尤其是荀滟失忆的医理脉案,还是落水相救的时间日程,朱二公子都是已有腹稿的,当下便一一答了,甚至还主动提道:“给滟姑娘诊治的郎中如今也在,要不要请他给荀世子再解释一下滟姑娘的病症?”   “这倒不必。”荀澈微笑道,“只要请府上将所有舍妹用过的药方给郗太医一份即可,这样将来为舍妹调理身体的时候,郗太医也好有个参考。”   朱二公子微微一怔:“这个……这个自然,我这就打发人去找。”   荀澈唇边的笑意里便带了几丝难以琢磨的意味:“如此,便多谢了。”言罢居然不再多问,朱二公子其他准备的言语便全没用上,心里有几分轻松的同时,也有莫名的不安。   素有才名的荀世子这样好打发么?   承恩公夫人虽然也觉得这番对话好像有些过于顺利,但荀家人既不多问,也不好强行分说太多,索性便吩咐人去请荀滟。   不多时,一个身穿水绿衫子的秀丽少女便在丫鬟簇拥之下到了正堂,荀二老爷夫妇登时便站了起来,荀二夫人更是激动得要哭出来:“滟儿!”   那少女面上却好像有些陌生,扶着丫鬟半退了一步,又不可置信一般地问身边的人:“这就是我的父母吗?”   丫鬟们连忙应是,又扶着看起来完全不认识父母以及荀家众人的荀滟上前去与荀二老爷夫妇相见,这时荀二夫人便真的哭了出来:“滟儿啊,你可吓死为娘了,你终于回来了!”   荀滟却还是怔怔的,似乎还在适应,但也含糊着叫了一声爹娘,面对着荀二夫人的激动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回应。   明华月便咳嗽了一声:“弟妹,有什么话回府再说罢。”   荀南衡直接起身,向承恩公拱手告辞。   朱家众人自然连忙起身还礼相送,只是出门时朱二公子本能地又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水,几乎大部分人都不过象征地抿了抿,在这前后不过两刻的过程里,连一盏茶也没有喝完。荀家人来这一趟,便如风雷一般,送礼、问话、接人,前后一气呵成,比他们在家里预备时间还短。   婚事不谈也就罢了,连什么代为保守此事、请勿外传之类的话也没有说。   当然此时说不外传也是空话了,可连场面话都没说,荀家人这是彻底破罐破摔了么?   很快,荀家众人与同行的宾客各自上车,荀滟也有一架单独预备的马车,字号装饰都是她以前在京中惯用的,荀二太太爱女心切,还是看着丫鬟们扶了荀滟上车之后,才抹了眼角犹存的泪花,登车预备回府不提。   于是在午时刚过不久,文安侯府以及几位见证人的车马便又一齐缓缓返回了荀府。   这样的顺畅与速度,让早上闻信、满心兴奋想要听说新闻的人家不由失望了一阵子。   不过,这失望也不过就是很短的而已。   因为随后此事的变化,居然迅速转向了一个完全没有人料到的方向。   而生变之时,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当车马长队到达文安侯府二门之时,文安侯夫妇、荀二老爷夫妇、世子荀澈以及英国公世子等见证之人都已下车之后,荀滟的马车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或者是因为始终记不起旧事,她便害怕到达这个陌生的环境、不想下车?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荀二夫人便亲自过去打了车帘,呼唤荀滟:“滟儿,到家了,你……”   一句未绝,荀二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啊!滟儿你怎么了!”   那装点华美,锦帏绣帐的车马之中,智谋美貌皆高人一等,失忆之事不知真假的绿衣少女,整个人已经瘫倒在车厢之中,头歪在一侧,面色看似如常,整个人却不似还有气息。   “滟儿!滟儿!”荀二夫人这一番的惊慌可就真的非同小可了,比当初在赏梅宴上听闻荀滟翻车落江还要惊慌十倍,整个人尖叫呼唤的都走了音,几乎是手脚并用一样要爬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幸好身边的丫鬟从人手快,一把拦住荀二夫人,这时文安侯夫妇、荀澈、荀二老爷等人都也都围拢过来,震惊之下自然就都转向了小郗太医。   小郗太医此时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防可以忌讳了。撩了袍子前襟一撑车板,直接跳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片刻之后便探头出来,面上亦全是惊愕:“府上的大姑娘,断气了。”   “滟儿——”荀二夫人一声哭嚎之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第92章 史册留名   此事传遍京中之时,已经是转日了。   但此事骇人听闻的程度, 却并不因为这时间上的稍稍耽延而失色半分。   因为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出来的。   腊月初六, 在京城沸沸扬扬的流言之中, 文安侯府备了重礼, 请了贵客, 到承恩公府接回了传说中生死不知、失踪一个月有余的大姑娘荀滟。   然而刚回到文安侯府, 还没能落地踏进家门, 荀滟却身死车中?   哪怕荀滟再晚出事一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此事都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荀家内部处决了荀滟,虽然已经是对荀家名声于事无补。   但是,荀滟不是死在了文安侯府之中,而是死在了从承恩公府回到文安侯府的这短短一路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有想到, 几乎就是在朱家众人还在查点荀家所送的贵重谢礼、商议着要不要过几日主动到荀家再提一提朱二公子与荀滟婚事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就登门了。   因为荀家在发现荀滟身死车中之后, 直接连人带车就送到了大理寺,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聂尚书以及小郗太医,这几位从荀家内务的见证人, 直接再次变成了大理寺公堂上的见证人。   人人都看着荀滟好端端的从朱家出来,然后登车回府,不到半个时辰就直接身亡,若没有在车上遇刺, 就只能是在朱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譬如, 中毒。   朱家自然叫起撞天屈,说法也很合理。   他们为什么要害荀滟呢?   若真是对她有什么不良的心思,何必救她,又何必找人辨认、交还荀家,费了这样大的周折,总不能是专门给自己找麻烦的罢?   但这样的话放在亲戚或世交之间撕扯是可以,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却不能拿着反问和假若的话来应对。   荀澈直接上堂质问:“贵府上不必说什么‘若是有意、若是无意’,心意如何,都在贵府的一念之间,旁人并不得知。如今舍妹的尸身已经交托刑部总堂与大理寺的积年仵作查验。现在还请贵府二公子将到底何时何地何处救起舍妹、过去这一个月里到底在哪里、如何诊治、如何抓药、有什么人证物证,一一拿出来罢!”   这一下,承恩公府上下脸色都变了。   朱二公子还在试图分说,自己绝对没有杀害荀滟的原因和必要,但两步之后的承恩公脸色却渐渐惨白起来。   为什么要请那样身份的见证之人?   为什么明明带了太医,却没有在朱家当场给荀滟诊脉?   为什么荀世子唯一提出过的问题就是有关相救荀滟的过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荀家根本不是要追究荀滟是怎么死的,而是要追究在过去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之内,荀滟到底在哪里,那整番的说辞之中,到底有多少漏洞!   想到这里,年过半百的承恩公竟感到背脊上阵阵寒意,目光重新落到那位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身上。   一身海水纹藏蓝世子锦袍,头戴金冠,长身玉立,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面前之人完全不着重点的辩解,俊秀的面孔上神气十分浅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明显的讥诮或不尊重,整个人的气势沉稳如山。   片刻之后,荀澈的目光也环视过来,薄唇边竟有一丝似笑非笑,承恩公心里更是猛地一沉——此事,怕是连壮士断腕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顺风顺水大半生的承恩公这回倒是料事如神了一次,从腊月初七此事进入大理寺开始,荀滟之死便开始成为大盛史书当中记载最为详细的案件,不止是影响了后来大盛世家对于子女的教育,甚至给所有的公卿世家都带来了一次严重的警告。   因为最终荀家对承恩公府提出的状告与参奏,不只是有关荀滟的身亡,还有对荀滟的拐带、囚禁、毒害、以及针对文安侯世子散布谣言、危及文安侯府爵位爵位等等。   这样一条条地说出来的同时,文安侯府自然也拿出了各样的细则的证据,譬如京兆衙门协同京策军严守京城、内外盘查那些日子的出入记录,朱二公子的行踪与行程,从京城经冀州到柳州所有官道驿站之人的口供,所谓翻江落水的残破车驾地点,沿江上游三十里,下游一百里内所有的码头船家渔夫水运,周遭省府州县的药铺郎中等等。   几乎每一件朱家给出的解释,荀家,或者应该说是荀澈都能给出详细的旁证与反驳,譬如朱二公子所谓的救人地点处所有渔家路人的旁证,根本就没有见过任何人溺水求救或者是试图游水,也没有任何人下水救人。   朱家所谓的那些合情合理的时间日期,当落实到具体的地点与旁证,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来。   当证据提到这个程度,朱家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大理寺只看荀家带来所有的口供与记录是用箱子抬来的,就知道这位在流言纷纷之中一个多月不曾回京的荀世子到底做什么去了。   京兆衙门那边还十分配合,尤其是经过上次朱家百花宴使得京兆尹江其盛险些罢职的事情,对于朱家车马甚至下人的出入京城记录之详尽仔细,当真无人可比。   江其盛的恩师,刑部尚书陈敏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在朝堂上一本接一本的连参,几乎就差把所有的堂审记录直接在朝堂上读给群臣百官,而陈敏所提的意思倒也不是将文安侯府对承恩公府之间的这种两家之怨上达天听,而是以承恩公府此事为例,提出了有关缉盗、侦案、举证、取证等等修订律例法条的各种意见。   于是整个天旭十三年的腊月,可以说是承恩公府史册留名的一个月。   其实腊月初九,此案开审的第三天,承恩公便想要找人疏通荀家,求情讲和、私下解决,自然是完全无效的。   到了腊月十二,事情越翻越细,朱家已经想要断腕断臂的,承认某些事情,哪怕是其实没做过的事情也行,只要赶紧结案就好。   但荀家的态度却是,即便承认做过,我们家也需要知道细节,何时何地何人协助。   而这个时候刑部陈尚书已经请旨旁听,甚至还带了缉盗司、慎刑司、典律司以及理证司,刑部五司之四当中的各司长史前来学习记录。研究一下文安侯是如何详尽取证,当中何处巧妙,何处不足,以及承恩公府所有的对答言辞哪里有漏,谁是主犯,谁是同谋,如何量刑等等。   当然,长春宫与吴王魏王两位皇子也没有坐视不理,在后宫里请罪求情整整哭闹了数日。   然而宣帝的仁厚与心软便在此时显出问题来,在后宫里面对爱妃爱子自然是心软的,想要给承恩公府多留几分颜面。可朝堂上的臣子们也是可以哭的,刑部尚书、礼部尚书皆跪求泣告,提起慈惠太后在世时如何品行高华、母仪天下,陛下何至于忍心如今因为几个不肖子弟而有损朱氏一族的清名,又损伤陛下的圣誉。   而文安侯父子上朝对答之时,亦明确表示此事虽是微臣家事小节,但事关家族清誉,不敢不求详查。   如何定罪朱家,皆看大理寺与圣裁公允,臣不敢妄议,可罪责之外,有关此事的前因后果,臣等只求个清楚明白,才能无愧天地君父,无愧列祖列宗。   这样言语说出的时候,年轻的文安侯世子眼睛也红了,言辞恳切,掷地有声。最终连素来中立的阁臣与平章政事也建议宣帝此事还是清查为好,毕竟清者自清,查个明白,才能还承恩公府的声誉。   这些话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宣帝纵然宠爱朱贵妃又偏爱朱家,却也不是如何昏庸执拗的帝王,最终还是允准了对此事的详查。   而这个“详”字,简直就要了朱家的命。   因为荀滟真正的入京时间,其实是十月初六,就在荀淙跟着朱家人从茂林书院回京,溜去百花宴玩耍的那一日。   也在同一天里,朱二公子亲自去接了荀滟。   这件事在发生的当时,荀澈自然是完全不知的。   但是经过严格的追索与审问,二房的下人早已吐口说出了真正的日程与时间。文安侯的震怒自不必提,二房在这种情势下已经是不得不强行与长房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假说女儿被朱家拐带,只是为了女儿的名节与家族名声才不得不暂时隐瞒云云。   最让朱家气到吐血的是,有关朱家二房的这个说法,居然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荀滟确实是从十月初六开始就一直在右江王府与朱家两边住着。   而一开始他们没有说此事是荀滟主动、或者两厢勾结,现在再说,只会显得是承恩公府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已死的荀滟。   虽然大部分计策真的是荀滟主导,可是荀滟已死,承恩公府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了。便是有些荀滟先前的书信,一来为求稳妥言语模糊,二来有这个所谓拐带囚禁的嫌疑在身上,真拿出来,怕是又被说是胁迫写下。   而最要紧的是,朱家总不能说出真正的实话,自己是与荀滟勾结,意图分裂文安侯府、动摇文安侯爵位、从而削弱对中宫以及秦王的支持罢?   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朱家的内外行踪都被扒得狼狈不堪,更加不敢牵扯右江王府与瑞阳郡主。大约在朱家人心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将荀滟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刑部与大理寺的仵作给荀滟尸检的结果,最终就是中毒而死,而且是慢.性.毒.药,除此以外并无外伤。   一句“慢.性.毒.药”,朱家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除了反复强调并无毒害荀滟、又将荀滟送回的动机和理由之外,朱家几乎已经无可辩解。   然而大理寺与刑部却很有创意的表示,你们可能是想要等荀滟到了荀家之后毒发身亡、进一步诬陷文安侯世子。   毕竟,先前在赏梅宴上到荀家报信、宣扬荀澈谋害荀滟的小厮,如今又“复活”了。   或者应该说是,先前所谓的身死京兆衙门监牢,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严审之下其人已经吐口,说是受了朱家商铺的人收买指使,传递这样谣言。   这个说法要是在当时就翻出来,或者朱家还有什么撇清的余地。   但在这个乱局之中提出,无异于百上加斤。当朱家不知不觉地被绕到了“为什么要陷害文安侯世子”这个话题上时,荀家顺势再次提出新的控诉与质疑。   天旭十三年腊月二十九,大理寺年假之前发出的最后一道要求,要求朱家交出所有京城内外商铺的人员名单与账本,尤其是所有朱家名下的药材店铺,以便清查荀滟所中之毒是否来自于某地,以及还有什么人在对荀家的陷害当中协作参与。   至此,这件从荀滟生死开始的案子,已经彻底转向对朱承恩公府的起底与清查。   天旭十四年的新年,可以说是自从宣帝登基以来,京城最热闹的一年了。   尤其是除夕之后开始亲戚走动拜年,无论是宗亲国戚,还是群臣百官,甚至街头巷尾的升斗小民,文安侯府与承恩公府这一宗公案,人人都能讲上一通。   只不过有人是从荀滟之死的离奇开始说,也有人是从百朱家百花宴生变开始讲,而对政局变化更加敏感的,也有人从数月之前秦王因着殴伤荀澈、以至见罪于帝开始算。   总之兜兜转转,昭阳殿与长春宫、秦王与吴魏二王之间仿佛又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微妙平衡,而宣帝的圣心与大盛的前路,却仍旧是那样不可预测。   只有一点是人所共识的,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大理寺继续再审荀朱二家公案,一定会带来天旭十四年更加激烈的风云变幻。   那么在这个时候,宗亲辅臣也好,六部各级并散官也好,人人都需要斟酌,自家究竟要站在什么位置。   所以,当正月初六,文安侯府的帖子送到俞家之时,俞伯晟再度认真纠结了一番。 第93章 文安侯   只不过, 当俞伯晟犹犹豫豫地去到东篱居与老太太商议之时, 俞老太太已经在看俞菱心草拟的礼单了, 显然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推掉荀家的帖子,甚至对俞伯晟此刻的思虑十分意外:“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如今这帖子是荀家二姑娘请菱丫头过去走动, 人家明摆着没有要长辈出面,不过就是平辈亲近,你紧张什么?”   俞伯晟叹了口气:“母亲, 我还是觉得这荀家的婚事不大妥当。整个腊月里荀家与朱家都在大理寺里撕扯不休, 上元之后再接着审,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结案。朱家虽然有许多不妥当,那也终究是慈惠太后和朱贵妃的娘家。不结党依附自然是应当的, 只是得罪结仇,也不太好。我还是不大放心菱儿。”   俞老太太将那礼单放下:“我瞧着菱儿倒是稳妥的很, 进退有度,见事也明白。上回景福寺里见的那齐公子虽好, 菱儿也未必有意。再说, 菱儿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的姑娘交好也不是一两天了, 便是婚事不成, 总也不能就不来往了罢。”   正说着, 已经更衣梳妆完毕的俞菱心又到了东篱居, 见到父亲俞伯晟也在,脸上还隐约带着几分忧色, 便有些诧异:“祖母。父亲。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俞老太太笑笑, 将那礼单又还给俞菱心, “这些礼物安排的很合适,虽说是平辈走动,毕竟年下过去,还是带些礼物表表家里的意思,这个轻重分寸很好。”   俞伯晟则是看着女儿一身茜色折枝梅花织锦衣裙,乌发如云,珠翠流光,映衬着她如今愈发出挑的过人美貌,满心滋味十分复杂。   但想想母亲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叹气道:“既然是平辈走动,去便去罢,只是言行小心些,早去早回。”   俞菱心知道父亲还是在与荀家这件婚事上不大情愿的,只是她总有些不太能完全体会父亲的心思,但此时倒也没什么可过于纠结的,当下应了再与祖母说两句话,便带着白果直接登车前往文安侯府。   这次的车程倒是平平安安的,并没有某人再来一次突然现身,只是在俞菱心上车时白川递上了一封短笺:“姑娘,这是刚刚收到的。”   俞菱心点头收了,到马车里才拆看。   这是她与荀澈在整个腊月之中最主要的来往方式,自从腊月初一文安侯回京开始,荀家内部的争执与折腾就没片刻的消停,而荀澈也正式开始了中书长史的职任,又加上与承恩公府的官司等等,因而在景福寺一别之后,他们已经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   不过虽然人没有见到,二人之间的短笺手书鸿雁往来倒是频繁至极,几乎是一日一传,有的时候俞菱心看着他的字,也大约能体会到他今日的心情。   譬如此刻在马车上的这一封,俞菱心看着荀澈的措辞与笔迹,便察觉出有几分烦躁。   原因倒是很简单,文安侯荀南衡对他们的婚事不大同意,觉得自己离京几个月,荀澈就自己相看了媳妇,还是门第不太高的,总觉得作为世子之妻过于轻率。   虽然荀澈措辞之中满是安抚之意,强调母亲与弟妹都如何喜爱她、为她在父亲面前说了好话,但俞菱心还是感觉得出,荀澈在面对他父亲的时候,并没有像是处理其他事情那样的自信。   但不知为什么,俞菱心竟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或许是前世里做了十几年的荀夫人,她对荀家众人所投注的感情太多了,所以今生重见明华月的时候,她的感觉也不是紧张,而是关切。想着婆婆这辈子可以不要再那样心碎难过,她很高兴。   而即便荀澈提醒她,这次的相见虽然说是平辈往来,但其实是文安侯可能有相看甚至为难的可能,俞菱心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这种坦然她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到了文安侯府二门下车时遇到前来迎接的荀滢和明锦柔之后,反而是俞菱心去安慰两个小姑娘:“我知道的,没事。”   “真的知道?”明锦柔一路挽着她往吃茶的花厅过去,又低声道,“姐姐还是得小心些,我可听说了,姑父最近跟姑姑争执了两回,又骂了二表哥好几次。”   “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荀滢连忙解释,“父亲这次提前回京,本就是因着二房出的事情。家里老太太和二叔二婶那边一直闹,而且最近老太太又病倒了,父亲和母亲也是心情不好,有时说话就难免着急,间中偶尔带到这件事,不过是顺带的。骂二哥也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居多。”   俞菱心不由皱了皱眉,她倒不是觉得多么担心,而是直觉上觉得明锦柔与荀滢言语中带出来的意思,不太像她以前印象里所听说的文安侯荀南衡。   前世里她虽然没见过文安侯,但不论是在明华月、荀澈口中,还是明锦城明锦柔口中,文安侯都是对妻子明华月爱护至极,对子女虽然严格些,对待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也有些过于心软,但凡是涉及到明华月的事情上,文安侯却从来都是心思坚定的。   如今文安侯会跟明华月吵架?   但想想最近荀家发生的事情,似乎也能理解,俞菱心点点头:“没事,我明白的。最近侯府出了这么多事,长辈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严格说起来,此时其实真不是议亲的好时候,荀滟之死毕竟是个大事,纵然是晚辈发丧家中不必戴孝,但那也是文安侯看着长大的亲侄女暴毙而亡,再加上荀老太太伤心生气等原因叠在一处病倒,外头与承恩公府的官司打到一半还不知道后头如何,文安侯怎么会有好心情。   很快到了花厅,文安侯荀南衡已经与明华月坐在主位喝茶了,旁边还坐着荀澈与荀淙相陪说话。兄弟二人都是正襟危坐,背脊完全没有碰到椅背,显然在父亲跟前与在母亲身边的放松姿态完全不同。   “姑姑,姑父,慧君姐姐来了。”连明锦柔在含笑招呼的时候,声音都比平时稍微谨慎收敛了些,俞菱心就更加感受到了整个花厅之中的威严气氛。   “见过侯爷,夫人。”俞菱心随着明锦柔进了门,便上前行礼一福。   “不必多礼,坐罢。”明华月面上的笑意还是依旧亲切,开口寒暄,“近日家里忙乱,也没有叫你过来,年下家里都好么?”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俞菱心含笑欠身,十分放松地回应着,也随口絮絮说起了年节的日常。   俞菱心前世就与明华月相处得婆媳如母女,根本不用带什么可以讨好的心思,很自然地就很谈得来。几句话之后,气氛便越发热络和睦。   整个过程中文安侯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利如鹰隼的眼光扫视了俞菱心一回又一回。   俞菱心头一次注意到的时候还有些意外,本能地就看了看荀澈荀淙和明锦柔等人,然而看到众人的僵硬模样,她竟然还是不觉得紧张,反而想起了之前她配合明华月吓唬荀澈的那一次。   等到说话多了几句,再看见英武严肃的文安侯荀南衡板着脸打量她,俞菱心居然开始想笑了,她总觉得荀南衡不那么可怕,尤其是那种想凶巴巴地问点什么、却又自持身份不好说的感觉,会让她更好奇。   于是就在明华月将要开口让她与荀滢自去说话之前,俞菱心主动望向荀南衡:“侯爷有话想问吗?”   少女明艳的面孔上笑意满是真诚与自然,不远不近的分寸就像是对着不熟悉、但又十分信任尊敬的长辈,目光柔软而澄澈,荀南衡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哈哈。”最终还是荀澈不厚道地先笑了出来,“爹,您这又是何必。”   明华月撇撇嘴:“吓唬孩子有意思呗,你想说什么你说呀?我看上的孩子还能有不好的?”   俞菱心勉力绷着不笑的同时微微垂目,这才是她印象里明华月和荀澈常常提到的文安侯,那威风八面面如玄铁铁面无情什么的,都是向着外头的才是。   “咳咳,”荀南衡的这次无声威压在相看未来儿媳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发挥出威力,扫了一眼自己的媳妇也没有说什么,只能干咳两声之后再转向荀澈,仍旧一脸严肃,“还敢多口是不是?当着客人你就皮痒了?”   荀澈看着他爹的神色,仍旧忍不住笑:”这也不是外人了,娘都给了天水翠,也去俞家拜访过,要不是您非得再看看,我今日就去找舅父保媒了。“   荀南衡脸上更挂不住了:“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也是你自己能做主的吗!”   荀澈看了一眼俞菱心,又挺直了背脊,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我心意已定。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若是认定了便不可替代的。比如,您跟我娘之间,不也是认定了就定了?假如,我是说假如,当年您跟我娘的婚事没成,换一个出身高贵的其他闺秀,您能有现在这样恩爱幸福的日子么?“   听荀澈说到前几句,众人还是惊讶万分的,毕竟荀滢荀淙这几个小的还在,俞菱心本人也在,怎么就说的这么直白了?   荀南衡的脸色眼看就要变了,结果荀澈话锋一转,直接就指向了荀南衡与明华月。   孩子们本能地顺着话头就一起望向了两人,连俞菱心都带着诚挚的好奇望向了这对京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然而荀南衡何曾当众对明华月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忽然所有的儿女子侄未来媳妇一齐望到脸上,本能就是一噎:“啊?这——”   “哟?原来换个人,日子也能一样过是不是?”明华月却是听明白了,虽然知道荀澈这是故意拿言语挤兑他爹,但荀南衡的这个一怔却还是让她立刻眼睛亮了!   “不是!”荀南衡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背脊一下就僵了。   ”父亲,母亲,我们先告退了。“   荀澈立刻刷地一下离座起身,带着随后跟上的弟弟妹妹们快步退出。 第94章 面子   “荀澈!”就在荀澈一只脚将要踏出花厅门槛的时候, 荀南衡冷着脸叫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有强行挽回面子的嫌疑, 但领兵二十年的文安侯当真变脸的时候, 威势岂是儿戏?   瞬间厅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原地立住不敢再走,脸上原本的偷笑神情也彻底凝固, 微微畏惧之中尴尬低头。   荀澈看着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行云流水一般地停步转身, 撩了前襟就噗通一声跪下:“爹我错了。”   如此迅速的下跪认怂, 与当初在明华月跟前首次谈及俞菱心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明华月不由嗤笑了一声,这混小子这个时候知道给他爹面子了?   然而就如同荀南衡此刻的强行冷脸一样, 荀澈的这个反应还是有用的, 微微垂首, 腰身笔直,跪姿之中充满了恭恭敬敬的认打认罚。   而荀滢荀淙, 以及明锦柔和俞菱心这几个孩子自然也都低头敛息,总算让荀南衡先前虎着脸酝酿许久的肃杀情绪重新回到厅中。   “哼。”荀南衡又环视了一回众人, 眼角瞥见荀滢站得离俞菱心很近, 甚至还在忽然驻足停步之下随手就拉了俞菱心的袖子。   她居然在吓了一跳的时候会去拉那位俞家姑娘?   荀南衡再次蹙眉, 荀滢自小就安静腼腆, 是后来与明锦柔相处多了才稍微话多一点, 十岁以前都很是内向,每每害怕了或者有什么心事, 都是抿着小嘴去拉亲近之人的袖子。若是关系不够亲近的, 便是站在身边也不会碰的。   这样看起来, 荀滢与这位俞姑娘感情真的是很好了。   再扫了一眼长子终于做出这个诚恳低头的谦恭姿态,荀南衡终于摇了摇头:“行了行了,出去罢。”   “是。”荀澈心知肚明,此时大局已定,但毕竟当着弟弟妹妹还有俞菱心,面子还是给亲爹做足的好,当即再次欠身一躬,才垂首起身,退了两步,到门外才转身。   荀滢等人也是跟到外头才敢各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门带上的同时互相看看,便轻手轻脚的一齐往荀澈书房过去。   文安侯的这次“威严相看”勉强算是有头有尾,如果,明华月的性子不是那么急的话。   因为就在众人走了几步,刚刚经过东侧窗子的时候,花厅里还是分明传出了明华月的冷笑:“……是不是跟别人其实还能更好啊?”   以及,与刚才气势完全不同的一声:“夫人——”   众人几乎都要失笑,但为了避免灭口之危,连忙各自屏息抿嘴,偷偷快步去了。   因着这次在荀南衡跟前都算过了明路,从花厅出来之后几人连先前象征性的掩饰功夫也懒得做得太细,荀澈直接就与俞菱心并肩而行,自去晴雨轩书房说话。   不过这次二人的一月分别倒不比先前,虽然上台阶进门之时荀澈牵了俞菱心的手,倒也没有如同先前一样的过于亲近,大约也是想着婚事很快就能落定,也不急在一时。尤其是还有别的事情需得商量一二。   譬如,有关俞伯晟的心思。   俞菱心是有些纠结的:“我父亲那边,好像之中都有很多思虑。尤其如今大理寺的官司,整个京城都在议论,我却不好与他多说什么。”   “岳父那边无妨的。”荀澈一边笑,一边拿出了一盒新得的茶叶亲手烹煮,“不用担心太过。承恩公府的案子少说也要撕扯到三月,外间随他们议论,其实我要的就是这样议论。至于岳父那边,我这两天就去与舅父商量,上元前后就去拜访提亲。“   ”晋国公世子回京了?不是说年后才能回来吗?“俞菱心想了想,明华月只有两个兄弟,庶出的那位外放多年,来往不多,嫡出的这位便是明锦城与明锦柔的父亲,尚未承爵的世子明云冀,已经在外头游山玩水大半年了。   荀澈笑意里带了几分慨叹:”我给舅舅写信了。他在外头浪荡逍遥的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回京操心点正经事。锦城跟文家的婚事只能他来推脱,锦城将来才有更多的余地。当然,顺便请他回来给咱们的婚事保媒,也是顺便。他毕竟当年与岳父是有些交情的。“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如今她最不相信荀澈所说的言语便是”顺便“二字,他哪里来的顺便,每一个主意里头都含着八百个作用呢。   不过她也的确知道,当年她祖父俞老尚书未曾过世的时候与老晋国公也有几分交情,不算太深,主要是都喜欢下棋的手谈之交。而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在那些年里也跟她父亲俞伯晟有过几回以棋会友的交情。   要说多么好的关系是谈不上,但这几分交情而言,保媒提亲还是可以的,更何况以今时今日晋国公府的地位与俞家地位相比,其中的郑重意味更是足够。   “就这样?”俞菱心有些迟疑,“那我爹要是不同意呢?他真的是有点不喜欢你哎。“   荀澈这时已经煮好了第一盏新茶,亲手端了给俞菱心:“尝尝,舅父新弄来的白茶。有关岳父的心思嘛,就像我爹一样,无非便是在什么事情上都总想最自己作主才好。若我所料不错,岳父最嫌弃我的,大约便是你我两家门第之差,让他老人家心里不踏实,将来你万一受了欺负、娘家无力撑腰。“   俞菱心低头啜了一口那茶汤,果然十分清香,同时也顺着荀澈的话想了想:”大约是吧。“   ”所谓高嫁低娶,门第之差实在寻常。“荀澈回到座位,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那都算不得什么解不开的顾虑。再者岳父为人宽仁随和,虽说看着眼前之事多些,但解说解说也就通了,不妨事的。“   俞菱心再次撇了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她听懂了荀澈的意思,什么“宽仁随和”,都是措辞上好听罢了。经历了上辈子那样多风波起伏,又看了那许多荀澈的笔记批注,她如今即便不能猜到八分荀澈的意思也差不多了。   其实更直白的说法便是俞伯晟性格有些优柔寡断,耳根子软,目光也看不长远,大局感又差,所以好糊弄,只要请晋国公世子那样身份高贵、口才又好的人过去一通游说就行了。   “你看着办罢。”俞菱心仔细想想,好像真的也无法为父亲反驳什么。上辈子俞家跟随朱家一同败落,也不是因为俞伯晟真有什么随风上青云的心思搏一搏,说到底还是苏氏的枕边风吹多了,苏家又一直撺掇,也就跟着去了。   如果父亲注定就是这么个好糊弄的性子,那还是让荀澈糊弄罢。   “对了,我其实还想问……”俞菱心又喝了两口,便将茶盏放下,措辞上也有些犹豫。   荀澈抬眼看见她的神情,便知其意,当下也微微垂了眼帘,起身走到另一侧的窗边,远眺外间:“是有关荀滟之死么?”   “嗯。”俞菱心虽然知道荀澈的大致计划,但有关荀滟具体是如何中毒而死的细节上却没有问过。这些日子外头议论不休的时候,对此事还是有很多说法。她便有些好奇,只是问的时候也有些犹豫。   因为她知道,荀澈其实并不想这辈子手上再沾荀家人的血。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其实,在车上的时候,她还没彻底死掉。”   “什么?”这个就不在俞菱心的预料之内了,因为先前荀澈与她解释的时候也大多是集中在,只要此事送到大理寺以及在朝堂上闹开之后,如何对朱家穷追猛打,从小处入手,掀开朱家的财路与人脉等等,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转折。   “荀滟的马车里放了炭炉和手炉,汤婆子,每样里头都有香料,那些香料味道虽然闻着似乎不浓,但会让人心烦气躁,一定要喝水的。车里所备的茶水是小郗太医亲手调制的,喝下之后的头一个时辰全身僵硬,气息微弱,看着就跟死了一样。”荀澈的声音十分冰冷,缓缓解释着,“当时二夫人没能上车去看,小郗太医去检查,他说断气,就是断气。二夫人哭一哭,连人带车就送进大理寺了。到那个时候,所有的香料都已经燃烧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茶水也由小郗处理了。”   “那……那验尸的部分……”俞菱心惊骇至极,也不由起身上前两步。   “我还不至于狠到那个地步。”荀澈没有回头,但也苦笑了一声,“荀滟被送进大理寺的时候应该头脑还是有知觉的,不过那茶水里的药性后劲,如果半个时辰内没有解药,两个时辰后便必死无疑。所以到了当晚验尸之前,她应当已经彻底气绝了。”   “那刑部和大理寺,会不会怀疑她中毒有什么异常?”俞菱心稍稍安定一点,但也仍有疑虑。   荀澈转过身来,正面俞菱心,平静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疲惫,亦有几分决绝:“那药性十分特异,非常少见,看上去会是慢性的症状,只是刑部和大理寺也确定不了。既然无法确定,就会说一句‘疑似’,而这句疑似对我来说就够了。毕竟我追索的不是朱家如何害死荀滟,而是过于他们如何勾结。”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他们便是能确定荀滟是在车中中毒,还可以说荀滟在朱家不堪受辱,自尽车中,我还是要追索朱家。最最严重的,即便他们能证明是我荀某人毒死荀滟,我依旧可以拉朱家下水,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堂上,交代过去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慎之。”在这一刻,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病榻上的荀澈,为了家族仇恨,为了秦王帝业的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她莫名地就满心酸楚,主动伸手去抱他。   荀澈顺势将她拥进怀里,埋头在她肩上:“没什么,只要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仍然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   “傻瓜。” 第95章 正月十三   正月十三, 吉。   宜开光,开市, 出行, 忽悠老实人,糊弄故交, 给自己的黑心外甥保媒等。   俞家上下忙忙碌碌, 预备之间很是有几分微妙的紧张。   因着在京城的亲眷不多,大老爷俞伯晟交游也不广,俞家这些年来的年节饮宴之类的事情其实都不算如何繁杂。尤其是今年,连往年里常常往来、亲密非常的苏家舅老爷舅太太也不过就是过来象征性地坐了坐送了礼,连饭也没留, 俞家的这个新年就过的更简单了。   直到正月十二, 晋国公府忽然递了帖子进来, 大老爷俞伯晟的棋友故交,晋国公世子明云冀说要转日上门拜访,这也算是俞家难得的贵客了。   虽然查点年礼的时候,老太太和苏氏都感觉出好像今年收到的礼物比往年稍重几分,但也不曾太过出格, 而真正上门走动的亲朋故交也没有比往年多几位, 不过就是还礼之时临时加了些也就是了。   所以晋国公世子的这番上门, 就可以算是俞家新年里最贵重的一位客人, 俞老太太亲自过问了迎客之事, 百般叮嘱。俞伯晟还特地又将以前收藏的古棋谱又拿出来翻看了整整一晚, 以为预备。   而这当中最微妙的气氛, 莫过于东篱居的隐约兴奋,以及俞伯晟书房处的莫名紧张。   说到底,俞伯晟与明云冀之间的朋友交情,大约就是每年礼尚往来个一两回而已,上次手谈见面可能已经是三年前,而明云冀亲自登门拜访俞府的最近一次,可能还是当年老尚书过世之后转年,过来看望过一次当时生病的俞老太太,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所以这次上门,虽然帖子之后也附上了年礼礼单,言辞上也客气地提到什么旧日交情,但俞家上下谁不明白呢,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次此番拜访,真正的身份应该还是作为文安侯世子荀澈的亲舅舅。   俞老太太的仔细预备里满是欢欢喜喜地等着未来亲家亲戚,而俞伯晟这边可就愁眉紧锁了。   一时拿出旧棋谱来翻一翻,一时又遥遥看着女儿的莲意居方向长吁短叹,苏氏以及其他姨娘侍妾不论是过来送汤送水还是问什么话,通通都被俞伯晟烦躁地打发出门。   而一夜辗转反侧的难以安眠之后,俞伯晟在正月十三这日迎接明云冀时,脸上就难免带出了两三分强打精神的勉强。   明云冀的相貌十分俊秀,虽然是将门之子,身上武艺也好,但容貌作风却还是偏于儒雅,只是行事十分爽朗洒脱,与明华月完全是一个做派。   因而到东篱居给老太太问安之后,又随着俞伯晟到书房坐下吃茶,客套叙旧的话不过一二句,明云冀便瞧着俞伯晟眼下的隐约乌青笑道:“看来愚兄这次造访实在冒昧,倒让贤弟不安了。”   俞伯晟虽然知道明云冀是这样爽快潇洒的性子,但也不由有些微微尴尬:“让世兄见笑了,小弟近日身体有些疲惫,睡眠略差了些而已,并非是因着世兄此来。说起来上次对弈已是三年前了,小弟还一直想着再与世兄请教的。”   明云冀笑得爽朗:“贤弟不必再客套了。你这不得安眠,若不是因为愚兄,便是因为愚兄那位不争气的外甥罢?”   俞伯晟倒是没有料到的明云冀居然这样快便直击重点,只得干笑两声。   “荀家、明家与贵府上,说起来也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交情来往,”明云冀又道,“愚兄也不多绕圈子了。听闻您膝下的长女,如今芳龄十四,有才有德,贤惠端淑,舍妹便有意求为长媳。不知府上的意思如何?可还看得上荀家的家风、我那外甥的人品?”   俞伯晟本是有含糊的推辞之意的,然而明云冀这几句话连得好紧,俞伯晟原先预备好的话便不得不收了一收,斟酌着道:“文安侯府世代簪缨,家风高华,小弟自然是仰慕的。”   “那我那外甥荀澈呢?”明云冀竟是不等俞伯晟继续客套,便又追了一句,“他虽然不曾下场科考,但也是在文渊书院读过三年的。贤弟对言大儒看人的眼光,还是认可的罢?”   文渊书院对于大盛的学子而言不啻于士林中的圣地,执掌书院的言氏一族世代收徒教书,学生挑选极其严格,人数极少,且学生也未必个个都会入仕。留在书院教书、或者专心研习史书学问、著书立传的学者也不少。   但文渊书院的弟子一旦入仕,往往便是登堂拜相、入阁辅政之才。譬如襄帝朝的首辅英国公楼珩,靖帝朝的次辅聂峥等名臣便都是文渊书院的弟子。而言氏一族本身则是终身不入仕的,只是培养出了无数名臣大儒,因而言氏一族也被称为“在野的阁臣”。   荀澈既然师从文渊书院,谁又敢再质疑他的学识呢。   尤其是上次在景福寺里相看齐珂之时谈论书画,俞伯晟也同时对荀澈多了几分了解。因而此刻面对明云冀此问,只好再勉强笑道:“这个,文安侯世子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明云冀笑道:“既然如此,那贤弟便允了这件婚事罢。尤其荀家也不是那等爱纳妾迎侧的人家,你看我妹夫,不就只得舍妹一位正妻么,这样的门风,应该也能叫你家老太太放心罢。”   俞伯晟的实诚便在此时显出来,虽是犹疑含糊,但也还是说了出来:“文安侯夫人英名满京,侯爷不敢纳侧,也是有的。”   “哈哈哈,”明云冀不由笑道,“这样说也是不错。我妹夫应该确实没那个胆子纳侧。不过舍妹十分喜欢令爱,自然也不会准她儿子拈花惹草的,贤弟此刻到底是有何顾虑呢?”   “这个,小女如今还小……”   明云冀一摆手:“这如何算得大事。我朝虽多有晚婚之事,但十四岁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尤其文安侯府世子大婚也非小事,待得诸事停当,预备齐全,还是很有些时日的。贤弟便是舍不得令爱,总也不能耽误她的姻缘才是。”   俞伯晟早就知道自己口才远不如明云冀,此刻当真讲论起来,感觉越发力不从心,再犹豫几番,便咬牙说了真心话:“世兄诚意,小弟十分感念。但也有句肺腑之言,不敢隐瞒。如今大理寺之案悬而未决,今年只怕京中风云激荡,小弟我实在是心有畏惧。”   明云冀闻言倒是也肃容三分:“贤弟此虑也不为过。只不过贤弟也要再想想,风云激荡之势既然难免,怕或不怕,还不是皆在浪涛之中?贤弟既然与愚兄直言,那愚兄也说一句僭越的话,老尚书谢世已久,俞家并无强援。”   顿一顿,面上神情越发诚恳:“贤弟想做纯臣之心不错,只是这纯臣也是要有资本的。譬如英国公府,几乎世代皆为辅臣,桃李满天下,又不与宗室联姻,自然站的稳当。但俞家么,除非贤弟辞官不做,便全然不会波及,否则一旦风云翻卷到将贵府连带殃及,只怕那时连翻身自救的门路也没有。”   “这……”俞伯晟不由语塞,明云冀这番话入情入理,虽也有刺耳之处,但亦是实情。只是他心里仍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并不妥当,却又说不出来。   明云冀看着俞伯晟的神色变化,再次补道:“若是贤弟还顾虑着什么门第之差,那就更是大可不必了。自来婚姻之事,要紧的还是人品家风。贤弟便是寻得一个门当户对的,若是对方人品不好,令爱受了欺负,府上便是能撑腰又如何,令爱终身还是误了。难不成,贤弟是看不上我那外甥的人品么?”   “那倒不是。”俞伯晟当然不能接这句话,虽然先前京中流言纷纷,说荀澈谋害荀滟的时候,他也是疑虑过的,不过等到事情闹到大理寺,外间的言论已经开始转向了承恩公府陷害文安侯世子,文安侯世子如何忍辱负重、自查真相,搜救堂妹荀滟等等。   再加上荀朱两家案子闹得这样大,荀家所有的举证与质问都是光明正大的,对比起朱家的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有说法没凭据,孰黑孰白,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不是,那此事就定下如何?”明云冀笑道,“我那外甥也将要十九了,舍妹多少有些心急的。婚期可以再商议,但定下此时,她也好,家里的长辈也好,心里也就安定了。”   又顿一顿,明云冀将声音放得郑重些:“贤弟若还有什么别的疑虑,尽可提出。但若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念头,便给令爱错过这样的姻缘,那贤弟作为父亲的,就有些不太疼爱女儿了罢?贤弟且放眼京中看一看,还有比我那外甥更出色的?难道令爱如此人才,就不值得配上如此少年么?”   最终,再一盏茶后,书房里再次传出了明云冀的爽朗笑声。随即便命人传了茶点,又摆了棋盘,手谈三局之后,明云冀才告辞离去。   俞伯晟自然是亲自相送,等到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便见到俞菱心贴心地送了汤水过来。   俞伯晟看了看面前高挑秀美的女儿已经满是大姑娘的模样,满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菱儿,我好像被你明世伯绕进去了。” 第96章 纳采   俞菱心抿嘴一笑, 跟着父亲进了书房:“那也是父亲顾虑世伯的颜面罢?”   说着将手中的热汤放在父亲面前:“这是我刚才自己炖的鸽子汤,父亲尝尝。”   俞伯晟坐下喝了一口,满口清香, 热热的又在胃里十分熨帖, 不由抬头再次打量俞菱心一回。那张与齐氏有六成相似的端秀面孔上明眸皓齿,清丽非常,气度却完全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俞伯晟遥遥记起自己少年时, 随着父亲拜访昌德伯府时经过花园的那惊鸿一瞥,说笑中的齐家三姑娘一身杏黄衫子红罗裙, 秀眉樱口,精致的容貌如同一朵盛放的芍药花。   只是那一刻的惊动, 真的没有持续多久。   婚后大大小小的争吵无穷无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见那张面孔了。   而那种感觉,几乎是一直持续到和离之后的数年,直到他猛然发觉, 俞菱心虽然与齐氏容貌相似, 性情却完全不同。   那时他只是觉得女儿完全不像齐氏那样暴躁强横,反而十分温软柔善,不免便格外多了几分疼爱与怜惜。   但如今眼前的俞菱心又好像与先前不再相同了, 微微含笑的秀丽面孔看似温柔依旧, 然而言笑之间的大方与沉稳, 又让俞伯晟看着似有几分陌生, 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他的小姑娘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这样美,这样好,确实应该配上京中最优秀的少年才是。   “菱儿,坐罢。”俞伯晟沉吟片刻,还是将明云冀今日所提之事说了。   俞菱心目光微垂,实在做不出什么惊讶甚至害羞的模样,只能等俞伯晟言罢便轻轻颔首:“是。”   “有道是齐大非偶,为父也是很犹豫了些日子的。”俞伯晟又叹了一声,“但文安侯府长房一脉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尤其文安侯夫人这样喜欢你,那为父也就放心些。只是以后……”他再度看看女儿,仿佛下了决心,“以后你定要自己事事谨慎。想来以荀明二家的家风人品,也不会薄待于你。但若是真有什么不痛快,还是要与为父直言,为父一定给你做主。”   俞菱心瞬间鼻子就酸了,忙强笑着低了低头,干咳了两声:“父亲这是说什么,还早呢。”   俞伯晟自己也沉了又沉,才将声音又平静了些:“说早也未必早了,最多预备个一年到一年半,再多也多不过两年,你还是要出阁的。”   一年到一年半,最多……两年?   俞菱心忽然噎了一下,下一刻唇角居然有难以抑制的偷笑。   她其实倒是无所谓的,多陪陪父亲和祖母也挺好的。   不过荀澈,大概会急死罢?   或许是同一时刻正在晋国公府里,对着自家舌灿莲花的舅舅顿首百拜的荀澈莫名感受到了什么,几乎可以说是让俞伯晟再度震惊的是,仅仅隔了一日,晋国公世子就再度上门了。   这次的作风就与之前明锦柔来找俞菱心一样,只不过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拜帖是转日正月十四的一早送到的,两个时辰之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到了。   俞伯晟在前一日晚上刚跟俞老太太说了自己基本答应婚事,还商量着等到月底或者下个月荀家正式提亲,再如何预备还礼等事宜,结果没想到早上一睁开眼睛没多久,帖子已经顶门。   这个时候总不能拒绝叫人家不来罢?   东篱居也好,莲意居也好,这时候便匆匆忙起来了。   一方面家里的女眷起身都是更早些,另外应对客人的迎来送往也更熟练些,基本上就是在俞伯晟还有些没想太清楚的时候,整个俞府上下都已经开始忙忙叨叨的折腾。   苏氏那边同样是云里雾里的,俞芸心和俞正桦还有些想出去凑凑热闹,但苏氏很快反应过来,赶紧将自己的孩子全拦住。   昨晚上俞伯晟去东篱居说要预备俞菱心婚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叫了她一同过去,身为如今俞家的当家主母,总不能全然跳过。但是从说话就能听出来,无论是俞伯晟还是俞老太太,在大姑娘的婚事上只需要苏氏她在非要出现的时候稍微露个脸,装个菩萨笑就行了,具体的事物最好不要插手,俞老太太要亲自操持。   苏氏脸上虽然有几分难堪,但想想也觉得省心。说到底,她一直谈不上对俞菱心有什么太算计的心思,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必要。当初俞伯晟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已经给俞菱心单独划出了一万多两的嫁妆,将来公中就算再贴补个几千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姑娘又不是能顶门立户、分家拿大头的哥儿,再加上先前性子柔软懦弱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是什么诗书上头的长才,不过就是所谓的容貌好、性子柔。所以苏氏也好,俞芸心也好,其实对这位原配嫡女更多的感觉还是看不大上。   然而从六月到现在,不过就大半年的时间,大姑娘的性子虽说变了不少,但也没长出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怎么就直接搭上了国公府侯府的贵人,甚至还得了这样一门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婚事?   尤其听俞伯晟与俞老太太大致说了说晋国公世子的话,那不仅是来保媒的,还是带着十分恳切的诚意,百般劝说,上赶着一定非要求娶大姑娘不可。   苏氏当时在东篱居听着的时候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心里酸的简直是翻江倒海,全身难受。后来再想想,便觉得不搀和大姑娘婚事筹备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稍微消停些。   总而言之,俞家人心思各异之间忙忙准备了一下,便开中门迎客。俞伯晟出去的时候其实多少有些不痛快,毕竟婚姻之事,两姓之好,越是大家联姻,越不应当如此仓促紧迫。   这前一日刚口头说定,转日就急急上门纳采,哪有昨日言语之中的诚挚与郑重?   然而,当俞伯晟看见跟在明云冀身后下车的人时,整个人却猛然一个激灵,几乎是怔了一怔,才赶紧清了清嗓子上前相迎,勉强抑住声音里的不大稳定:“世兄好,程将军,晏司马。”   明云冀一路随着俞伯晟往里走,一路笑道:“贤弟莫怪愚兄这番来的匆忙,主要是想着府上在京中亲眷不多。刚好程将军一家年底回京述职,而程夫人又是令堂的族中侄女,愚兄便越俎代庖,请了程将军为贵府的媒证,就与晏司马同来了。贤弟不会见怪罢?”   “岂敢岂敢。程将军如此抬爱小女,小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俞伯晟连连拱手,一路引着客人到中堂的路上,脚步都有些发飘。   所谓三媒六证,三媒便是男家女家各请一位媒人,再另有一位中间保媒之人,身份地位最好不要相差太远才是。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是荀澈的舅舅,自然便是男方的媒人。   为此俞伯晟昨晚也跟俞老太太大概商量了一下,当时还想着这中间的媒人是文安侯府去请,不必多虑,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请来了官居一品的中书司马晏珉晏司马。   而女方媒人这边,俞老太太也有些为难,因为俞老太太出身与郴州将门谢氏一族,娘家亲眷大部分都在郴州。而俞家亲戚之中若说在京城的,且又有爵位的,大约便是昌德伯夫妇。虽然来往不多,也还是俞菱心的亲舅父舅母。只是因着荀家最近的风波,他们也拿不准昌德伯府如今的立场。   但说这件事的时候,俞老太太和俞伯晟觉得虽有些为难,总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再想办法请人,哪里想到这转日明云冀就递了帖子上门,甚至还主动连女方媒人都代为请好了。   这位程将军之母是今上宣帝的亲姑姑,昭宁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本就非寻常将领可比。而程家世代镇守郴州玉龙关,军功赫赫,又多有子弟殉国,英武忠烈之名满天下。   而这位程夫人谢氏算起来的确是与俞老太太在五服之内的同族亲戚,辈分而论可以算是姑侄。只是俞家与程家实在是往来太少了,而程将军一家又常在郴州,不在京中,所以先前俞老太太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总之到正堂坐下吃茶不久,俞老太太与俞伯晟便都没有什么可再多质疑了。这个纳采的时间虽然有些急了,但三位媒人身份至此,郑重意味已经算是全然补足。   明云冀更在送上礼单的时候多解释了几句:“还望伯母与贤弟见谅,这日子有些着急,一则是正月里宜纳采的只有今日与二十八两日,但程将军夫妇正月二十便要回去郴州,因此只得今日了。”   俞老太太毕竟是长辈,面上还是很从容,含笑寒暄的时候便又问了问程家安好等等。那位程将军也十分谦和,说笑了两句。   而让俞伯晟最为畏惧的晏司马此刻亦是神情轻松,在旁帮腔:“这日子虽近了些,还望俞大人不要见怪才是。荀老弟一家子,也是在是盼着娶长媳盼得很了。”   晏司马一开口,俞伯晟刚刚放松些的背脊就又紧了紧,连连陪笑道不敢,低头看那纳彩礼单上列出的活雁、蒲苇、香草、合欢铃、鸳鸯锦以及金玉玩器等等足足数十样,又是惊叹又是满意,同时心里也隐约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人?   荀家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打我闺女主意的! 第97章 折腾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天旭十四年的正月,整个京城的格局都十分微妙,无论是皇城中的三宫六院, 还是京东京西的群臣公卿,都在波澜起伏之中或大喜或大忧。便是有少数几家做惯纯臣、立场居中的, 也不免听着外头一条一条的消息,暗暗惊心。   譬如,正月十四那日, 在外人看来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文安侯府居然无声无息地请了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中书右司马晏珉以及镇北将军程广陵三位, 登门拜访已经沉寂数年的俞尚书府,为那位可算是风口浪尖上的文安侯世子荀澈正式提亲。   虽说在十月里荀老夫人寿宴上, 满堂宾客, 尤其是高门女眷们都看见了那位美貌过人的俞家姑娘,跟随着文安侯夫人明华月往来走动,但想着俞家如今的地位与格局, 大部分人都以为那是明华月为幼子荀淙看中的姑娘。   然而到了上元佳节便传出消息,那居然是未来的文安侯世子夫人?   登时便引发了议论无数,持中如英国公府者,便会想着文安侯世子此举, 是否为了推拒皇后先前隐约露出的与文家联姻之意?   毕竟文若琼文若瑶姐妹在京中也是很走动了一阵子, 等到十月底皇后的兄长沂阳侯夫妇入京, 更是又带了两位更加美貌的文家庶女和族女, 其中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而在皇后着意笼络,最为想要联姻的家族,首当其冲的便是文安侯府与晋国公府。若是荀澈拒绝文家姑娘,转而迎娶其他立场微妙的高门贵女,当中难免便有在政事上改弦更张的意味。但如今荀家选择了一位这样出身较低的世子夫人,那么就给与中宫以及秦王殿下多留了几分余地。   与此同时,对这件婚事大为不满的人当然也是有的。   想要将侄女嫁给荀澈的文皇后,与其兄嫂沂阳侯夫妇自不必说,身为俞菱心外家的昌德伯府也是十分怨念。   只是昌德伯夫人对外却不好说想要给自家女儿齐珮跟荀澈牵线不成,便只能抱怨俞家不曾找自己家这个正经的舅父舅母保媒、反倒绕个大圈子去巴结镇北将军府程家。   随即又强行透出个意思,因为荀滟出事,疼爱孙女荀老太太受了好大的打击,腊月里一下病倒。延医用药直到如今也没好利落。   所以文安侯夫妇这是急着给长子随便定个亲事,哪怕差一些,一则是快,二来也有些冲喜的意思在当中。   齐家放出这个话来,倒也有些合理,主要是俞家如今地位确实不算太高,荀澈却仕途大好,再者这纳采问名大礼行的也实在是有点突然。   但不信的人也不少,荀老太太是在腊月里病倒的,可人家俞姑娘从八月开始就在玲珑文社露脸,十月里还帮着操持荀老太太的寿宴,这应该是早相看了的才是。   不过这些闲言碎语的议论并没有给荀家与俞家造成太多的困扰,因为很快随着正月十五之后重开廷议,大理寺再继续审理荀家与朱家这件载入史册的案子,京中的风起云涌越发激烈,与其他消息相比,荀澈订亲这件事便算不得什么了。   正月十七,长春宫朱贵妃病倒,据说一时情况极为危急,宣帝关心情切之下为此当日不朝,后来朱贵妃情况稍微稳定些许,宣帝又下旨赏赐长春宫并承恩公府药材金银若干,似有安抚之意。   然而此举在正月十八引发内阁与言官的极大不满,连相对中立的阁臣都当廷提出,皇上即便有意看在慈惠太后面上施恩于朱氏一族,也不当因此不朝。更何况朱家行事不检,有负圣恩,更当严办严查,甚至这原本就是因着太后而破例延续的承恩公爵位也当重新议过。   于是随后几日之内,随着大理寺追索审查的越发严峻,宣帝赏赐给朱家的药材也真的发挥了作用,承恩公府甚至还多请了几回太医,给府中受惊以及心塞的长辈们看诊。   正月二十,镇北将军夫妇程广陵夫妇启程返回郴州,但留下了已经寡居四年的长女程雁翎在京中,并直言程雁翎不再继续为亡夫祁烽守寡,而是要大归回到母家,留在京中,到祖母昭宁大长公主府居住。   宣帝念及程家世代忠烈,又兼姑母的面子,便赐了一个端仪县主的封号。   此事引发的议论就更多了,程将军的意思,是希望女儿留京再嫁?   那位百骑破千军,铁血镇三关的小祁夫人,如今要大归再嫁?   一时之间,京城上下的将门甚至宗亲公卿之家,都很是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自家子弟的身材与体格。   正月二十四,另一件婚事悄无声息的下定,再次推动了京中微妙的格局——镇国将军府三姑娘陆氏,与远在常州的平阳侯府定亲。那位曾经一再收到宫中、尤其是景宁宫诸多赏赐礼物,人人皆以为是准秦王妃的陆氏女,终于在赐婚旨意下来之前另寻姻缘。   换言之,就是镇国将军府正式表示了不再参与中宫皇后与长春宫朱贵妃的角力与斗争,重新回到了中立的立场。   这也再度证明了宫中的形势并非一定是此消彼长,因为长春宫的卧病,以及朱家在大理寺追索之下的狼狈不堪,并没有让身居中宫的文皇后重新得到多少圣眷,反而是那位膝下无子的聂昭仪近来伴驾频繁。   吴王魏王沉寂的同时,秦王殿下也没有得到皇上的重新喜爱,甚至与荀家明家的重新和好也没有什么进展。   可以说到了现在,中宫与长春宫两败俱伤,重新建立了一种新的微妙平衡,甚至有人还会觉的,宣帝如今未过半百,又素来康健,焉知不会有年轻妃嫔再生育皇子?   若真是那样,这大盛天下究竟如何,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整个京城的正月就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消息中震荡不已,每一个家族甚至每一个人,都在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变化,同时也在各尽其能地预备着。   或进,或退,或折腾,都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试图抓住点什么。   只不过有的人想要顺势而起,也自然有人试图再挡一挡,就像是二月初一,俞菱心收到的荀家帖子一样。   不是明锦柔,也不是荀滢,而是荀家二房现在仅剩的姑娘荀湘叫人递了过来,请俞家姑娘们到文安侯府吃茶。   名头上说的是,得了一批新茶,所以请家中姐妹的同时,也想跟未来的二堂嫂亲近一下,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说起来这也算是十分光明正大的邀请了,意思上与先前荀滢邀她过府、实际上是给文安侯荀南衡相看大概是一个意思,荀老太太就是想再看看她这个未来的孙媳妇。   只不过这差别在于,文安侯的相看是在定下婚事前的最后斟酌,如今六礼中的纳采问名二礼已毕,而俞伯晟因为被明云冀两次突袭吓怕,明确要求下一次的纳吉请期至少要排到三月才算郑重,所以现在虽然没有正式下聘,但三位媒人共证,婚事已经算是开始筹办,荀老太太再相看又是为了什么?   放在旁人家,可能只是老祖宗想要提前见一见未来孙媳妇,但在荀家么......   顾虑归顾虑,俞菱心的沉吟也不过一刻,便回帖子应允了。反正荀家二房众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如今因为荀滟的案子还在撕扯,荀家更不好做出内部翻脸的样子,分家之事可能也不会很快发生。   既然如此,那么迟早都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有什么可回避的。再说,荀湘的邀约是在荀家,有荀澈和明华月呢,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很快她的想法便被证实了,因为车马到达荀家的那一刻,荀澈居然亲自陪着荀滢过来迎她。又是数日不曾相见,他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意与温柔:“你来了。”   俞菱心也想到了会在荀家遇到荀澈,但没想到掀开马车帘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纵然这样熟悉,她心里还是热热地跳了跳:“嗯。”   此时此刻唯一庆幸的,大约便是同在一处的荀滢并不如明锦柔那样会随口取笑,但荀滢好像也学坏了一点点,看着哥哥和俞菱心各自的神情,也抿着嘴微微笑了。   “咳咳,滢儿你最近好吗?锦柔呢?”俞菱心越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下车之后主动伸手去挽荀滢,甚至有些不敢与目光灼灼的荀澈对视。   荀滢还是比明锦柔温柔多了,也没有偷笑太过,和顺地与俞菱心挽手而行,同时应道:“锦柔去接程姐姐了,等下就到。”   “端仪县主?”俞菱心忽然心里一动,转头去看荀澈。   荀某人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让人想打一巴掌的神情:“对,镇北将军之女,端仪县主程雁翎。”   瞬间无数前世里听到的模糊传言涌上心头,俞菱心从前就不太确定,此刻乍然想起自然更觉匪夷所思,于是下一句话就不敢再问了   但荀澈却主动续上了这句话,只是声音稍稍压低了三分:“是锦城少年习武之时的师姐,他可以从外家那边叫一声表姐。” 第98章 一团稀泥   以荀澈说话的风格而言, 这个意思就算是比较明确了。   荀滢倒是不觉得什么, 又轻声细语地跟俞菱心说了两句家常话, 俞菱心勉强应了两声, 实际上却不可抑制地分了心,满脑子都是前世里那些纷纷乱乱的传闻。   上辈子的晋国公府并没有拒绝文皇后的联姻之意,大约是在天旭十四年底,明锦城就迎娶了那位清秀娇弱的沂阳侯府大姑娘文若琼。而程雁翎返京的时间应该比如今是要晚一些的,甚至可能就是在明锦城成亲的时候才回到京中。   他们早年间的具体情形,俞菱心其实知道的很少,毕竟前世里她是天旭十八年才回到京中, 而那个时候的文若琼已经重病不起,到了天旭十九年就病故了。   可程雁翎已经在天旭十七年时重新返回了郴州, 并未再嫁,只是以端仪县主之名, 回到父亲镇北将军麾下继续领兵协战, 英名威震玉龙关。   俞菱心还记得, 在荀澈过世之前,她好像隐约听过荀澈相劝明锦城有关他的续弦之事,因为文若琼只给明锦城生了一个女儿,晋国公府同样面临着承嗣之事。明锦城那时如何应答,她已经不记得了, 后来荀澈病故, 俞菱心也无心再多在意旁人。   直到几年后, 她才渐渐听说, 好像从天旭二十三年开始,每年明锦城都会去郴州一两个月,但程雁翎始终没有回京,也没有再嫁。   明锦城后来的续娶则是在天旭二十七年,迎娶了一位英国公府旁支的楼氏姑娘,出身不算太高,但处事十分利落,与明锦城之间大概便是相敬如宾,后来生了一子一女。   当时有人说,明锦城从丧妻到续娶之间隔了整整八年,就是为了程雁翎。但程雁翎为什么不愿意回京嫁给明锦城,却又有很多说法了。   因为自从天旭十年玉龙关大捷之后的二十几年里,大盛与北戎之间都没有再起战事,程雁翎在郴州虽有练兵和领兵巡镇,其实也没有什么迎敌杀敌的机会,所以实在谈不上什么一心战事。   因而在明程二人之间的关系上,郴州也好,京城也好,都有无数种暧昧而模糊的说法。明面上两个人是师姐弟,严格按照亲戚论起来,转一层之后也能叫一声表姐弟,每每有些往来,似乎总能找到些明面上的理由。   可实际上二人到底有情无情,竟然谁也说不清楚,包括后来带着长安郡主这个封号游山玩水的明锦柔。因为她也不明白,若是两人有意,明锦城何必续娶,反正一个丧妻一个守寡,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   然而若说两人之间其实只是知己朋友的交情,前世里的天旭三十二年,就是在俞菱心寡居十年,身体也不太好的时候,还听说了端仪县主在郴州重病,镇北将军府向京中请借太医,而那时的明锦城居然即刻飞马赶往郴州,好像因为日夜兼程,比太医还早一天到的。   总之,前世里的明锦城与端仪县主程雁翎到底是什么关系,似有情似无情,真是没有人能说清楚。   不过这到底是一路往留芳庭过去的路上,荀澈也没有再多说,俞菱心又想过了片刻便先放下,因为在转到左近的甬道之时,就看到荀湘和齐珮一起迎了过来。   荀湘身穿一身水蓝织锦刺银线芍药纹长裙,纹样精美,颜色却有些清素,不知是否还是有些念着过世不足百日的荀滟。不过看她俏丽面孔上微笑倒是十分灿烂,完全就是一副寻常平辈往来之时的样子。   荀湘身边的齐珮是昌德伯夫人唯一的嫡女,也就是荀老太太唯一的亲外孙女,自从腊月里荀滟暴毙就一直住在文安侯府,跟荀湘一起陪着荀老太太。   对此俞菱心也听说了,此时再见到齐珮与荀湘一起出来迎接,而且还一副主人姿态,唇边不由便浮起了一丝深深的笑意,同时侧目去看荀澈:“听说齐家姑娘这几个月很是照顾老太太,又给夫人帮了不少忙呢。”   荀家内部如今的关系也是微妙而混乱如同一团揉散了的泥。   其实自从文安侯荀南衡提早回京,就已经在听闻荀澈禀报之后去逼问了二房一番,再到后来荀滟出事,外间的事情荀澈料理得手起刀落十分利索,府里的混乱却是一层又一层地搅在一处。   在荀滟与朱家和右江王府勾结的这件事情上,荀澈虽然确知,却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毕竟俞菱心发觉紫丁香粉也好、荀滟自己行踪之事的纰漏也好,甚至审问下人所得到的供状与旁证,都无法证明已经死去的荀滟到底心里如何算计。   所以当文安侯荀南衡正面质问二房众人之时,二老爷夫妇自然是百般抵赖的。即便无法在细节之事上自圆其说,但有一件事他们可以做,就是将所有的算计和责任都推给已经死去的荀滟,所有的生者只是哀哀哭泣百般求告,表示并没有那样多的心思,以前也不知道荀滟到底如何算计,还请侯爷看在荀滟已死,荀老太太又真的惊痛卧病,多念几分骨肉亲情,不要追逼太过。   其实那才是荀南衡与明华月几次争执的由来,明华月并不相信二房所有的筹谋都是荀滟一人之力,更看不上如今二房算计不成就责任推给死人,死皮赖脸的样子。   但是荀老太太的卧病确实是真的,而且官司未曾了结之前,荀家也是真的不宜分家也是真的,所以最终还是荀澈参与其中,劝说了母亲暂时忍耐。   从荀澈的立场上,其实对荀家二房的说法是有一半相信的。荀滟如果可以算是又狠又毒,二老爷夫妇就是又贪又怂,他们说一切的筹谋都是荀滟的这句话还真不完全算是假话,至少从智谋的层面上,只有荀滟想得出、做得到。   而后来让局面更加微妙的则是昌德伯府齐家的立场,以前荀家内外一片和睦,荀老太太看似还又多几分说话分量多时候,昌德伯夫人是与二房关系走得更近些,但也从来没有得罪过长房,甚至还很有几回看似圆滑的调停劝和,将昌德伯府历来见风使舵的名声发挥得极好。   如今荀滟出事,长房二房翻脸在即,昌德伯夫人虽然让女儿齐珮去陪着外祖母荀老太太,但整体行事上却又开始向明华月和荀滢频频示好。   明华月与荀滢纵然也没有多少喜欢,但扬手不打笑脸人,齐家又从来也没有如何对自己家人不利,再加上荀滟的官司这段时间,荀家是与朱家正式对上,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凭白得罪齐家、多竖一个不必要的敌人。   所以在腊月到正月的这两个月里,荀家的长房与二房虽然关系僵硬,面上与齐家倒仿佛好了些。尤其是齐珮住在文安侯府,更是在长房二房之间往来调停,甚至也帮了一些家中的庶务。   据说,跟荀澈有意无意的碰面也不少。   对此,荀澈跟俞菱心的通信之中倒是含糊提了提,没说太多,但以俞菱心对荀澈,还有荀家众人的了解,那真是闻弦歌知雅意。   说穿了,荀老太太和昌德伯夫人,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将齐珮与荀澈凑一对的念头。   只不过现在她们的手法很含蓄,光明正大地制造了一些自然的相遇机会,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之后就能顺势而为。   若是没出事,那也丝毫没有损伤。   之前俞菱心在莲意居里想到这个倒是不觉得什么,她对荀澈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若有旁的念头,便是公主郡主也能高攀上,何况一个墙头草一样的昌德伯府。   但是,信心归信心,道理归道理,此刻看着齐珮锦衣华服笑意盈盈地过来,俞菱心还是深深地含笑看了荀澈一眼又一眼。   天纵英才的荀世子唇边还是从容的笑意,但脖子后面多少有了那么一丁丁点、极其轻微的僵硬。   “二哥哥!“就在荀澈将要说话的时候,齐珮直接含笑招了招手,连”二表哥“的”表“字都去掉了,同时拉着荀湘加快了脚步。   ”二哥哥,今日的茶会准备好了。还多谢你上次给我的指点呢!“齐珮含笑道谢,娇美红润的面孔上笑靥如花,神态更是大方真诚,心无旁骛。   ”齐表妹客气了。“荀澈退了半步,”不过就是你打发人来晴雨轩问家里出入的禁忌,陈乔回答了你的丫鬟。这算不上我给你的指点。今日茶会,端仪县主会与锦柔一起过来,还望你们仔细招待,不要失礼。“   顿一顿,又转脸看了一眼俞菱心,微微一笑,随机再度转向齐珮和荀湘:”齐表妹,三堂妹,慧君是你们未来的二嫂,也请你们不要难为。不管这次茶会上老太太吩咐了什么话,不管你们将来说是有意还是不知,只要她受了委屈,我是没有情面的。至于我翻脸是什么样子,大理寺的公案记得很清楚。这一点,望二叔二婶记住,也望昌德伯府知晓,我说到做到。”   说完,就直接转了身,也不管齐珮和荀湘的脸色有几分惊吓几分难堪,便在她们看不见的角度上,又向俞菱心眨眨眼,才大步去了。   而这个时候,数步之外已经响起了明锦柔爽朗的笑声:“程姐姐,你肯定不会后悔来的,给你看我二表哥未来的媳妇!”   俞菱心不由摇了摇头,又转向脸色还没能缓过来的齐珮和荀湘:“二位好。“   ”好……” 第99章 端仪县主   不知是因为荀澈放下的威慑言语实在让荀湘和齐珮有所顾忌, 还是荀家二房的这次邀约真的就是一次寻常的拉拢交际, 总之在留芳庭的吃茶说话竟然远比俞菱心以为的更轻松许多。   客人原本就不太多,除了长房以及端仪县主等人之外, 就只有再几家关系很近的亲友故交平辈,茶会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围绕着春茶点心, 衣料首饰这些日常之事絮絮闲谈,倒也简单和谐。   俞菱心不由想起荀澈曾经偶尔点评二房这几个平辈, 二房嫡长女荀滟心比天高, 计出偏锋,但也可算得勇有谋;二房嫡长子荀泽读书尚可,品性也不算太差,但为人缺少定见, 更不擅应变。大排行第三的二房庶子荀澹其实头脑相对清醒, 诗书文章差一些,务实与应变倒是不错。   而在二房的四个子女之中, 才干最差的就是荀湘,眼高手低,有荀滟在的时候有点狐假虎威,现在荀滟没了, 就没什么主心骨。连这样寻常的茶会支应,也有大半是齐珮出头。   不过这到也让俞菱心更省得在意,她还是比较有兴趣好好与明锦柔“顺便”请来的端仪县主多打些交道。   前世里俞菱心虽然听说过很多关于程雁翎的事情, 却从来没有机会当面见到本人, 此刻当面见到, 还坐在一起吃茶,好奇之心便很是按捺不住。   毕竟不论前世今生,提到端仪县主程雁翎,头一个印象便是天旭十年玉龙关大战之中,单人斩七将,百骑破千军的传说。   因而包括俞菱心在内的无数人都以为程雁翎可能虎背熊腰,高大强壮。   然而事实上程雁翎容貌十分秀美,身形亦绰约有致,一身锦绣宫装裁剪得宜,精致的发髻间珠翠流光,微微含笑安静喝茶的样子也很有几分宗亲贵女的高华端庄。   不过,从程雁翎走路行动的姿态,以及言谈说话的风仪,还是能明显看出过人的英气。   尤其是客套寒暄之后,俞菱心好奇地问起了郴州的风物与军中轶闻,程雁翎随口应答的言语利落又洒脱风趣,言谈之中随意透露出来的疏阔与大气,更让俞菱心的好感大增。   此刻再想起荀澈的示意,她竟有些隐约约的期待,不知道明锦城与程雁翎相处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俞菱心为别人的前路偷笑好奇的时候,一个身穿银红比甲的丫鬟又过来给荀湘这边送茶水了。   荀滢不由目光微闪,低声道:“这是祖母房里的松香。”   明锦柔、程雁翎与俞菱心荀滢本是四个人一起说话的,此刻便一起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到荀湘的脸上神情竟有些许的局促紧张,随即转向齐珮。   齐珮这时也看见俞菱心、明锦柔等人都望过来,一肚子的又酸又气越发难受。   她暗暗的留意荀澈已经好几年了,只是心里觉得自己出身容貌都无可挑剔,与荀澈门当户对,应该等着舅父舅母主动相看提亲才是,谁知这个父母和离、家世平平的俞家表妹居然就横空杀出?   之前母亲跟她说,舅母可能在相看俞菱心的时候,齐珮还觉得十分荒唐,俞家怎么配的上荀家?   然而到了外祖母荀老太太寿宴筹备的时候,齐珮亲眼看见俞菱心身上的天水翠,又看见明华月如何护着俞菱心,她才真的觉得要出事了。这时有多后悔以前的矜持就不提了,之后也答应了外祖母和母亲的说法,直接过来荀家住着,看看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她内心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便没有余地了,哪怕再多看荀澈几眼也好。   谁知今日这一眼倒是看见了,然后就被荀澈那仿佛急急撇清一样的言语泼了个透心凉。   此刻荀湘的眼光也望过来,齐珮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荀澈之前的警告言语实在慑人,但荀老太太想要叫俞菱心过去慈德堂吃茶说话必然没有好事,荀湘这是害怕了,又没主意了。   “将二哥哥的话先告诉老太太罢。”齐珮也有些看不上荀湘的没脑子,但此刻也不得不帮衬着,便提点了一句。   荀湘连忙点头,随即直接起身,叫那丫鬟松香到旁边去,将荀澈的话大概转述了一番。   松香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本能地朝俞菱心的方向看了一眼,结果正好对上俞菱心、荀滢以及明锦柔、程雁翎望过来的眼光。   连松香带荀湘都吓了一跳,勉强赔笑的脸色更加尴尬。松香忙低头赶紧去回话,而荀湘则又回去与齐珮商量。   荀滢脸上也觉得有些许难堪,尤其她与程雁翎之间没有明家兄妹那样一起习武的情分,便更不好意思叫程雁翎看见自家这些腌臜事:“叫程姐姐见笑了。”   程雁翎的眼光在齐珮和荀湘身上又是一扫,唇角轻轻一勾:“这也不算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将门世家也会出犬子,何况小姑娘家的不过是眼皮浅些,不妨事。”   明锦柔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张了张口,随即便被俞菱心看了一眼,又强自转了话题:“对了,程姐姐,萧师父他们一家也到京里了么?”   程雁翎点点头:“昨日刚刚到的,暂时也安顿在公主府。你想小棠了是不是?随时过来找她玩便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另一厢松香又回来了,还带了另一个看着年纪再大两岁的长脸丫鬟,过去跟荀湘齐珮二人说话。   荀湘这次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过来找俞菱心:“那个,俞家姐姐,我祖母想请您过去吃个茶。”   那长脸的丫鬟更跟着上前赔笑补了一句:“老太太说了,俞家大姑娘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姑娘,一定最是尊敬长辈,知道见礼的,还请您过来见一见吧。”   “也算是”,书香门第?   这一句话里就听出意思了,荀滢和明锦柔立刻皱了眉。   俞菱心神色倒是还好,有关荀老太太在折腾作死寻衅滋事方面的造诣,以及搅合孙辈婚事这件事情上的爱好与热情,她可能比荀滢等人还要更清楚得多。   即便是荀老太太看似喜爱的二房众人,除了荀滟是老太太真正心肝宝贝,自己又有手段之外,其他诸人如荀泽荀澹甚至荀湘,每个人在前世里的姻缘都被荀老太太搅合了一道。   所以如今在荀澈婚事上,荀老太太不出幺蛾子才是稀奇呢。只不过荀老太太也没有什么高明招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她已经预备好了。   不过,俞菱心也有没想到的,便是在她开口应承之前,程雁翎先接话了:“若说尊敬长辈、见礼打招呼,好像也不只是书香门第的姑娘需要。先前听说贵府老太太在卧病调养,所以才直接来了茶会不曾拜见。如今既然能够见面,那我也同行一遭罢。”   荀湘不由与齐珮互相看看,那丫鬟也怔了,可这时程雁翎已经站起来了。她原本就比在场众女大了四五岁,身量又极为高挑,坐着说笑的时候不明显,此刻起身迈步,回眸之间竟似有金石之气,凛然生威。   这样的端仪县主谁敢拦着?   莫说丫鬟了,连荀湘与齐珮都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锦柔与荀滢随着起身,一同陪着俞菱心往荀老太太的慈德堂过去。   “珮姐姐,”荀湘更怕了,她原就没主意,此刻本能觉得好像不太好,跟祖母原先打算的可能是不会一样,不由低声问齐珮,“要不要叫我爹和我娘也过去看看啊,那个……那个县主有点吓人……”   齐珮面上倒是还淡定,但也不大能够再如何看不起荀湘的怂了,迟疑着点点头:“也好。”   事实上,不放心荀老太太的也不只是荀湘与齐珮二人而已,当俞菱心等人到了慈德堂一进门,才发现正堂里居然已经满满坐了半屋子的人。   荀二老爷夫妇在荀湘头一次打发人回话给老太太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已经匆匆赶了过来。而更让俞菱心意外的是,今日文安侯荀南衡居然也在,与明华月并肩坐在上首的座位,荀澈也在一旁跟随。   荀老太太坐在正中间的榻上,精神虽然看着还好,但脸色已经十分阴沉了,尤其是见到俞菱心不是单人一个被丫鬟引进来,而是还跟着荀滢明锦柔程雁翎三个人,就更不痛快了。   这原本计划中的“老太太借着孙女花会自自然然地相看未来孙媳妇”,怎么就这样变成一场极其郑重且不自然的多人请安大会?   等丫鬟将座位加添完毕,也上了茶水,勉强客套见礼一轮话说完,荀老太太便直接望向俞菱心:“俞姑娘,你们府上可一切还好?你父母近来如何?”   这一句话出来,满堂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妙。俞菱心的出身其实算是不高不低,俞伯晟只有工部长史这个四品职位,说起来与文安侯府这个亲家实在是不算太相称。但若是给面子,多看着些已故的老尚书,那么这个礼部尚书嫡长孙女的身份,也还说的过去。   只是,荀老太太直接点出的这句,便是要说起俞菱心父母和离这件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光彩的往事了。尤其是齐氏其人,性情暴躁强横,实在谈不上什么妇德美名,改嫁的夫婿寇显官职现在只有七品,就更低了。   可是从字面上,这又是一句客气话,以辈分、宾主而论,莫说荀澈荀滢,就是文安侯荀南衡,也不能拦话。   俞菱心虽然也想到了荀老太太会从此处下手,但到底她也不是神仙,这凡人的七情六欲,总是刺心的。登时面上的微笑便稍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强压下满心交织的情绪含糊应道:“托您的福。家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荀老太太笑了笑,“令堂是改嫁到了江州寇家是不是?”   俞菱心的那一口气更是噎住,但轻咳一声之后,还是先忍着回答:“是。”   “有道是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荀老太太看着俞菱心的样子,越发得意起来,长房众人来撑腰又怎么样?她还是想说什么就要说什么!难道当她这个老夫人是假的?   顿一顿,荀老太太又道:“也有人说,母女连心,母女相似。当年令堂改嫁的这样果决,想来俞姑娘你也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了?”   这句话难听的程度,连二老爷夫妇都有些相对尴尬,荀南衡和明华月已经脸色铁青,荀澈那边则是微微垂了眼帘,强行掩住自己满心的愤怒甚至杀机。   此时便听一声冷哼从俞菱心身边响起:“怎么,荀老夫人对再嫁之事,很有意见么?”   程雁翎微微扬眉,唇边含笑。 第100章 点心铺   荀老太太登时便怔住了, 她一直都不太关心朝廷上的事情,总觉得关系太过复杂,随便一件小事都能牵扯出七八层的关系, 听着头疼, 也不是一个“贞静”的妇人应该过问的。   虽然她这辈子的行事作风也跟贞静里的静字没什么关系, 但荀老太太还是一直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当年老文安侯倒是不甚介意,觉得妻子不爱问外头的事情, 专心相夫教子也不错, 反正侯府的出入交涉都有母亲和儿媳, 也不强求什么。   但这个时候荀老太太的“贞静”就出问题了, 直接化为了震惊, 她倒是知道程雁翎是镇北将军的女儿,昭宁大长公主的孙女,已经守寡四年。   只是,荀老太太心里以为那个端仪县主的封赐, 是皇上嘉赏程雁翎的守节,并且鼓励她继续端端正正地守下去,所以程雁翎这一问, 荀老太太一时都有些转不过来。   很是尴尬地寂静了几息之后,荀老太太才勉强问了一句:“县主对‘再嫁’……没有意见吗?”   “噗。”明锦柔直接一口茶水就喷出去了。   另一侧的荀南衡不由闭了闭眼,他以前就知道母亲眼光短、见识浅,只不过大事上他根本也不听荀老太太的, 小事上就随她闹, 毕竟是自己的亲娘。   但他也是真的没想到亲娘能蠢到这个地步。   明华月则是不得不开口了, 荀老太太再傻,也是荀家人,虽然做儿子儿媳的他们并没有“管教”老太太的资格和本事,但万一真的得罪了程雁翎、尤其是程雁翎那位性如烈火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整个文安侯府还是要一齐受连累的。   “县主,您不用理会。”明华月轻咳了一声,索性直接当面直言,“自从去年我们家大姑娘出事,老太太伤心过度一直病着,这是有些糊涂了。”   程雁翎面上神色不动,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手里的茶盏也放下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老太太是看不起二嫁的女子呢。那也真是荒唐,天下男子既然可以光明磊落的二娶,女子自然也能堂堂正正的二嫁,才是公平道理。”   趁这个缓颊之机,荀二太太已经直接起身亲自给荀老太太换茶,同时低声提了两句。   荀老太太面上先是愕然,随即勉强转道:“这个……老身并不是那个意思,老身说的是和离……”   荀二太太的手登时就是一抖,端着的冷茶差点泼出来。她对自己这个姑姑兼婆母也是无计可施了,怎么就这牛一样的脾气和脑子转不过来呢。先前荀老太太一门心思向着二房给他们争东西的时候倒是还好,如今犯蠢起来居然也拉不住。   真是非要当面给人家俞姑娘难堪、逼着世子翻脸不成吗?   其实荀二太太这次误会了,老太太真的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怎么羞辱俞菱心,只不过这脑子不好使就是不好使,一时间并没有能力想透彻,只是本能去试着圆自己的话。   同时多少也是性子里的执拗,总觉得自己已经熬到了如今老封君的地位,是有资格发脾气说浑话的。   “和离怎么了?”程雁翎扬眉道,“难道老太太不知道,襄帝爷的生母英懿夫人楼氏就是和离的?倒也没听说当年,或是如今,有人敢去英国公府指责人家家教和妇德罢?”   “啊?”荀老太太再次怔住了,这个她是真不知道。襄帝是当今宣帝的曾祖父,几代以前的往事,京中提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她连当今之事都不关注,哪里知道还有这等奇闻。   不过英国公府楼家是什么地位,荀老太太还是知道的,这下彻底没有可以找补的余地了,不由张口结舌。   荀南衡越发看不下去,直接沉声道:“老太太身体还是虚弱,您多休息罢。别叫孩子打扰您了,澈儿的未婚妻您也看见了,婚事自有他母亲料理,您也不必担心。”   言罢起身,又看了二老爷夫妇一眼:“二弟与弟妹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就好好伺候母亲,多与母亲说说道理罢。”   说完便直接走了,明华月起身时更是直接去叫俞菱心:“孩子,走罢,到玉竹堂喝点清淡的茶。”又望向程雁翎:“县主也过来坐坐罢,别与我们老太太计较,年纪大了,糊涂的很。”   “你们——”荀老太太脸上难堪至极,但又说不出什么,整张脸都红起来。   程雁翎微微一笑:“倒也不是计较,慎之与俞家妹妹这件婚事,家父也是媒人。听说按着京里的规矩,若是姻亲双方有什么小龃龉,媒人也是要帮着调停的。如今家父已经回了郴州,京里便只有我与祖母。俞家妹妹若是需要调停什么,与我说也是一样的。便是我辈分小,我祖母也是可以稍微说说话的。”   祖母?稍微说说话?   这话看似平常,然而连明华月在内,所有在场之人都几乎微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气。   程雁翎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是当今宣帝的姑姑,也是当朝最为传奇的宗亲女眷,当年嫁到镇北将军府不久便逢北戎开战,荆阳告急,一旦失守便危及玉龙关,驸马领兵在城外交战,昭宁公主亲自在城楼督战,擂鼓助威,誓死不退,愿与荆阳同存亡。   这样一位英名烈性的大长公主,发起脾气来是要直接上殿骂皇帝的,天下谁敢惹她?   俞菱心忍不住侧目去看了一眼荀澈,他俊秀的面孔上是她熟悉的隐忍平静,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她便有些受不住他的眼光,再次微微垂目,同时心里热热的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   镇北将军程广陵,是他为她请的,还拿着俞老太太娘家那一点族亲的身份,算做了女方媒人。   就凭这一点,天下还有谁能质疑他们的婚事?莫说荀老太太,便是中宫文皇后,当今宣帝,也不敢轻易去招惹昭宁大长公主。   而今日程雁翎“顺便”过来,大约也是他安排好的罢?   这样大的面子、这样多的力气,就是为了让她少受几句闲言碎语……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很想嫁了。   从慈德堂出来,程雁翎还是先告辞回府了,明锦柔也相送而去。   俞菱心这个时候多少有些迟疑,作为荀家未来的儿媳妇,还没进门就给太婆婆造成一次如此难堪的当众尴尬。   虽然她知道这是荀老太太自己作的,出手之人又是程雁翎,但毕竟打了荀老太太的脸,身为儿子的文安侯脸上也不好看。   想着荀南衡离开慈德堂之时难看的脸色,俞菱心就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也应该一起告辞,   明华月却直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这样情景以后怕是还有。孩子你又什么也没说,侯爷脸色不是向着你,还是过来喝个茶说说话罢。”   俞菱心只好应了,于是一齐回到长房花厅玉竹堂的便是荀南衡夫妇,荀澈荀滢,以及俞菱心。   五人落座之后,居然也有片刻的凝重,因为荀南衡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而在慈德堂里就没说过话的荀澈也一直没有开口。   荀滢看看父亲和哥哥的脸色,也有些惴惴的,但想了想,还是先望向俞菱心:“慧君姐姐,你刚才气着了吧?“   ”这个——“俞菱心没想到荀滢会这样问,而且因为在玉竹堂里众人还没说过话,此言一出,连荀南衡夫妇带荀澈就都望向她。   稍一犹豫之后,俞菱心还是决定做一个贤惠善良又优秀的未来儿媳妇,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嗯,生气,我刚才简直气死了。“   ”慧君——“荀澈神情不由一顿,俞菱心有多能忍耐,他最知道的。   ”但你知道我最生气是什么吗?就是今日茶会上,锦柔说你最近学会做了特别好吃的酥酪,“俞菱心已经自己续道,神色越发诚恳郑重,”滢儿你什么时候给我单独做一盒子当独食,我就不生气了。“   ”这孩子……“明华月不由失笑,荀滢也笑了,连荀南衡脸上也有些松动神色。   荀老太太今日纵然叫程雁翎顶了回去,但那羞辱俞菱心父母的言语也实在伤人,俞菱心看着辈份、看着礼法,当然可以忍气说一句不介意,可谁又能不知那是面子话。   倒不如这样,半真半假说出来,甚至明确提出一个”补偿“,看似是冒失无礼,其实正是玩笑着揭过此事,叫一家人心里真正不留芥蒂。   “好,我今日就给姐姐做!”荀滢立刻笑着应了。   “嗯。孩子你受委屈了。”这时荀南衡终于开口,“回头,送你一个点心铺。”   俞菱心想也不想便一口应了:“好呀!多谢侯爷!“   玉竹堂中的气氛至此终于彻底轻松下来,再度说笑吃茶一回,俞菱心便告辞而去,荀澈想要相送,出门时却被父亲叫住。   俞菱心此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多想先前一次次车中相见,荀南衡与明华月到底知道多少,当下便乖乖自己回家。   路上回想这一日的风波与折腾,也觉得有意思的很,对于齐珮与荀湘的性情,荀老太太的执拗和愚蠢,以及程雁翎的英侠作风等等,都很有几分慨叹。   至于最后文安侯说什么给她一个点心铺,只是当作一句玩笑,随便就抛到了脑后。   然而俞菱心完全没想到的是,几日之后,一纸契书真的送到了她手中。   品香斋,京中生意最好的点心铺之一。   居然成了未来公公送给她的添妆,而且,还是荀某人亲自送来的。 第101章 添妆   相见之处仍旧是在晋国公府, 因着荀家与朱家的官司还在大理寺纠缠不休,而荀滟的丧事也没有过百日,玲珑文社在年后重开之后就暂改为每月一社在晋国公府, 由明锦柔出头操持。   二月初十是为天旭十四年的第一社, 那些在家族立场上仍旧想试图保持中立、不想在荀朱两家之间站队的便有些犹豫, 不大想让家中姑娘继续参与。   但在荀澈的授意下,明锦柔预备帖子的时候还加上了一句“顺便为端仪县主接风”, 这就不啻于一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 不管那些想要持中的家族到底有多少顾虑, 也没有人真的愿意, 或是敢于错过给程雁翎“接风”的茶会邀请。   于是到得二月初十那日, 前往晋国公府参加玲珑文社的姑娘人数,居然比先前的还要多。俞菱心身为司社,自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这一次的文社筹备,终于没有再让俞菱心费心了, 一方面是荀滢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学习,于庶务之事也比先前强了不少,另一方面便是齐珮和荀湘也都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想着在外人面前的姿态与立场, 明锦柔也没有完全拒绝。   所以十分难得的,俞菱心可以轻轻松松地前往晋国公府赴会,不用操心一点杂事。   自然,非常不意外的, 她一到晋国公府就被飞花直接领去了明锦柔的青虹轩小书房, 收到了今生的头一份添妆, 不是来自与祖母和父亲,也不是其他的娘家亲眷,而是未来的,公公。   “品香斋?这也太贵重了罢?”俞菱心看着那契书,犹疑着不敢收下。   京中有名点心铺子一共就只有那么五六家,品香斋虽然论名头比不上蒲苇记、八珍阁等几家传承百年以上的老字号,但生意也是十分红火。光看店铺的位置在东城荣安大街,便知这铺子的价值至少三四千两。   这样的手笔实在是太大了,要知在女子的嫁妆当中,最最要紧的便是田地与店铺,都是能生息吃用的资本。   木器瓷器、首饰衣料那些虽然看着好看,穿用光鲜,到底是会损耗的,且不拘价值几百几千,不到了败家抄家的地步,谁也不会去典当换现银。   所以女子出阁之后到底手头宽泛不宽泛,还是看嫁妆里头陪送多少能生财的资本。像品香斋这样的铺子,莫说俞家现在这样的人家,便是昌德伯府嫁齐珮,甚至将来文安侯府预备荀滢出阁,最多陪送两个到四个,那就很是体面也很实惠了。   毕竟按着京中的惯例,四五品的官员嫁女儿,嫁妆总数也不过就是四千两到八千两之间。若是清流人家穷一些,三四千两也不会有人笑话。如果家底厚实、对女儿又疼爱,尤其是夫婿门第高些,那陪送到八千两也很拿得出手了。   此刻文安侯荀南衡一出手便是一家这样的铺子,几乎都等于清流人家女儿的全部嫁妆了,俞菱心怎么能不犹豫。   荀澈笑笑:“不要紧,父亲既然给了,你拿着就好。下个月就该纳吉议聘了,我是世子,按着府里的惯例,本来就要多花些,如今父亲母亲的意思是要再抬一抬,所以你只管拿着就是了。”   俞菱心不由望向荀澈,心里简直说不清是甜还是酸。   所谓门当户对,结亲之时很常见的一个体面问题就是聘礼与嫁妆的价值对等,最好看的莫过于五五对开。男方拿出多少聘礼下聘,女方也陪送资财相当的嫁妆。若是聘礼多陪嫁少,或者反过来的情形,或多或少叫外人议论取笑。   如今荀俞二家议亲,显然已经是低娶高嫁。按着京中侯府世子的通常情形,通常聘礼都是要在两万两上下,俞家哪里能陪送出那么多。毕竟俞家长房还有俞芸心、俞正桦,三房还有俞正杉,俞家总不能家底尽出,只为送嫁俞菱心这一个姑娘。   这样的情形下,等到议聘之时,俞家只能请求荀家稍稍降低标准,减少一点聘礼。或者是实在对等不上,就只能少一些。   俞菱心对此心里是大概有数的,也不是很在意,毕竟双方门第不对等、高嫁高攀的说法是免不了的。   可如今,不只是他在意,文安侯甚至都给了铺子叫她放在嫁妆里……   “傻丫头,”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情不是惊喜,反而好像要哭出来,心里不由微微一疼,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这铺子算的了什么?父亲还觉得给少了呢。前几日与舅父和锦城议事,说起当初我不在京里的时候二房如何设计宣扬,幸好当时即刻封府抓人,锦城便与父亲说了那即刻封府是你提的,另外也是你当时叫锦柔去拦了秦王殿下入府等等。所以父亲回去就跟母亲说,要将聘礼的规格再提高一次,嫁妆这边,也帮你再添些。”   俞菱心没料到这些已经过去数月的事情居然在此时提起,她几乎本能地就反问了一句:“是你故意叫明大公子此时提起的?”   荀澈唇角一勾,笑容里很有几分得意,手指又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娘子知我。”   俞菱心想想,便微微垂了目光:“其实,那些也都不过是事出突然,一时应变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怎么不算大事?”荀澈心中越发柔软,更近前一步探手去将她搂进怀里,“其实,在你心里,都习惯了为我打算、为我们家人打算,甚至连秦王殿下都算在内了,不是么?你觉得为我做什么,都好像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不这么觉得。这世上有多少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会彼此算计捅刀子,大难临头各自飞。会这样待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俞菱心柔顺地靠着他,目光仍旧低低垂着,声音也越发低下去:“升米恩,斗米仇,这世上不念着旁人好处的人也很多。多少人都觉得,自己得着什么好处都是应当的。你这样将我做过的那一点点小事也放在心上,我……我很高兴。”   “慧君,”荀澈轻轻去挑起了她的下颌,与俞菱心四目相对,声音同样低下来:“上辈子,多少太医都说我是活不过八个月的。若不是念着你的好,我怎么能撑到殿下登基的那一日?”   这一回,俞菱心的鼻子是真的酸了,她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唇:“那你这辈子也要念着我,千千万万不能再丢下我了。”   “不会,绝对不会。”荀澈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若不是怕岳父气着,我现在就想将你直接抢走。”   “其实我爹——”俞菱心埋头在他怀里,“应该……气不坏罢?”   “啊……嚏!”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正在京北皇陵督理工程的俞长史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身边的下属讨好上前:“俞大人可是感了春寒?要不要回城休息几日?听说贵府上最近大喜,您也不要太累才是。”   俞伯晟不由黑了脸:“公事要紧,俞某岂能因私废公,有负圣恩。更何况我家中之事,也不是那样急的......阿嚏!”   又是猛然一个喷嚏,下属尴尬退了下去,素来不语怪力乱神的俞伯晟也有些悻悻的,心道,难不成真有人此刻念叨于我?   “阿嚏!”   事实上,他只是风寒了。   二月的春寒仍旧有几分料峭,连日劳神走心的俞伯晟在打了半日的喷嚏之后,当晚就有些发热。最终转日报上了病休,回家调养。   这一养就是十来天,风寒其实倒不是特别严重,只是咳嗽断断续续的总没有好。太医来了两次,头一次说是肺火,第二次却又看出了心火。于是问俞伯晟有什么心事难以安眠,或是忧思过度,俞伯晟只好勉强糊弄过去。   后来还是在东篱居,面对俞老太太和俞菱心十分担心的追问,才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   很简答,就是为了俞菱心的嫁妆头疼。   当年他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在俞老太太的坚持下是给俞菱心拨出了一笔过万两的嫁妆,当中自然也有土地、铺子和器物。   俞菱心先前虽然叫霜叶和甘草很是整理了一阵子那些嫁妆账本,对于瓷器布匹之类的东西也有盘点清查,但那些到底还是账面上的数字而已。   俞伯晟亲自去看了那田庄和铺面,又已经找人重新估价过,现在俞菱心手里那笔当年价值大约一万多两的嫁妆,多年来没有人仔细打理过,齐氏后来还又暗中挪动了一点点,再去了损耗之类,可能总值也就九千。   若不是与文安侯府联姻,九千也很不少了,府里再添一些凑足一万,完全可以风风光光体面出门。   但是他最近听说了几家侯府嫁娶之间的数字,就很是担心了。   俞老太太闻言简直是哭笑不得:“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就病了啊?哪有个岳父愁嫁妆愁倒的!议聘的时候再商量就是了。”   俞伯晟面上好不尴尬:“我就是怕菱儿将来叫人家挑剔说嘴……”   俞菱心虽然感动于父亲这一片心,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不过最终还是靠着尚可的演技强压了下来,同时也拿出了品香斋的契书:“爹,侯府给了一份添妆。”   这样的添妆传出去会在亲戚之间有什么议论,此刻俞菱心是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效果便是,在十分微妙的沉默之后,俞伯晟的脸色更难看了。   显然,在减少了几分女儿嫁妆的烦恼之后,俞长史又添了几□□为亲爹却输给了未来公爹的挫败感。   不过这些复杂的心思倒也没有真的影响荀俞两家随后的议亲的流程。   三月初二,文安侯夫妇,以及主要保媒的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带了整整四车礼物,行纳吉之礼,下聘书,过文定。并且约定三日后,再次登门议聘,便是纳吉之中的第二步,双方商定聘礼陪嫁的数量。   文安侯府既然诚意至此,俞伯晟纵然还有几分不舍几分担心等等琐碎思绪,总体上也是欣慰欢喜的,所以这纳吉的头一道手续,文定之礼便十分顺畅。   只是,到了三月初五,双方议聘的时候,文安侯夫人开口所提出的数字还是让俞伯晟差点一口茶呛到:“三万两?” 第102章 议聘   幸好按着议亲的礼数, 议聘的这个时刻俞菱心本人并不在,否则看见父亲这样惊愕到已经有点可爱的神情,她大概会有一阵子不好意思直视荀南衡与明华月。   然而文安侯夫妇倒没有觉得什么, 虽然公侯之家给世子长媳下聘的银子谈到三万四万并不少见, 俞家毕竟是清流出身,老尚书去后又仕途平平, 这个数字略嫌大了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也知道, 俞伯晟才干上纵然不算出众, 论人品还是不错的, 既不攀附, 也不贪婪, 只这两点就已经十分难得了。至于过于实在的这一点, 做亲家也是挺好的。   当然,俞伯晟还是自觉失态的, 只不过此刻更重要还是议聘这件大事,他不由看看同样惊愕的俞老太太和苏氏,后者的在座只不过是走个场面,但也是眼睛完全瞪大,不知如何反应。   “侯爷与夫人的厚意,这个,我们家还是感念的。”俞伯晟艰难地措辞了一下,“但这个……这个规格确实有些过于丰厚了。呃, 这个, 菱儿下头也还有妹妹与弟弟, 兄弟姐妹之间纵然有所差别,也不好差别过大,因而这个数字上头……”   “俞大人过虑了。”明华月爽快笑道,“我们府里历来给世子下聘就是两万的例子,也并不强求女家对等的。我们求娶儿媳妇,看重还是姑娘的人品,也不图嫁妆多少。那不过是娘家的心意罢了。”   这话对于明华月而言虽是十分诚恳,但落在俞家人耳中,不免要算成几分客套。自来议聘的讨价还价,所商量的就是双方的体面,但内里算计的还是各自的力量与实惠。只不过面上的话,当然都是朝好听的方向说。   尤其对于俞伯晟而言,他已经觉得让俞菱心高嫁到文安侯府是很有些冒险了,若是在嫁妆上再低了聘礼一头,将来一旦叫人戳脊梁骨,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满世界宣扬这会子议聘时的客气话罢。   “既然夫人提到以往的例子,”俞伯晟咬了咬牙,已经是将心横下了,“那不如就按着贵府的惯例,两万如何?这样的话,我们家,还是,还是,应该可以的。”   这话说出口,前半段虽然气势还有,后半段也是很停顿了几回,甚至也没敢去看老太太和苏氏的脸色。   当年他和离时给俞菱心拨出那一万多两银子的嫁妆,真的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这些年里俞家的情形还不如当年,家里的情形虽然也没有衰落,但也谈不上如何兴盛,不好不坏的支应着而已。公中的银子除了给老太太单独留出的身后银子之外,给孩子们的婚嫁预备,真的就是俞正杉、俞正桦娶妻的各八千,俞芸心陪嫁六千上下。   当然那些宴请之类的礼节庆典银子还有,要是给俞菱心的嫁妆从九千凑到一万甚至一万二,都不是太难,但要是凑到两万这个大数,那几乎就是要从俞正杉俞正桦、甚至其他的大头银子里挪动出来了。   俞老太太倒是还好些,至少面上没有如何变色,苏氏那边简直一口气噎死了。   身为俞家的当家主母,她最知道家里有多少钱。要是有什么天大的祸事非得砸锅卖铁拿钱保命,再硬抽出来一万两银子还是能凑出来的。   可就是为了陪嫁大姑娘,要再拿这么多钱出来?若是不动下头弟弟妹妹的银子,就得动如今家里吃息吃利的铺子,那样的话以后日子怎么过?   老太太纵然还有些私房体己,但老太太一共有四个儿子,京外的两房也是亲生的,老太太也不可能谁都不顾,全都给了大姑娘。   “俞贤弟真的不必这样为难,”明云冀身为保媒之人,这时候就直接劝了一句,“您若真的有心,凑到一半也是成例的。”   “聘嫁相当,还是应当的。”苏氏这边刚刚稍听见一点希望,俞伯晟却一口又给打下去,“世兄美意,小弟多谢了。毕竟小女得到侯爷夫妇如此提携,我,咳咳,我自当多多陪送。”   眼看这位实心眼儿的亲家脸都红了,文安侯夫妇不由对望了一眼,随即还是荀南衡开口:“俞大人,所谓聘嫁相当,也要看从何论起。今次聘礼比敝府往年的例子加了一半,匹配的并不是贵府的资财,而是令爱的人品。若说以令爱的才德人品而论,这三万两的数字,我们都觉得还不够。”   明华月又接道:“俞大人请不要再推脱了,这已经是我们怕府上为难,才特意压到的数字。若是再低,那就太委屈孩子了。您这个做父亲的便是觉得可行,我们也看不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氏简直要晕过去了。俞伯晟最听不得的话,便是“委屈”了大姑娘。   天地良心,一万两的嫁妆哪里委屈了?满京城四品官员有几个能一万两银子陪送姑娘出门子的?   人家文安侯府家大业大的爱做面子,随口几句话说出来,俞伯晟这是眼看着就要上钩,哪怕是按着晋国公世子的说法陪送一半,那也是一万五千两啊,中间的六千两亏空拿什么补?   更何况,死要面子的俞伯晟,是肯“委屈”了大姑娘,只陪送一半的吗!   苏氏这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油煎火烤一样没理会的时候,俞伯晟那边已经大义凛然地点了头:“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侯爷与夫人!”   后头双方又说了什么,苏氏就没再听进去了,文安侯夫妇的笑意盈盈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雷接一个雷,劈得的她眼前发花,舌头发麻。   大姑娘的亲事怎么风光,怎么得到未来公公婆婆的喜欢,若说原先苏氏还有点酸酸的眼红心热,现在已经全都转成又苦又辣的崩溃。   这大姑娘一场婚事,怕是要掏干家底了!   虽然在议聘之后俞伯晟一时间并没有真的开口跟她查问钱财的事情,也没有提出挪用俞正桦与俞芸心的银子,但苏氏依旧满心惶惶,总觉得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到俞伯晟查点好了俞菱心现有的资财,迟早会过来跟她伸手。   苏氏一想到就又烦又怕,还偏偏不能在家中透露出任何一点因为大姑娘婚事而生的不满,只好忍了几日之后借口回娘家探望父母,去跟自己嫂子苏太太抱怨。   谁知进门便觉出苏家也是愁云惨雾的气氛郁郁,苏太太不等苏氏开口说到三句就当先大哭起来,说是苏舅爷要丢官了!   苏氏登时就吓懵了,她倒是知道自己哥哥跟着朱家人办事,也知道朱家在打官司,但总觉得长春宫朱贵妃的君恩深厚,以及承恩公府的煊赫地位,能出什么大事。   然而听了自家嫂子的细细分说,苏氏这一颗心也是一沉三千里,再说不出话来。   原因很简单,从腊月初一直到三月中旬,这场折腾了长达百日的案子终于要告一段落,承恩公府可算是全面溃败。当中唯一能做的,就是与荀家百般讲和之后在一些尚有余地的事情上含糊处理,荀家愿意不再追究。   譬如,荀滟真正的死因,最终被归结为服毒自杀。所以朱二公子在承认了绑架囚禁荀滟之后,就免去了一条谋害荀滟性命的杀人罪。   但整个荀滟在朱家前后长达两个月时间,都被算作了朱二公子对荀滟的绑架,所有参与协同的下人,从承恩公府一路到冀州柳州,挂名参与之人,都以民间刑案落罪、杖责流放了数十人。   至于先前在京中宣扬什么“荀澈谋害荀滟使其落水”之事,承恩公府自然是没有承认意图动摇荀家爵位,只能同样推卸给朱二公子,说只是为了遮掩荀滟失踪之事的荒唐之举,但确实是有损文安侯世子名声,愿意认罪。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处,朱二公子最终是挨了一百板子之后流放北地,终身不得回京。承恩公夫妇教子不严,纵容行恶,承恩公夫人褫夺一切诰命。   礼部与宗景司也顺势提出,承恩公爵位是以慈惠太后而得,格外延恩,但朱家丧德至此,应予降等甚至夺爵。   宣帝到底心念亡母,亦有长春宫与吴王魏王连日请罪的情面,最终将朱家连降两级,从承恩公降为安顺伯。   这一切都是单论荀朱两家就荀滟一条性命而起的争端。   但是,在追查荀滟之事时被顺带翻起的,还有朱家多年来在京内京外的人脉与财路。所谓墙倒众人推,若在年前众人还在观望,到了二月中之后其实就开始有其他人的参奏甚至诉状了。   朱家到了这个地步只求速速了解案子,在朱二公子俯首认罪的同时,自然也推出了其他的替罪羊十来个,承揽下被连带翻出的所有罪责,先前一心跟着朱家人平步青云的苏舅爷,自然就是其中一员了。   苏氏带着这个消息再重新回到俞家,整个人都是木木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一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变的天呢?   然而,这个天变的比她能认识到的还要大。   因为就在荀朱两家的案子尘埃落定不到三天,三月二十,一个消息再度震动京城:长春宫朱贵妃遇刺,六宫戒严。 第103章 两败俱伤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皆十分惊惶。   六宫多风波, 历代皆如是。入侍天家的后妃虽然身为皇室妻妾, 看似富贵煊赫, 然而在风雷激荡的斗争之中, 不得善终者不知凡几。   只不过大部分妃嫔出事, 若不是见罪于帝,便是着了如何的算计谋害, 或急或缓的中毒。   毕竟不管私底下的手段如何肮脏狠毒, 明面上的后宫妃嫔仍旧是共侍一夫,姐妹相称,甚至还需尽力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和睦姿态。   因而这一句“遇刺”传出来, 简直是骇人听闻。   一则是到底何等情势之下, 会在宫中出现兵刃   相见的刺杀?二来便是宣帝立刻传旨封锁六宫、戒严搜查的旨意,更是直接透露出了巨大的不祥气息。   三月二十当日,是寿安殿梅太妃的寿辰,梅太妃的亲子平郡王夫妇携儿女进宫为梅太妃贺寿。梅太妃出身书香世家,为人极其安静温顺。虽然圣恩平平, 却有几分后福,三十岁上得了一子,便是如今的平郡王。   平郡王性情也如其母,一心读书, 和顺至极。先帝朝后宫倾轧本就不算太过严重, 这对母子又是这样性情, 日子便一直都十分平静安康。   自宣帝登基以来, 梅太妃的寿辰从来也不曾大办过,每年就是正日子里平郡王一家请旨进宫,亲亲热热吃个团圆饭就罢了。   然而今年这饭却很是没吃好,据当天被迫留宿宫中、直到转日一早才得出宫的平郡王妃亲口描述,三月二十从黄昏时分开始,后宫中的动乱便如骤雨忽至。   上一刻她还在抱着小女儿跟梅太妃说笑,下一刻猛然就听到外头有纷纷乱乱的脚步声,伴随着 士兵鳞甲金铁铿锵的声音流水一样向寿安殿方向过来。   当时连梅太妃脸色都变了,平郡王赶紧亲自出去查问,才知道是长春宫朱贵妃遇刺,宣帝调动羽林营与翊卫司共同封锁六宫,搜查刺客。   梅太妃作为一位并没有多少恩宠的先帝妃嫔,寿安殿的位置已经是在比较僻静的西南方向了。然而当时平郡王夫妇粗粗一扫,也看出派遣过来巡查守卫的兵士至少有二十人,服色上也明显是羽林营与翊卫混编,那出事的长春宫,以及昭阳殿那边会有多少人,真是想都不敢想。   再到后来,那一整夜里六宫都是动乱惶惶,灯火通明,平郡王妃搂着自己一双儿女简直是整夜难以合眼,心里不知想了多少次,这遇刺的到底是朱贵妃还是宣帝?难不成要兵变么?   只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出口的,而且转日出宫之前,平郡王一家还到乾元殿有过短暂的面圣,见到宣帝确实平安无恙才放了心。不过也看出这位素来宽厚的天子脸色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仿佛是愤怒、失望、沉痛、疲惫等等都混在了一处。   平郡王夫妇本就惊惧了一夜,当下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多说,只能再三切切请宣帝保重龙体。宣帝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是简单安抚了两句便命他们一家出宫。   只不过,宣帝的不说,比说出什么更叫百官战兢。   不说的意思,便是这长春宫遇刺的事情经过这一夜,完全没有定论。但是宣帝调动了整整一千羽林营郎卫入宫,且三月二十一日再度不朝,却是人所共见的。   这样的程度,可比寻常的后宫风波严重太多了。   朱贵妃遇刺,一夜之间并没有抓到刺客凶手,这已经很是严重,因为这就意味着有凶徒仍旧潜伏在相当于宣帝安眠之处的后宫之中,更何况凶徒背后必然还有指使并协同之人。   而更严重的意味,则是宣帝居然在事发之后立刻调动直属于皇帝的羽林营,而非单单使用专司皇城后宫防务的翊卫司,一方面是代表着此番对后宫的搜查之详尽已经让翊卫司的人手不够,另一方面,就是宣帝对翊卫司生疑了。   如今的翊卫司司正靳林,五年前还是翊卫副统领的时候,曾经护卫过景宁宫,也指点过秦王殿下的骑射。   若说这一点仍旧不足以让群臣认知到此番的长春宫之事将要震动乾坤的话,三月二十二日的旨意也能说明一切了。   三月二十二,宣帝仍旧未曾临朝,内阁辅臣并中书省左右司马、平章政事奉旨入宫。宣帝再度下旨,京城四门再次戒严,并传宗景司司正入宫,协理追查审问长春宫刺客案。   昭阳殿文皇后中宫表章暂停,秦王吴王等诸皇子所领实任亦一律卸下,宣帝亦有意再多几日不朝,命内阁蓝批暂代朱批。   到了这个地步,上至内阁辅臣,下至六部百官,人人皆明白,宣帝心中怕是认定皇后与秦王勾结要对朱家落井下石,趁势结果了朱贵妃。   消息刚刚传出时,京城中的公卿高门亦有惊疑,亦有议论,认为皇后甚至秦王想要一鼓作气彻底除去朱贵妃者不少,但认为长春宫此事或者是朱贵妃行苦肉计、要将娘家颓势力挽狂澜者也不少,其他的类似于宫人积怨、朱家旧敌甚至鬼神作祟等零碎说法也有,但所信者便少了很多。   总体而言,外间的看法还是不外乎皇后下手,或贵妃苦肉两者,信者几乎各半。   不过这样的持平并没有很久,三月二十四,当宗景司涉入之后,流出来了另一个消息却让京中的议论更倾向于前者了,因为朱贵妃的遇刺,是实实在在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惊慌抵挡之左手小指被削去一节、右臂右腹各中一刀,而朱贵妃最引以为傲的绝色芙蓉面上亦有两刀。   这样的伤势,尤其是脸面上都有刀伤,难怪宣帝震怒,又难怪宣帝并不会怀疑这为长春宫自行之计。   然而正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越发倾向于皇后下手、中宫或许即将易主或空悬的时候,三月二十七,昭阳殿里再传惊变。   文皇后当着宗景司司正,并同行的宗亲长者以及结发为夫妻二十几年的宣帝,触柱求死,自证清白。   虽然当时随侍的內监与宫女拼死阻拦,文皇后也并未当真身亡,但中宫此举的决心,却仍旧震动了宣帝并宗景司数人。   因为皇后在凤袍之下内着素衣,素衣上刺血泣告,自诉清白,而其触柱力量之大,直接头破血流地昏了过去。若不是其中一名內监本能拦阻之时抓住了皇后袍服一角、略缓三分冲力,文皇后必然头骨碎裂、当场殒命。   宣帝后宫妃嫔之中,唯一曾经稍微习练骑射的只有朱贵妃一人,余下众女包括文皇后在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因而也可以说,文皇后此举,必然没有任何演练做戏的成分,真是抱了必死之心。   此事到了这个地步,后宫与前朝皆是一片静默。   因为刺杀朱贵妃的刺客本人在三月二十六就已经尽数找到,可以说意外也可以说不意外的,动手的那个太监以及关联密切之人都已经身死,而且都是砒/霜/中/毒。   一下次彻底失去了能说话的人证,再如何搜查搜索,也不过是死物旁证罢了。基本上从找到尸体的那一刻起,宣帝也好,宗景司众人也好,都知道剩下的只能靠审问有有嫌疑者。   威逼,或者诈问,但此事怕是难有真正的真相。   结果宣帝真正的诈问言语还没有说完,文皇后已经血溅昭阳。   到底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文皇后虽然远远不如朱贵妃美貌柔媚,才干上也不算太过出众,但也同样没有太多过错。   若真是文皇后谋害朱贵妃,那种种责问便不为过。可倘若文皇后当真是无辜的,那么她受到如此屈辱责难才不得已以死自证,又是何等可怜。   宣帝自登基以来,头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了两难与无力。   于是在昭阳殿与长春宫两厢都在静养的情况下,宣帝也病了几日,一直到四月初才重回朝堂。长春宫的刺杀被归结为宫人怀怨,不了了之。   而首辅英国公则在此时提出一道酝酿已久的奏本——请求宣帝议立青宫储君,以安国本,以安天下。   这道奏本可谓十分大胆,除了当时在朝堂上震惊群臣之外,也在士林之中广为流传,成为明臣忠谏的样本。   因为这奏本还正面指出宣帝多年来过于宠幸长春宫,放任后宫后妃对立,尊卑不明,且在诸子之中犹豫不决,如此种种,才是如今局面的真正起因。   这个道理,宣帝自己内心未必不知,只不过先前后宫看似和睦,诸子之间也无过激矛盾,他便继续放任不提。直到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发生,宣帝才不得不稍稍平衡后宫局面。   只不过,他是真的没想到会有如今情形。   四月初四,宣帝下旨,为包括文皇后亲生嫡子赵王在内的四位皇子在宫外选址建府。   换言之,这就是说宣帝仍旧没有明确显示出对储君之位的倾向。但同时宣帝还有一道旨意,便是令礼部与宗景司预备下半年的选秀章程,要在天旭十四年内为秦王、吴王、魏王三人采选妃嫔。   这个消息一出,京中上下所议论的话题立刻就从长春宫遇刺之事的真相,转向了自家儿女的婚嫁之事。尤其是不想让女儿参与选秀的,没婚约的立刻要议,有婚约的也要提前日子。   譬如,俞家。 第104章 下聘   大盛自开国以来, 在皇子选妃之事上, 几乎每朝都有所不同。大多数时候还是按着宗亲议亲的方式, 皇子的母亲与外家帮助筹谋一番, 与女家议定之后请旨赐婚,或者是皇帝喜爱些或看重一些的儿子, 由皇帝亲自挑选赐婚。   反过来若是生母早逝,或者生母地位低微,便是宗景司那边代选,再上本请皇帝定夺。   但也有一些情况,会直接以选秀的方式为皇子们采选正妃与侧妃, 只不过与后宫大选不同,中人之女,以及五品以下官员之女不必参选。   也就是说, 俞菱心这个十四岁的四品长史之女, 正正好好落在选秀的界限之内。   其实按照以往选秀惯例而论,宣帝四月初下旨礼部与宗景司议定细则, 那么定下今次的选秀章程就需要十几日,再发文到京外各省府州县, 层层报备审核,再有秀女进行到采选时间, 前前后后怎么也要好几个月。   虽然那些只有婚约,但还未曾正式成婚的官女按着以往的例子来说还是要报备的, 但报备之后还有复核, 往往就在这一步上就会直接留下, 不必进一步送选。   所以俞菱心看似是需要进入选秀,其实也就是登记一轮罢了,未必真的会进入采选。   但俞伯晟却十分紧张,尤其是荀家在四月初二完成纳吉之礼的最后一步、下插定的时候,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似有意似无意地暗示了俞伯晟一回。   无非就是表示俞菱心才貌过人,又因着玲珑文社颇为扬名,若是真的进入采选,这天有不测风云的,谁能知道圣心天意如何?   尤其如今秦王与荀澈之间关系微妙,皇后娘家又连嫡带庶送了四个文家姑娘到京中,这样的情况下谁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趁着选秀的机会用点什么手段,再试着将文家姑娘塞到荀家呢?   这样的话要是放在三个月之前说,俞伯晟那肯定是连这件婚事都不做了。连皇后娘娘都想干预的婚事能是什么好婚事?自家的女儿才不要送到风口浪尖上。   但是如今纳采问名纳吉三礼已过,整件婚事已经走到了一半,荀家虽然在日期上是有些着急的,但是从头到尾的郑重态度,从媒人到聘礼,桩桩件件都是体面隆重至极,俞伯晟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已经隐约将荀澈当做自己的乘龙快婿了。   听了明云冀一番提点,俞伯晟立时便体会出了时局微妙,吃茶说话时很是心不在焉了一刻,随即在商定纳征之期时便主动提出再快一些也使得。   明云冀立刻笑道:“贤弟的顾虑,我们也是明白的。不瞒贤弟,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如今也十九了,其实我妹妹与妹夫盼着他早些成家也不是一日两日。看着如今廷议的意思,礼部大约四月十五左右就会确定今年选秀的章程,若是等着那个章程定下来,咱们两家再踩着选秀日子过大礼,怕也有闲人说嘴,好似府上是多么不想让女儿侍奉天家一般。与其那样,不如再提一提可好?”   俞伯晟自然无有不依,于是在俞老太太和苏氏都还有些惊愕的状况下,这插定之礼完成的十分顺利不说,更是飞也似的定下了随后七日后的四月初十下聘礼,四月十四回盘,将整个订婚之中最为隆重的纳征大礼在四月十五、礼部选秀章程出来之前彻底完成。而商议婚期的请期之礼则干脆就定在了四月十八。   俞菱心在莲意居里听说这个事情,再看着荀澈这些日子一日一封的手书,又是笑又是无奈。   她当然也是很盼着早些与他在一起,只是这样急的时间安排,少不得连她这里也得一起忙碌起来。莫说俞伯晟了,便是她自己也没想到,今生的出嫁会这样早。毕竟嫁妆之事,并不只是银钱价值的问题。   只有那些暴发户、或是实在没有什么家底的家族,才会简单地拿银子陪送。越是高门贵女,书香门第的,这嫁妆里头的各样实物就越是讲究。   除却生财吃息的铺子与田地是为了将来日子之外,其他的大件大到家具用品,小到衣裳衣料,首饰脂粉,还有各样的瓷器木器玩器,香料药材,餐具酒具等等,几乎是要含了新娘子过门之后所有一应使用的东西。   当年俞伯晟与齐氏给她拨出来的嫁妆里自然也是有些瓷器木器和衣料之类,但一来数量远远不够,二来有些也不太贵重,所以这样匆忙的预备之间,俞家除了要再斟酌一共陪送总数多少的嫁妆,更加头疼的还是如何采买预备等等。   俞菱心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主动去找了俞老太太,她知道在自己的婚事上,祖母和父亲是不让苏氏插手的,以免出现什么问题。可她也不想太过劳累祖母,所以想去问问有没有自己可以亲自预备的。   其实在操持这些事情上,前世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但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却回应的很一致,叫她什么也不要操心不要管,这些日子只要安心在房里绣自己的嫁衣盖头,以及再将之后过门时要送给公公婆婆以及小姑等等的针线都做了就好。   俞菱心主动提了两回,但最终还是被俞老太太按下,叫她真的不用操心,便只好回去莲意居。而这时候白果也过来禀报,说二爷已经将所有的店铺账本暂时转回晴雨轩处理,这段时间姑娘不必太过操劳,只要安心备嫁就好。   俞菱心不由失笑:“他倒是难得有些良心。”   这话白果哪里敢接,但沉了沉之后,还是上前低声笑道:“二爷还有一句话,请姑娘不必担心嫁妆,您一定会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出门的。”   俞菱心微微扬眉,这话荀澈并没在平日来往的书信里提到。近来宫中风波起伏这样多,朝廷上也争议不少,又要给皇子选秀,新进为中书长史、天子近臣的荀澈其实非常忙碌。虽然还是坚持每日都有一封手书给她,但信笺也是长短不一。   有的时候多几句,还抱怨在宫里当值十分疲惫,御书房给的点心不好吃。有的时候少几句,看的出来真是累的狠了,连字迹都潦草几分。   最短的时候只得四个字:甚念爱妻。   但或长或短,都是他的心思,俞菱心总是读得十分满足。如今也只盼着婚事顺利完成便是,至于聘礼嫁妆这些面子上的事情,她自己并没有太过在意。   所以当她听说这些日子苏氏为了这件事已经茶饭不思,忧虑非常,甚至还跟父亲俞伯晟有些隐约争执的时候,还主动去东篱居提了提,只是同样被祖母挡了回来,叫她不用多管。   而如今听白果说话的这个语气,荀澈是又有什么筹谋在其中?   俞菱心刚要再问,这时霜叶和甘露就拿了衣料针线和嫁妆册子进门了,这话只好暂时按下不提。   不过很快,她就大概明白了荀澈的意思。   四月初十,文安侯夫妇再次请了保媒的晏司马与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一同登门,行纳征下聘之礼。身为女方媒人的镇北将军程广陵早在正月就已经回到郴州,所以昭宁大长公主便派遣了司掌公主府礼仪事务的五品长史官过来代行礼节。   因着荀家与俞家距离并不太远,而荀家又格外表示郑重,将整整三万两银子的聘礼足足做齐了十六辆马车,在俞家门前披红挂彩排开的阵仗就足以让左邻右舍围观半日。   而近半年来因为与秦王的关系变化、与朱家大理寺打官司等等格外引人注目的文安侯府如此高调下聘,自然也在京中再度带来不少议论。   因而在荀家下聘之后,俞家回盘回礼之前的这几日,自从老尚书过世之后就有些没落无名的俞家,居然也开始迅速地热闹了起来。   原本在婚事筹备期间,亲友之间多些走动也是寻常的。只不过俞家在京中的亲友并不是很多,先前在传出俞家可能会跟荀家结亲的时候就稍微多了些,而如今一步一步行礼定亲,又得了文安侯府这样郑重下聘,俞家的“亲友”,也就迅速地多了起来。   就在那几日之间,俞菱心居然被叫到东篱居三四次,给她以前几乎没见过的什么三姑六婆、或者世交亲戚见礼。她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便知道是对方实在殷切,不好推脱,所以倒也客客气气地说两句话,再听对方一通夸奖称赞,最后收了见面礼,就能以绣嫁妆为名,脱身回去。   这样忽然猛增的亲友往来很是持续了一些日子,等到荀家上门商定婚期的时候,俞菱心看着霜叶与甘草等人算账,仅仅是她这些天收到的那些镯子、珠钗、禁步等等所谓“见面礼”,就已经快要有一千两了。   俞菱心看着那已经装了满满三个匣子的首饰,不由又看了一眼白果,难不成荀澈的意思是,她能靠这样收礼收到聘嫁相当?要真是那样,她将来岂不是要开个珠宝铺子才好,不然这样多的首饰要戴到什么时候去。   不过当她听说了婚期最后议定到了六月十七,也就是选秀报备名录的三日之前,还是心神微微一震,将其他思绪尽皆抛开了。   六月十七,刚好就是去年她与荀澈同时重生回魂的日子。 第105章 端阳宫宴   手里摩挲着大红烫金的聘书与礼书, 俞菱心很是沉默了一刻, 眼眶竟然有些微微的发热。   前世无数的旧梦, 今生各样的努力, 纷纷乱乱地交织一处,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都混在一起, 最终还是化作绵长的回甘。   这条过于曲折的路,终于渐渐引向了正途。   只不过这条路上的波折,并没有真的因为他们即将能够光明正大的并肩而行,就减少几分。   譬如父亲俞伯晟近乎于凛然的坚持:“菱儿,不必担心你的嫁妆。为父已经想好了。”将聘书礼书亲自拿到莲意居的俞伯晟沉默了片刻之后, 拍了拍女儿的肩,言语之中居然透露出一种仿佛要慷慨就义的架势。   俞菱心登时心里一跳,父亲这是要干什么?她当然知道家里有多少钱, 哪里能将这次的陪嫁当真凑到三万, 那说不得真是要卖田卖地,或是挪用给弟弟妹妹预备出的银子了。   俞伯晟却不肯多说, 只是叮嘱了俞菱心安心做针线备嫁,另外也多花些时间陪伴祖母, 随后便起身出去了。   俞菱心越发觉得不安,试着追出几步, 可还是被父亲打发了回去,俞伯晟的执拗之中已经带出了“老子一定有本事让我女儿风光出阁!”的决心, 俞菱心感动之余, 也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当然, 俞伯晟的这个态度对苏氏的影响就只有哭哭哭了。因为从四月十八请期之后,在正式大婚前的这两个月里,俞家最要紧的两件事,一个是给俞菱心行笄礼,另一件便是预备嫁妆。   前者倒是好说,也是许婚之女惯行之礼,无非就是主宾和赞者的邀请。但后者简直是要了俞家的命,俞菱心自己手里的嫁妆重新估算之后只有九千两,就算加上这些日子收到的远亲添妆,以及文安侯所送的品香斋铺子,满打满算不到一万四千两,还是没有到达聘礼的一半。   而荀家下聘之时,礼单上虽然写的是三万整,但实际上当俞家人清点入库这些礼物的时候,发现价值其实已经超过了三万两千两。这既是表示夫家的殷切厚意,多少也有些暗中贴补的意思。   因为按照大盛的婚俗而论,大部分体面的人家都会将聘礼的八成甚至到九成都给新妇陪送出去。只是象征性地留下一少部分,以及几样专门下聘的玉器。   换句话说,俞菱心若是当真有三万的嫁妆,那么最终她带出门的应该是自家陪送的三万,再加上聘礼的八成到九成,总数应该超过五万两,这才是新妇的体面。毕竟女子的嫁妆便是大部分人一生吃用的资本,同时还要再传给自己身后的子女。   文安侯府这样稍微暗中增添一些,也相当于变相再给俞菱心添妆了。对此俞伯晟很是感念,觉得夫家这样大手笔的体贴厚待,自己也一定要拿出相当诚意才行。   但苏氏是真的要崩溃了,她不图俞菱心自己原本手中的嫁妆,也不图荀家送来的聘礼怎么留下,但是自己家还要过日子,哪里就能为了跟人家拼面子就全赔进去。   因此在四月末的那十几日,俞家阖府上下都是热火朝天。一方面东篱居俞老太太虽然也有些头疼于聘嫁之间的差额,但更操心的还是各样家具器物、首饰衣料的采买,每天从睁眼到晚上都在不停地挑东西看册子。另一方面就是俞伯晟与苏氏大大小小的争吵,从公中的银子到私房钱,再到儿女的未来等等。   俞菱心在这流水一样的忙碌之中也是无奈的很,其实她觉得苏氏的确是有道理的。   说穿了,人生在世到底还是要量力而行。父亲的心意她能体会也很感谢,但俞家的家底跟荀家相差了十倍都不止,她并不需要强撑这个面子。闹僵了反而跟娘家亲戚生怨,这又何必。   可是这时候的俞伯晟居然格外执拗,俞老太太又是犹豫不决又是十分忙碌,并没有当真介入俞伯晟与素氏的争执。俞菱心自己劝了两回也没用,俞家就这样鸡飞狗跳地折腾到了五月初。   与此同时,前朝与后宫的格局也在不知不觉地微妙变化着。虽然宣帝的旨意是要为包括嫡出四皇子赵王在内的四位皇子皆在宫外建府,并没有显示出要留任何一位入主青宫重华殿的意思,但英国公那道几乎相当于弹劾宣帝宠妾灭妻的奏本,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让后宫的格局再度向皇后略微倾斜。   最明显的例证,便是五月初的端阳宫宴。文皇后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据说长春宫朱贵妃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但出来操持宫宴的只有文皇后与近来伴驾较多的聂昭仪,另外还有几位不得宠的后宫妃嫔一同协理,往年最出风头的朱贵妃却完全不见踪影。   通常这样的宫宴会入宫的只有宗亲女眷,以及三品以上的诰命,俞家自从老尚书过世,就与这等天家宫宴再无什么关系。但今年因着与荀家的这件婚事,文皇后居然特旨传话,宣俞菱心端阳宫宴进宫。   俞家上下自然都是又震惊又紧张,俞菱心倒是全不意外的,甚至都没太放在心上。一方面是她前世里作为荀澈之妻,进宫次数很多,早已轻车熟路。   另一方面她也早就通过与荀澈的书信确认,文皇后这次恢复之后,应该是定下心要进一步拉拢文安侯府与晋国公府,所以宣她入宫,大约便是添妆施恩,给荀家这件婚事增添光彩,断然不会找麻烦的。   很快到了五月初五,跟以前一样,明锦柔过来接她同行,只不过这次另外一个在马车里的人不是荀滢,而是端仪县主程雁翎。   俞菱心看见程雁翎就更踏实了,上次当面驳回荀老太太其实只是这位端仪县主威风的千分之一,按着她前世今生的记忆,端仪县主的脾气完全随了她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皇室血缘虽然不太高,但军功威名却能补足一切。有她在一起,别说文皇后了,连宣帝都要忌惮三分。   只不过到了宫里也没看到荀滢,俞菱心就有些意外了。   明锦柔唇角一勾,眨了眨眼:“二表哥说她病了。”   俞菱心立刻会意,荀滢的缺席应该是文安侯府向皇后甚至宣帝暗示一个有关选秀之事的态度。   其实京中并没有人觉得荀滢会参加选秀,又或者说即便参加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荀家与朱家之前的官司打的那样激烈,荀朱两家之间还有一条荀滟的性命。吴王与魏王是绝对不可能选荀氏女为妃的。   至于秦王,先是传出殴打侍读,随后又在荀老太太的寿宴上起了那样的冲突,再度当众打了荀澈,荀家怎么会愿意将女儿嫁给秦王。虽说天家选妃,是臣子送选、天家勾选,但皇子选妃到底是为了拉拢结亲,而非结怨结仇。   总之不论如何,荀滢不曾出现在端阳宫宴上,还是表明了荀家非常清晰的立场与态度。文皇后倒也没有介意,只是在席间柔声问候安抚了两句之后,便点名叫俞菱心近前回话。   这是俞菱心今生头一次见到文皇后,但也不算太过陌生。前世里沂阳侯府文家虽然被荀澈在病榻上屠戮殆尽,但为了秦王的名声,宫里的文皇后和东宫侧妃文若瑶还是保住了性命,也在秦王登基之后升格为文太后与文贵嫔。   俞菱心前世里是见过文太后几次的,那时候只觉得凤座上的贵妇端庄而枯槁,虽然面容妆容都保养打理得十分得体,但眼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简直就是一尊能说客套话的佛像。   如今见到此时的文皇后,眉眼与记忆里倒是差不多,端庄雍容,只是眼中笑意盈盈,面上和气慈祥,还是很有热情地垂问婚事家事,仿佛真的就是一位亲切和气的长辈。   俞菱心按着规矩,一一对答,言谈之间谨慎小心,不敢丝毫失礼。而文皇后当然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絮絮温言地多问了几句,随即便开始称赞俞菱心如何进退有度,美貌温柔,又下旨赏赐玉器等物添妆。   这时聂昭仪等其他妃嫔和宗亲命妇自然是要凑趣的,也是跟着一通称赞,又连连向明华月恭喜。明华月含笑应对之间,心里也有几分骄傲。   因为众人虽然说的是客套话,但那些溢美之词,俞菱心倒的确是当得的。明华月先前还有些担心,这是俞菱心头一次入宫,又要见到皇后妃嫔和不少宗亲长辈,与先前见到瑞阳郡主之类的平辈宗亲贵女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她还专门叮嘱明锦柔去接俞菱心,路上好提点些。明华月自己也特意在宫门处等了等,就为照应未来的儿媳妇。   谁知进宫之后明华月很快便感觉出俞菱心好像十分放松,一路行来对环境门路、宫中礼节完全没有生疏紧张,甚至好像比久居郴州的程雁翎还要更自如几分。   外人的感觉亦是如此,之前听说文安侯府给世子荀澈定下了俞家姑娘,各样的猜测与说法都有。然而真的见到本人,便发觉这姑娘虽然十分年少,又有过人的绝色美貌,但行动之间这样端庄沉着,气度大方,便觉得很是合理了,难怪家世平平,还能得到文安侯府这样的看重。   总之这一轮锦上添花的添妆赏赐很是平顺热闹,俞菱心只道谢便谢了半晌。随后便依礼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刚要与明锦柔说话,便听皇后又开口叫了程雁翎过去,仍旧是满面温柔慈爱的笑容,也问了几句程雁翎在京中的起居可否习惯等等。   程雁翎的言谈自然还是那样爽朗的:“回娘娘的话,一切都好,只是京城的猎场比郴州小了些,锦城陪我跑了几次马,我还在适应。”   “如此便好了。”文皇后的笑意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坐在另一厢的沂阳侯夫妇,以及几位文家姑娘的脸色,倒是十分微妙起来。 第106章 紧锣密鼓   俞菱心不由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 偷偷低声去问明锦柔:”听说你哥最近很忙啊?“   明锦柔翻了个白眼, 语气里竟然满是鄙夷:”当然忙了,他现在天天都按着程姐姐在郴州练凌云营的路子折腾羽林军的骑卫营,折腾的上上下下都叫苦连天, 好些宗亲子弟现在都想想退出来。听说到年底连京策军也要动。我现在都怕他走在路上叫人套麻袋打一顿。“   “啊?练兵?”俞菱心好意外, “难道你哥跟县主在一起就只讨论兵法吗?”   “你以为他那个脑子还能说出什么来?”明锦柔撇了撇嘴,也压低声音, “天底下有几个你们俩这样的,一天到晚……哎……“   一句没说完,就叫俞菱心掐了一把,明锦柔只好赶紧改口:“反正, 自从程姐姐回京, 我哥最勤的就是练武、练兵、看兵书,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让程姐姐打怕了。”   俞菱心竟无言以对,感觉此刻再想起明锦城的脸,好像额头上就多了四个大字:不解风情。   不过他虽然不解,其他人倒是可以替他“甚解”。   这场端阳宫宴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在关注的还是俞菱心, 这位出身稍有些低的文安侯府未来儿媳,到底是何等的绝色之女?居然值得荀家人去请晏司马和镇北将军程广陵保媒,又提高规格、重金下聘。   但是到了宫宴结束之时,各家宗亲女眷, 公卿命妇的讨论重点大多就转向了昭宁大长公主府和晋国公府。主要还是称赞明锦城真是将门虎子, 有勇气, 有魄力,胆子大,身体好,想得开等等。   毕竟以程雁翎的出身而言,没有人敢拿着“寡妇大归”这一点如何轻看,莫说先前被连番削了面子的瑞阳郡主,就是倘若宣帝膝下有亲生的公主帝姬,也要客客气气叫程雁翎一声姐姐。   正因如此,再加上程雁翎天生神力、武功卓绝、军功赫赫、威震三关等等的名声,京中的将门与宗亲都因为程家似乎有意为程雁翎再寻姻缘很有几分隐约的紧张。   再说白点,对着这样的妻子,做丈夫的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说什么夫为妻纲,婆媳尊卑,程雁翎眉头一皱,上有性如烈火的昭宁大长公主,下有铁血金戈的十三万郴州军,八千凌云营。   那真是比娶了公主还要更加小心谨慎,基本上就等于请了一尊七宝战神到家。   相对而言,明锦城可就招人喜欢的多了。   身为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唯一的嫡子,爵位在手太平无忧,已故的生母是英国公府嫡幼女,留下丰厚的资财与高门外家,将来即便明云冀再娶,继妻在明锦城和他妻子面前也摆不起谱。更何况明家世代门风清正,人口简单,若不是先前皇后百般示意拉拢,多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过去。   当然,端仪县主若是有意,莫说文皇后侄女,就算是文皇后亲女儿,也要退上一射之地。   问题是,二人之间当真有意到如此地步么?晋国公府全家都预备好要“请战神”了么?   这个话题在京中很是热闹议论了一阵子,连俞菱心都十分好奇,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是在她自己的婚事进程中稍微显露了那么一点点的苗头。   首先是在端阳宫宴上,文皇后除了口头上称赞恭喜之外,也赏赐了玉器和内造首饰添妆,其他在场的妃嫔与命妇多多少少也添了些。   当时俞菱心只顾着礼节上的应对,并没有在意具体的数量,然而从宫里出来才发现这一次进宫所得的礼物居然足足有三车,已经超过两千两。   细看之下,其中最大的一笔自然是皇后的赏赐,玉器珠宝皆贵重非常,这就是明着向荀家示好了。   而另外一笔大的,则是来自沂阳侯府。俞菱心可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面子,文家的意思还是借着讨好她,而拉进与明华月和荀澈的关系,或许还是没有彻底放弃与晋国公府的联姻。   俞菱心回到家中就立刻给荀澈递了消息,问他怎么处理。荀澈的回复很简单:只管拿着,另,程夫人不日到京。   这里头的意思,俞菱心还没顾上深想,就被祖母和父亲叫到了东篱居,询问在宫中一切可还平安。   俞菱心直接将霜叶与甘草等人刚刚登记完毕,墨迹未干的添妆单子递了过去,这数量让俞老太太都惊住了。片刻之后才道:“老大,你先别折腾着跟你媳妇吵架了,先等等看菱儿的添妆到底有多少罢。”   俞伯晟不由一哂:“总不能添到三万罢?”   俞菱心并没说话,只是想起了白果传的那句话,她大概知道那家伙的意思了.....   五月初八,昌德伯夫人带着齐珮上门了,还带来了整整一车礼物,说要给俞菱心拿一千两银子添妆。   若是作为亲舅父舅母,这个数字倒是也收得。只是昌德伯夫妇与齐氏关系很疏远,虽然没仇怨,也谈不上什么亲近,这个时候拿出这笔钱来,俞菱心便很不想收。   然而昌德伯府有名的见风使舵到底不是虚名,昌德伯夫人更是十分拉的下脸,瞧出俞菱心有客气的推据之意,便含笑道:“不怕外甥女笑话,舅母先前有许多糊涂之处,待我那娘家嫂子和侄子都有些偏颇。如今想明白回转了,便有这个赔礼赔情的心。外甥女若是再推,那就是真不给舅母一条路走么?再者你娘不在京里,舅家的情分总不能指望你太太那边罢?”   昌德伯夫人说的这样直白,倒是合情合理,且一千两也不算什么太了不得的大数,真的不让身为正经舅家的齐家添妆也不太好,也就勉强收了。   这时昌德伯夫人又顺势提出,自己与齐珮可以为俞菱心做笄礼的主宾与赞者。   这个俞菱心就没有应了,微笑答道:“舅母厚意我心领了,不过程夫人昨日到京,已经定下为主宾,赞者也请了锦柔,到时舅母和表姐有空,过来观礼便是。”   昌德伯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有些僵了,她这次拜访其实主要就是为了俞菱心笄礼之事。那毕竟是女子出阁前最重要的成年礼,主宾身份要贵重亲近,她自诩在俞家亲眷之中身份最高,若是再为俞菱心主持笄礼,之后跟娘家长房拉关系也就更容易些。   然而她却忘了,程雁翎的母亲谢氏,算是俞老太太的族亲,可算是远房姑侄。虽然昌德伯府的爵位不低,但论实权与势力,她哪里能跟程夫人比肩。   当即只好尴尬的笑笑,又勉强说了几句备嫁之类的闲话。   但齐珮那边却有些忍不下去,她与荀澈的姻缘无望,是被这么个出身不怎么样的表妹搅合了,她已经是百般忍耐,如今主动纡尊降贵过来给她做赞者还被拒绝?   齐珮看着母亲强笑寒暄的样子就更来气了,猛然插了一句:“表妹如今事事如意,不知可还记得远在江州的姑姑?表妹无意让亲娘回来送嫁吗?”   这句话一出,俞老太太立刻冷了脸,昌德伯夫人想拉也晚了。   俞菱心却只是一笑:“我娘前些天有信过来,是想上京里来送嫁的。不过我已经回信问了我娘预备给我添妆多少,如今暂时还没回信,或者路远,还是书信表心意也就够了。”   有关这段书信往来,连俞老太太都不知道,不过见她答得这样坦然,也就放了心。再顺着想想那话里的意思,俞老太太面上也有几分讽刺之意了,索性望向俞菱心:“山高路远的,六月又热,还是叫你娘不要奔波了。到底是伯府女儿学问好的,写几幅字给你做念想也好。”   伯府女儿学问好,这几个字就像打在昌德伯夫人脸上一样,先前就有些僵硬的笑容越发持不住,索性假意说了女儿两句,便匆匆起身告辞而去。   俞菱心看着齐珮走时脸上犹有不甘的神色,心里只是摇头,又想起上次在荀家的那一声“二哥哥”。   齐氏到底是齐珮的姑姑,真说出齐氏什么教养问题,齐家脸上很好看么?齐珮自己脸上又有光采么?   她平素并不是这样没脑子的,大约还是有别的怨气在心里,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罢。   而俞老太太这时候更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菱丫头,你什么时候请了程夫人做主宾?”   俞菱心目光不由有些闪烁,她其实也是今日一早听了白果的禀报,说是荀澈已经安排好了,但此刻只能含糊推说是宫宴那日提起的。   俞老太太倒没追问细节,大约也能猜出是荀家的面子,毕竟镇北将军成为女方媒人,也是荀家请的。   只不过老太太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道:“看来端仪县主和明大公子的事情,是有些苗头了。”   俞菱心想了想,她当然知道程家人在她的婚事上出面是给荀家面子,但这样深入的话,那其实跟齐家甚至文家的心思差不多,都是借着她去拉关系,将来还是要落到明华月与荀澈母子对明家、尤其是对明锦城的影响上。   但她此刻更清晰的念头却是,这样的局面,也都在荀澈的算计之内吗?   看他每日不间断的书信中那隐约约的自信,白果陆续传话之中透出的狡猾,或许真的是......   五月十六,笄礼。   笄礼对于女子便如同男子的冠礼,订婚之后、出嫁之前一定要完成。若是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订婚,也可以单独行笄礼,以示成年。   俞菱心前生的笄礼是拖到了十六岁才在江州寇家草草完成,仪式简单至极,主宾赞者更不过是随意请了两个寇家的亲戚走个过场,表字也没有取。唯一的意义就是表示她可以开始说亲了。   如今自然不比先前,在端阳之前荀家就已经骤然多了不少“亲友”,经过端阳宫宴上皇后的称赞与添妆,俞家如今上门的宾客更是如同流水一样。   但俞菱心已经不想再度过于引人注目了,所以在笄礼之事上并没有请太多宾客,除了荀滢与程雁翎之外,主要就是诗社里比较交好的几位闺秀。齐家那边出于礼貌也下了帖子,不过齐家送了礼物却没有到场,大家倒也心照不宣。   一加二加三加,笄礼的流程过得十分顺畅。程夫人也没有为俞菱心另行取字,仍是保留了慧君二字,只是又多说几句劝勉言语,便算礼成。   转日五月十七,按照传统要给主宾和赞者还礼。因着不愿让苏氏出面,俞老太太就亲自带着俞菱心到了昭宁大长公主府。   祖孙二人原本想着简单客气道谢,放下礼物就可以恭敬告辞,结果这个寒暄的过程确实十分简单,但是精神矍铄的昭宁大长公主说话比自己的儿媳和孙女更爽朗直接:“慎之和锦城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有喜事,做长辈的就略添一些罢。”   随手一挥,便是紫檀木器四件,玉釉瓷器八套,另加织锦缭绫十六匹。   这样的东西,价值数千不说,在外头便是有钱也难以买来。寻常官女若是有这样四分之一,整副嫁妆就算非常非常体面了。   俞老太太与俞菱心震惊之余也明白了,看来昭宁大长公主也为孙女看上了明锦城,大约也是顾虑着程雁翎的名声过于英武彪悍,又非初嫁,所以辗转向荀家示好。   毕竟若是想要程雁翎将来嫁过去过得好,不能只靠夫家敬畏,总要有些情面才是。   到了这个时候,俞伯晟和苏氏已经不再吵架了,也不再折腾了,俞家上上下下都只剩下一次又一次被震惊,以及忙忙碌碌的准备。   五月二十五,明云冀上门询问备嫁的情形,同时代表晋国公府添妆。一出手就是四箱锦缎与茶具,俞伯晟多少有些习惯了,也终于认知道自己未来女婿的面子到底有多大。   至此,婚期越发临近的同时,俞菱心的嫁妆已经凑到了两万整。   而京中的局势也同样因着选秀在即,进入了新的动荡。京城内外四品以上的官员家庭都在权衡与预备,公卿豪门之间的来往也越发微妙。   在这样的大局势下,让俞菱心初显名声的玲珑文社还在一月一社地继续着,姑娘们更约定六月初五在文安侯府再结一社,作为诗社姐妹给俞菱心送嫁添妆的聚会。   俞菱心自然没有推辞,自己这边也预备一些小礼物想要给她们。   然而,这场聚会却没能办成。   因为六月初四的夜里,文安侯府突然失火,惊动了小半个京城。 第107章 红火黑烟   当然, 只是小半个京城,因为失火的并不是整个文安侯府, 而只是文安侯府正中那座最宽阔精美的院子,荀老太太的居所, 慈德堂。   在起火前的那个时辰,荀老太太躺在紫檀雕松鹤延年床榻上, 头枕金丝软罗枕,身盖百福撒花祥云织锦被, 正睡得又香又沉,美梦正酣。   那大概是她在天旭十四年里最美的一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她所愿的。在玲珑文社里说笑最热闹的时候, 甜汤洒到了俞菱心的衣衫上,那个看似乖巧的贱丫头就要换衣服了。但是刚刚好,荀湘的衣裳也皱了, 于是邀请俞菱心跟俞菱心一起出来。   走到一半的时候, 荀湘忽然就头晕难受,倒在俞菱心身上。俞菱心那做惯了贤惠样子的,赶紧就叫人帮忙。这个时候松香装作慌乱样子, 请俞菱心帮忙扶着荀湘到旁边,随即给她下个药。   荀老太太在睡梦中好像真的看见了俞菱心昏迷不醒的样子,然后又看见半个时辰之后, 俞菱心是如何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与荀澹搂抱在一处。   哈哈, 哈哈!荀老太太的唇角扬了又扬, 接下来又梦到了经过吵吵闹闹的折腾与混乱, 最终一切还是按着她这个老封君的神机妙算,荀澈的大婚如期进行,只是新娘子临时换了真正高贵优雅的伯府嫡女齐珮。   而俞菱心那个自以为有县主撑腰的臭丫头,只能低眉顺眼地嫁给荀澹那个庶子,好好伺候二太太和她这个老太太!   这样的舒心美景让荀老太太真是高兴极了,尤其在梦里,齐珮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生儿育女,俞菱心却百般煎熬,做小伏低,恭恭敬敬地跪着伺候她吃燕窝。   只是,这燕窝的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荀老太太又嚼了嚼,口感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也没咬上,而那味道,怎么好像是糊了?   燕窝也能糊?是不是这个贱丫头故意的!   荀老太太刚要勃然大怒,便见眼前跪着的俞菱心忽然一抬头,眼里冒出火来,而且不是“好像”喷出怒火,是真的冒出了红红的火苗,还有滚滚的黑烟!   “不好啦,走水啦!”   咣当一声门窗相击的大响,荀老太太终于猛然惊醒了,梦里一切的舒心美景瞬间烟消云散,梦里与眼前唯一相同的,就是那红火与黑烟!   随后真正的惊惶与混乱就不提了,火势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就被彻底扑灭,但荀老太太在被救出的过程中摔了一跤,被抬到另外一处轩馆救治的过程里软榻还突然断了,于是又摔了一回,勉强扶进门去的时候因为咳嗽太严重,头还磕到了门框。   所以等到荀家人飞马出去请来太医们给荀老太太会诊的时候,又是受伤又是受惊的荀老太太话都说不太连贯了。   同时受伤又受到惊吓的,还有听说走水而关心祖母、赶去看望的荀家二姑娘荀滢。太医们会诊之后得出结论,荀二姑娘怕是要落下心悸之症,恐怕不适合参与半个月之后的选秀了。   若说单单传出荀家半夜起火的消息,闻信之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这也太不吉利了,荀家世子的婚事还能成么?或者说还能顺利如期成婚吗?   但是再听说了荀滢受伤受惊,不能参加选秀,这事情好像就又有一些微妙了。   如今的荀家与朱家可说是结怨极深了,与秦王殿下也关系微妙,若是荀滢当真入选成为皇子妃,不论是给秦王还是吴魏二王,都有可能被当做人质,甚至报复的对象。   所以荀家会找个借口,不让荀滢参选,这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但是,若说在世子大婚前在自家放火、从而让荀滢免于参选,那也太夸张了。   反而是六月初五一早,京兆衙门的人被请到文安侯府,说是找到了纵火之人的尸体,是一个叫松香的丫鬟因为被老太太责罚了心有怨恨,连夜放火、如今已经畏罪自杀云云,这个说法好像更合理些。   当京中对此事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俞菱心已经赶到了文安侯府。因为荀家在六月初四夜里主要的折腾,除了救火,就是飞马出去请太医,基本上都集中城北与城西两侧,俞家其实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俞菱心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听了白果的禀报才知道夜里出的事,当时就变了脸。她虽然听着白果的含糊言语便知道这里头有些问题,但是听说荀滢受伤受惊还是非常不放心,当即匆匆更衣前往文安侯府探望。   不过当她真的见到荀滢本人的时候,那口气就松下来了。   荀滢十分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叫姐姐着急了。其实我真的没事,就是我哥说要做个样子出来……”   俞菱心摇摇头,虽然有点无奈,但想想也明白了:“你没事就比什么都要紧了。做样子也要好好做,我这样匆匆过来,落在外人眼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还是当你真的受伤了罢,将来也免得叫人说嘴。”   言罢又看了看坐在另外一侧的明华月和荀澈,母子二人都没说话,心中不由微微生疑。   俞菱心刚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还不知道荀滢的受伤与受惊是假的,一路往荀滢院子过来的时候就特别担心,所以见到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二人也没有仔细留意,不过就是打了招呼就去看荀滢。   现在确定荀滢无事,俞菱心便察觉出明华月脸色的凝重甚至不满,和荀澈的过于平静甚至冷漠了。   “夫人,府里都还安顿了?”俞菱心斟酌了一下,还是主动问道。   明华月脸色越发难看,起身之时带出了几分烦躁的火气:“让滢儿自己休息罢,出去说。”说完起身便大步往外走。   荀澈面上神色完全没有变化,甚至也没有看俞菱心一眼,紧跟着母亲就走了。   俞菱心不明所以,望向荀滢,荀滢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俞菱心只好先跟着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一起出门,径直往之前吃茶的玉竹堂过去。   不想刚刚进了玉竹堂坐下,茶都还没上来,也没开口说上两句话,便听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响,明华月和荀澈都立刻起身,俞菱心愕然之间也随着站起来向外望去,便见一身轻甲的文安侯荀南衡正怒气冲冲地提着马鞭进门。   俞菱心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想清楚眼前的情况,就只听“啪!”的一声,荀南衡已经一鞭子抽向了荀澈!   “侯爷!”明华月脸上亦有怒容,但还是上前了半步。   俞菱心则本能地转了头,听到鞭子着肉的那一记闷响,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荀澈站着受了这落在他左侧肩臂上的一鞭,疼得整个人向右歪了歪,但随即便强忍着站直身子,仍旧腰背挺直,一脸平静地直视父亲:“父亲知道了?对,慈德堂的火是我放的。”   荀南衡下一鞭子又要抽过去,明华月这时已经再上前两步,反手去推荀澈,又瞪了荀南衡一眼:“你们父子两个有话好好说!”   荀澈冷冷道:“父亲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放火吗?”   荀南衡更怒,喝道:“为了什么你可以放火?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做错是不是!跪下!”   荀澈面色依旧冷漠,但还是依言屈膝跪了:“我没有叫人将门窗封死再放火,已经是我的孝心了。”   “混账东西,说人话!”荀澈的态度连明华月也彻底激怒了,回手拍了他一巴掌。   荀澈只是冷笑:“父亲可见过荀澹了?”   荀南衡神色终于微微一顿,扫了一眼此刻站在旁边,仍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俞菱心:“见了,但那不是最要紧的。”   “怎么不是!”荀澈怒道,“老太太想叫荀澹坏了慧君的清白!您别跟我说什么长辈晚辈的孝道,慧君还没嫁呢!她还是人家俞家没有出阁的大姑娘!这事情若是成了,那就是□□官女!疯了的是我还是老太太?”   “屁话!”荀南衡的怒火也再次爆了,厉声怒喝斥责道,“这事情能成吗?你是死人啊?自己媳妇都护不住?别说荀澹主动过来告密了,就算他没告密,就以你媳妇的脑子也不会让他们成事!”   缓一口气,荀南衡又指着荀澈鼻子骂道:“但老子骂你是因为这个吗?这种事情有多少法子处置不行,非要这个时候放火?你想过你自己的前程,你想过你媳妇的名声吗?万一叫人漏出去告一个以孙弑祖,你的世子位不要了?府里的爵位不要了?”   荀澈自然不服:“难道就这样忍了不成!”   “你是沾了你媳妇就没有脑子了是不是!华月你让开!”荀南衡推开明华月,啪的一声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你再说一次!应该怎么料理!”   “慎之!”眼看这一鞭子又抽在他身上,力量之大已经破衣见血痕,显然荀南衡是动了真怒,站在一旁的俞菱心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忍不住叫了一声。   荀澈自然是疼的全身微颤,但他更心疼的是那一眼望过去,见俞菱心已经红着眼眶落了泪,这才勉强忍气道:“应当将慈德堂围了,相干人等捆了,等您回来再请个太医,给老太太报一个旧病复发,关门静养。”   “你就是忍不下那一口气,是不是?”荀南衡反问道,“就为了这一口气,你就将你媳妇的名声,你自己的前程都挂在刀尖上?”   荀澈低了头:“儿子知错了,父亲打罢。”   “打你,你服么?”荀南衡将手里鞭子往地上一扔,又冷笑道,“你不只是忍不下那口气,你是觉得为父愚孝,回来之后就算听说老太太谋算这样伤天害理丧人伦的事情,也可能会叫你们忍了,是不是?我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个没有天理公道的糊涂老子罢了!” 第108章 父子   这话实在太过严重, 荀澈立刻躬身道:“儿子不敢,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   “侯爷——”明华月忍不住上前半步,脸上的怒容倒是退了,目光中微有不忍之意。   荀南衡看了一眼妻子, 又扫了一眼旁边满面紧张的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 重新望向低头跪着的荀澈:“我问你,当初言夫子给你的表字‘慎之’是什么意思?”   “夫子要我凡事三思慎行, 不可——”顿一顿,荀澈还是答了,“不可恃才放旷,不可轻敌狂傲。”   “荀长史你还记得啊?”荀南衡再次冷哼了一声,连中书长史的官职都叫出来, “荀滟的案子之后,连长春宫和吴王魏王都学会了蛰伏、隐忍、谋定而后动, 你现在倒是仕途姻缘两得意, 轻狂的要上天了是不是?楼相赞过你一句多智,你便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吗!”   说着随手从袖子里抽出一纸供状, 直接扔在荀澈的脸上:“先前关于秦王殿下和政事上的种种冒险就不提了,只说眼前之事。慈德堂失火,光拿一个丫头顶罪, 眼前看着似乎说的过去, 将来真到要紧的时候叫人家拿出来咬一个莫须有的不孝嫌疑, 你就百口莫辩!”   “后头的首尾, 儿子会再料理的。”荀澈虽生了几分惭意,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低声应了这一句之后咬了咬牙,又抬头直视父亲,“可是,儿子也想请问您,若是这样的事情出在您和母亲身上,您又会怎么料理?”   “你爹当着老太太的面,打断了姜家舅爷们的腿。”荀南衡开口之前,明华月先接了话,平平地看了一眼儿子,“当年我们成婚前,老太太的亲姐姐曾经想要将她女儿嫁给你爹。哪怕我们定了亲,还想将那位姜姑娘给你爹做贵妾,也出过差不多的手段。只不过没胆子在我身上动手脚,是想给你爹下药,同时也在外头说些闲话,说我们明家的姑娘粗野、不孝、教养不好等等。”   荀澈不由和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这事他们俩居然都没有听说过,登时就有些怔住了。   明华月唇角微微一勾,满是讽刺:“所以你爹就将姜家舅爷们的腿全都打断了。所有姜家在京城子弟的考绩那一年全是下下,一律打回原籍。你爹最后在赶走那位姜姑娘之前放下了话,只要姜家人再敢往长房动塞人的念头,就叫姜氏一族的仕途彻底断绝,终身休想入京。不过这些事情,是在我们大婚之后的三个月里慢慢安排的。”   稍想了想,又望向荀南衡:“好像只有那个二舅爷是当天打断的是不是?剩下的三个是什么时候打的?”   “认亲那天打了他们家老大和老四。”荀南衡随口道,“姜老三的腿是自己摔的,不是我打的。”   明华月点点头:“对,老三还没打就自己瘸了,所以你是把他哪只手拉脱臼了来着?”   “两只。”提起往事,荀南衡又叹了一口气,看着荀澈越发鄙夷,“臭小子,你护着你媳妇也要用脑子,等大婚的典礼完了,怎么折腾不行?现在这个时候放一把火,就算你能把人证物证口供都收拾个利落、保住你自己不叫人参奏,你还能保证没有人议论你媳妇?女人家的名声多要紧,你不知道吗!”   荀澈这次不敢继续直视父亲了,略有些尴尬地转开目光:“这个……怎么没听二位提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明华月嗤道,“这难道很光荣吗?反正经过那一次收拾,姜家其他人就彻底消停了,老太太也收敛了好些。再说当初你爹把姜家人打成那样,也挨了家法跪了祠堂的。不过好像从祠堂里出来之后,又把姜家的姑爷们都给打了是吧?”   听自家媳妇提往事已经快要到掀老底地的地步,荀南衡也干咳了两声,肃容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先说眼前!”   “是。”荀澈此时便乖乖低了头。   “你当初说要主动参与夺嫡,我并不同意,就是看着你虽有几分聪明,性子却太过轻狂。”荀南衡正色道,“但你非要去,在政务上也有你的见地,我也没有一定拦着。可你既然想要成人所不成,就要忍人所不能忍。如今老太太这一点不入流的手段,你就能冒失到这个地步?那将来若是你媳妇年节进宫,叫长春宫甚至昭阳殿责难了呢?你也一刻都等不得忍不得,当天就得放火造反吗?要真是那样,你还是别成婚了,省得你作死的时候连人家慧君一起连累了!”   “行了,别说这话。”明华月眼见荀南衡说到后半段又怒起来,连忙上前劝道,“他应该是知道错了的,这次是他莽撞了,不过顺带着也让滢儿不必选秀,勉强算错有错着罢。”   “他还能知道错?”荀南衡冷笑道,“只怕到现在,他心里惦记的还是怎么赶忙忙地处置了慈德堂那边。我这样的糊涂老子,说的都是些迂腐屁话罢了!”   “爹!”荀澈咬牙叫了一声,随即抬手“啪啪”两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头道,“是我混账糊涂,浮躁轻狂,行动莽撞,儿子真的知错了。您不要生气了。”   “你呀。”明华月也忍不住回手去戳了一下荀澈的额头,“真是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   “夫人,你这是……”荀南衡原本阴沉的脸色登时多了三分无奈,“这怎么就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明华月撇嘴道,“你当初跟老太太作对,还不是让你爹也打了好几回。”   荀南衡脸上越发挂不住了:“夫人!这个时候要提那些吗?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冲动,都是算计好了才做的!”   明华月嗤笑道:“你也就是算计到外头人看不出来,在你爹跟前还不是一样挨揍?当初你罚跪的时候我还偷偷……”   “咳咳!”这次荀南衡真的无奈了,“夫人,好了我不跟这臭小子计较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明华月一怔。   荀南衡叹了一口气:“给这混账收拾残局去。火既然已经放了也无可挽回,案卷的事情叫他自己料理周全就是。老太太也别留在府里了,直接送到京北有温泉的庄子上去养着。顺便叫二弟一家子过去伺候,他左右也没有差事,等七月份有外放的缺出来,我给他谋个柳州的外放。到时候老太太要是养好了就跟着去,没养好就接着在庄子上养,有山有水的也好静静。”   言罢,又瞪了一眼荀澈:“这样可算给了你公道?”   “父亲,”荀澈心里越发过不去,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儿子从来没有怀疑您的公道。我知道,老太太毕竟是您的亲娘,若真有什么,我宁可自己做这个罪人,不想让您为难。”   这话说出来,玉竹堂里便静了一瞬,荀南衡沉了沉,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荀澈的头顶。因他一直跪着,这高度便与五六岁的幼童仿佛,而荀南衡的这个动作也像是重新拿他当小孩子一样:“混小子,你好好的,才是真孝顺。”说完便转了身,伸手牵了明华月,大步往外走去。   明华月有些猝不及防,但也只好匆匆给了俞菱心一个眼色,便随着自己夫君走了。   眼看文安侯夫妇出了门,忍了许久的俞菱心赶紧上前去扶荀澈:“慎之,你还好么?”   荀澈这次跪的时间真是不短了,扶着俞菱心的手勉强起身,膝盖疼的针扎刀刺一样,趔趄了一下又撑了地,才咬着牙慢慢站起来:“没——没事。”看了看俞菱心通红的眼眶,便伸手去抚她的肩,“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有什么没见过么?”俞菱心看着他脸上的红痕,手臂上的血印子,心疼的简直要死了,“先回晴雨轩上药罢?要不要叫陈乔过来扶你?”   “没事,缓一缓就好。”荀澈此刻其实心里已经轻松了些,身上的那点小伤倒是不以为意,“你扶着我就行了,才不要陈乔呢。”   看他还有心情这样说话,俞菱心简直无言以对。但到底仗着年轻,确实是慢慢走了十几步之后,荀澈的膝盖也就渐渐活动开了。只是却没有松开俞菱心的手,还是叫她那样挽着到了晴雨轩,又磨着她上药裹伤。   此时哪比先前,俞菱心根本就不用他多说就开始动手了。虽然知道这其实不算太严重,也知道荀南衡说的话都有道理,可给他上药的时候还是眉头紧锁,一边涂一边轻声埋怨:“你就不能好好跟侯爷说话么,何苦气得他动鞭子。”   “我心里也有气的。”荀澈随着俞菱心的动作稍皱了皱眉,随即又叹道,“我当然知道就算没有荀澹的告密,你也不会中招的。可我一想到,这里头哪怕是万中有一的机会,便忍不下去。我们多么不容易才走到现在。”顿一顿,他又摇了摇头,“要不是怕守孝期,我都想过——”   “慎之,”俞菱心轻轻打断他,“我们的好日子就要近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荀澈愕然望向俞菱心,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处,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求字,他不由提了心:“怎么了?你只管说,我一定给你办到。”   俞菱心将他的袖子放好,又去握他的手:“我知道你素来并不是冲动的性子,便是没有侯爷那样老成谋国,也不是真正莽撞的人,说到底还是在我的事情上便容易着急。可是,慎之,你知道我真正最怕的是什么吗?”   沉了沉,不待荀澈回答,俞菱心的眼眶便又微微热了,“我最怕你再抛下我。无论是有气、有苦,有什么一时危难屈辱,其实都不要紧。上辈子,我什么都忍过来了,可是旁的我都能再忍一回,只是你……你若再……”   说到这里,她便低了头,忍了又忍,才重新望向荀澈:“你若再有什么变故,我不会再为你守一回的,一定随你去的。所以你念着我,念着我们的将来,千千万万莫要再冲动了,算我求你,好不好?”   “傻丫头。”荀澈不知不觉鼻子也酸了,他伸手去拭了俞菱心眼角的泪花,“若不是念着你,上辈子我怎么能撑到三年?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这样冲动了,一定不会。”   他也咬了咬牙,强忍下泪意,又干咳了两声,转了话头:“对了,刚好你今日过来,我还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便拿了一个扁方的锦盒出来,递给俞菱心。   俞菱心一看便知是用来放契书的盒子:“这是?”   荀澈唇角一勾:“这些日子以来那么多人给你添妆,身为表兄的我,怎么能落后呢,菱表妹?”   俞菱心这才想起两人初初重逢之时,他那厚颜无耻的一声声“表妹”称呼,不由抿唇一笑的同时横了他一眼:“那就多谢了,二哥哥。” 第109章 佳期在即   一句话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这个问题,让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很是思考了几天。   尤其是, 明明是同一句话, 怎么有些人说出来,他就脖子都僵硬了片刻。但另一个人微微含笑地叫了那一声, 却甜得入心,能让他在随后的十来天里, 稍稍一想起来, 便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反反复复回想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觉得不足, 时时都想着让她再叫一声。   与此同时, 就在这位多智自持的世子爷没事就自己偷偷傻笑的十来天里, 周围也有很多人哭都哭不出来。   其中最严重的自然是荀家二房的众人。   对于荀二老爷夫妇而言, 虽然知道老太太上次叫俞菱心过来当面难为不成, 而且还被端仪县主程雁翎当面打脸气得不轻、应该是要在世子的婚事期间搞出些事情来, 却完全没料到突然出了这样严重的变故。   慈德堂起火的那一刻,荀二老爷夫妇真是吓坏了。   荀滟的案子闹了那么久,对外头的说法虽然是荀滟被朱家二公子绑架拐骗晕晕, 到底实际上是什么情况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荀家内部暂时没有翻脸分家,并不是因为荀南衡心里不明白,一方面是顾及着与朱家撕扯之时给出的说法和整个家族的面子, 另一方面就是靠着老太太的最后一点情分。   如果老太太真有个三长两短,对于二房来讲, 守孝倒未必是什么大事, 反正一家子从上到下的仕途都不过平平, 长子荀泽与聂家的婚事早已定下,剩下两个也不着急。   但老太太要是真的没了,荀家的分家之事只最多再拖上百日而已。   因而当时荀二老爷夫妇可以说真的是很显出几分“孝心“了,真是蓬头垢面地随便披了衣裳就冲过去查看老太太的情况,直到太医们都说老太太被呛到的情况不是太严重,还是受到惊吓的成分居多,这才稍稍定了神。   只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转日的一早,从京策营匆匆赶回来的荀南衡刚到家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将这起火的事情分说个清楚明白,数十名轻甲亲兵就流水一样涌入二房院子。   荀南衡与明华月并肩进门放下的话,荀二老爷夫妇还没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荀湘已经脸色惨白地快要站不稳了,若不是身边的荀澹扶了一把,怕是真的直接滑倒跌坐在地。   而荀泽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怔怔地直接反问:“老太太到温泉庄子上养着倒是也好,但我爹和我娘为什么都要去?”   荀南衡淡淡道:“你爹这些年来都是不过是挂着个闲散的空衔,并没有什么实务政绩。如今老太太受惊需要静养,你爹床前尽孝,也算博个孝道上的名声,这样回头活动起来才有些说头,外放的地方与官职也好些。若是不去也无妨,只不过将来若是外任安排到泉州凉州这样山高水远的偏僻之地,就悔之莫及。”   “外放?”荀泽那边依然是懵的,荀澹却已经垂了眼帘,暗暗松了一口气。   “泽哥儿与澹哥儿都有功名在身,也该领实任的差事,就不用过去伺候老太太了。倒是三姑娘素来贴心,还是跟着老太太去罢。”说完这句话,荀南衡便直接转身走了,并没有多解释任何一个字的意思。   荀二老爷的脸色此刻已经由红转白,随即灰了下来,他虽然还没彻底明白到底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荀南衡拂袖而去,留下的这数十亲兵是什么态度,他还是懂得。   于是就在外间还纷纷议论着文安侯府这次失火起因的时候,荀老太太以及荀二老爷夫妇并荀湘,已经在精兵护卫之下,迅速地移送到了京北的翠峰山庄上休养了。   其实老太太受伤又受惊,出去调养几天倒是正常的,旁人听说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这一趟要调养到连带着荀二老爷夫妇都不会回来参加世子的大婚,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只不过这也并没有什么必要对外宣扬,包括俞菱心在内的俞家人,也并没有事先得到消息。   当然俞家人也是另一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的忙碌。   六月初五那天荀澈拿给俞菱心的添妆,接到手里的时候似乎很轻,就是扁方锦盒里装了几张纸。然而打开一看还是微微惊了。   绸缎庄与药材铺子各一家,京郊良田三百亩,田庄一座、别院一处。   按京郊良田八两到十两一亩的市价,这几张店铺和田土的契书加起来就要价值上万两了。   荀澈说的很轻松:“铺子是秦王殿下给你的添妆,以来是谢你帮着打理账目,二来朱伞之事也是亏得你发现甚早。至于这些土地庄子,是我这个做‘表哥’的心意,早就说过让你放心,聘嫁相当的风光出门。”   这话俞菱心应的还算坦然,只是拿回家跟祖母和父亲提起自己又得了这最后一笔陪嫁,可以不用俞家公中多出一分银子,就足足凑齐了三万有余的嫁妆。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是目瞪口呆,东篱居里很是寂静了一刻,最终只能表示,俞家公中会拿钱给俞菱心重新赶定一批最好的红木箱子,另外再拿三千两现银折算聘礼之中那些定礼,换言之就是将聘礼的九成再加现银,同样全部让俞菱心带走,也算是娘家的心意。   俞菱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只是笑笑:“都随祖母和父亲的意思就是。办喜事,还是家里和睦最重要。不管怎么样,都不要伤了家里人的和气。“   这时坐在旁边的苏氏听着那些数字,看着笑靥如花的大姑娘,也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几乎是本能地随着俞菱心的话点了点头。   这时她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头一次有些看懂了大姑娘,原来包括什么莲心宁安丸的算计、文华书院的名额、家里的中馈与陪嫁,为什么俞菱心一直都很大度的不太计较与追究?   如今她看着俞菱心的”添妆“,不知不觉就流水一样入手两万有余的添妆、再想想俞菱心出入之间姐妹相称的端仪县主、晋国公府姑娘,苏氏终于明白了。   有很多事情俞菱心不在意,是根本就不值得让她在意。   到了这个时候,俞家倒也和睦起来,公中完全没有吃亏,大姑娘的体面也是荣上加荣,那么仅剩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预备嫁妆的装箱造册,以及亲迎大婚那日的相关之事了。   六月十二是正式的送嫁添妆之日,但其实只是例行的仪式,三亲六故手帕交等等再过来吃茶说点吉利话,给个小红包小首饰之类。众人看着已经堆满两个院子与小库房的红木箱子都是暗暗咋舌,俞家大姑娘果然是高嫁了,这少说也要六十四抬罢?   这一天俞菱心也收到了齐氏从江州寄过来的回信,果然是写了几幅百年好合之类的亲笔字画做添妆之礼,同时书信里很不委婉地表示自己太穷了,没有钱再给她送嫁,就不来京城了。   俞菱心也很愉快地收了这封信,直接与其他哭穷的书信锁在一起。   六月十五俞家祭祖,俞老太太在老尚书的灵前落泪了一刻,但也很是欢喜地祝祷了半日,感谢祖宗有灵,庇佑子孙。   六月十六铺陈,是娘家派人到夫家去布置新房,因着苏氏并无经验,俞老太太亲自叮嘱了温嬷嬷半日,一定要处处小心。结果还没出门,就听外头禀报,昭宁大长公主府打发了女官过来帮忙,程夫人这个”远房表姑”会过去走一趟。   于是俞家众人再次战战兢兢又十分轻松地“参观”了一回公侯之家的铺陈。原本新房里的木器和帐幕锦缎就都是昭宁大长公主送的,公主府的女官安排布置更是得心应手,处处安排皆十分妥当。   而象征性过去帮忙的程夫人自然在过府之时也跟明华月谈天十分愉快,说好今后要让几家的孩子多多来往,都当作自家兄弟姐妹一般。   俞菱心自然明白程夫人的心思,只不过她此刻也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神去思考程雁翎与明锦城之间的的未来。   因为六月十七,她今生的大婚之日,马上要到了。   虽然好像不太应该,也没有什么必要,但俞菱心还是紧张起了起来。   这种紧张甚至是从六月十六的晚上就开始了,俞伯晟已经为了嫁女儿而告假在家,晚间用膳的时候一家人都在东篱居。   按着传统自然也有诸般的讲究,从酒菜到果品,样样都些吉祥话。只是这段晚饭却吃的异常沉默,荀老太太亲自给俞菱心夹了两筷子虾仁,叫她多吃些自己爱吃的,随即就有些难以抑制的哽咽,便勉强转了头。   俞伯晟则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同样给女儿夹了两筷子菜,之后又给母亲也夹了菜,之后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俞菱心勉强笑笑,想说些请祖母和父亲保重的话,但对上父亲越来越红的眼睛,竟也有些哽住。   旁边苏氏与俞芸心吃的尴尬,也只好放轻动作,几乎不出声音。   这一顿饭艰难进行了足足两盏茶时间,最终还是刚刚八岁的俞正桦小声去问身边的堂兄俞正杉:“大哥,大姐姐要嫁个坏人吗?”   “噗……”苏氏刚无声入口的一口汤直接就喷出来了,“桦哥儿胡说什么!”   俞正桦无辜地望向母亲:“那祖母和爹爹为什么那么难过呀?”   到底是童言无忌,俞老太太不由笑了,俞菱心和俞正杉也都笑了,俞正杉摸了摸小堂弟的头:”不是,祖母和大伯父就是舍不得大姐姐。“   俞正桦想了想:”可是,大姐姐要是嫁的好,大姐姐是高兴的吧?那祖母和爹爹不高兴吗?“   ”高兴,爹爹高兴!“俞伯晟叹了一口气,又郑重地望向俞菱心:”菱儿,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如果那小子欺负你,爹就跟他拼了。“   俞菱心忍又了忍,最终还是笑了出来:”爹你可能拼不过他。“ 第110章 六月十七   天旭十四年的六月十七这一天, 对于俞菱心而言, 真是个非常眩晕的日子。   她从早上被甘露和霜叶叫起来开始, 整个人就有些晕乎乎的。   因为前一天的夜里俞菱心睡的实在太不好了。各种各样前世今生的场景,酸甜苦辣的过往都在心头。她明明知道前尘旧梦不必再提,那一切的悲剧断然没有重演的机会, 而眼前一切才是真实的、是他们一步步稳稳当当走到现在的繁花似锦, 可她还是始终辗转难眠, 甚至到了二更还没有睡着的时候,索性起身又拿出那订婚的文书看了又看。   最终还是那婚书上的字迹让俞菱心安了心, 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知道,那是荀澈亲笔写的。而且他今生的笔力其实与前世不同,因为少了那几分病弱, 腕子要稳得多, 字迹也更加隽秀英正。   但即便是终于睡下了, 梦里也是各种各样的翻来覆去, 虽没有如何的悲切之景,可她挂在心里的人太多了,祖母、父亲、远在江州的小妹妹寇玉萝, 还有不知今生姻缘如何的荀滢、明锦柔、程雁翎、荀淙、明锦城等等。总之一夜百梦交杂,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好像总是半梦半醒,一直到将近天明才好些。   然而刚到辰时, 丫鬟们便急急进门开始叫俞菱心起身预备了, 她虽睁了眼, 整个人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索性就随着身边人折腾。   事实上俞菱心确实也不必对婚仪之事操心什么,甚至连俞老太太和苏氏都不过是跟着看看。因为先前铺陈的事情上昭宁大长公主府那边已经打发了女官帮忙,今日正式出阁的大礼,也就顺带着人情送到底。程夫人与程雁翎一早就作为娘家亲眷过来帮忙,还带着公主府的两个女官和四个嬷嬷。   大婚之日所用的一应之物早已预备齐全,全福夫人请的是刑部尚书陈敏的夫人燕氏,开脸、梳头、上妆、更衣。一系列的流程在公主府女官和嬷嬷的指点之下便如行云流水一样,顺利非常。   到了开始佩戴珠冠与首饰的时候,按着惯例,新娘子的娘家姐妹与闺中密友就应该到莲意居里再探望一下,做最后的送嫁。但俞菱心实际上最亲近的密友是明锦柔与荀滢,二人如今都在荀家等着,所以过来的人便是俞芸心、齐珮和苏氏的外甥女苏含薇,另外还有两三个非常不熟的俞家远亲平辈。   看到这几位进门,甘露和霜叶就不由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警惕之意。俞菱心自己倒放松的很,虽然她与她们之间都不算太亲近,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小龃龉,但也没什么真正的仇怨。最重要的是,此刻还有程雁翎在。   有端仪县主一人坐镇,那真是相当于千军万马,她甚至觉得,等下迎亲队伍到了,这进门的一关,怕是没那么好过。   果然几个姑娘还是都会做面子功夫的,一个个进门来道喜凑趣,看着俞菱心大红刺金鸾凤百福裙和珍珠金冠很是夸赞了一番,热热闹闹地应了景。当中稍微有些微妙的,大概就是齐珮的言语多几分含蓄与隐忍,而苏含薇则是艳羡之情直上云霄。   等到再听说俞菱心的嫁妆并非是之前添妆时议论的六十四抬,而是已经满满当当预备好了价值三万有余的一百二十八抬,姑娘们的惊叹羡慕已经要到眼中放光了。   不过这也是富贵喜庆的气氛,莲意居里很是欢声热闹了一刻,俞菱心的妆容与发饰便一一都预备完毕。公主府女官看了时辰,便请所有送嫁的姑娘们出门,又请全福夫人为俞菱心加了盖头。   自此,俞菱心的眼前便只得一片大红锦绣了,再能看见的,则是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白皙娇美的双手交叠在一处,双腕上是当初祖母俞老太太给的那双红宝石金钏,一时想起离家在即,心里又有些翻腾。可想想荀澈,面上也有些微微发热。总之在新房里这样安坐等候的这几刻功夫,她心中的滋味也是复杂的很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外头的鞭炮礼乐声终于响起,甘露和霜叶都在莲意居里陪着俞菱心,活泼的甘草则是白果一起,一趟趟地跑到正门前,将拦门的热闹回报给莲意居:“世子爷带了好长的迎亲队伍呢!不过叫县主领着大少爷和齐公子堵门堵的严严实实!”   “齐公子给世子爷出了好几个对诗的题目!”   “大少爷一下子就被世子爷带来的江家公子给问住了!”   “齐公子的诗被世子爷比下去了!”   “世子爷还请了英国公府的楼公子过来!大少爷彻底输了!”   “县主要跟明家大公子比武了!”   前头说起荀澈请了楼家江家公子这些好友一同迎亲、对催妆诗什么的,俞菱心只是听着笑笑,荀澈的这些朋友她上辈子就见过大半,而她前世的婚礼上虽然没有今生这样隆重,但文安侯府也给了她足够的体面,荀澈的身体虽然无法亲自迎亲,但也是请了江楼等人帮忙,礼乐鞭炮催妆诗,样样皆有。   可说到程雁翎要与明锦城比武,这连俞菱心都动心好奇了,激动之下差点就想掀起盖头问一问细节,幸好霜叶一把就拦住了:“我的祖宗大姑奶奶啊,您就是闷着了也不能自己掀盖头啊!”   俞菱心笑道:“也没有,我就是好奇。”   一般来说将门结亲,诗文不大擅长的,这催妆拦门的就不在作诗上太过折腾,而是让新郎或者新郎带来的朋友跟女家的亲眷比划几招,或是表演几式,就是图个热闹。   但程雁翎要和明锦城交手?   想想二人身手的水平,想想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俞菱心怎么能不激动呢!   不过她这边也没激动多久,很快就传来了明锦城险胜一招,摘了程雁翎鬓边的珠花,新郎迎亲的队伍得以进门的消息。   随着礼乐丝竹越发靠近莲意居,俞菱心的心跳也开始越发加快,几乎就是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礼乐声就到了她的闺房门外,而那熟悉的脚步声也传进耳中。喜娘一边说着各色的吉祥贺词,一边将一条刺金灿烂的大红菱花锦缎放进俞菱心手中,霜叶和甘露便扶着她起身。   俞菱心的手不由紧了紧——上辈子,她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菱花锦,只是当时荀澈无法亲迎,她就是单单自己拿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红锦,充作亲迎之礼。   但此刻,荀澈终于站在了两步之外的菱花锦的另一端,迎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花轿。   俞菱心不由鼻子有些微微的发酸,勉强调息了半晌,才刚刚好一些,然而就到了俞家的正堂,要拜别祖母与父亲了。   隔着红绸盖头,俞菱心完全看不见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神情,可是她听见祖母与父亲那些温言叮嘱的言语里根本压不住的哭音与气声,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只能深深再三拜过,便又由丫鬟和喜娘扶起,随着荀澈往外头去。   二门上的花轿鞭炮等等尽皆齐整等候,如今又长高了一寸的俞正杉已经擦了脸上的泪,亲自背了姐姐上轿。俞菱心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是飞快地按了按俞正杉的肩。   俞正杉躬身道:“大姐姐放心,家里有我呢。”   听了这一句话,花轿里的俞菱心再次落了泪,而龙凤双喜的大红花轿,也终于启程了。   前有礼乐,后有甲士,左右皆是车马仪仗,迎亲的队伍绕上荣业大街之后,披红挂彩的嫁妆队伍也开始随行。整整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光抬夫便有两百五十六人,再加上随行陪嫁的家人等等,这送亲的队伍已经超过三百人。再加上荀家与俞家其实距离并不太远,等到礼乐队伍进了文安侯府之时,最末一抬嫁妆几乎是刚上荣业大街。   这样煊赫的十里红妆,后来被京中的公卿之家议论了很久,不过都是后话。对于俞菱心而言,随着花轿进入荀家,她的心情已经从先前的伤感,渐渐转为了紧张。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紧张的,她曾经做了十五年的荀夫人呢!这不应该是轻车熟路的吗?   然而并不是的,一路随着司仪礼官的唱词与丝竹礼乐,到了正堂之中与荀澈三拜成礼,她每多走一步就多紧张一分,等到了送入洞房、坐床撒帐牵红,所有礼节一一完成的时候,俞菱心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而这个时候,她的盖头终于在喜娘流水一样的祝词里、亲友欢笑声中,由荀澈掀开了。   俞菱心几乎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抬眼望向了荀澈。   他的脸,居然也是红的。   那一瞬间,俞菱心莫名便放松下来,甚至还笑了一笑。   这时凑趣的亲友众人立时便大笑起来,荀澈与俞菱心这才各自有些不好意思地再度低头转开了目光。几句取笑哄笑,以及称赞新娘美貌的例行热闹之后,宾朋们倒是也十分识趣地随着司礼退出。而喜娘给新婚夫妇送上两盏酒,看着二人交杯饮尽,说完最后的百年好合吉利话,也退了出去。   这时,锦帏绣帐芙蓉香,龙凤双烛映罗床的新房之中,就只剩下荀澈与俞菱心了。 第111章 一刻值千金   #111   “慧君。”荀澈清了清嗓子, 又抿了抿唇。   俞菱心便抬眼去看他, 英气的长眉与明亮的眸子,那张白皙如玉的俊秀面孔,她是那么熟悉,然而今日好像也有一点点的陌生。因为那深深的欢喜与情意之中, 好像含了一些她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 譬如,他脸上那浅浅的, 却无法掩住的紧张与飞红。   “嗯。”她越发觉得自己不紧张了, 甚至笑意越发绽开,带着两朵小梨涡侧了一点点头去看他,轻轻叫道:“夫君?”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好像定了定神一样, 才伸手去牵她的手, 掌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发潮,又干咳了一声:“今日行礼, 累不累?”   俞菱心本能地轻轻摇头,然而随着她的动作, 发冠上的金丝珍珠与珠翠都在簌簌作响,而她也觉得发髻实在重得很,便又点了点头。   “等下我出去敬酒, 叫丫鬟们先帮你拆了发饰罢, 这虽好看, 却也太累赘了。”荀澈看了看她头上精美华丽的满头珠翠, 温言道。   然而俞菱心面上却微微一热,声音低如蚊呐:“累赘……”   荀澈不由干咳一声,心里也是一跳。   其实他还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俞菱心要是这样理解,好像也没错?   他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外头一阵纷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热热闹闹的说笑到了门外,这是明锦城、江其川等陪同迎亲的表兄弟与朋友们过来闹洞房,顺便拉他出去敬酒。   说是闹洞房,最多就是在新房门外吵吵几句罢了,并没有人真的敢踏一步进来,只不过为者热闹,总要叫上几句,另外再有外头的嬷嬷丫鬟和从人又劝又拦,有来有往地闹上一刻,才算是齐全。   而众人之中,又属明锦城的声音尤其大些:“咱们兄弟可真是费了大力气了!慎之快些出来!”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笑:“明大公子今日也很欢喜呀。”   “他得了县主鬓边的珠花,自然是欢喜的。”饶是知道这不过是惯例的热闹,荀澈还是朝房门方向悻悻地瞥了一眼,才又按了按俞菱心的手,“不叫他们闹腾了,我先出去敬酒,你换了衣裳歇一歇罢。”   言罢便起身出门,明锦城等人自然围着他连连闹着要如何敬酒云云,簇拥着往前头去了。而新房这边便是荀澈房里的大丫鬟碧枝与翠竹两个过来见礼,禀告饭食沐浴的预备等事,同时甘露和霜叶服侍俞菱心拆发更衣。   旁的倒是没什么,甚至俞菱心还有些熟悉,毕竟她也不是头一次经历这大婚之礼。但更换寝衣的时候,俞菱心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因为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这身又轻又软、专门为新婚之夜预备的寝衣衣带特别短,腰身又窄,虽有一件纱衣外袍,但这内里的衣裳实在是太贴身了。   而碧枝与翠竹禀报完了其余的,最后一件便是恭恭敬敬地提醒俞菱心:“世子爷吩咐给净房里留了地龙与热水,若是少夫人回头觉着不够,随时再叫奴婢们便是。”   俞菱心的脸一下就热了,荀澈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亲自过问安排了,他这是……   简单用了些饭食,又坐了一刻,外间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丫鬟们立刻收拾了鱼贯退出。   俞菱心重又定了定神,便起身去迎,心里虽然砰砰跳着,脸上还是强作平常:“咳咳,席间可都还好?”   荀澈看着似乎倒是与刚才出去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身上带了很轻的酒气,但眼眸仍旧是清亮而温柔的:“还好。今日是咱们的好日子,我怎么敢多喝。再者,秦王殿下来了,场面也有些微妙。”他一边说着,一边便低头去解外袍的勾带,只是那玉扣扣得甚紧,拉了两下竟没拉开。   “这扣子不是这样拉的。”俞菱心不由嗔了一声,便上前去给他解带扣,“那,殿下今日过来又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过来与你和好的?”   荀澈笑笑,张了手由着俞菱心为他解了袍带:“一半一半罢,也是为了他选妃的事情。”   “选妃?那不是跟着礼部的大选吗?”俞菱心转身去将荀澈的外袍与腰带都挂了起来,又随口问道,这时忽然觉得眼前好像暗了暗,再转回身来,便见荀澈已经亲自动手,将龙凤红烛之外的灯烛都一一熄了。   她一怔:“慎之——”   荀澈一笑,大步上前:“秦王娶媳妇的事情,回头操心的时候有的是,今日可是我娶媳妇的日子,不管他们了!”探手一抄,便搂住了俞菱心的腰,低头亲了下去。   俞菱心完全没想到他这动作竟然这样急,尤其还是带着扑面而来的酒气,不由轻轻挣了一下。然而荀澈此刻却比先前在马车上偷香窃玉的时候要稍微霸道那么一点点,力气倒是没有用很大,唇舌交缠之间,仍旧是温柔而缠绵的。   俞菱心不由阖上了眼睛,完全顺从地由他搂着,也有轻轻的回应。片刻之后,她刚刚觉得气息上一松,身子便是一轻,竟被荀澈探手打横抱了起来。   俞菱心吓了一跳,她自然知道此刻的荀澈身子是好好的,甚至也头脑中记得荀澈也是略习练过骑射的。只是她以前太过习惯于照料病榻上的丈夫,心底本能还是觉得荀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这时居然被他这样抱起来,俞菱心险些便惊叫一声,同时也本能地伸手去搂住他的脖子:“慎之,你这是做什么。”   “不要总是叫我的表字,”荀澈含笑将她抱到床上才放下,反手就将帷帐拉了下来,“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房中此刻只有龙凤红烛还点着,再隔了一层锦帐之后,眼前便很有几分暗了,刚好也让俞菱心脸上浮起的绯色不那么明显。她轻轻抿了抿唇,声音低低的,却甜的像蜜一样:“夫君。”   荀澈不由深深舒了一口气,心头的那一团火当真是再抑不住了,俯身便去亲她,在俞菱心的唇舌间流连片刻之后,又去吻她的脖颈。   俞菱心做了他两辈子的娘子,先前在马车里有过怀抱与亲吻,然而到底跟此刻还是不同的。她越发紧张起来,尤其是随着荀澈的亲吻下移的同时,他的手也自然地拉开了那原本就略短的衣带,顺着寝衣的交领滑了进去。   他的手掌有力而温热,摩挲之间让俞菱心整个人都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又是新奇又是羞涩的感觉。大婚的前夜,她自然是看过祖母偷偷叫人拿到莲意居的册子,可是没有任何一行字甚至一副图告诉她,肌肤之亲会是这样的滋味!   荀澈的吻继续沿着脖颈下移,漫长而温柔,俞菱心越发脸上发烧,不知道身体里渐渐升起的奇怪感觉到底是什么,而更让她紧张的是感受到荀澈的变化。尤其是随着他呼吸的急促与粗重,他手上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加大。   俞菱心不得不去咬自己的下唇,强忍着不想发出什么声音,但当荀澈埋头吻到她胸前的时候,俞菱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叫了一声:“荀澈!”   他愕然抬了头:“弄疼你了?”   俞菱心此刻面上发热的程度又跟先前不同,昏暗的帷帐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双颊有多红,她只觉得刚才那一声叫的太羞耻了,简直想要刨个坑将自己埋了,本能就想转身。   然而荀澈却一下就明白了,笑着去又去亲亲她的脸颊:“还是叫夫君罢,或者,”顿一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推他,荀澈却再度低了头,重复了刚才“将她弄疼”的动作。俞菱心这次简直要哭出来了,拼命咬着唇,身体也想要合拢绷紧,但却因着荀澈的俯身贴近而变成只能去抱他。   不知不觉,两人的呼吸都更加粗重起来,俞菱心再度感觉阵阵的眩晕与迷离,身体里的灼热与心头的轻痒都越发强烈,直到某种完全不曾预料到疼痛骤然袭来。   她再次叫了一声,而荀澈的背上已经有了汗意,动作之间呼吸愈重,甚至在热情之中已经有了几分强横。   “慎之!”俞菱心不由紧紧搂住他,整个人便如浮萍一样,连意识都迷乱恍惚起来,几乎是在颤抖之中勉强去试着抓住些什么,然而她觉得自己那将要溢出喉咙的声音,怕是压不住了……   这一个晚上到底是怎么过的,最后俞菱心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也不太想知道。因为转日她醒来之稍一回想,便立刻满脸发烧。   这洞房花烛的夫妻之间要如此亲密,她不能说没想到。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些声音呢……   真是太羞人了!   相对而言,荀澈倒是神完气足,简直是容光焕发到无以复加。尤其是看着俞菱心又是羞涩又是怨念的眼神,便更觉好笑。一时想要再取笑她几句,一时又恨不得赶紧过了这一日认亲见礼的琐碎种种,再得一个亲近的机会。   俞菱心梳妆之间扫见他的眼神,便是不能全知他的心意,也能猜个十之九八,简直气的不行,可是当着一屋子丫鬟,实在不好说什么。   等到二人皆更衣打扮完毕预备出门,丫鬟们也都打发出去了,心痒了半晌的荀澈还是忍不住想调戏一下媳妇,便在俞菱心耳边低声道:“其实,挺好听的。”   俞菱心的整张脸腾地一下就全红了,虽然知道此刻没有丫鬟在,可到底是清晨白日间的,他就说这样的话?   于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也在荀澈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真的么,二哥哥?” 第112章 见亲   俞菱心这句话就如同一团火, 荀澈面上虽然没显出来,心里身上都是腾地一下。   然而新婚第二日的盛装新妇这时候已经满面含笑, 端庄合宜地踏出了房门,外头霜叶甘露,碧枝翠竹, 四个大丫鬟恭恭敬敬地站了两排, 等着伺候二人去正堂给荀南衡明华月夫妇见礼认亲。   荀澈只好迅速地调整了气息, 同样微微带笑, 平平静静地出了门。只不过上前两步牵了俞菱心的手,夫妻二人并肩往前走的时候, 他的薄唇开合之间, 也说出了一句俞菱心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娘子可知, 为夫这次的婚假是十天?”   “咳咳。”   “咳咳。”   后头的丫鬟们面面相觑, 这二位刚才没少喝茶啊,怎么都咳嗽起来?   很快,荀澈与俞菱心一齐到了正堂, 荀南衡与明华月,还有荀滢与荀淙皆已到了。敬茶的绣墩早已预备整齐,小夫妻两个便并肩上前行礼,下跪敬茶:“父亲, 母亲, 请用茶。”   荀南衡面上笑意里有几分感慨, 明华月则是简简单单的欢喜非常:”好孩子。“   敬茶完毕, 俞菱心又双手奉上自己在闺中做好的阵线, 一看便知针脚细密,刺绣精美,明华月也是含笑接了,又给了一对翡翠镯子做见面礼。   随后便是与弟妹见礼,荀淙躬身叫了一声嫂子,恭恭敬敬的态度比对着荀澈还谨慎,而荀滢则是从心里透出的欢喜:”嫂嫂!以后每天都能与你在一处了!”   俞菱心还没应声,荀澈却先干咳了两声,明华月登时笑出来,看了一眼荀南衡:”这小子。“   俞菱心不由脸上一热,又不好意思当着一家子去啐他,只得强装没反应过来,赶紧将给荀滢做的臂扶和给荀淙做的腰带递过去。   这见亲的礼节便算是在一家子笑声中完成了一半。   随后是祭祖,荀南衡夫妇领着荀澈和俞菱心二人到后头的祠堂去,给祖宗牌位上香告祭。   这条路俞菱心其实上辈子也是走过的,只不过那时候要悲凉得多,因为那时的荀澈行动十分困难,是用软榻抬着同行,而祠堂里的牌位,自然也比此刻要再多几块。除了二房数人之外,最要紧的自然就是荀南衡与荀滢。   想到这里,踏进祠堂大门的那一刻,俞菱心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荀澈。   荀澈的气息也比平时稍稍不稳一些,眼角虽然没有发红,但是他伸手扶了一下俞菱心,飞快的四目相对了一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前世的遗憾,不止是二人姻缘的镜花水月,还有他们所爱的家人。   如今,一切都还有机会,而他们两人,更是站在了一起。   荀南衡与明华月当然无从得知身后儿子儿媳的心思百转,但夫妇上香行礼之间,也是欣慰欢喜。尤其明华月更直接向已故的太婆婆宁仪县主祝祷:“祖母放心,如今澈儿娶了个好媳妇,侯府的一切都妥妥帖帖,也是您在天有灵,庇佑子孙。”   荀澈与俞菱心自然随着父母顿首叩拜,诚心祝谢。   祭祖之礼完毕,这认亲流程便只余一顿家宴。通常新妇入门,在认亲之后的这一餐饭上,是不坐下同食的,而是要在婆婆身边侍奉伺候,为婆婆小姑布菜盛汤。   有些家族对待媳妇款和些,这一餐饭之后,就不要再如何折腾伺候,只将这一顿做个礼仪性的流程就罢了。但也有些家族要严苛些,就会叫儿媳妇按着这样的例子一连侍奉数日。   不过明华月却是个爽朗至极的性子,家宴酒菜摆设整齐之后,叫俞菱心给每人夹了一筷子菜便摆手道:“这就足了,孩子坐下吃饭罢。”   俞菱心有些意外,前世里她自然是没有这个过程的,因为那时候荀澈身边随时都需要人照顾,荀淙整日醉酒不提,荀南衡与荀滢都已身故,她就跟明华月两个人吃饭,还有什么伺候布菜可言,就是婆媳两个相对简单吃了些。   但今生既然阖家团圆欢乐,俞菱心也是愿意伺候婆婆一回的。而且她也想到了,以荀家的作风,估计就这一顿饭,走个流程而已。   然而明华月却连一顿饭也不需要:“这也算咱们家的传统了罢?又不是没有下人,再者,自己也不是没有手,不用伺候夹菜,孩子快坐下罢。”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荀澈,她自然是与明华月亲近的,但好歹是婆媳之间,并非真的母女,是不是还需要客气些?   荀澈略沉了一下敢即刻接话,他在婚事上也算是很算计了亲爹亲娘两回,所以礼数上也不敢太过轻狂。   荀南衡这时便干咳了一声,给明华月夹了一块笋干,又瞪了荀澈一眼:“发什么呆,给你媳妇也加点菜啊。”   荀澈赶紧从善如流,甚至还起身给俞菱心挪了挪座位,俞菱心只好依言坐了下来,低头吃饭的时候看见荀滢荀淙都在偷笑,然而偷笑的对象却是荀南衡与明华月。   稍微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先前荀澈坑亲爹的“换人是不是也能过得好”的那一次,好像还有些余波没彻底收尾呢。   于是这顿饭吃的也算是全家舒心,一直到用饭完毕之后,荀南衡提了一句下午去翠峰山庄,给老太太和二房亲眷见礼,气氛才稍稍凝了一瞬。   不过众人也算心照不宣,再如何要分家分府,或者让荀二老爷外放出京,也得等到七月底六部考评结束,如今两房人分居不相见,已经是最大程度上的分隔。大婚之日都没有叫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到侯府参加,已经很是叫人侧目了,现在到了认亲的时候再耽搁,就太说不过去了。   俞菱心作为儿媳妇自然是柔顺应声,荀澈面上看着也很平静,只是在午后登车启程之后,在马车里握着俞菱心的手,很是沉默了一刻,才和声道:“老太太的身体还是很硬朗的,等下说不得又会有什么当面的折腾,你站远些就是了。凡事都有爹娘和我呢。”   俞菱心按了按他的手:“我知道,其实老太太能有什么手段,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说几句难听的话罢了,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有的时候难听的话,也是能杀人的。“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以前荀泽和荀澹婚事的变故,你听说过吧?“   俞菱心点点头,前世里荀澈过世之后,她又侍奉了婆婆明华月五年,一直到明华月也病故。婆媳相处的时间里自然也说起过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往事,其中就包括荀泽与荀澹的婚事。   荀泽是二房嫡长子,其实读书还算刻苦上进,也稍微有点诗书方面的才华,十八岁就中了二甲,虽然名次很靠后,但毕竟是风风光光的两榜进士。   而且他个子高,容貌也不错,议亲的时候算得上是佳婿人选,很是有些选择的余地。当年最主要考虑的就是晏司马的侄女,以及誉国公府的庶女。   论地位和家世,其实晏司马的侄女更与荀泽这个文安侯府侄子相配,但是在荀老太太心里,却始终觉得二房众人的一切都不输给长房,荀泽更是不输给荀澈,非要跟誉国公府议亲。   但是经过一些曲折之后,最终跟誉国公府的婚事没成,还是定了晏司马的侄女,也顺利成婚了。可是自从进门开始,虽然谈不上朝打暮骂,荀老太太也是整日里找事,闹腾来闹腾去的挑刺,倒也没敢真的动手上家法,也没有罚跪之类身体上折腾晏氏,就是难听的话一说就是一车,数落责骂,动辄一个下午。   荀泽与妻子感情其实还不错,但他为人比较软弱,老太太骂顺畅的时候连他带着一起骂,孝道在前,又隔一辈,荀二老爷都管不了自己亲娘,他也只能忍着,同时叫自己妻子忍着。   忍着忍着,晏氏就坐下了病,后来成婚一年半好容易怀上一胎,又因为老太太想给荀泽塞通房丫鬟生气,孩子勉强到了四个月就小产了,而晏氏自己则是在小产之后拖了半年,也撒手人寰。   为了这件事,上辈子晏司马差点打断荀泽的腿,也几乎跟荀家翻脸。   而荀澹的亲事上,大概算是幸运一点点。因为荀澹是庶子,读书也不如荀泽,不过是个三甲同进士,所以职任领的是从六品的实差,他自己看上了一个同僚的女儿,是聂翰林家的亲戚,同样是六品小武官的女儿聂氏。   荀老太太更是百般看不上了,虽然她也看不上荀澹,但也是自己的孙子,在她心中俞菱心的身世是能配荀澹的,怎么会让荀澹娶六品官的女儿,于是在人家拜访的时候也是像对俞菱心一样百般挑刺羞辱。但聂家姑娘脾气很刚,直接翻脸表示老死不相往来,更不要说谈婚论嫁,所以上辈子的荀澹在死前都没有成亲。   “听过的,老太太大概就是心里总有邪火撒不出去罢。”俞菱心笑笑,“但那些对我没用的,放心罢。”   荀澈沉了沉,便牵起她的手亲了亲,没再说话。   车马队伍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翠峰山庄。众人进门见礼,首先遇到的,居然是昌德伯夫人与齐珮。 第113章 态度   迎面相对, 荀澈和俞菱心都有些许的意外,齐珮倒十分平静坦然。   她静静站在正堂廊下,纤细身形好像是又消瘦了两分, 一身水绿的夏日衫裙十分清雅飘逸,头上是精致的迎香髻, 斜插了两枚莹润剔透的翡翠簪并两对珍珠发卡,耳边坠下银丝碧玺, 雪白的腕子上同样是金银细丝绞着温润流光的大珍珠, 整个人优美姣好, 很是显出了齐家女过人的秀色。   俞菱心唇角微微一扬, 便侧目看了一眼荀澈。   荀澈扫了一眼前头之后,目光就立刻收了回来, 不止是侧目,几乎是侧脸转向了俞菱心, 同时伸手去扶她:“刚才马车出城之后有些急,会不会晕?”   俞菱心含笑看了看他,便轻轻摇头, 但也没有拂开荀澈的手, 而是由他那样伸手扶着一路到了堂前。   “舅父, 舅母。二表哥,二表嫂。”因着在外迎接,齐珮便主动开口招呼。   荀南衡与明华月皆不以为意, 点头应了便继续往里走。先前昌德伯夫人想要给齐珮和荀澈牵线的意思, 他们当然知道, 甚至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   毕竟门当户对,而且齐珮本人的品貌也都是十分出众的,身为昌德伯府嫡长女,进退有度,知书达礼,也不似荀滢那样不通庶务,撇开齐家的作风有些过于油滑之外,齐珮本人还是不错的。   但荀澈对齐珮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事说一说也就丢开了,到后来有了俞菱心,齐家就更不在考虑之内了。昌德伯夫人虽然借着齐珮过来陪伴外祖母而再行试探了一次,到底也不曾如何出格,所以对荀家长房而言,这件事就算彻底揭过,大家还是亲戚。   按照大盛婚俗之中认亲,在新妇入门的转日拜见长辈时主要是拜见公婆已经叔伯等,至于夫家的姑姑与姑父就不在定例之中。但也有些走动频繁、关系亲近的出嫁女,会回到娘家参加这第二日的见亲,当然也会给新娘子见面礼,以示亲热。所以若说昌德伯夫人是为了继续与长房和缓关系而带着女儿过来,倒也合情。   但俞菱心听见齐珮这句平平静静的“二表哥、二表嫂”,心里还是轻轻一动。   五月初她笄礼之前,齐珮到俞家之时说话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甚至在六月十七以舅家表姐身份送嫁的时候,齐珮的目光也是还有几分闪烁的,怎么如今一夜之间就好像彻底抛开了?   但无论思绪如何,此刻也都算不得大事,今日折腾的重点,大概还是在荀老太太身上。   进了正堂,荀老太太和荀家二房众人都已经坐下了,只不过众人面上的神情态度相差却非常大。   荀二老爷夫妇并肩坐在老太太下首,夫妻两个面上都有些木木的,眼睛里没什么神气,不知道是因着想着之后的外放甚至分家而有些沮丧,还是心里又什么旁的事挂着。   荀泽坐在再下一位,见到荀南衡等人进门是头一个站起来的,简直就跟跳起来一样,但脸上仿佛带着些惭愧,躬身一礼有些不敢抬头。   荀湘仍旧是紧张躲闪,带着些畏惧的样子,座位本就靠后,见礼的时候也是往后缩,尤其不敢去看荀澈。   而最末一位的荀澹神情是最坦然的,只是额角上有点红,起身的动作也有明显的咬牙和不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挨了打的。   相对来讲,此刻精神最好的反而是坐在正中间的老太太,面黑如铁,眼睛里光芒也锐利的很,反倒看着精神。   而拿了绣墩坐在老太太身边的昌德伯夫人也是一脸气定神闲,与外头神色平静到有些清冷的齐珮好像有三分相似。   荀澈与俞菱心进门见礼时这样环视了一圈,心里便都有了些数。老太太与二房众人等,自然也在打量这对新婚夫妇。   荀澈其实与平时没有什么太多不同,虽然脸上春风得意小登科的明亮舒畅十分明显,但一家人之间对他到底还是熟悉的。   俞菱心就不一样了,她先前虽然到过荀家数次,但出入衣裳颜色都是偏冷偏素,青色玉色丁香色,浅浅淡淡之间总是有几分清冷的。其实俞菱心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是她前世里寡居十几年太过习惯,才会看见艳色便习惯性有些闪避。   然而此刻是新嫁的第二日,百金一匹的茜红缭绫撒花裙上用金线密密绣着大团的并蒂莲,配上流光溢彩的烟霞锦臂扶,以及她发间硕大的红宝石头面,俞菱心原就明艳出众的容貌越发被映衬得粲然生光。   进门那一瞬,就是满心怒气的荀老太太,心思各异的昌德伯夫人、荀二老爷夫妇等,都不由暗暗叹了一句,果然是绝色丽人!难怪荀澈如此痴迷。   但这念头也不过就一瞬而已,当文安侯荀南衡当先开口问安的时候,荀老太太的火气便已经开始撒出来了:“哼,请安?我倒是安的很,这不是命大么,没让慈德堂一把火烧死!”   有关那放火之事的所谓凶手与前因后果人证物证,荀澈早已安排妥当,并无什么破绽可寻。但也到底是给外头的说法,对荀老太太自己而言,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没有让丫鬟松香心怀有怨。   至于那真正放火之人是谁,她虽然能想到是荀澈为了报复有关俞菱心之事的筹谋,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筹谋有什么问题,依旧满心都是愤怒于儿孙的不孝不顺。   可二老爷夫妇那边却没有那个无耻的功力,纵然他们心里未必像荀泽一样因为得知老太太的筹谋而羞惭,但还是对长房的势力有相当的畏惧,连忙起身打圆场:”老太太还是后怕的很,后怕的很,大哥大嫂请坐。“   荀南衡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对荀老太太的算计从一开始就愤怒的很,所以对荀澈的责备之中真正怪他放火惊吓老太太的成分并不大,主要还是怪他冲动。而荀南衡自己身为人子的内疚自然还是有的,只是不算很多。   然而到了此刻,这本来就不多的那一点歉疚也彻底消散了,忍了忍,便直接领着妻子坐下,又看了一眼荀澈与俞菱心:”给老太太敬茶罢。“   翠峰山庄里虽然是老太太和二房等人住着,但伺候的下人和守卫的护卫都是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安排的,有关见礼的东西自然也是早就预备了。当下便有丫鬟送了茶和绣垫过来,荀澈与俞菱心跪下给荀老太太行礼:”祖母,请喝茶。“   荀老太太翻了个白眼:”这我怎么当的起。“   ”母亲这是何必。“荀南衡皱眉道,”澈儿婚事已成,这是给您的孝敬。母亲不纳,也不算他们的不孝。“   ”对!不算他们的不孝,算是我的不慈!”荀老太太怒道,“左右都是不慈!也不差这一刻!端着罢!”   俞菱心与荀澈都是跪着,只不过这毕竟是新媳妇进门,所以是俞菱心双手奉了茶盏向前递过。   说起来这样故意不接,好让新媳妇多捧一刻跪一刻的,也算是后宅里常见的手段,只不过实在是低级的很,一般高门大户是没有人用的,都是那些小门小户打骂儿媳才会这样折腾。   “慎之,扶你媳妇起来。”荀南衡亦有怒色,明华月同时向下人示意,立刻有婆子过去将茶盏接了放到荀老太太手边的茶几上。   荀澈面无表情,直接起身,同时扶了俞菱心一同起来。   “既然这点面子都不做,还给我敬什么茶!”荀老太太顺手拿了茶盏就往俞菱心身上一掼!   “慧君!“这时二人刚好站起,荀澈左手一拉,同时转身横跨了一步,便将俞菱心挡在后头,于是茶盏打在他身上之后滚落地面,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而那温热的茶水更是溅了荀澈后背和腿上都是。   只是万幸原本就是温茶而非滚烫,一身湿热的虽然难受,也不算受伤。   但这样的情形,也算是难堪到了极点。   荀南衡不由拍案而起:”老太太您真是太过了,看来调养这些日子还是不太好!“转脸又去看已经吓到的二老爷夫妇:”老二你们是怎么伺候母亲的?癔症成这样也不再请太医吗!“   荀二老爷夫妇简直哭都哭不出来,老太太先前是宠爱他们偏向他们没错,但是这不代表老太太真的听他们劝啊。   尤其是今年,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荀滟的事情处处不顺,而后痛失爱女,再来在荀澈的婚事上头老太太处处碰壁,还被端仪县主当面气了半死、再来慈德堂失火。这么多事情一桩连着一桩,脾气原本就执拗的老太太存了这么多气在心里,现在真是谁说也听不进去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大哥这话不公道。“这时昌德伯夫人开口了,”老太太又不只是二弟的亲娘,也是大哥与大嫂的娘。您既然觉得二弟一家子伺候不好,那您怎么不亲自伺候奉养呢?“   ”你管好你自己家的事就行!“荀南衡直接斥道,他与这个妹妹感情一直平平,虽然没有什么仇怨矛盾,却也没有太多兄妹之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从在闺中的时候过于油滑势利,精于算计,却算计得十分短浅,专精于见风使舵。说起来跟墙头草一样的齐家人真是十分相配的。   眼看长辈之间已经要争执起来,荀澈和俞菱心便退后了两步,同时叫人拿棉布巾子过来料理一下荀澈满身的茶水。   夫妻二人低头整理衣裳之间也同时交换了眼神,彼此的疑惑都是一样的。   今日昌德伯夫人的态度,很有些意思。   齐家这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了?   俞菱心不由又看了一眼齐珮,齐珮也在看她,尤其是看着她怎样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的丈夫荀澈整理衣裳。那双秀丽的眼睛里,仿佛很有些冷静与决心。 第114章 三朝回门   俞菱心无意躲避齐珮的目光, 但也没有任何与她对峙的必要,尤其是荀澈身上大部分的茶水是沾在身后。他侧身之时就捏了捏俞菱心的手:“我腰带这里。”   俞菱心便自然地收回了目光,转而去调整荀澈的腰带与背后的衣服。拿棉巾给他又按了按:“等下到车上将腰带解开换一件罢, 先忍一下。”   荀澈其实不以为意的:“也无所谓,等下就回去了。”   “那多难受, 黏在身上。”耳边听着长辈还在那边争执,他们既插不上话, 索性专心料理眼前。俞菱心悄悄白了荀澈一眼, 声音已经低到跟前的荀澈都快听不清了:“除非你不挨着我坐, 那随你不换也罢了。”   荀澈唇角一勾:“娘子说换就换, 鄙人一切遵命。”   俞菱心的声音虽然不高,荀澈却没有如何特意压低, 再加上二人相对之间的笑意盈盈,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在众人面前显示了一番老太太的撒泼根本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恩爱程度, 甚至连心情都谈不上如何影响。   荀泽荀澹几人倒还罢了,看似清冷镇定的齐珮面色仿佛也没有变化,但手里的帕子到底是握得紧紧的, 整个人坐在那里也是僵硬至极。   而这时文安侯荀南衡那边也快要坐不住了。   昌德伯夫人说了那几句不阴不阳的话之后并没有再继续纠缠, 只是翻了个白眼就转了脸。荀二老爷夫妇更是不敢与兄长正面争执, 只是他们也按不住老太太,只能拼命而徒劳地勉强劝和。但荀老太太一味拿着孝道发脾气的话,却根本压不住带兵二十年的文安侯。   尤其是荀老太太的话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 当听到第三次什么“老侯爷已故, 老寡妇无依无靠由着儿孙欺负”这样的话时, 荀南衡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母亲这样思念父亲,也可以考虑到家庙里给父亲念经。当年太夫人和父亲过世的时候都留下过话,说是您要是实在静养静不下来,到家庙里念经也不错。还是华月劝着,说您到底是我的亲娘,一辈子也不容易,才在外奉养。如今这样闹个不停,儿子最后再给您请一次太医,要是这回吃了药还是不能静心,那就只能送您到家庙了!”   荀老太太看了一眼明华月,满脸怒色毫无敛意:“怎么可能是你这个媳妇给我说话!晋国公府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过?根本就是你们捏造太夫人和老侯爷的话!”   “太夫人留下了手书,上头还有谦王妃的见证。”明华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就是怕将来有人说我们捏造构陷。老太太,那封手书我们压了这些年,已经是我们的孝心了。”   荀老太太忽然一噎,整个人的怒发如潮好像突然天降巨石、断江截流一样无比尴尬地拦在了当中,于是热闹了半晌的正堂就这样难堪地静下来。   荀老太太犹自喘着粗气瞪着荀南衡夫妇,然而却并不敢再追问当年宁仪县主有没有留下这一封手书,她虽然不是个脑子聪明的人,却也知道宁仪县主的脾气与作风,真有可能的。   “我回府之后立刻给您请太医,您好好休息罢。”荀南衡皱眉起身,又看了一眼二老爷夫妇,“好好侍奉母亲,再这样闹一回,就还是即刻分家来的省心!”   言罢便大步往外走,荀澈与俞菱心齐齐转身,向面色铁青的荀老太太等人行了一礼:“祖母保重。各位保重。”   之后也转身跟着父母就直接去了,留下身后一屋子人,气氛更加尴尬。   不过登上回程马车之后,俞菱心也有几分疑惑:“夫人手里有当年太夫人留下的书信吗?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荀澈搂着她笑了笑:“其实并没有,只是拿来吓唬老太太的。太夫人当年是想过的,但觉得这样并不太妥。毕竟太夫人还在的那些年,老太太还是没做出什么糊涂事的,而且当初跟姜家结亲也是因为姜家给老太爷帮过忙,太夫人压着管着老太太一辈子就算了,也不能真的赶尽杀绝。”   俞菱心想了想当时荀南衡和明华月的言语神情,不由偷笑:“所以是侯爷和夫人联手吓唬老太太咯?”   荀澈伸手去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坏蛋,今日上午刚刚见了礼,还叫侯爷和夫人么?”   俞菱心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嗯,是爹娘联手吓唬老太太。”   “其实荀滟出事以前,老太太撒泼也没这么厉害。”荀澈点点头,“现在这样震慑一下也好,真要到了什么时候,那所谓的书信造出一封来也没有什么难的。刚好谦王妃去年也过世了,我去跟谦王世子喝个酒请他托一把,真的印章都能借出来。”   俞菱心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荀老太太闹到这个地步又是何必呢。虽说人老了有脾气,脑子也不应该全扔了才是。以前文安侯还有几分隐约的歉疚和情分,荀澈也有些顾忌,如今非要闹成这样,荀南衡父子的手段真的施展开来,荀老太太又有什么自保之力呢。   ”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今日我觉得更奇怪的还是昌德伯夫人和齐珮。昌德伯夫人的态度就不说了,齐珮今日的眼神和打扮,你怎么看?“   荀澈干咳了一声:”咳咳,齐珮么?我没太注意。“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与你说正经的呢,今日齐珮的装扮神态,真的跟平时不太一样。我乍一看的时候只是觉得很好看,现在仔细想想,其实觉得还是有内情的。“   ”哪里好看?没看出来。“荀澈只是摇头,”咳咳,我根本就没在看。“   俞菱心抿嘴斜睨他:”为什么不看呀?说不定你多看两眼,人家就叫好听的了。“   荀澈伸手去揽她的腰,往自己怀里紧了紧:“除了你,旁人叫什么都难听的很。再者,非要说的话,应该也是要朝着月底想一想。“   俞菱心的玩笑声色里终于有了些许的认真,轻声问道:“所以齐家如今的盘算,是定意要在选秀的事情上冒头了?“   荀澈点了点头:“历来皇子皇孙的婚配,大部分还是自行说亲,再赐婚的居多。一般只有生母与舅家实在不行的,才是宗景司那边报上适龄京官之女,圣旨指婚。像如今这样的选秀,以前虽然也有过,到底跟后宫大选还是不同的。尤其如今局势变化,齐家确实有出头的可能性。“   俞菱心迟疑了一下:”我一开始没想起来,现在越想越觉得有些像镇国将军府那位陆姑娘,我虽然只是在朱家百花宴和老太太寿宴上见过她两回,但也觉得是她是真爱水绿和玉白二色搭在一处。”   “齐家最会见风使舵的,朱家连遭重创,连贵妃遇刺都没能翻盘,”荀澈唇边浮起几分讽刺之意,“再说,从六月初以来,沂阳侯夫人,也就是皇后的嫂子,好像跟齐家来往的很频繁。齐珮的哥哥齐珏不是一直膝下无子么,说不定过些日子昌德伯世子就要添一位文氏女做贵妾了。“   俞菱心不由微微心惊:”难道皇后娘娘有意为秦王殿下娶了齐珮?那……那锦柔怎么办?“   荀澈笑笑,倒是全无忧色:”锦柔的事情,还要先看舅父的态度,后天我们去晋国公府就知道了。不过眼下么,还是先想想明日三朝回门罢。岳父大约这一刻就已经翘首以待了、等的脖子都长了。“   俞菱心想到父亲,也不由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初议亲的时候她还有几分伤感,总觉得重生之后与祖母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够长。   然而自从明云冀成功忽悠了俞伯晟之后,俞菱心再看见父亲总觉得有几分可爱与好笑,当然想到回门也是十分期待的。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转日一早,当俞菱心和荀澈带着整整一车礼物回到俞家的时候,还真的看到了俞伯晟亲自迎了出来。   并且因着俞菱心自己也有几分好奇,马车还没真的到,就掀了车窗帘子去看,一眼就看见了俞伯晟探头眺望马车的,果然伸长了脖子,全无读书人的稳重。   ”我爹果然……“俞菱心忍不住回头与荀澈笑了一声,然而同时眼泪也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荀澈按了按她的手:”没事,以后咱们常常回来,烦到岳父大人赶咱们走,咱们也死皮赖脸不走。”   俞菱心想笑啐他一句,眼泪却没那么快收起来。   这会儿马车就到了,荀澈当先跳下车去,先向俞伯晟一躬,随即转身亲手去扶俞菱心。   俞伯晟满心热切地看着女儿下车,然而满头珠翠之下,那张明艳优美的面孔上,眼眶居然是红红的。   俞伯晟当时眼前都黑了一黑,立刻急起来大声问道:“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个混账欺负你!”   俞菱心吓了一跳,几乎本能顺着荀澈的手往他怀里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刚才落泪,简直是哭笑不得:“爹你说什么呢!” 第115章 欺负   荀澈更想笑,但好歹存着理智强忍住了, 一把撑住俞菱心的腰背, 同时微微低头垂目, 一个字也没多说。   俞伯晟一怔:“他真的没欺负你?”   俞菱心不由抿嘴一笑:”当然没有了,我是瞧着爹你迎出来了,才有点……“她也不知道怎么说, 便本能地去看荀澈。   荀澈轻轻躬身:”岳父多虑了,慧君是思念岳父, 略有感伤而已。“   ”哦。“俞伯晟见他态度十分恭敬,俞菱心的眼眶虽然红意未消, 但眼睛里很有神采,唇边笑意也没有丝毫勉强,而且此刻其实荀澈扶着俞菱心下车之后尚且未曾松手,二人站在一处显然是十分亲近的,才稍微松了半口气, ”咳咳,进来罢,老太太也等着你们呢。“   提到祖母, 俞菱心也心急起来, 立刻松开荀澈的手便往里走, 顺势还去挽了俞伯晟:“爹爹你这几天好吗 ?什么时候回去京北的工程?祖母好不好?我的莲意居还空着吗?“   俞伯晟终于有几分满意了, 一路走一路随口答了。   这时大门处还有同样等着迎接的俞正杉, 看着就这样被媳妇随手抛开的荀澈, 也有几分微妙的尴尬:“荀二哥, 里面请。”   荀澈看着前头俞菱心挽着俞伯晟的手,眼神飞快地闪了闪,但还是含笑应了俞正杉,与他一起跟在俞伯晟父女身后往东篱居过去,一路上也随口问了几句俞正杉的书画功课等事。   俞正杉应答之间,早就没有了先前每次见到荀澈之时的兴奋和那满肚子的诗书问题,反而是言辞有些迟疑闪烁。   将要转进东篱居之前,这位曾经很是实诚过一阵子的少年终于还是将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质问出口了:“荀二哥,你是不是早就打我大姐姐主意了!”   荀澈还没回答,前头的俞菱心却回头白了他们一眼:“叫姐夫!”   俞正杉不由缩了一下脖子:“姐夫……”   荀澈笑而不语,尤其是看着同样带着鄙夷神情回头的俞伯晟,就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台阶的时候看了一眼前面俞菱心锦红织金裙摆,见她稳稳提了一下完全没有踩到,也就放心继续跟着,完全是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   俞伯晟听说过很多关于荀澈的传闻,面对面其实就见过这么两三次,此刻见他头戴金冠,身穿锦袍,面如冠玉,身型雅正,有世家的清华贵气,却丝毫不带纨绔的嚣张轻狂,心里也终于多了几分好感,略点了点头,才当先进了东篱居。   进门便见已经坐了半屋子的女眷,除了正座上的俞老太太满脸期待之外,旁边还有苏氏与俞芸心,苏舅母与苏含薇陪坐在下首。   俞菱心完全没在意旁人,径直到了祖母跟前,叫了一声,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荀澈此时倒是快步跟上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祖母安好。”又象征性地给苏氏和苏舅母拱了拱手,便算见礼了。   俞老太太对荀澈的印象可比俞伯晟好多了,赶紧伸手去扶俞菱心的同时也满面含笑地向荀澈摆手:“快坐,快坐。”   看着眼前的孙女与孙女婿,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欢喜得眼睛都眯起来:“这几日来往见礼可累着了吧?菱丫头在你们家好不好呀?她若是又什么还不习惯的,世子可要多担待些。”   ”慧君一切皆好,处处妥帖,祖母您不必担心。”荀澈含笑欠身道,“家母特别喜欢慧君,犹胜于我。”   虽说这听着是场面话,但也是漂亮至极了。俞老太太自然是欢喜不胜,又拉着俞菱心的手问见亲之日上上下下的琐事,同时自然也问候了荀老太太这位太婆婆。   俞菱心连眼神都不需要与荀澈对上,夫妻二人的随口应对之间就已经流畅无比,有关荀南衡夫妇那边仔细说了说见面礼和跟弟弟妹妹之间也是多么和睦亲近,至于二房就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一句老太太受了惊吓还在静养,也就是了。   俞老太太在京中几十年,纵然与荀家不太熟,也知道明华月和荀老太太之间微妙的关系,问候这一句不过是面上情,根本也不会怎么叫俞菱心去做个格外贤惠的人。反而是点了点头:“那也好,难得侯爷与夫人这样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侍奉公公婆婆,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俞菱心含笑应了,俞伯晟坐在旁边沉了沉,就开始问荀澈有关公务上的事情。   这是翁婿之间最常见的话题,不管是三朝回门,还是将来其他的亲家往来,翁婿之间便如同半个父子,做岳父的问一问女婿读书的功课,或者是职任上的事情,指点提携几句,都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那往往是在岳父的学问,尤其是官职高过女婿的情况里。   荀澈虽然刚刚十九岁,但如今所领的是正四品中书长史,在宣帝的御书房里伴驾行走,每日所闻所议,都是中书省与内阁的军机大事。而俞伯晟,虽然也是四品长史,却是工部营缮司的长史,主要负责督理工程。即便同为京官,这中书省的职任还是比六部要再高上半级的。   而且若再往后看,俞伯晟混到最好大概就工部堂官,只怕侍郎之位都难。可荀澈即使抛开这文安侯的爵位不提,就是从中书长史向上,到了知事、参议再往上,那就是中书司马、平章政事,一路朝着入阁辅政的青云路。   这样的翁婿之间,俞伯晟能给荀澈在政务上的执教只怕是有限到了极致。所以象征性地叮嘱了几句勤谨稳重之后,俞伯晟就也没说话了。还是荀澈主动问起这个修缮房屋之事,尤其是六月初经过了慈德堂失火,侯府也有意顺势好好修整一番房屋。   这个话题俞伯晟就很有话说了,当下一番高谈阔论,天南地北的例子,前朝今朝的规制,京城内外的材料,书典古籍里的轶闻,一路滔滔不绝就讲到了中午用饭之时。   荀澈很是认真听了半日,间中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既让俞伯晟觉得他认真听了,而且还有许多发挥讲论的余地,身为岳丈的学识渊博终于得到了彻底的体现。   所以等到下午吃茶的时候,俞伯晟再看着这个女婿,脸色就好了很多。   这时俞菱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自己与祖母也说了许久的话,就将带回来的礼物一一分给众人,又在老太太肩膀上靠了靠,很有些恋恋不舍。   这时候的俞伯晟倒是比女儿决断些,又吃了一盏茶之后,就主动向俞菱心道:“也该回去了,不要让亲家长辈担心。”   俞菱心依着祖母很不想松手,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和老太太纵然有千般不舍得,但更顾及的还是她与夫家的关系。且三朝回门,按着例子来说是不能等到日落黄昏那样晚的,早去早回,确实是更加合乎礼节。   她点点头,就去看荀澈。   荀澈只是笑笑:“不妨事,多坐坐也使得。母亲还叮嘱了,叫你多陪陪老太太,祖母肯定舍不得你。“   俞老太太听着虽然高兴,但心里更明白这互敬互让的道理,亲家宽厚疼爱俞菱心,叫她多坐无妨,但娘家这边也不能生受了。其实知道明华月这个婆婆有这样的心思,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老太太笑笑:”来日方长的,也不非都在这一日里。等对月回门的时候,还能住下呢。今日还是早些回去罢。“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再久坐也没多少必要,再者也是俞菱心其实刚刚出嫁两日,也没有再多话要问了。于是俞菱心起身又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要注意身体、好生保重等等,便向荀澈点了头。   俞伯晟面上应了,看着也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听俞菱心絮絮说完之后又起身,仍旧要亲自送他们出门。   俞菱心与荀澈劝了劝留步,但见俞伯晟坚持,也只好随他。   等到重新到了二门上头将要登车,沉默了片刻的俞伯晟忽然开口对荀澈道:”姑爷,菱儿还是小,若有不懂事的地方,希望你多担待。若是你担待不了,便将她送回来,哪怕好聚好散,也别互相生气,别委屈了她。“   俞菱心原本都要上车了,听到俞伯晟这句话,眼圈又热了:”爹……“   荀澈沉了沉,随即深深一躬:“岳父放心,慧君便如我的性命一样,断断不敢相负。”   “如此便好,你们去罢。”俞伯晟也压下自己眼底那一点微热,摆了摆手,并没看着他们上车,就转身先回去了。   俞菱心咬了咬唇,也扶着荀澈的手上了车。   等到马车开始往回走,她就直接一头扎进了荀澈怀里,整个人都闷闷的:“我爹真是……”   荀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岳父疼你,总是怕你受欺负。这不是挺好么。”   俞菱心抬头去看他:“我知道,我就是听他说那样的话,心里难受。”   “我心里也难受,所以岳父大部分的话我还是会听的。”   顿一顿,他也低头去看俞菱心:“不过,我可没答应岳父不欺负你。”   一边说着,俯身便亲了下去…… 第116章 正经言语   虽然文安侯世子夫妇的马车还是习惯性地绕了小半圈的路程, 不过因着离开俞家的时间确实比较早, 而六月里又正是白日更长的时候,所以回到府里的时候外头天色仍旧是十分明亮的。   明华月看到荀澈与俞菱心这个时候就回了家, 也是很有些意外:“你们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俞菱心笑笑:“今日我们过去的很早,跟祖母和父亲都说了半日的话, 差不多就回来了。”   明华月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两句亲家老太太可好等等礼貌性的话,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低头喝了两口茶,显然是有些分神。   俞菱心不由微微皱眉, 就去看荀澈。荀澈也在打量母亲的神色,想了想, 便试探着问道:“今日是舅父来过么?”   明华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又叹了口气:“有关锦柔的心事, 你们知道么?”   荀澈又和俞菱心互相看看, 斟酌着应道:“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明华月白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世上还有你只知道一二的事情?”   荀澈抿了抿薄唇, 谨慎措辞:“所以舅父的意思, 是想叫锦柔报病避开选秀吗?”   明华月无奈道:“差不多罢, 你舅舅还是不想让锦柔嫁到皇家的。不过小丫头的心思,唉, 现在父女俩个应该是吵起来了。”   荀澈垂了眼帘:“我知道了, 明天我和慧君过去看看罢。”   明华月再度摇头叹气, 没再多说。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的神情, 也不由越发担心,回到晴雨轩之后一面给荀澈拿常服更换,一面也低声问他:“所以现在殿下是个什么想法?你不是说前天殿下还与明大公子喝酒说起此事?”   荀澈的神情却还算轻松,舒舒服服地张着手,由俞菱心给他换衣服的同时,目光一直在俞菱心的身上转来转去,随口应答得漫不经心:“端仪县主虽然没明着说要跟锦城如何,但从你我的婚事上,昭宁大长公主和程夫人的态度上都看得出与咱们家和明家交好。这态度对于中宫已经足够了,文家姑娘是断然塞不进晋国公府的,那皇后如果还想跳过我直接与明家拉关系,那能走的路就只有让秦王娶锦柔了。”   “可是,秦王殿下到底对锦柔有没有心意呢?”俞菱心皱眉道,“这利益上的格局我明白,但锦柔所求的又不是利益和地位。”   荀澈唇角一勾:“没有感情也可以培养感情。以殿下的性格,只要明媒正娶,生儿育女,那一定是不离不弃的。”   俞菱心这时已经给荀澈换好了衣服,将他的外袍随手挂了,眼神还是暗了暗:“可我总觉得这样还是亏待了锦柔。锦柔那样喜欢殿下,殿下若是不喜欢她……”   荀澈失笑道:“每个人的缘分开始的方式都不一样。譬如你我最初相见,不也是父母之命就直接成婚了?锦柔和殿下之间不算是没有情分的。其实一直在武功和音律的事情上,他们都是聊得来的。但先前的局势里,秦王自己朝不保夕,皇后心思又多,他哪里敢肖想锦柔。真说几分用情我不敢保证,但我看他提起这事,眉间是很松快的,至少是十分乐意的。”   俞菱心撇撇嘴:“锦柔那样好,给谁谁不乐意。”   荀澈伸手去牵她:“给我的话,你就不乐意。”   俞菱心立刻瞪了眼:“我不乐意?那说起来你是乐意的?”   荀澈搂着她便往床榻的方向过去:“我哪里说过我乐意?难不成,你很愿意我与旁人在一起吗?荀二娘子,你也给句实话吧,你很喜欢我跟别人在一起吗?”   说话之间,荀澈骤然靠近,俞菱心的话头又被他牵着,气势上一时就弱了:“哪有……”   荀澈越发得寸进尺,故意板了脸:“却原来你都不在意的?哪有你这样做人娘子的?”   同时折身一转,俞菱心只得顺势坐在床上,仰脸望他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砰砰乱跳,而荀澈好像又要俯身“欺负”她,俞菱心赶紧伸手抵住他:“慎之!天都还没黑呢!”   荀澈扬眉笑道:“为夫此刻是问你正经言语,需得天黑才能答吗?”   然而这个正经人一边说话一边靠得越来越近。   俞菱心双颊越发热了:“不是……”   “那你到底在意不在意我?”荀澈很正经的伸手去挑她的下颌。   俞菱心的心跳仍旧是快快的,脑子也里有点晕晕的。她总觉得刚才荀澈问的这句话和她一开始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但是一句一句顺下来,又好像是顺理成章的。   最终在荀澈的灼灼注视之下,她只好低声回答:“当然是在意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让我亲亲罢。”荀澈就立刻附身去亲她,顺手就将帐子也拉了下来。   俞菱心勉强唔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推他,可荀澈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滑进了她的衣裳里,准确地握住了某处柔软的地方揉搓起来。   他的亲吻更是热烈而缠绵,俞菱心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更加彻底地分不清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那明明是在和荀澈认真地说明锦柔与秦王的事,怎么就引发了这样的一场“欺负”。尤其是荀澈现在已经非常迅速就掌握了让她全身发软的方式,最终只能满脸通红地任由他欺负到心满意足……   不过,转日荀澈与俞菱心一起到晋国公府去见明云冀的时候,这个有关明锦柔选秀的话题,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荀澈夫妻刚到的时候是先去给老晋国公夫妇请安,两位老人都是心宽的人,很不计较什么门第之事,从一开始听说荀澈自己选了俞菱心就很高兴,此刻婚事成就,自然就更是高高兴兴地给了改口之后的见面礼,就算过了外家这边的见面礼。   然而坐在一边的明云冀脸色却始终有些阴沉,荀澈和俞菱心都明白,这与他们的婚事没有关系,而是随着选秀官女名录上报日子一天天的临近,明云冀的心情实在轻松不起来。   于是跟两位老人见礼结束,荀澈和俞菱心就随着明云冀到书房去吃茶,明锦城与明锦柔自然也一同跟着。   在书房外头的时候,气氛似乎还和谐些,说些有关荀澈俞菱心新婚的事情,只是进了书房关了门,几人坐在一处,登时便凝重起来。   相对沉了片刻之后,还是身为长辈的明云冀先开口,直接就问荀澈:“慎之,还有什么法子不让锦柔选秀?”   “哪有什么法子?”明锦柔毫不客气地开口接亲爹的话,“滢儿是身体本来就弱,慈德堂起火又是大事,再加上先前二表哥跟秦王殿下的争执、荀朱两家的官司,不参选才算是心照不宣的。我从小就习武,说病了不能选秀谁能信啊?还是爹你想在这十天里就给我随便找个人嫁了?”   “非要说起来,报病确实不妥当。”荀澈斟酌着应道,“一方面是锦柔说的,未免过于刻意,纵使如今一时作假应付过去,就怕将来再被人翻出来参奏一个藐视君上天家之类的罪名。再者,就是皇后娘娘已经授意秦王殿下,属意于锦柔。若是锦柔另有亲事,就算是回绝皇后娘娘,也有几分和缓。若是以报病回绝,实在是太过敷衍了。”   “难不成就皇后属意,锦柔就非要嫁过去吗!”明云冀也焦躁起来。   荀澈又迟疑了一下,抬眼环视众人:“那唯今之计,就只能让锦柔嫁给淙儿了。”   “什么?”   明锦城差点让口中的茶呛死,连俞菱心都目瞪口呆地望向荀澈,明云冀父女更是惊诧:“荀淙?跟,锦柔?”   荀澈虽然面上神情看似镇定,多少还是有点回避明云冀的目光:“两宫夺嫡,势不可免。秦王与吴魏二王,我们只能择一而事。若没有荀滟的案子,或许还能有些许退路。但是如今,我们跟皇后娘娘以及秦王殿下怕是不能全然撇开。锦柔若是不想选秀,只能定亲。急促之间,除了荀淙,好像也没有旁人合适。“   顿一顿,又道:”舅父您的心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能为了不让锦柔入宫,就让她胡乱嫁个不好的,那就还不如入宫,至少秦王殿下的人品,更可托付终身。”   明云冀听了他这番话,面色越发阴沉,忽然眯起眼睛,侧脸去看荀澈,又是片刻没有说话。   荀澈心里到底有些愧疚,也沉了沉,还是咬牙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舅父,当初我与秦王定计假意反目,又暗中推动程将军回京、端仪县主回京的事情之时,确实,算是基本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哈哈,好!好外甥,好表哥,好个算无遗策的文安侯世子!”明云冀冷笑一声,起身便要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父亲!”幸好明锦城身手更快,几乎是后发先至,一把就拉住了明云冀,随即在父亲面前双膝跪下:“父亲要打打我罢,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我也参与了。”   明云冀简直气炸心肺,刚要破口大骂,便听外头下人禀报:秦王殿下到府拜访。 第117章 自作多情   明云冀的手停在了半空, 同时立刻去看荀澈:“这又是你安排的?”   荀澈欠身低头:“不算是。不过秦王今日会来,我的确是知道的。”   明云冀冷笑了一声:“很好, 不是你安排的, 你不杀伯仁!我懂得很!”   “父亲!”明锦城十分不忍父亲这样责备荀澈,又叫了一声。   “有请殿下。”不过明云冀到底也没有继续僵持,而是挥手叫下人传话, 随即又看了一眼明锦柔, “你先回房罢。”   明锦柔哪里肯:“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叫我回避有什么意义?难不成我选秀与否只是一件儿女情长的事情吗?”   明云冀气得甩开了面前的明锦城, 回到自己椅子上坐下:“你们真是都长大了啊,一个主意大过一个!还有你!”一指明锦城, “你也起来, 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个小兔崽子!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是不是?!”   明锦城只好也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无奈地看了一眼明锦柔和荀澈, 暗道自己搞不好月底是没办法再去猎场了……   片刻之后, 便有管事的请了秦王进门, 众人各自起身, 齐齐地见了礼。   秦王原本是亲自提了一个盒子, 面上也有几分笑意, 然而见到明云冀书房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已经略有几分意外。而抬手免礼之后看见众人的神色,他原先的笑意便更是收敛了几分:“今日本王造访府上, 是有些冒昧了。只是刚刚得了三本前朝的棋谱古籍, 又知世子深通棋道, 才想向世子讨教一二。”   “殿下实在太客气了,臣愚钝粗鲁,谈不上如何通晓棋道。”明云冀虽然强自压着心里的火气,但说出话来还是硬邦邦的。   秦王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便望向了荀澈。   荀澈没有回望秦王,只是将目光垂下。   但以他二人的默契,这也算是一个提醒。   而这时明云冀自己却不想绕圈子了,也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直面秦王:“殿下,臣还是有话直说了罢。臣性情狷介,小女也才貌鄙薄,不足以侍奉天家。前日您与犬子所说的话,臣与臣的一家皆惶恐不已,不敢应承,还是请殿下另择良配罢!”   “父亲,您这样说,也太为难殿下了罢?”明锦城这个时候不得不出头了,“您明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明云冀向着秦王的言语还有几分措辞,但对上自己儿子就毫无顾忌了,“正因为如此,锦柔就更不能入宫!若是殿下当真有什么心意,又是另一件事。如今殿下对锦柔并无情分,不过是皇后娘娘想要结盟示好,才以王妃之位施恩。我们家人微言轻的,承担不起这份恩泽!”   顿一顿,他又转向了秦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撩袍子前襟,屈膝跪倒。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秦王之外,余人皆是明云冀的子侄晚辈,此刻见他跪下,也立刻纷纷屈膝跟上,一下就跪了一地。   “臣暴躁失礼,冒犯殿下,实为万死。”明云冀跪着望向秦王,目光仍旧坚定无比,“但也请殿下开恩怜悯,臣妻已故,只留下这一子一女。臣妻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女。臣虽无能,不求小女为家门如何增光添彩,只求她后半生平平安安。殿下……”   秦王摆手道:“世子不必再说。”同时躬身去扶他,“您的一片慈父之心,本王明白。宫中斗争激烈,形势凶险,您不愿令爱涉身其中,实乃人之常情。”他面上神情虽然看似平静,但说话比平时很是缓上几分,显然措辞之间也是十分艰难而郑重。   到这里略顿一顿,似是决心:“宫中之事,本王自当尽力转圜。还请,还请世子为令爱另觅良缘。若能尽快成就好事最好,若一时之间并无上佳人选的话——”秦王又咬了咬牙,“我自去与皇后娘娘跟前协调便是,世子放心罢。”   “殿下还能如何协调转圜?难道与皇后娘娘正面翻脸吗?”明锦柔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之后便忍不住上前一步,“父亲,你想要我平平安安的,我也想,可是我的平安难道不是与全家的荣辱进退绑在一起的吗?如今这样的局势里,殿下哪里还能再——”   “住口!”明云冀大怒,他原本就与明锦柔争执了好几天,怎么也劝不住女儿,同时也确实在如何推拒选秀之事上非常头疼。   从局势和道理上讲,他当然知道明锦柔其实是此刻做秦王妃最合适的人选,一方面能够叫秦王与中宫的关系暂时平稳,再者也是加强晋国公府与皇后一系的联结。毕竟在宣帝的四个皇子之中,明家与荀家一样,其实只能支持秦王。而秦王一旦上位,晋国公府自然也是荣光无限。   但他真的不愿意,不愿意看着女儿身入天家,将来看着女婿三宫六院,还要贤惠仁德,步步谨慎。更不要说秦王上位之路,本身就有无数艰险,一个不小心秦王妃可能就会被人陷害甚至谋刺。   而最让明云冀无法忍受的,就是在秦王并没有如何爱慕明锦柔的情况下,明锦柔居然主动暗恋着秦王!   此刻,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居然还在当面为秦王说话,甚至想要表示自己能够入宫选秀?   “你给我滚出去!”明云冀真是怒发如狂,断喝一声,反手便抽!   “世子!”秦王的武艺其实比明锦城还要再略胜那么一点点,一见明云冀变色立刻抢上了一步,抬手挡住了明云冀,“您不要这样!”   明云冀对秦王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对自己的儿女实在是失望到了极点,被秦王拦住之后怒气也仍旧没有熄灭,只是克制着后退了半步:“殿下,这是臣的家事。”   “是。”秦王眼神再度黯然,低了低头,又清了清嗓子,随即咬牙侧身,正面对上明锦柔,肃容正色:“明四姑娘,本王觉得,你可能对本王的心思有些误解。有关选秀,以及向令兄提起,有意于姑娘的事情,主要是皇后娘娘的心思,为的还是令尊与你祖父老国公爷的支持。并非是本王对你有什么格外的心思。”   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也很认真,明锦柔的脸色一点点地转为苍白,眼眶也迅速红了起来。   俞菱心几乎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便感到身边的荀澈按了按她的手。   然而秦王还没有说完,他又看了看明云冀和明锦城,再次续道:“本王从前对你,只有几分好似远亲表妹一样的薄面,如今看来这薄面也是不必。还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也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如此冲动。否则令尊与令兄或者挂怀激动之下,只会对本王生出什么误会或偏见,于本王的大业实在不利。请你不要再给本王添麻烦了。还是听父亲的话,好好找旁人嫁了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书房都彻底安静下来,明锦柔早已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只是眼睛仍旧倔强地盯着秦王,直视对望。   秦王的神色十分平静而认真,虽然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向明锦柔,但他脸上倒也没有如何羞辱轻蔑的神气,可那郑重与认真的客气意味,伤人之力也没有小到哪里去。   “锦柔!”俞菱心到底心软不忍,低低叫了一声,想要上前去扶明锦柔。   虽然不知秦王这话里到底几分真假,但是听上去确实十分坦诚,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讲出了他在政治利益上的需要,以及他不希望明云冀因为女儿而恨他、在支持他的时候心有顾虑。   明锦柔却忽然笑了,满脸是泪地笑着退了半步:“我的确是自作多情了,可我脑子不傻!如今的局势里头,我们家可不跟秦王殿下你联姻吗?殿下撇清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我爹我哥不恨你,大约你也做到了。你确实没有要害我的意思,也没有拿我挟持我们家的意思,您还真是个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好皇子!”   “锦柔!”明锦城也叫了一声,上前去扶妹妹,“我送你回房,别说了。”   明锦柔反手抹了脸上的泪,同时也一把推开明锦城,向着父亲和秦王冷笑道:“但我也想问,不选我,有什么旁的好人选吗?楼家是不会有女儿送选的,镇国将军的姑娘已经定亲了,这几天就到常州去完婚。所以殿下您是要选文若琼,还是墙头草齐家?再不然是聂家、晏家的旁支吗?弄一个脑子不清楚的秦王妃,等到宫里真的生出风波来拖后腿,大家一起吃亏是不是?”   荀澈与俞菱心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前世往事同时涌上心头,也不由微微叹息,明家人当中看格局最清楚的,果然还是明锦柔。   眼看众人再次静默无语,明锦柔的满腹委屈难看心碎也再压不住了,咬牙道:“不过殿下放心,您今日的金玉良言,我句句都放在心里!今生今世绝不给你添麻烦!”随即便哭着跑出门去。   “锦柔!”明锦城到底不放心妹妹,且看着这局面也说不出什么了,向父亲和秦王一拱手:“您先坐罢,我去看看。”说完也追了出去。   这时候还坐什么呢?   尤其是明锦柔的那一番话,也算是彻底当面说透了,明云冀与秦王之间相对更是难堪。只不过这样大的事情,到底不好片刻之间再说什么,各自还是得想一想。   荀澈见势便起身道:“舅父,那我们也告辞了。这件大事,您再想一想,若有什么想问想说,或是想责备的,随时命人找我就是。”   秦王也拱手道:“世子,刚才……我得罪令爱,还望您好好安抚她,不要让她太难过了,这事,不值得的。她的话世子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中宫那边,我再去协调便是。”说完,同样微微欠身,便与荀澈、俞菱心一起从明云冀的书房里退了出来。   三人一同往外走,一路皆没有什么话说。直到要到二门上各自登车,秦王才忽然问了荀澈一句:“慎之,她会恨我吗?” 第118章 谁不难呢?   荀澈飞快地环视了周围一回, 才轻轻点头:“会。”   秦王心里深深一沉,面色倒是平静如常,只是再开口却十分艰难, 反复咬了两次牙,声音都有些发哑:“那也——很好。你们多照顾她,为她寻个好人罢。”   荀澈也看了看秦王的脸色, 上前两步,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随即便再度欠身退后。   秦王面上神色登时复杂起来:“这……”   荀澈微微欠身:“殿下一片至诚之心,想来今日舅父已经就知道了。之后如何,便看六月三十宗景司所报名录。若遂人愿, 还请殿下自决;若不然, 臣自然再为殿下设谋转圜。”   秦王也不由缓缓叹了一口气:“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伸手又拍了拍荀澈的肩, 便转身自去登车回府不提。   荀澈目送秦王的身影去了, 转身去揽俞菱心,却见俞菱心满面狐疑:“你又出了什么主意?”   荀澈唇角一勾,手上紧了紧:“我能出什么主意,顺水推舟罢了。”   “这话谁会相信?”俞菱心登上自家马车, 说话越发全无顾忌,“你刚才低声与殿下说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荀澈还是笑, “成与不成的, 还要看舅父主意, 现在说了便没意思。”   俞菱心撇撇嘴:“我看舅父的心思坚定得很, 哪里还有什么‘成事’的余地。”   荀澈不由微微摇头:“舅父为人, 至情至性。讲好听些,便是义薄云天、重情重义,讲难听些,就是这江湖草莽的情义心思多过公卿之家该有的谨慎与决断。他心思坚定归坚定,却未必有足够的主意。外祖父之所以迟迟不将爵位传给他,多少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俞菱心想起前世所听到关于晋国公府惨变的传闻,此时也有些心惊:“所以以前……”   荀澈再次叹了口气:“长春宫就是看准了舅父的性子,在滢儿出事之后,也向明家下了手。舅父在舅母过世之后实在太过伤心,很是寄情山水了几年。他又好交朋友,外头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了,哪里能一个个的全都摸清底细。那时我刚刚中毒不久,正是死生挣扎之时,舅父为我求遍了所有的江湖朋友,但凡有人说是有什么名医妙药便统统请到京里来。忙乱之中就叫人陷害了一个勾结匪类、谋刺皇子的罪名。”   俞菱心想起前世里明云冀后来的惨死,以及晋国公府的变故种种,不由十分难过,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向荀澈怀里又靠了靠,轻声道:“舅父也是难的很。”   “谁不难呢?”荀澈抚了抚妻子的肩臂,“以前昭宁大长公主随驸马镇守荆阳时,三度面临破城之危,当然有人力劝昭宁大长公主回京。但公主说,‘吾为天家帝姬,享尽万民所奉之锦绣膏粱,自当以死卫国。若荆阳城破,必血溅三尺,以殉社稷’。京中的世家子弟也是如此,既然生下来就有这样的家世爵位,有些责任也是逃避不得的。”   俞菱心揣度着他话里的意思,又想起明锦柔的前世:“在这一点上,锦柔心里真的是明白的。”   “锦柔即便是不喜欢秦王殿下,这件联姻其实也是要考虑的。”荀澈垂下眼帘,“从眼前来看,秦王殿下需要一个有力的岳家,和一个懂事的妻子,这是他在皇上皇后面前站稳脚跟必须的条件。晋国公府若是在此事一味想要避开风险,那就与镇国将军府的立场相似。与其说是想要做纯臣,其实就是釜底抽薪。殿下若是将来不得意、那么也要看上位者是谁,咱们另有一番麻烦暂且不提。只说殿下若真有乘风破浪那一日,晋国公府又要如何在殿下面前自处呢?”   俞菱心默然点了点头,其实京中格局如此,真是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上辈子明锦柔倒是没有选秀,也没有嫁给秦王,后头的结局又如何呢?   即便是她自己,重生以来想着要帮助父亲和整个俞家远离风波、求个平稳安宁,但如今也是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风暴的中心。   再说白些,就是生逢时局如此,根本没有苟安之路。   “那,舅父能想通么?”在马车回到文安侯府之前,俞菱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荀澈的唇边再次浮起极其不厚道的微笑:“这个,就得看锦城了。”   “明大公子?”俞菱心一怔,“他,他能说服舅父吗?”   “不是。”荀澈笑笑,待马车停稳,便当先跳了下去,又伸手去扶俞菱心,俊逸面孔上满是狡猾神色,“你很快就知道了。”   “又卖关子!”俞菱心嗔了一声,轻轻白了他一眼。   虽然是完全无意的神情,但她原本就容色娇美绝伦,新婚之时又装扮华丽,加之夫妻二人恩爱和谐,眉眼之间不自觉就会带出几分轻微的娇媚。这一眼登时就让荀澈心里一热,唇边笑意愈深:“或者我们回房好好细说?”   俞菱心登时警惕起来:“不用了!我还是去给母亲请安罢!”随即过河拆桥的甩了手,便赶紧往玉梨堂方向过去。   荀澈自然快步跟上,同时低声笑道:“母亲要的孝心其实不是这样的……”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大约如是。就在新婚的文安侯世子夫妇认真地争执着到底“按时请安、日常陪伴”以及“恩爱和谐、早生贵子”之间哪一个才算是真正孝心的同时,昭阳殿与长春宫、晋国公府与昌德伯府,不知道多少人都在为了秦王的选秀之事心烦意乱,或惊或忧。   而两天之后,俞菱心才明白了荀澈所谓的“看锦城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等的消息居然并不是明锦城送过来的,也不是明锦城说了什么,而是明锦城有没有被明云冀暴打,以及到底打得多严重。   俞菱心听到他与陈乔的对话简直呆住,但荀澈却问得十分愉快:“所以当时锦城都昏过去了?他是装的吧?”   陈乔是万万不敢像俞菱心此刻一样翻白眼的,虽然他真的很想,但躬身之间只能谨慎措辞:“这个……这个属下就不敢妄议,但确实十分严重,荆杖是见血了的。”   荀澈点了点头,神情越发轻松:“所以端仪郡主是几时到的?有没有赶上这一幕?”   陈乔越发不敢看荀澈的神情,以免压不住自己的腹诽,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了:“县主到的时候,荆杖刚好断了,所以舅老爷就停手了。”   “下去罢。”荀澈点头的同时摆了摆手,陈乔赶紧行了一礼,就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而荀澈再望向俞菱心,便见妻子一脸都是鄙视:“明大公子好歹是你的表兄,哪有你这样幸灾乐祸的?”   荀澈毫不介意地一笑:“凡事有得必有失,舅舅气成那样,总要有个出口。再者,你不是也听到了,端仪县主既然去了,锦城这顿打不会白挨的。”   “可这与锦柔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俞菱心想了又想,似乎有一点明白,但还是不太确定。   荀澈长长舒了一口气,向俞菱心伸了手:“过来让我抱一抱,便告诉你。”   俞菱心咬了咬唇,很想甩手而去,可是到底是关系明锦柔的大事。稍稍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乖乖到了荀澈跟前。   荀澈拉着俞菱心坐到自己腿上,在她纤细的腰间摩挲了两下,才又轻轻叹道:“这事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娘子你了。”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俞菱心越发迷惑,伸手去搂荀澈脖颈的同时,随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荀澈一哂:“若不是正值你我新婚,今日在晋国公府里血染荆杖的,就不只是锦城一个人了。舅舅待我便如亲子一般,他疼我是真疼,揍我的时候也不手软。如今我逃过这一劫,可不还是亏了你么?”   俞菱心想想那日在晋国公府的情景,若不是明锦城手快,只怕当时荀澈就得挨几下,不由有些后怕:“那……那还是委屈明大公子好了。”   “他这也算不得如何委屈了。”荀澈哼了一声,“有关秦王和锦柔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是与他商定的。这毕竟是锦柔的大事,他这个做大哥的不操心,还都指望我么。其实舅舅也就是拿他撒气,看发作的这样厉害,那就应该是锦柔选秀的事情定下来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倒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不论到底选秀这件事本身到底是否势在必行,若是明云冀真的铁了心不让女儿参选,那这个时候明云冀绝对不能倒下,不论是报病还是拿别的借口,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只是,秦王先前放下了那样严重的话,明锦柔已经是伤心欲绝。此时再去选秀,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略有些挂心。”荀澈又想了想,眉间略带了三分迟疑,“就是昌德伯府这次在选秀之事上的态度。”   “齐珮想做秦王妃?”俞菱心也想起认亲那日在翠峰山庄见到的,打扮得很像陆家姑娘的齐珮,“但昌德伯府的分量怎么能比得上晋国公府?皇后总不会连这个轻重都分不清罢?”   “这个自然。只是,皇后并不是真心想要扶持秦王殿下的。”荀澈按了按俞菱心的手,“若是皇后想要制衡锦柔的话,一定会给秦王选侧妃的。文若瑶肯定是其中之一,就不知道齐珮到时……” 第119章 晴雨   “齐珮应该不会愿意做侧妃罢?”俞菱心想了想,昌德伯府在京中也算是有名的中立之家, 谁也不得罪, 跟谁也都算不上过命的交情。   就算是荀家作为昌德伯夫人的娘家, 齐家人居然也能走动个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当然这多少也是着落在荀家两房之间的微妙关系上。   至于齐珮自己上辈子的婚事也很曲折,因着那时并没有选秀的事情发生, 昭阳殿与长春宫之间的角力也更为胶着,所以齐珮先是跟常州的平阳侯府订了亲,但又一直拖着婚期。等到朱家倒台、格局明朗之后,齐家与平阳侯府的婚事又生了变故, 具体的情况她不太清楚, 但当天旭十八年俞菱心回京时, 齐珮已经是曾阁老的儿媳妇了。   虽然是给曾大公子做续弦, 但前头的原配并没有儿女留下来,曾家的门风也很好, 也算是一段不错的姻缘。   忆起往事,俞菱心又叹道:“那时候听说齐珮嫁到曾阁老家,我就觉得她的心思跟旁人不一样。就是为了嫁到一个有实权的家庭,退亲、做续弦都可以。那她会想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吗?毕竟真说起生母的身份,秦王殿下其实才是出身最低的, 只不过是养在皇后跟前, 但天下人谁又不知道皇后自己还有个亲生的四皇子呢?”   这里头还有一层, 是她不必说出来的, 那就是作为重生之人,她与荀澈知道前生问鼎九五的人是秦王。然而若是其他人以眼前的格局来看,长春宫若是重得圣意,这鹿死谁手就真未可知了。退一步说即便朱贵妃并其子真的一蹶不振,只要再等个三四年,四皇子赵王这个嫡出皇子也就成年了,入主青宫的机会才是最大的。   若说能给未来的皇帝做侧妃,或者齐珮还能愿意。但她若是不确定秦王将来能上位,那这心思又是从何而来?   “齐珮心高气傲是有的,”荀澈笑意里多少有些不屑,“但手段却未必能匹配上她的心气。老太太多年以来对荀滟和齐珮都是一样疼爱,不过这两个表姐妹之间也有些暗暗的较劲,表面看着是不分伯仲,实际上齐珮比荀滟的脑筋和手段都差了一大截,也就是跟荀湘相比较的时候似乎好些,其实根本不足为虑。”   俞菱心搂着他的脖子,又侧头去看荀澈:“嗯,这样看,你还是非常了解齐珮的嘛。”   荀澈在俞菱心的腰上捏了一把:“小娘子,再故意调戏你夫君试试?齐珮哪里值得我如何了解,齐家那点心思和德性,一眼扫过去还看不明白么?我在意的是皇后的想头和文家的动作。”   俞菱心屈指算了算时间:“再过四天,就是昌德伯府夫人的寿日子,到时候大概便能看出些端倪来罢?”   “嗯。”荀澈点点头,忽然探手到俞菱心的膝弯下,一把将她整个人横着抱起,“去了齐家寿宴之后我的婚假便结束了,所以咱们如今还是珍惜辰光的好。”   俞菱心看着他的神色就是一惊:“这才刚刚下午!”   然而荀澈还是抱着她直接往书房东厢的暖阁过去:“嗯,下午,小睡片刻就好。”   “可这个榻太窄了!”俞菱心还试着抗辩一下。   荀澈笑意深深:“那我把你抱紧些就好了罢?”   看着他这样眉眼舒展的笑容,俞菱心的心里也忽然柔软了起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荀澈都实在是太辛苦了,她还是应该再给他多一些欢愉才是。   想到这里,她的笑意也越发展开:“我抱你也可以。”   “真的?”荀澈微微惊喜,将她放下。   俞菱心果然侧了身子,张开手,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过来罢。”   那他还等什么!   随着书房里的声音渐渐转为不宜旁听,侍立在外的陈乔和大丫鬟蒹葭互相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这晴雨轩的牌匾。   嗯。自从少夫人进门,这个雨字其实可以去掉了。世子爷每天的心情都晴朗的很嘛!   随后几日也确实如同他们的感觉,不管是收到什么样的书信消息,只要有俞菱心陪着,荀澈的心情一直都是晴朗非常。   一直到六月二十六,去齐家给昌德伯夫人祝寿之前,心情飞扬了数日的荀澈眉间才重新出现了些许的凝重。   “怎么了?”俞菱心见荀澈拿着一封短笺出神,等了等还不见他说话,便主动问道,“可是晋国公府那边有什么变故?”   荀澈摇摇头:“没有,这些天明家都在预备锦柔参选的事情。名录已经报上去了,七月初十就是初选,舅舅也没再发脾气了。是宫里,最近好像很和睦。”   “和睦?”俞菱心不由皱眉,“是长春宫又又动静了?”   所谓天家和睦,大部分时候都是说一说罢了,真正盼望和睦、以及相信后宫真能和睦相处的大概只有皇帝本人了。   其他人谁能相信那所谓恭顺和平的表象下个不是预备着捅刀子呢?尤其是长春宫与昭阳殿之间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三月份又血溅两宫,朱贵妃和文皇后都是实打实地出了血、拼了命,才到现在的局面。   “嗯。朱贵妃如今伤病痊愈,又在过去这些日子一直为慈惠太后刺血抄经,反思己过,皇上很是感动。”荀澈将手中的短笺递给俞菱心,“你看了就烧了罢。”   俞菱心倒是明白荀澈话中的讽刺之意,但他眉间的凝重还是叫她挂心,当下接过那短笺飞快读了两回,大概的意思除了荀澈所说,还再提到朱贵妃自请降位为嫔,又主动去昭阳殿给皇后叩拜认罪,表示自己过去轻狂失礼云云。   所以如今宣帝已经传令宗景司,象征性地将朱贵妃将一级为妃,仍用早年的封号为丽妃。皇后也表示了对丽妃的大度原谅,后宫一派和谐。   “这不是明着演戏吗?”俞菱心随手将那短笺在灯烛上烧了,又望向荀澈,“皇上真的信?”   荀澈一哂,牵了她的手往外走:“皇上是乐意相信的。”   俞菱心摇摇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荀澈又笑笑:“回头再说罢,先去齐家。那可是咱们去年今日初重逢的好地方。”   俞菱心想想也好感叹,不由说笑了几句往事,夫妻二人便一同到玉竹堂,给荀南衡和明华月请了安,随即跟着父母一同前往昌德伯府。   自从上次翠峰山庄为了荀老太太是否应该回到侯府的话题与昌德伯夫人冲突之后,文安侯夫妇一直没有与齐家再如何来往。但寿日子好歹还是昌德伯夫人的脸面,荀家长房还是全家一同带了礼物前往。只是一路上家人说笑之间,完全没人将齐家人事放在心上,只当做寻常的亲友走动而已。   但一到齐家,众人皆察觉出几分不同往年。别的不说,只看伯府门外所停的车马就要比去年多出大概三成左右。   这倒不是说齐家有什么门第上的显著变化,足以吸引更多人上门贺寿,毕竟昌德伯夫人的辈份不算太高,又是三十九岁、并非整数,往年都不曾大办庆贺,今年客人骤然增多,只能是齐家自己邀请更多亲朋,刻意操办。   这一点,俞菱心在随着明华月到女眷处见礼的时候感觉格外明显。明华月想着俞菱心这是婚后头一次出来走动,与人招呼见礼时格外仔细,不断提点她谁是谁家的夫人,谁与谁家有来往等等。   俞菱心其实心里清楚非常,她甚至还知道谁跟谁在几年后应该会成为亲家或者翻脸等等,但婆婆的心意她当然是很感念的,一路听着点头的同时,也有些意外有些宾客居然会到场。   明华月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低声说话的时候也在感叹:“居然连崔家夫人也请了?她们以前真是没什么来往的。还有曲家的、姚家的。”   昌德伯夫人自己看着倒跟先前没什么明显不同,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圆滑的场面话,仍旧满面含笑,甚至在看到俞菱心的时候比去年更和蔼几分:“侄媳妇一切可都还习惯?要不要去后头跟珮儿她们吃茶说话?”   按着惯例,长辈在花厅里吃茶,未婚的姑娘们往往是到后头另有小花会,所以去年此时俞菱心是带着寇玉萝去了齐珮的院子,还初次见到了文若琼。但此刻她已经是新媳妇,一般来说儿媳妇大部分是随着婆婆在一处,甚至有些家庭是儿媳妇侍立在婆婆身后伺候的。   俞菱心自然是无所谓,但她却有些不放心荀滢。如今的格局跟先前不同,齐家若是心大了,还不一定有什么谋算,虽然荀澈已经暗中给荀滢增加了两个习武的丫鬟,但她还是不放心。   “母亲,我能不能随着滢儿一起去呀?”几乎没怎么迟疑,俞菱心就转向了明华月,相较于在心思各异的三亲六故更前表现出一个所谓“好媳妇”的形象,她还是更在意荀滢的安全。   明华月也是毫不思索:“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玩就好。别贪凉喝太多果露,我听澈儿说你昨天牙疼来着。”   “是!”俞菱心笑着一福,便要随着荀滢往后走。   这时却听旁边有人冷笑道:“哎呦,这新媳妇好规矩啊!” 第120章 护短   这话一出, 周遭的众人都愕然循声望了过去, 便见一个身穿宝蓝织锦袍子的妇人正捧着茶盏冷笑, 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看头上的珠翠金钗倒是有几分富贵,眉眼与俞菱心竟还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原来是齐家嫡出的二姑奶奶, 也就是俞菱心生母齐氏的姐姐, 嫁到了定远将军府等邓家。   这位邓太太在闺中的时候就与齐氏不和, 虽然嫡庶之间有些分别,但齐氏生得美貌过人, 一直都得到太夫人格外的疼爱喜欢,脾气也是横冲直撞, 邓太太即使身为嫡女, 还是受气吃亏了几年。   更让邓太太俞菱心不顺眼的, 就是这儿女的婚事。邓太太自己的女儿比齐珮还大一岁, 容貌性情也都是比较出众的,前几年在齐珮犹自矜持着不肯露出对荀澈心意的时候,邓太太也是想过要跟文安侯府做亲家的。   但天旭十年郴州大战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战事,定远将军府这些年在朝廷上的分量不过平平,跟荀家的交情更是没有多少。邓姑娘虽然不错,也没有出挑到超过齐珮,虽然邓太太自己可能觉得自家女儿才貌双绝天下第一,但明华月和荀澈都没看上, 邓太太的想头很快也就被回绝了。   原本要是荀澈另选个高门之女甚至宗室女也就算了, 偏偏最后高调下聘娶进门的竟然是齐氏跟前夫的女儿俞菱心。邓太太真是新怨旧气都叠在了一起。   俞菱心倒是知道邓太太跟齐氏不和, 但是平素也没什么来往,至于邓家曾经对荀澈的心思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闻言不由微微一怔,刚要说话,便听身边的明华月已经将手里的茶盏放了:“邓太太说的是我们家孩子吗?”   邓太太对明华月也没什么好感,尤其是想到文安侯府拒绝了她的宝贝女儿,却娶了齐氏和离前留下的女儿,就更觉得明华月有眼无珠,当即硬顶道:”新媳妇伺候婆婆是天经地义的,怎么着自己家规矩乱还不能让别人说?“   明华月冷笑道:”那还真是好大的规矩,回娘家给嫂子过寿,挑剔嫂子的侄媳妇,风凉话都说到旁人家里去了,还好意思说什么规矩?“   ”说到在嫂子生辰上闹事的,菱丫头,你娘才是头一名吧?“邓太太还是对明华月有点虚的,转脸就又继续望向了俞菱心,毕竟她是俞菱心的二姨母,还是有辈分在的,”去年你娘和你们家马车的事情,啧啧,那可真是闹得好看的很。人家都说母女连相,你们家今年的马车可得看好些。“   俞菱心原本是不想跟邓太太多纠缠,一方面是亲戚的面子,二来她确实也不爱与人吵架拌嘴,但此刻大半个花厅的人都已经将目光汇聚过来,而她也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没落俞家的大姑娘而已,此时若是再一味退让,损伤的还有荀澈与文安侯府的面子。   “母女连相,姐妹连心,说到底都是一家子该有的情分,有什么误解帮着调节,有什么难处互相支持。”俞菱心的唇角也微微扬起,平声静气,清清楚楚地回应,“当面搬弄是非到您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少见得很了,真是谈不上什么亲戚情分。您府上喜欢怎么折腾儿媳妇,我们也没有说什么。我母亲慈爱厚道疼我,您也看不惯,您是盼着自家闺女出阁之后受罪么?就算是您盼着,我们家也不盼着。”   邓太太虽然听说了去年齐氏跟俞菱心的那场争执,但印象里的俞菱心还是软包子一样的温柔小姑娘,而如今刚刚成亲的新媳妇应该就更是腼腆,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番话。   尤其是俞菱心说话的风格跟她亲娘的暴躁、明华月的强硬完全不同,她的声音很清朗,说话时又完全没有火气一样,就那样平平静静一句句的说出来,不知不觉就让人听进心里。   邓太太甚至此刻已经感受到了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围观眼光,向着她已经显出了几分鄙夷来。   “哪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邓太太其实从来都不是善于斗口的人,年轻时只能拿着嫡出身份说话,现在自然就是端长辈架子。   ”我们家孩子说什么了?“明华月冷笑一声,”少拿着这个辈分硬挺腰。做长辈的脸面也是自己挣的,邓太太您想跟我们荀家的孩子撒威风,也得瞧瞧自己府上的分量!“   说完直接侧头吩咐身边的丫鬟:”碧树,去前头跟侯爷和世子说,问问邓将军,是不是想跟我们荀家翻脸,怎么就先从少夫人身上找茬了?我就不信了,我们家的孩子规矩不规矩的,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了还不算了!“   眼看碧树应声就要往外走,昌德伯夫人和邓太太都赶紧站了起来,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句风凉话,转眼就要升级到这个地步。婆媳关系好的倒是常见,但是明华月护短护到这个程度,众人也是惊了。   好歹是昌德伯夫人的寿辰,和稀泥劝架的自然有的是,也有人去拉俞菱心,有人劝明华月,说来说去自然是且看着寿星的面子。   俞菱心倒是无意闹成那样,便折身叫住了碧树:”先等等。“又转向明华月:”母亲,别递话到前头了,这点子小事,不值得叫父亲和世子烦心。糊涂话多的是,不必打扰咱们家人心情。“   明华月看都懒得再看邓太太,按了按俞菱心的手:“也成,算了就算了,毕竟是你姑姑的寿日子。孩子你和滢儿去后头罢,等下锦柔应该也来了。”   此时众人更是一边劝一边试着拉开,邓太太悻悻的也不多说话了,俞菱心笑笑跟荀滢出了花厅,这时众人才渐渐静下来,对荀家这位新媳妇也有了一番新的掂量。   而俞菱心这边根本就没将这位二姨母怎么放在心上,跟荀滢一路过去的同时聊起了最近诗社的事情。文华书院经过去年的沉寂之后,今年还是继续在招收官家子弟,已经定下要在秋闱之后,九月初左右办一场诗会,如今的说法是遍邀名士才女云云,真心喜爱诗书之事的荀滢便有些动心。   俞菱心主要是比较不放心荀滢进宫、以及在外人家里走动。至于其他出去游玩倒是觉得无妨,甚至还觉得荀滢的性子太过安静,多活动活动也好,所以对这诗会的事情非常赞成。   姑嫂二人谈笑几句,就到了齐珮的院子芍药居。   这时候后头姑娘们的茶会已经开始了许久,尤其是俞菱心和荀滢出来的时候耽搁了这一通,到芍药居的时候,里头的说笑已经非常热闹了,欢声笑语之间热烈地讨论着诗词歌赋、衣料首饰等等常见的闺中话题,尤其是今日齐珮身上流光溢彩的青云锦,和鬓发间光彩耀目的宝石头面。   而环绕在齐珮身边说话的,除了与齐珮素来亲近的荀湘、邓姑娘等亲友故交,还多了几位白皙柔美的文氏女,言谈之间好像也很是亲热。   只不过当众人见到俞菱心与荀滢姑嫂入门,气氛却稍微凝了那么一瞬,随后才开始招呼见礼。   “二表嫂也过来了。”齐珮笑了笑,她身量跟同龄姑娘比也算略高一点点,今日的衣裙领口又稍低,格外显出脖颈修长,所以她起身倨傲点头的时候,看着就好像很有几分气势。   然而比较可惜的是,俞菱心这半年来也长高了些,尤其是新婚之后的发髻比少女发髻要高不少,齐珮虽然腰背挺直,高高抬头,俞菱心还是能轻松平视,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傲视”了:“我陪滢儿过来坐坐,你们继续聊罢。”   文若琼和文若瑶姐妹算是认识俞菱心比较早的,虽然跟荀家没什么感情牵扯,却是在玲珑文社上吃过亏的,看见荀滢虽然有几分亲热,但是对着俞菱心同样是神情复杂。   大概这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同样带着对俞菱心或明或暗的不满,齐珮和文家姑娘很快就说笑更加亲近亲热了。   同时也有人来找荀滢说话,俞菱心就在旁边陪着,刚好观察着齐珮和文家着几个姑娘的来往,心里也有些生疑。   她们这样的亲近,应该算是印证了之前荀澈所说的,文皇后有意拉拢齐家的意思。毕竟在荀滟的案子了解之后,朱家虽然保住了一个伯爵的爵位,但到底形势大不如前,朱家在户部和吏部的位子一旦退下来,顶上的很可能是文家和齐家。   要真是这样,说不定文皇后会改变心思,那么秦王正妃的人选……   她正想着,就听芍药居外头传来明锦柔清脆的笑声:“程姐姐你这话说的,我哥还真是活该!”   这句话一入耳,众人自然齐齐向外望去,文家姑娘们都脸色都再度微妙起来,连齐珮都微微扬了眉。   下一刻,果然见到一身青色衣裙的明锦柔和端仪县主程雁翎说着话进了门。   只不过略有那么些许尴尬的是,齐珮和明锦柔此刻身上的衣服,款式竟然有那么七八成的相似,而所用的青云锦布料,更是一模一样。   这就很意外了,若是放在平时的聚会里还好些,不过就死后平辈的姑娘们不巧做了相似的一样。关系好的说笑一通,关系不好的能换就换了。   但是,此刻距离选秀名册上报只有三天了。   齐珮与明锦柔的参选,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   而这光华灿烂、千金一尺的青云锦,是贡品宫缎。 第121章 鸳鸯梦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芍药居中的众人在相互寒暄见礼之间, 都在或明或暗比较齐珮与明锦柔二人身上的衣衫锦缎。在刚刚流水一样的赞美当中,齐珮并没有提起过这锦缎的来历,然而此刻明锦柔同样穿着青云锦过来,人人都不免想到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却也没有人敢当面问出口。   通常来说给皇子们选秀选妃,如果皇帝没有特别明确的旨意, 一般都是由皇子的生母或者皇子本人挑选看中之后向皇帝禀告请旨,所谓的明旨赐婚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若说秦王在荀澈大婚之日的出席, 以及三日后到晋国公府的拜访算是表示出了对明锦柔的求娶之意,那么今日文家姑娘们与齐珮的亲热来往, 则显示出了昭阳殿的另一层想法。   在众人看来, 二人身上一模一样的青云锦,就算是更加明确的印证了文皇后的意思, 除了拉拢齐家之外, 也有对明家隐约的敲打。若是齐珮真的成为了秦王侧妃,即使有这个“侧”字当头, 身后应该也有皇后的支持,能够跟正妃平起平坐。   俞菱心看着齐珮满身的华丽打扮以及仍旧高傲骄矜的神色, 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荀澈觉得齐珮有做侧妃的可能。然而与此同时, 她对明锦柔的态度却有些疑惑。   明锦柔的性格十分开朗热情, 平素并不是太喜欢蓝绿之类偏冷的色调, 无论冬夏都是爱穿茜色红色橘色之类的衣裳。今日这件碧色的青云锦长裙美则美矣, 与明锦柔习惯的风格却很不相同。   而更要紧的是, 两人衣衫相似,齐珮看似高傲,神情与动作里其实都还是有那么一瞬微僵的,镇定谈笑之中多少有些强撑的意思。   可明锦柔却一脸淡定,是真的非常淡定,好像是预备好了的要来跟齐珮穿同样的衣服。而且面对文氏姑娘们与齐珮的亲热,也丝毫没有任何的在意,脸上飞扬明亮的笑容还是与先前全无分别。   “锦柔。”荀滢也是有些担心的,迎上去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你这几天还好吗?我听说了……”   有关明云冀在晋国公府当着秦王的那一场发作,荀澈与俞菱心回家之后就与父母和弟妹都说了。如今荀淙不再去书院,而是改成在家里读书。荀澈特意将这些事情当着全家一起讨论,就是要让荀淙和荀滢也学着理解京中的格局,就算一时之间没有什么能力应对,至少心里要明白那些利害关系。   明锦柔看了一眼俞菱心,眼里到底还是有一丝黯然之色飞快掠过的,不过也就是一丝而已。下一瞬她还是扬眉笑道:“这些事情二表哥也跟你说?恩,你果然也长大了!”   荀滢气得翻了个白眼:“我比你大!”   “哈哈,我知道。”明锦柔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荀滢的脸,“那我的二表姐,你心疼我就给我添妆吧。选秀还是要去的。”   虽然听说明锦城挨打的时候,俞菱心已经听荀澈提过了这应该是的明云冀有所决断了,然而听明锦柔这样坦然说起,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叹息。   就算明锦柔喜欢秦王,这条路也真是不好走。更不要说前次秦王讲了那样绝情的话,两人之间就算能成婚、甚至能为了共同的政治利益而合作,彼此之间还能有什么将来么?   “二表嫂,不要担心我。”明锦柔抬眼看见俞菱心的目光里满是疼惜,登时鼻子就酸了,但忍了忍,还是重新抬眼笑道,“我和他谈好了的。”   “谈好了?”俞菱心不由一怔。   明锦柔稍微看了看周围,脸上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又拉着俞菱心走开了两步,才将声音压得极低:“我跟他说了,若是真的要成亲,我们就只是做做样子,装出个夫妻模样给外人看。他喜欢宠幸哪个侧妃都随他去,要是非要在我房里,我就给他预备两个漂亮的丫头,真的有了孩子就说是我的也行。等到他大业成就,不管是和离还是死遁,还我个自由就是了。”   俞菱心听得惊愕万分:“这……这也太儿戏了吧?”   “这有什么不行的?”明锦柔垂了眼帘,“他不是要我别给他添麻烦、耽误他的大业吗?这样什么都不耽误,联姻也有了,合作也有了,他……他表面上看起来也跟我‘恩爱’,要是丫鬟选的好,说不定很快就有孩子了呢!”   “你这是胡说什么。”俞菱心忍不住伸出指头去戳她额头,“小小年纪,想的还挺长远,还没嫁呢,连孩子都谋算了。”   明锦柔撇撇嘴:“皇家的争端还不就那点事?这事我跟我爹和我哥都说了,他们正给我找丫鬟呢。”   这次俞菱心真是无话可说了,虽然还是觉得很不妥当,但一来明锦柔说的十分笃定,二来这到底是昌德伯府的寿宴花会上,低声说几句就罢了,总不能真的一直坐在角落里长篇大论的掰扯。   “不必担心。”程雁翎也过来笑了笑,“若是秦王对不起锦柔,我揍他。”   俞菱心又安心了一点,这话若是明锦城甚至明云冀说的,那都不过是随便说说哄孩子的。但要是程雁翎说,可能真能做到。   如果程雁翎能顺顺利利地做明锦柔的嫂子,那不管明锦柔怎么折腾,都是无妨的。   只不过,俞菱心同时也好奇起来,同时还有一丝隐约约的不安,前世的程雁翎跟明锦城到底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此刻看着程雁翎面上的淡定微笑,那样明亮而舒心,似乎跟明锦城的相处还不错。   想到这里,俞菱心也不由想起明锦城前世的姻缘,便向齐珮和文家姑娘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刚刚好,文若琼和文若瑶也向她们几人的方向望过来,神色同样是非常复杂,甚至还带了一点点的决心。   俞菱心那种莫名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再次将目光转向去跟荀滢说话的明锦柔,以及衣着相似的齐珮,她忽然觉得,这次皇子们的选秀,怕是会出现非常不同寻常的结果。   当晚回到文安侯府,俞菱心向荀澈提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荀澈的神色还算轻松:“万变不离其宗,宫里折腾就那点路子。长春宫既然要向昭阳殿做出一个低头的样子,其实就是主动向后退一步,让局势更向皇后娘娘这边倾斜。如今赵王还小,身体也不是太好,议立太子的事情若是沉几年就罢了,若是等到年后几位皇子选妃完毕各自成了亲就提,那还是秦王殿下的几率最高。”   俞菱心想了想:“那就是要推动皇后娘娘先跟秦王殿下内斗的意思?毕竟上辈子在朱家倒台之后,皇后娘娘也是真的算计殿下了。”   “是。”荀澈唇边都是冷笑,“其实中宫的手段算不得太过高明,这点心思更是人所共知。赵王殿下身体虽然不好,那也是皇后的亲儿子,中宫怎么甘心为人作嫁。但长春宫与昭阳殿积怨这么多年,可不是跪下说几句软话、再象征性地降一级就算是低头了。现在朱氏虽然位分是从一品的丽妃,可皇上的恩眷又渐渐多了起来。若我所料不错,长春宫为表诚意,吴王与魏王之中应该要有一位,选文氏女为正妃。”   俞菱心点点头:“看来应该是文若琼了,论身份论排行都合适,而且文若琼身体也不怎么样,可能将来都不需要怎么算计,自然就病故了。”顿一顿,又叹道,“再说变故的问题,锦柔的想法简直是……”   荀澈唇角一勾,伸手去揽俞菱心的腰:“锦柔那就是心里有气而已,她的说法你听听就好。”   “你知道了?”俞菱心想想也是,明锦柔既然说跟秦王已经谈定,那么秦王大概也是给荀澈递了消息的,“那秦王怎么说?”   荀澈笑道:“秦王能怎么说,当然是答应了。他先前脑子一热,当着舅舅说了那么重的话,舅舅那边倒是念他的好,锦柔可不就伤透心了。甩脸色撂狠话什么的,随她折腾就是了。”   “你怎么……”俞菱心越想越觉得不对,尤其是荀澈的笑容里居然是满满的胸有成竹,看着就像一只老谋神算的黑心狐狸,她这时又想起了那日荀澈和秦王的低声说话,”对了,那天你跟殿下说了什么?”   “哪一天?我不记得了。”荀澈一边笑一边揽着她往床榻方向过去,本来就是侍立在外头的丫头们出于直觉,几乎是齐齐往外又退远了两步。   俞菱心立刻意识到这个家伙又在想什么,虽说重生之后两人又等了整整一年才成婚,他实在是等的心焦。但大婚以来这七.八日里,荀澈缠她也缠得太紧了。几乎是每次将外头的事情说个大概之后,他就不老实了。就算是不即刻回房,也得闹腾半天才算完。   想到这里,她马上板了脸去按荀澈的手:“这么大的事情,你说的也太敷衍了吧?连点认真搪塞我的诚意都没有。还有,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先歇着罢,母亲昨天已经开始给我府里采买的账本了。”   “这么快?”荀澈皱了皱眉,“好歹也等我婚假休完了再说才是啊。”不过,他又哪里肯真的松手。前生夫妻一场里大多时候都是死生挣扎、泪眼相看,虽也有刻骨相思,与如今新婚燕尔的蚀骨销魂,还是不同的。   “你后天就该回去当值了。”俞菱心不动声色地试着抽手抽身,“早些清清心准备也好。”   “我去当值又不是当和尚,还要如何清心寡欲?”荀澈笑着直接横跨一步,抄手就将她抱了起来,但也没将她即刻就强行丢到榻上,而是认真低了头,看着怀里的俞菱心,“说起来我还要问你,你既然知道我后天就要回去御前当值,这伴君如伴虎的差事这样难,你就忍心不叫我再多松快两日?”   “对你而言哪有那么难。”俞菱心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同样认认真真地回望荀澈。   荀澈难得的一噎,这自家媳妇太信任崇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太好的事情,至少在装可怜这一点上就困难起来了。   但才名远扬的文安侯世子怎么能轻易认输呢?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既然不难,那就也不用准备了。”   “哎?”这次轮到俞菱心噎住了,而下一刻,荀某人已经不准备给她再提什么其他说法的机会了……   而就在文安侯府之中鸳梦和谐,春光无限的同时,大盛宣帝朝间最为混乱的皇子选妃之乱点鸳鸯谱,也即将拉开帷幕。 第122章 选秀宴   大盛自开国以来, 所有礼部以及宗景司所指定的选秀规条都是针对充掖后宫的大选,因为所选之女除了作为妃嫔的备选, 还有充作宫女和女官的可能性。所以最要紧的是出身清白可靠,行事循规蹈矩。   但给皇子选妃的采选则大大不同,首先所有的备选之女至少有四品以上的家庭出身,代选瞒报的几率都很低, 尤其是京中官女,几乎彼此都认识或是见过。而另一方面,后宫之中的妃嫔基本上除了侍奉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之外并无别的职责,所以貌美体健最为要紧。   而皇子正妃却不同, 撇开夺嫡这件无法放到台面上明说的大事之外,王妃在王府之中的责任就与大部分公卿之家的女主人相似, 对内打理王府内务, 对外与三亲六故的宗亲公卿往来,生儿育女, 持家理事。   所以这个采选的过程与其说是选秀, 更像是皇子生母甚至皇帝相看儿媳, 虽然初选也需要验明正身、考察秀女们的基本容貌身姿, 行动礼仪等等,但之后复选的流程,就几乎每代都有些许不同。   一方面是看总共需要为几位皇子采选, 另一方面就是看当时主持着采选相看的后妃有什么样的侧重与想法。   以宣帝朝而论, 这次采选可以算是十分有策略与想法的, 当然, 随后也带出了很是出人意料的结果。   六月三十,所有的秀女名录上报,京外的四品以上官员的未婚之女也大部分都到达京中,而京中的官女则是报上了名姓年龄父母身份等等。到了七月初五当日,所有的候选官女都到宗景司为选秀专门预备的景泽苑报道,不准带丫鬟仆从,只能带少许的衣物首饰,所带之物都要经过宗景司翻检查看,才放在写好各人名姓的衣箱之内。   此番报上的官女名录原本有三百余人,但其中已经有婚约之人就有一小半左右。这一小半在报上的时候也要将婚书与媒妁姓名、订婚日期一同报上,以证并非故意避开采选,宗景司在核查之后便将其中大部分直接登记除名。   所以七月初五这日到景泽苑的官女便只有一百六十五人,经过三日的初选,又按着高矮胖瘦,容貌端正,口齿清晰,识文断字,行动端庄等等要求除去了四成左右。   到得七月初十,当这一批经过初选的秀女被送到宫中进行复选,由皇后与丽妃并其他后宫妃嫔一同参看再选的时候,只有一百人不到。这次每个人都会回答皇后或者其他妃嫔一两个问题,从而再去掉大半官女,只留下四十几人左右,以备最后的甄选赐婚。   到这个时候为止,所有跟荀家与明家或直接或转折有关系的三亲六故姑娘们都还仍旧在备选之列。明锦柔与齐珮自然不必说,文若琼文若瑶姐妹,以及那位其母在昌德伯府跟明华月与俞菱心正面对上的邓太太侄女邓紫芝也在。   以容貌和家世而论,这些姑娘仍旧备选,倒也是预料之中的。而整体选秀进行到此时,也仍旧是中规中矩的没有出什么问题。   然而就在复选开始之前,宣帝却忽然给了中宫一道口谕,要文皇后“务必以慈母之心不偏不倚,为诸皇子择选贤妻,以承宗庙”。   要是真的帝后恩爱,这句其实就是个场面话,并无什么实际的意义,但自从长春宫丽妃向皇后叩头认罪,自请贬谪而重得帝心之后,后宫的形势又再次微妙起来。   看上去似乎后妃和谐,尊卑分明,然而实际上文皇后却是被架到了火上。宣帝对丽妃每多一分怜惜,同时也会对文皇后的“贤德大度”多一分的要求。   于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文皇后就选了一个前朝曾经用过的法子,传旨举办一场宫宴,同时传旨邀请公卿宗亲的命妇入宫,将这场赐宴作为最后甄选的方式。   说起来这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一般高门相看儿媳,往往也都是在两家来往之中,或者有什么节庆饮宴之时,观察那姑娘的行动言谈,待人接物,是否大方得体,是否端庄有礼。若是宴席之间有什么小小的变故冲突,其实反而更好,就能看出那姑娘遇事是否轻易惊慌,当场如何应对,事后如何议论等等。   在前朝那些不曾正式选秀的时候,也曾经有后妃邀请几家看中的宗亲或者官员女眷入宫赐宴,席间观察问询一番,之后就定下了皇子的妃嫔人选等等的例子。所以文皇后这个做法算是有例可循,虽然麻烦些,但也十分用心。   宣帝对此非常满意,难得地亲自驾临昭阳殿,拉着皇后的手又是嘉许又是称赞,表示文皇后肯为了三位皇子这样仔细选妃,不愧是母仪天下之人,贤妻良母的典范。一时间帝后和谐,大盛天家的和睦光辉简直到达了天旭朝的顶峰。   然而这场用心的赐宴,很快就成为了天旭朝的另外一种典范。   其实严格地讲,宴会的前半段还是非常美好的。在惠风融融的七月下午,已经消散了几分夏末的闷热,而初秋的阳光与清风还远没有任何的寒意,千鲤湖畔的御景东苑正是兰桂芬芳,香花灿烂的美景盛时。   预备最后甄选的官女们六人一席,一共排了八张席面。而有幸进宫参与这场赐宴的命妇倒是不太多,只并未送选的公卿命妇才能参与,文安侯府因为荀滢没能参选,明华月与俞菱心婆媳便十分有幸地入宫见识了这一场盛会。与其他命妇一起,十人一席,排了四席在另外一侧。正中自然是皇后、丽妃、聂昭仪,以及其他几位资历深但没什么圣恩的妃嫔,以及三位皇子,一共分了四席。   这样的排场算是很不小了,尤其是除了后妃之外,又有宗亲命妇在场,又有三位皇子亲临,那些平素不在京中的官女,稍微紧张一点就能看出来不自在。而明锦柔齐珮,以及朱家送选的朱二姑娘、朱三姑娘这种见惯大场面的则要淡定得多。   而且这场赐宴之中除了安排好的歌舞观赏之外,也给了这些官女机会,自己决定要不要当众展示一下自己的琴棋书画等等才艺能力。   于是到了赐宴的中段,真的有来自渝州和江州的官女出来弹琴献舞等等。只不过后妃和命妇们虽然都是含笑看着,甚至赞赏了几句,心里却都是暗暗摇头的。   其实这个机会完全就是个陷阱,若是给皇帝选后宫妃嫔的时候表现一下倒是可以的,因为不管贵妃贵嫔还是昭仪淑媛,除了皇后之外都是侧室。既然是侧室,那么歌舞才艺取悦帝王便是应该的,多多益善。   可给皇子选王妃就不同了,谁家的王妃会当众献艺?这几个姑娘便是能中选,估计也就是侧妃甚至良媛了。   这个过程里,命妇们的心思也是各异的,虽然所有在场之人家中都没有直系女儿送选,但京中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完全撇清是不可能的,总是有一些表亲或远亲是待选的。比如俞菱心,其实跟在场的三个人都有关系。   明锦柔既是她的好友,也是她婆婆的侄女,齐珮是她亲娘的侄女,就连那位十分不熟悉的邓家姑娘邓紫芝,按着齐家的姻亲算,俞菱心也要叫一声表姐的。   当然,俞菱心真正关心的,只有明锦柔一个。虽然她知道以明锦柔的性格,怎么也不可能此时犯傻出去表演什么,但眼见秦王身穿天青刺金团纹袍服端坐在侧,而明锦柔的席位距离秦王只有数步之隔,二人的目光在赐宴之中很是交错了几回,还是让俞菱心很是悬心了一阵子。   明华月显然也是担心的,尤其是她身为习武之人,目力甚好,每次看见明锦柔稍有什么动作都会忍不住紧张一下,生怕这个口硬心软的傻丫头做出什么事来。   这婆媳二人满心牵挂,就对别的都不曾太在意。不过幸好一直到官女们的献艺都结束了,再次传上原本预备的歌舞,明锦柔都没有真的起身,明华月和俞菱心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而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混乱脚步声响起,众人自然顺着那动静方向看过去,于是便非常惊讶而意外地看见几个宫监正追赶着两只硕大肥壮的锦鸡,而锦鸡扑棱飞腾之外,前头还有一只身穿锦衣的大白猫向着赐宴的御景东苑狂奔而来!   众人震惊之余,便立刻有命妇与妃嫔本能地去看文皇后。其实在这样相看媳妇的宴会上做出点小动静小混乱,算是心照不宣的手法,若是有只小猫小狗跑进来,的确可以看看官女们的镇定程度,应变态度等等。   但是,这个锦鸡可是宣帝的心头爱宠,慈惠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特别喜爱彩羽锦鸡,宣帝也一直养着。这两只虽然不是当年慈惠太后养的,但是与太后最喜欢的两只特别像,所以宣帝爱屋及乌,以及怀念先母的时候就格外喜爱这两只锦鸡。可说在整个后宫之中,上上下下都对这两只锦鸡格外重视,没人敢有丝毫小觑。   让这两只宝贝祖宗一样的锦鸡冲到赐宴里?   这个考验是不是太大了?   至于前头那只大白猫,则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德妃所养的宠物,油光水滑,也是肥壮非常,身上还套着德妃无聊时亲手做的锦绣小衣裳。   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文皇后已经脸上变色,连连叫人赶紧抓猫抓鸡,控制住场面。   难道这不是皇后安排的?   三位皇子自然也都起了身,宫监宫女们赶紧往这个方向赶过来。待选的官女们这时候已经混乱起来,因为追鸡而来的宫监们其实不敢太过死命扑打抓鸡,还是试图围堵的,而那猫与锦鸡都好像发了狂一样,拼命乱跑乱扑,几息之后就冲着官女们过去了!   这时就听“呼啦”一声,伴随着混乱的惊叫,那大白猫跳上了其中一张条案,那案上原本有刚刚上桌的一道酒香锅子,紫砂小锅里炖着山珍美味,锅下有一个极小的灯炉,是最近皇后很喜欢的一道补身菜品。   这菜品到底有多么进补就没人知道了,然而那猫扑到了小锅与灯炉之后就滚了一身的黄酒,大约是身上锦衣的流苏太过易燃,混乱之间居然迅速着起火来! 第123章 熄火   这一下的混乱可就更大了, 历来宫里出事着落在动物身上时,最容易被利用的就是猫,一方面是无聊的宫妃以养猫居多,更要紧的一点是猫更加灵活矫健,能跑能跳能上树,做了手脚之后不容易被即刻抓到。   便如此刻的这只白猫, 本身发狂就已经很难抓住,身上再着了火, 真是实打实的势如疯虎,从一张桌子上蹿下去之后打了个滚, 身上火苗压了压却没能全熄灭, 下一刻又蹿上了另外一桌,很快就在人群与席位之间来回蹿跳了几回。   整场赐宴至此可说是一片混乱, 命妇们都有些坐不住了,德妃又是吓得魂飞魄散又是心疼白猫, 激动慌乱之下都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 但立刻被聂昭仪按住:“娘娘您还是别靠近了!”   丽妃和其他妃嫔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皇后已经急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就差跳着脚叫人赶紧抓鸡抓猫。   而待选的官女们此刻是真的经受了历朝历代秀女们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除了几个武将之家出身、而且自己也习武的姑娘还算稍微镇定一点之外,剩下的已经是面无人色, 有尖叫惊慌的, 有瑟瑟发抖的, 有站起来想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的, 因为猫的起火与乱窜不只带来了杯盘狼藉,飞溅的火星还同时让有些身上有绡纱和流苏的官女身上也起火了!   原本在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赶紧过来帮忙,但一时之间混乱到这个地步,鸡飞猫跳的,谁也无法让局面迅速平静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白猫已经带着惊慌的凄厉叫声以及扑蹿到了明锦柔与齐珮的那一桌!   “锦柔救命啊!”齐珮这个时候已经惊慌害怕到两腿发软,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几乎是本能地就去抓明锦柔。   “废物!”明锦柔倒也不好推开齐珮,虽然骂了一声,但还是扶住了她。   而这个时候那猫竟然又向着明锦柔与齐珮二人扑了过来!   “啊!”齐珮惊恐闭目,整个人都躲到了明锦柔身后。   明锦柔其实也是有点害怕的,想要旋身躲开,却被瑟瑟发抖的齐珮抱住,行动都无法自如,只能勉强拉着齐珮一起矮身闪避。   “锦柔!”这时又听嗷地一声惨叫,秦王已经大步冲到了她们身边,拂袖去拨开那只飞扑的“烈火白猫”。   “啊!啊!啊啊啊啊!”猫被秦王这一下拨开,便翻滚着跌到地上,然后又乱蹿开去,但这滚落的过程却将身上的火焰燎到了齐珮身上的绡纱,这几年流行的这种绡纱极其轻软,色泽也灵动鲜艳,最适合夏日衣衫,京中的官女几乎人人都喜爱非常,然而谁也没想到,这绡纱这样容易着火!   齐珮更是魂飞天外了,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都不知道该怎么甩开身上的火,只知道叫“救命救命!”   同时间身上着火的还有好几个其他的官女,场面已经混乱到完全无法控制,明锦柔目瞪口呆之下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给齐珮扑火,秦王这时候倒是决断:“湖里有水!”   吴王魏王也赶紧叫身边的宫监宫女赶紧去取水帮忙,可是这样的饮宴布置中最大的器皿也就是汤碗,哪里能救得了此刻几乎是迅速燎了数人数席的火?   “殿下救我!”“殿下我好害怕!”此刻的情景别说官女们了,就算是宫妃与命妇们也是前所未见,除了像齐珮这样倒霉到着火之外的,也有官女虽然没被烧着但是吓得不知所措,本能就去向距离最近的熟人求救,比如朱家的两个姑娘,以及素来与朱家亲近的顾家姑娘、梁家姑娘等等。   “跳湖啊!”明锦柔也反应过来了,“水上不来,难道你不能下去吗?跳!”   “噗通!”这时就有当机立断的姑娘跳下去了,但有些姑娘只是裙摆有火苗,虽然也惊慌害怕,但还存着想留一丝脸面的念头,又或者是怕火的同时也怕落水,便还是又哭又叫又扑腾的不敢跳。   齐珮就是其中之一,裙摆着火,又怕得转圈圈,又不敢跳,只会哭着叫救命。   可再害怕,这火苗也是不等人的,明锦柔看着齐珮这样只觉得太不争气了,瞧着齐珮居然又要去拉她帮忙,明锦柔反倒笑了,顺势将齐珮往秦王的方向一推:“来,殿下帮她吧。”   秦王那边刚往前迈了一步,准备过去喝令宫监宫女帮着灭火抓猫等等的处理这个局面,就看见被明锦柔推了一把的齐珮到了自己跟前,面上的妆容是哭成一枝梨花春带雨,裙摆的火苗还在呼啦啦,其实跟刚才那只飞扑的白猫也差不多。   但他哪有应对齐珮的心思:“胡闹!自己下去灭火!”几乎是跟应对那猫的方法一模一样,袍袖一拂,也推开了齐珮。   然而,这个时候整个宴会之所已经一片狼藉,鸡飞猫跳的混乱之下,大半的酒菜都倾覆在地,地上又是油又是菜,齐珮本来就惊慌,再被明锦柔和秦王各推了一把,脚下一下子就踩到沾了油的菜叶,整个人连滚带跌地就摔了出去。   而偏偏不巧的是,那个方向却是朱家姑娘们正拉着吴王与魏王嘤嘤惊慌哭泣的方向,尤其是因为躲避乱跳的锦鸡和着火的猫,还向水边多退了几步,而历来水边都是有些许坡度的。   于是,接下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者说,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或自愿的或不自愿的,或被连累的或被推搡的,或滑倒的或被连累的,或想拉住一把旁人的或是被旁人拉一把的,只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一片各色女声高低不同尖叫还伴随着魏王的一声怒吼:“谁推我!”   接下来就是“噗通” “噗通” “噗通” “噗通” ……   包括最后一狠心一闭眼去飞扑那只烈火白猫的宫监抱着猫,也是一声“噗通”。   整个赐宴上的火,终于全熄了。   至此,皇后、德妃、丽妃、聂昭仪,以及大部分的命妇,都已经站了起来。   然而除了匆匆忙忙拿着长竹竿去救人,以及在后头毫发无伤指挥救人的秦王之外,一时间这宴会之处竟没人再说话了。   左右八席妆容精致姿容美丽浓妆淡抹的四十八名待选官女,此刻还完全没有被飞溅到火星、没有在混乱中摔倒、没有尖叫失态、没有被旁人拉扯着失去仪态的,包括明锦柔在内,已经不超过十个人。   当然也不是剩下的三十八个人都落水了,摔倒的有六七个,吓得魂飞魄散蹲在旁边呜呜哭的有十来个,不知所措、但衣衫仪容也已经狼狈混乱、有所损伤的还有十几个。   但最惨烈的,自然还是要数那些此刻在御湖水中扑腾挣扎,然后被一个一个救上来的。   有些人还没上岸就开始哭起来了,因为落水的十几个人里,只有一半是身上有火苗的,真正跳下来自救的其实只有两三个,剩下的有掉进去的,有的是被撞下去的,还有被身边人混乱之中拉下去甚至推下去的。   当然,最倒霉的大概还是吴王与魏王,这两位完全就是在混乱中被挤下去的。   此时若说还按照一般宅门相看的规则而言,这场混乱之中大部分官女都是不合格的。但是这个时候也谈不上什么规则了,因为事发如此突然又如此严重,妃嫔也好,命妇也好,扪心自问能应对得宜的实在没几个。   这个时候能全身而退,真是一靠运气二靠运气三还是靠运气。就算这姑娘身上有些功夫,那也架不住身边的人惊慌乱撞,就算不跌倒不着火,一盘菜迎面泼到身上,还说什么仪态呢。   所以这个场面里最难堪的还是主办这场赐宴的文皇后,此刻她站在那里简直一阵阵的眩晕起来,都不用等到事后就能想到此事必然会被宣帝责备无能。   而且还有另外一宗要命的事情,那就是有关“落水”与“定亲”的问题。   自来这后宅之中若是有些什么强行促成姻缘的手段,最常见的就是落水相救,或者是二人同时落水,在水中有了肌肤之亲,就是一个极大的把柄和亲事上的由头。   若是这场混乱之中吴王与魏王没落水,那基本上选秀的结果就可以轻松落定了,这十来位运气最好的姑娘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有所损伤,无论才貌人品还是上天恩泽,都可以成为王妃人选。   但,吴王和魏王,都落水了。   魏王的性子讲好听些是怜香惜玉,实际点说就是风流浪荡,今次选秀确实有几位容貌相当出众的官女,魏王脑子一热就主动过去“查看”情形,顺便指挥宫监帮忙等等。   所以在混乱之中他被挤下去倒是正常的,而吴王这时候则是好死不死地本能想要拉他,结果这一拉倒是拉稳了,然而后头冲过来想要救援帮忙的宫监也踩到了油和菜脚滑了,从想拉一把变成了推一把,其结果就如众人所见。   吴王,魏王,跟十几位官女一同落水了。   要说这十几位官女全都不选,她们的家人肯定要闹撞天冤甚至告御状,只怕血溅宫门的心都有了。   毕竟人家姑娘们老老实实进宫来乖乖待选,什么也没干,也没互相陷害也没惹是生非,是这锦鸡和白猫横生枝节,才害得人家受到惊吓、又可能有烫伤烧伤,然后还跟男子一同落水。皇家不给个交代能说得过去吗?   但要都选,一则是皇子的惯例,通常就是一位正妃,两位侧妃,虽然下头还有再低位分的规制,但是也不必在大婚之时就一次全都选上。   这十几位官女加一起,人数也太多了,就算是分封进两个王府,那也是很不少。   而再者就是,通常宅门落水里的算计,就是谁落水谁成亲,这吴王与魏王与这么多莺莺燕燕同时落水,那兄弟两个怎么分呢? 第124章 名分初定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 宣帝的天旭朝都还经常被公卿百官, 甚至士绅百姓常常提在嘴边, 讲解各种或悲或喜的事例, 引为经典教训, 教养儿女, 亲友往来,居家出门,不可或忘。   比如,请客的酒宴上宁可汤凉一点,不要用什么明火小炉子。   再比如, 绡纱也好, 丝绸也好, 缭绫也好, 流苏也好, 什么材料怎么流光溢彩的好看,也都比不上不容易着火的布料实在。   还有, 养猫养狗养锦鸡的, 门户不严就别养了, 至少有客人来的时候还是拴个绳子吧!不然畜生无知惹出事情来,做主人的真是哭死也难补救。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 虽然给儿子选儿媳的时候需要有几个参考人选, 但是, 这个人选还是不要太多的好!   专司大盛皇室事宜的宗景司以及尚务司甚至在商讨之后联名上疏, 请求以后为皇子的正妃侧妃人选做最终甄选的一轮, 候选人与皇子的比例不要超过一比四,不然万一有点什么跟这次鸡飞猫跳选秀宴一样的事情,怕是年轻的皇子们消受不来。   当然,那一切都是后话了。   回到文皇后眼前的难题,从锦鸡的安危,到白猫的起火,再到宴会当中受伤受惊的众人,每一样的追究追查与事后的安抚处理,都让文皇后脸上非常难堪。   然而最焦头烂额的,自然还是要回到吴王与魏王两人的选秀的问题上。   宣帝听到消息也是震惊了大半日都没缓过来,可身为亲爹又身为皇帝的,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总数十三位的姑娘分赐给吴王与魏王分别做正妃侧妃和良媛良侍了。   这时候就出现了规制和等级的问题,吴王与魏王如今都还年轻,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虽然都已经元服成年,也都有些读书上头的聪明名声,可并没有参与太多的政务,谈不上功绩二字,纵然有宣帝的疼爱,还不过是郡王的品级。   按着大盛规制,郡王每一位郡王只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两位良媛,最多四位良侍。那么按着这十三个姑娘的总数,就算分摊到两个王府,那么也只有两个王妃,四个侧妃,四个良媛,最终必然会出现三位良侍。   这让这些官女们的家人如何愿意,毕竟能够经过初选复选到了这个时候的四十八个姑娘,主要是用来选王妃和侧妃人选的,论才貌论家世,若是不嫁给皇子,那回到本家也是跟高官甚至是公卿之家联姻做正妻的姻缘。   现在要给皇子做侧室就罢了,做到比侧妃还要低一级的良媛已经委屈非常,谁家的姑娘能愿意做良侍?那一般来说已经是五六品小官员的女儿因缘入侍,或者是皇子若是提拔了府里的丫鬟,才会给的位分。尤其是这落水又不是她们自己的责任。因而这消息一出,就立刻有人放出些寻死觅活的说法。   当然真的寻死还是不敢的,毕竟身为臣子的,若是因为嫌位分低而以死抗争、不愿意侍奉天家,其实还是有个藐视君上的嫌疑。但是拿着寻死觅活,或者生不如死的这个态度来胁迫一下,争取自家姑娘不要做最低一等的侍妾,总还是要努力一把的。   而这个时候最哭瞎的其实还是要数朱家、顾家、梁家等等跟丽妃比较亲近的家族,他们虽然有心将女儿送选,但也是朝着正妃或者侧妃这个位置去的。而且每家都送了两个姑娘,只图到时候其中一个能得了皇子的眼缘就行。   然而落水事件之后,这亲上亲是铁板钉钉了,别说跟丽妃亲近了,姐妹兄弟之间只怕也是亲上亲了。而且这些家族还不敢像旁人一样多闹,只能百般哀求丽妃甚至昭阳殿,希望给自己家的女儿谋一个别太差的位置。   另还有一个五雷轰顶的一样反应的就是昌德伯府。其实早在俞菱心成婚前进宫添妆的端阳宫宴上,齐珮就有些精心打扮给皇后甚至秦王看的意思。荀老太太那时候虽然还没放弃最后动一次手脚的念头,但其实昌德伯夫妇是已经没有再想荀澈和自家女儿的姻缘了。   而齐珮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一点考虑秦王,倒不是有什么倾慕的念头,而是从荀澈作为中书长史开始随侍御前之后,与秦王之间的关系似乎是有些缓和了。昌德伯私下与自家儿女分析着,不管先前有什么龃龉,荀家和朱家是打过人命官司的,在秦王与吴魏二王之间,荀澈最终支持的应该还是秦王。   所以齐珮满心想着,若是自己能成为秦王妃,不管将来是不是能顺势一举登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只要做了秦王的正妻,那至少荀澈和俞菱心,以及整个文安侯府还是要臣服在自己跟前的!   尤其是那个时候沂阳侯府文家还主动过来与齐家示好,齐珮就更觉得这条路才是她应该走上的路,一想到将来荀澈和俞菱心都要在自己面前低头甚至下跪行礼,齐珮就觉得怎样努力都是可以的!   然而在这场宴会之后,昌德伯夫妇就开始相对叹气,哭都哭不出来。   倒不是在乎齐珮没有做秦王妃的机会了,而是一旦齐珮要去侍奉吴王或者魏王,只怕跟荀家的这个亲戚情分就真的是要一刀两断了。这时再想起当初荀澈跟朱家打官司之时那惊人的冷静缜密与果决,昌德伯简直是不寒而栗。   而昌德伯夫人的哭天抹泪则是另一个风格,当宫宴当晚,所有落水的官女都被留在宫里检查诊治,表示不必出宫归家的时候,昌德伯夫人就立刻到了荀家一口一个嫂子去求明华月帮忙。   明华月和俞菱心作为有幸见识到这场盛事的命妇之二,倒是也谈不上如何幸灾乐祸。因为整件事情的爆发实在是太过突然了,而且事态变化之迅速,在旁观的命妇眼里看来简直是目不暇接。   几乎就跟杂耍表演一样,随着混乱的惊叫,就看见鸡飞猫跳的宴席间开始起火,随着白猫的扑腾跳跃,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有火苗,然后就是秦王吴王魏王过去帮忙,再然后就开始了连珠的“噗通” “噗通”。   在那样的情形下,齐珮也不算做错了什么,只能说是倒霉。   但这个倒霉也是真倒霉,在落水的十三人之中,最多只有两三人是自己跳下去灭火的,但因为是自己跳下去,所以在水中其实是没有真正接触到吴王与魏王的。   因而那几个人想要脱身的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齐珮当时是直接摔倒之后扑跌在了朱家姑娘身上,连带着搡了魏王。而宫监的滑脚又推了吴王,所以在落水之时,这位有才有貌矜持自傲的齐家大小姐,算是夹在吴魏二王之中落水的,也算是左那啥右那啥了。   昌德伯夫人哭了又哭,但是听明华月和俞菱心将她们所看见的细节都讲了出来之后,眼泪真是不收也要收了。   这种情况别说明华月这个嫂子没办法,只怕连昭阳殿的中宫皇后也是头疼的很。   于是这场皇子选秀很不意外地又僵持了几天,并没有任何继续采选参看的必要,主要是就是为了吴王和魏王妻妾的规制以及安排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从朝堂上到后宫里,甚至公卿之家命妇之间,除了感叹这个鸡飞猫跳的宫宴真是做到了一个折腾的新高度之外,另外就是到底这些姑娘们的命运会如何,各种各样的说法与猜测,让所有当事家庭心塞不已,也让所有没有能够参与到最后甄选的家族眉飞色舞,简直就差开个赌盘,来赌吴王与魏王到底如何安排这些官女。   在这样的比较之下,有关秦王选妃人选的确定简直就正常到丝毫不值得任何人去注意,甚至是到了七月底终于在百般纠结之后发出选秀结果明旨时,众人才注意到,哦对!秦王殿下也要选妃来着!   当然,荀家人最关心的其实还是秦王,而那结果也确实没有任何意外。   身为晋国公世子嫡女的明锦柔,被封为秦王妃。   同时还有两个侧妃的人选一同确定,一个是与前世相同的文若瑶,另一个则是出身将门的邓紫芝,也就是俞菱心那位二姨母的女儿。文邓二人都被封为侧妃,婚期与明锦柔是同一日。换句话说秦王殿下要在大婚之日,同时迎进三位新妇。   这一点还是让明云冀非常不痛快的,在书房连摔了五六个花瓶还不算完,又把伤势刚好一点的明锦城和难得休沐的荀澈都叫到跟前,到水榭里说话又仔细问了安排和计划之后,就叫两个小混账跪着骂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完。   这个过程里俞菱心还是挺心疼的,不过跟程雁翎站在一起,远远看着明锦城和荀澈跪在明云冀跟前挨骂了一会儿,女眷们的话题就很快转到吴王和魏王最终定下的妃嫔人选与安排上了。   毕竟那才是最有意思的八卦,尤其是这结果是相当出人意料。   吴王妃居然不是众人以为的朱家三姑娘,而是齐珮。   魏王就更让人惊落下巴,定了那位不曾落水,却孱弱得好像曾经落水一百次的文若琼。 第125章 腰不行   从身份与家世而言, 昌德伯府的嫡长女齐珮, 和沂阳侯府的嫡长女文若琼, 身份还是完全足以成为皇子正妃的。只不过,齐家、文家与朱家的关系, 再联系到这两家与明家和荀家的姻亲, 就让整次选秀的这个结果显得格外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诡异。   尤其是文若琼成为魏王妃的这个赐婚,真是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从先前所有的迹象与苗头,不管是文家姑娘与齐珮的亲近,还是皇后所赐下的青云锦, 所暗示的都是皇后对齐家的拉拢。但齐珮既然落水,还在水中与吴王距离极近, 那么这个赐婚就还是有些合理的。   可文若琼并没有落水, 那选定她做魏王妃,总不能只是给个借口说落水的姑娘是单数, 所以多添一个才好兄弟平分吧?   虽然这种幸灾乐祸的嘲笑说法也不是没有, 但笑过之后,明白人还是明白的, 丽妃这是完全做出了要向皇后低头的姿态,以亲儿子的婚事证明自己的臣服。虽然这个婚事其实不过就是一时之计,但落在宣帝眼里, 可就是十足十的诚意了。   “随她们折腾去, 回头还有的热闹。”程雁翎不以为意地一笑, 眼光又朝远处明云冀、明锦城父子那边扫了一眼, 随即才转回到俞菱心和明锦柔这边,又叹道,“以前我在郴州也听说了不少京中的事情,只是这回真的见识到落水结亲之事,还是觉得很荒唐。不过就是一起掉进水里罢了。”   “大约就是图个省事。”明锦柔脸上神色更淡,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垂了眼帘。   秦王因为是长子,婚期本来就应该比吴王与魏王更加靠前。尤其是此番吴魏两王的婚事闹成这样,上至帝后六宫,下至礼部宗景司,人人都很头疼,对于相对要正常得多的秦王大婚,就希望赶紧料理了,随后好腾出手来折腾下头两位的大事。   于是赐婚旨意下达三天之后,秦王的婚期就核定在了九月十五,也就是在一个半月的备嫁之后,明锦柔就要从如今的准秦王妃,升格为正式的秦王妃。   相对于明云冀的暴躁,明锦柔的平静其实更让人担心。   自打从那场混乱的选秀宴回来之后,明锦柔就一直是这样非常平静淡然的态度,对这件婚事好像无悲无喜,就像是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甚至也没有任何的紧张,更没有因着两位侧妃同时嫁到秦.王.府而挂怀,连说话都比平时简短。   “锦柔,”俞菱心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再想想先前荀澈在家里暗示的意思,斟酌了一下便和声宽慰道,“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心,秦王殿下的性子人品还是能信的过,秦.王.府也不会像旁人那样乱的。”   “他当然‘人品端方’的很,见事又利落果断,有什么可担心的。”明锦柔嘲讽地一笑,抬眼去看俞菱心,见她明秀而温柔的面孔上满是担心之色,便又笑笑,“秦.王.府肯定不会像人家那样热闹,二表嫂你们听说吴王和魏王这次侧妃的安排了吧?”   俞菱心当然消息比旁人更加灵通,但她知道明锦柔此时心情实在复杂,与其闷着,倒不如多说些话疏散疏散,便故意问道:“侧妃的事情怎么安排?如今还没下明旨,不过总是有福气的很,两位都能一次得那么多佳人。”   “哈哈,两位王爷倒是有福气的,只可惜那些姑娘们就未必了。”明锦柔唇边满是揶揄之意,“郡王的规制就那几个位分,谁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姑娘做良媛。但是现在这么些人,要是按着以往的规矩算,别说良媛了,良侍都得填上几位。所以听说,皇上应当是要开个特例,这次吴王和魏王两位,除了正妃大婚跟我一样规格之外,剩下的六个姑娘都按着侧妃的规制赏赐和进门,但是,宗景司造册时,一律都是按着良媛的位分算,大家一样齐,将来谁能先开枝散叶,谁先晋位侧妃。”   俞菱心虽然已经是知道的,但是想想也忍不住摇头叹道:“这样大的事情最后搞成这样,也真是太儿戏了。”   “还有什么能比宴会上鸡飞猫跳又着火更儿戏的呢?”程雁翎当日并没有进宫参加那场赐宴,但是听说了当时的场面之后就很是鄙夷,主要是看不上皇后的应变之力,居然会让场面失控到那个地步,“宫里的防务做的真是不怎么样。”   自来军中对于灭火之事都是常有操练的,尤其是看守粮草辎重的部分,就更看重有关火攻和应对火攻的策略。程雁翎在郴州军多年,又多历战阵,自然很有心得。   “那军中是如何防火的?”明锦柔对这个话题倒是有些兴趣,顺着便又问下去。   程雁翎简单解释了几句,说了些大致的布置和操练,明锦柔刚想问得更详细些,便听明云冀那边终于开了恩:“行了,就这样吧。”   俞菱心几乎是立刻起身,几乎都要向荀澈方向动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还在“假装听程雁翎和明锦柔讨论防火与应变十八式”,登时有些轻微尴尬:“那个,他们好像说完了……”   明锦柔噗嗤一笑:“哎呦,二表嫂你跟我还装什么呀,想过去就过去呗。”说着也看了程雁翎一眼,“程姐姐,要不要也过去看看我那如今还是半残的大哥?”   程雁翎行事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也一笑起身:“一起过去吧。他们挨骂还不是为了你的大事?”   明锦柔眼光不由微微一黯,将脸转开:“我哪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个过场,大家都是不得已要这样合作一场罢了。”   但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这话随口说了一句,随即还是起了身,主动去挽着程雁翎往回廊上过去:“不过要非说这是大事也行,姐姐给我什么添妆?我进门的阵仗不能太小了,要是叫文家和邓家的比下去,我可得气死。”   “你想要什么?”程雁翎笑道,“我送几个女兵给你如何?将来后宅里有什么啰嗦,直接动手收拾就行。”   “好呀!”明锦柔立刻眉开眼笑,“那我无聊的时候还能有人陪我习武呢!”   这时荀澈和明锦城也朝她们这边过来了,俞菱心便先迎上了荀澈,看着他膝盖活动之间不由皱了皱眉,只是明显棒伤还没彻底痊愈的明锦城在旁边,走路的姿势更僵硬,她就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到底眼光在自己夫君身上转了又转。   荀澈在明家兄妹跟前早就是彻底不要面子的人,伸手便直接牵了俞菱心:“我没事,就是让舅父出出气。”   俞菱心温柔地按了按他的手背,多少有些抚慰的意思在,同时也习惯地随手拉了拉他的外袍上褶皱的地方。   此刻看着这一幕的明锦城就再没以前的那股邪火了,尤其是眼看程雁翎与明锦柔一起过来,不自觉地就将背脊又挺直了些,面上神色也十分平静,强行将刚才牵动的腿疼硬压了下去。   明锦柔瞧着自己哥哥的脸色差点笑出来,而程雁翎则是含笑和声问了一句:“你腿还疼吗?”   就这样轻轻的五个字,落在明锦城耳中,也好像一盏甘泉,他终于知道以前荀澈成亲之前那些出神发呆的时候,那些厚颜无耻的时候,以及那些一反常态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程雁翎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尤其是在这样清爽而明媚的初秋时分,明锦城简直觉得看见她的一笑,心情就完全飞扬起来。他几乎是暗中咬了咬牙,才让自己不要分神,同时应答得十分淡然:“还有一点而已,没什么大碍了。”   程雁翎笑笑:“这些天了还会疼到行动僵硬成这样,应该是你腰不行。即便筋骨强健,但若腰力不行,行动之间就有欠灵活,身上放松的不够,伤势恢复的才慢。回头再好好练练石锁和板桥,腰强了就好了。”   腰……不……行……   腰力不行……   腰……   一瞬之间,晋国公府原本还算雅致清幽的飞云东苑,好像时光凝固了一样。   刚刚新婚还不到两个月,对腰力要紧体会极深的荀澈出于君子之德,骨肉之情,亲戚之礼,兄弟之义,总之用尽了一切涵养与定力,让他那张平时就算是平静沉默都很像在含笑嘲讽天下人的俊脸平静如水,丝毫笑意都没有显露出来。   只是到底有一瞬的本能,他还是侧目看了看明锦城。而他身边的俞菱心也没有露出任何的嘲笑之意,那双温和而柔美的眸子里只是带了极其诚恳的深切同情,几乎与荀澈是在同一个时刻以同样的角度转了头,一起望向明锦城。   明锦城非常平静,比刚才的强作平静还要再平静一百倍。   几息之后,程雁翎见明锦城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点头,便又笑道:“若是你腿上伤势实在恢复太慢,那就还是养好了再练罢。不然伤上加伤,对腰更不好了。”   “好。”明锦城终于开声应了。   一阵清风拂过,回廊旁边的桂树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有几片细弱的叶片居然就打着旋飘落了下来。这个初秋的下午,真是太不美好了。   当然,荀澈不是这样想的。 第126章 断腿求生   或者应该说, 对于荀澈来讲,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下午。从明家告辞的时候他看着倒还是平静的, 一直忍到了马车上才开始笑, 整整笑话了明锦城一路, 回到家里才算完。   当然,也不是就单单围着程雁翎的那几句话, 而是很历数了一番自从程雁翎回京以来, 明锦城在程雁翎面前怎么一次次被打败, 无论是兵法还是比武, 剑术还是马术,大概唯一一次明锦城动手上赢了程雁翎, 就是在六月荀澈与俞菱心大婚之日的催妆过招。   那就是明锦城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与程雁翎过招得胜, 而且还是一次充满放水成分的迎亲拦门之战。余下的比试,明锦城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他们怎么百折不挠,直到现在也还是百战百败。   俞菱心白了荀澈一眼:“哪有你这样做表兄弟的, 这样幸灾乐祸。人家明大公子今日怕是……怕是内伤了。”然而想起当时明锦城的神情, 她也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荀澈不以为然:“我没有当面嘲笑他已经是给他留面子。前世里锦城与文家婚事落定之前,其实县主已经大归,与祁家分割清楚,只是一时还没有回京, 这事情也没宣扬开。锦城若不是一味将自己心思藏着掖着裹足不前, 他们的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如今我推了一把, 借着陪伴昭宁大长公主的由头推动了县主回京,这天时地利的都给他造了,随后如何,就看他自己是不是争气了。”   “应该还是很努力的罢?”俞菱心想了想,“上次听锦柔说自从县主回京,明大公子就一直在羽林营练兵练武,刻苦非常。大约也是为了在县主跟前表现罢?”   “一半一半,”说到这里,荀澈先前的轻松神色便敛了敛,“其实京城与禁宫的防务,也确实需要收紧些。毕竟,等到几位皇子大婚之后,这议立储君的事情,大约也要再次提起。到时候,前世在天旭十六年才翻起的那些风波,怕是要提前不少。”   俞菱心不由心里一紧:“你是说……”   荀澈微微颔首,起身牵了俞菱心,到晴雨轩的回廊处缓缓散步,目光远眺的同时,那些在他心头百转千回,曾经让他数月难眠的旧事,又重新一一在脑海中掠过,声音也冰冷下来:“在滢儿出事之前,宫里虽然也时不时有些小的算计与变故,但还没有到真动刀子的地步。皇城防务的疏松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也在各自利用着,翊卫司和尚务司的内斗也激烈,局面就一直僵着。但到了滢儿出事之后……”   顿一顿,荀澈还是舒了一口长气。   俞菱心挽着他的手紧了紧,轻声提醒荀澈:“慎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是的。”荀澈颔首,又捏了捏妻子的手,继续解释道,“在那事之后,京城的局势就迅速紧绷起来。弹劾参奏不过是一方面,我确实想要直接刺杀魏王,为滢儿雪恨。所以当时长春宫的应变不可说不机敏,锦城、我、淙儿、秦王殿下,还有当时京策军的小谢将军,羽林营的展统领,以及我们在翊卫司里的人,前后三个月内,刺杀与谋害的行动便如连珠劲弩一样,一桩接一桩。”   俞菱心简直连呼吸都要屏住了,那些事情发生的天旭十六年,她并不在京城,消息也非常不灵通,所以在事发之时对这些势如惊雷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听说太多。   然而到了天旭十九年,身为荀澈妻子的她却见识过这些连环刺杀的结果。当然,吴王获罪、魏王身死、朱贵妃倒台、沂阳侯府灭门,而秦王入主青宫,大概才算是那一切斗争最后的结果。   只是这斗争的代价与过程的惨烈,从荀澈自己的中毒垂死、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家破人亡,民进程面上中刀可算毁容,荀淙断腿且不能人道,小谢将军重伤致残、展统领身死而留下遗孀孤儿等等,也是可见一斑的。   再回到眼前,按着荀澈的说法,那些惨烈的斗争还会再提前重演一次吗?   “慎之。”俞菱心不由握紧了他的手,“所以你现在是想要先发制人?”她忽然又是心念一动,“那这次选秀宴上的混乱,难道就是——”   荀澈微微垂目:“自从朱家降爵为安顺伯,其实大大小小的继续参奏一直没有断。朱家长期把持的户部尚书之位应该很快就要让出来,最多能保住他们家老大在吏部的位置。所以丽妃如今的低头,以及在吴王魏王婚事上向着皇后的投诚,都是为了让昭阳殿占尽明面上的优势,这也不全是为了博皇上的怜悯。”   俞菱心会意,主动续道:“同时也能让皇后觉得,形势倾斜之下,秦王殿下有望青宫,那么皇后就会主动来算计和打压殿下,丽妃就能在自己蛰伏乞怜的同时,坐山观虎斗。”   “正是如此。”荀澈点点头,唇边的笑意越发冷冽:“所以我不能让皇后太过得意,文家人就是如此。论才干,并不能算太差。但太容易忘乎所以,又容易自作聪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文家姐妹如此,文皇后亦如此。赐宴那日会有白猫闯入,的确是皇后安排的,说是什么验看官女心性云云。只不过后头的事态变化,显出官女心性的同时,更显出了昭阳殿的分量。”   俞菱心想起当时的混乱,也是摇头叹息:“皇后的应变之能真是……哎,不过可怜那些落水的姑娘们。原本就算选不上王妃侧妃,也能做个好好的公侯正妻,如今却要沦落成不过位同四品的郡王良媛,还要生子才能有望侧妃。”   荀澈默然了片刻,又道:“那件事倒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吴王的婚期在十月,魏王的在年后,中间几个月,还是可以发生一些事的。”   说到这里,他便停了脚步,转了身,从与俞菱心并肩而行变成与她正面相对,面上神情又柔和了些,目光中也有几分歉疚:“前世里我也曾经爱惜羽毛,看重名声,所以辅助殿下的前半程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务求步步清白。一直到滢儿出事……慧君,你说过,若是可以,这辈子不希望再背上那些奸臣骂名。我不是没有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希望你这辈子被我连累,仔细斟酌参详了好些日子,但怕是……”   “傻瓜。”俞菱心弯唇一笑,伸手去轻轻抚他的脸,“我在意的,是你。只要你不再丢下我,我就不恨你。知道吗?”   荀澈深深看着她,嘴唇弯了又弯,想要笑笑说些什么,心头却又满了说不出的甜蜜与酸楚,一时之间竟让他喉头都有些发堵。   于是最终在无限绚烂美好的初秋夕阳之下,晴雨轩内外或远或近的众人几乎又是齐齐低了头,不好意思再看自家世子是怎么一把将少夫人紧紧抱住,经过了那样漫长的几息又几息还不松手。   最后到连陈乔都觉得低头低到脖子酸了,才终于见到荀澈与俞菱心重新恢复到平素牵手的样子并肩而行,只是到了房门外将要跨进门槛的时候,荀澈忽然又一弯腰,在俞菱心轻轻的惊叫与笑声中,将她抱了进去。   立刻再次低头的陈乔这时候越发明白了,难怪世子爷去年都不爱看书,整天拉着护卫们补习骑射呢,腰力果然增强了不少!   事实上,就在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各自或感叹或哀叹腰力问题的时候,宗景司与尚务司,以及那些即将成为吴王魏王府中良媛们的官女家族,也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有关二王将各自迎娶一正六副总共七位佳丽的说法在京中已经迅速流传,但除了正妃齐珮和文若琼得到了正式的赐婚明旨之外,其余的官女们暂时还在侯旨。   这时候就如同荀澈所说的,有些家族已经开始为自家女儿的前程转圜而尽上一切的努力。而这努力的方法,就各有新招。   其实大部分人是用比较传统的方法,就是从确定了自家女儿是入侍吴王府或者魏王府之后,就去直接送礼讨好吴王妃或魏王妃,毕竟在后宅之中初来乍到,又竞者甚众,讨好正妃总是没有错的。   只是也有别出心裁的,比如上疏表示关心皇子身体健康,尤其是吴王和魏王两位都比较年轻,一位十七一位十五,像秦王那样一正二副就很好,稍微多一点也行,但是太多的话怕是有损身体,所以自家女儿可以为了考虑皇子的身体健康,退出这个候选良媛的行列。   这个道理听上去似乎很合适,然而还是被宣帝驳回,主要是因为每人封六个良媛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有人的落水说到底还是皇家赐宴的招待不周,应变不及,实在不能指责人家姑娘的行动有什么问题。那么难题就在于既然无法指责,也不能夸奖,换言之就是不能分高低。   真论起位分,谁家也不愿意自己女儿做良媛。若是有一个考虑皇子身体的,其他人说不定就跟着考虑上了,总不能一下子又从一妃六媛变成只有一个正妃。关键是这个变动过程中,又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争议,所以试图为皇子存留腰力的这一招,几个家族尝试到八月中旬就失败了。   当然,也有人出狠招的。   比如一位从泉州千里进京的段巡抚之女,白皙秀美,容色非常出众,在泉州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原本大约是朝着王妃的位分来的,可能连侧妃都不愿意做。   在看着有些家族自愿退出失败之后,这位段姑娘直接摔断了腿,表示自己以后可能不良于行,大约是无法匹配天家皇子了。   且不说这个摔断腿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但这个决心真是破釜沉舟的狠,于是宣帝无奈地点了头,段姑娘终于成为了头一个脱身的候选良媛。   这件事也在京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一时间那些官女的家族们就更纠结了,难道为了不嫁给皇子,就要自家姑娘致残吗?   就算段姑娘只是小腿骨折,应该将来能养好,但这个狠辣程度,还是让很多人觉得自己下不去手……   同时宣帝也心情非常不好,明明是给自己心爱的儿子选佳人,居然选到人家佳人要断腿求生,来委婉地表示嫌弃皇子?   这真是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于是昭阳殿不出意外地又被斥责了一回。   而就在京中为了选秀和皇子婚配的事情犹自热闹议论不休的时候,天旭十四年的秋闱,中规中矩,无声无息地举行了。   数百学子的三篇文章在考官们的七日审阅之后出了结果,齐珂高中案首。 第127章 秋闱后   放榜当日, 俞菱心刚好回娘家探望老太太和父亲,同时也是关心俞正杉的秋闱消息。   俞正杉比俞菱心小两个月,如今还不到十五岁, 下场考试其实有点早, 只是他读书刻苦上进, 又有天分,夫子便一直想叫他下场试试。   前世里俞正杉其实也参加了天旭十四年这次秋闱, 只是落榜没考上。等到天旭十七年想要再考的时候,京中已然风雷激荡,俞家也受到连累, 老太太病倒,俞正杉也无心学业了。   再到转年俞伯晟外放到泉州,俞家老宅祖业都尽皆失去的时候,俞正杉其实也十八岁了, 原本按着俞伯晟的意思还是想叫他留在京中继续读书考试,然而俞正杉却不放心祖母和伯父远谪千里,就坚持跟着去了泉州。   再到后来老太太与俞伯晟病故在泉州之事, 也是俞正杉这个侄子与俞正桦一起侍奉送终。到那时候, 他读书的事情已经完全耽误了, 后来勉强再考, 几番挣扎也不过是三甲同进士而已。   俞菱心那时候已经是荀澈的遗孀了, 对俞正杉这个堂弟虽有无限的感激, 但实际能在仕途上帮助他的很少, 只能以资财相助, 但俞正杉也不太接受,只说是一家人,不讲见外的话。   所以如今一切重来,俞菱心和荀澈也是拿俞正杉当做嫡亲弟弟看待,早在荀家与朱家官司刚刚落定的时候,荀澈就将荀淙安排到了青阳书院跟俞正杉一起读书,为的就是在眼皮底下好盯着。每十日就亲自过问一次两个弟弟的功课,稍有问题就是一顿戒尺。   荀淙对兄长的畏惧就不提了,而俞正杉原本就十分尊敬这位姐夫的,自己原先功课也好,如今得了荀澈的督促指点,自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几乎是放榜的消息刚刚出来没多久,俞家打发去看榜的管事和小厮便连滚带爬一样疯跑回来报信:“老爷!大少爷中了!中了!中在了第十二名!”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立刻大喜,立刻打赏报信的人,同时命人张灯结彩、放鞭炮,给三亲六故报喜信等等。尤其是俞老太太,看着这个自幼失怙的孙子居然还不到十五岁就能中举,勉强夸奖了几句,便满脸是泪:“你爹娘若是在……若是能瞧见你出息……”   俞正杉也红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祖母,您放心,我以后一定继续好好念书,给我爹娘争光,也替爹娘孝敬您!”   “好孩子快起来,你……你爹娘……”老太太越发哽咽难言,俞菱心在旁边看着也落了泪,赶紧上前去扶俞正杉,又给老太太顺气:“祖母不哭,这是大喜事,大喜事。杉哥儿懂事呢,以后有大出息的。”   “恩,好,杉哥儿一定有出息的。”俞老太太一只手握着俞菱心,另一只手去拍了拍俞正杉,顺了顺才能含泪道,“还有菱丫头,你姑爷也是个好的。但你们也记着,祖母最盼望的就是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你们都过的好,日子舒心,祖母比什么都高兴。”   “是,祖母放心。”俞菱心和俞正杉都连声应了,赶紧又给老太太拿茶水顺气,哄着老太太说话,过一刻也就收了泪了。   而俞伯晟和苏氏在外头吩咐安排了一通下人要如何庆祝庆贺之后,也回到了东篱居,满脸欢喜,又是激动又是感叹,先将俞正杉好好夸赞了一通,随即也又叹道:“杉哥儿还不到十五,就能中举,这在京城学子里头也是能留名的了!对了,杉哥儿你听说了吗,齐珂中了案首!十八岁就能中案首,这真是太有才华了!”   “齐公子中了案首?那就是解元?”苏氏这时候也安排完了家宴的事情,跟着回到了东篱居,瞪大了眼睛,“真是才华盖世啊!”   “可不是,当年我与他父亲同窗读书,便觉得齐兄学识渊博,读书又有恒心,入仕一定能宏图大展,乃是将相之才。只可惜去的太早。如今看来,齐珂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程不可限量!”俞伯晟慨叹了一声,又要转身出去,“我现在就去给齐珂写个帖子,再追一份贺礼才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俞菱心眼光却闪了闪,轻咳了一声:“爹,您要写帖子吗?要不要用上回慎之给您送的澄心堂青松笺?那笺子硬挺,送贺贴合适。”   “哎?”俞伯晟怔了怔,回头又见俞正杉也干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俞伯晟这才明白过来,便有些讪讪的:“那个,齐珂虽然是挺好的,但还是姑爷学问更好。又是文渊书院的高足,又在皇上跟前得意。就这样随便指点杉哥儿几下他就中举了,还是姑爷学问好!”   俞菱心这才笑了笑:“今日我来的时候,他还叫我给您又带了两盒墨呢。”   俞老太太不由失笑,伸手点了点俞菱心的额头:“这个女生外相的呦!”但看着孙女这样,也能想到小夫妻这是何等的恩爱甜蜜,哪怕荀澈不在,哪怕这件事跟荀澈其实没多少直接关系,还是一丁点儿也容不得沙子,老太太笑得也更放心些。   而俞伯晟那边虽然略有些迟钝,没有这样细致地想到俞菱心的那些心思,但他所言倒还是老实诚恳的。   俞伯晟自己也是两榜进士,但是这举人是到了二十一岁才中的,进士更是在二十四岁那年才中。虽然这也不算晚,但是跟眼前的齐珂、俞正杉以及出身文渊书院的的荀澈相比,那就完全没什么可夸口的了。   不过他想了想,就有些担心起来:“说到姑爷,是不是他又要升迁了?最近听说皇上很器重姑爷啊,内阁密议的大小事宜都能旁听。”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父亲的神情,便弯唇笑了笑:“那倒没有。慎之给秦王殿下做了那么多年侍读,也算有一半是在皇上跟前长大的,所以皇上多几分宽和也是有的。他在御前行走,又领中书省的差事,本来也是这样的。”   顿一顿,又笑道:“再说了,便是再升迁,父亲不高兴吗?您到时候可不能只给贺帖啊。我可知道,您存了好几方古砚呢,外头有钱都买不来的。”   “这丫头,现在就算计为父的东西了?”俞伯晟见俞菱心满面轻松自然,那隐约的担心也就先放下了,笑着说了一句,就还是先去书房写贺帖、安排给齐珂送礼等事去了。   苏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老太太和俞菱心这边稍微坐了坐,象征性地问了问俞正杉接下来的打算和书院的安排,就说要安排家宴,同样出了门。   这时俞正杉犹豫了一下,便问俞菱心:“对了大姐姐,你最近回来,有没有回你的莲意居看看?最近莲意居院子里的绣球和桂树开花开的可好了。”   俞菱心看了一眼俞正杉,又看了看老太太,便轻笑道:“行了小家伙,你的心思我知道,听到什么流言了就直说吧,你姐夫年纪轻可官职高,树大招风,我就给你个正面的解释,省得老太太和我爹挂心。挤眉弄眼的,难道老太太看不出你有话私下问我么?”   俞正杉倒是没料到如今俞菱心出阁之后越发爽快了,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也看了一眼老太太,果然祖母慈爱之中也有几分洞察之色,只是俞老太太性子温柔,很少急躁追究,所以即便看出孙子有些什么心思也没阻止。当然俞老太太也是明白,俞正杉想要单独问俞菱心,也是怕自己担心,还是一片孝心的。   “你也是关心你姐夫,有什么话便直接问罢。也不用担心祖母,”俞老太太笑笑,“祖母还有什么没经过呢。”   “是。”俞正杉点了头,但还是斟酌了一下,才重新望向俞菱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姐夫有才华有才干,应该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就是听书院的夫子和有些同窗议论,就是说姐夫作为中书长史已经是太过年轻了,但是现在皇上对他的信任和给他的权利好像比他的职任还要高些,近来又有皇子选秀和宗室内务的事情,好像皇上也很听信姐夫的意见,就……就有人觉得……”他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说了出来:“就有人觉得,姐夫好像有点太过讨好皇上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俞菱心完全不以为意,“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咱们家这么点人事关系尚且头疼的不得了,天家内务就更是繁杂了。后妃对峙,皇子分党,所争的是这万里江山,皇上又该多烦心。你姐夫见事明白,给皇上分析利害因果有什么大不了?说讨好皇上,那就是嫉妒你姐夫罢了。难道触怒皇上才是本事不成。这样的流言没什么可在意的,‘王莽礼贤下士日,周公恐惧流言时’。有些事情还是要往长远来看,一时之间算不得什么。”   俞正杉不由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其实我也是信任姐夫的,只是有些话听多了,总有些不安。”   俞菱心又笑了笑,直接转开话题,又问俞正杉谢师宴、同窗相贺,以及之后继续读书预备春闱的事情等等。姐弟之间温言说笑了半日,看着好似十分欢喜和谐,但俞菱心含笑之间,心里其实是有些微微发沉的,这些名声居然传到了俞伯晟甚至俞正杉的耳中。显然,在荀澈暗中筹划推动时局的同时,旁人也不是闲着的。   很快到了晌午,俞家的家宴刚要摆设齐整,苏舅母就带着儿女上门道贺了。 第128章 双管齐下   “苏少爷?”俞菱心听到下人的禀报,这次苏舅母是与女儿苏含薇和儿子苏茂一起到的, 不由有些意外。   霜叶立刻上前一步, 低声在俞菱心身后附耳解释, 自从她六月出阁之后,这两个月里苏太太已经来了五六次了。   因为苏舅爷在荀家与朱家的案子连累之下丢了官, 一家子也是丧气的很。四月的时候苏舅爷倒是在俞伯晟焦头烂额地给俞菱心筹备嫁妆之时来拜访过一趟, 但是见俞伯晟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就也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一直到现在八月了,苏舅爷还勉强挂着个七品候补的闲职,但跟白身也是差不多了。苏舅母实在烦心的很, 在俞菱心大婚筹备时不敢过来打扰, 到了俞菱心出阁后, 俞家也消停了,就是不时过来跟苏氏哭诉一番。   说起来这也很是知道进退分寸了,也没有非要让如今成为文安侯府亲家的俞伯晟去递话或者帮忙,就是作为亲戚过来说说话, 俞老太太当然不会拦着。毕竟都是亲戚, 人家如今有难处,帮不上忙也罢,总不能不来往。   而苏舅母来的这些回,自然每次都带着儿子苏含薇。就连如今刚刚十六岁的苏茂也跟着来过两回了, 说是要跟俞正杉请教功课云云。苏茂读书还可以, 先前也是跟着朱家家学里的, 如今也不想再去了, 也盘算着明年能不能进到青阳书院,所以要说过来请教俞正杉,也是名正言顺的。   而且俞家本来人口就不多,俞菱心出阁之后,家里唯一未嫁的姑娘就是俞芸心,苏氏既然自己不介意叫孩子跟舅家表兄弟姐妹来往,俞老太太也没管。   俞菱心听霜叶提了几句,便心里有数了。苏家人也是心思灵活的,见风使舵也算人之常情。只是这些缘故听上去好像很磊落,她却还是觉得应该不止如此。尤其是,如今即便苏舅爷不跟着朱家办事了,苏舅母到底还是朱家旁支的姑娘,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荀滟的案子给了朱家非常严重的打击,朱贵妃也在几经反击之后如今蛰伏降位为丽妃,但降爵降位到底不是彻底的获罪倒台,丽妃与朱家如今的低头,应该只是韬光养晦罢了。   她这边正在沉吟,外间的丫鬟已经打起了帘子,苏氏与俞芸心迎着苏舅母和苏含薇、苏茂几人一起进了门。   俞菱心与俞正杉一同起了身,也简单地招呼见礼了一番,便坐下说话。   苏舅母原本没想到俞菱心也在,不过进东篱居之前倒是已经听苏氏说了,此刻见到时便满脸都是热切含笑:“菱姐儿也回来了,这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呢!舅母还说,这回门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一直也没见着,但侯府那么富贵,亲家又和气,这日子必然是舒心的不得了,瞧菱姐儿这气色,可叫我说着了不是!老太太,您真真是有福的!”   这真是好一张巧嘴,俞菱心听着只能含笑含糊应着,而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则是欢喜非常,毕竟做祖母和做爹的最挂怀的就是俞菱心高嫁之后日子是不是舒心愉快,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俞菱心又是嫁过去做世子夫人,将来必然要掌管中馈、送往迎来,就算与夫婿感情好,但这受气受累的事情,也怕是免不了。   当然俞菱心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是面容红润,神采飞扬的,倒也让俞老太太和俞伯晟放心些,而听着苏舅母这样奉承的话,就更高兴了,自然对苏家人也更亲热,连连叫丫鬟上茶,也问起苏家的长辈安好,苏茂读书等事。   俞菱心在旁边坐着,便稍稍打量了一下苏家兄妹。   苏家人的容貌底子还是很不错的,从继母苏氏的清秀姿色上就能看出来几分,而苏舅母的相貌也是很俏丽的,所以苏含薇的容貌就很不错,虽然不如俞菱心,却还是比俞芸心漂亮几分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在女眷看来或者有些过于活泼而稳重不足,但男子看来大约便算是风情宛转了。   苏茂的容貌与苏含薇有三成相似,身材也十分端直,算是个利落俊秀的少年郎。只不过就这样坐着寒暄说话了一刻,俞菱心便能感觉到苏茂其实行动有些隐约的僵硬,或者说是有一点勉强,好像他不是很想过来,只是碍着母亲不得不来罢了。   这时问候长辈的话说完了,苏舅母就开始给俞正杉贺喜,一通穷夸猛赞,大概要将所有四个字的能夸人的词语都说尽,从什么书香门第,年少有才开始,一路升级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汗牛充栋,就差说俞正杉是文曲星下凡了。   这样的称赞实在是过于卖力,俞正杉自己听的都有些的嘴角微抽,赔笑都快撑不住,但苏氏附和连连,老太太也是含笑客气,做晚辈的当然还得撑着听。   俞菱心倒是没怎么在意苏舅母说的话,其实给人家中举的道喜,能说的场面话也无非就那些,苏舅母不过是略殷切了些,她此刻觉得更有意思的,其实是几个晚辈对坐之间的微妙神色。   简单地说,就是苏含薇基本上完全与母亲苏舅母坐在一起,满眼赞赏地看着俞正杉,虽然没有开口附和一个字,但那俏丽的面孔上微微含笑的神情,已经相当于一千次用力点头。   而俞芸心就跟自己亲娘苏氏的态度不太一样了,她其实是一个真心喜欢诗文的姑娘,纵然没有荀滢等小才女的才华,但跟没读过什么书的苏氏和苏舅母还是不一样的,听苏舅母夸到一半也受不了了。   苏茂坐在一群女眷之中,做场面的能力应该是最差的,他听苏舅母说了两三句之后就明显是忍受不了亲娘恭喜夸赞到几近谄媚的措辞,非常僵硬地转头望向了另外一侧。   所以很自然的,在苏舅母舌灿莲花地夸奖俞正杉的同时,俞芸心和苏茂两个都听不下去的人就对上了目光。   按着道理来说,要是这时候两个人能低声聊几句,又是表兄妹,又是都读过些书的人,才貌也相当,或者这就是那一点点小情思的开始。   然而,当俞芸心真的开口问了苏茂两句最近读书之事的时候,苏茂居然只回答了两个字:“尚可。”之后就索性低垂了目光,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陪同其实生不如死的样子。   俞芸心脸上那一瞬间的尴尬都要到了难堪的地步,勉强转脸的时候刚好看到俞菱心正望向她,俞芸心立刻黯然转脸,虽然脸上表情不算有什么剧烈的变化,但前世今生都见过太多风波起伏的俞菱心即时便明白了眼前的格局。   苏舅母这是要双管齐下?   按着苏家以前行事的风格,若是苏舅爷不曾丢官,其实苏含薇大概是要去选秀的,而且很可能甘愿做良媛良侍之类的侍奉天家。   只是苏舅爷丢官之后,苏含薇就算有心有才情姿色,也是不够资格,尤其是如今俞家的情势也在翻转,那么苏舅母为女儿打上俞正杉的主意倒是很正常。   但带着苏茂一趟趟的来是什么意思?真的要请教俞正杉,那不是应该苏舅爷直接与俞伯晟约时间,带着苏茂去青阳书院么,到家里来,分明还是要跟老太太和苏氏拉关系,说不得就是想着若俞正杉看不上苏含薇,那苏茂跟俞芸心联姻也不错。   可看眼前年轻人自己的反应,苏含薇大概是对俞正杉有点意思的,而苏茂则是并不赞成苏舅母的做法,年轻的眼睛里还是很有些自己的傲气。但俞芸心的这个神情,却像是对苏茂有了心思的。   照着这个格局来看,只怕将来这几位长辈都未必都能如愿啊……   又说了一刻钟的话,下人终于过来禀报说家宴预备好了,于是众人一齐过去花厅用饭,这场有些过于热切的尴尬盛赞终于结束了,俞正杉和苏茂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苏氏和俞芸心还是在前头引着苏舅母等人先走,俞正杉去和苏茂说话,俞菱心则与霜枝等丫鬟一起,亲自扶着俞老太太过去。   出东篱居院子的时候,俞老太太看着前头说笑热闹的众人,又看了看身边孙女的神情,便低声问了一句:“菱丫头,你这还是觉得……不可靠?前几日听说,苏舅爷可能会起复,以后要跟着昌德伯府和沂阳侯府办事了。”   听到这个,俞菱心倒是不算太意外的,后宫里的格局、丽妃的态度、吴王与魏王的选妃,每一样都指向了朱家如今的策略,那就是做出一副低眉顺眼、步步退让的样子。尤其是这次秋闱之前,丽妃的哥哥安顺伯已经递了请求卸任的折子,与朱家特别亲近之人亦多有后退半步的姿态。此消彼长之间,齐珮的父亲昌德伯,以及文皇后的兄长沂阳侯都更进一步。   苏舅爷这个时候若不是跟着安顺伯一起彻底沉寂,那能依附的新上位者就只有齐家和文家了。当然,他要是两家都能搭上,那也算有本事。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笑了笑:“那是好事啊,走着看呗。”   俞老太太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但心里也有数了。   不过后头的家宴还是吃的比较轻松的,苏舅母能称赞的话已经说尽,吃饭时就消停了。而俞家上下为了俞正杉少年中举,还是真心高兴非常,喜气洋洋的。   而这顿热热闹闹的家宴吃完,外头的下人就来禀报,姑爷荀世子,亲自过来接大姑奶奶了。 第129章 姻亲   俞正杉早已坐的不耐烦, 简直比俞菱心的反应还大, 几乎是跳起来:“我去迎姐夫!”   苏舅母立刻凑趣道:“哎呦呦,这果然是小夫妻新婚呀, 真是一刻都分不得, 这会子就赶过来接了!”   连俞伯晟都笑意更深地点了点头, 感觉明云冀这位旧友也不算很坑,这个女婿还是很可以的嘛!   而余人也跟着说笑之间,神色就又不太一样了, 苏氏自然言语是附和着苏舅母,只是眼光到底有些闪烁, 大约心里还是影着事。苏茂有些尴尬,好像苏舅母每一句殷切附和的言语落在他身上都似针刺他一下似的,越发坐的难受。   苏含薇与俞芸心则是自然地望向俞菱心,年轻姑娘们眼中心中, 满满的都是艳羡,同时还混杂着微妙的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不见, 这位大姐姐就跟之前又不太一样,与去年或者更早记忆中那个白皙温柔, 善良软弱的俞家大姑娘越来越不同了。   此刻坐在俞老太太身边的俞菱心, 身穿茜色交领团绣福纹云锦短襦,下头一条沉水缎莲色绣折枝芍药长裙, 行动之间锦缎微微流辉, 当真仿佛光逝水沉, 所谓名绣名锦的贵重之处可见一斑。   而俞菱心如今的珠翠装饰也一改先前的清冷翠色,腰间佩了一条红珊瑚禁步,发髻间红宝石与耳边的珊瑚珠皆饱满娇艳,映衬得她原本就秀美的面容越发鲜妍明艳,不可方物。   这与先前那个大多数时候都一身雪青或浅绿、言语模糊的安静少女,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俞芸心又看了长姐两眼,便微微转了脸。苏含薇却是越看越仔细,只不过目光已经开始转向俞菱心身上的衣裳首饰,虽然动作还算矜持,眼神里隐含的羡慕却是越发炽热了。   而这时便听外头俞正杉已经说笑着迎了荀澈到堂前,俞菱心便起身迎了出去:“慎之。”   荀澈这时便加紧了两步上前,十分习惯地握了俞菱心的手,进门去给俞老太太和俞伯晟见礼:“老太□□好,岳父。”   今日的荀澈没有穿平素的天青长衫,而是穿了一身新做的金银线织就鹤羽团纹的侯世子公服,月白凝光锦的材质不如俞菱心身上的沉水缎那样绚丽,但是沉稳清贵上又要加了三分。   再加上荀澈原本就是相貌俊秀非常,与俞菱心这样携手并肩地再进花厅,众人几乎都觉得眼前乍然一亮。只不过俞老太太与俞伯晟是满心欢喜,苏家众人则是神色各异。但苏舅母这时也体现出多几分的识趣,众人简单见礼之后并没有在荀澈面前再多说什么姻亲热切的讨好言语,而是闭嘴微笑,端庄坐在一边。   俞正杉登时就对荀澈又添了三分佩服——姐夫太厉害了,什么都没说就静场了!   荀澈自己当然没在意的,连昌德伯也不放在他眼里,更何况不过是朱家齐家文家之间来回摇摆的苏家家眷,勉强看在俞家的面子上拱手示意,已经是极致了。   至于这是不是因为他如今在宣帝身边几个月来军国大事参议渐多,所以前世里倾覆山河、搅弄风云的气魄便渐渐不再遮掩,荀澈自己并没有留意。   俞菱心更是不曾注意,她只知道这家伙回到家里的样子,那真是跟前世的病弱与狠辣,今生看似的温文尔雅都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他们夫妻没有感觉,旁人却是有感觉的。俞老太太问候了几句荀家长辈安好,荀澈自己近日可好之后自然就该俞伯晟说几句话。   而俞伯晟就跟以前一样,在公务和读书之事上实在没什么可指教这位姑爷的,只能象征性的问一句:“近来公务上都还好罢?”   “还好。”荀澈微微欠身,含笑应了,“岳父可想过在工部再进一步吗?”   俞伯晟一怔:“啊?这个……”他竟不由背脊紧了紧,稍微调整了一下肩膀,忽然后悔今日没叫荀澈到书房去说话了。因为自家这位姑爷实在是在读书和仕途上过于出色了,作为一个实诚的老岳父,俞伯晟丝毫没有兴趣单独面对荀澈强行指点,所以每次见到也不过就是在吃茶期间象征性地随便问问罢了。   可是此刻荀澈这句话的意思,竟似乎像是有什么含义在当中,尤其是不知为什么,俞伯晟面对如此年轻的荀澈,居然有种隐约的谨慎,就像是跟文安侯或晏司马面对面一样。   荀澈又笑笑:“小婿只是随口一提,岳父倒也不必太过挂怀。刚才家母收到我家老太太的消息,说是想带着慧君去一趟翠峰别院,所以小婿就过来接慧君同行。改日再过来拜望祖母和岳父大人,届时岳父若是有什么想法,小婿再恭聆训诲。”   “啊……好。”俞伯晟看着荀澈的笑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敢不敢”,然而随即又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不是自己的上峰,而是自己的女婿!   俞老太太则是听出了些不妥:“可是家里有事,叫你们急着过去?”   荀澈还是一脸云淡风轻:“应该没什么大事,原本翠峰别院那边传话是叫慧君过去说话,家母想着秋日天气好,就叫我一起过去。祖母放心罢。”   俞老太太点了点头,有明华月与荀澈都在的话,便是进宫也算不了大事,更何况见荀老太太呢。   俞菱心倒有几分好奇,只是无意当着苏氏苏舅母等人说什么,便又叮嘱了祖母、父亲和与俞正杉几句保重等等的话,便随着荀澈告辞。   到了马车上,也不必她问,荀澈就解释了:“可能是为了二房那几个的婚事,具体的我还没问太细,但最要紧的应该是晏司马的侄女要跟荀泽退婚。”   “这……其实也好罢?”前世里俞菱心回京的时候,连荀泽都只剩下牌位在荀家祠堂里了,那位生前受尽了荀老太太磋磨的晏氏女牌位比荀泽还早一年半,俞菱心更没见过了。所以听到这话,第一反应简直要抚掌称快,但再想想,就又觉得有些微妙的蹊跷,“但这个时候提出来是什么意思?你事先知道吗?”   荀澈摇摇头:“不知道。晏家的婚事是几年前就定下来的,原本应该是去年就办亲事,但年底的时候那姑娘的外祖父过世了,虽说外孙女不需要守孝,但晏家还是希望再等一年,所以婚期一直拖着。我没有插手,其实前世荀泽和晏氏关系还是不错的,我原本想着要是给二叔谋一个柳州的外放,荀泽可以留在京里,或者换一个地方补个督学里的差事。要是单独过,他们应该还行。”   “原本,那现在呢?”俞菱心一下就听出了这里头的重点,飞快推算了一下,“刚才老太太跟我说,苏舅爷以后可能会跟着齐家或者文家办事。昌德伯要是真的顶了朱家原本在户部的差事,齐珮这个吴王妃就真不是虚名了。难不成齐家人有意插手二叔的外放吗?”   荀澈伸手去搂俞菱心的腰,另一只手则去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举一反三,孺子可教。”   “呸。”俞菱心轻轻啐了他一下,“谁是孺子。”   “哈哈,对,你不是孺子,”荀澈埋头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又抬头笑道,“你是孺子将来的娘。”   “又浑说。”俞菱心也往他怀里靠了靠,身上有些酸,“先前小郗太医不是说么,妇人太早生育不好,还是再等等罢。”   “我也觉得不好。”荀澈一笑,深深看着俞菱心,“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你若很快就有了,多耽误。”   俞菱心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怕的是耽误什么,脸上不由一热:“荀世子,荀长史,你现在不是好些大事该操心吗?这满脑子都是什么啊!”   荀澈还想说什么,然而隔着马车的车窗看看路程,还是稍微收敛了几分,再次说回正经话题:“好,咱们先说外人的正事,昌德伯其人,才干其实还可以,行事也油滑。就是因为太过油滑,所以看着皇子之间形势不明,反而不太争竞出头。但如今齐珮马上就要成为正经的吴王妃了,齐家怕是要改换路线,搏一搏。再连回到翠峰山庄这边,一定会生事。前世里二叔后来就是补了工部的职任,如今齐家要是想帮他,也是要从工部下手。晏家与荀泽的婚事,原本是要跟咱们荀家联姻,现在么,意思就又不同了。”   俞菱心会意,随着齐家的出头,从以前的摇摆中立转变为主动参与朝局的风云变化,与支持秦王的长房必然没有重新修好的机会,那么一定会从二房下手。换句话说,荀家两房的翻脸,只怕近在眼前。 第130章 什么心思   很快到了翠峰山庄, 从进门开始就能感到几分气氛不同。原本荀家二房众人与荀老太太被送过来的时候,明华月是单独拨了四房人过来伺候, 原先二房所有一应惯用的众人当时都留在了侯府,很是严审了一番, 主要是有关当初荀老太太算计俞菱心的那件事, 到底有何人知情,以及将松香的家人等也有单独的安排安置, 以免将来翻出慈德堂起火之事有什么纰漏。   后来荀澈与俞菱心的婚事顺利完成,二房原先下人的盘查也都查完了,有几个确实是不曾涉事也老实本分的,就也送到了翠峰山庄仍旧伺候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   上一次俞菱心过来还是认亲的时候,印象里的翠峰山庄是十分本分的, 上上下下都是规规矩矩, 认真说起来其实是带了几分丧气。毕竟过来看着二房和老太太虽然也是很得到文安侯夫妇的信任了, 可这总比不上在侯府办事来的有风光有前程。   但是这次翠峰山庄的上下简直是喜气洋洋,明明这秋闱放榜与荀泽荀澹都没什么关系,但翠峰山庄居然也披红挂彩, 就好像家里有子弟中举了一样。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荀澈:“不是说荀泽的婚事有变故?这也……”   荀澈唇角微扬,全是讽刺:“荀滟没了之后,老太太的眼珠子就是齐珮了。如今齐珮选上了吴王妃,老太太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跟荀泽订婚的是晏司马的侄女, 老太太本来就看不上, 觉得身份不够贵重, 如今荀泽多了一位王妃表妹, 在老太太心里就更不一样了。我看要不是晏家先提出退婚,老太太也有可能提。”   俞菱心摇了摇头,真是不明白荀老太太的想法,就算她看不清秦王吴王之间对立的格局,以及荀家立场就罢了,荀滟的案子是跟朱家打官司的,荀老太太总该知道荀朱两家是有仇怨的吧,这样的亲事关系何等微妙?老太太不为齐珮操心就算了,还张灯结彩,一家子上下鸡犬升天的样子。   荀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换个位置想,要是老太太从一开始心里就觉得我们长房是仇人,荀滟就应该跟朱家勾搭在一起好好的,那如今的一切对她而言,也算‘拨乱反正’了。”   俞菱心不由哑然:“那倒是,荀滟虽然跟朱二公子勾搭在一处,但目的肯定不是嫁到朱家做庶出二公子的媳妇,而是意在皇子。要是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赞成荀滟的想法,如今齐珮就算是继承荀滟未竟之志了。”   二人说着就到了正堂,明华月和荀淙已经到了,今日文安侯并没有同行。而堂上余人跟上次认亲时的座位安排基本上差不多,甚至连每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差不多。   荀老太太坐在正中,面黑如铁的同时眼光锐利,精神矍铄,旁边昌德伯夫人与未来的吴王妃齐珮衣饰华贵,神情淡然,荀二老爷夫妇和荀湘稍微复杂一点,大概是对长房众人仍旧有些惯常的忌惮与畏惧,但眼光中还是能透出些即将鸡犬升天的兴奋。   而荀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上却有几分落寞,大概是并没有很想退婚。这件婚事其实定下好几年了,以前他和晏家姑娘也是见过几次的,还是有几分隐约的情分。   荀澹就十分奇怪了,行动之间居然还是有点僵硬的,看着像是又挨了打。上次见亲的时候他挨打倒是正常,毕竟荀老太太有关俞菱心的筹谋是被他主动告发的,荀老太太没将他直接打死就算留情了。   但这次见到荀澹,居然又是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看来二房最近的内部折腾也是不少。   一番简单的见礼,荀老太太等人也在打量荀澈与俞菱心,眼见二人衣饰如此华丽富贵,尤其是荀澈身上那件崭新的世子公服,纹样刺绣的金银绞丝流辉隐隐,落在荀老太太眼中就更是刺眼扎心,脸上黑气更重:“哼,今日过来还穿公服,世子是过来给老婆子一家摆谱的吗?”   荀澈微微颔首:“老太太说哪里话。孙儿这是刚从宫里出来,听说老太太有事,接了我媳妇就过来听您训诲,来不及换衣服而已。老太太不喜欢看孙儿这件世子公服么?皇上前几日赏的。”   俞菱心瞧着荀老太太气鼓鼓的样子,简直想再白一眼荀澈。她就想呢,昨日里荀澈还抱怨,宣帝新赏的这个料子太厚了,做成公服虽然好看,七月穿还是有点厚,然而今日居然巴巴就穿上了?原来是专门过来气荀老太太的。   她听说过,早在当年荀南衡还年少的时候,荀老太太就曾经提过晚些立世子,显得谦恭稳重,同时又没完没了的找事,其实就是想让自己养在身边的二儿子荀南安上位。但这纯属异想天开,别说宁仪县主十分长寿,就算宁仪县主没了,老侯爷也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到后来宁仪县主没了,老侯爷也没了,荀老太太终于熬到老封君的地位了,文安侯荀南衡早就军功卓著,地位稳如泰山。然后荀老太太就开始惦记着荀澈的世子位,因为荀泽比荀澈还大一岁,所以荀澈小时候老太太也没少瞎闹腾。   可荀南衡还是比老侯爷强硬得多,虽然心里对亲娘不算完全绝情,处事手段却完全是军伍之人的作风,干脆利落地在荀澈十五岁时就给他请封,当时气得荀老太太连着好些日子都吃不下睡不好的。因而她老人家到现在还是很不喜欢看荀澈穿公服。   “哼。皇上看的起你,是你的福气,得惜福!别自己给自己的福气作没了!”荀老太太虽然脑子不清楚,但到底还是知道不能议论皇帝,只不过这后半句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明华月和荀澈荀淙等人几乎是一齐望向荀老太太,那眼光就跟看傻子差不多。   老太太,您还知道人是能作没自己的福气的吗?   然而下一刻,荀老太太接下来的话显然证明了,她应该还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老大媳妇,有关泽哥儿的婚事,实在不太妥当,晏司马的弟弟如今才不过四品,那姑娘怎么能配上泽哥儿,你明日就去跟晏家说退婚罢!”   明华月一怔:“还要再说一次?不是晏家已经找人来提了吗?”   荀老太太一拍方几:“他们那根本就不是来退婚,不过就就是拿乔要加聘礼罢了!还不是你们世子小爷那样豪阔地娶了金贵的媳妇回来,他们晏家就看着坐地起价,拿着退婚要挟罢了。也不瞧瞧泽哥儿的人才和前程,凭什么要更多?你赶紧去退了这个亲事,告诉他们,我们泽哥儿看不上他们家姑娘!不要了!原本的定礼赶紧退回来!”   明华月直接冷笑道:“老太太您想太多了,人家晏家就是要退婚的,没有想加聘礼的意思。就算真的加了,晏家也是要退婚的。人家悄悄递话过来不是跟咱们家谈条件,是在意两家的脸面,想安生退了,各寻良缘就是了。要是泽哥儿或者二弟二弟妹自己想去得罪晏司马,我也得拦一拦。”   “结亲不成,也未必就算是得罪。”昌德伯夫人这时又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母亲的意思是有些着急了。但这退婚之事,到底是伤名声的。按说晏家真要有心结亲,去年就应该成礼才是,偏偏晏姑娘说念着外祖父非要守那礼法上都没有的孝,又拖了一年。如今您的儿子是成亲了,泽哥儿可又耽误了一年。可见晏家根本就是没有诚意的,难不成现在还要再传出一个晏家退婚、瞧不上泽哥儿的名声么?您这个做伯娘的还不出头,也太不顾念隔房子侄了罢?”   明华月虽然不爱口舌争锋,却不是随便能叫人绕进去的,当即冷冷一笑:“晏家如今好说好散,怎么就会传出什么瞧不上泽哥儿的名声了?这话如今我可只听见了小姑子你口里说。将来外头要真传出来,我看也得追究追究,到底‘瞧不上’的这话是人家晏家说的,还是小姑子你说的,以及,这到底是什么心思!”   “舅母这话好重啊。”齐珮原本坐在母亲身边一直没有说话,就是眼光在俞菱心和荀澈身上转了好几回,随即又强行回到以前那种清高傲气的样子。然而忍不住就插了一句,“我母亲有什么心思?您这问的,是暗示什么吗?我母亲惦记着老太太的身体,惦记着表兄弟的婚事前程名声,您说这能是什么心思?说起来您一家子在侯府,倒将二房众人都撇到翠峰山庄,又是什么心思?”   “齐珮,”俞菱心登时心中火起,也接了一句,“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呢!” 第131章 善始善终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齐珮登时又羞又恼, 整张脸都热起来。   荀老太太和昌德伯夫人也微微变色,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俞菱心和齐珮。   俞菱心原本不是个喜欢与人争辩吵架的性子, 也不爱高声说话,若不是真的动气着急, 大多数时候是不愿意争执的。上一次她这样急起来,还是在荀澈打荀淙的时候。   而今日的情景虽然完全不同, 俞菱心也是真的生气了的。明华月与昌德伯夫人姑嫂之间虽有些争论, 毕竟是长辈在说话。齐珮这样突然插口进来, 显然就是自恃有了未来吴王妃的身份,就不将明华月放在眼里。   其实齐珮若是瞧不起她,俞菱心反而不是很介意,她原就知道这个表姐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可现在这个嚣张之意问到明华月脸上,俞菱心那一股怒火直接就冲上了头,正面直视齐珮, 明亮秀美的眸子里也全是锋锐之意:“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呢,说话之间就全不顾忌长幼尊卑了吗?我母亲与令堂说话,是姑嫂之间的话, 急了缓了都是长辈之间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轮到你质问我母亲用心用意的?别说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 就算大婚过了你成了天家儿妇, 最好也别忘了, 这赐婚是怎么来的!选秀赐宴那天到底什么情形, 谁没看见呢?”   齐珮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还想反驳, 然而一提到选秀赐宴当天的事情,整张脸登时就白了,随即又迅速涨红起来,嘴唇抖了抖,却不知能说什么,眼泪一下就涌出来,最终居然拿帕子捂着脸就起身快步出去了。   昌德伯夫人虽然赐宴那天不在,但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闻言也是又羞又怒,可她并不是荀老太太,纵然有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没有直接黑白颠倒的能力,尤其是真要撕扯到宫宴上鸡飞猫跳起火落水这些混乱之事的源头,最主要的责任人还是文皇后。   再退一步,那就是明锦柔了。若是明锦柔没有选入,说不定这时候昌德伯夫人都直接到明家去质问,当时明锦柔为什么推开齐珮,而不是拉着她帮她灭火云云。但是明锦柔也入选了,而且是要作为皇长子的正妃,也就是齐珮将来的嫂子。   齐家就算现在想要出头,也没有出头到可以正面得罪皇后与秦王的程度,所以此刻的昌德伯夫人最终气的脸上又红又白,也只是顿足道:“嫂子和侄媳妇都是好利口啊,真是会戳人伤疤!这……这哪里还有一家子的心肠!”言罢也起身往外去追齐珮了。   这个场面下荀家二房众人和荀老太太都是目瞪口呆。他们当然知道在那场选秀赐宴上齐珮也落水了,但是一直以来在荀老太太和齐家人口中,都没有将此事当做怎样的一场羞辱。   一方面是因着赐宴的混乱里基本没有官女自身的责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齐珮是在十三名落水官女之中,唯一一个被直接赐婚为明媒正娶的王妃之人。   虽然在三位王妃之中,明锦柔和文若琼都是好好在岸上的,齐珮或许会有那么一点“因落水入选”的狼狈,但比上不足还是比下有余的。相对其他十二位出身同样很不错,有才有貌的官女,如今却只能以四品郡王良媛的身份入侍,齐珮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所以当俞菱心提到选秀宴的那一刻,荀老太太和二房其他人甚至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齐珮母女这样跑走了。   明华月与荀澈荀淙则是齐齐望向了俞菱心,意外之余也有那么一点点笑意。撇开婚前的种种相处不说,俞菱心正式嫁到文安侯府也有两个月了,朝夕相处之间,莫说明华月与荀淙,就算是晴雨轩、玉梨堂里服侍的下人,也没有人见过俞菱心这样冷脸发怒的样子。   尤其是荀澈,他看着俞菱心刚才说话时因为生气,双颊也有浅淡的一点点发红,他唇边的笑意就更深了,甚至有点想再逗逗她,看她更凶的样子。   明华月也扫了一眼荀澈,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果然现在满心就都是媳妇了,刚才齐珮那样无礼,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出头,还是儿媳妇先急了替自己说话。   “老大媳妇,你们——”尴尬的几息之后,荀老太太才反应过来,“你们这是当着我老婆子的面欺负珮儿吗!”   明华月转身正面望向荀老太太:“我们孩子说什么了?齐珮现在还没大婚,的确还不是正式的吴王妃。赐宴那天我跟孩子都在宫里,当时的情景我们瞧见了,要不要给您再讲一回细节,讲讲齐珮是怎么一身火苗往锦柔身上扑,又怎么带着滚着摔倒到吴王殿下身上?这众目睽睽的几十个人看着,可不是我们捏造的。”   荀老太太虽然不知道那些细节,但是想想四十八个人进去,十三个人落水,过程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既然真心疼爱齐珮,哪里愿意听齐珮的难堪事,立刻拉了脸:“说那些做什么!什么样的缘分不是缘分,以后珮儿就是正正经经的王妃了。那什么,还是说泽哥儿退婚的事!”   “老太太,晏司马最迟年后就要入阁了。”荀澈忽然插了一句,“您要是不明白什么叫入阁,我就给您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等到晏司马成了阁老,那位正正经经的吴王妃娘家人见到晏家人也得客客气气的。大盛一共就五位阁臣,可吴王后院至少有七位佳丽。您有这个闲心想着怎么跟人家结仇,不如还是操心一下齐珮将来是不是能善始善终罢。”   “这是什么话!”荀老太太再糊涂,这善始善终四个字还是明白的,尤其是荀滟还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年前,她一瞬间简直想要拍案而起,“你,你,你难道连你表妹也不放过吗!”   荀澈唇角微微扬起,面上的笑容彬彬有礼,却又冷淡得叫人发寒,荀二老爷夫妇以下的二房众人几乎都不由自主地背脊紧了紧,有关荀滟的旧事同时涌上心头,而望向荀澈的眼光里更多的还是畏惧。   “老太太,您这个‘也’字,用的真好。”荀澈一笑,字字清晰,“过去的事情,您若多放在心头,那孙儿便能放心看着您安养天年。若不然么,”   他顿一顿,目光缓缓移向荀二老爷夫妇,再到荀泽,荀湘,和神色镇定而恭敬的荀澹:“那就要请二叔一家子多想想,多劝劝。如今天气反常,夏凉冬暖的时候也有,谁知道哪一块云彩下雨,又有哪一块黄土埋人呢?”   荀二老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荀澈含笑环视过来的目光像一条温和的毒蛇,比他父亲还要可怕十倍。   荀南衡虽然带兵多年,会发怒,会强硬驳斥有些言语,但是荀南衡的一言一行里都充满了正面冲锋的阳刚正气。尤其身为亲兄弟,荀二老爷更知道自己大哥表面强硬之下,内心其实还是有几分温和柔软。只要好说好恳求,该有的低调姿态做足,大哥内心还是对老太太也好,对二房兄弟子侄有几分温情甚至隐约内疚的。   就算大哥要翻脸,最多就是什么分家、外放、以后不往来之类的事情。可是他甚至相信,就算分家,自己到手的银子也不会少。就算外放,外放的官职和地方也不会太差。   但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侄子就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也知道荀澈的聪明机敏,处事果决,但是荀澈到底不太习武,平素言谈也是温文儒雅的,所以就算没有他父亲那种从心里的温情与容让,但一来有辈分的阻隔,而来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杀伐之气,所以只不过是让二房一家子稍有些忌惮罢了。   可这一切从去年开始就变了,对二房众人而言,大概就是从荀滟想尽方法想要光明正大回京回家而不得的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感受到了荀澈的变化。   一次次的话里有话,再到后来惊变突生,不管是在侯府的对峙,还是在公堂上的撕扯,荀二老爷对荀澈的畏惧都是越来越深。   而眼前的这一刻,他更是本能地觉得,荀澈的眼光好像能杀人。并不是有如何的怒气与强硬透出来,而是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就那样温和含笑,缓缓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随时要死的人,或者是看着蝼蚁,好像下一刻他挥手之间,二房的众人就随时能变成一排牌位。   严格地讲,荀二老爷此刻的感觉其实是非常准确的。   他们在荀澈眼里,真的是在衡量到底谁要变成牌位,什么时候变。   所谓小人畏威不畏德,大概在荀家二老爷身上还是很实用的一句话,当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接近生死的危险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让他在余生无比庆幸的决定:“母亲,其实这件事吧,还是大嫂说的对,退婚就退婚吧!” 第132章 各有奇招   最终, 这次翠峰山庄之行在荀老太太朝着荀二老爷又砸出一个茶盏的无力发泄之中, 尴尬而难堪地结束了。   毫不意外的, 无论一开始荀老太太传话叫明华月和俞菱心婆媳过来是想说什么,或者还带着什么其他的目的,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对话之中, 都可以算是铩羽而归。   但回程的马车上, 俞菱心却发现荀澈的神色并不似平时轻松, 就算还是无耻而习惯地上车就伸手去揽她的腰, 也没有如以往一样不老实地蹭来蹭去,而是稳稳地搂着她就罢了。   “慎之?”她想了想, 便将原本想与他提的苏舅母以及俞家的那点事暂时按下,又稍稍回想了一下今日昌德伯夫人的言语, 才主动问荀澈道, “你是在想齐家的态度?”   荀澈颔首:“安顺伯告老的事情也就是这一半月之内了, 齐珮的父亲与沂阳侯都要上位, 这里头必然有丽妃的动作。不然若真是按着先前皇后的意思,齐珮应该是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的。今后的形势, 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俞菱心微微沉吟了一下,荀澈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但以她对他的了解,这样的平静底下,怕已经是有了杀机:“你的意思是, 丽妃蛰伏过一段时间之后, 还是会与皇后以及秦王殿下正面对上, 到时候齐家就与我们彻底是对立的敌人了?”   “是的。其实从今日之事上就能看出来,”荀澈唇边满是冷峭之意,“表面上看,是为了晏家主动退婚争一口气,而齐珮出阁在即,过来探望外祖母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你不觉得,从齐珮母女出了正堂之后,老太太就没说出什么话来么?”   前世里俞菱心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荀老太太早已中风卧床,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字词,而今生的见面也是非常有限,她虽然听过一些老太太以前无事生非或者强行生事的例子,但确实并不知道荀老太太到底口才如何。   而再按着荀澈这个说法,俞菱心顺着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昌德伯夫人是过来挑唆老太太,想要咱们与二房直接更加决裂?她应该知道,母亲是一定不会去找晏家说混账话的,所以挑唆了老太太有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最终其实能够达到的效果就是让长房二房更加对立而已。”   荀澈冷笑道:“可见丽妃到底是本性难移的,虽然有低头蛰伏之心,这蛰伏之期也不会太长。齐珮这还没正式嫁过去做吴王妃,齐家人就已经开始揣摩出丽妃与吴王的心思,开始给人做事了。”顿一顿,他又叹了一口气,同时牵起俞菱心的手轻轻摩挲,“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今生再背上那些恶名,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还是不希望家人之间生出那些变故,如今瞧着二叔的反应倒是似乎有些余地。只可惜齐家这门姑表亲,将来大约还是留不得的。”   俞菱心也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当断则断,你也不是神仙,哪里能处处皆全。若是二叔能冒出一丝清明往后退一步,二房多保全些也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荀澹,“对了,今日澹哥儿怎么又像是挨了打?”   荀澈不以为意:“他倒是个明白的。这些日子昌德伯夫人和齐珮没少到翠峰山庄走动,荀澹如今还在预备明年的春闱仍旧在家,消息自然是灵通的,给我传递消息的同时应当也是对老太太和二叔正面劝了几次,就又挨了一顿家法。其实他心里应该明白,老太太是劝不动的,不过是借着挨打告诉我,不管老太太和二叔甚至齐家有什么想法,他自己是不赞成的,只是实在拦不住罢了。”   俞菱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不由叹道:“这样说起来,澹哥儿也是不容易。他前世里原本定的是谁家的姑娘来着?”   荀澈想了想:“好像是京兆衙门一个主簿的女儿,姓聂的,大概跟聂尚书算是同乡,可能连同族远亲都算不上。”   “姓聂?”俞菱心忽然心念一动,“难道叫聂婧娘吗?”   荀澈一怔,前世里隔房堂兄弟没能成婚的妻子叫什么他怎么会留意,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是类似的音:“可能是。你认识?”   俞菱心想想只觉得很有意思:“若是的话,那我就真见过了。前世里齐珂的夫人,就是京兆衙门的书吏之女,姓聂,叫聂婧娘的。后来齐珂一路发达,对这位出身不高的原配不离不弃的,很是叫人称赞呢。”   “齐珂?”荀澈轻轻干咳了一声,“那是,清流才子,名声当然是要紧的。莫说将来飞黄腾达不忘发妻叫人称赞。先前名声全无、尚未中举的时候也讨人喜欢得紧。如今高中案首,岳父大人是不是也很赞叹了一回呀?”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笑,主动挽他手臂:“齐珂的父亲是我娘的远房堂兄,也是我爹以前的同窗好友。看见他中了自然是要夸的。”   “恩。说不定岳父心里还后悔了呢。”荀澈转了头,“如此佳婿,竟这样错过了。”   俞菱心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的荀长史,您这是吃醋了吗?这干醋都吃到哪里去了。我又没觉得齐珂好,不过就是想起这件事,觉得咱们家跟齐家还真是有些缘分罢了。”   这句无比自然的“咱们家”到底让荀澈心里舒坦了,他低头在俞菱心额头上轻轻亲亲:“罢了,旁的有什么好计较,总之你喜欢我就是了。”   “我当然喜欢你。”俞菱心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也主动去亲荀澈的脸颊,“再说,我爹心里也是觉得你更有学问的!不信你问他去,我今日问了!”   荀澈不由失笑,看着眼前的妻子,满心都是说不出的甜蜜。俞菱心生来就是个温柔宽和的性子,前世那样多的波折与艰难,也没有磨损她原本的温柔美好。可她的柔善并不是一味的软弱,因为她是会护短的。   虽然在她自己的事情上,俞菱心很多时候都不太计较,但为着所爱的人,她还是会像一只小老虎一样跳起来。   就如同今日在翠峰山庄为了维护母亲明华月而正面斥责齐珂,他也能想到在俞家,俞菱心一定也会维护他、不许俞伯晟忘了他这个女婿的好。   “好。我知道了。”荀澈笑着将她又抱紧了些,眉宇间原本的思虑与凝重彻底抛开,年轻的俊秀面孔上满是轻松与舒畅。   如今的局势的确很复杂,三亲六故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仔细考量,前头道路的位置也的确还很多,文武百官的每一道奏本都必须慎重应对。   但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不仅仅是因为前世里已然经历过那样多的风波与斗争,更要紧的是有这样的她在身边,荀澈真是觉得脚下的路踏实极了。   而在这同一个时期,与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夫妇有同样心情的人,却几乎是凤毛麟角。尤其是秋闱放榜后,京城中对于齐珂俞正杉等等这些少年中举的才子们稍稍称赞议论了几日之后,众人所关注的重点就又重新回到了几位皇子的婚配之事上。   因为在那位小腿骨折而得以退出郡王良媛行列的事情发生之后,九月初,再次出现了两个上奏自请退选,表示无法侍奉天家而得到允准的例子。   一个是兵部堂官的女儿,忽然全身出疹子,连脸上都有,请了太医院前去会诊,说并不是天花,也不是水痘或者常见的荨麻疹,具体是什么一时之间居然并无结论,但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全身疹子确实过于惊人了,所以兵部堂官还没有来得及上本,丽妃和魏王就已经主动去跟宣帝表示了这个良媛可以不要。   当然最后的手续上,还是兵部堂官自己上了一本,表示这个情况有很大的隐患,就算一时之间治好了,也怕将来有复发的可能,那自己的女儿还是不要给天家皇子带来危险了,于是成功退选。   而另外一个就更特殊,是宣州来的官女,那个姑娘是在九月初一当日到庙里祈福的时候忽然疯了。据当时所看到的人说是全身抽搐,随即大哭大笑,而且力大无穷,身边的丫鬟婆子随从等人拉都拉不住,最后是合多人之力才强行制服按住。   带回家之后当然也请了太医会诊,毕竟这个装疯还是要比装病更容易些,尤其是已经有两个姑娘退出郡王良媛的行列之后,谁都能看出现在众人是想尽方法想要不做这个郡王的侍妾。   其实宣帝到这个时候也是烦躁非常,要是从一开始都表示不要皇子们负责落水的姑娘,他也不想赐婚这么多侍妾出来。但是旨意下都下了,这个时候再一一撤回,皇家颜面何存?   所以这次去会诊这个所谓疯掉的姑娘,太医院也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不清楚到底希望这姑娘是装疯还是真疯。要是装疯,那这姑娘满门的欺君之罪固然是难免的,可是宣帝就算治罪人家,难道皇家脸面就好看了吗?毕竟最初人家在宫里落水也不是自己愿意的,按着道理说不愿意侍奉天家是大罪,可是好好的高门小姐不愿意做比侧妃更低一等的侍妾,情理上还是让人同情和理解的。   不过让太医们后来松了一口气,这姑娘真疯了,因为那大哭大笑的虽然可以装,这力大无穷的部分真是很现实,去了四个太医,两个被打的眼圈乌青,回宫之后都还不用冰雹,就这乌青眼圈就足以让吴王痛快表示:这个姑娘还是不要了,没事没事。   而外间对于这两家的变故也是议论纷纷,认为这些就是自然发生的意外者也有,但更多人还是觉得这些家族是费尽了心思做出这些局面来,才能让自家姑娘平安退选,也算各出奇招了。   对此,后妃们也是看法不一,而文皇后那边则只剩下了难堪。   不管这些一件连一件的事故到底是人为算计还是天灾意外,一切都还是要归咎到那场失败的赐宴。每当人们感叹一次吴王与魏王的选妃波折,就要再感叹甚至嘲笑一番中宫的无能,才导致好好的选秀到了如今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文皇后大概唯一还能发泄几分情绪的地方,就是在秦王的婚事上了。 第133章 谢恩   按着大盛的惯例, 被赐婚的宗室女, 或是赐婚给皇子或宗室的贵女, 都会在大婚典仪之前数日请旨进宫,既是为赐婚谢恩,后妃甚至皇帝也会有添妆赏赐, 主要是为了这些御赐的姻缘再次增光添彩。   所以在九月初五, 距离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还有十日的时候, 明锦柔便按着这样的旧例请旨进宫。因着她生母已故, 祖母又年迈卧病,所以这次进宫就请了姑姑明华月和表嫂俞菱心陪伴。   这些自然也是要请旨的, 但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中宫的批复倒是利落,表示以后都是亲戚, 自然可以请文安侯夫人婆媳一同进宫。只不过既然大家都要多多亲近, 而且未来的秦王妃与侧妃邓氏也沾着转折亲, 大家就一起进宫罢。   这消息一传出, 京城上下议论的焦点就立刻从“打赌吴王与魏王最后到底各自能留住几位良媛”,变成了“□□的后宅以后到底是谁的天下”。   因为历来所有进宫谢恩添妆的, 都只有皇子的正妃,或者赐婚给其他公侯臣子的正妻而已。所谓一夫一妻,才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侧妃良媛,奉仪良娣,不管用多少尊贵好听、有品有级的封号尊称, 在这联姻大事上也到底归回到妾庶身份。   皇后一道口谕, 叫明锦柔进宫谢恩的时候也带上侧妃邓氏, 那么不用猜也知道,另外一位给秦王的侧妃文若瑶肯定在九月初五当日也会“刚好”进宫给自己的亲姑姑文皇后请安。   那么这一次的谢恩添妆,就算是赏赐上分出薄厚轻重,文邓两位侧妃也都是在大婚之日前正式进宫得了皇后赏赐添妆的侧室,这样的脸面荣光,在众亲王郡王的后宅中,大概也是头一份了。   偏偏这样的事,明家既不能反对,也不能抱怨,因为皇后旨意里已经点明了,这是为了显出未来秦王妃的贤德与大度,所以才带着邓氏。至于文家姑娘作为皇后的侄女,不管哪一天进宫都是自己的事情,嫁妆里也必然有皇后的添彩,谁也不能说什么。   甚至还有些奉承中宫的人议论道,文若瑶身为皇后的嫡亲侄女,肯屈居于明锦柔之下,给秦王做侧妃,已经是皇后的大度与慈心了。若是这个时候明锦柔还计较什么添妆之时的嫡庶,就太小气了些。   这样的流言种种,自然也会传到荀家与明家人的耳中,明华月、明云冀皆是气愤不已,幸好明锦城这个时候已经身体完全恢复,埋头扎在羽林营里猛练苦训自己的武艺与腰力,并没有机会在亲爹眼前走动,才免了又被迁怒暴打一回。   明锦柔自己却十分淡然,在青虹轩里梳妆更衣时看着身边神色凝重的俞菱心只是一笑:“皇后这些手段,二表哥不是早就料到了?表嫂你不要这样担心,没事的。”   俞菱心微微舒一口气,从飞花手里接了珠钗,亲自给明锦柔插戴在鬓边,又给她抿了抿鬓发:“知道归知道,到了眼前还是生气。当初明明是皇后授意秦王殿下要与你们家联姻,如今赐婚下了又折腾。就算要制衡秦王殿下,这手段也太……”   明锦柔自己随手拿了一对碧玺耳坠给自己戴上,语气里仍旧是满不在乎:“中宫要是多一分的本事,怎么会任由长春宫嚣张了那么多年。文家人从上到下都是眼皮子浅的很,我早就看透了。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和秦王不过是合作罢了。这点子所谓的正妻面子谁爱在乎谁在乎,我可不放心上。如今皇后觉得给那两个侧妃添妆就是给她们长脸?哼。”   顿一顿,又摆手叫丫鬟们都退出去,又转身向俞菱心倒:“反正我也不是要跟秦王做真夫妻的,程姐姐已经给我挑好了四个女兵了,我也跟秦王说好了,他将来爱宠谁就宠谁,只要离我远远的就行。不管是仗着宠爱还是仗着子女仗着面子,谁敢惹我,我就往脸上打。只要不招惹我,随他们花好月圆子孙满堂去,我也不管。”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眼看明锦柔满面坦然而明朗,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地去戳她的额头,“什么宠爱啊子女啊,你这还没嫁呢,满口的一点忌讳也没有。你到底跟殿下是怎么说的,怎么这样话都说出来了?”   “后宅里还不就那点事。”明锦柔哎呦了一声,还是撇撇嘴,“有什么可避讳的。我不要跟他做夫妻,难不成还拦着不叫他去跟别人做夫妻。这些日子他是来过几回,但说来说去不就是跟我爹我哥说会好好待我什么的,谁稀罕啊。他自己说的对我没有旁的想法,既然没有,那就只要面子上的尊重就行了,私下他爱睡谁就睡谁……哎呦!”   说着又被掐了一下,俞菱心也是气的不知该说什么了:“真是越发没遮拦了是不是,什么话都说。其实大婚的旨意都下了,殿下也过来表明了诚意,你就不考虑再给他个机会么?”   “他还需要什么机会,合作的机会,成就大业的机会,我给他了呀。”明锦柔转了头,不想让俞菱心看见自己眼里那几分黯然,“他是跟我说了,那日的狠话也不是故意伤我,只是看我爹实在不愿意,怕伤了我们父女情分,所以他才想做这个恶人。可那又怎么样,他也没说喜欢我呀,那天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叫我别再生气,他以后会好好敬重我的正妻地位。”   说到这里,明锦柔再次沉了沉,年轻的声音里越发讽刺也越发落寞:“正妻地位,呵。天家子,世家女,这点子联姻都是命罢了。他说了,叫我放心,大婚那晚他不会去旁人那里的,他会将我的体面尊严时时放在心头。”   “锦柔……”俞菱心听的心里滋味十分复杂,既有几分酸楚不忍,同时也有几分迷惑不解。   有关秦王与明锦柔这些日子的几次相见,她当然也是听荀澈提了的,只不过怎么荀澈那边跟她说的话,跟明锦柔此刻的话,好像差不多,但是又好像不太一样呢?   这时明锦柔缓了缓,重又笑生双颊,望向俞菱心:“所以呀,既然我将来的夫君这么‘明理’,我也得大度些才是,不就是跟两位侧妃同时谢恩添妆么,这算的了什么。她们若是想要,皇后的赏赐我也能平分,连秦王我都能平分出去,更何况身外物呢!”   至此俞菱心越发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摇摇头,叹了口气,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下明锦柔的妆容打扮,给她整了整宫衣簪环,便陪着明锦柔出门去了。   外间明华月与兄长明云冀说了半日的话,脸色也是不太好看,但看见明锦柔自己满面明朗,心无挂碍的样子,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只能拍了拍俞菱心的手,示意她多陪陪明锦柔,也就一同启程进宫。   车马行至宫门换腰牌的时候,刚好邓家与文家的车马也到了,所有女眷都要下车检查,于是邓氏母女,沂阳侯夫人与文若瑶,以及明锦柔和明华月俞菱心等人,就在选秀赐宴之后,进入昭阳殿见驾谢恩之前,有了一次短暂的见面。   众人相对之间,礼节上竟有轻微的尴尬。若是大婚之后,所有人当中自然以明锦柔这个秦王正妃为高。但此刻婚礼还没举行,准秦王妃只是有了赐婚的旨意,还没有正式登记到宗景司的宗室名录之中,所以按常理来说,此刻众人相见还是按着世交往来之间的辈分见礼,更为常见。   大概,邓夫人和沂阳侯夫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二人飞快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先说什么。   然而明锦柔可完全没有按所谓“常理”出招的打算,场面既然静了一瞬,她便直接笑了:“两位侧妃都带着母亲来了,果然孝顺,很好。”   正在换腰牌文书的宫人们看似身份不高,然而宫里但凡有点品级职任的,谁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闻言立刻都低了头,手里利落干活的同时也都竖起了耳朵,心思更是飞转得跟风火轮一样:虽然秦王殿下府里的人少,将来的热闹程度怕是不会输给吴王魏王两位殿下啊!   文家母女和邓家母女那边脸上就僵了僵,明锦柔开口的语气分明就是已经拿着正妃的态度跟侧妃及家人说话,丝毫没有跟邓太太这位所谓的转折亲戚长辈,或沂阳侯夫人这位皇后嫂子的有丝毫客气尊敬的意思,短短几个字里看似称赞文氏邓氏,但那踩踏之意已经到拍到脸上了。   可邓家人也好,文家人也好,谁也不能否认十天之后自家女儿就要成为秦王侧妃的这个命运,此时若正面得罪明锦柔,谁知道这位出名性情飞扬的晋国公府四姑娘将来会怎么报复?   因而这眼前亏不吃也得吃,沂阳侯夫人倒是比邓太太更灵活些,含糊笑了一声就主动去与明华月寒暄,带过了这个场面。   邓紫芝论性子跟齐珮比较相似,尤其父亲是武将,傲气刚强之处犹胜齐珮,此刻看着文家母女将话题岔开去,也勉强忍了,但看看自己母亲邓太太也是忍气神色,再望向明锦柔时,那眼光里就已经像带着小刀子了。 第134章 昭阳殿   很快腰牌文书都办理完毕, 昭阳殿的女官与宫女也出来迎接了三家的女眷, 这段极其简短、却又泾渭分明的对话便暂停了。   而前往昭阳殿的这一段路上, 众人几乎都没有说话,主要是走在前面的明锦柔与明华月俞菱心婆媳都没有与主动与昭阳殿女官寒暄,后面的文氏与邓氏母女便不好太过殷切。   但在宫里, 没有任何动作是没有含义的。没有话说也相当于有话说, 没有表态就是一个态度。刚才在宫门处众人简单的几句话, 已经明确地显出了未来的秦王妃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两位侧妃, 而文家邓家的态度,同时也微妙地表示了出来。   最简单的概括, 就是秦王殿下这一正两侧三位妃子,应该是从根本上就没有姐妹相称的打算, 连表面上和睦亲热的作假功夫都无意摆出来, 只怕是连大婚之日都等不到, 就要开始争宠争锋了。   等到进了昭阳殿, 众人向身穿凤袍,高居凤位的文皇后见礼落座之后, 先前文家与邓家微妙的态度也更加清晰明朗了。   基本就是在文皇后象征性地问候了明锦柔、文若瑶与邓紫芝三人近日可好、备嫁之事可齐备的常规套话之后,沂阳侯夫人便极其自然地含笑接话,赞叹皇后的慈心与操劳,以及近日饮食起居可还安好等家常话,虽有君臣之间的恭敬, 但也满了姑嫂之间的亲近。   文皇后笑意温和:“都好, 尤其上次若瑶做的安神香包, 那不轻不重的味道用着真是贴心。本宫原先还想说厚脸皮与若瑶多要几个,又想着这丫头定是备嫁忙着,也不好开口。”   文若瑶忙欠身道:“姑母实在是言重了,旁的事情再忙,也不能忘记了给姑母的香包。其实是我已做了九个,原想凑个整数给姑母,才没进到您跟前,还是我手慢的缘故,姑母莫怪。”   明锦柔唇角含笑,与俞菱心对望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邓氏母女。文家到底是占着与皇后的这个天然的姻亲优势,不管位分上是什么侧妃侍妾,到了皇后跟前一口一个姑母,也不能说她叫的不对。   若是如此,邓家岂能没有表示?   毕竟三人同日嫁到□□,明锦柔有正妃的名分,文若瑶有皇后的姻亲,邓紫芝若是什么其他的凭借也没有,那就是干等着落于人后了。   “你的孝心,本宫是知道的。”文皇后向着文若瑶微微一笑,随即也转向了余下的众人,“以后到了王府,还要恭谨奉上,温厚怜下,好好与大家和睦相处才是。”   文若瑶忙欠身应了,甚至还做出几分感动的样子:“姑母的教诲,若瑶一定时刻牢记在心,姑母,您放心吧。”   这个态度已经诚恳动情到有些浮夸了,俞菱心虽然心里忍不住连翻了三个白眼,面上倒还掌着不显出什么。明锦柔与明华月姑侄两人却都忍不住了,几乎是互相看看,就又一齐望向了邓家母女,那眼神就差直接问:所以,你们家呢?没什么表示?   邓家母女被看的越发尴尬,原本预备好要跟皇后说的奉承话险些卡在喉咙里,基本上都是强定了定神,才能再想怎么接话,好向皇后表一番忠心。   其实昭阳殿的态度到此时也是十分清楚了,四皇子赵王年纪还小,如今皇后只能先捧着秦王抗衡吴王与魏王,所以在这正妃的选择上,连皇后的亲侄女文若瑶都退后了一步,选了晋国公府的明锦柔。   但显然皇后对晋国公府的联结程度,也就是拿出这个秦王正妃的位置而已,要联结也要制衡,并不想要真的看见明家荀家与秦王亲密无间、毫无嫌隙,所以在册封明锦柔的同时也格外给两个侧妃施恩。   邓紫芝论姿色比文若瑶还略逊一分,更比不上明艳大方的明锦柔,所以在这个时候要想给自己的前程多铺路几分,奉承皇后简直是唯一的希望。   毕竟明氏女骄傲善妒,也算是在京中小有名气的,文安侯那样带兵二十年的猛将名臣,在自家河东狮明华月的威严之下据说订婚以来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而明家以往上辈的甚至庶出的姑娘们,大多出阁之后也是家宅清净,夫婿无妾,极少有“妻妾和谐”的。   所以对于邓紫芝甚至文若瑶而言,从知道自己要与明锦柔一同嫁到□□的那一刻起,基本上就已经放弃了与这位未来的正妃搞好关系的可能性,转而筹划着怎么讨好文皇后。   当然,这个局面正是文皇后所乐于看见的。   所以随后当邓太太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接话时机,开始颂扬文皇后的母仪天下,贤良淑德,又主动献上什么安神八宝如意之时,文皇后的和蔼微笑与温言关怀再配上邓氏母女的感激涕零,整个昭阳殿的气氛简直是融洽和谐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程度。   明锦柔就好像局外人一样坐在旁边,手里捧着茶盏,唇边噙着一丝极其真切的微笑,就那样看着邓家母女和文家母女如何围着皇后奉承,面上神色一丝波动也没有,更完全没有加入其中的意思。   一直到两盏茶喝完,眼看文家和邓家都已经快没有什么不重复的话能继续奉承了,文皇后才终于进了今日所谓的正题,叫女官拿了首饰与宫锦宫缎出来,赏赐给明锦柔和文邓二女添妆。   这赏赐一出手,明华月的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连俞菱心都有些掌不住了,文若瑶和邓紫芝却是欢欢喜喜的连声谢了恩。   每人一套首饰,一盒宫花,两匹青云锦,四匹芙蓉缎。明锦柔这个未来的秦王正妃唯一比两个侧妃多的,就是另外单加缂丝团扇一柄,香料两盒,另外锦缎的数量也加一倍。   可是那锦缎料子,又是一样的。换句话说,除了大婚的礼服和品级宫衣上头按着祖制到底能看出分别之外,这常服上的料子,人人手里都是一样的。   “谢皇后娘娘厚赐。”明锦柔行礼起身,面对文若瑶与邓紫芝投过来的得意神色,也没有放在心上,明丽面孔上依旧满了隐含讽刺的笑意,然而转身之时目光向外无意滑过,她到底还是僵了一瞬。   俞菱心一直看着明锦柔,此时一怔之下,本能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外转了头,同时外间的宫监已经长声禀报:“秦王殿下求见!”   昭阳殿内的众人皆是一怔,文若瑶与邓紫芝脸上皆浮起明显的喜色,甚至本能伸手按了按自己头上的发钗,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而文皇后则是眼中滑过一丝意外之色,随即便温和笑道:“这孩子,竟是这样等不得呢。”同时点了点头,命传秦王进殿。   一句等不得,文若瑶和邓紫芝脸上都有些微微发热,心里也砰砰乱跳。只有明锦柔,在那一瞬的微僵之后就转了脸,勉强维持着唇角上扬,却也算不上笑容了。   这时一身藏青刺金团纹公服的秦王已经大步进了昭阳殿,他身形本就高大,容貌又英俊过人,藏青公服华贵而沉毅,所以在一殿的锦绣珠翠环绕中,阳刚之气便极其明显。   眼看秦王到文皇后跟前躬身行礼之时,文若瑶在宫中已经见过好几次秦王,倒是还稍微镇定点,邓紫芝的俏丽脸孔上已经霞飞双颊。   明锦柔则是垂下目光,双手交叠,安静到了极致。   “毓辰,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免礼之后,皇后便温言问了一句,笑意里带了一点调侃的意思,“难不成,是怕她们受欺负么?”   “姑母……”文若瑶这时候也脸上飞红了,轻轻嗔了一声,微微侧头侧身,刚好将她最精致的侧脸对着秦王,将少女的娇羞与美丽尽皆展现。   秦王的确顺着这一声扫了一眼文若瑶,随即也看了一眼邓紫芝,然后就在两个姑娘芳心狂跳的同时开口回答:“禀娘娘,是父皇听说今日锦柔进宫谢恩,所以传锦柔到御园说话,有意赏赐添妆。臣是过来传口谕的。”   昭阳殿里静了一息,又静了一息。   随后文皇后才继续慈和笑道:“这样吗?今日皇上倒是有兴致,想给孩子们添妆啊。那倒也好,你们几个小丫头可是有福了。”   秦王再次躬身:“皇上只是传锦柔一人过去,臣以为这添妆之事是给臣妻的体面,妾侍入府自有天家份例,其实也不必如何陪送旁的。”   妾侍……入府……   俞菱心差点一口气哽在咽喉,静了静才缓缓抬头去看文若瑶和邓紫芝的脸。原先各自俏脸的轻红淡霞,在这几息之间已经转成了又红又白,脸上的笑容倒是还撑着,就是眼睛里简直要哭出来,几乎是要僵住了。   文皇后微有不悦:“侧妃,哪里是妾侍。再者,便是皇上传旨,没有御前的中官吗?怎么你一个堂堂郡王自己过来了?”   秦王恭敬道:“自来圣贤家训,皆道妻妾分明。便如长春宫再如何有恩有宠,在娘娘面前也是妾侍。臣自幼承训,不敢混淆此礼。父皇刚才是命中官传旨,臣怕中官分说未明,若是文氏邓氏误听而僭越同行获罪,有损两家的体面。再者父皇此刻在东苑,略有些远,臣也不放心锦柔,故而请旨过来传谕,也好接她。” 第135章 冤孽   话说到这个地步, 皇后也不好再阻拦,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又笑道:“也好罢, 你领着锦柔去吧。你原本就是个细心的孩子,以前待陆家姑娘比如今还仔细呢,也是她没福气。那如今你可要好好照顾锦柔啊。”   明锦柔脸上本来也没什么神色波动,除了第一眼看见秦王的时候稍微僵了一下之外,余下时候不论旁人脸上是兴奋还是落寞, 是欢喜还是尴尬,她都始终平平静静的。   既没有因为秦王言语透出那几分亲近的意思而高兴, 也没有再因着文皇后暗示秦王以前对陆氏女的体贴而沮丧,只是起身行礼的时候唇角一勾, 讽刺依旧:“多谢殿下垂顾。”   同样一句话, 落在不同的人耳中, 立时便有了不同的意思。   皇后,以及文家人邓家人,听着就好像是向着自己扑面而来的讽刺,不管是讽刺皇后的费力挑拨白费力气,还是嘲笑文若瑶邓紫芝的搔首弄姿全然落空, 归结到一处都是炫耀秦王关怀的同时,带出满满的轻蔑讥诮。   但落在秦王与俞菱心等人的眼中,这讥讽笑意却是更复杂的,既有公事公办、协同合作的淡漠, 也有隐约几分向着她自己以前曾经一片痴心的自嘲。   可以说在场的所有人, 包括明锦柔自己在内, 没有一个人此时是真心舒畅的,便是神色平静,看似一味谦恭守礼的秦王,眼中同样闪过了几分隐忍复杂的情绪。   不过众人心思再如何各异,随着秦王与明锦柔并肩离开昭阳殿,几息之后也再度重新缓和,吃茶之间说了些场面话,话题居然便引向了那位曾经有望成为秦王正妃,此刻已经嫁去常州平阳侯府的陆氏女。   文皇后自然是一番叹息,说着造化弄人,陆氏女原本如何温柔贤惠云云,文家邓家两边也连连顺着皇后的话题,将陆家一通称赞,充分显出了同仇敌忾的姿态。   明华月和俞菱心本是陪着明锦柔进宫的,此时越发没话可说,也没话想说,看着眼前几人说话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亦有慨叹。   当初陆家将女儿匆匆许配到常州,就是镇国将军府表明态度不想参与夺嫡,甚至也不想支持中宫,那个时期文家姐妹还住在晋国公府,话里话外对陆家不知有多少“不识抬举”之类的鄙夷。   如今世易时移,换成了自少与秦王相识,且行事风格高调强硬的明锦柔做秦王妃,曾经不识抬举的陆家姑娘此刻在文皇后口中倒成了温柔淑惠的第一贤良人了,说来说去的意思还不就是嫌明锦柔不够柔软、不好挤兑也不好拿捏。   而对明锦柔共同的不满,以及因为秦王刚才行动所带出的尴尬,虽然让皇后和文家邓家人都很不愉快,但同时也将众人无形之中推得更为亲近。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朋友呢,也够热闹一阵子的。所以在明锦柔回到昭阳殿之前这小半个时辰,文家与邓家居然迅速地就热络亲近起来,若不是明华月和俞菱心知道这两位是即将同时嫁到秦.王.府做侧妃,光看说话简直觉得两位姑娘或许就要义结金兰了。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在皇后的支持下,文家与邓家人也并没有什么忌讳明华月婆媳在场的意思,反而很快就姐姐妹妹地称呼起来,甚至像是在通过明华月和俞菱心传递信息给明锦柔:虽然殿下这会儿好像给正妃脸面,但是我们有皇后娘娘支持啊!而且以前秦王对陆家姑娘更好呢!   俞菱心看着众人的神色就更想笑了,宣帝是这样一个厚道宽仁的性子,文皇后与丽妃斗了二十年,还在今年被长春宫逼到血溅昭阳殿,这文家和邓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会觉得皇后仍然有力能够完全拿捏住文韬武略的秦王?   不过再想想,倒也有几分明白。说到底,她是仗着前生经历,知道后来秦王会如何。而眼前众人所见的秦王,到目前为止仍旧忠孝恭顺,对皇后言听计从,恪守礼法。   除了曾经爆出过殴打侍读荀澈这件好像也不算太过残暴的恶行之外,倒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劣迹污点,看起来还是很像皇后身边言听计从的忠顺养子。即便是刚刚算是顶撞皇后,秦王的每一句话也都完全落在礼法之内,不过就是略微刻板了些。   所以文若瑶和邓紫芝此刻仍旧想要紧紧靠拢皇后,甚至彼此合作支持,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又或者说,大概是此时她们唯一能想到的。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秦王又亲自送了明锦柔回到昭阳殿,两人的神色居然与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并没什么明显的分别,仍旧是一个礼貌,一个淡漠,这倒让文皇后与文邓二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时辰也差不多了,秦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给皇后行了礼便先退出了昭阳殿,明锦柔进殿之后连坐都没坐,直接欠身行礼,明华月等人立刻随之跟上,所有人一起向文皇后谢了恩,便先后出殿离宫。   俞菱心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心里很是惦记,只是在宫里当然不能说什么,就想着上了回程马车再细问。然而一到宫门,便见明锦城和荀澈居然已经都在车马处等候,俞菱心还没说话,明锦柔就先用手肘顶了顶俞菱心:“哎呦呦,那是谁来接了呀?”   俞菱心想瞪明锦柔一眼,但看着荀澈一身月白公服站在马车旁边,俊秀面孔上微微含笑,悠闲自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俞菱心还是完全无法自控地就笑生双颊,连假意瞪人的凶巴巴神情也做不出来。   “唉,是呀。这是来接谁呢?”明华月也酸溜溜地叹了一句,摇摇头,“养儿子有什么用啊。”   明锦柔赶紧绕过去去挽明华月另一侧的手:“说的就是,所以姑姑您养侄女吧,侄女孝敬您一辈子。”   “你呀,也是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明华月并不接这话。   俞菱心也顺着去挽婆婆:“那个,母亲,慎之应该是来迎您的。”   “迎我?”明华月探指点了点俞菱心的额头,“他要是迎我怎么不骑马来,瞧瞧多带来一辆车,那是等着谁的?”   “他……可能是怕挤着您。”俞菱心如今与明华月的亲近犹胜前世,将婆婆手臂又挽得紧了些,“母亲,要不还是我跟您一辆车罢?”   明华月失笑摇头,刚要再说,众人已经到了车马处,荀澈含笑上前:“慧君,过来,今日轮不到你与母亲同车。”   俞菱心微微一怔,下一刻就瞧见了马车旁边跟着的亲兵和随从,登时就松了手往荀澈那边过去,同时转脸向明华月笑道:“母亲,看来今日也有人来接您呢。”   明华月这时也看见了荀南衡的近卫侍立在侧,扫了一眼那低垂的马车帘子,心里骂了一句为老不尊,脸上却是淡淡的:“哎?今日这车马不太对啊,算了锦柔,我与你一起回去好了。”说着居然还真要拉着明锦柔去上明家的马车。   “咳咳。”两声低沉的干咳之后,英武严肃的文安侯略有些尴尬地跳下了车,“华月,不要耽搁孩子们说话,该回府了。”   明锦柔也笑着甩开明华月的手,跑去拉自己大哥:“行啦姑姑,您就跟姑父好好回去罢,一对一对的,多少恩爱不够显的,我还是跟我这个腰力不行的大哥孤零零回家就是。”   明锦城登时黑了脸,掐死明锦柔的心都有。   荀澈和俞菱心都差点没绷住,荀南衡与明华月则是齐齐诧异望过来:“锦城你的腰怎么了?”   “上次程姐姐说我哥腰不行,腰力不行,所以挨打之后恢复的慢。”明锦柔完全不去看明锦城黑如锅底一样的脸,清清楚楚地解释给荀家老小,“后来我还问过程姐姐的,她说我哥从小练功的时候腰功就没练好,所以现在就显出来了。”   “哦,那还好。”荀南衡点点头,略带同情,又想了想,“多练练,恩,多练练就好了。”随即转身看了一眼明华月,“时辰不早,回府罢。”   明华月显然比荀南衡更关切明锦城的腰,还是侧头将他上下打量了几回,原本就不算口才太好的明锦城此刻已经只想死一死,几乎是麻木地站在原地,心里闪过一百种与明锦柔同归于尽的方式。   “华月。”荀南衡越发有些局促,再次干咳一声,又叫了一声妻子。   全程就是含笑看热闹的荀澈这时不动声色地牵起俞菱心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俞菱心只顾着看着旁人偷笑,并没有留意,但与荀澈亲密习惯已久,就很自然地顺着他十指相扣,同时也靠近两步。   荀南衡对年轻人的大胆动作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但想想下一刻还是探手去牵明华月:“先回府罢。”   明华月转脸之间瞧见儿子和儿媳的笑意,脸上居然也生出几分不大好意思,只好去瞪一眼荀南衡,又嗔道:“哪有你这样做长辈的。”   万幸此时众人都在车马前,英武机智的文安侯立刻给自己找到了台阶:“咳咳,来,扶你上车。”   明华月又满是鄙夷地白他一眼,而这一眼让周围所有的晚辈都立刻微微转开了脸。   这时荀澈牵着俞菱心也转身去上自己的马车,同时伸手拍拍明锦城的肩头:“再忍忍,锦柔就快出阁了。”   眼看从老到小都恩爱无双的荀家夫妻们终于上车走了,明锦城低头看了一眼明锦柔,后者向他笑得十分爽朗:“我出阁之后也会常回娘家的,反正我也跟秦王做不成恩爱夫妻的。”   明锦城叹了口气:“冤孽。”   明锦柔不以为意:“其实我不在乎的,真的。”   明锦城平静地看着她:“我在乎。我说的是,你这个,冤孽。” 第136章 又要变天   随后的数日, 京城之中的热闹越发一桩连着一桩。   首先随着吴王与魏王府中良媛数目的逐渐减少,又有人上本提出,认为将正妃之外的所有入选之女一律册封为良媛,然后等待生子晋封为侧妃这个做法不太妥当。   这个法子看似公平, 其实还是意在掩盖选秀赐宴之中的不妥带出的问题与混乱, 再说白了就是中宫无能, 殃及官女。   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寻常公卿之家, 主妇邀请别家姑娘前来相看, 结果发生意外致使众多官女落水, 处理的方式一定是以赔偿众女为主, 而不是羞辱众女。   虽然侍奉天家是臣子的本分,为皇子做侧妃也是这些选秀官女原本就可能面对的命运,但是以良媛入侍,等待生子才有机会成为侧妃, 这个道路听上去更像是公侯之家里小妾甚至通房的道路,实在说不上太过光荣。   再说明白点的话, 就是这道本章简直可以算作御史台的含蓄弹劾,控诉文皇后在选秀过程中出现纰漏混乱、致使官女们受惊受伤在先, 而宣帝则后置处理不当, 只为掩盖皇后无能而牺牲官女前程。   这道本章从御史台提出的当天晚上,昭阳殿里的文皇后就头痛心痛全身无力的旧病复发,半个太医院会诊了几天也没有结论, 只能请文皇后好好静心调养。   宣帝在朝堂上则是难堪非常, 这道谏言本章措辞虽然看似含蓄, 实际上的意思比先前的首辅英国公提出有关他过于宠幸丽妃以致妻妾失和的意思更加严重。   毕竟无论妻妾如何失和,到底还都是后宫一家子的事情,通俗地说就是皇上自己的家务事。只不过是闹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长春宫生死未卜,昭阳殿血溅三步了,辅臣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劝一劝。   可眼前皇子婚配、官女遭殃的事情,牵涉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妻妾儿女,还有那些重臣甚至公卿之家的姑娘们,宣帝与文皇后就算是天下至尊的夫妻,也不能真的全然不顾生前身后的名声。   当然也有人是支持宣帝的,一方面质问御史台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提出这道本章,现在婚期逐步下定,尚务司开始造册了才提出这些议论。另一方面也是表示那个局面虽然不如人意,但毕竟已经造成,帝后如此处置,已然是仁心公平,为那些姑娘的名节考虑。   双方激烈争执了两日,一道奏本追着一道奏本,在廷议上争论不休,从吴王魏王的良媛册封问题一路溯本追源,吵回到为什么要用选秀的方式给皇子选妃,以及为什么忽然要给所有的皇子婚配,再回到是否应该议立太子,以及宣帝自己后宫的妻妾关系。   到了这个时候,内阁也要表示一下态度,虽然是十分惯常的和稀泥姿态,除了表示册封大批良媛虽然的确不妥,但皇上也有为难之处,阁臣老狐狸们仍旧站在中立之地以外,稍稍又提了一回有关议立太子,以及嫡庶之别。   其中隐含劝架的意思就是,反正侧妃和良媛都是妾庶,那愿意做侧妃的姑娘们其实也没有必要非要抱怨良媛的位分。但这次选秀一下子制造出这么多侧室入选,确实也是宣帝的如今嫡妻无能,这一点无可否认,可见嫡庶尊卑的秩序虽然重要,但这能力之事有时候跟地位也没关系。   前半段的意思倒是给宣帝略微解围,后半段□□裸的指责却让昭阳殿险些再传一次太医院会诊。   随后的转日,就在朝野上下犹自议论纷纷,京中待嫁的那些准王妃准侧妃良媛家里皆忙忙碌碌,昭阳殿中皇后一次又一次发昏,太医院上下皆战战兢兢待命侯传,不知道要不要再次连夜加班的时候,年过七旬的老晋国公与一直挂着闲职的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上朝奏本了。   奏本内容很直接,请求宣帝收回将明锦柔赐婚给秦王的这道圣旨。理由是文皇后当面羞辱明锦柔,抬举自家侄女文若瑶,现在大婚之礼尚未进行,文皇后就能这样不分嫡庶尊卑,让妾庶与正妻一同在宫中添妆,将来明锦柔成婚之后的正妻尊严也没有保障,求宣帝看在明家世代忠烈,开恩怜悯,放过明锦柔,不要这样践踏明氏女的脸面。   文安侯荀南衡也同时跟上一本,表示自家夫人和儿媳既在选秀赐宴当日见证了皇后如何应变无能,也在九月初五见证了明锦柔怎样在昭阳殿里颜面无光,虽对皇后仍旧有所敬重,却也忧虑以后天家子弟的家宅和睦。   宣帝当场就气得变了脸,明锦柔进宫那天他也给了添妆,当时刚好是秦王和荀澈都在跟前议论防务的事情,提到了明锦城近期的练兵,又随意提起了明锦柔入宫云云。但是宣帝不过随口添妆,也没有细问文皇后那边的女眷说话,想着不过就是个添光添彩的过场,还能出什么问题。   尤其后来秦王亲自领了明锦柔来,两人在他跟前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恪守礼节的样子,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宣帝当时还满脑子都是防务的事情,随意给了几件玉器做未来长媳的添妆彩头就罢了。   哪里想到就这样的事情,文皇后也能闹到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同时上本弹劾。当下立刻就叫人到后宫去斥责皇后,同时又好言安抚晋国公父子,保证明锦柔作为秦王妃的地位与尊严一定是无可动摇的。   毕竟在三个皇子当中,秦王的婚事已经是相对最为稳妥没变故的。吴王魏王那边现在骑虎难下,已经让宣帝这个当爹的愧对列祖列宗,秦王的婚事要是再生出什么大的变故,皇家的颜面真是一点也剩不下了。   于是在九月初十,经过朝堂上连日混战与各样争论,晋国公府为在大婚在即的明锦柔举办了笄礼。首辅英国公之妻楼夫人为主宾,端仪县主程雁翎为赞者,宣帝亲选了十六件礼物赏赐添彩,昭宁大长公主亲自到场观礼,其余诸王府宗亲,公侯重臣的宾客与贺礼便如流水一样,可以说明锦柔的这场及笄礼的盛大隆重,力压京中所有平辈贵女,便是王亲宗女,也有所不及。   相对而言,同样要在九月十五与明锦柔一同嫁到秦.王府的文若瑶与邓紫芝,及笄礼就要简单百倍了。邓家还好些,毕竟进宫添妆什么的是奉旨而行,虽然也有点不大妥当,但也还有推卸的余地,所以不过是多了几分谨慎小心,在对明家越发强烈的艳羡与嫉恨之中邀请了昌德伯夫人为主宾,齐珮为赞者,简单地在一场家宴之中给邓紫芝完成了笄礼。   但文家就很不愉快了,文皇后本来就因为吴王魏王良媛之事的争议在宣帝跟前再次抬不起头,到了明家和荀家同时递上奏本为明锦柔出头的那一刻,昭阳殿仿佛就遭遇晴天霹雳一样。   先前半真半假的卧病一下就成了比真金还真的病倒,文皇后在听着宣帝的口谕斥责过程中几乎全程都在发抖,哭都哭不出来。   一方面是本能感觉宫中又要变天,另一方面也是完全不明白,她不就是叫了两个侧妃进宫说话赏点东西吗,这样的事情前朝也不是没有,哪一个正妃不是悄悄忍了就完了,谁家敢当廷要求皇上收回赐婚的?   而且明家荀家这样翻脸,难道不知道昭阳殿和秦王是一体的吗?她这个中宫皇后倒了,秦王一定会恨死明锦柔的,明家难道要面子就不顾女儿的日子么?再者,昭阳殿倒了,长春宫必然得意,丽妃和吴王魏王上位,明家荀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总之这些念头在文皇后脑子里纷纷乱乱缠成了一团,以至于她在听到宣帝后来追加口谕,要昭阳殿暂停中宫表章,另外再将文若瑶从秦王侧妃降为良媛的时候,都有些没能即刻想明白,就在阵阵的眩晕之中被宫女们扶着去给注定要加班的太医们会诊去了。   可文家人是对这一道一道的旨意听明白了,文若琼本来就弱,对于即将成为魏王妃也没有什么欢喜,在那次选秀宴上受到惊吓之后就一直养着,到九月刚好些就又听到文皇后被一再斥责,心里更害怕起来,不知自己这个魏王妃到底将来前路如何。   而文若瑶则是在听说自己还没嫁就被贬了位分之后连着埋头大哭了三天,才渐渐消停下来。文家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给两个女儿备嫁的喜气,要不是礼部和宗景司催促,连这个婚前必须举办的笄礼都懒得办了,但礼法上的大事到底是有规矩的,文家拖到了九月十二,还是简简单单给文若瑶办了。   而这个时候,明家那边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因为明锦柔的母亲已故,所以这些准备功夫少不得明华月与俞菱心过去帮忙。   前后十几日里,每天都在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之间来回奔波操持,明华月自幼习武的,身体底子要好的多,倒是还能撑着。   而俞菱心还是要相对弱一些,尤其帮着明锦柔预备大婚事宜的过程中还要兼顾文安侯府自己的内务,甚至翠峰山庄荀老太太那边时不时还找点小麻烦出来,俞菱心便是再能干,也不免有疲惫的时候。   尤其是她本就是月中的信期,到了九月十三这日就提前来了,一下子腹痛如绞,满额虚汗,本想撑着吩咐完几件着急的事情再回去晴雨轩休息,结果刚走出玉梨堂的那一刻居然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第137章 亲亲相爱   “慧君, 慧君?”   迷迷糊糊之间, 俞菱心好像听见了荀澈的声音, 而下一刻,腹部的绞痛再次袭来,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往侧面转头一望,登时就一惊。   荀澈坐在榻边,另一侧是明华月、荀滢、明锦柔、程雁翎各自拿了绣墩坐着, 甚至连荀淙和明锦城也站在门口。这满满当当一屋子都是人, 俞菱心不由脱口而出:“慎之, 出什么事了?——哎……”她想坐起来,然而一动之间, 肚子就更疼了。   “慢着些!”荀澈满面心疼, 忙上前与甘露一起扶着俞菱心坐起来, 这时明华月已经向外问道:“药呢?好了没有?”   “是!”白果应声便端了药碗进门,交给荀澈。   俞菱心这时坐起来更觉得难受,双腿之间也是黏黏的,同时也想起来了自己是在玉梨堂门外晕倒, 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母亲,滢儿, 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荀澈亲自抿了抿那药, 觉得温热程度刚好, 便又拿给俞菱心:“先喝了罢, 这是小郗太医开的镇痛方子。”   明华月等人看着俞菱心将药一饮而尽, 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你刚才在玉梨堂里坐着脸色就发白,出门就栽倒了,简直将我们吓死了。幸好今日小郗太医过来,不然估计要锦城飞马去请他。哎,你这孩子也不算日子吗?身边的人也不算着?”   白果和甘露赶紧低了头,并不敢辩解什么。   俞菱心连忙摆手道:“母亲不要怪她们——”温热的汤药虽然入腹,然而腰间的酸疼与小腹的疼痛还是没那么快消除,她咬牙忍了忍,眼光又不由往门口荀淙和明锦城方向扫了一眼,才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原不是这时候……今日早上才忽然……”   荀澈瞧着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便接口道:“母亲和妹妹们先回去罢,还是先顾着锦柔大婚的预备要紧,我自照顾慧君便是了。”言罢又向明锦城示意:“锦城,你去跟柴广义说一声,要紧的事情送到这边来就是了,我今日不出去了。”   “也好。”明华月颔首起身,“让慧君好好歇着罢,别再劳动了。”   荀滢等人也都起身跟着明华月出去,望向俞菱心的眼光里担忧之色各不相同,荀滢是又带着关切又带着决心:“嫂子你好好休息,家里的事情我可以帮忙的!”   明锦柔则是更多歉疚:“慧君姐姐,都是为了我,叫你受累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程雁翎眼里也有几分同情和叹息:“姑娘家也需要锻炼身体,等你好了,我带你和滢儿去骑马。”   连荀淙跟明锦城离去前都是一脸严肃:“二哥二嫂多休息,我会帮着表哥的。”   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感受到家人满满的温暖与爱意之外,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待到房里没人才跟荀澈小声嘟囔了一句:“慎之,我就是……就是信期里难受而已,他们怎么郑重得像我怀孕了似的……”   荀澈唇角不由一勾,但拿帕子给她按了按额上的汗,温柔的目光里更多还是心疼:“你为了锦柔的事情日夜挂怀,又在国公府和家里的事情上这样用心,亲姐妹、亲母女也不过如此。家里人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然心疼你。刚才你昏倒在玉梨堂外,滢儿吓得脸都白了,母亲也是紧张至极,锦柔更是拉着县主一路飞跑过来的,后来听小郗太医说你就是劳神过度,加上血虚,没有大碍,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俞菱心后腰实在酸得难受,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勉强笑笑,望向荀澈:“那你呢?吓着了没有?”   荀澈深深叹了一口气,又伸手去抚了抚俞菱心的脸,眼光里满满的心疼与内疚:“都是我不好,叫你这样劳累。小郗说,你原本底子就有点虚,这些日子以来又走心劳神太过严重,越发气血不足,才会在月事时痛的这样厉害。慧君……”   俞菱心按着他的手背,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事。不过就是这一阵子罢了,锦柔出阁到底是大事,我知道在你和母亲心里,她与滢儿是完全一样的,更何况如今嫁到秦.王府,谨慎仔细还是要的。”正说着话,她又感觉身下一股热流,腹部也又是一阵疼痛,脸上登时白了,叫了一声甘露。   “慧君?”荀澈越发着急,直接起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往净房里过去,又叫丫鬟给俞菱心预备清洁的热水和干净的棉巾预备更换。   俞菱心虽然难受,脸上却更不好意思:“慎之,别弄到你身上……还是让丫鬟们扶我就是……”   荀澈摇摇头,完全不在意,先将她在净房里安置好了,看着丫鬟们服侍她清洗更衣,随即才出去叫白果再拿红糖姜汤进来。   待俞菱心这边换洗完了,荀澈又过去将她抱回床上,喂了一盏红糖姜汤,看着俞菱心脸色再度和缓了些,他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俞菱心这时才看见荀澈的袍子侧面果然沾污了一点,大概就是几次来回抱她弄到的,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慎之,你衣裳果然弄脏了,你还是换了衣服出去办事就好,我自己休息半日就是了,今晚你也到书房里歇着罢。”   荀澈低头看了看,却没什么忌讳神色,只是起身另外拿了一件常服换了,就又重新坐回她身边,而且是与她同一个方向坐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搂着,侧头亲了亲俞菱心的额角:“这两天我哪里也不去,就陪你休息,好不好?”   不知是小郗太医的药终于发挥了作用,还是荀澈的怀抱太过舒服,这时候俞菱心的身上终于难受减轻了几分,倚在荀澈臂弯之中又想这样一直娇娇的撒赖,又有些挂心:“殿下大婚,你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么?再者我身上这样,还是不太方便……”   荀澈将她搂的更紧些,又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小腹:“外头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我叫锦城晚些将最要紧的拿过来就是。你既然这样难受,我怎么不能守着你。”   “可我这是……”俞菱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已经成婚一段日子,夫妻之间亲密无间,但这月事到底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不洁的。   荀澈又轻轻去亲她的脸颊:“不就是信期么。前世里我卧病榻上,死生挣扎,动辄发汗吐血,甚至失禁的时候都有,你从来也不曾嫌弃我半分,如今我在你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忌讳闪避,那我还是人么。”   俞菱心不由抿嘴笑了:“你是我眼里,最好最好的人。”   荀澈顺了顺她的背:“来,我陪你躺下睡一会儿,晚间再吃一副药,大约就没那么难受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顺从地将完全靠进荀澈的怀里,满心皆是像甘泉一样滋润的幸福。   他真的是,很好呀。   带着这一点点的小甜蜜,以及两盏浓浓的镇痛安神汤,俞菱心终于在连日的疲惫劳累之后安稳地睡着了。连晚间也不过就是起来吃了一点红枣粥,随后又吃了药休息。   到了转日九月十四,俞菱心早晨起身就觉得身体舒爽了不少,小腹虽然还有些坠痛,腰肢却不太酸了,刚好荀澈到书房出处理几件紧急的公务,俞菱心便在早膳之后想过去玉梨堂问问情况。   谁知刚到院子里,就见荀滢亲自带着明华月身边的大丫鬟碧树过来送燕窝:“嫂子,母亲叫你好好休息呢。昭宁大长公主送了四个女官和四个嬷嬷过来帮忙打下手,锦柔婚事最后这点预备,你一丝也不要操心。这燕窝是父亲今天吩咐的,叫我一定看着你吃完,父亲说了,军令如山,嫂子一定得遵命。”   俞菱心不由失笑:“我刚吃过饭了。”   荀滢却很坚持:“那先在小厨房里温着也行,我先陪嫂子说说话歇一会儿,等过一会儿有胃口了再吃。总之爹娘说了,我今日的任务就是看着嫂子好好休息,将燕窝吃了,一点不要操心。”   俞菱心失笑的同时,鼻子都有些微微发酸,但下一刻,荀滢已经过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要是嫂子不想即刻回房,我今日陪嫂子在院子里走走也成,不过等下嫂子吃了燕窝就得休息,不能劳神,要不然不只爹娘不放心,锦柔也得埋怨我呢。”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我今日便听滢儿的,一定不叫你落埋怨。”   荀滢笑得甜美:“我就知道嫂子疼我。”   俞菱心只觉越发感动,将心头涌动着说不出的又酸又甜按了又按,才能让自己眼眶不要发热。她的确很疼这几个妹妹,而妹妹们也是这样疼爱她的。这才是家人应该有的样子吧?   经过了这再一天的休息,随后便是九月十五,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之日。 第138章 秦王大婚   迎亲队伍自京北秦.王府发出, 三百甲士开道, 披红挂彩,秦王一身大红刺金新郎装扮, 骑高头白马, 居中而行。   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以秦王旧日侍读身份,骑马随行,谦王世子、礼国公世子、忠武将军等皆随同迎亲。一路之上的旌旗礼乐, 伞盖仪仗,皆是极尽煊赫荣华,虽然依旧按着郡王规格,但已经是到了大盛开国以来郡王规格的极致。   纵然一切的纹样都不敢超出半分半毫, 那所有能金粉描绘, 添彩添光的地方都不遗余力地添增渲染。   尤其因着先前仁舜太子朱伞的事情, 秦王特地请旨, 要求宗景司与礼部的人在筹备的全部过程核验仪制, 哪怕一个酒杯一个碗也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人画押。基本上那态度就是一旦出现任何仪制问题,就要宗景司、尚务司和礼部从上到下一起陪葬。   先前尚务司已经折了一个副司正,库房看守、书吏主簿等人在后续追查仁舜朱伞之事时又陆续牵连了近百人, 丢了性命的就有四个,杖责流放的还有数十。所以到得秦王此番大婚典仪,莫说宣帝还有因为要安抚明家等勋贵重臣的格外施恩与叮嘱,就算是没有, 尚务司和宗景司也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往低处说, 哪一个看管库房的、运送物料的也不敢为了银子真的再将自己的脑袋甚至全家性命都押在这仪仗之物上。   而往高处说, 礼部、宗景司和尚务司上层的那些人也看明白了,秦王殿下看似老实忠顺,皇后也是确实不太精明,但是长春宫算计折腾了几回到如今,最终皇后卧病、丽妃势弱、秦王殿下虽然受了几回明面上的禁足、斥责、罚俸甚至内廷家法杖责,可到底从地位甚至圣心上是没有动摇根本的。   尤其经过了这场混乱的选秀赐宴,不知不觉间,原本出身最低的秦王更是定下了出身最高的王妃,更因为皇后的处事不当而得到宣帝的怜惜与添彩,可以说这天旭朝间的风向也真是难掌握得很了。   带着这种种思虑,秦.王府内外的打点安排以及迎亲大礼,便得到了所有人的通力合作,样样皆妥帖稳当,且又荣耀风光。   至于晋国公府这边为明锦柔送嫁的预备,原本明华月和俞菱心已经帮着打点得差不多了。到了九月十三俞菱心忽然病倒,昭宁大长公主立刻打发了人来接手,英国公夫人也过来帮忙,也是处置得滴水不漏。   且昭宁大长公主府和英国公府的车马人员出出入入之间,就张灯结彩的晋国公府显得更加热闹煊赫。   相比之下,应当同样在九月十五这日送女儿出阁的沂阳侯府文家和昭远将军府邓家就要安静太多太多了。尤其非常尴尬的是,文家的宅子与邓家的府邸距离晋国公府的位置都不太远,所以在明家的风光与喧闹对比之下,文家和邓家简直是一片死气沉沉。   因为秦王在宣帝下旨斥责文皇后,命其静养的当日又去面君密奏了一回。具体当日说的什么,除了宣帝与秦王父子,以及当时随侍在御书房的中书长史荀澈之外并无人可以得知。   但带来的后果,就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御前中官领着尚务司和宗景司的人先后到了沂阳侯府和招远将军府,提醒文家人与邓家人,九月十五的大婚是秦王与秦王正妃的大婚。   两位侧妃入府只是纳侧入侍,不算正式婚嫁,两家娘家可以张灯结彩,但不许悬挂大红,王府会有八千两银子作为彩礼,两家侧妃陪嫁请不要超过这个数目。   秦王与王妃大婚的吉时在下午,典仪过程中若是侧妃的父母想要观礼,秦王与王妃还是开恩允准。但纳入侧妃的时间在黄昏之后,没有礼乐开道,没有秦王亲迎,没有拜祭天地,到时候会有王府长史带着吉轿过来领人。   因这日子与王妃大婚相同,所以也不单独设宴了,但王爷仁厚,也顾念侧妃体面,所以将来会为两位侧妃单独再设宴补上,三朝回门与对月之礼也允许侧妃回家省亲全礼,如此种种,请两位侧妃家人谨记。   文若瑶那边因为被降为良媛,又知道皇后在宫中的卧病几乎弄假成真,对这明面上的荣光早已不在乎,满腔的志气都转化为想要等到进府之后争宠抓紧秦王的心思,倒是还算平静地接了旨意。   邓家那边却是尴尬不已,因为几日前皇后受责的时候邓家所收到的波及并不严重,邓紫芝的侧妃位分也没有被影响,邓太太心里甚至还有几分窃喜。因为看着秦王虽然在宫里一脸重视礼仪的样子,但明锦柔却冷淡淡的全然没有讨好秦王的态度。   当时她就想了,这样的秦王妃空有个好容貌好出身有什么用,什么男人不是得哄着顺着才能抓紧的?甚至等到明家当廷表示退婚,半是胁迫着宣帝进行安抚之后,邓太太就更觉得秦王一定从心里不会喜欢明锦柔的。   毕竟丽妃尚在、丽妃的两个儿子也在,如今明家弹劾了文皇后,得意的会是丽妃,秦王的前程肯定要受影响。那么明锦柔若是不受宠,文若瑶又贬了位分,以后秦.王府的天下,岂不就是自家女儿的!   只可惜这美梦还没做到一半,就叫宫中这道敲打警告的旨意泼了满脸凉水,转日再听着不远处晋国公府里的热闹喧天,邓太太看着一身粉色嫁衣的女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然而这些侧妃和侧妃娘家的心思起伏,其实并没有在明家人和荀家人心中考虑太多。一直到了迎亲队伍到达晋国公府前的小半个时辰,已经更衣梳妆完毕的明锦柔闺房中还是充满了微妙的……悲壮气氛。   俞菱心其实很不想用这个词,她已经反复问过了几次荀澈,荀澈那边给她斩钉截铁的答案是,秦王已经跟明锦柔表明过心意好几次了。   然而她怎么看眼前满身锦绣珠翠,妆容明艳的明锦柔,都在新娘子身上看不出一丝的娇羞与喜气,甚至也没有几分期待,反而满了英武刚烈的决绝,好像身上穿的不是大红鸾袍而是铠甲,一上花轿就上战场了似的。   尤其是新房里的明华月、程雁翎、还有楼家的两位姑奶奶,人人都是平静严肃的,虽然也说了出阁之后要好好过日子云云,但那眼光分明是觉得明锦柔嫁到秦.王府就是进了虎狼之地,所以娘家人送行之余也表示了强烈的支持,大概那态度就是:锦柔你放心去吧,秦王和侧妃们要是对不起你,我们随时支持你踏平秦.王府!   俞菱心想来想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大概就是秦王实在是不会说话,所以不知道他跟明锦柔到底说了什么,自己觉得是表明心思了,结果明锦柔、明云冀和明家其他的亲戚都觉得这还是一场充满了阴谋与危险的政治联姻。   虽然也不能说这个联姻里没有政治目的,但是……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啊?   不过这个问题俞菱心已经私下问过明锦柔两回了,也没问出什么来,说多了这丫头又心里难受,俞菱心也只得暂时按下不提。此刻又坐了坐,就到了吉时,外头的鞭炮声和礼乐声一齐响起。   明华月为明锦柔加了盖头,便与所有的亲友女眷一齐退了出来,俞菱心也继续带着疑惑随着婆婆到前堂去看热闹了。   拦门作诗比武的流程略走了走,荀澈作为秦王的侍读与楼家的公子对了两句诗,秦王又亲自下场与明锦城过了几招,就热热闹闹地进了门,倒也满堂欢笑。随后秦王便亲自到青虹轩去拿红绸引了明锦柔出门,再到正堂拜别祖辈与父母。   按着皇子与宗亲娶亲的惯例,迎亲拜别父母的这一关只是欠身行礼,毕竟秦王是皇子,卑不动尊,明家长辈不给秦王行礼就已经算是结亲的关系了。   但是当秦王亲自引着明锦柔到得中堂的时候,秦王示意了身边的护卫寒照,寒照与另一个随从居然拿了锦垫上前,秦王伸手去牵了明锦柔的手:“锦柔,我们拜别长辈罢。”   观礼的宾朋们简直是微微倒吸凉气,这并不算逾越礼制,毕竟礼部和宗景司历来也没有定规说皇子不能跪拜岳父和妻子的长辈,或者说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引起过争议和讨论,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皇子想过要给太庙宗祠、皇帝皇后之外的人下跪行礼。   红锦遮面,并没有人看到明锦柔的神色此刻到底如何,但秦王握着她的手,却能感觉到明锦柔的手僵了一下,肩头也是微微一震,而秦王这时已然屈膝了,明锦柔就顺着他的手一起跪拜下去。 第139章 真,钢铁直男   不管对秦王有多少不喜与不满, 秦王以皇子之尊行此大礼, 明云冀还是有些惶恐,连老晋国公目光中亦有震惊之色。   而秦王下跪三拜之后, 言语亦是十分果断坚决:“锦柔今日起便是我妻, 国公爷与世子便是我的长辈。祖父与岳父既然将锦柔托付许嫁,我自当待她尊重爱护,还请长辈放心。”   言罢再次欠身, 明云冀便亲自上前去扶秦王,原本因着嫁出爱女的感伤与向着秦王的复杂心情混杂在一处,此刻又加了几分感动。   其实不管为了联姻还是联盟,郡王妃这个正妻之位真的是已经有足够的分量。说穿了, 将来若是秦王真有身登九五的那一日, 明家就又出了一位皇后, 背后的荣耀与分量是任何一个家族都不能小看的。   明锦柔既然嫁给秦王, 明家哪怕只是为了明锦柔的安全与前程, 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秦王。而对于今日大婚迎亲的隆重与煊赫,明家人已经是满意的。   此刻再添上秦王的一跪三拜,政治联姻的意味登时就被削弱了不少, 明云冀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眼前高大英俊的青年真的是普通的女婿,而非身后牵涉无数利益的皇子秦王。   “小女年少,亦有顽劣之性, 还望……”明云冀咬了咬牙, 躬身道, “还望殿下怜悯宽待。”   秦王亦欠身应道:“岳父放心。”   这时司仪再度唱礼,外头的礼乐也再次奏响,拜别长辈的部分全了,明锦柔就要到晋国公府外登上花轿了。   郡王妃仪仗的鸾轿是十六抬,比寻常花轿更加宽大许多。但这上轿的礼节还是一样,由新娘子的兄弟背负新娘出门上轿。   头戴金冠,身穿锦袍的明锦城已经早早过来相候,矮身去背明锦柔的时候便低低笑了一句:“臭丫头,要出门了。有事只管与哥哥说,哥哥的腰再不好,也会护你一辈子。”   明锦柔的肩头再度一颤,伏在哥哥背上的时候,明锦城便察觉出自己脖颈后面又湿又热,他想笑话这臭丫头两句,然而一开口声音也哑了。连忙干咳了两下,强压着将她送上了鸾轿,才在转身离去之前带着根本没压下去的哭音道:“好好……好好照顾自己。”   这时秦王以及其他迎亲同行之人已经上了马,明锦城转身回府,也要稍作整顿之后就跟随祖父和父亲一起到秦.王府参宴。   回身之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内的程雁翎,他满心的情绪正十分复杂,本能就想要过去找她,然而明锦城刚踏出一步,程雁翎忽然侧头与身边的侍女说了两句话,竟先大步往回去了。   这一幕被同样在门口的俞菱心看了个满眼,心里登时莫名一跳,便有些隐约的不安涌上心头。   明锦城倒是没留意到别人,见程雁翎先走,脸上也有些错愕,但此刻晋国公府里还有许多送嫁的亲眷宾客,以及老国公爷、老太太也要预备出门,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稍稍按了按心头的起伏,便先去安排料理了。   俞菱心这边倒是在疑惑之余也在查看是否需要帮忙,然而荀滢领着四个丫鬟将她守得紧紧的:“嫂子,爹娘和二哥都吩咐了,咱们这就直接上车到秦.王府去参宴就好了,晋国公府这边的事情你完全不用费心了。”   俞菱心笑笑,捏了捏荀滢的小脸:“那也好吧,你一直陪着我就行。”她稍微看看今日的阵仗,便知一切皆稳,而荀澈昨日也叮嘱了,今日她唯一可以操心的事情,就是一定要时刻与荀滢在一处。不管是为了她休息,还是荀滢的安全,总之两人不要分开就好。   俞菱心明白荀澈的意思,今日秦王大婚,宗亲重臣到贺者极多,除了沂阳侯府和抚远将军府两家侧妃的娘家应该是没什么颜面出席之外,吴王魏王、安顺伯府朱家、右江王府以及消停了许久的瑞阳郡主都会到。届时所有人的关注都会在秦王大婚的过程和饮宴,以及群臣百官态度与风向。   那些自然是要紧的,荀澈与明锦城等人也会自行留意。但与此同时,荀澈更挂心的就是荀滢。   前世里就是当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秦王与吴王魏王的争斗争端时,荀滢就在距离荀澈等人数丈外的昭阳殿范围里出了事。所以今生不论荀滢到什么地方去,哪怕是秦.王府这个按道理来说不会出事的地方,荀澈也要在暗中安插护卫的同时,叮嘱俞菱心仔细看好荀滢。   当然,荀滢自己大约是没有察觉的,此刻的她只是笑眯眯地去挽了俞菱心的手:“那是一定的,我一定时时都陪着嫂子。嫂子,你听说最近外头有本竹节诗集了吗……”姑嫂二人一路说笑闲谈着,便一齐先去二门登车。   很快到了新落成的秦.王府,果然已经高朋满堂,附近从三条街道之外便开始有京兆衙门与羽林营协同守卫,宾客的车马要经过层层盘查,才能到王府饮宴,连宗亲女眷也不能免。   大概礼部和宗景司、尚务司那边除了记得仁舜太子朱伞事件的教训之外,当初朱家大办百花宴混进江洋大盗的事情也被很是放在了心头。   等到进了秦.王府,俞菱心又是微微讶异,同时也有些好笑——明锦柔虽然在青虹轩里满了上战场的“悲壮”,然而秦王殿下这位心眼儿实在的新郎官,这才是真真切切地做出了上战场的阵仗。   郡王府按照规制本来就有数十名护卫,总数不能过百,主要是为了防止私兵蓄武之类的变故。但在护卫之外,王府里其他的下人甚至护院之类的人数就要灵活很多,只要不是借着护院教头之类的名义真的招个几百兵勇,多那么十几个甚至二三十个人,其实也没有人追究。   而秦王殿下在诸皇子中一直是以武艺兵法见长,所以这大婚典仪的过程中,整个秦.王府内部的布置和防务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通,毫不夸张地说就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与借调来的羽林卫混编,所有的出入路口上都至少有两人侍立,秦.王府内的小湖周围更是密密麻麻地三步一人,显然是怕有人再来个落水姻缘。   而宾客们近了正堂或是花厅落座之后,来来往往端茶送菜的丫鬟仆从虽然衣衫看似青布短打,中规中矩是寻常模样,然而出出入入哪怕就是一壶热水也是两人一组,而且连男带女个个都腰杆挺直,目光锐利,仿佛随时有人摔杯为号,所有的下人都能立刻跳起来就飞檐走壁、拔剑作战。   按照这样的谨慎程度而言,别说是郡王大婚了,就算是宣帝出巡祭天,大概也能平安顺利、滴水不漏地完成典礼。   只不过,作为大喜之日,这样的阵势真是有点……   俞菱心想想又笑了,她现在越发明白为什么秦王自以为表明了心迹,明锦柔却还是一脸“他这个坏人既然一点不喜欢我只想政治联姻那就随他政治联姻只谈合作好了哼!”   很快宾客们落座入席完毕,秦王与明锦柔到了正堂拜天地,在拜高堂的部分便是向着皇宫方向北面而拜,随后夫妻交拜,便在礼官喜娘等人簇拥下进入正院洞房,坐床牵红撒帐等等,完成诸般礼仪,秦王便再度出来到前堂,与所有的新郎一样,敬酒谢客。   而这时王府中搭好的戏台上,丝竹声开始响起,这场大婚典仪便到了对宾客而言最热闹说笑的饮宴时刻,佳肴美酒皆流水一样送到席间,而所有让席间想要通风透气、单独散步说话、甚至想要去净房方便或是有人更衣的需要,都有人守在外头接应服侍。   或者说,都有两个以上的护卫随行护送到事先预备好的地方,真是一丁点儿搞出什么酒后偶遇、更衣遇见、落水相救之类花样的机会也没有。而厅堂中的宾客们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没带着花样的心思,还是见到了秦.王府如此阵仗就按下了别的念头,总是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典礼与婚宴可以算是天旭年间少有的完美典范,如何从头到尾、滴水不漏地完成一件大事。   而另外一个后来也被当做典范的例子,便是同时的侧妃入府。几乎已经被其他宾客们完全遗忘了,只是到了黄昏时分,戏台上犹自热闹喧嚣的丝竹锣鼓伴奏之下,秦.王府的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王府长史领了两顶四人抬的粉轿入门,后头另外跟着各自的十六只箱笼,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路线,由一支八名护卫组成的小队,半是郑重迎接,半是严肃监视地送到了各自安排好的院落。   两个院子门外都已经有管事嬷嬷领着大丫鬟在等候,给新侧妃新良媛见礼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王爷有话,三朝回门之前,请您不要出自己的院子。若是有您的下人到了外头、惊扰了王妃,王爷的旨意是,格杀勿论。” 第140章 昼夜难安   仿佛是怕侧妃们听不明白, 或是丫鬟们不够确信是什么意思, 两位嬷嬷几乎就是背书一样在同一个时间进一步警告花容失色的邓侧妃与文良媛:“王爷喜爱兵法,治府如治军。所以王爷的每一句话, 都请您放在心头。咱王府里的侍卫, 有一半是从郴州军里选回来的,至少杀敌十人以上才能到府里做侍卫的。您明白了吧?”   “明……明白。”邓侧妃到底是将门女,虽然自家父兄也是很久没上战场了,但好歹逢年过节、家族聚会还是少不了听长辈们说起什么战阵往事, 面上还能撑住。   文若瑶那边连腿都软了, 沂阳侯府世代都是文臣勋贵,往上几代倒是出过什么阁老辅臣, 名扬天下,然而到了这三代, 仅有的功绩就是与宗室天家联姻了。   不过文若瑶的脑子还是比娇弱的姐姐文若琼好那么一点点,虽然体会到了秦.王府的护卫们几乎是要将“杀人不眨眼”几个字贴在额头上,但也在惊慌中勉强抓住了这警告之中的另外一层意思:“那……那王爷的意思是,只要我这三天不出院子就没事对吧?”   分配给文若瑶的嬷嬷姓石,面相极其严肃, 但礼貌是很恭敬的,当即欠身应道:“这是自然。您是圣旨赐给王爷的良媛,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王爷说了, 上有圣恩凤泽, 下有礼法仪制, 只要您谨守自己身为良媛的本分,凡事依照王府规矩而行,顺命守礼,您作为王府良媛的供奉与体面,一定不会亏缺。”   文若瑶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下自己满额的冷汗:“那就好,多谢王爷,有劳嬷嬷。”言罢还叫人打赏,只是陪嫁的丫鬟也是手脚冰凉,哆哆嗦嗦地给了红封,就赶紧扶着文若瑶进院安顿不提。   总而言之,秦王大婚的九月十五当日,秦.王府里上上下下都可以算是一片欢乐和谐。邓紫芝与文若瑶安顿得悄无声息,而前堂为迎娶明锦柔所摆设的戏台与大宴则是丝竹锣鼓,繁华煊赫,一直热闹到了天色全黑,戏台上才开始奏最后几段收尾的喜庆乐曲,宾客们也纷纷起身告辞。   俞菱心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疲累了,到底是她月事的第三天,再怎样小心保养不劳顿,今日为了明锦柔的出阁大事,也是一早就到了明家坐着观礼凑趣,而在秦.王府里虽然看着各样的布置十分严密,但是想着明锦柔一直到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一脸悲壮坚强,再想到宫中如今必定满腹愤恨的文皇后与如今相对蛰伏的丽妃和吴王魏王,她总还是悬着心的,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突然的变故。   幸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场大婚庆典还是平平安安的完成了,俞菱心终于放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后腰还是有些酸痛。而这个时候,荀澈便过来接她了:“慧君,今日累不累?”   荀滢先抿嘴一笑:“二哥既然过来,那我先走啦。”   俞菱心却一把将她拉住:“滢儿,跟我们一起到二门上,现在出去的宾客多,也有人吃了酒,别冲撞了。”   荀滢摇摇头:“没事,不就这一点点路么。到底是在秦.王府里,还能有什么事。”   荀澈原本刚才帮着秦王挡了不少敬酒,脸上虽然没有红意,实际上其实是有几分轻微的醉意与疲惫的,然而听了荀滢最后半句话,眼睛忽然瞪大了些,也伸手去拉荀滢:“听你嫂子话!”   荀滢吓了一跳:“二哥,你没事吧?”   “慎之。”俞菱心连忙先去按了按荀澈的手,“别吓着妹妹。咱们一起回家了。”转头看了看,数步之外明锦城好像和程雁翎在说什么话,荀淙倒是离的不远,便招了招手,叫荀淙过来扶着荀澈:“淙哥儿,你哥哥大约酒意有点上头,扶着他些。”   荀澈看了荀淙一眼,的确露出了一点酒意与迷离,然而那迷离之外,还有几分锋锐厉色,看的荀淙心里一跳,本能就背脊又僵了僵,几乎是强撑着上前伸手:“哥,嫂子让我扶你的。”   “慎之。”俞菱心又轻轻叫了一声,“今日是殿下与锦柔的大好日子,弟弟妹妹们也都陪着咱们一整日了,都好好的,咱们该回家了。”   荀澈咬了咬牙,终于将酒意之中呼啸翻腾的满心旧事强压了下去,他知道俞菱心每一句话里的暗示,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切的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荀淙还在,荀滢还在,都还平平安安地在他们身边。   “嗯。回家。”荀澈点点头,也没有推开仍旧战兢紧张的荀淙,而荀滢在担心之下自然也紧紧跟着俞菱心。一家人便相互扶着挽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同回家去了。   至于在这无边的喧嚣之中有多少人在背后看着他们,又是以带着什么样的心态与盘算,至少在这一刻,荀澈与俞菱心是无意探究的,又或者说,是不必探究。   很快回到了文安侯府,荀淙和荀滢都陪着兄嫂回到了晴雨轩,才被俞菱心又叮嘱了几句各自打发回房休息不提。而荀澈则是在俞菱心刚刚回到卧房的一刻,就直接过来抱她。   甘露等人原本是按着俞菱心的吩咐煮解酒汤安神茶等等,正在忙碌,还没来得及服侍俞菱心更衣拆发、卸下簪环,便见荀澈如此行动,一个个登时吓得面红耳热,纷纷放了东西便退出门去。   俞菱心倒是不介意,她直接转身也去回拥荀澈,由着丈夫埋头在自己肩上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哪怕他在酒后搂着她的力气有一点点大,俞菱心也还是在忍耐的同时温柔地一下下去抚着他的腰背,静静地安抚着他。   半晌之后,荀澈终于松开了手,但下一刻,又进前一步去吻她。俞菱心的身后已经是衣橱了,她不想再退,索性反客为主地去搂荀澈的腰,深深回应这个长吻的同时主动移动脚步,几乎是半推着他跌坐在床榻上。   带着轻微的酒意,与日益浓烈的爱意,夫妻之间的亲吻越发缠绵,但当荀澈的手开始滑进俞菱心的衣内,她还是回手按了按他:“慎之,我今日不方便的……”   荀澈这时终于头脑重新清明了几分,喘息着强行定了定神,抽手出来,同时再次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恩。是我莽撞了……”   俞菱心在他怀里蹭了蹭,低声道:“没事的。我知道你心里累,又说不出。如今局势一步步走到现在,看似是对殿下越来越有利,其实每一步都在刀尖上。你多少日子睡不安稳,旁人不知,我怎么会不知。只是,我在大事上确实帮不了你什么……”   荀澈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慧君,你这样在我身边,比什么都要紧。更何况,谁说你帮我的不是大事,有你在,不管是母亲、滢儿、锦柔那边,我都放心踏实许多。朝廷上的争端算得了什么,家里人才是我的命门。”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她们也是我的家人。”俞菱心微微含笑,又伸手抚了抚荀澈的脸,他其实这些日子还是累的又瘦了一点点,只是她心疼之余也不想再说太过伤感的话,便勾起唇角笑了笑,“说到锦柔,不知她今晚的洞房花烛会如何?”   荀澈一哂:“我们已经是几乎要保媒保到床上了,后头的事情就看殿下自己的本事,我是不操心的。后天三朝回门,大约就能知道了罢。”   顿一顿,又低头去看俞菱心,叹了一口气:“哎,今晚不管殿下的花烛如何,我这里是洞房不成了,那就再亲一亲罢。”   “哎……唔——”俞菱心刚想反驳换个话题,荀澈已经低头又亲了下来。她虽有三分哭笑不得,然而更多还是心疼荀澈。   他真的太累了,心里扛的压力也太多了。哪怕现在看似局势渐渐朝着他盘算的方向发展,然而皇后与丽妃都还远远不到彻底倒台的时候。荀澈与秦王在盘算,文家与朱家也随时在筹谋在预备。前世里在天旭十六年后才显现的生死深仇,如今其实已经不远了……   九月十六,新婚的秦王夫妇入宫觐见宣帝与文皇后,随后在宫中景华殿向历代帝后灵位行礼,宗景司自此正式造册,秦王妃明锦柔的认亲大礼便告完成。   九月十七,三朝回门。对于这个日子,除了晋国公府明家、沂阳侯府文家和抚远将军府邓家这几个秦王妻妾的正经娘家非常紧张期待之外,这三家的三亲六故与其他的热心八卦家族女眷们也是十分紧张。   毕竟在大婚进门之日,秦王对待正妃明锦柔和两个侧妃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当时就有人想到,那么在三朝回门的这个部分,侧妃们又会待遇如何?   以及,这新婚的头两日,严肃刻板的秦王又是怎么享受这齐人之福的? 第141章 在一起   带着这种种期待, 九月十七当日, 京城中走亲戚的人家居然特别多,尤其是经过秦.王府附近的。   而这位首先成亲的皇长子殿下也没有让热心的左邻右舍和公卿群臣失望,早膳时间一过,秦.王府的大门与侧面的角门就先后开了。   带着镶金瑞草纹样的郡王规格车马自正门而出, 前头四名护卫策马开道,后头另有携带礼物的府丁八人,以及随从的护卫另八人,这前呼后拥的回门气势, 也是隆重至极了。   而等候了一刻钟之后才被允许从角门乘车而出的邓侧妃与文良媛,也跟入府的时候阵仗差不多,各有一位王府的嬷嬷与少史随行, 象征性地带了一箱礼物,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几厢比较之下,邓侧妃与文良媛的待遇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差别, 谁家也看不出多一丝得意的喜气, 所有的荣光与郑重, 仍旧是完全向着晋国公府明家的。   明家对这回门之礼自然也是紧张至极, 不只是老国公爷夫妇很早就起身等候,文安侯府长房一家, 除了文安侯荀南衡仍旧在京策军里巡视不曾回府之外, 明华月已经早早领着俞菱心和荀滢一起到了晋国公府等待。   俞菱心的挂心焦急完全不亚于坐立难安的明云冀和明锦城父子, 只是碍着身份到底不好意思像明锦城一样到门口去迎, 勉强在正堂里坐着喝茶, 都觉得自己心跳悄悄加速,而这时瞥一眼身边的荀澈,仍旧是那样气定神闲的从容样子,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数。   毕竟先前明锦柔那个态度,怕不是几夕之间就能改变的。   而众人对坐之间,老晋国公与明云冀也象征性地问了荀澈几句朝廷上的事情,荀澈倒是仔仔细细地一一回答了,老晋国公还好些,明云冀是真的有些心不在焉,大致含糊着应付了两句,眼光还是不停向外望去。   又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终于见到外头管事的快步进门禀报:“王爷与王妃到了!”   连老晋国公都立刻起了身,明家与荀家的众人赶忙都站起来稍稍整顿衣裳,迎出正堂,而这时便听外头脚步声也是越发近了,甬道上一身茜红刺金鸾袍的明锦柔居然是由秦王亲手牵着过来的。   俞菱心登时就先松了一口气,新婚夫妇这样亲密,大约便是好事罢。本能扫了一眼身边的荀澈,荀澈的目光却很奇怪,仔细打量了秦王与明锦柔两眼,唇边便有险些绷不住的笑意。   俞菱心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随即又看了一眼跟在秦王与明锦柔身边的明锦城,果然明锦城脸上的神色也很古怪。   这时她才重新注意到,明锦柔走路的时候左脚好像稍微有点不自然,像是扭伤了的样子。   但是明锦柔脸上的神情,又是另外一种的不自然了。   云鬓高挽,珠翠流光,而那张明艳娇美的小脸上,荣光润泽,眉梢眼角里都含着满满的欢喜,以及在明锦柔身上极其罕见的娇柔与羞涩。   而也是这一点神情,叫一眼就看出她左脚疑似扭伤的明云冀没有立刻跳起来拔剑拼命,而是在不断的上下打量之中,平静地给秦王见礼:“见过秦王殿下,王妃。”   国礼之后才是家礼,秦王牵着明锦柔欠身一躬:“国公爷,岳父。”   众人随即回到正堂说话,跨过门槛与台阶的时候,明锦柔的动作就更加显明了左脚的扭伤。但与此同时也让众人颇为舒心的,是秦王的谨慎,显然每一步都在留意着明锦柔的行动,进入正堂之后更是扶着她坐好,自己才落座的。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最为关心的事情其实就算是有答案了。显然秦王与明锦柔的新婚十分和谐,那么至于随后再客套寒暄几句,说起什么宫中拜见帝后行礼,宗景司造册登记,王府内务之类不过就是象征性的场面话了。   两盏茶之后,身体还是不太好的老晋国公夫人就需要先回去休息。明云冀便顺势请秦王与荀澈等人到书房去说话,明华月则领着俞菱心和荀滢去明锦柔的青虹轩,再单独问些女眷之间的私房话。   这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安排,但秦王起身时竟有些犹豫,又看了明锦柔一眼。   明锦柔脸上微微发热,干咳了一声:“殿下看我做什么?我爹书房你也不是没去过。”   秦王眼光稍有些尴尬,忙转身跟着明云冀等人去了。明华月看着心里高兴的同时也不由失笑。待得到了青虹轩坐下关门说话,便先伸手去戳明锦柔的额角:“你这丫头如今可是厉害的很了,当着这些人都不给你们家王爷面子嘛?”   明锦柔脸上绯色更甚:“我哪有不给他面子,谁叫他当着人看我的。”   俞菱心也笑出声:“殿下看你怎么了,那不是惦记着你的脚伤么。对了,你这新婚还真是上战场不成,这是左脚扭到了吗?”   明锦柔目光明显有些躲闪,扫了一眼同样满面关切的荀滢:“那个,没什么,就是意外扭到了一下。”   明华月和俞菱心婆媳对视了一眼,心里大概就有些猜测,同时一笑。而这时候唯一云英未嫁的荀滢还是懵的:“怎么会意外扭到呢?锦柔你身手那么灵活,是在什么地方扭到的?难不成是府里的那两个侧妃给你下绊子么?”   明锦柔听到前半段脸上就更热了,不过幸好后半句还能接,连忙摆手道:“那倒不是,邓家的和文家的暂时都还规矩的很,王爷叫她们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先休息着,三朝之后再来请安。我现在还没见过她们呢。”   荀滢点点头,但还是关心明锦柔的受伤,刚要再追问,便听俞菱心微微蹙眉打断:“所以今早她们回门前也没给你请安吗?那她们有没有正式给王爷见礼?”   “没有。”明锦柔答得不假思索,“完全没见过。”   俞菱心是想着,邓家与文家的姑娘,侧妃也好,良媛也好,再怎么是妾庶,也是下了明旨赐给秦王的。几时圆房自然是随秦王的意思,讲难听些,就算秦王始终看不上或者是对明锦柔不分心,一直不去与侧妃圆房,宗景司那边也未必会说什么。   但是见礼之事是面上的礼节与流程,就像俞菱心自己嫁给荀澈,就算荀老太太再如何糊涂昏聩,对这个婚事不支持不喜欢,或者是荀澈心里不尊重荀老太太,这个蜻蜓点水一样的见面还是要有的。   侧妃良媛之类的不用进宫去面圣谢恩,但是总要到自家王府的女主人跟前敬一盏茶,也才算全了礼。尤其是秦王也准许两位侧妃各自回到娘家三朝归省,若是说出不曾敬茶见礼,那邓家与文家岂不是又要生事?   不过这些思虑在此刻,却没有明锦柔的反应来得有趣,那一句干脆利落、不需思索的“没有”,让俞菱心立刻斜眼去看她:“这么确定啊?那也就是说,这三天里你们一起都在一起咯?”   明锦柔的整张脸都烧起来:“二表嫂!”   “可是,新婚不就是应该这样子吗?”荀滢怔怔地问道,“当时哥哥与嫂子成婚之后,不是有十天婚假都没分开吗?”   “噗……”明华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俞菱心也双颊腾地一下热了,明锦柔是脸上绯色未散,几人互相看看,便又都各自转头去笑,只有白皙温柔的荀滢还是不解:“这个……不对吗?娘你当初跟爹——”   “行了!”明华月立刻制止自己这个小书呆子闺女再说出别的来,直接转了个话题,望向明锦柔:“先前你那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现在该都放下了吧?以后可要好好的,你爹你哥这几天简直都完全睡不着觉,连你表嫂也是挂心的不得了。”   明锦柔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帘,动了动嘴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应了一声:“恩。”   俞菱心这时候放心倒是放心了,然而那好奇之心简直是一把大火熊熊燃烧,非常想拉着明锦柔仔细问,先前她那一脸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怎么就在三天之后变成了这样恩爱娇羞的小媳妇样子?   可是顾忌着身边纯洁无瑕的小姑子荀滢,连明华月都将措辞谨慎了几分,含糊问了问,就开始说些旁的话题。不过明锦柔显然也是有话想跟俞菱心说的,所以约定了两日后直接到□□再见面。   很快午膳摆设好了,众人重新回到一处用饭,而这时候明云冀和明锦城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在看向秦王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种这是自家姑爷的亲切。秦王自己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而荀澈自然还是万年不变的那副悠闲样子。   午膳过后又吃了两盏茶说了说话,这回门之礼的时辰就差不多了,秦王与明锦柔起身告辞,荀澈、明锦城和俞菱心、荀滢这几个平辈便一齐陪着他们送到了二门上。   这时候□□的护卫已经将车马准备好了,只是马车门外并无上车用的踏凳。以往明锦柔其实也不用,因为身手灵活又好动,都是像明锦城一样,单手一撑车板,直接跳上跳下。   但今日撇开她左脚扭伤之外,身上的新婚鸾袍也不太方便适合那样行动。   荀滢一怔,刚想低声去问身边的嫂子俞菱心,便见秦王与荀澈明锦城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之后,旁边的护卫将马车门帘打开了,这位素来以英武见长的皇长子殿下极其自然地转了身,就将自家王妃抱上了车。 第142章 老实人   直到秦.王府的车马队伍完全离开了之后, 俞菱心这才转向了荀澈与明锦城二人。   荀澈唇边微笑依旧, 眼光里满是悠然,显然是今日明锦柔三朝回门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而明锦城则是神色复杂,看见俞菱心与荀滢齐齐王过来,便点了点头:“恩, 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下车的。”   俞菱心越发了然,难怪一开始迎进来的时候明锦城是那样的神色。   不过,秦王和明锦柔到底是怎么就这样和谐起来的呢?她简直是好奇死了!   随后几人再次回到中堂,明华月正在宽慰明云冀, 大概的意思也是叫他放心,看来锦柔嫁的很好。明云冀脸上终于没有先前那种深深的担心与烦躁,见荀澈与明锦城等人回来, 也没有几分“打死你们这几个不顾锦柔前程的小兔崽子”的气势,只是又多看了荀澈几眼,没说什么。   倒是荀澈主动躬身道:“舅父放心罢, 殿下性情赤诚, 言出必践, 以后王府之中一定会谨守礼法、尊卑分明。”   明云冀摇了摇头, 又叹了口气,便转了话头说了几句家常, 荀家众人看看时辰差不多, 也就起身告辞了。   这时候最期待的其实是俞菱心, 即便想着两日后就能到秦.王府去拜访, 当面去问明锦柔, 然而此刻她还是恨不得赶紧上车与荀澈先问一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俞菱心追问荀澈,秦王是怎么一下子就哄好了明锦柔。   哪怕荀澈还是没有答案呢,也得问问才能消停。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荀澈居然真是有答案的:“一坛女儿红,酒后泯恩仇。”   “女儿红?”俞菱心一怔,脱口而出,“这与酒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还能酒后结拜吗?”   荀澈抿唇一笑的同时伸手去揽她的腰,同时低声在俞菱心耳边说了几句话。   俞菱心脸上便有些鄙夷,却也忍不住偷笑:“所以这就是‘酒壮……人胆’了?”   荀澈低笑道:“殿下的酒量不太好,浅酌便会脸红。酒后也会少几分自制,尤其是话多。不过有一宗倒是好的,便是他虽然喝几盏便会脸红,但若要真的喝到人事不知,还是得一坛的。所以我给殿下送的那一坛陈酒,大概是刚好能成事的量。”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笑着啐他,“哪有你这样做表哥的,这样的事情也——”   荀澈将她搂得紧了些:“殿下自律自持惯了,为人又那样谨慎守礼,有些话便是给他写好了条子他也说不出。锦柔又钻了牛角尖,若两个人一直那样对峙着,要僵到什么时候。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我看今日锦柔脸上的娇羞样子,应该不只是说通了有些话罢?”   荀澈笑笑:“这个嘛——殿下先前十分自律,也防着有人算计,所以从来不曾沾染女色,也是忍了很久了。要知殿下的骑射功夫犹胜锦城,与端仪县主过招都不分上下,腰力可是好的很。”   饶是作为已婚的妇人,俞菱心听了这话还是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侧脸白了荀澈一眼,又想先前的旧事:“这就是你那时候跟殿下说的话?”   荀澈一脸正经:“什么话?我什么也没说呀,只是给殿下送了一坛喜酒罢了。”   俞菱心知道这是再问不出什么,而荀澈这时候也不想再谈别人家的夫妻之事了。于是在明华月与荀滢的马车顺利回到自己府邸之后才发现,荀澈与俞菱心的马车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单独转了向,又在外头耽搁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荀滢还傻乎乎的有些担心,明华月却撇了撇嘴,心中暗骂了一句父子连相,也就揭过不提。   转日一早,明锦柔作为秦王妃正式给俞菱心下了一张帖子,邀请她上门喝茶叙旧,俞菱心自然是十分期待地赶紧打点了一份礼物,便忙忙地拉着荀澈过去。   这时没有旁的亲眷长辈,秦王与荀澈之间也要随意许多,简单见礼之后就两个男人到书房去说话,俞菱心则是与明锦柔到秦.王府的小湖水榭里单独喝茶。   此刻俞菱心都懒得再问什么侧妃是否闹事,宫里可否太平,基本上是挥退了侍女丫鬟之后,就单刀直入:“你们怎么和好的?”   明锦柔低了头,双颊上的微微绯色好似霞飞霜染,挥之不去,真是很不好意思,却也还是想说的,含糊了几声之后到底还是重新望向俞菱心,低低道:“就……就那天回到房里,我本来说,大家这一晚上各睡各的,做个样子全了体面就好。他倒是也答应了,只是说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既然这样尴尬,就不如喝酒说说话,晚些便各自睡下……”   “然后呢?”俞菱心想想那个场景便觉得好笑,盖头下的明锦柔一脸悲壮冷漠,明明心里喜欢秦王那么多年,爱的要生要死,就是几句话伤心之后一直强行绷着。秦王大概是已经拿出了所谓“江湖儿女,英雄相见,壮怀激烈”的气势,才让明锦柔愿意跟他喝酒。   “然后……”明锦柔回想当时,又微微垂了眼帘,“然后我们就聊天啊,他说了宫里的事情,我听着也觉得挺可怜的。他还说,以前对陆家姑娘也没有什么心思,只是当做皇后给他预备的正妃,礼貌上尊重人家罢了。再后来……后来我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反正我就哭了。”   “那殿下可曾安慰你?”俞菱心越发笑意难掩,但怕明锦柔羞恼起来不说了,便还是强自作出认真平静的神情追问着。   明锦柔咬了咬下唇,声音更小了:“他抱了我来着……”后头实在就说不出来了,顿一顿,她忽然抬眼去看俞菱心,明媚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表嫂,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其实转日早上我醒了之后还打他骂他来着,可是想着要给皇上请安,后头还要进宫做那些礼节,我又怕惹出大麻烦来,就忍着跟他去了。然后他晚上又过来跟我认错,说以后会好好尊重我这个正妃,让我一定在什么地方都有风光体面……”   “又是地位和体面!”这次俞菱心都听不下去了,对秦王的榆木脑袋简直是想好好敲一敲,“你们家王爷也真是够呆的!”   “其实还好,”明锦柔抿了抿唇,几分幸福的笑意悄悄在双颊绽开,“他说,不被丈夫真心爱惜珍重的女子是没有体面的。其他什么仪制礼节上的尊号金装都是空的。他会好好爱重我,才算是全了我的‘体面’。”   俞菱心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但想想又揶揄道:“可是,我也听说,你们家王爷也承诺了要给另外那两位作为侧妃的‘体面’。你没问问他么?”   明锦柔提到这时反倒大方起来,笑意明朗:“侧妃妾室的体面就是衣食无忧,不叫人欺负。想得着丈夫的尊重爱护,那就给人做正头娘子去。既然甘心做侧妃,顺命奉上才是她们的本分,位分与赏赐就是她们的脸面。旁的,我们也不欠她们什么。”   “恩,果然是人家的人了,‘我们’说的好自然呀。”俞菱心到此终于开始放心笑话明锦柔了。   明锦柔脸上虽然红,然而扬眉去看俞菱心,却也没有认输的意思:“这也不算快了呢,想当年,慧君姐姐可是还没嫁的时候就已经拿着二表哥的全部私房了吧?那一次次的换车……”   这回就轮到俞菱心脸上飞红了:“咳咳,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二人又说笑一番,秦王与荀澈那边的商议说话也差不多了,两人居然没有打发人过来传话,而是亲自过来接各自的家眷。尤其明锦柔左脚的扭伤还没好的完全,秦王行动之间的小心就更明显几分,俞菱心看得眉花眼笑,始终都在留意明锦柔的神情。   荀澈不由轻哼了一声:“好了,那是人家的媳妇儿了,你怎么跟嫁女儿似的这样时刻留神。有这个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夫君不好吗?”   俞菱心随口笑道:“你也没有受伤呀,怎么连这样的干醋也吃。”   荀澈板了脸:“要不我也受个伤让你看看?”   明锦柔与秦王走在前头,然而习武之人的耳音实在是好一些,此刻忍不住就回头笑道:“表哥需要帮忙吗?想扭伤哪里?”   “锦柔。”秦王按了按她的手,略带了些责备的意思。   明锦柔重新转头望向秦王:“怎么啦?让人扭伤这件事,殿下不是很在行么?”   “不要胡闹。”秦王目光稍微有些尴尬,牵着明锦柔的手紧了紧,“那是人家夫妻之间的话。”   “那是我表哥表嫂啊。”明锦柔仍旧瞪着他,“他们疼我宠我,许我胡闹,殿下有意见吗?”   秦王沉了沉,忽然点头:“恩,以后我宠你就够了。不要跟人家闹了,听话。”   牙尖嘴利、永不认输的秦王妃明锦柔忽然就,没话说了。   而已经隔了几步之外的荀澈夫妇简直想直接转身逃走,两口子冒出的念头都是一样的——真正的老实人说情话太可怕了! 第143章 王府   然而秦王仍旧是一脸认真的, 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只是看着眼前自家王妃那张明艳的小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才微微侧目回头看了一眼荀澈那个方向。   荀澈心里已经是笑得打跌,但他自有两世积累出的伴君心得, 面上八风不动,只是脚步明显放缓的同时微微欠身,眼光里略有一丝含蓄,便是亦臣亦友, 最合适的分寸与态度。   然而这个时候却是荀澈想多了, 耿直刻骨的秦王殿下回头看那一眼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不知道这句话对于自家那个脾气大过天的小王妃到底是否合适。   荀澈的态度是想撇清:臣什么也没听见。   可落在秦王眼里, 大概就是:这跟没说一样。   于是在随后的说笑饮宴完毕, 荀澈与俞菱心告辞之后, 秦王殿下仍旧带着轻微的惴惴不安思量再三,反复斟酌, 还是不知道能进一步说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的话明锦柔到底是听进去了没有。   在回到正房之后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好像十分平静地更衣盥洗,并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 秦王便不自觉地跟在明锦柔身后走来走去, 几番欲言又止。   明锦柔一开始还没留神, 秦王既然如今在宫外开府大婚,就不再像少年皇子时期一样需要每日到靖德殿读书, 也不用每日都去面圣问安。   按着大盛的惯例, 在京的皇子是每五日进宫请安一次, 不必请旨,年节庆典另计。而秦王如今所领的实任也不太忙,所以与荀澈那样每日都要进宫的朝臣相比反而是清闲许多,若不是刻意安排出行走动的话,其实在自家王府之中的时间还是挺长的。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明锦柔已经完全洗净脂粉,换了常服之后发现秦王好像还是什么也没做地在自己身后转了半日,终于留神到他好像神色不大自然了,便转身直接问他:“殿下有话要说?”   秦王看着明锦柔澄澈明亮的眸子,心里原本大概有个雏形的话又模糊了,心头跳跳的,嗓子也有点发干:“咳咳,那个,恩。”   “嗯?”明锦柔其实还真的没太见过秦王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在大婚之前每次秦王来与她相见,虽然都是反反复复说着差不多的话,但显然每次都是准备好的,态度郑重,言语也流畅。   而新婚的前几天嘛……女儿红、桂花酿甚至西域葡萄酒,洞房的暧昧氤氲之中也总是伴随着酒气,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了,所以秦王这样清醒而局促的样子,明锦柔其实也是头一次见。   她等了等,见眼前高大的男人脸上还是那个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便眨了眨眼:“咦,难不成殿下是觉得跟我爹我表哥他们跟前都做够了恩爱样子,现在想去关怀侧妃了吗?”   “啊?”秦王一怔,随即脸色微微一凝,“什么叫做出恩爱样子?”   明锦柔直接上前小半步,与秦王相距不到一尺,仰头去看他:“不是吗?殿下到现在也没有正式说过喜欢我呀,来来回回的就是什么体面啊,尊重啊这些的。”   洗净脂粉的小脸上明眸如星,每次开口都是满是倔强的朱唇粉嫩似樱花,她身上与发间的微微淡香迎面而来。秦王不由喉头又动了动,低头与明锦柔四目相对之间,心里忽然好像就有什么冲破了一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与欢畅,满满的要溢出来了。   他伸手去搂了明锦柔的腰,在低头亲下去之前,终于说了那个让他的小王妃怨念了不知多久的那句话:“傻丫头,我喜欢你。”   而明锦柔在被腰力过人、气息悠长也远远超过常人的呆瓜秦王殿下亲得要喘不顺气的时候,又产生了新的怨念,一把抵住他的胸膛:“孟毓辰,你这个榆木脑袋凭什么叫我傻丫头,你才是傻瓜,傻汉子!”   “你说的对。”   明锦柔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后那三个字叫的有多么娇媚动听,以至于秦王心里原本便慢慢涌动的柔情迅速地变成了一把熊熊烈火,于是在外头天光尚且未见暮色之时,秦.王府正院里惯常而漫长的芙蓉帐暖便开始了……   而从这个时候起,京城之中有关天家女眷、皇子婚配、嫡庶尊卑、侧妃地位等等的一系列天旭年间大型宗室伦理争论,也悄无声息地随着秦王夫妇的新婚恩爱,以及荀某人并其他某些心思各异之人的多方暗中推动之下一同拉开了序幕。   秦王作为第一个大婚的皇子,虽然府中同时纳娶的妻妾不多,但毕竟在时间上排的靠前,以及大婚前明家与荀家算是联手弹劾了文皇后一次,带了明锦柔这个大盛开国以来最为隆重的郡王妃大婚庆典。   宗亲公卿以及朝廷百官对秦.王府格外关注的原因除了好奇秦王的妻妾之间,以及秦王与文皇后之间接下来的关系到底会如何之外,更紧要的一点就是,秦.王府的格局到底会对接下来在十月大婚的吴王府带来怎样的标杆作用。   尤其是准吴王妃齐珮,作为昌德伯夫人荀绮的女儿,与荀夫人明华月的侄女明华月,是有一层因着荀家而生的转折亲关系,同时齐珮也是俞菱心的舅家表姐。   从所谓的亲戚关系来看,齐家与明家荀家都充满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齐珮本人虽然不通骑射武功,但作为昌德伯府的嫡长女,从性格的高傲程度而言,跟明锦柔也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   所以不管秦王是出于对明锦柔的喜爱还是对晋国公府明家的拉拢,都是做出了一副尊卑上下、妻妾嫡庶之间极其分明的态度,这当然是即将作为正妃出阁的齐珮甚至接下来要嫁给魏王的文若琼愿意看见的。   可另外五位要定给二皇子吴王做良媛的官女家族就不是这样想了,那些官女虽然是应选了,但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小妾的。   只不过是这几个家族暂时没有显露出成功退选的那三家的运气或勇气,或疯或残的让女儿退出良媛行列。   当然也不排除其中还是有人认为自家女儿的才貌是胜过齐珮的,只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才会因为落水而沦落为侧室,将来只要大婚了与吴王成为夫妻,一定能够将吴王的心紧紧抓住从而平步青云。   毕竟随着文皇后在秦王大婚之事上收到斥责,此消彼长之间,丽妃距离重新拿到协理六宫之权好像又近了一步。纵然秦王现在有了一个非常有利的岳家,可是生母身份地位是不争的事实,眼看与皇后也有翻脸的意思,那么综合比较之下,若是丽妃真的能重得宣帝欢喜,或者这万里江山还是有机会传到吴王手中。   带着这样种种不稳定的思虑,在出现了三个各种极端情况下退选的良媛之后,其他家族倒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转而开始关注秦.王府的动静。   说白了,秦.王府里的侧妃们要是待遇好一点,那么将来吴王和魏王府里的侧室家族们也比较好给自家女儿出头,至少是含蓄或宛转地争取一下。   但若是反过来,秦王真的就一条路走到黑,一心扑在正妃身上,连侧妃的院子都不进,那……那家只能想想办法,要么让秦王改一改,要么请求后头两位皇子不要跟随这位长兄的榜样了。   比如,九月二十,秦王带秦王妃到朝元猎场策马,顺便查看了朝元猎场布防与安排。   九月二十三,秦王再次陪秦王妃到娘家探望长辈,携带礼物整整一车,又与岳父明云冀手谈三局,相谈甚欢。   九月二十五,秦王带王妃入宫请安,还给宣帝献上了仔细挑选的礼物,得到了宣帝的称赞与赏赐。而文皇后此时仍旧在昭阳殿卧病,秦王夫妇到殿外行礼即止,未曾进殿见礼。   九月二十八,秦王与王妃出城泛舟。   九月三十,秦王带王妃入宫再次请安,与宣帝饮宴说笑,帝心大喜,再次赏赐秦王妃,并且赞赏佳妇难得,要秦王夫妇早生皇孙。   十月初四,秦王与王妃再次出城围猎……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几乎每过个两三天,就能听说新婚的秦王夫妇怎样欢欢喜喜地并肩出游,或者是到秦王妃明锦柔的娘家晋国公府明家、姑姑家也就是文安侯府荀家,还有舅父家,簪缨世代的英国公府楼家各种与亲戚来往走动。   在这样的恩爱和谐之中,秦.王府中那两位也曾经心比天高的邓侧妃与文良媛,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唯一还有与侧妃相关的痕迹,就是宗景司和尚务司那边倒是有十日一送的记档,记录着秦王妃又赏赐了哪些金玉玩器,锦缎布匹给这两位侧妃,以表示皇家的恩赏与宽厚。   这样的局面到了十月中,就有人实在坐不住了。 第144章 吴王妃   首先热闹起来的是长春宫, 随着先前文皇后的被斥责和“被卧病”, 协理六宫事务的权利看似是聂昭仪、贤妃和丽妃三人共同执掌, 但时间稍微长一点之后, 看似以文静温柔见长的聂昭仪到底还是不如丽妃更得宣帝欢心。   尤其是上次丽妃遇刺,受伤那样严重, 虽然文皇后也是触柱求死自证清白,使得遇刺之事不了了之, 但丽妃额角与下颌的两道浅浅疤痕,还是引得宣帝十分怜惜。   再加上先前丽妃做出那样向皇后垂首低头,恭敬臣服的姿态, 配合着皇后自己在秦王大婚之事上的不妥, 兜兜转转之间, 整个后宫的局势基本上又回到了当初那样朱氏强而中宫弱的地步。   唯一从大局上有所不同的是, 皇子之间的格局再不是与先前一样,子凭母贵地向长春宫倾斜,反而是在文皇后的才敢不足、朱家品德有亏、吴王魏王婚配混乱的一团乱局之中,与新婚王妃恩爱和谐的秦王渐渐冒出头来。   其实论到习文习武,秦王一直都是胜过下头兄弟的,只是他性子过于耿直恭敬,先前不曾大婚的时候,即便是每日去给宣帝请安,也不过就是躬身敬问陛下安好, 父子之间对话比向着阁臣还要无味。然而现在有了活泼爱笑的明锦柔, 每次夫妻进宫请安都能热热闹闹地说上半个时辰的话, 即便大部分时候秦王还是没太多言语的听着明锦柔说,可在宣帝眼里到底是不同了。   只是在天旭十四年的十月里,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放在即将举行的吴王大婚上。   不论是吴王到底要如何安置自己那五位出身都不低的良媛,还是有关吴王妃齐珮的大婚规格是否能与秦王妃比肩甚至胜过,每一样被提起的时候都会引发无数议论。   而上至后宫,下至朝臣,甚至街头巷尾的百姓们,也都带着各自的立场在议论和观望着,看着那几位吴王良媛的娘家人是怎么想方设法的递牌子进宫,去给丽妃送礼求情,希望能给自家女儿多几分体面与照顾。   毕竟秦王迎娶侧妃和良媛的例子简直是给了所有良媛娘家的沉重打击,就是因为吴王与魏王府里会有很多莺莺燕燕,虽然后来在朝廷上几经争议之后最终宣帝重新下旨说,这些良媛入侍之后再责选品德过人者封为侧妃,而不是以生子为准,但谁不知道后宫后宅妻妾斗争之中的品德为上都是空谈?   真是以品德为上,丽妃怎么专宠后宫二十年的?   但那都是后话了,眼前那些良媛父母们最关心的是,如果自家女儿要在吴王或者魏王跟前受宠,除了天然的姿色美貌,还有短时间内无法动摇的家世条件之外,就只剩下如何装点打扮、上下打点了。   装点打扮也好,笼络人心也好,哪一样都是需要钱的。秦.王府的长史迎亲时直接表示请侧妃娘家配送不要超过王府聘礼规制,而且入府之后一切都有供奉,那简直就是要侧妃良媛都穿品级制衣的意思。   秦.王府人少就算了,吴王府的良媛可是一下要进五个,谁都想与众不同,那必须在陪嫁上多使力。所以在恳求了一轮丽妃之后,正在为齐珮备嫁的昌德伯府也成了热衙门。   五位良媛之中有三位也打定了主意提前奉承未来的吴王妃,其中黎家的姑娘甚至亲自上门,头一次见面就给齐珮跪下行大礼,表示入府之后一定以王妃马首是瞻云云。剩下的两家孙家和谭家虽然从表面上表示鄙夷这个黎姑娘太拍马屁,然而各自给齐家送礼的分量却是又加添了不少。   总的来说,齐珮在出阁前,基本上就已经开始体会到了高高在上做王妃的风光。   对这一点,几乎是被迫旁观的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   从预备嫁妆开始,齐珮就一张帖子接一张帖子的邀请俞菱心和荀滢过去,当然也叫了翠峰山庄的荀湘、荀泽和荀澹等二房一家子过来帮忙。   毕竟齐珮的母亲是文安侯府的大姑奶奶,论起血缘上的亲近,荀滢荀湘和齐珮都算是正经的姑舅表亲,可算是比跟明锦柔还要再近几分。   俞菱心也算是齐珮的表妹,但齐珮这样着紧叫她,显然不是顾念着从齐家算起的亲戚,而是带着那一口莫名的气,想叫俞菱心甚至荀澈过来看着她的风光与高贵。   荀澈哪里肯到昌德伯府,纵然他与齐珮一点关系也没沾上,但齐珮当初那一句“二哥哥”到现在都是他与俞菱心夫妻之间纠缠不完的话题。俞菱心偶尔调皮一下倒是也肯叫一声,但更多时候提起齐珮还是让荀澈脖子后头发紧,字字句句都在留神。   俞菱心倒是无所谓过来看看,主要是陪着荀滢,顺便也能再留意一下翠峰山庄如今的动静。   自从齐珮得到这道赐婚为吴王妃的旨意,翠峰山庄就是一直鸡犬升天的样子。荀老太太和二老爷一家子都是欢欢喜喜地与昌德伯府越走越近,要不是齐珮的哥哥齐珏现在正妻虽然卧病但还熬着,怕是连塞荀湘过去做填房的心都有了。   对于老太太和二房的动作,文安侯夫妇倒是不好拦着,毕竟这是亲戚之间的往来。当初在荀澈大婚之前,强行以给老太太静养为名将二房连同老太太一起打包送到翠峰山庄,已经是稍有些过于强硬的手段,此时就更不好再落下什么口实,谁知道齐珮一旦嫁给吴王之后,齐家会不会以出卖长房为条件,彻底跟朱家穿一条裤子。   荀澈的意思其实也是放任自流,上辈子他不管二房主要是觉得二房翻不出大风浪,而对荀滟的一时低估便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但这辈子荀滟已死,他原本就对二房介于可灭可不灭之间,若是二房真的老老实实愿意小富即安的过日子,虽然老太太大概还是会时常找麻烦,但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荀澈也是愿意忍的。   反过来若是二房想跟着齐家一起与朱家绑在一起,那荀澈也好,文安侯荀南衡也好,反倒是好决断了。   如此种种的思虑,俞菱心可能比明华月还要更清楚几分,所以到齐家做客,以及在齐家与二房的人照面之时,含笑应对之间,真是一点劝阻的意思也没有。基本上全程都是紧紧拉着荀滢在一起,然后带着轻松而得体的微笑,看着昌德伯夫人和齐珮拉着荀湘、荀二夫人在她面前炫耀又得了哪些赏赐、哪些礼物、以及未来的吴王府如何清华高贵等等。   然而荀滢到底是心软的,听了几日齐珮和昌德伯夫人满面红光的吹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珮姐姐,你不担心将来王爷身边还有那么多别的侧室吗?”   齐珮脸上的笑容毫无凝滞:“天家规制,自来如此。从古至今有哪几个帝王将相是没有妾室的。做正妃的还是要有容人之量,才能够配得起正位。又不是人人都跟秦.王府那位似的。”   “本朝元帝、襄帝都没有妃嫔啊,”荀滢想了想,认真道,“靖帝朝虽然还有两位侧妃,但好像靖帝爷也只宠了晏皇后一辈子。另外英国公府也是不许纳妾的,还有谦王府……”   “咳咳,”眼看齐珮脸色要绿,俞菱心赶紧干咳一声,打断身边的小书呆子,柔声道,“各家有各家的样子。二殿下多几位良媛侍奉,将来也是珮姐姐的臂膀,你不要乱说了。”   “这句珮姐姐可不敢当。”齐珮冷笑了一声,原本被荀滢顶住的那口气顺着就向俞菱心撒了出来,“您是文安侯世子夫人,我得叫一声二表嫂呢。”   俞菱心从根本上就是懒得理会齐珮的,闻言微微一笑:“您说的是。我的确是荀澈的妻子,叫二表嫂或荀夫人都可以。”   齐珮这一口气这次是彻底噎住,大约是连日里被荀湘和黎氏等人奉承惯了,又好一阵子没有跟俞菱心正面对上说话,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是这个态度。   昌德伯夫人这时连忙给自己女儿圆场,也是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哎呦,这个‘荀夫人’是不是叫早了点。少夫人也就足够了,难不成忘了还有长辈吗?”   俞菱心轻轻调整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笑意温和:“称呼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您站在身为什么位置。想要论亲戚,表嫂、表姐、或者我的名字,您做长辈的自然都是叫得。只是,”   她抬眼去环视了一下花厅里的众人,尤其是眼尾扫到坐在远些的荀泽与荀澹,唇边的笑意里也多了几分复杂,“若是以外人论,同朝为臣的,叫我夫君一声荀长史,或是叫我一声荀夫人,我也没有什么当不起的。一切称呼,不过是看各位站在哪里就是了。”   要说话里有话,绵里藏针,见风使舵了几十年的昌德伯夫人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行家,然而此刻听了眼前年轻的侄媳妇这几句话,心里居然莫名地紧了紧。甚至在一晃神之间,觉得俞菱心此刻的神情,与荀澈真是像极了。   明明是那样春风化雨一样的和煦微笑,莫名地就在温和中藏了一股锋锐杀气。   幸好这时候外头有下人过来回话,才打断了此刻轻微的尴尬:“夫人,珂少爷到了。” 第145章 齐豫章   “快请进来!”昌德伯夫人立时转了脸色, 简直眉花眼笑, 稍微看看俞菱心,含糊解释了一句:“这位就是今年秋闱的案首,也是咱们府上的同族侄子,侄媳妇算起来, 大概也要叫一句表哥罢, 都不是外人。”   顿一顿,又看了一眼另一侧坐着的荀二夫人和荀湘,笑意就更深了:“他爹算是我们伯爷的远方堂兄, 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呢,就是英年早逝。不过哥儿自己真是出息,读书上进,一表人才,这十八岁的案首, 哪里找去!”   俞菱心当然知道齐珂是谁, 也之前听荀澈提过一回,好像在秋闱之后,昌德伯府很是借着这同族亲戚的名头拉拢了齐珂几回,又说要接济他的寡母和婶子云云。   荀澈与齐珂上辈子就不对付,这辈子还多了一层俞伯晟曾经的考虑,虽然俞菱心从来就没给过齐珂一个正脸,但是荀澈还是一提到齐珂就不太痛快, 甚至觉得自己跟姓齐的犯冲。   但是俞菱心没想到的是, 眼前昌德伯夫人这个做派, 难道是有意给齐珂和荀湘牵线么?   要是按门第说起来,作为昌德伯府读书上进的旁支子侄,与文安侯府的二房姑娘,还是非常门当户对的一段姻亲。   可是齐珮这是要出阁做吴王妃的,那么昌德伯府想要促成这件婚事,当中的意义可就十分微妙了。可说是为整个齐氏一族进一步拉拢人才,但是稍往远一点看,也是为齐珮这个吴王妃增加身后的根基,成为被吴王看重的本钱、那也就是将来支持吴王与秦王争斗的本钱。   “嫂嫂,是上次那个——”荀滢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俞菱心,小声问了半句。   俞菱心这才想起来,荀滢是见过齐珂一次的,就在当初她与荀澈订婚之前,在父亲俞伯晟想给她安排与齐珂相亲、而荀澈则带着全家去搅局的那一次。   尤其是到后来平辈们一起到外头去赏梅赏雪地说话,她和荀澈是与明家兄妹一起去了梧桐别院,荀淙荀滢则是与齐珂俞芸心等人同行赏梅。   也就是说荀滢那天不只是在侧殿吃茶时见到了齐珂,赏梅的时候还有那么半个时辰的众人同行。   俞菱心不由心头忽然一跳,轻轻点头的同时也仔细看了看荀滢的神情。   那白皙秀美的莲瓣小脸上带着三分真挚的好奇,以及极其浅淡的期待,好像颇有些想要再见到齐珂一样。   不过让俞菱心很快又微微松一口气的是,荀滢这样的期待神情,与其说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倒不如说像是求学之人即将见到渊博的夫子,就像是当初俞正杉见到荀澈的样子,满心跃跃欲试都是谈论诗书画技,并没有什么情动心动的娇羞之色。   反倒是荀湘那边,随着昌德伯夫人与荀二夫人接下来几句随口的问答与夸赞,双颊已经有隐约飞霞。   而这时随着外头的脚步声响,下人打起门帘,齐珂的兄长齐珏亲自领进来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人身穿青布长衫,气质十分端正,正是刚刚被昌德伯夫人夸了又夸的齐珂。   而另一人则是身穿锦袍,面孔也算有几分俊秀,居然也是俞菱心所认识的,苏舅母的儿子,苏茂。   齐珂与苏茂一起进门,俞菱心便微微蹙了眉,她知道苏舅爷如今不再跟着朱家办事,而是转而去依附文家与齐家,也听说随着齐珂的父亲昌德伯接了先前朱家在吏部的职任之后,给苏舅爷安排了个新的六品散职,但是苏茂居然会与齐珂这样相熟么?   看来在前段时间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一心忙着秦王与明锦柔大婚之事的同时,齐家这边也是有很不少的动作啊。   “诸位好。”因着此刻在花厅里的人实在很多,亲戚关系按着哪里论起都是十分复杂的,所以众人见礼之间索性就没有一一称呼,齐珂与苏茂各自躬身拱手,几个平辈的荀泽荀澹荀湘,包括俞菱心身边的荀滢都起身还了礼。   而长辈们自然坐着不动,齐珮本来按着辈分也要站起来的,但是看着已婚的俞菱心悠然安坐,不过欠身点头,不知道那一瞬间想了什么,居然也就没有还礼,竟然是再次提前拿出了吴王妃的阵势。   齐珮的哥哥齐珏脸上就有些尴尬,却也不好当着这样多人给齐珮使眼色,只能赶紧叫人设座上茶,带了过去。   昌德伯夫人却没察觉出什么不妥,直接开口笑问到:“珂哥儿最近读书可还好?又是几日不见了,你娘那边可都安顿了吗?”   齐珂微微欠身,声音清朗而稳重:“有劳伯夫人挂怀,家慈昨日到了京里,已经安顿了。家慈也问候府上的安好,希望令爱大婚之后,有空能够上门拜望。”   “怎么这样客气!”昌德伯夫人笑得更是欢喜,“大家都是亲戚,一家人,何必等到你珮儿妹妹大婚之后呢。左右在大婚之时也要劳你过来一同送嫁拦门,带着你娘一起过来吃喜酒才是呀。”   齐珂再度欠身:“伯夫人见谅,我家是在寒微,先父在世只得递补六品主簿,不得封妻。家慈既无诰命,又一心为先父守素,府上令爱的大婚乃天家喜事大典,家慈不敢前来。之所以想要之后拜访,主要是想将先前贵府的厚赐送回,毕竟无功不受禄,如此接济,在下与家母,皆不敢当。”   “这——”饶是昌德伯夫人油滑惯了,也没想到齐珂居然是个扬手就打笑脸人的,当着荀家那么多人在场,一口一个“伯夫人”、“令爱”的,完全不接亲戚的话,还公然说要将财物退回?   “齐公子真是好风骨。”眼看昌德伯夫人张口结舌就卡在了当场,荀二夫人立刻接了一句,“不愧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不过齐公子也容我这个转折亲戚的长辈说一句,你这样清正的风骨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该伤了亲戚的情面,毕竟这是伯娘想要帮扶你们家的心意,哪里能这样驳呢。”   齐珂面上完全不为所动:“这位夫人言重了,在下仍旧在求学之中,秋闱侥幸未曾落榜,尚且不知春闱如何,不敢妄称才子。伯夫人的接济向善之心,家慈与在下皆十分感念。只是在下家中已习惯清贫,如今尚有薄资度日,家慈无意受人施舍接济,还请伯夫人与这位夫人体谅。”   齐珏赶紧打圆场:“其实这都好说,豫章贤弟你的风骨我也是知道的,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没事没事,还是先说说那个珮儿大婚那日的送嫁拦门的事情罢。”   “提起此事,在下更是不好意思。”齐珂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府上大喜之日,是在下的恩师李夫子的忌日,在下已经约定旧日同窗,要一起出城去扫墓祭拜,还要探望夫子的遗孀与家人,怕是不能为府上出力了。”   “哪一位李夫子?”苏茂如今也与齐珂、俞正杉一样是在青阳书院读书,对书院里的夫子比较熟悉,闻言一怔。   齐珂淡淡道:“不是书院里的大儒,是我幼时开蒙识字的老师,一生功名止于秀才而已。不过李夫子于我有恩,故而每年祭拜,不敢或忘。”   “这个——”昌德伯夫人此刻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没想到才名远播,甚至被自己丈夫儿子都十分看好欣赏的这个所谓才子这么不同人情,大喜的日子里上门说话样样都不成,这显然就根本没有将昌德伯府放在眼里,也没有将吴王和齐珮放在眼里。   文安侯府长房一脉有这个态度就算了,齐珂一个还没参加春闱的小小举人也这样不给面子?   “既然每年都去,那今年晚一些也没有什么吧。”昌德伯夫人眼尾扫见俞菱心的眼光与微笑里已经带了几分讽刺,脸色就更难看了。   尤其是她知道齐珂作为俞菱心的远房表兄、俞正杉的同窗师兄,是在俞菱心出阁的时候去了俞家帮忙送嫁拦门的。   “这可是吴王殿下的大婚!”昌德伯夫人越想越不平,“能够在吴王殿下跟前露脸是什么样的机会,难道不知是何等宝贵吗?这是天家的大婚庆典!”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在府上的大婚上献丑。”齐珂身姿如松,眉目平静,“祭奠夫子是在下的私事,还是不劳伯夫人挂怀了。”   “不识抬举!”昌德伯夫人真是忍不住了,啪的一拍桌子,“你还真以为以后的仕途都能靠自己读书吗?没人提携没人指点,就算中了进士又能怎么样?真是——”   “姑母,你这样是不对的。”在众人的愕然之中,荀滢居然忍不住开口了,“其实珮表姐的大婚,体面风光原本也不在乎拦门送嫁的都有什么人。如果齐公子能来固然是好的,但人家齐公子既然有自己的正事、而且是尊师重道的大事,您既不应该勉强,更不该轻看人家才是。”   “荀滢你这是胳膊肘往哪里拐?”昌德伯夫人真是脸色难看至极,连名带姓地就质问出来,反正一点颜面也没有,那一肚子的火气就随便发了,“难不成你这是看着——”   “看着什么?”俞菱心同样提高声音截了一句,冷冷看着昌德伯夫人,“您不要觉得自己是长辈就什么都能随便说。敢污蔑滢儿一个字试试看!” 第146章 为什么   “侄媳妇这是什么话!”俞菱心的接口对于此刻的昌德伯夫人就相当于火上浇油, 原本就已经相当难看的脸色越发铁青。   其实以昌德伯夫人素来说话的风格, 刚才她原本要说的后半句是“难不成看着我这个做姑姑的素来脾气好”之类,毕竟荀滢素来也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 昌德伯夫人倒也还不至于信口开河到说出什么检点与否的话来。   可是不管昌德伯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此刻有齐珂与苏茂两个远亲、或者关系很是转折的平辈男子在座, 这半句话再被俞菱心截住,听上去就实在难堪了。   以前在翠峰山庄里昌德伯夫人和齐珮自然也是见过俞菱心言语强硬的样子,但那到底是在外头、而非齐家府邸之中, 而此刻又是齐珮大婚出阁的前夕、一家子为齐珮大礼商议预备喜事的时候,昌德伯夫人作为女主人,又怎么能忍得下俞菱心这个晚辈当着这许多人的强硬驳回。   便再是油滑见长的, 也总有几分脾气:“我这个姑姑说出什么来了?啊?你一个晚辈就敢当着脸来警告敲打我了?如今果然是大侄子春风得意得不行啊, 叫一声荀长史四品官,就轻狂的无法无天、什么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俞菱心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反倒是挺直背脊正面望向昌德伯夫人, 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若是家里的长辈糊涂不懂事,做晚辈的就算心里有敬意, 处事的时候也不能顺从,反而要代替长辈收拾后头的首尾。譬如您今日向着人家齐公子的这几句话, 令公子将来就少不得要到青阳书院再多走动不知道多少回, 才能不断了这朋友兄弟的情分罢?”   原本众人看着昌德伯夫人和俞菱心这边, 或是心中同样有怨气、十分希望吵起来的, 或是作为客人很是尴尬的,都以为俞菱心后头的话会顺着去纠缠在家族内部的女眷争端、或是荀滢本人身上,齐珂甚至已经上前了小半步,斟酌着拆解的措辞,毕竟说起来这个冲突是因他而起的。   然而俞菱心话锋一转,直接问到了齐珏脸上,众人本能就跟着也望向了齐珏。   齐珏好不尴尬,登时就给卡在了当地。   因为这话实在是太难接了,他若帮着自己母亲去驳回俞菱心,首先得罪荀澈是必然,后头的女眷之间那些先前的龃龉他实在不想知道。尤其是他最近已经开始进入吏部领实任,齐珏可比母亲昌德伯夫人对于荀澈现在这个中书长史、天子近臣的身份有更多的认知。   但得罪荀澈到底还是略远一步的,此刻齐珏最难接的还是因为先前昌德伯夫人对齐珂发的脾气。若是齐珏否认了俞菱心的话,那就等于是表示对自己母亲斥责齐珂什么“不识抬举、前途没人帮扶”之类的当面羞辱,那立刻马上就是要将齐珂得罪到根本上,先前的种种拉拢付诸流水不说,之后只怕再怎么过去说和也是难了。   可若不接这句话,那基本上也算是认同了俞菱心话里所提的“晚辈要给不懂事的长辈收拾烂摊子”,虽然他现在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当着这么多亲戚甚至两个外客打自己亲娘的脸,好像也很是不妥当。   只是这时间是不等人的,当众人望向齐珏过了一息又一息的时候,他嗫嚅迟疑的态度已经算是一个对俞菱心言语的含糊认可,勉强能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这个到底是大喜的日子,原是我的不妥当,没与豫章确认好时日就贸然拉了他来,都是我的不是,母亲和表弟妹还是不要动气了。”   俞菱心却不想继续纠缠下去,她已经看明白了,昌德伯夫人骨子里还是像亲娘荀老太太的,那几分油滑大概少年时期见惯了宣仪县主的雷霆手段,再加上脑子比荀老太太聪明几分,所以才知道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自保退身。   但是如今齐珮即将成为吴王妃,而两宫形势变化之间,她夫君昌德伯又开始接受实任,昌德伯夫人或许已经觉得自家即将走向一个能够占据优势的新局面,所以行事言谈之中就开始不自觉地暴露本性了。   若真是如此,俞菱心也没有兴趣继续围观齐家自以为是的作死,又或者说,她如今看到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滢儿,看见了吗,珏表兄这番自己揽了责任上身,以及打圆场的话,就叫是个活生生现场给‘不懂事的长辈收拾烂摊子’的样本。”俞菱心微笑着又补了一刀。   “这个……”齐珏彻底脸上红了,真是张口结舌,什么都不好再说了。   而昌德伯夫人与齐珮母女的脸色更加铁青,然而此刻该继续指责俞菱心还是指责齐珏,好像都不大合适。   她们残存的理智也能想到,若是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俞菱心都不用说话,只要再看一眼齐珏,齐珏就得直接去撞墙。   可是在自己家里咽下这口气?那也真是憋屈到死了!   尤其是出阁在即的齐珮,若说她母亲昌德伯夫人只是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心思变化,齐珮自己则是连身份都截然不同了。   还有五天她就是正式的吴王妃,吴王虽然排行是第二,但自幼便是宣帝最疼爱的儿子,有关这一点,普天之下谁人不知?   “啪!”齐珮将手里的茶盏向方几上重重一掼:“荀少夫人好大的威风,在我们昌德伯夫人里教训了这个教训那个,长辈平辈都没有你放在眼里的是吗?上门做客的道理,上下尊卑的规矩,什么都记不得了?果然门第出身还是要紧的,真是即便高嫁了也上不得台面!”   “珮表姐,你不讲道理!”荀滢的小脸气的发红,“我嫂子出身有什么问题?她爷爷是老尚书,当年是探花入仕,难道不比勋贵承爵的更有出息吗?身世高贵,不过是生下来的福气,自己读书上进,才是自己的本事。再说,既然说是亲戚,为什么要用‘上下尊卑’四个字,锦柔嫁给了秦王殿下,也还是与我们姐妹相称。珮姐姐你有好婚事,我们是来给你高兴给你祝贺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欺负我嫂子呢……”   小书呆子大概是人生里从来没有这样急促地说过这样长的话,声音还是那样的温软如绵,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而说到最后,大概真的是生气,居然眼眶一红就哭了。   “滢儿不哭。”俞菱心赶紧起身拿帕子给她擦脸,“咱们回家。未来的吴王妃脾气大,咱们还是等将来朝贺的时候给人家见大礼,如今不说了。走吧,不哭不哭,嫂子没事。”   “嫂子,呜呜呜……”荀滢挽着俞菱心,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时居然还停不下来。   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齐珮气的简直要吐血,心里几乎是暴跳如雷一百次,恨不得将茶盏甚至茶几都扔出——荀小书呆子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你嫂子了!你嫂子哪里是能让人欺负的!   “诸位,今日实在叨扰了。”齐珂面上倒是还十分平静的,心里的波澜起伏一时也有些理不清,“因为在下一介寒微之人引发府上诸多争执,在下实在是过意不去。在下还是告辞了,以后也不敢再登府上。先前贵府的厚赐,我明日便请人直接退回。对不住。”顿一顿,又向俞菱心和荀滢这边躬身一礼:“对不住。”   “不……不关你的事。”荀滢犹自抽泣,“是我们家的人应该讲理的。”   这句话说的连俞菱心都是嘴角一抽,在单纯善良的荀滢心里,其实她还是将齐珮和昌德伯夫人当做一家人的,就算刚才为了护着她而着急说了那许多,叫的也是珮姐姐。   只是这话落在昌德伯夫人、齐珏和齐珮耳中,真的是要连肺都一起吐出来,才能不会被气梗死。   “姑娘仗义言语,在下铭记。”齐珂又是深深一礼,“但引来府上亲眷不快,到底是在下的不妥。在下还是先告辞了。”言罢,直接就转身退了出去。   苏茂和齐珏赶紧跟着去送,到了这个时候,再留也是不可能了。   俞菱心索性跟荀滢也起了身,连什么礼节性的话也懒得说,含糊了两句便直接带着荀滢回府了。   留下身后昌德伯夫人和齐珮,再次满满一肚子的气,在即将到来的王妃规制大婚预备的荣华富贵之中,砸锅摔碗、打鸡骂狗,闹了一日才稍作发泄。   然而她们没想到的是,转日一早,文安侯荀南衡,带着侯夫人明华月,世子荀澈,以及刚好没事一起过来探望亲戚的秦王夫妇上门了,问一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欺负俞菱心和荀滢。   为什么? 第147章 昌德伯   这个阵势摆出来, 昌德伯几乎是在闻信的第一刻就赶回了家。齐家历经几朝风波都没有没落的太厉害,最要紧的本事不是文治武功,而是眉眼通透。   所以当昌德伯在外头听说文安侯与世子亲自带着两车礼物上门给即将出阁的齐珮添妆,他却根本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和帖子,立刻就意识到这所谓亲戚点状的由头,不过是一层面子上的纸,摆出来给外人看的。   因为外人是不会知道荀家有没有与齐家提前说定添妆的日子,而文安侯这个舅舅到底对齐珮有几分情分, 对于她即将成为吴王妃又是什么态度, 昌德伯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数的。   他甚至已经在前一天晚上肝疼地听长子齐珏大致转述了女眷之间的那一场口舌之争,以及如何自家夫人女儿如何得罪了齐珂。   昌德伯对于这个上进的远房侄子其实倒也没有太多放在心上。虽说十八岁的秋闱案首确实难得,但仕途一道, 原也不是只会读书就行的。秋闱春闱都是三年一场,哪一朝没有几个案首几个状元, 然而又有多少状元探花之类的真能入阁拜相?   至于跟俞菱心荀滢那点争执, 齐珏并没有讲的太详细, 因为对于荀家人来说, 将昌德伯夫人和齐珮气的直翻白眼,而姑嫂二人告辞而去,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可之后对于齐家人来讲, 昌德伯夫人和齐珮都是很发作了一通脾气, 而随后继续商量婚仪当天预备的时候也是心气不顺暴躁非常, 甚至跟荀家二房亲戚说话之间也有点不痛快, 最后还是荀二夫人把最不会说话的荀澹赶了出去, 才算稍微平顺一点。   所以昌德伯听着妻儿的说法,并没有将之前那几句龃龉口角太放在心上。   然而当他一路匆匆赶回自家府邸的时候,心里就有些隐隐不妙的感觉,虽然想来想去都觉得前一天的事情应该不算太严重,但是以时下的格局而论,荀家要是借题发挥……   待昌德伯心急火燎地终于到了自家府门前,刚好同时还看到了昭宁大长公主府自字号的车马到了。   车马旁还有一身轻甲的明锦城随行,马车停稳,车门打开,英姿飒爽的端仪县主很自然地扶了明锦城的手,稳稳下了车。   侧目看见脸色越发微妙的昌德伯,两人皆简单见了礼:“伯爷,我们来给令爱‘添妆’。”   “啊,呵呵,好,多谢多谢,请。”昌德伯只觉得自己那一颗老心越发沉重,连舌根都有些发麻了,摸不清路数的同时,也想到了当初荀家与朱家翻脸的那些传闻,一路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发飘。   以至于当身后的家仆关上府门的时候,那砰的一声闷响竟然将昌德伯吓了一跳,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这十月初冬的时分冒出汗来。   很快进了花厅,地龙带来的宜人温度与厅角香炉中袅袅飘出的清芬仍旧没有让昌德伯放松几分,反而越发觉得后背冒出细密密的汗珠很是刺痒,却又越发不好当着文安侯夫妇、文安侯世子夫妇,以及秦王夫妇、明锦城、端仪县主等等这一大群人整理衣衫,只能咬牙忍耐之间客气见礼,落座说话。   “府上即将大喜,本王想着既是将来的弟妹,也是内子的亲戚,便与内子一同前来添妆,此行冒昧,还望昌德伯不要介意。”众人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还是秦王,便当先开了口,英朗而沉稳的言语十分剪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详的气息,只是十足十地展现出了对秦王妃的宠爱。   然而明锦柔的作风却直接得多了,刚刚见到昌德伯夫妇勉强颔首表示“当然不介意,感谢殿下”云云的场面话,便唇角微微扬起:“顺便也是过来问问,昨日到底怎么了?二表嫂的娘家虽然没有爵位,但也不要欺负她呀。”   齐珮这时候其实都已经气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对成为吴王妃这件事最大的得意,就是能够嫁给前程最好的皇子,从身份地位上可以压过荀澈与俞菱心,为自己也好,为母亲也好,或者更具体的说,是为了心里那股始终难以排遣的闷气找个彻底的出口。   就为了那一份荣耀与风光,就对于这件婚事成就过程里的难堪与尴尬,吴王府里即将随后入侍的五位良媛等等都可以不计较。   尤其等到亲眼见证了明锦柔这个秦王妃的婚庆大典是何等的煊赫盛大,秦.王府大婚之后秦王与明锦柔又是怎样的恩爱和谐,齐珮也对自己出阁这件事有了更多的期待。   可那最风光美好的时刻还没到,眼前怎么就好像乌云盖顶一样,来了这一场兴师问罪?   昨天的争执冲突里头,齐珮本来就觉得自己才是吃亏受气的一方,母亲说齐珂几句怎么了,到底是同族同姓一家子的内务,明明是荀滢这个小书呆子酸气发作非要来个“仗义执言”,凭什么俞菱心就跳起来护犊子?   明明论血缘,她才是荀滢的亲表姐,俞菱心到底算什么东西?她这边刚说了一句,荀滢居然又起来反护着俞菱心、还哭着走了?   现在更好了,离她出阁的大婚还剩三天,荀家这一家子还有秦王,甚至还有端仪县主!   明面上每家都带了一车礼物,好像给外人看着是亲亲热热上门添妆来的,可实际上不就是来撑腰问罪的吗!   天地良心,到底谁欺负那个姓俞的了!   昌德伯夫人干咳了一声:“王妃说笑了,一家人说话,话赶话总有着急的时候,哪里就能说上欺负两个字。要真是说这么重的,那我们家珮儿心里也是委屈的。说起来,珮儿跟侄媳妇也是表姐妹呢,当初侄媳妇出阁前,也是巴巴上赶着想要给人做赞者也让驳了回来,我们珮儿也没说什么呀。”   “伯夫人这样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明锦柔笑道,“先前早与二表嫂说好,她出阁前我要去帮忙,不想倒让令爱的心意落空。不过——”   “不过一件事归一件事,”明华月也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明锦柔,随即接话转向了昌德伯夫人,“这个亲戚之间说话,急了慢了都是难免的。非说怎么样的严重,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我们今日过来给珮儿添妆,顺便也是想问问,珮儿是从心里觉得我们家慧君的娘家出身不高吗?”   这话问的这样直白,齐珮越发觉得脸上发热,一肚子气都要冲破喉咙了,几乎想要把心一横,大声回答:“是!”   但昌德伯此刻已经看明白了形势,连忙肃容道:“嫂夫人这话太重了。贵府儿媳的祖父才名满京,家世自然是好的。这小孩子之间气急了口不择言,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教养不善,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顿一顿,又看了一眼齐珮,“珮儿,是不是身边有什么人跟你胡乱教唆了?怎么能什么话都听呢,你素来最是懂事的,以后拿准些,不许什么都随口就将听来的话乱说!”   就算知道父亲这不过是做个样子的态度,然而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听过父亲一句重话的齐珮还是立刻红了眼眶,蹭地一声站起来:“不好意思,我先失陪,各位‘添妆’的厚意,我心领了!”   言罢一跺脚,转身便直接跑了出去,昌德伯夫人赶紧起身一同跟了出去,同时也是不想再面对这一群人了。   “妹夫近日公务可还顺利?”文安侯荀南衡自从见礼之后并没有说过话,此刻见到昌德伯主动将女眷之间这些争端的话迅速接了过来,便知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灵活的。   那么此行除了家事之外的事情,倒是也可以谈一谈了。   昌德伯亦深深舒了一口气:“尚可。”眼光稍稍环视了一回众人,又斟酌道,“这个,今日诸位赏光为小女添妆,十分感谢。小女年少,还是有些闺中娇气,既然都是亲眷,我也厚颜请诸位多多包涵,多谢多谢。”   “伯爷,听说您近日得了几幅好字画,不知道可否开个眼?”荀澈忽然开声,微微一笑,“以前亲戚往来这些年,侄子从来不知,您竟是喜欢前朝燕派的画作,要不是听说最近朱家大公子寻了好几幅献给二殿下、又转手赠给您,我们家也都不知道,这些年来给您的书画,竟是错了流派的。”   昌德伯刚刚松快的那口气又倏然提了起来——他在得到消息回府之前,刚刚在蒲苇记的酒楼里收到了几幅画作,他刚展开了头一幅,的确是他喜欢的燕派画作,但后面几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闻禀报往回赶,荀澈这话的意思是…… 第148章 亲戚之道   148   “既然如此, ”昌德伯勉强顺了顺呼吸, “世子要不要到我的书房看上一看?想来今日除了这亲戚添妆之外,殿下,还有舅兄都是有别的话说?”   秦王面上的神色倒是十分坦然:“昌德伯多虑,本王只是陪王妃出来探望亲戚, 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若是昌德伯有什么想法,本王自然也是可以听的。”   其实这还是昌德伯头一次这样正面面对年轻的皇长子。在此之前他对皇子们的印象都是十分模糊的,毕竟先前所有的皇子都住在宫里,除了年节宫宴之外, 公卿百官也很少会有机会见到皇子。   所以到现在为止, 昌德伯也不过是多见过自己未来的女婿吴王两次, 而对这位生母出身十分低微、如今与养母文皇后也关系微妙的秦王殿下基本上就没有正面对话的机会。   现在终于说到了话, 还是这样轻松的口气亲戚相称, 然而昌德伯却倏然生出了巨大的畏惧, 甚至比面圣之时更加紧张, 一时之间嘴唇竟然颤抖了两下,才勉强笑道:“殿下, 殿下真是……真是随和。”   “妹夫不必紧张。”文安侯沉了沉, 接口道, “今日我们过来,都是来叙一叙亲戚的情分。给令爱添妆之外,也探望府上安好。毕竟先前走动的实在不多, 可这血浓于水的关系, 总是斩不断的。”   “哈, 哈,是。”听着英武过人的文安侯这样平平稳稳的场面话,昌德伯心里越发升起不祥的感觉,“如此……”   “姑父还是不明白么?”荀澈淡淡地平视着额角已经开始冒出隐约汗珠的昌德伯,“贵府素来中立,纵然有些小小的摇摆心思,也是无伤大雅的。只不过如今世易时移,令爱有了如此前程,您也有了实任在手,这前头的路到底要怎么走,以及亲戚之间将来要如何继续相处,您还是要有些明白的决断。”   昌德伯不由再度环视了一下这满厅的人,心思飞转之间也有不解,这样的话为何要当着这样多女眷说出?   难道不是应该男人们到书房去说话,让身为侯夫人的明华月、身为世子夫人的俞菱心,以及这为昭宁大长公主的战神孙女统统去吃茶说话、回避开来吗?   “伯爷,您就是因为这样的心思,”荀澈忽然又笑了一声,“所以尊夫人和令爱,才会有那样的言行出来。您明白吗?”   昌德伯与身边坐着的齐珏皆是一震,这时再看着厅中几个在场女眷的目光皆是清澈之中既有了然,又有隐约的轻蔑,再想想自家安守后宅的妻女见识,登时便有些泄气:“世子有话,便请直说吧。”   荀澈唇边笑意之中的讽刺越发明显:“那就从令爱对内子的质疑开始说起好了。”   昌德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下人摆了摆手:“都退下罢。”   下人们纷纷领命退出,将花厅的门在外掩上。当中有些眉眼通透的,不免还要站得再远几分,有意无意转头之间,看见月门之外的甬道上,忙忙碌碌走来走去还是满脸喜气、兴高采烈议论着自家大小姐即将到来的煊赫大婚。   花厅门外侍立的这几个下人不免互相看看,虽然并不太能明白此刻花厅里这番“亲戚之道”到底会说出什么来,但已经有人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家夫人与大小姐昨日里的烦躁与发怒,怕是在这大喜之日之前要再来一回了……   十月二十,吴王大婚。   严格说起来,这一日的庆典比秦王当初迎娶明锦柔之时更加引人注目。   这倒不是因为在如今的时局下吴王比秦王更得到宗亲与群臣的看好,而是摇摆之中的百官,其实更想知道在规制之事上,宣帝的心意到底如何。   毕竟以如今大盛的稳定局面,外无大患、内无大忧,这万里锦绣江山到底如何传承,主要还是在宣帝的心意摇摆之间。   而另一方面,吴王府的这次大婚,除了一个姓孙的良媛因着突发高烧而不得不暂缓入府之外,其余的朱、黎、谭、尤四位良媛都是要与吴王妃齐珮同时嫁过去的。   而且齐珮还在大婚的前日专门向宫中上疏,为了表示自己贤惠与宽仁,特地将四位良媛的行礼时间提前,也就是在齐珮自己入府的半个时辰后,四位良媛就会被一同接进王府。   虽然拜天地的部分还是只有吴王与齐珮,但在之后就会给四位良媛直接向吴王与王妃正面见礼嘉赏的安排,也有礼乐丝竹,给几位良媛增光添彩。   说起来,这也算是在大盛皇子之中娶妻纳侧同日行大礼的新典范了。礼部和宗景司虽然都很意外,但是对于吴王妃主动提出这样的安排还是没有反对的。   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吴王府要这样安排,显然就是要与□□的低调纳侧做出极其鲜明的对比,格外表现出齐珮这个吴王妃的宽仁大度,如何厚待吴王的侧室,从大婚之日开始便亲如姐妹,论起胸怀宽广,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对此,宣帝也是直接允准的,倒是也没有体现出如何的欣然或是犹疑,除了吩咐礼部在典礼过程要谨慎仔细之外,并没有说什么。   但长春宫显然是很高兴的,丽妃甚至为此而立刻赏下如意一柄、珠宝四盒、宫缎若干,为自己这位懂事的儿媳妇再添了四抬嫁妆。   至于齐珮本人,是否真的像随后呈上的谢恩表章那样惶恐而欢喜,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自从几日前,文安侯府、晋国公府、甚至联同秦王夫妇以及昭宁大长公主府登门为齐珮“添妆贺喜”之后,昌德伯府终于开始在流水一样的忙碌备嫁之中稍微低调了几分。   虽然有请旨宽待侧妃的本章送进宫中,但是最后这几日却莫名地有些沉稳下来,即便还是有亲戚和宾客上门道贺添妆的来来往往,但家人进出之间,张灯结彩之时,好像莫名地就收敛了几分。   以至于当大婚典礼当真举行的时候,在昌德伯府里的催妆进门都是非常简单的做了做样子,而在齐家送嫁的宾客也并没有特别多。所以虽然吴王与秦王迎亲的仪制几乎可说是完全相同,但齐珮出阁的阵仗却比明锦柔要弱了几分。   而更加有意思的是,在齐珮的花轿之后,随之一同进府的那四位良媛,虽然没有人敢用大红正色,但深妃淡茜的各式粉色简直是讲究到了极致,再配上精美刺绣与别致点缀,一时间宾客们看着这场吴王大婚上的衣香鬓影、绮罗玲珑,人人都不由暗叹道一句二皇子好艳福。   至于年轻的吴王妃齐珮忽然做出这样宽仁大度的姿态来,到底是真的虚怀若谷,还是强颜欢笑,那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坐在婚宴现场的俞菱心与荀滢看着,心里的感觉都是十分复杂,因为此刻满头珠翠端坐当中接受良媛们见礼的齐珮,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端庄高贵的笑容,可那眼睛里的精气神,还是能看出来是在强撑的。   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之前在闺中一直是顺风顺水,虽然父亲昌德伯在朝廷上不算什么位高权重的要紧人物,可是家里也是世代的富贵荣华。   如果没有选秀之事的发生,昌德伯夫妇原本不曾想要让齐珮嫁到宗室之中,而只是想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即便谈不上如何恩爱无双,也是能尊重和谐、富贵度日的就好了。   可如今齐珮的夫婿地位倒是出乎预料的高,只是这后宅也是出乎预料的丰富,更不要说如今波谲云诡的局势,以及前朝后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先前齐珮虽然对局势看的很不清楚,以至于满心都以为自己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所以高于心高气傲,但是这心高气傲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精气神的。   如今她大概是明白了一些的,经过了那日那样规模的“添妆”与“讨论”,虽然齐珮没有当面承受太多言语,但从后来昌德伯又亲自挑选送到荀家的礼物、以及齐家随后的行事态度变化来看,昌德伯应该终于在自己女儿即将出嫁的这最后几天给了她除了女德女训之外的教导。   所以现在的齐珮,应该是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之中。但是到底她以前的想法还有多少,以及之后她能如何,就真是谁也无法预料了。   “嫂子,”荀滢拉了拉俞菱心的衣角,“我现在觉得其实珮姐姐还是挺可怜的。”   俞菱心点点头,又拍了拍她的手:“有的时候也没办法,每个人的道路都不同。”   “也是。”荀滢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下一刻又忽然抬头问道,“哎对了,今日程姐姐怎么没有来?” 第149章 郴州兵变   俞菱心一怔:“端仪县主没来?”   这件事她倒是真的不知道。自从两个月前程夫人重新回到郴州, 昭宁大长公主府很多对外的走动都是程雁翎出面。身后有这样强势的娘家,自己身上又有县主的封号, 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议论她是大归之女。   而在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之后,明锦城与程雁翎的来往越发频繁,基本上现在京中人人都心里有数,先前昭宁大长公主与程家对荀家、明家甚至俞家的种种示好,都是为了如今的铺垫。明家与程家的联姻, 大约是要有个苗头了。   可是程雁翎忽然没有出现在吴王的大婚上?   俞菱心稍微想了想, 先前一直隐约压在心底的不安又渐渐上了心头。   今日明锦城在来吴王府之前是先到了文安侯府,与荀澈商议了一下羽林营最近换防,以及年底宣帝祭天之事的。那时候她与明锦城还打过招呼, 完全没有听他提起程雁翎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我没看见程姐姐。”荀滢笃定地摇了摇头, “而且刚才锦柔也问我来着, 她本来说要找程姐姐说话,可是找了一圈没瞧见。”   俞菱心颔首道:“或者是公主府有什么临时的急事罢, 晚些回去我再问问——”   话音未落,她便一眼扫见厅外的走廊上, 柴广义的身影快步经过,登时心里就是一跳。在荀澈的亲信之中, 柴广义算是行事相当沉稳的一个, 尤其此刻可是在吴王府的喜宴上!   荀滢见到俞菱心眼色有异, 也顺着转头朝外看了看:“嫂子, 怎么了?”   俞菱心微微调整了一下心绪, 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犹自说笑饮宴的其他宾客, 便微笑和声:“没事,再坐一坐罢,有什么回家再说。”   荀滢本就是全不急躁的性子,加之对程雁翎的缺席也不过是好奇而已,随后与俞菱心坐在一处饮宴的时候便仍旧十分安稳。   但俞菱心却在半盏茶之后就见到了白果在外头遥遥示意的眼色,含笑撑完半场宴席,心里则已经高高提起。   而等到散席告辞到了二门上,文安侯荀南衡和荀澈父子果然已经提前告辞,明华月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看了俞菱心和荀滢一眼,便一同登车回府。   因为来的时候俞菱心是与荀澈同行,所以单独回去的路上便直接叫了白果上车问话。   白果的回答十分简单直接,只有四个字,但却足以让俞菱心遍体生寒。   “郴州兵变。”   “什么?兵变?!”俞菱心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几乎是茫然了片刻,才再追问白果,“什么意思?有多严重?什么时候发生的?”   白果欠身道:“具体的情形柴广义没有细说,但应该不是太过严重。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端仪县主如今已经在赶回郴州的路上。”   俞菱心不由再度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仔细回想前世所听过的一切。   天旭十四年的秋天,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到了江州寄居在寇家。那时她主要知道的是父亲俞伯晟已经写了几封信到寇家,大约是与齐氏交涉要将她重新送回京城,可是她却在一场接一场的生病。而京中的形势,大约已经有了些不稳定的苗头。   可是不管怎么想,俞菱心也不记得前世的郴州有过兵变的传闻。而且若是真的有过,就算她不记得,一直身在京城这个政治漩涡中心的荀澈不可能不记得,怎么可能全无安排。   若是荀澈也不记得,或者说荀澈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件事,那就只能是因为他们的重生以及今生局势的变化才带来这新的变故。   俞菱心的心头忽然冒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是曾经十分笃定的、作为重生之人对前路的信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从今日骤然发生的郴州变故,再想到如今丽妃蛰伏之间的宫中形势,她伸手掀起了车窗的内帘,侧脸向外望去。   十月底的京城天空,层云重重叠在一处,天光阴郁,大约一场风雪,很快就会来了。   事实上,当晚京城便起了大风,并且不比往年的初冬一样只是略为阴冷,而是如同深冬般满了凛冽料峭的寒意,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样,以至于当荀澈终于在深夜踏入晴雨轩的时候,白皙俊秀的脸孔已经冻得发红,感受到房里地龙的温暖时甚至有些微微的刺痛。   俞菱心原本是已经等得眼皮沉重不堪,然而见到荀澈回家,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终于精神起来,赶紧叫人将预备好的热水热汤等物都送进来,又忙忙地亲自给他换衣倒茶等等。   荀澈此刻显然是疲惫至极,由着俞菱心换了衣裳,便挥手打发丫鬟们出去,看了看妻子,却没有说话,抿了一口俞菱心给他留的热鸡汤,也就放下了。   “慎之,是郴州的事情很严重吗?”俞菱心回府之后其实也问过明华月,然而明华月那边好像还没有她知道得清楚,而外间好像也十分平静,像是这兵变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样子。   所以一直到荀澈回来之前,俞菱心都在暗暗地希望,或许这事不算太严重,毕竟吴王的大婚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婚宴上绝大多数的宗亲公卿都还是安坐饮宴,热闹欢笑地在吴王府耽延了很久。   荀澈斟酌了一下,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要伸手去揽俞菱心,却又想到自己手还是冷的,就又收回:“很难说。要等县主回到郴州才能知道。”   俞菱心不由皱起了眉,主动去握他的手,果然十分冰冷,像是不知在外头冻了多久的,双手连连摩挲之间又问道:“这样的事情,会有很大的变数么?为什么说是不确定?”   荀澈目光低垂:“如今闹起来的范围还不是很大,死伤也还不是太多,但都是要紧的人。县主的父亲程将军也受了重伤,起因可能跟当地的兵器和粮草有关。具体的还要等县主的消息。”   俞菱心随着荀澈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一颗心也莫名地一点点跟着沉,虽然还有许多的不明白和不确定,但她听出了荀澈的自责与忧虑,便压低了声音:“你是……你是觉得,因为县主不在郴州……”   “现在还不知道。”荀澈又沉了沉,才摇头道,“这里头应当是有些内情。前世的天旭十三年,端仪县主就有大归的意思,但为什么没有大归、也没有即刻回京,我和锦城都不知道。只是从朝廷上收到的军报和奏本上看,郴州一直是平平安安的。毕竟这些年北戎也在动荡,并没有大举进犯的能力。”   顿一顿,荀澈又续道:“后来到了天旭十三年底县主还是没有回来,皇后那边又在施压,锦城给郴州写了三封信没回音之后,也就跟文家定亲了。再后来,等到县主真的回京时,已经是天旭十四年的年底了,刚好赶上文若琼嫁进国公府之后头一次办年宴,搞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母亲过去帮忙收场的。”   俞菱心顺着荀澈的话算了一下时间:“这样说起来,县主是比上辈子提前了一年半回京,所以郴州那边就生了变故。”   荀澈颔首道:“当时我向程将军提起,建议他们安排县主回京、再续姻缘的时候,其实县主是犹豫过的。只是我——”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俞菱心知道荀澈的意思,在程雁翎回京的事情上,荀澈应该是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现在程雁翎与明锦城的姻缘还没成就,郴州就先出了事,尤其是程雁翎的父亲程广陵还在兵变之中重伤。   这样的大事虽然今日暂时还没传开,明日必然是在廷议上说个明白。即便程广陵能够吉人天相,保住性命,但郴州军的主帅位置,也是有暂时易主的可能性。   即便玉龙关外的北戎暂时没有大举进犯的能力,但西北的重兵更换主帅,对京城的局势影响,可远比后妃宴会、皇子妻妾之类的事情严重太多了!   “那锦城要跟着去郴州么?”俞菱心又想了想,不自觉地握紧了荀澈的手。   荀澈摇头:“他不能去。年底皇上的祭天势在必行,羽林营的防务不能松懈。我知道他想,但是他必须留在京城,羽林营这时候不能有变故。”   俞菱心低了头,不再问了,只是她握着荀澈的手,却越来越紧。   “慧君。”荀澈等了片刻,见俞菱心没有再说话,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轻轻叫了她一声,另一只手又去扶她的肩头。   俞菱心忍了又忍,感觉自己一颗心大约是彻底沉到谷底了,才慢慢抬了头:“所以你要去郴州吗?” 第150章 诗会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眼睛,轻轻颔首:“这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 因为程将军受伤, 皇上暂时还是震惊之情压过动怒。但等到程将军恢复, 这治军不严的罪名, 迟早还是有的。从端仪县主赶回去的速度上看,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内情, 所以我已经跟皇上请旨, 前往郴州军中, 清查此事。”   “只是清查此事?你没有别的盘算?”俞菱心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上辈子县主镇守郴州, 郴州根本就没有出过事, 此时既然县主回去,难道不能料理了么?”   荀澈抚了抚俞菱心的肩,他知道妻子这样深深的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自从他们成婚以来,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荀家俞家都是一片和谐, 甚至连朝廷上、后宫里的局势也都朝着他的盘算而渐渐出现向秦王倾斜的趋势。   但正如俞菱心深知他在这个过程中的殚精竭虑一样, 荀澈也知道俞菱心其实同样关注着时局的变动, 以及心里总是隐约绷着那一根弦,预备着丽妃,甚至文皇后的反扑。   他们在前世所经历和所知的一切, 发展到如今已经越发没有太大的帮助, 因为随着荀滟的死和朱家的降爵与蛰伏, 还有皇子们的选秀与联姻,前朝后宫的格局都已经完全不同。   可前世在荀家以及俞家人身上或惨烈或悲哀的事情,却仍旧在他们心里保留着深深的阴影。这样的压力随着时事越发无法预料的发展,反而会成为他们更大的压力,生怕一个不谨慎,就会随时重蹈覆辙。   在俞菱心身上最明显的,大约便是出门在外时,几乎一刻也不敢让荀滢离开她的视线,以及此刻对于荀澈郴州之行的担忧。   她真的很怕与他分开。   这一点,在他们婚前的那次分别,荀澈就已经知道了。   从他们刚刚重逢相认的那时候开始,其实荀澈就心里明白,不管看似环境如何,又或者俞菱心看似如何矜持含蓄,其实他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   “慧君。”荀澈忽然伸手将俞菱心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没事的,我年底之前应该就能回来。我只是去清查一下这次的变故而已。若是程将军伤势恢复的快,以及事情能彻查利落,郴州或者还有不换主帅的余地,所以此行我非去不可。”   “真的年底能回来么?”俞菱心将头埋在他怀里,她当然信任荀澈的能力,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既然发生,不可能只有端仪县主过去处理。宣帝一定会指派中书省和兵部的人过去查办,荀澈不去,自然就有别人去。一旦事情对程家更加不利,局面就会更加复杂。   可是她也真的有些紧张。   吴王与魏王的婚事与人选,表明的是丽妃向皇后的低头。这可以说是丽妃为了表面上做出谦恭样子而去博宣帝的怜悯,但同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丽妃与文皇后之间真的达成了某一种的共识。   毕竟,秦王是文皇后养大的而已,并不是文皇后的亲子,而在秦王自己的大婚之时,明家与荀家向着文皇后的参奏已经将整个朝局从以前的昭阳殿与长春宫的两方争斗,逐渐推向了秦王、文皇后以及丽妃这样的三方对峙。   那么在这个条件下,文皇后若是真的选择先跟丽妃联手打压秦王,京中的局势变化只怕也是近在眼前。   “一定能。”荀澈又低头去亲她的脸颊,“放心吧。一个月是足够的,再者还有端仪县主在,我怎么会出什么事呢?至于京里你也不要太担心,如今秦王殿下出宫建府,不住在宫里,有事来往之间也比先前方便很多。另外还有锦城与锦柔,不会有事的。”   俞菱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咬着唇点点头,同时回手拥他更紧些。即便她明知道荀澈是故意将这事讲得格外轻松容易,但此刻也只能先相信他了。   转日廷议一开,有关郴州军中出现变故的消息才算是正式宣告宗亲百官,宣帝最初的震怒当然是已经消化完了,并且在前一日急召阁臣商议之后,也有了派遣到郴州去清查此事的人选名单,但朝廷上的争议却是随着荀澈的名字被提出而立刻炸开。   最大的原因,就是荀澈的年轻。他如今才刚刚二十岁,这样年轻正四品中书长史每天伴驾行走、得闻中书省军国大事已经引发了争议无数,现在郴州兵变这样严重的事情居然又是要这个毛头小子前去调查?更不要说程家与明家、荀家之间还有一层一层的姻亲关系,这样如何能算得上公允公平?   不过幸好经过前一晚的密议,宣帝的心意已决,当廷驳回了大部分的质疑,表示此时尚且不是向重伤的程将军追究治军严谨与否责任的时候,荀澈协同兵部的人过去调查的目的是先弄清事发的原因,而不是直接过去降罪主帅、动摇军心。   但饶是如此,仍旧有人冒出各种各样的质问与疑议,所以到得十月二十一这一日的廷议结束之时,宣帝不得不在派往郴州、一同清查兵变之事的名单上,另外多加了两人,以保公允。   这个时候荀家内部早已忙起来了,一方面是荀澈即将在两日后前往郴州,而与此同时,文安侯荀南衡也接到了旨意,要前往豫州和常州两地驻军进行巡查,说白了就是以防郴州军有更大的变故,提前确保邻近的驻军稳定以及应变支援之力。   所以一时之间,荀家从原本全家人都在家中,以为今年可以安逸消停地先到年底,再看来年如何忙碌,一下就变成了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同时要出门远行,明华月和俞菱心自然就立刻忙碌起来,暂时压下担心与挂念,为各自的丈夫先预备行程之事。   一开始明华月还是有些担心俞菱心,毕竟她和荀澈这才不过新婚几个月,就要送荀澈出远门。   虽然荀澈说是一个月就能回来,但明华月心里也很明白,军中的事情其实很难说,一个清查整顿就要数日,如今郴州已经到了主帅都受伤的兵变程度,哪里会是小事。   莫说年前能回来,半年能回来就算很不错了。   不过俞菱心看着倒是十分平静,忙忙碌碌地给荀澈预备行囊的同时还能兼顾着家里的家务、甚至去问候荀滢的起居和荀淙的读书,两三日里忙得好像陀螺一样,秀丽面孔上深情始终温柔而镇定,好像并不是很介意荀澈远行的样子。   一直到十月二十四,荀家的女眷们一同出城送别了荀澈父子回程的路上,荀滢才终于瞧见俞菱心在马车里低了头,半晌都没有说话,而她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就洇湿了大半。   “嫂子,”荀滢想了想,便低声去安慰俞菱心,“别太担心了,二哥不是说年底回来么?时间还是挺快的。”   俞菱心点点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眼眶热了。从道理上,从局势上,从轻重缓急一切的关系上,她都明白,可她就是……   “哎对了嫂子,过几日是不是文华诗会?在景福寺梅林的那个?文华书院不是说要办诗会说了许久了,日子改了又改,最近才算定下来,你陪我去看看,顺便散散心好不好?”荀滢主动去挽俞菱心的手臂,“锦柔先前说她也想去看看的,主要是想看那边的梅花。”   俞菱心弯了弯唇,这文华诗会的日子的确改了很多次,主要是书院的名头从曾经的大热到渐渐不被留意,所邀请的所谓大儒名士也多有推脱,所以诗会的日子一再推迟,别人倒是不在乎,荀滢这个真心想要拿诗词歌赋当饭吃的小书呆子却是念念不忘。   只是,她刚要答应,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便侧头去看荀滢:“你这么想去诗会,是为了诗?还是诗会上的人?” 第151章 梅林诗会   荀滢一怔, 白皙秀美的小脸上全是真诚的疑惑:“这有什么差别?办诗会与读诗集的不一样, 就是见到作诗的人呀。咱们玲珑文社办了这样久,固定的姐妹们就那些, 我也想见见其他的人。”   看着荀滢的大眼睛这样清澈, 俞菱心反倒有些语塞了。当初荀澈为了防止朱家借着文华书院笼络京官子女,而授意荀滢做起来的玲珑文社, 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还是按着每月一社的频率在办着。   只不过因着朱家受荀滟案子的打击, 以及后来长春宫的种种变故影响,对文华书院的掌控和支持都削弱了许多, 所以到得如今, 文华书院的政治分量已经大大降低, 不过就是一个既招收官家子弟、也设有官女闺塾的寻常书院罢了。   而玲珑文社除去了对抗文华书院的作用, 也就彻底成为了专门让荀小书呆子结识手帕交、练习操办聚会, 以及吟诗作对的闺中消遣。   这看上去与其他高门家族的姑娘好像差不多,然而旁人可能在文社花会之类的活动里更重视交际和聚会的部分,可荀滢却是在文社里实打实地在研究诗文,满脑子皆是诗词歌赋。   所以对于这个拖延了一年多才终于办成的梅林诗会,荀滢一提就两眼放光, 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 即便文华书院里是有闺塾的,但这个梅林诗会里还是有七成以上是年轻仕子。   纵然大盛的风气远比前朝开放, 在家人陪伴之下参加这样的男女都有的诗会也不算什么, 但看荀滢这完全心无杂念的样子, 俞菱心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哎, 好吧。回家跟母亲说一声。”   “我就知道,嫂子最疼我了。”荀滢笑着倚在俞菱心的手臂上,“母亲肯定不会反对的,还有锦柔一起呢。”   “锦柔如今倒是逍遥得很。”俞菱心叹了一声,唇边笑意里也有几分欣慰。当初明云冀寝食难安的不愿意让女儿去参加选秀,倒不是怕从政治上与秦王连在一起。毕竟因着荀澈的关系,晋国公府的立场其实也没有太多变化的余地。   明云冀最怕的,是明锦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见一线天,在那高墙碧瓦之间,看着夫婿三宫六院还要强颜欢笑,长门冷落云云。   然而事实上,出阁之后的明锦柔大概是全京城最逍遥自由的妇人了。□□里虽然也有王府长史和宗室的定例,到底没有同一个屋檐下需要晨昏定省的婆婆。秦王又从大婚之日就摆出了一个一切以王妃顺心为重的姿态,三天两头的并肩出游,跑马观花的,快活得让俞菱心这样夫妻恩爱、家宅和睦,但却手中总有庶务忙碌的都有些羡慕了。   “是呀。而且锦柔说,这次她和殿下要‘微服’出行,不会带太多侍卫。”荀滢颔首道,“毕竟是文人的诗会嘛。”   “殿下也要来?”俞菱心不由微微蹙眉,心里莫名一动。虽说明锦柔出阁之后几乎是与秦王形影不离,出出入入都在一起,但明锦柔本身就已经对诗词是没有太大兴趣的,当初一起做诗社文社的还是因为荀澈的授意,以及凑个热闹。而擅长武艺与兵法的秦王就更不是会吟诗作词的风格了。   不过再想想,她也明白了。   文华书院经过了一年多的风波与折腾,推迟到如今的这一场诗会,对于书院本身而言,算是一个重整旗鼓的要紧机会,所以的确请了不少大儒与名士,同时也广邀京中仕子,加起来人数怕是要有数百。   与其说明锦柔想来凑热闹游玩,更实际的应该还是秦王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结交或者说笼络一下这些年轻的仕子们。   这件事,前世的秦王并没有做过,大约是不太擅长诗文,同时也多少也有文皇后暗中压制、以免秦王人望过高的缘故在当中。倒是吴王和魏王做得很多,一方面借着文华书院的招牌,另一方面在各自开府之后也频频举办什么诗会花宴之类的,广收门客,笼络文人,赢得了不少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之类的名声。   如今的这场梅林诗会,便刚好是个翻盘的机会。   只是,俞菱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荀滢,还是有些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撇开这政治上的、文学上的事情不谈,这个小书呆子啊,真的就没有一丝丝的少女心思吗?   回到侯府之后,俞菱心思虑再三,还是悄悄去问了问明华月,有关荀滢婚事的打算。   毕竟比荀滢还小两个月的明锦柔如今都已经嫁了,就算荀滢因为报病不曾参加选秀而不能立刻急着结亲,但怎么算起来也应该要开始认真相看人家了。可明华月也好,荀澈也好,好像都对这件事完全不着急的样子,俞菱心也是不太明白。   明华月的回答倒是很简单直接:“滢儿胆子小,心性又单纯。一时没有合适的就再等等也不着急,哪怕再过几年呢。总之要紧的是学问好、人品好,家世低一点也不要紧。哎?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可是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俞菱心赶紧摆手,将这个话题带过不提,虽然她心里的确有个名字跳了跳,但想想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要是让荀澈知道……他非得气炸了不可。   转眼又过了几日,京城里有关梅林诗会的议论越发多了起来,因为文华书院的山长几经周折,终于请到了文渊书院的言大儒。士林之中一下便热闹起来,青阳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也纷纷表示有机会见到言大儒的话,这诗会决然不能错过。   景福寺原本说是要给文华书院一半的地方办诗会,这次也又多加了宽待,几乎除了正殿仍旧要留给香客做祭礼之外,整个后山和所有的别院静苑都借给了文华书院做诗会的布置与安排。   滢小书呆自然更是激动,在梅林诗会的头一个晚上简直睡不着觉,刚好荀澈也不在家,就直接跑去晴雨轩拉着俞菱心说了整整一晚上,最后算是被俞菱心强行要求回房睡觉,以免没有精神转日去谈诗论文的,才能暂时消停。   转日一早,□□的车马便先到了文安侯府,明锦柔虽然是妇人装扮,行动却还如少女时一样活泼爱笑:“我知道你们两个不用我接,但我就是想过来跟你们一起走,不行吗!”   俞菱心眯起眼睛,打量着明锦柔满面生光一样的娇美与红润,故意拉长了声音:“跟我们一起?不要你们家王爷了?”   明锦柔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让谁家的夫君给带坏了,坐车没一次老实的。今天不跟他同车了!”   “什么叫‘不老实’?”荀滢眨了眨眼,“你们同车会吵架吗?嫂子,那你跟二哥——”   “咳咳,好了走吧!”俞菱心赶紧打断荀滢,同时瞪了一眼明锦柔,“你下次再随便胡说,就不理你了!”   明锦柔不服气地撇嘴:“小滢儿比我还大两个月呢——”然而被俞菱心侧目又看了一眼,终于一缩脖子换了个话头:“慧君姐姐,你跟二表哥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俞菱心回手便弹了她额角一记:“你也越来越像你们家的耿直王爷了,什么话都说。”   明锦柔笑的又甜又大方:“这就是缘分嘛。那我们今日去梅林诗会也好好看看,找找有没有像小滢儿的另一个书呆子。”   “不要叫我小滢儿!我比你大!”荀滢难得有这样不服气的样子,只是那看似发怒的声音还是温柔如水。   俞菱心不由摇头笑了,姑嫂姐妹几人一路说笑着到了二门,秦王果然牵着马在旁边等候,见礼上车,一路向景福寺过去,倒也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未嫁之时。   而到得景福寺山下,俞菱心几人刚一下车,便看见众多的车马之中,几家熟悉字号车马已经停在了一处,吴王、魏王、沂阳侯府文家,昌德伯府齐家还有荀家二房等等。   明锦柔的眼光闪了闪,轻哼了一声:“一丘之貉。”   俞菱心倒是不意外的,郴州兵变的死伤人数虽然暂时不多,事态也看似受到了控制,但程广陵的受伤以及程家无法开脱的责任,从整体上都是对秦王一脉的打击。   而文安侯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同时离开京城,赶往豫州和郴州,就更让京中的局势微妙起来。根基原本就不够深厚的秦王立刻显出更加的单薄,而随着吴王的大婚和魏王给文家下聘,昭阳殿与长春宫的和谐,齐家与文家向着吴王魏王的靠拢走动,就更加顺理成章,或者说,全无顾忌。   而今日的梅林诗会,大约除了荀小书呆和某些年轻的学子之外,这些公卿之家出席的平辈们,以及到场的几位皇子王妃等等,人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时局之间也。   “咦,皇嫂与二表嫂都来了?”这时刚好吴王府的马车也刚刚停稳,相貌俊秀斯文的吴王二殿下亲手扶了锦衣珠翠的齐珮下车,众人相见自然是要打招呼的。   而到了事后俞菱心再慢慢回忆这一整天里到底有多少狗血之事的时候,能想起的第一个开端,便是齐珮的这一句含笑寒暄。 第152章 冤家路窄   #152#   流云锦长裙, 紫烟罗臂扶,鬓边的芙蓉金钗上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 即便是相对简单的装束, 仍旧显示出新婚的吴王妃是何等的富贵繁丽,笑容端庄大方, 甚至还带着几分亲切与“和蔼”。   看来短短几日之间, 齐珮就已经迅速适应了作为吴王妃的这个新身份。而眉梢眼角间的春风得意,也不知是因为与吴王的新婚甜蜜并没有受到府中四位良媛的打扰, 又或者是府中的良媛们十分懂得奉承,反而让齐珮更享受这种上位者的尊贵。   总之今日所见到的齐珮,大概是数月以来, 俞菱心所接触到的最亲热和气的一回。   而齐珮身边的二皇子吴王气质十分斯文,见礼与言语的态度看上去比齐珮还要再加三分真诚:“小弟竟不知皇兄也对诗词有这样的雅兴, 若是事先知道,定要邀请兄长同行。如今三弟已经到了,应该在东苑与文华书院的段夫子品茗, 皇兄一同过去同饮一杯可好?”   秦王与明锦柔还没回答,俞菱心的心里先是一跳——三皇子魏王已经到了?最好还是不要让魏王见到荀滢才是!   虽然上辈子魏王算计荀滢,主要是因着荀滟的献计以及时局的推动,但按照俞菱心前世今生里隐约听说的其他消息, 风流好色的魏王也确实是特别喜欢荀滢这样白皙温柔的姑娘。   包括如今的准魏王妃文若琼, 以及在落水官女之中最后分给魏王做良媛的, 基本上也都是与荀滢或多或少风格上有一些相似, 大多清秀文静, 轻言细语。   想到这里,俞菱心立刻轻轻干咳了一声,虽然没有望向明锦柔,但明锦柔还是会意了,在秦王点头的同时接了一句:“殿下去与三弟吃茶罢。我不爱吃茶,还是与我表嫂表姐一起散散,就不跟你们兄弟说话凑热闹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与大嫂、二表嫂还有滢儿同行可好?”齐珮似乎并不意外,而是顺着含笑应道。   这个明锦柔和俞菱心就不好再推拒,当下只能应了一起同行。   这时的景福寺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因着将正殿之外的静室别院也都统统借给文华书院办诗会,正殿处前来进香致祭和祝祷的人更加集中,也就显得更多了不少。   而自正殿之外的偏殿与静室别院等等,此刻也已经各自设了坐席书案,有的是请了擅长不同流派诗作的夫子讲论诗文,也有的是请了当代作画的名家,与文华书院的学生,并其他书院过来的学子一同谈论画作技巧等等。   最主要的会场自然是后山的梅林精舍,绵延数里的梅林已经有半数梅树开花,主要是大片素洁如雪的白梅为主,中间也间杂着十几株红梅和宫粉等花朵鲜妍的其他梅树,伴随着山间寒凉却十分清新的微风,以及阵阵梅花的幽幽芬芳,怡人欲醉。   纵然是俞菱心与明锦柔这样从本心上对诗词歌赋没有多少兴趣的,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也忍不住想起了先前读过的名家名句。荀滢这样满心想着作诗的小书呆子,就更是心旷神怡,虽然手里还挽着俞菱心,但徜徉之间显然已经出神,低声喃喃,大约是开始有些什么诗句的灵感了。   而与明锦柔走在一处的齐珮,却好像对梅林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虽然也跟着一同赞叹了几句,但很快就开始似乎无意地随口问起了如今□□一切可还安好云云的“家常话”。   明锦柔并不喜欢齐珮,但也谈不上如何对她深恶痛绝。纵然齐珮先前对俞菱心几番不客气,但每一回的结果都是齐珮自己的灰头土脸、掩面哭奔,几乎就没有例外的时候。   再加上跟四位良媛一起嫁到吴王府,明锦柔反而对齐珮更多了一点点的同情,对于这家常话也就随口应了:“我们府里的侧妃?都挺好的。有吃有喝,用度不缺。”   “就这样而已?那平时她们请安时没说过什么吗?”齐珮目光微微闪动,又问道。   明锦柔随手摸了摸眼前的那株红梅,又继续随着俞菱心和荀滢往前走:“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挺安好的,不用她们‘请’。她们有什么缺乏的,嬷嬷们会跟管事的说,跟我说也没用,说了不是也得再去找王府长史。”   “不用请安?”齐珮一怔,“难道你们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吗?”   “我又不是她们婆婆,晨昏定省什么。”明锦柔笑道,“难道弟妹每日都要跟上朝似的见到所有良媛吗?”   齐珮不由语塞,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前头有人大声赞道:“果然是好句,不愧是今年的案首!”   俞菱心与荀滢走在前面,自然也是先看到梅林边上设了书案和简单的几张桌椅,一群年轻人围着,倒是男女都有,看服色,应该大多是文华书院的学子,但同时也有青阳书院的学子和其他的宾客,应该是有人在作诗。   听到“案首”两个字,俞菱心又是心里一跳,颇有一种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的感觉。京中学子这么多,梅林诗会这么大,怎么就冤家路窄,走了两盏茶就遇到了齐珂?   可是诗会就是诗会,荀滢小书呆心心念念过来就是要看这边的学子吟诗作赋的,此时还没等俞菱心说什么,荀滢就已经拉着她往前过去了。   而这时那些围观的人中也有人在抬头看周围,一个照面便高兴地招呼道:“大姐姐!你也来了!”   俞菱心这时才认出这是身穿青阳书院学子长袍的俞正杉,而他身边还有仍旧在读文华书院闺塾的俞芸心和苏含薇。至于众人当中所围观的,当然就是如今名声在外的年轻案首,齐珂。   俞芸心见到俞菱心过来,目光略微闪了闪,情绪好像十分复杂,并没有像俞正杉那样亲热,甚至也没有苏含薇兴奋,只是上前简单打了招呼:“大姐姐。”   荀滢这时候和俞家人大概是见过的,但她更关心的却是齐珂刚刚作出的诗词,同样是非常简单地点了头,便主动往前过去。   苏含薇的灵活便在此时显出来,尤其身为举办梅林诗会的文华书院闺塾学生,给荀滢解释一下这边先前几人作诗的规矩等等也算是十分合适的。   俞菱心虽然不喜欢苏含薇,却也不好拦着,只能一部不落地跟着荀滢,陪在她身边。   荀滢则完全没有留意其他的,只是一页页地看着那些已经作好的诗词,连原本还在书写的齐珂什么时候站起身来也没留意。等到已经好的那十来首诗都看完,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诗会果然很有意思。”   “那荀姑娘要不要品评一下?”苏含薇连忙笑道,“今日也不是书院考试,就是为了大家交流诗作,互相品评。以前就听说荀姑娘是大才女,又建了玲珑文社,每个月都作诗品评,想来这眼光和才华一定是出众的,若是能有些指点,大家都能一起进益。”   荀滢微笑摇头:“我才不是什么才女,就是爱看书罢了。”顿一顿,又抿唇道,“再说,我看这些诗词都写的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可指点的。”   “其实姑娘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交流一下。”齐珂忽然插口道,“刚才姑娘翻阅这些诗作,神色变化几回,想来还是有些句子在心中嘉许,也有些句子看着仍可再改改罢?”   荀滢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眼光竟转向了俞菱心。   俞菱心看着荀滢目光里居然好像小兔子一样有些恳求的意思,就知道小书呆子其实喜爱写诗、谈诗等等到了极点,现在其实是满心的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跟这些作诗的人好好讲论一番。看自己这一眼,应该是记着荀澈先前对她的百般叮嘱,叫她在外头谨慎小心,多听嫂子的话云云。   俞菱心简直头大,其实她带着荀滢出来,就是想让荀滢能够欢喜高兴的在诗会里跟人交流。但是为什么非要是齐珂呢!   不过,她也稍微扫了一眼那些诗作,十来页里笔迹各不相同,想来也不都是齐珂的。关键是荀滢此刻还在看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在说:嫂子我就跟他们聊一会儿玩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且再过几息,众人的目光便也顺着就望向俞菱心了:“听说荀夫人是俞老尚书的孙女,家学渊源,又是玲珑文社的社监,也来一起品评一下吧!”   俞菱心无奈,只好摆了摆手:“还是请我们的荀小社长吧。”   荀滢闻言又是一笑:“我也没有很小的!”随即才再次转向众人,首先就拿起了桌上墨迹未干的那一张:“齐案首这首诗实在是精妙的很,就是这个字,有点僵硬了。”   齐珂顺着她莹白如玉的手指看过去,便点了头:“还请姑娘赐教。” 第153章 魏王   荀滢又看了看齐珂, 白皙秀丽的小脸上,笑容温柔里还带着一点点的不好意思:“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这个‘含’字若是换成‘染’,或者更自然些。齐公子是不大喜欢这样写景的诗么?”   齐珂清明的目光居然也有一瞬的微凝,而俞正杉则是带了几分意外望向了俞菱心。   俞菱心微微蹙眉, 越发感觉这个苗头不好, 她飞快看了一眼此处聚着的几个青年, 暗道这搞不好就是俞正杉和齐珂被俞芸心、苏含薇等人硬拉过来,非要写应景的诗,所以齐珂才随手作了凑数, 那心里或者真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然后荀滢居然就从字词中看出来了?   这时齐珂已经回神, 微微颔首,唇边也有浅浅的笑意, 清隽的五官越发显得儒雅翩翩:“荀姑娘好眼力,在下原是有些杂事在心,这句子不够恳切,见笑了。”   “难怪呢, 我还想着, 齐公子落笔之间有些凝涩,心里果然是有事的。”荀滢笑笑, “既然如此, 齐公子为何不写出心中之事呢?也不非要一味应景的, 诗书文字, 到底还是笔者心中意。多少名家愁烦之中, 才留下佳作传世,齐公子还是不要太自苦才是。”   齐珂目光越发闪动,再次颔首:“姑娘说的有道理。”   而这时俞菱心已经感觉非常不妙了,幸好同时不愿意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的还大有人在,苏含薇已经赶紧上前了一步,又将其他人的诗作递给荀滢:“荀姑娘果然好才华,只是也不能只偏心在齐案首的诗上才是,再看看旁人的如何?”   荀滢微笑接了:“苏姑娘言重,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一点浅见,不敢说什么才华。各位若是不介意,那我就再胡说几句。”   众人原本就是在一处谈论诗词,纵然原先有谁是如何自觉有才的心思,有齐珂这个年轻的案首,和俞正杉这个更年轻的少年举子在,也剩不下多少骄矜了。   更何况荀滢美丽温柔,未语先笑,谈说之间又谦逊恳切,谁不愿意让她讲评自己的诗作?   一时间剩下的几个学子甚至有些期待,同时也有些暗暗的紧张。连齐珂的诗作也被荀滢指出了措辞的问题,其他人就更没几分自信了。不过荀滢言语十分温柔,对其他人的诗作反而没有对齐珂那样直接,众人谈笑之间,气氛就更加融洽。   俞菱心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似含笑应和之间,几乎都在留意齐珂与荀滢。不过让她稍微又有那么一点点放心的是,这两个人在一开始说完之后,几乎就没有怎么再正面对视,又或者说,后头齐珂基本上就没再说话了,主要是荀滢在与别人讲论。   很快两盏茶时间过去,一直也在旁边陪着的明锦柔和齐珮都已经有些不太耐心了,荀滢那边却还在跟众人就用典与新韵的作诗之道讨论不休,齐珮便当先提了提:“滢儿,外头到底是有些冷,不如我们到静室吃个茶,再继续谈说如何?”   荀滢这边正在说到韵脚问题,静默了半晌的齐珂也刚好跟着说了几句,小书呆子谈性正浓,虽然也觉着有几分凉意,却不太愿意离开,看了一眼俞菱心便笑道:“珮姐姐若是累了,就跟锦柔先去吃茶罢。我跟嫂子在这边再呆一会儿。”   齐珮哪里愿意真的一直跟明锦柔走在一路,闻言便含糊道:“你身体弱些,还是不要太贪凉罢?”   俞菱心其实也不太想让荀滢继续说下去了,受寒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刚才谈到诗作里的典故问题时齐珂没怎么说话,都是众人与荀滢在说,但是到了韵律问题,齐珂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就一起跟着说话。   他的确是才学更好些的,不开口就罢了,稍微说了几句便能听出言简意赅,有理有据,俞菱心冷眼看着,甚至觉得荀滢听齐珂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过于认真了,她心里那种不妙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索性顺着齐珮的话点了头:“这说的也是,在梅林这处也时间不短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罢。”   至于齐珮说的吃茶,俞菱心还是不想应的,最主要是现在秦王、吴王、魏王三兄弟应该在一处,她宁可让荀滢跟齐珂在一起,也不要见到魏王!   然而下一刻,俞菱心的心就微微一沉,因为就在她这句话说完几息,在荀滢犹自有些失望,而余人还要挽留的这时候,几丈外已经能看到几个人正走过来,为首的人高大而英俊,正是让明锦柔眼睛一亮的秦王殿下。   而后头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吴王和魏王了。   “这……这是……”齐珂身边的一个仕子骤然紧张起来,不由看了看同伴。   众人的神态各异,世家子弟出身的学子与姑娘们大多是见过几位皇子的,还是要稍微淡定一点,但当然也有出身稍微低一点,并没有这样近距离见过皇亲国戚,尤其是皇子郡王的,就有些紧张。   而这样的紧张之中,有些是畏惧,也有些是隐约的兴奋,比如苏含薇。   俞菱心所站的位置比较靠后,对众人的反应便看得格外清楚。苏家在攀附钻营这件事上的灵活变通,她如今是越发了解了。尤其是苏含薇今日的表现,其实撇开出身不谈,单以头脑灵活、见缝插针的这个能力而言,只怕齐珮还不如苏含薇。而且苏含薇的容貌也不错,要是真的有什么机会往上爬,说不定还真能走出一条什么路来。   当然,在众人之中除了俞菱心之外,也是有人对三位皇子立刻就要到眼前,并不兴奋、也不紧张,甚至还有几分不算太含蓄的抵触的,就是齐珂。   虽然没说话,可齐珂还是本能地背脊挺直了几分,又轻轻地干咳了一声。荀滢便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齐公子?”   这时秦王等人就到了,苏含薇几乎又是头一个做出反应的,含笑一福:“见过三位殿下。”   众人只得纷纷跟上,吴王立刻笑道:“不必多礼,我们兄弟今日过来,原本也是为了与诸位谈论诗文,以文会友,实在不必太过拘泥于这样的礼节。不然我们也过意不去。”   “殿下太谦和了。”立刻就有人再次躬身,赞了一句。   秦王却跟吴王并没有什么默契,只是过去很自然地去牵明锦柔,同时转向众人,颔首道:“打扰了,还请继续。”   言罢竟然就是要领着明锦柔离开的样子,俞菱心赶紧拉着荀滢一同跟上,甚至有些半挡着荀滢:“诸位还请继续,我们也先不叨扰了。”   “在下也先告辞。”齐珂同样欠身,要从侧面离开。   俞正杉干咳一声:“豫章兄等我。”   吴王与魏王登时就有些尴尬,虽说几人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是秦王和吴王都说要接了各自的王妃,但是毕竟走过来之后原本看似热闹和谐在谈论诗词的众人立刻作鸟兽散,这面子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另一方面么……   魏王的目光闪动之间,强压了心里的瞬间惊艳,含笑开口:“这样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罢?刚过来,诸位就都散了?”   其实在齐珂与俞正杉这两个青阳书院学子之外,留下的文华书院还是有七八人的,并不算全散,但魏王这话一出,还是让想要离开的几人都同时住了步子。   秦王首先回头:“我们过来的晚,想来是他们已经谈论了一刻,只不过刚好散开就是。即便不是,也不必强留。”   “大哥说的是。”魏王笑道,他的相貌比吴王更像母亲丽妃,也算很是俊秀,只是一双桃花眼实在是过于灵活狡猾,行事风格也是同样的。一边说一边就好像不经意似的向俞菱心和荀滢的方向靠近了几步,“不过小弟我确实是仰慕今年的案首,还有大嫂这位才女表妹的才华,以前就听说过玲珑文社的名头,听说这才女的诗作犹胜才子,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既然刚好遇见了,大哥就疼一疼兄弟,让我厚颜无耻地与这才子才女都亲近亲近,好不好?”   这话说起来,也算是非常“谦逊”的,甚至还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对齐珂和荀滢的挽留。此时的魏王才刚刚十六岁,前世里所谓的风流名声还没有来得及如何传出,只以眼前的格局来看,作为一个深得皇帝宠爱的皇子,这样说话也可以算是“折节下交”了。 第154章 惊弓之鸟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 几乎人人都有些尴尬, 只不过尴尬的原因各不相同。   对于那几个因为见到吴王魏王而满心兴奋热切的学子而言, 魏王的这个态度简直就算是明确表示他就是为了齐珂和荀滢而过来的, 若是齐珂坚持不肯留下,说不定两位皇子就又跟着齐珂走了。   然而对于齐珂而言,他却也有自己的头疼之处。即便再是什么风骨清正的读书君子,也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道理。先前在昌德伯府他拒绝了给齐珮这个吴王妃送嫁添彩的请求,虽然也算是没有给齐珮甚至伯府什么脸面, 但要是现在当面拒绝魏王, 这正面得罪皇子的程度又跟之前不同了。   可是他也是真的无意与两位皇子多说什么, 在宣帝的四个儿子当中, 唯一稍微在诗文上擅长一些的就是二皇子吴王, 素来也有些什么礼贤下士的名声。但是齐珂是看过外间流传的皇子诗作的,所谓二皇子的文才对他而言实在没有什么交流的余地。更不要说这个眉眼灵活、看着就十分轻浮的三皇子魏王。   让他当着这许多人来顺命奉承, 那实在是比杀了他更难受。   至于另一个被点名的“才女”荀滢,则是一眼也没有望向魏王, 甚至面上都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只是跟在俞菱心身边, 自然地望向前面的秦王和明锦柔。   秦王这时也驻步转身, 直面魏王,英俊面孔上神色微冷:“三弟这是什么话。既然过来以文会友,哪有强留旁人的道理。若是拿着你的郡王身份到梅林诗会找事, 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宫去, 不要在这里打扰文人清净。”   言罢又向齐珂颔首:“舍弟年少, 言语轻浮,诸位不要介意。”   “兄长这话太重了,”吴王与魏王其实都是见惯了秦王这样严肃耿直的样子,倒也没有几分意外,吴王更主动过来微笑打圆场:“三弟就是平时这样随和,说话也并不将齐案首还有荀小姐当做外人。说起来,也都是珮儿的堂兄和表妹,那也算是沾着亲的,怎么能说上‘找事’与‘打扰’呢。不过就是以诚相邀,希望齐案首和荀小姐不要嫌弃三弟的学问粗陋,稍作指点罢了。”   吴王的这番话虽然与魏王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但是措辞之间要谦和严谨太多了,秦王不由蹙眉,刚要再反驳,便见齐珂主动上前一步,面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既然两位殿下如此赏识,那就请过来一同参详诗词罢。只不过闺学的女弟子和其他的才女们还是不必同行了,人多口杂,说起来也乱。若是三殿下非要强留女弟子们,那就请恕在下不奉陪了。”   “齐案首说笑了。”魏王刚要说话,吴王再次抢先截住,“哪有‘强留’人家姑娘的道理。既然齐案首还有这样的雅兴,不如到吃茶的偏殿一起坐坐可好?”   魏王稍带遗憾地看了一眼二哥,但也知道吴王此行到底还是来拉拢仕子的,而这位十八岁就高中秋闱头名的案首齐珂,更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看齐珂这一脸的道貌岸然,好像再说什么就会拂袖而去,魏王心里虽暗暗哼了一声,但面上终究也没有再给吴王找事,而是一同跟着去了。   只不过在转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朝荀滢的方向看了看——这样鲜嫩的小美人,怎么就没参加选秀呢!   余人这时候各自都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主要是没想到诗会里见到三位皇子就罢了,居然还能见到三位皇子间冷脸不和。   秦王和明锦柔倒是没觉得什么,反正从一开始跟吴王魏王打招呼不过就是面子事,吵架翻脸才是随时预备中。   俞菱心那边与旁人的感受自然又更不同,其实真的要让荀滢随着一群人与魏王坐在一处,也不至于当场就出什么事。荀澈去郴州之前是专门留下了人手的,而这次出门跟着的白果白川,还有之前荀澈特意向程雁翎给荀滢讨了两个女兵护卫,基本上都能保证魏王若是还有半分心思想要尝试前世的行径,就直接当做不知身份打断腿。   但是预备归预备,前世的惨烈旧事始终还是让俞菱心非常紧张,尤其是现在荀澈不在京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当真归来,就更让她心里那根弦越发绷紧。   带着这样的心思,一直到俞菱心和荀滢也随着秦王夫妇到另外一处静室去吃茶的时候,她的神情仍然不算太过和缓。   明锦柔喝了两口热茶,忽然看着她们就笑了:“这真是一家人进一家门了,你们姑嫂两个这都是出神想什么呢?连不说话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俞菱心一怔,侧脸去看荀滢,果然素来就安静的荀滢此刻好像也是有些出神的样子,而且唇边也没有多少微笑,倒是带了几分认真。   “滢儿,你刚才可是吓着了?”俞菱心想了想刚才魏王的言行,便问了一句。   不想荀滢闻言却是迷茫的:“嗯?为什么要吓到?我刚才在想齐公子说的新韵。”   俞菱心嘴角不由一抽,简直气结。明锦柔则是失笑:“哈哈,慧君姐姐你现在还没习惯吗?别说在诗会里了,就算是平时去游山玩水做点什么,这小呆子都是安静一会儿就转心思到什么诗书上头去了。”   俞菱心无奈扶额,见此处都是真正的自己人,也就没什么顾忌地直言了:“难道你不记得以前你哥哥说的,一定要提防魏王吗?怎么这时候还满脑子诗词韵脚。”   荀滢望向俞菱心,乖乖地点了头:“哥哥和嫂子叮嘱的我都记得,所以只要跟着嫂子和锦柔就好了。我不会跟旁人单独说话的。”   “慧君姐姐,你也不必太紧张了。”明锦柔也看了看俞菱心的脸,“是不是因为二表哥刚走,你心里没底?其实魏王也不敢在这里做什么的,有我们呢。滢儿呆归呆,大事上心里有数。我看你脸色有点白,是不是最近睡的不好?”   俞菱心顺着明锦柔的话想了想,倒是也有道理的。以荀家的门第和实力,荀滢自小就很有安全感,平时行事也稳重。前世要不是被荀滟这个堂姐设计,根本就不会给魏王任何机会。   而今生里荀澈从筹办玲珑文社开始,已经给了荀滢那样多的叮咛教导,荀滢心里也不是没有成算的。再回想刚才见到魏王的时候,荀滢镇定平静地等着秦王等人说话,也是很合适的态度。若在秦王和齐珂说话之前荀滢就主动抢着说什么,才是不合适。   反倒是她自己,前世今生的种种忧虑叠在一处,便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或者是紧张过头了。   “再者,”明锦柔顿一顿,又道,“齐珂现在去与吴王魏王说话,剩下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也会跟着?我刚才看苏家的丫头好像神色很热切,最好不要搞出什么事情来才是。”   提到苏含薇和俞芸心,俞菱心也有一些挂心。之前她每次回娘家,都会跟祖母和父亲稍微提一提有关俞芸心的婚事。如今的局势跟前世大不相同,俞家不再是先前那个跟着苏家站错队、被牵连倒霉的炮灰了,转而成为了文安侯府的亲家。   想要攀附和巴结的肯定多了不少,同时想要算计的也会有。虽然俞菱心觉得以魏王的风格和眼光大概是看不上俞芸心的姿色,但是苏舅母、苏含薇甚至包括那个看来很有几分傲气的苏茂,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点了头:“这样吧,刚才滢儿还说了等下想去东苑看看那边讲音律的夫子,锦柔你也是喜欢音律的——”   “我明白。”明锦柔笑着应道,“等下我陪着小呆子过去,慧君姐姐放心,一定寸步不离。甩开我们家王爷也不能放开小呆子!”   秦王一直坐在旁边陪着,此刻也干咳了一声:“荀夫人放心。慎之去郴州之前也与本王提过家中的事情,本王会一直与锦柔一处的,令妹的安全尽可放心。若是府上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本王也可以加派护卫过去。”   俞菱心与秦王见面次数到底还是少,也不太熟悉,行动之间就更礼貌恭敬些,微微欠身应了:“多谢王爷。我去看一下娘家的妹妹,应该只是说话而已,身边的人暂时够用了。”   明锦柔本想说俞菱心太拘谨了,但看看自己身边的秦王,如今这些日子好像的确越发英武肃穆了些,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只不过唇边带了点鄙夷的笑意还是没压住——不就是说了一句“即便甩开他也不甩开滢儿”么,还就这样巴巴地找补着非说不会分开,就会在外头冷脸的粘人精! 第155章 兄弟姐妹   俞菱心倒是也看出来秦王与明锦柔之间这种惯常嘴硬脸冷的恩爱无双, 只不过这时候她实在没什么笑话明锦柔的心情, 更关心的还是俞正杉和俞芸心那边, 不知道有没有跟着齐珂一同去与吴王和魏王说话。   而齐珂刚才的反应,俞菱心想想就更加不安。   她上辈子是见过几次齐珂的,谈不上什么交情。前世里俞菱心虽然一直跟母亲齐氏在一处,但是齐氏其实与娘家昌德伯府算不上太亲近,而昌德伯府也没有像今生一样拉拢过齐珂。仅有的几次接触,大约还是因着齐珂与俞正杉的同窗交情。   那时候的齐珂名声非常响亮而清正,算是士林之中不依附权贵、尤其是不向皇亲宗室、豪门世家低头的典范君子人物。   按着这样的形象而言,刚才在秦王已经开口驳回魏王的邀请,甚至也明显是预备再次驳回吴王的时候,齐珂却主动答应了要与吴王魏王去吃茶谈论,唯一的要求不要“强邀”在场的姑娘们?   虽然在场众人之中女子其实很多, 除了明锦柔、齐珮和俞菱心、荀滢之外,还有文华书院闺塾里的俞芸心、苏含薇,以及另一个姓陈的姑娘, 但真正被魏王点名“邀请”的, 可就只有荀滢一个。   在当时的情势下,别人或者觉得年轻的齐案首还是有几分灵活,知道顺势而上,为自己前途铺路,但俞菱心却真的无法将前世那个清正刚直的齐珂与“攀附皇子”连在一起。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 齐珂会低头去跟着吴王魏王吃茶, 搞不好是为了给荀滢解围。   要真是这样……   俞菱心一路过去又忍不住想起了荀澈, 京城的初冬已经这样寒凉,不知道郴州军营里此刻风霜如何。他要是回京的之后知道这些……   “大姐姐?”俞菱心正在心思纷乱之间,迎面便见俞芸心和苏含薇居然一起过来,身边并没有其他人跟随,而且俞芸心脸上好像还有几分欣喜的样子,主动打了招呼。   “菱姐姐!”苏含薇赶紧也亲热地叫了一声,同时又去挽俞芸心的手,“芸儿,你跟菱姐姐还真是心有灵犀呢,说要找她,一下子就遇见了。”   俞芸心却毫不客气地立刻抽了手:“我们是亲姐妹,自然有灵犀的。你想跟人家王爷才子的去说话就赶紧回去,我要跟我姐姐说话。”   苏含薇脸上一僵,随即强笑道:“这是什么话,不是先前姑姑说叫咱们好好珍惜诗会的机会,要跟人家有学问的多请教,好好学习,难得齐案首在跟两位贵人谈一谈用典用韵的,多听听也没坏处。不过你听得烦腻了要出来,我这不是陪着你了么,怎么这样当着菱姐姐伤我的心呢!”   俞芸心闻言没有丝毫动容,直接上前两步到俞菱心身边,倒是也没有伸手去挽俞菱心,而是转身面向苏含薇:“别拿我娘的话拉幌子。你们家跟我们家是结不上亲的。你哥哥瞧不起我,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你说你喜欢我杉堂哥,我能帮你的也帮你了,然后你今天瞧见齐案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也不是瞎的。现在贵人就在那边偏殿里,你要回去赶紧回去,别搅合我和我姐姐说话!”   俞菱心这时就更意外了,同时多少也有些欣慰。其实这些日子偶尔见到俞芸心,也是察觉出这个异母妹妹是渐渐长大,身形高了两寸、容颜越发显出少女的清秀之外,主要是眼神清亮,看着明白些,倒不似小时候那样总是撒赖粘在母亲苏氏身边,一味爱娇的小家子气。   大约也是在俞菱心出阁之后,俞老太太有更多时间和心思将俞芸心带在身边,教导分说,而且在文华书院读书进学的,也总是更加明白了。   “芸儿不要这样急躁,到底是舅家的表姐。”俞菱心含笑拍了拍俞芸心的手,主动将自己的银丝手炉递给她,又摸了摸她的鬓发,“你现在越发长大,是大姑娘了,在这亲疏远近之间也要拿个分寸,对人家客气些。”   俞芸心原本只是想借着俞菱心甩开苏含薇,此刻见俞菱心笑意温柔,眼光里全是鼓励,心里莫名地就是一酸。   虽然也不能说十几年来都没有太过亲近的姐妹忽然就亲密无间了,可到底有那一份同父的血缘,她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长姐的善意,几乎是咬着牙鼓起勇气伸手去挽俞菱心,就像平时荀滢与俞菱心出门时并肩说话的样子。   俞菱心微笑着让她挽了,又看看俞芸心身上的披风:“这羽纱披风可还够暖么?前几日我给老太太拿了几匹料子回去,里头也有鲜亮颜色,你没做件新的大衣裳么?”   俞芸心点点头:“做了,老太太说那是大姐姐给我挑的料子,已经叫人去裁,还没做好。”顿一顿,心里感觉越发复杂,但酸甜苦辣之间,更多的还是暖洋洋,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小东西,不足介意。”俞菱心微笑摇头,“我如今不在家,杉哥儿又常在书院,老太太跟前就是你平日里多多承欢尽孝,我每次回家看见老太太舒心,也很念你的好。”   眼看面前的俞菱心和俞芸心这对姐妹居然这样和好说话,苏含薇越发尴尬难言,原本从小到大都是她与俞俞芸心交好如同亲姐妹,哪里将俞菱心这个温良软弱的俞家大姑娘放在眼里。   然而时移世易之间,俞菱心飞上枝头就不说了,俞家也不跟苏家好好来往,而俞芸心居然也要跟自己翻脸撇清?这憋气窝火简直就别提了。   不过苏含薇到底曾经是跟着依附朱家的父母很是历练了多年的,以前跟着朱家旁支的姑娘一起在朱家闺塾读书,见多了朱家内部的嫡女庶女旁支等等明争暗斗、跟红顶白。这见风使舵、舌灿莲花的本事就更是没少锻炼,纵然还没有唾面自干的程度,强行给自己搭个台阶还是能的。   这时干咳一声,再次赔笑开口:“芸儿真是说笑,都是亲戚一家人,要说话也不能撇我一个孤零零的。对了大姐姐,您过来的时候可看见杉哥哥了?刚才他也跟着齐案首过去坐了坐,但很快就叫人叫走了,走的时候神色还很匆忙呢。”   俞菱心虽然不想接苏含薇这个亲戚一家人的话,但也不得不说苏含薇脑子其实转的很快,迅速地就带出了一个确实让她关心的问题,俞正杉。   俞正杉年少聪明,行事虽然没有荀澈、齐珂这样的稳重,却也胜过荀淙几分。按说他若是随着齐珂一起与跟吴王魏王吃茶,去都去了,总要坐上一坐,师兄弟同进同退才是。   但忽然急匆匆的走了,确实有些蹊跷。而且苏含薇当着俞芸心说出这话,应该也不会是虚张声势。   “杉堂兄走的确实有点着急。”俞芸心也点点头,“我当时模糊听说好像是西苑。”   “那过去看看罢。”俞菱心原本就是想要过来看看俞芸心和俞正杉的,刚好过去查看一下。俞芸心当然点头同行,而苏含薇也非要跟上,倒是不好强行推开。毕竟这场盛大的梅林诗会是文华书院所办,苏含薇身为文华闺塾的学生,俞菱心和俞芸心总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她过去西苑。   只不过三人一路过去的时候,俞家姐妹只顾自己说话,并不如何搭理苏含薇,后者试着插话两次实在无趣,终于放弃了。   不过西苑并不远,此刻是有几位擅长作画的夫子摆设了四张书案,分别在谈论或是直接动笔勾勒解释不同的画技流派。整个西苑的地方甚大,此刻聚集的学子人数也很不少,各自围着不同的流派书案,或是也有零星两三人的站在一处说话。   一进苑门,俞菱心还有些眼花缭乱,俞芸心却先拉了拉她的袖子:“大姐姐,那是不是你们家的……”   俞菱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荀泽、荀湘和荀澹三人站在一处,正与赵派画作的夫子说话,旁边还有齐珮的哥哥齐珏,几人谈笑十分愉快。   俞菱心点点头,侧头给俞芸心大概说了说几人的名字排行就罢了,对方既然还没看见她们,她也乐得装作没看见,省得过去打招呼。   尤其是说完了话再次回头环视之间,她已经听见好像是俞正杉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便直接领着俞芸心过去。   果然,绕开两群讨论不同流派画作的学子之后,俞菱心就看到了正在跟别人高谈阔论、眉飞色舞,吹嘘着望川亭画景,以及郴州柳州风物这些道听途说之事的俞正杉。   而跟俞正杉说话的人,看容貌大概是一对兄妹,那哥哥文质彬彬,就是个寻常的青年仕子模样。那姑娘模样则十分文静清秀,肌肤白皙,眉眼温柔,虽然算不上绝顶美貌,但看着叫人十分舒服,一见便觉得是个端庄淑惠的姑娘。   而几人见到俞菱心等人过来,很自然地就扫了一眼,俞正杉居然脸上红了红:“哎?大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俞菱心比他更意外,俞正杉如今跟着荀淙一起读书,隔几天就会到文安侯府请教荀澈一次,所以其实她还是很经常见到俞正杉的,在回娘家的时候也有跟老太太和父亲提过,给俞正杉留心婚事。   只是这事不如俞芸心的事情急切,一来是俞正杉自己聪明清楚,知道进退分寸,又有荀澈盯着,俞菱心倒不怕他被什么人勾搭了。二来也是俞正杉如今不过是个少年举子,还没有下场春闱,甚至来年要不要下场也没决定,其实等他中了进士再谈婚事也不算晚。   但看眼前的意思,俞正杉这小家伙居然在完全没有给荀澈和她透口风的情况下,已经自己有打算了?   等到照面之后几人相对报出家门姓名简单见礼,俞菱心就更震惊了。   那文静温柔的姑娘,居然是晏司马的侄女、几个月前才与荀泽解除了婚约的晏氏,晏小婵。 第156章 再生龃龉   俞菱心上辈子在天旭十八年回京的时候连荀泽都已经变成了一块牌位, 当然更没有见过那时更早过世的晏小婵。只是在荀澈那边提起往事的时候大约是听说,当年荀泽跟晏小婵成亲的时候老太太很是找了些麻烦,但是夫妻二人婚后感情还是不错的, 晏小婵为人温柔贤惠。   荀二夫人哪怕在荀老太太不时的念叨之中也觉得晏小婵的父亲和哥哥仕途都远远不及晏司马、似乎是低了些,可对晏小婵本人都是满意的。   只是后来荀老太太对长房这边几番找事屡战屡败的邪火实在撒不出去,逼得荀澹看上的聂姑娘退婚了不说,整日里折腾晏小婵,就留下了病, 后来才在好容易怀孕的时候一尸两命。   今生晏家看着荀家早早就显出两房之间要翻脸的架势, 就提前主动退了婚, 这倒保住了晏小婵的前程性命。俞菱心那时候听着还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妯娌”十分庆幸, 但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堂弟俞正杉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搭上了晏家?   而晏家兄妹在面对俞菱心的时候, 也有同样轻微的尴尬。晏小婵刚刚过了十五岁, 比俞正杉还大几个月, 又刚刚与荀家退婚, 此刻面对俞正杉的堂姐、荀家长房世子的夫人, 心情也是很微妙的。   不过,她清秀面孔上的微微羞涩之意, 俞菱心看得还是很清楚, 虽然又瞪了自作主张的俞正杉一眼,但对晏小婵说话还是亲热的:“以前倒没听说过晏姑娘擅长画技, 不然上次滢儿结社讨论作画, 也该邀请姑娘才是。”   晏小婵微微垂目:“荀夫人过誉, 我的画技也不过平平。”   这时俞正杉居然抢着接了话:“大姐姐,晏姑娘的画技十分精湛。不过并不是太爱作诗,也很害羞的。今日要不是晏兄带着,许是都不会来梅林诗会。你们家的诗社,可能不是很适合她。”   俞菱心这时候简直想一巴掌拍在俞正杉额头上,小兔崽子要不要这么激动?人家晏小婵的亲哥哥晏林还在后头站着没说话,你一个非亲非故、只不过跟晏林一起读了几天书的外人就替人家姑娘回绝?   而且什么诗社文会之类的不就是个场面话么!晏小婵刚跟荀泽退婚,当然不方面来荀家参加什么诗社花会,只不过是一句不提的话就面子上不大好而已!   俞正杉倒是也察觉出了大堂姐素来温和含笑的目光已经渐渐锐利,登时有一种被荀澈拎着戒尺瞪一眼的感觉,本能地梗了梗脖子,说话的声音倒是小了点,但仍旧不乏一种“晏姑娘是不会去荀家的!”的态度。只不过他终于还有一丝理智在这几句话要说完的时候,强行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那个,这是晏兄上次说的,对吧?”   晏林看着也是个随和的面相,礼貌地点了头:“确实如此。”   其实这时脸色最难看的还是苏含薇,苏含薇的相貌与母亲苏舅母比较相似,眼睛大而有神,身形也绰约有致,若是抛开过于灵活甚至谄媚这一点不谈,只说姿色还是不错的,美貌艳丽,虽然不如俞菱心荀滢明锦柔几人,但还是能够胜过眼前的晏小婵。   但俞正杉的态度如何,此刻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了。苏含薇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不服气——俞正杉心有所属不能说稀奇,可为什么是一个容貌不如她的?晏司马的侄女,又不是晏司马的女儿,家世也算不得多强,而且也没能进入文华书院,学问也谈不上过人,凭什么?   只不过苏含薇还在脸色难看的张口结舌之间,身后另一群人也绕到了西苑的这一侧,神情同样非常微妙,正是几个月前被退婚的荀泽,身边还跟着齐珏、荀澹、荀湘。   荀泽是有些怔怔的看着晏小婵,而荀湘则是在同样的惊讶之后就冷笑了一声:“难怪平白无故的要退亲呢,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么快就有下一家了呀?还是先有了下一家才退亲的?”   俞正杉与晏林同时变了脸色,但俞菱心抢在他们前头开了口:“三姑娘今日好兴致,出来游玩么?”   荀湘虽然对荀澈还是有几分忌惮,但对此刻单独在这里、没有明锦柔、明华月或者荀澈同行的俞菱心却没有多少畏惧。尤其是荀泽自从与晏家退婚,就有些闷闷不乐,今日原本也算是为了给他纾解胸怀,才兄妹几人一起出来,谁知就能冤家路窄地遇见晏小婵在跟俞正杉说笑。   她这口气也是一下就冲上头,又冷笑了一声:“可不是么,出来游玩长长见识,然后一下子就见识到了……”   “荀湘。”俞菱心淡淡截口打断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又抬眼看了看她身边的荀泽、荀澹和齐珏:“纵然她不知道,你们几位读多了圣贤书的总该知道。齐大公子,令妹如今刚刚嫁到王府,令尊和府上也是正得意的时候,真的要这样看着你们的亲表妹给家里长辈找事吗?”   齐珏还是比齐珮要再眉眼通透一些,也是干咳了一声:“这个,湘表妹也是……也是活泼,心直口快的,那什么……”含糊之间将昌德伯府的墙头草和稀泥属性表露无遗。   而荀澹的行动力却强的多,赶紧拉了拉身边还有些不曾回神的荀泽与满面不服的荀湘:“梅林诗会里这样多的风景和诗画,咱们还是去别处赏玩罢!”   荀湘看着俞菱心冷脸说话的样子,脸上还是保持着不服,心里却是有点虚的,索性哼了一声,也跟着去拉荀泽:“行了大哥,咱们走吧!”   从头到尾,晏小婵都没有与荀泽正面对视,只是这边的尴尬程度却又高了一层,苏含薇目光闪动之间,已经委屈地快要哭了——俞正杉不只是看上了一个美貌才学皆不如她的,而且还是个退了婚的!   “多谢荀夫人。”晏林这时上前拱手道,“在下与舍妹还是先告辞了,以免与贵府的人再生什么龃龉。”   俞正杉也看了一眼俞菱心,脸上既有道谢的意思,又有跃跃欲试的试探,俞菱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是我们荀家二房的人失礼了,还请晏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天冷,下山路滑,杉哥儿你去送一送吧。”   俞正杉简直如奉纶音,眼睛里高兴之意思简直要跳起来,赶紧跟着晏林晏小婵兄妹去了,前前后后,就跟完全没看见站在俞芸心身边的苏含薇一样。   “大姐姐,这……”俞芸心到底对苏含薇也有曾经十来年的表姐妹交情,虽然现在因着苏家的种种钻营以及苏茂的盛气凌人已经很是不喜欢,但乍然看到俞正杉心有所属、苏含薇泫然欲泣,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就去拉了拉俞菱心。   俞菱心想了想,示意身边的白果给苏含薇递了个帕子:“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苏姑娘你的缘分或许是更高更好的,其他的也不必放在心上。”   苏含薇低了头半晌,又去看俞芸心:“芸儿你陪我走走静静好不好?我……”   俞芸心有点犹豫,但还是心软的:“可以是可以,但咱们不回去找什么王爷才子的,在诗会里再转转就回家罢。”   苏含薇点点头,就伸手去挽俞芸心。俞菱心原本也只是过来查看俞芸心这边的情况,也无意整日都带着她。虽然重新让妹妹和苏含薇走在一起还是有点挂怀,不过看着俞芸心如今立场十分清楚明白,倒也有几分放心。索性身边只留了白果,让带出来的另一个丫鬟霜叶去照应俞芸心,等到诗会结束平安下山上车,再回侯府。   这样俞菱心也刚好自己能重新分.身,还是先回去重新找荀滢。   她带着白果穿过景福寺中间的竹林苑,就是往东苑过去的路。其间有三间装饰特别精美的小殿,十分安静,据说是专门给某些特定需要安静的静思祭礼之中,在竹林掩映之间,显得格外清幽。   俞菱心前世来过景福寺很多次,也曾经在这三座静思小殿之中专门给荀澈做过祭礼,所以十分熟悉。倒是白果有些本能地好奇,经过的时候便多看了两眼:“少夫人,这是什么地方?”   俞菱心刚要随口回答,便忽然听见几声隐约的异响,脸色就有些微妙起来。 第157章 书呆子。无双   虽然以前也惯常听说过, 各种各样的诗会花会寿宴之类的时节, 容易在什么假山洞里、偏殿静室的地方有什么胆大包天的私会甚至苟合之类的事故, 俞菱心上辈子还是没有当真亲眼见过。   而今生唯一目睹见证的那一场,就是选秀宴上的大型集体落水, 虽然也符合常规的“肌肤之亲成就姻缘”的传统, 不过这前因后果的还是要有那么几分不同。   可是此时此刻听到那隐约而模糊的声音,俞菱心的第一反应还是震惊——真的假的?这里毕竟是文华书院的梅林诗会,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耐不住, 非要在这里搞出事来?还是说,是因着什么缘故、必须在这里?   猛然前生旧事涌上心头,俞菱心想起荀滢,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回头去看白果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发白,将白果也吓着了。不过白果眼尖,一把扶住俞菱心的同时还低声说了一句:“少夫人, 可能是谭家的人。”   俞菱心愕然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绿色衣裳的人影在那静室左近张望,不知道是在望风还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她才重新将那猛然提起的心再放下来,想起荀澈离京之前说过有关吴王与魏王的安排,一边继续带着白果往东苑过去, 一边低声问:“是吴王府的谭良媛?”   白果极轻声应道:“是, 从选秀宴之后开始, 世子爷就在给谭家和尤家这两家人递话指路, 提醒这两家的姑娘一定要抓紧王爷的心, 不然红颜弹指老,以后的前程就难保了。有关诗会的事情和景福寺里的格局,也早就给这两家递过去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当初文皇后的两个侄女文若琼文若瑶姐妹刚刚进京还住在晋国公府的时候,荀澈就已经玩过这一招了。只不过那时候是叫人挑唆文家姐妹跟明锦柔找事,文家姐妹也真的就听进去照做了。   明锦城虽然看似跟明锦柔三天两头的拌嘴斗气,与荀澈荀滢这样的兄妹相处气氛完全不同,但事实上明家夫人病故的早,明锦城跟父亲明云冀一样,是将明锦柔疼到骨子里的,文家姐妹只要跟明锦柔冲突一次,别说明锦城心里本来其实就一直挂着程雁翎,就算没有程雁翎,文若琼也是绝对嫁不到晋国公府的。   再回到眼前的吴王府良媛之事,荀澈这一招架桥拨火的目的也很明确。既然他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自然就得给京城里其他不离开的人找点事情,免得有些人闲下来就给荀家和俞菱心找事。   想到这里,俞菱心倒是也稍微安定一些。但一刻没有见到荀滢,心头那一口气总是不能彻底松下来,于是又稍微问了白果两句,便转进了正在讲论音律的东苑。   刚踏过月门,迎面便见齐珮正在跟荀湘说着什么,惊怒交集地快步而行,与先前在山下见到之时那样雍容和蔼,春风得意的样子简直完全相反。   俞菱心看着本也有稍微的同情,毕竟这才新婚几日,府中的侧室就在外头这样搞事情,齐珮这个正妃也真是难当。   然而就在几乎擦身而过的时候,俞菱心模糊听见荀湘跟齐珮好像含糊提了一句“魏王如何”,登时整个人就又紧张起来。而且因着没听清楚就过去了,俞菱心就更挂心,随后去找荀滢的脚步也快了很多。   这东苑比西苑更大一些,此刻正在讲论音律的夫子正是从文渊书院请来的言大儒,所以聚集的人也更多。俞菱心进了院子,稍微找了找,才看见秦王与明锦柔并肩坐在一处,正在听言大儒讲论,夫妻二人肩并肩,几乎也是头碰头地正在低声耳语什么,秦王英俊的面孔上神色温柔,而明锦柔则是唇边含笑,满眼狡黠。   这样的情形,俞菱心平素是最愿意看见的。   但是,荀滢此刻却不在明锦柔身边!   这一刻的俞菱心简直是五雷轰顶,整个人从后脑海麻的发炸,一路到后背,全身皆是僵硬冰凉。   她几乎是颤抖了一瞬才大步上前:“锦柔,滢儿呢!”   明锦柔也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扶住俞菱心:“慧君姐姐你怎么了?滢儿没事,没事,不就是在那里吗——”回手一指,果然另一侧在数步之外有六七个人正围着一架古琴在调音谈论,荀滢正正站在当中,旁边还有荀淙、荀澹和齐珂等人。   俞菱心这悬了半日的心至此才算彻底落下,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居然有些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明锦柔和白果就更惊了,赶紧就要扶俞菱心坐下,而这时荀滢也刚好抬头看见自己嫂子脸色苍白,当即便顾不得什么音律古谱,赶紧拨开身边的人就赶到俞菱心身边:“嫂子你怎么了?”   俞菱心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就是刚才走的有点急。”   明锦柔看着也十分担心:“慧君姐姐,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点白,现在看着更虚,都不如小书呆子红润,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可是滢儿——”俞菱心刚才将自己的手炉给了俞芸心,此刻确实越发觉得手凉腰酸,但想到刚才荀滢满心欢喜、甚至可算是神采飞扬的样子,还是有些犹豫。   荀滢却立刻点头:“锦柔说的对。嫂子咱们现在就回家吧,我陪你回去休息。外头是挺冷的。”   俞菱心刚要答应,便听到竹林方向的脚步声开始混乱起来,甚至还有一些王府随从服色的人从外头跑过来。   明锦柔立刻与秦王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向俞菱心打了个眼色:“慧君姐姐,你赶紧带着小书呆子回家吧。我们去看看那边的热闹,过两天去看你。”   明艳的眉眼轻轻挑动,又是兴奋又是狡黠,俞菱心立刻知道这说不定是明锦柔就着荀澈先前的布置又发挥出什么花样来了,但她确实也不想带着荀滢参与这些,于是从善如流,便带着家人直接离开景福寺,登车回府。   一路上荀滢很是关心俞菱心的身体,倒是并没有如何对梅林诗会留恋不舍。俞菱心感动之余,原本想找机会问荀滢的话,越发不好开口。想了又想,还是将有关齐珂的种种疑虑暂时按下,转而又说了说关于吴王魏王和如今的形势。   毕竟如今荀澈与父亲文安侯都不在京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年下又是大节大庆,多有饮宴聚会,凡事小心才是要紧的。   荀滢倒是很听话,一一认真听了,不过当俞菱心说到吴王今次的笼络人心的时候,却抿嘴笑了笑:“可是我听说吴王的文采并不太好,谈论文章的时候也偏于浮夸,大约是笼络不到什么真君子、真才子的罢?”   俞菱心不由侧目去看荀滢:“这个‘听说’?是听谁说的?难道是刚才的齐案首么?”   荀滢点点头,应得居然仍旧十分坦荡:“是呀。他说吴王殿下太过夸夸其谈,看似和蔼亲近,礼贤下士,其实对真正的诗书之理、君子之道,都没有真正的心得。”   俞菱心对于齐珂这个态度倒是不奇怪,前世里齐珂也是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想要拉拢他的世家或者宗亲也不少,但他都没有应承。可是梅林诗会到底是一个公开盛会,人来人往的,齐珂难道这样公开批评吴王?那也太狷介狂妄了吧?   “所以齐案首原话是这样说的吗?”俞菱心又追问了一句,同时看着荀滢提到齐珂时脸上虽然很有神采,却还是没有任何娇羞之意,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庆幸自家小姑是个“真。书呆子。无双”。   荀滢摇摇头:“那倒没有。他说的很简单,但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俞菱心忽然有种更大的不祥预感——荀澈这次怕是真的要气死了。   很快到了文安侯府,俞菱心在车上虽然喝了一盏热茶舒服了些,但下车的时候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再次眩晕了一下,而且比在梅林诗会的更严重,在荀滢扶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栽了栽,要不是白果反应快,说不定就跌倒了。   这下荀滢真吓着了,原本说要先去玉梨堂给明华月请安也直接忽略,坚持要俞菱心赶紧回晴雨轩休息。俞菱心虽然不是多么病弱的身体,但也知道自己不比明锦柔这样习武的姑娘强健,尤其嫁到文安侯府之后,虽然跟荀澈确实夫妻恩爱亲密,但是操心家事甚至政局起伏,其实是比前世还要劳碌许多的。   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叫白果和甘露等人服侍着先回房去休息。而进门更衣盥洗了片刻之后,明华月就跟荀滢一起过来看她:“孩子今日是不是累着了?滢儿说你不舒服,我叫人拿帖子去请小郗太医了。”   俞菱心一怔:“母亲,我没什么。等下叫白果看看就好了,大约就是有点冷,来回走的也急了。应该不用劳烦小郗太医罢?”   “小郗太医上回说你血虚,”明华月伸手抿了抿她的鬓发,“而且你这个月的信期不是又迟了么?还是请他看看罢,如今澈儿在郴州,还不知道年前能不能回来,你可得好好保重,不然他在外头也不安心。”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的目光满是关怀,就跟以前操心荀滢生病、荀淙养伤时的神态一样,知道婆婆是真的拿自己当女儿看待的,心里竟是莫名的一酸,咬了咬牙,才轻轻点头:“好的,听您的。”   明华月又摸了摸俞菱心的额头:“好孩子,我觉得你这还是有些发热了,先喝碗姜汤歇一歇,回头等太医来了再起来就是了。”   俞菱心自己倒没觉出热来,反而是手脚一直都有些发冷,但也知道总是不好,就应声叫人去煮了姜汤,又与明华月荀滢再说了几句诗会里大致的事情,便喝了姜汤休息。   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一觉睡下去,晚间真是有些发热了,腰酸也更严重些。中间迷迷糊糊好像听丫鬟们禀报太医来了,便支持着起来让小郗太医诊了脉,具体开的什么方子也没问,实在是眩晕头痛,又知道明华月和荀滢都在跟太医说话,便吃了药又沉沉睡去。 第158章 精彩风流   一觉再醒来,便是转日的中午, 俞菱心觉得身上倒是松快了不少, 也不再如何发热,就是腰还有些酸。然而她刚一起身, 外头的甘露和霜叶、白果等人就赶紧进门伺候,甚至在她开口说要去玉梨堂之前就主动提说:“夫人已经说了,请少夫人好好休息, 小郗太医给开的药要您先吃上十天,这十天里少思少动少劳神, 才能调理您的宫寒血虚, 玉梨堂那边的账, 有二姑娘帮着夫人看,家里的家务您就先不用操心了。”   “滢儿去看账?”俞菱心一怔, 她当然知道明华月和荀澈一直希望荀滢多学习些庶务家事,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她自己也指点了荀滢好长时间有关持家理家的事情。但荀滢到底是不太喜欢的, 难不成自己这所谓的血虚是个大病, 所以连荀滢都主动帮忙分担家务了?   但是细问几句, 白果又连连宽慰:“少夫人多虑了, 主要是小郗太医的这个方子是郗家的秘方, 不用则已,一用就要十天, 过程里必须少劳神, 不然就白白喝这苦药汤了。您就安心休息吧, 下午夫人过来看您。”   虽然白果的言语听上去既合理又诚恳,但俞菱心总觉得好像又哪里不对。不过她腰肢确实还在隐隐酸痛,也不时有轻微的眩晕,还是按着小郗太医的说法,安心休息调理不提。   很快便是几日过去,初时俞菱心还觉得休息一阵子也不错,毕竟她先前也是有些过于劳碌挂心。但到了第六日上,俞菱心就有些稍稍的怀疑与烦躁了,一则是她的信期还是没有来,按说这若是宫寒血虚而让信期不畅,补气补血之后就应该好了才是。然而算算这将近一个月了还是没有,而且腰酸与轻微眩晕的毛病却并没有减弱。   再者便是这样整日闲着,她也有些挂怀家里家外的事情,十一月里京城的天气越发冷了,郴州北地大约已是滴水成冰。不知道荀澈在郴州军里可还安好?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但俞菱心每次稍微多问身边的人几句,白果等人便力劝她休息之外,明华月和荀滢甚至也会过来,询问她身体如何,叫她不要操心,好歹等吃完这十天的药,让小郗太医再看看。   俞菱心也是无奈,但见明华月十分坚持,也不忍拂了婆婆的意思。于是只好强自静了静,又等了几日,才等到了小郗太医过来复诊。   而且让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的是,明锦柔刚好也跟小郗太医一起到了文安侯府。过去的十天静养,俞菱心纵然是安静沉稳的性子,也是养的有些无聊了,见到明锦柔便立刻笑靥如花。   而明锦柔眉眼之间亦满是笑意:“我知道表嫂想我,还是先让太医看看罢。”   俞菱心伸手给小郗太医诊脉的同时不由再看了一眼明锦柔,以及陪在旁边的明华月和荀滢,众人脸上好像都有些隐隐的紧张。这时小郗太医又让她换了一只手再诊,沉吟再三之后,终于点了点头:“恭喜少夫人,确实是喜脉。”   “谢天谢地!”明华月、明锦柔和荀滢那边都欢喜起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眉花眼笑,反倒是俞菱心自己听到了小郗太医的话还有些怔怔的,几乎是愣了愣才问道:“您是说我——有了……”   “傻孩子!”明华月笑道,“上次小郗太医来,就觉着是是,但月份太浅了,你又血虚,还是先补补养一养,确定了才跟你说。”言罢又连忙叫人给小郗太医拿红封,“真是有劳了!还请到外头喝茶,再给我们家孩子开调理保胎的方子罢。”   小郗太医应声起身,直接跟着明华月到外间去开方子,明锦柔和荀滢就过来挽俞菱心:“恭喜嫂子!”   俞菱心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仍旧纤细的腰身,心里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好像有无尽的欢喜,然而也有无尽的感伤,笑着应了一声,眼泪却也掉下来。   明锦柔赶紧拿帕子给俞菱心抹了:“二表嫂别哭呀,这是好事,大好事,二表哥肯定高兴得跳脚呢!”   俞菱心点点头,自己也抹了抹:“是,慎之会高兴的。”她抿了抿唇,又转头望向荀滢:“滢儿,你说实话,是不是我胎像不好,所以你们前几天才瞒着我?”   荀滢一如既往的目光澄澈,摇了摇头:“没有不好。小郗太医上次就是说月份太浅了,他只有七成把握,怕万一回头有什么变化,叫你白高兴就更劳神。他确实说嫂子你心思太重,睡眠不安,多劳多思,多惊多忧,身子其实还好,就是心血耗得太凶,所以得养着。”   “我看小郗太医说的有道理。”明锦柔接道,“二表嫂你太紧张了,诗会里一眼没看见滢儿,就跟魂飞魄散似的。虽然二表哥去郴州了,家里还有我,我爹我哥,还有我们家那个呆头鹅,你怕什么啊二表嫂!以后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俞菱心不由失笑,伸手去点她的额头:“怎么就这样口无遮拦的,背后这样排揎你们家王爷?”   明锦柔耸耸肩:“我当面也这样叫他,他也没不高兴。”顿一顿,目光又微微闪动,“对了,你要不要听那天景福寺里的故事,可精彩了!”   俞菱心当然是好奇的,连荀滢也跟着点了头,明锦柔自己又先想着笑了两声,才一一道来。   简单地说,就是吴王与魏王那场混乱选秀的延续。   原先吴王和魏王两兄弟是各自定下了一个正妃和六个良媛,而在三家官女使出了或残或病或疯的大招退出入侍行列之后,吴王府还剩下的五个良媛,而魏王府则剩了四个。   这个人数听上去似乎是少了些,然而对仍旧入侍的每一个官女来讲,竞争的压力其实还是非常大的。而对于齐珮与文若琼这两个正妃而言,同样是面临很复杂的格局。   于是,景福寺这次梅林诗会,不出预料地就成为了众女们谋算的地点。从表面上看,齐珮当时是听到了侍女的禀报,说是自家王府里那位美貌而灵活的谭良媛好像来到了景福寺中,要去勾搭新婚的吴王,所以才怒气冲冲地带着荀湘过去找人。   然而真的强行撞开那偏殿的大门之后,在场的众人都傻了眼,因为在偏殿确实出了问题,然而女的不是谭良媛,男的居然也不是吴王,而是魏王!   当时齐珮的尴尬简直别提了,魏王的确是有一点风流的,对此吴王这个亲哥哥也不是特别满意,但是兄弟关系很亲近,魏王风流的对象也都是你情我愿的,丽妃与吴王也就没有对魏王如何约束。   结果齐珮这个新嫂子跑去带着人抓了,还是在景福寺里。当时魏王脸就黑了,也不好说齐珮什么。可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齐珮以为自己搞错了人、刚要往后退的时候,齐珮身边的丫鬟一声惊呼,差点晕过去,因为那女子不是谭良媛,而是孙良媛,是吴王大婚当日因为发烧,而将入侍日期推迟的孙氏!   这一下魏王也傻眼了,齐珮也崩溃了,撞破小叔子的风流事是一件事,撞见小叔子跟自己丈夫还没过门的侧室又是另一件事。   关键是这里是景福寺,齐珮等人怒气冲冲地过去之时,不是没有人侧目的。   孙良媛的死活还是后话,这事情闹开的话魏王的名声就毁了!   但是当齐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跟过去看热闹的秦王夫妇已经非常善良地去叫人通知吴王过来收拾残局了,过程中会引来什么人注意,他们也管不了了。   很快吴王就过来了,身边果然跟着谭氏,齐珮这时候已经慌得不知改如何处置,而孙氏那边则是被魏王一巴掌打昏过去,倒是也没有再怎么当场哭叫撕扯。三个皇子面面相觑了一刻,最后在对已经荡然无存的皇室尊严的麻木中,叫了随从过来,将包括齐珮在内的所有王府女眷一起打包带下山,随即直接进宫,面圣请罪。   荀滢瞪大了眼睛,听得云里雾里:“这……”   俞菱心却听得过瘾至极,赞叹精彩:“孙氏以前跟谭氏在闺中很熟悉?谭氏这一手真是太高明了!”   明锦柔冷笑道:“孙氏以前跟谭氏可好了,两家本来就沾着转折亲,亲缘虽然不近,走的却跟亲姐妹似的。孙氏因为发烧要延迟进府,又怕落于人后,谭氏就给她出主意说要提前在吴王跟前露脸。孙氏原本就只在选秀的时候见过吴王魏王一次,这兄弟俩长得又像,魏王大概也以为是自己哪个代嫁的良媛要先过来下手,谁知道怎么就一拍即合了。”   顿一顿,又笑道:“反正现在齐珮将这事情闹开,想掩也难了。文华书院那边简直气死了,好好一场梅林诗会,什么大儒名家都来了,这倒好,以后提起来估计都没人能想起来什么诗词歌赋的,倒是一说就能提起来皇子的风流事,皇上也气的不行呢!”   荀滢不由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又是何苦,要这么多妻妾侧室,纷争自然就多。”   俞菱心笑笑:“每个人想法不同。大概有些男子,若是只娶一个,便觉得自己不够英雄威风罢。”言罢,她也重新望向明锦柔,目光里稍微多了几分郑重,声音也放轻了些:“说起来,近日里有关议立太子的争议,是不是又多了?” 第159章 一波又起   “先前就是阁臣提的, 如今自然也没全放下。”明锦柔提起这事,神色依旧轻松,好像完全没有将自己已经深入真正夺嫡中心的这个位置,跟眼前朝廷上争议的青宫之事联系起来, “说来说去, 无非就是立嫡还是立贤,左右都没有立长的道理。外头什么话都有, 宫里更乱, 连当年顺嫔生前的事都有人翻出来说。我们家的呆头鹅倒是还行, 也不太放在心上, 还是跟我哥他们讨论京城防务的时候居多。”   俞菱心神色不由一顿, 顺嫔是秦王的生母,原本是歌姬出身,实在低微, 只是容色无双,当年是文皇后亲自挑选出来服侍宣帝, 大概是为了与丽妃分宠。后来果然很快有孕, 还生了秦王, 只是天不假年, 秦王不到三岁的时候, 当时还只是在六品美人位分上的顺嫔就病故了, 下葬的时候也不过是升了一品、按着贵人的规格仪制, 谥号就是一个顺字。   而这正四品顺嫔的追尊, 都是在秦王十五岁元服的时候才追封的, 可见其出身之低微,以及那绝色容颜,也并不曾在宣帝心中赢得了多少恩眷。   现在提起十几年前过世的顺嫔往事,能有什么好话,还不是为了贬低秦王,这偏偏又是秦王最难以反驳的。毕竟顺嫔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而秦王自己又对生母在世那些年的事情并无所知,别人不管说什么,也只能默默忍了。   “殿下若是能不受这些烦扰,也是不错的。”俞菱心叹了口气,“你自己出出入入的也要小心。毕竟几位殿下都没有领太多实任,又都是前后同一个时期大婚,最容易落在皇上和外人眼中的,就是这家宅之事了。”   “还好啦。”明锦柔扬眉笑道,“如今真该小心的,还是长春宫。这次景福寺的事情真是闹出花来了,魏王跟吴王还没入府的良媛搅合在了一起,听说丽妃又跑去皇上跟前脱簪请罪,在殿外哭了大半天呢,后来还是皇后过去说情,给扶起来了。如今两宫可是和谐亲近如同亲姐妹呢。”   “皇上还真生了魏王的气么?”想起宣帝和魏王,俞菱心眼底的愤恨一闪而过,面上全是讽刺,“不是将那个孙氏纳了就好了?反正也没正式嫁到二殿下府里,还是待嫁的,轿子出门换个方向就行了。兄弟之间也都不是外人。”   明锦柔不由侧目去看俞菱心:“倒是少见二表嫂你这样犀利。”想到宫里的事情,她唇边也带了几分讽刺,“如今皇上的意思就是以孙氏行动不稳重为由,直接免了她入侍,发回本家自行嫁娶,只不过孙家以后的仕途应该是断了。”   “只有这样?”荀滢虽然听到前面明锦柔和俞菱心提起”“抓奸”“苟合”之类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听懂了景福寺里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闻言便是一怔。   俞菱心则是点了点头:“皇上果然还是顾着儿子的脸面。”说到底,不管孙氏到底是自己眼瞎还是被人设计,魏王到底是脑残还是见色起意,两个人都算是“你情我愿”地搞在了一起。如果宣帝真的给孙氏降罪,什么不守妇道勾引皇子之类的,固然可以让孙氏满门牵连,但是吴王这顶绿帽子就扣稳了,而且魏王是被勾引又不是被强.奸,这必然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怕让孙家满门粉身碎骨,魏王的名声也是再难洗白了。   所以还不如轻轻放过,就装作魏王只是和孙氏说过话,显得事情并不严重,吴王头上的绿光也就没那么闪耀灿烂,魏王的轻浮放荡也还有一点点遮盖的余地。   “恩,要脸面,就别要屁股了。”明锦柔笑道,“我们家呆头鹅去给皇上请罪,说自己没看好弟弟。皇上很是感动,听了呆头鹅讲了小半个时辰的礼义廉耻,回头就赏了魏王四十板子,估计到年底之前魏王都没什么机会再浪荡丢脸了。皇上的意思是年后立刻就给魏王大婚,希望魏王妃以后能好好管管他,哈哈。”   这次连荀滢都失笑了:“这个……文家的姐姐,怕是管束不了三殿下吧?”   明锦柔耸耸肩:“那就看其他魏王府良媛们的本事了,皇上也说了,要是正妃实在有心无力,早些升一位侧妃上来辅助也是可以的。吴王府马上就要有侧妃了。”   “谭氏?”俞菱心目光微闪,“这可真是好手段了。”   “虽然我觉得孙氏会跟魏王搞在一起,肯定是谭氏的算计,但是孙氏后来却也没说,只说自己是求了谭氏带她来见吴王殿下,什么认错私会错都是自己的错,竟然是全然将谭氏摘了出去。”明锦柔又想了想,“不知道是孙氏真的傻,还是谭氏又使了什么手段,总是如今的结果,就是吴王对当时撞破魏王与孙氏的齐珮大大不满,反而主动提了要将谭氏请封做侧妃呢!”   “好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要说了。”这时明华月终于带着丫鬟拿来了新煎好的汤药,“刚才小郗太医说,虽然养了这十天好了不少,但到底还是劳神太重。年纪轻轻的,做什么这样多心思,以后好好放宽些,外头的事情不要太操心了,吃了药好好调养身体,乖乖等着慎之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俞菱心接了那温热的汤药,几口便喝尽了:“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一直什么也不做的养着,也闷的慌。再者外头的事情,总是跟咱们家,也跟慎之相关的。不闻不问的,更揪心。”   明华月本就是个爽朗的性子,顺着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那——那就挑着高兴的说,总之不可太劳神了,不然你也难受,肚子里的小家伙也难受。”   明锦柔赶紧应道:“姑姑放心,我只挑着好笑的事情给表嫂讲——其实吴王和魏王这件事,不就是好笑的很吗!”   “你这丫头!”明华月笑啐了一声,但看俞菱心脸上确实很有神采,也没有再多阻止,只是又叮嘱了俞菱心并她身边的丫头有关饮食起居的留意,便先回去玉梨堂安排家务,让俞菱心这边继续跟明锦柔和荀滢说笑。   不过最要紧的大事确实也就说完了,剩下再闲聊几句,时间也不早了,外头就有下人来禀报,说是秦王殿下来接明锦柔。   明锦柔又嘟囔了一句“扫兴的呆头鹅”,才带着笑意跟俞菱心和荀滢都叮嘱了几句凡事小心、有事随时传话云云的,才起身去了。   俞菱心便让荀滢去送明锦柔出门,自己坐了半日,又觉得腰酸,索性按着太医和婆婆叮嘱的,重新躺下休息,在侧身转脸,看见荀澈的枕头之时,心里那股巨大的甜蜜与酸楚,就再次上了心头。   慎之,我们要有孩子了,你可欢喜吗?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她怔怔地想着,温热的泪水再次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前世里的挣扎与无力,他的不甘与遗憾,到了如今,真的全都翻转了罢。   只是这样美好的时候,荀澈却不在身边。也不知道郴州北地的风霜之中,此刻的他到底好不好。   各种各样前世的情景、今生的变化纷纷杂杂地涌上心头,俞菱心静静躺着,任由那些念头飞舞盘旋着,慢慢的呼吸便越发绵长,渐渐入眠。   随后的数日,晴雨轩里一直保持着相似的状态,一切都以俞菱心的养胎休息为重,甚至有些外松内紧的意思。因为孕期如今还不到三个月,明华月的意思就是暂时不要对外说出,以免有什么变化或者生出事来。   甚至连郴州那边,也没有写信过去。主要是不希望荀澈在外头分心,军中之事的要紧程度,明华月比俞菱心更加明白。   对此俞菱心虽然有些心急,却也明白婆婆说的道理,因而在调养之间,也格外让自己努力放松心情,不想太多外头的杂物。只是到了十一月底,荀澈仍然没有任何能够提早回京的迹象,到底还是思念的很。   幸好平日里明锦柔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与她说话消遣,倒也纷纷神。间中带来些京中各种各样的八卦消息,还有宫内宫外的趣事,当中主要还是以皇子后宅为主。   比如魏王的几个待嫁的良媛娘家在准备嫁妆的时候如何争夺攀比,吴王府的新侧妃谭氏怎么与齐珮分庭抗礼,文皇后如何预备着给马上要十三岁的四皇子赵王预备庆生,甚至想要现在就开始相看未来儿媳云云。   而荀滢自然也是每天都过来与俞菱心作伴,而且每天几乎都带着自己新作的诗,或华丽或婉约,或疏阔或清越,谈论一番之外还要轻轻读给自己未来的侄子侄女听,说这是提前预备他或者她的功课。   俞菱心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很感念自己这个温柔贴心的书呆小姑,当然,作为真正的好姐妹,她有时也会跟明锦柔一起嘲笑她,尤其是在荀滢的诗作里察觉出一点点的某人风格痕迹的时候。   有那么一阵子,俞菱心以为自己孕期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在平静与欢乐中进行下去。   然而腊月初六,翠峰山庄突然走水。   俞菱心立刻知道,这个新年,大约是不会消停了。 第160章 二房回府   #160#   走水之事, 历来都是京中公卿之家的忌讳。不仅仅是为了人命和财物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被看做大大的不吉。   上一次在荀澈与俞菱心大婚之前, 文安侯府的慈德堂就起了火,当时的火势虽然不大, 带出的影响却是不小, 一方面是荀老太太与荀家二房就被直接送到了翠峰山庄“静养”,另一方面荀滢则借机报了个受惊心悸云云,避开了选秀。   所以在当时事后, 面对着荀家给出的下人怀怨、防火报复云云的说法, 外人里头心思灵活的, 还是更多觉得跟荀家内部的风波有关, 毕竟长房二房不和已久,而荀滟又在半年前不明不白的暴毙, 谁知道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有实在心眼儿不大灵透的,才会单纯地觉得是个不吉利的意外。   但是这一次翠峰山庄再次起火, 却肯定不是长房与二房斗争的手段,至少不是长房的。如今文安侯荀南衡与世子荀澈都不在京中, 侯府中的女眷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尤其是自从十月底热闹的梅林诗会之后,文安侯府好像也渐渐减少了些亲戚走动之类的活动,连玲珑文社的聚会也都办的极其简单。   所以这次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荀老太太确实倒霉,一年之内居然两次失火。说不定是真的是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 不干净的东西云云。   对此, 明华月和俞菱心这些知情人当然是不信的。上次在侯府中慈德堂失火, 最后罪责都被推给了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松香,而松香正是当时荀老太太想要算计败坏俞菱心名节之事的帮手。荀澈不能真的杀了老太太,但还是料理了松香。   现在翠峰山庄的走水,居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的影子。因为荀老太太自己身边的人都没事,但是文安侯亲自挑选的管事却受了重伤。俞菱心闻信就立刻明白了,不管外头人觉得这是劫还是煞,这实际上就是二房的手段,要趁着荀南衡和荀澈父子不在京中的时候重新搬回侯府。   而这个手段也真是很有效,当初说是走水让老太太受惊,加上慈德堂房舍损坏,所以不得不搬出去,那现在翠峰山庄也走水,总不能拒绝二房搬回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不过等到真的全都搬回来,又要生出什么事,大约也能想得出。   念及此处,俞菱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而明华月也刚好向她望过来:“孩子你只管在家里安心休息,我去翠峰山庄看看情形。你只管放心,即便是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搬回来,也断然没有人能到咱们长房来找事!”   明华月本就行事果断利落,此刻想到俞菱心肚子里还没出世、甚至是因为月份太浅还不曾知会亲友的孩子,眼睛里简直已经有了杀伐之气,几乎是要派兵守卫晴雨轩的架势。   俞菱心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母亲,我跟您一起去翠峰山庄吧。前日里小郗太医也说了,其实我身体并不是太弱,主要是心思过重了,其实适当走动活动都是好的。再者翠峰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若不去,难免叫人说嘴。我自己的名声倒是没什么,怕又扯到慎之身上,郴州的事情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顺利,不能再落人口实了。”   明华月看着俞菱心端丽的面孔上微微含笑,目光清澈而坚定,不由也叹了口气:“那也行罢,不过你多带几个人在身边,行动小心。”   俞菱心微笑应了,随即叫人安排了车马,便与明华月一同出发。   一路上婆媳两人随口说了说家常话,既没有特意提起荀老太太和二房回到侯府之后可能的麻烦,也没有讨论朝廷上如今对于郴州兵变的争议和对荀澈的非议,反而更多说了说荀滢小书呆子近日帮忙理账持家的趣事,以及现在明锦柔与秦王异乎寻常的恩爱是怎么让明云冀甚至明锦城都心生不满,老丈人和大舅子一起在吃女婿的醋,抱怨明锦柔如今眼里只有自家呆头鹅云云。   这也算是俞菱心与明华月婆媳之间的一种默契——对于那些还没来到的难处,或者各样潜在的威胁,心里明白就行可以了,不必担忧也不必惧怕,只要直面迎接就行了。   有道是为母则强,明华月甚至感觉到,此刻身怀有孕的俞菱心反而比先前不曾怀孕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刚硬坚强。   所以等到她们婆媳二人到了翠峰山庄,看到了貌似狼狈混乱的山庄情形之后,俞菱心甚至连惊讶或者焦急的神色也没有流露出几分,只是十分沉稳地叫人去跟现在山庄的管事交接与询问情况,随即又扶着明华月一起到没有受到火势影响的花厅里去看“受到惊吓”的荀老太太。   荀老太太的神色十分委顿,花白头发有些散乱,衣裳也不太整齐,身上甚至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是难得的没有发脾气或甩脸色,而是一副惊吓疲惫的样子:“老大媳妇,你们来了。”   明华月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身边的二房众人,各自的狼狈样子也都差不多,心里虽然摇头,脸上倒是不显:“老太太受惊了,儿媳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府里预备了,您还是搬回侯府休养罢。”   明华月开口居然如此利落,半分犹疑也没有,甚至也没有问起火的具体情形,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几乎都稍微怔了怔,荀二夫人才主动开口说起走水、救火、请太医的过程云云。俞菱心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叹息。   二房果然除了荀滟和荀澹之外,就没有怎么长脑子。   翠峰山庄看着好像烟熏火燎的狼狈,其实房屋受损的并不多,几处门窗都是烟熏黑的,根本就没有真正烧起来。要是能烧起来,根本就不是这么快能扑灭的。若说烧的不严重,只是人受到了惊吓,那也是合情合理,可荀老太太跟二房一家子夜里又不是都睡在一处房舍里的,怎么就人人都狼狈成一个模样?   再加上侯府得到消息、预备安排了之后才过来,别说整顿头发衣裳,只怕连烧了水全家轮流洗澡的时间都够了。做成这个样子,还不就是装可怜给明华月看,生怕无法搬回侯府么?   但这也太明显了吧?到底是谁给出的主意!   只不过明华月根本就懒得仔细听和仔细想,毕竟荀南衡父子不在京中,此刻不宜多事。与俞菱心再对了个眼色,婆媳两人皆是看破不说破,直接含糊应了两句,就叫人安排车马行李,接了荀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回侯府安顿不提。   此时的慈德堂已经重新修缮完毕,荀老太太搬进去之前还是又看了看门上的匾额,行动就有些微微的僵硬。大约是想回头瞪明华月或者俞菱心两眼,但是顾忌着此刻身上仍旧带着的“狼狈装扮”,还不想露出其实已经明晃晃满身都是的破绽,竟也强忍着仍旧做出萎靡不振的样子进去了。   而从腊月初七开始,荀家的三亲六故与世交好友们都听说了翠峰山庄起火,荀老太太受惊重新回到侯府,自然也要来走动探望一下,所以从初七一直到十六,大约有那么十来天的时间,文安侯府都是热热闹闹的。   三亲六故过来探望的同时,自然也带来不少宽慰言语和补品礼物,荀老太太倒是也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惊呆的面子失礼之事,甚至还表面上称赞了几句明华月迎接的十分迅速云云。   与文安侯夫妇真正交好之人或者是脑子清楚的,都是听听笑笑就过了,而也有脑子不那么明白的,或者是心思各异的,便渐渐带出些别的话头来。   譬如,当初慈德堂走水的时候,就不应该让老太太搬出去,焉知不是旁的什么缘故才惹出事来。再者,早就该将老太太接回来,拖到年下这样冷,天干物燥的又出了事,迎接迅速哪里及得上预防在前?还有,一年之内两番失火,荀家是不是也该做场法事了?   这些话明华月和俞菱心听着也都不太在意,都是预料之内的。先前就算没失火的时候,其实也有过类似的闲言闲语。只不过荀家父子都不放在心上,她们自然更不挂怀。反正能说出这些话的人,也都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在如今这个时机,就更不值得计较。   不过到了腊月十八,听说已经沉寂了一个半月的吴王妃齐珮登门拜访,到底还是让俞菱心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尤其是当她看见齐珮送进的礼单居然这样长,里头更有诸多东西是点名送给她和荀滢的时候,俞菱心的眉头还是微微蹙起了一点。 第161章   “哥……哥哥!”   小小的, 娇娇嫩嫩的, 柔美得像一朵初春嫩桃似的小脸,轻轻侧了侧, 带着浅浅的笑容,也带着浓浓的奶音叫了一声,又一声:“哥哥, 哥哥!”   荀澈忍不住也笑了,放下了手里的画卷, 弯腰去抱她。   然而就在他将要碰到妹妹的一瞬间, 剧烈的眩晕猛然袭来,他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一掼, 踉跄着连退了几步, 惊慌着重新直身抬头的时候,面前的荀滢已经转眼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   她手里拿着新得的诗集, 白皙秀丽的莲瓣小脸上还是那柔柔的笑意, 即便半嗔之间,也是那样轻软的:“哥哥不要说我了,还是哥哥先找个好嫂子罢。我还想多在闺中自在看书几年, 哥哥就疼疼我, 好不好?”   “好……当然好。”   荀澈想点头告诉她, 哥哥自然疼你保护你一辈子,你喜欢怎么样高兴都可以, 可是他张了口,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想要走过去摸一摸荀滢的头顶,那股巨大的力量再次向他袭来,这次就不只是踉跄的跌倒,而是像一记千钧重拳,如雷霆一般骤然击在他的腹部,叫他肝肠肺腑,五内剧痛。   他挣扎着再次抬头去看荀滢,面前的妹妹还是笑着,只是这一回的笑容里,满是平静安宁,她的脸庞还是那样柔美,她的睫毛那样长,可是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脖颈上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着,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紫黑色。   而她的唇角,却还是那样平静的微笑着。   好像在跟他说,哥哥,不要担心,这件事我解决了。   “滢儿……滢儿!”荀澈终于觉得自己能叫出声来,可是下一刻,喉头猛的一甜,伴随着腹部剧烈的疼痛,噗的一声,他就吐出了一口血。   “侯爷?侯爷!”身边的人焦急不已,同时也扬声向外叫人。晴雨轩的回廊上迅速亮起了灯烛,丫鬟药婢,护卫随从,纷纷乱乱的往来之间,人影重重的好像又回到了宫变的那一夜。   而荀澈则勉强挣扎着张了张眼睛,眼前能见的却是模模糊糊,身上的疼痛依旧,只是呼吸倒还勉强算得顺畅。   “侯爷,可是又梦见了什么?”柔软至极的温热巾子轻轻在他脸上按了按,拭了他满额的汗,也擦去了他嘴边暗暗的血迹。   荀澈这时才再清醒了些,抬眼去看坐在自己病榻边的俞菱心,她果然又是和衣而卧睡在了旁边的小榻上,要不然怎么这样快就到他身边。   “又不听话。”荀澈顺了顺气,没有回答妻子,反而带了点责备的意思,“小郗不是说了,你常在我这里睡着不好,总是有病气的,怎么就不听话回卧房去睡?”   “我舍不得侯爷。”俞菱心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男人,明明眼光里又是憔悴疲惫,又是关切,却非要摆出责备的神气来,心里越发难过。只是她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也很自然地又坐近了一点点,伸手去握荀澈干瘦的右手,低声问道:“侯爷,是不是……又梦到了二小姐?”   荀澈慢慢舒了一口气,便垂了眼帘。   沉了又沉,他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满心的沉痛与酸楚交织着巨大的无边绝望,比身上的毒伤更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言语。   “侯爷,要不要出去坐坐?”俞菱心又轻轻问了一句,“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白日若是出来,也难免日头过强,现在虽是夜里,倒是清爽疏阔。小郗太医说过,侯爷偶尔能到外头透透气也是好的。”   荀澈再次望向俞菱心,她脸上同样满是温柔,只是与荀滢那样娇花一样的柔软娇美不同,俞菱心的温柔里还带着难描难画的包容与坚强,她那样望着他,就让他心里好像慢慢地涌入了一股甘泉,虽然如今文安侯府的家破人亡、香烟断绝已成定局,可她还是让他在无边的痛苦之中得了那一点点的安慰。   平生最不喜无用之事的荀侯爷,终于点了点头:“好。”   随从护卫,侍女药婢立刻随着侯夫人的吩咐与指挥,小心翼翼地将毒伤在身,憔悴消瘦的荀澈移上软榻,平平稳稳地抬到晴雨轩这几日刚刚布置好的庭园中,再安置在铺了轻裘软锦的躺椅上,随即各自退后,远远散开,只留下这对成亲一年有余,肌肤之亲却仅限于双手相握的夫妻在一处。   仲夏的夜风果然十分轻柔,徐徐拂面之间微微的凉意更是宜人。荀澈仰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又去看坐在他身边,同样仰望天边夜月的俞菱心,心里再次满了难言难说的滋味。   她……大概是喜欢这样赏月赏星之事的罢?   这也是应当的,风花雪月,哪一个女人不喜欢呢?   只是她嫁到了文安侯府,只怕今后也……   “侯爷,你说二小姐会是哪一颗星星?”俞菱心忽然回头望向荀澈,“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人没了之后就会到天上去变成星星,好人便亮一些,坏人大概就瞧不见了,所以二小姐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吧?”   “这是哄孩子的话。”荀澈不由一嗤,“你小时听说,如今还是信的?”   “也信也不信。”俞菱心也轻轻笑了笑,“小时候跟我祖母去景福寺听讲经,模糊记得有师傅说,信是所望之事的根底,是未见之事的证据。既往这是所望的又是未见的,左右我都是查证不得了,那信不信的不就是在我么?我祖母如今若是变了星星,我就能晚上抬头瞧见她,心里便有个安慰。地上的路既然难,天上的事就存个念想呗。说不定,就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呢?便是没有,有这念想也是不吃亏的。”   “你想的倒是通透。”夫妻一年有余,纵然不能圆房不能同寝,这到底还是三百六十日的朝夕相处。荀澈知道她从来都不是话多的人,今日这一长串,大约也是在心里存了些日子的。   毕竟快到荀滢的生日了,他已经连续梦见了妹妹好几回,就连这夜里吐血,也不是头一次了。   “慧君。”荀澈忍不住又叫了她一声,“你……”   “嗯?”俞菱心望向他,眨了眨眼睛,等着荀澈后面的话。   但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荀澈最终还是简单地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沉了沉,又沉了沉,他勉强抬了手。   夏夜的月光下,俞菱心忽然觉得其实眼前人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星是一样亮的,他虽然没说,可是她就是觉得明白了。   于是顺从地近前,让他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荀澈摸着妻子的脸,也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什么了。   长夜无边,可是她在,也就够了罢。 第162章   天景十四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刚进了二月, 文安侯府里花树便已经纷纷生出嫩绿的新叶与细小的花苞, 清新的草木芬芳随着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 怡人欲醉。   而在这样怡人的天气之中, 文安侯的小世子却一脸阴郁,坐在自家湖边的凉亭中, 捧着一杯已经冷了的茶, 叹了一口气。   沉了沉, 又叹了一口气。   “表哥, 你这样, 特别像……”坐在一处的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像我爹么?”少年英俊的脸上神色毫无波动,目光依旧平静甚至低沉地远眺着。   “切, 你才不像二表叔呢,”少女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这个死样, 更像四表叔,一脸深沉的没事装有事, 在被四表婶揍之前, 就是这样。”   小世子这次终于有神情波动了, 整个人都一噎,转脸望向眼前的小姑娘, 很有挥拳威吓一下的冲动, 然而想想她娘的威名, 立刻在心里默念了一百次——我是个君子。   君子宽仁,君子□□,君子识时务,君子知道谁惹不起,君子惜命……   “所以你怎么啦?昨天不是跟你爹你娘出去景福寺玩了一天,怎么回来就这个死样?”小姑娘又追问了一句。   惜命的小君子这次都懒得再转头了,也不想多说话,想起昨天在景福寺里的情景里满心都是郁卒。   爹娘都说什么如今他还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婚事,习文习武要紧,可是这老两口却天天的秀恩爱!   说什么带着他出去玩,带着他还不就是为了让他看着弟弟妹妹们?   那两口子一到后山就牵着手没影子了,什么爹娘嘛!   正想着,让他更加头大的小家伙们跑过来了:“哥,哥,哥哥!爹娘……爹娘吵架了!”   “啊?”小姑娘一怔,“二表叔和表婶还会吵架吗?”   小世子却淡定的很:“不用管,说不定就是借着吵架把小家伙们赶过来给我——你看后头是不是跟着白果姑姑她们?”   “呃——是。”   “哼。亲爹,亲妈。”小世子的脸更阴了,而刚才还清清静静的湖边凉亭,迅速地被小家伙们的吵闹声充满了……   只是与此同时,晴雨轩的正房里,却真的进行着一场超越小世子小姑娘小家伙们没有想到的严肃对话。   “荀慎之,你有完没完!”俞菱心紧紧地蹙起了眉,声音也比往常高了三分,吓得原本就是在门外已经退开两步的丫鬟与侍从立刻再次向外退远了几步。   然而如今执掌中书省多年的荀澈官越做越大,脸皮却也是越来越厚了,加上最近陪着小家伙们习练弓马的次数多些,行动矫健越发不输少年时,好像完全没听明白妻子言语一样,直接上前一步去牵她的手:“这样高声做什么,小郗说你近来需要补气,来来来,坐着说话。”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坐着说就坐着说,你总是这样不老实。刚才孩子们还在呢,哪有你这样的!”   荀澈笑着将她又拉近了一步,直接就往自己怀里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次先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再说话,就跟现在一样。我这不是最近连着忙了些日子,便格外想你么。”   “你又这样撒赖!羞不羞?”俞菱心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自从重逢头一天开始,荀慎之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是受伤就是受累,一天到晚在她跟前卖惨,死皮赖脸非要她心疼一下,就没个烦腻的时候吗?   “皇上要改军制,内阁一直在争,我这个做次辅的总少不得来回调停,这些天实在累的很,”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色只是笑,“休息的时间就是昨日今日有这么两天的空而已,想跟你多说说话。”   “说话就说话,”俞菱心回手按住了某人说话之间又要暗度陈仓的手,“放开手,总这样摸来摸去的做什么!”   荀澈也做出板脸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摸来摸去,也不是只有我。当年我还是牌位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摸我么?”   “又说这话!”俞菱心忍不住啐他,“都是过去的事情,再说了,以前我不就是每日里擦一擦……呸呸呸,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   荀澈一笑,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俞菱心又是脸上发烧,又有几分惊异:“难不成……你说的那个是……”   荀澈最喜欢看见妻子脸颊上这样浅浅的绯红,当即一笑,直接将她打横抱了便往卧房里走:“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不过是公平而已。”   “可是……”俞菱心只好搂住他的脖子,但是想着那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你以前不是说……”   “以前是怕吓着你,现在么,还是要说说清楚,将你摸我的债讨回来才行。”说着,荀澈便低头亲了下去。   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总是要有些春光点缀才好。   只不过随后的相拥浅眠之中,朦朦胧胧的,他好像也重新梦到了那模糊的迷醉旧梦——   到底有多少日子,荀澈也不知道,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是梦或者不是,自诩英才多智的他也曾经分不清楚。   而那样的感觉到底是伤心,是沉郁,又或者几分庆幸,甚至几分滑稽,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如今是确定的,那些日子,真的存在过。   就是他做牌位的日子。   起初荀澈以为那只是一个混乱的长梦,在梦里他先是看见自家的宗祠,青烟始终缭绕着,周围还弥漫着他习惯的白檀淡香。他身上再没有什么病痛煎熬,只是也不能动不能言语,目光甚至都不能回转,只能看着眼前淡淡的青烟,以及宗祠的门窗。   当然,还有每日都会过来祝祷一番的俞菱心。   他看见她发鬓间的素绢白花,满身的重孝衣裙,她美丽温柔的脸孔越发清瘦,还有她哽咽着泪流满面,告诉他,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她会好好照顾母亲和荀淙,也会抚养过继的嗣子,盼望他在天上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他真想伸手去抱一抱她,那心情就如同他还在病榻上的那三年,他真想把她揽进怀里,只是他觉得在这“梦”里,他比在病榻上更无力,连像以前一样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也做不到。   然而很快,这“梦”忽然尴尬起来。   因为荀澈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看到的场景忽然换了,不再是肃穆清寒的宗祠,而是晴雨轩的卧房。   他的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南墙打了一个洞,然后将头探进去看着这个房间一样。   这一段的“梦”就更模糊而混乱,荀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病中,虽然没有痛楚的煎熬,意识却是断断续续的,有些时候,他好像能感受到俞菱心的手,温柔的抚摸着。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被俞菱心完全地抱着,她的芬芳与柔软,她温柔的气息,滚烫的眼泪,她无边的寂寞与伤痛,每一样的感觉都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让荀澈每每回想,都会沉浸其中。   而他真正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的时候,是有一个夜里,沐浴之后的俞菱心衣带没有系紧,滑开的一瞬间,他居然看到俞菱心在肚脐旁有一块浅浅的胎记。   当然,他也看到了别的……   不过这一点,猛然清醒过来的荀澈想了想,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现在身边熟睡的妻子了。   他暂时还不想再次变成牌位。 第163章 双刃剑   一百六十三、   按着最近听到的消息,如今的吴王妃跟梅林诗会山下遇见的之时, 已经不太一样了。   俞菱心回想了一下, 印象里那时见到的齐珮还是很有几分新婚的欢喜与得意, 也有毫不意外的富贵倨傲, 大概是觉得文质彬彬的吴王殿下也不失为良配,加上这尊贵至极的王妃身份,所以连招呼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施恩。   可到了一个半月后的如今, 即便俞菱心很少出门,也听说了现在吴王府后宅的事务是谭侧妃协同处理,为正妃齐珮“分忧”,而最得吴王喜欢、时常留宿宠幸的, 却是曾经在齐珮大婚之前就到昌德伯府百般奉承的黎氏。   对此,有人说是齐珮谋定而后动,先提拔了黎氏出来跟谭氏打擂台, 也有人觉得是齐珮无能,这才过府这样短的时间, 黎氏就已经越众而出, 可见齐珮这个落水才得的王妃地位,也未必能稳稳保住。   而这样的局面, 退一步可以说是吴王殿下坐拥五美, 精彩纷呈,但进一步想远些, 这样的局面又与如今后宫的格局很有几分相似。   从这个角度上看, 吴王殿下果然真的是诸皇子之中最像宣帝的, 也包括了后宅混乱的部分。   对八卦喜闻乐见的京城女眷们倒是很高兴,但阁臣与中书省的重臣们又是如何看待,就要等等才知了。   至于这样的流言为什么会这样快就散布开,面对荀滢的好奇与探询,俞菱心犹豫了一回,还是没有告诉荀滢是她那位心黑手狠,深谋远虑的二哥到底在去郴州之前在京城留下了多少后手与布置,只是跟小书呆子简单道:“因为吴王殿下的媳妇太多,媳妇太多就会出问题,外头的人自然也会说闲话。所以娶媳妇多的,不是好人。”   荀滢怔了怔,随即嘟了嘴:“嫂子你糊弄我,吴王殿下的后宅怎么能跟普通人家一样,我看了你吩咐白果预备的年下礼单,我们是以后要跟珮姐姐少些来往了吗?”   俞菱心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简直比刚得知自己有孕还更想写信给荀澈——滢儿终于开窍了!   不过她很快还是强行平静下来,估计自己是因为怀孕而情绪起伏比较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感动:“也可以这么说吧。最近二殿下府里不太平,听锦柔的说法,吴王妃大概是不得吴王喜欢,就常常到宫里去给丽妃娘娘尽孝。但丽妃娘娘如今正是‘谦逊’的时候,当然要表明皇后娘娘才是二殿下的嫡母,所以吴王妃到昭阳殿的走动也不少。如今又要到咱们家来探望老太太,这个外家长辈,大概是定了心要重得一个纯孝贤良的名声。只不过——”   她顿了顿,头一次对荀滢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咱们得防着‘珮姐姐’拿咱们家,或者,拿你去给二殿下表忠心。”   荀滢素来温柔文静的小脸上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重,她静了一刻,才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嫂子你也要格外小心,你肚子里还有小侄子呢。”   俞菱心忍不住摸了摸荀滢的头,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像荀澈一样,保护小书呆子一辈子就那样单纯快乐,不要懂得那些污秽腌臜,以及人心魍魉。   只可惜,大家都没有这个命。   当然,这时候感叹命运的人很多,心情复杂的也不不止是她们,还有几日后就以探望荀老太太为名登门的吴王妃,齐珮。   而这日刚好□□那边也传了太医,说明锦柔不大舒服,明华月过去探望,文安侯府里就只有俞菱心和荀滢出来招待齐珮。   齐珮这次倒是很客气,先前的富贵端庄也好,居高临下也好,仿佛都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齐家多年见风使舵的传统也终于被她继承了几分,虽然还是能看出来有些僵硬不自然,但态度上到底是不同了,连寒暄的语气都平易近人了许多。   荀滢看着还是有些不忍,俞菱心虽然亦有几分叹息,但眼光却更多停留在齐珮身后的随从身上:“所以王妃的意思,是要送给老太太一个嬷嬷?”   齐珮颔首道:“老太太从六月走水受惊,就一直睡的不太好。如今再次受到惊吓,想来症状难免更重些。我实在不放心,虽然我们家王爷赏了几只山参,都是补气的上品,但老人家有了春秋,只靠食补怕是不够。刚好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德,指了这位李嬷嬷过来,是按摩推拿的高手,又懂药膳,刚好帮着老太太调理身体。”   “原来是皇后娘娘下旨赏赐的贵人,那真是失敬。”俞菱心目光微微闪动,又看了一眼荀滢,随即才吩咐人,“来人,给李嬷嬷设座。”   “老奴不敢。万万不敢在王妃和少夫人跟前有座位。”那李嬷嬷倒是一脸低眉顺目的样子,赶紧躬身道,“老奴只是来伺候荀老夫人的。”   “希望二表嫂不要推却才是,”齐珮跟着道,“李嬷嬷在宫里伺候了多年,推拿按摩的手艺连皇后娘娘都很称赞,这也实在是怜恤老太太才赏下来,也是给侯府的恩眷呢。”   俞菱心笑笑不说话,只是平平望向齐珮。   说什么调理身体,这一方面是要给荀老太太撑腰,有了皇后赐下的人,以后就算文安侯和荀澈回来,有些什么争执的时候,荀老太太也都会更硬气些。   另一方面就是往荀家插一个钉子,有这么个嬷嬷在,以后荀家出出入入的动静,就相当于直接传给齐珮了,或者说齐珮身后的王府和两宫了。   而且齐珮这是拿着尽孝的名义给的,别说俞菱心不好推拒,就算是荀南衡和明华月,也没有拦着齐珮这个外孙女给荀老太太调理身体的道理。   所以在齐珮心中,这大概算是机关算计、滴水不漏的一招好棋。但她面对俞菱心这样的笑容,却莫名的有些不安,仿佛自己的一切料想,在对方眼里都什么也不是。   齐珮不由有些隐约的焦躁,只是面上到底强压着:“所以,二表嫂的想法是……”   “哪有什么想法。”俞菱心只是笑,后头的话说的居然越发慢了,“当然是多谢吴王妃的厚赐,我等下就给嬷嬷安顿起居的地方。今后我们家老太太的康健与安危,就都仰赖吴王妃的福泽了。若是老太太好了,那可真是王妃的恩德,若是——”   李嬷嬷忽然抬头看了俞菱心一眼,心中也猛然就是一哆嗦。   齐珮同样感受到了巨大的不祥气息,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一时竟想不清楚,但也本能就问了一句:“若是什么?”   “若是如此,”俞菱心也看了一眼李嬷嬷,才重新望向齐珮,一字一字,吐得清楚至极,“真是谢天谢地。”   这可以算是一句废话,然而落在齐珮与李嬷嬷的耳中,却更像一种威胁。齐珮越发不安,忽然感觉自己先前的盘算未必能成,但此刻也总不能就临时撤回这个计划,只好尴尬地强笑了两声,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去探望了荀老太太一回,就告辞而去。   晚间明华月回来,听了这事也是冷笑了两声,知道俞菱心已经给李嬷嬷安排了在二房的住处,便点头安慰她不必担心,直接给李嬷嬷又追加了四个丫鬟,保证这位宫里来的贵人出出入入都有人盯着,除了慈德堂之外,什么地方都不许去,更不许靠近慈德堂之外任何的厨房与饮水处。   而转日里秦.王府也打发了人过来,说是秦王妃听说最近荀老太太睡不安稳,孝顺至极的文安侯夫人和少夫人也都睡不安稳,所以送二十个护卫过来帮忙保护家宅,好让大家都安稳。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和明锦柔这对姑侄简单粗暴的回应方式也只是笑笑,其实她并不担心。   她现在唯一挂怀的,只有远在郴州的荀澈。   至于京里的一切,就算荀澈不在,他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足够到可以让俞菱心按着他的风格来做事。   比如眼前的这个局面。   拿着皇后娘娘赏赐的名头、吴王妃齐珮孝道的名义,就以为可以在文安侯府里兴风作浪?   难道荀滟的死,真的没有提醒她们任何事吗?   的确,无论想要当面争执、背地下药还是传递消息,这位李嬷嬷都是一把利刃。   问题是,这利刃是双面的。   如果李嬷嬷过来伺候了荀老太太几天,荀老太太就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吴王妃也好,昭阳殿也好,甚至吴王与丽妃,就等着跟安顺伯府一样名垂史册,大盛的司法记录,也能再翻新一次了!   只不过这到底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若是能在明华月和明锦柔的双重防范之下暂时安顿,她也不是份非要折腾。   尤其是,她肚子的小家伙,好像已经开始有些要折腾了。   从腊月十一开始,俞菱心的反胃与头晕都再次加重了些,小郗太医又换了两个方子,才为她减缓了一些症状,但也是连着几天都不太舒服。   与此同时,朝廷上有关郴州的争议也越发激烈,稍好一些的消息是,程雁翎的父亲镇北将军程广陵现在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前中毒的毒素已经拔除,郴州军也彻底稳定下来。   但是更坏的消息是,现在已经确定,郴州军中曾经有人通敌,私下向北戎倒卖药材甚至兵器和布阵图。只是追查到的相关人员大多已死,具体通敌之人是谁,还是没有确凿的结论。   廷议上的争论已经激烈到要吵起来,对程家的不利言论越来越多的同时,身为主要调查之人的荀澈,也开始受到各种各样的质疑甚至参奏。   对于这些,俞菱心虽然每日都看着邸报,也听着白果等人传回来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还是平静的,她总觉得,荀澈是一切都能解决的。   只是,当腊月十六的月亮升起,又圆又亮地挂在空中,她独自看着窗外的夜空,心里还是满了落寞。   “慎之,这个时候你也在想我么?”她有点出神,低低自语。   “想。” 第164章 容人之量   有那么一瞬间,俞菱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 在本能回头之间, 她的眼眶便温热起来。   满身风霜的男人, 本就不算如何丰腴的脸颊, 如今更是瘦削了三分,只是那温柔的眼睛仍旧如前,而薄唇边的笑容, 更是与她魂牵梦绕的样子,一模一样。   “慧君。”荀澈大步上前,随手解了斗篷丢在地上,便伸手去揽她, “我真想你。”   俞菱心扑在他怀里,熟悉而坚实的怀抱,还隐约带着一点点的凉意——他真的是刚刚赶回来的罢?外头到底有多冷?而他怎么不坐马车呢?郴州的事情都解决了吗?她身孕的事情他知道了吗?他……他好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时间竟然全都蜂拥而至, 但汇到一处之后,最后都是她完全抑制不住的泪水和哽咽:“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嗯。我答应你年前回来, 这不就回来了么。”荀澈抚着她的背,又低头去亲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高兴, 可是别哭,你一哭, 我也要哭了。”   俞菱心却忍不住带着泪失笑, 抬头去看他:“那你就陪着我一起哭罢。大男人呢, 羞不羞。”   荀澈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深深看着妻子的眼睛:“男人如何就不能哭了,你可知道我在外头有多想你。”   “大概像我想你那样多?”俞菱心依恋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同时伸手去摸他的脸,“你瘦了好多。”   “一点点而已。”荀澈摇摇头,听着俞菱心话音里满是疼惜,满身的疲惫好像都不算什么了。顿了顿,他斟酌着压低了点声音,“你也瘦了一点点,是不是让某个不听话的小混账给折腾了?”   “你居然知道了?”俞菱心一怔,随即竟有些莫名的失望,不由嘟了嘴,“先前跟母亲商量着,不给你传消息了,怕你在郴州分心,而且也想着……”她居然有些怅然地低了头,“也想着给你个惊喜来着。”   荀澈失笑,双手去搂她到怀里:“小郗头一回诊断,我就知道了。我就算不在京里,京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尤其是关于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知道。惊喜不惊喜的都不要紧,你平平安安的,我才能安心。”   他这话虽然说的好听,俞菱心还是莫名有些遗憾:“可是……可是这样的消息居然不是我告诉你的,我还是觉得……”   “慧君?真的吗!你真的有了吗!”荀澈忽然将她放开,还退后了两步,满脸都是真诚至极的惊讶神色,还有巨大的狂喜,“这……这……”   “行了!”俞菱心终于再次失笑,啐他,“这也太假了。”   荀澈自己也觉得好笑,收敛神色,重新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笑容,低声道:“也不全是,我收到小郗消息的时候,心里当真是如此的。只是郴州的情势如此,我实在无法插翅飞回京城。后来再听说你血虚劳神,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但高兴,是真的高兴的。”   他沉了沉,伸手与俞菱心相握,四目相对之间,声音越发轻了:“慧君,咱们要有孩子了。咱们的孩子。我真的,很高兴。”   他俊秀的眼睛这次是真的泛了红,俞菱心的鼻子也立刻酸了。   她知道,她其实知道他是真的高兴。   孩子,对于上辈子的他们夫妻而言,当真是连梦都不敢梦,提也不能提的一件事。   “嗯。”她喉头哽咽着,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而这个时候,外头居然响起了陈乔的声音,很是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二爷,您看着点时辰,咱们还得……”   “知道了。”荀澈微微扬声应了,随即也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口鼻,将眼底的温热、心头的酸楚,尽皆强压了下去,又亲了亲俞菱心的额头:“你先休息,我去跟殿下尽快见一面,晚一点回来。不要等我睡。”   俞菱心这才反应过来,郴州的事只怕还没有解决,甚至荀澈很可能回京应该先去找秦王,只是他却绕路先回家来跟她见了一面。   “我知道了。你去吧,不要担心我。”她立刻点了头,亲自给荀澈重新系了披风,“早去早回,凡事小心。”   荀澈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留恋地摸了摸她的脸,随即转身快步出门,风尘仆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溶溶夜色之中。   俞菱心至此才算松了半口气,虽然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她也是对他有信心的。但是荀澈回来,还是让她更踏实许多。   当下便吩咐丫鬟们预备盥洗和沐浴的热水,又在炉子上温了汤粥和热茶,随时预备夜里荀澈回来能够吃用,随即便自己先行安歇。   荀澈既然回来的这样急,还要连夜去见秦王,这一定不是一时半时的事情。她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带着小小荀早点休息,不要让荀澈担心。   而事实上带着这样的念头,俞菱心这一晚上的休息的确非常好,虽然深夜时分荀澈回房的动静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却也没有当真醒来,而是很自然地就落进那个让她思念良久的怀抱,一觉睡到了转日早上。   只是她起身的时候身边居然又空了,白果立刻进来禀报:“少夫人,世子爷说要面圣,所以一早就走了,是世子爷叮嘱在昨天给您的安胎药里多加了安神的药,好让您多休息,不必一早跟着忙碌,所以……”   俞菱心虽然觉得甜蜜贴心,却也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哭笑不得——这果然是她最熟悉的荀.腹黑.前世奸臣.世子澈,在郴州的时候随时监控京城的一举一动,一回到京城立刻就先“算计”了她一道。   她不由低头抚了抚自己此刻仍旧十分平坦的小腹:“小家伙,你可别太像你爹了。”   早膳过后,俞菱心还是跟平时一样先去给明华月请安,跟明华月和荀滢先说几句话,甚至喝半盏茶,随后再一起过去慈德堂,去荀老太太跟前坐一坐。   在老太太跟二房刚回来的前几日,这个坐一坐的时间还稍微长一点,主要是二房等人重新搬回来要重新安顿,吃穿用度,下人安排之间总是有些杂事的。而那时候包括荀老太太在内,众人言谈之间都还是有些谨慎甚至客气,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翠峰山庄的失火受到惊吓,还是怕性子强硬的明华月随时翻脸,再次生出变故。   而随着齐珮过来探望了荀老太太一回,带来许多宫里和王府的礼物赏赐,又送了这个几乎是头顶昭阳殿金字招牌的李嬷嬷之后,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的态度又稍微强硬了一点点,倒也没有立刻找麻烦,就是看着底气好像足一点。   明华月看的明白,却懒得理会,索性每日带着孩子过来坐一坐就跟点卯一样,有时连茶都不沾唇,问问老太太身体安好,二房无事,就直接告辞。   但今日却又有些不同,荀澈虽然是晚间回府,也不是什么要瞒着的事情,荀老太太自然也是知道了,便直接问了俞菱心:“听说澈哥儿回来了?”   “是。” 俞菱心微微欠身应了。   荀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好像很不习惯这样措辞,但还是随后问了几句行程安好,身体安好之类的场面话。俞菱心听着倒是觉得没什么,这样的问候很是家常,就一一随口答了。   但明华月和荀滢的目光却都有点闪烁——这很不像平常的荀老太太啊?以前她哪里关心过荀澈?   果然,下一刻荀老太太的话,便让长房众人了然了:“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少问澈哥儿的,也是看着老大媳妇照管的好,孩子样样都妥当。如今看看,澈哥儿如今成亲也半年了,房里竟都只有澈哥儿媳妇你这孤零零的一个,也没人帮衬着。”   说到这里,荀老太太又干咳了一声,看了俞菱心一眼:“当然,澈哥儿媳妇你很好,就是身体不行。请太医那么多次,还是因为没有臂膀的缘故。刚好我这边有个不错的丫头,你既然是个大度的孩子,想来也是能容人的。”   明华月眉头一扬,刚要说话,便听李嬷嬷借口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极是,皇后娘娘也时常这样说。做正妻的,最要紧就是要有容人之量,要为夫家开枝散叶,姐妹和睦,阖家顺达。”   俞菱心闻言便笑了:“老太太说得极是,嬷嬷说的更有道理。只不过我是个眼光高的,寻常的丫头可不能随便给我们家世子爷。既然是李嬷嬷是昭阳殿里出来的,烦请帮忙,就将这个极好的丫头按着皇后娘娘的规矩教导几天再给我,也不枉您这个贵人来我们家一场,如何?” 第165章 郴州   这话可说是让众人都十分意外了,荀老太太和李嬷嬷原本预备好的其他说辞完全就没用上, 几乎是互相看了看便只好也应下来。   人家新媳妇都一口答应了要收下给自己丈夫的丫头, 难不成荀老太太或李嬷嬷还能说不给好好教导一番吗。   李嬷嬷只好躬身道:“既然少夫人有吩咐, 老奴自当尽力。只是老太太给少夫人选的这位含香姑娘十分懂事乖巧, 老奴能教导的也有限。”   俞菱心笑道:“李嬷嬷客气了,您是宫里积年的老人,怎么会没的教导。这几日世子爷刚回来也是忙, 等到过年时送来罢,若是世子爷真的喜欢,出了正月就摆酒,正式提个姨娘可好?”   这答应的已经痛快到连明华月和荀滢都瞪大了眼睛侧目望过来, 俞菱心却满脸都是轻松含笑,仿佛这事情比吃饭喝茶还简单。   只不过垂目侍立在身后的白果还是隐约抓住了俞菱心话音里的一点杀气——“若是世子爷喜欢”……   世子爷敢喜欢吗?   当然,荀老太太等其他人是完全想不到这一层的。而且很是难得的, 这次的慈德堂吃茶居然十分和谐。   只是离了慈德堂之后,明华月便忍不住了:“孩子, 其实你不用答应老太太的。咱们家就没有什么孕期一定要安排人的规矩, 更何况老太太还不知道你身子的事,这样塞人就更不用要。”   俞菱心挽着明华月的手只是笑:“不过就是口头答应老太太, 先拖一拖就是了。回头慎之会料理的, 如今又何必跟老太太多说什么。母亲放心吧,您疼我, 我知道的。”   明华月瞧着她确实是有主意的样子, 便也没多说什么。而荀滢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微微垂目同行。   晚膳时分,荀澈终于离宫回府,虽然一身长史官袍簇新而光鲜,但连日的奔波与疲惫还是挂了相。尤其是进门的时刻,脸色越发不好看。   俞菱心赶紧迎上去:“慎之,是不是特别累?”   荀澈随手将披风解了便丢在一旁,也没接这话,却双手扶了她的肩,仔细看她脸色:“慧君,没生气吧?”   俞菱心居然微微怔了怔,随即才明白,手眼通天的荀某人大概在回府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今日家里的“和谐对话”,便抿嘴笑了:“生气什么?为了你即将到手的佳人么?”   荀澈也失笑,但看着面前的俞菱心面容红润,神态狡黠,笑意深深,显然完全没将荀老太太的动作放在心上,这也放了心,便双手下移,改为去搂她此刻犹窈窕纤细的腰:“倾城佳人已然在怀,何来什么即将到手。”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真是的,如今越发油嘴滑舌。”   或者是因着有孕在身,又或者是成婚已有一段日子,此刻俞菱心的身体虽然还是十分年轻,然而那眉眼流转之间妩媚风情却又成熟了好几分,这一个轻轻的眼神,看的荀澈竟有些口干舌燥,舌尖不由自主地在口中转了转,喉头也动了动。   但想想小郗太医的叮嘱,最终还是不得不强行忍耐,悻悻叹道:“哎,小家伙来的还是太早了。”   俞菱心侧头看他,也是忍着笑:“先沐浴罢,你这些日子累坏了。最多……我帮你洗。”   “真的?”荀澈微微扬眉,“一起?”   “不是!”俞菱心啐了一声,随即便叫丫鬟们预备热水巾子等物。   荀澈不由有些遗憾,不过以俞菱心的性子,便是没有身孕的时候也不肯与他同浴,如今自然更加不肯了。当下只好先进了浴房,更衣沐浴。   俞菱心也换了一件短些的寝衣,进去亲自动手给荀澈洗了头发,又为他擦洗肩背。   如今的荀澈很是忌讳着前生的“手无缚鸡之力”,以及随后的病弱种种,所以重生之后很是在弓马上恶补了些,平日穿着长衫公服倒是没有多么明显,此刻赤身沐浴,便看出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紧实而清晰,满了健康的光泽。   俞菱心给他擦洗之间的动作其实熟练非常,毕竟前世的荀澈那样病弱,俞菱心为他擦身清洗几乎是每日都要做的功夫。所以如今看着他这样健康的身体,她心里也是满了欢喜与踏实。   只是夫妻二人刚刚多说了几句话,俞菱心一眼就看见了荀澈的手臂上居然有一条新愈合的浅浅伤痕,足有五寸长,登时心里就是一跳:“慎之,这是怎么了?”   荀澈微微转了转手臂,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一点小伤而已,没事了。”   “小伤?”俞菱心转到正面,望向荀澈,“你不是到郴州军中奉旨查访吗?为什么会受伤?”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简单道:“郴州的局面真的非常复杂,等一下我们慢慢说。别担心骂,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真的没有别的伤了,你若是真的担心,要不要也进来一起洗,好好查验一下?”   俞菱心当然知道他是故作轻松,直接瞪了他一眼,当然没有进浴桶一同沐浴,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又给荀澈检查了一番,果然是除了身上消瘦几分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伤痕,才放了心。   荀澈知道妻子惦记,也就随她查看。而沐浴完了回到房里,吃了几口热茶便打发了丫鬟出去,才将郴州的事情一一道来。   最简单的概括,也是最惊人的重点,就是这些年来应该是一直有人在暗暗地跟北戎勾结,出卖情报和物资。只不过这情报和物资流失的量应该都不太大,也没有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所以一直到天旭十三年、程雁翎从郴州回京之前都没有爆出来。   而前世里,程雁翎是天旭十四年底才回京,之后也在京中停留时间不长,所以这件通敌之事应该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也没有上达天听,以荀澈曾经对政局的掌控力而言,都没有知道,可见此事被掩盖得何其严密。所以荀澈这次在去到郴州之前,也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而这次所谓的兵变源头,并不是军中缺少粮草物资,或者将领操练过于严苛以致军心不稳等等,而是在十月的一次查验之中,兵器与情报流失的同时死了数十人,应该是有人暗中偷盗转移的时候被发现,所以杀人灭口。只是不知道在这数十死者之中谁是内奸,谁是被灭口之人。所以军中分成了几派互相指责互相怀疑。通敌是灭门的大罪,谁也不能承认,但是出事是确然无疑的,所以才闹了起来。   俞菱心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你的意思是,县主是知道这件通敌之事,但是将此事压了下来?”   荀澈叹了一口气:“县主一定是知道内情的,至少知道一部分。但她到底是怎样牵涉在当中,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郴州兵变刚一发生,县主就已经连夜赶回了郴州。”   顿一顿,他又斟酌了一下措辞,“而等我到了之后,县主的态度也不算特别配合。现在郴州军中的争议很大,京城中和郴州内部都在争,也有说法是县主本身就有通敌的嫌疑。但是县主却不肯为自己解释,所以现在就更加复杂。”   “县主怎么会通敌?”俞菱心虽然跟程雁翎算不上特别熟悉亲近,但是前世里程雁翎镇守郴州的英武名声天下皆闻,尤其是秦王登基之后,程雁翎的父亲已经年迈,又有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英武不比当年。而程家的年轻一代之中,诸子弟皆不及程雁翎。到后头天景年间每一次北戎或大或小的进犯,几乎都有程雁翎领兵退敌的功勋。   当然盛名之下,亦有其他的传闻,比如程雁翎练兵严厉,作风狠辣等等。但程家的铁血忠心人所共见,俞菱心真的是完全无法想象程雁翎会通敌。而且还是倒卖兵器和情报,难道她会缺钱,还是缺什么?   荀澈颔首道:“我也是不信县主会如此。但县主的态度,实在微妙。前几日我跟县主提了,还是先回京面圣,毕竟郴州军是大盛防御北戎最重要的驻军,一定要让皇上心里安稳,郴州军才能安稳。但是县主却不肯,她现在亲自领着人去北戎了。”   “去北戎?”俞菱心更惊,“难道是有什么嫌疑之人逃过了玉龙关?但是,但是真的要抓人,县主也不应该亲身犯险啊!”   荀澈无奈道:“如此力劝的人自然不只我一个,但县主领兵多年,自有刚强主见,而且这件事,只怕跟县主自家之事关系匪浅。她一意孤行,连程将军也拦不住,我也没有办法。”   俞菱心听得越发惊心,同时也有旁的思虑:“这件事有没有京中之人的参与?”   “应该没有。”荀澈摇摇头,“这样的大罪,可不好轻易沾手。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没人会冒灭族的风险。只不过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京中的人借题发挥,却是在所难免。”   俞菱心看着荀澈的神色,似乎还有点隐约的模糊,便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在心里?是有什么怀疑吗?”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祁家在将矛头指向县主,这搞不好是跟县主已经死去的丈夫,祁烽有关。” 第166章 冬夜春光   俞菱心当真是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一层变化,登时简直是瞠目结舌, 片刻之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什么叫做与小祁将军有关?意思是他因为发现了什么人通敌而被谋害了?还是……”   荀澈目光微微低垂, 神色也越发凝重:“现在祁家大致的说法就是这个意思。毕竟当年祁烽是死在战场上, 后来连全尸也没找回来。虽说战阵殉国总是有的, 但当时的情况好像也是有些微妙的。而如今又闹出这通敌的事情来,祁家虽然没有正式撕破脸指名道姓,也算是将所谓的线索和怀疑都指向了端仪县主。”   “可是——”俞菱心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可这怎么可能?就不说程家的世代忠烈,只看县主自己的家世地位,有什么道理会去通敌?总要有所图谋,才值得冒着满门的风险去做这样的事罢?”   荀澈又斟酌了一下, 声音几乎是压低到不能再低:“有人提出,当年小祁将军跟县主婚后其实并没有太过和睦,县主常常练兵征兵, 尤其是在荆阳和荆林两地所征的,单组了一支风雷小队, 里头好像……好像有人曾经跟县主走的很近。”   他再次衡量了措辞, 补充解释道:“荆阳与荆林是最靠近玉龙关的两座城,前些年的大盛与北戎休战的时候, 百姓还是有不少通商之事, 药材皮草等等,所以荆阳和荆林其实一直也都有些两国百姓之间的通婚。郴州其他的州府里倒是比较少, 但荆阳荆林还是有不少。前些年征兵的时候, 一般都比较少征荆阳荆林的年轻人, 怕的就是有北戎的细作。但县主前几年征选了一批,还亲自操练,当初也是有过不少争议的。”   俞菱心顺着这个意思想下去:“难不成那些人是说,县主中了北戎细作的‘美男计’,所以色令智昏的,就通敌叛国、还谋杀亲夫?”   “差不多。”荀澈又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这话对你我而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但是祁烽死无全尸,而且战死之前确实最后一段时间是跟县主在一处,这是事实。而现在郴州营中的通敌之事已经发生、五十四具尸体都是现实的。祁家人放出这些猜测出来,县主又不肯自辩,局面就真的很不利了。”   “那皇上那边怎么说?”俞菱心听得越发紧张,不由握紧了荀澈的手,“我前些天听说朝廷上有关郴州换将的争议很多,隐约已经牵连到了京中的羽林营和京策军操练,是不是有人提出当初锦城和小谢将军他们让县主参与练兵的事?”   提起京城,荀澈的唇边倒是勾起了一丝笑意:“如今这个时局,无风都是要起浪的,更何况郴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是耳根子软一点,不过这心软难以决断的人,也有难以决断的好处。真依着皇上的性子,恨不得什么事情都能稳定不变才是好的。他一方面不相信程家真的会通敌叛国,另一方面也是根本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今日廷议,我请皇上再给县主一点时间,郴州的军将暂时不动的时候,虽然兵部那边很有意见,皇上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顿一顿,又淡淡道:“廷议之后我再次奉旨进宫,听皇上说话的意思,也是心烦的很,主要是为了内阁一再提出的立储之事。长春宫和昭阳殿如今虽然将这后妃和谐的局面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但真的到了确立青宫太子人选的时候,两宫是决然不会消停的。她们虽然还不至于直接伸手到郴州军中,但顺势生事却是难免。而另一方面,大约在皇子与宗亲的后宅女眷等事上,也肯定还有动作。”   “可不是么,”提起这个,俞菱心也忍不住撇撇嘴,“远的不提,近在眼前的就是咱们家。也不知道文皇后是怎么想的,现在跟秦王殿下已经算是翻脸,还敢往咱家伸手。”   荀澈伸手去抱她:“果然还是生气了?不值得的。这样的小动作算的了什么。最傻的还是齐珮。她自以为给咱们家找麻烦就算是讨好吴王,而且有皇后的金字招牌,进退皆可。其实真的出了什么事,埋的只有她自己。”   俞菱心想了想:“你是说,如果李嬷嬷有什么变故,皇后会推给齐珮?”   荀澈其实说话到这个时候已经有点累了,先前说程雁翎的事情,毕竟是悬在心头的大事,而且也必然是接下来廷议争端、涉及到郴州驻军甚至整个政局的大事,才强打着精神跟俞菱心一条条梳理明白。而到现在说回些家宅手段,女眷心计,他就懒得那样仔细认真了。   回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便向俞菱心身上蹭:“媳妇我们躺下说话罢,你夫君这些日子真是累了。”   俞菱心看着他这时眼皮已经发沉,自然是心疼的:“好,那点子小事,不说也罢,休息罢。”当即又吩咐丫鬟们守夜熄灯等等,预备安歇之事。   荀澈躺下之后先是将自家娘子完完全全地搂在怀里,感受了一番温香软玉,随即才阖了眼帘道:“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纷乱,这些日子我不在,你肯定是累心的很。淙儿如今懂事了些,但离能立起来还欠些操练。滢儿单纯,以前又出过大事,你担惊受怕的,我知道。”   俞菱心在他怀里便觉得十分踏实,而听荀澈说话的意思已经有些喃喃的好像梦话一样,便伸手去抚了抚他的手臂:“没事的。慎之你累坏了,睡罢。”   “还行。就是眼睛有点酸。”荀澈的手又紧了紧,还是徐徐道,“有关齐珮的动作,不用担心。昭阳殿其实也是打着进退都可行的主意,才给的人。说白了,真出了什么事,皇后自然会推罪责给齐珮,齐珮再不得吴王喜欢也是吴王妃,到时候还能反参长春宫。至于吴王和丽妃不拦着,则是想着这里头有皇后的出手,出事就推给昭阳殿。所谓后妃和谐,那才真是说拆就拆。这个嬷嬷先留着罢,遇到合适的时机再用。只要看好滢儿,别叫白眼狼勾走了就行。”   “滢儿如今也是长大了。”俞菱心想想最近荀滢的变化,还是有些欣慰的。   荀澈却哼了一声:“恩,长大了。还知道悄悄的去买诗集呢。”   “诗集?”俞菱心一怔,转了个身,正面去与荀澈相拥,“什么诗集?滢儿不是一直都在买各种诗书吗?”   荀澈还是没睁开眼睛,只是左手却轻车熟路地滑进了俞菱心的寝衣,顺着她的腰一路向上摩挲:“昌德伯夫人虽然正面得罪了齐珂,昌德伯和齐珏却没糊涂到那个地步,亲自到青阳书院给齐珂赔礼不说,最近还给他弄了几本诗集。这位年轻的清流案首,确实是有几分才华。”   “哎——你轻一些!”俞菱心骤然感觉荀澈的力气大了一点,虽然也不算很重,但她最近因着怀孕,胸前便有些涨涨的微痛,登时便嗔了一声。   荀澈又摩挲了几下:“先前我想到这小家伙来的这样早,实在是耽误事,不过没想到也有些丰润的好处。”   饶是二人已经成亲半年多,俞菱心闻言还是脸上微热,更是没有想到前头还一堆国事家事的正经事,忽然就转到这样不正经的话上,立刻去啐他:“浑说什么!放手,好好躺着睡觉。你不是累坏了吗?”   “当然是累的。”荀澈却哪里肯放,不只是抱她更紧,更是翻身便去亲她的脖子,“但我在郴州忙碌了这样久,天天都想你,回京却还得忍着,总要给我些甜头才是。不然我多委屈。”   “哎?你怎么就委屈了?”俞菱心听着这一句一句好似顺利成章的,然而怎么就这样不要脸撒娇的话也带出来了,“那你今天先——”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荀某人已经低头一路亲到了左边,俞菱心登时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瞬间连脚趾都蜷起来:“慎之!”   “嗯。我知道。”荀澈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而唇舌与动作之间越发熟稔老练,很快就让俞菱心咬着下唇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先前那一切国事家事天下事的忧虑,也统统淹没在了无边的冬夜春光之中……   随后几日,整个京城都在预备过年的大宴小宴之间越发热闹,朝廷上自然是以郴州的事情为主,各种各样的争论无休无止,纵然宣帝已经明确表示要等程雁翎去追捕通敌之人的结果出来再说,然而向着程家甚至主持追查的荀澈的弹劾却还是流水一样无休无止。   而与此同时,宫内宫外的宗亲女眷,高门贵妇等等的聚会之中,有关程雁翎的婚嫁之事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纵然还是对昭宁大长公主有所敬畏和顾忌,但这位战神一样的女将军如今沾上了与兵士可能不清不楚、甚至谋杀亲夫这样的传闻,还是让整件事情都充满了极度的精彩与刺激。   有这件事拿来讨论,甚至让吴王府现有的妻妾争斗,以及魏王府那些等候入侍的良媛们的相关传闻都显得平淡无聊了。   一直到年底宫宴之中,吴王府最为春风得意的谭侧妃忽然传出身怀有孕的消息,众人的目光才被再次吸引回到天家之事上。   而这个时候,荀家刚好也在阖家饮宴。 第167章 年下   一百六十七、   其实吴王的正妃侧妃, 到底谁得意谁失意,并不值得群臣百官们如何留神。   但在内阁反复商议敦请宣帝议立青宫之时, 谭侧妃若是能一举得男, 为吴王生育长子, 原本就疼爱吴王的宣帝, 未免圣心便会更加倾斜三分。   所谓父怜幺儿, 爷怜长孙, 这样的道理在天家亦不能免。   哪怕这一胎是个女儿,以丽妃与吴王魏王惯常讨好宣帝的风格,今后在后宫之中争宠格局将会如何倾斜,亦可想见。   毕竟天旭朝间的夺嫡格局实在与他时不同,后妃外戚皆是爵位尊贵但实权不重,内阁与中书省的重臣们又多持中立态度,因而这青宫储君的确立, 到底还是着落在宣帝的圣心所向居多。   这也让谭侧妃如今的怀孕变得格外要紧, 不只是在吴王府后宅的争锋之中出头, 更是有助于吴王向更得帝心再进一步。   有关这层意思, 不知荀老太太想明白了没有。但是侧妃在正妃之前怀孕, 会立刻对王府后宅产生什么影响,荀老太太还是清楚的, 在家宴上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手里的乌木筷子也直接放下了。   荀二太太赶紧劝解:“老太太不要担心, 珮姐儿端庄贤惠, 殿下还是尊重正妻的。侧妃便是有了, 指不定也是个丫头呢,哪里就能轻易越过正妃了。您看上回珮姐儿来给您送的礼物,里头不是好几只吴王殿下选的山参么?殿下心里还是有珮姐儿的。”   荀老太太这才颜色和缓了些,只是又叹口气:“便是丫头,那也是殿下的头一个孩子。唉。”   刚好这时下人送上温热的汤羹,荀二太太便看了一眼侍立在荀老太太的俏丽丫头:“落花,给老太太盛汤。老太太,王府开枝散叶也是好事,终归都是要叫正妃做嫡母的,殿下孩子多了,也是正妃的贤良不是么?来,您先喝点这虫草鸽子汤,听说这还是落花刚才去厨下帮着炖的呢。”   听二太太连着点了两回名字,俞菱心不由含笑看了一眼荀澈,又给他示意,唇边的笑意简直要压不住。   而那个俏丽的丫头落花,此刻倒还是很稳当的,果然应着二太太的吩咐,乖巧贴心地给老太太端汤伺候。   不知是否衣裳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短了,伸手之时露出的手腕比旁的丫鬟要多上半寸,莹白如玉的肌肤果然娇嫩过人,而微微垂目含笑的侧脸亦是显出了十分的俏丽精致,实在是个姿容出众的丫头。   席间的其他人也不免顺着看了两眼,从前些天荀老太太说要给晴雨轩一个丫头帮忙“伺候”荀澈,给俞菱心“分忧”开始,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留意,到底是个哪里来的人才。   之前李嬷嬷当面应了俞菱心,便也不得不好好教导了几日规矩行动等等,倒是也没有怎么出来走动。一直到了年下,也算是基本上到了俞菱心先前说的日子,荀老太太便待在了身边。   明华月也不免脸色有点阴沉,而荀澈这时却忽然一笑,望向老太太:“二婶说的很是,吴王府有这样的大喜,说到底还是吴王妃的贤德。老太太应该高兴才是。而且咱们家也是有喜事的。”   顿一顿,又伸手按了按俞菱心:“昨日小郗太医过来给我媳妇诊脉,确诊了三个月的身孕。先前看着只是像,所以调理了一阵子,胎气稳当了才好敬告亲友。”   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都是一怔,随即二老爷夫妇和平辈们便纷纷说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客套话,老太太自然也说了,只是神态之间还是有些不自然,甚至看了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和那丫头落花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看起来也还是喜气的。   俞菱心冷眼瞧着,只觉得有意思,同时也很明白——落花大概是觉得,既然她怀孕了,那也就是不能跟荀澈同房,所以这时候送进晴雨轩的话,得到荀澈欢心的机会也就更多了?   荀澈听了几句二房众人的恭喜云云,又是一笑:“小郗太医说她怀相还不错,就是不能生气。先前听说我刚回京的时候,祖母疼爱,有所厚赐,还请这位李嬷嬷给调理了一番。不过么,孙儿还是消受不得。”   顿一顿,淡淡环视了众人一回:“虽说我媳妇是个心宽大度的,但丫头到底是丫头。李嬷嬷纵然尽心教导了,也保不齐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万一真是气着了慧君,我便是灭了她一家满门,也不如我媳妇儿子来的要紧,所以为了这丫头一家子的性命身家,祖母还是别给晴雨轩送人了。大堂兄如今婚事还没着落,您先紧着大堂哥吧。”   谁也没想到在这阖家和谐的年宴上,刚刚还文质彬彬满面含笑说起妻子身孕的荀澈,随口就提出了“灭门”二字。   莫说落花猛然一抖,连二房众人都随着震了震。   荀澈笑笑,又点头:“是的,如果她让慧君生气,我是会灭了她一家的。”   “这个……咳咳,澈哥儿这话太重了,大过年的。”荀二老爷喉头动了动,随即望向荀老太太,“母亲,那什么,既然侄媳妇有孕,这个他们房里的事情还是让大嫂安排吧,这个丫头给泽哥儿也挺好。”   荀老太太同样被荀澈微微含笑然而又镇定无情的眼光看得心里发毛,她这一辈子里头一次这样清楚地感觉到,老封君的这个地位其实真的不太有用,虽然不知道荀澈到底会做什么,但是那隐约的杀气竟是比老侯爷,甚至宁仪县主更慑人……   “我现在还没定亲,无意纳妾。”荀泽突然开口,“丫头的本分应该是伺候老太太,老太太不想留身边就打发了罢,我也不要。”   这句话虽然是再断了一次落花的前程,让那个原本还杏脸含春的丫头彻底嘴里发苦,乖顺之态几乎要僵住,但到底也算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台阶。   荀老太太顺势就再次沉了脸,刚好将先前吴王府的消息叠在一处,好像所有孙辈有关的事情样样都不顺,嘟囔着抱怨了两句,放了筷子便走了,塞人之事,以及这场原本就滋味复杂的家宴也随之不了了之。   回到晴雨轩,荀澈和俞菱心谈笑之间,根本就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计策,随手拆解了,夫妻二人还是坐下来商议有关年下与晋国公府的往来。   “锦城如今怎么样了?”俞菱心还是很挂心这件事的,因为近期有关程雁翎的议论实在是甚嚣尘上,就连玲珑文社的姑娘们在与荀滢往来之间,都有人含蓄地探了探,想问与程家明家关系皆十分亲近的荀滢是否知道更多消息。   而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廷议之中的压力。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尚且不曾将追捕之人带回的程雁翎身上嫌疑也在一分分的加重。   连昭宁大长公主都在两天前进宫面圣了一次,虽然名义上是说宗亲入宫,只不过是年下探视太妃,探视皇帝等等的天家亲眷往来,然而在现在的这个时期,谁不知道是为了程雁翎与镇北将军府的嫌疑呢。   “他还行,就是瘦了点。”荀澈也叹了口气,“我昨日与锦城见了一面,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国公府了,应该是一直宿在羽林营的。他心里清楚,郴州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太少了,鞭长莫及,县主这次孤身犯险,出发前既然没有拦住,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另外就是将年下的防务抓紧,毕竟羽林营和京策军,才是京城最重要的兵力。这个时候廷议上的争论看似都是向着郴州,但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这时候真是一丝问题也不能出。”   “他们也真是不容易。”俞菱心感叹道,“那县主之前有没有什么旁的计划,或是定下的日期?要是当真因为什么缘故一时抓不到人,这事也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正月十五。”荀澈的神色亦越发凝重,“县主说,正月十五之前,她一定赶回京城,给皇上和天下一个交代。”   俞菱心不由望向窗外,深冬的夜空好像特别澄澈,天边的月亮也光华皎洁,只是距离下一个月圆不过就只有二十天了,程雁翎真的能将此事一手料理了吗?   此时此刻,带有同样想法的人不知凡几,只不过众人的心态随着各自的立场都各有不同,像荀澈与俞菱心一样希望程雁翎早日归来的人自然不少,但是满心希望她回不来、或者交代不了的人自然更多。   比如在腊月二十九,年下最后一次廷议之中再次向着程家提出参奏的兵部侍郎,也是魏王府良媛林氏的父亲,提出一本,正式弹劾镇北将军府,以及晋国公府。 第168章 千锤百炼   在魏王的四位良媛之中, 其实只有林氏前世里就是魏王侧妃,而林侍郎的长媳亦是朱氏女,所以如今林侍郎会顺势而起, 在这个时候提出对程家甚至明锦城的弹劾来支持吴王与魏王,莫说荀澈,群臣百官也都是毫不意外的。   只是这道本章之中的措辞十分尖锐, 力指镇北将军程广陵治军不严, 御下无方, 有负圣恩。对军中出现通敌之事既有失察之罪,亦有包庇之嫌,甚至提出最初让女儿程雁翎身为女子也上阵领兵, 纵然曾经立下战功, 却又跟兵士之间言行不谨慎, 以致带来如今军心不稳云云。   与此同时, 羽林营与京策军是京畿之中最重要的驻军,明锦城身为羽林营统领, 利用职权之便, 允许端仪县主这个在京并无军职之人进入羽林营练兵, 亦是行动失当, 有违值守等。   其实有关这些罪名或者指责,在整个腊月之中已经在廷议之中或明确或隐晦地被提过了不少,但是渎职、失职、甚至通敌等大罪实在严重, 一旦不能彻底扣死程家或者明家, 对方也会反过来参奏一个诬告构陷等等, 所以过去的数日之中,廷议上有关军权的混战尚且不算十分明晰。   但林侍郎的这本尖锐参奏,正式弹劾之中更多显示出了态度的急切,措辞之间似乎是满了忧心国事与君父的赤胆忠心,到也让宣帝似乎有所动容。   只可惜荀澈在廷议即将结束之前的回应,还是直接一句挑明了重点:“臣以为,林侍郎如今在爱女即将入侍魏王府的家事忙碌预备之际,心气烦躁,见事过激,所参之事难免有心绪推动,未见得全然公允。兹事体大,郴州换将,羽林换防,是我大盛面对北戎的门户,以及守卫君父安危的最要紧的军伍。妄议轻换,草率决断,皆为大大不妥。”   顿一顿,年轻的中书长史唇边又浮起极其浅淡的笑意,朗声续道:“只是林侍郎为人慈厚,爱女心切,因着家事而心绪不稳,也是常情,还请陛下怜恤亦请陛下慎重,此事到上元之后再议。”   这一番话说出来,林侍郎先前所有的慷慨陈词登时便打了折扣,宣帝的面色亦有微凝。朝臣们更是交头接耳,其实林侍郎这样的正式弹劾里有一大半还是为了自家女儿在魏王府的前程,人人心里都明白。   但是荀澈在朝堂上居然说的这样清楚,直接就在看似和缓的言辞之中带出林侍郎依附魏王、有结党之心,却没有一个字点出勾连之论,却也实在是厉害的很。   林侍郎一张老脸微微涨红,自然是再次驳斥,又说了一堆身为兵部侍郎,所参所奏皆是自己的直属,全然公允,并无私心云云。   可是林氏即将入侍成为魏王良媛到底是不争的事实,纵然众人都能理解林侍郎的立场,但是这样红口白牙非要说自己并没有私心,连金龙宝座上的宣帝听着都有点蹙眉。   于是最终在阁臣们表示一下和稀泥、将换将之事拖到上元之后再议,腊月二十九的这场廷议,才算终于落下帷幕。   但群臣们出殿离宫的路上,彼此之间互相看看,都没怎么说话,众人心里都清楚,即将到来的天旭十五年,必定风起云涌。   而那风云之间的走向,就看传奇一样的端仪县主到底何时归来、如何归来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天旭十五年的除夕与初一,整个京城的热闹里也带出了一种莫名的慎重。   无论是宫宴还是家宴,亲友走动或世交往来,稍微对朝局多一些了解与关注的人家都在仔细地衡量,郴州之事不知如何收场,一旦程家与明家当真获罪,原本就没有什么外家支持的秦王必然一同落魄。但文安侯世子的态度,以及宣帝的含糊不明,似乎也没有如何确保着吴王与魏王的优势。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家到底要站在什么位置,能不能找准中立的点,或者赌在哪一方,实在是很让人头疼。   至于那些立场已经明晰的,比如荀家,可就省事得多了。尤其是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在感觉李嬷嬷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用处之后,整体上也消停了不少。年下的家宴按着往年的惯例,不冷不热地办了也就罢了。   只是文安侯荀南衡还在豫州,明华月在忙碌家事年礼之间便时不时有些分神,纵然被儿女们笑话了,也没有如何掩饰对丈夫荀南衡的思念牵挂。   而荀滢在帮着母亲打理家事的时候倒是也很有几分耐性,大约也是惦记着俞菱心的身孕,不想劳动嫂子,所以每天都乖乖跟着母亲,只不过偶尔会在明华月出神的时候也偷偷发呆个一刻两刻的。   俞菱心听说了就有些暗暗的担心,然而荀澈对此只是撇嘴,夫妻二人谁也没说什么,但对荀滢再次叫人去买了齐豫章的字帖,也没有拦阻。   另一方面,俞家老太太和俞伯晟得知了俞菱心嫁过去大半年就有了身孕,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在送年礼的时候便将各样保胎的药材,适合孕妇以及小孩子的轻软布料格外增加了好几倍的分量。   俞菱心看着虽然高兴也忍不住失笑,这样多的东西,怕是生三个都够了。   荀澈也是笑:“那就生三个,热热闹闹的也好。”   这话在正月初二,二人一同回到俞家探望娘家长辈的时候得到了俞伯晟和俞老太太的一致认同:“世子说的很是,多生几个才好。”   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这一个还没出来,就开始想到后头去了?”   俞正杉也跟着凑趣:“姐夫眼光长远,见一知十,看姐姐这一个怀的好,可不就想到后头了。”   荀澈笑道:“十个还是太多了,生三个就好了,太多也怕慧君累着。”   虽然夫妻间什么话都说,但是此刻毕竟当着祖母父亲,弟弟妹妹娘家一家子,俞菱心还是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想啐他都有点收敛,只能又气又笑地瞪了荀澈一眼作罢。   瞧着他们夫妻如此,俞老太太和俞伯晟也都欢喜非常,原先在刚刚听说俞菱心怀孕的时候,俞老太太还悄悄地问过俞菱心,是不是要给姑爷安排人伺候。俞菱心自然是不假思索地就摇了头,如今看来果然不用,小两口还是蜜里调油一样。   当下又是一番说笑吃茶,荀澈就和俞菱心一起回了一趟俞菱心出阁前的院子莲意居,略坐了坐,又叫俞正杉过来说话,问了问功课。   提到读书之事,俞正杉还是有几分紧张的,深知这位姐夫虽然待他如同亲弟,但严格起来比夫子还很,不自觉地就紧了紧背脊,正襟危坐,一一答了。   俞菱心却还挂着另一件事,等荀澈问完了,便接了话:“我还有一件事问你,就是那晏家姑娘——”   俞正杉的脸一下就红了,本来就挺得笔直的后背越发僵硬:“这个……那个……”   荀澈一笑:“喜欢人家就直说,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俞正杉还是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堂姐和姐夫:“是。我……我那个,咳咳,是有一点。”   俞菱心不由叹了口气,这都不知道算是什么缘分。当初晏家跟荀泽退亲,就是因为看着长房跟二房之间怕是随时要分崩,那时候荀老太太虽然闹,荀泽自己好像是不情愿的。如今晏小婵要是嫁给俞正杉,好容易消停的二房那边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   “我知道小婵曾经跟姐夫的兄长定过亲。”俞正杉忽然抬了头,年少而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可是也只是定过而已。我……我喜欢她!”   荀澈神色倒是很轻松:“那就跟长辈说说,回头我也去帮你问问。只是你惦记着人家,那三月的春闱可要好好考。中在二甲上,提亲也有些面子。要是落榜……”   “不会的!”俞正杉几乎要跳起来给荀澈作揖,“姐夫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   看着他这个样子,俞菱心也不由笑了,年轻人的心真是热烈,既然这样喜欢,那旁的小小顾虑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当下又叮嘱了一番好好读书备考等事,看看时辰差不多,荀澈便带着俞菱心拜别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登上马车前往晋国公府,算是去接今日同样回娘家的母亲明华月,同时也是探望数日不见的明锦柔与明锦城。   其实荀澈因着公务出入之间,还是见到了明家兄妹几次的,但是俞菱心从腊月开始就没再见到同样因着太医叮嘱而在王府休息的明锦柔,明锦城更是从十一月就没见过。   所以到了正厅之中相对见礼,一个照面过来,俞菱心竟然是怔了怔——明锦城果然变化了很多。   之前她每次问起荀澈,荀澈都说明锦城还好,只不过稍微瘦了一点。如今见着,感觉却十分复杂。   的确是瘦了一点点,但也不是先前她以为的那样憔悴落寞,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悉。不再是今生乍然与荀澈重逢之时所见到的明锦城,那个厚道而明朗的贵公子,或多或少有种按部就班的安逸。   现在的明锦城看着更像她前世记忆里的青年晋国公,只不过没有那一道狰狞的刀伤在脸上,目光却已经与那时一样,英武而沉毅。   那感觉就像是一柄原本是挂在墙上镶金嵌玉的华丽宝剑,被重新送进熔炉千锤百炼地敲打锻造之后,金玉装饰消失不见,杀气与锋芒却显露出来。   相比而言,明锦柔倒是跟先前并没有什么分别,眉目飞扬,气色红润,甚至脸颊还稍微丰满了一点点,显然在秦.王府里闭门休息的这一个月并没有让她如何憋闷,反而过得十分润泽。   众人随口说了几句家常言语,自然就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林侍郎的参奏之事上。   明锦城淡淡摇头:“镇北将军府的事情我们不宜多言,雁翎回来之后,清者自清。至于羽林营这边,慎之你也不要跟皇上说什么。燕郞将已经上了密折,小谢将军和小寒统领也各自有单独的本章,林侍郎尸位素餐已久,或许今年也是该换换位置了。”   荀澈点了点头,也说了两件宫里的事情。明华月以及明云冀等人都是在旁听着,颔首之间亦更多留神明锦城的神色。   毕竟程雁翎的事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外间流言纷纷已经非常难听,林侍郎这一本的目的虽然是向着打击程家与明家两个家族,可开刀的对象是程雁翎,个中言辞实在尖锐。   旁人就罢了,明锦城心里还不定是如何难受憋屈。   “锦城,年下你也稍微歇歇。”连父亲明云冀目光中都稍微有些不忍,干咳一声,温言宽抚。   明华月也点头应和,荀滢和俞菱心当然也稍微劝了劝,只不过程雁翎迟迟未归,外间的说法真的是堵也堵不住,甚至有关那事应当如何了局,众人心里都没有底,所以这开解的言语,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让明锦城保重自己的身体。   这个时候明锦柔忽然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个,大过年的,不要太忧伤沉重了。来,我给大家说个好消息,我有了。” 第169章 祁夫人   “有了?”众人之中最震惊也是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明云冀,脸上神色变化之大甚至到了有点夸张的地步, 连荀澈看着都笑了。   当然余人也是欢喜非常, 同时到底也有几分意外——这也太快了,就好像跟吴王府比赛一样。几日前谭侧妃刚在宫宴之中说出自己怀孕的消息, 转眼明锦柔这个秦王妃也有了,她可刚刚成亲三个多月而已。   唯一提前知道的人是明华月, 先前齐珮将李嬷嬷带到荀家的那一回,明华月就是因为听说秦王.府请了太医而过去探望明锦柔,只是没想到如今她怀了还不到两个月居然就说了出来。   明锦柔笑笑:“本来也想着什么三个月才说的老规矩,但小郗太医说这小家伙应该大概是结实的很,胎气很稳当, 所以早些让你们知道也好。”   众人当然是欢喜非常的,谭侧妃先前宣称的身孕其实日子更浅, 只不过是要得宣帝和吴王的喜欢,一有了便立刻提出来,其实算一算,真的要生也是明锦柔先生。   无论是男是女,这个长孙或者长孙女的名分都是占定了。   “那你们王府里现在怎么样?”明云冀又想了想, 脸上的高兴神色也稍微敛了敛,同时也侧目望向明锦柔身边的秦王, “侧妃们可都还安好吗?”   明锦柔完全不以为意:“挺好的, 先前就给那两个侧妃单分了一个小花园, 拨了三千两过去叫她们随便爱买什么花鸟鱼虫、奇花异草, 愿意吟诗作对也好, 愿意赏花玩鸟也好,不过来烦我们就行。”   “就这样?”明云冀到底还是担心女儿,而且对秦王.府的这样格局也总有些挂虑,“你跟殿下新婚恩爱,自然是好的。但是你现在既然有了身子,这……”   “岳父放心。”秦王微微颔首,“锦柔的安全是我最在意的事情,如今王府里又加了两倍的防务,锦柔一切的衣食住行,都有人仔细料理,伺候的人在谨慎排查之外,亦有人监督统领。侧妃们那边是不会越过西路的院子,我们已经调了三组护卫日夜巡防,断然没有人能够接近锦柔任何的饮食用水半步。”   荀澈和俞菱心不由对看了一眼,越发默契的夫妻二人同时将心里笑得打跌的念头深深压下,面上都是八风不动,端庄合宜:“殿下思虑周全。”   明云冀一时间也怔了怔,只好顺着点头:“既然如此,那微臣也放心了。”   明锦柔却噗嗤一声笑了,侧脸先看了看秦王,随即才又带了点鄙夷地去看自己亲爹:“其实吧,也就是爹您非要有什么通房姨娘的。您看姑父,看二表哥,谁在媳妇怀孕的时候另有人暖床了?我们家呆……我们家王爷好着呢。”   这次连荀澈和俞菱心都险些将茶喷出来,万万没料到明锦柔居然还真的差一点当着这么多亲戚将“呆头鹅”的大名就叫出来,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捏了一下对方的手,才齐齐忍住。   而这时明华月和荀淙等人则是忍不住失笑了,但嘲笑的主要还是确实曾经纳过姨娘和通房的明云冀。   明云冀虽然因着明锦柔的话彻底放了心,但是到底当着一家子,脸上还是有些悻悻的:“那个……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后来你娘病了,闲杂人也就都打发了。”   “锦柔,不可掉以轻心。”明锦城脸上的神色同样稍有和缓,只是仍旧不如旁人轻松,此刻接了话,也算给自家亲爹一个圆场,“殿下爱重于你,王府里或无内忧,但外头还远远没有太平。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不能自恃习武就轻忽放松。出入之间,更是要凡事谨慎仔细,尤其是年下宫宴甚多,更不能有片刻马虎。”   明锦柔瞧着自家的傻大哥好像在数日之间就完全变了个人,此时说话的强调比父亲明云冀还老成持重,又想撇撇嘴撒娇,又心里有些酸楚不忍,最终扁了扁嘴,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明锦柔的身孕都是晋国公府的大喜事,纵然没有对外人宣扬,正月初二的家宴聚会也是欢欢喜喜的,更是让明家与荀家的众人在随后的数日年庆之中,心情轻松了不少。   然而到得正月初七,随着祁夫人的入京,也就是程雁翎亡夫之母、以前的婆婆出现在京城,外头的物议却又开始纷纷扰扰。   因为祁家与程家一样,都是世代在郴州驻扎长居的,子女婚配,入仕入伍都在郴州,只不过军功与爵位要比镇北将军府弱一些。老祁将军还有个忠骧将军的三等爵位在身,只是随着代代相传的推恩降等,到了如今就已经只是三品郴州郞将而已。   而祁家人也与程家人相似,除了按照兵部的惯例或者特旨述职之外很少回京,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也没有常年空置的宅邸。而今年的正月,祁夫人居然顶着春寒回到京城,名义上是说祁夫人佟氏回来探访娘家,但实际上要说与郴州通敌、以及程雁翎名声之事无关,有谁会相信呢?   因而对于正月初九的命妇宫宴,宗亲公卿,群臣百官都可以说是关注非常。毕竟程雁翎作为阵前领兵的女将,破云营八千精锐的主帅,如今又在郴州军通敌大事的风口浪尖上,一言一行,以及与婆家的关系等等,都完全不能再算是女眷小时,而是涉及到整个镇北将军府的名声,甚至郴州军权的更替。   对此,明华月和俞菱心的态度自然也是格外郑重的,从正月初八便开始商议以及预备,甚至比先前的选秀宫宴还要紧张。   然而就在正月初九的一早,慈德堂的下人却一早就赶过来长房这边告急,说是荀老太太忽然开始身体不舒服,从夜里就上吐下泻,现在看着越发危险云云。   明华月惊讶的同时是立刻叫人去请小郗太医,荀澈与俞菱心自然也立刻赶到慈德堂去探望,果然见到先前一直精神矍铄,眼光锐利,尤其是骂人找事之时神完气足的荀老太太脸色蜡黄,由丫鬟婆子们服侍着歪在榻上,整个人都萎靡至极。二夫人和荀湘等人着急的简直要哭,连二老爷和荀泽等人也都是一个个的心急如焚。   俞菱心不由有些意外,荀澈却是目光闪了闪,便低声叮嘱了俞菱心几句之后便按着原定的行程计划出了门。二房众人看着虽然好像有些不满,但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在,也就不好说什么。而且小郗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一番诊断,说是荀老太太确实伤了脾胃,是吃了冲克的食物,并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到底上了春秋,还是需要仔细调养才行。   明华月与二房众人几乎都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细问有关用药和饮食的需要注意之事等等。而俞菱心站在后头冷眼看着,心头却越发怀疑,同时仔细去想荀澈匆匆点出的那几点。   荀老太太脾气的确很大,却也不是个如何贪吃贪嘴的性子。尤其是有那位传说中会推拿会药膳,专门被赏赐给荀老太太调理身体的李嬷嬷还在身边,怎么就会突然出了这样的状况?   尤其是还正正好好是初九的早上,纵然是小郗太医说吃了药静养即可,但闹到这个地步,于情于理,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只能奏请告假,不参与今日的宫宴,而是在家中侍奉老太太。   再顺着深想一层,一方面是皇后大概是不想此刻让她们进宫,尤其是作风强硬的明华月。而与此同时也可能还有别的意思,譬如吓唬荀老太太,让她以为自己要被长房谋害等等。如今的荀家二房虽然安分,但大家应该都知道这样的和谐局面不过是一时的,一旦老太太过世分家,以后的来往也不过就是象征性的了。   但即便知道这一层关系,明华月和俞菱心此时还是只能先留在侯府。   只是她想了想,便侧头吩咐白果:“去给秦王妃递个消息,我们老太太病了,小郗太医已经请过来了,看看王妃要不要顺便也请小郗太医过去看看,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白果立时会意,领命而去。   明锦柔那边自然是闻弦歌知雅意,不管文皇后全本的筹谋到底是什么,此刻刚有了两个月身孕的她还是需要加倍慎重,索性就顺着台阶请小郗太医离开文安侯府之后再走一趟□□,随后也就递了身体不舒服、宫宴告假的本章,没有参加这一次的宫宴。   对此,文皇后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反而十分慈和地给秦王.府和文安侯府都赏赐下了药材若干。而当天晚上的宫宴似乎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后妃和谐之间,也与宗亲重臣的女眷,吴王府的正妃侧妃们,都有不少亲切热络的说话。   只是宫宴结束之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立刻就开始大传特传,一方面是有关程雁翎的说法越发暧昧而具体,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开枝散叶到底对天家传承、子女尽孝有多么重要,如今吴王的谭侧妃这样快有孕,都是因为正妃齐珮贤德云云。   而这些流言蜚语所带来的结果,就是随后几日祁夫人在京中走动频频,虽然正月十五之后才会重开廷议,但是有关郴州通敌之事倾向于定罪程家的声浪则是越来越高。   在这种局势之下,连并不算太过关注朝廷之事的荀滢都开始越发担心,荀澈亦每日里早出晚归,每每回家之时皆是精神疲惫,除了关怀俞菱心的身体与怀想之外也没有多说什么。   俞菱心瞧着他的神色,也没有多问。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一种隐约的笃定,觉得程雁翎是可以解决郴州之事的,不管外头的流言与局势到底看起来如何,她的直觉还是没有变。   而正月十四的深夜,就当无数人都以为只要两天后廷议重开,镇北将军府怕是就获罪在即、朝局即将再度翻转的时候,快马铁蹄声猛然惊破京城繁华夜梦,而半睡半醒的荀澈与俞菱心同时听到了柴广义急速奔到晴雨轩门外的禀报,端仪县主回京! 第170章 重开廷议   此言一出, 莫说荀澈立刻清醒, 连俞菱心都几乎是猛然起身,倒将荀澈吓了一跳:“你先休息, 不要动作这样着急。”   “我没事,所以县主这是回来了?”此事实在要紧, 俞菱心都顾不得什么, 还是坚持跟荀澈一起起身。   荀澈自己拿了长衫快速穿上了,申请也有几分兴奋:“县主果然言出必行, 慧君你听我的, 不要跟着忙碌。我这就要带着柴广义和陈乔去晋国公府, 你也不能跟着,还是先休息要紧,不要让我分心,听话。”   以荀澈平素的习惯而言, 此时言语的速度都能听出是要快上三分的,他心里的兴奋与急切自然可以想见。   俞菱心虽然关切,但也知道他说的是正理。而且端仪县主既然回来, 那一切的流言蜚语、所谓的局势倾斜, 真是都再算不得什么了。   她点点头, 又拿了一件更厚的披风, 亲自给荀澈围了:“如今天寒,你出入之间也要在意些, 早去早回。”   荀澈颔首, 又在她额上一吻, 便匆匆出门而去了。   这时守夜的丫鬟等人自然也是随着消息的惊动都纷纷起身,俞菱心虽然挂怀,但念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到底也没有再想太多,而是叫白果热了一盏安神保胎的汤粥,喝了又重新睡下。   转日起来便是上元佳节,应该是每年在除夕之外最为要紧的年庆大节,然而随着深夜之中所禀报的端仪县主回京消息,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新的惊动。   不只是文安侯府没了什么家宴欢聚的心思,所有的内阁与中书省重臣都被宣召入宫,虽然临时发出的口谕是宣帝想要与阁臣等一同饮宴,君臣同庆上元,但实际上只看入宫的只有内阁与中书省要员,以及荀澈等天子近臣,却没有宗亲或者皇子,这所谓的名头,也不过就只是名头罢了。   京城之中倒是也没有明着的加强戒严,只不过京策军和京兆衙门的巡防之间,似乎暗暗增添了一成的人手,而原本每年都应该在正月十五这日燃放的天街烟花之类的繁华庆典,亦是无声无息地省了去。   对此,除了那尚且不知人间疾苦、亦不知风雨雷霆的孩童们之外,并没有人生出任何的质疑。   毕竟端仪县主的回京,所带动的是郴州格局的重新落定,军权的交替之间,程家与明家的关系,明家与荀家的关系,以及秦王妃的地位等等,一环一环地连在一起,必然指向年后即将重提的青宫储君人选,也就是推动着大盛万里江山的承继之事。   在这样的时刻,晚间各家各户团聚饮宴之时,谈论时事之间,心思也是复杂至极。尤其是那些曾经对于程雁翎领兵以及各样桃色绯闻兴奋至极、看准程家在年后必然获罪的家族,此刻就更有些微微生出不安。   虽然按着先前所听到的一切,局势都是朝着程家、尤其是程雁翎越来越不利,感觉纵然是程家最后能够摆脱通敌叛国的大罪,也解不开这个失职失察的罪名,而程雁翎身为女子的,沾染了可能会与兵士不清不楚的传闻之后,就更是没有洗白的余地了。   但不管怎么说,程雁翎在这个时候回京,甚至还使得宣帝忽然传召辅臣入宫“饮宴”,仍然让群臣百官,宗亲公卿皆是挂心不已。   荀家的家宴上,荀二老爷和荀泽也都问了几句,但俞菱心看了看因着荀老太太仍旧身体不适而空置的座位,只是笑了笑:“慎之已经入宫,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大约就是更晚,二叔还是不必挂怀了。”   荀二老爷目光闪了闪,又看了看明华月,确实也没敢再说什么。   事实上比俞菱心所说更甚的,是荀澈当晚甚至根本没有回复,与其他的内阁辅臣以及中书省重臣一样,乾熙殿里的所谓赐宴与商议,是直接进行到了深夜。   而整座华彩辉煌的大盛禁宫,也与往年的上元不同,昭阳殿与长春宫所有满面含笑的年节祝语都被骤然增加的防务意味早早堵了回去,四位皇子也各自得到明旨,今日不必向宣帝请安,各自与生母或后宅女眷饮宴团聚即可。   外松内紧的皇城与诸王府,便这样在各样的思虑与惴惴之中度过了天旭十五年的元宵佳节。   而到得转日清晨,正月十六开廷议,宗亲与群臣上朝之时,见到宣帝面上带着少有的漠然,眼底竟然还有微微的乌青,再看一看同样难掩疲惫与凝重之色的内阁辅臣们,心里便各自有了或浮或沉的一动,有关郴州之事,不管内情如何,宣帝的圣心应该是已经确定了。   然而就在不少臣子心中暗暗推算,宣帝昨日忽然宣召辅臣商议,大约是要将此番程家之事大事化小,和稀泥一样压下去,从而含糊地维持一个稳定局面之时,外头一道奏报,再次让群臣都提了精神——端仪县主要上殿面奏。   宣帝丝毫没有任何的犹疑便点了头,辅臣们亦毫无波动,显然君臣之间是默契已成。   于是在百官心思各异的回首注视之下,此刻其实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的端仪县主程雁翎,戎装上殿。   直到很多年,甚至数朝之后,天旭朝间的这一场廷议,都还被史学家与仕子们议论不休,不管是程雁翎的奏报,随之引发的争论,还是首辅英国公,以及中书长史荀澈随后的奏对,都给大盛的后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同时也让盛宣帝这位以忠厚仁爱见长,亦因软弱无为、尤其后宫不宁、辖制无力的君王,在大盛史书中留下了唯一华彩出众的一笔。   这并不是因着郴州的变故,而如何影响推动了后来的夺嫡争权之事,而是以程雁翎亲自肃清郴州军中通敌细作开始,从根本上挑战了,或者说变革了大盛的军制之中有关将官的世袭、女将和女兵的地位,以及有关荆阳荆林两地的混血兵士等等一系列盘根错节的军中弊端。   当然,对于那些推展到后世的影响,此刻的京中群臣,甚至英国公并荀澈等人也尚且不曾完全想见,众人更关注的当然还是通敌之人,到底是谁。   对此,程雁翎直接给出了清晰完整,且又匪夷所思的答案——正是她的亡夫,祁烽。   其实从某个层面上来说,祁夫人到京中宣扬的那些什么程雁翎与祁烽婚后不和睦,反而与荆阳荆林两地所挑选的兵士更加亲近等等言语,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程雁翎当年成婚之后确实没有太过和睦,只不过那不和睦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程雁翎另外有什么风流的对象,而是程雁翎在武艺兵法上皆强过祁烽太多。   且更重要的是,祁烽身为祁家的长子长孙,成年入伍,便有世袭而来的将官之位,大盛这些年又国强军壮,北戎西狄等等这些曾经强大过一时的外地皆不能算是太大的威胁。   因而不只是京中的文臣与宗亲们容易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轻忽练兵与防务,像祁烽这样的将门子弟其实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每日流汗吃苦,昼夜操练提防,反而在成婚之后满心想着要通过镇北将军府和昭宁大长公主的关系,给祁家重新谋一个世袭的爵禄。   程雁翎和祁烽的婚事是在幼时由祖辈定下来的,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也不是完全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感情。但祁烽的这些心思,程雁翎到底还是无法接受的,甚至因此对祁烽很有些鄙视。   只不过在成婚之前,祁烽还是有做过表面功夫,这些心思也没有完全暴露,尤其是在向兵部述职,以及对京城传递消息的过程里,自然是更加显示出将门子弟、世代忠烈应该有的态度。   可程雁翎看不起祁烽,祁烽心里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所以在他们的婚期定下之前,其实祁烽就在外头是有蓄养外室的。   程雁翎早就知道他有外室,但是当年老祁将军与她的祖父有生死之交,甚至对她的父亲程广陵也在战场上有过救命之恩,所以程雁翎一开始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追究,甚至是有些放任自流。   但直到成婚之后一年,程雁翎才发现,那些平日里经常被祁烽等一些将门子弟鄙薄严查的荆阳荆林混血精兵其实并没有私通北戎,反倒是祁烽那个容貌妖娆,腰细腿长的外室来历非常不简单。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也就是郴州十年,北戎在沉寂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平之后忽然爆发了进犯郴州的大战,程雁翎那时候的对祁烽的怀疑还只是停留在被北戎细作勾引,不知道是否有泄露一些要紧情报的程度上。   但那外室女子显然是极其狡猾,稍有异动便即逃走无踪,甚至还给祁烽留下了一封血书,表示自己是被正室程雁翎追杀,但是现在已经怀孕,为了将军你的家宅安宁,也为了留下我肚子里的骨血,妾身只能自行逃命云云。 第171章 郴州之争   随后北戎攻伐郴州的战局曾经有过一段的吃紧, 程雁翎与祁烽之间那些夫妻不和的小事与战局大事相比,当然是不足挂齿的。程雁翎纵然仍旧有疑虑, 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也不能在那个时期提出对祁烽通敌的质疑。一旦正面提出,夫妻反目,家族成仇都还是小事, 最重要是在大战之中动摇军心、自乱阵脚,后果实在难以估计。所以在那个时候, 程雁翎主要的防范举动,便是调遣亲兵,加强对祁烽的监视。   只不过在那长达八个月的大战当中, 从北戎军的作战与兵法当中, 并没有明确看出北戎取得了什么关键性的情报和信息, 尤其是在玉龙关的攻伐之中, 郴州军中精心研究了十余年的□□和弩机还是一如预期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北戎军主要的战力支持还是来自其品种优良,耐力惊人的战马, 以及北戎民族本身的骁勇而已。   所以在当年的前半年, 程雁翎甚至曾经以为,祁烽与那来历不明的外室之间不过就是一场寻常官家子弟的外遇,未必当真涉及到了多少情报与军机。   然而就在距离那场郴州大战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程雁翎却开始发现自己调派过去监视祁烽的亲兵开始陆续失踪, 甚至她自己都遭遇过两次刺杀。敌人的部署狠辣而老练, 对她的行踪以及某些宅邸的布局甚至都非常了解。   于是就如同时候曾经呈报给中书省留档的记录一样, 天旭十年的九月,郴州曾经在后方做过一次大规模的细作排查与肃清,虽然以练兵增兵为名在稳定军心与民心,但实际上还是针对着北戎的细作排查过的。   当时也是有结果的,只不过最后找到的四十六名细作都是死的,或者在对战中重伤而死,或者眼看即将被俘虏便自尽而亡,在那个过程中,祁烽甚至还亲自手刃了五名地北戎细作,同样在中书省的记录之中明确记录,因而程广陵与其他的郴州将领,也对素来并不能算太过骁勇的祁烽大加赞赏。   如今回头看来,分明就是在那个时候的祁烽不知是被收买,还是被威胁,已经开始跟北戎有所勾结,所以才反杀了程雁翎安排的亲卫,甚至还想杀死程雁翎,只不过是在密谋失败之后反手杀了细作,从而自保。   再到后来的玉龙关大战,祁烽死在了战场上的敌方劲弩之下,原本程雁翎是有意将他尸身带回,然而北戎军使用了火攻,无数尸骨都被焚烧到面目全非,所以等到最后战事结束重新回去打扫战场的时候,实在找不到祁烽的尸体,只有一个染血的头盔能勉强带回,这也就是后来祁家能够用以诟病甚至质疑程雁翎的根基。   当程雁翎将这些陈年之事,也同时是北戎与郴州军内部开始出现勾连迹象的旧事在朝堂上当堂陈述出来之时,群臣百官一片哗然之外同时也有许多质疑,一方面就如同祁夫人在京中或明或暗给出的说法都是一面之词一样,程雁翎如今的说法,也不过是程雁翎这方面的解释。如今祁烽已死,将一切罪责都推给死人,本身就很没有说服力。   而另一个方面,就算程雁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么这些话为什么不在十一月就直接讲出来,要拖到年后的这个时候?   还有,通敌勾连这样的大事,既然可以追溯到天旭十年这样早的时候,那个时候就应该在战后直接向宣帝禀报,怎么能耽搁到现在呢?   说不得这里头还是有程家领兵失察,或是另有什么内情与私心等等。   程雁翎对这些质疑显然是毫不意外的,年轻的女将微微侧目,长眉扬起之间英气如刀:“在查无实据之前妄议叛国通敌,一来有攀诬忠良之嫌,二来会动摇军心,影响十万郴州军的士气。在郴州边城的子弟兵,风餐露宿,守卫玉龙关,保卫的是大盛天下的安康繁华。时时刻刻都预备着洒血殉国,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的心志都是一样的。阁下在京城锦绣之中,听风推浪,见云泼墨,反正攀诬旁人是不费力气的,你自己也不需要将你的背后交给战友,不用将你的性命交给你的将军,不需要随时准备按着一声军令舍生赴死,你当然觉得通敌叛国这样的话可以随便说说,随便传传,随便问问了。”   被程雁翎正面直视的言官登时满脸涨的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要暴起,本能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几乎是半退了一步,才硬顶道:“这……这尽忠报国之路,人人各有不同……我等直言忠谏,也是尽忠君父!”   “直言的意思不过就是将你心里的念头说出来,纵然诚实,不减愚蠢。”程雁翎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再度直面宣帝,朗声道,“有关郴州军自天旭十年以来,至今每年,每月排查细作、追索敌情的奏报,中书省都有密折留档,请皇上鉴察。”   顿一顿,再度环视百官:“至于我此番奏报,为何耽延到如今,是因为天旭十四年我离开郴州之前,已经预备了引蛇出洞的安排,所以此番再回北地,已经抓到了要紧之人。”   群臣愈发哗然,但也有人还是再度提出,端仪县主纵然舌灿莲花,说出这许多的道理和做派,郴州军中出现了通敌之事,本身就有主帅失察的责任,如今怎样都不过是亡羊补牢。   而另一方面,北戎民风彪悍,对大盛又常有狼子野心,对大盛不可能不会全线防备。端仪县主从腊月开始到的现在,前往了北戎一个多月,居然这样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还说能将要紧的奸细抓回来?   纵然再怎么英勇过人,也实在太过传奇了,焉知这抓回来的不是程雁翎自己跟北戎勾结之下预备来送死的死士,专门过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   这话其实还不能说是完全不得人心,北戎与大盛之间最主要是天堑就是玉龙峡谷,如果不是正式通过玉龙关和祁北关进入北戎的话,就要穿山越岭。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困难,但也的确是艰险万分。   尤其还是年下,北戎被大盛的气候更要寒冷一倍,一个多月的时间,程雁翎居然能够潜入北戎再抓回奸细,甚至让对方毫无察觉,这的确也太神了些。   因而提出这一点之后,连宣帝的眉毛都好像稍微动了动,除了荀澈仍旧是目光平视,好像全无所动之外,余人几乎都望向了程雁翎。   程雁翎却唇角一扬:“谁说我去了北戎?”   几乎是齐刷刷的,包括宣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完全转向了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这位比程雁翎更加年轻,过去一年多以来引发争议不断的文安侯世子。   荀澈微微一笑,俊秀而白皙的儒雅面孔看起来好像比程雁翎要温和多了,然而温和目光之中的锐利与锋芒,却让人同样心惊:“郴州军中,有人内外勾连,并非一日之事。其根之深,不可妄动,否则影响的是郴州军心,也必然影响玉龙关的安危。我奉旨前往郴州清查此事,其实在十一月二十四,已经密旨禀告陛下,祁家大有可疑。包括已故的祁烽,如今还在的二将军祁康,三将军祁德。不瞒诸位同僚,我在郴州查到线索指向祁家之事,也有幸经历了两回刺杀,还留了一道刀疤在手臂上,很是惊吓了内子。”   顿一顿,又笑道:“彼时我也曾向皇上请旨确认,皇上圣明,决意对此事追查到底,而祁家显然也有所预备,所以才与端仪县主定下计策。名义上说是县主去北戎追索敌人,其实在我回京之后,县主一直改装潜伏在郴州之中。真正出了玉龙关的时间,大约也就两个时辰不到罢了。”   这次除了已经提前一日得知内情的中书省重臣们以及阁臣之外,余下百官的神情已经皆转为震惊,连先前些许的轻声议论也都彻底静了下来。   程雁翎这时亦再度接口,冷笑之意越发锋锐:“我所带回来最要紧的人证,便是如今已经入赘北戎海氏部族的新贵,改名为瑞烽的小祁将军。刚才是哪一位大人说,这可能是北戎为了跟我们镇北将军府勾连所送来的死士来着?”   祁烽还活着?   这时首辅英国公终于出列,躬身奏报:“请皇上下旨,将此案交于大理寺与兵部协同处置。祁夫人如今在京,多有言语宣扬端仪县主私事。看似以家宅女眷闲谈,实则败坏端仪县主私德,污蔑郴州女将,其心其意,已非私怨,乃是怀叛国之谋,毁我大盛郴州军梁柱。请皇上明察此事,亦请皇上还端仪县主清名,并恩眷郴州军中舍身卫国的女将女兵。”   稍停一停,又补充道:“臣以为,大盛开国之处,便有承天皇后与太.祖一同征战,至襄帝朝,又有襄敏皇后明氏,与襄帝同战郴州,从北戎手中重夺玉龙关,保我大盛后世安宁,北地无忧。我朝前有昭宁大长公主舍命督战,后有端仪县主破敌卫国,可见在军伍战阵之中,女将功绩忠烈,皆不逊于男子。还请陛下嘉赏宽恩,让将门世家之女、民间忠勇之妇,皆有报国之门。” 第172章 爱妻如命   至此,天旭十六年的第一场廷议, 便在宣帝允准英国公所奏, 并命中书省与内阁进一步详细议定的恩旨之中, 落下帷幕。   当然, 有关程雁翎所奏, 以及英国公所禀,一切都只是这场宣帝朝间有关军制整改,以及夺嫡争端的开始, 又或说是推动而已。正月十七当日, 郴州就有六百里加急的奏章再次送入, 是老祁将军在病榻之上的本章。   而祁烽虽然被活捉送到了大理寺,然而祁烽的母亲祁夫人佟氏,并佟氏的娘家皆在大理寺当堂提出了喊冤与反诉, 表示并不认识这个被送来的所谓“祁烽”,真正的祁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为国捐躯云云。   大理寺、刑部与兵部联合会审之间自然也要多方取证, 在祁家余人全力赶往京城自辩分诉的同时,大理寺亦向宣帝请旨,遣人前往郴州, 进一步抓捕或是采选证词证物等等。   而在廷议之中,虽然不好在大理寺的三堂会审结果出来之前急于复议, 可英国公所提出有关女将女兵之事, 争论却还是很大的。对于程雁翎提出什么将门之子入伍操练的本章, 反弹就更大了。   其实将门之中与祁家想法相似之人甚多, 即便是战时,真的愿意舍生忘死在前线作战的公侯子弟也没有多少,更何况如今大盛国强而北戎势弱,就更有不少将门子弟并不愿意那样刻苦操练了。   所以在正月十六的廷议之后,除了程家的通敌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之外,其他的争议反而只是一个开始。除了廷议之中每日里朝臣们争论不休之外,高门女眷之间的闲话流言也越发热烈纷扰。   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争论话题是——既然祁烽没死,那么程雁翎与祁烽到底还算不算夫妻?   因为按照以前众人所听说的,祁烽是在战场上殉国了,程雁翎自然而言就成为了祁烽的遗孀。当时朝廷为了抚恤殉国将领,还对身为寡妇的程雁翎有所封赠。而到了天旭十四年程雁翎大归,是镇北将军府和祁家之间达成了协议,也在祁家宗族耆老面前做足了礼节,拿到了大归文书,才从祁家孀妇重新变为程家女,也才有再议婚嫁的自由。   但是如今祁烽居然没死,祁夫人跟佟家说什么不认识祁烽,这个不是真正的祁烽云云根本就是慌不择路的胡乱辩解,试图在这么个要紧的时候来个壮士断腕,从而保全家族余人等等。   可京城之中认识祁烽的又不只是程雁翎一人,虽然祁烽脸上确实多了两条伤疤,让眉目有些狰狞,但是在诸多证人的共同指证之下,再加上大理寺的老练审问取证,祁烽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   论罪之事先撇开不谈,军国大事也由朝廷上去争,女眷之间好奇八卦的还是又回到程雁翎身上。   既然祁烽没死,那么只要祁家不出休书,程雁翎目前其实就还算是祁烽的妻子。而祁烽犯下如此大罪,想来是性命难保了。祁家却不知道会被连累到什么地步,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祁烽再真死一次,程雁翎之前的“提前大归”还算有效吗?   虽然从整体上,大部分人也都知道程雁翎应该是不会跟祁家再有太多牵扯,但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当年谁又能想到战阵殉国,朝廷抚恤的小祁将军没有死。   而如今在祁家全力自救的过程中,难道不会想要顺带着将程雁翎一路抹黑到底,反咬噬骨,连带着一起死吗?   面对着俞菱心也有这样的担心,整个正月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甚至亦有几分清减的荀澈只是笑:“祁家人若不是真的想要九族尽灭,就不会继续攀诬县主。毕竟如今祁老将军还有一口气,皇上自然是宽和的,并不想真的将祁家连根拔起,程家对老祁将军也有几分情面。”   “可是祁夫人进京来的这个动作,难道祁家长辈不知道?”俞菱心撇了撇嘴,她如今月份又大了一点,渐渐显怀之间胃口也不太好,时常呕吐,腰也酸的难受,正月的后半个月就没怎么出门。   原本还有明锦柔能过来陪着说说话,结果现在明锦柔自己身孕还没过三个月,虽然初二在晋国公府提起的时候一脸的浑不在意,甚至也没有上报宗景司,但实际上某位呆头鹅王爷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明锦柔安心养胎。   而荀澈在廷议之中热火朝天,大理寺追查严审焦头烂额之间也是繁忙非常,一则是要时常伴驾参议,再者身为当初主要负责郴州兵变追查之事的钦差,大理寺的会审也不时需要荀澈前往。   等到宫中与大理寺两边皆忙完,荀澈还有大半时间要去□□或晋国公府,每每回到府中,虽然还是满心关怀俞菱心的身体以及家里的事情,但看着他疲惫的样子,俞菱心往往也是赶紧打发他去沐浴休息,不要再太多劳神。   一直是到了月底终于有了这休沐半日,夫妻两人才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荀澈伸手将她向自己怀里又搂得紧了些,在她发端与脖颈间蹭了蹭,才淡淡笑了一声:“其实将门之家里头的那些糊涂事,跟京中的公卿豪门也差不多。老祁将军虽然英雄一世,但大约也是太过一心扑在治军领兵上头,后宅里头始终不太清净。祁烽那人也不是不出息,其实真论起文治武功,比下头两个弟弟还是强些的。只是跟县主比,就插了些。但这也没办法,我大盛如今这一辈的将门子弟当中,莫说祁家,就算是京中的这些,再加上渝州的宝栋府,泉州的平南将军楼家,谁家的年轻子弟也比不过端仪县主,这才是事实。”   提起祁烽,俞菱心还是很鄙夷的:“比不过妻子,就可以养外室么?到底什么绝色佳人,能叫他叛国通敌?祁老将军如今没叫他活活气死,也是不易。”   荀澈唇角微扬,同时伸手去点了点俞菱心的鼻尖:“这也就是你们妇人的想法罢了。绝色佳人当然不能叫祁烽叛国,但是这佳人若是拿了他的短处把柄,叫他一步步地先从小事泄露开始,慢慢自然就泥潭深陷了。就跟那些因赌败家的子弟一样,若是一开始就叫他如何去倾家荡产、甚至谋财害命,哪一个纨绔也不肯的。但是先以小事勾着,一步步的,自然就难以回头。”   “什么叫妇人的想法?”俞菱心立刻眉毛一扬,推开荀澈的手,“连英国公都说女子是不输给男子的,你回家来倒是反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荀澈只是笑,顺着俞菱心的手松开,却又立刻再去搂她的腰:“我哪里敢。尤其是在郴州亲自见识了县主的本事,什么叫自愧不如,荀某人还是知道的。我刚才的意思是,你们到底是太过柔善,以为男子女子在一处便定有什么真心,所以才会觉得祁烽是因为沉迷爱恋那外室,从而舍家叛国。其实是那女子先勾着祁烽迷恋了几日,随即偷偷做了一个局,让祁烽与祁将军的一个侍妾同寝了一回。这奸.淫父妾的罪名,祁烽和祁家都担当不起,后来那外室又跟祁烽要钱要物,要见识军营中的种种,总之便一步步半是哄骗半是威胁的引他入局。等到祁烽终于明白那外室,以及祁将军的那个侍妾其实都是卧底的细作之事,北戎那边拿到他的证据已经更多了,也就不得不从。”   顿一顿,又补充道:“至于祁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得知这些,怕也是去年而已,他们其实也没那个本事一直阖家勾结。至于祁夫人在京里的这番动作,也是祁烽暗中潜回郴州之后的挑唆,祁老将军是定然不知的,祁将军倒有些难说。只不过如今祁老将军和祁将军自辩之时亦有休妻之说,且有的闹,大约二月才见分晓。”   俞菱心撇了撇嘴:“出了事就知道休妻推给女人,祁老将军纵然是英雄,这祁将军也是个狗熊,祁烽果然一脉相承。”   荀澈笑笑低头去蹭她:“荀夫人,所以为夫的才说你有时还是过于纯善了些,这天底下真的爱妻如命,为了媳妇什么都肯做的人,就在你跟前而已。旁人哪里有那个心思。”   “真是……越发不要脸了!”俞菱心忍不住笑着啐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还……还……”还了两回,这“爱妻如命”四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满心里的欢喜与甜蜜仿佛潮水一样,她唇边的灿烂笑意更是压都压不住。   “还如何?还没有行动是不是?那为夫这就补上。”荀澈笑着去亲她的唇,随即又沿着脖颈向下流连,动作熟稔而温柔,只是也不得不带了几分隐忍。   俞菱心回手亦去抱他,甚至还轻轻咬了咬荀澈的耳垂:“你若是实在……”   荀澈的眼睛不由一亮:“真的?”   俞菱心咬了咬自己丰润而娇美的下唇,轻轻应声的喉音几乎低不可闻。   很快,晴雨轩外侍立的丫鬟与护卫们便尴尬而默契地又向外移开了两步。而脸上微红的甘露抬眼之间刚好看到陈乔拿着书信快步而来,便伸手一拦:“若不是太着急,就等等罢。” 第173章 青宫   陈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甘露微微泛红的双颊, 又看了看众人站立的位置, 不由挠头。   但踌躇再三, 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前,在房门外甚至又停了停,才尴尬地禀报了一声:“二爷, 青江的信到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   主要是陈乔背后发寒, 舌底发苦, 整个人都很有些僵硬,甚至不敢去看甘露等人——作为荀澈身边最亲近的随身护卫, 他当然知道自家世子爷对少夫人的迷恋, 以及这些日子少夫人的身孕,让荀澈到底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煎熬。   可以说很是漫长的几息之后, 里头终于还是传来了荀澈的干咳,以及似乎仍旧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是霍爷的手书?”   说着,便开门而出,一袭家常的月白袍子仍旧十分整齐, 俊秀面孔上也平静无波, 好像就是刚从书房读书而出一样。   甘露等人并不敢抬头去看荀澈,陈乔则是深深躬身的同时连忙双手将书信奉上, 背脊越发僵硬——世子爷的不爽, 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然而下一刻, 当荀澈拆开了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神情还是让身边的陈乔,以及披衣跟出来的俞菱心都察觉到了不同。   “你先休息罢,我去书房回信。”荀澈折身又亲了亲俞菱心的额头,随即便带着陈乔快步离去。   俞菱心看着他脚下的步伐居然比平时要快上不少,面上虽然含笑应了,心里却微微提了起来。   今生的一切都变化了那么多,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宣帝朝的夺嫡纷争,风起云涌、格局变化之间,接下来的斗争只会更加激烈。   事实上也正如她心中所虑,当晚荀澈便是直到深夜才重新回房,而转日一早又匆匆出门,随后的数日都是早出晚归。   俞菱心没有问太多,她大概知道荀澈的盘算,至于一应细节,既然没有什么能够帮助的,就还不如安心养胎,闲时除了与婆婆明华月和小姑荀滢说话,也会看一看邸报,以及问一问白果如今外头明面上的流言。   随着三月份天气的回暖,有关祁烽叛国通敌案子的审理也渐渐落定。跟荀澈所说一样,祁老将军果然是存壮士断腕之心,亲自拖着年迈病体赴京请罪,几乎就是要自刎殿前,只求宣帝给祁家留一条残存血脉,让完全不知此事的幼子幼孙一脉不至全然断绝。   宣帝到底仁厚,而为祁老将军求情者亦不少。不管是因着当年老将军的赤胆忠心确实对祁家有些情面,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让程家就这样全身而退的心怀鬼胎,总之各样的保奏本章还是陆陆续续的递上,最终到得三月中,宣帝在与大理寺、刑部、兵部重臣并阁臣商议之后,定下了对祁家的发落。   祁烽本人自然是立斩无赦,其父革职,其母有刻意中伤程雁翎、动摇军心之罪,赐自尽。余下兄弟族亲等,与祁烽亲近勾连者皆斩,查明无关且不知者革职,祁家阖府抄没,但念在祁老将军早年功勋,另赐白银千两,回乡养老。   而镇北将军程千里身为郴州军主帅,亦有失察之罪,不过清查之事,亦有功补过,因而只是罚俸斥责,小惩大诫。至于程雁翎与祁家的姻缘之份,至此亦彻底终结。   但此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再次在京中引发什么议论了,因为在三月十四,宣帝对祁烽案定论之前,阁臣之中已经有人再度提出了有关议立太子之事。   莫说从正月十六,程雁翎回京之时就基本算是给祁烽案敲定了的一个大局,就算是该案仍有争议,其紧要之处,也万万比拟不了青宫储君之位的议立,大盛万里江山的传承。   而且,这次宣帝虽然仍旧没有在储君人选这个问题上表示出明确的偏向,但口风却带来了更加暧昧而含糊的信息,当廷回应阁臣的意思,几乎就是让群臣百官畅所欲言,尽可提出对未来太子人选的看法与奏本。   其实有关立太子之时,在天旭九年,也就是四皇子赵王六岁的时候就曾经有臣子含糊地提过一次,明面上的意思虽然说是有嫡立嫡,保举赵王,然而实际上赵王的自幼体弱,以及昭阳殿远不如长春宫圣恩深厚,人所共知。因而那一次与其说是议立,倒不如说是试探,试探宣帝对待后妃并膝下诸子的态度。   那个时候的宣帝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理由是诸子皆幼,容后再议。而后天旭十年便是北戎进犯郴州,有关储君人选之事顺理成章地就被延后了。其后数年,每年也都会有人或明或暗地再提一提,而宣帝的答案总是一致的,再议,再议,再议。   对此,荀澈甚至私下跟俞菱心暗暗评论过:“皇上性情仁厚随和,大盛历代帝君,空前绝后,无人可处其右。”   当时俞菱心就白了他一眼——你想说皇帝老儿太优柔寡断了是吧!   不过这话到底还是不能直说的,夫妻二人心照不宣,这话题也就带过了。   再回到眼前,宣帝这次虽然看似仍旧说了“再议”,却并非是一味拖延,而是当真叫群臣百官,议论保奏,大约也是从当初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开始,终于意识到此事已不能再拖。   但群臣议论归议论,从三月十四开始,一直到三月底,魏王大婚终于举办之间,廷议之中都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太极景象,人人都好像对确立储君之事很有些看法和想法,然而却也没有几个位高权重之臣正面提出人选之议。再说白了,就是群臣几乎都是在一边议论一边观望,并不愿意轻易明确表示出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即便是因着姻亲关系,或者多年来都立场鲜明之臣,在这个局势之下也不愿意先开口保奏,同样随着廷议之中一波又一波的话题,在继续试探宣帝以及同僚的态度。   这样的局势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初二,也就是魏王终于大婚迎娶了文若琼,以及另外四位良媛之后的第三天,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四皇子赵王突发急病,全身长满疹子,情势甚危。   宣帝为此大为焦急,虽然文皇后没有得到宣帝多少爱重,长期以来体弱的四皇子也不如二皇子三皇子这两位异母兄长在父亲跟前讨喜,但再如何,赵王也是宣帝的亲生儿子,父子亲情,到底连心。   于是随后几日的廷议中,关于储君之事的讨论就少了很多,毕竟“立嫡”之说原本就是争议的主题之一,但是赵王这样突发急病,又自幼体弱,说难听点就是都不知能否活到成年,非要立嫡,其实对大盛江山的传承并无保障。可是这话也不能直说,否则就是咒诅皇子,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刚好今年的春闱定于四月下旬,便有见风使舵的文臣,看着宣帝的脸色,提了一本有关科举取士、书院子弟之类的事情,勉强也算个缓冲,宣帝随口应声之间,上行下效,群臣半是默契半是回避地,又议了两日有关春闱。   而这个对于京城中的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而言,其实是比储君之位更关心的话题。比如俞家,便是一例。   虽然前世俞家的陨落是跟夺嫡有关,但是对于行事素来还算本分的俞伯晟而言,从心里其实是没有想过要如何搭上未来的储君从而飞黄腾达的。   即便今生女儿嫁到文安侯府,越来越明显地成为秦王一脉的支持者,俞伯晟也仍旧没有在夺嫡之事上太过关注,反倒是更多在留意俞正杉和俞正桦的功课。   俞正桦如今还不到十岁,正是专心读书打基础的时候,倒是更不受什么时局影响。可俞正杉就不太一样,他如今刚到十五岁,秋闱已得了少年举人的功名,现在的春闱正是在可下场亦可不下的两者之间,俞伯晟为了侄子的前程,便很有些犹豫。   俞菱心自然也是关心的,加上四月初正是春夏之交,风和日丽,小郗太医也说虽然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显怀,但还是可以适当走动,舒活筋骨气血,索性便叫白果等人仔细伺候着回了一趟娘家,探望祖母和父亲,也是看一看听说最近有些焦躁的俞正杉。   见到怀孕的俞菱心回来,俞老太太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只是祖孙说话之间提到俞正杉,老太太还是有些眉头微锁:“他近来是不太稳当,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你现在身子六个多月了,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家里的事情也不用太挂怀了。”   俞菱心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白果和霜枝立刻都会意出门,她才压低了些声音:“是为了晏家的婚事?”   俞老太太有些无奈,但想想俞菱心这样懂事又稳重,便叹了口气:“过年的时候,你太太去跟晏家太太吃了个茶,探了探口风。晏家那边虽然没说太绝,但是却有点推脱的意思。一则是说杉哥儿比人家姑娘小了几个月,再者也是外头有些风言风语的,大约是姑爷的堂兄,可能对晏家姑娘还有些想头,晏家虽然不想重提旧婚约,但也忌惮着咱们家跟文安侯府的这一层亲戚。”   俞菱心沉吟了一下:“那晏姑娘自己怎么说?”   俞老太太又叹道:“那姑娘是个好姑娘,杉哥儿后来自己去找人家,人家叫他好好考试,若是一味浑闹的,反倒叫人瞧不上。因而前些日子,杉哥儿倒是踏实读书了一阵子。就是最近,哎。”   “我去看看他罢。”俞菱心想了想,便又叫了白果进门扶着,前往俞正杉的书房过去。   进门姐弟相见,俞菱心居然稍怔了怔,数日不见,俞正杉又高了些,然而居然也憔悴了不少:“杉哥儿,你这是……”   俞正杉目光黯然:“大姐姐请坐,您月份大了,要小心。”   “我没事。”俞菱心由白果扶着坐下,又去打量他眼底的乌青,头发甚至也有些不那么整齐,“倒是你,昨晚没睡好?”   “恩。”俞正杉倒是也不否认,“昨晚上姐夫叫陈护卫给我带信,让我今年不要下场春闱。他说我最多就是中在三甲,那就不如不考。”   昨晚荀澈回来太晚,俞菱心居然不知此事,不过她对荀澈的信任大概已经超过自己,因而顺口就道:“还是听你姐夫的罢。”   俞正杉低头苦笑:“恩。听姐夫的,不考就不考罢。反正豫章师兄也病了,大家都不考,挺好。” 第174章 真是冤孽   俞菱心刚要再说, 眉头便微微一蹙:“你说, 齐珂也病了,是什么意思?”   俞正杉抬眼看了看俞菱心,黯然神色中居然有几分苦涩嘲讽:“难道还有姐夫不知道的、或是没告诉姐姐的事情?豫章师兄近来在外头也是大大有名呢。听说外头都有赌坊暗暗的开了赌盘,要押他能中在三甲的哪个位置, 只可惜, 他这次的病势来的甚急,怕是春闱不会下场了。”   俞菱心当真有几分意外了,前世里的齐珂就是在天旭十五年的春闱里高中探花, 一时间风头无双,后来按着惯例入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而他为人十分清廉耿直, 虽然年少才高,秋闱夺魁高中案首, 春闱又金殿提名点为探花,对其欣赏拉拢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但齐珂却一一谢绝, 甚至连后来的婚配之事也是迎娶了出身不过六品小官家族的聂氏。虽然朝廷百官对此多有暗中慨叹书呆子死脑筋云云, 然而清流之中自然还是对齐珂大加赞赏的。   不过,那一切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今生的世事流转之间, 昌德伯府的姿态变化同时, 齐珂也是受到了一定的波及。从一开始齐珏拉拢齐珂, 再到后来的梅林诗会之中吴王与魏王的主动示好, 不知不觉间, 齐珂的才学虽然仍旧被士林所称赞,然而现在他身上却少了很多清正风骨、不附权贵之类的赞语。   对此,俞菱心自然是有所耳闻的。甚至不需要荀澈的格外留神,事实上自从梅林诗会之后不久,魏王虽然因为跟吴王良媛的不清不楚而受杖受责,吴王的交际往来却没有减少多少,尤其是对齐珂的拉拢。   所以到得年后,外头甚至已经有齐珂的文集和诗集在流传,几乎都是在吴王的赞誉与支持下出现的。对此,荀澈倒是没有如何明着鄙薄,也不知道是介意前世的敌对、今生俞伯晟曾经在俞菱心婚事上的考量,还是如今荀滢一直在买齐珂的诗书,总之荀澈几乎是很少提起齐珂。   而俞菱心也不太能确定,到底今生的一切变化,对齐珂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可要是说连天旭十五年的这次春闱都不参加,那变数可就大很多了。   “是什么病?你去看过他吗?”俞菱心知道俞正杉跟齐珂关系很不错,而齐珂的立场又很微妙,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又问了一句。   “看了一回。”俞正杉点点头,“先前说是风寒,但却比寻常的风寒严重的多,突发高热的时候,将他母亲都吓坏了。如今还在养着,听说吴王府送了好些人参过去,二殿下又给请了太医,应该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春闱参加不了罢了。”   “二殿下还真是有心。”俞菱心唇角一勾,心里立刻有数。   “大姐姐,”俞正杉忽然叫了俞菱心一声,然而下一刻又仿佛有些犹豫,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俞菱心眨了眨眼,随手将白果带着的蜜露拿出来抿了一口:“怎么了?跟姐姐还有什么不便直说的?”   “也不算罢。”俞正杉的神色确实很踌躇,又纠结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道,“虽说豫章师兄这些日子是跟二殿下走的太近了点,但是我……我总觉得他可能喜欢你们家的二姑娘。”   俞菱心差点将蜜露喷在杯盏里:“……什么?”   俞正杉想了想:“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确定,他那个人吧,就是说起史书文章话多,别的事情也没什么话。上次我去探病,顺便也跟他借一本书,豫章师兄就叫我自己去他书房里找。我就看见了他写的诗,虽然说是写白梅花,但我总觉得他是写的你们家二姑娘。因为那天你们家二姑娘拿着指点的那张手稿,都有点皱了,还是压平了跟新诗放在一起。豫章师兄是很少留手稿诗稿的,尤其那天在梅林诗会里写的诗不过应景而已,也不是什么佳作,要说有特别的,还不就是你们家二姑娘拿起来指点过么。”   虽说对于荀滢与齐珂的几番接触,以及这些日子以来荀滢的神态种种,都让俞菱心甚至荀澈心里是有了个大概预备的,然而听到俞正杉这样一句句分析下来,俞菱心还是有种莫名的哭笑不得,几乎是张口结舌了几息,才勉强道:“你哪里来这样多细微心思。”   俞正杉微微侧了头,没直视俞菱心,明明年少清朗的声音中,居然也带了几分低沉与沧桑:“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如意者这样多,大约相类罢。”   俞菱心更没想到俞正杉对晏家姑娘居然这样动情,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便听外头下人禀报,说是荀澈亲自过来接她。   俞正杉摇了摇头,强打精神起身:“大姐姐先回去罢,你身子要紧,还是先顾着我小外甥。旁的,也都没什么。”   俞菱心也知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先静静心,晏家的事我跟你姐夫商量,凡事都有转机的。至于你刚才说的……”   “姐姐放心,断不与旁人提起。”神色落寞的俞正杉反倒显出几分格外的沉稳与成熟,好像几个月不见,就真是长大了不少。   俞菱心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起居留神,保重自身云云,便扶着白果的手,又揉了揉自己确实有些酸软的腰,慢慢回到前头去。   一身公服的荀澈已经给老太太和俞伯晟见了礼打了招呼,众人因着关心俞菱心的身体,倒是也没有再如何挽留客套,便直接温言告别。   俞菱心瞧着荀澈的神色还算平静,斟酌了一下之后,便在马车上将俞正杉说的事情提了。   荀澈的脸色果然很难看,沉默了半晌,只是伸手去搂着俞菱心,同时摩挲着她温暖而柔软的手。   俞菱心沉了沉,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倚在他怀里的姿势,也是思绪复杂:“其实我不明白,齐珂为什么要跟吴王走的那样近。他凭自己的才学又不是没有出路,哪怕喜欢滢儿,金榜题名之后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荀澈眼帘低垂,又沉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真是……冤孽。”   俞菱心很少听到荀澈讲这样的话,更少听见他言语之中带出这样的无奈,不由抬眼去望他:“慎之?”   荀澈捏了捏她的手,又放在嘴边亲了亲,然而满心的烦躁仍旧是压也压不住,活了两辈子,自诩算无遗策、智谋过人、覆雨翻云的荀某人,此刻居然只想破口大骂。   可是他居然也不知道该骂谁,是骂齐珂,还是骂吴王、魏王,还是骂荀滢,又或者骂他自己。   “慎之?”俞菱心看出他神色变幻,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荀澈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滢儿性情虽然温柔随和,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实际上却是重情至极,对有些东西也是特别执着的。我瞧着她看齐珂的诗文书卷的样子,怕是真的上了心,这个劝是劝不动的。”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我也看出来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拉齐珂一把?他若是再继续跟吴王这样靠拢下去,将来不就成了吴王府幕僚了么?我听正杉说,这次齐珂突发急病,吴王百般施恩,只怕他这病来的都未必是真病。”   荀澈冷笑:“当然不是真病,吴王拉拢人的手段总共还能有几样,只是齐珂,未必心里不清楚。我瞧着,他这是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难道齐珂自己不想下场春闱,不想考功名?他……他难道还真的看好二殿下与长春宫?”俞菱心比之前更震惊,尤其是回想前世的齐珂名声,以及今生几番见到齐珂时的做派与气质,都很难想象齐珂会想要依附吴王。   且不说前世的齐珂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再者以眼前议立太子的格局含糊不清之时,连朝廷重臣们都怕站错队而全力打太极、力求中立保身,齐珂却顺势投向吴王?就算是齐珂今生在局势变化之中不想再做清流名士,以仕途时局而论,这也算不上一个特别聪明的举动罢。   “你有没有听白果提过魏王在大婚前买了一批歌姬?”荀澈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同时侧头望向车窗外,目光中已经有凛冽寒意。   俞菱心微微一怔:“好像罢,但魏王一直贪新好色,喜爱歌舞,这采买歌姬之事有什么不妥吗?”   “这批歌姬的样貌气质,都是比着滢儿样子挑的。”荀澈说话之间又咬了咬牙,“这件事齐珏一定知道,昌德伯府可能还出了力。”   俞菱心登时便觉得后背发寒:“魏王这是疯了吗?难道他对滢儿就这样不死心?”   再下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荀澈的意思,为什么在提及齐珂之事的时候会说起此事。   只是俞菱心也还是震惊的:“你觉得齐珂是……是因为知道了昌德伯府在帮着魏王找跟滢儿相貌相似之女、以及魏王将来必定对滢儿仍有图谋,所以才甘愿连春闱下场的机会都不要……”   荀澈这时回转目光,重新望向俞菱心,神色复杂里也带了几分疲惫,亦有几分慨叹:“易地而处,若是为了你,我也肯的。” 第175章 孝悌仁爱   这话里的意思让俞菱心越发满心惊疑, 她想了又想,再度确认道:“所以, 齐珂是为了探知魏王等人对滢儿的图谋,甚至暗中干预破坏, 才会顺水推舟地去接受吴王的拉拢?”   荀澈叹了口气:“有可能罢。到底这位少年才子心里是如何想法,他自己不说, 我也不好全然断言。但不拘前世今生,以齐珂的才学,都不需要依附皇子才有出路。”   “可……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难不成给咱们传递消息?若是被吴王魏王知道,他哪里还有活路?”俞菱心顺着想下去, 眉头也不由紧紧锁起。   荀澈却没再说话了, 只是静静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俞菱心的手臂。   再想想, 其实她也明白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站在荀澈和俞菱心此刻的立场上,自然知道对吴王魏王都有哪些暗中的监视与防备, 全力以赴地防备着前生惨剧的重演——然而, 这也是在有前世之事的前提下。   上一辈子的荀澈, 也并非不知魏王的性情, 甚至两宫的某些图谋, 然而却还是一时的疏忽,荀滢便万劫不复。   倘若齐珂当真对荀滢有情, 又通过齐珏或者吴王而得知了魏王可能对荀滢使出什么下作手段, 那么顺水推舟接受拉拢而深入虎穴打探消息, 其实也不能说太过叫人意外。   “慎之。”俞菱心双手合拢,去握了荀澈的手,“还是按着你原先的筹算,一步一步的来罢。以齐珂的才华头脑,想来一时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若是咱们这边强行乱了阵脚,只怕反而不好。”   荀澈又沉了沉,便重新打起精神:“是,一步一步来罢。我估计,最近几日宫里就该有些动作了。”   “你是说长春宫还是昭阳殿?难道丽妃还能求皇上让滢儿给魏王做侧妃吗?”提到宫里,俞菱心的警觉也提起了几分。   “那倒不会。”荀澈摇摇头,神色的凛冽之间亦越发锋锐,“其实魏王虽然无耻好色,但头脑还是很有几分狡猾,不是那种纨绔子弟的一味浑闹。如今内阁将立太子的事情提起来,朝臣跟皇上都在打太极,推来推去的互相试探,虽说试探了半个月之后看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可实际上风向还是显出来了。除却完全中立的不算,位分太低的不算,现在更倾向秦王殿下的朝臣大约要有六成,至少看上去大致如此。”   他说到这里,俞菱心立刻便会意了:“所以魏王这个时候采选什么容貌与滢儿相似的歌姬,看上去好像是痴心胡闹,其实也是故意要给咱们家找麻烦?”   “这是魏王上辈子就用过的套路。”荀澈冷笑道,“那时候局势暗流虽然汹涌,明面上还是客气的。魏王做出一副对滢儿痴心一片,非卿不娶的姿态来死缠烂打,连皇上都含糊地问过父亲,魏王又叫瑞阳勾着淙儿,说了许多好话。看上去好像是魏王实在太喜欢滢儿,或许这也是真的。但我知道,魏王这样的作为种种,也是要离间我与秦王殿下,将局势搅乱。若是滢儿或者我们家真的心意松动,自然就是给秦王殿下和□□拆台,哪怕我们家不愿意,纠缠之间也仍旧可以放出这首鼠两端、暗中勾连的流言蜚语,又或者是向皇上说起我们家如何不识抬举、不将他这个天之骄子放在眼里云云。这样乱局生事,原本就是长春宫的拿手之事。”   俞菱心点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在荀澈的怀里靠得更舒服些,轻轻叹气的时候目光也顺着望向了车窗外。   四月夏初的京城已经是碧树香花,一片繁盛,街市间行人车马,富足太平。然而皇城内外,朝野上下所积蓄酝酿的风暴,大约就在眼前了。   事实上正如荀澈所言,四月十八,就在今年春闱开场前两日,宫中果然传出了进一步让群臣百官议论不休的消息,只是却非长春宫,而是昭阳殿——四皇子赵王的病情在已见好转的情况下再度恶化,甚至有太医发出不祥之语,宣帝惊痛震怒之下,太医院全体医士皆连夜进宫,再度会诊。   而转日一早,文皇后亦从昭阳殿下旨,传召僧道尼姑等等,所有在京城之中有名望的法师道士,或在宫中或在各自的寺院庙宇之中,各自为四皇子赵王的病情祈福云云。   其实以赵王自幼的体弱多病而言,群臣百官也好,宗亲公卿也罢,觉得赵王很可能无法顺利健康成年长大的人还是很多的。毕竟医者再如何经验丰富,参茸药材再如何名贵,人力到底是抗不得天命。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夭折的皇子皇女,其中大半其实并不是出于后宫的如何倾轧,更多时候就是天不假年,指不定什么病痛没治好,也就病亡了。   然而此时的局面却有些微妙,因为文皇后的举动,已经显出了一个母亲近乎绝望的焦急,而宣帝的心绪也被完全牵动了。一方面作为父亲对幼子的疼爱,另一方面或许也有宣帝过去多年来都偏爱长春宫,并二皇子三皇子,对幼子赵王有些忽略,便在这死生大事的时刻,生了几分愧疚。   总之这样的情绪之下,四月十九的朝会上,宣帝便显出了极为少见的暴躁心绪,甚至当众斥责了如今开始旁听朝会的秦王与吴王,指责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身为兄长,对弟弟赵王毫不关心,没有仁爱之心,兄弟之情。   虽然群臣皆知宣帝是自己心中烦躁,不过是迁怒两位皇子而已,但在这个时刻,两位皇子也只能跪下请罪。   只是秦王与吴王的性情到底相差太远,在这请罪的时刻,言语态度也全然不同。   秦王基本上可以说就是摆明了一个形式上的态度,跪下之后的言语也极其简单:“父皇息怒。儿臣知罪,以后定然对四弟多加关怀。”   然而吴王却不知道是早已料到,还是真的有这样的口才,居然在跪下之后不过几息,便有些哽咽:“父皇教训得极是。儿臣实在是大大的该死,这些日子对四弟探望得极少。但自从听闻四弟生病,其实儿臣就一直十分担心,儿臣的母妃也是为此昼夜祝祷,茹素抄经——”说到这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而后更是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话,不只是表示了自己与母亲丽妃,弟弟魏王,以及府中的妻妾都在如何为赵王虔诚祝祷,还顺便含糊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先前不曾去探视是有些避嫌,但如今自然是要痛改前非,一定要亲自去照顾赵王,让病中的赵王知道兄长也是如何爱他疼他云云。   虽然这话全都说完之后让某些臣子,譬如首辅英国公、中书省晏司马等人面上的肌肉都跳了跳,但自然也有不少臣子顺势附和,称赞二皇子实在仁爱孝悌,与宣帝性情相仿,以及四皇子一定吉人天相,化险为夷等等。   宣帝当然也是有些动容的,虽然没有说秦王什么,但是到底在退朝的时候对吴王更多几分和蔼。   这样的一场风波之中,天旭十五年的春闱可说进行的便很有些低调。毕竟在三场科场考试之后,所有的中选仕子还要再到金殿之上由宣帝亲自出题,才能选出所谓的三甲。可赵王病势如此,宣帝又暴躁至此,连考生们都对今年的春闱以及殿试很有几分战战兢兢。   不过幸好,随后的几日里,也不知道是吴王所谓的长春宫茹素抄经真的有了作用,还是太医院所有太医的三亲六故九族亲友一同惶恐祝祷上达天听,赵王到底是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性命之忧一时半时倒是没有了,只是仍旧会咳血,亦十分虚弱,还是需要继续卧床调理。   宣帝也算勉强松了一口气,赞赏了连日里衣不解带地一同守在赵王嘉思殿的吴王之后,终于命阁臣拟题,疲惫不堪地勉强完成了的殿试。   而面对着战战兢兢的考生们,宣帝连多问几句的兴致也没有,不过是略坐了坐,随后就命内阁商议推举,点出了今年的三甲之才,又按例赏赐,随即交给吏部安排职任等等不提。   很快时间到了四月底,天气越发炎热的同时,卧床的赵王又添了新的些许病症,连文皇后都几乎因着焦虑担心而病倒,昭阳殿与嘉思殿中除了浓烈的药味满盈之外,各样的法事也是香烟缭绕不绝。   一同憔悴消瘦下来的自然也有宣帝,以及在这半月之中越发显出“仁爱孝悌”的二殿下吴王,父子两人在朝会之上甚至都同样带着眼底的乌青。   而让朝臣们不算意外的,四月三十的朝会上,秦王再次被宣帝斥责,因为这过去的半个月中只进宫探望了赵王两次,而秦王妃明锦柔更是只去了一次,远远不如几乎每日都去的吴王妃齐珮,以及虽然去了一次就病倒了,但是还是坚持想要再去的魏王妃文若琼。   只是在这个时刻,秦王请罪的言语却比上一次更加简短,同时也递上了一道本章:“四月军报之中言到,西北之地送往郴州的军粮与物资,皆有腐坏破败之物。且荀长史前番所奏,亦提到西北防务空虚,练兵懈怠,恐有渎职之嫌。兖州与凉州的西北边界是北戎与西狄交界之处,兖州的军马,凉州的军粮和铁器,关系到郴州军与渝州军两地驻军的后备与力量,儿臣不才,但愿前往西北清查,为大盛的西北门户,肃清后患,伏请陛下允准。”   在宣帝沉吟之间,荀澈亦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陛下之家事,固然为天下事。西北军需,郴州安定,亦为陛下事。既然京中陛下的家事,有如此贤德仁爱的二殿下尽兄长之责,这军国之事,还是请秦王为陛下分忧罢。” 第176章 德不配位   176   秦王与荀澈的奏报一出, 犹自满面忧痛仁孝的吴王登时就有些僵住, 只是同样僵住的还有户部与兵部的几位相关属官, 几乎是面面相觑了一瞬, 随即才上前奏报, 西北局势稳定, 凉州与兖州诸事平稳, 郴州军和渝州军都不会有后顾之忧云云。   荀澈显然是已经料到此言,立刻从袖中再次取出一道奏本, 朗声奏道:“有关西北军户及军马牧养征用,西北的粮产赋税, 臣前日回奏之前已然向陛下禀命。兖州与凉州是我大盛西南与北方门户最重要的支持。臣以为,万不可轻忽随意。户部与兵部每年的奏报都只道平定安稳,即便如此,臣认为朝廷也该每三年到四年即遣特使核查确认, 以保大盛军需, 将士无忧。”   “臣附议。”首辅英国公亦颔首道,“郴州通敌案中, 有关营防地图虽然泄露不多, 但有关军粮军马的物资情报,并我大盛如今的铸铁之技、军兵锻造皆有外泄, 郴州军正是人心浮动之际, 有关军需军备之事, 万万不能再出纰漏, 或给外敌可趁之机。还请陛下派遣钦差, 前往清查。但西北局势复杂,去岁山匪横行,西狄亦有流寇进犯,臣以为秦王以皇子之尊,不宜前往,还是请陛下另选贤臣。”   “臣愿往。”秦王却再次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儿臣为天家子,食万民膏粱奉养,有责于万民。昭宁大长公主身为弱质女流、不通弓马,亦甘以帝姬之身,与驸马同守郴州,死报社稷,臣敬佩之外,亦愿效法,清查西北,安定军心,以保大盛天下安稳,君父无忧。”   宣帝虽然是个少于决断、过于优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能的皇帝,却并不是如何昏庸不公之君,军国大事当前,连先前满心为了赵王而生的愧疚烦躁等等也暂时压了下来,沉吟几番又望向了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命群臣略作讨论。   兵部尚书其实对西北军兵之时一直都有些看法,但与兵部侍郎堂官几人颇有些争端,也不能强行以上司身份压制,此刻闻言甚是合意,甚至还举出几人可以与秦王随行。   户部尚书却是出名的和事老,并不愿意参与争锋,尤其是先前掌管户部的朱家人随着后宫与夺嫡的倾轧而起起伏伏,户部尚书心惊之下反倒一味想要中立保身。   只不过既然首辅英国公亦表示了对荀澈和秦王的支持,这老好人倒是也不敢如何反对。   而吴王则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仁孝之事上大占上风的时候,秦王与荀澈居然提出了西北之事,毫无预备之下实在不敢轻言什么,只能看了看另一侧的昌德伯和沂阳侯。   昌德伯心里也是打鼓的,虽然如今随着形势翻转,齐家已经算是彻底绑死在吴王身上再无退路,暗地里长春宫的筹谋与计划上齐家也在一步步的参与,只是真的到了朝堂上要与秦王和荀澈这样正面对顶,昌德伯还是本能地有些背脊发紧。   但是吴王的眼光已经望过来,此刻不说话也是不行的,于是踌躇再三,昌德伯最终还是稍微提了提有关此行的意义、秦王涉险的考虑等等,意思无非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秦王以孝道计也应该保重自身,还是请皇上另选贤臣。   这个说法其实算是合适的,有关西北军马兵粮等事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只是多年来也没有太过严重,宣帝又不是个大有作为的精干君主,所以西北事务也就没有派人专门盘查。   如今秦王与荀澈提出要查,其他臣子并没有任何理由劝宣帝不查,总不能说放任弊端。尤其是荀澈还单独提出,就算没有弊端,也要审核确认。而英国公所说的郴州变故,就更是刚刚发生。   那么此时吴王一派唯一能做的,基本上也就是劝宣帝另选旁人,哪怕不选支持长春宫与吴王的人,至少也不要让秦王亲自前去。   只可惜正如英国公所说,西北民风彪悍,既有山匪,又有西狄流寇,而过去多年的弊病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前往的钦差未必能真有功绩,反而很可能有危险。所以虽然有不少臣子的确赞成秦王不宜前往,却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去,甚至有人被点名推荐前往的,还在含糊推脱,表示自己并不合适等等。   所以在时间并不算很长的争论之后,最终在秦王再次表示自己并无所惧、愿为君父分忧之后,秦王前往西北巡查之事,便算基本落定。   廷议之后消息传开,朝野上下自然议论纷纷。其中的重点也不是西北的军需问题,也不是兵部与户部是否会因为这一次的西北清查而面临下一轮的清洗与变动,更多还是集中在秦王与吴王,这两个最主要的储君人选,到底在格局气度上,有几分差异。   虽说宣帝本身对皇子的喜爱非常重要,但是家事还是比不过国事的,先前在赵王重病的事情上,吴王的确比秦王似乎更得了几分宣帝的认可。可西北之事一提,所有的后宫家宅等等便全都算不得什么了。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荀澈与秦王在朝会上的一唱一和,至此算是再次正面证明,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重新缓和,甚至也显示出了秦王在夺嫡之事中的决心与态度。   不过长春宫多年的圣恩到底不是空谈,吴王在朝会上虽然没有能够立刻给出任何对于秦王的回应,在四月底五月初,秦王预备行程即将离京赶赴西北之前的这段时间,京城中却忽然冒出了无数的流言,到底还是让局势再次呈现了新的平衡。   而这些流言主要攻击的对象,是荀澈。   一方面是在春闱之后,开始有人提出荀澈不曾参加科举,虽然有文渊书院这个背景,可并无什么实际的政绩,不过就是因着爵位以及参与皇室内务,得到宣帝喜爱而已,居然就得到了中书省四品长史的位置,参议军国大事,实在资格不够。   而另一方面有关荀澈的私德,尤其荀家对待荀老太太的孝道,甚至荀澈与俞菱心的婚事,俞菱心娘家的关系等等,也被拿出来说了又说,意思还是指向年轻的荀澈,实在是德不配位。 第177章 再至景福寺   对于这些流言的突发, 荀澈自然是毫不意外的。他自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后,开始接任中书长史开始, 外间有关他的年龄与资历等等质疑就几乎没有停止过,他当然也是不大介意的, 毕竟与前生种种相比起来,这实在是微不足道。   相较而言,倒是俞菱心比较生气, 纵然知道这些外头纷纷乱乱的说法, 其实就跟当初祁夫人进京时状若无意地谈起程雁翎的种种一样, 已经不再是家宅亲眷之间简单的不和,而是长春宫意图搅乱局面, 对秦王与荀澈的还击, 但听到白果含糊转述某些言语的时候,俞菱心还是冷了脸。   甘露和霜叶赶紧近前去劝:“那起子人的糊涂话,少夫人还是不要放在心上。您瞧昨日世子爷说起的时候不还是笑笑的么?您如今月份大了,凡事还是顾着小少爷要紧。”   俞菱心勉强顺了顺气,将甘草送过来的温热汤药喝了, 也就不再多问什么。她的身孕到现在已经七个月, 虽然按照小郗太医的诊断说是胎儿非常健康,但是俞菱心自己近来却常常不太舒服,心口憋闷, 整个人也日益烦躁, 纵然吃着小郗太医开的安神汤药, 还是时常睡不安稳, 情绪起伏也比先前大了不少。   荀澈对此其实更加在意,只是反复问了几次小郗太医甚至明华月才确定,孕中多思实在是常见的情形,尤其是如今京城时局如此,俞菱心纵然口中不说,而且文安侯府里看似也相安无事的太平度日,到底心里还是悬着一根弦,精神上无法太过放松,也是没办法的事。   无奈之下,荀澈便向明锦柔含蓄地提了提。毕竟在俞菱心的平辈当中,性子最为爽朗的就是明锦柔了。   明锦柔答应的倒是利落:“王爷如今已经出京,刚好我在端阳之前要去景福寺给母亲上香,若是表嫂还能出门,就跟我同行一趟,在家里闷着光说话能说出什么花样来,还是要走动走动,看看外头的风光才能放宽心。”   荀澈对明锦柔的这个说法很有些瞠目结舌:“这就不必了吧,她如今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我原想着你们若是能见面说说话就好了,景福寺还是不必了。”   “只说话有什么用?”明锦柔不以为然,“二表哥你也太谨慎了点。其实以二表嫂的性子,有什么道理不明白呢?但有些事情关心动情的,或者悬而未决的放不下,根本就不是别人开导几句就有用的。还是出去走走比较好,山川之间的长天白云,最是叫人开阔了。再说还有程姐姐陪着我们,你怕什么嘛。”   荀澈难得有些语塞,而明锦柔的这个意思再传回文安侯府,性子同样爽利的明华月也是立刻就同意了,不过是为了稳妥而请小郗太医来看了看,确定俞菱心的身体问题不大,主要是需要调节心情,就仔细安排了府中的人手车马等等,就叫最近这些日子精神也有些不大振奋的荀滢陪着俞菱心一起去了。   从文安侯府到景福寺的路程不算太远,俞菱心与荀滢一路上的话却比先前少了些。小书呆子如今也是又长高了些,秀丽过人的美貌越发显出大姑娘的娟静温柔,与先前好像一朵小小花的风仪又稍稍有些不同,然而这大姑娘的心事也与小姑娘的时期不大一样了。尤其是从梅林诗会之后到现在,也是五个月没来景福寺了,荀滢似乎有些格外的沉默。   “滢儿,可有什么不舒服?”俞菱心想了想,虽然心里是有些猜测的,但还是主动问了问。   荀滢轻轻摇头,又稍沉了沉,好像是将自己心头的思绪暂且按下,望向俞菱心:“我没什么。嫂嫂你呢,身子还好么?”   俞菱心按了按自己的后腰:“就是有点腰酸,心里也有点闷,不过走走大约就好了。”顿一顿,很有些冲动再问一问,但看着荀滢温柔而澄澈的目光中好像含了一点点的忧伤,那就含在嘴边的话反而越发问不出去了。   荀滢就算是承认喜欢齐珂又如何?   随着赵王的卧病,吴王强行表示出来的仁孝,以及在圣心摇摆之间秦王所提出来的西北之事,如今夺嫡的格局已经越发清晰明朗,所谓天家子弟之间面子上的礼貌情分真的已经薄如蝉翼。而这个过程之中,齐珂这个曾经在京中极其令人瞩目的少年案首才子,因着一场所谓的重病不曾参加春闱殿试,反而在病愈之后越发靠拢吴王,如今出入吴王府与魏王府的频率之高,俨然已经如同亲信幕僚。   甚至在近来纷纷扬扬围绕着荀澈的私德流言之中,还很有几句文辞华彩的讽刺句子,虽然口口相传之间不知道执笔者为谁,但以文采而论,怀疑齐珂之人还是很不少的。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齐珂身上依附吴王魏王的这个印记简直是加深了一回又一回,只要整体的政局没有翻转,齐珂怕是没有脱身的机会。   更何况,哪怕将来吴王与魏王当真陨落,齐珂又会不会一同陪葬,也是未知之数。   若是如此,荀滢的心事其实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不说可能还更好些。   “嫂嫂等下多注意脚下。”荀滢也看出俞菱心的目光十分复杂,关心之外,亦有几分隐约的悲悯之意。但是她也不敢深想,想多了就有几分受不住,而心里深深藏着的念头与人影,更是不敢轻易翻出来。强行忍了忍,又笑笑转了话头,“对了,嫂子给我小侄子做了几件衣裳了?”   俞菱心心中微叹,这样的话题素来都不是荀滢喜欢的,但如今居然也会主动发起,来遮掩心中之事,某个层面来说,这孩子大约也是长大了。   她只能笑笑:“做了六件了,结果你哥哥居然看着眼热,非要我回头给他也做一件,说不能输给还没出事的小家伙。”   “哥哥素来都不服输的。”荀滢也笑笑,姑嫂之间的话题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顺着家常说了下去。   很快到了景福寺的山下,秦王.府的车马随从,和昭宁大长公主府的车马都已经到了,明锦柔与程雁翎也都各自轻装便衣地站在一处,一边说话谈笑一边等着俞菱心与荀滢。   平辈相见,到底还是要轻松亲热的多,尤其是如今祁家的案子彻底了断,程雁翎的神色也比先前更加随和开朗几分,四人简单说笑了几句,便一齐往景福寺里头进去。而各府的随从各自安顿车马,或随侍伺候等不提。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是有几分炎热,众人的衣装也都十分轻便,而景福寺后山的梅花当然是没有了,前头的芙蓉与绣球等花倒是绽放灿烂,绚丽非常。而因着民间的祭礼上香等等往往都是在端阳当日,或者端阳之后的两日,此时寺中的游人便不太多,再加上有秦王.府和公主府的护卫们提前安排等等,几人一路散步倒是也很轻松了一刻。   不过让几人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几人转了半圈到景福寺东苑欣赏绣球的时候,秦王.府的护卫统领居然神色复杂地快步过来禀报:“王妃,县主,后山好像有一场小型诗会。前日属下过来与景福寺确认您今日行程的时候,景福寺之人并没有提过。现在属下已经派人去问,应该是今日早上临时到来的,二殿下府上的人。”   俞菱心登时就皱了眉:“临时到来?这诗会上都有什么人?是哪一个书院的仕子?三殿下有没有来?”   她这话还没说完,目力过人的程雁翎已经注意了数丈之外的人影:“三殿下应该是来了。”   明锦柔从来都是不怕事的,只是扬眉一笑:“居然是这样巧的吗?那可真是好极了,我还以为四殿下病体未愈,仁孝之心感天动地的二殿下此刻应该是在家里茹素刺血,割肉做药引呢,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的。”   俞菱心看了一眼明锦柔,微微蹙眉:“如今殿下不在,还是小心些,不要给人留什么把柄。”   明锦柔笑笑,示意那越发近前的锦衣玉带,玲珑珠翠的数人:“这个自然,当着她们不会说的。”   这时俞菱心和荀滢也都看清楚了,过来的是吴王妃齐珮和魏王妃文若琼,两人身后除了随行侍奉的丫鬟随从之外,另外还有几个衣着华丽,鬓簪环珮美貌女子,想来就是各自府中的侧妃良媛等人。   几人遇见都见了,自然是要见礼的。按着长幼次序,当然是以明锦柔这个秦王妃为尊,女眷们来往招呼一番,倒是也十分和气。   而数日不见,齐珮如今装扮越发精致美丽,只是身形还是那样清瘦,不见丰润,倒是多几分绰约楚楚的姿态,倒是跟文若琼有些相类。   而齐珮的目光扫过明锦柔与俞菱心各自隆起的腹部之时,神色就更是复杂。 第178章 青云似锦   “皇嫂和二表嫂如今可真都是有福气的。”下一刻, 齐珮还是带了笑,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和蔼, 只是与上一次梅林诗会当中见到的新婚之时好像有些不同,这次的和蔼看起来要真诚得多, 那种居高临下的生硬已经全然泯去,言语之间好像真的十分关怀平辈亲戚的身体。   俞菱心弯唇笑笑,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着齐珮这样的变化心中有些慨叹, 想来吴王府的后宅还是改变了她很多的, 那个曾经带着三分傲气,三分骄矜, 甚至还有一点点因着优越与自信而略显莽撞的齐珮, 如今已经被打磨掉了许多棱角,圆润了几分的同时多少也有些隐约的黯淡。   “二弟妹说笑了,若是论福气,还是要说二殿下呀。”明锦柔这时倒是含笑接了话,身为长嫂的语气又亲热又自然, 就好像这天家子弟的兄弟妯娌之情真的有多么亲近一样, “头一宗,便是得了二弟妹这样有才有德的贤妻,可不像我这样又是不爱读书, 又脾气大爱吃醋, 见不得侧妃缠着我们家那位的。”说着还扫了一眼齐珮身后的莺莺燕燕, “谭侧妃今日没来?倒是几位良媛好兴致好福气, 跟着你们家大度的正妃娘娘一起出来走走啊?”   齐珮的微笑十分得体,甚至还将谭侧妃的闺名叫出来以示亲切:“娉婷的怀相还是不错的,就是怕风,太医说还是多休息要紧,今日便没出来。这几个小猴儿一样的心思,又赶上我们王爷跟三殿下有作诗的兴致,自然要带出来。”   齐珮身后的几个良媛也纷纷附和,表示王妃真是好贤良好慈爱好大度,我们吴王府姐妹一心真幸福等等。   相对来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若琼就要显得清冷幽怨了不少,不知是与魏王的新婚不够幸福,还是后宅妻妾之间还没达成足够的默契,总之文若琼与她身后的两个魏王府良媛,衣衫装扮都是偏于清冷的月白淡绿,脸上也笑容浅淡,听着齐珮和明锦柔那边热闹亲切的寒暄甚至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目光只是或明或暗地往荀滢这边打量。   俞菱心自然明白魏王的妻妾们在想什么,本能地就有些想挡一挡荀滢。荀滢自己却好像并不如何在意,目光与文若琼等人相汇,也完全没有回避之意。   这时文若琼忽然开口:“以前就见识过几次荀姑娘的才华,玲珑文社也算名满京华,刚好几位殿下和茂林书院、青阳书院的学子们正在作诗,那位有名的齐案首也在,荀姑娘要不要过来也应景写上几句?”   “魏王妃的好意——”俞菱心立刻接口。   然而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荀滢却应声了:“如此也好。”   声音温柔轻软一如平时,只是话音里隐约带了一丝果决,却让俞菱心登时心里一跳。   明锦柔侧脸扬眉,虽然心中也有几分诧异,但到底是英朗性子,凡事只有迎难而上的道理,更何况眼前也不算什么难事,回眸跟俞菱心飞快对了个眼色,随即又向程雁翎笑道:“程姐姐,咱们一起过去瞧瞧?你还没见识过二殿下跟三殿下的墨宝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要众人一起过去的。只是在齐珮与文若琼等人转身的同时,目光却有些彼此避开。俞菱心看得分明,心下也随着飞快地盘算。   瞧着这神态,难不成过来邀请荀滢,并不是吴王原本计划的一部分?文若琼虽然娇弱,但脾气却未必软弱,甚至应该说头脑是有点僵的。毕竟文若琼前世是明锦城的发妻,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才病故过世,虽然俞菱心前世里基本上是没怎么跟文若琼正面打交道,但是耳闻还是不少。   以智谋头脑而论,文若琼可能还不如她的姑姑文皇后,只不过容貌要美丽些,而性子更是不够灵活变通,大多数时候都是顾影自怜,赏花流泪,对月伤心,吐半口血写几首诗词的做派。   但这自怜的人往往也有几分心底的自傲,遥想当初荀滢最初按着荀澈的要求办玲珑文社的时候,文若琼就因才自负,对当时的评定并不满意,说不定现在文若琼嫁给了魏王,却又看出魏王似乎对荀滢有心,就想要当着魏王与荀滢比一比才华?   想到这里,俞菱心又看了一眼明锦柔,如今怀孕也有五个多月的明锦柔一丝担忧的神色也没有,甚至还调皮地看了看俞菱心:“二表嫂,说不定今日有乐子看呢。”   她神色实在轻松至极,俞菱心不由有些失笑。不过想想也能明白,秦王在廷议之中主动请旨前往西北巡查的举动还是很得到了内阁和中书省的支持,其忧国忧民之意也让不少臣子心折,宣帝虽然软弱,却没有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在下旨允准秦王前往西北的同时,亦有嘉赏之语。   而彼时的秦王居然双膝跪正,向宣帝恳求:“臣此去为军国大计,定然不惜此身,一定要肃清西北后防。还望君父保重,莫因四弟病势而损伤龙体。另外还有一事,便是臣妻如今有孕五月,臣妻之母早亡,她自少失怙,伶仃孤苦,还望陛下垂怜庇护,则臣在外,纵死无惧。”   以如今西北的形势而言,秦王此言也算不得全虚,但有关明锦柔所谓的“伶仃孤苦”,就多少有点夸张。只是秦王素来严肃端方、言语诚恳,一时间还是让宣帝颇为感动,更是连连答应一定不叫人欺负了明锦柔,更不能伤到明锦柔肚子的小家伙。   虽然谭侧妃宣布有孕的时间是早于明锦柔,但实际上明锦柔的月份却是比谭侧妃要大上半个月,所以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宣帝真正的头一个孙辈。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明锦柔应该深居简出,以免叫人算计谋害了自己的身孕。但明锦柔的想法却完全相反,谁敢过来谋一谋试试看?看看下场到底谁万劫不复。   很快,这越发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的一大群女眷就一齐到了后山,正如先前那侍卫所说,这诗会果然规模并不大,除了吴王魏王,以及各自府中原本就有的几位幕僚之外,包括齐珂在内,也就再多添了五六位学子。   花树碧荫之下,还有人焚香抚琴,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案之外,亦有棋盘画案,茶炉点心,外围书童侍女各有四人,与梅林诗会那样的简单安排截然不同,更像是王孙公子出巡游玩的雅兴聚会。   而这所谓诗会中的众人,见到一众女眷过来,立刻纷纷起身见礼,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自然就是白皙秀美的荀滢。   魏王的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几乎是被身边的吴王按了按,才勉强跟在后头过来说话。而在众人之中,站的最远的就是齐珂,也几乎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移动身形的,在吴王府长史介绍见礼之时更是礼貌庄严,垂目拱手,完全没有对向女眷这边多看一眼。   而后便如俞菱心刚才所料,文若琼居然真的问起刚才作诗的题目,以及询问荀滢要不要也来作诗,又或是点评一下众人已经做的诗词。   吴王几乎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今日到景福寺里的一行,名义上还是要给四皇子祈福的,既然先前在宣帝面前搏了这个仁孝名声,后头自然还是要坚持。顺便在祈福之后也来继续巩固一下最近通过齐珂笼络的几位仕子。对于秦王.府和荀家的女眷,他是真的没有在这个时候招惹的打算。   然而魏王的想法可就不同了,虽然采买歌姬也好,做出各样风声也好,都算是在有计划地扰乱文安侯府的心思和阵脚,但他对荀滢的喜欢却也是真的。此刻甚至觉得连文若琼的声音都更好听了十倍,自然是主动颔首,邀请荀滢点评或者落笔。   荀滢也不推辞,只不过说话之时是完全向着文若琼的:“魏王妃这样赏识,我也不好推却,只是对各位才子的佳作,未必敢说如何的品评。”   以诗词而论,玲珑文社的名声确实是有一些了,而先前梅林诗会之中荀滢点评诗词的事情,也略略的有所流传,因而几位仕子倒也当真愿意让她看看。当下几句客套的言语之后,荀滢也就真的再次翻看了所有人的诗稿,基本上一首一首的称赞过去,大致上无非就是夸一夸用词,再夸一夸用典,好像真的是一次寻常的以文会友。   这时候齐珮也主动过来再次与明锦柔等人寒暄,俞菱心虽然随口应着,目光却是一错也不敢错地盯着荀滢。荀滢一连翻了六七首,而最后一页,终于是齐珂的诗了。   “齐案首的笔力,可是有些进益了。”荀滢微微一笑,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张纸,也完全没有望向齐珂,只是将那句子看了又看,“文采华丽,好似金镶玉嵌,过果然富贵荣华,青云似锦,当真好心思,好前程。”   每一句好像都是夸,然而俞菱心听着,却要强行按下心头痒,才能不去看齐珂的神色。   余下众人大约是没听出什么,纷纷附和,甚至还多称赞几句齐珂的才华。   齐珂那厢仍旧站在原先的位置,沉了沉,才欠身道:“姑娘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如何不敢当呢,”荀滢笑道,“齐案首这样好的才华,配上二殿下这样好的笔墨,书写诗卷定然是要扬名天下,流芳百世的。只是这竹枝笺却素净了些,那些竹枝之类的空有些风骨枝节,哪里得那样的煊赫繁华,齐案首还是都抛了罢,另选个洒金的笺子,更称这样的绮丽文字。”   “滢儿今日话倒是多。”明锦柔不由靠近俞菱心,悄悄耳语了一句。   俞菱心听得其实也暗暗在咬牙,刚好众人此刻顺着荀滢的话,几乎都是很自然地就望向齐珂,俞菱心也顺势看了过去。   齐珂清俊斯文的面孔上仍旧是平静无波的,目光微垂之间还是没有望向荀滢,沉了沉,便稍稍轻咳了一声:“荀姑娘说的也有一点道理。不过姑娘到底不是正经的读书之人,又不曾师从大儒,这样点评之间还是不要如同令兄一样、过于自信了罢。” 第179章 时局如此   “豫章此言差矣。”吴王连忙笑笑打圆场, “荀姑娘才名满京华,谁人不知呢。荀长史的学问, 本往亦是敬服的。”   话音未落,魏王便立刻接上:“正是如此。荀姑娘哪里需要如何师从什么大儒,玲珑文社的诗词谁不称赞?而且只看刚才荀姑娘点评诗词,便知字字珠玑, 学问好得不得了, 齐案首虽然有才华,也还是不要太过严苛吧。”顿一顿,再次上前一步, 竟然是要将自己手中的折扇递向荀滢, “这扇面上有本王闲时所填的天仙子一阙, 荀姑娘也品评一番可好?”   荀滢并没有抬眼去看魏王, 反而后退了半步, 转脸去看文若琼:“我刚才说了这许多,还没到魏王妃高见, 三殿下的词作, 还是请魏王妃品评罢。”   文若琼这时眼眶居然有些微微的发红, 满眼能看见的几乎就只有魏王的目光神情, 向着荀滢是何等殷切,勉强忍了又忍,才幽幽看了一眼魏王的扇子:“王爷的才学自然是极好的, 字句意境, 皆为上佳……”   她眼尾又扫向荀滢, 想起魏王这些日子附庸风雅反反复复吟诵来回的也无非就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之类的,再想想府中上至良媛,下至歌姬打扮的模样,心头简直是好像刀割火烧一样,难受到了极致,话说到一半就要撑不住了。   幸好齐珮过来打圆场,只是接话的同时也显明了如今吴王府,甚至昌德伯府的立场:“哎,滢儿不要一味推脱才是,三殿下想请你来点评,你只甩给人家魏王妃算什么意思,三殿下想听的,是‘你’的鉴赏,滢儿你就这样不给三殿下脸面么?”   这话一出,俞菱心立刻心下雪亮,果然吴王府和齐家这是定了心要搅浑水。明锦柔亦皱了眉头,然而二人这边刚要开口,便听啪的一声脆响,众人皆本能向长书案的另一端,齐珂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齐珂将一柄上等的玉骨折扇丢在了书案上,清俊面孔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今日两位殿下要在下邀请茂林书院和青阳书院的学子前来,说要以文会友,在下不敢不应,请来的为每一位也都是饱读诗书,文章锦绣的青年才俊。然而两位殿下的心思却与我等的文章无关,竟是要与这都不曾正经进入书院的小小女子缠夹不清。既然三殿下只想请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过的女流之辈评鉴诗词,那要我等在此何用?在下告辞了!”   言罢一拱手,竟是要告辞而去。   吴王立刻去摆手:“豫章留步!豫章,你实在言重了。本王自然是要以文会友的。只是你也忒瞧不起荀家姑娘,玲珑文社还是很有些才名,三殿下也没有旁的意思。”   “恕在下直言,那些华而不实的脂粉之作,不过闺阁小巧的堆砌之作,实在有辱诗书斯文,哪里算得才气!”齐珂居然丝毫不退,面上的鄙夷神色亦是更甚。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才华!”明锦柔冷笑了一声,“不过就是秋闱的案首,还没到春闱下过场,天底下就没有你能看在眼里的人了是不是?玲珑文社是挡了你的才名,还是阻了你的前程,就值当让你这位案首才子这样蒙了心一样诋毁个不住!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叫滢儿别像她哥哥一样?齐案首,你到是说个明白,荀长史怎么着就入不了你这才子的眼了!”   明锦柔的脾气英朗,身份又高,这样忽然发作起来,连吴王都是心里一惊,刚要再回头打圆场,便听另一位此时没人敢轻易碰触得罪的俞菱心也开了口:“罢了,人家大才子或者想着不与我们这样的女流之辈多口呢。有什么可说的,滢儿,回去罢。”   荀滢刚才也是与众人一同望向齐珂的,即便后来齐珂说出了有关玲珑文社如何,女流之辈如何的言语,她的目光也始终没有转开,就那样平平静静地望着齐珂。   但到了这个时候,场面本身已经十分尴尬了,荀滢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顺从地转向俞菱心,跟着嫂子和明锦柔等人直接走了。   齐珮象征性地又带着随从跟上送了送,自然也说了几句齐珂是个书呆子,性情狷介耿直,希望几位不要介意云云。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车马之前,明锦柔和俞菱心都是冷着脸的,对吴王府送出来的下人表示:齐珂这样的才子就应该耿直地去撞柱子,我们不想多说什么了。   然而等到吴王府的人离开,俞菱心与荀滢,明锦柔与程雁翎等各自登上自家车马的一刻,明锦柔和俞菱心还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轻轻摇了摇头,亦有无奈,亦有慨叹。   而这一路回府的路上,荀滢的言语比来的时候更少些。姑嫂二人素来关系亲近,从未出阁的时候开始便是好友,俞菱心先前还顾忌着荀澈的有些做法或行动,并不算全然跟荀滢交底,荀滢却一直是拿俞菱心当姐姐一样,无话不谈的。   但到了此刻,俞菱心在沉吟之间,竟也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开解此刻抱膝而坐,目光透过车窗平静远眺的荀滢。   若只是顺着场面上的话,叫荀滢不必在意齐珂那些简直是刻意贬损玲珑文社和荀家,甚至可以说是贬损女子的言语,虽然似乎合情合理,却在姑嫂单独相对之间到底少了几分诚恳。   但若真是要顺着荀滢真正的心思说,俞菱心其实也为难的很。虽然荀澈和秦王其实都觉得齐珂对吴王的靠拢并不是真的为了平步青云,可到目前为止,这个猜测却并没有什么机会得以验证。   而今日齐珂的反应种种,从表面上看都是对荀滢甚至荀澈的敌对,俞菱心总不好替齐珂打包票,说他是口不对心。   于是犹豫再三,她最终也只能伸手去摸了摸荀滢的头顶:“滢儿,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哭一哭也好。”   荀滢沉默了半晌,才慢慢低了头:“嫂子,我哭不出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轻软,但是俞菱心听着却满心生疼,越发觉得连嘴里都是涩的。沉了又沉,最终俞菱心也只能和声道:“如今风起云涌的,大乱将起。滢儿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安心再等等,或者将来时移世易的,某些人事便不同了。”   荀滢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像平时一样,轻轻地在俞菱心肩头靠了靠。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   时局如此,接下来的斗争到底会进行到什么地步,其实连荀澈也没有把握。而现在就做出跟随吴王模样的齐珂将来又到底有没有全身而退的余地,他也保证不了。   带着这样的思绪,一路回程便很有些沉重,以至于到了府里下车的时候,甘草碧树等人过来迎接时都吓了一跳:“少夫人,二姑娘,今日在外头……”   俞菱心轻轻摆了摆手:“没什么,都挺好的,我们就是有点累了。”   言罢又望向荀滢:“滢儿,你先去休息一下罢,若有什么,随时过来跟我说,知道吗?”   荀滢颔首,还是上前来挽俞菱心的手臂:“还是我先送嫂子回房罢,哥哥近来忙的很,我得替哥哥照看嫂子。”   “你有这心思也就够了,回去歇着罢。”荀滢的话刚说完,便见另一侧,荀澈的马车也到了,陈乔打起车帘,犹自一身公服的荀澈便走了下来,过来也摸了摸荀滢的头,“我今日又得了几卷古书,还有一本前朝字帖,我叫人已经送去你的小书房了,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多谢二哥。”荀滢笑笑,便转身领着自己的丫鬟回房去了。   这样的笑容与声音,仿佛都是心无杂念,最平常不过的反应,只是看着荀滢稍稍长高了一点,越发清丽出尘的身影远去,荀澈与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微微叹了气。   当下夫妻二人携手回晴雨轩,荀澈还是先确认了一下俞菱心没有累着气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之后才听她将景福寺里的那些事一一说了。   俞菱心复述的时候十分慨叹,荀澈听着却很平静,甚至在最后还微微松弛了一点:“这样也好,估计要是这个姿态做的足,吴王对他的信任也会多一点。瞧着吧,早则明日,晚则三天,对你夫君我口诛笔伐的声讨必然再起。”   “长春宫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骂你还能将西北的事情骂散了?将郴州的军权换将了?”俞菱心虽然知道这是长春宫最寻常不过的手段,但想到外头又要开始批评荀澈,还是一脸不高兴。   荀澈瞧着她脸色倒笑了,牵起俞菱心的手又在嘴边亲了亲:“大概是长春宫看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怕娘子你忘记心疼我,所以做出点声浪帮我罢。”   “浑说什么呢。”大约是有些日子没听到他这样不要脸的话,俞菱心不由笑啐了一声,刚将自己的手往回一抽,便听外头陈乔干咳了一声,随即低声禀报道:“世子爷,西城的点心送来了。”   荀澈登时便微微蹙眉,俞菱心也有些关切。这个暗号她是知道的,陈乔的意思是,荀澹暗中打发了人过来传递消息,想要私下见面。   难不成是老太太和二房要跟外头的流言相呼应,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 第180章 荀澹   #180   “知道了。晚膳之后再用罢。”荀澈颔首应了, 陈乔立刻应声自去安排不提。   俞菱心有些担心:“慎之, 父亲什么时候能回京?老太太或二房要真有什么想头, 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如今的局势已经不比先前, 殿下又不在京里……”   “没事。”荀澈伸手揽了俞菱心到怀里, 又吻了吻她的额角,“我心里有数, 慈德堂不会再失火了。滢儿近来虽然心里难受些,但我瞧着她却也是长大了, 这也反而叫我更放心。没事。”   提到荀滢, 俞菱心也不由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刚好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是睡醒了, 舒展了一下手脚。俞菱心立刻便去叫荀澈:“慎之,他又踢我了!”   荀澈立刻伸手去摸了摸, 神色也难得舒展起来:“可算赶上一回。”   俞菱心也微笑起来:“谁叫你这样忙碌, 他明明动过好几回了。”   “是是, 都是我的不是。来, 小家伙再动一下。”荀澈感受着妻儿的温暖,神色亦是越发温柔, 原先满心的思绪,也终于暂时抛开了。   不知真的是父子连心, 还是荀澈就真的刚好赶上了小家伙活泼的时刻, 还没出世的小小荀真的又踢了踢, 这次荀澈脸上的笑意便更是展开, 同时也抬眼望向俞菱心:“慧君,你辛苦了。”   “好好的又说这个。”俞菱心伸手去摸了摸荀澈的脸,“今日你难得回来早些,陪我且躺躺,有什么忙的都晚些再说罢。”   荀澈颔首应了,扶着俞菱心往房里过去,夫妻二人又絮絮说了几句关于孩子出世之后的安排,便一同小眠休息不提。   到了晚间,因着夏日的天长,晚膳过后许久,天色仍是亮的。几乎到了戌时三刻,天色才终于擦黑。而按着暗号约定前来的荀澹,也终于在一身灰衣的遮掩之下,乔装到了晴雨轩。   荀澈与俞菱心对坐吃茶等候,面上看着倒是十分淡然的,然而夫妻二人目光相对之间,其实也是知道彼此心思的,到底还是有些挂怀。   不过荀澹显然比他们更为紧张,进门拱手一礼之后,便单刀直入地开了口:“堂兄,堂嫂。今日小弟前来报信,实在是迫不得已。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不敢不让兄长与嫂嫂知晓。老太太可能是有心,想对嫂嫂的身孕下手。”   虽然这是在宅门内斗,尤其是女眷之中最常用不过的手段,荀澈与俞菱心甚至也早就想到了,然而当真听到荀澹这样开口说起,两世里头一次有了孩子的荀澈还是立刻面上寒意大盛,纵然未曾说话,锐利的目光仍然让荀澹原本便十分僵硬的背脊再次发炸,额角甚至都要有冷汗沁出。   “坐下说罢。”俞菱心脸色也很难看,两世里第一次怀孕,真正感受到母子之间的血脉相连,虽然荀澹过来之前她还在劝荀澈一定要稳住,不要在秦王和文安侯都不在京城的时候轻举妄动,但听到荀澹这句话,她居然平生头一次也在心中有了杀意——她不想伤人,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别人想要谋害她的孩子。   所以面上相对平静的叫荀澹先坐下,几乎已经是用尽她全部的理智和力气了。   荀澹当然能感受到荀澈夫妇的情绪,但是他也因此而更确定自己来的这一趟是对的,战战兢兢地半坐之后,立刻继续说道:“具体的法子,可能是有好几种,我偷偷留神看着,近来老太太请了好几次郎中,李嬷嬷也要了好些药材,名头上是折腾药膳,但同时也进了不少布料和香料。还请兄长和嫂嫂务必留神,无论衣食住行,哪怕桌椅车马,都不能掉以轻心,到底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   略停了停,荀澹又瞧着荀澈和俞菱心的脸色,犹豫道:“还有一件,我听说嫂嫂陪嫁的丫头甘草,是跟伺候李嬷嬷的小丫头夏花是有些远亲的关系?”   “大约是罢。”俞菱心微微垂目,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有什么吃惊的神情。   荀澹也是心思机敏的,一看荀澈与俞菱心都没有露出什么惊骇神色,立时便明白了,估计对于甘草与夏花有点来往,荀澈与俞菱心早就知道了,不管是冷眼旁观等待时机,还是暗中对甘草有吩咐故意下套,显然都是有所防范的。   不过荀澹这样冒险过来,却也不只是为了提醒这些后宅手段的。他想了想,还是又继续将预备的另一半说出了出来:“兄长与嫂嫂都是睿智之人,想来对下头的人也是有留神的。不过小弟实在忧心,还是须得再提一提,李嬷嬷借着给老太太请郎中、做药膳、调安神香的这些事情一直忙碌,看似是有些遮掩,其实也不算如何太过隐秘。倘若将来当真有什么——咳咳,”   他说到这里还是顿了顿,“当然应该是不会有,嫂嫂是吉人天相,小侄子必定平安,我只是说,按着如今慈德堂的盘算,老太太或许是眼光只放在算计眼前,但后头的人却是想借着这事来再质疑兄长的私德。哪怕老太太出手被揭破了并不成,兄长对慈德堂只要再有些什么手段,那配合如今外头的流言……”   荀澈其实在听到荀澹前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莫说荀老太太身边多了个李嬷嬷,就算是添了昭阳殿甚至长春宫的一整套宫人下人,晴雨轩也不会叫人伸进手,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有孕的俞菱心。   但是对方的目的,也应该原本就不是针对俞菱心的身体、或者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而应是借着荀老太太谋算俞菱心的孩子,进一步激化两房之间的矛盾,以孝道和私德来攻击荀澈如今的为官之本。   “二伯父最近见过什么人?”荀澈淡淡问了一句,“这样的事情也敢做,想来是得了将来青云直上的保证了?”   荀澹的背脊越发挺直,小心应道:“父亲其实也是有些防着我的,因为先前在翠峰山庄的时候,我曾经劝过父亲几回。不过,如今好像吴王妃在两宫跟前,甚至皇上跟前都很有些体面,昌德伯也接了户部的事情,父亲的心思又活络了。前些天吴王妃又给老太太送药材,齐珏来了两回,第二回还有那位齐案首同行。我探父亲的意思,好像是对大哥和湘儿的婚事,吴王妃那边也有做媒牵线的想头。”   “齐案首连送药材的事情也肯做?”荀澈心头又是一股无名火上冲,面上却只是冷笑的,“这清流才子放下了身段,倒也真是一条好走狗。”   连俞菱心都不曾料到荀澈会忽然讲这样刻薄的话,荀澹与齐珂不熟,更不好接,当下只得稍稍等了等,又深深调整了一次呼吸,才偷眼去看荀澈和俞菱心的神色:“还有最后一宗,也是我今日不得不来的缘故,就是……就是有关二妹妹……”   这其实才是荀澈与俞菱心最不意外的,然而也是最愤慨的,甚至比听到荀老太太有意算计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时脸色更加难看,至于荀澹继续说到有关细节的时候,也越发战兢。   不过这内容倒是没有什么再让荀澈和俞菱心意外的,无非就是魏王确实对荀滢魂牵梦绕,虽然魏王已经有了正妃文若琼,但文若琼才华平平,性情只知一味柔弱,魏王并不喜欢。而且长春宫与昭阳殿的后妃和谐不过是一时的态度罢了,谁都知道这后妃翻脸是早晚的,魏王还是有心要将正妃的位置为了荀滢而重新空出来的。至于具体的算计,果然也与宫里相关,只不过跟前世不同的是,即将到来的端阳宫宴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但之后就不好说了。   荀澹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满背皆是冷汗,荀澈面色虽然没有如何和缓,但也给了他一个承诺:“家中不管如何变故,我保你平安便是。”   荀澹居然有一丝苦笑之意:“多谢堂兄。不过我到底是家父之子,接下来父亲若真的泥潭深陷,小弟或许也未必能全然脱得干净。如真到了那个地步,小弟只求堂兄能照拂一人……”   “可是聂家姑娘?”俞菱心忽然接口。   荀澹几乎是本能地一个激灵,下一刻却又苦笑道:“兄长与嫂嫂果然是目光如炬,无所不察。那想来我刚才所说之事,其实对二位来讲也未必不知。不过既然嫂嫂知晓,小弟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是。若将来有什么变故,还求嫂嫂令人对婧娘照拂一二。小弟便感激不尽。”   俞菱心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如今一切未定,不要想太多了。”   荀澈也应了一声,又叮嘱了荀澹几句自己谨慎行事,便叫他先回去了。   而荀澹出门之后,荀澈与俞菱心也不由再次对望一眼,虽然没说,心里的慨叹却十分相似,想起荀澹前世的姻缘与命运,再到如今的格局,只能说这情之一字,果然累人。   随后几日,荀家表面上倒还是平静的,慈德堂继续在忙忙地预备着什么药膳与香料,而俞菱心这边则在安排着端阳宫宴的事情,虽然荀澹的消息是说魏王应该不会在今年的端阳就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是文皇后忽然在五月初三下旨,点名要荀滢进宫参宴,还是让俞菱心很有几分不安。 第181章 晏庆殿   荀滢自己倒是很淡然的:“嫂嫂不必太担心我, 还是要保重如今的身孕才是。我进宫之后, 自然是一步也不会离开嫂嫂的。”   俞菱心瞧着她的秀丽面孔好像这几日又稍微有些清减, 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可是想要开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斟酌再三,也只能还顺着端阳宫宴的安排, 提了提要如何行事小心,行动上不与旁人同行之外,也有在如今的局势之下,各家之间可能会有些口角官司等等。   荀滢如今越发沉静,也比先前更稳, 确实如同荀澈所说,虽然心里大约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也真的是长大了些, 将俞菱心所说的都一一听进去之外, 甚至还主动补了两句:“上回诗社的时候,听人提起瑞阳郡主和永福县主最近也有些作诗的性子, 平时经常去跟二殿下、三殿下的府里, 说是魏王妃也有意在他们府里结个琳琅文社似的, 大约比着咱们这边的样子罢。”   这件事其实俞菱心早就知道了, 但也没跟荀滢提起。主要是此时的文社诗社, 早就跟先前与文华书院打擂台的时候不同, 魏王府里的折腾, 还是因着魏王对荀滢的心思。至于瑞阳和永福,先前在朱家连番倒霉的时候,也被右江王妃严严的拘在了府里大半年,最近才再有些出来走动的消息,跟吴王魏王又搅在一处也是寻常。   不过,俞菱心又看了看荀滢:“魏王妃想做这事到不稀奇,只是瑞阳郡主却不大像能静下来作诗的样子。”   “作诗也没那么难的。”荀滢面对着俞菱心又是温柔又是关怀的目光,几乎有些受不住,沉了沉,还是微微转了脸,“有人指点,还是很快就能学起来的。”   俞菱心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这个“有人”是谁,同时也再次微微蹙眉——难道吴王与魏王甚至有意给齐珂牵线宗室女?若说齐珂先前春闱下场,如同前生一样高中探花,身份上才能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齐珂并没有参加春闱,不过顶着一个少年才子的案首名头,真的论到功名也就是举人而已,瑞阳郡主身为右江王的爱女,身份上还是差的太远了。不过永福县主是父母已故的,家世要弱一些,却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的。   俞菱心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永福县主,虽然常常跟瑞阳县主在一处十分亲近,但性子并没有瑞阳那样骄横跋扈,容貌做派也是更加秀美斯文的。   但要是真的顺着这个想头顺下去,难道齐珂投向吴王与魏王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不是荀澈所想的那样因为喜欢荀滢而以身犯险?   想到这里,俞菱心的背脊都有些微微的发寒,再看向荀滢的时候,亦是加了十倍的怜惜与担忧。   不过这时候明华月身边的碧树刚好过来,问了问俞菱心的身体,要不要考虑跟宫里告假,这次端午的宫宴就不参加了,反正明华月也是会进宫的,俞菱心就算不去,荀滢也不是单人前往。   俞菱心还是摇了头:“没事,小郗太医说我如今多活动活动比闷坐在家里好。反正到了宫里如果有什么,我再当然告假,让滢儿陪着我回来就是。”   这也算是跟荀澈讨论过的一个退身之策,就如同明锦柔在有孕的时候前往景福寺一样,俞菱心带着身孕进宫,其实旁人也要对她格外忌惮,谁也承担不起惹出乱子。若是真的席间有什么不对的兆头,俞菱心只要装作不舒服,叫小姑子荀滢陪她回府,连皇后也不能叫荀滢不管有孕的嫂子,到时反而能一起脱身。   碧树是明华月身边的大丫鬟,性子也是爽朗的,当下立刻应了又回禀回去,明华月也没有异议,毕竟明家女子多英武,并不觉得孕期出门走动有什么大不了。   转日就是端阳节的正日子,文安侯府里的各样送礼饮宴的家事早已打点安排完毕,荀澈因为宣帝给近臣与皇子亦有赐宴便早早出门离去,而需要奉旨到后宫的明华月、俞菱心和荀滢三人亦是仔细更衣装扮,比荀澈晚了一个时辰出门。   文安侯府的车马也算是来往宫城十分经常的,一路前行进宫都是轻车熟路,十分顺畅,而到了赐宴的晏庆殿,内里也已经到了不少宗亲命妇,衣香鬓影,珠翠环珮,也是锦绣灿烂,煊赫非常。   俞菱心与荀滢一同跟在明华月的后头,走动之间见礼招呼,并没有什么太过陌生或是意外的人事。除了或多或少想起上次去年那次荒唐而混乱的选秀赐宴之外,其他的一切倒都是平安顺畅的,感觉上就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寻常宫宴。   很快到了饮宴的时辰,酒菜果品流水一样地送到各席,文皇后端坐在凤位上,眉眼之间很有几分润泽富态,大约是因为先前卧病许久的四皇子终于得以痊愈,而今日丽妃又告病未到,看起来越发的和蔼温柔,简单几句场面话之后,便令众人饮宴谈笑,尽可轻松。   俞菱心面上倒是含笑的,还与荀滢说了几句菜品酒水的闲话,心里那根弦却始终不能放松。她总觉得文皇后这样的姿态有哪里是不大自然,却又有些说不清楚,所以纵然是看似说笑,目光也还是时不时向凤位的方向略微扫一扫。   事实上,俞菱心的这口气并没有提太久,基本上在菜品上齐了之后不到一刻,在宴会气氛看似最是融洽和谐的时候,文皇后果然开口了,而且是直接点名了荀滢:“许久不见,荀家小才女又长高了呢。就快十五岁了罢?”   这样亲切和蔼的口气,就好像昭阳殿与文安侯府真的有多么亲近似的。   但荀家当然是不能不接这话的,荀滢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才女二字万不敢当,娘娘谬赞。臣女还有三个月满十五岁。”   “果然是大姑娘了。”文皇后微笑颔首,“去年选秀的时候你病着,可叹那几个小子没福气。今年身体可好些了?”   这话一出,半个晏庆殿里的人耳朵都悄悄留了神,虽说也不好立刻闭口叫宴上的热闹彻底冷下来,但到底还是略有些沉了沉。毕竟,皇后这话里的意思太叫人留神了。   难道昭阳殿想给荀滢做媒?在这时候的局势下?   “多谢娘娘垂问。”明华月主动应了声,“小女去岁的心悸之症到今年的确好些了,不过前日里请太医复诊,还是说需要多静养休息,不能太过伤神,也不宜太早出阁。不怕娘娘笑话,这倒也让臣妇遂心了,原本也是盼着将小女在家中多留几年,不想太早出阁。”   “婚姻大事,自然是要慎重的。”文皇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出明华月言语中的提防之意,直接顺着笑道,“若是本宫有这样的好女儿,定然也要像文安侯夫人这样,精挑细选,哪怕晚几年,哪怕寻个年纪小几岁的,也要选个门第学问都配得上的才行。”   俞菱心忽然心头猛然一跳,“小几岁”?难道文皇后是替四皇子打荀滢的主意?   四皇子快要十三岁了,体弱多病,个子也不高,大盛的皇子又多有晚婚的例子,所以在群臣与宗亲心中,始终都觉得赵王还是个小孩子。   但认真论起周岁,四皇子比荀滢也就小了两岁多,程雁翎还比明锦城大两岁呢,所以这并不是一个不能谈婚论嫁的年龄差。   明华月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立刻笑道:“娘娘太夸赞了。小女病弱,臣妇其实并不求她将来嫁到什么高门显贵,只要夫婿学问好人品好,要是再大上两三岁,能照顾她便是最好了。”   文皇后一笑:“其实照顾人这件事,哪里只是在乎年龄大小呢。说到底姻缘姻缘,还是看缘分的。”言罢便是一摆手:“听说荀姑娘结社论文,可算是京中闺秀里的状元了,又写一手好字,今日佳节宴庆,荀姑娘赋诗一首可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众人已经没有人不明白了。俞菱心更是心下雪亮,难怪魏王不会急着在端阳节对荀滢动手,原来是文皇后已经有所打算了。   那么这个时候,原本预备上的计划便能用了。   几乎就是在荀滢刚要应答皇后之言的一刻,俞菱心“哎呦”一声轻呼,随即便见她裙子上隐约洇出红色,旁边的人登时便吓到了,荀滢更是脸色大变,赶紧去扶俞菱心:“嫂子!”   俞菱心顺势就倚在荀滢身上,侧脸低头,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捂着肚子倒吸冷气。明华月当然也快步过来:“慧君!你怎么样?”   随着场面迅速紧张起来,文皇后原本还和蔼端庄的脸也彻底变了,荀澈的妻子要是这时候在晏庆殿出事,后果如何她现在都不敢去想!   不过幸好,在她刚叫了一声传太医之后,明华月已经十分知情识趣地起身禀报:“娘娘,臣妇的儿媳胎气不稳,臣妇要立刻带她回府医治,还请娘娘允准!”   “甚好!”文皇后简直是不假思索地就应了,而外头服侍的宫监宫女更是迅速地传来了软轿,赶紧送荀家女眷们离宫而去。   晏庆殿中剩下的众人简直是目瞪口呆,俞菱心这么大的月份忽然见红,怕是要出大事。与荀家交好的自然非常担心,与荀家关系不好的则是眉飞色舞,而昭阳殿自文皇后至下头的宫人,却是人人都暗松一口气,幸好荀家人识趣,没有真在晏庆殿里出事。   不过送软轿到宫门的小宫监之中有一个眼神儿特别好的,却在回去复命的时候心里总有点隐约约的疑惑——那位要出事的荀家少夫人,看着好像没怎么出汗啊,不是说人特别难受的时候会出虚汗么?   只是这念头闪一闪也就过了,那位有孕的少夫人裙子都污了,大约还是挺严重的罢……   就在小宫监自己眨巴眨巴眼睛东想西想的同一时刻,荀家回府的马车上,俞菱心正在无奈地问白果:“这个血包这么黏糊,你们怎么没给我预备一条替换的裙子呢!” 第182章 待产   白果只能好言安抚:“这是世子爷的意思, 怕是二房那边也有人监视, 所以在回到晴雨轩之前, 还是都请少夫人一定要做出确实见红的样子。至于这个血包, 若是不够黏就会血量太大,万一宫里要您就地医治, 又有旁的麻烦。虽然世子爷也安排了宫里的后手, 但毕竟没有外头周密, 还是委屈您了。”   俞菱心不由叹口气,她当然知道荀澈是安排了哪些, 只不过这计划归计划,真在宫宴上偷偷刺破暗藏的血包、装病离席,回到府中还要继续再装,想想还是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莫名的好笑。   随行服侍的几人其实也不如何紧张,也是实在知道自家少夫人的好脾气, 白果想想,还又在到府之前格外叮嘱了几句如何演示,如何作态云云, 俞菱心虽然听着,却觉得好像并没有必要。毕竟这假作胎动的脱身, 主要还是为了避开宫里对荀滢的算计而已,自己家里不过就意思一下即可。   谁知到了二门上马车刚刚停稳, 车帘一打开,俞菱心便吓了一跳, 外头小郗太医居然与另外两位郎中在等着,软轿也预备好了,甘露和霜枝都是满面焦急、眼眶泛红地领了四五个丫鬟伺候在旁,另外还有巾子薄被甚至银吊子温好的止痛汤药等等各样杂物不一而足,阵仗之大就好像她已经在车上流产了一样。   不过心里震惊归震惊,面上她的戏还是足足的,到府之前白果已经给俞菱心脸上补了些看起来青白灰败的粉,额角上甚至还抹了些许水露装冷汗,再加上无力虚弱的垂头蜷缩姿态,裙子上越发洇开的大片殷红血迹,俞菱心整个人看起来倒也十分称得起这个场面——好像真的是非常严重了!   闹到这个程度,自然在伺候的众人之外也有过来查看情形的人群,俞菱心在假作虚弱呻.吟着被扶下马车的同时眼尾余光匆匆一扫,大约也看到了在稍微远处有眼生的丫鬟在张望。   不过她到底不能仔细看,还是得先顾着装病要紧。   “少夫人,您可得坚持!”随着甘露一声情真意切、带着哭腔的呼唤,明华月和荀滢也都在下了自己的马车之后急急地奔过来:“孩子,再忍忍!”   “嫂子!别害怕!”   俞菱心瞧见荀滢居然也是鼻头红红的眼里有泪,瞬间居然想要扶额了,这一家子都是演戏的高人啊!   当然场面还是焦急甚至有些混乱的,长房的众人都是看似心急火燎地要将俞菱心赶紧送回晴雨轩,让小郗太医和另外两位郎中一起会诊,所以好像从上到下的,都没有人注意到有慈德堂的小丫头过来看热闹,甚至还稍微打听了几句。   于是在晴雨轩那边继续人仰马翻的会诊行针、抓药煎药的同时,慈德堂就得到了陆陆续续传过来的消息——俞菱心本来身体就弱,大约是母体原本就不太好,平素养着看似没什么大问题,其实还是凶险的,尤其是到了这个月份。   端阳宫宴要是不去还好些,毕竟少折腾就少风险,但是皇后娘娘今年的恩赏体面特别足,所以俞菱心自己贪恋这个宫宴的风头非要去,可不就是要出事了么?   出血那么多,别说孩子不一定能保住,这样大的月份出事,只怕大人都难说。   连小郗太医看着都头疼呢!   这样一条一条的消息,几乎是隔上小半个时辰就回由小丫头从晴雨轩那边探听出来,再传给慈德堂,而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公服的荀澈已经飞马赶回了家,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妻子的“危急”。   而晴雨轩的抢救,竟然是从下午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到了天色黑透,晴雨轩依旧灯火通明,而身上还带着些许血迹的小郗太医才与两位一同会诊的郎中疲惫地从荀家告辞。   到了这个时候,连宫中都打发人过来询问俞菱心如何,更不要说其他的三亲六故,世交同僚等等。明华月便一脸沉郁地回复外人,俞菱心母子都平安,没什么大事,感谢诸位的关心等等,   只是话虽然好像这样说,明华月神色里的深深烦忧,甚至还有些欲言又止,却都透露着俞菱心的状况肯定非常不好的信息。   一时间,外间议论纷纷,不过看着荀家人只是一味担忧沉痛,却没有要跟昭阳殿理论什么的意思,估计还是俞菱心自己身体不好,并没有与宫宴上的饮食扯出什么相干。因而外人稍稍叹息了几句,又翻出当初荀家与俞家联姻的那些闲话说了说,也就罢了。   而对于随后数日里文安侯府全家都深居简出,甚至玲珑文社也暂停,俞菱心和荀滢完全不出来走动,也都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甚至有些好事的还在等,看什么时候文安侯府正式传出世子夫人流产,此胎不保的消息。   慈德堂虽然是在文安侯内,但与长房之间的关系其实也跟外人无异,所持的态度甚至也是相似的,荀老太太甚至有些莫名的无奈与遗憾,在吃茶的时候几乎当着荀澹的面就说漏了:“真是个没福的丫头,都用不着怎么着,自己就先留不住,以前真是高看她了。”   李嬷嬷到底是精明的,赶紧接着换茶的时机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示意不要多说,荀二夫人和荀湘对老太太的这些筹划是知道但没有参与的,听见了也只好当做没听见,但说起这个事情还是赞成老太太这个说法的,颇有些感叹俞菱心实在自己没福气。   只有荀澹,完全当做没听见的样子,然而低头喝茶的时候心里却是在冷笑的——荀澈的这一手,分明是以退为进,说什么胎气不稳留不住?到了七月就是足月了,到时候就知道稳不稳了。   事实上随后的两个月,晴雨轩里确实一直在折腾,几乎小郗太医隔个四五天就要跑一趟,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甚至也亲自上门探望了两回,俞菱心几乎就没有再出过门,甚至都没有到慈德堂那边请安露面过。   连荀滢都是整日陪着俞菱心,十来天才去一趟慈德堂,明华月倒是天天都去,只是一听到荀老太太问起俞菱心,或是有亲友客人问到俞菱心,就是一脸的担忧与烦躁,口中倒是表示着俞菱心没事,一切安好,母子皆好,就是那语气让人听着又想再问问,又不好多问,总感觉大概再几天就能听见母子皆不好的消息。   然而,十天,又十天,小郗太医跑了一次又一次,宫里的补品都赐下了两回,亲朋世交之间的药材跟礼物更是送了又送,可好像始终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俞菱心居然还是一直没有掉下去。   等到慈德堂那边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甚至怀疑俞菱心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之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俞菱心的这一胎已经到了九个半月,几乎可以算是瓜络蒂熟,毕竟作为第一胎,比原先预计的十月初生产,早几日晚几日,都算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京城也再次热闹起来,一方面是离京数日的秦王终于在西北的军备调查之事上有了结果,密折一道接一道的送回京城,从六月初一开始到六月十二,连续五道密折直接送到宣帝手中,甚至没有经过中书省,其中具体参奏了什么,廷议的百官一时并不得知,然而宣帝在六月上朝的廷议之中脸色都越来越不好看,而阁臣与荀澈这样的天子近臣在朝会结束之后奉旨到乾熙殿议事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这样的现象对于前朝的群臣,以及后宫的后妃,甚至此刻在京城中的另外三位皇子而言,比宣帝的明旨降罪、重臣之间的官司往来都更加让人悬心不已。越是不清晰的局面,越是令人不安。   当然也有臣子在廷议之时请求宣帝明示,到底秦王在西北查出了什么,应该是与百官一同商议,然而素来宽和的宣帝却只是沉了脸,表示秦王六月之内应该就会回京,到时候一并议过。   对此,群臣也只能领旨应命,也不好再多问。秦王的归期越发成为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人人在等候的同时,亦在揣摩宣帝有关立储的心思。   若说以前几位皇子都还比较年轻,文采武功上的差距不够明显,在政务上也没有作为,在宣帝跟前所比较的就只是所谓个人的德行,以及生母的恩眷、妻子的家世等等,但是到了如今,秦王在西北军备之事上的作为,可是远超剩下的两位皇子的。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莫说俞菱心的这点孕期小事无人关注了,就连吴王府里什么谭侧妃流产、黎良媛怀孕,魏王府里有人失足落水而死、随后闹鬼、魏王妃文若琼受到惊吓而吐血病倒等等这些看似精彩的家宅故事,亦无人太过在意。   毕竟在青宫储位面前,一切其他的细碎八卦皆不值一提。   相对来说,除了秦王的西北巡查结果,以及秦王本人的归京日期之外,更令人在意的还有一条,就是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即将再晋一级,成为从三品中书舍人,这在大盛的历史上已经是最年轻的三品文臣了,除了承爵宗亲、皇帝特别看重提拔的近亲子侄之外,简直是绝无仅有。   那么自然的,士林之中议论批评的声音很是不少,其中最为文采华美、有理有据的一篇,正是出于齐珂之手。 第183章 临盆   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 俞菱心的感觉十分的复杂, 实在不知道这位清流才子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从表面上看,如今基本上已经可说旗帜鲜明成为吴王幕僚的齐珂, 算是非常合格了,不只是在各样攻击荀澈的文章上比前世还要卖力, 甚至在听白果每日回报外间的消息当中,也时常听说齐珂各种各样的消息。   比如,齐珂真的成为了魏王府里诗社的社监, 只不过那诗社倒不是一开始传说中的什么琳琅文社、更不是以魏王府的那些良媛侧室为主,而是大大方方地邀请了几个书院里的学子们, 隔三差五地到什么苍翠山、景福寺、望川亭、或者京北的庄子等等, 吟诗作对, 填词作赋。   虽说诗词歌赋的主题都是山川景物为主,并不会谈到什么仕途经济, 但谁都知道齐珂如今与吴王魏王的关系,有两位皇子的支持, 每一场的诗社都精致至极,从文房四宝,到琴箫管瑟,再到茶点侍从,样样风雅华丽, 而除了姿态和蔼的吴王与魏王到场之外, 容色绝丽的瑞阳郡主和姿容秀美的永福郡主也几乎每次都到, 更让诗社对年轻学子们的吸引力大大增加。   而操办这些诗会的人, 居然就是齐珂,他甚至不只是一个挂名过去指点诗词、谈论文章的文人而已,还会主动在各个书院之中往来走动,邀请学子,并且发帖邀请之广,连俞正杉和聂家子弟、楼家子弟这些与荀家或有亲或有故的也都涉及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给吴王造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这甚至是从支持荀家与秦王的仕子与学子之中直接拉人。   此时若是再说齐珂只是假意投向吴王,好像这作假也太卖力了些罢?   他原先那些清流气节,什么读书人的刚直风骨,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再加上夹杂着有关永福郡主与齐珂走的越来越近的那些传闻,俞菱心简直觉得现在的齐珂跟前世的都快要成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荀澈提到这事,脸色也是阴沉的,只不过看看俞菱心如今越来越大的肚子,还是强行调整了心绪温言安抚:“这件事如今还不好说,不过,慧君你也不要太操心了。按着小郗算的日子,咱们的小家伙就快出来了,外头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只安心休息等着他便是。”   俞菱心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又在荀澈的怀抱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越发酸痛的腰稳稳靠牢,才叹道:“自从端阳到现在,借着装病闭门不出,我休息的整个人都要僵住了,要不是每天白果给我讲讲外头的事情,跟坐牢也差不多。现在就盼着着小家伙赶紧出来,我也轻省些。”   荀澈伸手去给俞菱心揉了揉后腰,动作十分熟练,同时轻轻去其亲她的额角:“咱们这也是小心为上。虽说慈德堂那边手段有限,但就像荀澹说的,李嬷嬷若真用出宫里的手段,到底防不胜防。万一慈德堂的椅子上暗中多个刺,或是什么香料里头添了猛药,纵然时候我再反过来钉死昭阳殿和长春宫,伤了咱们的孩子到底不值得。这些日子闷着你了,等到小家伙出来,我便天天带你出去可好?”   “空口白话说的倒是利落,你却哪里有天天陪我出门的功夫。”俞菱心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同时也回手去抚荀澈的脸颊,触手便有些心疼,“你最近又瘦了,是不是天天都在我睡着之后,夜里偷偷溜去书房?”   荀澈一笑:“也没有天天,偶尔而已。殿下快要回京,西北的局势复杂的很,因着动手太早,有些格局跟前世不太一样,我多筹划一下,求个稳妥罢了。”   “你也别太心急了。”虽然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俞菱心却听得出里头刻意压下的烦忧。毕竟西北的军备与边防,可以算是荀澈上辈子里直到过世,都始终不能放下的大事。前世的荀澈除了有关家人的血仇大事之外,在政务上最挂怀的两件,一个是西北的军备和边防,另一个就是税法的改个。   后者是在荀澈过世十年之后,由步步高升的齐珂来接续完成的,而西北的军备清查与边防重整,则是秦王在登基之后亲自监督追逼,基本上也是调动了数十臣子,以及上万兵力,才用了四年时间彻底肃清。   但在那之前,因着军备军需上的渎职,边防上的疏漏与内外勾连,大盛已近损失了不少的军兵与粮草,边城的百姓所承受的侵扰损害更是无法估量。因而荀澈重生之后,虽然暂时为重的是京城中的皇子夺嫡之事,可西北的大事也一直在他心头。   此番推动秦王去清查西北,既是为秦王的夺嫡增加筹码,同时也是希望能更早地开始肃清西北这件大事。   只是,西北之地的驻军守将与地方官员都是多少年来,甚至多少代都世代相传驻扎在西北的,势力关联盘根错节,与京城,与周围的州郡,甚至与北戎与西狄之间的关系都是根深蒂固,先帝朝也曾经想要清查整顿,却到底最后在两轮钦差的巡查之后,迫于西狄与北戎的战事压力,求稳为先,对西北的状况暂时放手。   可以说,荀澈如今想要做的这件事,虽然是利国利民,却也是千难万难。   “我知道。”荀澈将俞菱心抱得稍微又紧了些,“我心里有数的,不要担心。”   俞菱心也知道没什么能多说的,自己此时还是让他少担心些,大约便是最要紧的了。当下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关于孩子出生之后的安排,家里的闲话等等,便一齐安歇不提。   而随后的几日,外间朝野上下声浪越发交织翻滚,对西北之事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也有传言流到京城,有说秦王在西北依仗皇子身份作威作福,罔顾当地老臣忠心的,也有说秦王行动轻狂,对西北的剿匪之事胡乱干预,以致随行护卫折损的,还有说秦王自恃武艺高强,轻易犯险或有性命之忧的。   然而这些的各种各样负面的话传到京城,到了宣帝耳中,统统换来的便是宣帝的震怒以及对西北追查的追加,一道八百里加急旨意以及六百羽林军星夜赶往西北,带着宣帝御赐之剑,令秦王追查之中可以先斩后奏,绝不受到任何辖制阻碍。   而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关荀澈的弹劾亦是迅速增多,基本上就是他升任从三品中书舍人的那一道旨意正式通过中书省的时候,外间关于荀澈的批评也骤然添了数倍。   这样的声浪甚至持续高涨,一直到六月十七,秦王终于回京面圣,荀澈也一同进宫,而就在这个时刻,文安侯府中的俞菱心却忽然腹痛倒地,居然是要临盆了! 第184章 落地   起初俞菱心还算是镇定的,甚至还能撑着问身边的人今日是什么日子, 比小郗太医预计的时间早了五天临盆, 对孩子有没有什么不好等等。   然而很快,一波又一波的阵痛袭来, 强烈的程度让她简直要哭出来——她前生也见过三亲六故里的女眷生产, 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是这么痛的!   “孩子, 忍一忍, 别着急, 别着急!”明华月当然是赶了过来, 荀滢因为没出阁,也不懂产育之事, 还是留在了外头,稳婆与医女是早就预备好的, 此刻也迅速地忙碌起来, 催产的汤药, 补气的参汤,接生之时所需的热水与棉巾等等,一应需用之物当然也是流水一般迅速备齐。   但是这一切的有条不紊, 却丝毫不能安慰到在剧烈阵痛之中的挣扎的俞菱心,她前生虽然有许多的艰难日子, 也曾少年体弱多病, 孀居时心血不足等等, 可到底是以虚弱酸软为主, 极少有这等好似要将整个人撕裂一般, 自内而外,一波接着一波的剧痛频频。   “母亲……母亲……”俞菱心叫了两声明华月,便真的哭了出来,整个人都在蜷缩发抖,稍稍喘息片刻,随即就又是一波新的疼痛,她想忍也忍不住,“母亲,能不能用麻沸散啊——真的,疼!呜呜呜呜……”   “这个,这个怕是不行。”明华月也着急的很,她自少习武,身体极为强健,当年生第一胎也就是荀澈的时候当然也有过剧痛挣扎,但不知是因着身体底子好,还是在习武的过程中摔摔打打的锻炼,并没有这样怕疼,总之回想起来确实没有太过煎熬。所以现在看着俞菱心这样难受,虽然着急,却也是在不知道如何帮助。   “少夫人,那个不能用。”白果这时候刚好端了参鸡汤进来,“麻沸散虽然能镇痛,里头却是有三分毒性的,您若这时候用了,怕是您和小少爷都要伤着,实在不能用。”   俞菱心也不算是知道那个镇痛药的毒性,前世里荀澈在最后一年用了不知道多少副,可她实在太疼了,虽然本能地想要不哭不叫,不在婆婆和下人跟前“不端庄”,但是喉咙里的呜呜咽咽,还有温温热热的眼泪,根本就压也压不下:“那就别用了吧……可是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   “孩子,再忍忍,再忍忍,等等就好了。”自从俞菱心嫁过来,与明华月的婆媳关系一直都亲近如母女,明华月此刻也红了眼眶,只是除了这样劝慰,实在也是帮不了什么。   此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阵痛,俞菱心哭得更厉害了,而外头则传来了略有些混乱的脚步声与争执言语的隐约声响。   明华月立刻吩咐白果去给俞菱心擦汗,自己则出去查看情况。   俞菱心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勉强挣扎着喝了两口参鸡汤,终于在阵痛略停的时候稍微喘息了片刻,整个人已经有些乏力了,眼泪也略止了。   同时便见门帘打起,一身公服的荀澈大步进来:“慧君,你怎么样了?”   “慎之——”俞菱心哽咽着叫了一声,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我疼。”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额发已经明显是被汗洇着贴在额头上,整张脸又红又白,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委顿与委屈,登时整颗心如同刀绞一样,疼的要滴出血来,立刻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陪你,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接生的稳婆是晋国公府里积年的嬷嬷,极有经验,也是懂规矩的,从俞菱心一怀孕就被晋国公府送过来伺候,素来知道荀澈与俞菱心夫妻感情极好,但是这再好的感情,还是有忌讳的。   眼看荀澈再劝慰了俞菱心两句,那稳婆便上前劝道:“世子爷挂心少夫人,这是自然。不过等下少夫人要生了,这产房血光,到底是……”措辞斟酌之间,也又看了看此刻也在荀澈后头又重新进了产房的明华月,“夫人,还是劝劝世子爷……”   “澈儿。”明华月也有点犹豫,“我会陪着慧君,你去外头坐坐罢。”   荀澈又抚了抚俞菱心的脸,随即才回身向母亲微微欠身:“母亲,那些吉凶说法不过民间传说而已,我大盛原就不讲究这些。当年明皇后与襄帝爷同战郴州的时候,襄帝也是亲自在产房里陪着皇后。前朝靖帝爷也陪着晏皇后。连天子都不忌讳,我有什么可在意。我一定要陪着慧君。”   明华月本身也不是如何相信神鬼之说的,闻言又看了看俞菱心确实是又难受又紧张,紧紧拉着荀澈的手,心一软便点了头:“那……那你们看着办罢。”言罢微微叹了口气,便领着丫鬟出去了。   荀澈问了问稳婆,看着俞菱心离真的能生出来可能还有一点时间,便叫众人先都到外头再等等,自己要跟俞菱心单独说话。   稳婆虽然十分震惊于荀澈要留在产房里、且明华月也同意了,但到底是奉命行事的,便应声与白果等人一起退到了廊下。   而房里的俞菱心仍旧在阵痛中挣扎,此刻有了荀澈在身边,她的眼泪反而完全忍不住,就是一直流一直流:“慎之,真的疼……”   荀澈深深呼吸了两次,自己眼眶也红了:“我知道,虽然也不太一样,但我……我知道一直疼、又解脱不得的感觉。慧君,我——我若是能替你疼就好了。”   “我也不想让你疼。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折磨人,”俞菱心哭着问他,“就,不就是让他出来么,他——哎呦——他为什么……呜呜呜呜……”   荀澈轻轻点头:“对,都是小坏蛋的错,等他出来,我揍他给你出气,好不好?”他伸手去抹俞菱心脸上的泪,又去轻轻亲她的额头,亲她的手,叫她握紧自己,若是太疼便用力捏一捏。   好容易这一波阵痛暂缓了缓,俞菱心又像脱力一般喘着粗气,理智也稍微又回来些,这时才想起来问荀澈:“对了,你这时候回来,不要紧么?不是宫里有事?殿下入宫面圣么?你这样回家,是不是……”   荀澈摇摇头,又去抿她被汗打湿的鬓发:“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没有你来的要紧。”   他略想了想,觉得或许说些别的还能帮俞菱心分散些心神,免得太过煎熬,于是稍斟酌一下,便将西北的形势讲给俞菱心听。   其实大约便是军备的整顿,当地的军马饲养,还有当地的官员与边境的勾连等等,俞菱心原先就知道一些,但真详细讲出来,还是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她也知道这只是用来分心的,勉强听着的同时还多细问了几句,过程中自然阵痛还是一波又一波,几乎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开始明显觉得阵痛的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荀澈便立刻叫了稳婆和白果等人进来,给俞菱心又喂了一碗参鸡汤提气,最要紧的时刻,也终于来了。   明华月坐在院子里,同样满心焦急,荀淙和荀滢自然也是赶了过来,在母亲身边问情况。   得知荀澈在里头陪着俞菱心,荀淙还是很意外的,荀滢却在听着俞菱心的呜咽与呼痛、惨叫的同时,神色很有些复杂:“母亲,是不是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   明华月想了想自己当初,似乎要容易一点点,但三亲六故的女眷或者晚辈产育,其实还是跟俞菱心相类的居多,而且俞菱心这个也不算严重,怀相不好的、身体娇弱的、胎儿过大的、或是家门不清净叫人算计的,情形更加凶险的其实多的多。   不由也叹了口气:“差不多罢,女人生子,实在是九死一生,不容易。”   荀滢朝晴雨轩的房门望了望:“那哥哥陪着嫂子,也是应该的。”   这是里头又是一声惨叫,声音比先前更大,别说荀淙和荀滢这两个小的一惊,连明华月都险些站起来,但强忍了忍,还是又坐下,转而问起荀淙和荀滢家里的家务与安排等等。   母子三人勉强说了一会儿话,各自都是心神不属,连随侍的丫鬟等人也时不时的因着房里的声音而望过去,更不要说身为家人的何等着急。   不过最终这个过程还是比众人以为的要短上不少,也就是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产房里便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产婆快步出门报喜:“恭喜夫人!府上喜得贵子!”   明华月大喜,荀淙和荀滢当然也是欢喜非常,二人立刻就要进去看看自己刚出世的侄子,然而一迈步就被明华月拦住了:“等等,先让你嫂子歇歇,房里也要整理一下。”   不过说归说,明华月自己也是心急的,片刻之后见到白果出来行礼,便赶紧进门了。   此刻的俞菱心已经是完全脱力的样子,满头皆是汗,荀澈坐在她身边扶着她,夫妻两人都是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落了不少眼泪。   而那刚刚出世的小家伙则由产婆和乳母一起简单清洁了裹进襁褓里,此刻正躺在俞菱心的臂弯里,已经不哭了。 第185章 安哥儿   “母亲。”俞菱心见到明华月进来, 主动叫了一声, 声音有些虚弱, 却也是欢喜的, 荀澈也起身,将小家伙小心地抱起来, 交给明华月, 旁边的稳婆和乳母连忙夸赞:“夫人您瞧瞧, 多健康的小少爷!声音又响亮,又是不爱哭的, 这定是又康健又听话的好孩子!”   明华月看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小脸蛋,也是欢喜得不行,赶紧又叫丫鬟们给俞菱心送过来产后的参汤:“孩子,可辛苦你了。”   俞菱心其实已经疲累的不行,临产的前两日,她原本就是睡得不太好, 生产的过程又是这样的疼痛费力,此刻她强撑着看了看孩子,整个人就越发困乏起来, 勉强笑笑,也说不出什么。   刚好此时外头又有陈乔的咳嗽声, 疲乏的俞菱心根本就没听到,又是累, 又是满心欢喜地看着孩子。但荀澈却是听见了,他面上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侧头亲了亲俞菱心的额角,低声叮嘱她先好好休息,自己去去就来,言罢便叫白果等人伺候俞菱心喝完参汤便睡下。   俞菱心此刻的腰身实在没剩下多少力气,点点头应了,连这参汤也只是喝下大半碗,便眼皮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还是不太好,迷迷糊糊之间又做了许多梦,前世的往事,今生的前程,纷纷乱乱的人事混杂之间,似有惊喜,似有忧虑,还伴随着不时的腹痛,稍有些煎熬。   而到得她终于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透过半掩的窗帘便知外头的天色都已经黑得透了,而房里灯烛点了一半,靠近床榻的只有一盏小灯,但靠近门的那一侧,却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张临时的条案,案上点了几只灯烛,而荀澈正坐在案前,好像是拿着什么文书在看。   “慎之?”俞菱心想坐起来,然而移动之间,下身还是有些疼痛,本能就轻轻叫了一声。   荀澈立刻放了手里的卷宗起身过来:“慧君你醒了,身上可还难受?”   “孩子呢?”俞菱心只是摇头,便直接问道。   荀澈扶她起身,同时向外头吩咐了一声摆饭,才再和声道:“小家伙睡着了,乳母在西厢照顾着。等下若是醒了再抱过来,你先用了晚膳罢,不要这样着急。”   俞菱心此时满心都是小家伙的小脸,感觉自己刚生完看的那一刻根本不够,现在就想立刻重新抱在怀里。但也知荀澈说的是,总要先吃些东西才是。   这时白果和甘露等人便进来摆设晚膳,因着俞菱心刚刚生完,直接就在床榻边设了个用饭的桌子,好叫她少挪动些。   但仅仅就是这样动一动,俞菱心还是觉得身下难受,当然跟生产之时的剧痛种种还是不能比的,因而也不过就是皱皱眉罢了。   可荀澈看着她神色,还是十分心疼,亲自给她盛汤夹菜的时候便叹气道:“我以前从来不知女人生子是这样痛苦艰难,先前还想着,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多几个孩子,如今看来,有这一个也行了,咱们好好养好就是了。”   俞菱心虽也感动,但也忍不住轻轻失笑:“我这刚刚生了一个出来,你就想到那么以后了?”   荀澈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鱼,面色居然是十分认真的:“这怎么能不想。你生产的时候那样疼,若再来一回,我想着都受不得。”   俞菱心想想其实也有些余悸,不过她不大喜欢当着丫鬟们跟荀澈说太多私密话,还是先示意甘露等人退下。待得房门带上,她刚要再说,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随口问了:“今日不是碧枝当值么?我早上还瞧见她呢。”   荀澈的筷子丝毫没有停顿,又给俞菱心夹了一片笋干:“先吃饭罢,其他的事情我会料理的。”   这话里的意思却让俞菱心立刻警觉起来,若说她以前对旁人的提防都是念着前生荀滢与荀澈的旧事,如今再添了儿子,那心情又是与先前不同了:“难不成碧枝有问题?她不是跟蒹葭一样,自小就在晴雨轩的吗?”   荀澈摇了摇头:“那倒不是,碧枝并没有不忠。只是先前我在叫甘草与夏花假作来往的时候,也有安排碧枝配合。前两个月借着假作不稳当的样子严防死守,并没有给老太太和李嬷嬷那边出手的机会,但如今你既然已经平安生了,网该收也要收了,总是没有在家里千年防贼的道理。”   “难道老太太今天动手了?”俞菱心甚至有些发急,即便她知道荀澈这样稳稳当当的模样便是一切太平,但是小家伙已然落地,看见孩子的那一刻,与知道“自己有孩子”,还是完全不同的,她现在哪怕一想到有人对他有任何可能不利的念头,都完全容忍不了。   “算是罢。”荀澈放了筷子,伸手去抚了抚妻子的肩背,“你别担心,那念头出慈德堂以前,我就一直有人盯着呢。他们的东西根本就没能进晴雨轩,孩子没事,咱们都没事。只是李嬷嬷这条线我是要拔了去,碧枝和甘草也总得做个样子出来。”   “那她们会不会……”俞菱心还是微微提了一口气,若是要拔掉李嬷嬷,那就是要将矛头指向宫中,这样大的事情里,碧枝和甘草哪怕是作证,只怕也有些危险。   荀澈神色却十分轻松:“不会的。这件事不会过明旨的,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俞菱心点点头,她知道荀澈的为人,即便是前世里他身陷绝境、辣手无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轻看身边下属从人性命的时候。   当下放了心,与荀澈一同用饭的时候又略略说了几句家里的事情,便听见厢房里有小家伙的哭声,看来是醒了。   荀澈瞧着她着急的神色,立刻叫人撤了饭菜,又令乳母将小家伙抱了过来。   大红的襁褓之中,已经洗白白又套上了小衣服的小家伙已经张开了眼睛,再次见到亲娘的时候先是一扁嘴,哇哇哭了几声,但是被俞菱心抱到怀里哄了哄,居然很快就止了啼哭,圆圆的大眼睛还不会眨巴,但微微转了一下,好像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亲娘。   “他眼睛真是像你。”荀澈含笑凑到身边,伸手揽住了俞菱心的肩,看着小家伙,亦是满心柔软,“父亲上个月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说给他选了个名字,叫子熙,还说是男女都能用,利落大气。我想了想觉得还可以,不过乳名的话还是咱们选罢,你觉得叫什么好?”   俞菱心现在目光已经完全都汇聚在小家伙脸上,满心都是满足与幸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叫安哥儿罢?”   “好。”荀澈含笑应了,手下又微微紧了紧,“放心罢,孩子会平平安安的,咱们都会。”   俞菱心在他怀里又靠了靠,轻轻应声:“嗯。一定的。”   窗外的明月犹自饱满,而墨蓝的夜空亦是一片澄澈。   月夜下的晴雨轩,终于摆脱了两个月来看似忙忙碌碌、朝不保夕一样的假作忧慌,也结束了俞菱心生产时的内外紧张,夫妻亲子,皆是一片安宁静好。   不过,整个文安侯府里,也就只有晴雨轩还是静好的。俞菱心哄了安哥儿一回,又亲自给他喂了奶,刚刚重新交给乳母带去安睡,便听到了远处慈德堂方向的嘈杂人声来来往往。   只是这次她没再问荀澈什么,而是当做没听见一样,沐浴盥洗之后,便在荀澈的怀抱中,疲惫而满足地安然入眠。   转日一早,文安侯府荀家就立刻成为了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中心,被议论的程度甚至不输给刚刚从西北回京的秦王。   一方面一直闹着宫宴见红、胎气不稳,甚至说是母子都不太好的荀家少夫人到底是顺利生产了,并且一举得男。心思灵活些的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先前的传言种种,到底是怎么来的,至于迟缓些的,大概还会叹道这俞氏到底还是有点福气云云。   而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有关李嬷嬷的起底。当初刚刚新婚不久的吴王妃齐珮打着孝敬外祖母荀老太太的名头将李嬷嬷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人人都明白这是两宫插进来的眼线与钉子,而荀家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接受了,其实并不像是荀澈的惯常的风格。   但是现在荀澈的妻子在六月十七生了孩子,六月十八一早,刑部尚书居然就立刻被请到了文安侯府,甚至比连荀家正经的亲家,孩子的外公俞伯晟还要更早上门,这个动作,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   而当天下午,荀家的马车便入了宫,明面上说是荀澈再次进宫面圣,继续参议西北之事,然而很快便见明锦城带着两队羽林营进了荀府,小郗太医与另外两位同僚也迅速赶到,黄昏不到,便传出了荀家老太太再次卧病的消息。   无独有偶,昭阳殿的文皇后,也病了。 第186章 模糊不清   或者更加详细地说, 文皇后不只是刚刚好与荀老太太在同一天卧病, 甚至是连病因都相同——受惊过度。   应该就是在同一个时刻,当柴广义亲自带着四名护卫, 当着荀老太太的面, 将所有牵涉到这次谋算俞菱心和孩子的下人一个个打断腿, 再以谋害主家的罪名送往京兆尹衙门的同时,那位曾经被当做“御赐金牌”、在文安侯府里富贵自在了大半年的李嬷嬷,也被御前侍卫奉旨绞死在了文皇后的面前, 死在昭阳殿中。   文皇后虽然也算是深居宫中十几年, 但因着自觉在美貌争宠之事上实在是比不过丽妃, 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力求一个温惠贤良的端庄姿态, 哪怕蛰伏低调,总要不留把柄, 因而实际正面争锋的时候极少,纵然在明示暗示之下也有人命在手, 可到底不是当着面, 近在三步之外看着李嬷嬷被活活绞死之时的惨状。   更何况宣帝居然下旨令人在昭阳殿里处死李嬷嬷, 这其中的敲打警告之意何等严重?哪怕仅凭这一点, 文皇后就要惊吓卧病了。   而文皇后这次卧病虽然是与荀家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 但传到外头总还是又稍微过了几日,等到群臣百官和宗亲公卿们确实听说消息,得知了皇后忽然生病的这个日子与荀老太太竟然是同一天的时候, 已经是六月二十四了。   自然, 人人都想到了这与荀家之事的关联, 只不过更多的也会将此事联系到同时在廷议之中争执越发激烈的立储之事——到底立嫡还是立贤?   大盛自开国以来,多有帝后和谐恩爱的佳话,因而帝位传承也以嫡长为主。但事实上大盛立国之时,承天皇后曾经亲自向太.祖元帝上本,力谏后世帝位传承,务必立贤为要,才能保大盛江山社稷安稳无忧,千秋万代。   所以在宣帝朝如今的格局之中,议立青宫的争议便非常多,且每一派都可引经据典,立嫡之说当然是自古有之,但立贤之法亦有史料明证,亦有本朝先例,主张立嫡和立贤的厮杀是一宗,而认为应当立贤的臣子之中当然也对秦王和吴王到底谁更贤德也有争议。   先前秦王主动请旨前往西北,三个月里的消息并不多,京城中的吴王却是行动频频,不只是多方照料卧病的四皇子赵王,甚至还数次探视侍奉因为忧心赵王也日益消瘦的宣帝与文皇后,再加上数次礼佛祈福之中借着齐珂的联络结识了不少学子,礼贤下士与孝悌仁爱的名声便一同宣扬开来。   而现在秦王回京,显然对西北的军备与边防彻查有了很大收获,这让支持立贤的臣子们内部争议更大的同时,也对支持四皇子赵王的立嫡一派更增压力。   而在这个时候文皇后忽然病倒,还是与荀家内务之事相关,亦有流言传开,说是宣帝也令人斥责了长春宫和吴王妃,敕令后宫妃嫔、皇子女眷等应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打理家务为要,不准干预臣下的家宅之事。   只不过这个说法很有些含糊,并不似其余的口谕或明旨一样,着实可查,而是只有一点传闻,就如同文皇后的卧病一样。虽然关于李嬷嬷被处死、以及宫中有人前往吴王府之后当晚也请了太医,但是明面上的旨意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的记录,反而叫这件看似不算复杂的事情变得更加暧昧不明,对朝廷上的立储争端所带来的影响也是微妙而含糊。   那么很自然的,越是含糊不清的消息或者事情,越让人想要谈论甚至探听,想要弄一个明白。而在这一点上,往往也不只是限于后宅的女性,甚至也会包括了前去探视女儿的实心肠老爹,俞伯晟。   月子中的俞菱心容色格外润泽,不施脂粉亦是红光满面,面对老爹在絮絮叨叨的关怀之中忽然冒出来这样的问题先是一怔,随即竟有几分“欣慰”,感觉上跟看到荀滢开窍了,或者俞正杉、荀淙长大了差不多。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没将“父亲您终于看清楚局势了”这样的话说出口,而是简单笑笑:“天家的尊荣自然是要紧的,皇上仁厚,有些家事上的话关起门来说给自家夫人和儿媳的,咱们做臣子的不打听也罢。”   “这怎么能说是家事?”俞伯晟这时却又实在起来,“外间都说皇后在你们府上插钉子,撺掇着你们家老太太要谋害你和安哥儿,哪里能算是关上门的话!”   “外间‘全’是在说皇后?”俞菱心一笑,“果然丽妃娘娘这些年独得圣心是有道理的,明明是吴王妃送来的人,出了事便都引到昭阳殿了。我还以为外头怎么也得有两种说法呢。”   俞伯晟瞧着女儿的神色,好像十分淡然甚至还有几分调侃,似乎是完全没有将此事挂怀,明明还是非常年轻的面孔上,神情里却满是老练,心里忽然抽了抽:“菱儿,你与爹爹说实话,你嫁过来之后是不是日子过的很艰难,天天都算计着提防着,过的很辛苦?”   “咳咳,岳父喝茶。”听到这话荀澈差点手一滑,他原本是亲自去烹了一壶上好的名贵南海茶过来讨好泰山,谁知道刚回到门口就听见俞伯晟这样一句,又是心疼又是感叹甚至还藏着“早知道还是不应该把宝贝闺女嫁给这个臭小子”的三分后悔。   不过刚刚成为父亲的荀澈除了尴尬之外,倒是也能多理解岳父几分。俞菱心现在生的是儿子也就罢了,将来若是再得个姑娘,他也会盼着自己的闺女天天开心得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要算计不要忧虑才好。   “慎之,咳咳,怎么你还亲自端来了。”俞伯晟看见如今已经升任从三品中书舍人,官位比自己还高一级的女婿谦恭进门,亲手奉茶,老脸上倒是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赶紧和颜悦色地找补了一下,“那个什么,你们都是不容易,确实不容易。”   俞菱心看着荀澈仍旧恭敬的脸色好像平平静静,就跟没听见俞伯晟刚才那句一样,登时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爹您就别担心了,我们好着呢。”   荀澈坐到俞菱心身边之后也再次欠身:“岳丈不必担心,如今我们家已经将闲杂的人事都料理了,慧君和安哥儿都会平平安安的,先前假作不稳闭门养着,也是图个稳当。至于宫里的事情,也不全是跟外头流言一样。如今四殿下的身体时好时坏,皇后娘娘担忧挂怀,也是有的。您这边若是有人问起,只说咱们家里俱都安康踏实,一心忠敬,没有什么旁的,也就是了。”   俞伯晟不由再次微微蹙眉:“这……这岂不是与没说一样。”   俞菱心又是忍不住一笑,同时伸手去轻轻摸了摸身边儿子的小脸蛋,甚至都没好意思再去看荀澈的神情,只是盼着自己的小家伙将来可别像外公那么实在才好。   如今局势的暧昧与模糊,正是荀澈要的。若是非要公开明审,就跟当时为了荀滟的死而跟承恩公府一日一事,一人一证的追究到底,后头必然引发的是昭阳殿、长春宫以及吴王府之间的彼此推诿,相互栽赃,其实皇后与丽妃对此应该都是有预备的,到时候局面究竟如何,还是很难说。   想想当初丽妃遇刺的事情,甚至做到了不惜伤损面容的狠辣,再到文皇后触柱求死的决绝,明审之中会生出什么变故和反咬,其实很难说。以宣帝的性格,一旦陷入胶着纠缠,反而更容易让事情大事化小,说不定最后会落到个李嬷嬷本人有私怨之类,替死顶缸。   与其那样,倒不如主动要求宣帝不要深究,理由当然也是现成的,朝廷上正在争议这个立储之事,虽说皇子的教导是另有名师,并不是靠母亲来教导学问品德,但母亲到底是会影响儿子的。   而宣帝先前纵然对四皇子没有太过上心,但前些日子突发的急病还是多少激发了宣帝几分父爱,可以说对立嫡之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   所以荀澈在进宫面圣之事时,直接表示了不敢质疑天恩,但是自己也实在惶恐,这嬷嬷本来是宫中的恩典,吴王妃的心意,家中不敢辞,但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不敢领。   而“刚好”在场的秦王也表示了赞成,认为不宜清查,为了皇后与丽妃的脸面,这件事情闹开的话,怕是让两宫生嫌隙。尤其如今在议立青宫,他还是支持四皇子,身为嫡子,名正言顺,此时此刻,不能给皇后身上增加污点等等。   对于宣帝来说,原本就因为西北的军备以及边防危机而头痛不已,也实在希望京中的前朝后宫更稳定几分,才能好好料理西北和郴州的问题,于是才有了那样不过明路的旨意和处置。   而就是这样看似“不加深究”的处置,才是让皇后、丽妃和吴王府,都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只是在宣帝心中更添一层阴霾。   但是这一套的筹划,要怎么跟一心磊落、满腹实在的俞伯晟说明白,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天家之事,原本也不该私下多说。皇上虽然贵为天子,到底也是人夫、人父,想来是爱惜二殿下,也顾念四殿下,其中心肠,岳父您是慈父,大约也能明白罢。”荀澈那边只是微笑,清俊面孔上一派彬彬有礼,温和无害,大约也是完全没有跟自家泰山多说明白的打算了,而是直接转了个话题,“最近家中可还都安好?杉弟读书如何?”   俞伯晟似乎有点明白,但似乎更加模糊,不过最终还是顺着自家女婿的话头又叹了一口气:“家中还好,杉哥儿书也用功,就是最近跟齐案首走的有些近,唉。” 第187章 明枪暗箭   “杉哥儿最近还在跟齐案首来往?”俞菱心听到父亲提起齐珂先是心里一跳, 随即也皱了眉,然而侧目望向荀澈, 荀澈面上却是完全平静无波的:“同窗的情分, 想来是好的。齐案首如今处事通达,倒是不忘故人。”   这几句话说的好像四平八稳, 全不介怀的样子, 只是落在俞菱心和俞伯晟父女耳中, 意思却是完全不同的。   俞伯晟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直对自己这个年少有才,又礼貌周全的女婿感觉十分复杂。对外人说起来,当然是面上很有光彩, 哪怕与家人谈起,也是非常满意。   只是每次当真面对面的时候, 俞伯晟还是总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大对,即使荀澈再礼貌谦恭, 俞伯晟也总是对这个女婿很难喜欢起来。一方面还是觉得女儿叫这个臭小子就这样早早娶走了不甘心,另一方面又有种难以言表的忌惮,就好像面对着年轻而谦和的上峰, 甚至可以说是隐约的畏惧。   “其实我也说过杉哥儿两回, 这些日子齐案首与二殿下实在关系走的太近了,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咱们家还是不要跟齐案首来往太多的好。”俞伯晟又看了看俞菱心, 面色有些迟疑, “不过……杉哥儿到底是住在书院里, 齐案首又是青阳书院出来的高足,他们在书院里谈论诗书的,我也不太好拦着。”   “岳父多虑了。”荀澈主动接了话,“杉弟聪慧,心思清明,行事为人应该是拿得准分寸的。便是真有些什么,小婿也会支应照顾,岳父不必担心。”   俞伯晟看得出来是真的挂怀,又叹了口气,顺便说起了最近外头有关齐珂的传闻。   这当中确实有几件是俞菱心不曾听说的,但大致上也没有什么太过意外的,说来说不过就是士林之中关于齐珂的闲言碎语很多,主要是觉得他读书没以前刻苦,一面跟吴王魏王来往频频,另一方面又时常游走于几个书院之间,四处结交学子,以至于那些曾经以结交齐案首为荣的仕子们,现在都不太愿意与齐珂来往了。   曾经的清流才子,如今居然成了这样的皇子幕僚,俞伯晟言语之间自然也是有惋惜的。   “想来齐案首也有自己的想头,才子高志,旁人难料罢。”荀澈听到这里,到底还是微微蹙了眉,话里的讽刺与不满,也没有全然掩饰。   俞伯晟当即便感觉出来,只是他一下子想起的却是当初曾经还想把俞菱心许配给齐珂、不叫女儿与荀家来往太多的旧事,越发有些不好意思:“这也算不得什么高志……”   “爹爹,”俞菱心当然知道荀澈的情绪从何而来,立刻插了一句转开话题,“最近芸儿如何?先前不是看着太太有意要与苏家相看婚事?芸儿可还跟苏家的茂哥儿有什么往来?”   俞伯晟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了,如今芸儿也是一心读书,且看着也比先前稳重了不少,是长大了。”   其实这个才是真不用问的,自从俞菱心怀孕,俞老太太几乎没隔三天都会打发人过来问候,俞菱心除了自己回娘家之外,也时常叫甘露和霜叶回去给老太太送东西,对俞芸心的近况倒是很了解的。   正如俞伯晟所说,俞芸心在过去的大半年里确实长大了不少,不只是身量高挑了几分,行事也明白了不少,不仅没有再对苏茂有什么迷恋,甚至还劝着自己母亲不要再跟苏家来往太多。   只是苏含薇到底与俞芸心同在文华书院,面子上的来往总是有的。而且最近苏家的老太太身体不太好,俞家也不好拦着苏氏回娘家探望母亲。   顺着这个话题,俞伯晟也又说了几句家里的事情,吃了两盏茶,才最终在给外孙安哥儿留下一份厚厚的见面礼,以及对俞菱心百般叮嘱仔细保重之后,告辞回府。   而送走了俞伯晟之后,荀澈与俞菱心夫妻对望一眼,又哄了哄安哥儿,随后才一齐回到书房说话,心情也是有些微妙的。   说穿了,这些家族联姻也好,搞一些什么送妾送丫头甚至塞个嬷嬷之类的招数,都还算是明枪,可说是自上而下的出招,或是离间、或是探听,还都好防范些。   可像苏家这样亲戚来往,齐珂这样同窗联谊之类的,就都是暗箭,从底下无孔不入的渗透进来,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捅上一刀,反而比前者更难料理。   “慎之,你说齐珂到底是怎么想的?”俞菱心也不由叹了口气,从她闭门待产,到如今坐月子休养,家里的事情都是荀滢在帮着明华月,当然也会每天都过来看她,姑嫂说笑一番。   表面上好像一切都是温馨和谐,平顺无比,可每次稍稍提到诗社文章之类的事情,或者只是偶然的安静与出神片刻,俞菱心都能看出来,小书呆子如今真的是大姑娘了。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那心里藏着的,却是越来越深了。   荀澈垂目又默然了片刻,才淡淡开了口:“我也拿不准。从表面上看,齐珂的确是定了心要做二殿下的幕僚了,如今也确实得了二殿下和三殿下的信任,听说有些书信往来都有齐珂在当中帮助起草的手笔。他若是真的想走这条青云路倒也罢了……”   顿一顿,后头便没再说。   俞菱心却是明白的,如今京城里看似争端最激烈的是廷议之中立储之事,只是无论立贤还是立嫡,秦王吴王还是赵王,即便定下储君的名分,所意味的也绝对不是宣帝朝间争端的结束。   又或者说,正好相反,储君名分定下的那一日,大概才是真正腥风血雨的开始。   前世里丽妃一直没有失去贵妃的名分,承恩公府的势力也没有倒得这样早,还是使出了不少刺杀和毒害的手段,甚至也有做兵变逼宫的预备。   只不过因着荀滢的惨死,以及荀家随后的一系列变故,那时荀澈的垂死反扑近乎疯狂,反杀血洗了依附朱家、支持吴王的臣子数人,其中就包括京策军左郎将潘缙,也算是较早地扼杀了丽妃一脉逼宫的可能。   但是今生荀澈其实是在有意催逼局势,甚至希望丽妃和吴王魏王能够发动前世未曾出现的兵变,这样也能顺势将他们这一脉彻底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昌德伯府断无幸理之外,齐珂作为吴王的幕僚,只怕也是要跟着粉身碎骨了。   “滢儿自小就是这个性子,柔善,温顺,随和,”荀澈忽然起身,走到了窗边,负手远眺,声音也十分低沉,“大多数的事情,滢儿都是不计较的。可她若是真的认定了什么事,什么人,也实在是……”   俞菱心也是摇头:“其实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么就能这样认定呢?你说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或许滢儿并没有对齐珂那么上心?”   荀澈又沉了沉,重新转身面向俞菱心:“前些天,就在你临盆前几日,楼夫人过来与母亲说话,也主动提过滢儿的婚事。并不是要保媒,只是提醒咱们家,端阳时皇后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魏王的动作,每一样都不是好苗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赶紧给滢儿定亲才是,最好能嫁到京城之外比较安全。结果这话叫滢儿听见了,当时楼夫人在的时候没说什么,等到楼夫人走了,这丫头却跟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在家里,跟着母亲,跟着咱们,守着她自己的小书楼……”   俞菱心并不知道有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惊:“这傻丫头,真的跟母亲这样说了?”   荀澈点点头:“母亲既是疼她,原本也舍不得她早嫁,再者也知道她素来是爱书如命的,家里又多变故,一时间说了呆话也是有的,并没有深问太多。可我后来去瞧她……”顿一顿,他的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又沉了沉,才续道,“慧君,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丫头掉眼泪,可她那天哭的样子,我心里……”   “慎之。”俞菱心这样听着都觉得心里酸楚非常,立刻便起身过去,主动伸手抱住了荀澈,“咱们还是再问问清楚罢,如今或者还有机会。齐珂既然一直跟正杉来往,或许就是有心思要提前留一条线传递消息。他若不是真的想依附二殿下、做那从龙之臣,咱们还是想想办法罢,总得有个准话才是。”   荀澈也回手紧紧搂住了妻子,埋头在她的脖颈之间,调整了片刻,才重新抬头应了:“如今看来,或许只能如此,看看过几日的机会罢。”   俞菱心也点点头,关于这件让他们夫妻挂怀许久的事情,也实在是没有太多可讨论商量的了,而将来又到底会走到哪一步,她心里也是完全没有把握,如今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先找机会接触齐珂探一探底了。   而这个探底的机会倒是来的很快,七月十六俞菱心便坐满了月子,而再过五天便是俞老太太的寿辰。往年里过的都十分简单,主要是俞老太太就是个天然不爱热闹的性子,俞家在京城的亲戚又少,所以每年都没有大办。   但到了如今随着与荀家的联姻,俞伯晟的仕途也算是稳中缓升,俞正杉先前又中了少年举人,俞家的亲友走动还是多了不少,今年也有办得大一些的打算。   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荀澈便提前传话给俞正杉,叫他安排一下,在俞老太太寿辰的日子里,他要单独见一见齐珂。 第188章 非分之想   这话递过去的时候, 俞菱心还有几分担心,既怕齐珂不肯前来,又怕此事生出变故。其实先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或许应该跟齐珂确认一下, 到底他是个什么心思。   但这件事又实在有些微妙, 涉及到荀滢的闺誉名声, 也很可能会关系到齐珂的身家性命,实在与寻常之事不同。即便对荀澈而言,亦是非常为难。   如今要在俞家与齐珂相见,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 但看着时局的变化,以及近来荀滢的样子,却是不能再拖延了。   事实上,这次见面的安排比她以为的还要顺利许多,俞家的亲友往来虽然比先前多些, 却也还没有到公侯之家的盛宴场面。见礼支应之间,除了一直都在热络巴结的苏家之外, 也没有什么人家需要格外费神。   而为了给俞老太太庆贺寿辰, 同时也为这次见面掩人耳目, 荀澈还专门请来了盛名远扬的戏班三庆春唱堂会, 搭台唱戏,说书杂耍, 样样俱全。   而那在那热闹喧哗的丝竹与欢笑声遮掩之下, 荀澈与俞菱心便一同到了俞正杉的书房, 头一次与齐珂单独正面相对。荀淙和俞正杉一开始还想着一同说话,但只是被荀澈扫了一眼,二人便立刻退出了书房,改为守在外头等候。   而书房里的齐珂,仍旧是面孔清俊,身姿削正,一身青色长衫,打扮装束看似与先前所见的没有什么不同,但俞菱心这样的主妇随意看看,便知这料子再不是寻常学子能用得起的松江棉,而是价值不下百金的玉林织。   “齐案首,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荀澈亦注意到了齐珂衣衫的变化,在心中压抑已久的火气与暴躁也有些蠢蠢欲动,开口便是一句讥讽。   “荀世子取笑了。”齐珂微微欠身,脸上神色看似仍旧镇定,目光却在俞菱心身上飞快扫过,随即转开,“近来也听说世子步步高升,事事如意,府上阖家安宁,不知找在下相见,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问一问你,对自己的身后事有什么打算。”荀澈直接就放了一句最重的话,俊秀面孔上的神色已是十分阴沉。   然而面对这其实可算是半威胁半警告,直言生死的重话,齐珂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畏惧,甚至也没有多少意外,反倒是有些了然地应道:“人生一世,不过如草木一秋,能尽之事寥寥。这生前之事尚且不敢忘论顺遂如己意,身后的又何必多做打算。不过世子与少夫人若是不喜在下与府上子弟结交,在下以后回避便是。”   俞菱心听的心中微微发凉,齐珂的回话里带着一种隐约的谦恭,是那种混迹官场之人的老练腔调,想来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与两位皇子的相处实在很多,真的是与前生那个清流刚正的齐珂完全不同了。   不过她也从齐珂的言语里捕捉到了另外一种更加让她担心的意味,那就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倘若齐珂当真对荀滢无意,只是为了富贵爵禄、平步青云而选择投靠吴王,就万万没有不惜命、不畏死的道理。   荀澈的脸色也是越发难看,尤其是想起荀滢的神色与眼泪,心头的担忧与怒火简直是突突乱跳,几乎是强自忍了又忍,才能语声平静地又问道:“齐案首这样自以为聪明,难道真的不知今日找你何事?”   齐珂本来还想强撑着回答,然而目光扫见俞菱心的目光竟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悲悯,就如同自家的长姐看着弟妹的担忧神色,心头猛然一酸,喉头便哽了哽。也是咬了咬牙,才能继续做出淡然神色,给出他自己也越发不相信的答案:“想来是俞大人与荀世子都不喜在下与正杉多加来往。在下已经说过,以后回避便是。”   “齐公子,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俞菱心忍不住接口道。   而荀澈比她更直接:“直说罢,齐珂,你对舍妹有什么想法?”   纵然齐珂事先多少也猜到了一点,甚至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有关此事的对质,然而当真被荀澈这样正面问出,才名满京的少年案首到底还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就是让脸色没有涨红,可到底是无法掩饰满身满心的不自然。   不得不沉了又沉,齐珂才能平静应道:“令妹有些才气,在女子之中还算不错,但还是少在外头走动太多的好。这就是在下的想法。”   “齐珂,我是问你,你喜欢滢儿吗?”荀澈的怒气已经快要冲破头顶,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里头大半是向着齐珂的迁怒,并不算如何公平,但是一想到荀滢是那样一心入迷似的仰慕齐珂、喜欢他,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却在以身犯险,随时一个不稳当就粉身碎骨,荀澈就恨不得把齐珂暴打一顿,就跟当初教训荀淙时一样。   而俞菱心已经感受到了荀澈的情绪起伏,连忙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肩:“慎之。”   这次齐珂脸上的涨红是彻底压不住了,当真没有料到荀澈居然会问到这样直接:“这……这个……”但嘴唇颤抖了一瞬之后,最终还是咬牙摇头道:“在下对令妹,并没有非分之想。”   荀澈到了此时是再忍不住了,起身便是一个耳光打过去:“齐珂,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你要是喜欢滢儿,你今天就他妈的给我说个明白!不管你先前探听到了什么又在担心什么,前头的路也不一定是你以为的那样!”   “慎之!”连俞菱心也没料到荀澈真的会气到动手,连忙起身去拉他,同时也向被打得踉跄了一步的齐珂开口:“齐公子,今日既然如此相见,还望有个坦诚的说法。你若是真的喜欢滢儿,有什么都跟我们好好说明白,我们家也不是非要看门第的。哪怕这次春闱你已经错过了,还有下一次。但你若是非要自以为是,或当真是我们家的姑娘自作多情了,那我们也没别的话说,外子今日冒犯了,等下正杉会为你请郎中,送你回府。”   齐珂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然而另一侧并没挨打的也一同红了,面对着俞菱心这样明确的说法,越发说不出话,几乎就是那样怔了一刻,才重新抬头望向荀澈与俞菱心:“在下鄙薄微贱,不敢有登天妄想,只盼令妹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灾。旁的其实并不敢……”   俞菱心本能的竟有几分安慰——至少,荀滢的痴心并不是真的单相思。   她刚要说话,荀澈那边却已经推开了她的手,低喝了一声:“荀淙!进来!”   外头的荀淙原本在跟俞正杉说话,乍然听到里头有巴掌声已然是大惊,再听到兄长这样连名带姓的怒喝,立刻整个人都后背发麻头皮发炸,但也是一刻不敢耽误地赶紧进了门:“兄长。”   荀澈深深吸了几口气,随即才铁青着脸一指齐珂:“揍他。”   “啊?”荀淙不由一愣,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兄长您说——”   “我叫你揍他。”荀澈冷冷看了荀淙一眼,将自家小弟吓得又是一哆嗦,“打在脸上。”   这时俞菱心倒是反应过来了,齐珂与荀澈相见,虽然有各样的安排和遮掩,却未必能保证完全不被人知,一旦吴王对齐珂生疑,后果不堪设想。而这也是先前荀澈迟迟不想与齐珂正面接触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主动让吴王知道齐珂见过荀澈,只不过这见面的结果就是齐珂脸上的伤,换句话说,也算强行“苦肉计”了。   眼看荀淙还在迟疑,荀澈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窜上来了:“叫你打他的脸,没听懂吗!”   这一下荀淙真的不敢再质疑了,一拳过去,齐珂脸上就青红起来。   齐珂又是一个踉跄,站稳了再抬头望向荀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而荀澈只是冷冷道:“吴王似宽实狠,魏王似狂实猾,长春宫更是出手狠辣,心思难测。你今既然非要走在刀尖上,将来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你的命了。这脸上的伤,你自己去解释罢。愿意说是我不满你与俞家子弟来往也行,说是我因着三殿下迁怒你也可以。但是以后不要跟正杉来往了,玩火会烧身的。”说完也不待齐珂再多回应,转身便带着俞菱心和荀淙走了。   荀淙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太习惯就这样贸然伤人,只是实在太过畏惧兄长,也不敢多留,只能拱手示意,有些歉疚地去了。   而俞菱心则是再出门前又看了齐珂一眼:“自己小心罢。”随即也跟上了荀澈的脚步,满心滋味复杂。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此事也不必多说,只是在俞家的花园里又稍微转了转,主要是让荀澈调整了一下刚才几近暴怒的心绪,随后回到了家宴的正厅,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拜别老太太与俞伯晟,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马前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沉默了半晌的荀澈伸手将俞菱心抱进了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慧君,有些事情大约是得提前了。” 第189章 舍身饲大鹅   俞菱心不由心中微微一紧,她当然知道荀澈这大半年来到底在预备什么, 只是她以前一直以为, 前生里朝局的风雷激荡, 甚至刀兵相见, 还是能够再晚一点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她想了想, 还是再次确认。   荀澈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而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落在俞菱心耳中仍旧如同晴空霹雳, 地动山摇。   哪怕知道前世里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其实本质上是无法避免的, 她也知道荀澈的手段与智谋,加上今生格局的翻转,大约这些计划都是能成功的。   但这样的大事, 仍旧让她有一点点害怕,她真的不想看到身边所爱之人再受到伤害了:“慎之, 这真的有十成的把握吗?”   荀澈轻轻抚着她的背:“以前, 我也曾觉得自己智谋过人,算无遗策, 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然而前生的家破人亡种种, 甚至今生滢儿与齐珂陷入如此僵局,我已再不敢轻言什么万全之策。只不过这样的计划,已经是我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 且越拖延的话, 变数才是越大。”   顿一顿,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前世里丽妃一直圣宠不衰,皇上也确实是偏疼二殿下最多,所以朱家的种种刺杀毒害之类的手段都是针对秦王殿下还有我、晋国公府的。但如今时移世易之间,丽妃的优势越来越小,这手段有没有可能用在旁人身上,譬如,皇上。”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便越发体会到其中的微妙平衡,也更加明白荀澈为什么会有主动出击的念头。   几乎是本能地,她回手去将荀澈的抱得更紧,但也没有说什么。   俞菱心知道,她不必说,荀澈是明白的。前世今生的道路,都是不容易的,如今虽好了不少,危机与隐患也仍旧在前头。   但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跟他在一起的。   荀澈低头去亲她,她的心思,他确实明白了,也感受到了。满怀的温暖柔软,既是他前世黑暗绝望之中的光芒,也是今生一路前行的力量。   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只要多亲亲他的慧君小菱角几下,再回到朝堂上跟心思各异,立场复杂的群臣奋战几百回合,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事实上,两者都没有让他失望。   精心调养了大半年,母子康健的俞菱心在出了月子之后风姿更胜从前,而做了母亲的这个经历也给她多增添了一点点别样的韵味,所以在连日的忧虑疲累之后,俞菱心很是大方地让荀澈享受了几回,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犹胜新婚。   而另一方面,神完气足的荀澈在廷议之中也的确开始遭遇到更大的冲击,一方面是先前有关他的私德质疑等等从未停息,而随着俞菱心生产之后的荀老太太再度卧病,有些质疑越发被人刻意翻出来纠缠不休。   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立储之事,时局至此,不管是从联姻还是政见,方方面面都已经将朝廷上下大致的站队分派划分清晰。荀澈,以及整个文安侯府,当然是毫无疑问算是支持秦王的一派。   而有关立储的议论到了七月底,随着昭阳殿文皇后的病情不见起色,四皇子赵王的健康情况起起伏伏,立嫡的主张已经越来越不被支持,大约两成原本支持立嫡的臣子甚至已经有改弦更张的苗头,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建议宣帝将立储之事再推迟一段时间,说穿了就是让赵王殿下再养养。   而主张立贤的臣子们虽然压过了立嫡之说,但这到底是秦王贤还是吴王贤,自然争端就更激烈了。尤其是先前的争议还是围绕着旧例,以及如何称赞各自支持的皇子,到了七月底,能夸口的能称赞的,甚至能挖出来当做参考的本朝前朝旧例都已经吵得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也就是互相攻击了。   只不过群臣几乎都没有想到,在这一轮的争议之中,首先跳出来指明秦王私德有问题的人,居然是邓侧妃的父亲,抚远将军邓宏。   刚好也是在明锦柔临盆在即的这个时候,邓将军当廷上表,指出秦王在对待妻妾的事情上有所不妥,自己的女儿嫁到秦.王府将近一年,甚至在正妃怀孕的情况下都仍旧是完璧之身,可见秦王性情偏执不公,待下不宽,而秦王妃明锦柔显然也完全没有端庄大度的正室姿态,这样小肚鸡肠的妒妇,实在不适合母仪天下,所以如果真的要立贤,还是吴王比较合适,对待侧妃妾室一视同仁,将来也能恩泽后宫,为天家多多开枝散叶。   这一番奏报对于荀澈以及内阁重臣而言简直是可笑到匪夷所思,历朝历代哪里有过因为不去临幸侧妃而前程有碍的皇子或是宗室。   只是,这虽然不成“道理”,却也不是完全不得人心。说穿了,就是人人都是有私心的。圣贤之书自然是教导天下为公、人人向善、为国举贤等等大道理,然而夺嫡之中的站队,往往看重的还是利益。   若是从这个方面看,邓将军的本章其实还是很有力的,基本上就是在敬告同僚,支持秦王也未必能捞到什么额外的好处。   所以这一道本章的结果就是,自诩中立的御史台和翰林院学士们纷纷开始出来指责邓将军本章中的逻辑和道理,但世家和宗亲们却也有不少表示附和和支持的。   而在朝廷上争执不休的同时,京城女眷们自然顺势收获了这条八卦消息——秦王殿下娶妻纳侧到现在也快一年了,独宠秦王妃明锦柔一人就算了,怎么另外两位侧妃竟然还都是完璧?   秦王殿下果然是个死心眼儿的!   当然,议论明锦柔善妒的也不少,不管这样的议论之人到底是因为女训女德读傻了,还是就单纯嫉妒明锦柔有这样的福气能“善妒独宠”,总之针对明锦柔不贤的流言还是迅速传播开来,更伴随着幸灾乐祸地认为明锦柔的善妒不贤,或许就会影响到秦王原本有望的储君之位等等。   这样的话传到荀家的时候,明华月听了只是冷笑几声,表示不用理会那群长舌妇。可传到晋国公府的时候却是炸了锅,心疼女儿的明云冀简直是拍案大怒,顺手就将刚好在身边的儿子明锦城骂了一顿,再次后悔将女儿嫁到帝王家。   明锦城也是无奈的很,只能求助荀澈和俞菱心。加上俞菱心自己也确实明锦柔,收到消息立刻就前往探望。   此时的明锦柔肚子比俞菱心临产时还大,不过因着习武底子好,整个人的精神还是非常好的,每天在庭园之中散步根本不需要丫鬟侍女的搀扶。又或者说,若不是被侍女们拼命拦着,明锦柔其实甚至想时时能不能挺着肚子舞舞剑,活动一下拳脚什么的。   毕竟前朝的襄敏皇后,也就是比明锦柔高了那么六七代的姑祖母明氏,可是留下过怀着身孕上阵杀敌的传奇英名。   当然,这些也是俞菱心到了秦王府之后才听明锦柔身边的丫鬟们诉苦的,她听的也是目瞪口呆:“锦柔你真是太大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再几日小殿下就该出来了,你还敢想那些?”   明锦柔只是笑:“表嫂你别听她们几个胡说,那是五月份的事情了。再说我最后也没练剑,其实小郗太医说没事的,只不过呆头鹅不同意,我也就算了。”   俞菱心简直要扶额叹气,相对于荀滢近来的郁郁伤怀,明锦柔完全就是相反的另一个极致,天大地大没有她的心大,好像什么都不是事。她想了又想,还是恨恨地伸手去点明锦柔的额头:“你这个丫头,端阳那时候你也是七八个月的身孕了,旁人是怀胎的时候连剪子都不拿,你倒是连刀枪剑戟都恨不得不避讳,可得亏你们家王爷还能管着你一点。”   明锦柔撇撇嘴:“我们呆头鹅哪里是管着我一点,别说他在京城的时候天天盯着我,就算是到了西北,那也是三天两头的絮絮叨叨的书信,叫我不许吃这个不许干那个,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府里那些护卫根本就都是眼线吧,就是呆头鹅留下监视我的,可讨厌了!”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呦呦,这真是恩爱出新花样来了,这话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可讨厌了’,真的那么讨厌吗?那还紧抓着不撒手?”   “讨厌也是我的呀,”明锦柔自己也笑了,眉眼弯弯,满是甜蜜,“这么个又呆又烦的傻鹅,祸害我一个人也够了,可不能再祸害旁人去。哪怕人家说我善妒小气呢,那也没办法,我就是这副天生的菩萨心肠,也算舍身饲大鹅了。” 第190章 旧事重演   俞菱心越发笑个不住, 但也放下心来:“看来外头的说法你都知道了?舅父可气的厉害呢, 今日又将你哥大骂了一顿, 说是后悔让你嫁到天家。”   明锦柔眨巴眨巴眼睛,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歉疚, 她还是不想让父亲担心的。不过再想想, 她还是又眉花眼笑:“没事, 等回头小家伙出来, 让我爹哄两天, 估计他就高兴了。谁家过日子还没点起起伏伏的, 我爹可能也是前几年太逍遥了。”   俞菱心听着明锦柔话里的意思, 忍不住又笑着调侃:“你儿子还没出世呢, 就想着让他去哄外公,完全没想过叫你们家王爷再给岳父送本棋谱什么的?”   “他心眼儿太实在, 不会说甜话哄人。”明锦柔鄙夷摆手,“要不是有这么个皇子的身份在, 我爹发脾气有点顾忌, 他自己行动上也有顾忌,估计在我爹跟前挨骂挨揍的,可能得比我哥频繁。还是不叫他去了, 最近弄还在整理西北军备和郴州的那些事务, 他可累了, 在我爹跟前背黑锅的事, 还是留给我哥吧。听程姐姐说, 他最近腰练的挺好的。”   俞菱心一口茶差点喷在茶盏里, 指着明锦柔半天才能说出话来:“难怪你哥说你是小冤家,他那边挨骂罚跪的惦记着你,你倒光顾护着心疼你们家王爷了,牺牲你哥就这么随意?”   “谁的爷们谁心疼,我哥在我爹跟前吃亏怕什么,自然有程姐姐背地里安抚他,我哥说不定还乐得的呢。”明锦柔也去斜睨俞菱心,“再说了,当初二表哥吃亏的时候,表嫂你也哭了不知道多少回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俞菱心算是彻底无言以对:“成吧,看来你这边确实是稳稳当当的,我回头再去一趟舅父那边,也让他老人家放心,这个结亲没吃亏。”   明锦柔笑的得意:“我自己当初瞧中的人,当然不会吃亏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好,朝廷上那些言官和世家的啰嗦也罢,看着好似烈火烹油似的,到底是谁发起的,又是为了什么,其实谁心里不明白呢。我是不在意的,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们家呆头鹅就是不会召幸侧妃。”   俞菱心虽然又笑话了一番明锦柔与秦王的恩爱与得意,但是确实心里也是高兴的,与明锦柔又说了一番产育和月子里要留神的杂事闲话之后,便打发人去看看书房里跟秦王议事说话的荀澈,问一问是再坐一时,还是有什么打算。   谁知这边的丫鬟还没出门,那边便先有护卫过来向明锦柔禀报:“王妃,荀世子刚才有急事先告辞了,命属下过来给荀夫人传话,请荀夫人多陪伴王妃一时,但若要自行回府也可。”   明锦柔和俞菱心登时面面相觑,荀澈居然先走了?而且只是说有急事?这可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明锦柔虽然不似俞菱心那样满腹心事的担忧,但性子里头是好奇的,立刻打发人再去书房仔细问问,结果人到了书房之后倒是将秦王请了过来,但秦王居然也不知道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可能是家事。   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难不成是荀滢或者齐珂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一点,俞菱心立刻就坐不住了,再加上刚才跟明锦柔将要紧的该说的话也说完了,索性就直接告辞。明锦柔看得出她关切,便也没有挽留。   等俞菱心回到府中,幸好陈乔被留下来,叫过来仔细一问,结果更是惊讶,居然是有关荀淙的事情。   俞菱心立刻想起了前世的此时,上辈子的荀淙应该就是在天旭十五年跟瑞阳郡主有了些不清不楚的首尾,也为后来荀滢出事埋下了祸患。   但她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啊,荀淙跟瑞阳郡主的最初见面早就断了机会,随后就没再去茂林书院,不是跟着荀澈,就是跟着明锦城操练,是直到最近几个月荀澈实在太忙,才对荀淙放松了一点。   难道说荀淙跟瑞阳郡主也是什么宿命孽缘,稍微一眼没看见就勾搭上了?   虽然知道就算是那样,瑞阳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荀滢了,但俞菱心还是想想就担心。毕竟少年人一旦动情,真的很难彻底摆脱。哪怕是不会因为瑞阳而犯下什么大错,可有了一段这样的感情,只怕也会影响之后说亲。   尤其是当俞菱心仔细问了,荀澈真的收到消息,听说荀淙跟瑞阳郡主好像有点什么牵扯,就立刻大怒变脸,亲自飞马去抓荀淙,她就更加挂怀了。   不过幸好,事情的发展跟她所担心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刚到晚膳时分,俞菱心给安哥儿又喂了一回奶,刚刚哄好了交给乳母带去睡觉,便见到下人禀报,荀澈回来了,也带着荀淙回来了。   俞菱心赶紧迎出门去,见到他们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晴雨轩的院子,就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荀淙不是被捆回来的,脸上身上也没什么挨打的印子。   而等到了跟前面对面说话,俞菱心更发现荀澈的情绪好像很微妙,脸色居然是十分轻松的。而身后的荀淙却似乎非常紧张,还是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哥哥抓回家的样子。   等到进了堂屋关了门,俞菱心刚叫甘露去备茶,荀淙就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哥我错了。”   荀澈淡淡看了他两眼,看的荀淙战战兢兢的后背发紧,不过再下一刻,荀澈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些:“起来罢。”   在一旁的俞菱心更好奇了,一边叫丫鬟们赶紧预备茶点,另一边也在追问荀澈。荀澈倒是也没卖关子,喝了两口茶,便将事情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简单地说,就是瑞阳还在试图私下勾搭荀淙,但是荀淙早已看上了另外一个姑娘,就是那个为了不嫁给魏王而直接骨折的段家姑娘。所以在面对瑞阳的故意勾引拉拢,荀淙并没有在意,甚至在头几次发生“偶然遇到”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瑞阳郡主可能是在故意接近他。还是段家姑娘看出来,提点了一下,荀淙才反应过来瑞阳在做什么。   而身为荀澈的弟弟,荀淙不明白的时候归不明白,看清楚了自然也有反探底的心思,于是假作上钩,想要跟瑞阳套一套话。只是没想到瑞阳也不傻,很快看出来自己没能成功勾搭上荀淙,也不知道是谁的计策或者安排,居然又推了苏含薇来勾搭荀淙。   荀淙见了便觉得苏含薇好糊弄,索性顺水推舟了一下。   “苏含薇?”俞菱心意外之余,倒是也明白为什么上次在俞家见到的苏含薇没有继续缠着俞正杉的兴趣了,要是能搭上文安侯府的四公子,俞正杉这种少年举子还有什么价值。不过想想苏含薇如今越发明媚的少女容颜,俞菱心还是多问了一句:“所以这个顺水推舟,推到了什么地步?”   “你问他呀,咱们家四少爷如今是出息了。”荀澈又冷冷横了荀淙一眼。   荀淙被他哥这一眼看的膝盖发软,赶紧摆手解释:“嫂子明鉴,我就是跟她多说过几句话,连手都没捧,真的,真的,收了个荷包,仅此而已,就这样。我主要就是想知道她们到底图什么。说瑞阳喜欢我想嫁我,我是不信的。至于苏含薇自己也应该明白,她的身份实在不配让我娶她。所以她们这样算计,肯定还是有二三那两位的意思。我套了苏含薇两回话,听起来的意思,可能还是跟中秋宫宴有点关系。” 第191章 中秋   “中秋?”俞菱心登时紧张起来, 那岂不是只有几日了?要说魏王对荀滢还没死心、还要再借着瑞阳郡主、苏含薇等人再下手, 这倒是也不意外的。   但是如今文若琼还好好的是名正言顺的魏王妃,魏王这样急着下手,难不成想要强行生米熟饭, 然后让荀滢去给他做侧妃?   那怎么可能呢!   荀澈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眉眼低垂之间,好像轻松一如平时, 甚至亲近挚爱如妻子俞菱心,也没有叫她瞧见他此刻眸子里的锋锐杀气。   荀淙那边还在紧张着,点头的同时又补充了几句细节, 大致上就是苏含薇言语中漏出来有关最近他们与荀湘的来往, 魏王府里有心要好好做个诗会、跟玲珑文社交流亲近一下,希望滢儿能给他们那边多指点云云。   其中还提到了齐珂,据说齐珂最近越发得到吴王信任, 吴王甚至已经在单独面圣的时候提起, 想要给并不曾考过春闱的齐珂直接谋一个王府少史的职位。   虽然这已经算是明确了幕僚的身份, 然而郡王府少史也是五品的官位, 较之那些刚刚春闱得中, 从六七品开始熬起的还是更胜一筹的。   俞菱心的眉头皱得更紧:“齐珂这是……”   “知道了。”荀澈忽然摆了摆手, “你能从苏家的丫头那边套出这些消息也算不易,看来是进益些了。”   荀淙登时一口气就松了, 亦有三分自得:“也不都是苏含薇那边说的, 先前书院里的那几个也还是过来找过我两回, 我也探了他们的口风。齐珂最近跟吴王还有魏王殿下都可亲近了, 据说都在王府里住过呢。另外就是他们那个诗社什么的,也私下没少叫着荀湘,表面上看着好像荀湘出去的次数不多,每每出去都是跟着二婶给老太太祈福,要么就到庄子上查账,其实都是暗度陈仓。我还找人去盯着了魏王的庄子——”   “你的人,我撤回来了。”荀澈缓缓抬眼望向荀淙,少年眉飞色舞的劲头儿一下就拦腰斩断了,好容易放松下来的脊背猛然一绷:“啊?……兄长觉得不合适?”   荀澈没再说话,只是平平地又看了他一眼。荀淙便低了头,拱手道:“哥,是我轻狂忘形了,我错了。”   荀澈还是没说话,荀淙越发僵住,连手都不敢落下来,战战兢兢地又等了几息,心头迅速将自己说过的话都反复思虑了一回,刚要再硬着头皮多认错几句,便见荀澈终于又淡淡开了口:“你有进益,是好的。但不可轻狂,也不能太小觑了旁人。记着,狮子搏兔,亦尽全力。”   这话里其实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但荀淙还是满心敬畏,索性起了身又打一躬:“是。”   “好了,回去歇着吧。段家的事情我放在心上,等父亲回来,我去跟父亲说。”荀澈点了点头,终于有几分像个温和的长兄了。   荀淙登时就是一喜,然而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想起刚才的教训,连忙强行又压住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退出了晴雨轩。   俞菱心这时其实心头已然十分焦躁了,一方面是担心魏王对荀滢的算计,另一方面也是不知道齐珂到底要怎样脱身,可刚才当着荀淙,又不能直说什么“前世旧事”,所以当房间里重新只剩下她与荀澈夫妻二人,立刻便望向了荀澈:“慎之?”   荀澈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没有立刻说话,却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递给了俞菱心。   俞菱心接到手中粗粗一扫,立时便瞪大了眼睛,不待多问荀澈什么,直接便将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又仔仔细细地连着看了两遍,才愕然抬头再重新去看荀澈:“这是你今日里收到的?那现在怎么办?这次中秋还是不要让滢儿进宫了吧?”   荀澈将纸重新拿了过来,又看了一回,便回手放在灯烛上烧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让滢儿如常入宫,这件事,我要一次做个了断。”   俞菱心回想那纸上熟悉的字体,越发心惊:“这事只能避开,如何能彻底了断?难不成当场揭发?可是事情便是成了,皇上也不过就是遮羞而已,更何况事情不成,魏王一个酒醉失态就带过去了。”   荀澈的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事我盘算已久,原本还差一步的,现在反倒是齐了。”   若是荀淙还没走,此时能看见他哥这个笑容,大约会吓到站着作揖都不够,可能要跪着回话。   而俞菱心看着他这样的神情,却只觉得又熟悉,又难过。   这样的荀澈,她前生见过几次。并不多,因为她嫁给荀澈的时候,沂阳侯府已然灭门,朱家已然陨落,大部分最为狠辣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但是她还是见过几次的,尤其是在重手整顿西北世族的事情上,俞菱心始终都记得他在病榻上那看似狠绝的冷笑。   而今生一切重来,她一直都希望荀澈不要再走前世的老路,不要再背曾经的骂名,也不要再有这样狠辣的时候。   只可惜,有些事,到底是避无可避的。   “慧君,这件事,你也要帮忙。”荀澈忽然伸手去与俞菱心相握,随即清清楚楚地讲了一番话。   俞菱心从点头开始,到眼睛再次瞪大,最后简直是僵在了原地,半晌之后才问了一句:“这……这能行吗?”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一弯新月升上半空,和煦的微风温柔地拂过仍有碧色不肯早褪的枝叶,廊下的十余盆名菊灿然生香。   与晴雨轩内风雷将起的对话不同,外间的天色与景物,每一样都满了初秋傍晚的静谧与祥和。就如同晴雨轩之外的文安侯府,以及自皇城以下,满心欢喜地预备着中秋佳节的各家各府一样,看上去都是那么安好宁静。   只是京城之中的所谓宁静打破速度之快,犹胜天气变化。   在中秋的凉意还没到来之前,在有关秦王行事是否公道、秦王妃胸怀是否狭隘,秦王.府的格局到底是否稳妥的种种争议之中,八月初六傍晚,明锦柔在短短一刻钟的产房挣扎之后,就诞下了一个哭声响亮,白胖活泼的男婴。   宣帝为此大喜,亲自为长孙取名元嘉之外,还驳回了有关秦王夫妇的议论种种。   一时间,有关储位的争论越发微妙起来。而与此同时,这场天旭年间最重要的,也是流传后世久久不能为人或忘的宫宴,亦预备好了。   其实在宗亲群臣并诸命妇在入宫参宴之前就很是有几分期待,因为文皇后自从六月中原因暧昧的病倒之后一直调养到八月,都没有恢复昭阳殿的中宫表章,执掌六宫的权力也就再次落入丽妃之手。   前朝立储之事的争端也越来越集中显明在秦王与吴王之间,到底谁更贤德几分。先前邓将军的参奏虽然好像引发了许多流言,然而说到底还是女眷之间嚼舌头,或者宗景司多说几句,中书省、内阁以及宣帝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而明锦柔的一举得男产下长皇孙,虽然也可说是“家宅事”,但看宣帝的眉花眼笑还是让宗亲群臣们清晰地体会到了圣心倾斜。   吴王在这件事上想要扳回一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方面是长幼次序已定,就算吴王府的妃嫔立刻生产,也只能算是二皇孙了。而另一方面,就是那位最早传出怀孕喜讯的谭侧妃,已经在四月的时候小产,现在吴王府里身怀有孕的乃是正妃齐珮,以及另一位奉承齐珮许久的黎良媛。   不过二人都只是三四个月的身孕,一时半时的,是跟□□的长公子争锋不得了。   那么丽妃还能扳回一城的,也就是中秋宫宴,以及后宫的动作了。   说穿了,万一文皇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丽妃得到了再进一步的机会,那么素有贤名的吴王立刻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嫡出皇子,到时秦王再想翻盘简直就难如登天了。   这样的形势关系,群臣心里都明白,所以入宫参宴之时,尤其是到后宫饮宴的命妇们,对这场丽妃亲自操办的中秋宴会便格外留意。   事实上果然就像群臣猜想一般,中秋宴会的布置十分绮丽华贵,又端庄大气,甚至连丽妃出席时的妆容首饰、宫衣鸾袍,都一改素来的鲜艳明媚,换成了更加沉稳大方的蹙金桂色。   而宴会的流程更是别出心裁,除了在晏庆殿里的数十宴席,以及御景园中的戏曲杂耍演出之外,另有赏花赏景,甚至赋诗表演的安排预备等等,力求雅趣别致,君臣同乐。   只是这样的一场盛会虽然精彩巧妙,心思各异、心神不属的人还是很多的,俞菱心也是其中之一。   纵然在过去的这十来天里几乎每天都要与荀澈为了今日商议半个时辰,她甚至也看着荀澈如何安排一切的预备,但是当俞菱心与荀滢并肩踏入晏庆殿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开始紧张了起来。 第192章 天雷滚滚   不过宴会的前半程还是十分安稳的, 丽妃盛装端坐,言谈之间仪态一味端方, 与宗亲命妇寒暄说笑的语气甚至跟文皇后有几分相似。   而宴席上的菜色也是用足了心思,既有历年赐宴惯常的贵重,也在餐具与点心上增添了不少别致,即便是满心提防如俞菱心,也不得不心中暗赞, 论起办事能力来说,丽妃真的还是要强过文皇后的。   而酒菜用到一半, 歌舞与杂耍的表演便即开始, 丽妃更主动表示今日的宴会最要紧的是君臣同乐,宗亲也好,众臣也好, 都是一同忠敬为国的, 所以大家都要多多亲近, 和睦如一家才好。   这听起来与往年的场面话差不多,不过还是要再增添了几分和蔼亲近, 姿态还是比做惯了中宫凤位的文皇后稍微低了一点, 倒是与吴王在过去一年多里全力塑造的礼贤下士形象很是相符。   在场的命妇与官女们大多也都是人精, 心里当然明白,如今的丽妃已经不再只是与皇后或者其他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 更直接的还是要为如今尚未有结论的立储之事尽力。   而刚好宴会到了这时, 正是一个众人开始闲谈的时候, 有关吴王和魏王最近一直在广遥学子的诗社, 以及秦王.府里明锦柔的产子,并几位皇子府中的妻妾格局,很自然的也就成了命妇与官女们之间最热门的话题,热闹谈论起来。   俞菱心的身边倒是也有荀家的世交,祖父俞老尚书的故旧,以及因着她与荀澈婚事而与荀家多亲近了几分的晏家和程家人等等,虽然她内心真正的关注只有荀滢的安全,但面上看起来倒是好像闲谈说笑得十分自如。   而俞菱心在说话之间,也时不时地继续留着着其他席面上的动静,以及旁人的走动。   因为按着荀澈收到的那份消息,魏王的整体筹谋当中,应当是已经预见到了她与荀滢的形影不离。倘若魏王真的有意将前生旧事重演,要将荀滢骗出去单独有什么谋算,那也得有人过来将她缠住才是。   俞菱心想到这一点,面上的神色倒是看着好像越发轻松,心里却是更加紧张。   而她的这一番紧张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是在戏班以丝竹管弦过场,即将上演另一折游园戏码的时候,还真的有如同荀澈预料一样的人走了过来,主动与俞菱心说话。   正是如今刚刚传出三个月身孕消息的吴王妃,齐珮。   不知是因为最近几个月里她的父亲昌德伯拼尽全力辅佐吴王确实得到了效果,还是这身孕实在让齐珮欢喜舒心,此时见到的齐珮可以说是过去一整年里最为容光焕发的一日,甚至连大婚的当日也不如此刻的神采。   而齐珮开口所谓“闲谈”的言语当然也是掂量好的,一开口便完全吸引了俞菱心的注意力——她的亲兄长,也就是如今昌德伯府的世子,家族爵位十拿九稳的齐珏在年初的时候妻子亡故,虽然家中现在有象征性的在守丧,但因着齐珏的亡妻并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家中已经在积极地为齐珏相看,希望早日定下一门好的续弦姻亲,早日为齐家开枝散叶。   现在昌德伯夫人看中的人选,便是俞菱心的同父异母妹妹,俞芸心。   俞芸心比俞菱心小两岁,如今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齐珏虽然比俞芸心要大了六岁,但是这个差别也还不算太夸张,而齐珏身为世子,亡妻也没有子女,若撇开如今夺嫡形势中的对立关系不谈,只说门第条件,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俞菱心不由暗暗心惊,纵然知道齐珮不过是过来拖住自己的,但这话题也确实让她非常担心。   如今父亲俞伯晟看形势倒是看得很清楚,苏氏却未必有那个明白的程度。尤其是苏氏自己的娘家还是走到了吴王魏王的身边,俞伯晟就算是跟苏氏分说明白,俞家是与荀家站在一处的,也保不齐苏氏心里到底怎么想。   对于俞芸心自己来讲,要是真的长大了想明白了,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也就罢了,反过来要是只是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实际上还想“争一口气”,那齐家的这个想法简直就是将青云直上的梯子塞进她手里。   说穿了,选个两榜进士的青年才俊嫁了不算多难,可要想嫁给有爵之家的承爵世子,那可真是错过这个机会就没了。   齐珮当然也看出了俞菱心对此似是有些担心,立刻便顺着问下去:“不过这也只是我娘现在的想头,当然还得看府上的意思。不知道府上的二姑娘性子如何?”   俞菱心原本就有些担心苏氏和俞芸心真的脑子不清楚,而面对齐珮过来故意的纠缠分神,也就更容易做出一个真诚的入瓮姿态,当即秀眉紧蹙,也压低了些声音:“王妃实在抬爱了。舍妹如今年纪还小,仍是一团孩子气……”   “哪里小了。”齐珮含笑道,“荀夫人怕是长姐心肠,堪比父母,才会一直觉得妹妹小。其实荀夫人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年纪定亲的?上次我们王爷在庄子上办诗会,我哥哥刚好偶遇了你们家二姑娘,还是挺聊得来,哪有那样孩子气。”   “偶遇?”这件事俞菱心是真的不知道,心神完全被吸引的样子做的越发逼真。   而在齐珮含笑解释的过程中,荀湘和永福县主已经过来跟荀滢说话了。俞菱心扫了一眼,随即便听齐珮又说起苏家事,好像苏家真的已经说服了苏氏云云,似模似样。   于是很自然的,非常挂念娘家,十分害怕家人行差踏错的俞菱心便顺着追问了好几句,问了又问,甚至还有些焦急,以至于半晌之后才猛然注意到,先前坐在她身边的荀滢不见了!   俞菱心登时脸色一白,什么苏家齐家的事情都全然抛开了:“滢儿呢?!”   齐珮的微笑十分镇定:“刚才永福县主不是说要带她去赏菊么?今年的贡菊特别好,丽妃娘娘命人在含芳庭摆设了一百盆呢。”   “这丫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自己去赏花。”俞菱心的脸色越发难看,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说要去找荀滢。   齐珮立刻也随着站了起来:“刚好我也想去那边走动走动,同行可好?我顺便也能给你指个路,到含芳庭过去可是有岔路的。”   俞菱心做出一副着急样子,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迈步便向外走,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齐珮的目光中飞快滑过的三分得意。   而这时大部分席面上的酒菜已经撤掉了,丽妃为了表示君臣同乐,便叫一众命妇看戏赏花皆可,所以一时间里从晏庆殿出来去含芳庭赏菊的人也不少,只是众人不至于像俞菱心这样面带忧急便是了。   齐珮此时看起来格外体贴,居然脚步也加快到与俞菱心并肩同行,一边宽慰叫她不必担心荀滢,一边也说要打发人先过去看看,也找人问问,所以一路过去的时候还颇是引起了旁人的留意,让好几个命妇都听说了荀滢先跟着永福县主去了含芳庭。   然而就在众人刚刚踏入含芳庭的时候,却见永福县主与荀湘先一前一后地出来:“有人看见荀二姑娘么?”   荀湘也望向了俞菱心:“二堂嫂,您看见滢儿了吗?”   俞菱心还没说话,齐珮先诧异道:“咦?滢儿不是刚才跟着你们过来的吗?你们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永福县主也是惊讶样子:“是倒是,可是她只是过来大致看了看,就说还是要先回去找荀家少夫人,所以就走了呀!”   “啊?那能走到哪里去?”在后头不远处的魏王妃文若琼和秦王良媛文若瑶姐妹也主动抢着接了话,看向俞菱心的眼光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是说荀长史的这位才女妹妹最是知书达礼,温婉端庄么,如何还能从含芳庭回晏庆殿的路上走岔了?”   俞菱心越发着急起来,赶紧叫人去找,又叫人去通知今日在宫里当值的明锦城,请他通知荀澈等等。齐珮连忙安抚,同时也命自己身边的人去问问。   这样再一问,很快明锦城和翊卫司当值的统领,以及在前头请了旨过来的荀澈并谦王世子等都赶了过来,女眷这边当然也是惊动了所有往含芳庭过去的命妇们,而这时也终于有宫监提出看到了好像是荀滢的人影,往另一个方向的侧殿过去了。   旁人还没觉出什么,魏王妃文若琼先变了脸色:“什么?露华殿?”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马上跟了一句:“刚才三殿下是不是去那边醒酒了?”   “不……不会吧!”俞菱心瞬间脸色就惨白起来,连牙关都在打战,看上去比文若琼更加虚弱。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应该不会的。”齐珮还在“安抚”俞菱心,“滢儿最是知礼的,若是见着三殿下,想来也是会避开的。”   然而先前魏王采买歌姬是按着谁的相貌风仪,府中的妻妾侧室为什么要吟诗作对,在场的宗亲命妇里怕是大半都听说过,此刻见了这场面,个个也都是惊住,同时亦生出了巨大的好奇——魏王有意于荀家才女倒是不新鲜,但是荀家那个看上去温顺乖巧的小才女怎么会主动去露华殿呢?难不成这本是两厢情愿的?   这时候荀澈当然也变了脸,狠狠瞪了俞菱心一眼之后又给明锦城使眼色,同时强笑摆手:“我与明统领过去看看就好,诸位还是请回到晏庆殿或含芳庭吧,舍妹应当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荀大人此言差矣。”齐珮果断截口,同时上前一步,“如今并不是在文安侯府里,宫里的事情还是有宫里的例子。不管是令妹走错了,还是三殿下走错了,还是一起看看的好。要不然将来有些什么说不清楚,怕是荀大人你也担当不起!”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倒是真将王妃的威仪尽皆显出,而耽搁到了这个时候,晏庆殿那边自然也是惊动了,丽妃甚至亲自赶了过来,明华月听说荀滢走错了路不见踪影,还可能跟酒醉的三殿下去了同一个方向,当然也是急得发疯,跟着一起赶了过来,见到荀澈和俞菱心的时候差点怒骂起来。丽妃与齐珮等人甚至不得不先对荀家众人稍作安抚,随即才命人去查看露华殿。   结果自然是如众人所料,但也说不清到底如谁所愿的,过去查看的宫监与宫女回报的时候满脸通红,表示露华殿里好像有不合礼法的声音。   这一下俞菱心差点直接昏倒,明华月亦是又惊又怒又怕,满脸惨白,丽妃连连宽慰了几句,甚至含糊点出了魏王原先就心仪才女云云,随后才带着包括齐珮、文若琼,以及右江王妃,谦王世子妃并荀家众人等一起过去查看情况,说是要料理此事。   谁知刚到那边,便见到御驾仪仗也到了,丽妃等人连忙下跪见礼,宣帝虽然叫了免礼,素来宽和的面容上却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与怒气:“听说老三在这里胡闹?这是要干什么!”   丽妃心里莫名地一紧,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哪里是隐约超过了预期的,但她应对宣帝最是熟练的,连忙再次福身回话:“回陛下,也不一定是康儿胡闹,臣妾是听说了荀家的二姑娘刚才走错了……”   一个“路”字还没说出口,丽妃就听见身后的齐珮一声倒吸冷气的惊呼,像是完全压抑不住的震惊。她刚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成器,下一刻眼尾扫见宣帝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整个人也完全僵住了。   霎时间整个后背冷汗遍布,天灵盖甚至都一阵阵地发炸,丽妃沉浮后宫二十年,还从来没有一刻惊惧至此。   “荀家二丫头怎么了?跟康儿胡闹有什么关系?”宣帝不满地追问了一句,随即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不远处,那个水绿宫衣,温柔如水的乖巧小丫头,以及小丫头身边的谦王爷和谦王妃。   年过六旬的谦王爷在丽妃等人一片惊愕之中轻咳了一声,上前半步:“刚才臣妻遇到了荀家二姑娘,错认为自己孙女,便牵着二姑娘说话。幸得二姑娘随和,陪伴了臣妻半个时辰,并未错路,还请诸位不必担心。”   丽妃此刻口中已经苦涩无比了,谦王爷是宣帝的叔叔,为人宽厚仁爱,从来无心权位,与谦王妃一生恩爱,鹣鲽情深。如今夫妻二人都年过六旬,仍旧形影不离。   尤其是去年谦王妃生病之后,时不时会犯糊涂,常常认不清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大认识,晚辈的女孩子更是分不清,叫错名字和辈分都是常有的,唯一能认准的就是自己的夫婿谦王爷。而谦王爷为了照料老妻,过去一年来都是深居简出,也不如何上朝,宫宴亦很少参加,主要是不放心与老妻分开。   而今日的中秋宫宴,宣帝为表恩宠,特意让谦王妃与谦王爷一同在前殿饮宴,左右也是花甲之年的老王妃,也无所谓如何避讳。   若是按着谦王爷此刻的说法,那么荀滢大约是根本没有走错路,很有可能是老王妃走错路,结果就把荀滢认作孙女去说话了。   但是!   若这是荀滢不见人影的解释,那么此刻在露华殿里传出声音的人又是谁呢?   丽妃齐珮文若琼等人还在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宣帝那边却没有耐性,向着身边的御卫统领一摆手:“破门!将里面的人带出来!”   御前近卫都是令行禁止的冷面铁卫,领旨便立刻行动,几乎是一顶一撞就开了门,然而四个侍卫冲进去之后不过一瞬,居然领头的谢统领又出来了,面上神色古怪非常,亦有震惊,亦有畏惧:“陛下……这个……”   宣帝不由皱眉,他原本就是几分酒意的,此刻越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几乎要一脚踢过去:“谢岷你要抗旨吗!将里面的人给朕带出来!在宫宴的日子里这样胡闹,是他自己不要体面的!”   谢岷咬了咬牙,才又躬身道:“是!”   随后,两个衣衫不整,满身红痕,神智显然也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人便被带了出来。   而这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个人都好像被十八道天雷一寸一寸劈了个外焦里嫩,宣帝的酒完全醒透了,丽妃嘴里已经不是发苦而是麻木,齐珮文若琼等人的神情彻底凝固在原处。   几乎每个人都在想:这是做梦吗?   因为刚刚在露华殿里翻云覆雨,发出种种不合宜声音的人,乃是风流贪玩的三殿下魏王。   以及,他的亲兄长,二殿下吴王。 第193章 尘埃将定   天旭十五年八月二十二, 争议良久的立储之事终于有了明确的结论。   也就是在中秋宫宴的七天之后,素来宽厚温和, 广开言路的宣帝终于乾纲独断,在廷议之中亲口宣布,嘉奖在西北巡查之事上有劳有功的皇长子秦王,人品贵重,洁身自好, 处事端方,心怀社稷, 着册立为太子,命礼部与宗景司从速操办储君典仪, 一月之内完成大典,告祭太庙。   同时, 追封秦王, 也就是太子的生母, 已故的顺嫔为顺和贵妃,另令宗景司清查顺和贵妃家族遗属, 一并追封恩赏。   至于另外三位皇子, 亦有明确的旨意。   皇次子吴王, 赐大盛最东南方向的琼州南部,泉阳,南平, 永定三城为封地, 年后便携家眷启程, 包括妻妾家小在内,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皇三子魏王,赐西北最寒之地,凉州之北,西宁,北安两城为封地,十月便即携家眷启程,同样是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至于年纪最小,如今身体也仍旧算不得全然康健的皇四子赵王,则是按着皇后嫡子的身份加封亲王爵位,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离宫开府,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以后大婚生子,除长子承亲王爵之外,余下子嗣亦有郡王之位。倘若将来帝君一脉子嗣不繁,则优先从赵王一脉承嗣过继,算是对身为文皇后嫡子的赵王给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尊荣。   这样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的连环发出,几乎都没有经过阁臣与中书省的商议,然而朝廷上却是一片静默,即便有些四品左右的言官稍微提出了轻微的异议或疑问,也都迅速地被压了下来。   纵观宣帝一生,最为果决独断的旨意与决策,也就是在这件天旭朝最大的事情上了。   只是与朝廷重臣在廷议上的静默姿态几乎截然相反的,是在皇城之外的整个京城,几乎是在中秋宫宴的当晚开始,就因为这个如同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迅速地沸腾了起来。   上至宗亲公卿,中至群臣百官,下至士林学子,对露华殿发生之事的震惊与议论,其热络甚至可说是狂热程度,大约自大盛开国以来,再无其他人事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长春宫丽妃,以及尚且保留着安顺伯爵位的朱家并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为事发当时神志实在不算清醒的吴王与魏王辩解过,提出过两人是遭人算计陷害,泼天冤枉云云。   然而宣帝对此事真的进行详细调查与搜检之后,却立刻在魏王府中找到了证据若干,包括魏王府中到底在妻妾妃妾之外另外蓄养的四名清秀“书童”,以及林林总总的各色助兴药物甚至镶金嵌玉的玩物工具数十种,当尚务司以及钦差翻查到的时候,年近五旬的尚务司正都在给宣帝回话的时候老脸涨红,显然万万没料到刚刚十六岁的魏王居然有这么多“私人珍藏”。   而再说到宫中的布置安排,就更经不起仔细盘查,明锦城指挥羽林卫,谢岷调动翊卫司,两厢搜捕审讯之下,很快就有宫监宫人吐口,说出魏王吩咐人在露华殿里布置下迷香种种,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魏王是有意于今日在后宫参宴的某位官女甚至臣妻,谁也没有想到魏王殿下算计的人居然是那位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吴王殿下。   所谓疑邻盗斧,人若是心里头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一个念头,随后再看到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佐证,很自然地就会成为加强那个念头的助力。   所以在得到这些政务与口供之后,尤其是听说魏王府里那几个书童都是白皙清秀,有几分书卷之气,甚至可说有那么一点点吴王殿下的影子之后,宣帝已经暴怒到想要亲自一剑劈死魏王了。   只是此时的吴王魏王都在太医的治疗之后行动困难,连跪着给宣帝回话都不太稳当,主要是太医们也又是脸红又是惊讶,表示两位殿下都是身体强健的,助兴之药也实在强健,所以颠鸾倒凤,不对,是颠龙倒龙之间好像互相都有些伤害,两位殿下的前后均有撕裂,倒是也不敢说一定是魏王伤害了吴王。   而这个时候魏王再自辩说是原本有意荀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完全被宣帝看做是遮掩对兄弟有不轨之心的借口,甚至怀疑魏王府里如今怀孕的妃嫔是否真的是怀有魏王血脉。   身为魏王妃的文若琼此刻早已病倒,基本上就是在看到吴王与魏王出来的一瞬间就当场昏倒在露华殿外,而到后来钦差与尚务司从魏王府里翻出各种各样的羞人之物甚至书童男宠的时候,文若琼在病榻上更是吐血发烧,人事不知,又是羞辱又是惊惧,病的什么也解释不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头脑最清楚的人还是丽妃,毕竟是深宫沉浮十数年的妃子,虽然也在看到自己两个儿子出事之后崩溃了一刻,但很快就脱簪素服,又是请罪又是喊冤,恳求宣帝为自己的儿子做主,尤其是为了吴王。   毕竟魏王的府中有这样多不堪之事,可吴王并没有,自从大婚以来始终都是临幸妻妾,府中前前后后也有三人怀孕,平时出入虽然有护卫,书房里除了幕僚之外却也没有书童,侍奉笔墨的都是宫监,最重要的是,吴王在宴席上是被人请出去的,而在一切魏王布局下药的过程当中,所有参与之人都没有提到关于吴王的半个字,哪怕是重刑拷问,那些奴才能说出的也仍旧是魏王的安排。   所以,在宣帝发出那几道与立储分封的明旨之前几日里,丽妃还是曾经试图想要放弃魏王,保全吴王的。   然而,亲自审查此事的宣帝暴怒程度远远超过丽妃的想像,立刻命人将丽妃、吴王、魏王三人完全隔离审问,不许三人彼此之间有任何勾连来往,以免串供。   而在当晚的审问之后,虽然丽妃可算是没有什么直接干涉被重新送回了长春宫,却仍旧见不到宣帝的面,即便是在乾熙殿外整夜长跪求情,宣帝也没有丝毫动容,甚至在命御前中官出来传口谕斥责的时候,对吴王流露出的怒气丝毫不逊于魏王。   丽妃又惊又怕又焦急,一时间亦有迷惑——明明看起来是魏王算计了吴王,虽然这也是冤枉的,但不管怎么看,吴王都是更无辜的,为什么宣帝的怒气反而向着宣帝更大?   几乎是直到八月二十,也就是中秋宫宴之后的第五天,已经因为长跪求情体力不支,被重新送回长春宫之后,丽妃才猛然听说了外间士林学子之间人人自危的消息,以及,曾经那位被吴王殿下百般器重,出入同行,甚至亲自向宣帝为其请封王府少史官的少年才子齐珂,在单独面圣陈情之后,自请革去一切功名,离京还乡,才明白过来——齐珂到底跟宣帝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文安侯府中满心皆是劫后余生的俞菱心亦在面对荀澈的答案时,目瞪口呆:“所以,齐珂跟皇上说的是,二殿下对他……”   荀澈的目光闪了闪,显然也有些慨叹:“这个我也是没想到。原先在布局此事的时候,我已经看出齐珂是准备要在事后向吴王补一刀,只不过吴王其人行事还是要比魏王稳重些的,先前不管是向着生病的赵王做出孝悌模样,还是后头的结交学子,纵然有沽名钓誉的嫌疑,实际的行动中却是没有多少把柄可抓。因着顾虑齐珂自己的安全,我也不好与他通消息太多,只是我先前以为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是有什么隐情在手中,可以此时拿出来火上浇油,却也没料到齐珂竟然会以自己的名誉为注。”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脸上也红了:“可是这样大的事情,齐珂要是说自己……那个,那不是得让太医……”   荀澈不由失笑,伸手去蹭了蹭妻子的脸颊:“你这是想什么呢,齐珂又不是说跟皇上说他被二殿下——咳咳,”   素来心黑无耻的荀世子此刻居然也稍微干咳了一声,才又笑道,“他跟皇上说的意思,就是觉得吴王‘似有’言外之意,‘似有’逾矩之心,以及如今出现此事,他觉得也‘未必’都是魏王的责任,毕竟先前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一直都觉得二殿下固然是‘喜爱’年轻才俊,但是这‘爱才’之心却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好像对相貌俊秀的学子实在是太过‘亲切’了。”   将重点强调清楚,俞菱心也就全然明白了。说穿了,齐珂这一手几乎可以说是将吴王行事的风格完全应用到了吴王的身上。正是因为他没有正面指出吴王做了什么,只是点出这些似是而非的重点,反而叫宣帝在此时的崩溃心绪里越发认定,吴王和魏王这对自幼就非常亲近的兄弟,这方面的兴趣很可能是一致的。   就算两人有什么细微的分别,心里蒙羞到崩溃、大约是自觉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宣帝也是不想再知道了。   至于士林中的风声,当然是荀澈放出去的,都不需要说的如何详细,只要透露出先前百般礼贤下士、结交青年学子的吴王可能有别样心思,连齐珂都放弃功名前程、离京回乡,那其他曾经见过吴王、得到过吴王礼物馈赠,甚至是接到过吴王府诗会邀请的学子们,都恨不得沐浴茹素,指天誓日的撇清表明,自己与吴王魏王绝无干系。   至此,有关储位的争端,皇子之间的格局,可算是基本落定。   至少在不发生兵变逼宫之事的前提下,算是没有悬念了。 第194章 魂飞天外   但是, 储位落定是一件事, 宣帝朝天旭末年的最后风波,却并没有以此作为真正的结束。   几乎就是在有关青宫的旨意下达当晚, 朝野上下, 士林内外都在隐晦而含蓄, 又极其热切地议论着天家兄弟之间这件“不可说”,然而又叫人极难忍住不说的尴尬大事。   诸般心绪之中,自然是惊骇之情最深, 余下各样猜测慨叹甚至暗地取笑等等不一而足,几乎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而此事热议至此, 那么理所当然的, 也就会让其他在同一个时期发生之事,尤其是与吴王魏王之事看似并无太大干系的事情, 极大地减少了被人注意的可能。   譬如,荀老太太的忽然病危。   这个所谓的“忽然”, 正好是在八月二十二的当晚,可以说京城上下,甚至说天下之人的目光都完全汇聚在有关立储的明旨上,几乎就没有什么人留意到, 太医已经来往多次的文安侯府再次火急火燎地请了郎中。   只是因为宫中的变故如此严重, 吴王和魏王仍旧在宫中“反省”,大约也在养伤, 宣帝亦是因着这件天大的丑事而气得连日寝食难安, 肝火极旺, 丽妃的惊忧病倒更不必说,一时间太医院居然没有太医能够前往荀家。   于是又不得不飞马在京城中重金厚礼,延请民间名医,匆匆赶到荀家救治荀老太太。   左邻右舍或是三亲六故虽然也有人听说了这番动静,但一来此事哪比得上皇子之事来的惊世骇俗,二来自从六月俞菱心产子后荀老太太就传出了卧病的消息,如今老人家忽然恶化的话,大约也是常情,便更没有人多想什么。   但是文安侯府紧闭的大门之内,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玉竹堂内,刚刚从西北军中赶回京城的文安侯荀南衡一身公服犹自未换,明显能看出疲惫风霜之色的英武面孔上满是冷峻寒意,目光锋利如刀,正向着跪在面前的长子怒目而视:“荀澈,荀舍人,如今还有什么人是在你眼里的吗?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吗!就这样一日也等不得!先前的话都是白说了是不是,先前的鞭子也是白挨了是不是!”   荀南衡怒喝之时,连眼眶都泛了红,显然是动了真正的暴怒,莫说俞菱心、荀淙等晚辈战战兢兢在站在后头不敢出声,连明华月坐在旁边都有些心惊,也是几番斟酌,仍旧没有敢开口。   荀澈跪在父亲面前,腰背挺得笔直,但头是微微低垂的,声音亦十分沉着:“我是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再让家族受累。如今西北局势还不稳定,郴州军里也尚未全然肃清,老太太就算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军务上仍旧是要用人的,想来皇上会下旨夺情,不必丁——”   他这个“忧”字还没出口,原本就已满腔怒火的荀南衡直接便大怒起身,一脚踹在他胸前:“混账!畜生!”   荀澈原本就不是习武之人,荀南衡又在暴怒之下,登时整个人便被踢得扑倒在地,胸腹之间的疼痛让他一口气几乎哽住。   “侯爷!”明华月也是大惊起身,赶紧去拉荀南衡,到底还是晚了半步,但也只能半拉半劝地先安抚荀南衡,“侯爷,别这样,澈儿再混账不是,哪怕传家法揍他,你也别自己这样,万一打坏了呢,先坐下先坐下。”   俞菱心和荀淙亦是又惊又痛,赶紧过去扶荀澈,索性也就一起跪下:“父亲!”   荀南衡整个人气的几乎发抖,也是喘着粗气,刚要再骂,便见外头荀滢竟然快步进门,秀丽的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严肃:“父亲,请您不要怪二哥——”   “滢儿!”荀澈此刻已经挣扎着扶着俞菱心的手,重新跪直,截口冷喝了一声,“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素来听话乖巧,柔顺如水的荀滢却生平头一次,没有听荀澈的话,甚至再度上前一步,直视父亲荀南衡:“慈德堂的药,是我下的。”   这话出口,荀南衡与明华月登时便惊住了,连荀淙都愕然直身:“滢儿,你……”   只有荀澈和俞菱心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夫妻二人对视之间,只是无奈。   “滢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荀南衡下一瞬便明白了大半,虽然心里还是满满的不敢相信,但是对局势的判断却也有了个模糊的轮廓,尤其是再看一眼荀澈与俞菱心的神情,便更加确定了。   荀滢望向父亲,秀美面庞上神情无波:“我知道,我下药谋害了祖母,祖母或许会死。”   “滢儿——”明华月的嘴唇都有些微微发颤,不敢相信这真是荀滢说出来的话。   但荀滢自己还是平静地又补充道:“书上说,孝顺之道,小杖受,大杖走。祖母愿意偏心,或是平日里有些什么事端,我还是应当顺从。可若是祖母要我的性命,我便不应当由着祖母,以免给她恶名。这些都写在圣人的书上。但是圣人却从来没说过,若是祖母与外人勾结,先是试图下药谋害嫂子和小侄子,后来又跟宫里的人算计,想叫三殿下奸污我的清白,再逼我给三殿下做小妾,让二哥与秦王殿下离心,叫咱们侯府在皇上与皇子跟前落下个首鼠两端、心怀二意的大罪,那我们做晚辈的到底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双手合拢,向着父亲和母亲微微一福:“但我也知道,祖母便是有千般的狠毒,万般的不是,到底也是父亲您的生身之母,您是从心里希望祖母好的。但这事我已经做下了,父亲您要是心里过不去,我愿意给老太太抵命。”   说着,双手再分开的时候,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锋锐银亮的小剪刀,竟是直接就要往脖子上捅!   “滢儿!”距离荀滢最近的就是俞菱心,她刚才听荀滢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好像荀滢有哪里不太对,此刻吓得魂飞天外,几乎是本能地就合身一扑,伸手就去抓那剪刀,连手掌被划破了都顾不上,“滢儿你别做傻事!剪刀快给我!”   荀滢的力气本来就不大,纵然有那求死的心志,却也不是真的全然没有犹豫,再加上俞菱心这样舍身一扑,荀滢也是踉跄歪了歪,便见俞菱心的手被划伤,鲜血泉涌,立时也哭了出来:“嫂子!”   就这样缓得一瞬,荀淙和荀南衡当然都赶紧抢上,将那剪子夺了下来,而俞菱心完全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仍旧是吓得全身发抖,抱着荀滢就大哭:“好妹妹,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你不能出事,你真有些什么,你哥哥决然活不下去的,我也活不下去了,好妹妹好孩子,嫂子求求你,你想开点,天大的事情都有我们在,你可得好好的……”   荀南衡、明华月和荀澈荀淙自然也是吓得心有余悸,连忙过去扶俞菱心和荀滢先坐下,又赶紧叫人拿棉布药粉等等过来给俞菱心。   荀滢这时越发哭个不住,她满心的难过与委屈已经压抑太久了,此时又见俞菱心这样担心难过,眼泪当然就更收不住了。一时间姑嫂两人抱头痛哭,连荀澈也红了眼眶。   他咬了咬牙,再次在荀南衡面前跪下:“父亲,儿子若是能保全老太太的性命,还是想保全的。只是如今时局如此,纵然咱们想叫老太太远离乱局颐养天年,长春宫却是不可能不生事的。父亲您的难处,儿子知道,儿子真的知道。滢儿这次虽然是冲动了,到底也是儿子没有看好她的缘故,您还是罚我罢,别怪滢儿,她真的是吓着了。”   荀南衡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抬眼去看明华月,见到妻子满面皆是担心,眼眶也是微微泛红的,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有几分酸楚,几分无奈,但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一把荀澈:“为父时常不在京中,你也辛苦了。罢了,老太太的事情,听天由命罢。”   荀澈恭敬欠身:“儿子给您分忧,是我的本分。儿子只恨自己到底智谋不足,没能面面圆满,还是让父亲难为了。”   荀南衡又叹了口气,只是下一句还没出口,便见外头的管事快步进门禀报:“侯爷,宫中有旨意,请您和世子爷进宫议事。”   荀南衡和荀澈父子对视一眼,皆知可能是西北之事,父子二人在朝政之事上倒是极有默契,当即便简单叮嘱了明华月和荀淙两句,随即各自整理公服,应命入宫。   而这边明华月自然赶紧叫人给俞菱心料理了手上的划伤,又安排几乎哭到脱力的俞菱心与荀滢各自回房休息。   俞菱心回到晴雨轩之后,一时都不敢立刻去看安哥儿,还是再缓了缓,心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白果看着实在担心,又给俞菱心切了脉,才劝道:“少夫人,您今日这受惊动气实在严重,奴婢这就叫小厨房给您加一碗安神汤,晚间也得好好休息才是。”言罢好像还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俞菱心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知道白果的疑虑——虽然荀滢那一下子就要抹脖子实在看着吓人,她今日在玉竹堂的反应还是太激烈了。   可俞菱心稍稍一回想刚才的情形,便还是有些心里跳跳的后怕。   看到荀滢手里有剪子的一瞬间,俞菱心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如堕冰窖。前世里荀家悲剧的开始就是荀滢的死,这辈子荀澈重生之后,除了国事政务的抱负之外,最要紧的其实还是守护家人。   荀滢要是真的再抹了脖子,俞菱心简直不敢想,后半辈子自己与荀澈是否还能再睡得着。   不过幸好,到底是虚惊一场。   当俞菱心终于想到这里,精神也稍微放松些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手上伤口的疼痛,便叫甘露再带点两个丫鬟进来服侍盥洗,等重新换了衣服才再去看安哥儿。   又白又胖的小家伙很安静,吃奶吃饱了也不爱闹,眼睛又大又亮,满是好奇。俞菱心抱了他一会儿还是觉得手疼,只好再次交给乳母照顾,自己先回房去休息。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荀澈居然就回到晴雨轩了。   俞菱心虽然欢喜他回来的这样早,但也有点意外:“今日怎么这样快?”   荀澈神色有几分凝重:“皇上是心意已定,不愿再让先前的乱局继续。点了父亲前往西北,按着秦王,不,按着太子殿下先前查访的结果整饬西北军备。”   俞菱心看着他的神色,又追问道:“这难道不是你预料之内的?”   荀澈伸手揽了她的肩:“父亲前往,当然是我预料之内。但是皇上今日言语实在太过果决,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妥当。” 第195章 愈演愈烈   俞菱心顺着他的言外之意想了想, 也皱了眉:“是后宫里头有什么话带到了御前?丽妃, 还是皇后?”   荀澈又沉吟了片刻, 才压低了声音:“原先我想着,最好还是能逼出丽妃的兵变逼宫之意,才能将朱氏一族并二王的后路彻底断绝,如今看来, 只怕有这想头的人却不只是丽妃一人。”   俞菱心不由眼睛瞪大,望着荀澈说不出话。   荀澈缓缓颔首:“吴王与魏王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两位殿下当然是叫过撞天屈, 皇上那边大约是九成信了, 之前也总还是有那么一分疑虑,想着便是这两兄弟之间真有些什么,总也不至于在中秋宫宴的时候非在宫里出事。不过三殿下用的药实在是上品,所以几位太医验过之后,皇上也是彻底灰了心。毕竟去年三殿下就有在景福寺里跟二殿下良媛通.奸的旧例在前, 如今用药设局, 不管原本到底是想要算计谁, 最终的结果都是在那么多宗室与命妇的见证下与二殿下不清不楚,皇上面上无光之外, 心里也是沮丧的很。”   俞菱心听到这里,却又难免有几分鄙夷:“养不教, 父之过。几位殿下的行事为人, 皇上自己难道就没有责任, 如今这样……”   初为人父的荀澈闻言倒苦笑了一声, 本能朝安哥儿房间的方向望了望,随即才去握俞菱心的手:“皇上的性子,我实在是了解的很。先帝与先皇后实在恩爱,后宫也清净和睦,皇上自小虽然也见过些许的倾轧争宠,大致上还是一路平顺的,性子也是仁善温厚。国事繁杂之间,他没太多心思在教育皇子上头,可能也是从来没想过居然还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皇上自己心里头也是难受至极,面上蒙羞是一则,另一则也不乏做父亲的悔愧难当。若是心肠硬些的性子,其实反倒简单,重罚了二殿下三殿下,自己仍旧逍遥便是。但皇上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这几日里皇上已经清减了不少。”   俞菱心不由眨眨眼,竟有些迷惑:“所以,皇后娘娘由此生出了什么心思?还是皇上有了什么决断?”   荀澈此刻已经揽着俞菱心坐下,明知此时此地只有夫妻二人,但心中还是反复斟酌,才将声音压得更低:“皇上没说,但是我看着这几道明旨的意思,和当中日期的安排,怕是皇上有提早退位的心思了。”   俞菱心一怔:“皇上想禅位?”   “人言可畏,”荀澈再次颔首,“这话其实在天家同样适用。皇上看上去富有四海,然而天下悠悠之口到底难填。你刚才说起,这‘子不教,父之过’,皇上心里也明白,至少现在是明白了。同样的,有这念头的人也不只是咱们,纵然人人都不说,皇上也明白人人都在想。说白了,皇上就是想躲个清净,什么皇子的丑闻,西北的局势,郴州的军务,都脱手甩给太子殿下,不想操心烦忧了。”   “那皇后娘娘的态度如何?”俞菱心也感觉到了当中的微妙之处。   荀澈的薄唇边浮起三分讽刺:“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后娘娘的凤体倒是痊愈了。尤其是丽妃娘娘在乾熙殿外跪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抬回长春宫之后,皇后娘娘还过去亲自看了看丽妃,随即也去了乾熙殿外脱簪请罪,自称身为嫡母,却没有能好好管辖后宫,教导皇子,请皇上降罪。皇上当然是没有责怪皇后了,尤其是格外不愿意见丽妃的时候,此消彼长,倒是愿意与皇后娘娘商量说话了。听说昨天晚上,皇上是歇在了昭阳殿。而今日皇上说话的意思里,这提前退位的想头,便明晰了不少。”   “皇后娘娘劝皇上提前退位,总要有些好处才是。”俞菱心虽然已经早已听出荀澈透出的这个意思,但是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确定,“若真是那样,那四殿下不就更没有指望了么,皇后娘娘总不能是真的想明白、愿意做个富贵闲人了吧?”   荀澈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颈,唇边的讽刺之意也更加强烈:“是否真的想明白了,咱们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但在皇上跟前,皇后那豁达淡泊的姿态应该是做足了。至于这到底是开悟,还是以退为进,短则三四日,长则五六天,就能看出些端倪了。”   说到这里,荀澈的目光居然又闪了闪,飞快地向窗子的方向扫了一眼,便抿了唇,没再多说。   俞菱心却是心里立刻一跳,而那件一直没能真的放下的心事也随之问出了口:“难道还能有什么变故是着落在齐珂身上?他不是已经跟皇上请旨,自请革去功名、回乡读书了吗?”   “难说。”荀澈这次没再望向荀滢小书楼的方向,而是目光微微低垂,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也是我今日才知道的,宫宴那日,原本应该引吴王去找魏王的那个小宫监其实没能完全成事,一开始给吴王第一次的药分量不够,后来是吴王是‘刚好’遇到了离席片刻的齐珂,又被齐珂带错了路,最终才引到露华殿。所以若是此事再生波澜的话,怕是……”   随着荀澈一句句说出来,俞菱心的心也随着一寸寸往下沉,这个意思就是说,在这件叫吴王魏王彻底万劫不复的丑闻之中,齐珂所参与的程度比她原先以为的还要深。   如果皇室为了遮丑不再细究也就罢了,若是当真重新排查,齐珂纵然可以有说辞去解释说他以为吴王在找魏王才带了路云云。但这样严重的事情,对质之下若有出入,那天牢之中的三木大刑当然是不会落在吴王的身上。   真要是到那个地步,齐珂的性命只怕难保,那么荀滢以后该怎么办?   荀澈伸手去与俞菱心相握:“先别太担心了,未必便会到最严重的地步。便是到了,我也会有办法的。”   俞菱心顺势就倚到他怀里,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忍心齐珂出事。而且,齐珂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到底要不要告诉滢儿,齐珂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素来自诩多智的荀世子到底也是有这左右为难、无言以对的时候,夫妻二人相依之间,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将目光再次转到西侧的窗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望向荀滢闺阁的方向。   随后数日,京城中的热闹与纷乱果然丝毫没有止歇的趋势。廷议之中虽然避讳着这件皇室的惊天丑闻并没有人敢提出皇子之事,但西北的局势却是几乎每隔两三日便有消息传来,不是郴州军那边有什么报告,就是太子留在西北的官员上本,看似都是常规的小事,但透露出的局势日渐紧张,竟也不逊于京城几分。   这无疑让原本就十分心烦的宣帝越发焦躁,而西北的军备与防务又是积年难解的复杂问题,阁臣之间的立场都有不同,朝臣开始议论之后更是迅速提出好几种不同的意见。   附和太子认为应当进一步肃清整顿的当然有,但是认为此时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的也不少,还夹杂着相对居中、但又或向左或向右稍微偏一二分的臣子亦是有的。   再这样大的分歧当中,想要为西北之事做出决策便更是难上加难,哪怕宣帝已经选定了文安侯荀南衡去整顿西北的军务,有关到底何时启程,以及随从人员的安排,从中书省所发出的旨意与权力,到底要对西北肃清整顿到什么样的地步等等细节,还是争执不休。   而与此同时,廷议之外传扬满天的,自然还是吴王魏王之事衍生开来的后宫以及王府之中的女眷消息。   俞菱心已经算是交际走动不算太多的,尤其是如今安哥儿还才两个月多,她全心照料儿子,更少出门,却也仍旧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与流言。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宫里的,吴王魏王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宣帝在给两个儿子分封封地的时候虽然没有提出任何理由,但只看一个在大盛最东南,一个在最西北,都能看出宣帝有多么不想再见到这两个儿子,同时也不愿意让他们二人再彼此相见。   按照历代的惯例,若是在没有罪责、只是皇子成年,分封封地离宫离京的情况下,往往为了皇子的体面,都会给其生母晋位或者嘉赏,也算是对母子分别的一种安抚。   然而如今在丽妃身上,别说加封,没有因为教子不严而明旨降罪追究就已经是宣帝念旧了。   而与丽妃这边的不出预料的变故相比,更热闹的当然还是吴王与魏王各自的王府妃妾。   要知道,将衣衫不整,甚至面色潮红、满身痕迹的两位皇子从露华殿里架出来的一刻,身为正妃的齐珮和文若琼当时是在场的。   所以当这件事成为整个京城,甚至全天下的惊奇笑柄之时,比长春宫丽妃更加哭天抹泪生无可恋的,还是吴王府与魏王府。   两位正妃几乎是从宫里出来的当晚就病倒了,文若琼实在是太弱,见到这样天打雷劈的大事根本撑不住,而等到后来宗景司彻查魏王行动、对魏王府进行搜检的过程里,惊怒羞愤等等交叠一处,文若琼便连连咳血,竟似有些要一病不起的样子。   而齐珮则是胎气惊动,她原本就是四个月的身孕,虽说还算稳当,可这事情也是太严重了,任谁忽然亲眼见到自己丈夫这样都扛不住,从宫里出来刚上马车就见了红,虽然紧急传了太医是暂时保住了,但也同样需要整日卧床休息,亦是以泪洗面。   偏偏这个时候宣帝的旨意又是令两个皇子各自携带家眷,前往封地,不许回京。于是众人几乎都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就像是时光倒流到了当初选秀宴刚结束的那个时刻,当时所有的官女要面对的难题是,要不要嫁给皇子,成为诸多侧室中的一个。   而眼前的问题则变成了,要不要继续跟着自家这位不知道是否真心喜欢女人的王爷被流放到西北或东南,无旨终身不得回京。   此时两位皇子已经被送回了各自的府中调养,以及预备各自的行程。兄弟二人身上尴尬的撕裂与创伤在太医们战战兢兢的诊治下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只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根本无法修复,甚至哪怕只是跟自己身边随从问一声,二殿下或者三殿下府里如何,对方纵然是恭敬回话,吴王和魏王也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冤屈、愤怒与无奈,简直恨不得要仰天长啸:“我对我兄弟没什么别的想法!”   然而随从的心里却也有暗暗的想头:“您可能没有,对方未必吧……” 第196章 家学渊源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越是不便明说, 就越是无从解释, 同时也会让事情后续的变化越发微妙难测。   这个道理, 不只是吴王魏王当真是“切身”体会到了,还有荀家的众人,其实也同样是或多或少地受限其中。   一方面是荀二老爷一家,先前百般惧怕与回避的分家问题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被正式提出, 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重病在床, 到现在神智都还不算太清楚的荀老太太也终于不再能成为荀家二房的护身符。   九月初五, 文安侯荀南衡几乎是在与二房完全没有提前多说一个字的情况下,就直接请来了三位族中耆老,又请了晏司马、谢将军等好友为证, 全无商议之意, 直接当面提出分家分居。   祖产之中除去祖宅与祭田,其他财产平分对半, 至于荀老太太自己从柳州带来的嫁妆, 荀南衡也大方表示可以在老太太百年之后全数交给二房, 而二房只要做到两件事,就可以拿着这些财产,平安富贵的度过后半辈子。   第一,二房全家即刻离京, 去原先就置办过宅邸的柳州居住, 不许离开柳州, 更不许回到京中。   第二,在中秋之前才开始喜爱诗词歌赋、常常向荀滢请教,中秋宫宴上又得到瑞阳郡主青眼的三姑娘荀湘,直接到京郊家庙落发出家,终身青灯古佛,为如今重病不起的荀老太太祈福,也算一段贤孝佳话。   几乎就是荀南衡的话刚说完,早就脸色惨白,消瘦至极的荀湘直接就昏了过去,而二房众人也是战战兢兢地应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晏司马与谢将军等人都是耳聪目明,早知内情的,甚至会觉得荀南衡拖到如今才分家已经是很有耐性了。而荀家的几位族中长辈有些其实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主要是不知荀湘为何要出家,以及荀家二房为何完全没有任何抗辩的意思。   但既然文安侯府的这对兄弟本人并没有说什么,这件分家之事还是迅速的落定了。   所以到了九月初七,荀老太太在小郗太医的回春妙手抢救之下,神志恢复了几分之后,头一件听说的,便是二房众人已然连夜分家离京,在荀南衡亲点的护卫“保护”之下,迁居柳州。   至于在荀滟身死、齐珮出阁之后唯一还能在荀老太太身边贴心奉承、承欢膝下的荀湘,更是在分家之事敲定之后,就当场由荀澈亲自动手,剪断了三千烦恼丝,锋锐银亮的剪刀在她战兢恐惧的眼前晃了又晃,荀湘最终居然害怕到腿软外加失禁,为她身为文安侯府小姐的尘俗生活留下了最后一笔很不优雅的结尾。   这整个过程由伶牙俐齿的小丫鬟绘声绘色地给荀老太太讲解了一回,还补上了荀湘到了家庙清修之后转天如何哭喊求饶,又如何被专门送去保护看守的女兵痛打一顿终于消停的后续,荀老太太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浑身发抖地再次晕了过去。   小郗太医对此非常生气,甚至专门到晴雨轩找荀澈兴师问罪:“你早说要你们家老太太中风,那何必让我治好了再气一回,我当初下针偏一分不就成了!如今却又叫我来救,难道救回来再气一回?”   荀澈难得休沐半日,正亲手烹茶,见到小郗太医进门,便亲自起身,双手奉了一盏给他,随后才重新坐下:“若真是能全然治好,再气一回也无妨。我一想到荀湘居然敢配合瑞阳想要断送了滢儿的清白与前程,便想直接取了她的性命。如今这样,我已经是仁至义尽。”   小郗太医却嗤笑了一声:“这话你只管拿去搪塞旁人,取人性命的法子有多少种。你想杀你们家三姑奶能还不就摆摆手的事情,你是根本就想让她生受罢?”   荀澈唇角一勾,似有笑意,却又全然冷冽:“她若是成了事,滢儿以后过的日子还不如她现在。荀湘若真有悔过之意,过个十年八年的,我再叫人送她到柳州。那时又会如何,就看她的命了。”   “你如何会叫她得手?”小郗太医随口笑道,不过到底也没有将这看似毫无疑问的事情放在心上,又赞了两句荀澈烹茶的手艺,便起身告辞而去。   而这时刚刚哄了儿子睡下的俞菱心也进了晴雨轩书房,简单与小郗太医见礼之后,便见荀澈面色平静里带着几分慨叹,想了想便过去坐到他对面,接了茶具,也自己动手来煮一盏白茶:“想二房的事情呢?”   荀澈摇摇头,将小郗太医刚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回,又叹道:“如今我是万万不敢再有那样的想法了,虽说如今太子殿下名分已定,后宫也看似消停下来,然而上辈子丽妃那些下毒刺杀的手段还没展开,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变化,实在难说。”   顿一顿,他又自觉这话似乎过于消沉了,荀澈干咳了一声,笑了笑,伸手去按俞菱心的手腕:“还是要再放松些才好,冲茶的时候才能将茶叶展开更匀。对了,滢儿刚才过去看安哥儿了?”   俞菱心点点头:“恩。滢儿过来坐了坐,她最近学着做针线,给安哥儿做了两件小衣裳,针脚很好。就是我瞧着她心里还是挂念着齐珂,却又说不出来。”   以前每次提到齐珂,荀澈的心情总是复杂非常,既有看着自己的宝贝妹妹不知如何就一往情深的不甘愿,又有担心二人前途的担心忧虑,哪怕几日前与妻子分析宫中的形势与时局时,他都还是满怀思虑的。   不过这一次,荀澈眼中终于有了几分轻松之色,甚至还带了一点点试图掩盖的赞许之意:“不妨事,让她踏踏实实地看书罢,做针线也行,再等等就好。”   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让俞菱心也有些振奋:“何出此言?你是不是跟父亲提了齐珂的事情?”   荀澈一笑:“一半一半罢。”随即居然有些卖关子,转而去问那茶,“我以前总记得你是喝花茶的,却不知你也喝白茶?这手法虽然僵了些,烹出来味道却还不错。”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从前你不就只教过我这一种?那些年我都不知道烹过多少回。”   “为什么?”荀澈越发笑意深深,连日公务疲惫,朝政时局前朝后宫等等都压在心头,他也太久没放松了一回了。   俞菱心瞧着他的眼光,也抿嘴一笑:“这问话也是有先来后到的,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荀澈多少有些没趣,他当然知道俞菱心为什么前世里会一直烹白茶,因为他喜欢喝,俞菱心当然是为了“怀念亡夫”才一直喝,再说白了,就是“想他”呗。   可这明白归明白,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总是差点什么。   几个此起彼伏的念头闪过,荀澈到底还是认输了,将前一日得到的消息,交换的意思以及他后手的计划都大致给俞菱心讲了一回。   俞菱心倒是听得十分认真,只是等到这个话题说完,茶也都喝完了,荀澈再问俞菱心当初为什么总是烹煮白茶时候,俞菱心给的答案却是完全没想到的:“因为家里有很多啊,不喝就浪费了。”   荀澈简直气结:“你果然是岳丈大人的女儿,家学渊源。”   俞菱心不由失笑,主动转身去抱他:“哎呦,都老夫老妻了,难不成还要我天天说那样的话吗。再者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伤心的时候,我都不太记得了。”   “真的?”荀澈摸了摸她的脸颊,“好吧,我还是宁可你每日都开心些,前尘旧事,不记得也罢。”   俞菱心在他掌心蹭了蹭,又主动踮了一点脚去轻轻亲他的嘴唇:“眼前虽然也有烦心事,可到底是与你在一处的,还有安哥儿,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平平安安的。我有时在想,哪怕这就是一场梦呢,梦成这样,我也知足了。”   荀澈心头莫名地便是一酸,这大概就是注定的缘分罢,俞菱心总是能说到他心里。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懂他的人了。   “可我不知足呢。”他不由笑了,欺身进前一步,便深深吻了下去。   最终,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休沐,也还是没有如何闲下来……   不过这样的“不闲”,大约是比休息更让荀澈神完气足的。所以转日进宫之时听到宣帝居然提出对中秋宫宴之事的再度质疑时,精神抖擞的荀澈甚至不得不强压了压心绪,才调整出一副震惊与郑重的姿态来。   其余随侍在御前议事的阁臣以及中书省重臣当然也是各自震惊的,主要是不知道宣帝此言何意。若说盘查中秋宫宴,以及魏王吴王的品行等事,应该是在中秋之后立刻进行的,而且事实上也完成了。如今隔了大半个月,连两位皇子的封地明旨都下了,宣帝要再次质疑此事?这是觉得皇家丢脸程度还不够么?   宣帝倒是也很快给出了解释,起因果然是在皇后身上。简单地说,就是在过去这大半个月宣帝又愤怒又羞惭,又是因为西北局势烦忧,总体上已经心力交瘁的状态下,皇后所体现出对两个皇子以及丽妃的宽待,对宣帝的温柔体贴,都让宣帝很是欣慰。   所以宣帝在认可皇后所提“多休息,将国事多放手给太子”这样建议的同时,也听进去了皇后为吴王魏王的求情,或许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宣帝内心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并没有真的那么不堪。   而当皇后指出,吴王好像在到露华殿之前是见过齐珂的,吴王与齐珂的说法又彼此矛盾等疑点的时候,宣帝还是带着几分期许,想要再翻此事。   阁臣们面面相觑,斟酌半晌之后还是首辅英国公禁言:“陛下的意思,臣等明白。只是齐珂到底是去岁的案首,不可刑讯。且此事到底关乎天家颜面,亦关乎士林学子之心,还望陛下慎重,以千秋声名为要。倘若当真要审,臣以为,大内天牢并不妥当,还是交由大理寺处置为上。”   此时倒也显出宣帝性子和软的好处,虽然容易听取后妃的意见,但被臣子们再拉回来也是不难。再斟酌两回之后,宣帝最终还是下旨,命宗景司司正协同大理寺卿,再次询问齐珂有关吴王之事。   因为如果齐珂确实是无辜指错路,他应该根本就不知道露华殿里有什么香料之类的设计布局,那么按道理来说,不管如何问询,都应该不出问题。   反过来,倘若是问询的过程中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那么就是攀诬皇子,构陷郡王,以及欺君之罪,后果也不用多说了。齐珂自己必定满门抄斩之外,还要继续追究齐珂身后之人。   宣帝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群臣自然都是躬身领旨的。而荀澈身为中书舍人,站在右侧的最靠边的位置,居然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他,就像是在针对宣帝的最后一句“齐珂身后之人”一样。   但荀澈随着余人一同直身的时候,神色却是依旧坦然的,甚至还顺着他的直觉回望过去,注意到了侍立在书架前的御前中官常山。   常山显然是没有料到荀澈会这样微微侧头回望过来,作为御前的积年中官,不言不动面上无波的本事自然是有的,只是人再如何强自克制,也还是会互相打量的。   看着眼前年轻而俊秀的中书长史,回望过来的目光这样坦然而平静,唇边也好像含着一丝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常山心里居然莫名的一哆嗦——对那位齐案首的讯问,真的能如主子所愿吗? 第197章 尴尬   随着齐珂被带进大理寺的那一刻到来, 这位因着秋闱高中而扬名天下的少年才子再次在大盛史书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一则,是随着对齐珂的审问, 正式将有关吴王与魏王之间的暧昧往来一字一句地留在了大理寺的记档上。也就是仗着如今的大理寺卿素有铁骨刚正之名,虽然听着齐珂的言语也有几分心中凛然, 但还是叫人一一记录。   再者, 便是引发了天旭年间最大的一次士林风波。因为齐珂被带去大理寺之时,正是书院学子们商议着要给即将离京返乡的齐珂送别的时候。当时便有年轻气盛的学子质问大理寺公差,为何对齐珂如此粗鲁。大理寺公差所奉之命为抓捕齐珂, 哪里理会这些文人措辞,当场便有些争执。   而后到了齐珂上堂受审, 因着宫里的传旨中颇有严审之意, 以及齐珂自己也说已经自请革去功名,所以不算有功名在身的举子, 可以受刑,甚至是愿意以此来证明自己先前所说,绝无虚言。   于是当天晚上,当以俞正杉为首的几个青阳书院学子经过疏通打点, 进到大理寺去探视齐珂的时候, 立刻便被他身上的伤痕血渍震惊。这个消息几乎是连夜就传到了京城内外的所有书院,无数诗句迅速作出, 而转日一早, 俞正杉等人便直接到大理寺去鸣冤, 质问为什么齐珂会受刑被逼供, 难道皇上是为了掩盖自己儿子的私德而逼死学子吗?   若说这样的言辞传到大理寺以及言官耳中, 也不过以为是学子之间为了同窗情谊的胡闹,只管驳回便是,然而随后俞正杉等人却又抛出另一件事——先前吴王殿下就给齐珂下药、使其生病而无法参加春闱,随后又以齐珂之母的性命要挟他成为幕僚,在京城内外往来走动,招揽学子,甚至要齐珂昼夜随侍对谈。如此逼迫种种,齐珂与众学子皆因畏惧天威不敢言讲,如今却还要将齐珂刑求致死,天理何在?   这些话直接放出来,大理寺卿都不敢擅自决断了,只能上达天听。而宣帝自然是当廷便气得拍了桌子,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只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都是在心里暗暗腹诽:吴王和魏王闹出这样丑闻就算了,掩盖都来不及,到底为什么还要审齐珂,还能翻出什么说辞来?哪怕就是证明了齐珂或者其他人下药陷害了两位皇子,可两位皇子也算生米煮成熟饭了,闹开只会更难看而已。   阁臣们心里更是无语,宣帝自己性情仁厚是没有错,但是这个耳根子也真不是一般的软。皇后明面上劝着要再查查、说不定能还两位皇子一个清白,其实事情都出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但这句话到底是得着了宣帝这个当爹的心,可以说是脑子一热就去查齐珂了。   结果现在倒好,大理寺的板子也打了,齐珂杖责之下还是没有改口,反倒激起士林义愤,将吴王魏王的事情又宣扬一遍还不够,现在又翻出吴王当初如何算计齐珂的事情来。   但这件事最尴尬之处,就是吴王动机为何。   若是在中秋之前翻出来,其实吴王给自己开解的余地还是很大的,说白了齐珂纵然有才华,也不过就是个并无背景的学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卧龙凤雏之类得一可安天下的旷世奇才。   然而,现在经过了中秋之事,说到吴王曾经不择手段地迫使齐珂成为幕僚,纵然老成如英国公,严肃如晏司马,都在互相对视之间都有点难言难说的尴尬。   毕竟,齐珂这个年轻人,长得确实挺清秀的……   而此刻在朝堂上,更尴尬的除了身为吴王亲爹的宣帝之外,大概就是身为吴王岳丈的昌德伯,以及身为魏王岳丈的沂阳侯了。两位堪称天旭年间最尴尬的泰山也对视了一眼,想哭的心都有,最终还是昌德伯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出来辩解,到底他也是齐珂的族叔,说话也稍微合适些:“陛下,据臣所闻,齐珂当时是自己感染风寒,难以参加春闱,二殿下因爱才……咳咳,二殿下命人赏赐过人参药材而已,后来也对其家有所接济,纯粹是一片善意,并不曾有胁迫之举。”   然而这样的辩解却实在是太过苍白了,甚至都不用旁人多说,气的太阳穴都要砰砰乱跳的宣帝直接便怒问道:“天下学子这样多,那他为何非要接济齐珂?”   “陛下,”这时已经更换朝服,随侍听政的太子上前了一步,“此事闹到这样地步,还是请陛下另择钦差,对齐珂公审,以安士林学子之心。若是吴王并不曾行出这些事来,也当为宗室正名。但若是吴王果有此事,亦望陛下公允处置,以正朝纲。”   到了此时,宣帝越发气得头疼不止,索性挥手命阁臣商议选人及审理之事,尽快将此事料理,越快越好。自己则直接下旨退朝,要回后宫休息。   只可惜,到了后宫之中,宣帝反而更加头疼。   学子们为齐珂的喊冤闹得这样大,丽妃与吴王都不能参与廷议,只能在乾熙殿外跪着等宣帝回来,好为自己辩解,并不曾做过那些事情等等。宣帝看着数日之间苍老了许多的丽妃,心中原先那点子怜悯越发消磨殆尽,至于曾经是最为喜爱的儿子、如今伤势新愈的吴王,宣帝看着也只剩了怒火。   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抽过去:“你干的好事!滚回去!”   吴王捂着脸只能哭,以及连连叩首:“父皇明鉴,儿臣冤枉,儿臣真的是冤枉!”   而丽妃这些日子已经不知脱簪待罪了多少次,失去了脂粉的遮掩,先前那次遇刺之事留在额角与下颌的两道伤疤也越发明显,又是憔悴又是狼狈,同样是上前抱着宣帝的腿哭求:“皇上,您不能不信自己的儿子啊!”   母子两人又哭又求,宣帝看着却只是更生气,直接命御前中官与护卫将二人带回各自的宫室或王府禁足反思,无旨不得出。至于随后赶来的皇后,以及还带着几分咳嗽,但仍旧试着为二哥说情的四皇子赵王,宣帝倒是有几分和缓神色,甚至再一次感受到了身边正妻嫡子的稳重与贤德。   所以在随后的几日,当钦差对齐珂的审讯,越发让局势对吴王与丽妃大大不利的同时,宫中的帝后也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而这个消息却让俞菱心莫名地担心起来,晚膳后哄了安哥儿睡下,便直接去书房找了最近连日忙碌的荀澈。   荀澈见到妻子直接过来还是有些意外的,将文书随手放下,便起身迎上:“怎么这样晚过来,也不叫人传个话?”   俞菱心看了看他书案上堆积如小山的卷宗文书,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刚才听了白果说起如今的局势,我总是有些不安心。丽妃和吴王是再难翻身了,而皇后与四皇子却在皇上跟前讨喜,这局面岂不是跟前世的时候相似?我是怕她们各自故技重施,你最近进宫次数又多,会不会……”   “所谓故技重施怕是难免。”荀澈伸手去抚了抚俞菱心的背脊,“不过我是当然不会叫她们得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倒是滢儿,可还好吗?有关齐珂受刑的事情,正杉他们宣扬的其实还是夸大了一点点的,我问郎中的意思,并没有那么严重。”   俞菱心微微叹了口气:“怎么能好,她先前听说齐珂要离京的时候还好些,虽然也是难过,但到底是忍得住的。前几天齐珂受刑的事情宣扬出来,滢儿这几日根本就是吃不下睡不着的,母亲心里大约也是有数了。”   荀澈神色有些复杂,但总体还是轻松的:“叫她不要担心,齐珂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过了这一关,一切就都好了。”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这是能不担心就不担心的吗?当初你叫父亲抽了两鞭子,我心里都跟什么似的。齐珂这次在大理寺受了刑,我瞧着滢儿都难受,光叫她不担心有什么用。”   “是是是,总之是我不好,叫你们都担心了。”荀澈笑笑,牵起俞菱心的手在嘴边亲了亲,却又直接送她往外,“你先回去歇着罢,我看完了公文就回房。以前的事情,定然是不会再重演了,不要担心。抽空还是想想我上次说有关李嬷嬷的事情,说不定这几日就用上了。”   俞菱心本还想再问点别的,然而荀澈提起李嬷嬷之事,登时心头也是微微一紧,只好点头先回了房。   而穿廊过道之间,看到月色下的文安侯府一片安宁,这种感觉竟有些难以描述的奇异,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前世的文安侯府也是十分安静的,只是那种安静是因着家破人亡的凋零,俞菱心孀居的那些年里,有的时候甚至都觉得自己可以听见花开花谢的声音,府里虽然是太平的,却更是沉寂的。   而如今的文安侯府,则是一种微妙的安静,或许是因着二房的迁出,又或许是因着慈德堂如今的消沉,同时也充满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但这却并没有让俞菱心产生更多的忧惧了,她想着刚才荀澈神色之中的温柔与坚定,甚至对即将到来的风波产生了几分期待:也是时候,将一切都做个了断了。 第198章 计中计中计   事实上, 随后的数日,京城之中局势变化的速度,犹胜初冬风起雪落的异常天象。   十月落雪, 在大盛的历史上也算是很少发生的,然而对于此刻京城中的王侯公卿, 文武百官, 甚至宅门中的女眷们,都很少有人当真有什么谈论天气的心思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理寺, 以及可算是丑闻频频的大盛后宫。   因为就在学子们激愤上书的两日之后, 齐珂的母亲病倒了,在这样的局势下,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学子或者平民妇人了,奉命审理此时的刑部陈尚书上表请求太医院指派医士前往诊治, 同时也要问询齐珂之母,是否曾经有过被吴王府或是昌德伯府胁迫之事。   齐珂之母倒是没有贸然说出什么再度惊天的言语,可是太医的诊治却引发一波新的混乱——齐母的病症与六月病倒的荀老太太居然完全一样,太医怀疑是因为中毒, 而且是同一种慢性毒药。   廷议哗然之中, 文安侯毅然上奏,提出当初吴王妃齐珮刚刚嫁到王府, 转手就送了一个嬷嬷到荀家。当时荀家人都是觉得非常奇怪, 但是吴王妃依仗天家妇的威仪, 坚持说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按摩药膳高手, 一定要给, 荀家只能接受。   然而一年过去,荀老太太的身体并没有调理出什么大的起色,反而是在世子荀澈的妻子生产头胎的时候闹出了谋害世子夫人及新生子的大事。如今看来,分明是皇后借着吴王妃的手将李嬷嬷送到文安侯府,对荀老太太下药控制,胁迫文安侯府不成就意图谋害长房一脉。   先前六月事发的时候,文安侯荀南衡本人还在北地军中,不及回京。年少的世子荀澈因着敬畏皇后,也顾虑天家颜面一忍再忍,但如今看这样的手段居然已经到士林之中,实在不能再忍。   且齐珂为吴王意图拉拢的幕僚,荀澈又是太子殿下曾经的侍读,皇后如此手段种种,皆在诸皇子身边,其心其意,甚至其借着吴王妃齐珮行出这些手段的后着之意,还请宣帝细思。   如此的一道奏本提出,廷议中的群臣几乎都是在震惊愕然之中足足静了几息,随后才多少有些凝涩地重新望向御座之上面色铁青的宣帝。   偌大的殿堂之中,一时间几乎针落可闻。   宣帝缓缓地望向了太子与荀澈,素来温和的帝王,此刻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愤怒。   太子微微躬身,背脊依旧笔直,清朗英正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请陛下秉公决断。”   荀澈则撩袍跪倒,重重叩首三次,才同样直身望向宣帝:“臣万死,先前事发之时,一心想将此事压下,只以为是吴王妃于臣家有怨,与臣妻有怨,臣不敢以微贱之身,损害天家清誉。然如今齐珂之母中毒,还望陛下明察。士林学子,乃江山后继之储备,若后妃皇子私下拉拢之下利诱威逼至此,只怕有德有才之人不愿出仕,贪图富贵者趋之若鹜,长期以往,社稷堪忧。臣一身一家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江山为重,以大盛的万世基业为重!”   言至此处,阁臣与中书省重臣亦在片刻沉默之后,跪倒附议:“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明察。”   宣帝气得一阵阵气血翻涌,眼前甚至都有几分发花。只是此刻这位九五之尊也并不能完全分清,他这股滔天的愤怒到底是来自何处,是震惊于看似贤德端庄的皇后居然伸手到了这个地步,要将赵王之外所有的皇子都算计死。   还是身为一个皇帝,也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居然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的后妃与儿子们行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被臣民告到脸上。   他并不是一个残暴独断的君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过于平和宽仁的个性,在先前十数年的歌舞升平之中,才纵容出这样的局面。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宣帝甚至也不知道这烈怒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向着皇后与丽妃以及皇子们的失望,还有几分是因着他自己做帝皇做丈夫做父亲的失败。   御前中官与近侍看着宣帝的脸色,此刻已经是吓得不行,幸好在几乎小半盏茶的沉默之后,宣帝终于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烈怒心绪,甚至都感受到了喉头有些隐约的腥甜,才开口下旨,命中书省与御史台,并尚务司会审,无论此事到底牵涉到什么人,都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这一道旨意,可算是将天旭末年的这段风波再次推到了浪潮尖头,虽然太子早在当初大婚之时为了太子妃明锦柔可算是与昭阳殿产生了明确的裂痕与分歧,但无论如何,太子也是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的。   所以直到文安侯荀南衡的这一本提出之前,还是有相当多的人以为,朝廷的大局已经渐渐落定了。吴王魏王还有丽妃,就算是没有再审齐珂之事,因着中秋宫宴里的丑闻也是难以翻身了,等到再审齐珂,又翻出什么吴王对齐珂下药、胁迫其母等等罪行,都可以说是将曾经宠冠六宫十几年,受尽宣帝宠爱的丽妃母子一脉打到了万劫不复。   那么很自然的,太子的青宫储君之位越发安稳,而文皇后当然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等着宣帝百年之后的太后尊位。至于体弱多病的四皇子赵王,有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也算合适。   至于皇后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一手养大的他人之子扶上帝位,就只能说见仁见智。   但是,这一切的众人以为的“平衡”,或者“落定”,都随着荀家的这一本彻底打破。   荀家所参奏之事一旦落实,文皇后这样谋害命妇和民妇,从而试图操纵重臣以及学子,进而影响皇子的手段,已经可以说得上是祸乱朝纲。若是相比起来,丽妃的两个儿子彼此之间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是教子不严、私德有亏,反而算不得太过严重了。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在意天气如何变化呢?   人人都在等着看,高居凤位十六年、虽然看似不得帝心,却也并不曾后位动摇的昭阳殿女主人到底要如何回应。   而结果多少有一点乏味,文皇后回应的速度倒是很快,几乎就是在前朝廷议结束不到一个时辰,一身素衣的文皇后就已经跪到了乾熙殿外,表示自己要去皇陵诵经,让列祖列宗为她证明清白。   至于那些具体的指控,文皇后当然也给出了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否认,也没有质疑任何有关齐珂之母中毒,以及荀老太太中毒的事情。只是非常简单直接地将有关李嬷嬷的所有行为,都直接指向了齐珮。   说到底,虽然李嬷嬷以前是昭阳殿里的人,但赏给了齐珮这个吴王妃之后,就已经不再听命于昭阳殿。皇后甚至表示李嬷嬷以前在宫中确实没有出过问题,如今这个人是到了齐珮手里才出了所有的事端。   自己与荀家并无仇怨,倒是齐珮出阁前就跟俞菱心不和,而拉拢齐珂更是为了她的丈夫吴王,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昭阳殿没有关系,自己作为一个多年不得丈夫喜爱的软弱皇后,只是全然无辜罢了。   倒是荀家,不在这件事上追究吴王和吴王妃的所作所为,只凭着李嬷嬷最初出身昭阳殿这一点,就诛心质问自己这个多年无过的中宫皇后,天理何在?   如今儿子多病、又不得丈夫喜爱,娘家也无兵权的她,只能自请去皇陵诵经,列祖列宗在上,总是能看见她的清白。   如此这般的一番话说出来,既是楚楚可怜的,也是大义凛然的,头疼不已的宣帝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当然是没有许可皇后的守陵诵经之说,只能丢回给阁臣与中书省,命再查、再查、再查。   一时间,外间的议论也越发热烈,认为这是长春宫与吴王府的计策的有之,认为这是皇后借刀杀人、事后甩手的计中计者也有之,当然还有认为这是荀家人看透了一切所以纵容皇后借着吴王府借刀杀人然后反咬的计中计中计,也是有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乏各种各样其他的说法,有的说什么天象异常,或者皇后或者那位皇子宗室中邪的,也有的说是北戎西狄先前勾结祁家谋算大盛不成,又有细作到京城潜伏着左右挑拨搞风搞雨的,甚至还有人说是皇室或者太庙的某些花草树木石碑石雕成精了,才生出这许多的风波云云。   而在各种各样热热闹闹的说法之中,原定于十月应该携带家眷离京前往封地的三皇子魏王,居然并没有任何耽搁的意图,还是如期上表,准备行程。   只是就在魏王进宫挥泪拜别宣帝与丽妃,同时多少有些尴尬地拱手告别兄长吴王之后,预备启程离京的当夜,魏王府突起大火,半个京城都因此惊动骚乱,人心惶惶。 第199章 天干物燥   说起来, 走水之事在京中说少见也少见, 到底是凶险大事,然而与过去这一年之中风起云涌的格局变化相比较起来, 却也算不上多么骇人听闻。   毕竟除了文安侯府、翠峰山庄两次也算得上满京皆闻的火灾之外, 去岁宫中选秀宴上的猫儿受惊、宴席起火、秀女落水的大事, 也是普天同知。   因而若魏王府的这次火灾只是一次寻常的公卿之家初冬意外,原不至于闹得多大的。数百年来大江南北的更夫们时常念叨的那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本就是有道理的。   可是, 此事偏偏发生在魏王一家已经辞别帝后、丽妃与宗室、正妃侧妃无论病弱痊愈、妃嫔娘家是苦苦哀求还是重金贿赂、最终都还是打点了所有行囊预备了一起前往西北苦寒封地的前夜,不知如何便猛然爆发的烈火在三更深夜猛然点燃了曾经浮华绮丽,满了奢靡富贵的魏王府正院,炽烈火焰仿佛燎天之势,几乎要映红了京城的西北夜空。   混乱的人声哭喊声和火焰燃烧、树木倒塌的声音交织在一处, 当魏王府左右的官邸宅邸惊觉、再赶去相助救援的时候, 惊人的火势已经从王府正中的正院蔓延到了左右二路上。   而等到羽林军、京兆衙门, 甚至京策军已经都匆匆调集精锐赶到魏王府、生死不顾地向内洒水救援,以及试图抢救人命的时候, 连三路并二门左近的树木都已经遭到了波及。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三品官员, 也就是负责当夜京城防务的京策军左郎将潘缙吓得连腿都软了,几乎是靠身边亲兵扶着才哆哆嗦嗦地继续指挥救火救人,只是这向宫中的紧急禀报, 却真不知如何措辞了。   当然, 很快他也就不必费心这个问题了。   因为再一刻之后, 距离魏王府最近的宗亲, 谦王府世子已经赶来,同时到达的还有无论传闻到底尴尬到什么地步,到底是魏王同父同母亲兄长的二皇子吴王殿下,以及通过羽林营报讯而飞速请旨赶来的太子殿下,并年轻的天子近臣、中书舍人荀澈,另有居所同样靠近魏王府的晏司马,沂阳侯,许尚书等人亦纷纷赶到。   在漆黑而冰冷的冬夜之中,本应安宁平静的青砖碧瓦上,刚刚飘落几日的薄薄初雪早已消融挥散,反而在众人惊惧惶急的忙乱里,被往来奔走的兵士手中灯火,与那狰狞冲天的烈焰火海交映之下,闪烁着诡谲而惨烈的暗红。   即便这场滔天火海的熄灭整整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兵士灼伤者近百,然而在那无边的热浪之中,在场的储君与皇子,公卿与权臣,甚至头脑稍有一丝清明的士官,心中都早已满了彻骨的极寒。   先前的一波又一波变故,说什么风云变色,雷霆惊动,到底是廷议之中的朝臣争论,前朝后宫或明或暗的角力,然而不管是几方势力的平衡制约,还是宣帝这仁厚软弱的性情,始终都还没有到了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再说穿了,就是没有见血。   而这一次,等到大火彻底熄灭的一刻,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恐怕也要随着魏王府曾经的雕梁画栋、锦衣风流一起,统统化为齑粉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当远方传来隐约的鸡鸣,而魏王府的火势也终于彻底熄灭之后,满身乌黑狼狈的兵士们撤出,太医、医士与宫中并中书省、宗景司等赶过来的查看情形的新一群人赶至,人来人往的混乱与忙碌之中,居然带出了一种奇异的静默。   魏王府大火中被救出的伤者自然有人或受伤或受惊而哭泣分诉,亦有各色相关人等盘查检索,交接搜检,登记问话等等。   然而不管到底有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人或哭或说,魏王府破败乌黑的残桓,以及大火过后满地的焦尸,在初见曙光却又云雾重重的灰蓝天空下,仍旧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自觉地背后发寒,舌底发苦,再多的混乱与喧嚣,仿佛都不算什么声音了。   而当魏王府大火之事的清点结果刚刚出来第一个部分,也就是当宣帝钦点的御前翊卫过来清点,确认了起火最早、烧毁最为严重的王府正院之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身边勉强还能辨认的金玉配件,确实是魏王多年来从不离身的皇子信物又回报宫中,乾熙殿里亦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沉寂。   这时即便耿直如太子,多谋如荀澈,又或皇亲国戚如沂阳侯,老成谋国如首辅英国公等,众人一致皆是微微颔首欠身,并无一人主动开言多说一句,甚至都没有人主动去望向宣帝此刻不住颤抖的双手。   身为人父骤失一子的滔天悲痛,以及身为人君竟见此剧变的无边激愤交织在一处,本就数日来精神不济的宣帝想要猛然站起,竟然气力都不足,而御前中官和近侍同样在巨大的震惊畏惧之中,不敢贸然揣测圣意,几乎是等到宣帝非常明显地扶着书案站起却又身子一歪,才慌忙抢上相扶:“皇上!龙体要紧!”   殿外当然另有太医相侯,听到这句话都本能地上前了小半步,但下一刻,宣帝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震怒却终于发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宣帝几近力竭的一声怒喝,只听哗啦啦脆声连响,宣帝竟然将御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镇纸、笔砚、本章甚至珍玩等等,一律扫翻在地,书案前虽有江川祥云织锦毯,然而景泰蓝镇纸与宣帝平素把玩在手的羊脂玉如意一同落地时两相叠撞,再与笔洗砚台相击,霎时间玉碎瓷飞!   太子与宗亲群臣立时尽皆跪下:“陛下息怒!”   “息怒?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平白起火?为什么在……”   质问到前半句的时候,宣帝还是面色铁青,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仿佛再下一刻就要转身去拔挂在墙上的宝剑,提剑怒问。   然而或许这样的烈怒与悲愤,实在超过了宣帝的承受之力,再下一句的质问还没出,整个人居然就直接栽倒了。   这一下的混乱就更大了,身手敏捷的太子距离宣帝原本就近,登时反应过来膝行抢上,与其他魂飞天外的内侍一起扶住宣帝并急召太医,宗亲与阁臣们在这一刻更是大惊失色,急切之间也要纷纷起身抢上,谁知沂阳侯近日身体也是大大的不好,起身过猛直接一下滑倒,甚至扑到了身旁的晏司马。   一时间乾熙殿里人仰马翻的混乱不必言说,起居注的史官甚至都毫不留情地铁笔如刀:“……宣帝于乾熙殿闻皇三子大凶之讯,惊怒晕厥,储君跪扶。沂阳侯扑倒中书晏司马,晏司马亦昏厥……”   只这“晏司马亦昏厥”六个字,就成为了后世争议甚久的笑谈记录,为天旭末年的宗室逸闻带来了无限猜想与遐思。   这一点,当然是额头生疼的晏司马转日躺在自家床上休养之时,断断想不到的。   但他能想到的,则是此刻在宫廷内外,朝野上下,迅速流传开来的无数种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传言说法,以及势如惊雷一般的局势紧绷。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身体一直都还算不错的宣帝,会在魏王府一场大火之后就直接吐血倒下,卧床不起。而这个时候青宫重华殿虽然已经有了储君夫妇的入主,但京城的格局距离真正的国本立定,风雷不惊,还有至少十万八千里。   晏家人在送了为晏司马复诊的太医出门之时,即便心知肚明,还是在看到街市之中骤然增加了数倍的巡防兵士、往来的戎装甲兵而心惊不已。   十月的寒风阵阵呼啸声中,京城中的行人几乎就是在这一夜之间就减少了九成,车马也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魏王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宣帝骤然的病倒,吴王的即将离京但尚未离京,文皇后与丽妃之间的曾经对立又或继续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场含蓄多年的争端,怕是会有个极其暴烈的结束。   在所有的辅臣与重臣皆关切不已,士绅平民仓皇张望的这个时刻,人人都不想出门的。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懂,皇帝的亲儿子就这样一场大火全家烧死在京城里,谁知道怎么才能抓出来是谁做的,而又有谁会受到连累全家陪葬?这个时候能不折腾就不折腾罢。   那么再反过来说,若是在这么个刀尖悬在门楣外,网罗洒在街市中的要命时候,还有人敢光明正大带着礼物驱车出门到亲戚家走动,可真的是胆大到了极点,也是事情要命到了极点罢?   那可真是不像昌德伯府惯常的作风了罢?   俞菱心唇角先轻轻一勾,随即低头抿了抿茶盏里清澈而温热的茶汤,才轻轻抬头,望向面前明明五官还是那样端丽过人,精气神与整体容颜却已经颓败衰老的妇人:“有话不妨直说,母亲。” 第200章 寇玉萝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 寻常的母亲大约都会有片刻的激动, 然而坐在俞菱心面前的齐氏, 却仿佛坐在了针板上, 又好像坐在火堆里, 从头到脚都那么难受, 从里到外都是又焦灼又难受。   她当然不是没有预备好的话要说, 也不是没有长久以来积攒酝酿的种种委屈与愤怒,只是齐氏自己也不明白, 以往在家里在外头都从来没有收敛过的那种哭闹怒骂的气势,此刻到底被什么阻拦了。   以及,眼前所见的女儿俞菱心,明明容貌与自己有六成相似,端秀柔美,话音做派也仍旧温和贤淑, 跟她印象里那个大多时候柔善软弱,只是前年忽然有些执拗的小姑娘好像并没有太大分别似的。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了,黛青乌发极其简单地挽了云髻,只有一枚珠花不带流苏并一枚发针, 耳边两颗珠子, 腕子上也只有一对镯子, 数量真是不多。但齐氏到底是昌德伯府出身的,并不是分不出那发簪灿烂流光的红宝石到底价值几何, 以及那发针上、手腕上温润莹透的翡翠、耳坠上浑圆的珍珠等等。   真的是随便一件摘下来, 就可以足足给她这个做亲娘的置办上一整套像样的行头。而更让齐氏又是震撼又是心惊的, 是俞菱心的自然与随意,好像身上的每一件都实在是最最简单朴素不过的,家常的随意打扮,习惯到全不在意,更是与簪缨世代的文安侯府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融合到了骨子里。   生平第一次,齐氏真的觉得对俞菱心说话是需要再想想的,甚至有些隐隐畏惧的。   不过,再嗫嚅了片刻之后,到底是江州困顿痛苦的繁杂记忆占了上风,齐氏还是在震惊的感觉渐渐消散之后,重新恼怒起来——俞菱心已经富贵到了这个地步,却只叫人每年给她带四百两银子!   “咳咳,我刚才说的意思,就是直说了。你对你舅舅和舅母也太不亲近了。”饶是心中重新打定了主意,齐氏还是不自觉地又拉了拉自己崭新的绸缎衣袖,她实在是太久没穿过这样的宫缎了,“为娘在江州住着实在身体不好,还是决定回京到娘家住几年。你以后也多来往写,你舅舅和舅母好了,你自己也多几分底气。你爹官职这些年没个长进,那什么给你撑腰?还是你舅舅到底有个爵位在,万一姑爷将来欺负你,你也有个仗腰子的。再者你公公常年都在外头,姑爷年纪又轻,没有亲人臂膀怎么行?你要是不听娘的——”   “停。”俞菱心将茶盏放下,直接一摆手,柔声打断了齐氏的话,“这些话,您刚才已经说了一次了,不用再说。我也不想将我的话再重复一次,我希望听见您真正的来意,或者是,”顿一顿,她秀美的面孔上,最后一点礼貌而讽刺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淡漠的平静,转而望向齐氏身边势力的一位锦袍嬷嬷,正是昌德伯夫人的陪房之一,石嬷嬷。   但俞菱心并没有继续说,而是微微侧目,身边的大丫鬟蒹葭立刻上前半步,神色同样平静非常:“或者石嬷嬷您就将府上的意思代传了罢,我们少夫人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石嬷嬷其实最初是荀家的家生子,是跟着昌德伯夫人陪嫁到齐家的,这些年来也没少跟着主人两家走动,素来都记得俞菱心是个温软好性子,善持家、宽待人的新媳妇,然而此刻看着俞菱心的神色,竟然与荀澈有那么几分连相,心里也是一哆嗦。   再想起出门之时得的嘱咐,以及听见刚才齐氏在两盏茶之间始终不得重点的啰嗦,只得硬着头皮应了:“这个……少夫人明鉴,姑太太不过是有回京的心思,惦记您,也惦记小少爷,又觉着咱们两家府上这些日子因缘际会的颇有几回误会,来往的少了。姑太太还是疼您,也盼着两家亲近,这亲上叠亲的,又是姑姑又是舅舅,总的格外亲热才是正理儿啊。尤其最近玉萝姑娘在我们侯府里,也是阖家都喜欢的不得了,还盼着少夫人带着小少爷过去瞧瞧呢。虽说外头好像是有些乱的,但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层一层贴了蜜上来,然而俞菱心面上仍旧是一丝笑意也是没有,眼光偶尔扫到憔悴的齐氏身上,亦是丝毫不见缓和,让齐氏既有莫名的羞恼,又渐渐生出越发的愤怒,刚要顺着石嬷嬷的话再接上说俞菱心,便听蒹葭已经直接冷笑了一声开口:“所以府上的意思就是现在拿了玉萝姑娘在手里,叫我们少夫人跟你们府上‘亲近’?”   “这是什么话!”齐氏立时拉了脸,声音也提高了,“菱儿你的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俞菱心其实听到这句,心里已经是微微一沉了。   寇玉萝虽然是她异母的妹妹,前世里的感情却是非常好的。今生她实在是在礼法身份上,一时顾不到,原本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待得寇玉萝再大几岁,她再想办法给寇玉萝说一门好亲,嫁个好人,同时也嫁远些,自然就能远离母亲,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能多贴补些嫁妆给寇玉萝。   然而现在这个意思来看,昌德伯府是早就动了手脚,居然绕开了荀澈的眼线,将齐氏和寇玉萝接到了京中,这根本就跟亲情什么关系也没有。昌德伯府要是真想管齐氏,寇显当初就不会去江州了。这就是简单直接的胁迫,只不过微妙之处在于,齐氏大概是自愿的,因为在江州受气受穷受够了,所以自愿回京配合娘家过来找麻烦。   可年幼的寇玉萝却是无辜的。   旁人或许觉得,寇玉萝跟俞菱心之间不过只有一半的血缘,相见的时间也很短,齐氏又这样暴躁自私,完全不值得多在意寇家人,但是俞菱心自己却无法割舍,她还是记得,前世自己在江州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那些年,寇玉萝是多么乖巧贴心,以及到后来她回京嫁到破败的文安侯府之后又守寡,寇玉萝也是在竭尽所能地陪伴她、帮助她。   而就在俞菱心想到寇玉萝而稍稍闪神的一刻,齐氏已经越发习惯性地滔滔不绝了:“……亲近外家还需要胁迫?那是多丧良心的话?亲近外家才是应该的,多多走动,相互帮衬才是人情事理,才有天神的护佑,你现在自己也是做娘的人……”   “白果!”俞菱心听到这句终于回神,蹙眉吩咐了一声,“寇太太大约是病了,不知是疯魔了还是魇镇了,请太医过来看看,再安排客房住下,好好调理。”   言罢就直接起身了,招手叫甘露服侍自己要回房。   齐氏开始听到俞菱心叫白果,还以为说的是蒹葭,刚顺着住口,以为她真的是被自己说服了,要转头去骂丫鬟,然而下一刻听到俞菱心这几句吩咐,居然一时间就懵了:“病了?什么?什么住下?”   身边的石嬷嬷反应倒是快一点,整个人就是一激灵,然而这个变化也是全然没料到的,竟然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或应对,而同时间,白果与蒹葭却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摆手叫人,登时就从外头进来了四个看着就身强体壮,好像女兵将一样的“姑娘”,个个腰背笔直,目光锐利,双手如铁,进门就直接将齐氏和石嬷嬷架起来往外走。   蒹葭这时候倒是露出侯府大丫鬟的客气笑容了:“寇太太您刚回京,想来是舟车劳累,实在病了,要不然也不能在我们文安侯府里这样高声撒泼,吵闹耍赖。我们少夫人早给您预备下客房了,您先过去歇歇,太医很快就到。来,大雁姑娘,伺候寇太太过去的时候还是别让寇太太喊叫了,以免咬了舌头,伤身体。”   四个女兵之中最高的一个立时欠身:“是。”   随即回手一捏,齐氏登时下颌脱臼,只能哼哼了,一肚子震撼愤慨怒发冲冠都被直接强行截住,而她脚下的脚步就更是完全由不得自己,两个女兵一架,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给强行带了出去。   石嬷嬷纵使自诩看尽了宅门内斗妻妾争锋甚至外头改朝换代、邻居抄家夺爵等等的变故,也是从来没见过有人直接这样料理亲娘的,一下子吓得腿都软了:“那什么,少夫……”   一个夫人的人字没出口,如法炮制也下颌脱臼带了出去。   将这两位“安顿”了之后,蒹葭便回到晴雨轩正房禀报了,而此时刚好荀澈也回来了,丫鬟们便自觉退下,按着两位素来的习惯,只留他们夫妻二人在房中。   “慧君,你没事吧?”荀澈见妻子给自己拿常服更换之时面色全然如常,反倒更加担心,伸手去与她相握,“关于你娘……”   俞菱心微微垂了眼帘,任由他握了片刻,才重新与他对视:“我没事,或者我该感谢昌德伯府,以前你说要压着寇显一辈子不回京,我心里总还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好像是我主动阻碍了母亲原本还能回到京中生活的机会,多少是亏欠她的。但是现在她自己回来了,而且是跟昌德伯府勾结着回来了,那我也没什么歉疚了。只是,我有点担心小萝卜……”   荀澈轻轻颔首,又紧了紧她的手:“你也不必想太多,你娘大约并不知道昌德伯府对她到底有什么念头,大约只是以为是通过她想要说和两家亲近之类。至于小玉萝,其实反而可能不在齐家人计算之中,毕竟旁人看来,你们的亲近也不过是一时面上情的,胁迫的分量怎么能比上亲娘。”   俞菱心也默然点了点头,齐氏前世今生悲剧最大的两个源头,一个是脾气的暴烈与刚愎,一个就是蠢。齐氏以为自己的女儿高嫁了,所以自己的娘家也要过来巴结,好恢复几家的关系什么的,天真程度堪比荀淙和荀滢。   但是荀淙和荀滢才几岁,齐氏活到现在,都没有看明白,昌德伯府是表面上打着求情说和的牌捏她到手里,等到关键的时刻,那就是要拿齐氏的性命说话,胁迫俞菱心进而影响荀澈,不管是要求荀家改变政治上的立场,或者是要求在玉山倾颓之时,至少出手去捞回齐家以及齐珮。就算未必能全然如愿,也定然会对俞菱心以及荀澈造成巨大的扰乱甚至打击。   而万一齐氏真的能以母女之情说动了俞菱心,有机会对安哥儿做些什么,那就更是意外之喜,或者就是翻盘之机了!   “慧君?”荀澈见她又沉默了好一刻,甚至手都有些微微发凉,又和声叫了她一声,“你这是想到了什么?”   俞菱心一下子扑到了荀澈怀里,紧咬的牙关又过了几息才终于重新放松:“我刚才忽然想到,若我还是前世的我,那样被我娘轻松捏住,而我娘要是再让人挑唆着、对安哥儿有什么心思……”   荀澈明白了,虽然明知道这并不会发生,然而瞬间居然也背后生寒,几乎是本能地就紧紧搂住了妻子一刻,随后才去亲她的头发:“不会的。安哥儿和你,还有滢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不要担心。你今日的安排做的很好,先审了石婆子,还有也向寇太太问明白。倘若齐家真有过对安哥儿的念头,我就提前上门去说个明白,他们真的是嫌命长。”   “慎之,”俞菱心抬头与他对视,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坚定,“齐家这一次,我要亲自去。” 第201章 有话直说   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晴雨轩里两心如一的年轻夫妻又相拥着说了一会儿话, 便一齐去看儿子。不管是时令变迁带来的天寒地冻, 还是朝局如箭在弦的紧张局势, 都没有让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增添一丝寒意。   但在晴雨轩之外,又或者说是文安侯府之外,气氛可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昌德伯府, 原以为叫石嬷嬷服侍着齐氏到文安侯府去见俞菱心, 名义上只是为亲戚之情说和说和,当然目的也是为了显示昌德伯府现在掌握了齐氏和寇玉萝——按照齐氏自己的说法,俞菱心是跟寇玉萝关系很不错的。   在昌德伯夫妇看来,最有可能的并不是齐氏在荀家出什么变故,而是齐氏根本进不了门、见不到俞菱心, 或者是稍微坐一坐, 就被俞菱心赶了出来。这位三姑奶奶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天旭十三年离京之前又对自己的亲闺女俞菱心做了什么, 昌德伯府上下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然而这晌午之前出发的车马, 一直到了下午还没回来, 起初昌德伯还没在意,只以为俞菱心果然就是个心软和善的年轻妇人,果然对自己亲娘心软, 尤其是如今俞菱心自己又生了孩子, 或许是叫齐氏见到外孙, 又留饭说话, 一叙别情, 所以才会特别晚。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莫说昌德伯,就算昌德伯夫人这种平素对政治不算顶顶敏感的人,都在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魏王府大火,几乎满门皆灭,而宣帝又惊痛之下骤然病倒,已经三日不能上朝,现在内阁与中书省之内的争论已经开始,后妃、储君、皇子、宗亲公卿之间也开始各种说法越加尖锐,各种主张与怀疑针锋相对,每个家族之前就曾经面临的立场问题更是逼到了眼前。   到底要支持谁?   支持太子监国、让吴王尽早就藩?   还是支持魏王府大火实在可疑,储君也当适度避嫌,先清查京中为要?   对于昌德伯府而言,看似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毕竟是吴王妃的娘家,其实却也不尽然。毕竟昌德伯夫人是荀氏女,昌德伯又是俞菱心的舅舅,要是真的能重新打通跟荀家的关系,或许还是更重新跟储君一系重新乞怜。   哪怕不求在改天换日之后再得什么荣耀,至少不要被吴王一脉连累太惨。   只是与荀家的关系具体的打通方式,因着齐珮先前在中秋宫宴上参与了谋算荀滢一事,以昌德伯夫人这个荀氏女的身份再说亲戚关系,基本上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当初荀南衡在请族老见证,与二房分家撕扯干净的时候,其实亦有与昌德伯府一体撇清,借着为如今已经瘫痪卧病在床的荀老太太提前分配私产,而表明荀绮既然嫁到昌德伯府为齐家妇,以后就是两家人。老太太一旦过世,也就是不再往来了。   这也是昌德伯夫妇会从齐氏和俞菱心这边下手的原因,无论是利诱求情,还是威逼胁迫,都总算是一条可以尝试的路。   总之,到了黄昏时分,当昌德伯夫妇要进晚膳之时才愕然听说齐氏还没有从荀家回来,终于感觉到几分不对劲,打发人到荀家去问,却没见到自家送去的车马随从,只得到了文安侯府一个回复说是俞菱心留自己母亲住一晚说私房话。   这个说法倒是也说得过去的,倘若真是亲热的母女,两年多没见到面,上次分别时女儿还是少女,转眼再见已为人妇为人母,那么母女之间有许多话要说,甚至要留宿下来说,实在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那些所有的前提都是,“真的”,“亲热的”,“母女”。   对此,别说昌德伯夫妇不相信,连齐氏自己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也都是那么无懈可击,齐家的人只得带了话又回去。但这一个晚上,昌德伯夫妇就很是没睡好了,朝廷上的争端与局势已经非常烦心,齐氏的这个变故又添了一层意外。   而到了转日的上午,当昌德伯夫妇正相对喝茶再说此事的时候,只听家人禀报,说是文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上门了,昌德伯夫人居然本能地就打了个冷战,连昌德伯端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但仔细问了之后发现只有俞菱心一个人过来,荀澈并没有同行,明华月也不在,夫妻二人才微微又舒了一口气,由昌德伯夫人出去相见。   “伯夫人,我不绕圈子了。”见礼寒暄的过程实在是简化到了极致,俞菱心开口一句,就让昌德伯夫人脸上的笑容全然僵住了,因为叫的不是姑姑、也不是舅母,“今日我是来接玉萝的,劳烦您叫人将她带过来罢。”   昌德伯夫人更懵了,虽然她知道自家的打算是用齐氏和寇玉萝来结交俞菱心,进而连接荀家,但也还是想着现在朝局不明朗的时候谈谈感情,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再胁迫,哪里会是这么个反应?若是俞菱心跟齐氏母女相处极好,想要接妹妹过去也亲近说话,那俞菱心开口就应该叫舅母才是。   若是相处不好,那齐氏怎么还不回来?而且俞菱心这个要人的姿态,也实在是强硬的很。   “这话说的,也太着急了。上茶。”昌德伯夫人心中虽然越发疑惑,面上倒是还强撑着含笑应对,“先喝盏茶再说。你娘还在你们府上?是预备多住几日么?”   俞菱心坐的倒是稳当,只是这茶送到手边不过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根本没有喝的意思,面上带的那一丝笑,也全是漠然:“寇太太身体不太好,我们府上已经请了太医,给寇太太诊治,也要再调养些日子。所以寇太太挂念玉萝,我过来接一下。”   话音里的冷漠撇清,以及一口一个“寇太太”,听的昌德伯夫人直皱眉头,同时心里的疑虑也越发重了,即便一时摸不清俞菱心真正的想法,不祥之感还是越来越深,索性继续含笑打哈哈:“这倒真是不巧了,小玉萝跟着你娘上京,一路舟车劳顿的,也是病了。既然你娘在你那边养病,那也刚好让你尽孝,玉萝还在我们府里照顾着,等好了再过去,也免得母女两个互相再沾染带累了。”   “是么?”俞菱心转手便将茶盏放了,虽然她习惯了动作轻柔,但那瓷器与紫檀桌面相击的一声轻响,仍旧让昌德伯夫人心里又是一跳,“您府上倒是好兴致,好心肠。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管寇家的姑娘,这是给吴王妃前往西南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如今吴王妃是五个月的身孕罢?若是上元之后便启程就藩,这一路可是不容易。”   这话便如一柄利刃,好像直接刺进昌德伯夫人的心口。对于昌德伯来说,现在想要联结荀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试图保住昌德伯府,齐珮这个女儿毕竟是出了阁的,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要跟吴王翻脸,未必不能真舍了。   可昌德伯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却更想保住女儿,吴王妃这个名分什么的都不重要,她哪里舍得让齐珮跟着吴王远涉千里去泉州。尤其是齐珮现在的这个身孕,倘若按照宣帝先前的旨意,那就真是要在她八个月身孕的时候上路,纵然随队带上太医药材,万一生在路上,月子怎么坐?更不要说万一有点什么不好,昌德伯夫人一想到这里,眼睛立刻就红了。   但是看着俞菱心气定神闲,目光中带着清晰的寒意,还是不得不忍住刀割一般的心疼,缓了缓,才勉强道:“这个……皇上天恩浩荡,也,也想来什么都会有恩庇怜恤。”又顿了顿,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再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再睁大了些——   俞菱心并不只是故意提这话在刺她,俞菱心此刻的态度,分明跟荀澈行事的风格一样,这是在威胁!   而俞菱心也唇角微扬,给了昌德伯夫人正面的确认:“伯夫人,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兜圈子的话,我觉得您也是太浪费时间了。二殿下就藩的事情,是皇上亲口所下的旨意,但是在这旨意之外,其余变通的余地还是很大的。您心里想什么,您府上在算计什么,别再以为旁人都看不明白了。贵府过去两年吃的亏不够吗?看在血亲的最后这一点情分上,我只说最后一次,请您将寇玉萝交给我。您今天给,也要给,不给,我报给京兆衙门和大理寺,也要将人搜出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您可以想想承恩公府,也可以想想祁将军府,跟我们家对簿公堂的本事,贵府到底有没有。”   “你……”纵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里正面冲突过,此刻的昌德伯夫人仍旧再次被俞菱心完全震惊,指着她竟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尤其是俞菱心所提到当初荀滟之死的官司,再到程雁翎与祁家的案子,昌德伯夫人真的也是无法不心虚的。   俞菱心却是面不改色的:“伯夫人心念令爱,乃人之常情,我们不是不明白。但是伯夫人您这一辈子,只有自家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是草芥。令爱在中秋谋算滢儿,您与尊夫又在如今挟持玉萝,这些也是旁人的女儿,有人顾念的。但道理我不想讲,人各有志,我今天只要玉萝平平安安的跟我走,至少贵府将来不管如何,令爱令郎的子孙总是无辜,传家继宗,或可望来日。若是玉萝有分毫的闪失——”   说到这里,她面上最后一点嘲讽的笑意也全然褪去,只剩下彻底的冷静与决绝:“贵府或许就没有第三代了。” 第202章 雪上加霜   “姐姐, 你的衣裳好香。”   回侯府的马车上, 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寇玉萝容貌也看出与母亲越发相似,十分漂亮可爱, 确实有点舟车劳顿的疲惫, 但倚在两年不见的姐姐俞菱心身边, 还是眉开眼笑。同时也很有些好奇,指着马车里的几样东西问了问,最后才又叹道:“姐姐, 你的手怎么有点粘粘的?”   俞菱心轻轻舒一口气,越发放松的同时拿帕子擦了擦手,才去摸她的小脑袋瓜:“恩,刚才地龙热, 我有点出汗。”   “这么热吗?”寇玉萝眨巴眨巴眼睛,有点疑惑。   俞菱心微微一笑, 她刚才警告昌德伯夫人的话虽然是真的, 但她也是真的在担心寇玉萝, 怕这个小家伙已经吃了什么亏,又或者已经被带走, 送到丽妃或吴王府那边当做人质。毕竟论起亲戚, 寇玉萝作为齐氏再嫁所生之女,也是齐珮的正经表妹,若是过几天齐珮说一句自己想让小表妹过来作伴, 就把寇玉萝压在王府里, 那一环套一环地威胁下来, 又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不过现在,总算见机够快,算是提前拆开了这一环。   俞菱心又笑笑,伸手去捏寇玉萝的小脸蛋,转了话题去问她在江州的生活、回京的行程等等,小孩子顺着答了几句,便主动说笑起来,给俞菱心讲在江州和路上的各样事情,什么忧虑也就都抛开了。   俞菱心只是一一含笑听着,只是时不时地会有那么一瞬的分神——在牵涉进夺嫡争端的这些家族当中,其实昌德伯府算是手段最不狠辣的,当然也是因为齐家人的风格就是什么时候都以自保为主,并不是那么冒进的。所以前世里虽然昌德伯府没有给荀家什么帮助,但是因为齐珮没有嫁给皇子,所以也没什么行动,俞菱心甚至对那个时期的齐家作为印象都很模糊。   但是到了如今,连这么行事保守的齐家都想到了要拿齐氏和寇玉萝出来胁迫生事,可见如今的局面,比前世更加紧张。而前世里丽妃、吴王、皇后等人那些最后的手段种种,应当真是就在眼前了。   果然回到文安侯府,将寇玉萝也安顿下来,俞菱心便回房去叫白果拿了邸报,又将最新的一些消息,尤其是今日朝会的消息说了说,听的她也是眉头紧锁。   关于魏王尸体的确认拖延到了今日,也就是魏王府起火之后的第三天,刑部,大理寺和宗景司,根据魏王的身高、体型,以及焦尸身边遗留的皇子信物等等,算是最后给出了结论,在王府正院之中的男子焦尸正是还不满十七岁的三皇子,魏王。   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在过去三日里已经昏厥过两次的丽妃第三次哭昏在长春宫。   而宣帝经过太医院会诊确定为中风,但救治及时,且宣帝先前的底子尚可,所以虽然不能到大殿上朝听政,却还是在病榻上坚持要阁臣转述禀报,闻信亦是悲痛不已。   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对魏王府这场大火的追查,再怎么说天干物燥,火烛难防,魏王府也不是一片雷劈的深山密林,除了正院的大火来的实在太过蹊跷之外,就是火势到底是怎样从正院开始这样飞速并且均匀地扩散到整个魏王府内院?   这必然是故意的纵火了,那么谋害皇子这样大的事情,又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出?以及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眼看着魏王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几乎是半等于发配一样,要去西北封地就藩还嫌不够,还非要将他并阖府妻妾一并烧死?   这些问题莫说宣帝当然是要彻查到底,就是其他人的心中,也真的会有疑问以及怀疑。   并且,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宣帝的中风,大盛天下的改天换日显然就在不远处,没有人再想观望等待,也没有人再想将所谓的怀疑压下去。所以在这个时候,宣帝不能上朝,然而三省六部并御史台通政司等所递上的本章,反而比先前还要多了两倍有余,身为中书舍人的荀澈自然也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朝廷上争议激烈的问题看似有好几个,但说来说去其实都还是围绕着储君。   首先是因为宣帝的中风,按着大盛以前的先例,如果是这个时候没有储君,在皇帝未曾病故,但是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就是内阁辅臣以蓝批代朱批,辅政监国。但是如果有储君,那肯定是储君监国,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分摊政务,但主体上是内阁辅助太子。   按理说,如今宣帝的中风,就当如此办理。但魏王的身故使得吴王在三日内就迅速可见的再次消瘦憔悴了一大圈,而上本的言辞也激烈尖锐,直接正面提出质疑,认为能够在魏王府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一定是手握兵权,且与魏王府里的内应勾结,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魏王府内布置火油等物,又绕开巡防兵士、下手纵火。   而最最符合那些条件的人,最大的嫌疑就是从来都与魏王非常不合的太子殿下!   这道本章正面提出,当然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内阁里也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认为太子有的确是有嫌疑的,在这个时刻还是先以辅臣监国,行蓝批,以求稳妥。当然也有人说,太子素来勤勉,有功无过,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反对储君监国。   但也有人认为现在魏王府满门都死了,阖府上下就剩下一个最不受宠爱的,有点胖的白氏良媛,因为太不受宠爱所以居所过于偏僻,反而逃过一劫。这个情况是实打实的,而且吴王的本章中提出的疑点很多,太子的确是符合。再说到动机问题,虽然魏王活着的时候对太子没有威胁,但是魏王的死会给宣帝造成打击,诛心而论,宣帝越早宾天对太子越有利,甚至此刻宣帝中风,从而给了太子这个监国的机会,还真的就是魏王之死造成的。   所以在魏王府大火的事情上,客观的得利者,真的只有太子一人。   太子本人则不愧是性情坚毅沉稳的,对于这些争议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急躁或愤怒,只是明确地回应吴王,怀疑归怀疑,证据归证据,想要以此翻天覆地,还是需要如山铁证。   这个说法虽然未必算是一个最合适的姿态,但还是得到大理寺和刑部的支持,若是诛心可以论罪,那妄测旁人本身也是罪,天下岂不是无不可杀之人了?   而就在这个争论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一道西北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则让原本就争端不断、权责难明的朝局雪上加霜——先前太子前往西北清查的军备问题果然还是出现了短缺,西狄和北戎境内的马贼联合犯境扰边,虽然不是正式的三国开战,但两国马贼极其悍勇,联合一处之后已有数千,虽无攻略城池之力,但侵扰村镇却又劫掠屠戮之能。而西北的军备军粮则果然如同太子与荀澈先前担忧的一样,在今年的西北寒冬之中出现了供应的漏洞,现在外有马贼侵扰,内有军心浮动,兵变之危,迫在眉睫!   不过此事倒是没有太大争议,在宣帝中风之前,就已经下旨委派文安侯荀南衡前往西北,只是当时与兵部和户部在钱粮军马、以及随行将官之事上尚未商定,所以行程被拖延了一段时间。但是如今既然西北情势危急,内阁简要商议之后,就令户部与兵部在三日内协调定下了所有相关人事,十一月初二,荀南衡便领兵赶赴西北。   对于荀家而言,此事倒是不算意外,阖府上下忙碌预备着荀南衡的行程,倒也不算如何挂怀,毕竟剿匪不算大事,整顿军备更是荀南衡擅长之事。只是俞菱心在协助婆婆明华月料理家务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担心,因为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其实前世里荀南衡到底是如何过世,俞菱心一直都不太清楚,她上辈子回京的时候荀家只剩下了即将病死的老太太、半头银丝的明华月,毒伤在身的荀澈,以及断腿残疾的荀淙。对于荀南衡的死,她唯一知道就是发生在天旭十六年底,换句话说就是明年的此时。   但是她大约记得,好像也是个什么跟整顿或巡查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战阵殒身殉国。可具体情形如何,她前世里就没弄明白过,今生看着荀澈这样步步为营,也觉得荀澈应该是非常清楚的,该是都提防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天天临近荀南衡赶赴西北,俞菱心总是有些心慌的,便还是找了机会又与近日里忙碌不堪的荀澈提了提。   荀澈只是抱了她:“没事的,你可能就是近来太累了。前世的事情不会什么都发生的,我跟父亲提过了要他小心,也跟县主还有郴州军那边都提前安排过,没事。只是最近我忙的很,你多辛苦照顾家里,尤其是滢儿,仔细些,我怕她……”   俞菱心目光微微一黯,也不由叹了口气,只能点头。 第203章 诡异   想到荀滢, 俞菱心现在都已经是本能地就会立刻想起齐珂。这件事明华月没有问过, 但她相信明华月大概也是跟荀澈的态度一样,装作不知道, 不然也不知道还能跟荀滢说什么。   数日前那次对齐珂的刑讯公审引发了士林学子的巨大反弹, 也将有关皇后对皇子并臣下的作为一并显明, 或者应该说,那其实才是如今局势朝夕巨变的真正开始。只是当天下之人的目光都转向后宫与皇子的时候,宣帝其实最后是彻底相信了魏王的男女通吃, 包括吴王对清秀学子的过于亲切。所以到得十月中旬的时候,这场对于齐珂的再审再问,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悄然结束了。   有那么几日,荀滢的精神是好了很多的, 毕竟齐珂不只是重新恢复清白之身,连他先前自愿革去的功名也因着这次的翻查以及士林学子们的声浪而重新得回。所以在之后的几天里, 包括荀澈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 经历了过去这许许多多的变故, 齐珂兜了一圈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清流士林之中。   只要再休息一段时间,重新回到书院调整一下, 待得下次春闱之事, 说不得便要一飞冲天,直上九霄。   又或者退一步说,顾忌着对皇家私事的深入, 齐珂放下功名之事, 转而著书立学, 大约也会是一代大儒,总之就是那个清华正直的齐珂,又回来了。   但是,就在十月二十四,当荀澈还没来的及抽出时间亲自见一见齐珂,再跟家人商议几句的时候,齐珂忽然失踪了。   而这次的失踪诡异非常,某个层面上来说,就跟魏王府的大火一样诡异。因为事情是由齐珂的邻舍在去齐家找齐珂的母亲说话时发现的,在齐珂简素的家宅院子里,齐珂与其母所有的家当物品、甚至书卷、针线、吃了一半的水果,都还在,但是齐珂与其母,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前一日邻舍与同窗都还记得到齐家给齐珂并其母送些东西,转日再去就不见人影。但所有的东西都在,一样不缺,邻舍也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往来走动,于是最后只能报给京兆衙门。京兆尹斟酌再三,还是上报天听。只是那时宣帝正沮丧于后妃皇子的德行,以及自己身为人君人父的挫败,对此事完全没有在意。   毕竟抛开吴王魏王的尴尬事不谈,齐珂不过一介举子,他的失踪确实是应该京兆衙门处理,并不是值得廷议的国之大事。   士林学子们虽然为此再次激动起来,甚至又做了许多诗词,主要是怀疑皇家或者宗室有谁想要报复牵涉进皇室丑闻的齐珂,最主要当然是吴王和魏王,但这个实在只是空口怀疑,真是一丁点儿凭据也没有,所以学子们并没有再去大理寺或是什么地方如何鸣冤闹事,只是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口口相传,齐珂已经因为得罪了天家贵人被暗暗弄死了。   对此,连荀澈也没有答案,而荀滢则是随着流言的越发笃定,整个人也越发消瘦下去。她哭的更少了,然而却也让家人更加担心,又无从劝起。   俞菱心看着虽然揪心,却也不好叫荀澈再去如何调查齐珂的事情,毕竟如今局势下他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而且齐珂若是被发现跟荀澈有什么密切往来,那先前所有的种种自证与受苦,只怕都会付之东流,所以这竟然就又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死局。   所以如今再次想到齐珂与荀滢,俞菱心真的只有一声叹息。   很快又是几日过去,宣帝的中风情况仍旧没有得到太多缓解,虽然也没有更加严重,但整体上就是无法行走,说话也不清楚。在监国之事上,阁臣们则是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   太子监国,阁臣辅政,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但是与此同时另外单有一组宗亲与臣子,专门去调查魏王府的灭门案,太子与吴王都不得插手,以免生出旁的变故。   另外,虽然太子监国,但京畿的兵权却不能完全都只交给太子,既然宣帝如今精神还是基本清醒的,那么兵权大事,还是要交给皇帝。   说起来这可以算是非常折中的方式,比较公平,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欣然同意的时候,年轻的储君提出了一个强硬的要求,那就是对宣帝的照料与保护,也需要有单独的一组人。兵权可以给宣帝,但是不能交给如今正在亲自照料宣帝的文皇后。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才是真的将几位皇子之间彻底划分出泾渭分明的对立,然而太子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虽说兵权交给皇帝是正理,但既然现在皇帝中风行动受限,万一兵符被皇后摸走矫诏,后果谁能承担?   最终监国辅政之事以及兵权管理,当真便如内阁与太子两方之言,一一办理。文皇后对此是否有什么不满,并无人可以得知,史书所记,以及人所共见,就是在再随后的数日中,文皇后与四皇子赵王如何亲力亲为,细心侍奉在宣帝的病榻前,将所谓贤妻孝子的典范传遍天下。   倘若倒退回到尧舜一样以仁德治的时代,群臣大约会认为其实四皇子赵王才宜继大统,而太子本身可能也会生出什么自愧不如,主动让位的心思。   不过很可惜的,尧舜到底是传说,而文皇后与四皇子这大半个月感天动地的贤孝,完全无法感动金殿廷议之中的群臣,百官所见的,更多是这数日中,年轻的太子是如何的英武与敏锐,对政事上手的程度连辅臣们都十分惊叹,以及,这段时间里京城内外为了魏王之案的疯狂盘查搜检,整个京城内外简直是人仰马翻,街市虽然不至于全然停业,也是萧索了七八分,时近年下,反而越发冷寂。   便是那些富贵煊赫的豪门公卿之家,也同样没有什么喜气。一方面是因着时局似稳实飘的紧绷局势,本身就让人非常紧张,而再详细到各门各家,更是各人的难处层出不穷。譬如自昌德伯府以下,所有吴王妃嫔良媛的家族都是满心沉痛,即将在年后送别自家女儿远行千里,而所有魏王妃嫔的娘家则更是悲痛无地,因为自家女儿连远行千里的机会都没有,已经只剩焦尸枯骨,香冢牌位。哪怕是看似平安富贵一无所缺如晋国公府,文安侯府,也会因着荀南衡、程雁翎远在西北军中而牵挂,亦为荀滢的消瘦伤心而挂怀,更是为了太子与太子妃明锦柔如今不时遭受流言甚至是本章弹劾质疑而忧虑。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腊月初,乾熙殿里先传出了个好消息,宣帝的中风症状终于有所好转,走路会慢一点,行动也有些不完全协调,但说话基本上是恢复了,也能扶着宫监或者拐杖行走,又可以重新上朝参与廷议,总算是能够将先前的局面重新调整。   只是在群臣以及宗亲公卿尚且没有预备好各样恭和宣帝龙体康复的奏本之前,腊月初八,便在宫内宫外又出了事。   先是吴王遇到袭击,在进宫请安的路上忽然遭到刺客突袭,幸好随行的侍卫不少,而且近期京城之中巡防的人手增加到了三倍,四处搜检的兵士亦有不少,所以迅速抵挡住了刺客的袭击,只是可惜并没有能抓到活口。而吴王虽然手臂上被冷箭划伤,但到底不是太严重。   而就在同一日里,原本应该每天习惯地到宣帝身边为他亲自按摩一阵子腿脚的赵王却没有来,宣帝刚一垂询,便见到宁德宫的太监惊恐万状地前来禀报——赵王中毒!   同样要道一句万幸,大约是赵王体弱,平素服用药物甚多,所以中毒不深,经过太医抢救,还是顺利保住了性命。   至此,所有太子之外的皇子都面临过性命之忧,宣帝甚至不用问,太子便主动跪下表示:“这些事情,当真与臣无关。请陛下只管清查到底,相信天理昭昭,清者自清。”   宣帝这次沉吟的时间就更长了,过去这一年里接连的打击实在太多也太沉重,尤其是这次中风的痛苦挣扎,让他也开始怀疑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信任真的是对的吗?皇子、臣子、妃子,所有人真的都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么?   而与宣帝的冷静不同,见到自己如今仅有的儿子刚刚险些性命不保,文皇后与丽妃这两位母亲都是崩溃的,差别只是文皇后坐着抹泪不语,嘴唇颤抖,面如白纸,好像随时会彻底凋零破败的一朵白荷。   而丽妃则转为了歇斯底里,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几乎就是在宣帝沉吟的几息间,丽妃也噗通一声跪倒,大声哭道:“皇上,太子殿下,求您们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的封地大了,皇上您可以再削!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想找出杀害三殿下的主谋是错了,那我们就不查了!皇上!求求您!给我保住这最后一个儿子吧!求求您看在我伺候您一辈子,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给我保住他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求您了!” 第204章 盛世太平   丽妃很快被御前的人扶了下去, 皇后也起身相劝:“好妹妹, 你别这样,这都是咱们的命。真的, 你也别难为皇上, 皇上哪有旁的意思呢, 到底是皇上亲儿子,父子连心,并不是皇上不让咱们……不让咱们的儿子活呀!”   中间停顿处, 实在是哽咽的厉害。一句话说完,眼泪也是再度潸然而下。   宣帝眉头紧锁,面色更是铁青难看,紧紧盯着太子:“太子还有什么话说么?”   太子跪得笔直:“臣能回禀的言语,已然禀告陛下。皇后与丽妃娘娘句句诛心, 慈母忧惧之情虽则叫人难过, 只是这暗指臣对两位弟弟有所谋害的意思, 臣却不敢领。臣只能请陛下严查真相,圣明决断。”   “真相?圣明?”宣帝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原不是阴骘的性子, 然而近来的变故实在太多太严重,而中风让他的面容多少都是带着几分僵硬的,这一声冷笑看起来竟也是难言的可怖, “真相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做了皇帝就什么都能查的出来的。旁的不说, 你三弟已经死了, 他当初在中秋到底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便再圣明十倍的天子也是查不出来了!”   这一句话落地,太子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震动,只是他抬眼望向宣帝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恐惧震惊,而是在坚毅的神色之中混合了一丝痛苦,随即便低了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陛下若有旨意,臣自当遵从。”   再余下的话,竟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而宣帝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对话,基本上也就停止在了这里。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当乾熙殿中几乎只能听见宣帝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皇后和丽妃越来越低的抽泣声之后,宣帝终于支撑着摆了手:“下去罢。”   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言语,已经跪到膝头如针刺的太子只能咬牙起身,恭敬领旨,退了出来。   而走在回重华殿的路上,年轻的太子清楚感受到了背后微微的刺。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完全不会紧张的。宣帝的疑心,他感受得很清楚。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很明白。   即使此刻不明白,三日后的廷议上,宣帝也进一步让太子明白了。   那可以算是天旭朝间,宣帝亲口所说的言语之中,最像一位帝王所说的了。   说的内容很简单,西北军报频频,局势不稳,太子是否应当亲自前往西北,跟进荀南衡的巡查?   这话一出口,不拘太子如何反应,朝臣们霎时便肃静到了极致。每个人都仿佛立刻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凉与惊惧。   西北的局势是否需要一位皇子、尤其是太子去亲临主持,本身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此事更要紧的是宣帝到底为何在此时提出?   倘若太子一口答应,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宣帝的中风是得到了缓解,但是也没有缓解到跟中风之前的程度一样健康,身体什么时候再出问题都有可能。吴王尚未就藩,而魏王的案子尚且没有答案,京城局势这样动荡,太子若是离开京城,无发辅佐宣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更像是想要去西北整顿的同时握紧西北重兵。   但是,若太子一口拒绝宣帝如此说法,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首先就有抗旨的嫌疑,其次就是这京中微妙的局势。就如同在魏王身死的事情上一样,明面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能够直接联系到太子的证据,而吴王的遇刺、赵王的中毒,也都没有证据,可是所有的事情的得利者,都是指向了太子。若是按着这个思路来看,宁可抗旨也要留在京中,只怕也是要继续搅弄风云的嫌疑。   所以宣帝的这一个问题,太子根本没有任何能回答好的方式。即便去辩解或是抗辩,又或与辅臣们讨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基本上当宣帝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已经对太子生了疑心,甚至起了更进一步的意思。   只不过太子,就如同皇后一样,并不是一个可以真的按着帝王一时的心绪起伏或者喜好,随意轻言废立。无论现在有多少说法是虚虚实实地扣在太子头上,只要没有铁证如山,宣帝也不能随意要更多储君之位。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官与宗亲公卿们,应当何去何从?年轻的太子又当如何回应?   一时间,大殿之中也再度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战兢中见证着这场风暴。   “臣,遵旨。”太子居然并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恭敬躬身,“但臣亦有奏。先前陛下已有明旨,令吴王年后就藩。臣请求陛下不要收回成命,仍旧令吴王于上元之后,前往泉州封地。臣亦会遵旨前往西北巡查,以安君心,以安国本。臣去岁请旨前往西北之时,已有马革裹尸,报效君父之心。今蒙君父错爱,加以青宫之位,臣虽惶恐,却不敢忘保国之本。只是京中如此变故频频,臣以为吴王,并长春宫,皆不能脱离干系。昭阳殿,亦有诸多不当。但,皇后娘娘为陛下发妻,四皇子赵王为陛下嫡子,倘若臣在西北殉国,还有赵王辅佐陛下,臣虽死无憾。”   “准奏。”宣帝的回应也并不慢,显然是已然思虑过了的。而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也成为了最沉重的晨钟暮鼓,重重砸在了在场群臣、以及天下之人的耳中心上,给天旭十五年的腊月年下,蒙上了极大的不安阴影。   这并不是因为登上储位其实只有数月的太子就已经如何赢得人心,而是宣帝所显示出的姿态实在令人恐惧,在频频的变故之后,在中风的挣扎之中,宣帝的剧变简直像是脱胎换骨,好像一夜间就抛开了所有的优柔寡断,也同时切断了所有的宽仁温厚。   此刻的宣帝,更似一个多疑而残暴的君主,虽然暂时还没有发出任何追责前事的杀头旨意,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西北局势,俨然就是要太子前往殉国,好另行更动储位,这样的变化如何能叫人不心惊不恐惧?   在带着这样的战战兢兢,以及其他的不安思虑,整个京城的年下都是一片萧索,甚至连张灯结彩的人家也没有几户,直到腊月十五,听闻此事的宣帝在朝堂上直接问询,为何民间不喜庆,臣子的家中也不欢庆,难道是觉得先前朕的中风就是一定会龙驭上宾,你们连提前服丧的心都有了吗?   此言之荒谬,以及严重,让文武百官登时便跪了一地,最后还是辅臣们硬着头皮表示皇上多虑,今年冬寒风大,民间大约只是张灯晚些。官员们不敢铺张,也是心知君父龙体有恙,亦兼三殿下新丧,略沉几日,想来到年下便好了。   所幸宣帝并没有继续再多发作什么,但臣子们以及商户百姓们却都越发惊恐,同样的也在惊恐之中行动迅速,虽然心中没有喜气,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京城之中的披红挂彩,灯火装饰,还是都很快强行补出了不少,看上去似乎也像是将要过年的样子了。   然而事实上,此刻在街道间往来搜检的兵士,以及加调驻防的军伍在京城之中往来穿梭的兵甲声音,其实才是京城此刻最真实的状态,如箭在弦,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如何欢庆饮宴?   但,腊月二十二,一道旨意再次发出,命群臣并命妇,按着往年惯例,在腊月二十九到晏庆殿并升平殿饮宴,君臣同乐,同庆盛世太平。   接到旨意的公卿群臣面上当然是含笑应领,心中却只能苦笑,这……这真是是盛世太平? 第205章 凤箫声动   天旭十五年末的这场宫宴, 大约是整个天旭年间最华丽的, 也是最诡异的,是最隆重的, 也是最不真正喜庆的。   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好像与往年没有什么分别, 但中风之后可说性情大变的宣帝面容依旧僵硬, 言语更是宽仁不再,只剩下难以琢磨的多疑与阴骘,百官们想到宫宴都只觉畏惧。而命妇们在后宫的饮宴, 气氛就更是诡异而尴尬。   因为今次的宫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文皇后真的与丽妃好像十分亲近互助,联手操办, 有意举办得格外盛大绚烂, 不知是为了给痛失爱子的宣帝做出一个格外喜庆的气氛以为安抚, 还是要让病体僵硬的宣帝再次向臣民显示一次煌煌天威,繁盛富丽, 总之这宴会从布置到安排, 到酒席本身,样样都是奢靡绮丽到了极致,所邀请的命妇并官眷的人数之多, 也是远超往年。   只不过, 这一切的绚烂与繁丽, 都没有办法真正化成人心的喜庆欢畅, 宴席反而在这种诡谲的气氛之中进行得前所未有的凝涩。   几乎是菜品上到一半,命妇与官眷们勉强能说的场面吉祥话也说了一轮,便有人开始提出些近日议论甚多的话题来。说起来这也算是闲谈的惯例,只是近日的话题却实在与往日不同,头一个说起的便是有关齐珂忽然失踪的事情。   有人说齐珂是不知被何人所害,但也有人说近来京中许多不吉利之事频频发生,说不得就是有什么邪魔作祟也未可知。至于齐珂身上所牵连的中秋旧事,众人居然也没有太过避讳的意思,虽则用词是含蓄些,总还是议论起来。   原就满心提防的俞菱心听到这些,本能地就去看身边的荀滢。今年这道宫宴的旨意非常清楚,邀请各家的女眷都是点到名字的,在发给荀家的时候还专门有宫监过来问候荀滢的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太医诊治,也就是提前堵死了抱病不来的路。   其实这倒是多此一举,俞菱心原本就是要带着荀滢前来的,因为过去这些日子,荀滢不只是越发消瘦,连精神都有些恍惚,俞菱心越发不敢离开荀滢,生怕她什么时候会有个忽然想不开。而且让她继续闷在自己的小书楼里看那些关于齐珂的诗词也不是事儿,还不如稍微出来走动一下见到人更好。   但俞菱心自己也确实没想到,在宫宴上头一个被提起的话题居然就是齐珂的失踪。   荀滢倒是总还在惯性地忍着,低了低头,甚至唇角还勉强弯了弯,并没有显露出更多的情绪来。俞菱心好生难过,但也没什么能说的,只能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背,又抬眼去看远处席面上的明锦柔,二人目光相对,都有些叹息。   不过幸好,齐珂的话题很快也就被暂时放下了,下一个继续说起来的就是魏王府的大火之事,虽然已经调查了一个多月,搜检抓人,审问验看的事情也已经进行了许久,可是对魏王府的大火的真正凶手,却还是完全没有定论。   众人说来说去,言语越来越露骨的,还是指向太子。那么在命妇宫宴上,眼光当然也就只能向着太子妃方向望过去。   明锦柔最近也瘦了一点点,但是明亮的眸子里英气依旧,唇边含笑地环视反望,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俞菱心瞧着她的神色,也稍微放心一点。   很快菜色又上了一轮,而关于魏王府大火的事情也谈论的差不多了,就在俞菱心以为这个话题其实差不多该结束更换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眼生的命妇笑了笑:“其实这事吧,还有个旁的说法,虽然听着比戏本子还精彩,但是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各位可曾听过?”   这样的探问岂不是等于没问,但众人当然也确实想听到有什么新鲜的说法。   那命妇又是一笑,居然真的就给出了一套说辞。而这个说法,也当真是震惊了众人——魏王府大火既然烧的这样惨烈,那么多具尸体都焦黑变形,那到底有谁能当真确认死在正院里的是魏王本人?怎么知道不是一个身高体态与魏王相似的替身?说不定就是魏王自己不想去西北藩地受苦,所以才自己找了个替身假死,自己亲手在府中洒油布阵,亲手点火,那当然外人怎么查也查不出凶手,屎盆子只能乱扣了。   若说前头谈说大火之事,丽妃还只是一脸悲痛哀伤,听到这个简直是勃然变色。   众人却多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不是,魏王或许现在就是改名换姓风流快活去了,谁说一定死了   而这时不知有谁忽然冒了一句:“那失踪多日的齐案首,是不是与魏王的身量差不多?”   “嗒”地一声响,荀滢的手居然滑了,虽然没有打翻杯盏、狼狈到什么严重的地步,但到底筷子是脱了手,原本就有些苍白的清秀小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几乎是颤抖着望向俞菱心。俞菱心也是骤然背后生寒,满心发涩。   她当然和荀澈讨论过魏王是不是假死,只是她并不觉得魏王若是假死只是为了吃喝玩乐,躲避苦寒藩地。魏王的假死其实就是为了如今的局面,栽赃给太子,让宣帝与太子离心生疑,以及京中的惊惧与混乱,这一切都是为了可以在暗中调兵遣将,配合可能发起的逼宫。   但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与魏王身量相仿、年纪也相仿的,被烧死在魏王府正房里的替身可能是齐珂!   当然,无比震惊的人也不只俞菱心和荀滢两人而已,这两件事骤然联系到了一起,整个晏庆殿都是震撼无比的,连皇后和丽妃都有片刻的怔忡,随即众人的议论简直就像开了锅,热闹非常,完全没人注意到荀滢那片刻的失态。   可是,再过了一刻,所有人的目光还是渐渐汇聚到了文安侯府的席位上,更准确地说,是汇聚到了荀滢的身上。   俞菱心仔细听了几句,后背的汗也随着一层又一层——居然有人提出,虽然魏王确实是养过清秀书童的,但是魏王整体上还是喜欢女色更多的,尤其是喜欢荀滢这样白皙文秀的小才女,不管是府中歌姬的模样,还是成婚后妃嫔的打扮,样样都能看得出。当初中秋宫宴,说不定谋算的就是荀滢。   而荀滢,好像以前跟齐珂也是认识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变了脸色:“诸位这是何意?死者为大,谈论到这个地步犹嫌不足,还要将活人也一起攀扯吗?”   可是荀滢的状态也确实不太好,登时就有人回口:“这不是攀扯吧?刚才说了齐案首与魏王的事情,看看你们家姑娘的样子,这是为两位中的哪一位难过呢?还是两者都……”   “好了!”文皇后先开口截断,“这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荀家姑娘定然是不会有这样的逾越,对不对,文安侯夫人,少夫人?”   明华月与俞菱心还有荀滢既然被皇后亲自点到,与刚才这种宴会闲散斗口又是不同,只能微微起身行礼:“是。”   “不过,”皇后顿了顿,和蔼的神态里又似乎增添了些其他的意味,“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那不知道什么出身的学子就罢了,事情要是涉及到皇子身后的声誉,荀姑娘还是说清楚的好。” 第206章 玉壶光转   “荀姑娘有什么可说清楚的?”在荀家众人惊怒开口之前, 太子妃明锦柔忽然也朗声开了口,“其实要真的说清楚的, 应该刚才放出话来的这一位,你是谁家的女眷?”   众人此刻已经全都静了下来,有心思灵敏的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但更多女眷还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思,顺着将目光又投了回去。   刚才提出荀滢之名的果然也是个脸生的官眷,一身锦衣华服, 满头珠翠琳琅,倒是也富贵气派, 就是衣裳首饰都多少有点过于新了,看着好像还没有很是适应。但那官眷倒不如何惊慌, 甚至还能笑笑:“臣妇是尤翰林之妻, 若是太子妃娘娘想叫臣妇将所听到关于荀姑娘的传闻再说详细些,臣妇当然能说明白。”   明锦柔也笑了:“果然是个好利口的。谁叫你说旁人的事,还是先将自己的事情说说明白。你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收了多少银子多少首饰?你丈夫的官位是疏通了哪条路子,花了多少银子?今日叫你说这话的人又许下多少前程进展?我是想叫你将这些分说明白。”   若说皇后刚才的话向着荀家是有些绵里藏针, 明锦柔此刻的话就是巴掌上什么也不藏,就是正面抡起来直接抽, 一句一句问的那尤夫人面上涨红, 张了张口才勉强道:“太子妃娘娘您可不能血口喷人……”   “哎呦,我今日是开眼了。”明锦柔越发笑了, “头一次听说翰林的命妇也能过来指着太子妃说血口喷人的, 我哪里有血?又哪里喷人?问你收了多少, 你说没收,那也是个答复,一句明白利索的回话没有,以下犯上的不敬倒是利落,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一转头,望向皇后的笑容仍旧是明艳如画,“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却冷了脸:“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在本宫跟前耍威风了?尤夫人听见了什么归一件事,难道本宫向荀家姑娘问问话也不行?太子妃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本宫就不信了,今日这件事情,难道就问不得!”   猛然一拍桌子:“来人!带荀家两位夫人和荀小姐到偏殿去,等下本宫要问话!”   这一下晏庆殿里更惊了,所有的命妇霎时间从看热闹看新鲜瞬间就转为了巨大的惊惧,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感受到绝对不同寻常的气息——要将文安侯夫人、少夫人和荀家姑娘都带走?   这哪里是寻常宫宴之中会发生的变故!   且不说这个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话赶话,从八卦里带出来的风流故事传闻,就算是实打实的谁家命妇当场大不敬,得罪了皇后或者宗亲,也极少有当场带走的,当场逐出宫门的倒是不少,随后再按着身份交给宗景司议处论罪,经圣裁后明旨惩办,什么时候也没有“带走”一说啊!   看皇后的阵势,虽然有这个激怒的语气做遮掩,但这个带人的动作却是太过流畅了,分明就是故意要将荀家的女眷统统拿住——难道是?   “皇后娘娘这是忍不住要动手了?”明锦柔丝毫不畏惧,冷笑一声,亦拍案而起,“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您这个带走问话的目的,不是魏王生前的名声吧?我看您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最后一字落地之时,外头就好像约好一般,突如其来的就有一波人声混乱,交杂在混乱的脚步声与呼啸的北风之中,甚至还似乎有隐约的金铁交鸣!   皇后还没开口,便见有宫监快步跑进晏庆殿,高声叫道:“不好啦!太子殿下刺杀皇上!现在……现在……外头……”   一语未终,胸前居然有深色洇开,那宫监身子晃了晃,居然就面向下扑倒了!   “啊!”“血!啊!”距离宫门较近的命妇与官眷们首先看见了那宫监背后插着的利刃,立刻惊慌尖叫着向旁侧逃散开。   而皇后反应此时倒是快了:“太子弑君?来人啊!来人啊!护驾!将太子妃快快拿下,还有荀家众人!一并拿了!”   这时立刻就从晏庆殿侧的侧门处涌出身形看起来很是有些骁勇的数名宫监,仿佛早有预备一样直向明锦柔与荀家几人而来!   这一下晏庆殿中更是乱了,外头的声音,宫监的话与死,皇后的反应和动作,就是脑子再慢的人也完全明白了,眼前就是一场宫变啊!   然而这时也就看出各家真正的立场,以及将门女到底与寻常女眷有什么不同了。   几乎是只听啪啪啪几声连响,明锦柔和明华月这对出身晋国公府的姑侄面上全无惧色,不但丝毫没有逃开的意思,反而迎上前去合身便战!   而此时跟随着明锦柔、明华月、俞菱心和荀滢的侍女们也纷纷主动上前加入战团,一开始皇后还是满脸冷笑,呼喝指挥着叫人速速拿下这几个女子,然而也就是一盏茶时间不到,皇后的脸色就有些变了——明锦柔和明华月这两个将门女能打就算了,那几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侍女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个时候当然也有命妇和官眷想要试图离开晏庆殿,去外面看看情况,然而殿门打开一半,便已经能听到外头越发激烈混乱的金铁兵甲之声,而守在晏庆殿外的侍卫和宫监等人显然也是不会让任何命妇官眷走脱一个,于是众人只能在巨大的恐惧中迅速与自己仅有相熟的人紧紧站在一处,完全不知道这场宫变到底会走到什么地步。   而这时候的明锦柔居然还是能笑出来的,甚至在一掌放倒了一个敌人之后,忽然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正犹豫要不要再叫外头的人进来支援的皇后朗声笑了:“皇后娘娘,你没听过郴州破云营吗?”   皇后真的怔了一下,然而当她下一瞬反应过来——那是程雁翎亲自操练的顶级精锐之时,之间其中一个侍女,又或者说是侍女装扮的高手身形进退极快,忽然跃起一翻,竟是向着自己扑来!   “啊!救命!来人!来人!”虽然皇后身边也不是没人保护,只是她人生中确实从来没有见过行动如此敏捷的高手,惊慌之下立刻便尖叫起来。   但再下一刻,只听啪啪脆响与骨头折断的声音混在一起,皇后根本就没看清楚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脸颊骤然一下剧痛,整个人都被抽得向旁边栽倒,头脑里一下就嗡嗡乱响,再再下一刻她重新站直身子,也终于看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虽然,她是真的不想相信,也是不敢相信!怎么自己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把利刃架着了!   这时外头的护卫宫监赶进来倒是进来了,然而他们也是震惊地发现,皇后与丽妃娘娘说好的用那埋伏的十六人制服太子妃和荀家女眷等人,怎么现在……现在反而变成了太子妃的和文安侯夫人挟持了皇后和丽妃!   可是那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是真的,皇后与丽妃颤抖而崩溃的反应更是真的:“……你们……你们先退下!” 第207章 一夜鱼龙舞   文皇后大概做梦也没有想过, 这一场计划了这样久,预备了这样久,中间付出代价无数的宫变大事, 她连一刻的胜券在握的得意几乎都没有享受过, 自己就成了脸颊红肿、头脑生疼,脖子上架着利刃的人质了。   而与她相距不过两步的丽妃,想法也有几分相类, 只不过两厢比较之下, 丽妃明显还是要再镇定几分的。甚至在皇后喝退了外头的兵士护卫之后,丽妃也没有太受到其他命妇眼光的影响, 反而还能望向太子妃明锦柔等人:“太子妃,您还是识相些的好,就算挟持了我们, 这大局你也是无力回天的!”   此刻晏庆殿中的近百命妇也是惊慌非常,这宫变大事虽然每隔那么一两代或两三带总是难免发生, 但是听说过跟亲自在其中还是非常不同的。谁能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从局面上看,挑起发难的应该是皇后与丽妃这一方,但是明锦柔的反制真的能力挽狂澜吗?若是皇后与丽妃布置安排的人手军队合适、要是在升平殿里太子已经被制甚至被杀, 那么就算明锦柔此刻制服了皇后与丽妃又有什么用?   等到成千上百的军士冲破晏庆殿的大门,就这么五六个身手矫健的女子,就算有人质,又能逃出生天到哪一步?   更何况明锦柔并没有带着太孙元嘉过来饮宴, 在换句话说就是此刻谁也没想到升平殿里会传来太子刺杀皇帝的消息——这个消息又是真是假?到底是太子不愿意去西北而弑君逼宫在先, 还是皇后这边想先从挟持太子妃以及荀家女眷发难在先?   更何况外头好像人声越发混乱, 金铁交鸣声也越来越紧,灯火憧憧之间人影迷乱,这一夜的宫宴之变到底会走到什么方向?   无数的问题盘旋在所有命妇的心头,不少官眷害怕到腿软大哭,这根本就是一场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明锦柔此刻越发显示出坚毅心性,与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向丽妃也是冷笑一声:“那就等着看,天意到底如何。”   俞菱心则是也压住满心的紧张与混乱,直接去与谦王世子妃、晏司马夫人、楼家夫人等等相熟的命妇,尤其是将门女眷简单商议了几句,众人简单拿了些能聊以自卫的家伙便团坐在一处,相互支应。   此时此刻已经谈不上如何主持局面,毕竟明锦柔身边加上姑姑明华月和四个侍女,身手矫健者也不过就真的只有五六个人,能够出其不意一举抓住丽妃和皇后做人质,使得晏庆殿周围原本布下的皇后和丽妃的人不能立时进来其实就是极限,已经并没有能力叫人出去打探什么。   而外头的人其实也是在等,等到更外围,更主要,更关键的那些拼杀的结果,女眷这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辅助。所以双方在人手都不多的情况下,居然就保持着看似荒谬实际微妙的平衡与僵持,几乎是耗了接近一个时辰,外头的天色已经漆黑如墨,而四周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的声音则是渐渐降低下来,在晏庆殿里恐惧等候的女眷们几乎全都是害怕紧张到六神无主,腿脚发软,不知道那所谓的大局落定,天意到底偏向了哪一方。   “嘭!”的一声大响,伴随着通明的灯火和浓烈的血腥气,晏庆殿的大门被直接粗暴地冲开,清一色京策军服色的兵士涌入,前有□□手数十,后有刀剑兵刃银光闪耀,所有的兵士手臂上都系着红色的巾带,命妇与官眷们都吓得尖叫着再次互相搀扶着连连后退,几乎就是勉强抵着墙壁与柱子,做着徒劳的躲避。   而女眷正中的,自然是挟持着皇后与丽妃的明锦柔等人,众人也都看清了涌入的兵士服色,以及兵士中还簇拥着一个身着暗锦披风的瘦高人影。丽妃首先大喜,早已妆容不堪的面孔上满是得意的大笑:“哈哈哈哈!太子妃娘娘,天意如此!你真的以为秦王是有帝王之相的?你们就算有点功夫又如何?你们是断然没有路了!快些将我放了,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随即又唤道,“毓庆我儿!快来救为娘!”   这时满殿的女眷虽然惊恐万状,却也因着这一句呼唤而齐齐望向了兵士之中簇拥的、兜帽遮脸的男子——孟毓庆?三皇子魏王?   难道魏王殿下真的没有死,那死的人难道……   “嫂子!”纵然知道不应该此时失控,然而荀滢仍旧是颤抖着叫了俞菱心一声。   丽妃与荀滢的距离非常近,一下子就看见了她的神色,越发得意:“哈哈哈哈,不识抬举的小贱人!对!死在大火里的,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齐珂!”   “啪!”   在所有人的震惊之中,那样瘦弱的荀滢居然扬手就一个巴掌打在了丽妃的脸上。   她的力气太小了,虽然也给丽妃留下了一个红印子,但是所有人更加震惊的是——现在已经是绝路了,原本太子妃也好、荀家众人也好,只怕都是没有善终的机会了,荀滢怎么能这时候还掌掴丽妃,难道不怕之后被……   荀滢自己显然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打了丽妃的同时已经泪如泉涌,回手便拔了自己头上的簪子,刚要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结,便听兵士那端忽然传来了一声清喝:“娘娘!”   混乱的晏庆殿里忽然就声音低下来了一点点,丽妃与皇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荀滢的手却是一顿,啪嗒一声簪子就落了地。   而众人目光一同汇聚过去,只见那个身形与魏王完全一样的高挑男子又再上前了几步,摘掉了兜帽。   这一瞬,那低了一回的声浪算是彻底静下来了。   丽妃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皇后都手脚哆嗦起来:“你……你……你……你是……”   清瘦而俊秀的青年面上仍旧有淤伤未曾全然褪去的痕迹,然而满腹诗书的温润清华却并没有受到损伤,他还是欠了欠身,就像每一次见到小书呆子的时候,那样隐忍着心头的悸动与情愫,只显露出礼貌与谦恭,不卑不亢,也不惊不惧的:“丽妃娘娘节哀,您的三殿下,已然在他亲自点燃的大火里,殡天了。您过去没有白白伤心,风光大葬的棺椁里,也的确是他的尸骨。”   而这个时候皇后终于能勉强叫出来:“……齐珂???”   “娘娘好眼力。”荀澈的声音从兵士后方也传了过来,“潘郞将已然伏诛,您现在看见的,以为是京策军援军的,不过是羽林郎的假扮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同样快步进了晏庆殿,挥手之间,兵士们纷纷收起兵刃,队列整齐,后头则开始有宫监医女等匆匆跟进来,开始将那些惊魂初定的命妇们一一扶起清点,是要开始交接料理了。   文皇后见到荀澈的那一刻,这才叫彻底的绝望入骨,万念俱灰,甚至都无力再撑着听见对方多说什么,双眼一翻就直接晕了过去。   而仍旧被抓着的丽妃同样牙关相击,不可抑制地颤抖不休,一生的风浪起伏到了如今,算是彻底化灰,眼睛里明明看见荀澈过来向明锦柔见礼、与俞菱心说话,也看见面前的齐珂、荀滢、明华月、还有诸多命妇等人,然而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人影在她面前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模糊,好像那么真实,又好像全是梦幻。   她觉得自己听见了荀澈说的话,什么栽赃太子的手段已经被揭破,陛下性命保住了,太子平安,赵王伏诛,吴王殿下断腿,但还是抓住了……还有重臣如何,宗亲如何,谁是叛徒谁不是,哪里起火哪里没有……   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了呢?   怎么就,全都完了呢?   毓庆不是没有死吗?他的信他的底图他的信物他的安排,还有皇后的条件与合作,不是给皇上下了药么,不是给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甚至丽妃再听见了那仿佛很遥远的一声呼唤,看着荀滢在齐珂面前直接晕了过去,也看见眼前众人的混乱焦急,好像还是隔了一层云雾似的那么不真实,一直到手臂上猛然一痛,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过来抓她,要将她带走,丽妃终于回神了。   而这个时候,昏迷的荀滢已经由明华月等人匆匆带走,大部分的命妇也被扶了出去,还在继续主持局面善后的就是太子妃明锦柔,还有那个谁也不知道哪里出来这样多主意的荀澈,以及他的妻子俞菱心。   “荀澈!”丽妃忽然一声大笑,登时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来,连原本要拖着她送去问罪受审的羽林郎也在看了一眼荀澈之后暂时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这位看着就已经像是疯魔了的丽妃娘娘还要说什么。   “荀澈,荀舍人,文安侯世子,”丽妃继续笑道,“你以为你机关算尽了,你以为你什么都赢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荀澈不由皱眉,与身边的俞菱心飞快交换了一次目光,真的有三分狐疑。丽妃的性子可比皇后坚强多了,就算有丧子惊痛,就算万念俱灰,也不是这个疯法,难道真的遗漏了什么?   可是并没有,宣帝虽然被身边的内侍下毒,但是抢救及时,暂时还是留住了性命,魏王已经化灰,吴王被擒,赵王已死,丽妃和皇后还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他当然是赢透了的。   丽妃这时终于在荀澈脸上的神色里,得到了她这一生中,最最最后的一点胜利与得意,她甚至笑容都放轻柔了些,才一字一字地吐出:“算无遗策的荀世子,你什么人都查过了换过了算进了,怎么就漏了你爹身边的副将曹亮呢?他昨天可是递了消息回京,你爹今天在西北天鹰山,必死无疑!” 第208章 终章   208   【主将荀南衡, 失陷天鹰山】   加急军报上的这十个字,荀澈看了一次又一次,即便明知这是两日前的军报, 即便知道这失陷未必就是十成十的断魂, 即便知道程雁翎已经亲率破云营精锐赶赴天鹰山,明云冀和明锦城也启程在即,他还是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啪啪!”抬手便是两个重重的耳光, 抽在自己脸上, 火辣到他甚至觉得眼前都花了一瞬,可即使是这样的疼痛, 荀澈仍旧觉得完全无法与心中那刻骨悔恨痛苦相比万一。   “慎之,你……你不要这样。”俞菱心再一次落了泪,她已经看着荀澈这样彻夜难眠, 反复拿着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军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转了整整两夜,但她也不知道如何相劝, 只能上前一步去抱他:“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父亲吉人天相……”   “慧君,我好恨自己。”感受着怀中的妻子温软的身体, 以及她落在自己胸前的热泪,荀澈不由抱紧了她,同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 步步都算到了, 可是偏偏就遗漏了父亲那边。前世里……父亲过世时曹亮也死在他身边, 我查出了剩下的四个内奸,便以为……以为……如今,如今……如今我是再也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说到此处,荀澈再忍不住,几乎是放声痛哭,整个人都要抽空了力气。   “县主已经赶过去了,此事或许还有转机的,”俞菱心扶着他坐下,又主动将荀澈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可是你不是也说,事情不到最后一步,总是还有翻盘的机会。父亲久经沙场,身手卓绝,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抽泣着安慰荀澈,可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话是可以这样说,可是荀澈满心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都说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过一搏,可她与荀澈跟旁人不同,前世的种种苦难皆已尝尽了,这辈子能够得以重来,他们的殚精竭虑、昼夜牵挂,都是为了避免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以及珍惜这次绝对不会再有的机会。   先前荀滢两番寻死,虽然事后都是拆开了,但俞菱心每每想到,还是会后怕到全身冰凉。而眼前荀南衡的情况比荀滢还要再危险百倍,他是已经中了马贼的奸计而失陷在天鹰山。   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说遇难,但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腊月底元月初,西北的山中到底会有多冷,荀南衡再是身手过人也不是神仙……   她真的不敢想下去。   残月渐渐西沉,再如何痛苦难当,又一个不眠夜也还是慢慢过去了。   而转日一早,荀澈终于下了决断:“慧君,我要亲自去一趟西北。”   俞菱心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低了头,天旭十六年的元月初,与往年都全然不同,因着大年夜的这一场宫变,什么年庆廷议暂止之类一律皆免了去。先前就已经中风未曾彻底痊愈的宣帝在宫宴之中再次中毒,虽然性命看着保住了,也不过就是躺在龙床上还能喘气而已。   而为了料理宫变兵变的所有收尾之事,再度名正言顺监国理政的太子从正月初一开始就与内阁商定了重开廷议,除了宫变之事收尾定罪载入史册,就是主要料理西北这边爆出的紧急军情。因着牵涉到荀南衡,所以俞菱心也都看到了所有送到荀澈书房里的相关卷宗。   简单地说,就是西狄和北戎的所谓马贼之中其实混入了两国的精兵,看似寻常盗匪犯境,其实也有刺探军情,为了将来开战再做预备的缘故。而因着西北的地形,以及当地的军需军备问题,西北如今的局势紧张,几乎不逊于北戎犯境之时的前线。   而荀南衡的天鹰山失陷,当然是内奸曹亮的设计,当中可能还有与敌匪的勾结。现在程雁翎和明家父子都匆匆奉旨赶去,一方面是要营救荀南衡,另一方面也是要继续料理未竟之事。   荀澈想去,她其实早就想到了。   以荀澈前世今生对西北的了解,也未必真的没有用处。但也正因为西北不是郴州那样的常规前线城市,城墙与城防的预备反倒更弱,换句话说就是连荀南衡都失陷在那里,荀澈前往,谁知道是否也会殉国?   可是,她怎么能叫他不要去?   几乎是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荀澈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天下最懂他的人就是她,他什么都不用多解释的。   俞菱心最终慢慢抬起了头,秀美的面孔上已经擦掉了泪痕,只剩下温柔的平静:“你去吧。只是,你要记得,如果你回不来,我就随你走。这辈子,你休想叫我再为你守一回。”   荀澈的嘴唇动了动,他竟有些颤抖。   他知道,妻子的话是真的。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去西北会有那样的凶险,可是父亲已经出事,此时此刻的荀澈以产能再没有底气说什么算无遗策。而俞菱心此刻的言语更是让他无法不心惊,犹豫再三,他咬了咬牙,还是上前去牵她:“你也不要想的这样严重,还有安哥儿,他还小……”   “啪!”俞菱心抽出了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个巴掌,“荀澈,这理由用一回就够了。难道你不知道,上辈子我也是想随着你去的吗?”   荀澈的眼眶再次热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喜欢她,那样那样的喜欢着,她前世里所有的一颦一笑,所有的温柔体贴,她那样含蓄到了极致的神色,他怎么会看不明白。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再次咬牙抿唇,荀澈重新将俞菱心紧紧抱入怀里,“我答应你。”   俞菱心没再说什么了,她甚至也没再哭。人生在世,本来就万般不易。前生有幸开始这段姻缘,今生又能走到现在,她常常觉得,已经是很足够了。   若是天意真的要叫她与荀澈停在这里,那就停吧。   与他在一起,水里也好,火里也罢,生生死死都是可以的。   西北的局势到底有多凶险,她现在也是真的不知道了。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荀澈若是平安回来了,那就是上天垂怜。   倘若西北再生出什么变故,那就是上天觉得给他们这重生两三年的时光已经幸福够了,那她就自己可怜自己一回,决然不再独自煎熬了。   反正今生局势翻转至此,除了荀南衡生死不知以外,荀滢、明锦柔、明锦城、程雁翎、荀淙、齐珂、甚至荀澹荀泽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俞家也平平安安,她其实没有太多遗憾了。   哪怕她真的与荀澈一同死了,相信剩下的家人也能将安哥儿好好养大,至于爵位是给荀淙还是给安哥儿,俞菱心其实也都不在意的。   在真正的生死之间,什么爵位荣禄,其实也都算不得什么。   带着这样的心思,后头的日子似乎倒也好过。   元月初五,京城中大部分的家族还在因着宫变大事惊魂未定,勉强操持年节家宴及近亲往来之时,荀澈已经在心意决绝地请旨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启程赶往西北。   明华月虽然是坚强性子,但到底眼前面临的局面很可能是荀南衡的殉国,如此的惊痛担忧,加上在宫变之中与人交手相拼也受了伤,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初五那日出城去送荀澈的只有俞菱心,荀滢虽然同样担忧父亲、且身体的虚弱也不是一时能立刻恢复的,可看到母亲病倒,还是咬牙强撑着起来协助俞菱心。虽然没有去送荀澈,但在家事上倒是与如今处事越发老练的荀淙相互配合,将家务接手了一半的同时,也亲自去照料母亲的身体。   这让俞菱心确实轻松了不少,同时也越发欣慰,荀淙和荀滢以前在家人的呵护下都有过过于单纯或任性的时候,但如今随着时移世易,弟弟妹妹都是越来越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了。   随后数日,西北军中的消息一日一报送回京城,寻常军报与六百里加急军报交替使用,几乎就将整个西北的局势状态完全呈报了出来。   个中的细节自然是不会全都放到邸报上,但西北军事既是国之大事,也关系到文安侯父子二人的性命,太子直接命人每日都将军报摘抄一份,秘密送到文安侯府。   所以基本上每日的下午军报送至宫中不过半个时辰,俞菱心与明华月也能得到如今西北的最新消息。   很自然的,每日里的这一刻,也就成为了俞菱心最为焦急、心跳最快的时刻。   尤其是当她看到,西北的局势并没有因为荀澈前世的知识而得到迅速的翻转,反而在严峻的形势下越发胶着,俞菱心的心,也是一点一点,一日一日地越来越沉。   虽然曹亮已经在严审之下交代出了所有的信息,可是失陷在天鹰山的荀南衡却仍旧没有救回,甚至应该说,连踪影都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时的京城正是元月底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西北又该如何苦寒彻骨?   荀南衡,真的还有生还的机会么?   而当时间到了二月初,荀南衡亲兵与战马的尸体都相继找到了,荀南衡本人却还是没有。可西狄的马贼势力却再次加强,其实也就是得到了西狄军队越来越不遮掩的增援,一时间连整个西北的防线都出现了危机,明云冀与明锦城受伤的消息也先后传回了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明华月的身体终于好转,虽然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甚至看上去都好像苍老了几岁,但目光中的坚强与英气,到底是渐渐恢复了。   而俞菱心还是那样平静的照料着家里,虽然也瘦了几分,心绪看着似乎倒是还好。并没有因着西北越来越不乐观的局势而显出多少担忧,甚至还在操持家务的同时生出了几分“闲情”。   譬如更多地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分派给荀淙和荀滢,再度打发了齐氏回去江州,又时不时带着安哥儿回娘家去探望俞伯晟与俞老太太,也会看看俞正杉与如今越发懂事的俞芸心。   俞老太太虽然也惦记俞菱心和安哥儿,但见她在这个时候常常回娘家,还是很有些担心:“你们府里这样,你还是多照顾你婆婆和小姑,怎么好将家务分给小姑和小叔,倒自己出来?以后多少时间回不得娘家,菱丫头,你可不是这样不分轻重的性子啊!”   俞菱心却只是笑笑:“没事的,如今淙儿和滢儿都长大了,家事上多锻炼锻炼也好。”   除了这个,别的她也没再说什么,即使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再劝了她两回,俞菱心却也当做没听见,还是又回了两次娘家,只是坐的时间更短些。   而另一方面,她好像越发的喜爱刺绣与针线了,不离开侯府的时候,俞菱心将所有没有家务的时间都几乎拿来做针线了,除了怀抱安哥儿,或是黄昏时分等候军报消息之外,她就是一直在做针线。   给安哥儿大大小小的衣裳,给祖母的、父亲的,给婆婆的,给荀滢的,给荀淙的,还有一件给明锦柔的。   十数日里裁裁剪剪,飞针走线,做的眼睛都有些发花。身边的丫鬟们看着都是心惊,虽然不知道少夫人这哪里来这么大的兴致,但她们到底是贴身服侍跟随俞菱心那么久了,总是大约能感觉的出,在俞菱心看似平静的模样下,心里应该是牵挂荀澈到已经要发疯了,或许强行让自己手里忙些活计分分心,这等候的煎熬还能淡几分。   而到了二月中,西北的军报忽然从一日一报贬为了一日两报,显然情势的变化与紧急又与先前不同。而大约这里实在是牵涉到什么军国机密,太子也停了给荀家密抄消息的恩旨,但每日还是叫人过来简单禀报一声,告诉俞菱心:荀澈平安。   俞菱心没有叫人多问或者多打听,她的心早已经渐渐沉得不见底,她甚至觉得,或许某一天,那每日禀报的消息就断了。   而到那时候,她也就该上路了。   在那之前,她还是先将该做的、能做的,都尽力做了。不管是将家里的事情再一次的教导叮嘱了弟弟妹妹,又或是力所能及地给亲人留几件念想之物,总之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了。   只是俞菱心没料到,那“荀澈平安”的消息,居然断得那样快。   也就是七日的样子,到得二月二十一那日,她从初见暮色,一直等到了华灯初上,又等到了天色全黑,始终都没听到下人禀报说太子的人过来送信。   反而是在她彻夜无眠之后的转日一早,外头的流言穿进了耳中——西北重镇庆桑突遇奇袭、大火焚城,所有城中的将领,凶多吉少!   俞菱心抿了抿唇,又眨了眨眼,随后才轻轻电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这样一如平时的平静,却比什么样的反应都更吓人,荀滢当时就哭了,身边的人也赶紧相劝,可是落在俞菱心耳中,却都是茫然的。   很快太子妃明锦柔就亲自赶到了文安侯府,但她说了什么话,明华月又说了什么,俞菱心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的一颗心,彻底地丢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起了丽妃在宫变彻底失败之时的反应,丽妃那时候的茫然与迟钝,目光的空洞与绝望,俞菱心当时都看见了。   她当时也觉得看懂了,宫变失败,是要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的。丽妃有失去所有的一切,万劫不复,所以一时间就魔怔了一样。   而现在她呢?   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是不是与当时的丽妃相似,只是她没有获罪,也没有危险,她还有儿子,有父亲,有祖母,有弟弟妹妹,有很多很多东西。   但是再想想,她觉得她还是跟丽妃一样的。   因为她失去了荀澈的话,也就等于失去整个世界了。   “慧君姐姐,慧君姐姐!”而这时连连叫了她好几声的明锦柔已经实在无法,索性动手去摇她的肩,“还没有说一定是那样严重的!表哥可能不在庆桑!”   俞菱心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恩,可能不在,也可能在。”   明锦柔无奈,然而这话也实在无法否认,只好咬牙道:“总之你先别急,如今西北的形势更乱了,军报可能要暂缓几日,但是你再等等,程姐姐传信说再过五天会派人回京,到时候就能问个明白了,你先别急,稳住些,好不好?”   “五天?好。”俞菱心点点头,居然还是没有哭,甚至一丝想哭的冲动也没有。   而这五天,大约是她人生里过的最慢,也是最快的五天了。   俞菱心没有再做针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让她去碰什么银针与剪刀之类的锋锐物品,荀滢与荀淙甚至主动拿了家务过来问她,有些他们能做事情也要过来问问,尤其爱抱着安哥儿问她。   而她只是一一答了,平平静静的,仔仔细细的,甚至还会对荀淙与荀滢多加几句叮嘱,要他们以后好好照顾母亲,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至于荀淙和荀滢眼里的惊痛与害怕,俞菱心已经无力再多顾忌了。她稍微一停止说话,眼前便都是荀澈的音容笑貌,不管是他前世里在病榻上的挣扎与苦痛,还是今生他们从重逢到成婚再到如今所有的恩爱与甜蜜,她想着想着,便是半日。   可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甚至在某一个时刻,俞菱心自己也会想,她现在为什么不哭呢?   不过一切的胡思乱想总是有个尽头的,五天时间忽忽而过,越发清瘦苍白的俞菱心又在黄昏时分到了晴雨轩的书房,坐在荀澈最习惯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所幸的是,这次她没有再等到日落西山、夜色漆黑,几乎是戌时刚过,她就听到外头下人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少夫人,少夫人!世子他——他回来了!”   “什么?”   足足平静了快要两个月的俞菱心终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甚至顾不得掐自己一下看看是否做梦,简直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便向外急奔而去!   甘露和霜叶都吓了一跳,连忙抓起披风便追,这二月底的天气多冷,少夫人怎么能这样往外冲呢!   可是俞菱心根本顾不上,这哪怕是梦也要做一次,她等不得了,一刻也等不得!   大约是这一口气实在提的太久太久,俞菱心冲到中庭正路上的速度之快,甘露居然都只是勉强跟上。   而当俞菱心自己停下脚步的一刻,也正是满身风霜的荀澈刚刚到达中庭的时候。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俞菱心早已满脸是热泪,嘴唇抖得完全说不出话来,而错眼之间,赫然见到荀澈身旁的高大身影,竟然是瘦削了许多的荀南衡!   父亲也平安回来了!   “这……真……”俞菱心大悲大喜之下,那一个好字都没说出来,头脑之中就一阵强烈的眩晕,整个人险些栽倒。   “慧君!”荀澈立时抢上去扶她,他太着急了,手里的力气也有些大,把俞菱心的手臂都捏疼了。   可也就是这样清晰的一疼,反而让俞菱心更加确定眼前不是做梦,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什么都不在乎了。   荀澈抱着她,同样是泪流满面,身边的家人们看着想要笑话他们夫妻几句,只是每一个开口的,或者哪怕只是试着开口的,都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而等到所有的眼泪之后,自然便是阖家重新欢聚的时刻,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各自回房更衣盥洗,也分别在各自爱妻的又是心疼牵挂,又是嗔怪不满的泪眼中,将西北局势的惊险、变故与计策分说了一番。   简要说来,便是曹亮勾结了西狄的马贼,将荀南衡陷入了天鹰山,他也的确曾经有数日的危险。但到了荀澈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上,就已经得以脱困。   但是荀南衡此番西北的整顿过程中,其实查出了在曹亮之外,西北本地的豪族以及军中,都有人是一直在跟西狄暗中勾结,所以当荀南衡被救出之后,父子二人就商定了这一出一明一暗的双簧戏。   表面上荀澈一直放出消息,表示没有找到父亲,甚至连太子与阁臣都不知道荀家父子的计谋,还真的以为是没有找到。也正因如此,才让西北军中的其他内贼放松了警惕,最终在庆桑做出了一场引君入瓮、内外夹击的局,虽然并没有能将西狄的马贼一举全歼,也是在重创敌人之外又抓到了紧要的头领若干。   这也是为什么程雁翎要“派人回京”的真正原因,这复杂的前因后果根本不是加急军报可以写明白,而且进一步肃清细作和通敌余孽的事情也仍旧需要继续。   当然,连太子和阁臣们也没有想到,这派回京城的居然是诈死的荀南衡,以及真的没有死的荀澈。   明华月那边如何与荀南衡或慨叹或抱怨暂且不提,俞菱心听了这些,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荀澈瞧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局势复杂,我实在不敢偷偷给你写信,还望你不要生气。”   俞菱心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荀澈这些天在苦寒砥砺之中憔悴了不少的脸庞,眼眶又有些微微发红,然而却不是抱怨,而是满满的心疼:“所以你有没有受伤?是不是特别辛苦?”   荀澈不由笑了,这真的是他的慧君啊,前世如此,今生如此,什么时候都是如此,永远永远都是最心疼他的。   “一点点。”他挽了袖子给她看,“就这里肿过,现在好多了。另外腿上也有几块淤青,旁的便没有了。”   俞菱心伸手去给荀澈轻轻揉了揉:“回头请小郗太医给你配几副外用的药,好好泡几日药浴调理调理罢,想来寒气也是重的,可别落下病了。”   荀澈含笑点头,又移了移身子,伸手去搂她的药,低声道:“我也想到了,刚才已经跟小郗提过了,让他配十副阴阳调和的药浴,你也该一同调理才是。”   “这是想什么呢。”他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纵然是老夫老妻了,这话里的意思还是让俞菱心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就要抵住他。   “哎,对了,”荀澈忽然想起来,侧头问她,“慧君,你说实话,过去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给我偷偷做牌位?”   “什么?”俞菱心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以前的话,连忙去啐他,“呸呸呸,胡说什么。我给你守一回还不够么,就算要做,也得做一对。”   荀澈的笑意越发舒展,认真地点点头,探身去亲她:“你说的对,咱们确实是一对,生生世世都要成双成对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