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嫡姐是夫郎》 作者:雪花肉   【文案】   重生后,奚娴只想彻底远离前世视她为所有物的男人,再顺便打脸总爱给她穿小鞋,还不准她嫁人的恶毒嫡姐。   然而,她却发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那个身量高挑,嗓音冷淡靡靡,总爱犀利刻薄刁难她的嫡姐,竟是个男人。   奚娴懵:说好的重生庶妹打脸恶毒嫡姐呢???   嫡姐捏着她的下颌,悠悠含笑道:娴宝要甚么都有,只要你听话。   病娇蛇精病暗黑系大佬x体质弱心机婊萌萌哒庶妹   1v1无血缘,双重生,架空勿考,勿扒。   入坑须知:   1.洁党免入,CN党,SC党免入,三观党免入。   2.本文架空,考据党勿入;谢绝任何次元范围内的人身攻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奚娴 ┃ 配角:陆宗珩(奚衡) 第1章   奚娴病逝那日,还在慢吞吞给皇帝绣鞋面,她倚在轩窗下,穿针引线的当口,不时看一眼远空。   她这近几十年的宠爱,来得不明不白,活得不自由也不快活,就连穿戴甚么衣裳首饰,能不能去花园踱步,都不得自主。   她每日都盼着失宠,可却圣眷不衰到死,活得像是刀尖舐糖,到后头香甜得意的滋味没了,只余下胆战心颤的绝望。   皇帝夜里专宠她,爱带着笑意在她耳边低沉唤她乳名,并视她为禁脔,把她拘在掌心。他曾有过很多女人,可只有奚娴圣宠不衰。   到了后来,她们全失宠了,只有奚娴日日陪伴圣驾。   只是她从没有过孩子。   皇帝不让她生,她的身体也不适合孕育后代。于是她一辈子都那样孤寂,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只靠着他身上单薄的温暖活着。   她在窗下坐了很久,不允许宫人来叨扰。   直到日薄西山,秋枫不得不上前问她摆膳事宜,却见奚娴面色苍白合着眼,似乎睡着许久。   针线插在绣了一半的鞋面上,女人的手指微微弯曲,松松捻着针尾。   殿外乌云压境,云雾翻滚酝酿,似乎快要打雷,秋枫知道主子怕雷雨天,故而皇帝从不舍得叫主子独自一人。   ……   奚娴背着半旧的包袱,低眉顺眼的跟着前头的苏妈妈进了府。   她有些害怕进奚家。   她记得,奚家的大门总是紧闭的,而她头一次走的是一扇斑驳半旧的侧门,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老嬷嬷为她开门,掀了眼皮觑她一眼,见她捉襟见肘的局促,便冷嗤一声,丝毫不理睬。   前世这日父亲不在家,苏妈妈便带她去见了嫡姐。   嫡姐是父亲与已故太太生的长女,个子高挑,眉长入鬓,年少老成,极有气势。   整个后院都是嫡姐管着,而她等闲不见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眼芝麻小。   嫡姐性子古怪,喜怒由心。当年论到奚娴议亲时,嫡姐横插一脚,不准奚娴嫁人,更断了她的后路。   奚娴哭了很久,也不明白嫡姐怎么能这么恶毒。   嫡姐却冷着脸看她半晌,施舍般允诺道:“我许你一门更好的婚事。”   哪有更好的亲事?那都是骗人的。   嫡姐后来早逝了,奚家被抄家,奚娴靠着一张清纯绝色的脸入了宫,成了当时少年皇帝的妃子。   位分低下,却承受着与之不匹配的荣宠。   奚娴背着包袱走着,回了神。   当年她进门这日,就连嫡姐,也闭门不见。   虽说讲究的人家,嫡庶从不轻易明面儿上开口区分,但在他们家,众人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区别。   嫡姐地位尊崇,就连父亲都不敢斥责,而她们这些庶出的活得战战兢兢,更遑论奚娴还是外室所出。   奚娴初入奚家,便遭了两个闭门羹,后院的女人们皆是活络人,自然知晓她是甚么东西,后头一切的苦楚和绵里藏针的折磨,皆是由此而起。   也不知怎么的,她后头竟招了嫡姐的眼。   嫡姐把她拘在身边,明里要好,实则专命她日日贴身侍候,端茶递水捏腿念书,而有次她与兄长的同窗多说了几句话,或许是涂得脂粉艳了些,那个同窗也看得迷瞪。   嫡姐便连着几日不给她好脸色瞧,一句话也不与她说。   她不懂嫡姐为何如此刻薄,但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以至于入了宫,她也逆来顺受。   苏妈妈走在前头,一边说着府中的注意事项,一边看奚娴几眼。   这姑娘长得俊俏,皮肤白透晶莹,腰线柔软纤细,像她那个娘,长着一张清纯的脸蛋,身子却天生带媚,即便这没长开的眉眼也盈盈含着秋水。   好在这六姑娘极是知礼,各样微末的礼节也优雅端庄不出错。   奚娴那时年纪小,被姨娘教养的懂礼,一举一动却免不了小家子气,只她上一世在宫中住了很多年,被皇帝把着手亲自教导,即便重生了,行止也不会有一点差错。   自小姨娘便告诉她,她是大家族的女儿,比隔着一道青柳巷的卢家女儿高贵不少,得会琴棋书画,还得知性优雅。奚娴那时甚么都不懂得,但却照做了。   然她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一切涵养和礼仪,在嫡姐面前都不够用。   嫡姐少言,但她的眼神永远清明,带着看透一切的锐利警醒。在她面前多说是错的,多做才是对的。   今日仿佛不同。   嫡姐主院的大门敞开着,竟接见了她。   奚娴有些意外,其实她早就做好打算,嫡姐不见她,她便也不要像上辈子那般日日舔着脸来拜见。   这样的靠山不要也罢。   进院时嫡姐正在用膳,奚娴在外间洗漱一番,便被带了进去。   食不言寝不语,嫡姐不说话,她也只是默默坐在对面,垂眸不言。   气氛逐渐凝滞起来,但奚娴习以为常。   上辈子嫡姐就喜欢干晾着她,有时候叫她坐几个时辰,就那么笔直低顺坐着,而嫡姐一语不发,目光阴郁得骇人。   奚娴想不通,嫡姐即便死了娘亲,也不至于那么沉冷阴郁。   嫡姐用膳很快,却丝毫不闻杯著之声,顿了顿,奚娴的视野中出现一只手。修长而指节分明,很好看的手,属于那位嫡长姐。   嫡姐拿帕子缓缓擦拭,开口时语声平淡:“你叫奚娴?”   嫡姐的嗓音总是有些沙哑,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柔,多了几分散漫的靡靡之音,越是长大,便越是好听。   奚娴没那么怕她的时候,总爱听嫡姐说话。   奚娴怔了怔,低头轻轻嗯了声。   从嫡姐的角度看,奚娴只露出一段细腻的脖颈,碎发落在耳边,有点局促不胜。   嫡姐倒是笑了笑,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沿,让她抬头,又慢慢问道:“你很怕我?”   奚娴心口一颤,轻声道:“不……”   奚娴对上了一双似笑的眼睛。   嫡姐眼睛的颜色很淡,这使她看起来异常克制,上辈子罚她在院外跪着的时候,嫡姐也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像是冷酷的上位者在看蝼蚁,漫不经心并且毫不在意。   嫡姐却没有追究,只缓缓道:“还未曾腾出空院来,如此便委屈你与我同住。”   奚娴心中只觉古怪异常。   前世她进奚家,许久都不曾见到嫡姐,因为身份低微敏感,每日只被姨娘限制在小院里不能外出,虽则一应吃住没有克扣,但却过得十分压抑。   可今生,嫡姐竟然要求她同住。   比起住在早已熟悉的小院里,奚娴更不想和可怕的嫡姐住在一起,她会被磋磨疯的。   于是她镇定下来,装作恳求的样子,软和解释道:“我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您同住的,后头的院子只要能落脚的,娴娴都不会嫌弃。”   嫡姐闲适的支着下巴,意味不明的微笑起来:“你是在,与我讨价还价?”   奚娴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有的。”   嫡姐不再与她说话,只是颔首命令道:“把她带下去,好生养着,这样瘦骨伶仃的模样,不要再叫我见着。”   嫡姐下达命令时不容置疑,从没有人敢忤逆。   奚娴喉咙咽了咽,拒绝道:“我想和姐妹们一道住。父亲上趟见我,也道让我和三姐姐五姐姐她们学学书画。所以,请您不要为难我了。”   嫡姐顿了顿,缓缓审视她,目光微凝幽暗。   奚娴告诉自己不要怕,于是睁大眼睛抬眸看着嫡姐。   奚娴的眼睛很漂亮,是很纯正的黑色,黑白分明,干净纯真。   前世她这么看着皇帝,小声央求他带自己出宫逛庙会时也是这样,皇帝看了她很久,终是颔首应了。   他的指腹略微砺,酥麻轻抚她的眼睫,惹得她闭眼心颤。男人却在她耳边微笑道:“娴宝的眼睛太美,朕不舍叫旁人看去。”   他说了那句话,履行了答应她的诺言,但奚娴后来再也不敢这么看他。   尽管她知道皇帝是个明君,除了在她身上外,再没做过任何荒唐的事情,但奚娴总是忍不住恐惧,因为他有时总有些病态阴暗,不像是在外头表现出的那般。   嫡姐看了她一会儿,面色竟愈发温柔,叫奚娴毛骨悚然。   她听见嫡姐又大发慈悲允准道:“罢了,你既喜欢便与她们同住。”   只是嫡姐的眼神却带了深意。   奚娴不想惹事,重得了一条命,她便格外惜福。她想让嫡姐也尝尝她上辈子忧愁绝望的滋味,却也不敢过早锋芒毕露。   奚娴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又发呆,顿时有点羞赧,垂下眼眸接话道:“谢姐姐。”   嫡姐没有再理会她,只是让奶嬷嬷把奚娴带下去,又命人为奚娴准备一些首饰家具。   虽然小院子里都有,但今次嫡姐却格外恩待些,宁可为她打制新的。   奚娴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重生回来时,恰好遇见姨娘重病,碰了爹爹一面,表现得不如前世慌张带忧,又有些怨言不敢说。这辈子她庄重不少,虽仍悲伤,却没有多少怨言挂在嘴边。   所以爹爹或许对她抱有欣赏,故而连带着告诉了嫡姐,这一连串的事情只由于她的表现而改变,或许之后的命运也会不同。   但奚娴却并没有什么感触。   因为她知道,奚家会在嫡姐死后三年内因贪墨被抄家。   当年发生了甚么,她一概不知,爹爹待她和她娘都不算好,他们父女缘淡薄,但奚家流落至此,她还是会有些伤怀。   她更知道一个关于嫡姐的秘密。   嫡姐不是奚家的孩子,和她更不是亲姐妹,极有可能是故去的太太通奸生下的,那是一桩天大的丑闻。   因为嫡姐的外家,亦是当朝皇帝的外家。那一尊庞然大物,不是他们家能动的。   她不声不响的跟着奶嬷嬷,心中却有了一重打算。   她不怕嫡姐。   重活一世,只要把这个秘密当作底牌威胁利诱,用得恰当了,嫡姐就不敢再像上辈子那样刻薄刁难她。   这辈子她就要让嫡姐心甘情愿,为自己尽快寻一位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嫡姐:我。   奚娴:gun 第2章   奚娴住的院子与前世仍是一样的。   嬷嬷严氏对她笑道:“六姑娘,这缀锦院离主子的正院近,也是方便您往后多走动。”   奚娴带笑点头。   因着她生母秦氏是个外室,奚家要脸面,不是因为秦氏又怀了一胎,断是不允她们母女进门的。   秦氏比她早一步进府,先要在老太太跟前圆了礼数,正正经经的算作妾室,才能有条不紊的把她也接进来。   奚家如今不若大太太在时显赫,但依旧保持着当年的规矩,妾室不能独占一院,比正头太太吃穿用度也要减,这做法意味深长,至少使得奚家许多年都没出过不讲规矩的小妾。   王姨娘的院子里纷争多,明面儿上不吃亏,当年她和她姨娘暗地里受了许多闷气。   她那时心气高,又无人帮她一把,有时被气怄得整日整夜困不着,秦氏更是因着体虚过愁,生儿子时便难产,最后一尸两命,撒手人寰。   姨娘临终前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叮嘱她:“娴娴去你嫡姐那儿,你讨得好他,便有了容身之处。”   “即便你嫡姐不喜你,冷落你,也不得有怨言。”   奚娴听了姨娘的话,却没有落到好儿。   嫡姐阴郁病态,根本不是能深交的人,不被她害死已经算是命大了。   她姨娘秦氏一早便在屋里等着,见了女儿抱着包袱来了,才含了泪起身相迎,握着女儿的手愁肠百结,但瞧着面色尚好。   女人身段袅袅纤细,眉目间颇有些轻愁,生出来的女儿也与她相类,至少是许多男人偏爱保护的类型。   柔弱得像是菟丝子,一辈子只能靠着庇护活命。   奚娴忙握住姨娘的手,软声道:“姨娘,您快坐着,大夫说您坐胎不稳,莫要擅动。”   秦氏被她扶着坐下,却笑道:“你可见过你长姐了?”   听奚娴应是,秦氏才握着她的手絮叨叮嘱道:“往后多去坐坐,你嫡姐是个好的,若你能沾上半点灵光,也是福分。”   奚娴低着脸不肯应诺。   家里分拨给她们的丫鬟有六个,其中两个是熟面孔,一个叫春草,另一个叫秋枫。   这两个婢女以前陪着她进了宫,一侍候就是几十载,但最初的时候都是上头随意挑选给她的。   故而能有这么凑巧,奚娴觉得已是很幸运。   丫鬟们打理家具和箱笼,奚娴趁着没事做,百无聊赖摆弄起桌上的橘子。   很快,如上一世那般,她的五姐姐奚娆来串门了。   说是串门,其实也不过是隔了一道回廊,她们这头的动静都很明晰。   虽说奚娆是庶出,但却很得宠,就连嫡姐都挺喜欢她,时不时便有赏,大多是金银珠宝一类的,奚娆便爱戴在发髻上,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精致典雅,富丽难言,害得隔了一道回廊的奚娴眼馋羡慕,心里头酸溜溜的。   那时候她觉得嫡姐和奚娆到底有十几年的姐妹情,偏心疼宠也是正常。   她越不过去,却能靠日常补足,但后来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嫡姐的心是硬的,是漠然的,瞧不起她这个外室女,那便是永远看不上。   奚娆当初由嫡姐的外家安排着,嫁了当朝探花郎,比爹爹提起的人家还有前途。   一时间她春风得意面色红润,又得了嫡姐好多赏,露出白生生的手腕上是镶了鸽血石的手钏,生生刺痛了奚娴的心口。   她讨好嫡姐那么久,什么也没有。豆蔻年华,含芳待开,嫡姐却不喜她将自己打扮得太过精致美丽。   好容易又有眉目的婚事,也被嫡姐面色难看的驳斥回来,并冷冷告诉她这辈子想也别想。   那时姨娘病死了,她和爹爹不亲,她委屈,却只好一个人苦巴巴的熬。   好在后头家里败落了,嫡姐死了,她入了宫作宠妃,尽管被皇帝禁锢着当金丝雀,终究算是过得最风光。   起初奚娴还小,也不太懂事,为了博取皇帝的怜惜温柔,还爱在床笫间与他叽叽咕咕说嫡姐的坏话。   她只叙述了嫡姐当年是怎么刻薄她的,是怎么刁难她,偏宠另一个庶姐的,她那段日子又如何苦苦熬过来的。   皇帝寡言沉默,但抱着她时,淡色锐利的双眸也缓缓眯起,虽然稍纵即逝,但奚娴还是看到了他眼中古怪。   她便觉得嫡姐真该看看!   她做的那些偏心眼的事体,就连陛下这样可怕的人都看不下去。   奚娴辈子逆来顺受,也没能得到爹爹的青眼,活得像是只可怜的蜗牛,缩在壳子里无人问津。   于是思来想去,她便拿定主意,今生换条路走,再也不要讨好嫡姐,更要踩着嫡姐的底线往上爬。   这头五姐奚娆来串门,一身淡雅簇新的襦裙,头上是做工精细花瓣薄如蝉翼的金莲花,垂下细细的流苏,尽管只梳了花苞头,却把她衬得更为明艳娇俏,谈笑间皆是大家闺秀的大方爽朗。   和奚娴满身的柔弱静默,全然是天上地下,截然不同。   奚娆挑眉道:“这是六妹妹罢?”说着又反复打量着奚娴,眼中带着古怪的好奇,只对一旁的秦氏微颔首。   一个神情,足够让从前的奚娴觉得不适,就仿佛她的存在本来就代表了一些离奇肮脏的秽事。   但奚娆从来都点到即止,不会留下什么言语上的把柄,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这也导致了奚娴从前总是能忍便忍,只怕自己说出来,又被人说小心眼,到底出身教养那般,上不得台面。   奚娴任由她打量,大大方方颔首,倒是叫奚娆有些意外。   奚娆握着她的手含笑道:“我从前不知你存在,不然咱们早该是好姐妹。”   奚娴只能微笑。   她看着奚娴手头的橘子,带了些笑意道:“六妹妹喜欢用橘子?我整好不爱,如此便叫碧玉把我的那盘拿了来与你,横竖算不得甚么。”   秦氏胆小,见奚娆如此便立即代女儿谢过,只怕自己礼数不周全,名声不好带累了女儿。   盛夏的天里,其实橘子很难产,只是有贵族为了享乐,故而特意培育出了一些,但也数量有限。   奚娆的婢女很快便端上了瓷盘,里头装着一个个饱满圆润的橘果,剥开一咬便是满口酸甜的汁水,唇齿留甜。   而奚娴的那盘却味道偏淡,个子也大,连看着都不甜。   秦氏便缓缓叹气,面露忧愁之色。外室出身低人一等,她被轻贱是活该,只是苦了她娇养大的小姑娘。   奚娴的面色平和,只是开口赞道:“真甜,我却之不恭了。”   奚娆微挑眉,却听奚娴又对春草缓缓道:“你去主院。把我那盘送给长姐,让她替我吃。”   她垂眸柔柔叹惋,像是天真不知世故:“我一个人也用不完,白白浪费了可不好。”   奚娴像是在和人别苗头,又像是在赌气自己待遇不公,连嫡姐这样的人都敢蹬鼻子上脸。   奚娆拧眉道:“六妹妹可莫这般,长姐不会高兴的。”   或许在旁人看来需要粉饰太平,但嫡姐从来没兴趣管这样的事,谁舞得开心,谁被镇压,谁最倒霉。   故而后院里没人敢生事端。   秦氏也担忧地劝说道:“娴娴,莫要叨扰你长姐,这样没规矩。”   奚娴却无辜道:“女儿也是好意,何来叨扰之说?”   说罢扯着帕子坐在那儿,看着一点也不好相与。   顶多便是罚她贴身伺候端茶夹菜,或是笔直端坐一整日,累的浑身酸疼,上辈子习惯了,没什么怕的。   这辈子她就算当个硬气的泼妇,也不想再任人捏圆搓扁。   况且,她手里有嫡姐的把柄,就要踩住嫡姐的底线。   等嫡姐何时容忍不了了,她再好整以暇摊牌,叫嫡姐气个半死,又只好忍气吞声,并不敢动她。   奚娴想看嫡姐吃瘪很久了。   真想瞧瞧嫡姐高傲漠然的脸上,露出卑微隐忍的神情。   奚娆却面色带着微嘲,剔着指甲慢慢等着好戏。   一个外室女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   这种鸡零狗碎的不公,算得甚么?来了后宅就得明白甚么是忍耐,甚么是生存之道。嫡姐才不屑插手这些。   谁也没想到,很快嫡姐那头便送来一整桶的荔枝,还是冰湃的。   方才的橘子已不见踪影。   由于地处北方,就连皇宫里的主子,大多都不会这么奢侈,只有从前奚娴愁眉不展时,皇帝为了哄她开心,才会这么做,那也惹了许多人眼红滴血。   但嫡姐的外家权势显赫,嫡姐又是他们最疼爱的外孙女,这样的重臣有这般奢靡享受并不奇怪。   奚娴却只想知道嫡姐安得甚么心。   严嬷嬷袖手利落恭敬道:“六姑娘,我们主人说了,荔枝夏日里用着才舒坦,但您不要用太多,容易伤身。”   奚娴面色微变,又含笑询问道:“那橘子呢,姐姐用得可欢喜?”   那可是次一等的橘子。   严嬷嬷倒是没想到这个看着白兔似的小庶女这么会踩线,于是淡淡看她一眼,恭敬道:“主子很喜欢。”   奚娴的笑容逐渐消失,轻轻嗯了声。   严嬷嬷说着又转身,竖了眉冷斥道:“是谁分拨的果子?怎么六姑娘这头的是次的,是谁给你们的胆儿?”   秦氏几乎被吓个半死,连忙上前道:“不碍事不碍事的,甚么果子吃不得了,娴娴没那么娇贵……”却被嬷嬷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嬷嬷说罢又雷厉风行惩处了几个下人,各打了几十板,又连累带他们的家人一道连坐发落,全给发配到西边院子去了。   哭泣求饶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其中大多还是王姨娘和奚娆的仆从。   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嬷嬷这么做是为了谁,只有奚娴看不懂。   奚娴看着自己锦帕中包着的荔枝,纤长的手指捏起一个,凑在鼻下闻了闻,又慢慢皱眉思索嫡姐的用意。   到底是拉拢她,还是警告她,亦或者只是喜怒无常随心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  奚娴os:嫡姐一定想害我。   PS:娴娴是一心只想宅斗的(自以为)黑莲花,但就是很蠢萌迟钝,由此可见被养傻了可能就养不回来了=3= 第3章   倒不是奚娴在怀疑甚么,只是后宅阴森叵测,姨娘上辈子难产死了,她又如何能没有点防范之心?   一旁的奚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细声细气的六妹妹这般闹脾气,作天作地的,嫡姐还能纵着她。   难不成,嫡姐真的与这低微的外室女姐妹情深了?   奚娆有些难以置信。   奚娴到了最后,却没什么想法了。   嫡姐做事,向来叫她莫不着脉络,更喜怒无常得紧,给她许多希望,又能瞬间捻灭。   故而她不会再傻傻为这样的事感激她,背后一定有什么缘由,是她不知道的。   她姨娘秦氏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嫡姐的好处,奚娴没有在意,也听不进去,只是缓缓捏起荔枝,让春草给她拨,顿了顿却又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前世哪里用她做这些事?   只要皇帝在,就连洗脚都不容许旁人插手,他那双尊贵的生杀夺予的手,会给她剥橘子,剥荔枝,为她洗澡涂香香,夜里在昏暗的烛火下,解开她腰线后绑着的肚兜带子。   可是现在她都下定决心,要独立起来,凡事都不要总想着假手于人。   奚娴不聪明,但她想清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转眼便过了两月,奚娴一直没有再见到嫡姐,但奚娆母女也安分许多,这使她心情舒畅了些,也没有上辈子那般怯懦瑟缩。   趁着外头日头不足,奚娴想着去花园逛一圈,姨娘听了也捧着腰点头,嘱咐了一些话。   娴娴在胎中便不足,前世十几岁时便身子羸弱,如今虽然没什么法子,却想着多走几步路,有益身子康健。   奚家的花园很大,假山嶙峋陡峭,偶有溪水于山坳见淙淙滑落,遥坠小湖中,激起圈圈涟漪,锦鲤摆着尾巴争相抢食,汀旁花芷争相绽放,一副花团锦簇之象。   奚娴走累了,便坐在亭边歇息,没等她坐多久,天上便滴下豆大的雨点,一下把手边碧绿的草叶打歪了半边,于是雨滴便淅淅沥沥洒落下来,四周一片朦胧。   天空中霎时间划下一道惊雷,闪电咔嚓照亮了她的侧颜。   奚娴吓得手心泛潮,喉头紧绷,立即站了起来,可眼圈都红了。   她自小便怕打雷闪电,每逢这个时候姨娘便会把她抱在怀里哄,后来便有皇帝。   那几十年的时光,遇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放下政务赶来,再把面色苍白发抖的奚娴打横抱在怀里,男人身上沉稳悠远的檀香让她的心绪缓缓平和。   皇帝便嘲她蠢钝柔弱,只配被他宠着护着。   她去世那日看着天色,也知道会下雨,但却没有等到他来。   奚娴觉得这就是命。   老天爷看不惯他嚣张霸道一辈子,总是会降下惩戒。   奚娴忽而听到声音转头,才发现嫡姐站在亭外。   嫡姐奚衡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发髻上是点翠金珠,奢华高贵却很冰冷,衬得眉眼愈发森冷精致,高不可攀。   嫡姐的长相很中性,相较于女人鼻梁过于高挺,眼窝有些偏深,唇瓣偏薄,看人的时候有些似笑的玩味,看着容易惹人误会很好相处。   但其实嫡姐甚少与人开玩笑。   有时听上去像是漫不经心的玩笑话,但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猝然兑现,吓得人背后紧紧绷起,冷汗涔涔渗透出来。   奚娴扶着斑驳的红柱站在台阶上,才惊觉同样是十多岁的年纪,嫡姐个子却很高,身量似青松一般修长挺拔,比她见过这个年龄的少女都要利落笔直。   嫡姐淡色的眸子沉冷,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却嗓音靡靡低沉训她:“愣着作甚?下来!”   天上又打落一记惊雷,奚娴眼眶更红了,却被嫡姐不容置疑的攥住手,一把强硬拉扯至伞下单手护着。   嫡姐身上也有檀香味,奚娴忍不住梗住脖子。   嫡姐护着她走,自己的肩膀打湿了,却只是冷淡批评她:“这种天气,你想着要游园,如何这般蠢钝?”   雨越下越大,嫡姐捏着奚娴的手臂,轻轻松松桎梏住她想往外逃窜的身形,冷道:“莫乱动。”   奚娴垂着眼睫,面色有些苍白,只是抿着唇不肯说话。   她想等丫鬟来接她,不知怎么的,春草和秋枫两个迟迟不来。   到了小院里,嫡姐收起油纸伞,奚娴才发觉嫡姐的衣裳湿了大半,漆黑的长发也被雨淋湿了。   然而嫡姐只是侧眸瞥她,淡色的眼眸毫无波动,平缓道:“杵在外头作甚?”   这小院是个偏院,没有主人居住,丫鬟和小厮多是躲懒的,如今见奚衡来了便急急忙忙派人熬姜汤,又备下换洗的衣裳来,奚娴听着外头的雷雨声靠在榻上昏昏沉沉,衣裳半湿着贴在身上。   不过很快嫡姐掀了帘子进来,她换了一身衣裳,披散着漆黑的长发,手里端着一碗姜汤,随手放下,对奚娴道:“起来喝姜汤,懒得跟只猪崽似的。”   奚娴闷闷推拒道:“我头昏。”   嫡姐似乎很头疼她甚么都不肯做,于是又带嘲道:“让你把衣裳换了,是要我同你说几遍?嗯?”   奚娴迟钝的抬起眼,葡萄似的眼珠里泛着水光,瞧着有些无辜可怜,她后知后觉开始慢吞吞解盘扣,一扯衣领,便露出奶白色的光滑肌肤和清晰的锁骨线条。   十多岁的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多年后少妇纤秾有致的身材,现下却有些别样的青涩娇柔,她从未展露给谁看过,也不在意嫡姐看不看得到。   嫡姐拧眉,淡色的眼眸转深,旋即背过身道:“快些,换完了用姜汤。”   奚娴倒是看了嫡姐一眼,心道真是讲究。   刻薄高傲又规矩,讨人厌得很。   她动作慢,做甚么事体都是慢吞吞的,手脚笨拙不灵巧,白白生了这纤敏的手脚,一样事都做不好。   奚娴换好衣裳,便轻声道:“我换好了。”   奚娴的头发乱蓬蓬披着,她的丫鬟不来,便也懒得叫下人粗手粗脚侍奉,于是便呆呆坐在那儿端着药碗,低头默默用着。   嫡姐嫌弃她嫌弃得不成,又拿了块干净的布来给她擦头发。   嫡姐的手指修长有力,擦她的头发跟褥羊毛似的,搓发丝的力道缓慢带劲,把奚娴扯得有点疼,于是她咽下一口姜汤闷道:“疼嘛。”   嫡姐的动作顿了顿,勾唇嘲讽:“太娇气。”   奚娴脖子一缩,只怕要被嫡姐罚,指甲戳着指腹,只恨自己太懦弱。   从前她做错事就被罚着给嫡姐捏了一下午的腿,嫡姐的腿硬邦邦的,与一般姑娘的软绵不同,她捏得手又酸又疼,嫡姐合眸休憩,边牵起她的小手揉揉,修长的手指满意捏着她的下颌随意逗弄道:“明日再来。”   奚娴便知道,嫡姐一点也不喜欢她,只会刻薄刁难她。   可是嫡姐力道却轻柔不少,一下下把她伺候得很舒服,等擦干了头发又要给她梳头。   奚娴连忙躲过,捧着姜汤碗道:“不必了,我等会子自己来,您先归去罢。”   她瞧着有些避之不及,似乎面前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捏紧的手指暴露出的无措厌烦,恐怕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   嫡姐却拿着梳子,冷冷挑眉,眯起眼睛阴鸷道:“坐好。”   嫡姐看上去很诡谲阴森,更像是一贯趁手的布娃娃忽然不肯让主人玩了,于是主人心下恶意顿生,偏要把娃娃的四肢都剪得支离破碎,露出里头白色的棉絮和残线,唇角噙着的温柔笑意也幽暗可怖。   奚娴吓得手都在微微颤抖,背后森冷泛潮。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怕嫡姐了,但现在才发觉真正对上嫡姐,她还是很恐惧。   尽管嫡姐从来没有打骂她,更没有言辞侮辱她,但她身上阴冷晦涩的气场,总是叫奚娴想躲避。   奚娴却又后退两步,手腕一松,药碗便摔得四分五裂,姜黄色的药汁溅上她淡色的裙摆和绣花鞋。   她的杏眼里含着泪水,挽着头发提裙便匆匆往外逃,仿佛嫡姐是什么吃人的凶兽,再不走她便要被捏着脖颈掐死了。   外头的雨停了,奚娴一个人抱着手臂匆匆跑出院门,累得胸口绷紧发喘,转头却发现嫡姐没有追上。   她松了一口气,纤白的手掌捂住眼睫,再深深吸气。   奚娴告诉自己不要再怕了,嫡姐这辈子甚么也没做,她只要不像上辈子那样阿谀奉承,那样讨好她,可能就不会让嫡姐那么讨厌。   再睁眼时,奚娴却发现嫡姐站在院落朱红的矮墙边,一身天青色绣金的奢华长裙,个子修长高挑,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悠悠把玩着方才那截银梳,对她露出一个优雅散漫的笑容。   奚娴却忽然注意到,嫡姐手里的梳子只剩下半截。   那么坚硬的银梳,还嵌着几块宝石,怎么会生生断裂成这样?   她面色苍白起来,抿着唇瓣看嫡姐,远远的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眼尾红红的,可怜又可爱。   于是嫡姐便笑了起来,有点宠溺的意味。   可在奚娴眼里,却阴暗得厉害。 第4章   奚娴终究是后退一步,唇色惨白无助,转身离开。   她知道嫡姐很高傲,容不得半点忤逆,如果得罪了她一定没好果子吃。   她都能想得出嫡姐有什么法子治她。   奚娴很害怕,她觉得自己真蠢,方才如果像从前一样乖顺听话,就不会惹嫡姐不开心了。   但她走了几步,握紧拳头,又觉得自己做得对。   奚娴回到院子里,才发现春草和秋枫都翘首候着,她微蹙眉,问道:“方才落雨,怎地不见你们?”   春草与秋枫对视一眼,才开口道:“主院的仆从叫奴婢们归去,说是您自有人照料,叫我们晚些去洲上接人。”   奚娴听罢才道:“往后不可如此,没有我的准许,长姐的话也不算数。”   春草讷讷应是。   其实方才哪里是甚么丫鬟仆从的,是两个个子高大健硕、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佩着森森的长剑,铁臂捏着她们的肩膀让离远些,说是主院自会送她们娴姐儿回来,等会子见了娴姐儿也不准提起这茬。   他们身上带着煞气和隐隐的血腥味,秋枫近乎两股战战,丝毫不能多言。   春草和秋枫不敢造次,却心里害怕,于是在这儿候了许久才见了娴姐儿,见她眼睛红通通的,头发还有些乱,便吓得直哆嗦。   春草赶忙拿了稍厚的披风给她罩上,见奚娴单薄柔弱,可怜兮兮的样子才道:“六姑娘,大小姐这是做了甚?”   奚娴摇摇头,只是不肯多言,却道:“我惹怒了主院那个。”   秋枫见她面色苍白,头发也有些散乱着,心里便多有些猜测。那位是甚么人?   母家出身高贵,在府里说一不二,就连老太太和老爷都不敢轻易说重话,从前她还没有当差时便有所听闻。   奚衡常年深居简出,轻易根本不露面。   可她身边的仆从却都是不好惹的。   听闻前几年王姨娘为了衬出自己的体面,也曾隐隐与奚衡抬杠别苗头,吵吵嚷嚷的惹人心烦。   后头却被严嬷嬷使人拖去当着下人掌了三百下嘴,整张脸都高高隆起,当场昏死过去,养了一年多才算是活过来,亲近的奴仆更是直接打死两个。   当时院里还隐隐传出悠然淡静的古琴声,似泠泠清泉落入溪底,惨叫痛哭声突兀入耳,一里一外两道声音,听上去万分诡异荒凉。   现下看六姑娘这般,秋枫便知她一定是被惩罚了,而且六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显而易见的柔弱心气高,受了那般手段折辱,说不得便要出心病了。   若是前世的奚娴,遇上这样的事说不得便会忧思过重而病倒,可她现在却强撑着心神,告诉自己不能怕。   她还有一张底牌在手,用得好说不得便能逃出生天。   但现在不是展露的时候。   两个地位不对等的人,是不可以这样争锋相对的,即便她手中握着杀手锏,却需要寻觅等待,这是皇帝多年来教会她的道理。   待进了屋里,姨娘见她满身狼狈,便心疼得抖了手,又是叫人烧水熬姜汤,再来便是询问她事体的经过。   奚娴不想隐瞒,因为上辈子她往嫡姐身边凑,多半是因为姨娘撺掇,所以她想叫姨娘分清利弊。   一个心机深沉喜怒无常的嫡女,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她们母女一路的,这样的事体早该弄清爽。   奚娴便坐下来,抬眼怯怯道:“姨娘,这人好可怕,女儿都要给她吓坏了。”她握着锦帕的手都在细颤。   秦姨娘皱眉道:“你嫡姐怎的了?”   奚娴也说不清,又不敢乱编瞎话,只好道:“她硬是要给我梳头,我不肯,她硬生生将梳子拗断了,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咱们还是离她远一些……”   秦姨娘顿了顿,却笑她:“他这是喜欢你,不然怎么肯给你梳头?”   “你今日失礼了,明儿个一定要穿的漂漂亮亮去主院那头问安,这样才不失体统。叫老爷知晓你与她置气,那像个甚么样?到时吃亏的还不是你。”   奚娴不可置信的睁大眼,泪水掉落下来,吸吸鼻子:“我才不要。”   秦姨娘端着吃了一半的燕窝羹,点点她的鼻头,叹息道:“他是个好的,知晓我生你时身子亏损,特谓嘱托厨房日日皆要给咱们这儿送血燕,今日你不在时还叫圣手来替我诊了脉。”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   奚娴有些惊讶,蹙眉不答。   就嫡姐这个话题,她们并没有争论下去,因为奚娴知道与姨娘争论是没有用的,她也不敢说出嫡姐可能是奸生子这个秘密,后头还是秦姨娘服软,哄得女儿露了笑。   夜里奚娴躺在床上,便觉难过。   重生一回,嫡姐还是那么强硬厉害,在气势上她就输了。   夜凉如水,奚娴睡着了,露出半边白生生细嫩的胳膊,手指却生生把锦被抓得皱起,睡梦中也不安地皱眉。   似乎有人轻抚过她的眉眼,捏着她的下颌慢慢打量,那手心火热,指缘却是冰冷的,让她更不舒服。   早晨醒来时,奚娴便发觉自己被裹成一团,安安稳稳躺在正中央,倒是睡了个神清气爽的好觉。   她坐着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梳妆,便听外头有丫鬟撩了帘子进来,对她恭敬道:“六姑娘,主院请您与五姑娘、三姑娘一道去用膳。”   奚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眨眼,慢慢描了眉,才悠悠答道:“晓得了。”   那丫鬟是个伶俐人,先头按着辈分报了另两个姑娘,都是急不可待的应了,又塞了几吊钱。   只这六姑娘慢悠悠不在意,偏偏那头的嬷嬷还特意吩咐:六姑娘性子慢,不准催她。   这哪里是性子慢,这明明是轻慢。   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奚娴却兴致勃勃的挑着口脂。   上辈子她及笄后,正值青春年少,便多爱簪花打扮,光是口脂胭脂的,便花钱塞了一整个妆奁,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皆有。   偏偏嫡姐总说她爱涂一个颜色,不若素颜好看。   可那明明是不一样的红色粉色橘色,她更从没有素着脸出门过。   嫡姐跟睁眼瞎似的,硬说她涂甚么都一个颜色。   不是嫉妒她是甚么?   奚娴对着铜镜选了个水红色抿在唇上,这让她看起来比寻常时要明艳不少,也少了一些柔弱病恹恹的感觉。   嫡姐讨厌她的美貌,可她偏要打扮得好看,气死她。   她也在反省,自己昨天太怂了,这样不好。事后想想,嫡姐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怎么就能怂成那样?   这可不行。   奚娴到时已经晚了,只是嫡姐惯常不在,只几个仆从侍奉她和奚嫣用了早膳,吃得清淡精致,比她们院里的好多了。   直到她们结伴告辞,才遇见奚娴匆匆来迟。   奚娆不说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对奚嫣道:“这是我们六妹妹,你怕是没见过。”   三姐奚嫣也笑笑,静默打量着点点头,就此别过。   奚娴坐进花厅里,便见嫡姐也姗姗来迟。   嫡姐身量偏瘦,却很修韧,穿衣偏爱单调的暗色,有时也穿青、白二色,上头通常都有繁复的金绣和各式各样镶嵌的珠宝,奚娴上辈子总是羡慕这些奢华衣裙,嫡姐却只是习以为常。   只嫡姐那性格太死板不苟言笑,若不是那张冷淡嘲讽的脸在,她都要以为嫡姐将要入尼姑庵当姑子了。   奚娴默默坐下,额间花钿闪闪发光,少女的唇瓣也饱满水红,大约触摸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柔软。   她少女时候还没有那么病弱,只是体质不好,爱生病,有活力的时候却像是饱满的蜜果,能勾得男人遐想万千,又怜惜不已。   嫡姐看着她,目光深沉:“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奚娴露出微笑,眉眼上挑,缓慢咬字道:“因为喜欢呢。”   嫡姐微微一笑,眸光微暗,品鉴般赞许道:“嗯,我也很喜欢。”   奚娴懵:“……???”   膳后,嫡姐修长的手指慢慢扣着桌沿,平淡告诉她:“父亲曾私下为你定了一门亲事,你知道么?”   奚娴默默点头。   她进府里不止是因为姨娘怀孕,还因着生得貌美,且父亲待姨娘总是有些不同,故而父亲想用她拉拢许家这样的勋贵,这样也算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只因这事,五姐奚娆便多番阻止她,给她难堪,甚至用了一些腌臜的手段想要偷偷抢了婚事。   可上辈子许家少爷暴毙了,她也没能嫁成。   她反倒被逼着要去给许少爷守寡,后头哭着求嫡姐,一连求了好多日,眼睛都红肿了,嫡姐才动用人脉帮她,把事情果断利落解决了。   嫡姐抿了茶,随手置在一边,沉吟道:“泥腿子罢了,配不上你。明日你随我赴宴,把亲事退了。”   奚娴有些惊讶,嫡姐怎么会这样说?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们没见过几面,嫡姐自是对她的婚事不感兴趣。   可不及细思,顶着嫡姐沉冷的目光,奚娴带着笑意摇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这样做?”   她才不要退亲事,她还要挖坑给人跳呢。   奚娴发现做坏人也很有趣,上辈子一味忍耐,远不及动了坏心思后舒坦兴奋。   嫡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觑她一眼,慢条斯理笑了笑:“奚六姑娘,你做事太蠢钝,偶尔记得多动动脑。”   奚娴一时有些忐忑尴尬,似乎自己的心思在嫡姐面前昭然若揭,故而又有点羞赧和颓丧。   她盯着鞋尖讷讷想反驳些甚么,却发现在真正的聪明人跟前,强行辩驳会更愚蠢。   嫡姐却有意轻轻放下,只是看着她低缓道:“不要叫我不省心,你懂么?”   奚娴觉得这话很奇怪,却也听不出哪里古怪,她有点脸红。   仿佛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崽崽似的,还要人带着围兜兜给她喂饭。   奚娴撇撇嘴,软和点头道:“我不惹事的,您放心。”   嫡姐不置可否笑起来,捏了捏眉心让她赶紧走。 第5章   奚娴没有再在意嫡姐那头的事体,因为嫡姐开口时永远都很刻薄。   她开始计划怎么坑人。   重生一回,不利用上辈子的记忆报点小仇,那就该立地成佛了。   她和许家二少爷只是私下定了亲,因着两个老爷的酒肉关系,只交换了信物,也没有正式的婚书,许家只晓得她是个庶出的女儿,故而变数很大。   上辈子她去许家赴宴时,奚娆命人她衣裳里藏了几根针,想叫她失态出丑,然后奚娆便能暗暗点破她从前是个外室女的事体,让她丟了名声,再丟了婚事。   比起王姨娘几人的端方或艳丽,她们爹爹偏爱秦氏的柔弱胆小,而秦氏又怀了孩子。奚娴虽是外室的女儿,爹爹却偏爱紧着她。   奚娆不乐意,便嫉恨上了奚娴。   一开始奚娴不觉得,后头下了马车走了路,衣裳被针头磨破了,她还要被许家夫人拉着行礼说话,胳膊下血淋淋的,可她为了婚事,却硬生生苍白着脸忍了下来。   只后头才发现,她的忍耐全然没有意义,更像是自掘坟墓。   许二少爷暴毙了,许家硬是要她守寡,后头虽被利落解决了,免不了又被奚娆嘲讽一番,这时奚娆又是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指责她贪慕富贵,不肯给亡夫守寡,是要丢尽姐妹们的脸和名节。   王姨娘又吹枕边风,怂恿爹爹把她送去守节,那段日子奚娴过得最煎熬,觉得自己像是待价而沽的货物,爹爹虽然偏爱她,却更爱名声利益。   奚娴那时就发觉,小时候她和姨娘坐在小院李乘凉,爹爹推门而入,带着新做的风筝,他们一起吃着凉糕,姨娘依在爹爹身上,那么纯洁温馨,让她相信世间所有的情感都是简单美好的。   懂事后,奚娴才知自己只是个外室女。   她背着包袱离开小小的四合院,回头看挂着两盏旧灯笼的朱门,方觉那都是假的。   她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想清楚,自己若当初能嫁给平民出身,家底殷实的老实人,或许一辈子都会很幸福,就像小时候和姨娘在四合院的日子一样,朴实而简单。   所以奚娴也不在乎在权贵中间的名声几何。   有了妨碍,才能远离纷争,嫁进普通人家,往后非是爹爹犯了诛族重罪,都碍不到她头上。   至于奚娆呢,想要和许家结亲,她就全了她的心思。   到时回家拔出身上的针反将一军,爹爹肯定不会放过奚娆,禁足都是小的。到时说不得婚事便要落在奚嫣的头上,奚娆肯定要气得发疯。   奚娴脑袋里的坏水汩汩往外冒,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唇角也弯弯翘起,带着点愉悦回了屋。   姨娘又在用燕窝,不必多说,定是嫡姐命人送的。   奚娴觉得嫡姐不正常,讨好她姨娘算个甚么事?   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她的真实目的是甚么,想要钓到的鱼又是甚么?   奚娴觉得这个问题太难了,她甚至怀疑一向目下无尘的嫡姐是对姨娘肚子里的娃娃有了兴趣,但也没道理啊,即便是男丁也不过庶子一个,碍不着长兄,碍不着她。   嫡姐更没有多余的温情,彻头彻尾的冷心冷肺,甚至残忍漠然。   她想了半天没想通,但在心里盖个章,嫡姐肯定没安好心。   上辈子奚娴是下了马车后,才发现有人在她衣裳里缝了针。   她不知道奚娆是在哪个环节动了手脚,故而便直接嘱咐身边的婢女们,这几天好好歇息,不必太费精力。   衣裳和上辈子那件一模一样,至少在奚娴的印象里是这般,温婉的藕荷色襦裙,配上水红绣金的披帛,和缓优雅中透着贵重。即便被针刺着身上,奚娴当时也拿披帛盖住伤口,没有落下半点不稳重的仪态。   奚娴特意找了找,把衣裳翻了几遍,却没有发现衣裳里有哪怕一根针。   她简直不可置信。   明明奚娆还是那么讨厌她,她更是特意放松了戒备,奚娆难道成了废物点心?   奚娴非常不开心。   她想了想,决定自己动手。   横竖寻常人若想嫁高门,便不会这么坑自己。毁名声毁婚约的事体,有哪个正常姑娘会这么做?   只有别人会害她呀,这是多么简单的逻辑。   奚娴宁可自己再受一次罪,也要让奚娆尝尝被诬陷、被推入火坑的滋味。   她觉得自己疯了,但奚娴觉得自己还能更恶毒一点。   下一步她就要把嫡姐给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让她也试试被逼得委屈无奈,也要拼命讨好的滋味,让嫡姐也试试,婚事迫在眉睫,却被人一桩桩破坏的滋味,那一定很好受。   最后她便能拍拍手带着姨娘离开奚家,那才是最痛快的。   奚娴觉得自己应该坏得彻底一点,于是又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愧疚的,如果她不动手,那几个人便回害了她和姨娘,不如先发制人。   奚娴对着铜镜,慢慢露出一个温婉无辜的笑容。   待奚娴走出来,便见奚娆挽着奚嫣站在一边,便露出异样的冷笑。   奚娴本能的觉得很奇怪。   因为奚娆这个冷笑,看上去像是事情安排妥当后,好整以暇看戏的表情,和前世的种种也能对上号。   可事实上,她甚么也没做成,不是么?   奚娴无辜柔软的偏头,对奚娆笑了起来,又行礼上车,没有靠近说话的想法。   然而她没能上成马车,后头严嬷嬷便出声道:“六姑娘,我们主子说了,要您与他共乘。”   奚娴睁大眼睛,装作不知,回头道:“姐姐也要去么?”   严嬷嬷恭敬笑道:“自然,主子说他难得出一趟门,今日天气好,便临时定了下来。”   奚娴攥着手帕,想要拒绝,却听到身后嫡姐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低哑的笑意:“六姑娘,你与我一道走。”   嫡姐上辈子便爱叫她六姑娘,而不是“六妹妹”,听上去就像是在叫一个外人。   奚娴坐在马车里,尽量让自己避开埋了针的地方,又垂眸不语。   嫡姐今日穿得并不正式,却同样是藕荷色的衣裙,上头以墨金线绣着山水画,一气呵成锦绣山河,以名贵的珠玉点缀,气派非凡,只慵懒的坐在那里,便是居高临下的奢靡模样。   嫡姐以茶盖撇清浮沫,慢慢抿了一口,审视她道:“不敢抬头?”   奚娴抬起头,便对上嫡姐凌厉上挑的眼睛,又一下低眉顺眼道:“不是,只是头一回吃宴,有些害怕。”   嫡姐哼笑一下,不置可否,又淡淡问她:“荔枝好吃么?”   奚娴道:“不好吃,全赏给下人了。”   嫡姐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绵里藏针的敌意,倒是微微笑起来:“六姑娘这么硬气,那到底谁把你惯的?嗯?”   奚娴手里有嫡姐的秘密,一点也不着急,她就要等嫡姐气急败坏找她麻烦,她才会不紧不慢的把秘密抖落出来,叫嫡姐忍气吞声,生生把血和着牙齿咽下去。   于是她无辜的看着嫡姐,把手藏在袖子里,才软软道:“自己惯着自己,我就想待自己好些,偶尔蹬鼻子上脸,您也别气我。我一个外室出身的姑娘,没什么见识嘛。”   奚娴又眨眨眼,事不关己的开始吃茶,干涩的喉咙流淌过温热的香茶,她总算心定了点。   嫡姐慢慢嗯一声,支着下巴,捏了书卷不置可否评价道:“你出息了。”   奚娴看见她唇边凉淡的笑意,还有暗沉的眼眸,便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又剔着指甲低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奚衡懒得理她,她便也乐得快活,待下车时没忘了规矩,倒是让嫡姐先下了。   她生平最讨厌下马车,由于个子娇小又容易害怕,以前皇帝带她出去,把她一把抱下来的羞耻劲儿,奚娴实在难以忘怀,故而后来都不肯乘马车出去了。   她撩了帘子探头,却发现嫡姐等着她。   在这个时候的少年少女里,嫡姐个子算是了不得的高挑。   听说她外家林氏一族的人都很高,故而旁人也只会觉得她这么高,是林氏血脉的原因。   但奚娴偶尔也会觉得,个子高没错,但力道这么粗暴,就不像个大家闺秀。   嫡姐上山种地可能会是一把好手,奚娴于是对嫡姐露出奇怪的笑容。   嫡姐却把手伸出来,对她冷淡道:“愣着作甚,下来,把手给我。”   嫡姐的手掌比她大一圈,但骨节却清瘦分明,叫人觉得清贵。   奚娴的手却有点胖嘟嘟的,比寻常女子的都要娇小,十指纤长有肉。   无论是长辈,还是皇帝,都很爱摸她的小手。   特别是皇帝,他是个坏东西。   奚娴不想装腔作势的矫情,于是也伸了手,却被嫡姐一把利落拽了下来,半旋着瞬间揽在怀里落了地。   奚娴目瞪口呆,被她圈在怀里,心脏砰砰的跳,闻见沉冷悠远的檀香味便忍不住眼角泛红,狠狠瞪嫡姐一眼。   嫡姐的微冷的手指,却慢条斯理的触到她的后背。奚娴僵硬极了,浑身紧绷着想要避开。   她怕嫡姐摸到她藏的针。   嫡姐却在她耳边低低冷笑道:“六姑娘,你好极了,忘了我警告过你甚么?” 第6章   嫡姐的嗓音比一般姑娘的都要低,靡靡的冷淡,却不失独特的优雅,奚娴没有听到过比嫡姐说话更好听的人,带着点中性的意味,让人觉得睿智而可依靠。   奚娴上辈子没有那么怕她的时候,便极喜欢听嫡姐说话。   嫡姐说上简短的几个字,都够她在脑海里回放几遍,她就喜欢嗓音好听的人。   但后来,嫡姐的说话声之于她便失去了吸引力,因为太恐惧战栗了。   奚娴今日也没想到,嫡姐竟然猜到她在自己衣裳里藏针。   她回过神来,垂眸退后几步,有些无辜的软声道:“我很安分的,您莫要这样,我害怕……”   大庭广众之下,奚娴一副要被拆吃入腹的可怜样,奚衡不好说甚么,只是面色沉冷。   奚娴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神采瞧着嫡姐,咬着水红的唇瓣。   她只是在思考还要不要继续,毕竟嫡姐怀疑她,风险便更大了,保不齐她自己丢人还丢里子。   嫡姐微微冷笑,长眉微挑,边低低在她耳边嘲讽道:“一个小姑娘,身上留疤可不好看,小心将来夫君嫌弃你。”   嫡姐又冷然补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奚娴睁大眼睛,歪着头看嫡姐修韧的背影。   嫡姐的步调很快,腿很长,虽则沉稳匀速,但奚娴却跟不上,索性自己慢吞吞走在了后头。   她微微皱眉,也听出嫡姐话语中的一层意思。   这么说话,除非嫡姐不准备严厉阻止她,只准备作壁上观,将来发生甚么全由她自己承担便罢。   但奚娴更怀疑另一件事,她怀疑是嫡姐动的手,把针换掉了,故而才知道是她自个儿动的手,欲要栽赃。   嫡姐的态度暧昧,奚娴也不懂,嫡姐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但跟了嫡姐几年,奚娴也明白,嫡姐虽然权利很大,却从不亲自过问事宜,根本不在乎后宅的恩怨,而且喜怒无常,有时奚娴明明没做错,嫡姐却会不悦。   而上辈子有趟她因为被奚娆暗暗讽刺嫁不出去,没男人喜欢,话虽说得绵里藏针,但在后宅呆了那么多年,奚娴怎么可能听不懂里头的寓意?是以羞恼难堪,一时冲动推了奚娆一把。   奚娆哭哭啼啼告到嫡姐那儿,却被嫡姐反罚了禁足,直到出嫁为止,每日必抄六十遍经文方能歇息。   那日奚娆出来时哭都不敢哭了,双腿软着要人扶了才能挪腾。有人问她嫡姐对她说了甚么,奚娆只面色惨白,不肯回答。   奚娴曾恶意猜测,对一个女子来说这么严重,严重到奚娆这般,或许嫡姐告诉她,若再敢胡言乱语,不止婚事没了,这辈子也不必嫁人,让她体会体会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甚么滋味。   但也只是奚娴想着玩儿的,奚娆怎么也是嫡姐喜欢的妹妹,如何也不至于严重到这般程度。   没有有人知道嫡姐为何不悦,奚娴也不知道。   嫡姐嫉妒她容貌,不喜她唯唯诺诺的软和性子,因着厌恶才不准她嫁人,但却反而罚了奚娆,这事非常离奇诡异。   可后头嫡姐还是不允她嫁,故而奚娴便没有再思索这件事,只当嫡姐当日心情不好罢了。   这也说明了,嫡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并且对奚娆或许也不那么真心。   故而今日之事,奚娴靠着多年来的熟悉,觉得八成嫡姐懒得揭穿她,并且觉得理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事体。   正合她意。   于是她落座在嫡姐身边的时候,便又带了点隐约的笑意。因着她的身份特殊,故而便坐在了距离许家夫人很近的地方,只她面上的那点清雅淡然,都被许大夫人尽收眼底。   这姑娘虽只是个庶出的,但无论是仪表还是礼节,都一等一的精细贵重,很是拿得出手了。   许家是新上午的勋贵人家,故而请帖分发了整个长安,真正主人亲自上门吃酒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像是嫡姐奚衡的外家林氏一族,便只有人上来送了些客套的礼儿。   许家与奚老爷交换信物结亲的公子是嫡出,但却自小身子不好,没有危及到性命的程度,故而无伤大雅。听闻那位公子还是位才子,即便身子弱些,愿嫁给他的姑娘还是有的。   奚娴上辈子因着针扎难受,离席了一趟,远远见过这位公子一面,那时她不晓得二公子很快便回因为伤寒暴毙,故而还有些羞涩难言,直到归了家,面色还是晕红着,明眼人都晓得她动了凡心,只一味羞涩低头,手指绞了帕子不语。   嫡姐冷眼看着,没有多说半个字。   但后来许公子就死了。   奚娴不知道这和嫡姐有几分关系,应当是没有的,因为嫡姐看不上许公子。   三姐奚嫣曾在宴请后几日告诉她,听闻那个许公子是个瘾君子,更对女色沉迷不已,叫她提防着些。   奚娴不相信,觉得奚嫣是站在奚娆那一边,故意让她不乐。   但后来事实证明或许奚嫣是对的,因为很快便有传闻说,许公子暴毙在一个青楼女子的床榻之上,面色虚黄,嘴唇干裂,眼窝青黑深陷,纵欲竭力而死。   不,不是一个,是好几个。   但消息很快便被压下去,后来除了奚娴,也没有人关心了。   奚娴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奚嫣是怎么听闻的,又为何一定要告诉她,但她现在回想起许公子,也会觉得有些反胃恶心。   奚娴抿了一口茶水,默默垂着浓密的眼睫,只是不言语,猝不防那头许夫人便叫了她:“奚六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   奚娴苍白着脸,起身的时候背后的针便刺到了她的肌肤上,刺刺的疼。她反而笑了笑,又走得近了些缓缓道:“无事,只是方才在想事体。”   许夫人挺喜欢她,便招了招手道:“你近前来。”   奚娴慢慢走上前,后背和腰线处更疼了,她怀疑针扎了小半进去,但却没有隐忍,只是脚踝一酸,便痛叫一声,软软摔在地上,把许夫人都吓了一跳,一旁用膳的众人皆停顿下来。   许夫人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奚娴抬起含泪的眼眸,咬着唇瓣摇头道:“无事。”   她又想起身,却不妨胳膊被人一把捏住,跟拎幼崽似的被提起来,身后传来嫡姐奚衡冷淡的嗓音:“许夫人,她今儿个来了月事,不太舒服,请您体谅则个,容我带家妹归去将养。”   许夫人知道奚衡外家是林氏,如此便作罢了,又关切的叮嘱一二才放了人。   奚娴有些失落,因为许夫人并没有对她失望,所以她很有可能得再被逼着守寡,故而小小挣扎起来,嫡姐的手却似铁铸的一般,稳稳不动,还带着阴冷温柔的笑意警告她:“你再敢乱动,回家打断腿。”   奚娴害怕被打断腿,她知道嫡姐做得出这样的事体,故而变了面色,跟鹌鹑似的不敢动弹。   后头跟着看笑话似的奚娆,还有一贯不太说话的奚嫣。   嫡姐轻而易举的避过了奚娴扎针的部位,几乎是把她拎上马车的,手劲大到叫人难以置信,惹得后头的奚娆发出一声笑。   奚娴被丟上马车,红着眼尾的撩开袖子,便能看见自己胳膊上深深的红痕。   她体质弱,又很特殊,只要被掐过一下便会红肿起来,于是垂眸慢慢揉捏起来,也不管嫡姐难堪的面色。   嫡姐细长泛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抬头,冷笑道:“我警告过你,给了你机会,你不听话,宁可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叫旁人倒霉,你来告诉我,你脑袋里想着什么?”   奚娴当然不可能说她的打算,更不准备这么早就把底牌露出来,故而也只是无辜道:“我、我不晓得您在说甚么,我身上疼得紧,似是被针扎了一般……”   她说着又忍不住流了泪,奚娴的眼泪说掉就掉了,上辈子她也这样,只要她一哭,皇帝就不舍得责罚她,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他都不舍得。   女人是水做的,奚娴就是最清澈幽邃的井水,能一把捞到低,但那样就没意思了。皇帝宁可她又作又哭,也不想让她老实下来。   嫡姐沉默了一下,微凉的手为她慢慢擦去了泪水,淡声命令道:“不准再哭了。”   奚娴就想凭什么听你的,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嫡姐放开她,似乎怒气莫名消弭了一些,又头疼沉冷道:“衣裳脱了我看。”   奚娴没有扭捏,都是女子,也没什么好作态的。   于是她出乎意料很听话,立即开始边垂泪边解衣裳。   嫡姐端坐不动,脖颈挺直,发髻簪着的赤金并蒂莲步摇上,流苏缓缓摇摆着,扯了扯唇角淡淡道:“你脱衣裳倒是干脆得很。”   奚娴眼眸含着一包泪,听了这话便抬头,泪水又掉了下来,她想起嫡姐的可怕,忙拿袖子管抿了,软绵绵道:“我疼得很……”   她背过身去,银针斜戳进了肌肤小半,奶白色滑嫩的肌肤上滴了殷红的血,瞧着惊心动魄的艳。她惜命,故而绑得很牢,只是被扎两下其实也没看起来这么疼。   嫡姐却没有再说话。   奚娴抬头,便见嫡姐幽暗沉冷的眼眸,平淡看着她,似乎也并不准备帮她一把。   奚娴一愣,困惑慢慢眨眼,又弓着背求嫡姐道:“我够不着,姐姐来搭把手嘛……”   她的语气中有些单纯的疑惑,又把脊背软软弯起来,侧着脖颈看着嫡姐。 第7章   嫡姐支着下颌,好整以暇道:“自己来。”   奚娴有些委屈,又仗着底牌不肯嘴软,轻声道:“姐姐呀,一点也不把我当亲妹妹。”   嫡姐慢慢笑了笑:“你可以再多说两句废话。”   奚娴一下识相住嘴了。   她扭着手臂怎么都别捏,好容易碰到针头又疼得嘶一声,白着脸咬牙,把针头拔了出来,莹白纤长的手指又在肌肤上慢慢摩挲下一处。   她脸上因疼痛带了晕红,汗珠滚落下来,嫡姐却不再看她,而是双腿交叠着开始慢慢翻书。   奚娴恼恨嫡姐不近人情,又出声软软道:“姐姐,我好疼啊……不知是谁要害我,您一定为我主持公道。”   奚娴的眼睛含着泪,嫡姐笑了,慢悠悠道:“六姑娘是在恃宠生骄,还是觉得我很好唬弄?”   奚娴知道嫡姐没那么好说服,要把她哄得高兴了,她才能得偿所愿。   但她偏偏不这么做。   奚娴也笑,慢条斯理的直起身段,垂眸以外衫笼住只着了肚兜的身子,杏眼泛柔意道:“姐姐,我什么都没做……求您,看在咱们姐妹情分上,为我主持公道。”   奚娴觉得以嫡姐的睿智,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就怕她自己也不晓得,但这样的可能性并不高。   嫡姐放下书,却淡淡道:“衣裳穿好,像什么样。”   奚娴的笑容逐渐消失,又软和垂眸,语气定神闲道:“您是不想帮我呢?”   她给自己系上衣带,才歪头道:“您怎么能这样呀?”   小姑娘的眼里闪烁着天真的恶意,似乎若是不得满足,便要作天作地不得安生。   奚娴却自知事情不简单,嫡姐不是那种会因为庶出妹妹卖可怜,撒娇就能被糊弄过去的,但的确也不是甚么正直不阿的人。   她能把秘密抖落出来,让她们能在一个高度谈判。   这样的话,嫡姐一定会心存忌惮,至少会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不至于伤到她,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也会方便很多,嫡姐不敢阻碍她。   她能这样做,也是仗着嫡姐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上辈子嫡姐再是厌恶她,冷淡待她,刁难刻薄她,却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虽然心口上被剜下的血肉不能回来,但奚娴很清楚的知道,嫡姐不是丧心病狂的那种人,故而才敢有威胁之心。   对于一个骄傲的嫡长女,外家是贵戚,金尊玉贵含着金汤匙长大,嫡姐天生拥有的太多,大多还是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事物,但若是从根上被否定了,那么是个人都会如丧考妣,急怒交加的。   奚娴心中的隐约的快意难以控制得蔓延开来,似乎打开了一扇门后,那些自己往日觉得罪恶的事情都变得十足十有趣。   她有带着天真的恶意,温柔道:“姐姐,其实偶尔你也该想想自己,你知道后宅里很多秘密,都不是长久的,太过公正的话是无法好生活下去的呢。”   嫡姐没有说话,似乎已经懒得搭理她,这让奚娴有些隐隐的无措,似乎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但她还是要装作自己很坦然,长着一副柔弱单纯的样貌,做什么坏事都可以更坦然一点。   马车到了奚府。   嫡姐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缓缓睁开眼,慢条斯理嗓音温柔道:“让我猜猜,六姑娘一定有个筹码。”   “不然以你胆小娇怯的性子,不敢这么与我说话。”   奚娴吃惊得睁大眼。   嫡姐以柔缓的声线,含笑评价道:“但你本性怯懦,不爱惹事,所以更多的还是想威胁我,是么?”   嫡姐抬眼,锐利上挑的眼眸微微眯起,一点点凑近奚娴,直到奚娴能闻见嫡姐身上悠远深重的檀香。   奚娴的眼睫在微微颤抖,露出一个坦然羞涩的笑容:“姐姐在说甚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才见嫡姐淡薄的唇弯起,似是古怪而宠溺道:“你还是这么不听话,我该怎么处置你呢?嗯?”   嫡姐唇边溢了一丝冷笑,即便很准确的猜透了奚娴有底牌,也并没有退缩的意思,这大概就是本性的区别。   奚娴面色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嫡姐却早已先一步撩了车帘下去。   她不知道嫡姐是什么态度,但也并不敢妄自行动。这件事是她没有考虑周全,与嫡姐分别的几十年,竟然忘了她是什么样的人,病态疯狂到极致,怎么会完全桎梏于这样的秘密?   看来光是口头的威胁,那是不够的。   奚娴面色难堪,跟在嫡姐身后入了花厅。   奚娆早早坐在花厅里,见奚娴面色这般,也知道肯定不怎么愉快,于是便假惺惺温和道:“六妹妹这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席面上见你仪态有差,其实不打紧,从前没学好,往后肯努力往正道上用功便是,到底咱们都是爹爹的孩子,不要太难过。”   奚娆说着又拉着奚娴的手,与她道:“等会子你来我屋里,我教你,只要你肯学,大家都不是蠢人。”   她说着又去看嫡姐,迫切想找到一些赞许。   奚嫣的目光却只是追随着嫡姐,缄默不言。   嫡姐很少露面,甚至整整几月都没见过后院里的姐妹的时候,也是有的,而去外头赴宴也有,只是从来没去过许家这种层次的人家。   倒不是许家不好,只是嫡姐的确出行有些挑剔,在外人看来,大多数时间都用在礼佛修身上,与俗世不染。   自然,只有奚娴知道这是多么可笑的传言,嫡姐身上的世俗戾气重的要命。   奚娴蔫着,奚娆便抓着她说话,奚娴不舒服又丧气,心里一团乱麻,被嫡姐吓得出了冷汗,便跟只鹌鹑似的乖顺,眼睛抬都不抬,面色微微发白。   半晌,奚娆说得口干,觉得古怪,四周静得诡异,才见嫡姐支了下颌,暗沉冷漠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顿了顿才慢慢道:“说够了?”   奚娆讪讪放开奚娴的手腕,礼道:“……够了。”   嫡姐散漫勾勾修长的手指,暗示奚娆上前。   奚娆不明所以,奚娴也不知所措。   只有三姐奚嫣微讶,却转而瞧着奚娴,带着些深思。   嫡姐的装扮一贯都奢华到极致,映衬出昳丽高挺的鼻梁,眉眼深邃平寂,唇边的笑意却很诡谲。   嫡姐沉吟了一下,含着优雅礼貌的微笑告诉她道:“那么喜欢在旁人衣裳里放针,那便罚你……”   时间过得太慢,煎熬得人要疯,但嫡姐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奚娆的面色泛青,想要争辩,却不敢擅自打断。   半晌,嫡姐轻描淡写道:“日日夜夜,穿着这样放了针的衣裳,抄满五百卷佛经。”   奚娆猝然面色惨白起来,跪在地上,水蓝色的裙摆开出一朵花,带着哭腔求饶道:“姊姊,我没有做过,请您不要轻易信旁人的话。我从小便与您在一块儿,咱们……”奚娆摇着头,双膝酸软起不了身,似是脱了魂一般。   嫡姐悠悠啜一口清茶,严嬷嬷已经拉着奚娆的胳膊,把她半强硬地拉了下去,四下一片死寂。   爹爹和老太太都不会干涉嫡姐的事,虽然仿佛说出去很奇怪,但在他们家,从小就是这样。嫡姐以前从来不管这些事情,她大多时间都在院中礼佛,听闻是为了已故的太太吃斋念经,很是有些好名声,只是不太露面,也从不与人亲近。   其实真正了解一些的人都会知道,不论公平还是不公,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嫡姐更不喜有人叨扰吵嚷。   奚娴抬头看着嫡姐时,冷汗涔涔往下流。   她咽了咽嗓子,软和开口道:“五姐姐很好的,应当不是她做的才是,您不要罚她了罢?”说话声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真心。   嫡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才勾起唇角道:“六姑娘,你也抄五百卷。”   奚娴一时语塞,含泪道:“是娴娴做错甚么了吗?我背上好疼……”   嫡姐不理她,继续吩咐道:“明日来主院抄,你是该反思清心。”   奚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含泪点头道:“……好。”   回到屋里,奚娴回想了一下事体,其实怎么也没想到事体的进展竟然这么顺利。   虽然她没能把婚事转嫁到奚娆头上,却也十足十叫奚娆得到了惩罚。   她目光微闪着,缓缓触摸自己的伤口,神色柔和平静。   奚娆显然是动了手的,但衣裳里的针却被人换掉了。嫡姐一开始并没有警告或是处置奚娆,只等着她去恳求,嫡姐又拒绝讽刺了她。   但却还是果决的处置了奚娆。   奚娴曾经听闻,贵族训练宠物时时常是熬罚加恩赐,才能造就宠物独一无二的温驯和依赖。   不同的却是,嫡姐这辈子没有那么漠视,任由她心中酸涩不甘发酵,任由她为人欺凌忍无可忍。   而是雷厉风行为她处置事情。   奚娴也知道,她自己重生回来,性格也没有那么压抑懦弱,或许也是这样的原因,才导致了嫡姐对她改变了态度。   但奚娴更知道,嫡姐是很危险的人,她不能因为嫡姐这辈子没有这么骇人,便对她放松警惕。至少在婚事上,她必须得明确能嫁给合意的人,才能稍稍松懈。   奚娴回了屋,姨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着便叫她悬心,但相比起上辈子,姨娘的面色好了许多,没有那么蜡黄消瘦,倒是丰满了一些,笑意也总是挂在嘴边。   奚娴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只是告诉姨娘自己要去嫡姐院里抄写佛经的事情,又说她得罪了嫡姐,明日要去主院受罚。   出乎她所料的是,姨娘并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怯懦担忧,只是淡淡笑着点头,又抚了抚她的鬓角,与她道:“往后要小心些,别叫姨娘担心。”   奚娴也笑起来,依偎在姨娘怀里。   第二日清晨,奚娴一大早便洗漱梳妆,进了小厨房做糕点。   姨娘有孕,喜欢吃酸食,她从前在小院里便会做梅子糕,只是现下来了府里,便不大做了。奚娴洗干净手,将米粉和糖和匀,又掺了一些梅汁,切了梅子干放进蒸笼里头,裹了内陷铺上细细的粉。   蒸出来时,奚娴已冒出些细密的汗水,她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尝,却有些发怔。   姨娘喜甜,她做的却不曾加多少糖。   不是顾虑,只是习惯了。   上辈子有人爱逼她下厨,逼她做针线缝荷包纳鞋底,她不会做也得做。这人不爱甜,也很少吃这些,但却爱她的拿手点心。   奚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她也不想回到那个时候。   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又顺便给嫡姐装了一些在食盒里。 第8章   秋风起,奚娴提着食盒进了主院,却听侍奉的丫鬟青玉恭敬道:“六姑娘,我们主子身子不适意,您在外间抄了经文便是。”   奚娴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又把食盒交给青玉,柔和道:“我晨起做了些梅子糕,若姐姐不嫌弃,便用一些全当是早点心了。”   青玉含笑一礼,提着食盒转身撩了帘子入内。   奚娴看着青玉的背影,托腮开始抄写,一笔笔慢慢描摹,神思渐浮。   却见面前悄无声息站了个人,奚娴心口一紧,立即抬头,却发现是青玉回来了。   青玉对她柔和道:“六姑娘,主子叫您进去。”   奚娴有些纳闷,却没有问出口。   嫡姐的院落里头和外面全然是两种景致,如拳的珠帘垂落下,长窗边是一片广阔萧索的院落,没有内院的精致婉约,带着一份天然的利落肃穆。   奚衡坐在梳妆台前,手边放着一叠梅子糕,而奚衡却捏着一根青碧的玉簪,指间温润光华流转,长眉微挑,薄唇轻启道:“为我戴上。”   奚娴:“……”   她就觉得嫡姐说话的语气很奇怪,只是说不出哪里奇怪。   奚娴又回味一下,觉得这语气就像是命人把剑回鞘一般,没有女孩子对簪发之物天然的期待和柔意。   可因着之前被警告过几次,奚娴心里不是没有忌惮,虽则心里暗骂嫡姐吃错药,还是沉默恭顺上前。   她伸手触及嫡姐指尖的玉簪,却扯不出来,嫡姐微冷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凉得她心中微颤。   奚娴抽出玉簪,垂着眼眸为嫡姐簪上,双眼不经意间,却对上铜镜中嫡姐上挑的眼眸,锐利幽深,含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嘲讽,似乎知道她心里在嘀咕甚么。   奚娴立即低下头道:“还需要为您做些甚么?”   嫡姐颔首,让青玉为奚娴布置桌案,让她坐在跟前抄佛经。   奚娴觉得不合适,又很不自在。   嫡姐道:“不情愿?”   奚娴道:“没有……”   奚娴动作慢,坐在那儿抄经文时,嫡姐便在另一头写文章。   隔着一道珠帘身形瘦高笔直,就连隐约的片影都有些难掩的清贵,仿佛天生便受了很苛刻的贵族教育,从骨子里区分出不同来。   奚娴就想,一样是奚家人,怎么就这般不同?   也是,嫡姐不是奚家血脉,当然不同。至于嫡姐在写什么,看甚么,奚娴从来不知道。   上辈子年纪尚小时,她偷偷瞥过两眼,却被奚衡捏着脖子,提溜回了原地,仰着头还不太懂事。   嫡姐的手劲儿很大,指腹间甚至有点微砺感,虽然整体修长,更像是握剑握弓的手,却不像是小姑娘家的。   奚娴自己的手却是软乎乎娇嫩温暖的,摸起来手感很舒服。   这般想着,奚娴便带出一点得意来。   这可是老天给饭吃,这么点大的姑娘,手糙得跟做了八辈子农活一般,难怪嫡姐这般阴郁难亲了,或许天生便有些自卑的。   奚娴一走神,墨汁便滴了一大滩,她睁大眼睛,便想要另寻一张纸重新写,却听嫡姐冷淡的嗓音传来:“走神?”   奚娴抿了唇,轻声道:“我错了。”   奚娴知错不改不是头一回了,横竖认错认得飞快,其实不往心里去,奚衡懒得管她,便由得她去。   磨磨蹭蹭抄了一上午,奚娴只写了一点,因为嫡姐不但会把她写的全都翻阅一遍,还会朱拿笔将写得潦草的字全都一一圈出来,潦草得多了便掀了眼皮嘲讽她心不诚,如此便又要重写。   奚娴即便上辈子当了很多年的宠妃,养尊处优到了极致,回忆起年少时的痛苦全是嫡姐那张嘲讽的脸。   到了下午,奚娴难得见她爹来了嫡姐这儿。   她爹奚正擎现任大理寺寺丞,再想往上晋一级便不那么容易,嫡姐的外家地位崇高,当年嫡姐的母亲也不过是个三房幺女,那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太子的生母也非是三房所出,故而便叫她爹捡了个便利。   她爹与嫡姐说了甚么,奚娴不知道,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外头抄经文,待奚正擎走出来后,才对奚娴捋了胡须含笑道:“娴娴,许家对你很满意,不出三日咱们便要正式定亲,你到时穿得喜气些,也叫你姨娘心里舒坦。”   他说着拍拍奚娴的肩膀,见她只是低眉顺眼的娇怯,便又叮嘱她日常养生,多去外头走走,才大步离开。   奚娴却拿着笔,看着爹爹的背影,却怔在原地不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嫁给许二公子,先头为了嫁祸给奚娆废了好多功夫,却没有得逞,后头却想着许二公子死了又得让她当寡妇,但也没那么慌张。   可不知出了甚么差错,许二公子没事,反倒是订婚之期提前了。   眼见着便要订下亲事,奚娴才开始慌乱起来。   许立山道德品性如此败坏,她怎么能嫁的?   奚娴越想越着慌,搁了笔心跳砰砰起来,却不敢再耽搁嫡姐命她抄的经文,便又提笔开始写,一笔一划皆带了些恍惚。   待到傍晚,奚娴把一叠纸捧给嫡姐,却奚衡翻看了两回,便刷地搁置在一旁,平淡对她道:“心神不定了?”   奚娴摇摇头,咬着唇不说话。   奚衡笑了笑,指腹挑起一张纸,捏在指间:“写得这般潦草。”   奚娴唇角垂着:“我怎么敢唬弄您?”嫡姐不答。   奚娴转转黑溜溜的眼珠,又软和无辜,推心置腹道:“我知道您有个秘密,但我是不会告诉旁人,对我也没有好处,但您可以帮我个忙。”   “从今往后,我便当作不知晓那些个事体。”   过了半晌,嫡姐却只是慢悠悠一笑,指节扣着桌沿,评价道:“你还会威胁人了。”   奚娴缩一缩脑袋,轻柔道:“我可怎么敢啊。”   嫡姐起身,对她慢慢道:“你求我,我便应你,如何?”   奚娴不知嫡姐怎么就喜欢捉弄她了。   她气得脸红,却一把抓住嫡姐的衣裳摇了摇,黑白分明的眼眸软软看着嫡姐道:“求您,帮我把亲事退了罢?”说着又轻轻摇了摇。   光是求还不够,奚娴不得不贴身侍奉,给嫡姐念书。嫡姐读得都是些叫人听不懂的枯燥书籍,全然没有女孩子的情趣在里头,沉闷得发慌。   奚娴熬得眼睛都红了,嫡姐却听得有滋有味,有时甚至让她说说想法,可她哪有甚么想法?这些东西她读起来费劲,大多都没读懂,说多了又闹笑话,于是只是低眉顺眼的摇头,不肯讲话。   嫡姐知她本性如此,没有逼她多言,但问还是要问的,奚娴偶尔便也努力多说两句,虽然牛头不对马嘴,却意外得到了一点赞许。   如此不过是过了两日,奚娴便面无神采,丝毫提不起精神。   许二公子这辈子仿佛格外命长些,活蹦乱跳的甚至还来了奚家一趟,奚娴听到这个消息,便知嫡姐其实甚么也没做,干晾着她呢。   她有些恼了。   就不该相信嫡姐的话,信这人才有鬼了。   本朝男男女女见面无碍,许二公子又是奚家贵客,便由着奚大公子奚徊来接待,而奚娴几个便也能一处挨着吃茶。   大公子叫奚徊,嫡姐叫奚衡,姓名随了男丁,而奚娴几个却是女孩子常有的名姓,从中便可窥父亲对嫡姐的期许。   重活一世,奚娴又一次见到了许二公子。   那是个翩翩少年郎,面色玉白,身量高瘦,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一举一动皆是温润可亲的样子。   碍于女子身份,奚娴便没能多说两句话,可心里也由衷的感叹,单看样貌,谁又能看出许二公子做过那种腌臜的事体?   若她没有重生,或许一眼又要喜欢上他了。   奚徊是个好哥哥,待奚娴几个姐妹都很好,他和许二公子边天高海阔地聊着,又谈到国事家事,难免又说起如今兴盛的剑道,传流至今已有千年,在本朝因着剑圣事迹,学的人格外多。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家里有本事的,都会叫孩子学剑术。   许立山看着奚娴面容姣好精致,柔顺垂首坐在一边,带了些悠悠的韵味,这心里头便似挠痒痒一般,迫不及待的想抓到点上。   如此便拱手对奚徊道:“听闻奚大公子近几年也请了先生来教导武学,咱们赌个彩头,切磋一番如何?”   奚徊也觉得有意思,便道:“甚么彩头?”   许二公子看着奚娴远远坐着,身段娇软纤细,身上微热泛燥,便咽了咽干涩的嗓子,自持道:“赌……六姑娘头上的玉钗,如何?”   美人鸦发红唇,青涩柔弱,齿如瓠犀,明眸善睐,若是能得她如绸鬓发间的玉簪,便是死了也值得。   若是旁人说,奚徊定要驳斥,但许二是奚娴的未婚丈夫,若是提起这样的话头,问问奚娴也是应该的。   一边的奚娴面色苍白,起身便要摇头拒绝,却听见有人从身后平淡道:“可以。”   奚娴抬头,却见嫡姐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披散着,眉眼尽是冷锐锋芒,眼尾有一粒很淡的红痣,这使得嫡姐看着有些邪性。   嫡姐颔首,身后丫鬟抱出剑匣。   他冷定的看着许二公子,慢慢把剑握在手里,唇边带着一丝淡薄冷漠的笑意:“就赌她头上的玉簪。”   “和你们的亲事。”   许二公子愕然道:“这……”   奚娴也不肯的。   嫡姐是个女的,怎么比得过男人力道粗?不说万一,她输掉的可能太大了些,奚娴才不想冒险。   奚娴不乐地噘嘴,想要起身拒绝,却被一边的奚嫣拉住裙摆,小声哄她道:“他不会输的。”   奚娴急得发慌,也不知奚嫣说的是谁,眼角都红了,身上紧绷颤抖得厉害。   许立山风流多情,但却对奚衡不感兴趣。   因为奚衡虽是奚家嫡长女,但气场实在过于霸道冷冽,站在那里就连个子也比他高出半个头。   大家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许二公子看着奚衡便觉得萎靡瑟缩,更遑论提起甚么兴致。   但奚衡提出要与他比试,这样的话听上去便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想来他实在对于女子有莫大的魅力,如此一想又起了满足的心思。   一边的奚徊没有阻止,只是有些不赞许的看着奚衡,但却被无视,不由摸着鼻头苦笑一声。   许二公子也想显摆,便拱手温和道:“我留两手与你,如何?到时输了也莫说我欺凌女子。”   奚衡却微微笑了笑,嗓音优雅冷淡:“不必,我自让你八招。”   许二公子没见过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允的。   他一瞪眼,却看见对方在慢慢擦拭剑鞘,似是很久没有用过了,上头蒙了尘,奚衡却不紧不慢的亲手擦拭。   他摇头道:“你这样不妥,一看便是不会武功的,还偏要让我……”   却听奚衡漫不经心道:“因为这把剑没有开刃,所以没用过。”   奚娴也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呼吸也变得颤抖起来,仿佛难以支持。   怎么能这样做?   先让八招,再用未开刃的剑,这样不输也得输。   联想起前世种种,奚娴抑制不住心中滴了恶意的想法:嫡姐就是不想让她好过,这个恶毒的人。   奚衡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淡淡道:“六姑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注意仪态。”   奚娴气得要命,眼尾都泛红了,抿了唇委屈得很,一咬牙便要走,横竖也没什么好看的。 第9章   奚嫣却劝住她,与她细细道:“不会的,他绝不会输的,六妹妹可别气。”   奚娴只觉羞恼异常,杏眼盈盈含泪,抿唇不语,却还是默默低头站在一边,被三姐握了手,泪水滴滴答答往下掉。   她成什么人了?婚事也是好赌的玩意么,若是嫡姐输了,她可怎么办。不求奚衡能帮忙,只求不拖后腿已是万幸。   在奚娴看来,嫡姐输掉是必然的,许二公子瞧着便是练过几年的,握剑的手势身姿皆是极标准。   其实奚娴上辈子见过舞剑最好的,还是皇帝,也就是当今尚是太子的那个人。   一招一式都干脆利落,身形如风若电,即便不带花哨,却仍充盈着凌厉的美感。   奚娴抽抽噎噎,却意外的恍惚起来,一旁的奚嫣不由叹口气。   许二公子与奚衡面对面,各行一礼,微风卷起奚衡的衣袂,身量上偏高的优势使她看上去居高临下,长眉冷冰冰挑起,唇角微弯道:“许二公子请。”   奚娴随着众人去了空旷的地方,云鬓微乱,面容苍白精致,如云堆积的黑发间斜斜簪了一根玉钗,却更显萧疏柔软。   她似乎在瞧着甚么,眼眸如含秋水,实则谁也没瞧,神情恍惚而脆弱。   许二公子原只是一瞥,却看得呆怔了去,嘴巴微微张着,隐能见红色的舌苔。   对面的奚衡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眼眸渐渐泛冷。   待到许二公子回神,心中大定,必胜之心更为浓郁,如此云鬓娇颜的美人,即便只是庶出,却也配得上自己,到时美人在怀,娇妾在握,必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许立山有意显摆,故而翩翩道:“奚大小姐,你要让在下,在下却不能受您的美意,如此便各自公平些,倒也太平。”   奚衡笑了笑,不置可否,却没有意见。   待默数了几声,许立山拔剑出鞘,剑柄镶了黄金宝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长剑轮转间发出奇异的色泽,三两步如疾风便飞驰于奚衡面前,只想一招横断漂亮解决了此人,促不防奚衡侧身一闪,漆黑长发飘散,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翻转身形便是一个飞踢,正中许立山下腹。   许立山练得凝重功夫,却不曾想被人一脚踢到要紧地方,不由疼得面色发青,此时也动了怒气,挥舞着宝剑叫人眼花缭乱,半空一转身极是灵巧,眼看便要迎头击下。   奚衡背着身竟也不让,身形如疾风迅速,似是精实的豹子,又像是半空中萎落的枯叶,漆黑的长发被风吹拂起来,横劲凌厉劈下,一记便中许立山的侧腰,正当许立山痛吸一气,身形若闪电轮转,侧身一脚连攻,把许立山踢飞三丈远,底下刮出两道挪痕。   许立山怒气难掩,生了杀意,满脸肿胀红光,目眦欲裂。   奚衡淡淡微笑,带了些阴冷,两人厮杀在一处剑光闪动,许立山狼狈至极,身上被狠踹了数十下,每一处都红肿发紫,但对方衣袂翻飞间身形极快。   奚衡转身单膝贴地时,修长瘦削的手利落拔剑出鞘,“噌”一声,漆黑的钝剑泛了迷蒙的寒光。   奚娴站在远处小小惊呼一声,竟也不哭不恼了,抓着袖口微悬心。   奚衡身上有种利落凌厉的感觉,身形翻飞间,竟都让奚娴忽略了性别,只觉即便是个成年男人,也未必更厉害了。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开始与嫡姐作对。奚衡只要单手,或许就能扼断她纤细的喉咙。   而她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图惹了姨娘伤心痛苦,甚么也做不到。   却见武场上,奚衡起身,嗓音靡靡冷淡道:“八招已毕。”   没等许立山反应过来,漆黑的长剑已迫至眼前,唰的一下擦过他的脖颈,许立山尊严受辱,定然不从,竭力定住身形起掌要拍下,却被一脚狠戾踢歪了脖颈,重重跌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土。   奚衡单脚踩在许立山胸口,收剑回鞘,垂眸平和优雅道:“许二公子,恐怕舍妹还轮不到你沾手。”   许立山不服,脖颈上暴起青筋,呵斥道:“让开!我还没输,是你暗算于我……”   奚娴却缓缓上前,长裙逶迤在地上,身段纤细柔软,映衬在碧蓝的天空下。   她站在武场边面色复杂地看着奚衡,才道:“许二公子,你的脖子……”   许立山伸手一摸,便是满手的血,吓得两眼翻白便要昏睡过去,却被奚衡一脚抵住下颌,头顶传来沙哑冷漠的声音:“晕甚么。”   许立山回了神,面容苦涩蜡黄。   他知道若奚衡用开刃的剑,恐怕几招利落下,他连脑袋都保不住,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弱势,却也不敢看奚娴的失望的模样,终究是含恨吐出一句:“你等着。”   奚衡却冷淡道:“把信物交出来,从此以后你与舍妹再无干系。”   许立山咬牙,愿赌服输,从腰间取下一只精致的荷包,里头装着一枚玉佩。   奚衡接过,垂眸翻看,便见上头写着奚娴的乳名。   他笑了笑,抬脚轻慢放过,淡淡道:“滚。”   奚衡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女气,反显得凌厉磊落,奚娴觉得这与她前世以为嫡姐的模样不太一样。   许立山无话可说,也知自己失尽颜面,如此含着阴狠之意看着奚衡高挑的背影,重重抹了一把青紫的嘴角,被自家小厮扶着跌跌撞撞离开。   奚衡转身,却见奚娴站在原地,偏头静静凝视他,眼中有些复杂和探究之色。   奚衡把玉佩收起来,却见奚娴一下上前两三步,睁大眼睛软和讲理道:“姐姐,这是我的……”   奚衡勾唇,发髻间金簪发闪,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广袖飘浮间低头看着奚娴,温柔道:“我赢来的,那就便是我的。”   奚娴抬起眼睛,还待争辩,奚衡却长臂一伸在她脑后,沉重优雅的檀香味丝丝入了肺腑,奚娴的眼睫微微颤抖,一下闭紧眼睛。   很快脑后的发髻便被松开,浓黑如绸缎的长发飘散开来,再睁眼时奚衡手中已握着她的玉簪。   奚衡捏了捏她软白的面颊,淡色的眼眸含着锐意,温和微笑道:“这也是我的。”   奚娴不知说甚么,只是站在原地,有些错愕难言,看着奚衡的背影走远,才缓缓回神。   奚娴觉得这一日过得浑浑噩噩,她不知道怎么总结,但心里头算不得舒适,总是有甚么东西梗在喉间,难以取舍。   她发自内心的认为,嫡姐一定没安好心,定然不会真的为她着想。毕竟她甚至不算是奚家人,性子又那般,定然不会容忍她百般作妖,能果断解决了她更好。   但她想起嫡姐在武场内翻飞的衣袂,和精妙凌厉的剑法,心中又是胆怯又是敬畏。   时下女子练剑并不奇怪,有几位顶尖的贵女也时常切磋剑法,只是女人舞剑最重的不是剑法精妙,而是怎么样才能把每一招挽得美丽,奚衡却不是这样。   奚娴有些恍惚。   隔了两日,不知嫡姐后头用了甚么手段,总之爹爹风尘仆仆的回家来,面带愧疚地告诉奚娴,许家的婚事或许就那样作罢了。   姨娘倒是没什么难过的,只是挺着肚子,给爹爹上了茶,又被他拉着手坐下,才温柔道:“这都是娴娴的命,如何怨得那许二公子?老爷您与他家好生分说,便罢了。”   如此这件事又不了了之,奚娴听奚嫣说,许二公子染了花柳病,还差点猝死在妓馆床榻之上,听闻是借酒浇愁后放纵,结果差些没了命,故而许家不敢耽误奚娴,丑事也遮掩不住。   和前世很相似,却也不相类。   奚娴听到此,看着窗外飘落的秋枫出神,待奚嫣捏了捏她的脸,温柔道:“小小年纪,怎地老神在在的?”   这些日子奚娆逐渐没了声响,奚嫣便与奚娴走得近些。   事实上奚嫣是个很温和的人,比起她和奚娆鲜明的性格,更默默无闻一些,与嫡姐的交流也很少。   但奚娴偶尔也觉得,奚嫣是有些不同的,她是真正的端庄大方,闺秀风范。只是听闻奚嫣的生母死得早,故而在后宅便有些默默无闻。   奚娴慌乱低头,轻声道:“无事。”   她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满心满眼皆是嫡姐的背影,没来由的心虚。   奚娴也记得,自己下定决定当个坏人,宁可坑害旁人,也不要再失去自由快活。   但一想到自己或许有甚么误解旁人的地方,她又觉得有些愧疚。   她先前还筹谋着,要怎么千方百计威胁嫡姐,叫她痛苦难堪,可是人家转眼便圆了她的心想,为她退了亲事,独独也没让她怎么低微叩拜,受尽凌辱,这已经是在保护她了。   奚娴简直嫌弃死自己了。   夜里月朗星稀,奚娴有些困倦的爬在窗台上,抬眸看着外头的星光点点,眼中盛着整片蓝黑的夜空。   她想了想,系上衣衫外袍,抱着软软的枕头,与秋枫交代两句,便出了院门。   她是能随意出入主院的,虽然没人拦着奚娴,但主院规矩侍奉的下人都有些好奇,看着他们的六姑娘抱着枕头往屋子里头走。   奚娴当头便遇见了侍奉嫡姐的青玉,于是抬头轻柔道:“我来找姐姐,我一个人困不着。”   青玉一时间不知说甚么,却还是僵着脸让了路,顿了顿嘱咐一句:“六姑娘……我家主子不喜人碰。”   奚娴柔顺垂着脖颈,细细答道:“嗯。”   她有些彷徨,但也不知怎么做才最好,这几日想去见嫡姐,奚衡一概不见她。   太子病重难支,五皇子谋逆,三皇子因着同母受了牵连,如今时局动荡,就连爹爹也面色不好看,听了几耳朵奚娴缠着嫡姐的破事,甚至训了奚娴一顿。   奚娴也觉得委屈,政局动荡不关她的事,心情不好也不能骂她啊。   况且太子能有甚么事?   前世他登基前杀了那么多兄弟,罢黜的罢黜,废的废了,扮猪吃老虎罢了。   她垂着眼眸抱着软枕,被青玉引进了内室,却见嫡姐披散着长发坐在榻上,见奚娴来便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奚娴想了想,才温柔道:“我、我实在睡不着,便想与您一道歇息。”   她的眼睛单纯又无辜,应当是没什么坏主意,这几日小姑娘来寻他,他一概没有相见,或许把她逼急了。   奚衡慢慢笑了笑,翻过一页书道:“我没空陪你顽,去找你三姐。”   奚娴噘嘴道:“关三姐甚么事体啦?我就要睡这儿。”   她说着抱了枕头往床上一蜷缩,踢掉外袍只穿了小衣,便哧溜溜钻进锦被里头。 第10章   嫡姐的被子也整整齐齐,熏着淡淡的檀香,带着些佛性的平缓沉静。   奚娴眨了眨眼,缩进被子里转身托腮,身段柔软小腿屈起,她对嫡姐软软道:“我最喜欢姐姐了,让我睡这儿嘛,娴娴保证不叨扰姐姐。”   奚娴真素着小脸时,瞧着面色有些苍白,像一只软乎乎的包子,说起话来十年如一日的软和细语。   只是时候不太对,她的脖颈上吊着淡粉色的肚兜带子,还一味无知的扭着身子耍赖。   奚衡便有些头疼,披着袍子下地把她精准提溜起来,不顾奚娴的挣扎,把她牢牢裹成团子,才指着奚娴的鼻子道:“听好,回院子去,不然叫你有来无回。”   奚娴僵硬抬眼,看见嫡姐眼中的冷意和暗沉,才有些尴尬地红了眼角,低头顿了顿才若无其事道:“好嘛,我就知道,姐姐最不喜欢我这个妹妹了。”   奚衡笑了笑,平淡道:“知道你还来。”   奚娴有些委屈,可她不敢多言,一心只想让嫡姐不要太嫌弃她,惹到这样一个人,自然是欠妥当的,若能化敌为友便再好不过。   她一心为自己的将来谋划,手中握着嫡姐的把柄,虽然现在直觉可有可无,但细细想来,若能与嫡姐交好,仗着她手里的把柄,和温驯柔弱的态度,嫡姐有了忌惮和思量,自然待她与上辈子不同,一定不会再断她的婚事。   奚娴对此很有些自信,想让嫡姐把她当亲妹妹宠。   奚娴一下上前抱住嫡姐的腰,软白的面颊努力蹭了蹭,闷闷道:“姐姐,从前都是娴娴不好,您不要怪罪娴娴了。”   她挤了挤眼泪,便落下一些泪水,打湿了嫡姐的衣裳,单薄的肩胛也在微微颤抖,塞在被子里像是一只发抖的粽子。   嫡姐的腰硬邦邦的,却很窄,奚娴缓缓抬起脸仰望,却见奚衡眸光幽暗凝视她,修长冰冷的手指覆上她的脖颈,忽然一把将她提溜起来扔上榻。   奚娴就像只被拎着长耳朵的兔子,蹬着腿瑟缩一下。   她睁大眼睛,泪水刷一下掉落下来,轻声道:“我走便是了嘛,不用这样的。”   奚衡却把她拦下,淡淡道:“你不是要与我一道睡么,后悔了?”   奚娴咬着唇瓣,无辜地看着嫡姐,呆呆摇头。   烛火熄灭了,奚娴睡在里头,嫡姐睡在床外侧,床顶的帷幔绣着繁复的纹路,在黑暗里像是蛛网。   他们裹着两床被子,无人言语。   奚衡的姿势就没变过,嫌弃极了,似乎根本不准备理会这个叫人心烦的妹妹。   奚娴却一咬牙,扭了扭身子脱出被子,手指扯了扯嫡姐的被角,小声嘀咕道:“姐姐,姐姐我还是睡不着嘛。”   奚衡沉默。   奚娴语带柔和天真,在黑暗中弯了弯唇角道:“我们说会子话罢,我们是姐妹俩,但从来没说过知心话,我有好些话语想与姐姐说呢。”   奚衡不理睬她,却也没让她住了嘴,反倒助长了气焰,使她脸皮更厚了些。   奚娴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自幼生活在小院里,那时总以为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但隔着青柳巷的罗家人总是瞧不起我和姨娘,夏日里还曾往我家门上倒夜香,又花钱雇了街边的叫花子日日徘徊,不是爹爹有时回来,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没人理睬,奚娴便继续道:“那时我并不明白是为什么,长大以后才知道,因为我娘是外室,那就是比小老婆还不如……所以他们都瞧不起我们,认为与我们母女有所交集,都是腌臜遭天谴的事体。”   “您说,我到底做错了甚么呀?我没做过坏事,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的尾音带了些无力的酸楚,软和的颤抖着。   但奚娴的眼睛在黑暗中却是明亮的,唇角愉悦地勾起,嗓音却那么消沉难过。   不出她所料,奚衡终于开口,带着些低哑:“人要往前看,不要因为旁人的过失而惩罚自己。”   奚娴的笑容更大了,眼尾轻轻上挑,嗓音无助脆弱:“我没有……没有您那么好的心境,五姐姐也瞧不起我,老太太至今没见过我几面,有时我觉得您也不喜欢我……有时我都会觉得……”   她顿了顿,眼珠慢慢转了转,轻声悲伤道:“……觉得不如死了的好。”   少女的嗓音像是柔软的风,虚无缥缈传入奚衡的耳中。   他知道奚娴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娇软柔弱,心中包藏着许多纤敏黑暗的心机。   他没有想过她年少时的心境如何,只记得那时她太青涩美丽,又那么像是要挣扎而出的笼中雀,他费尽心思才把她拘束起来,不允许她见到天光。   但成了少妇的奚娴却更温柔沉默。   她美丽的眼睛是沉郁的,枯坐半日都不会觉得无聊,笑起来很开朗,托着腮眉眼弯弯,但那都是假的。   不是为了让他安心,只是为了讨他欢欣。   那又如何?   美丽的女人都会骗人,她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能轻易达到目的,却只是因为被有意纵容袒护。   于是他慢慢笑了笑,在黑暗中只是平淡道:“你不会再受欺负,也不必为他们费心。”   奚娴眨眼,轻柔道:“那谁又值得我费心啊?是不是待我好的人,才值得我费心回馈呢?”   奚娴蹭了蹭嫡姐的肩膀,软和道:“那我以后呢,就一辈子为姐姐费心,因为您待我最好了,我可喜欢姐姐了。”   嫡姐没有再回答她,甚至把她的手拨开。   奚娴咬了唇,慢慢在心里哼一声。   转眼她却安心抱着锦被,香香甜甜沉睡过去。   奚娴觉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后来这段日子,嫡姐果然并没有再勉强刻薄她,反而允准她时常出入主院,只有时嫡姐闭关清心,她便一个人坐在里头抄写经文。   后宅的人都晓得,六姑娘可不得了了,这还是唯一一个被奚衡看进眼里的庶出妹妹。   姨娘的肚子日渐大了,只是没有了前世的疲惫蜡黄,面容丰盈而带着光泽,奚娴心中便多了许多宽慰。自己的重生,实实在在挽救了姨娘和弟弟的性命,这或许对于她自己也是一种救赎。   姨娘知道她和嫡姐要好,便心里开心,每日都要命她给嫡姐送去些吃食。   奚娴深以为然,讨好人这种事,还是得从最微末的地方做起,若嫡姐回想起来,便知晓她的好处,这样姐妹情谊才能比金坚呐。   只是最近这段日子,嫡姐也不大见她了,奚娴去了几趟,俱多是不见人影。   奚娴告诉自己不要操之过急,日子慢慢过着才能觉出味儿。   嫡姐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叫她忽然与自己一道涂丹蔻讨论花样子和首饰并吃着下午茶绣花,想想也不太可能。   最近朝中传来一些消息,说皇帝动了另立储君的主意,太子殿下危在旦夕,恐怕不久于人世,而另外几位皇子各自生了心思,三皇子重受了老皇帝的宠爱不说,还封了瑾王,隐隐有剑指储位的意思,而太子却彻底沉寂下来。   只有奚娴知道,那都是虚的,他们这点手段,还玩不过太子。   不过这些与她没有干系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和太子在一起。   故而,她一直想着怎么另觅新欢,只要人老实脑子没病的都可以。   旧年奚徊带了一个同窗归家,听闻是奚家隔了几层的表亲,家里穷苦无所依,科举迫在眉睫,便不拘小节,愿受了奚家的好意,来日再行报答。   奚娴知道这位同窗出身寒门,没有多少金银地位,却颇有风骨,父母早晚,家徒四壁,将来还会为新帝所用,成为股肱之臣,可叹奚家在几十年后早已没落,他想报答也没有法子。   奚娴觉得李愈是个恰当的选择,至少上辈子听闻他一生未曾娶妻,她也就不必背负拆散夫妻的罪过。   况且李愈一路顺遂到底,未见几分波折便入了皇帝的眼,可见此人能力才华卓众。   她现在身为奚家的姑娘,嫁他绰绰有余,她觉得自己的目标可以定得稍高一点,更高就不必了。   李愈常住在奚家,只奚娴却从不露面相见,却只会在恰当的时候给奚徊送些吃食衣物。   李愈是奚徊的朋友,奚娴做这件事也有好几个月了,即便奚徊很少提起,但只要有一回说起她,那么她也算是在李愈跟前挂了名。   李愈此等文臣,定不会喜欢爱沾花惹草张扬的女子,想要嫁给李愈,靠小伎俩是无用的,唯有日久见本性。   不过奚娴也偶尔听三姐奚嫣说起,嫡姐甚少露面,只是在院内礼佛,即便见人,也只是与李愈一道泛舟下棋。   奚娴听过也就罢了,谁会喜欢嫡姐这种人呢?霸道冷漠比男人还厉害,谁娶了都会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这日子过得跟吃牢饭没两样。   她这般想着,心里头仍旧忍不住泛酸。   也不知自己在酸谁,就是很不开心,气得饭都吃不下,想起嫡姐就生气想打人。   奚娴觉得自己是病了。   时下男女相见不避讳,但像是奚娴这样的庶出女儿,从前还是外室出身,便更爱惜自己的羽翼,恨不得人人都赞她是个贞洁烈女才好,但贵女们的选择更多,有时嫁人了甚至各玩各的也有,不算甚么新鲜事体了。   她又恨自己出身不好,勾搭个男人都瞻前顾后拐弯抹角的。   上辈子嫡姐死得很早,也是死于日渐沉重的疾病,听闻和大太太患的是同一种病,救无可救罢了。   她托腮看着外头的天空,又像是一朵委顿的花儿,耷拉着脖子。   她没有恶毒到希望嫡姐早死,却也无动于衷,毕竟她实在做不了甚么,对嫡姐还是利用居多些,但日子长了还觉得愧疚,故而又总是想见嫡姐,劝她多养生。   日子到了姨娘分娩前几日。   奚娴心焦难忍,想起前世的那些纷争惨事,还有姨娘一尸两命的结局,她便彻夜无法入眠,即便知道自己这般只是徒劳无用,却还是睡不着,却又不敢惹姨娘为她分心,故而便只能去花园里走走散心,好让自己平静些。   然而奚娴刚走到花园,便见一青衫书生坐在凉亭处,只余高瘦的背影,而书生对面坐着奚娴许久不见的嫡姐。   奚衡长久不见她,总说没没空没空,有时又说旧疾犯了起不来榻,不留茶叶不留膳,奚娴跟个打秋风的亲戚似的。   可是奚衡却出现在这儿,看上去也没什么病。   嫡姐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因着夏季炎热,便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漆黑长发以玉簪固定,眉长入鬓,很有些清贵冷漠。   奚娴看得出,这枚簪子分明是从她发髻间摘来的。   臭不要脸。   奚衡端着茶杯,鼻梁高挺,面容冷淡,慢慢勾唇与李愈简略说了甚么。   接着便见李愈朗笑一声,透着豪迈快活,又捻起一白子,下在棋盘上。   过了一会儿,奚衡起身,亲为李愈斟了茶水,而李愈似乎无措推拒,起身一礼后才把茶水饮尽,两人瞧着一派和谐。   奚娴的手微微攥紧,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第11章   李愈与太子下棋,额间冷汗愈流愈厉害,但总的来说还是坦然的。   太子的棋法精妙,从前他亦见过殿下一次,那时太子的攻势较为含蓄内敛,虽露锋芒,却并不煞人。   然而现下一切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不再是太子,他现在可能有了一些奇怪的癖好,梳着女子的发髻,穿着女人的奢华衣裙,易容缩骨样样上手,说话做事却与从前并无不同。   看得出,太子并不是真心想当女人。   几年前当年太子来了奚家一则避祸,二则调养生息,其实一切都十分合理,但是现下多留了那么些日子不曾离开,这就有些叫人疑惑了。   太子又落一子,微笑道:“该你了。”   知道面前“女子”身份后,便觉这幅画面实在诡异可怕。   李愈的棋转眼便被逼到犄角旮旯,却见忽见亭外站着一个小姑娘,柔弱纤瘦,眉眼温和苍白,眼角还泛着红色,似是刚哭过,带着些娇气的漂亮。   她只是站在那儿,便能引得人忍不住瞧她几番。   李愈忍不住太子颔首,看着亭外的姑娘道:“这位是……?”   太子捻着棋子不答,却见亭外的小姑娘眼角红红的,捏着淡粉色的袖口,对着他一礼,转身便要远远走开。   李愈有些茫然。   太子缓道:“把她叫上来。”   于是李愈也没法子,只能揽了太监宫女的职务,下了凉亭便对奚娴一礼,温和含笑道:“姑娘……你姐姐唤你上去。”   他猜测这应该是奚家的某位千金。   奚娴怔在原地,脸蛋红红的,眼睫扑闪看着李愈,一时间竟不知答甚么好。   这一声“你姐姐”就好像戳在心尖上,叫她忍不住皱眉,像是某种带着亲密的称呼,昭示着李愈和奚衡的关系不同寻常。   可细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对。   奚娴秀美蹙起,李愈却有些茫然,又道:“姑娘?”   奚娴垂眸温柔道:“请问阁下是?”   李愈道:“在下姓李,是你兄长的友人,客居你家几月了。”   他没有过多介绍自己,因为面前的姑娘瞧着有些羞涩,故而不太方便。   奚娴点点头,眼眸盈盈含水瞧着他,声音弱道:“嗯。”   李愈比她高了很多,身上有股清新的皂荚香,湛蓝的布衣洗得发白,却叫人觉得朴实可靠。   奚娴觉得既暖和又安心。   或许只是她凭空臆断的感触,但奚娴是株缺少可靠大树的草木,只要有片阴影给她乘凉,她便会满心感激,包容他的一切,把那些世俗人认为的缺点,都认作是好处。   她也清楚的感知到,这不是男女之情。   但有时候爱情与安心难以兼得,她享受过爱情,才发现自己缺少的并不是被人偏执深爱。   可是李愈不同,他是个正直的好男人,出身平凡低微,却很有风骨脾气,若是能嫁给他,奚娴就能永远永远忘记另一个人。   她不是甚么柔情的好女人,眼里的层层算计比谁都要重。   奚娴垂下浓密的眼睫,发丝垂落在耳边,轻柔道:“你是兄长的朋友,那也便是我半个长兄。”   她有些渴望地看着凉亭里的棋盘,怯怯道:“那、你能教我下棋么?”   李愈一怔,迈开的脚步也停下来,低头却看见奚娴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眼里的单纯的恳求。   她长得太小了,青涩又弱气,却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看着什么都不懂得,叫人不舍得使她失望。   李愈犹豫一下,才拱手道:“并非不可,只男女毕竟有妨,姑娘若想学,自可另请他人。”   奚娴低低叹息一声:“谢李哥哥指点。”   但是她的眼睛却看着亭子里的嫡姐,又转而垂落下来,侧颜显得有些落寞。   李愈知道她是误会了。   但他不能说啊!   姑娘你听我说!亭子里坐的是个可怕的男人,我和他真的半个铜板干系都没有!   李愈只是苦笑一声,带着奚娴上了凉亭。   奚娴见过嫡姐,却不肯说话,只是噘嘴坐在一边,拿着一盘蜂蜜红枣糕捏着吃。   她顾忌仪态,但糕点也太好吃了罢。   红枣与牛乳混合独有的奶香,配了淋上的蜂蜜粘稠清甜的口感,缠绕在唇齿之间,稍稍一压,便软绵紧缩,香甜味更为浓郁起来,几乎充斥了整个口腔。   奚娴吃着糕点,垂着红红的眼睛,腮边鼓鼓的。   骗了这位小妹妹,太子也没有半点愧疚,只是干晾着她在一边,任由她自己捧着碟子吃点心。   奚娴嘴边沾了一点渣渣,只是呆呆坐着,眼里带着些小小的哀怨,也不知自己是在怨谁。   嫡姐和李愈面对面下棋,一手手精妙棋法应接不暇,对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然没有半点局促,可见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她坐在一旁吃点心,自己想想又觉得很丢人。   奚娴懂一点棋法,事实上她甚么都懂一些。   琴棋书画,甚至跳舞都会,只是跳舞是为了臭男人学的,只能在寝宫里跳给他看。   她跳得也算不得很好,只是身段柔软漂亮,穿着单薄透明的衣衫便很是曼妙。   奚娴想想又觉得自己上辈子喂了狗。   被惯得一事无成,学甚么都不好,又成日揽镜自照觉得自个儿厉害极了,这辈子遇见情敌才发现自己处处被人碾压逼迫,还不得不日日讨好这个讨厌的嫡姐,她这心里也太苦了罢。   但想想也不怕了。   抢男人可不靠琴棋书画,李愈可未必喜欢奚衡这种人。   奚娴的心情一起一伏的,精于心计的人一眼便能从她的眼角眉梢瞧出不对,她自己还投入得很,浑然不觉。   李愈迫于压力不敢看她,但稍稍一瞥都要哭笑不得,却被太子阴冷的眼神抵了回去。   奚娴正垂眸生气,促不防眼下出现一双修长清贵的手。   她没有反应过来,那双手却给她轻轻撇去了唇边的点心渣,又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奚娴怔了怔,迷茫看着嫡姐,心中紧张又气恼,一下撇过头去,却被嫡姐强硬的捏着下颌转过来,继续慢条斯理擦脸。   嫡姐挑眉,冷笑嘲她道:“一副丧气样,受什么天大的委屈说来听听?嗯?”   奚娴感觉出嫡姐心情不好,但她现在是朵可怜无辜的小花,嫡姐才是个恶毒的坏人。   于是奚娴没有顶嘴,只是眼眶迅速红起来,小巧的鼻头也红通通的,委屈轻声道:“没有的……只是我这些日子,想见您这么多趟,您一直不愿见我,总说有甚么事体。”   奚娴又很快便懂事软和道:“我能理解姐姐事体多,只要您与我说了真话就好啊……”   她仰着脸,满眼皆是真诚无辜,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可怜的兔子,李愈坐在一旁都觉得心头酸软起来。   奚衡淡色的眼眸镀上了暗沉,慢条斯理冷淡道:“理解就闭嘴,这么浅显的道理需要我教你几遍?”   奚娴没想到这人这般不客气,于是气得眼圈都红了,眼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颤抖着咬唇不言。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气,还是装的。   嫡姐捏着她的下巴,食指给她揩去脸颊上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   嫡姐轻笑一声,捏捏她的脸颊,又给她擦眼泪道:“怎么委屈成这样?成天只知道哭,我数三声,赶紧憋回去。”   奚娴一下不哭了,呆呆看着奚衡,又开始流眼泪哽咽:“您都不肯见我了,我还听您的话作甚!不准我哭的时候这么凶,我来见您又不让见,我做错甚么了我?”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又柔柔加了一句:“……但我能理解您的,以后也会懂事,不再怪罪您了。”   奚衡被她哭得舍不得,才慢慢瞥一眼李愈,冷淡警告道:“好了,你该回去了。往后不要随意与外男搭讪。”   嫡姐的嗓音温柔,带着沙哑:“再发现一次,便打断他的腿,丢去喂狗。”   奚娴眼泪止不住的掉,单薄的肩胛遏制不住抖动起来,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被打断腿扔去喂狗的李愈:“……???”   奚娴知道嫡姐有病,但也没有想到她这么变态,为了让妹妹不勾搭男人,竟然连心上人都能打断腿喂狗。她自己不还在和李愈下棋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偏偏奚衡的语气温柔中带着病态,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人毛骨悚然。 第12章   奚娴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又转头含泪道:“姐姐,我和李哥哥只是说了两句话,你千万不要怪罪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你要罚便罚我罢。”   嫡姐似笑非笑,勾唇冷嘲道:“还不走?”   李愈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一声。   奚娴又觉得自己婊得很,心中暗恨嫡姐,咬着唇后退两步,提着裙角跑开了。   奚衡手中把玩着棋子,掀了眼皮启唇:“继续啊。”   李愈:“…………”   李愈算是知道了,太子留在奚家,更深层的原因并不知晓,但至少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方才的小姑娘。   明显是看对眼了,想要占为己有。   如此牵扯太子心弦,这姑娘少说往后也是个东宫良娣。   可喜欢人家,哪有这么个喜欢法的?   李愈也确实管不了这些。   他虽是一介草民,却有另一重太子门客的身份,故而手头需要做的事体并不少,这么一个小姑娘,他实在放不上心里去,若说一开始把她当作一个女子瞧,现在更多便是当作女主子瞧。   这一头奚娴回了屋里,便见姨娘挺着肚子出来,春草麻溜上前,扶着姨娘慢慢在椅上安坐。   姨娘有孕后容易困倦,本来这个点也该洗漱起来了,现下却还等着她回。   奚娴不由愧疚,忙三两步上前道:“姨娘快去歇息罢,怎地这个点还在等我。”   秦氏叹气,眼中蕴着关切,慢慢摇了摇头道:“不说那起子,你这眼睛怎么了,可是方才哭过?”   奚娴给姨娘倒水,看着壶嘴里冒着白气,慢慢回道:“没有,只是方才刮了风,我给迷了眼。”   奚娴这般说,却把水端到了姨娘手边,又仔细侍候姨娘在榻上躺下。   秦氏却笑道:“你这孩子,你长姐常请大夫与我诊治,姨娘自个儿的身子清楚得很,必不会有事的。”   秦氏说罢握了她的手,眼角的绽出了一丝细纹,微微叹息道:“姨娘是放心不下,你过年便要及笄……”   奚娴顿时头疼起来,扶着秦氏起身洗漱,又道:“姨娘,这些你都不用管,自有人为我操持。”   话是这样说,姨娘还是让她与嫡姐走得近些,老太太奚周氏不问家事,连老爷也不常见,更不大管孙子孙女,一共只见了奚娴两面,具是慈和淡淡的样子,似乎吃斋念佛才是第一要事。   奚娴也不是没想过法子,抹额坎肩也做过,只似石子坠入深潭里,没有丝毫响应。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奚娴也知道她想要有出路,便只能攀上嫡姐。   但她的目标不一样,她不再想要通过嫡姐得到什么利益,只要嫡姐不捣乱,她能嫁人便是了。   至于李愈,在奚娴看来此时放弃为时太早。   她承认自己不是甚么好人,但若能嫁得李愈,她不会做的比旁人差,反而会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婚姻。   奚娴愿在小小的一方后宅,相夫教子,看遍后世繁华,遥祝那人丰功伟绩,名垂青史,而他们也各生欢喜,都追随自己的夙愿去。   故而比起嫁给不相识的殷实人家,奚娴认为自己对李愈知之更深,晓得他风清月朗,正直不阿,也晓得他毕生没有娶妻。无论是甚么原因,哪怕李愈有断袖之癖,奚娴也甘愿受之。   因为她所求从来不是爱情。   没过两日,姨娘便开始阵痛分娩,奚娴坐在外头,还记得前世那日,她手心冰凉沁汗,整个人呆呆坐在女儿墙上。   外头是一轮枯寂的月亮,爹爹不知在哪里逍遥,她看见产房里的人打了帘子出来,铜盆里盛着血色的水,在月光下诡异荒诞。   她只是面色惨白,呆呆坐着,姨娘的声音一轮譬如一轮细弱,到了最后,她似乎听见一声“娴娴”。   奚娴紧紧攥着衣角,帘子悠悠晃动着,却再也没有人出来,四下一片死寂。   视线模糊中,有人匆匆告诉她,让她回避,又叫丫鬟带她下去,把身上水红色的裙子换了。   奚娴固执不肯走,缩在墙边像是一只鹌鹑,满眼都盈着泪,喉头酸涩哽咽说不出半个字,只是嘴唇不停发抖,进而干枯萎靡。   她想起母亲小时候,在四合院里抱着她,为她唱故乡的民谣,身上香香的,还指着绒布似的夜空为她数星星。   母亲告诉小小的奚娴,总有一天,娘也会上去,在那儿保佑你,瞧着你。   奚娴便呜呜哭起来,抱着娘亲的肩头,扁着嘴告诉娘亲,她才不要娘上去。   后来她们进了奚家,娘亲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甚至不被允许叫她母亲。   娘亲也忍耐着,承受着来自王姨娘和奚娆全部的恶意,却固执教会她做个善良容忍的人。   那日的晨光洒下肩头,不切实际暖得像是冰冻。她才慢慢开始相信,姨娘死了,她血脉相连的弟弟也死了,都死了。   姨娘是农女出身,家里为了给姨娘的哥哥换赌债,便把她提脚发卖了。   那时与她一样年少的姨娘,坐在破旧的骡车上,看着远方农舍昏黄的灯火越来越远,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皱巴巴,木讷低下头,心里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姨娘被买去,转手送给爹爹当外室,没有半分自由,迫不得已、随波逐流,更没有奢望,只想好好活着,不要再被卖掉。   可她成了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屑耻笑之余多有同情,都说她腌臜,说她命贱。   姨娘已经不出门了,那些却在她固守的小院前泼恶臭的夜香,纵容孩童在她们院外唱打油诗,更说她生的女儿也只能给人当小。   姨娘没有做错,奚娴也没有做错,可是转头来每句恶毒的诅咒都验证了。   所以奚娴不敢奢求真情,世间唯有傲骨和正直的本性值得依赖。   这一世不同,姨娘这一胎却生得很顺利,没有难产,也没有很多染血的铜盆,黎明时分,奚娴便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奚娴的唇边终于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笑容,浅淡却发自内心,似乎重生的意义终于在心中浮现,僵硬的心也缓缓释然。   不是报仇,不是让谁痛哭悔恨,而是让亲人得以幸福,那她便能安心了。   奚娴觉得,她应该要感谢嫡姐,无论她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至少嫡姐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姨娘安胎。   奚娴不晓得为何,上辈子嫡姐不曾这样做。   上辈子嫡姐这样漠然,不把她们当回事,奚娴不因这事怨她,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们自己的事。   只是嫡姐今日仍是不见她,奚娴也没什么赌气的,只是嘱咐青玉待姐姐归来了,得与她说一声。   夜里长安城便戒严了,奚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体,只敢让丫鬟们不得声张,扰了姨娘的清净,自己却披着斗篷出门。   嫡姐还是不见她,青玉告诉她,若是害怕,便去三姐姐奚嫣那儿。   奚嫣剪了灯芯,把床帐勾起,趿着绣鞋下了地,便见六妹妹娴娴面色无措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苍白羸弱的模样,眼中也失了神气。   奚嫣不知发生了甚么,便上前握了奚娴的手,秀眉微蹙道:“怎地手这般凉了?也不穿得厚实些。”于是又赶忙把她拉进去。   奚嫣自己便有个小院子,她的姨娘很久以前便去了,也是难产死的。故而奚娴也懂事,不能在三姐面前提姨娘生产的事体。   奚娴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手心稍暖,才垂眸轻声道:“听说外头戒严了,我有些害怕,又不敢找姨娘说……”   她记得,上辈子也有过戒严,但没有这么早。   她后来才听闻,是病重的太子殿下被刺,一时间人人自危,官差们举着火把搜寻,整座城池皆被火光照亮,他们要找一个刺客。   这件事是太子铲除异己的前兆。   奚娴却知道,即便找到刺客,也不会有任何线索。   一切都被处理得完美干净,无法指正是哪个皇子王爷所为,但其手段残忍利落,却叫人骇然,而幕后主使手段高明,就连老皇帝的暗卫俱寻不出头绪。   太子并不为诬陷任何人,背后的目的恐怕并不简单,埋下一颗种子,天罗地网般的布局才能徐徐展开。   奚娴都能想象,暗中操纵一切的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是最好的猎者,也是最残忍的臣子和兄弟。   她不希望这一天如此早到。   因为越是早到,她想要早点嫁人的胜算便低了许多,所以她害怕。   奚娴害怕到几乎颤栗,就连手指都僵硬冰凉,目光出神而呆滞。   奚嫣不理解,只以为妹妹是胆子小,故而拉着奚娴的手,与她耐心分说,又讲了些小故事,才勉强把小姑娘哄睡了。   月凉如水,奚娴本是假寐,却终于支持不住慢慢偏头睡了过去。   梦里她还是刚入宫的年纪,少年皇帝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树影下回眸,害怕却抿了笑。   年少天子微凉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   他慢慢微笑起来,奚娴却不明所以。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个毫无征兆的吻。   他捂住奚娴睁大的眼睛,她的呼吸困难暧昧,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在他掌心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那是所有事的开端,奚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惦记上的。   只是最早的时候,皇帝还是有些漫不经心,样样好物件都有她的份儿,但却没有把她当作一回事,更像是把她当作心爱的宠物来养活。   他还有别的女人,而那些妃子出身高贵,青春貌美,奚娴更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他。   但她上辈子被宠了几年,心里却愈发被纵得不知足。   贪恋的荣华和宠爱越来越多,近乎欲壑难填,原本被修剪的爪子也长了出来,会偷偷暗算别人,栽赃陷害样样学了十成十。   别的妃嫔哭,她便能哭得更憔悴动容些,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冰冷的地上,皇帝便愿意信她。   奚娴也不知道他到底真的信了,还是不信。   她却一点点伸出小爪子试探他的底线,妄图给自己安全感。   但当她发现试探和疑虑全都像是云烟,消散在漆黑的深渊,便愈发彷徨胆怯。   奚娴那时还小,并不知道他究竟要什么。   她只知道,皇帝待自己大约是很纵容的,超出底线的容忍和宠溺。   最后男人甚至在她的憔悴和伤神下,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更为她遣散大半后宫,冷落佳人。   年轻的小姑娘沾沾自喜,以为骗到帝王的心,往后自是百般荣华,一生无忧。   却不懂所有的付出,都是需要报酬的。 第13章   这一场风波直到半个多月后才堪堪平息,奚娴不晓得到底发生了甚么,但这段时间内贵族人家也甚少开宴,长安城内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百姓们不知发生了甚么,只晓得官兵骑着马到处搜查呵斥,越到后头,越是加紧力度。   直到解禁时,奚娴觉得应当是找到刺客了,但皇家却似古井不波,丝毫没有任何动静,和前世一样,沉默之下酝酿起了猜忌恐惧。   最恐惧的应当是当今圣上,他活了那么多年,坐享祖父和父亲创造的太平盛世,耽于享乐的同时在朝政上无所改进,平庸无奇,但的确不是个昏君,自以为了得。   隋元帝以为自己颇有建树,对朝中党羽的控制亦尽在掌握,偶尔有些偏差及时决断,更也不会有所影响,只现下不同,太子遇刺,近乎奄奄一息,刺客下了狠手,幸好他难得去东宫探望儿子,才使他幸免于难,太子因此对他这个父皇感激涕零。   刺客捉到了,却只剩下一具江水边煞白发胀的尸体,没有任何线索指正到底是谁意图谋害太子。果真如此,背后主使之人的势力实在强盛,若不及时斩草除根,恐怕等此人再次坐大,他这个皇帝也难以安眠。   他做了几十年的帝王,并不多么忐忑慌张,却仍立即清醒过来。   是瑾王……是五皇子,还是太子,亦或是……   这么一想,似乎每个人都有动机。   他怀疑每一个人,就连最宠爱的儿子陆宗珏也毫不例外,因为愈是宠爱,权利便愈是大,野心也会难以遏制地膨胀,相反若是太子,动机便不明朗,更加模糊难以理解。   除非太子算准了隋元帝的心思,知晓他会因此怀疑每一个人,即便是幺儿亲母,即便是深爱的妃子,那是近乎神经质地猜测和彷徨,风吹草动都将引起他的忌惮和恐惧,这帝位坐久了,安享太平的同时,内心深处的恐惧也难免浮现。   孤家寡人众人都皆知,但只有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才真正明其深意,高处入骨的寒凉和孤寂,更不是十多岁的皇子们能透彻的。   但这样的心情,是隋元帝历经了几十年才明晰的,太子还年少,即便孤僻一些,却不至于把人心算得这样准。   相比之下,瑾王等人做这样的事情更有动机,若是借此嫁祸旁人,难免引火烧身。   而太子死了谁得利最大,宁可冒着被怀疑的危险也要做这样的事,因为只要做的干净,没人能怀疑到此人头上。   这般一想,儿子们的面目都扭曲诡谲起来,恭敬的脸在阴暗的角落里,变得晦涩恐怖,像是歹毒又极端渴望的蛇类,窥伺着他凭此享乐几十年的龙椅。   老皇帝在窗前负手站了一夜,脑中愈发混沌,神智却脱离出来,在梁柱上冷静清醒看着一切。   他非常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而现在最好的做法,便是谁也不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   ……   奚家鲜少有孩子新生了。   似乎从大太太去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出生,王姨娘的孩子没立住,五六岁的时候被小小风寒带走了,剩余的皆是女孩,故而这个孩子成了一个祥兆。   奚老爷与老太太奚周氏,皆十分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奚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嫡姐了,院门紧闭着,她听说嫡姐病了。   奚娴有些想叹气,她对于嫡姐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恐惧中带着不情愿,另一方面却有些感激。   弟弟出生前这样的感激太单薄,因为奚娴还没有从重生的得意中超脱出来,但弟弟真正出生,伴随着平安的喜讯,她才开始发觉重生后一切都不同了,甘霖般真实的喜讯很快便浇筑入心扉,使她无法再含有更多的戾气,和不顾一切的毒恨。   奚娴本质上,仍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她甚至觉得,若是嫡姐不死,即便李愈娶了嫡姐,她也会带着笑祝福。   毕竟她不喜欢李愈,想要的不过是安稳,而谁知李愈前世不娶,和嫡姐的死有没有关系?   奚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由微微怅惘,人人都有姻缘,她真正契合的姻缘又在哪里?   她想通了。   这几日弟弟出生,姨娘的身体越来越健朗,眼中的清明也漫上灵台,弟弟满月时姨娘几乎已能下地,行走如常,还为她绣了几双袜子,那是前世她梦寐以求的圆满日子。   即便为了姨娘,她也觉得不该再与嫡姐抢男人。   奚娴本来想做个坏人,现在却做得这样不伦不类,趴在桌上逗着花瓣,又觉得丧气。   又一喜事临门,老太太奚周氏院落的大门,终于被她撬开了一角。   奚娴从旧年进府里,便时不时为老太太做一些针线活,她的女红不算好,但上辈子好歹绣了那么多皇帝佩戴的御用之物,也差不到哪里去,更晓得一些时新的款式。   虽则每趟送去,老太太皆只是派了身边的嬷嬷来道谢,又赏了一些瓜果,却从没有亲近她的意思,但奚娴从没懈怠过。   若停了,反倒叫人看出她满心利益,一点儿不诚心,故而不若就当作日常功课来交,即便老太太还是不喜欢她,却至少不会厌恶她。   似乎是弟弟出生的缘由,亦或是旁的甚么,她也不晓得,老太太在前日便召了她去。   老人家带着一圈墨绿攒珠绒布抹额,眼角眉梢皆带了细细的皱纹,笑起来格外明显,却也很亲和。老人见了她只是含笑点头,又拿了糕点与她用,捏着孙女肉呼呼的手,问她读甚么书,平时爱用些甚么。   上辈子加这辈子,奚娴对老太太的印象都是远在天边,慈和却疏远,对孩子们缺少固有的疼爱之心,但他现在却发觉老太太至少是可亲的,若是眼前的老人想,她便能做到让人心神开阔舒朗,充满孺慕之情。   奚娴给老太太念书,陪老太太用膳,静静的不爱说话,却显得很稳重。   过了一些日子,老太太又提出,要把奚娴收在膝下抚养。   奚娴有些惊讶。   老太太出身的周氏一族,是江南书香门第,族中榜榜出进士,乃是江南学子仰慕难企的标杆,而周氏家教亦极好,自古便周氏女便有美名,亦有列入女传者甚,所出的女子皆嫁得不错,而周氏女亲手教养出来的子女也天生享誉美名。   无论是婚嫁还是旁的,都比别人多一些机会。   奚娴觉得自己无德无能,又是个黑心眼的,若是被老太太看出来她不入流的心思,便要丢了老人家的脸,是以不敢应承。   老太太却慈和浅笑,轻抚她的鬓角:“孩子,你当得起。”   “祖母年纪大了,亦盼着有人陪伴,你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差不了。”   姨娘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床上,额头绑着抹额,却欣慰含泪道:“我们娴娴出息了,去老太太身边,姨娘便不会带累你……”   奚娴其实很是不愿。   她没想过要嫁得多好,去老太太身边对于她没有任何意义,除非她想要嫁进顶级的世家当主母,不然有这名声也没意思,反倒阻了她真正想嫁的人。   奚娴考虑再三,却不敢直接拒绝,她虽然坚持自己的路,却不想让老太太失望,于是便在深夜里偷洗了凉水澡,又不盖被子,近乎一病不起,得了伤寒,药味从小院里渺渺传出,而奚娴绑着头巾靠在病床上,一张小脸瘦巴巴的,唇瓣也苍白干枯。   老太太来瞧过她一回,只是摇头叹息,为她掖了掖被角,再也没有说甚么,拄着拐杖慢慢离开。   奚娴有些愧疚,却也觉得老太太实在好教养,这样被拒绝也不生气。   时下讲究人家,并不在明面儿上讲究嫡庶,更何况律哥儿还是难得的男丁,故而奚家在长安解禁后,很是大办一场,奚娴不知前院的盛况,却从喧天的声响中,感受到了盛大的喜意。   或许也是对于长安城解禁的喜悦,但众人却借此抒发,这些无人得知。   后院的女眷围着论道家常,奚娴病还没好,却也不咳嗽了,身子还虚得很,连说话都没力气,却不愿放弃接触各家夫人的机会。   这些妇人大多家境与奚家差不多,又有些是比奚家还低一头的人家,那恰巧是奚娴想嫁的。   她觉得自己有些太恨嫁了。   奚娴默默坐在一边,笑着听人谈论家常,却静默无声,涵养仪态俱是优雅无可挑剔,却没有急于交往甚么人,只是慢慢审视着众人的仪态和谈吐,心中得出一些可以参考的结论。   很快众人皆寂静下来,奚娴有些不明所以抬头,却看见嫡姐在众星拱月中慢慢坐在了老太太身边,一席水墨青衣,长发以玉簪固定,在花团锦簇中有些萧疏。   嫡姐的面容有些苍白,看得出带了些病容,淡薄的唇角并无笑意,长眉入鬓,眼眉深邃,而高挺的鼻梁则使她看上去有些傲气冷淡。   但毫无疑问,嫡姐长得很好看,尽管不是时下流行的瘦弱美人,但只要见过她一面,便会被气场所摄。   若说羸弱美人,奚娴却更适合些,她和奚衡站在一起,就像是两个极端,虽然都很美,却姝色各异。   上头老太太奚周氏似乎与奚衡说了些甚么,奚娴却见嫡姐垂眸抿一口茶,顿了顿,修长清贵的指节扣在鹿纹茶盏上,忽然淡淡转眼看她。   久别重逢,奚娴是有些喜悦的,她虽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试着把嫡姐当作是长辈,但却不能否认,自己很想见到姐姐的事实。   可是嫡姐的眼神,却带着审视,一寸寸把她打量得有些局促。   奚娴睁大眼睛,低下头,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宴请毕了,奚娴便起身想要回去,因着总觉得奚衡对她有些不满,还是莫要招惹得好。   却不妨青玉很快拦住她,对奚娴含笑恭敬道:“六姑娘,咱们主子请您过去。”   奚娴踟蹰一下,抠着袖口的花纹,柔柔咳嗽起来,眼眸泛着红,虚弱道:“我、我身子不适意,改日罢,我只怕叫姐姐也染了病,那可是大罪过了……”   青玉却摇摇头,只是笑道:“六姑娘,请罢。”   青玉的手虚虚拦着,没有过分不恭,却也不是甚么客气的手势,奚娴咬了唇道:“那……好罢。”   嫡姐正在沏茶,手势皆标准优雅,礼仪永远像是以尺子量出来的一般,绝无挑剔之处,却也叫人觉得她身上没有人气。   嫡姐没有抬头,平淡道:“坐。”   奚娴便乖乖坐下来,像只鹌鹑一般低眉顺眼,脖颈柔软低垂,却不说话。   很快,茶沏好了,热腾腾含着苦涩的清香。   奚娴看见嫡姐清贵修长的手指,握着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嫡姐支着下颌,冷淡道:“今年的云顶贡茶,你尝尝。” 第14章   奚娴只觉耳边嗡嗡的,迷茫地握着杯子,浅啜了一口,点点头说:“好吃。”   嫡姐:“…………”   嫡姐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抒情拖沓,只是看着奚娴带粉生晕的面颊,语气便放柔了一些:“老太太想要抚养你,我望你允她。”   奚娴想也没想,低头柔柔拒绝道:“我不要。”   嫡姐沉默不语,只是面色绷着,不大好看,却没有开口讽刺刻薄的意思。   奚娴知道,嫡姐开口嘲讽时,其实才算没生气。   可这是她自己的事体,到底关嫡姐甚么呢?   奚娴有些疑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或许嫡姐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了,才会这样叮嘱。   她于是解释道:“我知姐姐是好心,但我姨娘身子不好,弟弟又刚出生,我想留在他们身边多陪着。老太太那头我也会常去,必不会叫她冷落了门庭。”   这相当于是在委婉拒绝了。   他知道奚娴不经骂,一骂就要哭啼啼惹人心烦,哄也哄不住,到头来不舍得的还是自己。   嫡姐缓缓沉声开口:“在老太太膝下到及笄,你会有很好的名声,到时想要嫁得好些,才更具胜算。”   嫡姐的语气很平和,但奚娴却听出一些端倪。   嫁给什么人,才需要“胜算”?   奚家不差,也是书香门第,只是门户氏族没有那么强盛,但若非是有底蕴,也娶不到奚周氏,或是奚林氏这样的媳妇,奚娴去老太太身边养着,那么即便是顶级的世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所谓胜算有些微妙。   但奚娴觉得,嫡姐应当不是在暗示她任何,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故而她也不必记挂在心上。   奚娴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答道:“姐姐,娴娴感念您的好意,只是我没想过要嫁给甚么厉害的人物或是豪门世家,只想嫁个差不离的殷实人家,有个疼我护我的夫婿,一辈子一双人,这样便是很好的一生了。”   奚娴终于把自己所求说出来,在心尖放着是一回事,但真正萦绕在唇舌之间,吐露心声时,更多的却是解脱和喜悦。   酸意从颧骨蔓延,她几乎泪盈于睫,绽露出一个弯弯的笑来,泪水划过面颊。   奚娴软和道:“所以只想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呀,希望您能理解。”   半晌,对面静默无言。   奚娴拿着帕子给自己抿了泪水,才看见嫡姐的神情。   复杂晦涩,带着一点阴冷幽暗,这么静静看着她,鸦青发间赤金的步摇慢慢晃动着,衬出一张高高在上的容颜,苍白中带着难言的傲,还有入骨的寂寥。   奚娴怔怔看着嫡姐,才犹豫开口道:“姐姐……你……”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才见嫡姐慢慢合眼,语气温柔平缓:“娴娴。”   嫡姐很少这么叫她,奚娴的小名有两个,一个是“娴娴”,另一个是“娴宝”。   只是后面那个再也没人会叫,只属于另一个她或许今生都不会再见到的男人,而嫡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很爱叫她“六姑娘”。   奚娴轻轻眨眼,颤着嗓音道:“姐姐……”   嫡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没有在问你的意见,只是告知你,今日夜里就去老太太院里,听懂了么?”   她缓缓睁眼时,淡色的眼珠中古井不波,眼角微微上挑,没有讽刺也没有挑剔奚娴不懂事,只是单纯的命令。奚娴也能听出,嫡姐现在恐怕已经没有耐心了。   可是她仍旧不能去,踏错了一步都不可以。   更何况,这是在她知道怎样做的情况下,那便更不能了,她宁可一病不起,都不要当个声明卓著的贵女。   奚娴有些倔强地支着肩,低着头不肯答应,声音闷闷的:“姐姐不要逼我了……求您了……”   嫡姐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道:“你一定要去,别忘了,你还有你弟弟,还有你姨娘,若是你不去……”   “能保证,他们太平享福么?”   嫡姐言语中似是在告诉她去了有什么好处,但这样似是而非的语气,却更像是在威胁她。   一定要去,不能不去。不然她的姨娘和弟弟就会有危险。   奚娴下意识的不相信。   嫡姐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姨娘安胎,怎么又能动手将姨娘和弟弟推入深渊呢?   嫡姐这样的人,不屑做这般事,也不会做。   但奚娴却也知道,嫡姐是个喜怒由心,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即便姨娘和弟弟没有生命威胁,想教他们过得不快活,过得庸庸碌碌愚钝不堪的法子太多了。   那样的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她又如何能让姨娘和弟弟承受这些?   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带着恐惧质问:“姐姐为什么要逼我啊?你怎么这样呢,我不要荣华富贵了,也不想要嫁甚么乘龙快婿,姐姐我们都是女子,你就不能理解我一些么……你不懂得我的心么……”   奚衡当然不懂,完全嗤之以鼻。   面前的嫡姐起身,绣了水墨图的衣裙徐徐展开,漆黑的长发披散着,她像是一个清冷不食烟火的仙人,但眼中却含着殷红。   她的脖颈优雅而纤长,在光晕下显出别样的沉静,垂眸单手把妹妹揽在怀里,从容悠缓为她梳理散乱的长发。   稳重沉静的檀香萦绕在鼻息间,嫡姐任由奚娴哭泣,声音温和散漫:“我说过,要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夫婿。”   嫡姐笑起来,细长的手指挑起奚娴的下颌,给她慢慢擦去面上的泪水:“娴娴是要我食言?”   “不,我说出的话一言九鼎,从不反悔,永不食言。”   奚娴近乎崩溃起来,身子还没有好透,便被人这般嘲弄摧残,她觉得自己脑袋里俱是乱哄哄的东西,像是钝刀子一般凌迟着她的脑髓,还有一切一切的自尊。   从前她总是不相信,不相信嫡姐说要为她找更好的夫婿,是认真的。   但现在她信了,或许上辈子这个病态阴郁的嫡姐,只是得了病,病到没有机会,给她那个卑躬屈膝的好妹妹寻一门相当好的亲事。   但这辈子一切都不同了,或许是出了差错,嫡姐身体尚好,而奚娴却得了病。   嫡姐的善意像是最致命的毒药,带着阴郁和不可救药的偏执。   要给妹妹找个好夫婿呢,一定一定,即便违拗了她的意愿,那又如何呢?   奚娴字字哭着恳求,却没有任何用处,嫡姐这样坚持,不容许她再说出半个不字。   奚娴挣脱嫡姐松垮的环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哽咽着红着眼圈道:“我要去告诉爹爹!爹爹不会叫你这样做的,你不能强迫我,不能强迫我做那些事情,我不想嫁给那种人……你们都不愿意放过我,我才不要……”   她说着扶着窗棱,长袖疏疏垂落下,随着打颤的动作飘动起来,奚娴的背影纤细柔弱,带着与生俱来的病态美,那样易折精致。   嫡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困惑和宠溺:“娴娴,是姐姐做错甚么了么?”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天生的靡靡优雅,一字字道:“你一心想要荣华富贵,想要让姐姐死,姐姐都能为你做到。”   “这样,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不开心,永远都不开心。   她的眼睛沉郁而冰冷,含着叫人难以理解的孤寂,抬眼时像是含着一泓秋水,温柔却没有灵魂。   奚娴的身形晃动一下,只是摇摇头。   她不想指责嫡姐,因为嫡姐救了姨娘,只这一点,她就无法再憎恨嫡姐分毫。   不仅是现在不能,以后,永远,都不能再憎恨。   于是矛盾的感觉充斥着整块心房,奚娴有些难以自持地哽咽:“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够不够?我只能找爹爹为我主持公道,你的那些恩赐和馈赠,送给奚娆的话,她或许会对你感激涕零,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为什么要来缠着我?”   嫡姐柔缓道:“找奚正擎啊……有什么用呢?求他,你不如再多恳求我。娴娴,你还是不聪明。”   奚娴睁大眼睛,她没有见过这么忤逆不孝的女儿,竟敢直呼父亲的名讳。   奚娴转眼却含着一丝希望,回头道:“那、那我求求您,您会答应我么?”   嫡姐站在她身后,漆黑的长发散落,一字字微笑道:“不会啊。”   奚娴快要崩溃了,她就想要立即走掉,再也不要见到眼前的嫡姐了,如果惹不起的话,她情愿一辈子躲着姐姐,那便好了。   这样的话,姐姐还是个值得孺慕的好姐姐。   救了她的亲人,是使她新生的佛陀。   奚娴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日子更是故意着凉得病,如今被一刺激便难以自持地浑身发凉颤栗起来。   可是她走了几步却头晕难支,终于忍不住扶着门框细细呻吟起来,坚持着颤颤踏出一步,身形却一抖,闭眼昏睡过去。 第15章   奚娴彻底昏睡前最后一瞬,似乎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冰冷的手指为她撩开额前的碎发,而她被搂在充斥着清冷檀香的怀抱中,似乎有些安心。   她躺在软绵深陷的床榻中,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奚娴总是梦见前世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吃了酒,有些疯疯癫癫,皮肤雪白,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了红色,衣裳被自己扯开大半,露出一角藕粉的肚兜,和大半细腻的肩膀,酒液从漂亮纤细的脖颈上流下,沾湿了肚兜的系带,锁骨湿润而单薄。   她嘴里还嘟哝着甚么,笑眯眯垫脚看着他。   男人欲把她哄抱回来,奚娴却滑不留手,扭着身子摔倒在地上,开始捂着脸哭,声音细弱发颤,却听冷淡低沉的嗓音道:“适可而止。”   奚娴松开手,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开始仰头笑起来。   泪水越笑越多。   一边哭一边拿胭脂砸他,粉盒碎了一地,她却因为醉酒而咯咯笑起来,因为他没有躲,头上的玉冠和玄色繁复的衣衫上,俱是粉白的脂粉,泛出栀子花的香味。   而皇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带着十足的耐性,像是在看一个无知孩童。   奚娴白生生的粉足蜷缩着,抬眼时对上他淡色克制的双眸,对他傻乎乎的笑,而男人单膝跪地,将她娇柔小巧的脚掌握在宽大温厚的手心里,掌心似有火热躁意传入她身子里。   那是她十九岁那年的事体。   他还没有为了她遣散后宫,奚娴受尽了荣宠,每日的心情变得焦躁不安,担心自己腰不够细,腿不够直,不比旁人有情趣,还担心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他在床笫间再也不会这么迷恋她。   她想要怀一个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只要一个孩子就可以,以后能在宫中做个伴,她就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然而实在太难了,十多岁的身体,年轻而鲜活,常常与皇帝在一起,却没有一点迹象。   她害怕极了。   皇帝却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奚娴汗湿的额头,低沉道:“没有孩子多好?只有朕与娴宝。”   奚娴说不出话,睁大眼睛看他,半晌才带着酒意,拉着他的衣襟执拗撒娇道:“可是、可是我想要啊。”   他平缓笑了笑,不再说话。   奚娴知道,这于他已是温和的否决了。   她于是鼓起勇气,轻声在他耳边痴缠,带着芬芳的酒意道:“要一个嘛……”   她纤长的手指,近乎痴迷的划过男人高挺的鼻梁,和淡薄冷漠的唇,还有结实强壮的胸膛,眼里含着迷蒙可怜的泪意,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揪住。   于是他们在床笫间享乐。   他吻住奚娴的唇瓣,一点点厮磨,让她的声音暧昧而支离破碎。   奚娴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满头满脸俱是虚汗。   她看见天青色的帐顶,还有上面祥云样的绣纹,天光透过落地的窗帘飘洒进来。她又看着自己的手,才缓缓舒了口气。   梦里只是一切不悦的开始,她那时不懂那么多,只一下便想通了,觉得晚些要孩子也好的。   毕竟皇帝这么宠爱她,只有宠爱是要抓紧的,怀了孩子就没法伺候他了。   她小时候是个很傻又天真的姑娘,心眼芝麻小,算计却比芝麻多些,不是什么好人,也远远不是坏女人,目光短浅而愚钝。   奚娴用手背盖住眼睫,缓缓吸气,又呼出沉郁的感觉,才渐渐想起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事情。   嫡姐……嫡姐她疯了。   奚娴更知道,她现在躺的地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屋子,倒更像是老太太的寿康院,木质有些老旧,泛着沉沉淡雅的香,是会让人安心的地方。   却并不会叫她安心。   奚娴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没法忤逆嫡姐的要求,奚衡实在太疯癫了,以至于她完全招架不住。   她实在无法想象世间会有奚衡这样的人存在,自己的婚事丝毫没顾上,甚至把最初的那个未婚夫冷冷一脚踢开,却在庶妹身上抓紧婚事,还要把她打包得完美无缺,制作成最完美的献礼,仿佛是对她的恩赐。   奚娴知道,嫡姐不是她的亲姐姐,甚至是大太太通奸所生的孩子,父亲一生耻辱的烙印。   这件事父亲或许知道了,但却始终没有点破,甚至还纵容嫡姐为所欲为。   忽然,灵机一闪而过,奚娴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甚么。   即便大太太出身高贵,但嫡姐这样耻辱的血脉,父亲最多只能做到相安无事,可不但相安,且还赋予嫡姐权利和自由,便显得有些奇怪。   奚娴觉得,嫡姐的身份,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但又转而思索了一下,其实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想掺和进那些事体里面去,即便知道了缘由,其实也并不能将嫡姐怎么着。   而今之计,或许她只能选择妥协,以不变应万变。   她可以进老太太的院子,但其他事情却不能保证太乖觉……毕竟嫡姐不会有功夫成日看着她,只要她不那么配合,甚至出点洋相,便无人敢待她如何。   她正神思恍惚的想着事体,门却“吱嘎”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淡薄的光晕洒落在地墙上。   奚娴警惕地偏头看去,却见嫡姐端着一碗药汤站在光影里。   嫡姐身着藕荷色的衣裙,上头以金线绣着花卉图,穿着等匀的珍珠和金珠,闲散中带着难言的奢华,而漆黑的发髻上不佩任何首饰,只是虚虚束起,宽大的袖口松松挽在手臂间,嫡姐面色苍白中含着温柔,入鬓的长眉在眉尾转淡。   奚娴有些害怕地往里头缩了缩,揪着锦被轻声道:“我……”   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天然的怯怯。   嫡姐却温和看着她,慢慢坐在她的床边,把药随意放在一旁。   奚娴似乎闻见奇怪的血腥味,从药碗中飘散开来,丝丝传入鼻中。   她有些受不得的咳嗽起来,眼中透着惊恐,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   嫡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长眉慢慢挑起来,露出一个奇异柔和的微笑:“娴娴一定是累了,才会昏倒。”   奚娴不知她想说什么,只是有些无措的摇头,心中还有些希望。   她忍着干涩轻声道:“不……是姐姐逼我,我才昏倒的,我真的难受极了。求姐姐,求姐姐不要再逼着我了,好不好?”   嫡姐定定看着她,慢慢摇头,伸手触碰奚娴冷白的面颊,但奚娴却似是被烫到了一般,吓得往被里缩。   嫡姐收回手,合眸柔缓道:“不该这样逼我们娴娴的。”   “都是我的错啊……我们娴娴只要健康长寿,我甚么都可以不逼你。”   她轻笑起来,睁开眼时,眼仁是很淡的颜色,这使嫡姐看上去很残忍,又带着异样的真挚和柔情,交织在一起时显得万分诡谲。   嫡姐注视她,微笑承诺道:“我可以死,但我们娴娴一定要长命百岁。”   像是僵直的木偶,诉说着灵魂深处被注入的宿命。   奚娴没有觉得放心,反而更为害怕,一颗心砰砰跳起来,似乎马上便要脱出胸膛。   她实在不明白,相安无事不好么?   嫡姐看着一点也不正常。   嫡姐这个样子,就像是受到过怎样莫大的打击和伤害,却忽然抓住了一点阳光的余热一般,疯癫得厉害,透着不顾一切的痴狂。   奚娴一点也不喜欢有人这么为她考虑,看上去注重她的生命,远远超过了珍视自己的。   她先前与嫡姐说了些知心话,其实也不过是希望嫡姐能够待她稍稍好一些罢了,并没有想要嫡姐变得这样的意思,毕竟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是么?   人总是该向前看的。   奚娴慌忙撑起身子,强忍着身子的晕眩,对嫡姐推脱道:“姐姐……之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但我从来不想死,说想死也只是为了骗你,叫你待我好一些的……现在你知道了,我一点也不诚心,我是个坏孩子,你就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嫡姐端起药碗,用汤匙缓缓搅动着,抬眼慢条斯理的笑起来:“我知道啊,我们娴娴就是个自私的坏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奚娴摇头,压抑着心神道:“我不仅自私,我之前还想着要陷害你,我一点也没把你当姐姐看待,所以请你不要这么为我打算了,我消受不起。”   嫡姐似乎对汤碗里的药十分执着,只是一下下搅动着,散漫答道:“我知道,你是个小白眼狼,但你就当姐姐犯贱,这样不好么?”   从奚娴的角度看,嫡姐似乎在笑,但又好像完全是面无表情的。   奚娴浑身上下都开始出冷汗,脉搏突突跳着,黑白分明的眼中泛着血丝,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一受惊吓就忍不住要哭,即便知道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哄她。   她就是忍不住。   嫡姐却忽然放下药碗,强硬把她揽进怀里,双手像是铁铸的,不顾奚娴的挣扎和哽咽,眼神死寂迷离,在她耳边低沉温柔道:“不要哭了,宝宝,你看……你哭得我心都乱了。”   “乖一些,你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 第16章   奚娴没什么想要的,她只想让嫡姐不再干涉她的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嫡姐的怀抱很清爽,没有寻常女子的甜香,也一点都不软和。   奚娴却急于挣脱出来,她啜泣着挣扎,被奚衡一下松开后,才低垂着脖颈,笨拙爬到一边去,缩着小腿眼泪水滴答落在裙摆上,她委屈轻轻道:“姐姐,我都没什么想要的,只要您别、别这么老是盯着我便是了,我也不小了,能照顾好一切……”她把一切咬了重音。   奚娴认为,她好歹是重生一辈子的人,最简单的事情总归能做到,至于嫁人以后又如何,现在却是没心思思考,只想着要在太子登基前嫁出去,他再是霸道,也不可能强抢民妇。   因为她再是得宠,从来都和他的朝纲江山不沾边。   嫡姐倒是松开了她,袖手一旁沉静看着她:“你自己吃药。”   奚娴看着泛着苦涩味道的药汤,连忙摇头道:“我不想喝,也不是甚么大毛病……”   嫡姐似笑非笑道:“这般,你还敢说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奚娴逼不得已,才颤颤巍巍端起药碗,方觉出瓷碗烫得不成,肌肤都给生生烙红了,她一时掂了指尖,又用手心握着,强自镇定着拿了汤匙,一口口用起来,整张脸皱得像个粉白的包子。   里头有股浓郁的血腥味,也不晓得是不是奚娴的错觉,又想想嫡姐的可怕之处,不由皱起眉,面色微变。   从前她百无聊赖看书,便见到有些杂记里写过,亲人病了,便把自己的肉剜下来与药一同煎能治百病,可即便可行,奚娴也不会愿意体会。   她抬起头呆呆看了嫡姐一眼,手心烫得握不住小碗,身上却起了鸡皮疙瘩,险些一抖没有将汤碗拿稳。   奚衡看不下去,把她的兔子小碗拿走,淡淡道:“你在想些甚么?”   他闻见冒着热气的血腥味,便了然她在想什么,便似笑非笑看着奚娴。   奚娴才羞赧低头,眼泪水还没收干净,便又开始羞耻掉金豆子。   嫡姐拿她没法子,只能亲自舀了药汤来一口口喂她吃。   都是一样的手,嫡姐的生得清贵修长,手心由于练剑还结了茧,并不粗糙,只是硬实微砺,端了生烫的药碗也没反应。   奚娴看了看自己泛红的白嫩手指,慢慢收回袖口里不说话。   她低着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往往是抿了稍半,后面就不肯张嘴了,要人把勺子逼得紧些,才不情不愿开口吃了药汁,唇角染上了棕黑的药渍,还浑然不觉。   她只是抬起红肿的兔子眼,可怜巴巴看着嫡姐,乌黑的眼仁软糯泛水,合了手状似哀求揖了揖,一双手又小又软。   嫡姐不为所动,只是一勺勺把药喂完,还顺手给她擦了嘴。   奚娴被人伺候惯了,尽管心里有些别扭,却也没有局促的感觉,一来一去倒是配合得很好,还知道张嘴,嫡姐便捏了松子糖往她嘴里送。   是奚娴很熟悉的味道,酥香微甜,泛着松子独有的炒香,她开始咀嚼着松子糖发怔,雪白的腮帮子鼓着,脸上还有几道泪渍。   嫡姐却忽然……表现得仿佛方才的事体一点也没有发生过,坦然又平静,就像她与生俱来便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做事镇定有条不紊,极是冷静。   奚娴觉得嫡姐这病可能是间歇的。   发作完又要等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发病吓人,不吓人的时候还是个正常人,可以说算是个好姐姐。   尽管她甚至不是自己的亲姐姐,发起神经病来像个魔鬼,但奚娴却忍不住有些同情她。   脑子有问题,可能和嫡姐的病也有关系罢?   上辈子嫡姐死前,还曾经把她叫到身边,一字字问她是不是想过要姐姐去死,是不是不喜欢姐姐。   奚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啊,她能怎么回答呢?   尽管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当着人的面说出来就很奇怪,于是只是低垂着脖颈不答,却不敢抬眸看人。   嫡姐那时却异常温柔的笑起来,缓慢凝视她道:“那么,我知道了。”   第二天,嫡姐就死了,在奚娴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也记不起自己那时是什么感觉,因为当年她太小了,比起后头的一辈子来说那么幼小,从嫡姐身上所受到的苦楚虽然牢记,却远远没有几十年的深宫生涯那么刻骨铭心。   但大概她是有些欢喜的,因为那个刻薄恶毒,总是刁难她不准她嫁人的嫡姐,终于死了。   却也有些小小的哀伤,毕竟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先头还生气勃勃颐指气使,嘲讽她的穿着打扮,讽刺她不学无术,笑她蠢钝狭隘,可转眼就没了。   其实,前世嫡姐讽刺的也是事实,她的确很没用。   只是奚娴从来不肯承认罢了,因为她渴望被人呵护,可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包容她这么多的缺点,把它们当作可怜可爱的优点,故而奚娴宁可视而不见,掩耳盗铃。   人生真是无常。   更无常的是奚娴重生了,那个恶毒嫡姐又站在她面前,比上辈子还有病,但至少没死。   她的心情便十分复杂,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甚么。   奚娴想要下床,眼巴巴对嫡姐道:“我想要下床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姐姐……”   嫡姐放了她:“你去吧。”   奚娴伸出一只脚,想了想踮在地上时才有冰冷的真实感。   嫡姐似乎拧了眉,把她的绣鞋拿着,垂眸为她穿鞋,似乎是做的很习惯的事情,奚娴却吓得缩脚,被嫡姐微凉的手一把捏住脚背,雪白的肌肤被捏红了,才将两只鞋都穿上了。   她刚醒来,脚就有点肿,或许是身体不好的原因,反正奚娴一年四季都在肿,只是分轻重罢了,有时莫名其妙肿得像馒头,害得劳烦皇帝陛下给她按摩,不然连走路都没法走。   奚娴的神思又开始迟钝飘忽,嫡姐也不理她了。   不用被迫拘在老太太这里便好,不然谁也不晓得之后会发生甚么。   或许就像是嫡姐所说的,老太太会带她连续参加很多盛大的宴请,教会她苛刻的礼节,创造许多机会让她扬名长安,至少在贵女圈里得人人皆知她礼教严格,名声贤良卓著,又有很多事迹来一二三辅助她的美名。   这样一来,她又养在老太太膝下,便适当中和了许多庶出身份带来的不便,毕竟时下的长安也并不在明面上挑拣嫡庶了,即便人家在乎,也只是心里考量,就连家人之间也很少说出口,因为那是没有教养的表现。   奚娴简直难以想象,真的这般一轮做下来,若是顺利的话,她将会是被人托举着上神坛的唯一贵女,羞耻程度不亚于露天只着肚兜走路。   毕竟家人的庇护,可是她身上唯一一件遮羞布。   比起那些美名远扬的贵女,她除了一张清纯好看的脸,其实惭愧来说什么都不精通,最擅长撒娇耍,或许这点无人能及,但也没什么可比的。   因为贵女便要行止端庄优雅,说话有分寸知停顿,做人善良贤惠留一线,从中才能发展出不同的性情和喜好来。   奚娴第一层就不及格,别的就不必说了。   故而她非常排斥被逼着做这些事,一则她没想过要靠这个嫁给甚么厉害的男人,那些顶层贵女还想做皇后呢,她就想嫁个老实家底殷实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   遭那么多苦楚,没有丁点好处,只有傻子才会妥协。   嫡姐没有再管她的意思,只是放任她回小院,闲散坐在原地闭目养神,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给别的女子做出来是流里流气不规矩,给嫡姐做出来,却有些别样的潇洒风流。   奚娴觉得自己是病了,于是赶忙提着裙角出门。   然而回到小院里,秋枫和春草还在,姨娘却已经不在了。   奚娴睁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却见丫鬟面面相觑,咬着唇给她递了一封信。   秦氏会写字,但只会很简单的一些字儿,字体也并不那么严谨有致,所以她的字迹很好辨认。   奚娴看完才开始对着窗边发怔,看着窗口萧萧的落叶片影不语。   姨娘带着弟弟去江南了,因为爹爹会被派去江南赴任,至于是什么职位,姨娘也不知道,更加不晓得怎么写出来。   爹爹还没去,但府中没有主母管理中馈,因着那头大宅子要交地契,还有一些田产等着主人家细点,这些爹爹不放心管事做,姨娘只能先一步匆匆去江南操持那头的琐事,顺道把弟弟也带去了。   姨娘在信中告诉奚娴,不必为她操心,也请娴娴要听姨娘的话,去老太太那头过,待她回府里就把娴娴接回来,不能闹小孩脾气,不然到时弟弟懂事了也要笑她了。   奚娴不知道这和嫡姐有什么关系,但至少姨娘和弟弟都没事,姨娘的信中更透着难得的轻松,看样子没受委屈,甚至由于爹爹的信重,还有些雀跃期待。   但叫奚娴发怔的不全然是这些。   因为前世,爹爹根本没有去江南赴任,他一直在长安做官,直到家族败落被抄的那日,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奚娴觉得毛骨悚然,面色变得煞白无血色。   她的重生,不可能影响到上面的决策,这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那会不会……会不会那个人也重生了? 第17章   奚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却无法遏制地从心里涌出丝丝的恐惧,就像是在捉迷藏一样,她永远不知道迷雾那一头的人在哪里,而他却站在高处俯瞰她,唇边或许含着悠闲的笑意。   她早该想到的,这辈子太子遇刺的时间也早了,可她那时只是困惑一瞬,没有深思,便忽略了去。   因为她起初太过心急和浮躁了,得失之心太重,满眼具是一府之地,而刻意忽略了更重要的事体。   可现在姨娘好端端的,日子也越过越有味,奚娴觉得她也能清醒一些了。   但那并不代表,她能甘愿看着奚正擎去江南赴任,得意风光。   她对爹爹前世的恨意和不齿,似乎还不曾消弭。   奚正擎此人凉薄,一颗心里装着许多女人,但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上辈子姨娘难产而死的时候,奚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姨娘和她被磋磨许久,奚正擎知道姨娘的苦楚,却并没有解救呵斥王氏母女,只是推脱带过,下次给姨娘匆匆带了金银首饰及点心,便算作是弥补。   他隔几日来一次后院,甚至还能与王姨娘母女相谈甚欢,出来时亦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样子。   姨娘看了也只是对窗空叹,一次譬如一次指望不上他。   奚娴长大之后,在和皇帝关系最密切的时候,也曾与他说起自己的父亲。   奚正擎是罪臣,奚娴提起他也只是为了试探皇帝对她的态度,其实她本心里并不乐意把旧事重提,只是胆肥不少,敢悄悄翘尾巴。   她提起那些过往,说起自己的遭遇和不忿,皇帝的大手顺着她的长发,把奚娴弄得很舒服,喉咙里呼噜噜的舒坦,而他只像是在听陌生人的事,没有皱眉或是怒意,只是简洁道:“于他而言,你们并不特殊。”   奚娴闭眼恍然。   这样的事实太客观冷血,她情愿相信爹爹还是儿时带她做风筝,陪着姨娘在四合院里乘凉的爹爹,也不愿相信,其实对于爹爹来说她们和王姨娘母女没有差别。   更喜欢,和喜欢之间,其实区别没有那么明显,就像是她爱用桂花糕,却并不能阻止她用绿豆糕。   更何况奚娆还是膝下养大的女儿,从小最受宠,难道两个女儿之间能有多大差别么?   不是的,有差别的只是,奚娴总以为自己是特殊。   真正说来,皇帝是她最亲密的师长和兄长,教会她许多事情,手把手让她长大,看见开阔波澜的世俗,也堕入十丈软红,波折困苦至今。   奚娴什么都不会,也很傻,但真正在重生许久后清明过来时,她发觉自己比起年少时,看待许多事的眼光有了分别。   可是——   这些分别,遇到自己重生前为兄为夫的人,又不那么明显。   她甚至觉得自己对上他,会连话也说不出,夹着尾巴含泪遁逃便罢。   若他真也重生了,会如何?   她也不知道。   因为皇帝的做法是她猜不透的,她想到一招,他已有了之后的十招,对付她是游刃有余。   但转念一想,奚娴却微松了眉头。   就像是他前世点醒她的,奚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她重生了,难道只准与她相关的人重生么?   或许是旁人,未必是那个男人,只是波及到了她的爹爹,她若是因此钻牛角尖,却是庸人自扰。   她所能做的还是有限。   及时嫁出去、到了及笄便嫁出去!一刻也不能停。   原本她只是想嫁殷实的小户之家,故而拒绝了老太太,拒绝了嫡姐,但现在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或许也重生了,奚娴不能肯定是谁,也不敢猜测是皇帝,但她的出嫁迫在眉睫。   她现在却决定,要稍顺从嫡姐的意见,无论嫁给甚么人都好,越早出嫁越放心。   至于奚家,奚娴没有更多厌恶的地方,只是这辈子弟弟出生了,她和姨娘不再是两个可以用尽法子脱离奚家的女子,因为弟弟姓奚,他身为被看重的男丁,只能留在奚家。   自他出生,奚娴也希望奚家能摆脱厄运,不必迎风向上,只消静好无虞。   故而这些日子,她也在思考怎么提醒奚正擎,不要再背上前世的罪名,却不想爹爹已不在从前的官位,去了新的地方,至少会夹紧尾巴过一阵子。   奚娴把信装在木匣里,放置入妆奁底层,转身掀了帘子出去,对春草两个道:“收拾我的箱笼,今晚送入寿康院。”   她又道一声辛苦,却自己迎着风出门了。   奚娴的身子还没好全,春草两个都面面相觑,于是留了秋枫看着丫鬟们收拾,春草便跟了奚娴一道去,好随时照料。   奚娴去见了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之前过于鲁莽,对于老太太这样在后宅沉浮许久的人来说,看穿她急切的作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无论老太太是否和嫡姐达成过某种条件,她都是奚娴的祖母。   尽管上辈子亲缘淡薄,奚娴还是将她当作是需要尊敬的人。   老太太奚周氏倒是没有说甚么,奚娴跪在地上,立即便叫她起身了,甚至点点头,让嬷嬷给奚娴奉茶饮,使她坐着慢慢说话,不要着急的。   奚娴含泪道:“先头我病得恰巧,只怕祖母以为是我不乐意,只我生来便与姨娘在外头住,委实不懂这些弯弯绕,亦是长姊提点了我,才知约莫自个儿做的不够好,叫祖母担忧伤神了……”   周氏只是含笑,慈和道:“你这孩子,与祖母能有甚么亲疏?先头你病了,祖母着急还来不及,怎么会疑心你?这下你来了,碧纱橱也彻出来洒扫整齐,你便与祖母同住,咱们祖孙俩日日也有个照应。”   奚娴听到此,便知事情在祖母这儿已经结束了,祖母不打算追究她,甚至连敲打也没有,只作不曾发生过便完事了。   她同时也多了一层惶惑。   祖母不是那等随和了无纷争的老太太,她上辈子还听过祖母从前与大太太怎样斗法的,如今大太太去了,祖母也不会这般佛性无争,竟是一点怨言也没有,那不能够啊。   奚娴只怕周氏记着她的事儿,如此便更惶恐,垂着脖颈道:“祖母待娴娴的恩德,孙女儿没齿难忘,愿为老太太抄一辈子的佛经,好叫您心神舒畅,庇佑平安。”   老太太看着这小姑娘,倒是怜惜起来,亲自把她拉住,搂在怀里道:“笃信佛祖,便能得到庇佑,你身子不好,佛祖不会希望你因抄佛经而身子更重,啊?”   奚娴这下更疑惑了,却只是淘在祖母怀里,垂着眼眸不说话,一副小女儿娇态。   老太太却抚着她细软的黑发,慢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奚周氏只是缓和道:“只若你将来出嫁了,也记得多来瞧瞧祖母,多念念奚家的好儿,祖母也知足了。你爹待你姨娘也是看重的,只先前未能将她接进府里也是有苦衷,你也体谅他一家之主的不易。”   奚娴觉得老太太甚么都明白,女人们的心思,她不必见到谁,都能揣测得很清楚,只是从来不插手罢了。   现在却叫她不要怨恨爹爹,甚至有些无奈恳求的语气。   奚娴忽然有种错觉,总觉得老太太其实并不那么愿意收养她,其实更愿意像前世那样关在院子里,平淡过完余生,不必子孙彩衣娱亲,只愿阖府太平,但却无奈把她收到了膝下,为她这个不成器的孙女谋些出路。   可老太太没有理由这样做,奚娴更觉得自己思虑过甚。   从老太太那头出来,奚娴才觉身上松快了不少,又想着嫡姐先头的事,只觉自己既改了主意,便也不能略了嫡姐去。   嫡姐正靠在榻上合眼假寐,见了她倒是悠缓睁开眼,略一笑,丝毫不意外:“娴娴来了。”   奚娴对嫡姐略一礼,垂眸轻声道:“姐姐,我姨娘去了江南,让我来老太太院里过一段。”   嫡姐略有兴味看着她,温和道:“还有呢?”   奚娴一咬牙,脸更低了:“我想过,是我之前不懂事,冲撞了您和老太太,求姐姐原谅妹妹少不更事。”   嫡姐没有追究她。   她似乎只是很好奇,眉目轻垂着,缓慢一字字道:“如何后悔了呢?”   奚娴想了想,规矩讨巧道:“因为愿意相信姐姐的眼光,我年纪不小了,快要及笄了,早些嫁出去也好,省得总叫姐姐瞧着心烦。”   嫡姐点点头,纤长的手指点着下颌,温柔道:“想早点嫁出去啊……”   奚娴轻声道:“嗯。”   嫡姐没有再说话,淡色的眼眸慢慢审视她,转而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奚娴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嫡姐,却见嫡姐伸手把她招上来,轻抚了她的额头,细致将她耳边的碎发缕起,捏捏奚娴的软乎乎的面颊道:“真可爱啊……”   奚娴有些茫然,咬了唇不说话。 第18章   奚娴不明白有什么可爱的,她只是谨慎陈述了自己的意愿而已。   但嫡姐收了笑意,脸色便冷淡下来,只是对她慢慢道:“好了,天色晚了,去老太太跟前尽孝罢。有甚么难处找青玉,她会替你解决。”   奚娴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难处才行,于是便小心问了一句。   嫡姐却若有深意,淡淡道:“甚么都可以。”   奚娴心想这就不可能了,她如果想打太子一巴掌就不行。   ……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这么要求。   奚娴盯着脚尖,轻声道:“那姐姐呢?又要潜心礼佛了么?还是……”   嫡姐看着她道:“你不舍得?”   奚衡的声音有些低哑,很随意。   奚娴困惑地慢慢眨眼,忽想起前世嫡姐问过她相似的话,她没有回答,因为不知如何说,也梗着脖子不想再巧言令色,于是第二天嫡姐就死了。   这样的结果,与嫡姐的询问总有种巧妙诡谲的联系,总让奚娴觉得,是她厌恶姐姐,反感姐姐,才让这个生性病态的姐姐就那么死去的。   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错觉,但奚娴每每想起嫡姐阴翳精致的眉眼,和苍凉冷漠的样子,心头总是有些莫名的愧疚和阴霾。   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嫡姐甚至不是她的亲姐姐,又占着位置做尽了霸道磋磨之事,没什么可惜的……却又忍不住想起她,复杂难言的感情涌入心尖。   故而,尽管今生她认为不大可能再如前世一般,奚娴却也不敢再避而不答,或是任性而为。   奚娴抬起头,偏头看着嫡姐,小声羞涩道:“是有点不舍得姐姐的,若是往后多瞧瞧您,娴娴心里也开朗不少。”   嫡姐看着奚娴低眉顺眼,倒是低缓随和道:“开朗就好。”   奚娴注意到,嫡姐眉目间带着疲色,面色苍白而病态,似乎受了伤或是生了病,她想起前世嫡姐生病的事体,便还是小声道:“姐姐注意身子才是,不必事事为我操心,也该多顾念自己。”   “到底一个人,是没法操心两份事的。”   奚娴只是照例关心,嫡姐却捏了捏她的面颊,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是一个亲昵留恋的姿势。   一瞬间,沉稳的檀香顺着嫡姐手上的珠串散落鼻尖,似乎有什么从脑中略过,快得很,奚娴抓不住踪迹。   只一下,趁着奚娴茫然,嫡姐又把她放了回去,长腿边往外走,平淡的语声亦悠悠传来:“无事,只是想……多看看你。”   她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嫡姐很快便踏着月色离开,奚娴看着嫡姐的背影慢慢歪头,在心里疑惑起来。   再感觉不出来,她就是傻子。   嫡姐一定不是那样简单的人,奚娴也不知道自己的直觉准不准,但她明白,嫡姐和她以为的那个嫡姐,其实是不同的两个人。并没有那么恶毒刻薄,却埋藏着更深的心思,难为人知。   若是她还没有反悔,继续拿着自以为的秘密妄图谋求利益,奚衡想处理她太容易了。   奚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压根不知道哪来的直觉,只是她方才靠在嫡姐怀里的一瞬间,仿佛嗅到了一些危险又熟稔的,被压抑至深的,来自上位者的味道。   很不明显,奚娴更不知道自己灵魂深处的感应来自何处,可她就是知道,嫡姐十分不简单。   恐怕往后要忌惮她,最好乖巧顺从,奚娴咬了唇,有点不开心。   奚娴回了老太太那头。   其实老太太与她算不得互相了解,更多的只是这一个月来培养起的一些感情,还实在算不得熟稔,只是奚周氏出身名门,是个很会说话做事的人,故而待奚娴也自来的亲热随和,倒是叫奚娴没那么紧张了。   她现在才恍然发觉,就像是老太太那样在后宅活了一辈子的人,即便没有重生,也比她厉害得多。   因为老太太是靠着自己一路走到现今的,受过许多风雨和阻碍,才磨砺出如今完事通圆的能耐。   而她即便重生了,仍是小聪明和任性占多数,更多的还是前世养成的那些爱翘尾巴的坏习惯。   若是她上辈子也与老太太这样,早早入了后宅当主母,一辈子精打细算,交往人际,算计妯娌婆母,或许也不会很差的。   可是她的路不一样,几乎被宠得有些没有脑子了,就像是温水里养活的锦鲤,成天傻乎乎甩着尾巴游来游去,跳起来吃饵都懒得。   奚娴顿时有些苦闷起来,托着腮不知说甚么好,隔天与老太太相对坐着用点心的时候,才小心道:“祖母,我总觉得比起您,我的智慧实在微不足道,很多事都太力不从心,仿佛被人一眼便能看透。”   奚娴抿了抿玫瑰酥,温热香甜的玫瑰酱便被吸入舌尖,满口生香,水红饱满的唇边和腮边也沾上点心渣,只她还一味低眉顺眼的苦恼:“您能不能也教教我,带我多去瞧瞧人情事理,我可怕出洋相了。”   老太太倒是给她擦擦花猫脸,温和叹息道:“不懂也是好事,有福气的人可不必学这些。”   “你要知道,后天拥有的能耐,大多源于苦难和折磨,区别只是甘愿和被迫。若是命好,只想把这些当作傍身之技,又何必庸人自扰?”   奚娴摇摇头,垂眸道:“孙女儿没有那样的好命,故而不敢松懈,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老太太笑着摇头,慈和叹惋道:“等那一天罢,天若欲要你为人所欺,必当给予你反抗的武器,只是心性的区别,才造就了结果的不同,我老了,羡慕你这样青春正当年,洁白得像是栀子的小姑娘。”   “娴娴,你只需要保持这样,祖母便很欢喜了。”   奚娴不知怎么说。   难道在别人眼里,她又傻又甜么?   不仅嫡姐不拿她当回事,祖母也是一样的,但她总觉得自己攀咬起人来也是很凶很坏的,只是他们都没有体会过罢了。   这么一想,奚娴便又有些愧疚,她坏得都滴水了,老太太还觉得她纯洁,实在是对不住的,于是又有点脸红,被看得连脖子都红了。   老太太吃了一口茶,掩盖住笑意,整肃淡淡道:“从明日起,你便随张嬷嬷一道练规矩,你从前的规矩很是可以了,现下只消再过几遍,细节处亦不能马虎,大约三五日功夫,你得抓紧,七日后肃国公府便有一场大宴,到时我领你一道去贺寿,可不能给奚家丢了面子。”   奚娴的规矩是好的,只是行礼做事都有点软绵绵的,不是很经心。   奚娴听得晕乎乎的,又放下茶杯,软和点头道:“我晓得了,祖母。”   老太太有点头疼。   说实话,她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闺女,讲话做事都温吞软绵得很,动不动就要脸红脖子红,长着娇花一样精致的脸,却总是怯怯不自信,见了可亲的人就粘乎乎的一团和气。   最叫人头疼的是,一大把年纪了,她竟还挺喜欢被粘着。   因为奚娴的粘人并不叫人烦闷,只是觉得身后有一条小尾巴,短短圆圆的,软绒绒像是街边的棉花糖,与她讲话都是甜滋滋的。   小姑娘胡思乱想的本事倒是很厉害,不难看出她心里的小九九不少。   但毕竟,不是太子殿下的许诺,奚老太太也不会这么着紧。   而那位尊贵的殿下,预料到奚老太太会严格教导孙女,提前制止了这样的事。   他似乎更想让奚娴过得单纯一些,是以不必言说,老太太也明白了那位殿下,对娴娴隐晦深沉的情感,是偏执掌控,亦是钟情若许。   如果一切顺利,或许奚家会出一位皇后。   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第19章   奚娴是全然不知这些,她每天只忧愁怎么嫁出去。   老太太待她好,她便很是相信老太太,甚至盘算着冬天之前要为老太太再做一双鞋,里头铺了厚实的棉花,一定十分暖和。   奚周氏使人教她的规矩都较为繁琐,奚娴也不是没学过,上辈子她在宫里,如何也不能礼数不全的惹人笑话,但只是时间久了,忘了的七七八八。   只是像奚娴这样才被接进府里没两年的外室女,在礼仪方面能有如此程度,就连奚老太太都觉得很是不错。   学了两日,这一跪一立,端茶斟酒请安,认真起来便很有气度,比起宫里的娘娘也不差甚么了。   老太太倒是有些惊讶,转而便深感欣慰。   奚娴安分着,却也没忘了嫡姐,她这两日一向惦念着嫡姐待她们母女的恩德,还有嫡姐的身份,总是于情于理不讨好也得讨好着,于是终偶得了空闲,便想着能给嫡姐做些点心。   那是她上辈子给皇帝做的点心,却不知嫡姐用着合不合适。   嫡姐如今闭门不出,听闻请了庙里高僧辨证经文佛理。奚家嫡长女痴迷佛道,这样的事整个长安的贵妇人皆有所耳闻,即便奚衡将来出家去,也无人会觉得奇怪。   只是奚家人态度听凭,可见奚衡这个嫡长女在奚家地位之高,就连老太太也不太管嫡姐。   奚娴与老太太提起嫡姐时,老太太总是笑,顶多便是道一句:“人各有命,你姐姐喜欢,便随着他去。”   奚娴更加肯定了嫡姐身份不一般。   而前世争锋相对的五姐奚娆,在这段日子以来一直表现得很乖觉,几乎毫无动静,这倒是令奚娴大感放松,毕竟谁也不爱总是与膈应的人见面说话,绵里藏针,那该多累啊。   奚娆已经为她的坏心思得到了惩罚,嫡姐说的话从来作数,要她穿着藏了针的衣裳抄经书,便没有宽和的意思,当中的痛楚和煎熬不说也罢。   奚娴前两日在花园里见她,倒是消瘦许多,默默低了头与她擦肩而过,话也不说一句。   奚娴转头看着奚娆的背影,也只是略歪了头,心里没甚么后悔的。   奚娆的手段不高,奚娴为了陷害她的反击,自然也差不离,两人半斤八两罢了。   偏偏她们二人都自以为了不得,若不是嫡姐高抬贵手,拉了奚娴一把,也不知谁比较惨一些。   那时……奚娴和嫡姐还没见过多少趟,更加算不得熟悉,但无论怎么刻薄嘲讽,嫡姐还是帮了她,却对奚娆冷漠不经心。   奚娴心里有些得意,慢悠悠叹息一声。   人与人之间的眼缘,可真不能按照相伴长短来分的,果然还是娴娴最讨喜呀。   奚娴扭了扭根本不存在的尾巴。   自当日一别,转眼已有几日未见,奚娴也曾得空端着点心亲去探望,却也只是吃了盏茶便回来了,并未见到嫡姐的人,于是便也作罢。   嫡姐吩咐青玉服侍她,而每次青玉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甚至还与奚娴说:“若是六姑娘实在无事,便也无须来这院里吃茶,倒是白白浪费了时辰。”说着又把茶碗收起来,请她离开。   奚娴便觉得有些莫名,探望姐姐怎么是白白浪费时间了。   青玉自己肯定不敢这样说,想来这语气也是嫡姐惯用的。   奚娴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咬着唇走了,接下来几日也便再也不曾去过嫡姐那头。   横竖嫡姐喜怒无常,嘴巴刻薄刁钻,她是不伺候了。   到时等嫡姐来找她便是,姐妹之间哪有一个赶着巴结,另一个这般寡待的道理?   很快便到了肃国公府老夫人寿宴的日子,老太太便带着奚娴一道出门赴宴。   临走前夜,老太太便与奚娴说起肃国公府的一些人情事理。   但其实这些事体,奚娴也都并非不知,更不比老太太知道的少。   当今皇后早逝,太子殿下生来便没有了母亲,上辈子他登基后,宫中尊继后为皇太后,而继后的外甥女便也跟着入宫。   继后和崇妃,便都是出身肃国公府。   那位崇妃奚娴是见过的,长得大眼柳眉,红唇娇媚,说话做事皆有一份干脆,与生俱来便是雍容大度的模样,但又不像是明面儿上的那般直来直去没心眼,是个妙人。   她比奚娴入宫的时间还要早许多,这般出身,太子登基之后便是要剑指后位的。   只可惜蹉跎至奚娴死前,也不过尔尔。   当今太子是个冷情之人,崇妃固然陪伴他许久,该给的尊荣也都给了,儿子女儿都有,但却没能到达最后一步。   奚娴和她是不熟的,并不是崇妃不够热络,是奚娴不愿与她们交际。   刚开始的时候或许为了站稳脚跟,也曾像从前一样卑微于人下,但后来皇帝也不准她去讨好别人,奚娴便懒得应付。   在女人的堆里呆惯了,大家都猜来猜去,心眼芝麻针尖儿大,看破不说破,懂个囫囵便要叭叭乱扯,她觉得也是够了。   年少的奚娴只觉得,最重要的便是皇帝能爱自己,那就足够。   可他那时还很年轻,是个年少登基的帝王,还要巩固手中的权利,向更远更繁荣的远方前行。   奚娴的存在于他而言是那么微不足道,像是一点邈邈星火,他不会容许她侵蚀自己的心。   但奚娴是个又作又笨的女人,往往皇帝与她说甚么,教育暗示些甚么,说得含蓄些,她便听不懂了,故而大多时候还是爱恃宠而骄,有一段时间后宫里发生的破事都是因她而起。   他宠谁了,奚娴便要害谁。   她的“害”,其实也并不算歹毒,不过是看谁不顺眼便使绊子,膈应对方,但真的叫她杀人纵火,却还是不敢的,只怕自己的手都要抖。   见了皇帝,奚娴还是乖顺的样子,但就是不肯让他碰,一碰就要哭要闹,吃了酒又是摔胭脂又是哭还笑,漂亮精致的一张脸疯疯癫癫的。   她甚至还拿了他的佩剑,比着脖子,面色苍白眼仁乌黑,偏头与他咯咯笑:“陛下,您有本事便杀了我嘛,我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等清醒了,她又是很乖的样子,瑟缩又后悔。   她觉得自己精神有些问题了,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一时想要疯狂,一时想要活命,却又那么清醒的知道自己甚么也舍不了。   她年少时,很喜欢那个男人为她妥协的样子。   她就是很喜欢,那种十拿九稳的得意和试探。   皇帝不准许她踏入雷池,奚娴偏要如此,她不但要犯规,还要弄皱满池春水,接着他便无可奈何起来,又一次为她退步,为她犯戒,即便疏远也疏远不了。   奚娴就是一条小尾巴,在他心里如影随形。   奚娴还记得,皇帝捏着她因得病而苍白瘦弱的手腕,慢条斯理亲吻她的眉眼。   他虔诚的像是教徒,似是在亲吻纯洁飘渺的月光,着迷得很。   直到男人吻住她的耳垂,动作病态的轻柔,吓得她紧紧闭着眼,睫毛微颤。   男人在她耳边带笑,柔缓道:“娴宝,你不规矩。”   “不妨试试,再这么做会有甚后果。”   后来想想,他也曾多次警告过她,不要再任性生事,一步步挑战他的底线,要他为她坏了规矩,一定逼着他把她捧在掌心,显出她多么与众不同。   却只为了,身为女人的虚荣和爱情。   原本他甚至是禁欲的,对后宫和男女之事没有什么留恋,只是自奚娴以后,便有了爱情,压抑着像是沉默的火山。   奚娴什么也不懂,只会瞎撩拨,一定要看到实在的证明才会安心,结果却作茧自缚。   他彻底偏执幽暗起来,真正赐予了她想要的一切,便再也没有她的事。   更没有旁人的事。   奚娴现在想来,也有些想打自己大耳刮子。   若是自己上辈子安安分分的,不惹事乖顺些,也不像个疯子般处处挑事,或许便是个平凡的妃子。   直到死都不会知道皇帝爱过自己。   所以这辈子,她一定要安分点。   ……起码在外头是这样。   至于出身肃国公府的崇妃,她和皇帝才是天生一对。   出身高贵,行事稳重有度,儿女双全,理应结为连理,母仪天下。   奚娴就觉得,这辈子想让太子离她远点,便要从崇妃下手。   毕竟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崇妃很快便要入宫。   初时她只是太子侧妃,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与他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床笫关系,并没有交心的地方,也因为阔绰富足的物质生活而很满足,并且也没奢望过殿下的爱情。   这辈子,奚娴便觉得崇妃可以奢望更多些。   她能帮崇妃一把。   尽管崇妃现下只是肃国公府的姑娘,但未雨绸缪总是很正确的选择。   如果太子能爱上崇妃,那才是从祸根上解决了所有。 第20章   奚娴知道,崇妃是在隋元四十九年的选秀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的侧妃,而当年太子殿下有过一个正妃,那是先皇后为他定下的亲事,可惜那女子不幸在未嫁时便夭折了。   隋元帝不喜太子,但对先皇后算得上敬重,故而便没有立即再为太子选一位正妃,直到他登基后,没几年便遇见了奚娴,她是罪臣的女儿,不可能有什么好的位分。   奚娴虽是外室所出,但从小便以为姨娘和爹爹是原配夫妻,故而总觉得当妾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直到后来她知道自己外室女的身份,便更为自卑难堪。   她心中根深蒂固的执念无法消除,认为妾室都是羞耻难见天日的。   就像她的姨娘一般,有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吞进肚里,因为她只是个玩物,不配委屈,而妾室甚至不能穿正红的衣裳,生的孩子也低人一等,那是一辈子洗不去的陈旧烙印。   奚娴自卑敏感,虽然怕死,却也下定主意,如果他娶了皇后,她无论如何不想再活着。   为了她自己,为了他未来的皇后,她都不想活着。   讨人嫌,又立身不正,叫她想起幼年时那些邻里往她家门前泼的夜香,儿童在她家院子四周撒欢时,囫囵念的打油诗……   若大家都是妾,她能说服自己开心些,不要介意良多。   可若他有了老婆,奚娴便觉得自己恶臭难闻,浑身上下皆会寸寸腐烂,千里姻缘一线牵,原应恩爱两不疑,红线却缠在一个卑贱的妾室身上。   她活该是画本子里遭人唾弃的贱妾。   奚娴的心思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惜皇帝后来也没立后。   不知是不是冷眼把她看得太透彻,于是奚娴阴暗决绝的想法,便随着时间消散了。   不过皇帝曾经定亲的那位姑娘,早在她重生前便去世了,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多少交集,因为没有成婚过门,故而顶多便是史书里添上一笔,他甚至没有把她认作是自己的女人。   奚娴也没办法在这个女人身上作文章,更何况她的手还没伸这般长。   故而,为今之计,便是从崇妃身上下手。   她最有可能当皇后,若是拥有一些特质,被他爱慕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体。   当然,奚娴也知道,继太后和皇帝的关系微妙,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便要靠崇妃拉拢皇帝,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而皇帝登基之初,也需要一门强有力的外戚,肃国公屡建军功,家族名望极高,对于少年天子来说是且用且防。   他不立崇妃,不止是因为心爱的女人,也是因为有所防范。   但这和奚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管得了太子娶谁当大老婆?   去肃国公府,需要一些贺礼。   老太太那头准备的是给肃国公府老太太的寿礼,奚家老太太久未社交,却因着周氏嫡女的身份,曾经的手帕交大多已经是长安城里一流世家的老夫人。她自少女时便长袖善舞,极会做人,加上出身书香世家,周氏又是天下学子的表率之族,从血脉里便多出几分清高贵重,真心与她相交的人也多。   肃国公府老太太便也是如此。   说来现下奚家比从前老太爷在时没落了,却也是奚周氏自己的命不好,不若旁人嫁了人,夫家节节攀升,反倒是越坠越低。   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奚家虽然磕碜些,却还挂着书香名门的头衔,谁也不能明面儿上给白眼瞧,更遑论是奚周氏亲自出马。   老太太给肃国公府老太太备贺礼,奚娴便准备给肃国公府的姑娘备贺礼,其中独一份的便是崇妃贺氏。   自然,现在应当称为贺三姑娘。   崇妃喜欢甚么,奚娴其实并不太懂得,但上辈子有所耳闻,崇妃对于各色纨扇格外痴迷,特别是以蜀绣、苏绣做出来的团扇,听闻库房里都收纳了好些,扇柄也很是有讲究,泥金暖玉的,亦或是金镶玉翡翠的,甚至还有点翠的。   她没法理解几把扇子有什么可喜欢的,崇妃宝贝得跟命似的,就连所出的三皇子因着不懂事玩坏了一把,也能把儿子说上一通。   奚娴俱当作茶余饭后嗑瓜子时的八卦来对待,没想到那时的一件小事,倒是成了现下要紧的大事。   送人玩意,便要投其所好,她想帮贺三姑娘当太子的心尖尖,就得先成贺三姑娘的心尖尖好闺蜜,这样她说出的话才能有分量。   但老太太那头却犯难了,老人家不喜团扇,便没有多加收纳,好容易找出来的几套,却因着年代久远,没有小心细致保存,而不复奢靡雅致。   奚娴自己就更别说了,她的小库房里勉强塞了些东西撑门面,值得一看的却是没几样。   于是奚娴咬了唇,又端着糕点去寻了青玉。   她觉得虽然问嫡姐要团扇这种事……有点无耻,毕竟是人家的库房,她拿了嫡姐的东西借花献佛,听上去就不是甚么好东西。   真是令人羞耻啊。   嫡姐嫉妒心这么强,这么病态的一个人,若是知道她借自己的玩意去讨好另一个女孩子,一定会大发雷霆,非常生气,再把她刻薄嘲讽一通。   她知道的,有时候女孩子嫉妒心就是这么强,更遑论是嫡姐。   但她为了自己将来能安稳些,也不得不这般厚脸皮了。   奚娴纠结了半天,红着脸糯糯与青玉说了自己的所求,一双软软的小手绞着帕子,吞吞吐吐说完,小巧圆润的耳珠红得滴血。   她方抬眸对着青玉羞涩一笑,咬着唇轻轻道:“青玉姐姐,我晓得于情于理都是不该的,可能不能借我一套,将来我再得了更好的,一定再还给姐姐。”   青玉倒是没想到她这么羞涩,说了半天,把自己都快说哭了,声音又小又软,却是为的这个。   主上哪会不舍得一套扇子,再好的都能给小姑娘寻来。   于是青玉便问道:“有是有的,只是六姑娘喜欢甚么样式的?”   奚娴道:“精细雅致些,最好使双面绣,扇柄也要做得精细些。”   她又怕青玉为难,才道:“其实都可以的,青玉姐姐。”   青玉恭敬一笑,很干脆应承下来,隔天便派人送来了一套暖玉泥金的二十四节气团扇,以描金檀木盒装就,听闻上面的绣样都是前朝周公魏的手笔,以双面绣入画,扇柄触手生温,细腻温软。   奚娴只觉甚为感动,嫡姐这人虽然刻薄了点,有时脑子也有些毛病,但对她却是实打实的好,这辈子不知道触了奚衡哪根筋,横竖她在姐姐这儿的待遇好了不止一丁点儿。   然而其实,青玉得了奚娴的恳求,不可能没有上禀主人。   娴小姑娘的要求,再是小也重要。   主人曾若有深意说她不安分,鬼点子小心眼多,是个麻烦精。   故而说不得里头有些关节的。   正值秋日,太子闭门不出,明面上没有沾手过多政务,只在东宫养伤,顺道跟着太傅修习,得了奚娴的事体倒是若有所思,长眉微挑。   太子记事早,多少细节旧事无论重不重要的,都不会忘记,近乎过目不忘,只是自小便承母后遗训,即便天纵之才,却从未展露锋芒,饶是这样,羽翼未丰时也步履艰难。身为太子,便是皇家为大位手足相残时的活靶子,更是为帝王忌惮的所在。   知道奚娴巴巴儿地求一套扇子,他很快便明白她想做什么,推及因果,就连下头几步都替她想好了。   太子身着一袭玄青窄袖锦缎袍,身量修长肩膀宽阔,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却略显冷淡清贵。   他合着眸略笑了笑,羊脂白玉的扳指漫不经心敲在桌案上,嗓音因病喑哑低沉着:“给她,就寻最好的。”   青玉便明白了,那其中肯定是有事儿的,只是殿下懒得与小姑娘计较,大小随便她瞎折腾,不把自己折腾死了,都宽纵着替她兜着便是,横竖欠这小祖宗的。   太子库房里最好的扇子,那便只能期望娴小姑娘是自己留着用。   若真吃了雄心豹子胆拿去送人了,或许能把懂些的行家吓死,那也未可知。 第21章   奚娴自然不懂这些,她对扇子无甚兴趣,却对嫡姐很有信心。   嫡姐库房里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故而她也不曾想得更多。   奚娴倒是对前朝名家周公魏知晓一些,有心找了书籍,将他的二十四节气图都翻看了注解,心中大定,只觉到时见了贺三姑娘也算是有话可说。   肃国公府开宴那日,奚娴和奚老太太都提前到达了贺氏府邸,倒不是因着旁的,只是奚家早就非是往昔模样,想要拿乔晚来,倒还叫旁人笑话,倒不若识些情趣,不卑不亢的才好。   奚娴倒是不曾想到,肃国公府的老太太,原与他们家老太太情分这样好,奚周氏一到府中,便着人引了她们祖孙二人去小花厅里等候,奚娴睁大眼睛看着祖母,却被老太太安抚般握住手。   肃国公府建于圣祖年间,于今大约已有几百年光阴,其中跌宕沉浮自不必多说,就在最近几十年,是贺氏家族又一次起复的轮回,百年修葺的园林古朴雅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具是翻新过一遍,保留了先祖时的大部分,又添了一些近年时新的九曲回廊。   接待的婢女还说,东边那处买了邹家尾巷里的院落,一道打通连成一片果园子,冬日开白梅腊梅,夏日便多有果香四溢,再往里头走便有一处小湖,深夏里挤满碧绿接天的荷叶,供姑娘夫人们撑船逶迤而过,弯腰嬉闹采莲蓬。   奚家的院子也是百年园林了,只是近年来不若肃国公府势头好,便多了几分颓意,主人并没有使银子修葺的意思,稍偏僻的地方,就连凉亭朱漆皆斑驳脱落了也没有人管。   只能说看得过眼,便罢了。   奚娴听罢,便多了几分向往,她重生过一回,长了这么些年,也没过过这般惬意舒适的闺秀生活。   她转念一想,这回重生了,即便没有这样的条件,至少不必再入宫里,便由心底发出丝丝的满足和喜悦。   肃国公府老太太姓李,乃是江南人,家族虽比不得周氏在学子文人中的名望,却胜在出过两任内阁大臣,近年来更是权势显赫,颇有几分跻身一流世家的意味。   两个老太太相见具是流泪,却也笑呵呵的握着彼此的手,一道点着头坐下,说起江南此时该是何样景致,具是叹惋着抹眼泪。   多年不见,彼此生疏,说上几句话,用了一盏茶,便复似从前模样。   这时奚娴也上前拜了贺李氏,那老太太仔细打量她,她便任由打量,贺李氏便觉面前的小姑娘眉目端庄娇柔,肌肤晶莹似雪,眼眸贞静娴婉,没有丁点小家子气,通身气度不比她那个孙女儿差,又想起多年的手帕交,心中微动,有意叫两家闺秀走近些。   贺李氏老夫人便笑道:“这姑娘长得俊俏。”   奚娴笑着点头,只看着老太太,才转眼糯糯唤了一声“老夫人”。   却听奚老太太道:“这孩子出生便体弱些,我不舍得带她出来受累,倒今日是老姐姐寿宴,她也好自在些,便带她出来见见场面。”   贺李氏便又使了婢女道:“把三姑娘唤来,一并再拿些小姑娘家爱用的糕点吃食。”   奚娴听到三姑娘,乌黑的眼仁便亮了亮,乖巧坐在一边去,倒是叫贺李氏唇边发笑,也不晓得奚家怎么养的闺女,这幅乖巧可怜的模样十足十惹人怜爱,听见有同龄人来,眼睛竟都会发亮。   贺李氏老太太在后宅中见过许多年少老成的女孩,现下见了奚娴,如此玉雪可爱又乖巧,倒是有几分喜欢。   很快贺三姑娘便来了。   贺瑾容与太子殿下同龄,几乎只比太子小几月有余,却比奚娴要大好一些。   如此年纪的少女已然及笄,胸前鼓的柔软,腰细得像是春日的柳条,一身深紫掐银纹的齐胸襦裙,脖颈边垂落几缕编好的秀发,美眸略上挑,唇瓣饱满水红,端庄一抿,便显出三分大家气度。   与她相比,奚娴更像是枝头的细雪,晶莹洁白,发丝细软乌黑,如云堆积,更显得皮肤似冰雪,身量娇柔纤细,更像是个不知事的娇娇女,见了贺三姑娘来,她便偏头抿嘴笑起来。   她上辈子和崇妃没甚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她进宫的时候皇帝的儿女都有好些,崇妃的皇子和公主也不足惹她注意,倒是有些眼馋羡慕崇妃肉感的身材,还有眼角眉梢的媚意,听闻生养过的女人才会这么有韵味。   可是她一辈子都没能长成那样,到病逝前却愈发纤瘦娇弱,比在闺中时还似一只奶猫。   两位老夫人还要叙话,便叫贺三姑娘带了奚娴一道游园,因着她是贺家最得宠的姑娘,不比旁的人家众星拱月,贺三姑娘自小交际应酬的机会便多些,比起没得露脸的几个姐妹,通身更多了贤惠大气的味道。   奚娴便趁机与贺三姑娘套近乎。   她在宫里呆久了,读的书也多些,虽然都是漫无目的的读,也没有喜好,听闻的事体也广博,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偏着头不经意便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天真,却硬是装作小大人,叫贺三姑娘忍俊不禁。   这个奚六姑娘倒是有几分意思,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甚至不是奚家的嫡女,谈吐各类、举止细节却极具涵养,是个有趣的人。   贺瑾容自打懂事起,便知自己会入宫,运道好些便是天潢贵胄的正妻,运道差一些,也是个侧妃,名利要争,儿女要生养,必须成为一个合格尊贵的女人,才能吸引到足够优秀的男人。   她身边交际的贵女,无论是甚么心性,大多有类似的目标,不同的只是家族利益考量,相似的却是对至高权利的渴望。   她们从小便背过家族谱系,甚至各类珍宝具是如数家珍,宫里阴暗的秽事,大家族的辛秘,能知道的都要晓得,如此一双眼睛盛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旧事和俗气,便没有了单纯的感觉。   她也很少见到奚娴这样的姑娘,长得灵秀乖巧,一双眼睛盛着秋水,说起话来慢吞吞软乎乎,像是一条绒绒的小尾巴跟在她身后,不像是天真没有心机,却像是无论男人或女性,都会有好感的小姑娘。   同时奚娴还懂得很多,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提到典故具能聊一些,叫贺瑾容这样的顶尖贵女,也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虽则奚娴家世出身不出彩,但的的确确是个能交际的人。   她们圈子里的,交友先看出身,再问雅好心性,稍缺了一样,便从开始便不会与此人深交。   不合标准的人,即便是与她有说有笑,也是表面功夫,不会交心。   奚娴嘴甜识趣,不卑不亢,又知道自己身份在甚么程度,将姿态把握得恰到好处。   贺瑾容对她很有些满意,故也不再疏离少言,话是多了模棱两可的两三句。   其实奚娴也并不喜欢和贵女们打交道,但贺瑾容是她为太子准备的一生所爱,怎么可能不好生交际着?   不然凭她的手段,或许也不能再寻到下一个这般接近男人欣赏喜好的女子。   要知道,贺瑾容上辈子儿女双全,尽管都是在她没入宫时生养的,却也足矣说明男人对她算是有所偏爱,即便只是床笫间的,那也聊胜于无。   奚娴越看贺瑾容越是满意,小手软乎乎捏着贺姐姐的手,便与她亲密道:“瑾容姐姐,我祖母让我为您准备了赠礼儿,我猜您这样雅好书画的一定欢喜,不若我带您去瞧瞧?”   她刻意说成了雅好书画,就是为了让贺瑾容觉得她并非是刻意打听了自己的喜好,只是碰巧有二十四节气的书画团扇而已,这样许会觉得她们十分投缘。   描金的盒子一共二十四个,每个都精致古朴,上头的锁扣都是以不同色泽的宝石和玉石镶嵌的,“哒”一声脆响,打开一只,奚娴偏头笑着把团扇放在贺瑾容面前,对她道:“您看这笔触,是否很是熟稔?”   她的语气轻快柔柔,贺瑾容先时还摇着团扇,端着笑意微微点头,却不妨越是看,面色便愈是古怪起来。   她又见奚娴打开另几个,每一副俱莲步轻移,上前细细看了,便觉冷汗一滴滴往下坠,似是落入了冰窖一般难以置信。   周公魏的二十四节气团扇,乃是难得一见的传世名品,亦是书画大家为其妻子花费一整载光阴所作的名画,后来按着妻子许氏的雅好,命江南最巧手的六十多位绣娘赶制了三年,终于在许氏临终前交到她手上。   后来亡妻已逝,这二十四副团扇便被周公魏封藏起来,后世传入本朝皇室,听闻已故的孝敬仁皇后传给了太子殿下。   这点,喜好纨扇的贺瑾容一向打听得很清楚。   却又怎么会在奚六姑娘手里?   更奇怪的是,奚六姑娘像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其中周折和典故,其实根本不太懂得这些,问起扇子的出处,也只说是有人赠她的。   可谁敢随意拿太子的东西送人?   贺瑾容不敢想象。   继后无子,上头两位贵人的博弈自不可言说,肃国公府明面上不曾站队,却很早之前便已是太子麾下,太子对他们且用且防,好处却没有少过他们,故而肃国公府近些年才这般荣华风光。   贺瑾容是肃国公府培养来嫁给太子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懂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曾经在府中见过太子一面,他一袭黑衣与她爹在凉亭下说话,隔着很远,也似能看出他身上出身帝王之家所蕴的气场,云淡风轻,却优雅雍容。   她甚至没有见到他的面容,只记得那时他戴着束发的玉冠,漆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折扇,眉目轻垂倾听父亲禀报,便多了一些风流温柔的意味,像个潇洒的贵公子。   也不知是否因着她是个女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总是希望那样的男人,也会留些心思赠与风月。   贺瑾容那时不敢多看,只是匆匆提着淡色的裙角离去,一颗心却跳个不住,面颊都泛了微红。   她对于自己日后要伺候的男人,便多了几分向往,少了一些利益之心。   此时,她心里已有了答案。   能拿太子的东西赠人的,只有太子自己。   或许是为了讨好眼前的小姑娘,而周公魏赠亡妻的团扇,却别有一番深情意味,不知是不是贺瑾容多想,她总觉得眼前的奚娴,与太子有些……奇异的般配。   虽然奚娴看着很柔弱,又年纪小了些,但是贺瑾容身为女子的直觉却在嗡嗡作响,告诉她一些隐约可见的暧昧情愫。   她这样想,却带了一些苦涩的心思。   若奚娴真不知那是太子的,或许太子待她之心,便要更深一层。   她甚至都能想象,两人站在一起时是什么情景,一定很甜蜜,叫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只是太子又为什么,会认得奚娴?   阶层差距悬殊,有如萤火与皓月。   奚娴这样的姑娘,想要勾搭上太子那样的天潢贵胄,实在不容易。   奚娴不懂这是怎么了,于是便咬了唇,轻轻道:“贺姐姐,可是不欢喜?”   贺瑾容看着奚娴娇气精致的面容,驻足片刻,才轻缓冷淡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第22章   奚娴并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只是微微偏头,有些疑惑地缓和道:“贺姐姐,不过是几把扇子,不提多贵重,若是不雅性的人,我倒也不送了。”   她只是低垂着柔软雪白的脖颈,瞧着很懵懂无措,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   奚娴惯用的招数,除了嫡姐以外近乎男女通吃,因为她长得太具有欺骗性了。   可在嫡姐身上却很不适用。   奚衡的眼神锐利清透,懂得她所有的小花招,只是懒得戳穿罢了,但在奚娴太过出格的时候,嫡姐也是会生气的。   就像她为了陷害五姐故意拿针扎自己,嫡姐便很恼火,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质问她到底懂不懂事。   那必然是不懂的,她永远不会那么安分。   果然,贺瑾容略一蹙眉,上前拉着奚娴的手,扯了唇角含笑道:“无功不受禄,我自小便有家教在身,若是平白受了这般贵重的礼儿,倒是叫人笑我眼皮子浅,论年纪,我比你年长好些,算是你半个姐姐,娴妹妹若是不嫌弃,叫我容姐姐便是。”   奚娴有些欣喜,立即小心翼翼拉了贺瑾容的手,环住她柔软的腰肢蹭蹭道:“容姐姐……”   贺瑾容身子一僵,只觉浑身都奇怪。   虽说奚娴这般动作也没什么出格的,到底是个未曾及笄的小姑娘,又生得天真爱依赖人,软软抱一抱也无甚。   只是贺三姑娘长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被同龄姑娘拥抱过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是心存比较,便是人淡如菊,摆着架子,又想要名声,如何也不把同龄贵女,当是可依赖的好姐姐来瞧了。   奚娴这么香香软软的一小团,熟能生巧,嘴巴可甜,浑身没有硬骨头,见到年长些的闺秀一口姐姐叫得欢实,不要钱似的认姐姐。   小姑娘乖乖站直,眼角还有未曾擦干的眼泪,一双大而润的杏眼红得像兔子眼,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只是顺从的跟着贺瑾容,像是一条小尾巴,满是依赖的模样。   贺瑾容顿了顿,便抽了帕子,给奚娴细细擦眼泪。   两人离得近些,她又能闻见奚娴身上带着奶味的暖香,不由心又软起来。   贺瑾容亦不晓得自己是甚么心情,或许很奇怪,先头生出淡淡的不屑和敌意,却在三五步之间土崩瓦解,反倒对奚娴情愿亲近了些。   或许还是带有目的的。   贺瑾容坚持认为她算不上多真心,愿意接纳奚娴,大多还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将来是要嫁给殿下的,若奚娴是太子心尖的女人,那便更不能输了贤惠,总是要照拂她一二,称姐道妹,共侍一夫,也好叫太子记住她的德行。   若是猜测错了,多一个这样尾巴似的小妹妹也无甚,大不了到时候多出一份添妆,待奚娴嫁出去了,估计也不会是甚么好人家。   如此接触不到,井水不犯河水,还多了一份美名。   贺瑾容照着贵女圈常有的心想,算计着奚娴,面上却带出温柔知性的笑意。   她拉着奚娴一道去她的小院里吃凉糕,甚至还小声在奚娴耳边道:“这个天气呀,是最不适合吃的,只我爱贪凉些,你可莫要告诉祖母。”   奚娴也笑起来,心中毫无波动,却亲密挽住贺瑾容的手臂,摇一摇求道:“好姐姐,我也要尝尝。”   奚娴是真羡慕贺瑾容的院子,靠着贺家的小湖泊边,进了院门便能见中央一座朱楼,那是贺瑾容的闺房。   她们坐在卷起斑竹帘边,靠在官帽椅上,便能觑外头波澜微皱的水景,绿茵地上还有一架秋千,上头绕着各色的花卉。   她可甚么也没有。   住在老太太的碧纱橱里,也没有人专门为她做一架秋千。   她吃着凉糕,雪白腮帮微鼓着,嘴里俱是桂花蜜的味道,笑起来也蜜蜜的,托腮道:“真好,我们家里头,只有我长姊有这样漂亮的院子。”   贺瑾容听说过奚家嫡女,但并没有见过奚衡,如此也不过随意温柔道:“倒是不常见你姐姐。”   奚娴不想叫贺瑾容关心嫡姐,这事儿说白了,是她要算计太子和崇妃的姻缘,可千万别再掺个嫡姐进去了。   她轻声道:“是啊,姐姐忙着礼佛,身体也不好,故而……”   贺瑾容对所谓的嫡姐没兴趣,兴致缺缺略过。   贵女圈什么人没有?   出身好点太傲的,性格古怪的,身子病弱的人,都难成大事。   故而她不必费心去结交这样一个人,别看现在差距不大,等嫁了人才知道,压根不是一个阶级层次的。   两人又说起给奚娴那几套扇子的人,奚娴也不想胡诌,但看贺瑾容这般着紧好奇,便只能硬着头皮瞎编:“是、是一个贵客赏的。”   贺瑾容的心跳砰砰的,想起男人一身银纹黑衣,宽肩窄腰的模样,就连耳根子都薄红了。   她镇定柔声道:“那是甚么样的贵客,我瞧这倒是不好得的,怎地出手这般阔绰,又独赏了你。”   奚娴这下编不出来了,浑身的尴尬劲都往头顶冒,于是脸也红得不成,声音又小又软:“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便这样赏给我了,还另指点了我的书法……想是长辈的客人。”   贺瑾容状似无意问起那人样貌,奚娴略思索一下,便顺其自然胡诌道:“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眼眸很淡,很少微笑,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迫人,有时候却很温和。”   这些纯属胡诌,满满具是缺漏,但至少嫡姐也的确指点过她写字,只当说的是姐姐好了,她也没说是男是女。   听奚娴这么一讲,贺瑾容心里更酸了,嘴里的凉糕吃着都没滋味,还努力扯着唇角笑道:“那可真是,好缘分。”   奚娴觉得这话怪异,不过只是乖乖垂着眼睫,小口小口用着点心。   贺瑾容从头到尾都看着奚娴,一双眼睛将她打量得细致。   这小姑娘说绝美,那也没有,美则美矣,却并不多么叫人一眼惊艳,但通身气场却是软和糯糯的纯净,像是最明澈的溪水,让渴极了的旅人忍不住埋头大口大口吞咽。   贺瑾容甚至能想象,太子会怎么把奚娴抱在怀里,慢条斯理亲吻她的眉眼,再被小姑娘含羞带怯的躲过,一头埋在男人怀里,惹得他低笑起来。   还是那种感觉,莫名的般配甜蜜。   可这一切甚至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贺瑾容觉得自己有些迷怔。   奚娴很快便与贺瑾容成了好友,结伴一道去寿宴坐着,贺瑾容甚至带她引荐了其他几位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   在外人看来,奚娴除了有些腼腆,其余具是极好的,故而便受了很多夸赞。   那套扇面,奚娴便也没有带走,只怕贺瑾容不肯收,于是便找了话题绕过,急匆匆的便跟老太太一道走了。   她心下雀跃,今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能与贺瑾容交好,将来也能影响到她一二。   若是皇帝能与贺瑾容终成眷属,那岂不正合她意。   奚娴一点都不酸,她高兴得很,夜里高兴得睡不着。   只是隔日晨起,奚娴便发现案几上放着二十四节气的扇盒,并一卷薄书,在阳光下投出几道晦涩阴影。   她顾不得洗漱,赤着脚下地,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方才发现,那一套扇子被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一问之下,才听秋枫说,昨儿个青玉来过了,只说把这整套扇子,从肃国公府取了回来。   这可丢人大发了。   奚娴手心冰冷冒汗,心跳都不齐了。一想便觉得羞耻,眼泪也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贺瑾容该怎么看她呢?   嫡姐知道了她借花献佛,又会怎么瞧她?   会不会觉得妹妹养不熟,于是放弃她,再也不宠爱她了?   可是她怕惯了嫡姐,不敢乱发脾气。   奚娴想知道,嫡姐赠予的那本薄书里,到底讲了什么。她猜测,或许是训诫之言,又或许是一些严厉刻薄的话。   只是嫡姐不愿见她,怕瞧见她便心烦嫌弃,故而才写下使人送来。   奚娴努力收了眼泪,只是鼻子尖还是泛着红,心怀忐忑翻开了书页。   令她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教诲,只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没有细节填充,没有配角和关系姓名。   有的只有简略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个很虚淡渺远的故事。   一个男人与亡妻之事。   她一下就猜到,那个男人是周公魏。   不然怎么和扇子一道送来的?   周公魏对亡妻的深情,她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后来不也娶了妾,续了弦。叫人失望极了。   奚娴咬着唇把书看完。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两人的名姓。   那是一个对于她而言,很陌生的故事。   年少相识,姑娘地位卑下,男人看着她长大,教她习字读书,后来离她而去。   原本决定放她嫁人,护她万事无忧,却爱她所有的卑劣与小心眼,认为没有别的男人能包容她,疼惜她。   于是男人把她娶回身边,给她最好的生活,纵容她一切的坏心思,却因为身份,没能给予她最想要的东西。   他们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只可惜后来龃龉弥深,情感疯狂而一发不可收拾。女人病逝中年,男人再无续娶,也没有过别的女人。   他每年都会为她写一篇诔文,在离世那年已是很厚的一沓,就像姑娘小时候被罚抄的经文那么多。   男人也被他的小姑娘罚了,写了很多的东西,可是却没有人会温柔告诉他,够了,已经足够多了。   男人最后在妻子祭日那一天过世。   那日之于她亡故,已有半个甲子的光阴岁月。而他一人在风霜中负隅独行,孤寂终年。   他有生之年为她建了数座庙宇,请了众高僧超度亡妻。   只为来生,再与她相见。 第23章   奚娴读完后,也不知是甚么感觉。   心里头有些酸涩同情,却平静得骇人,然有种诡异的荒诞感弥漫心间。   她觉得这本薄书,有些很不和谐之处,需要反复翻看才能寻出。   但她更能肯定,这应当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   因为若真有这样的男人,在当世应是惊世骇俗的。   通过只字片语,她也知晓,男人定是位高权重,手眼通天的天潢贵胄,可她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史书野史,或是话本杂记里,都没有。   奚娴翻到最后一页,便见上头寥寥几笔:“仅一笑说尔。”   奚娴松了口气,这果然是假的,嫡姐只是写来逗她玩。   可听起来实在并不好笑。   她知道姐妹之间,也时常会有这样相互写话本的情形,只是不成想嫡姐也会顽。   奚娴松了一口气,没有多想,便提笔在后头添了一些情节,让嫡姐的话本更丰满。   “男人与妻子再世为人,后来发现妻子另觅他人,过得十分幸福美满,于是男人也寻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女人,相伴一生,及至白头。”   “于是他们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奚娴写完,唇角便缓缓翘起,愉悦地搁下笔,再次细细翻看书页。   她就是觉得,有什么错漏了去,并不寻常。   很快,她终于笑不出来了,甚至身上蔓延出毛骨悚然的冰寒之感。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睁大了杏眼,再次翻看了书中的字体。   用的是簪花小楷,可是看上去却不那么像是嫡姐的字。   ……更像是,更像是她重生之前爱用的字儿。   这或许就是为何,她会觉得不舒服。   奚娴重生后便舍弃了簪花小楷,现下临摹的俱是颜体,原本用的字儿,是再不曾写过了。   她没法想象,会有一个人把她重生前的惯用笔法写得这样相似,若非是她很清醒,便要觉得是自己亲笔所写了。   这样女气娇媚的字体,一撇一捺俱是婉约,却多出阴森诡谲之感。   奚娴近乎倒吸一口凉气,怔怔把笔杆搁在了砚台边,只觉身上冷得很,她坐在椅上半晌不能回神。   是不是他?   是不是陛下。   男人甚至可以在一页纸上变换几十种书法,一丝不乱,毫无停顿,利落而流畅,但他没有临摹过她的字体。因为簪花小楷是女人用的最多,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学她写字的。   对于奚娴来说,书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了。   虽然这段故事叫人叹惋,却与她毫无干系,只有与她所书一模一样的簪花小楷,是叫她困惑的关键。   她又想起这辈子种种,脑中惊雷炸响,一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如若重生的是……嫡姐呢?   嫡姐也会她的字,甚至她的小楷,都是嫡姐把着手,一笔一划交融于心的。   即便嫡姐待她刻薄,很长一段时间,却也是她的长辈和教导者。   她不会忘记自己许久以前,自己的身子也被嫡姐微凉的手把控着,身后传来稳重悠远的檀香,身量高挑的嫡姐环住她的手腕,一笔一画地学会怎样写出好看的簪花小楷。   奚娴学会了,便转头对着姊姊抿嘴笑起来,眸里像盛着漫天的星火。   有时嫡姐也是温和的,并不刻薄恶毒。   而对于奚娴来说,她最怕的是当今储君。若是他随着她一道重生了,那么后果将会不可估量。   凭太子的手腕,若还惦念着她,那么奚娴除了死去,便没有别的法子能逃过。   贺瑾容是她的最后一重办法,却只在太子没有重生的前提之下,若是他重活一回,奚娴认为贺瑾容便没了用处。   重生一辈子,无论太子用甚么样的理由,她都认为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二人都有错,谁也绕不清谁的错处,说到底只是不合适。他过于霸道病态,奚娴也知道自己很作,但她就是改不掉那样的怀脾性。   她承认,自己还不能忘记皇帝。   奚娴昨夜想起贺瑾容和太子,觉得若是他们在一起甜蜜恩爱,白首到老,而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奚娴的女人,她总是会难过一下的。   但永远不会再回头。   如果他强硬的把她弄进宫去,奚娴宁可玉石俱焚,自己死个干脆,也不会再与他在一起。   他们的确甜蜜过,他却也带给过她十余年暗无天日,禁脔般的生活,那是奚娴无法挥散的阴影。   那样尊贵的人,甚至愿意单膝跪下,慢慢亲吻她的脚趾,虔诚得像是月光下的信徒,抬起眼时那双淡色的眼眸却变得幽暗,微笑起来像是嗜血的野兽。   他含着笑,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下,微凉的手指抚摸着她颤抖的眼睫,嗓音紧绷而优雅:“娴宝的眼睛真美啊……只可惜,它只能看见朕。”   奚娴又哭又躲,拿脚踢他,还往龙床里爬,却被他桎梏住脚踝。   奚娴轻得像是只奶猫,男人把她一把抱坐在腿上,于她耳边微笑着冷淡道:“不是你想要的么?朕都赐你了,你为何还是不高兴?”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让奚娴很恐惧,男人为她梳理乱发,别在耳后,又柔声诱哄道:“宝宝,笑一下好不好?嗯?”   所以奚娴用膳都是他来喂,一勺勺极尽温柔,甚至为她擦嘴,把她当作是一个婴孩,或是一件贵重精致的瓷器。   若陛下不在,才能勉强轮到侍奉了她许多年的婢女。   奚娴不怪他,是她自己太作。   在他压抑本性,没有打算做出这样疯狂事情的时候,是她自己无知无觉撩拨他,甚至恃宠生娇,动不动便要抹脖子跳楼,疯疯癫癫仗着他的纵容不肯清醒,极尽所能的渴求着安全感,与男女之情。   她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有病,一次次令他察觉到恐惧,一次次在他心口剜刀。   她总以为人人都很正常,却不晓得皇帝只是在忍性克制住,并不舍得伤害她。   所以,她更希望重生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若那个人是嫡姐该多好。   即便奚衡不是她的亲姐姐,但却待她很不错。   重生后,嫡姐比起上辈子变化良多,奚娴先头一向觉得,或许是她自己变了,嫡姐的态度才会改,只近些日子,奚娴发现其实她变得不多,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般了得。   可是嫡姐,却比前世改变良多。   而毕竟书册和扇子放在一块儿,非常像是青玉一块儿带来的,若是嫡姐只是靠这个故事来试探她呢?   试探她是否也是重生之人。   奚娴又问了秋枫。   秋枫却一脸茫然的垂下头,走近了瞧,却摇头道:“奴婢也不晓得,昨儿个夜里有些暗了,并未察觉。”   奚娴只能去嫡姐院里,可是嫡姐一点儿也不赏脸。   奚娴只好逮住青玉,暂且先问道:“青玉姐姐,那扇子的事体,长姊可是恼我了?”   奚娴无措难安的时候像只小鹿,青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曾,主子不会恼姑娘的。”   奚娴有些失落彷徨,轻声问道:“那、那为何把那套扇子拿了归来?”   青玉恭敬道:“主子说了,您想要拿扇子送人,就得说清爽。”   另一句话饱含深意,青玉一字一顿敲打在奚娴耳边:“可若是姑娘骗人,便只得用这样的手段矫正您,让您往后再不敢说瞎话。”   奚娴一时既气又害臊,圆润小巧的耳垂红得似滴血,拉着青玉央求道:“是我错了,让我见见长姊罢,我亲向她赔罪去……”   青玉摇了头,缓和道:“主子没有空闲,姑娘。”   奚娴不敢再说,最后把那册书交给青玉,试探着道:“麻烦青玉姐姐交给长姊。”   青玉看见那册书,便微微一笑道:“六姑娘,劳烦您了。”   奚娴睁大眼睛,忽然便眸中带了泪意:“青玉姐姐,求您,带我去见一见姐姐罢,我有很重要的事体要与她讲。”   青玉却摇了摇头,摊开手道:“六姑娘,实在不成。”   奚娴见在青玉这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放弃了。再纠缠下去,她都成什么人了,倒是白白惹得嫡姐不高兴。   奚娴一回院子,便收到了姨娘寄来的信,说他们一切过得都很好,又提起了江南的风土人情,还道自己一开始过不惯,发了寒热症,后头用了药便大安了。   知晓姨娘身子好,其余的奚娴俱不曾看下去,翻完以后又倒在榻上合眸,心里满满俱是嫡姐。   如若嫡姐是重生的,那么她之前所作所为,都成了很可笑的事,竟然妄图威胁奚衡,企图欺骗她得到怜惜。   但这都不重要了。   若嫡姐是重生的,奚娴便觉自己不再会是把秘密埋藏心底的怪物,甚至有可能,不必再一个人于黑暗中独行。   原先不觉得,只是现在想来,却觉得那样令人欢喜。   人总是想要有个伴的。   嫡姐没有责怪她,若真是重活一辈子,那便是待她的怜惜愧疚更多些,故而才这么温和,这么帮着她。   奚娴上辈子没有被谁好生对待过,故而这辈子嫡姐能够这样,已经能叫她忽略许多细节,心中存留对方最美好的一面。   她早就已经不怪姐姐了,只还是很怕她,现在却想要迫不及待见到嫡姐。   到了夜里,夜风呼呼地扑打着窗棱,奚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趿着绣鞋下了地,却看见有个人站在外头,一身素白的衣裳,勾勒出纤细劲瘦的腰肢,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以玉簪固定成髻,清冷孤傲融入夜色中,只余一个高挑优雅的背影。   那是她的嫡姐奚衡。   奚娴的眼泪一下便流了下来,一双杏眼红通通的,咬着唇说不出话来,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脚踝露在外头,远远瞧去个子极为娇小孱弱。   奚娴低了头,迎着风拢紧衣袖,缓声道:“姐姐,您怎么来这儿瞧我。”   嫡姐转过头,在夜色下瞧不清神态,只是低缓道:“不是六姑娘想见我?如今见了,怎地反倒嫌弃起来。”   奚娴连忙道:“没有的。”   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惑,披着外衣轻轻道:“姐姐,怎么会写那一手字?为何要把那本薄书交给我。”   奚娴的心砰砰乱跳,颤抖这嗓音道:“您是否也是……也是重活一回的?”   嫡姐笑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手势,漆黑的长发被吹得飘散起来,眼眉深邃冷淡:“你不会愿意知道。”   她不明白嫡姐这句话的深意,却明白表意。   奚娴鼻子一酸,心中动容,一把抱住奚衡的腰道:“姐姐……姐姐啊!”   嫡姐身上有很好闻的檀香味,深重而悠远,在女子身上时便叫奚娴更为安心,她认为嫡姐是个可以依赖的好姐姐,即便刻薄病态一些,这辈子事事都是为了她好。   嫡姐沉默了,她纤长的手指微微拢住奚娴的长发,捏着她单薄的肩胛,强硬使她抬头看自己。   奚衡淡色的眼仁在黑暗中,却很幽深,让奚娴忍不住着迷,于是带着泪笑起来。   嫡姐挑起她的下颌,薄唇微启,在她耳边亲密道:“娴娴,姐姐可不是甚么好人。”   “不要与我贴得太近,说不定我一好心,还能放你一马,嗯?”   嫡姐细长的手指撩起她的长发,一点点理顺,动作温柔而娴雅,似是做了无数遍的那样,她又握着奚娴的手,慢慢为她取暖。   奚娴可以肯定,嫡姐一直晓得她在想什么,一直知道她重生的事情,一直在帮着她,这样嫡姐为何救了姨娘,那也可以理顺了。   奚娴又开始哭,眼泪像是流不完似的往下掉。   她抱着嫡姐劲瘦的腰,埋头在姐姐怀里,哭声软和又娇气:“姐姐,我重活以来实在太艰辛了,为什么重新活一次呢?我宁可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便罢了。”   奚娴哭得打嗝,嫡姐却只是把她抱在了怀里,细细安抚着。   明亮的圆月被乌云笼罩住,嫡姐的嗓音沙哑又带着诡异的温柔:“当然是为了完成夙愿啊,娴娴。”   奚娴无知无觉,揽着嫡姐的腰肢,踮起脚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是一个纯洁亲密的吻,奚娴只想表达自己的激动,可嫡姐却僵硬起来,微凉的手指钳制住奚娴,不让她再做任何出格的动作,似乎在压抑甚么。   奚娴总觉得嫡姐生气了,可是凑近了看,嫡姐唇边甚至还含着笑意,幽幽的柔缓,就像是二月的春风。   她软软抽泣,捂着眼睛,终于把自己的心想说出来,道:“姐姐,我没有夙愿要完成,再也没有了,我只想好生过日子。”   嫡姐没有再回答她,只是握住她的手腕,轻笑叹惋道:“真是个傻孩子……”   奚娴不知她现下对于嫡姐是什么心情,或许只是久别重逢,就像是看见一个来自遥远前世的故人,一个与她别离很多年后,终于敛下锋芒和戾气,与她共存的故人。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姨娘和弟弟,可只有嫡姐不同。   她终于可以把自己满腔无处排解的心事告诉一个人听,而不会被人当作是鬼怪。   奚娴缠着嫡姐,一定要姐姐与她同睡,像蜜糖似的黏人。   她像是寻到了一个宣泄口,把自己很多年来的委屈,和自己的命运,俱告诉了姐姐听。   嫡姐只是合着眼,把她抱在怀里,使奚娴瞧不清她的神情,做了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奚娴知道,嫡姐出身林氏一族,太子殿下算是嫡姐的表兄,所以她一定要把这些事情说清楚。   她要明明白白的告诉嫡姐,她不想和太子在一起。   奚娴说道:“姐姐,我真的爱过他,却不会想与他在一起了。”   嫡姐却忽然睁开眼眸,沉声道:“你说甚么?”   奚娴不知嫡姐到底问甚么,只是轻声解释道:“我晓得的,太子殿下是您的表哥,但我与他并不相配,故而即便重生了,我仍旧不希望与他在一起互相折磨了……”   嫡姐睁开眼,从奚娴的角度上瞧,她的鼻梁高挺而顺直,眼界浓而密,一张脸森凉精致,高不可攀的清贵。   “不是这句。”   嗓音平缓而晦涩。   奚娴有些羞涩,难以开口,睡在嫡姐身边,却又像是在与闺中密友分享心事。   于是她用很小很软的声音道:“其实,我还喜欢他。”   这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抵抗他的魅力?   陆宗珩是个非常合格的上位者,也是个睿智儒雅的长辈,手握重权,心怀天下,有生之年必当成就霸业,他将身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展现的淋漓尽致,奚娴无法忘记孺慕的情感。   可他们只是不适合,非常不适合。   就像是干柴遇烈火,没有谁能幸免于难。   奚娴没有他那么病态,所以许多年来,即便是做享受的事,与他在床笫间翻滚,也像是在刀口舔蜜。   他对她身子的欲望太强烈了,而他又那样强壮,所以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了,她过不下去了。   嫡姐却冷静道:“娴娴,你再说一遍。”   嫡姐似乎在微微喘息,就连嗓音也带出一些靡丽,沙哑低沉得很。   奚娴在黑暗中,听不出嫡姐此时的态度,却还是小心道:“我喜欢他,仰慕他,但我们不能在一起。”她说完后,便觉难以呼吸,再也不想说一遍了。   嫡姐终于把奚娴抱在怀里,一点点安抚着她单薄的后背,像是个真正的姊姊一样,温柔的告诉她:“好,好……宝宝,你不能接受他,我们就不要接受他。”   “他害你伤心了,姊姊便护着我们娴娴,不让他再使你委屈。”   奚娴的眼皮耷拉着,却有些不好意思,软白的小手捏着锦被道:“长姊,你大可不必这么尽心的,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嫡姐却道:“睡罢,我的小姑娘。”   奚娴得了这句话,终于在困倦中合眸睡去,而抱着她的人却一夜无眠,看着外头的星火眸色幽暗沉浮,终究是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瓣,在小姑娘沉入睡梦的时候。   嫡姐做了一次偷香窃玉的贼。   娴宝的唇很软,带着一些奶香气,实在是很像个不知事故的小孩,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软白的面颊上投落下一篇阴影。   这是他隔了几十年,第一次亲吻到她。   她有些不适地皱眉,在睡梦中转过身去,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子娇软的一小团,他一手臂便能圈住。   嫡姐甚至颤栗到难以自持,近乎痴迷地亲吻着奚娴的眉眼,终于在她的呢喃低语声中,松开了钳制,把少女放在床榻上,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给她掖好被角。   ……   奚衡随着月色缓步走入主院,在屋内合眸,开始缓缓平息自己的沸腾的血液,还有勃勃难抑的心跳,再睁眼时,眸中淡淡的血色缓缓褪却,她又是那副冷淡清高的模样。   奚衡对着铜镜缓缓微笑起来,透着淡淡的温柔,这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姐姐,有一颗洗尽铅华后,再娴静温柔不过的心。   奚娴只需要这样的人护着她。   强大而果断,同时又足够温柔和小心翼翼,不会伤害到她,能够给予她温暖和怜惜。   这样便足够了,这是她那么多年缺失的东西。   嫡姐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裳,随着衣料的摩擦,华贵绣银纹的素色衣衫逶迤在地上。   再往上看,却是带着许多伤疤的身体,筋骨分明,线条流畅肌理分明,新伤旧疤层叠凸起,与女人纤细优雅的脖颈又全然不相配,看上去诡谲而阴森。   她的筋骨在月色下缓缓绽开,一节节脊椎缓缓凸显,初时甚至看上去不像是个人,却又像是撕开了桎梏和画皮。   嫡姐的身子随着筋骨的声响,变得修长而利落,属于青年男人的肌肉线条也凸显出来,结实而富有力道,在光影下勾人心痒。   衣衫褪尽,奚衡成了一个男人。   赤裸着结实宽阔的胸膛,剑长眉入鬓,眼尾略上调,睁开眼时眼珠是淡棕的色泽,通身带着像寒川般的冷肃。   青玉姑娘从外间而入,手中的玉盘中端着一套玄青色的绣金常服,整齐的的堆叠着。   她跪在地上,侍奉着男人穿上,劲瘦的窄腰间系上龙纹玉佩,纤细的手指为他绕上羊脂白玉腰带,低头和缓道:“今日宫中大宴,殿下这般早离,恐是不妥。”   青玉姑娘跟了太子很久,是他最忠诚的奴婢之一,也是自小便受尽磨炼,武功高强的细作。   但她面对愈来愈俊美的年轻主上,却未必没有身为女人的小心思。   太子没有理会青玉,只是沉寂合眸,屋子四角架起青铜灯盏,照亮了男人半边锐利沉冷的眉眼,他似乎睡着了。   青玉的面色变得温柔起来,后退两步侍立着,不愿吵醒他。   待酒醒,太子捏着额角,倒是淡淡吩咐道:“这段日子,你做得很好,往后便不必留在奚家做事。”   青玉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却只能跪下,裙摆逶迤在地上,磕头谢恩道:“谢殿下恩典。”   她知道,自己言语中藏得很深的一些小心思,却被主子察觉了。   即便她什么也不会做,留在奚家只会服侍好那个小姑娘。   可太子却不允准她再插手。   这份差使,之后也会换一个心思干净的人来。   对于那个小姑娘,殿下一向那样小心翼翼,恨不得把最纯净高贵的东西捧给她,又怎么会容许她这样怀着一点异心的奴婢保护他的小姑娘。   若是奚六姑娘想要星星月亮,想要太子殿下的命,想必也是可以的。   ……   奚娴第二日醒来,却发现嫡姐已经离开。   她想起昨夜对自己心思的剖白,便有些害羞起来,怎么能这样就说了呢?   似乎嫡姐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道,能让她放松戒备。   把那些话都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就像是松脱了桎梏,或者是身上的重担别分解开,不必自己一人承受了。   奚娴这般想着,又想要去嫡姐院里寻她,连早膳也顾不上用,便提着裙摆往主院走。   主院换了服侍的丫鬟,原先的青玉不知去哪儿了。   现下专门侍候的,是个高挑吊稍眼的女子,穿着奚家侍女的衣裳,见了奚娴也不太说话,不过是恭敬行了礼儿,其余的事体是一问三不知。   奚娴道:“你可知晓,我姐姐是去哪里了?”   那女子轻轻摇了头,并没有说话。   奚娴又继续道:“青玉姐姐呢?”   那女子顿了顿,沙哑道:“走了。”   奚娴有些失望,她觉得青玉是个不错的人,好好儿的怎地突然便走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那女子在一旁袖手着,并不多言。   奚娴便有些丧气起来,可也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眼眸亮晶晶道:“那待姐姐有空了,你再来知会我。”   奚娴又问道:“你叫甚么名儿?”   那女子开口,沙哑道:“紫玉。”   奚娴点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一些银瓜子,给紫玉拿在手里,偏头温柔笑起来:“你是姐姐的丫鬟,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是我赏你的。”   奚娴的模样在阳光下十分纯真,就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应有的样子,也是她头一次这么开心的笑,对着紫玉这样几乎不认得的人,也能这般由内而发的欢喜。   紫玉姑娘看了奚娴一眼,轻轻眨了眼,垂下脸去。   她没有推脱,只是行礼谢恩,非常利落。   奚娴没有多呆,只是吃了半盏茶,发现嫡姐实在不叫她进去,便起身离开。   她有点参不透嫡姐的心思,昨夜待她这样好,都答应替她挡着太子,又承诺了那么多,把她哄得这样开心,叫她小姑娘。   可是今早起来又不见人影。 第24章   虽说嫡姐与她不是血亲,但奚娴是真心将她当作姐姐来瞧了。   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已经能够忘记前世的种种不开心,只要是人,都会有做错的时候。   奚娴认为这没什么,有些罪是可以赎的。   嫡姐这头一无所获,回了院子,那头老太太又告诉她,隔几日还有一场宴会要参加。   这次是继后娘娘的生辰,可非比寻常,奚家的女眷只有老太太身上带着诰命,自得入宫贺寿。   至于奚娴,身为世家贵女,也被允许一道进宫,只是有一定的名额罢了,到底有年轻的小姑娘进宫里,热热闹闹的才是皇后娘娘乐见的,是以本次寿辰倒是额外破例,让未嫁没诰命的姑娘们,也能有机会入宫去。   奚娴是不肯的,因为她不想见到太子。   最重要的是,奚娴希望重生后,他们能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皓月和萤火何足并论,一辈子都见不了面那也寻常。   奚娴只能跪下行礼,挺直了脊背道:“祖母,娴娴不想去,我才学规矩没多久,若是扰了贵人的眼,那对于奚家便是一件坏事儿了,请祖母成全了娴娴罢。”   只是老太太这次却很严厉,缓缓摇头拒绝道:“娴娴,你还小,不明白机会是多么宝贵。”   “你想想你弟弟,还有你姨娘,他们在江南能过上好日子,难道全是仰仗老爷的宠爱么?”   “不,他们仰仗的是你。你若是出息了,他们都是受益者,而你若是为上位者厌弃,那你姨娘与你弟弟,与王姨娘母女不会有任何分别,也不会有更多的机会和快乐。”   奚娴很不喜欢被人逼着,还是低顺着头,沉默着不肯说话。   姨娘和弟弟不可能一辈子靠她,所以她不会有所动容,每个人都只能靠着自己,想要机会和快乐,除了自己争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譬如她,亦比如许多人。   老太太端视她的神情,又温和询问道:“娴娴,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祖母总见你神思不属,行事悖乱。”   奚娴有些心慌起来,却始终双手捏紧,手心汗湿了,却不愿多言。   老太太把她拉起来,叹息道:“这事儿本是要你长姊去的,可你也晓得,她身子不爽利,实在没有空闲。你另两个姊姊没受过规矩,只怕行差踏错,可咱们奚家总得有个姑娘一道进宫,这事儿不好办。”   “若你当真不愿,祖母必不勉强你。”   奚娴听到这本还是嫡姐的事,只是姐姐不愿参与罢了,又思及昨夜里,嫡姐倾听她言语时温柔若所思的模样,心便软了下来。   如此想着嫡姐的好处,她无可奈何,只得垂头答应。   眼泪水却像是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小小的一团跪在下头,老太太只能见到她头顶的发旋,绣着小兔子的粉白裙摆逶迤在地上,边缘露出一角水红精致的绣鞋。   这小姑娘瞧着可怜又委屈得要命。   老太太也没法子,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体。   小孙女年岁太小了,根本就不懂事。   太子年长她好些,已是成熟男人,且心思深沉,手握重权,注定要为了皇位厮杀,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便与寻常男人区别开了,更不是一般女人可以伺候的。   她的小孙女儿娴娴和太子,压根不是能处在一起的人。   若要老太太自己选,即便选长相最艳丽,身材本钱最好,而心眼多的奚娆,这样的女人,像太子那般的男人才会喜欢。   即便不喜欢人,这身子也不至厌弃。   如何也不会选奚娴。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有哪个男人会迷恋奚娴这样的。   快要及笄的年岁,可一张脸却无端显小,带着点婴儿肥,看着还不知事呢。既对她起不了欲望,又谈何宠爱?   谁都看得出不合适,可是太子偏钟情了娴娴。   正在这当口,嫡姐院中的紫玉却通报着走了进来,身子纤瘦高挑,只对老太太利落一福,沙哑平静道:“老夫人,咱们主子吩咐过了,有的事若娴姑娘不喜欢,便不必勉强她,这个机会留给旁人便是。”   奚娴跪在地上,又一时的发怔,挂着泪的小脸呆愣着。   紫玉是怎么晓得老太太院里事的?   不过半会儿的功夫,她便这么快赶来了,那可实在是够快的。   老太太凝神看了紫玉姑娘半晌,才缓缓叹气道:“你们主子,便是太纵着她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任性不懂事也是有的,与她把利害说个分明便是了,何必事事都宠着,反倒把孩子惯得一事无成。”   紫玉不似青玉那般会做人,此时不过嗯一声,道:“主子的决策,奴婢等不敢忤逆。”   奚娴在一旁跪着,脸上还挂着眼泪水,紫玉又把她扶起来,拿了手绢为她擦干眼泪水,颔首干脆道:“奴婢告退。”   待紫玉走了,老太太亲自起身,把奚娴拉回了位置上端坐着,捏捏她的小脸,无奈道:“娴娴啊,祖母以前是不觉得,现下真觉我的小孙女儿命好。”   “只是这好命,也得长久才是。若是不能有一辈子那么长,便宁肯是没有的。”   奚娴听不懂,若自己这也算是好命,天下还有人命薄么?   奚娴没有答话,只是如释重负一般,从老太太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自回了碧纱橱看书写字。   这些日子,她每日都被要求看一些书籍,并写字帖,没有更多严厉的要求,只是这样修身养性的事体,奚娴自己也乐意去做,而且看的还大多是她没看过的,上头晦涩之处,甚至会有一些批注解释,以便她能看得更明白。   奚娴注意到,批注用的是簪花小楷,更是她上辈子惯用的笔法,一撇一捺俱是婉约娇柔,便明了是嫡姐作的批。   奚娴却觉得,嫡姐也不必用簪花小楷。   她隐约思考了一下,嫡姐翘着小指,捏着衣袖在窗台下写字的模样,便捂着腮想笑,想起姐姐那张冷冰冰面无表情的脸,却又萎靡下来。   边看着书,她回想一瞬,稍想起一些关于皇后寿宴的细枝末节。   这个时候,其实老皇帝的身体已是溃败,只靠着一些内服的虎狼之药,只内里已然烂得不成模样,于是便更要靠着皇后的生辰营造出喜庆的氛围,不但能冲冲喜气,且还能叫一些有心窥伺者心存犹疑,按兵不动。   即便是为了这个,老皇帝也会把这场生辰宴办好。   更重要的是,老皇帝会借着这次机会,再次遴选几个美貌的世家女子充盈后宫,这般能借机笼络几个世家,更能享受年轻的身体。   隋元皇帝是个再平庸不过的皇帝,而这样的愚昧,在晚年时期尤甚。   他有属于帝王的孤高和敏感心思,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一辈子都活在虚幻的拥趸之中,手腕不足以抵抗卧薪尝胆十余年的皇太子,却到死连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都不晓得。   才会到临终,都以为是自己误解了太子,而他是个忠君孝顺的好儿子。   储君殿下心思深沉,于朝政之事智珠在握,杀伐果断之余,手法娴熟老练得骇人。   奚娴的记忆里,这次遴选上去的世家女子中便有太子的人,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更会是老皇帝的宠妃甄氏,最后老皇帝甚至会死于那个女人的肚脐眼上。   其他的皇子王爷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但变数太大,背后操纵受制颇多,而太子的人却一路顺遂,似是知悉了老皇帝所有的喜好和禁区,乃是天生为隋元帝而生的女人,故备受圣宠。   而那位绝代宠妃甄氏,最后却一根白绫吊死在屋里,甚至不能被允准厚葬。   奚娴知道,即便这个甄氏贵妃是太子殿下的人,却也不能代表甚么,他心性冷漠,若是谈好了条件,便不再有多余的恩赐和怜惜。   可是奚娴不懂,他这么厉害,为何又不立即杀了隋元帝,自己登基,而是耐性等了几年。   她一点也不懂,也没兴趣考究。   快到冬日里,奚娴便决定要为嫡姐做一双鞋,姐妹之间本就该亲手缝制些东西,彼此赠与,才能算得上是亲密。   自然,她认为嫡姐这样厉害,连剑法都练得凌厉精奥,必是无甚不会的。   女红绣花自不在话下。   若是会的话,必是要央嫡姐给她绣肚兜,或是荷包帕子的。   隔了几日,奚娴也听闻了皇后宴上的事体。   果然那位甄家的小姐被隋元帝看上了,纳入后宫封了妃。这甄家本也是世家之中的中流,算不得显赫或者冷落,却是百年世家之一了。   奚娴对于甄氏的容貌,自然是没有丁点怀疑的。   太子选中的绝色,样貌不可能会差,最主要的便是,传闻中此女内媚之相,胸口鼓囊囊的,身段丰腴含怯,难怪老皇帝会沉溺在她身上了。   不过更为重要的,大约还是性情和聪慧的头脑,与高段的手腕,不然也当不了隋元帝的宠妃。   奚娴对于甄氏没有好奇,顶多便是爱八卦些,况且她只关心自己的事体。   她本不欲叨扰嫡姐清修,却还是为了讨要尺寸的事体。   走了半程,尚没过院门,只见三姐奚嫣从嫡姐的内院走出来,一身藕粉色常服,披着掐金丝的猩红斗篷,手里捧着镂花铜手炉,头发温婉绾起玉穗垂落悬动,见了她便笑着寒暄几句。   奚嫣从前与奚娆关系不错,但自从奚娆出了事,三姐便甚少与她来往了,只是奚娴总觉得这个三姐也不大一般,通身的温婉贤良的气质,和她们另两个庶女都不同。   自然,奚家除了奚嫣和奚娆,其实还有两位姑娘,二姐在奚娴入府前便嫁了出去,四姐早几年过世了。   其中只有奚嫣最像个中正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皆教养极好,行事从不偏颇,通身的文秀内蕴的气质叫人不敢小觑了她去。   其实在奚娴心里,三姐姐奚嫣是最像嫡女的人。   而嫡姐若是个男人,恐怕奚家便没有嫡长子奚徊甚么事体了。   奚娴见她出来,顺道问了一嘴:“三姐姐可是去见了长姊?我这些日子来瞧她,总是不见我呢。”说着便有些隐约酸溜溜的,脸颊泛红,又有点不好意思。   奚嫣微微一顿,才给奚娴拂去鬓发边的落叶,轻轻叹息道:“是啊,我不过是去与长姊说说话,没说几句便出来了,妹妹不要多心,长姊一向是最疼你的。”   奚娴没有再说话了,含笑着点头与奚嫣道别,莲步轻移进了屋。   嫡姐正站立着作画,是一副水墨山河图,卷轴铺在长桌上,纤细高挑的身段背着光影,眉眼轻垂时,叫人瞧不见神情。   嫡姐的手执笔,是骨节分明的利落,腰间佩戴了一块雕工繁复的玉佩,肤色冷白似冰雪,通身俱是云淡风轻的气度,不言语时叫人难以小觑。   奚衡鬓发上带了赤金点翠的牡丹,垂落下点点流苏,显得格外华贵雍容,抬眸是一片寂然深邃,使人不敢与之顽笑。   奚娴乖乖坐在一边,眼巴巴等着嫡姐画好,这样她便能去量尺寸。   她想好了,要给姐姐做一双粉色的鞋子,上头要镶水晶花卉,和金珠子。   嫡姐平日穿得太深沉,显得有些太冷漠,若拿柔和亮色点缀一番,裙摆浮动间露出粉色的绣鞋,才更有女人味。   顺道她还能撒娇暗示一下嫡姐,要嫡姐也给娴娴绣肚兜。   ……起码也该是荷包手帕,必得是小兔子的绣纹。   她必然日日穿戴着,这般交换彼此做的物件,才算是好姐妹呢。 第25章   奚娴在嫡姐跟前是乖囡,仰着软嫩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姐姐,满脸俱是仰慕敬佩。   她已不那么惧怕厌恶奚衡,却又对她心生依赖和好感,故而嫡姐在她眼里便是神女一样的人物。   云鬓峨眉,肤白如冰雪,双眸冷淡略上扬,眼尾有一粒极淡的红痣,端视时有些邪性,垂眸下笔时,却又沉稳持重。   嫡姐的纤腰劲瘦若柳,长眉入鬓锋锐,锁骨纤纤性感,长相比寻常女子不那么柔和,眼窝也略深,故而使她看着人时,便像是在直勾勾的温存凝视,是独一份使人心痒之感。   奚娴想不出,到底有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征服嫡姐这般的女人。   可是她只知道,自己很敬仰嫡姐,喜欢嫡姐护着她时沉稳可靠的模样。   而嫡姐身为同性,却拥有奚娴所没有的一切,这令她时而感到羡慕,时而又颇为渴望,时常对着铜镜描摹自己的样子,想象着她若也能像嫡姐那样冷冽硬气,便是极好的,甚至还会吃吃笑起来。   奚娴看着嫡姐在光影下的样子,还有她漆黑发髻上赤金华贵的牡丹,一时竟发起怔来,就连面颊都微微泛红,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   嫡姐落下最后一笔,收回笔触,才侧眸看着奚娴,与少女温软水润的目光相触一瞬,奚娴的眼睛便别开了。   整张小脸腾一下便红得不成,似乎是怕嫡姐发现自己在偷窥一般,羞涩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嫡姐的眉头微蹙,搁下笔杆便淡淡道:“娴娴,你在想甚么?”   奚娴红着脸,嗫嚅胡乱道:“我不知道……我或许是在想,或许是在想……想姐姐甚么时候能寻到称心的人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嫡姐,细软的发丝垂落下来,很好欺负的小模样。   嫡姐便笑起来,伴随着环佩叮当声,悠缓走到奚娴临近的长窗边,近到奚娴能闻见她身上淡薄的檀香,那是一种带着佛性的平和沉稳,叫人觉得静好。   奚衡低哑着轻描淡写道:“我已有心上人了,六姑娘不必为我操心。”   奚娴的眼睛慢慢睁大,转眼看着嫡姐的侧颜,高挺的鼻梁被金色的阳光照到,落下小片淡色阴影,而唇角却似笑非笑,偏头看着她时有些幽暗难言。   奚娴心头一凉,低下头喃喃道:“是么,也不知姊姊喜欢的人是甚么样的。”   奚衡这样的女人,再强大的男人都驾驭不了。   她猜测,或许奚衡会喜欢温润性子慢些的书生类型,能听她指使,却绝不敢忤逆于她,这样性子才算是互补。   果然奚衡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微笑道:“是个弱性的人,有时又倔又蠢,好在于我而言可怜可爱。”   奚娴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对了,说不准就是哪个书生,或许便是前些日子的李愈。   她心里酸溜溜的,想了想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小声道:“他的出身比您如何?若是贫苦之家的人,您可要慎重些,那样的男人拖家带口,心里揣着一大家子,您嫁给他委实不好过的。”   嫡姐支着下颌,静静道:“重要么?”   奚娴坚持道:“自然重要,不能互相理解,不能相互扶持,无法帮助到您,那样的人有什么用处?”   嫡姐低低的笑了,低头垂眸静默瞧着奚娴,修长微凉的手指揩过奚娴的眉眼,惹得奚娴闭上眼,眼睫细细的颤抖着,心里无措之感更为浓郁。   嫡姐的嗓音低柔带笑,在她耳边却十分清晰:“出身并不那么重要,我的’夫婿’,是否理解我,扶不扶持我,也并不重要,你懂么?”   “她只需要呆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奚娴心想,嫡姐果然是个霸道的人。   她是太子的表亲,出身林氏一族,只要她愿意,帮助夫婿手握一些权柄,并非是做不到的事,而若她的丈夫很无能,却非常听话,那么嫡姐不啻于是位无冕之王,将来的手腕地位可想而知。   她可真羡慕嫡姐的夫婿。   嫡姐虽是个病态的人,感情却热烈到能把人烫得哆嗦,像是炽热的岩浆一般生受不住,可只要他足够听话,那么嫡姐一定会很温柔、很温柔。   奚娴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她一下似触了火种般瑟缩起来……深觉得这样思量很不好。   且不说她并不是个男人,她十分爱惜自己女子的身份,即便它带给她无尽的烦恼和纠结,却还是无法舍弃。   可自己的思想,何时变得这么离奇了?   她没有磨镜之癖,而即便嫡姐与她没有血缘,那也是不可能会产生的情感,因为她天生便是个女子,而强大的男人带给她难以抑制的欲望和颤栗,是奚娴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的身子还记着男人强壮的身躯,有一道连通心脏的地儿记着他,又如何可能爱慕一个女子?   奚娴觉得自己的心态很诡异。   她清醒的知晓自己不会喜欢女人,可却又惶惑地不知所措。   因为嫡姐身上的某种气质,一颦一笑,说话的嗓音,握剑潇洒利落的模样,都能让她忍不住心跳昂起,难以遏制地手心泛潮。   奚娴坐在那儿发怔,纤长浓密的眼睫低落着,似乎受了点委屈。   嫡姐却微微冷笑起来,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轻柔的抚摸着奚娴的面容,缓慢道:“娴娴,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懂么?”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嫡姐,与她对视着,才发觉嫡姐眼中隐藏的阴沉和淡淡讶然,奚娴咬着唇,眼角便泛了红晕,低着眼道:“怎可能呢?姊姊莫乱说了。”   这般说着,可是通红的耳根和不知何处安放的小手,却出卖了奚娴。   她心里头乱得厉害,像是娇嫩的珍珠蚌里硬放了粗盐,怎么搅都不匀,反倒是硌得厉害,里头的肉俱是疼得要命,又带起了奇异的酸痒来,有心想挠,却抓不到实处。   奚娴忽抱住嫡姐的腰肢,含着泪道:“你又不是我的亲姐姐,还要管我这么多?”   嫡姐姐笑了笑,单手把奚娴抱在怀里,细长的手指为她梳理着额发,温柔道:“那也不可以,娴娴。不该有的心思,通通都要忘记。”   奚娴知道嫡姐在说甚么,只觉得满心俱是羞耻之感,一点点迸裂出来,充盈在胸腔里头,便要把她的自尊吞噬得一丝也没了。   她只是、她只是一时间分辨不清,也许睡一觉就好了,嫡姐何必与她说得这样清楚?   奚娴满眼是泪,呜呜地捂脸哭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谁说我想当男人了?你太过分了。”   她说完便更是羞恼,只觉自己蠢得离奇了,于是花样子和量脚的红绳俱是不要了,挣脱开嫡姐的手便要逃跑,却被嫡姐单手拎着软绵绵的后颈,提溜了回来。   奚衡也知道自己戾气上来,对她的独占心思太重,病态时自个儿也压抑不了,故而便又把人吓着了。   娴娴是个女人,是个比大多数女子都柔弱不足的姑娘。   她像是菟丝花一样,遇见了可以全心依赖的人,或是可以放心孺慕之人,便容易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   但她喜欢当女人的感觉。   不仅她知道,她的男人在床笫间也明白得很。   于是嫡姐换了一副嘴脸,把自己柔弱的菟丝花抱在怀里,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又宠溺古怪道:“是姐姐的错,我们娴娴是个乖孩子,是姐姐错怪了娴娴,不要怪长姐好不好?嗯?”   奚娴才从指缝里看着嫡姐,抿去眼角的泪珠,小声道:“姐姐,我……”   嫡姐打断她,拿起一旁的绣样和量绳,慢条斯理道:“看来我们娴娴,今日来是想给姐姐做些甚么,或许是一双鞋,对么?”   奚娴红着脸点头,想了想,很不记仇地软和道:“是想给姊姊做鞋的,想要做一双粉色的鞋,上头绣些牡丹花的纹样,或是玫瑰花,再镶上珠玉翡翠,做成叶片的样式,这般您总爱穿沉闷的颜色,露出一角绣鞋来才有女人味儿,也很婉约娇媚。”   嫡姐的面色一瞬间,有些古怪的阴沉,笑了笑才道:“粉色的绣鞋啊……”   奚娴的眼里顿时又返了些泪花上来,一低头眼泪又啪嗒地滴落下来,沾湿了裙摆上的小兔子。   她太孱弱了,一哭便耗费心神,叫人舍不得。   奚娴软绵绵道:“姐姐不喜欢粉色,我、我换一个颜色便是了……您不要生气的。”   嫡姐的额角一跳,眸色暗沉下来。   顿了顿,嫡姐才牵起一抹笑容,不紧不慢柔缓道:“喜欢,姐姐最喜欢穿粉色的衣裳了……唔,只是我们娴娴往日未曾注意。” 第26章   嫡姐翻脸比翻书还快,先前还淡漠地警告她,莫要有不该有的想法,现下却开始与她探讨花样子,淡色的眼眸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柔和。   嫡姐偶尔的温柔,便像是春日里的阳光一样,使她浑身暖融融的。   但奚娴并不是很理解嫡姐的品味。   她命丫鬟拿了几块布样来,俱是她认为最合适的颜色了,只是色调颇有些相似,俱是皮粉,柔粉,藕粉,干玫瑰粉一类淡雅的粉色。   到了嫡姐手里,嫡姐捏着布样看了好半会儿,才指着一块道:“这是粉色?”   奚娴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拿出布样子,在柔软白皙的手心里作比,认真道:“这是枯玫瑰的粉,有些灰黄调的,可是很好看,亦很稳重,不太适合我,但我觉得很适合您。”   嫡姐见她这般专心,眼眉微挑,才继续专注捏起另一片道:“这是藕粉?”   奚娴呀一声,赶忙摇头道:“才不是。那块才是藕粉,这块儿是皮粉的,像是小童皮肤的色泽,是鲜亮的淡粉呢。”   奚娴又变戏法似的挑出一块儿,道:“这才是藕粉,姊姊。”   嫡姐似乎很坦然,却捏着额角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儿罢,干枯玫瑰色挺好。”   奚娴点点头,偏头笑着称赞道:“我的姊姊真有品位。”   但同时,她又带了一些疑惑,因为嫡姐这么厉害,竟然会分辨不清各式各样的粉色,这样的能耐难道不是每个女人都具备的么?   奚娴凑近了嫡姐,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眨着,唇齿间是淡淡的果香:“您看,我嘴上是甚么颜色呀?”   她白皙柔软的小手点着唇瓣,略显饱满的樱桃小口便凹下去一点,水润得像是一块儿蜜桃。   小姑娘的眼睛慢慢眨着,眼仁乌黑,好奇地瞧着姐姐。   嫡姐与她凑得很近,一双冷锐的眼天生挑起,唇边天生似笑,如今也微微勾起一点,手指捏着奚娴的下颌端详,温柔道:“你没有涂口脂罢。”   奚娴惊讶地睁大眼,捏着嫡姐的袖口便抹一下,抹出淡淡的裸粉色,她道:“涂了,只是没有涂红色而已呀,您怎么能没看出来呢?”   她只听说男人,特别是刚强厉害的男人,都有个特点,那便是对女人的东西都十分头疼。   所有的红色在他们眼里,俱是一样的,所有的粉色也没有区别,他们眼里的世界单调得要命,还喜欢轻笑漫嘲,口脂那么多,涂在唇上却没有分别。   奚娴敢于这样想,自然是有过亲身经历的。   可是嫡姐却颔首,捏着帕子为她不紧不慢擦拭掉残余的口脂,微笑平缓道:“是么,我瞧你不涂也十分好看,往后少涂些,吃进口里对身子不好。”   奚娴觉得她们已然无法交流,甚至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道很厚的屏障。   孺慕嫡姐是一回事,可能否好生交流,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嫡姐丝毫不认为自己把话聊死了,甚至还紧接着说奚娴衣裳穿得太少了,捏着她身上的布料拧眉,转眼淡淡问她:“这是夏日里?我看风一吹,你便已是没有知觉了罢?嗯?”   奚娴认为自己得快些离开,于是敷衍着含含糊糊应了,得到了一声了然的冷笑,才又急忙拿了红线给嫡姐的鞋履量尺寸。   嫡姐的鞋一点也不秀气,甚至常年穿着同样的黑靴,奚娴十分怀疑嫡姐备了上百双同样的鞋,上头以丝线绣着暗纹,的确是低调华贵了,却一点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爱穿的。   刻板单调得厉害。   奚娴撇撇嘴,量完尺寸,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注意,想要嫡姐为她也绣些甚么,不拘是荷包还是帕子,只要是能长久佩戴的都成,这般才算是好姐妹。   于是待手头的事结束,奚娴才拉着嫡姐痴缠道:“姊姊,我都给你做鞋了,您也给我做个帕子,做个荷包甚么的呗?若是您做的,我必是要贴身戴着的。”   她没好意思说诃子的事体,之前觉得没什么,姨娘不也给娴娴缝肚兜么?   大家都是女子,关系又很好,这并没什么,只是经过了先前的对话,奚娴反倒是不太好意思了。   想起嫡姐修长清贵的手指,指缘利落优美,那可是握着剑的手,也是下棋拨弦的手。   怎么能在昏黄的灯光下,为别人绣肚兜呢?   听上去便羞耻得很。   嫡姐觑她面颊泛红,才挑了长眉审视她,慢慢道:“你脸红甚么?”   奚娴赶忙摇了头,轻声搪塞起来道:“没有,只是、只是想您的绣活一定是绝佳的,到底您甚么都会,可我其实并不精,做出来的鞋或许还远远不若您养的绣娘。”   她垂着软白的脖颈,小声道:“所以便不好意思了……”   嫡姐笑了起来,宽和道:“心意到了便成。”   嫡姐答应给奚娴做荷包,做帕子,倒是十分干脆,没有半分的扭捏。   奚娴又大胆加了一些条件:“想要小兔子的纹样,颜色要淡雅一些的,不要大红大绿的。”   介于嫡姐对颜色的认知,她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强调这些。   嫡姐也一概应了下来,神色淡淡,甚至含着温和宁静的笑意。   奚娴觉得嫡姐更像一个长辈了,虽然有时无法理解她,但是大多数时候强大到无所不能,故而心中安宁之意更甚。   这样的嫡姐又像极了她的姨娘,无论娴娴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即便姨娘本事不大,却能让奚娴觉得安宁。   她又胆肥了不少,小心翼翼道:“姊姊,我还想要一件诃子,也要小兔子的纹样,柔粉色的好不好?”   她怕嫡姐觉得厌烦,毕竟有些东西是旁人主动做的,却不能是自己舔着脸要求的,故而又急急忙忙道:“只有诃子也可以的。”   嫡姐的眸色深邃了一些,平静凝视着她,啜了一口茶水,才慢条斯理微笑道:“可以啊。”   奚娴心里雀跃起来,似乎这般便能证明她在嫡姐心目中的地位。   嫡姐有很多妹妹,她们都与姊姊不是血亲。   可只有娴娴是被嫡姐纵容看中的那一个,她们又同为重生之人,这般想来,或许她与嫡姐很早以前就该交心,变成亲密无间的一对好姐妹。   奚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   其实一件衣裳完全无法代表甚么,只是她想的事体太过纤敏了,以至于大多时候,都容易将一件事想得无比复杂。   可是奚娴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呀,这便很无奈了。   她又与嫡姐坐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又与嫡姐作了约定,隔五日一定要与她见面,不然嫡姐闭关礼佛,一转眼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不肯见她,也万事不知。   待奚娴走了,紫玉便进来清理台面。   她比青玉要沉默多了,时常连着两三日一语不发,主子不问她,便似个木头人似的不讲话。   他们受了训,不该讲话的时候,便像是空气一般透明,只有从前的青玉话多些,也温婉些,先头便被派来奚家当差。   只是青玉年纪大了,有了点小心思,便再没有用处了。   男人看着紫玉,才低沉道:“你会女红?”   他用的是原来的嗓音,紫玉抬头时,便见太子冷淡寂寂的眼眸瞧着自己,闲适的靠在榻上,又慢慢合眸。   紫玉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道:“会。”   顿了顿,太子才慢慢道:“你来教孤。”   紫玉实在惊讶,主子甚么都会,山野村夫该会的他懂,清贵公子要贯通的他也精,文武全才也不为过。   他是天潢贵胄,可听闻就连厨艺也是懂的,会的事物从不问贵贱。   要说唯独不会的,或许便是女红与生孩子。   可是身为一个男人,也不必学这两样罢?   况且主子日理万机,朝中事体颇为繁杂,一应衣袍配饰俱有尚衣局供应,储君殿下哪里会有心思学这些?   她却没有露出半分,还是定定道:“喏。”   太子的神情还是冷淡从容得紧,没有半点局促,跟着紫玉捻着绣花针,扎了绣棚在阳光下,一针一线穿引着。   待男人回了东宫,得了空闲也要拿了棚子穿针引线。他与幕僚闲话,都并不避讳,一边慢条斯理说着,一边手头做着女红,是坦荡从容的模样,时不时掀起眼皮,冷淡指出一些政局上的问题,还有冬日治水的难题,以及一些改进的法子。   女红非是一日两日可练成的,可太子天纵之才,又不拘小节,故而倒是进步得很快。   只小半个月而已,男人已能绣出一只肥嘟嘟的小兔子,嘴里还叼着一根胡萝卜,眼珠子红通通呆呆的。   东宫幕僚近乎要疯了,他们私下不敢讨论,可谁心里不猜测两下因由。   太子得空去了一趟奚家,将绣棚丢给紫玉,散漫吩咐道:“做成肚兜的样式,给你们六姑娘送去。” 第27章   太子殿下亲自给人缝肚兜,紫玉自是无话可说。   原先她还在思虑,奚六姑娘对于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偶尔感兴趣的玩物,或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偶然而生的一缕风月之思?   现在紫玉明白了,那都不是,也都太浅显了。   奚娴很快便从嫡姐那头,得了一件诃子。   藕粉色嫩得滴水,左下角绣了一只肥嘟嘟的滚圆白兔子,嘴里叼着一根胡萝卜,红眼睛呆呆。   绣纹十分精密准确,几乎没有多余的累赘之处,就连萝卜的绿缨子也绣得惟妙惟肖,脉络清晰简洁。   奚娴觉得嫡姐太懂她了,因为她就喜欢这样的小兔子,而姊姊的绣活也十分精妙,比她不差些甚么。   她顿时有些微的羞惭起来。   毕竟奚衡会的那样多,事事都做的这般完美,可是她只会那么两三样事体,还弄得一团乱糟糟。   奚娴想了想,便对着铜镜褪下衣裳,露出白生生的身段,又命春草进来为她系带子,从后脖颈打结,再绕到纤细如柳的腰肢,是恰好的贴身。   嫡姐对她的身材很有把握,至少这件诃子的布料一点没白费,也丁点没多。   奚娴对着铜镜弯腰,玉白的身子在昏暗跳脱的灯火下,近乎与藕粉的诃子连成一体,她对春草弯了弯眉眼:“好看吗?”   春草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只是有些疑惑道:“姑娘夜里不落,穿着诃子作甚?”   奚娴托腮认真道:“是姊姊给我做的,故而才想要试试。”   她把诃子脱下,小心翼翼叠起来,埋头一嗅,便闻见了悠远的檀香,奚娴便知道,这一定是姊姊亲手做的。   她抱着诃子靠在床上,轻轻闭上眼,很快便安下心来,不一会儿陷入了黑沉的梦境里。   她很少有这样安心的感觉了。   而这样的感知,却是从前那个恶毒刻薄的嫡姐赋予她的,让她觉得自己真正被爱护、被需要了,所以从灵魂深处感知到了安然。   奚娴一觉睡得黑沉香甜,再次睁眼时,外头有些诡异的寂静,她懒散支起身趿了丝履下地,才发觉外头的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奚娴身子单薄柔弱,披着外袍走在风口上,却见春草掀了帘子进来。   她见春草面色不佳,才疑惑问道:“草儿,这是怎么了?外头天气不好,你的脸色也这么差。”   奚娴这般说着,又折回身,坐在窗边给自己斟茶,边吃边醒神,却仍是睡眼惺忪的困倦。   却听耳边响起春草犹豫的声音:“皇城里头有动静,昨儿个夜半封锁城门,听闻皇帝陛下抱病有恙,身染旧疾,如今是太子监国。”   还有一些军队上的变动,她没有说,其实自个儿也只听了个囫囵,便不敢拿来使姑娘害怕。   奚娴蓦地睁大眼,惺忪的睡意也被驱赶走,她只觉浑身泛凉。   上辈子、上辈子她记得太子监国前……是有一场选秀的,而老皇帝倒下可不止是因为甄氏,还有他最宠爱的瑾王推波助澜,可惜却为暗中的太子做了嫁衣。   隋元帝哪里是染了旧疾?   可现下,那场会让太子东宫充盈的选秀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立即执掌大权的年轻储君。   奚娴的心烧得厉害,只那么一个简短的消息,她便局促地坐在桌前,整张脸都惨白起来。   她不晓得到底是哪步出了差错,明明重生的那个人是嫡姐,可是太子在政治上做出的每一步决定,也被改变了。   若重生的不是太子,若重生的真只有她与奚衡两个人,而奚衡还是储君的亲表妹。   上辈子嫡姐死得早,可这辈子奚娴什么都与嫡姐说了,尽管她不愿怀疑,可是真的不是嫡姐在背后使的手段么?   只是她又很了解太子,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   又过了半月,奚娴才被允许去见嫡姐。   最近嫡姐礼佛的时间变多了,奚娴时常见不到她,心知嫡姐性子古怪阴沉,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也便从无怨言。   只是现在奚娴实在很想见嫡姐一面,她太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了,只要嫡姐一句话便成。   只消嫡姐告诉了她,自己什么也没做,更不晓得这与太子有什么干系,或者说,即便太子也是重生的,奚娴都可以稍稍心安一些。   虽然听上去本末倒置,可是这样的话,嫡姐就没有背叛过她们的诺言。   说好的不帮着太子欺负她,说好要护着她,与她一道防备讨厌太子,怎么可以食言?   奚娴去见了嫡姐,只是这趟嫡姐在佛堂里,她还得再次沐浴净身,不染尘土之后,方能被允准进入。   奚娴觉得嫡姐对于佛教的执念和敬重,已到了近乎有点病态和偏执的程度。   她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到底过往发生了甚么,才会如此痴迷礼佛。   嫡姐的佛堂很大,却也十分空旷,只有佛前的香案上供奉着果碟,香烛和黄色的帷幔俱是明净整洁的样子,佛前摆着两个茅草编织的蒲团,而嫡姐在佛前的身影像是笔直的雪松,裹挟着冷冽的风雪,却依旧纹丝不动。   奚娴恨重生这件事本身,却也想从淤泥里挣扎而出,得见天光,所以也会感激和真心敬佩重生后遇见的人。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重活,只想早死早投胎。   重来一遍的人生,真的是完好无缺的人生么?   同样的世界里,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因果,可是本来的轨迹却还是存在心头,就好像重生之后做出的选择,得到的善果,不过是老天“眷顾”而成。   事实上,重生的人,根本不堪配幸福的结局。   所以即便重生,她也宁可自己没有,只想像天地间的苍生一样往生投胎,离开前世的因果牵绊。   故而对于或许使她重活的佛,奚娴没有更多的敬重的孺慕。   奚娴晓得嫡姐信佛,故而便上前一道跪着,心头却活络起来,只想等姐姐好了,她再叽叽咕咕问询那些事体。   嫡姐穿着一身朴素缁衣,宽阔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戴着佛珠的手臂,垂下暗黄的穗子,侧颜冷淡而孤高,眼睫长而浓密,修长的十指慢慢捻着佛珠,动作慢得很,却实有缘法。   奚娴等了很久,自己的腿都跪麻了,腰又酸又累,恨不能立即站起来才是,嫡姐还是原本的姿势,衣衫朴素,长发披散在脑后,手中捻着佛珠,沉默不语。   她便觉得嫡姐的身子或许是铁铸的,她没进来时问了紫玉,便听说嫡姐今日一大早便进了佛堂,也好些时辰了。   奚娴只想稍稍一动,可身子便似泥塑的一般,一点也经不起活络,稍稍一动小腿,便酸麻了大片,毫无知觉一样发颤,瞬时便似风吹的落叶般,要往一边倒下去。   嫡姐还闭着眼,左手捻着佛珠,右手精准捏住奚娴的手腕,把她歪掉倒下的身子立时拉正,手腕力道不可谓不强硬,奚娴被捏疼了,一个劲儿的掉眼泪。   她不想哭,但手疼脚酸麻,浑身都难受,嫡姐还置若罔闻,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奚娴便自己撑着手起身,手帕擦擦眼泪,单脚着地一跳一跳扶着窗边去了。   她不想再跟着跪了,嫡姐看样子也并不在意她是否虔诚,刚扶她这么一下,也不晓得用了几分力道,想必并不耐烦她坐在旁边添乱。   可惜佛堂里没有椅子,奚娴也不晓得嫡姐到底怎么想的。   合着只要来佛堂里,不跪就得站着,这是哪位佛祖定的规矩?   奚娴又想起太子,一颗心便更烦乱起来,就连呼吸都是一时轻一时重的,浑身都不安分。   又过了半晌,嫡姐终于起了身,一边不紧不慢的整理袖口,沉默着顿了顿,才冷淡道:“娴娴来佛堂,是为了太子之事?”   奚娴惊讶地回眸看着嫡姐,她没想到嫡姐能把她的心思算这般准确,才又急匆匆上前拉扯着奚衡的衣袖,软软却急切道:“这事儿与姐姐无关,是不是?”   奚衡颇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他倒是没想到,奚娴这么急切窘迫,却只是怕“姐姐”也掺和进去,重点根本不在太子身上。   面前的嫡姐面色冷淡,眼底毫无笑意,倒是颇有兴味的笑了笑:“娴娴,我可以允准你的恳求,不把你推到太子怀里。”   “但你要知道,你身边的一切,皆是皇土,俱是皇朝的奴仆,到底甚么事情与他无关?” 第28章   佛堂的光影下,奚娴睁大眼睛,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嫡姐的话很微妙,像是一把锋锐的剪子,一刀刀划开奚娴天真的念想,带着稀薄的讥讽,与叹惋怜惜。   奚娴也不是不明白。   太子如今手握重权,除了一个正当的头衔,已经完全不差什么了,理应是无冕之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奚娴能逃到哪里去?   奚娴在重生前的少女时代,面对皇权的强压,和家族的分崩离析,心中充满着无奈和苦楚,却没有丝毫怨怼。   她怨恨不起来。   从骨子里便是奴才,连火种都没有过,又怎么能点起满腔怒意不甘?   不止是她,所有的百姓和子民对于皇权,和手握权力的那个男人,充满着孺慕和敬佩,他不是苍天,却胜过无体的神灵。   但她真正吻过那个男人的薄唇,与他唇舌纠缠难分难解,却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没有那么威严,没有那样神圣。   偶尔在床笫间也爱对她说肮脏的话,让她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羞耻得泛出虾粉色。   又好比他也有私欲,甚至阴冷偏执到辜负了所有的赞美和臣服。   故而奚娴已经无法再对皇权有任何崇拜之情,也不希望嫡姐这么说话。   就仿佛在她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楚河汉界,她在渺远的那一头,嫡姐站在高处俯视她,笃信着全然不同的信仰,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即便嫡姐爱护她、纵容她,可是她们仍旧不是一类人,是无法相融的。   半晌,奚娴只是颤着眼睫,犹豫着轻轻说道:“姐姐,你在说甚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不是这样的人。”   嫡姐抬眸,淡色的眼仁在光影下有些泛沉,若有所思道:“那么,在你眼里,我是个甚么样的人?”   奚娴退后半步,面色苍白道:“姐姐会保护我,一心护着我,绝不会违背我们之间所诺……”   嫡姐垂眸慢条斯理将佛珠缠绕在手腕上,檀色的珠串,与蜜色的手腕,一圈又一圈,暗黄的穗子抖动着,奚娴看见嫡姐似笑非笑的唇畔,似乎抑制着无限放大的笑意。   奚娴瞪着嫡姐,小声道:“姊姊,你为何发笑?”   嫡姐抬眸时,唇边的笑容已然很明显,带着些刻薄的灿烂:“娴娴,你以为,我是你的奴才?嗯?”   奚娴不知嫡姐为何这么说,带着攻击性的讽刺,一贯的犀利刻薄,让她觉得自己天真呆傻得要命。   奚娴摇着头,眼里含着一点泪水,却迟迟没有掉下来:“不是的,您是娴娴的姐姐,怎么可能是奴才呢?我从没有这么看您……也不敢这么看您。”   嫡姐带着佛珠的左手,不容置疑地捏着奚娴的下颌,垂下淡色的眼眸与她对视。   两双迥异的眼眸相对着,一双带着惊恐和犹疑,另一双冷静得有些过分,似乎在慢慢审视分析。   顿了顿,嫡姐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奇异的笑意,手下微微使劲,便似铁铸一般,迫使奚娴脖颈微仰,看着香案前的佛像。   那佛睁着清明睿智的眼,唇边含着慈悲的笑意,耳垂及肩,双唇仁厚抿起,似乎在与奚娴颤抖的对视,又似只是淡淡看着尘世的痴痴怨怨。   奚娴想哭,却咬牙忍着,一点小小的挣扎根本不起作用,嫡姐只是温柔地轻抚过她的面颊。   嫡姐痴迷地低喃:“乖一些,乖啊,我们娴娴看着佛祖,佛祖有没有告诉你,世上的一切俱是守恒的,付出了多少,就想要多少回报。”   “人性本是恶,即便是个大善人,行善积德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内心得到满足和安宁。”   奚娴瞪大眼,小小扭着挣扎一番,急得呸了一声,嗓音软和稚嫩:“您这么说,似乎人人都是自私的,怎么能这般揣度旁人?!”   嫡姐在她耳边冷淡道:“难道不是么?”   “世人行善积德,儿女彩衣娱亲,爹娘供养子女,所谓不过一个心安理得,心安是己心之安,不过为了自己。”   奚娴的胸口起起伏伏,一下松开桎梏,便连退下两步,猝不及防双腿一软,坐倒在蒲团上。   阴影压迫着她鬓边的筋络,突突的跳起,而奚衡冷淡俯视着她,单膝着地,撑着她身侧的蒲团。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而嫡姐唇畔勾起淡淡的弧度:“所以,你以为我为你当牛做马,不求回报么?”   奚娴一寸寸被压在蒲团上,急得眼眶更红了,看着随时都能嘤嘤哭出来,只是咬着蜜桃似软嫩的唇瓣不肯哭,只是挣扎一番,才带着哭腔道:“那你想要什么?姐姐说好陪我一起,说好护着我,都不作数了么?”   奚娴觉得近乎天崩地裂,山海无颜色,她原以为重新建立的广袤原野,和淡薄温暖的天光,这么快又要黯然失色。   嫡姐朴素的缁衣禁欲紧密,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膀垂落下来,酥麻轻点在奚娴纤细软白的脖颈,还有她露出的一角诃子上。   奚娴整个人被压迫得近乎贴在蒲团上,身子是那样柔软,似乎能被轻易折出很多奇妙的弧度。   她丝毫不觉,只是满脸泛红惊惶,发丝也凌乱得要命。   嫡姐的双手捧住奚娴的面颊,暗黄的佛穗垂落在她眼尾上,沉稳悠远的檀香传入鼻息。   她缓缓凝视着少女的优柔与青涩。   奚娴却听嫡姐叹息浅笑道:“娴娴,你到底有没有听懂?”   她乌黑的眼仁微微颤抖着,下意识摇了摇头,满面俱是迷茫。   嫡姐悠缓注视着她,一字字道:“彩衣娱亲,供奉子女,所求自己心安,是为自私,所以我也是自私的。”   “我望你能长命百岁,一生安康无忧,不过是求自己的心。”   “但有些事,却是理智无法控制的。故而你不能永远都奢求我护着你、永不背诺。诺言和律法是弱者之词,我可以随时毁去那些。”   奚娴听不懂,浓密的眼睫颤动着,唇边逸出无措的细喘,一时紧紧闭上眼,眉间有道雪白的皱痕,却不愿看嫡姐分毫了。   她听得出,嫡姐大约只想告诉她,自己能随时毁掉承诺,冒着难以心安的风险,也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可她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嫡姐所言像是迷雾,她拨开了也难见因由。   嫡姐微微一笑,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柔声哄道:“但你放心,我也厌恶太子,有时恨不得他死。在这点上我们很相似,不是么?”   奚娴闻言睁开眼睫,就那样微仰头看着姐姐,一时失去了言语。   她认为嫡姐说的是真心话,却似乎少了一些很重要的因果。   奚娴终于开口,干涩又胆怯:“是不是,太子强迫您做了甚么?或者,您上辈子的死,和太子有关?”   嫡姐松开她,让奚娴团坐在蒲团上,偏头看着外头淡薄的白昼,冷淡漠然道:“没有。”   奚娴心里头不知如何,却松了口气,却只是轻声道:“那您为何讨厌他?”   她明亮的眼里盛着疑惑,眼睛红红的,却因疑惑而忘了记仇,莹白的手指点在唇角上,不自觉地弯曲着,玉盘一般的面容上俱是鲜嫩,像是刚从窝里探头的小兔子,不懂遮掩,也不会保护自己。   人性本恶,她再恶毒也善良,无辜无知得可爱。   嫡姐的眸光寂然深远,身上朴素的缁衣和佛珠,都使她看上去无害而平和,就像个禁欲的苦行僧。   可她的回答却叫人不寒而栗,嗓音还带着优雅温和的笑意:“因为,我想取代他啊。”   奚娴惊愕地看着嫡姐,眼里还未曾坠落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她慢慢道:“您说,您想……取代他?”   嫡姐微笑起来,细长的手指按在淡薄的唇上,示意她噤言,眸色却越来越幽深暗沉。   奚娴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却浑身都冒着诡异阴冷的凉意。 第29章   在奚娴惊愕的目光下,嫡姐起身时缁衣垂坠,宽大的广袖里隐约可见一串佛珠。   奚衡竟笑了起来,伸手拭干奚娴面颊的泪珠,而奚娴呆呆凝视着她,似乎被吓得不清。   嫡姐捏捏她的面颊,柔缓轻笑道:“傻姑娘,说甚么都信。”   奚娴才知道,自己是被嫡姐耍了,她或许真的没想过要取代太子,但同时又有些发自内心的不安。   可是嫡姐想要怎么替代太子?杀了太子,自己当女皇?   怎么听都离奇得很,叫人难以置信的同时,又觉得荒诞离奇到可笑。   于是奚娴并没有在意,可是跟着嫡姐走出佛堂,她才发觉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问询,可是全被嫡姐的冷嘲锐利之言,给搪塞了过去。   奚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倒是哭得满脸是泪。   她看了一眼嫡姐的背影,挺直而高挑,带着与生俱来的孤傲。   嫡姐应当不是故意的,至少奚娴是这般认为的。   可是说到这个地步,奚娴也不愿意再与嫡姐讨论关于太子的话题了。   奚娴觉得,忽略嫡姐一些过激可怕的言辞,其实嫡姐还是个好人。   想到这里,奚娴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了,怎么可以那么宽容?只要是有点儿好处的人,她都能拼了命把人往光明的地方想,难道就不累、不勉强么?   她甚至怀疑嫡姐的人格是有问题的。   无论什么事正常人的看法永远与她不同,而嫡姐并不消极,只是会从截然相反的另一面看待一切,极端而带着邪意。   奚娴丝毫不怀疑,如果嫡姐不是个女人,没有被困在深闺里,在这样以男人为尊的年代,奚衡一定会是一个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男人。   奚娴想起嫡姐的样貌,还有若有似无勾唇的阴冷模样,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奚娴却决定,要忘记这一切,因为嫡姐对她有恩情,更是唯一能理解她重生经历的人,所以即便嫡姐的性格有些病态偏执,却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了她。   身为嫡姐的亲人,她更应该做的是包容和感化,而不是吓得躲躲闪闪,弃恩情于不顾。   重生一次,奚娴本想要做个恶毒的人,可是兜兜转转,却仍是发觉自己做不到,做不到那么冷血自私,可以往对自己有恩的同路人身上插刀子。   她小步小步上前,一把拉住嫡姐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探视着嫡姐的神情,才抿嘴笑起来。   小姑娘眼尾红红的,依靠在奚衡手边,小声道:“姐姐,你方才可吓到我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嫡姐继续往前走,没有放缓的意思,奚娴便只能小步小步很快地跟着,又捏着嫡姐的袖口软软扯了扯,似是猫咪一般瞧着主人。   嫡姐沉默着,停下步伐,终于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慢慢摩挲着奚娴乌黑的长发。   奚衡温柔的时候,一双眼眸里透着属于少年人的清透干净,让奚娴觉得面前的是个在淳朴温和不过的年轻人,而不是个内心极端又变态的人。   奚衡的手修长利落,带着细微的檀香味,为奚娴挂起耳边的碎发,在她耳边低哑道:“抱歉,是姐姐不好,吓着我们宝宝了。”   她是这么说的,可是嗓音中带着沙涩性感的尾调。   奚娴有些茫然无措,捏着袖口软和道:“没关系的,姐姐,我已经很习惯您了。”   是习惯这类人。或许他们都有共通点,疯狂病态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逼着她发誓,逼着她做羞耻的事情,完事了却怜惜呵护到了极致,只是眼眸中的疯狂幽暗还存在着,只是瘾君子得到了挚爱的阿芙蓉,所以能够披上俗世人温和宽仁的外皮了。   奚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病,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无论是心,还是一副身子,都柔软到不可思议,在某一方面麻木到过了很久,才能感受到绵绵不绝的钝痛。   她不会想要和如今摄政的储君再续前缘,但却能和嫡姐做一对好姐妹。   毕竟做姐妹,总是不比做怨偶痛苦。   奚娴这么说,嫡姐却不能够认同,她将奚娴的手放在心口的地方,温柔道:“无论你怎么做,姐姐都不会生气,也不会痛苦。故而难过伤心的时候,你便不要隐忍。”   奚娴眨了眨眼,小声道:“……什么?”   嫡姐轻描淡写道:“我冒犯了你的尊严,你也可以打我一巴掌,不必这般谨小慎微。”   奚娴有些无言以对,她从来不打女人巴掌,对着女孩子可下不了手,上辈子气极了,手腕都在细细颤抖,倒是经常打九五至尊巴掌。   嫡姐的声音像是在蛊惑她,缠绵而冰冷:“宝宝你看,若你把我杀了,一刀刀,溅了满地的血……那都是可以的。我准许你这么对待我,死得心甘情愿,你也不会为此受到报应。”   如果是她所做,那么抛开阴暗潮湿的地方走向光明,便是世上最正确的抉择。   他不认为有什么错。   在男人看来,被她一刀刀杀死也充满了幸福,幸福到会颤栗,会因此失语。   奚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想再说下去了,心里有些疲惫。   和嫡姐,她们的交流永远深刻难忘。   但最浅显的事情却无言以对,相互都无法认同,小到怎么穿衣裳,大到怎么对待侮辱了自己的人,因为奚娴本质上还是很羞怯。   甚至可耻的善良着。   嫡姐冷淡的眼睛微挑着,并不置可否。   天生良善的人,即便想要变坏,却也碍手碍脚,愚蠢懵懂不自知。   他将染血的刀刃递到她手里,跪在小姑娘面前,求她赐予凌迟,她都会被吓得花容失色,甚至哭着一起跪下,求他不要这么吓人。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如果她真的想杀了他,他都不会反对。   如此,她所有的困惑和痛苦都解决了。   奚衡想着便漠然起来,被奚娴的小手拉着,慢条斯理低沉道:“给过你机会,为什么不珍惜?”   奚娴没听懂嫡姐在说甚么,只是又一次逼着自己宽恕这些可怕的言行,拉着姐姐的手想要回屋,她都想好了,大好的下午,她们一定是要一道品香茗,一起看书吃下午茶点的。   她是真的,想要和姐姐好生过着,即便闺阁岁月是那么短暂。   没等奚娴扯着嫡姐回到屋子,外头便有丫鬟来报道:“六姑娘,老太太那头来人了,那位贺三姑娘也来了咱们府里,现下正在那头院子里等着您呢。”   贺三姑娘应当是六姑娘结的手帕交,上奚家寻他们姑娘,倒也并不叫人觉得奇怪,只是贺家显赫得紧,要去也是六姑娘过去,如今贺瑾容巴巴儿的来了,还带了些礼儿,倒是叫人觉得她很看重六姑娘。   奚娴有些怔然,与嫡姐对视了一眼,小声道:“我以为,扇子的事体之后,贺姐姐就不会和我顽了。”   嫡姐沉静看着她:“那你没想过去寻她?”   奚娴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有些无言以对,沉默起来。   奚娴做什么事体,都容易虎头蛇尾。   气势汹汹地上去,一被打乱节奏又开始满头乱窜,甚至忘了自己的初衷,气得跳脚,转眼又忘了所有,自己一个人躲着乐呵。这样娇憨愚钝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成不了大事。   她到底有什么自信,认为贺瑾容这样的女人,能被他所爱?   奚娴却丧气着,又扯了扯嫡姐的袖口,害羞道:“姐姐,那你陪我一道去见贺姐姐罢?”   她就怕贺瑾容绵里藏针,兴师问罪。   奚娴说不过贺瑾容,气势也拿捏不住人家,若是有嫡姐坐在上首,恐怕贺瑾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另一处,贺瑾容坐在里头等着,一袭撒花紫罗兰襦裙,身段袅袅纤细,胸口丰腴细腻。   奚老太太还在捡佛豆,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于是她便只能一个人枯坐着,只小会子功夫,便已吃了一肚子茶水,丫鬟还给她不住往杯里添。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看见屋外走来一些人,丫鬟上前为主子掀开珠帘,恭敬垂首侍立。   奚娴依在一个高挑的女子身边,她们拉着手一道进了门。   而那个女子穿着朴素的缁衣,漆黑的长发披散着,以木簪固定成髻,天青色的袖口处是一串檀色的佛珠,鼻梁高挺,带着一丝孤傲,眼眸沉静平和,通身气质高华而清贵。   贺瑾容一下便握紧了手心,不知为何,内里泛了潮意。 第30章   贺瑾容猜出眼前的女子是谁,奚家的嫡长女,奚衡。   奚氏一族无甚足惧的,只是奚衡的外家乃是林家,奚衡更是太子正经的表妹。   贺瑾容对奚衡并不了解,顶多便是听长辈们说过几嘴,奚家有个性格沉闷规矩,痴迷礼佛的未嫁长女,但却并没有真正见过奚衡。   只听她的祖母说,她与奚衡小时候是见过的,那时奚老太太还不像现下这般重门深锁于内院,奚衡的娘亲还在。老太太还感叹说,小时候奚氏长女还是个伶俐的孩子,一眼见便带着世家大族的温雅气质,小小年纪做事极有条理,她还曾想过把奚衡聘给次兄作妻子,这般也全了老一辈的情谊。   只是事与愿违,自奚大太太死后,奚衡渐渐变了个人。   身为丧母长女,她不再与人交际,形单影只料理佛事,偶尔上皇觉山与主持讲经论道,俱是那些贵妇人亲眼所见,虽则不曾与之有甚个交流,但也能察觉出奚衡通身气场冷寂,穿着狐皮寒裘,面容冰白清冷,近乎与世隔绝。   贺瑾容礼貌地对奚衡抿嘴一笑,终于在心里得到了一个结论。   她是太子的表妹,那么奚娴为何认得太子,便也说得通了。   只是奚衡此人的存在,太过孤傲特立,故而总是叫人把她与旁人区分开来,现下瞧这姐妹俩关系倒是不错。   奚衡却只是面无表情,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便被奚娴抱着手臂在一旁坐下。   奚娴自己又做到了贺瑾容身边去,把嫡姐一个人留在对面。   嫡姐不好相处,与她坐得太近了不好,得把客人保护妥当。   奚衡长眉微微挑起,看着奚娴转头又亲昵抱着贺瑾容的手臂,一声声姐姐喊得甜蜜蜜。   奚娴垂着长睫柔和亲密道:“贺姐姐,你可算来啦?这阵子过得怎样?上趟与你作别已是好些时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贺瑾容刮刮她顺直的鼻梁,语气温柔得像是蜜糖:“我也想你啊,倒是你,怎地消瘦不少。”   奚娴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红血丝,瞧着像是刚哭过,就连鼻尖都有点泛粉,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却还是足够漂亮,又带着可怜的怯气。   奚娴转眼便见嫡姐掀起眼皮散漫看了她一眼,像是只慵懒的凶兽,低头悠悠啜茶,根本没打算搭理贺瑾容。   奚娴撇撇嘴,也低头啜茶。   从贺瑾容的角度瞧,奚娴和奚衡的动作一模一样,就连放茶杯时的声响都近乎重叠,两人从走进来到现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却异常的默契和谐。   只是奚娴自己没感觉罢了。   贺瑾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意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再过些日子,妹妹便要及笄。我这个做姐姐的再是不恰当,也得给你备些及笄礼儿来,只是我那时或许无法亲临,才想着趁这几日还有空闲出门,来与你叙叙话。”   其实贺瑾容的过几日,也已经是几个月后,奚娴自己都不记得了,亏得她还记得这样清楚。   奚娴顿时有点小小的感动。   她又反应过来,小声问道:“贺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没有空闲呢?”   贺瑾容听她终于问到点子上,才柔声叹息道:“家族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我很快便要远嫁到南海去了,再过几日便要闭门绣嫁妆,夫家那头规矩重些,少不得还要依从的。”   奚娴:“…………”   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奚娴愣愣,直言道:“为甚啊,贺姐姐的婚事怎么这般匆忙?”   贺瑾容眼里带了点泪来,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一个闺中女子,又能有甚么法子?”   奚娴想那我就更没法子了。   贺瑾容抬眸看着她,眼里泛着盈盈的水光,小声道:“娴娴,我知你也没法子,只你前阵子不是与我提到过,那位贵客赏过你一套扇子……”   奚娴一时转不过脑子,才想起自己胡诌的那一串事体,一张雪白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秀口微抿着,很快连脖颈都红了。   她真的怕,贺瑾容若是知晓她瞎掰,那这脸面便是丟尽了。   于是奚娴一面告诉自己要沉静下来,一面又害臊得要命,像是一只被踩了痛脚的猫咪,急得想要喵喵叫。   特别是在嫡姐面前,那便更不好意思了。   只贺瑾容见小姑娘眼波流转,面颊生晕,一副身子含羞带怯的,便以为是又发生了甚么。   上趟奚娴提起太子,还只是有点羞涩,问了几句便不肯说了,如今竟是这幅表情。   难不成她与太子已经有过肌肤之亲?   贺瑾容想起太子高大修长的身躯,肌理中蓄着强大的力道,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富有磁性,在床笫间该是怎么迷人?   男人定把奚娴这样的小姑娘,弄得死去活来,着迷得要命了。   她顿时心中泛了酸苦,只觉自己即便出身好些,也比不得奚娴命好,怎么一钓便是皇朝最有权利的男人,而她自己呢?   甚么都没做,只是有了点私心,便要被父亲发嫁出去!   怎么看,都不十分公平。   贺瑾容认为,不能只她一个人作死,奚娴也得好生陪着。   她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可亲的笑意:“娴娴,你家的那位贵客,或许……便是要命我父亲发嫁我之人。你若见得他,能否为我说两句好话,让我嫁在长安城里,生死也可见至亲的面儿,总好过嫁去蛮夷之地,竟是一生难回长安了。”   贺瑾容心中带着笑,面容上却很是哀戚。   她想起那夜奚娴留在她家的扇子。   贺瑾容本有机会追上去还给奚娴,毕竟这是太子的东西,奚娴敢送人,她却不能收着,即便是老太太知晓了,也不敢轻易留下。   可她却心生绮念,觉得这是殿下的东西,若她能保留着,也比给奚娴糟蹋了要好。   况且说不准,这就是太子的意思,想让奚娴把扇子交给她。   等来日选秀,她纤纤素手执着太子赐的纨扇,眼眸含情,定能被他看中。   尽管这样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沉浸在倾慕爱恋中的女人,总以为对方于自己也会有些感情,故而把隐约的暧昧当成了真的。   谁又知道,那一盆冷水泼得这样快,她还摩挲着扇面,一个劲儿地翻看着,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那套扇子便被太子的属下取走了。   隔了一些日子,父亲竟要将她远嫁。   她不知这是不是太子的意思,但父亲一定是从殿下的态度中读懂了甚么,才会把她这个女儿放弃。   今天,她就要来报复奚娴。   太子若是知道,奚娴用这种事烦扰他,还想改变他的看法,那么以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地位,奚娴一定会失宠,以后的青云梯也会直接断裂。被贵人糟蹋了身子,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这样的女人或许会很凄惨。   奚娴有些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掩饰住自己轻微的尴尬,柔声道:“只是他不常来咱们府里,即便来了,我亦见不着,若有机会,我定会为容姐姐说句话的……可我人微言轻,只怕是……”   贺瑾容见她始终低垂着软白的脖颈,瞧着十分柔顺好拿捏的样子,刚想开口,却听坐在一旁,一语不发的奚衡缓缓开口道:“贺姑娘,舍妹无知无能,恐怕做不到。”   贺瑾容转眼,才对上奚衡冷定从容的眼眸,不由脊背生凉。   她第一眼瞧奚衡,便觉她很不好相处。   也不是女人之间的恶意,只是潜意识便觉得奚衡与她不是一类人,高山仰止,冷若冰霜,对女人之间的龃龉和龌龊没有兴趣,似乎对她多说半句,都是玷污她。   如今却好整以暇坐在她面前,而奚衡的眼睛清明锐利,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贺瑾容强撑着害怕,敛起眉目,恭敬道:“奚大小姐,您若有机会,也请您帮帮我罢……我、我是真的不想……”   奚衡打断她,冷淡低缓道:“父母之命罢了,贺姑娘该求你爹娘,舍妹并不曾生养你。”   这话嘲讽得有些太毒,奚娴忍不住站了起来,红着脸小声对嫡姐道:“姐姐,你也少说些话。”   嫡姐支着下颌,对她缓慢弯了弯唇角,却没有再说话了。   贺瑾容在奚家没什么好多呆的,奚娴看着生涩又娇怯,像是心里有许多心事似的,聊天也聊得不顺畅。   于是贺瑾容很快便离去,没忘了用眼神嘱咐奚娴,还刻意带了温和的笑,对奚衡点头示意。   奚衡极有涵养礼貌,但却对她不感兴趣,连多余的话也不会说。   走出屋时,贺瑾容不知为何回了头。   帘子将要垂落下来时,却见奚娴嘟嘴上前,轻轻打了她姐姐一下,嘴里还怯软说着甚么不高兴的话,连着跺了几下脚,那定然是在闹脾气了。   而奚衡则是面色淡淡,任由她施为,只是沉静聆听,含了些隐约的纵容。   帘子落下,贺瑾容只看见奚娴嵌着明珠的绣鞋,与奚衡离得很近。   屋里传出奚娴被气哭的声音,很软很小,更像是在撒娇。   尽管贺瑾容知道,奚娴一定不是故意的,毕竟哪个庶女都不会对嫡姐这般娇气。   贺瑾容心中松快,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奚娴并不适合留在太过刚强的男人身边,她会使天生冷漠的上位者,沉溺在纯真的温柔乡里,忘却了其他女人的存在。   这可不怎么好。   即便得不到,贺瑾容也希望那个男人能雨露均沾,这样谁也不能真正得到他。 第31章   贺瑾容走了,奚娴又觉得羞耻得很,嫡姐一直好整以暇坐在一边,听她满口鬼扯,也不晓得心里怎么看她。   奚娴后悔了,早知今日结局,她当初勾搭贺瑾容作甚?   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伸长脖子见贺瑾容已经走出门,奚娴才磨磨蹭蹭粘在嫡姐身前,讷讷惋惜道:“这是怎么了,倒是忽然发嫁了出去……”   她一双水润的眼眸看着嫡姐,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怀疑,又咬着唇瓣不说话。   嫡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似乎懒得搭理她。   奚娴一时羞恼得厉害,跺跺脚忍不住伸手掐了嫡姐一下,暗示她别不理自己嘛,又被自己的举动吓得脸红起来,羞耻得像是踩了尾巴的猫,气得想追着尾巴喵喵乱叫。   嫡姐嘶地一声,看了一眼被她掐的地方,皱着眉看她,无奈冷淡道:“对我说瞎话,转眼蒙骗别人,胆子倒是肥。”   奚娴脸红得要命,低着头上前,一颗心砰砰得跳着,小声道:“我错了嘛,姐姐,我与您讲过太子的事情,其实那次我是为了接近贺氏,我想让太子爱上她,这样就不会有我什么事了。”   嫡姐沉默了。   奚娴走近一点,拉住嫡姐的衣领,垂眸小声道:“姊姊……”   嫡姐却慢慢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托住奚娴纤细的腰肢,支着下颌道:“你觉得太子会看上贺氏?”   奚娴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会吧,上辈子贺氏还给他生了孩子,说明他们床笫间很和谐……这辈子、这辈子怎么说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体。”   嫡姐的面色沉了沉,捏着奚娴的小手不让她乱动,才压低嗓音教育她:“你一个小姑娘,说话时怎么没羞没臊?这些话是你能说的么?”   奚娴觉得嫡姐是个永远抓不住重点的人,于是忍不住暴躁起来,掐着嫡姐的手认真道:“姐姐都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嫡姐看了她一会儿,才把手抽出来,慢条斯理道:“太子不喜欢她这样的,也不会想与她生孩子。”   奚娴若有所思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清纯点的?”   嫡姐看着她,也没有否认。   奚娴听说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这样,自己手握重权,瞧不上利欲熏心的女人,便比较喜欢民间的小汤小菜,一定把人家弄到手里,玩腻了再换下一个。   奚娴心里骂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展露无疑,又觉得嫡姐懂得太多了,若有所思道:“去哪儿弄个清纯的给他?原来他喜欢这样的调调?”   嫡姐打量着她,缓缓道:“你就很合适。”   皮肤白得像是瓷娃娃,眼神里透着清纯无辜,满脸写着惹人凌虐的柔弱。   奚娴哼一声,伸手给嫡姐瞧她刚涂的红色丹蔻,翘着兰花指,软软道:“我早就不是啦,一点也不清纯的。”   嫡姐微笑起来,点头道:“是呢。”   话是这般说,奚娴也没想过要真的给太子弄一个。   她比较清楚自己有点笨,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很尴尬了。还是自己闷声发大财比较好一些。   贺瑾容再递了消息来,奚娴也只是回她:贵客不至,妹妹羞惭。   这事儿是她弄出来的,但奚娴自问贺瑾容嫁给谁,与她是没干系。   谁作的死也不是她作的,所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吧,撒谎不太好意思。   但奚娴没人脉没手段,怎么可能叫肃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放弃嫁女儿?于是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搪塞过去,并且暗示贺瑾容去找别人帮忙,她实在没那样好的本事。   肃国公府里,贺瑾容一口银牙近乎咬碎了,才把揉碎的信纸一把拂在地上,气得眼睛血红,呼吸急促起来。   奚娴根本便是不想帮忙,先头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不想回的信件一次譬如一次敷衍,真是婊得很。   清纯可怜的模样只装给人看的,她先前是眼瞎才把奚娴看成一朵小白花。   贺瑾容不甘心就这么嫁人,事实上她还能求皇后娘娘,那是她的姑姑,如何不会为她说话?   她不过是想坑奚娴一把,事成了说明奚娴被太子看重,通过此番机遇她能与奚娴关系更近一步。   事败了,她能去求皇后娘娘,而奚娴即便不被厌弃,以后的路也不好走。   没想到奚娴根本就像是懒得为她求,语气中的懒散一点也不掩饰。   好啊,真是好的很,现在的小婊子都这么嚣张了?   贺瑾容咬牙进了宫里,直接去见了继后贺氏。   继后贺氏年纪不大,一捧鸦青的乌发皆以点翠首饰簪定,末尾是赤金的流苏,随着动作缓缓摆动,优雅中透着水蜜桃似的成熟女人的韵味。   她给贺瑾容点了一壶茶,闭眼听贺瑾容带着泪说完话。   继后才道:“瑾容,姑姑教导过你,遇事不得慌张,你永远不能叫旁人看出心中所想,想必你是没记住。”   贺瑾容低着头,顺从领训。   继后斜靠在绣榻上,支着下颌看着贺瑾容,一身绣金殷红长裙裹在身上,曲线起伏如波澜。   声音却温婉而知性:“你父亲嘱你嫁,姑姑会赠你更多的嫁妆,让你风光体面大嫁,将来你的夫婿也会受到提拔,你安心备嫁便是。”   贺瑾容的胸口起起伏伏,只是不肯相信,姑姑最是心疼她,难道都不为她说几句话?   继后听她求情,又含笑道:“你爹爹肯放你进宫来,便足以说明问题。太子他不受贺家的女人,故而除了被远嫁,你没有别的去处。”   太子的推拒简单利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贺瑾容身为臣女,又是继后家族的人,长安城的贵妇人心里哪儿会不明白,这么苛刻、众星拱月一般的教养,便是要把她献给继后身边的某个帝子,成为贺家和那个男人的纽带。   故而即便嫁不了太子,贺瑾容也不能留在长安了,因为只要是知晓一点关节的人家,都不会愿意娶她。   太子不要的女人,别人也不敢要。   贺瑾容攥紧了袖口,金线一缕缕被她抠出来,嗓音温顺婉转:“可是奚家的女儿,太子却很喜欢,那姑娘已是妇人……”   继后的神情变得深不可测,茶杯里的水凉了,她伸出纤纤玉指捧住杯身,指甲上暗红的丹蔻与雪白的肌肤格外显眼,却只是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太子不要贺家的女人,看上旁人也寻常。”   贺瑾容很清楚,姑姑是个同样理智冷静的女人。   她不会因为太子的压制冷待,便转而与旁人为伍,因为与太子殿下合作,他们贺家受到的利润和权财也是最大的,不是贺家,也会是别家,太子可以挑选的家族很多,但摄政的储君只有一位,姑姑拎得清。   但若有机会,姑姑一定不会放过奚娴。   ……   很快,便到了奚娴的及笄礼。   奚老太太自从上趟继后生辰宴后,不知为何,便没有再让奚娴跟着社交,只是偶尔令奚娴作画,自去了宴上,与她的手帕交们赏画清闲,又一次遇见圣手朱梓恺的妹妹,还得了一声赞,后来朱圣手也知晓了,奚娴也莫名其妙有了个长安才女的名声。   奚娴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得紧。   她作画是还不错,但比起大家们来说差得远了些,也无从与人比较,而且那些圣手都这样高傲,如何能轻易夸赞她?   自己几斤几两,她难道不明白?   她怀疑有人在背后捧她,而且捧得肆无忌惮,非常直接。   奚娴疑心那个人是嫡姐,可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她也有好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嫡姐了,听闻嫡姐上皇觉山去了,因为从古国而来的静远大师归国了,不但太子接见了圣僧,就连嫡姐也慕名上了皇觉山。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   这几个月里太子执掌政务,朝廷百废待兴,即便是奚娴这样的深宅闺秀,都能通过一些琐事,感受到储君对于赋税民情,还有各样地产改革的体察。   这些和她没有关系,但奚娴却深刻的意识到,嫡姐所言一丝没错。   她脚下的土地是皇土,生活依靠的一切,都会因为他的革新而改变,甚至消失。   即便对于贵族而言不过细微的变化,可奚娴却敏感得厉害。   似乎男人站在地图的高处掌控俯视全剧,他甚至没有动她,她已吓得像朵萎靡的花儿。   重生以后,他也一直那么接近她,无形胜似有形。   奚娴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忽略,毕竟当政者是谁,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模糊的。   奚娴是长个子的年纪,小半年过去便又是一副新模样。   春去夏来,一大早便到了奚娴的及笄礼上。   她年岁渐长,一捧乌发愈是浓密细软,坐在阳光下时却有点泛着润泽的棕,若银盘般细腻雪白的面容,也渐渐长开,多了前世眼角眉梢的清纯鲜嫩。   一笑起来,唇边还有一对梨涡,眼角向下微垂着,天生楚楚可怜的无辜感。   更重要的是,或许是这一世奚娴心态好了些,日子也没那么苦,胸前竟有了一道细腻可爱的沟壑,侧边瞧去挺翘而丰润。 第32章   奚娴的及笄礼办得很是隆重,奚老爷在江南任知府,无故不得回返长安,她姨娘秦氏倒是归来了,在后院忙活着张罗女儿的及笄礼,但却是不能去观礼的。   大户人家规矩多,秦氏是个妾,上不得台面,奚娴如今正经养在老太太膝下,算不得正经嫡女,却从教养身份上得了便利。   秦氏见奚娴长了好些个子,纤腰如柳,眉目间风韵楚楚,多了些她没有的味道,说话做事俱是沉静稳重。   她便含了泪,把女儿搂在怀里道:“你大了……”   语未尽,人已哽咽起来。   奚娴倒是不觉悲伤,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姨娘的眼尾,那一道道细纹,忍不住道:“姨娘!不过一年不见,你怎地……”   秦氏摇摇头,有些事体,她没法对女儿解释,只是顺着奚娴的长发,柔声道:“姨娘很好,你弟弟如今已能叫姊姊了,待你爹回长安,你便能见着他。”   姨娘这次回长安,很快便要再下江南,她是奚家的妾室,却生了个好女儿,故而奚正擎江南宅邸的中馈,总也少不了她,如今清廉名声要紧,奚老爷不敢纳妾,但府里不是没有通房丫鬟。   秦氏又问起奚娴的事体,坐下来握着女儿的手,与她推心置腹:“这些日子,姨娘走了,你五姐姐有无找你麻烦?”   奚娴摇头,只是笑道:“这是老黄历的事了,五姐姐安分得很,过些日子便要嫁了,即便找麻烦,也寻不到我头上来。”   上辈子嫡姐待奚娆算是不错,虽然也十分冷淡,但是能给的待遇都是不错的,奚娴这个成日讨好的,在她跟前倒像是个木头泥胎,十分得不到欣赏了。   只是这辈子嫡姐重生了,或许是发现了六妹妹的好处,倒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娇养着,这些日子各样滋补品都是不断的,问了紫玉,却说是他们主子的意思,说奚娴实在瘦弱得紧,得多补补身子才好。   结果就把胸补成了这般丰盈柔软,奚娴自己穿着诃子,都觉得饱胀发紧,感觉陌生得很。   姨娘又与她说起了嫡姐,却见奚娴面上带了点温存羞涩的笑意:“姨娘,您可甭提她了,好些日子不见了呢,又是去皇觉山上论经去了,在的时候对我冷嘲热讽的,不在了我可想她,却不见人影。”   秦氏:“…………”   她仔细端详了女儿的面容,略有些紧张道:“你与你姐姐,可……还和谐着?”   奚娴莫名其妙,低了头,露出柔顺的脖颈:“有时也要吵,我说不过她,她便又不舍得骂我了,便不了了之。”   奚娴带着温软的笑意,拉着姨娘道:“姨娘,姐姐还为我做了诃子,我小时候您也这么给我做,您如今远在江南,府里却有姐姐疼我,您大可放心罢。”   秦氏面露吃惊之色,一下起身道:“你姐姐给你做诃子?娴娴,你……”   姨娘说不出话来,面色古怪得很,奚娴也跟着惶惑起来:“姨娘,有什么不对的,姐姐与我亲近,这有什么呢?”   姨娘怔怔坐回榻上,才缓缓道:“无事,无事。”   她端详着女儿的姿容,刚及笄的年纪,便生的一副雪肤花貌,特别是那副柳腰……   这些年她在江南,陪着老爷一道,也见过各色绝美舞姬大家,一音一舞俱是美妙靡丽,却也不及奚娴随意靠在榻上,好奇天真的瞧着她,只是随意含羞地弯曲着身子,一副绿腰却异常柔软纤细,嗓音软软又奶,杏眼清亮无辜。   娴娴却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对于男人来说,拥有怎样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她是没想到,离去时尚在长身子的女儿,能出落成这般。   秦氏也有私心,她想让女儿成为真正的贵族小姐,而不是一个跟着她名不正的外室女,故强用了虎狼之药,让本就薄弱的身体怀上了另一胎,只为了让奚正擎松口,使女儿进门。   自然,她用虎狼之药,也并不全然为了奚娴。   那个最重要的原因隐藏在心中,即便在她熟睡时分,都绝不敢梦见。   她让女儿讨好奚衡,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些,到底奚娴年纪小,软包子似的孩子,很是讨喜。   但秦氏却不敢有非分之想,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生了背主之心。   一个细作的女儿,怎么可以和主上在一起?   太过禁忌,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奚娴却并不懂,只是懒散地靠在榻上,满头青丝铺散在暗红的绣金绸缎上,侧颜睁眼时,纤细脖颈上的经络隐约可见。   她看上去那样精致,又无比的脆弱,就像是上天赋予秦氏的一件礼物。   秦氏从没想过,她这样卑微的人,也能生出这样被上天垂爱的女孩。   奚娴撑起身子,却见姨娘神色恍然,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娘……这几日你都不开心,到底是为甚呀?”   秦氏轻抚了奚娴的脑袋,把她抱在怀里,柔和道:“无事,娴娴莫担忧。”   奚娴弯了弯眉眼笑起来,仰着脑袋蹭蹭姨娘的手心,也不说话了。   奚娴的笄钗是嫡姐送的,只是嫡姐本人却并不曾至。   那是一枚再简单不过的羊脂白玉簪,簪身雕刻了精细的藤蔓,只是奚娴认不出是哪种植物,而簪头则是一只小兔子,肥嘟嘟的身子,眼睛嵌了两颗芝麻大小的鸽血石,泛着幽邃的光泽。   奚娴太喜欢这支簪子了,与她上辈子得到的那一支全然不同。   上辈子的奚娴,及笄礼非常简单,比起今日甚至简朴得难以想象,嫡姐在礼佛,照例并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相似的是,她的笄钗却也是嫡姐所赠。   年少的小姑娘,觉得那支笄钗过于华丽,赤金古朴,雕着凤凰羽,凤凰的脖颈缠绕在簪上,眼睛泛着冷艳的蓝,掂在手中颇有些重量,与瘦弱娇小的她多么不相符。   她的面容甚至有些苍白麻木,拿着那支簪子,却像是拿着别人的东西。   ……   奚娴的及笄礼毕了,便成了大姑娘。   她的初潮也在及笄后半月来了。   来之前胸口疼闷着,心情烦躁极了,偶尔练两个字,都会莫名其妙把纸撕了重写。   奚娴练的大字儿,还有抄写的东西,其实紫玉俱会收起来。   她也不晓得紫玉收着作甚,但也不认为嫡姐会有空给她看字儿,或是看她认不认真写,故而便没有在意。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奚娴的初潮总是来得很晚,或许是她天生根骨弱的缘由,即便来了潮,身量也没能窜得很高挑。   头一天便疼得要命,她本以为这辈子会好一些,却不想还是那般难过,面色惨白得近乎闭过气去,要了命的头昏。   于是奚老太太那头也忙作一团,又是寻名医给奚娴诊断,又为她开药方子温养。   奚娴倒是觉得没什么,上辈子疼了那么多年,也没养好,听闻生了孩子会好些,可是她也没机会生。   这么一想,奚娴便更加不开心。   就在这时,紫玉便撩了帘子进来,恭敬地把一叠澄纸递给床榻上的奚娴。   奚娴的青丝松松垮垮的绾着,身上披着一件蜜色罩衫,一张脸脂粉未施,显出些素淡弱性,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苍白的脸上落下小片阴影,她慢慢翻看道:“……这是?”   紫玉连道:“主子繁忙,前些日子您送去的经文与大字儿,俱是瞧了,却没给过批示。”   “他给您瞧了抄的经文和写的大字儿,又圈了些不足之处,警示您端正态度。”   奚娴翻了几张,上头全都以朱笔圈出了许多写得粗糙,不够认真的地方。   每个地方圈得都很对,但是通篇下来全都是冷淡的苛刻与挑剔,甚至一个字都懒得评价她。   奚娴苍白着脸,忍不住痛痒,细细咳嗽两声,捂着额头轻声压抑道:“所以,这甚么意思?”   紫玉道:“主子说,您有空便重写,旁的倒罢了,您文字功底不能落下。”   奚娴来了初潮,一直压抑着的暴躁心情,终于忍不住腾一下冒了出来,像是星火燎原一般收不回去了。   她即便胡搅蛮缠着发火,也要自己先弱弱哭出来,捂着胸口说不出话,红着眼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奚娴缓了缓晕眩的脑子,忽地,腾一下支起身,水葱一样的纤指又要撕纸,胸口起伏个不停。   可是她劲道小,上好的澄纸韧性极好,奚娴撕了两张便撕不动了,气得脸都羞红了,一双白软的玉足都露出被外,紧紧蜷缩起来。   她一边撕另一只手还挠床,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哭得细细弱弱,似猫儿一般可怜至极。   紫玉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奚娴抱着膝盖闷闷软软的哭起来,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哽咽得泣不成声。   她哭完打着嗝,指着一对破纸,任性撒气道:“那你告诉你家主子,我的课业不小心撕烂了。我身体不好,我都要被自己气死了,干嘛啦成天烦我,烦我烦我!烦死了!”说着又捂着眼睛哭起来,眼泪水从指缝里往下流,洇在锦被上。   一时间满屋子俱是哄劝的声音,下人们乱作一团,又是给小祖宗擦脸,又是喂蜜饯,哄她用点温热的牛乳,吃得奚娴又哭着打嗝。   紫玉也只好干涩道:“六姑娘,月事时哭,对眼睛可不好,您若把眼睛哭坏了,主子少不得真要发火了。”   言下之意便是,主子很少对您真的生气,可若您不仔细伤了身子,可真要被他亲手炖了。   奚娴把纸拂在地上,缩进被窝里,扭了扭裹成一团的身子,便闭眼装死。 第33章   奚娴来了月事,通身上下都不得劲,偏偏还有人要来挑剔指正她,她简直难过得要命,一个人闷在锦被里闭眼努力睡,没过多久,便呼哧呼哧睡着了,浑身冒着奶香味。   春草给她掖被角,把床帐从玉钩上放下,回头瞥了了朦胧的那一小团,对着紫玉略一摇头,满脸俱是无奈。   紫玉知道,六姑娘是个娇气任性的小姑娘,但她从未真实体会过奚娴究竟有多么令人头疼,现在倒是见识着了。   寻常的小姑娘,再是发脾气不高兴,也得收敛点,她偏爱嘤嘤哭,眼泪水一下就流下来,哄也哄不过来,自个儿劲儿小,还喜欢乱撕纸头,得亏是对上一群丫鬟,要是真的和成熟男人杠上,说不准这小模样怎么被炖呢。   春草送紫玉出去,秋枫手里端着灯盏来看奚娴,小心哄她把外衫脱了再睡,等会子歇得不安生,又要嘤嘤哭。   奚娴闭眼蜷起身子,扭着胳膊配合秋枫脱下罩衫和绸裤,又香甜乖顺睡着,鬓发散乱得贴在额角上。   她今儿个歇得早,先头作了半日,倦得眼皮耷拉着,尾巴尖都酸软得厉害,抱着被子无知无觉地微张小嘴,小爪子扒拉着被沿,无意识蜷缩着。   她睡到半夜,便醒了过来。   奚娴本是贪睡的人,只是觉总是睡不沉,爱醒一阵歇一阵,揉了揉眼睛,嗓子哭得哑了,便想唤人给她倒水吃,却忽见一个人影坐在架子床外,黑黢黢阴嗖嗖的。   奚娴的唇都在发抖,又很小心地翻过身,一下闭紧眼团起来,半张小脸埋进被子里头,只作自己没看见。   却听那人的指节敲着木质的案,嗓音冷淡道:“醒了便起来。”   奚娴听见熟悉的嗓音,便清醒起来,笨拙地支起身,却见嫡姐坐在外头,也披着一件玄青色掐金纹的外袍,里头的衣衫整洁雪白,禁欲严密交叠,漆黑的长发那样披散在脑后,高挺的鼻梁在灯火下,投落小片阴影。   奚娴爬下床,顾不得自己穿得少,先前的坏脾气不翼而飞,满眼亮晶晶的:“姐姐呀!姐姐怎么来了,你从山上下来的?那头冷不冷?”   由于月事的原因,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只是眉眼弯弯的,比许久之前还要神气活现。   嫡姐握了握她的手,试探了温度,手指细长包裹住奚娴软软的小手,才慢慢道:“嗯。”   男人沉冷的目光下移,却见奚娴穿着一件藕粉的诃子,胸口比从前鼓囊,柔软浑圆的两团,隐约可见极为洁白细腻,像是鞣制桂花糕的面团,温软天成的柳腰上系着藕粉的绸带,露出后背一点娇嫩的肌肤。   小姑娘长大了。   奚娴浑然不觉,屋内烧着地笼,她一点儿也不冷的,只是好奇眨眼:“这么晚了,您来我屋里作甚,我都要吓坏了,先前以为您是个魑魅,还想着缩成一团,装作不知晓,好熬过天亮……”   嫡姐似乎笑了下,觉得她实在够蠢,嗓音温柔沙哑下来:“我听人说,你最近身子不好。”   奚娴拿眼睛觑着嫡姐,才低头哼道:“我以为您是听说我闹腾撒泼,才来整治我。”   嫡姐没有说她,连一句话也舍不得指责。   说话间,奚娴便忽觉小腹又开始抽疼,先前因睡着而平息下的感官,便随着清醒而恢复如初。   她捂着肚子,面色煞白,一下软倒在了嫡姐肩上。   奚衡只好把她打横抱起来,三两步撩开珠帘,把她塞进锦被里,奚娴疼得掉冷汗,一双眼里含着泪,满脸写着不开心。   他便有些舍不得这小东西,俯身把人揽在怀里,低柔哄小乖乖:“我们娴娴再睡一觉,嗯?歇醒了叫大夫再瞧病。”   奚娴还念念不忘睡前被撕烂的几张纸,硬是扯着他的袖口道:“那、那你不能怪我。我心情不好呀,不是故意撕纸的,你还画了那么些红圈圈,实在太过分了!”   像是捣乱的猫咪,还要用无辜的眼神瞪人,喵喵乱叫完,扭头恍惚舔舔尾巴。   他略一顿,低柔哄道:“嗯,我实在太过分了。”又捏捏奚娴的面颊,眼眸沉静温和。   奚娴立即捂住脸,在软枕间别过脸道:“干、干什么啦?”   不知为何,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嫡姐的眼神和动作,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奚娴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深沉而微妙,似乎含着奇异的情愫。   奚娴这个小姑娘,又作又娇气,只要是身为贤良妇人不该有的脾性,她浑身上下都有,一举一动都写着“我很矜贵,闲人勿扰”,可是在男人眼里却可爱得叫人心乱。   她不肯吃药,也不想和红糖水,什么都不肯用,睁着一双大眼睛睡不着,眼尾无辜下垂着,反反复复挠着嫡姐的手臂让她给自己讲故事,疼得时不时掉下汗水,还不肯安分。   相隔数月,奚娴很久没有见到嫡姐,心里的想念慢慢发酵,又见嫡姐这般纵容温和,便开始不规矩起来。   奚娴扯着嫡姐的袖口,小声弱弱道:“姊姊,你来月事时,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我这么痛?”   她眼波流转,浑身散发着柔弱的怯气,端的是叫人忍不住揉搓凌虐的诱惑感。   嫡姐顿了顿,才在思索后低沉道:“疼。”   奚娴道:“怎么样的疼?是不是特难受,脑袋都晕乎乎的使不上劲,性子还突然暴躁得厉害?”   她又觉得很好玩,似乎嫡姐一年四季脾气都好不到哪儿去。   嫡姐不知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角,低缓道:“是,都被你说中了。”   又把奚娴晃荡在外头的雪白胳膊夹住,塞回去。   奚娴心里松快了点,只觉不是她一人这么倒霉。   强大如嫡姐,还不是得受葵水之苦,于是乐得笑开来,笑出一对梨涡。   她嘟嘴,小心从锦被里伸手,轻轻扯了扯嫡姐道:“姐姐与我一道睡罢,这么晚了,外头凉呢,您可不要再回去了。”   奚娴的眼眸亮晶晶的,一下撩开锦被,给嫡姐让开位置。   嫡姐的目光挪下,那处的床铺有些凌乱,是她身子睡过的痕迹,带着微热余香。   娴娴的身子隐约露出一些,于黑暗中雪白温软,似乎能包容住任何刚硬的事物,通身俱是妙龄少女的精致和芬芳。   亦是短了英雄志的温柔乡。   嫡姐拢了拢宽阔的袖口,慢慢垂眸俯身,对她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看不出心情如何,那双微凉修长的手像是带着强硬的力度,利落迅速把她从头到脚团成一只球。   而奚娴的长发凌乱披散着,粘在汗湿的肌肤上,无辜可怜看着嫡姐,像是一只被丢弃的猫咪,团起肉垫求饶。   嫡姐拍拍她的脑袋,才低声耐性嘱咐道:“我还有事,不能多留。你既睡不着,一会儿便命大夫连夜进府,给你诊治。”   奚娴不说话,咬着唇生气,眼里开始冒出娇滴滴的泪花。   嫡姐给她把头发理顺,低头碰碰她雪白的额头:“宝宝,你乖一些,好不好?”   奚娴别过头,继续团起来闭眼,等着嫡姐哄她。   嫡姐却已走出屋门,外头已见晨曦红霞,站在荷塘边静静受着冰冷的凉风,裹挟着秋日的干冷。   他终于沉静平缓睁眼,眸底是一片清明淡漠。 第34章   奚娴都要被嫡姐气死了,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半夜来清晨走,整个人都诡异得叫人发慌,动作轻得像是飘,一张脸面无表情似是鬼。   她又想到昨夜起身的种种,忆起自己看过午夜时分鬼扮熟人的话本子,浑身都冒起鸡皮疙瘩,蜷在被窝里咬着被角怯懦成一团。   只是奚娴的恐惧并没有持续多久,嫡姐说了使她等着大夫,于是很快大夫便提着药匣子上门来了。   一道陪同的还有紫玉姑娘。   珠帘被撩起,紫玉谨慎上前,恭敬道:“六姑娘……”   奚娴的心跳都快停了,听见自己的骨骼都发出酸软的咯吱声,转头见是紫玉,一张苍白的脸才放松下来,小声道:“你是……紫玉姐姐?”   紫玉不知道这屋里发生了甚么,只是垂眸道:“姑娘,主子令我给您寻大夫来,您看现下是否方便。”   紫玉的目光看向昏暗的帐中,年轻姑娘的长发汗湿,粘在雪白的额头上,身上只有一件裹得丰满的诃子,眼里含怯怯的泪意,苍白的面颊浮出暧昧的嫣红,似刚被人狠狠弄过一场。   紫玉有些狐疑起来,主上夜半来此,到底与小姑娘做了什么,才把人折腾成这样。   总不能是,奚六姑娘自个儿折腾的罢?   她还头一次来潮,年岁这样小……   紫玉想着,面上一本正经,肃然道:“姑娘,您先头怕烦,不曾请大夫,只是现下大夫到了,您让人瞧着总是好的。”   奚娴无可不可,闭着眼百无聊赖地伸手出帐,那大夫搭了帕子,给她把脉,思索片刻,便开了一副安神温养的药剂,只道姑娘年岁尚小,平时该仔细的俱不缺什么,现下能安下神思,来月事最忌心情起伏,歇息不当。   之前奚娴反应这么大,但其实毛病却不多,只是太娇生惯养,一点点小痛楚便受不住。   紫玉自己是不能理解的。   身为储君的属下,自小受的训诫与磨炼,都注定他们不会因为肉体的疼痛而伤神,若连最浅显忍耐都做不到,便不配被主人支配。   可是主上对自己的女人,却是娇惯得厉害,一丝也不舍她吃苦,养得浑然天成的纯真软糯,不懂世事。   紫玉又听没什么大问题便松了口气,递了赏金,将人请走了。   奚娴很喜欢紫玉,比先前的青玉姐姐还要喜欢,因为青玉很温婉,却从来像是与她隔了一层,始终有点疏离,说的话偶尔也有些微妙,尽管下一瞬便笑起来,却仍叫人心里不舒服。   紫玉却不一样,虽然面无表情木木的,但奚娴却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   奚娴抱着被子坐起来,对紫玉道:“紫玉姐姐,你累了吗?我不是故意的,没想这么早将你叫醒,都是姊姊不好,都不等我同意便要去叫大夫。”   紫玉摇头道:“奴婢一个时辰前便醒了,并不碍事。”   奚娴有些惊讶,现在的仆从都醒这样早的么?   紫玉又不必伺候谁,她是嫡姐的大丫鬟,在府里的地位像个副小姐,即便是奚娆见了她也得笑着奉承,按理说紫玉起得比鸡还早,并没有什么意义啊。   奚娴问道:“紫玉姐姐起这样早作甚?”   紫玉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极是甜蜜自然,哄得人心里发软,忽想到主上的审视的冷脸,于是往后退开半步,低头毫无起伏道:“晨起练身。”   奚娴看着紫玉,眼里渐渐疲惫起来,耷拉着眼皮,抱着一团被子软软呼哧道:“好罢,那我可要睡一会子了。”   待紫玉走了,奚娴却没了睡意。   她认为嫡姐的身份一定很不寻常,但又觉得只是自己多想了。   因为太子的表妹这重身份给她带来的权利和便利,已是够多了,况且嫡姐冷着脸的样子,还有勾唇嘲讽的语气,和太子简直一脉相承,嫡姐在她面前甚至从不遮掩自己的权势和地位。   怀疑甚么,都不用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那便只能回到原点,嫡姐的娘亲给爹爹戴了绿帽呗。   奚娴想了半天,便觉没有头绪,于是便很干脆的放弃了。   ……   奚娴及了笄,便能说是大姑娘了,婚事儿一类,还在观望的家族俱都能行动起来了,若是她及笄前怕小姑娘身子弱,年少夭折,现下她也长大了,声名鹊起,不说名动长安,但也算小有名气。   至少,她的名声已能叫人忽略她是庶出女的事实,原本长安城便不兴安嫡庶分高低。   自然,成见永远在人心里,她们不说出口,只是因为不雅,亦拉低自己的身份,但谁心里会毫不在乎?   故而奚娴的才名,算是对身份的一个补足,更何况她的姨娘跟随父亲在江南,所以她在旁人的印象里,向来是周氏出身的老太太带的,那便更值得称道。   一来二去,便也没什么了。   奚娴算是知晓了,她想早点嫁人,嫡姐也不阻止,只是也并不希望她嫁去平凡的人家。   她觉得无所谓,只要能嫁人便成,随便是谁都可以,反正都比太子强。   只要令她知晓,自己这段人生将于那个男人再无干系,嫁谁不是嫁?奚娴也不觉得自己很草率,因为她嫁人也不为了爱情,甚至连子嗣都没什么奢求的,便自觉很容易满足。   但她并不知晓,只她这样娇气矜贵的性子,实则嫁谁都是个问题。   这几个月来,有了老太太的引导,和广阔丰厚的人脉,以及一些推波助澜的手段,奚娴很快一跃成为顶层的贵女。   说来也无甚奇怪,这个圈子便是如此,想要跻身上层,没有权势背景不成,没有才名贤名和容貌也不成,但有些短板是可以被接受的。   奚家好歹是百年世家,比许多勋贵人家都要悠久。   奚娴甚至还听说过,家族内部一个有关奚氏一族的传闻,只是觉得有点太假,不太可信,也便置之脑后了。   没多久,便到了林氏一族老太君的寿辰。   奚娴这些日子,参加的小聚会,或是生辰宴都有,五一不是经过自家老祖母亲手挑选出来的请帖,自然林老太君的寿辰也在此行列。   林氏一族势力盘根错节,却已是整个皇朝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奚娴记得上辈子她刚入宫时,林家便屹立在那儿,不过分张扬,也并不埋没,如此便鼎盛了几十年不曾衰败,直到她去世为止,肃国公府倒下了,林家却一如既往。   一个家族的兴盛,并不全然靠着皇帝的喜恶,作风和抉择,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林家做的很好,林老太君身为当朝储君的外祖母,自然功不可没,她是整个林家背后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奚娴上辈子也见过老太君,却是在她临终之前,皇帝带着她一道去了一趟林家。   老太太的面容隐没在纱帐里,奚娴只记得她握着自己的手,干枯而清瘦,嗓音模糊苍老,一息一顿,呼吸像是力竭疲惫,却带着温暖朴素的意味:“你就是娴娴罢……外祖母听说你的名字很多年,没想到见你,却是在这个时候……”   奚娴想起来,心里有些酸涩,可她还是并不想去,到底和太子沾了干系,她去了别扭。   ……只是也没什么理由可寻,装病之流用过一次,便使嫡姐不悦,让祖母失望,她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只她还是有点怕的,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想要避免。   隔日一大早,奚娴便被叫起身。   奚老太太对林家的寿宴很看重,故而奚娴被从头到尾沐浴妆点了一番,一身藕荷色织金襦裙,臂间挽着水红色掐银丝的披帛,脖颈上是一副七宝长命锁,发髻上点缀简单精巧的赤金牡丹,垂下点点流苏,衬出清纯精致的眼睛,而眉宇间也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贴了薄而精致的花钿。   奚娴待春草几个把仆从支开,便从袖中拿出了她前些日子特意托秋枫娘老子买的妆粉。   那是带着一点黄调的珍珠粉末,拌着酥油涂在脸上,便能让面容变得暗沉一些,却很自然,泯然于人群中,一点也不突兀。   即便是祖母,也只会觉得她歇得不好,身子又天生弱些,并不会有所怀疑。   奚娴找不到理由,现下仍是硬着头皮上了。   到底太子监国,日理万机,没道理会赴外祖母的寿宴,顶多便是派人送些隆重的寿礼,以表重视。 第35章   自上了马车,老太太便一直看着奚娴的面容,这头略蹙着眉,倒是不曾说甚么不中听的。   她不是没看出来,只照着上头的话说,小姑娘想玩,便纵着她。   老太太即便觉得这样不妥,也无法越俎代庖教育小孩。   奚娴也不顾及自己在众人面前的形象,她只想杜绝所有与太子相见的可能,宁可让人觉得她的容貌和才情名不副实,也没有想过要出任何意义上的风头。   她打定主意,去了林家,万万不要与林家的任何人有干系,即便是做朋友也尽量避免。   林氏一族和奚家一般,是百年的世家,只是不若奚氏这般已不复辉煌,如今正稳步介入皇权的顶峰,却依然保持着含蓄和稳重,长安城内对于林氏女的说法,一如江南对于周氏一族女儿的讲法,能择此族女儿为妻,全族与有荣焉。   可见林家女儿规矩大方,贤名远播。   只是很奇怪的是,上辈子后宫中,从来没有一个林姓的妃嫔。   奚娴知晓,那似乎是林老太君的意思。   奚娴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即便林家再低调,世家之间的争名夺利和地位之别,便有如逆水行舟,若他们不能进一步,后退的便不止是一两步,大厦倾颓也不过是几十年朝朝暮暮。   进了宫,低调行事,能捡个漏都是好事。   她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太子这样的男人,不会容许自己的妃嫔妄想扶着儿子捡漏,平庸者不堪继,像是老皇帝那样的帝王,不过是加速皇朝颓败。   奚娴看着窗外叹惋。   是了,也不知他最后立了哪个儿子,反正都不是她的儿子,因为她根本没有儿子,也没有闺女。   奚娴觉得有点好笑,托着腮双眼木然,一眨不眨的。   只盼着这辈子,她能怀上一儿半女,做上小母亲,日子便能越过越有滋味。   老太太见她这幅样子,便缓缓叹了口气:“娴娴,这几日是怎么了,面色也差,神思恍惚的。”   奚娴的脉案老太太也有瞧过,并没有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小孙女面神思不属的,却叫人心疼。   奚娴只是笑了笑,软和道:“无事,只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怕自个儿叫祖母失望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只觉她还是小孩心性,和缓笑道:“怕甚么,你自镇定些便是,像从前那般便极好。”   奚娴顺从的嗯一声,低垂着眉目,便也不言语了。   林家这头热热闹闹,一切俱是井然有序,林老太君被小孙女扶出来,一眼见着外头碧蓝的天空,映着红彤彤的盛景。   她的小孙女儿林三姑娘恭敬道:“祖母,您再歇会子罢,离开宴还有些时候。”   林老太君年逾六旬,仍是精神矍铄,眼仁里含着精光,声音威严含笑:“不必了,外头这般热闹,祖母也坐不住。”   林老太君天生便是爱热闹的性子,这么多年也不曾改,只是身处热闹里,她自己却清明得很。   很快,便有下人来报道:“老太君,奚家老太太到了。”   林老太君眼眸微沉,平缓道:“知道了。”   林三姑娘扶着她,一步步往花厅里走,语气中不无天真娇意:“您与奚家老太太又并不熟稔,如今特意问一声,定是有事。”   林老太君转了转手上的约指,饶有兴致看着孙女道:“那贤儿猜猜,祖母所为何事?”   林三姑娘生得娇憨,却天生聪颖灵动,咬唇一想便道:“您找的是奚老太太,那定是有关奚家内宅的事体,最近些日子,听闻他们家的六姑娘很是出彩,您多半是为了那个姑娘。”   说不定是为了自家哪位哥哥选媳妇。   林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笑起来,却没有说更多。   林紫贤又缠着她道:“祖母,您说今儿个太子哥哥会来么?我都许久没见他了,几年前还在宫里时见他,他病得消瘦苍白,上趟见倒是大好了,只是皇后娘娘生辰宴,他只露了一个面儿,我连寻他说话都没有机会……”   林紫贤和太子自小认得,只太子比她年长好几岁,她还是个奶娃娃时,殿下便已是会写字念书的年纪,先皇后没去时,太子性子并不沉冷,只是比寻常孩童稳重,还会带林紫贤一道打果子捉鱼,护着小表妹荡秋千。   照理说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林老太君身为祖母和外祖母,自然是乐见其成,更遑论林紫贤到了年纪,见过了如今权势正盛的摄政太子,自然不会没有想法。   偏偏林老太君这几日,已为林紫贤相看起夫婿,根本没有撮合孙女和年轻储君的意思。   这些动静从没瞒着,林紫贤自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林老太君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不会因为林紫贤的撒娇任性,便有所顾虑。   林紫贤不提,林老太君也晓得她心里想的是谁,却是不再回答孙女的问题,缓缓起身,让仆从为她整了衣裳。   ……   奚娴扶着自家老太太落了座,没过多久,便见有个戴着绛紫色双龙戏珠抹额的老妇人,被一粉裙少女扶着,慢慢拄着拐杖走向主位。   那老妇人年事已高,法令很深,使她看上去有点严肃古板,奚娴的目光一不小心与她对上。   奚娴垂下眼,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林老太君看着威严古板,但与人说起话来,倒是意外的亲切慈和,按着座次与各家的老夫人闲聊,对上晚辈也能说出各人家里近况,添了丁或是男儿新娶,闺女待嫁,与哪家结了好姻缘。   一路说下来风风火火,加之众人的附和,把客人俱招呼得妥当,气氛很快便其乐融融起来。   奚娴听得出,林老太君与她祖母,算是旧相识,却说不得多么熟悉,顶多便是点头之交,而提起她时祖母也并不多言,不过便是小提一二,略过便罢。   老太君倒是对她有些兴趣,还叫她上前去,把自己的镯子褪给奚娴。   老太君的手是暖和柔软的,她握着奚娴的手,给她松松带上一只水头极好的冰种玉镯,含笑称许道:“这姑娘,骨相好。”   面前的小姑娘十指尖尖,骨肉匀亭,肌肤细腻雪白,掌中若握玉。   更可贵的是,女孩的眼神明亮温软,黑白分明,唇瓣厚薄均匀,齿如瓠犀樱桃口,山根顺直鼻梁不曲,一张脸小而有肉,下庭饱满润泽,晚福亦可期,必是旺夫之相。   只是老太君眼睛毒,仔细便瞧出她面上涂得妆粉,便觉有些不太恰当,的确把脸弄得暗沉了些。   也不晓得这姑娘这般调皮是为的甚么,或许天性便有些娇纵任性的。   这些都好说。   老人俱是笃信面相玄学,更坚信面相会随着境遇的变化而改变。   譬如从前是红颜薄命的面相,若是命数变了,面相各处也会有所变化,最是反应命运。   老人见过许多贵女,或多或少颧插天仓,更有自己的主意和野心,更多的不必说,也都是好姑娘,却未必适合一个强势冷漠的男人。   奚娴这样的便很好。   她又问了奚娴叫什么名儿,都读过什么书,平日里爱做些甚么,倒并不过于热情,只像个很亲切的长辈,日常聊天似的。   林紫贤在一旁给祖母斟茶,瞥了一眼,倒是瞧得惊诧。   祖母何曾对任何一个小辈,有过这般和蔼的模样了?   这奚家的六姑娘,即便最近一阵子出风头,却也不值得祖母这般喜欢。   再看奚娴的容貌,一副柔弱娇美的样子,只是面色不大好,有些泛黄发沉。   原本似明珠样的容貌,却仿佛蒙上了灰,叫她瞧着有些泯然众人,举止规矩中庸,丁点儿也不突出。   林紫贤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大约可以称为普通的姑娘,众人何以抬举她?   对上奚娴偶尔探过来的目光,她便对奚娴露出一个宽和友好的笑意。   奚娴只是低下头,慢慢啜了一口茶,伸手将发丝挂在耳后,并没有理会林紫贤,姿态优雅而纤敏,那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雍容。   林紫贤勾唇轻笑,并没有在意她的冒犯,毕竟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和奚娴计较,不是一个阶层,没有必要。   林老太太的寿宴,少说请了上千号人,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当官人家,俱是请到了,谁也不得罪,只是与老太君在内同坐的却不多,多数是老妇人,因着年岁相当,说得上话,不若年轻的夫人小姐还笑闹。   至于为何人人追捧林家,自然因为林氏一族是储君的外家,他日太子登基为新皇,林家便是正经的外戚。   不说荣损,一时的显赫耀眼是必然的。   今日林老太君寿宴,就连政务繁忙的储君,都赏下了许多寿礼。   男人不曾亲自来,奚娴自是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到底老皇帝还病着,储君亲来贺寿,却是有几分不妥,他不会这么做。   另一头,林老太君告了乏,寿宴中途时便使林紫贤扶着,归了院歇寝。   众人俱知林老太君身子不好,故而便也并不疑虑,只是纷纷嘱咐保重身子要紧。   老太君的祥康院在林府中央,几次修缮俱不曾及,只因这院子是先皇后住过的,祥康院里甚至还有皇后的闺房,以及各处秋千澜池,亭台楼阁自成一派,皇后过世多年,却不曾萧瑟过,一如她少女时种种模样。   林紫贤扶着老太太进院,却见院里下人俱恭敬垂首,一路走来老太太不作声,只是面色和缓许多。   林紫贤的心跳却一下下变得很快,期待也变成实质,炽热得快要跳出胸腔。   很快,她扶着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到了屋前。   却见九曲长廊的尽头,有个年轻的男人立着,宽肩窄腰,身影挺直修韧。   年轻的男人身着玄青窄袖龙纹锦袍,漆黑的长发束以玉冠,指节分明的手散漫把玩着一把的折扇,通身俱是气定若闲的尔雅。 第36章   年轻的储君对林老太君颔首,温雅低沉道:“外祖母向来安好?”   这阵子林老太君也不常见他,到底政务繁忙,看似位高权重,手握天下,实则却肩负甚重,故一向威严的老太君也红了眼眶,却仍俯身行礼道:“老身林于氏,拜见太子殿下。”   男人上前稳稳扶住老太君,温柔低沉道:“祖孙之间,不必行这虚礼。”   林老太君被太子扶起,后头的林紫贤咬着唇上前,一颗心捂得热烫,身段纤细柔弱,对太子行礼道:“臣女紫贤,见过殿下。”   林紫贤的视线中出现太子的黑靴,还有一角玄青垂坠的衣衫,男人淡道:“平身。”   她再抬头时,太子已没有看她,高大修长的身影扶着老太君往凉亭那处走。   天气渐凉,老太君不爱去透风的地方,只是殿下来了,她心情舒朗,便爱往秋高气爽的地方去。   林紫贤有些失落,缓缓跟在老太君后头。   老太君并不把林紫贤支开,因为她和太子之间的谈话,从无机密,只是最寻常的闲聊。   丫鬟将茶壶置于石桌上,壶口冒着细细的白烟,林紫贤上前撩起袖子,露出莹润的玉臂,姿态娴雅恭顺,为二人缓缓斟茶。   却听老太太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这寿宴倒不打紧,只殿下年岁也不小了,老身知您无心儿女情长,却也得早日定下来才是,免得叫人觉得殿下无后,传出去总也不是个事儿。”   寻常男儿,到了这个年纪即便不曾迎娶太子妃,东宫里妃嫔总是有的,无心嫁娶,怎么连男女情事也没兴趣?听闻东宫里除了两个宫人出身的侍妾,便再无他人,比起一早便娶了侧妃的瑾王等人,冷清得不止一星半点。   太子眉目轻垂,低笑领受老太太的善意:“外祖母大寿,还替孤操心劳神,倒是叫孤过意不去。”   老太君只是叹息,也并不提这茬了。   因着先皇后的原因,太子与她自小亲近,只是这些年他年长了,渐渐变得深不可测,偶尔夜里来林府叙话,也很少说心里话,更多的只是来瞧瞧她,听她讲些家事便走。   唯一提起的,便是一个叫娴娴的姑娘。   那个姑娘她今日见过,只是认为虽则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却有些娇怯,并不端方持重。   当个侧妃贵妃倒罢了,真儿个叫她母仪天下,却有些不妥当。   只是老太君也明白,她只是太子的外祖母,心里的意见即便真是为他一心着想,说出来便也失了分寸,平白生分了祖孙情谊。   太子殿下离真正的大位不过一步之遥,高处不胜寒,疏离和猜忌是对任何人都适用的心态,而老太太不愿与自己的外孙走到这样的田地。   林紫贤咬着唇,轻轻插嘴含笑道:“男儿本就该建功立业为己任,娶妻纳妾,那都不是要事,祖母又何必催着太子哥哥?”   老太君带笑摇头,瞥了她一眼道:“等你到祖母的年岁,便知晓为何我会催着殿下娶妻,又为何急着为你相看人家。”   林紫贤的笑意一僵,跺了跺脚,弱弱声道:“祖母啊,作甚打趣贤贤!我才刚及笄没多久,长安城里到了二十才嫁的姑娘也不少,太子哥哥不急,我也不急的。”   不知这话哪里触了太子的心神,他倒是抬眸看了林紫贤一眼,泛着冷淡和不置可否,却并不曾回应。   老太君知道,太子是真对紫贤没兴趣。   自己孙女即便嫁进了东宫,一辈子都是苦的,又有甚么意义?还不如嫁入寻常勋贵书香之家,相夫教子,富足美满一生。   老太君叹息道:“殿下,您说说,现在的小姑娘怎地都这样心大,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嫁衣裳都亲手绣起,开了年便要嫁入长安,早就不拿自己当无知娇娇女。”   太子倒也笑了,思索片刻才平淡道:“年纪小,不懂事理,却也值得纵容。”   如果哪位成熟,并历经风刀霜剑的男人心中,住着个娇气天真的小姑娘,柔软而稚嫩,像是初春的花儿,美好得叫人心乱,那么她想要什么都会被允准。   因为小姑娘心中的大事儿,在男人眼里根本轻描淡写,不足为道。   老太君看他悠闲又笃定,心里又开始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   林紫贤以为太子在为她说话,倒是面庞微红,垂首不再插话,在心里品味着他的话,忆起儿时种种,情愫便慢慢发酵起来。   老太君看着孙女儿,便觉无奈。   这女人的一辈子,年少时以为夫婿是全部,老了才知道,那都是虚妄的,同谁还不是一样的过。   只是年轻时的心情与经历,将会奠定一生的基调,故而并不能为了爱情飞蛾扑火。   她思虑一番,对林紫贤淡淡道:“你去前头招呼客人罢,你几个姊姊出嫁了,家里剩你一个闺秀顶用的,从前你二姐姐在时,同龄的闺秀们俱是她张罗着游园赏花,没冷落下一个,只你倒好,还在祖母这头躲懒。”   老太君的语气不无责备,却只是有点无奈。   到底是最小的孙女儿,后头几个孩子没立住,家里人丁单薄,这孩子天生便被娇纵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林紫贤吐舌,知晓祖母是不愿她在太子跟前晃,想起先头太子说的话,一时有些拿大。   她不由小声埋怨道:“还不是您呀?我先头还给那位奚六姑娘好脸儿,她倒好,瞧也不瞧我一眼,傲得很了,也不晓得哪儿来的气性。都是您把她捧得,我、我才是您的亲孙女呢。”   她自知不合礼数,红着脸跺跺脚,哼声道:“我才不去招待她,我看她在一群老太太里玩得挺转。”   老太君却陡然严厉起来,茶盏放在石桌上,冷声道:“让你去,你便去,哪儿来这许多抱怨?身为大家闺秀,祖母平时怎么教你说话的。”   老太太转头看太子,眼角细纹变得明显了些,叹息道:“贤儿不懂礼数,贸然出口,请殿下饶恕。”   太子不语,捻着玉扳指顿了顿,才道:“无事。”   他还犯不着计较这些,毕竟奚娴和同龄姑娘龃龉,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过多数是她自己犯病。   公主脾气压不下,娇气任性得厉害,男人不会纠正奚娴的坏习惯,一贯任由她去,却也并不因旁人恼她而不悦。   老太太松了口气,淡淡觑着小孙女儿道:“还不快去前头。”   林紫贤不知怎了。   太子哥哥和祖母都是她的亲近的人,应当顺着她讲话才是,倒因这事儿生出微妙的感觉,祖母小题大做,大惊小怪的责备她。   而太子哥哥反应平淡漠然,却也没有为她说话。   林紫贤不得已,只得眼眸含泪,三步化作两步往外走,心里还带着气恼,只盼着等会子祖母要来哄她,不然她心里不舒服。   这头老太太已与太子重新说起了娶妻之事,先头林紫贤在,她没法摊开说。   如今也只是略一点头道:“老身见了奚家的小姑娘,倒是个有福气的,只是瞧着性子娇气些,将来你得教她一二。”   这话没错,男人心尖上的宝贝,不是皇后便是贵妃,而将来宫里这么多女人,可奚娴出身算不得多显赫,若不多学着点,吃苦的仍是她自己。   太子嗯一声,温雅平静道:“您说得是。”并没有一丝认同的意思。   他有自己的想法,老太太不好说甚么。   年轻人,苦头将来吃了便懂了。   除非他一辈子只这么一个女人,不然吃苦的还是他的小乖乖。   两人又对弈一局,并不露锋芒,只是悠闲笃定地闲聊,却是老太君这些日子来难得愉悦的时候。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嬷嬷便急忙来报道:“老太君,不好了,三姑娘和奚六姑娘起了口角,还动了手,现下奚六姑娘哭哭啼啼的,胳膊都红了一串,肿起来了。”   “咱们姑娘也没好到哪儿去,鞋上被踩出好几个印子,幸而是在人后,不曾闹出笑话来。奴婢哄不过来,只好把两个安置在咱们后院厢房里……”   老太君唬得棋子掉在了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色一下便不怎么好看。   她的小孙女,她是懂得。   家里年岁最小,爹爹又在朝中最得力,自小便是娇气任性的性子,往多了说,或许和奚娴不分上下,都是公主囡囡的脾气,却也不是会动手发脾气的人……   只是奚娴看着娇滴滴的,被欺负了只会嘤嘤哭,嗲得像是朵菟丝花,也不怎么像。   老太君转眼看太子。   男人却不置可否,指节缓缓摩挲白玉棋子,唇畔露出温和的笑意,被气笑的。 第37章   先头林紫贤带着气回到宴上,见奚娴一人默默坐在她祖母身边,不惹事也不生事端,乖巧又精致,心里的火气便蹭蹭往上冒。   不叫她与太子哥哥叙话,要去招待甚么旁的闺秀,祖母莫名恼她,还不是因她说了奚娴几句不是。   祖母也真是的,奚娴怎么值得她一出手便送了这样好的玉镯子?她先前也问祖母讨要,却被笑着堵了回去,只说不能惯着她,年纪轻轻的原也不必戴这些玩意。   那奚娴就需得?   她的目光往下,却见奚娴娇滴滴地与她祖母讲话,时不时带着甜甜的笑意,却被一旁的几个老妇人夸赞,说是个福气相的,因着跟前只她年纪顶小,又打趣起奚娴的婚事儿来。   肃国公府的老太太倒是含笑道:“只这副好相貌,如今刚及笄,求亲的人便踏破了门槛,却不见老姐姐择了谁人。”   不止好相貌,还有好才情,好名声。   只有关系亲近的老夫人,才会这般打趣,况且在这样的宴席上,适龄人家也俱会探听些消息,这么一提起,以后择选的面儿便更广了。   只是叫林紫贤瞧着,端觉得奚娴值不得那么多。   又听他们笑着数起给奚娴求亲的人家,有部分门当户对的也罢了,还有些甚至算是宗室子弟,虽不及太子殿下这般天潢贵胄,却也实是一般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奚老太太但笑不语,并没有说明的意思,倒是叫众人好奇得紧。   这些话旁的老夫人说得,奚娴却是说不得。   当众议论自己婚事,恐怕是嫌脸皮太厚,故而只得害羞低着头,不肯多言。   林紫贤就觉得奇怪,奚娴这样出身的姑娘,按理说能到这样的程度,他家就不该挑三拣四了,再挑挑拣拣掰玉米,或许到了后来,就连现在有意向的门第,都另择他人了。   除非……   除非奚娴想要入宫。   林紫贤被自己的想法给唬了一跳。   可再转而细想,却觉得十分可取。   奚家这样的百年世家,事实上出身血脉都全然不差,奚娴自然不可能去给老皇帝当妃嫔,要入宫也是想嫁给储君殿下。   若是奚家得了一位受宠的小娘娘,或许光复门第都不是不可能的事体。   林紫贤又转而打量起奚娴,长得是美,可惜肌肤不算雪白,就这样的姿容,算不得出彩。   太子殿下甚么女人没有?   奚娴进了宫也只会被冷落,况且她家族又算不得得力,那便更只能靠自己的相貌了。   林紫贤心中泛起一阵厌恶。   究竟什么样的人都敢倒贴太子哥哥,端得是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真儿个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不成?   推三阻四吊着别家,自己又当又立,一心念着手握重权的天潢贵胄,这种女人婊得很。   林紫贤这么想着,端着茶盏悠悠起身,对奚娴大方含笑道:“奚六姑娘,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今儿个我对你一见如故,只盼着来日能做好姐妹,你可莫要拒绝了我去。”   奚娴自然不会拒绝,她只是以礼相待。   一来二去,林紫贤便提出想要与奚娴一道游园,带她上自己的闺房瞧瞧。   到底这儿俱是年长的夫人们,奚老太太也觉得小孙女留着并无多大用处,便点头应允了。   奚娴不想和林紫贤有交集,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却并不好拒绝,故有些腼腆地低着头,跟着林紫贤出了门。   秋风萧瑟,奚娴觉得有些冷,她穿着大红的披风,手里捧着手炉,却还是冷得要命,或许是因着体质的原因,即便是这般天气,她也得呆在温暖如春的地方。   心里不肯当个金丝雀,身子却还像朵菟丝花。   林紫贤见她如此,在众人的视线中亲密地上前挽住奚娴,柔声道:“六姑娘,你怎地穿得这样少,这般天气便该穿得厚实一些呢,省得到时过了病去,难受的还不是自个儿。”   林紫贤语气微妙,似乎奚娴不顾及身体,也要打扮得花枝招展。   奚娴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和她讲,细细嗯了一声,露出的脖颈纤细优雅。   和面容的肌肤并不相同的是,小姑娘那段肌肤细腻得像是暖玉,叫人禁不住想揉搓一把过瘾。   林紫贤扯了扯嘴角,一路带奚娴走过小桥流水,还有一片梅花林,话说得算不得尽兴,干巴巴的无甚表情,谁都看得出她不太喜欢奚娴。   照理说她本应去前头再招呼些同龄的闺秀,可现下当真是毫无兴致,只想扯着奚娴去个偏僻的角落,把话含蓄些说出来,也好叫奚娴看清自个儿。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林紫贤的闺楼。   奚娴又开始眨巴眼羡慕起来,别人家的闺房是这样的,她究竟何时才能有自己的小院子。   她的眼眸带了羡慕的情绪,变得亮晶晶,透出一些别样的软糯,像是一只见了鱼儿的小猫咪。   林紫贤看得心软,又硬是咬牙,在一旁冷不丁淡淡道:“奚六姑娘,听闻向你求娶的人这样多,也不乏青年俊杰,你家为何不应承呢?”   奚娴睁大眼睛,慢慢恢复了黯淡迷茫,只是愣愣道:“都是祖母和父亲拿主意,我却是不知晓。”   奚家与林家是姻亲,但奚老爷娶的并非是林老太君所出的女儿,是另一房的闺秀,而那一房在几年前分了出去,故而说到底,林紫贤并没有将奚娴当作是正经亲戚。   林紫贤带她坐在凉亭里,见奚娴的手背泛冷,鼻头都通红起来,可怜兮兮的,心里带着点快意,又有点莫名的怜惜,她于是努力把那点不舍赶出脑袋。   她呷了一口茶,悠悠勾唇道:“到底有些事,你得早些拿主意,我们林家这般,祖母尚且着紧我的亲事。你可不要仗着年轻,便骑驴找马。”   奚娴面无表情,鬓发上的金步摇微微颤抖,声音却柔和得滴水:“不知姐姐哪只眼睛见我骑驴找马了,这样的帽子可不能瞎扣。”   林紫贤不乐意了,于是皱眉淡淡道:“这也是事实,奚六姑娘何必强撑着颜面?我知你有野心,但也得掂量着来。”   她微微一笑,若有所指娇声道:“譬如储君殿下,能嫁给他的女人,俱是样样拿得出手,得以母仪天下,或是艳贯六宫的佳人。而他呀,极是重孝,若我祖母瞧不上的,连他的一片衣袖也不要妄想碰上。”   林紫贤居高临下,轻浅含笑道:“而若使我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会让我祖母厌恶。”   奚娴恍然看着林紫娴,恍惚柔弱道:“这么厉害啊。”   她忽地眯着眼,凑近林紫贤的耳朵,带着天真的恶意,微笑着刻薄道:“你祖母再说得上话,你还是嫁不得他。你说,那你算什么玩意?”   林紫贤一时间气得捏住她的手臂,话也不会讲了,只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奚娴使劲扯自己的手臂,委屈道:“哎呀……又不是甚么大事儿,林姑娘气量大些嘛,我、我的手臂都被抓疼了。”   林紫贤一时气得手抖,手下的力道重了几分:“你去我祖母跟前评理,说得都是什么话?我倒是要看看,你这画皮揭开后有谁看得起你!”   奚娴真儿个觉得疼了,于是开始掉眼泪,一脚精准踩在林紫贤脚上。   嫌不够似的又踩了几脚,嘴上软绵绵嘤嘤道:“我错了,可是林姐姐先头总贬损我,我才这般的,我年纪小不懂事,求姐姐莫要与我计较。”   两人在凉亭里拉扯,要说没人见着也不可能,只是林紫贤的奴婢自然不可能嚷嚷出去,也是恰巧老太太跟前的嬷嬷领命去瞧瞧三姑娘怎样了,才眼尖撞见这事。   正巧,奚娴一下柔弱摔在了地上,鬓发散乱开来,捂着脸小声哭泣。   林紫贤被气得发疯,拽起奚娴的手便要拉扯着与她理论:“谁给你的胆子,我的话都白说了不成?!奚六,你在装什么?你这个……”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嬷嬷威严的声音:“——三姑娘,请止住。”   ……   奚娴一人躺在厢房里,目不转睛瞧着帐顶的纹路,忍不住撇撇嘴。   若真如林紫贤所说,那老太君定会厌恶她,这样即便她被迫参加了选秀,或是有更多的意外,太子说不定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隔壁外头传来老太君的声音,是威严的训斥声,伴随着林紫贤的哭泣和不服。   奚娴叹口气,老太君是真行止端重,看来也不至于因此厌恶她,但若真想起她来,必然也不喜这样爱生事端的姑娘。   她还没弱到起不了身,更无意在这儿等着,只想趁老太君没注意到她,先行出去便是。   倒是不曾有人阻她,奚娴这般想着,倒是松了口气,松松垮垮扯上斗篷,对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悄悄摸了出去,走到一半,却遇见林老太君的大丫鬟,对她巧笑道:“奚姑娘,我家老太君正寻您呢,劳烦您随我来一趟。”   奚娴想推拒,那丫鬟已是风风火火拉着她走。   她想了想便觉无甚,横竖只是丢人,何不把事做绝一些。   她们到了一处花厅,奚娴便又听见里头女子的啜泣声,斑竹帘悬着,奚娴隐约见到里头有几个人影晃动。   老太君严厉道:“像甚么样!还不快止住。”   奚娴立马也流下泪来,顿时眼前模糊。   她恍惚着啜泣起来,眼观鼻鼻观心,进里头一头跪在地上,委屈闷声道:“老太君,是我说错了话,才惹得林姐姐这般恼怒,都是我的错处,请您一定不要责罚姐姐,要罚就罚我罢。”   这种话婊得要命,是个后宅妇人都能给恶心得皱眉。   奚娴抖动着肩膀,神色委顿可怜,四周却莫名一片寂静。   她只得慢慢抬起头,入目却是成年男人的黑靴,绣着金色的龙纹和祥云。   眼泪滴落在地上,奚娴的鼻头红通通的,对上年轻男人淡漠审视的眼眸,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却叫人难以忽视。   奚娴顿时吓得连哭都止住了,呆愣一瞬,忽地流下更多委屈的眼泪。   她捂着胸口,浑身都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 第38章   猝不及防的,奚娴见到了太子。   她不能确定,自己现在对于他是否还有当初的吸引力,但他似乎对她并没有任何兴趣。   奚娴竭力压抑住自己的难堪,勉强伏在地上六神无主,一时间连话也不会讲了,眼泪在地上滴滴绽开。   老太君看着奚娴,略一蹙眉,却不好说甚么。   奚娴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浑身的绒毛都竖起来,缩成了一团。   老太君心里一软,只好息事宁人,叹息一声道:“不过是小姑娘间的龃龉,你们二人何以如此?”   她又转头,对林紫贤叹气道:“贤儿,你比六姑娘大了不少,应当容让些才是,平素是我教你无方,害你行事这般悖乱。”   林紫贤哭泣道:“祖母,明明是她……”   老太君摇头制止道:“休要再说。你还嫌不够添乱?”   老太君让奚娴起身,于是一旁几个侍婢俱把颤颤巍巍的奚娴扶起来,又对男人道:“倒叫您看了笑话去。”   男人捏着白玉扳指,却是缓缓一笑:“无事,今日本就是陪您过寿。”   男人的悠凉的视线落在奚娴身上,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却很快索然收回,并没有再注视她。   老太君也不知他们二人说开了没有,只是男人如今倒表现得像是全然不认得奚娴似的,冷淡得紧,而奚娴却莫名胆怯。   对于太子殿下的诸多事宜,老太君知晓的并不那么清晰,于是叹口气,只得把奚娴叫到跟前来,唤侍女打水。   老太太捏着奚娴的小手,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害怕呀?”   小姑娘的手软软的,一双大眼睛无辜下垂,泪水欲坠不落,像是精致的玩偶,又似是乖顺的小宠物,惹得老太太心里发痒。   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在对待小孩,奚娴柔顺低下头,却见老太太开始动手绞帕子。   她啜泣起来,鼻头都红通通的,想要躲开,却被老太太稳稳捏着手,一点点拿绞湿的帕子擦脸,瞬时擦出许多黄色的酥油来,她有点难堪地低头,羞得满脸晕红。   老太君叹息着,带着深意道:“姑娘,你年纪轻轻,肤色本就很是明亮,涂着成亲妇人才用的脂粉,却会使你容色减半,往后可不要犯糊涂了。”   一旁端坐着的男人不过淡淡一瞥,却见奚娴露出一点的雪白面颊,单手端着茶盏,慢慢饮了一口。   林紫贤见他如此,一颗心悬了起来,却又稳稳放下。   太子哥哥一向不爱多话,更懒得置喙旁人。   只她总觉得有些异样,或许是身为女子的直觉,又或许是奚娴实在太软了,像是一团带着香的软白面,无论男女都想伸手蹂躏几下,把她掰扯出不同的姿势,又嘤嘤哭着撒娇。   太子身为成熟的男人,不会没有那种感觉。   林紫贤想完便想抽自己一巴掌。这都什么玩意?   老太君又命丫鬟牵着奚娴的手,带她进去梳洗,说话声极是和缓细软,似乎只怕把小姑娘给惊着了。   奚娴终于摆脱了太子的视线,离开前离得稍远,悄咪咪瞥他一眼,却见男人偏头听老太君说了句甚么,慢慢呷了口茶,似乎漫不经心笑了笑。   他话很少,从头到尾都没说话,更像个局外人,但真的刻薄起人来,却极是毒而精准。   这点和嫡姐很像。   奚娴被按在梳妆台前,从头到脚都被重新包裹了一番,林紫贤已由下人时候着重整仪容,奚娴还是有些凌乱可怜的模样,额上金色的花钿和发髻上的金花俱被拿下,换成了水青的绒花,戴在两边的鬓发上,鸦青的黑发披在肩头,雪白柔嫩的面容更显灵动年少。   这是一张绝色娇气的脸,眼中水波颤颤,似带着怯意和惶恐。   幸而她早有一手,先前以防万一给自己涂了些黄色的脂粉,只是如今却是逃避不得。   奚娴更不想出去了。   她知道,自己原本的容貌,对于那个男人,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他是这样的迷恋她,即便寻常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在床笫间也爱亲她的面颊,把她亲的一脸迷茫,哼哼乱叫,又开始将脸埋在少女馨香柔软的身上摆弄她,沉溺于此,偶尔其实并不带情欲。   不仅仅是男人对于女人的欲望,还像是抱着一只娇软的小猫咪,将脑袋埋在小猫的绒毛里吸气,害得猫咪浑身炸毛,再喵喵乱叫,用肉垫打他棱角分明的俊脸。   男人却也甘之若饴,甚至觉得病态的爽快。   他就是个伪君子。   面色苍白的小姑娘一咬牙,眼里的水汽更多了些,似乎柔弱得经不住,就连细想都承受不了。   她微微喘着气,垂着眼睫,抿了唇角,慢慢碰触铜镜里的自己,齿间慢慢收拢,一点点往舌上咬去,终于狠下心肠。   那两个婢见她回眸,唇角已落下鲜血,雪肤花貌,唇边流着诡异的鲜血,顿时吓得满脸煞白。   奚娴呆呆碰触着自己的唇角,却见白嫩的手指上,俱是血红的色泽,又吐出一小口血,沾染上绣金的衣领。   她一闭上眼,面色苍白,便沉沉昏了过去,顿时内间乱成一团。   ……   林紫贤在外间站着,浑身都僵硬而尴尬。   她知道,太子殿下应当喜欢温柔贤淑的女人,因为他的母亲先皇后,便是那样一个道德楷模,天下的女子俱以皇后为榜,连修习抄写的书籍俱是皇后所著。   太子身为皇后的儿子,怎么可能不认同这些?   身为一个女人,不争不抢,温良恭谦,其次才是样貌出身。   她和奚娴争执,却闹到了男人跟前。   太子虽并不评价,也束手旁观,但谁知他心里怎么想?林紫贤觉得她怼了老鼠,却把自己这玉瓶摔碎了,实在不该!   殿下今日本就是为了外祖母而来,为了陪老太君过寿,才放下繁忙的政务与老人饮茶下棋,却不想遇上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争执掐打,心情定就像是洁白的新雪被踩了一脚,变得陡然污浊不堪,只是殿下教养极佳,喜怒不形于色。   太子和老太君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悠缓吃着茶饮,又说起先皇后的旧事。   老太君很少与人提起先皇后,她是老太君的头生长女,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自小便懂事乖巧,却也最早逝。   老太君只有面对太子殿下时,才能面容稍缓,说起她从不愿提起的事情,就连面色也稍带了血色,那是心情真的愉悦顺畅,才会有的模样。   只是很快,便有个衣袖沾了血的侍女从内而出,急迫道:“奚六姑娘吐血了,如今已昏厥过去,奴婢等束手无策,已命人去请大夫。”   林紫贤瞪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好端端的,怎么就吐血了?!   奚娴真儿个这般柔弱娇气?竟连碰都碰不得了。   太子的面容却变得极冷漠,唇边却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像是一个人的精神,被分割成了很多块,那是老太君都不曾见过的阴郁病态感。   老太君甚至带着一点愕然和难以置信。   她的外孙本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即便偶尔冷肃淡漠,却也是威严所致,她从未想过外孙会是这样的,看着危险可怖至极。   老太君很是奇怪。   若说是担心那个小姑娘,却也不像,太子似乎并不认为她会有事。   幸尔那个神情不过只出现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沉静冷淡的威严模样。   很快大夫诊断完出来,面色有些无奈道:“那姑娘或许想不开,竟咬了舌头,好在咬得不深,只需温养些时日便能康复。”说着又写了药方子,和一样敷着止疼的药膏。   大夫临走前,秉着一腔仁心,才愤然劝说道:“还是这样小的姑娘,怕是及笄都不曾,若有想不开的,想必也不是大事儿,多劝说开解些才是真!不然下趟若是想不开上吊,或是吃毒药自尽,可比咬舌难救多了……”   话音未落,却见俊美尊贵的男人直勾勾看着他,嗓音低沉温柔,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第39章   没等大夫回答,男人的却温和评价道:“她不会用砒霜,更不会寻死,最多只是叛逆不懂事,故意伤了自己。”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敢做出这样的事,便要准备好被收拾,不是么?”   大夫叹气,摇了摇头道:“既敢于咬舌,必然是有所决心,不论是为的甚么,却是寻常女子调皮叛逆些也做不得的。”   “在下诊断过太多的病人,倒具是寻常人,但内心却伤痕累累又惶恐,遇见一点小事,便会寻短见,其实却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道不让自己寻死,可却为旁人所嘲讽不解,认为是矫情愚蠢的人。”   “大多数被这样对待的病人,除了靠自己,便是死了,留下追悔莫及的爱人与至亲。”   太子不言,顿了顿,只是微微一笑,认可道:“你说的没错。”   大夫有些惊讶,因为寻常人对于精神上的隐晦疾病,并不多么关注,甚至是全然不信的。   他见这般,倒也坦诚起来:“莫要刺激她,更不要对她提起她的病症。在下猜测她不仅仅是一种疾病,在焦虑和恐慌上也十分过度,似乎从前内心曾受过创伤,故而小心翼翼,忧思纤敏……感情上也易大起大落。”   老太君皱了眉,并不认同:“能是怎样的创伤?她不过才十多岁,自小被捧在手心娇养大,恰是天真明媚的时候,老身看不大像。”   她又看着陆宗珩,却见男人无言起来,甚至有些疲惫和伤神,便知奚娴的病,或许和太子不是没有干系。   可是奚娴才刚及笄,花儿一般的小姑娘,能与储君殿下纠缠到什么程度,才会抑郁成疾?   老太君眉心紧蹙起,将茶杯放置于桌面,缓缓摇头道:“邹大夫,您归去罢,屋里姑娘的事,你切莫对旁人提起,切记。”   邹大夫拱手道:“请老妇人放心。”   待大夫离去,林紫贤才干巴巴道:“太子哥哥,你与奚娴认得?她是您什么人?”   她也不傻,太子哥哥这般表现,明显便是认得奚娴,两人关系还不一般。   太子没有否认,自然而轻缓道:“她是孤的女人。”   林紫贤几乎惊愕到说不出话。   太子哥哥说,那个惹人厌的奚六姑娘,是他的女人。   这句话包含的暧昧意思,却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她更没想到太子这么告诉了自己,似乎没有遮掩隐瞒的意思,这却令她十分惊讶。   ……   奚娴躺在里头,紧紧闭着眼眸,她咬了舌,却其实咬得并不深,只后头大夫开的安神药服下后,便忍不住沉沉睡去,连意识都消失无踪。   男人微凉的大手抚过奚娴苍白而怯气的面容,先前的冷漠却成了温柔的怜惜与迷恋。   尽管拥有着令人心折的美貌,却接受过太多惊怖之事,而变得与他一样病态。   只是这种病态,却是无害的。   她不敢去伤害旁人,只会因此而害了自己。   真是个傻孩子啊。   这头林紫贤心中翻涌着无限的不甘和难以置信,终究是忍不住,悄悄拉开一角帘子。   透过暗昧昏黄的光影,她看见男人雍容修韧的剪影,与高挺优雅的鼻梁,就像是最完美的画作。   这个皇朝的年轻储君,却轻柔抚摸着奚娴昏睡中的容颜,抵住少女的额头,静默无声。   林紫贤眸中酸涩。   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还有太子哥哥。   那时候他一定不认得奚娴,因为奚娴那时说不定还只是个婴儿。   他带着贤贤摘果子,带着她一道顽,尽管他的玩伴很多,但却只有林紫贤一个女孩,这令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只是她所以为的珍贵记忆,那些童年时回想的甜蜜快乐,实则对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人生诸多小事中的一起。   他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比他小了好几岁,或许也会叫他哥哥的女人。   奚娴看着还这么小,或许娇纵时,也会央他带着自己一道采果子,可却是真正的甜蜜和宠溺,与林紫贤臆想出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林紫贤忍住眼中的泪水,又转眼,却见太子已经吻住了奚娴。   朦胧的纱影间,林紫贤看不见细节。   却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长的吻,或许是有些激烈的,因为奚娴发出了奇怪柔软的呻吟,似乎很是抗拒,却没有任何用处。   林紫贤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捧着自己的脸,转身便跑了出去。   太子出来时,唇色变成了略深的颜色,不再是那么禁欲冷淡,只是眼眸还是沉静漠然。   这却使他看起来像是个落入凡俗的僧人,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随性又放肆。   老太君的神色变了,她没想到外孙这样迷恋奚娴。   她知道,太子东宫中除了有过两个侍妾,便没有别的女人,她虽然无奈苦恼,却也有些赞许骄傲。   因为世间能不为女人所捕获的男性,实在太少了,而她的外孙却是一个克制冷静的男人。   可是现在一切都颠覆了。   可是老太君却有别的想法,她认为奚娴或许只是有些矫情,毕竟世间的男人都爱美貌的女人,也许年轻的储君,和这个小姑娘已有了夫妻之实。   她有这样年少纯真,不懂保护自己。   ……故而,或许太子不愿这么早娶她,以他掌控全局的冷定心性,并不会为一个女人便坏了规矩,打乱了节奏,故而只会不准她嫁人,却又不会真的立即给她名分。   这般想着,一切都通顺了。   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清白和名分,奚娴都没有了,所以她焦虑抑郁,见到太子后反应异常,又忽然咬舌想要自尽,也全然说得通。   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却也实在情有可原。   老太君一下站起身,摇着头叹息道:“殿下,你……和奚六小姐,到底走到哪一步了?你若真喜欢她,不若娶了便是。她的出身并不差,即便做不了太子妃,那么当个侧妃也是绰绰有余,纳进东宫,也无伤大雅。”   老太君看太子沉默不言,又觉自己说对了,于是叹息一声道:“若是怕她成了靶子,便多娶几个女人,充盈后宫,到时雨露均沾便是了,何苦晾着她?这女人的青春是这么宝贵,根本不容错过。”   太子站在光影下,神情晦暗不明,忽地一笑:“外祖母,你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老太君皱眉,却实在无法想象。 第40章   奚娴醒来时,已是隔日晌午,听侍候的婢女说,她的祖母已先行回府。   她做了个昏暗黑甜的梦,光怪陆离,诡谲至极。   她梦见了陆宗珩,他牵着自己的手,一步步漫步在湖边,他身上寂寥的檀香味是那样清晰。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他垂头吻住了奚娴。唇舌交缠间,暧昧的声音使她双腿发软。   奚娴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却无法抗拒男人强壮的臂膀,她浑身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声,纤细的手指紧紧绷直,忽地抬手“啪”地猛力扇了他一耳光。   他的动作停下,只是沉静凝望她,淡色的眼眸微微上挑,眉骨优雅深邃,带着上位者的宽容禁欲。   奚娴几乎沉醉在他的眼里,忍不住踮起脚,用舌舔舐他的眼眸,而他也任由她做出这样亲密暧昧的举动,她的吻变成噬咬,而男人的眼眸忽然睁开,眼睫长而疏密。   奚娴退出半步时,却发现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女人,那是她的嫡姐。   她的唇是被亲吻过的鲜红欲滴,眼睛上带着濡湿的痕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六妹妹,伸出舌尖舔舐着嘴角,嗓音冷淡靡靡:“怎么不亲了?姐姐很喜欢呢。”   奚娴的内心被深沉的抑郁和恐惧占领,她几乎快要发疯了,却被嫡姐一把拽住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两人的呼吸纠缠着,嫡姐高挺的鼻梁碰上她的,胸脯也是这样,而微笑诡异而阴冷:“你做什么?你爱姐姐不是么?”   “我们并不是亲姐妹。奚正擎和老夫人都知道,你又为什么不敢说出口呢?”   奚娴捂着额头,疯狂的尖叫起来:“没有的,我喜欢陆宗珩——我喜欢太子,但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姊姊只是姊姊,永远都是姐姐——”   她的嗓音从没这么大声尖厉过,似乎在把甚么可怕的念想赶出脑子,只越是抱着脑袋,便越是恐惧而迷茫,忍不住想要把头摘下,然后放进沸水里汩汩烹煮一番,直到皮肉都软烂不堪——或许这样脏东西就会消失了。   就会,消失了……   可是没用的。   她感到唇畔濡湿了,似乎被什么人温柔的舔舐,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幼崽,又像是充满占有欲的偏执,她根本就逃不脱。   她紧紧闭着眼,觉得如果什么都不看,那就会好很多,好太多。   只是却听到一个人的嗓音,似男似女,阴森带着宠溺温柔的笑意:“我爱你,你也爱我。你看……你的心在跳,你的身子渴望被我占有……”   “我爱你所有的蒙昧懦弱,我们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   奚娴麻木道:“不要,不要,我不要。”   可这是没用的,陆宗珩把她抱在怀里,嫡姐又从身后抱紧她,奚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不止。   她忽地睁开眼,四周寂静无声,只余遥远之外的鱼鸟之声,还有秋风吹拂树梢的沙沙声,可她浑身的虚汗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梦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她一转念,又不记得了。   可是嫡姐和皇帝的吻,还有紧紧拥抱的感觉,却似真的存在一般,叫她难以忽略,像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昭示着她肮脏羞耻的私心,还有懦弱平凡,愚钝不自知。   她捂着额头坐起身,只觉得舌上麻木地疼,稍稍一动便难过得脑袋发麻。   她抱着膝盖团在床榻上,觉得心神俱疲。   吱嘎一声,木门微敞,奚娴看见林紫贤端着粥菜,一步步走近了自己。   她有些被惊吓到了,下意识地往里头微一缩,汗水滑落在苍白的面颊上,奚娴睁着大眼睛看着林紫贤。   林紫贤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把粥菜放在案几上,淡淡道:“用膳罢,奚姑娘。”   粥菜的鲜香入鼻,奚娴不动,只是苍白着脸看着林紫贤,又瞧瞧热气腾腾的饭菜,慢慢摇了头。   林紫贤捏着勺子,压低了声音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为难你。”   林紫贤话锋一转,压低声道:“你做了什么梦?囫囵说了那么多奇怪的话,听不大清爽,大夫还怕你把舌头弄坏了……”   奚娴心里一颤,扯出一个麻木干干的笑容,垂眸以表无事,单薄的身子被锦被簇拥着,眉眼柔弱而忧郁。   林紫贤打量着奚娴的眉眼,终于道:“吃不吃随你,我没工夫伺候你,大夫让你多用清粥,按时用药,你记得便是。”   奚娴点点头,深深呼吸,又捧着洁白的手心,给林紫贤笔画了几个动作,像是一只捧着坚果的幼鼠,娇憨鞠一鞠躬。   林紫贤一下便明白,她是想要纸笔,于是便无可不可地找来一些。   奚娴捏着笔,思维混乱,在纸上写道:我原谅你了。   林紫贤咬牙切齿:“……”   奚娴眉目平寂,又写道:“我想回家,现在就要回家,求贤姐姐帮我。”   奚娴又捧着笔,软白的手团着,对林紫贤作揖,娇滴滴的泪水在眼中打转。   林紫贤对她是无可奈何了,奚娴这个人性子很讨厌,娇气又软绵绵的,看着人时眼里便带着小勾子,反正不是甚么好姑娘,满肚子全是坏水。   勾引人的坏水。   可是同时,林紫贤想起那个大夫所言,看着奚娴苍白的面容,便忍不住同情她。   林紫贤大度起来,却努力冷笑道:“我、我也巴不得你赶紧走,以为我林家想留着你?”   奚娴抬眸,温软小心地摇头,拉住林紫贤的衣袖蹭了蹭。   林紫贤浑身都僵硬起来,只觉奚娴这种习惯也很奇怪,哪有看见个女人便一口一个姐姐,还蹭着人家的?   她对奚娴的感触又十分复杂。   有林紫贤安排,奚娴很快便得以离开林家,从头到尾,林老太君都不曾见过她,但事事也不曾怠慢。   奚娴伤了身,回到府里便去见了老太太。   祖母见了她也不过是叹气,慈和悲凉的眉目平静极了,只是缓和道:“娴娴,你怎么就咬舌了呢?究竟是为了甚么?”   奚娴自顾自摇头,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慢吞吞摇头。   奚老太太要被气死了。   离了祖母那头,奚娴迎着风往外走,无措和迷茫充满心间。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但只是觉得,似乎人生很没意思。   永远在僵持和纠结,思考着难以达成的目标,心底隐藏着龌龊的心思,自我厌恶,却难以放逐,红尘俗世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是一抔黄土,她死过一次,没什么感觉,因为并不认为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痛苦的还是浪费了自己的感情和时间,得到的却只有痛苦和麻木。   嫡姐若是知道,她有这么恶心龌龊的心思,会不会冷笑?会不会厌恶她?会不会亲手把她远嫁了?   其实这都没什么。   奚娴只是希望,自己永远是特殊的那个人,像是皎洁的月光,或是心口的疤痕,却不要是阴暗角落里的啮鼠,啃食着腐烂发臭的木头,在人的心里留下毛骨悚然又恶心的回忆。   她觉得……觉得自己疯了。   只要是和陆宗珩有关的事,奚娴俱是忍不住迷恋,忍不住抗拒,又只能毁掉自己,来显出她有多么清醒理智,可她现在仔细想来,又不那么爱他,莫名其妙把爱转移了。 第41章   做出那么似是而非的荒唐事来,甚至有了离谱的想法,奚娴觉得崩溃而木然。   她忽然想去见嫡姐。   奚娴认为,或许这样才能令她心神安宁,真正见到那个人,她就会发现自己的梦和遐想是多么可笑,梦里的人都是虚幻缥缈的,根本与现实无涉。   只是嫡姐却还是不在府里,听丫鬟说,姐姐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回来。   紫玉还说:“主子知道姑娘做的事了。”   奚娴茫然麻木,紫玉提示道:“咬舌。”   奚娴没想到嫡姐甚么都知道,一时间拉着袖口,抿嘴不言。   奚娴看起来更瘦了,不过一两日功夫,她的下巴更尖了些,面容苍白,身段纤细得如风中柳絮,眼里竟像是时时能含着泪,楚楚可怜像是萎靡的花儿。   叫人没法说出更重的话来。   紫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半晌,哑然道:“……奴婢请您好生养伤。”   奚娴在纸上写道:姐姐没有旁的嘱咐?   紫玉摇头道:“再没有了。”   奚娴有些惊惶起来。   若是嫡姐是这样的态度,是不是不愿管她了?   是不是觉得她很愚钝,又蠢得不可救药。   或许她在梦里说了奇怪的话,虽只是含糊囫囵,可嫡姐这么神通广大,是不是也猜到了?   毕竟姐姐在她眼里那样厉害,到底有什么是她不能料准的?   她之前的那点小心思,嫡姐又的确警告过她   她慢慢低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便提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转身离去。   奚娴觉得自己把事弄得一团糟。   ……仿佛她就天生不适合红尘俗世,做什么都惹人嫌。   剪不断理还乱,没有决心,却贪恋温软红尘,身为弱者还祈求尊严和救赎,渴望得到无私的关爱。   她躺在床榻之上,近乎一夜未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有思绪还是冷冽而僵直的。   舌头痛得麻木,更让她难以安睡。   忽然,她对一切都没了应当的兴趣,所有的事物都远离了她,变得寡淡而平凡。   她的心寂静到诡异,却始终无法合眼,脑中空空荡荡,甚么也不去想,却还是困不着   那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奚娴不能说话,又认为她即便重生了,还是一滩烂泥,甚至变得更加肮脏不可理喻,想用自己的私欲去玷污一心为自己着想的人,让她也沦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可是奚娴自己呢?   她甚至分不清,那到底算什么感情。   似乎如今,就算现在太子站在她面前,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对他冷笑,不屑一顾地转头便走。因为男人都是肮脏的,都只会用欲望思考,而像嫡姐这样的女人,虽然病态难以理解,却是很纯粹的。   太子根本不配,不配让她为他这样伤害自己,以往的一切都不配。   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奚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她觉得自己更疯了。   咬舌只是诱因,但积郁却一朝爆发出来,把她的心灵灌得麻木不堪,敏感而脆弱。   这样整整两月过去,她没法不想象自己卑微神经质的样子,思绪陷入可怕的僵持里,终究变得一片空白,就连说话做事,都变得像是牵线木偶,一颦一笑透着可怕的空洞。   苍白脆弱得厉害,像是薄如蝉翼的雪花,捧在手心里也会消散。   老太太认为她不正常,脑子已经有了毛病,或者甚至被甚么邪恶的东西纠缠住了,故而只能带她去寺里瞧瞧。   奚娴却只庆幸,嫡姐看不到她的样子,她在嫡姐面前掩饰不好。   奚娴昏昏沉沉的,眼下俱是青黑,面容却苍白得不正常,一双妙目带着血丝,跪在蒲团之上时只有麻木,美则美矣,却是个没有灵魂的美人。   接待她们的是皇觉寺的慧曾长老,是个年逾七旬的老人,面容古井不波,带着宁静和平和。   奚娴面无表情地行礼,看着佛堂点燃想香烛,一点点出神,只若不曾听见老太太和长老的低语声。   她觉得自己的命,也像是这束香烛,越燃越快,最后灯尽油枯时不过一缕青烟,消散无形,融入世间,追随自己真正无拘无束,无形无色的快活去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   慧曾长老听完老太太言语,止道一声阿弥陀佛,却见奚娴忽然笑起来,眼眉弯弯的,白皙纤细的手掌捧着脸,竟有些宽松快活。   她歪着头,对着慧曾轻柔道:“你想要对我说甚么?”   她看着很诡异,脆弱和无比的强硬混合起来,叫人忍不住叹惋。   奚娴慢慢笑起来,轻声对自己道:“可是我好喜欢寺里。”   慧曾大师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却也知她这样的状态,实在不宜多劝。   老太太终究是叹息一声,带着奚娴去后头吃斋菜。   斋菜真好吃啊,带着素食天然的清新感,软糯在唇齿之间,奚娴觉得每天都吃斋菜也很好。   老太太见她瞧着心情好了一些,便考虑着,今夜借宿在了皇觉寺。   夜里山风阴冷扑朔,呜呜地拍打着窗棱,奚娴还是睡不着,但却只是清明看着窗外,一眨不眨,平静得诡异。   她看见窗外有个影子,长发广袖,飘然而过,裹挟着清风冷雨和无尽的风霜,却已然果断而利落,像是她无限依恋的样子,像是她毕生缺失的另一半。   奚娴睁大眼,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却只是木然下地,趁着婢女熟睡,悄然开了窗。   冷风灌入内室,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少女却面容冰冷。   她看见一个,在月色下垂钓的女人,戴着斗笠,穿着朴素的青衫,手里执着鱼竿,闲散又笃定,富有极强的自制和耐性。   只等着鱼儿咬钩。   奚娴住的一侧厢房,整好对着外头的一汪池水,而池水连着天边蓝黑似绒布的夜色,泛出带着银光的涟漪,像是天堂和人间的交界处,那个人也像是要接她去天上的仙人。   她只是穿着雪白单薄的衣裳,面容沉郁冰白,迟缓而恍惚地往外走。   晚风吹拂起她黑发,奚娴恍若不知,只是走到那人面前,眼前俱是重影,她却很宁静自如道:“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那人回头,奚娴却看见了久违的女人,面容高雅而沉静,眼眸却很温和,只是道:“你不要惊了鱼儿。”   嫡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的,似乎变得更成熟了些,身量更高,嗓音低沉而沙哑,非常中性干练的模样。   女人在月色下静谧而悠然,让奚娴觉得自己是该等一等的,不该扰了她的清闲。   很快,鱼儿便上钩了。   嫡姐的手稍稍用力,奚娴便见一尾鱼从水花中弹起,银色的鱼鳞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鱼身扑腾扭个不停。   嫡姐拿下钩子,捏住鱼儿的身子,虽然含着温和的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大到鱼鳞崩裂开,鱼儿挣扎地更剧烈了。   她只是将鱼儿放进篓里。   奚娴觉得很有趣,挣扎的鱼儿多么有趣呢,让她觉得痛快而病态。   于是她在冷风中蹲下身子,沙哑道:“我还以为,您对我失望了,是以再也不见我。”   很快,嫡姐的声音随风而来,飘渺而随意:“我只是没想到,你病得这般严重。”   似乎若有所指,仿佛她知道奚娴的小心事,却懒得戳穿。   嫡姐的眼睫很浓,侧颜就像个冷然高傲的玄女,她难得叹息道:“我早该料到了,只不知该拿你怎么办。娴娴,你说呢?”   奚娴嘻嘻笑起来,托腮恍惚道:“那你呢,要像老太太那样劝我,劝我正常点?”   嫡姐将鱼儿放回水里,顿时,奚娴见到水波阵阵,一圈圈涟漪江池水搅动得难以平静,她伸手探水,却觉冰冷刺骨,浑身一哆嗦,面容更是白到不像是活人。   嫡姐的声音没有起伏:“不会。”   她看出奚娴冷得要命,但却没有嘘寒问暖,就让她这么放纵自己。   奚娴道:“那您来这里,是想表达些甚么?”   嫡姐微微一笑,若有深意道:“只是来垂钓。”   奚娴可不信。   嫡姐又道:“并且,来成全你的愿望。”   她说起话来,就像个真正拥有仙风道骨的守护神,似乎能算准奚娴所有的想法,替她完成所有任性的夙愿。   奚娴难得被触动,觉得自己重活一回,至少得到了一个好姐姐。   但她蹲下来,旁若无人靠在嫡姐的身上,把冰凉的手指伸进嫡姐的衣领里,觉得手心暖和了很多,便扯了扯唇角,烂漫道:“那你猜猜,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甚么?” 第42章   奚娴的小手冰凉而软和,她偏着头,任由自己的手伸进嫡姐的中衣里,而面前的女人也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忽然,奚娴一顿,她似乎碰触到了凸起的地方,那是一道很深的伤痕,粗糙而不匀,让她麻木的心尖微微一颤。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托腮坐在嫡姐身边,一张脸却被冻得发僵。   嫡姐把天青色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你若是生病了,姊姊会心疼。”   奚娴低垂着眉眼,似是而非的微笑一下。   嫡姐唇角微微勾起,终于开始思考她的问题,沉吟片刻才道:“你想……远离俗世。因为你懦弱,又无能,故而无法摆平心态,只好逃避隔绝俗世的一切,还自己一个清净。对么?”   奚娴真的很惊讶,并没有因为嫡姐客观的评价而恼怒。   她真没想到,世上竟有嫡姐这么懂她的人。   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很久,最近这段日子愈来愈清晰,只是她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因为如果被老太太知道,说不定连出门都成了奢望。   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会喜欢绞了头发当姑子的女儿,就连奚娴刚重生时,都从不曾想过要常伴青灯古佛,当个日日茹素诵经的姑子,从此了了余生,再无可期。   她那时对人生还是有期待的,想要让嫡姐跪地求饶,想要叫奚娆得到报应,满足自己满腔尖锐的报复心,然后再找个好男人嫁了,体验一回自己从前不曾有过的生活。   只是现在却发现,即便重生了,她还是她。   回到从前,不代表能真正改变一切,因为过往已经存在,才造就了现在的她。   没有人能掩耳盗铃,假装自己是新生的存在,那只是个悖论而已。   而……她爱上了别人,但或许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习惯独占宠爱,不能容忍其他人的插足,所以她会再次郁郁而终。   只有摆脱了红尘俗世,奚娴才能真正重生。   逃避是令人憎恶的,却非常有用。   奚娴默然一笑,嗓音变得沙哑而小声:“是啊,我真的很累了,忽然发觉当个姑子也很好,不用嫁人……也不会欢喜上不该欢喜的人。”   像她这样的病人,其实都想救自己,并不想抑郁成疾,自取灭亡。   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得窥天光,寻到真正的平和。   嫡姐沉默地看着她,寒风簌簌吹拂着女人的长发,她在月色下的侧颜,美得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姝。   他知道奚娴有那种想法,但身为一个男人,他认为女人和女人之间,决计是难以有爱情的。   因为女人善妒,又都渴望被妥帖安放,珍之若宝,而天生为阴的女子,更渴望阳的滋润,这样才能焕发新生。   可是奚娴退步太多,渴求的却很简单。   “她”身为嫡姐,却成了她最后的温暖,这是始料未及的。   她太软和了,很早以前的少女时代,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和怜爱,奚娴就像是一只秉性柔弱的幼崽,认定一个人便难以回头。   而要她回头,却需要给她莫大的勇气和创伤。   那一定是很疲惫的一生。   她或许渴望着,再次破壳时,能见到对的人,这样便能免于辛苦,把不将深情错付。   他看着奚娴的面容,长睫覆着疏离冷淡的瞳色,只是不言。   嫡姐缓缓闭上眼眸,却只是沉吟不语。   奚娴笑了起来,润白的手指点着唇,软和道:“那您允不允呢?毕竟家族里的人,是不会允许我出家的。”   她渴求被救赎,但也不愿给自己以希望,所以宁可相信嫡姐不会答应。   鱼竿又开始动了,她的视线变得长远,远到看见山坳间的半轮残月,心思隐隐变得炽热而疯狂。   嫡姐不紧不慢的收线,却轻缓含笑道:“为何不?”   她若有深意,嗓音低缓而靡靡:“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满足。”   奚娴第一次觉得惊喜,惊喜到她脑中嗡嗡作响。   嫡姐却道:“一个条件。”   奚娴眨了眨眼睛,迟钝道:“……甚么?”   嫡姐回眸,月色下的面容温柔而沉着:“不准剃度。”   奚娴垂下眼眸,用很小的声音道:“三千烦恼丝,剃掉了多好?”   如果不剃掉头发,她还在俗世中,就连自己都无法把自己当做是方外之人,一切都没有意义。   奚娴握紧拳头,面色苍白拒绝道:“不,我要剃。”   剃得干干净净。   嫡姐面色微沉,放下鱼竿,慢条斯理以帕子擦手,微笑道:“你还小,往往难以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这只是个试验,等来年开春,若你还这样想,我允你剃度。”   她的嗓音很优雅,给人一种笃定悠闲的感觉。   奚娴却知道,这不是无故的笃定。   嫡姐的身份很贵重,权利也非常了得,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她做不成想要的事。   而只要嫡姐允诺的事,便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奚娴想了想,才点头道:“好,就等来年开春。”   嫡姐起身时,奚娴才发觉奚衡更高了些,却也很清瘦,脖颈优雅而细长,让人觉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奚娴知道,嫡姐的欲望和病态比谁都强。   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奚娴甚至认定,嫡姐可以做到像是前朝的女皇一样,达到女性无法做到的巅峰。   可是她碰上了太子,那便是无疾而终。   嫡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细长苍白的手指微微合拢,为奚娴将斗篷系紧,又淡淡审视着她,无奈噙着笑意:“娴娴,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安分?嗯?”   嫡姐还是把她当作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却没有正视她的诉求,尽管奚娴认为嫡姐了解的很清楚。   她却还是在俯视自己,并不认同奚娴的决定会长久。   奚娴的面色微变了,退开半步,木然道:“在你眼里,在你们……你们眼里,甚么才是安分,甚么才是不安分?”   嫡姐道:“弱者的反抗是不安分,你懂么?”   这是奚娴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觉得烦躁,觉得血液汩汩奔涌,她激烈的反抗起来:“不是的!我只是想要剪了自己的头发,以证决心,只是想要让自己舒心一些,我从没有伤害别人!我没有不安分!”   嫡姐笑了笑,衣衫单薄,寒风凛冽,却不见局促,她只是凑近了些,闻见奚娴发间的奶香,捻起少女的黑发,散漫道:“你的头发这样美,世间最好的绸缎也比不过它,姐姐希望你仍旧拥有。”   嫡姐的嗓音若有所指,平寂而闲散:“三界之外,红尘开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你既道心已坚,何以容不下满头青丝?”   奚娴快要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说不过嫡姐,甚至觉得嫡姐讲的没错,是她不够坚定,是她在闹脾气。   她努力坚定着心神,嫡姐却已离去,嗓音飘渺传入耳中,恍若梦境:“我会命令你的祖母,让她不必再为你寻找适宜的人家。”   “这是你的选择,永远不要后悔。” 第43章   嫡姐走了,将奚娴一个人丢下,而她穿着嫡姐天青色的披风,呆愣地坐在月色下,看着如镜般的湖面。   她伸手去,将湖中的月亮搅碎,于是残月也碎了,她心中的疯狂渐渐止息。   她没错。   只是单纯的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当一个满足而快活的人,如果没有爱情,她也是能过得很好的,所以当一个尼姑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她太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要恳求嫡姐的垂怜。   奚娴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心想那又怎样呢?   她在那儿坐了很久,就坐在嫡姐垂钓的地方,直到清晨时春草和秋枫发现她不见了,急急忙忙走出寻她,才发现奚娴已在湖边睡着了,唇瓣被冻得青紫,疏散得裹着披风。   没人知道奚衡来过,嫡姐就像她的梦一样,即便在在梦里也这么漠然。   这么刻薄,这么冷淡,却奇异地令她心安。   她不懂为什么,从前她想要得到一段感情,总是唾手可得,即便最难得到的男人,也被她握在了手心,把她当作至宝一般迷恋珍藏,不是没有得意过,但当发现他的手太灼热烫人,奚娴便嫌弃起来,想要甩手脱身。   却再也做不到了。   而这辈子,她事事不顺,嫡姐爱护她,却永远若即若离,止步于此,疏离而淡漠。   奚娴很明白,她不能这样下去了,她想要救自己。   不再是躲避某个男人,只是想求心境如水,只有真正平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和安宁,那是抛开了物质和情感的快乐,来源于真正的清透和生而知之的幸运。   这是在俗世中,像是她这样生而欲壑难填的女子,所永远难以企及的。   她裹着披风,一步步往回走,心里慢慢想着事情,任由冰冷的颤栗和困倦在身上蔓延。   奚娴大病了一场,在皇觉寺无法挪动。   奚老太太只好又请了大夫上山为她诊断。   她不想活,却又渴望生的意志,青纱帐垂落下来,疏影洒在少女苍白的眉目间,奚老太太倚在绣榻旁,倦倦地瞧着小孙女。   这个孙女,若非是太子殿下的要求,她或许并不会在意。   她老了,自从儿媳妇去世后,便失了斗志,想来也奇怪,只想伴在青灯古佛旁边,就这么了此余生,多么好。   后来为了奚家,老太太愿意亲自带着奚娴,到头来却发现,奚娴也并不是想象中任人揉搓的小女孩。   她柔弱可欺,底线却异常的高,一但被触犯了,首先便回责罚自己。   她放下手中的经书,默念了一声佛号,却听见奚娴细微的呻吟声。   “姐姐……”   老太太皱起眉。   “不要……求求……”   老人只听了个囫囵,奚娴带着哭腔的嗓音太可怜,满面烧红了,却迟迟不肯醒来。   她想了想,只好叹息着出了门。   夜里奚娴蜷缩在床榻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嫡姐坐在她身边,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又为她掖了被角。   奚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意识到姐姐来了,便想要留住她。   嫡姐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挂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少女的侧颜还是有些饱满莹润的,仔细看有些细小的绒毛,尽管有些苍白泛粉,却带着年轻身体独有的光彩。   与她前世多么不同。   那时她长大了,妆容精致而成熟,学会了用甚么姿势品酒,怎样微笑的弧度最恰到好处,像个优雅的贵妇人,躯壳里还躲藏着任性小姑娘的灵魂,最后谁也不服输,彼此较劲让灵肉都变得灰暗抑郁。   所以男人决定,他可以让奚娴变得更任性些。有必要的话,她甚至可以毕生都不入宫廷。   甚至,她可以嫁给一个,与皇帝截然不同的“丈夫”。   有着不同的样貌和性情,却都独宠她一个。   那个男人会带她去山间采摘药草,赤着脚踏过清澈的小溪,抱着她坐上树枝,看远方金红的夕阳落入地平线,陪着她生老病死,在寒冬的深夜里,守着一处橘红的灯火,为她讲述很久之前的故事。   尽管那个“丈夫”,或许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她,但却给了她想要的一切。   虚假也真实,虚假到了永远,便成就了本真。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个某个全然肯定的结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决心。   那是所有孩童都应懂得的道理,在乞求一块糖果之前,先证明自己会做到说出的话。   无故的宠溺,会造就很多不可逆转的坏习惯。   奚娴就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人。她从前得到的承诺太多,自己的许诺一样都做不到。   奚娴在梦中哭泣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委顿低垂着花瓣。   她团作一团的身子瞧着那么软绵,像是能随时被弯曲成不同的弧度,被弄痛了,也只会含着娇滴滴的眼泪小声啜泣。   她的额头被轻轻吻住,奚娴翻了个身,一下抱住那个人的手臂,用软白的面颊蹭了蹭,嗅到了熟悉的檀香,甚至还想露出肚皮给他揉揉,却被捏着手腕制止了。   他把奚娴的手塞进被子里捆好,让她脱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委屈可怜的嘤嘤声,梦里也娇滴滴的。   男人没有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在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耳边说着甜蜜的情话,好把她哄得安心而娇纵,再次把他一脚踢开,自己团进被窝里香甜入眠。   嫡姐只是冷淡地为她熄灭了保留着的烛火,让室内陷入深邃的黑暗中了。   奚娴不太开心,便开始赌气踢被子,被弄得深睡半醒,也没有神智,便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因为没人哄她,她很难受。   再不哄就要醒了。   男人再没管奚娴,独自出了院门。   迎着外头冰凉刺骨的风,长发高挑的嫡姐深觉,他实在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奚娴身上。   身为一个帝王,本不该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一个女人。   她的重生是规避和纠结,把自己缠在毛线里喵喵乱叫,追着尾巴团团转,却忘了她的选择是因,得到的才是果。   他却会记住一切,继续向前。   奚娴很重要,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是他毕生唯一的自私与温暖。   即便如此,他仍会把所有的事情,女人,爱情,家国大事,都看成一道道优雅干净的线条。   直到他们全都交叠出一个完美的节点,那才是他需要精准把握的。   ……   奚娴的病无甚大碍,发了热度出了汗,时时用着药,隔日便醒了过来。   其实她根本没病到需要嫡姐来哄她,但照着习惯,她还是那样做了,作天作地的,嫡姐却不理睬她,看都不来看她。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奚娴觉得抑郁的心情里又新生出了点羞愤,似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灰暗的心情终于有了点起伏。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决心不够明确,也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嫡姐竟然把她的心性算得这么准确。   早料到到她记吃不记打,不会永远保持同一种心情。   奚娴闭着眼靠在床榻上,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似乎病了一场,昏睡了许久,心境也稍稍开朗了些。   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她享受过太多奢华的事物,世间的富贵和爱情难以令她永远快乐。   身为一个把自尊捧得比天高,命却薄如纸的女人,奚娴不认为她适合俗世里的一切。   不如尽早当了姑子,每天的日子平淡却也纯粹,没有起伏的话,那就不会有痛苦了。 第44章   奚娴想要当姑子,就算嫡姐可以说了算,却也不能立时便当。   老太太听闻了这个消息,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她活到了这个岁数,见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或纯真或恶意的,都见过。   但就是没见过,奚娴这样没头没尾的姑娘。   之前嚷嚷着想嫁人,转眼却又想出家,做出的决定任性得像是个小孩,但她看上去那么认真,一步步将事情都考虑好了,每次都在真心为自己做决定。   太子殿下也说,随她去,接着便并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这段时间,奚娆出嫁了,嫁去了江南,只是奚嫣还待字闺中,听闻奚嫣身子不好,总是身子不爽利,故而大多时候都卧病在床。   奚娴自回家,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应的吃食俱换成了素菜,就连穿的衣裳也素淡节俭,倒是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行止俱是极有规矩,却失去了一些灵巧之感。   她似乎在用心,将自己身上的装饰全都卸下,没有天生的嗲意,压下了看人时软糯的小勾子,也不再穿戴甚么时新奢华的裙袄,就像个素简的小姑子一般。   就像是真正已经对身为“闺秀”的未来,再也没有了半分期许,所以已经不在意那些事。   老太太看着她直叹气。   很快,第一场初雪的时候,秦姨娘风尘仆仆回家了。   这是她今年头一次归家。   事实上,她在奚家这头,对于主上而言不过是个暂时闲置的棋子。自从她在奚娴八岁的时候,那个有关奚正擎的秘密被主上掌控在手中时,她便没有了更大的用处。   而就连她的到来,都是先皇后的命令。   可以说,这个秘密对于皇后他们很重要,就连已故的主母,都是因为那个秘密才嫁进来的。   只是皇后去世后,便由年少的太子来掌控她忠诚和一切。   像是秦氏这样真正被严苛培养出的细作,看似柔弱憔悴,其实那双纤纤素手,能将人的脖子轻松拧断,甚至可以为主人做出任何残忍而匪夷所思的事情,任由温热的鲜血溅了半张脸,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她是没有多少自我性格的人。   面对奚娴时的母爱,在最早的时候是装的,就连她告诉奚娴的身世,也是虚假的。   她没有把自己生下的孩子当回事,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事实上对于新生的儿子,秦氏仍旧无法有更多的疼爱之心。   本来,这个孩子不该出生的,因为她没必要生下他了,可是主上却令她把孩子生下来。   看似没用的一招棋,却令娴娴这样开心。   可唯有娴娴,陪她这个冷漠又虚伪的母亲,走过那么久。   所以娴娴对于她而言很重要,像是心里最纯净柔软的地方,虽然狭小到站立不住,却是令秦氏最常流连的地方。   那个地方摆放着奚娴小时候的样子,哭泣的样子,撒娇的样子,还有第一次写字的样子,而她从前对待生命是这样的漠视,以至于奚娴的存在,令她震惊而迷惘。   ……   她记得,奚娴那时还小,夜里睡不着,便爬在窗台上看星星。   可是那天乌云蔽日,她看不见一丁点皎洁的月色,于是小姑娘有些遗憾,迷迷糊糊间,却见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郎,正与树下的母亲交谈着甚么,而母亲的动作驯服而卑微。   年幼的奚娴迷瞪睁大眼睛,认为自己在做梦。   秦氏将那件潜伏在奚正擎身边,多年所得的线索继续说了出来。   院子里很干净,寂寥而阴冷,却有诸多主上的暗哨密布,他不在意那个窗边的孩子。   而少年人只是若有所思,瘦削而干净的掌心触碰着树木,面容清贵中带着病意。   他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就连神情也叫人猜不出真实的想法,秦氏的面容木然空白,就像是个严丝合缝组装出的木偶。   这么大的事情,先皇后使了许多手段也没得到,而主上即便年少,却极其多疑缜密,绝不会容许旁人听了去,故而才亲身而来。   过了半晌,尊贵的少年审视着脚下的细作女人,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隐隐弯了唇线,若有所指平和道:“红玉,往后哄孩子入眠,可要仔细些。”   秦氏心间一颤,却稳住了心神,一字一顿木然道:“若是主上愿意,奴婢愿将这个孩子献祭给神灵,来祈得您一帆风顺。”似乎孩子对于她,一点也不重要。   年轻的少年很鲜有的笑了笑,温和缓慢地拒绝道:“不需要。”   她听见奚娴爬在床边,那一声很天真细弱的叫声。   “娘啊,娴娴好困呀……”   下一瞬的时候,奚娴已经见不到那个仿佛在黑暗中的少年了。   小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眼皮酸得睁不开,却见母亲在月色下走来,很少有地严厉教育她:“怎么还不去睡?更深露重,着凉了可怎么好?”   奚娴委屈地闭上眼,却见母亲已经隔着窗台,轻柔抱住了她。   秦氏的声音还是那样婉约似水,在黑夜中却似乎像是一条冰冷又没骨头的蛇:“你要乖一些,不要叫母亲担心。”   ……   秦氏,或是红玉,她大体死也想不到,那时瘦削而心思缜密的少年主上,会在很多年后爱上她的女儿。   她女儿的出生,都并不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得到某个秘密的关键之处,所以她才会怀上奚娴。   奚娴就像是应运而生的一样器皿,并不是因为爱或是巧合,只是因为客观而冷血的算计,才诞生的小生命。   对于她的到来,先皇后只是叫红玉照顾好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无辜的,太子却在奚娴小时候下达命令,若红玉不能保守秘密,让奚娴察觉了太多,便杀了这孩子。   如果红玉动不了手,会有别人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最后爱上奚娴的人也是他。   甚至如今把这个小姑娘捧在手心里,一点也不舍得伤害,任由她作天作地的男人,也是他。   红玉有时候不太能理解男人的心思,那么冷酷而严苛,对着温软娇气的小动物,却会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惜。   他那时不是没动过杀心,甚至想开杀戒,可是太子没有选择那样做,所以他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秘密。   奚正擎真是个狡猾的傻子。   现在那个老男人,还不是被她掌控得牢牢的,大多数时候畏她如蛇蝎,但人前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大老爷的模样呢,就连正妻都不敢续弦。   秦氏对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成就感。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那样,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娇贵妇人,或是锦衣玉食的少爷老爷,她随手便能杀掉,可是如果没有这么做,绝不是因为贪恋甚么。   只是主人不允许而已。   ……   奚娴站在庭院里,披着厚实朴素的披风,乌黑的发丝挽得随意而凌乱,一张小脸素白而清冷,似乎把之前的所有事情全都尽皆丢弃了似的。   秦姨娘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   她不能接受女儿和主上在一起,那也不代表她能够接受女儿想出家当尼姑。   她这些日子日也期盼,只希望娴娴能够懂事,更不要妄想不该想的事。   主上的女人不是那么好做的,更何况奚娴出身奚氏一族,那就更不好做了。   秦氏只盼着娴娴能平稳安定的过一辈子,只是却没想到,女儿比她想的更多些,竟然连“母亲”和弟弟都不要了,这实在是叫人咂舌震惊。   奚娴还是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看上去像是长大了一些。   她邀请姨娘进去品茗。   白烟汩汩地从壶口中冒出,奚娴隔着一点轻薄的烟絮,打量着她的生母。   姨娘看上去比从前要好多了,不再憔悴而忧虑,小心翼翼,反倒是多了几分贵妇人的雍容之感,更重要的是,姨娘看上去不像是随时都会战战兢兢的模样了。   这令奚娴觉得很满意,至少即便她离开了,姨娘还是会坚强一些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所以她想要离开的决定,是不会因为姨娘而改变的,就如从前老太太拿姨娘和弟弟的前途威胁她,她也一样无动于衷一般。   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秦氏并没有说出阻止的话,只是很委婉的劝说。   姨娘温婉和煦道:“娴娴,你真的决定了么?能与娘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那也好叫娘亲安心。”   奚娴给姨娘倒了一盏茶,低垂着眉眼道:“我想要出家,嫡姐允诺我,若我开春还坚持,便让我剃度。”   姨娘叹息道:“你想要离开这里,是因为经历了甚么事体么?姨娘还是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奚娴没法说出口,只是摇头道:“我不想嫁人了,也不想要华服美食,金银珠宝,只想要过最清净的日子。”   “您大概不知道我罢,我想要的太多了,不能完全占有的话,我会疯掉的,所以很多事情,宁可眼不能见,心境平和。”   秦氏几乎震惊到无言以对,她亦很少有这样的心情。   能把女儿逼成这样,或许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主上真的与娴娴有过什么。   娴娴说,想要完全占有,那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主上一心一意陪着她,当她一人的夫君?或是放下大权和政务,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得不说,红玉认为她把孩子养坏了。   她的本意是,会选择尊重并赞许奚娴的想法。虽然她有点惊讶,但无法过多的挑剔,如果奚娴真的去做了姑子,无论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会保护她。   只是她却不得不尽力说服奚娴。   秦氏啜了一口茶,思虑了一下措辞,才缓缓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娴娴,你想离开奚家,去当个孤家寡人,抛下一切烦忧,只是人生在世,你总是不能真正与人断了联系。”   “就好比,你在山上当姑子,你以何为食?穿什么衣料子,自个儿会不会浆洗,冬日里你懂不懂怎么取暖,若是有坏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奚娴愣住了,摇摇头柔弱道:“姐姐都会帮我的,我为什么要自己想呢?”   秦氏被女儿气笑了,心想你姐姐恨不得把你拆吃入腹,受了主上的好处,没有回报怎么行?真当主子是积善行德了?   秦氏笑起来:“孩子,那你可算不得脱离俗世,你想过没有,几十年后呢?若你姐姐嫁人了,当了祖母,去了远方,有了自己真正的族人和家人,晚辈和同辈。即便她还惦记你,你怎么能向她伸几十年的手,你不会脸红么?”   “你看看,你又会做些甚么?”   “被娇惯成这幅样子,就算穿粗一些的布料,都会被磨得生疼,力道弱小到连柴火都捡不了几根,又不懂经商营业,与人交际更是一团糟,公主样的脾气甚少有人能纵容,而你的婢女甚至是奚家出钱买的,有的还是家生子,你真的想要斩断干系,不能带上她们。”   “你告诉姨娘,被宠成这样的你,真的离得开他么?”   奚娴的眼里又浮现出泪水,咬着唇瓣不讲话,似乎光是听听,很快就要被说哭了。   秦氏不忍,却不得不继续道:“孩子,你想得太简单,逃避才是最难的事情。” 第45章   奚娴有一瞬间,认为秦氏说得没错。   她以为的逃避,是借着嫡姐的羽翼在逃避。她所谓的心境平和清淡,却是在自己能够温饱的前提之下,而真正斩断了与世俗的怜惜,她根本做不到温饱,又何来平静心安?   而若是不斩断,又算得甚么红尘以外呢?   根本就是一个懦弱的女子,躲避自己痛苦的捷径,长久而来并不可取。   可是,奚娴并不真正被打动。   因为姨娘算错了她。   她根本上就是个任性的女人,所以只需要达到目的就好了,她也没有这么清高,想要斩断与一切的联系,只想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纷争和不甘愿。   她会攒下足够的金银,想办法让自己在即便失去嫡姐爱护的情况下,也能安度余生,那不就好了?   她又不是真的想当尼姑,只是想要摆脱那一切而已。   奚娴摇了摇头,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软和道:“姨娘,我还是要出家的,但我不会拒绝嫡姐的帮助,至于您担心的事情,那便全然不必了,我没想过要真正的摆脱所有人事干系。”   “只是您知道的,我太容易抑郁痛苦了,随便一点伤害和晦涩的恶意,都能令我感到难过,所以我已经不适合呆在这里了,请您也容忍娴娴的任性。”   秦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叹气不语。   如果可以,她没什么不能支持女儿的。   毕竟她不算是真正守着妇道和礼教的妇人,所以这些对于她而言不算惊世骇俗,只是有些事,却是她不能违抗的。   秦氏生平第一次,对奚娴说了重话。   她慢慢起身,就像个真正苛刻的贵妇人,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冷漠道:“你不明白,娴娴,只有当个女人,你才会有幸福可言。独身一人的话,等到姨娘这个年纪,你才懂得什么是孤寂痛苦。”   “而那个时候,你爱的人成家立业,与旁人在一起了,你的姐妹们都相继嫁人,你的爹娘不复存在,你在世上什么都没有了。”   “姨娘了解你,你是个吃不起苦头的姑娘,所以你到底要任性到甚么程度,才肯回头?”   奚娴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软和得叫人舍不得责备。   “可是,姐姐都会帮我的,她是我的姐姐,怎么会抛下我不管?”   秦氏被她气得无言以对。   不管她说什么,奚娴的回答永远都是“姐姐会帮我的”,“姐姐很疼我”,“姐姐是不会反悔的”。   她对于嫡姐奚衡,实在有种痴迷般的信任,似乎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奚娴这样孩童一般的执拗到底出自于哪里,像是小孩的图画一般色彩斑斓又晦涩。   可那个孩子还能认真地与你指出这是一朵小花,那是一条消息,小溪里流淌着各色糖果。   那孩子相信自己画出了真实。   秦氏被自己养的女儿气到脑壳疼。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束手无策,奚娴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她也能一头栽进去,与她分析利弊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娴娴永远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你,似乎在认真被教育,但低头便能专注地玩袖子。   似乎,除了嫡姐亲自与她讲道理,奚娴甚么都听不进去。   秦氏不由深深感慨,姑娘家总是懂得谁才是最肯宠溺她的,小鼻子灵巧而聪颖,一闻就能闻见无底线纵容的味道,所以甚么也不怕,根本就不是几句说教能扭回来的。   娴娴的思想很有问题,她实在太任性了些,即便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是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   秦氏想了想,只得立即哄骗道:“你嫡姐很快便要入宫当太子妃,娴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奚娴惊讶地瞪大眼睛,眼泪又滴答开始往下掉。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您……您说,姐姐、姐姐要嫁给谁?”   秦氏道:“太子,他毕竟是大小姐的表哥,她嫁给太子殿下的话,是很合理的。”   奚娴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她崩溃地摇头,忍不住哇哇大哭,泪如泉涌沾湿了她的睫毛:“不可能的!您骗我的,姐姐不可能离开我,不可能嫁给那个什么太子!他怎么这样啊,他是混蛋吗,怎么见个女人都要娶,我真是想打他一巴掌……”   秦氏:“…………”   她没想到奚娴的反应这么大,更没想到,奚娴的重点竟然只是想要打太子一个巴掌。   但秦氏至少看出来,奚娴很抗拒奚衡离开她,甚至潜意识里认为,嫡姐是永远不会抛下她的,这可不怎么好。   秦氏闭上眼,恳切道:“娴娴,所以你明白了,你姐姐去了宫里,你再要她接济保护,只能成为一个累赘,不若听娘亲的话,好生等着嫁人不好吗?凭着我们家的能耐,至少能许你一个老实有前途的丈夫。”   奚娴哭得闭过气去,颤抖哽咽道:“不要姐姐嫁人。不要。不要——”   秦氏脑壳疼,高声呵斥道:“现在不嫁,以后也要嫁。”   “你认为你姐姐会为了你当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吗!?等她有了儿女,姨娘倒是想瞧瞧,你还是不是她最重要的孩子。”   奚娴的痛点全被戳中了,之前压抑着的朴素端庄一下全毁了,被气得跳脚哭泣,腾一下起身道:“那就不准姐姐嫁人!我也不嫁人,我和姐姐过日子,反正她不是我亲姐姐!”   秦氏目瞪口呆:“…………”   这是她今天知道最令人惊讶的事情。   娴娴竟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这是在令人震惊。   非常使人费解。   秦氏被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波动,甚至不再那么平和了,和她面上的神情一样吃惊。   ……   秦氏拿奚娴没法子,只好去见了主上。   她是等到了三日后,才见到披星戴月归府的男人。   秦氏被允许进屋,并受到了很不错的礼待,那是所有细作和属下都不会得到的。   男人温和而有礼,却也较为疏离,这使得秦氏不那么紧张了。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能抽出来管奚娴的时候也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只要奚娴不做什么太坏的事,没有没有太过任性娇纵,他不大约束她,毕竟天真烂漫的天性需要呵护,他会让她随着天性自由舒展。   秦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可她还是说了下去。   “属下与娴娴讲了许多道理,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说……姐姐会照拂她,姐姐会满足她,故而属下便哄她道:‘你姊姊也是会嫁人的,或许还会嫁给太子当正妻,那时便不能帮助你了。’”   男人沉默着挑眉,露出一点带着兴味的笑意。   果然,秦氏叹气道:“娴娴便硬是说,不叫姊姊嫁人,她也不嫁人,要一辈子守着姊姊……”   秦氏把话说下去:“属下看,她是不肯回头了,竟是咬死了也不要嫁人。”甚至还说要打您一巴掌。   当然,秦氏当了母亲,便不是事事都毫无私心的,这种话她可不敢说,只怕奚娴被教训。   他微笑起来,低沉赞许道:“你做得很好,红玉。”   男人像是一点也不急,慢悠悠的似乎在思量甚么有趣的事体。   秦氏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殿下,这孩子无状,奴婢定然好生说服她,不叫她再有非分之想。”   秦氏知道,作为一个细作,自己的话太多了。奚娴是她生的,但却并不属于她。   他止住了秦氏,只是温柔低缓道:“你生下了娴娴,立了大功。往后也不必再在孤跟前当差。做好奚家的主母,把她照顾好,而奚正擎不敢再续弦。”   秦氏惊讶起来。   她没想到,主上见到她,原来是想交代这个。   她见过很多细作,只是她们大多都没有更好的结局,懂得情爱的被困死,为主上所放弃绞杀,不懂情爱的不是死于非命,便是到死了,也不懂得生而为人为得甚么。   只是秦氏仍旧不敢。   她跪在地上,给主上磕头,一字一顿道:“若是主上不要奴婢,那么奴婢便以死效忠您与先主,再不敢有懈怠。”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子不可能给她自由,即便她生了娴娴,那也不代表什么。   因为在男人看来,奚娴即便是出生,也是为他而生的,不是么?   所以她成了他的女人,实在太过顺理成章,红玉不过是生下奚娴的器皿。   红玉太明白,主上对于细作是无情的,而她们自小受到的教养也是如此,从来不敢把自己看作是个人,又怎么敢以主上的岳母自居?   她宁可自己不自由,或是去死,也不要成为女儿的累赘。   半晌,主上平缓道:“你回去罢。”   红玉的脊背汗湿了,抬起头时,便见到年轻男人眼中的审视和隐约冰冷的笑意。   她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   姨娘很快就离开了,留下一盏凉透的茶,被坏脾气的奚娴一把拂在了地上,名贵的瓷器碎裂成了很多瓣,她坐在地上哭,像个不懂事的傻孩子,成天妄想着绝无可能的事情。   奚娴也知道,她的想法很古怪多变,甚至没有任何的逻辑和道理,全然是任性妄为的。   只有一点不会改变,如果嫡姐不陪着她过一辈子,她宁可出家当姑子去,否则等嫁了人,两家少说也有来往,她实在不愿见到嫁人后的嫡姐,更无法想象嫡姐和另一个男人你侬我侬。   这令她难以想象,令她反胃。   她会神经质到毁掉自己。   而且,她更加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嫡姐会嫁给太子。   关系混乱到令奚娴目瞪口呆,又极端的不情愿,甚至想要一刀捅死那个臭男人。 第46章   原本奚娴的打算是,出家之后便与两个丫鬟独居于深山之中,往后如非必须,她或许都不会再离开,只要有一些书籍相伴便好,即便不需要感情的支撑,奚娴依旧可以活得很快活。   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的不甘就被这么轻松的挑了起来。   她才不要嫡姐嫁给太子。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但若这事儿真的发生,奚娴觉得她会疯掉,如果嫡姐和太子幸福美满的在一起,她可能直接崩溃。   只这么一两日,奚娴活在自己臆想之中,迷迷瞪瞪的。   她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嫡姐牵着太子的手,走到她面前,而奚娴坐在地上,满脸不解地仰望着他们,眼里含着娇滴滴的泪水,欲坠未坠。   嫡姐俯下身,把奚娴的脸蛋揽进怀里,温柔尔雅道:“娴娴,你会祝福我们的,是么?”   男人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冷漠低沉道:“衡儿,孤何须她的祝福?”   嫡姐淡色的眼眸注视着奚娴,莞尔平淡道:“毕竟,她是我们孩子的姨母。”   嫡姐的身量高挑,面容与太子相似,都带着些深不可测的神秘感,但当她抚摸着小腹的时候,却是那样温和。   奚娴睁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哭泣起来,指着太子委屈道:“不不不——姐姐你不能嫁给他,他是个混蛋,他不会对你好的。”   嫡姐却看了一太子,冷冰冰说:“表哥不会这么对我。”   奚娴吐出一口鲜血,嫡姐和太子俱是被她弄得皱眉。奚娴摇摇欲坠,近乎快要昏厥过去。   她睁开眼时还是凌晨时分,外头的太阳也不见升起,室内温暖如春,奚娴却心中却满怀着痛苦和绝望,就仿佛梦里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一般,她有点难以接受。   她的心性本就脆弱得厉害,如今有了这样的想头,蜷在榻上近乎窒息起来,醒来便是浑身虚汗,唇色苍白得厉害,一双大眼睛倦倦无神,只是又把自己团起来,小声哭泣着。   可是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奚娴这头又病了,像个药罐子似的成日便是生病吃药,没精力吵嚷着要出家了,现下整日只会吃药睡觉,又瘦了一些,仿佛风一吹便能把她刮跑似的。   秦氏知晓后自责不已,只得叹息着与奚娴道:“娴娴,你姊姊的婚姻大事,姨娘怎会知晓?先头不过是唬你的,可莫要再放在心上,啊?”   奚娴哪里听得这些?   她怕嫡姐嫁给太子,也怕嫡姐嫁给别人,更不能接受嫡姐这样的人,为旁人生儿育女,活得像是个最庸俗普通的妇人。   不该是这样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对嫡姐无端难言的仰慕,到底从何而来,但嫡姐是她的天神,是与她一起重生而来,从天而降的守护者,身上令她羡慕迷恋的特质那么多。   奚娴没有等来嫡姐,却等到了老皇帝驾崩的消息。   时间本也快了,只是如今奚家不曾被抄,奚娴好生在家里呆着,随着时间的转移,渐渐对太子的心思也淡了下去,便不再注意这些。   朝局的风云变幻,她更是丝毫不接触,满心只有自己的小事。   突如其来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也有些震惊。   这年开春,冰雪很快便消融了下去,春回地暖,万木萌发,老皇帝却已然病入膏肓。   他年纪愈大,内宠逾制,宠妃甄氏近似副后,吃穿用度俱不在皇后贺氏之下,而老皇帝死之前,甄氏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隋元帝大喜,封此子为庆王,封甄氏为贵妃,为了这对母子不惜大动干戈,一时间朝野哗然,太子却不为所动。   贺皇后不是不急,但她没有儿子,只为老皇帝生过一个女儿,故到头来只能依附于太子。   隋元帝一死,甄氏便上吊自杀,死得无比果决,没有任何依恋。   奚娴忍不住赞叹一下。   无论在甚么时候,他驭下的手段永远是这样残忍利落,甄氏甘愿这么快死去,一定是得到了一些许诺或是利益,而有了她在老皇帝身边,他的那几个兄弟也会变得更好对付。   为了达到目的,陆宗珩无论是哪辈子,都这么不择手段。   奚娴没有等到嫡姐的消息,只听身子愈发沉重的奚嫣说,其实她归家之前,奚衡便是如此了,很少真的在府里常住,大多时候都住在她的外祖家,或是庙里头。   奚娴有些失落。   开春了,她还是很想出家,因为真的已经太累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奚娴都没法接受了,她认为只有捂住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才能过得足够幸福。   没有嫡姐的日子,三姐姐奚嫣是她最知心的好友。   她其实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三姐姐还不嫁人呢?   她比奚娆年岁长,听闻奚娆都有了身孕,可三姐姐还是形单影只,每日捧着书卷,袖边有一段皎洁的清香,就像是奚娴所认为的,最知礼端庄的大家闺秀。   她对三姐姐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只知道她生母早逝,性子温婉顺从,大多时候与奚娴一道,她们都不太说话,只是奚娴能从三姐姐眼里瞧出,她对自己单纯的爱护,像个真正的亲姐姐。   奚娴总说,为何嫡姐还不回来呀,三姐姐却说,再等等罢,长姊的事体太多了,然后再为奚娴斟茶,她们下了一局棋,接着奚娴便能淡忘很多事。   她还与奚嫣说了一些小话,她告诉奚嫣,自己是真的想要出家。   奚嫣没有去说服她,只是尽全力了解了奚娴心中所想,缓缓叹息起来。   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这件事。   奚嫣想了想,才与她道:“虽不知你到底说的是甚么,但其实你并不那么想要出家,不是么?出家会受苦,你不是能吃苦的人。”   奚娴摇头道:“可是我想,吃苦总比心里难受好。”   奚嫣忽然道:“你如果只是想要避开这些,如何不能嫁一个稍稍平凡的丈夫,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奚娴还是摇头。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嫁给平凡的丈夫,那那个人总不会放弃和奚家的这层关系,不然也不会娶她为妻了,若是这样,她是自寻羞辱,愚蠢而不自知。   奚嫣也没办法,她只是试试看。毕竟小妹想要出家,家人暂且哄着压制着,没能叫她真的蹦跶开来,她也不认为自己几句话便能把奚娴劝好。   奚娴的身子也不好,于是等奚嫣走了,她便独自歇息去了。   这些日子她总是容易疲倦,心志若是消沉下去,她便撒开了浮木,溺水而亡了。   醒来时才发现天色已晚了,而很久没见的嫡姐,正坐在她的面前,毫无表情的审视着她,似是高高在上,却含着无奈和柔情。   嫡姐的眉骨优雅,眉目深邃而雍容,比起从前更疲惫,也更锐利冰寒,鬓边的金牡丹袅娜而华贵,时常令奚娴忘了,嫡姐也是一个与她同龄人。   奚娴一下坐起身,拉着嫡姐的衣袖哭泣道:“姐姐,姐姐你终于归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嫡姐温柔地抚摸她的侧颜,她说:“娴娴想姐姐了,故而我才来见你。”   奚娴抓住嫡姐的手,捂着眼睛,柔弱地哭泣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要嫁给皇上了?”   新帝登基,嫡姐身为他的表妹,到现在都没嫁人,并且她是那么锋锐而冷漠,非常适合与皇帝并肩站在一起。   嫡姐沉默一下,又说道:“不会,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说话的嗓音是如此理所应当,冰冷而木然,像是一个被注入灵魂的木偶。   嫡姐道:“姐姐会一直看着你,但你不该喜欢上一个女人,这对于你没有任何好处。”   奚娴拼命的摇头,嫡姐却逼迫她直视自己,缓缓道:“我会安排你,下月就嫁人。”   奚娴睁大眼睛,完全听不懂嫡姐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能木然道:“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嫡姐继续道:“等你嫁了人,我为你安排的夫君绝不会与奚家往来,更没有高官厚禄,远离朝堂,这样你们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他不敢纳妾,不敢做对不起你的事,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姐姐都会给你。”   “但你必须承受那份平庸,我不会许诺你更多。”   奚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件事。   明明是她所求许久的,可现在摆在面前了,却又不那么想要了。   嫡姐却低缓沉吟道:“你还想出家么?”   奚娴犹豫了,随后点点头。   嫡姐轻笑起来,鬓发上的步摇闪着金光,她为奚娴捋顺了发丝温柔散漫道:“娴娴,你根本不想出家。你就是个俗人,所以为何不以俗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奚娴乞求地看着姐姐,轻声呓语道:“我只想要姐姐,这样也不可以吗?我们不是血亲,你这样保护我,为何不能终身为伴?”   嫡姐干脆拒绝道:“不可以。”   她若有所思,仿佛带着诱惑与恶意,红色的唇微微勾起:“我会嫁给……表哥,成为新皇的妻子,如果你真的想要姐姐,真的爱姐姐,就随我入宫来。”   奚娴很激动,忍不住捂着胸口轻轻咳嗽起来,面色惨白而痛苦。   她终究是弱声拒绝道:“不要……我、我宁可去死。”这是她的底线。   她不会为了爱任何人,而再次入宫。   嫡姐带着兴味微笑起来:“那么,你那些心思也可以收一收。我不再会容忍你幼稚愚昧的妄想,许诺你嫁给一个平凡人,那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   奚娴的眼睫覆在杏瞳上,呆滞道:“对不起,我……让您恶心了。”   嫡姐真的说出那句话,她才会真的感受到,自己的心思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嫡姐却捏着她的下颌,轻柔道:“乖孩子,可是姐姐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 第47章   嫡姐的手触碰到奚娴的面容,微微含笑道:“那么,你到底爱谁呢,娴娴,你知道的,只要你真的爱上姐姐,你会得到很多。”   奚娴迷惘地看着她,咬着唇一语不发,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除了没有名分,姐姐能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这样我们一辈子都能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奚娴小小的啊一声,歪着头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那陛下呢?你不管他么?”   嫡姐认真看着她说:“他玩得很开,不会在乎这些。”   真的吗?奚娴不否认这点。   只要他想,就能玩得很好,只是他通常不会做这样的事,而其实在她眼里,皇帝也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她经常那样唾弃他,说他很脏,让男人别碰自己而已。   心底里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奚娴眼里的抗拒像是坚冰,没有任何融化的可能。   嫡姐袅袅握住她的手,偏头柔笑,鬓边的牡丹像是开得更盛艳了:“为什么呢?你不爱姊姊了么?”   嫡姐似乎有些委屈,就这么盈盈看着她,眼睛半弯着。   奚娴僵硬抽出自己的手,摇摇头道:“算了罢,您做您的皇后,我以后也不会见您了。”   那也太可笑了。   皇后和妃子真的有什么,皇帝可怎么见人?   更何况皇帝还是她爱过的人,而这个男人不会容许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奚娴太了解了,嫡姐到底是个女人呢,在这方面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她也不想见陆宗珩。   嫡姐了然一笑。   奚娴是为了爱情会痴狂的性格,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若是她还是不肯,或许说明“姐姐”还是没那么重要,她不会痴迷到违背理智,做出前世那样疯疯癫癫的行径。   娴宝从来没有长大过。   只是,即便对于孩童而言,选出哪种糖果是最好吃的,也是很容易的事体,可能会点着嘴唇歪头纠结,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嫡姐微笑起来,也松开了手,站在光影里似笑非笑:“那么,我们再见,我不再陪着孩子顽游戏了。”   奚娴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颊边浅浅的酒窝也露了出来。   她想,上辈子如果嫡姐没死,或许她的苦难就终结了。   她会做个最最平凡的姑娘,生儿育女,为夫家操劳半生,而姐姐是宫门朱墙下至高无上的女人,她毕生只会以此为荣,在夫家有头有脸,在嫡姐跟前只是个挂了姓名的妹妹。   这辈子终于扭转了一切。   可是她那样不开心,因为老天爷又在戏弄她,仿佛她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嫡姐的背影远去了,挺直而纤瘦的背影,笼上了金纱似的光晕,像是她心里圣洁的月光,可触不可及。   奚娴就想,或许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嫡姐了。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想。   ……   夜凉如水,奚娴靠在榻上,缓和地凝望着夜空,觉得心境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也从没有过这么劫后余生的悲凉。   甚么是爱情呢?   奚娴活了两辈子,其实也没真正弄懂过,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可是想要稍稍拨开云雾,看清某个人,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嫡姐一定对她有兴致,只是她这样理智,绝对不会想要真的与自己的“妹妹”,有些甚么。   奚娴觉得也是,嫡姐这样的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比起她能得到的权利,能够拥有的凤冠,奚娴这个小女孩的存在,简直一文不值。   她甚至想过很久以后,或许没人会知道,皇后殿下心里曾经装着一个小女孩,她曾像个强大的男人一般护着那个小女孩,不叫她吃苦,想让她一生无忧。   可那时候,嫡姐已拥有了自己的太子,拥有了皇帝的尊重,尽管她和陆宗珩或许不会有爱情,却是旗鼓相当的一对佳偶。   嫡姐和陆宗珩或许是一类人,注重权利和荣耀,在感情的事上要求苛刻,但却能随时疏离抽身。   奚娴忽然明白了。   躲避不是最有用的,最有用的是,她能够变得无情些,像那两个人渣一样。   她也是可以琵琶别抱,另觅新欢的。   或许这词用的不是那么妥帖,她也根本没真的嫁给过谁,但她觉得很痛快,像是给那两个人戴绿帽子一样的禁忌感,令她感到奇异的舒畅。   她真不适合当个姑子。   似乎稍稍被撩拨几下,她偏执的本性就会暴露出来,那是冰寒清寂的佛门清净之地无法包容的。   嫡姐比她自己还了解她,奚娴终究不是佛门中人,她就是生于红尘,靡于枯土的一朵花,默默无闻,扎根至深,难以连根拔起,却还妄想融化为雪山上纯净至高的冰雪。   多么可笑可怜的心思。   奚娴想通了,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   她选择嫁人。   这么草率突然,可能是她最终的结局,她真是最没用的重生者。   奚娴想要了解一下,她到底会嫁给一个怎样的男人。   尽管可能这辈子,她都见不着嫡姐了,可是嫡姐却还把紫玉留了给她,奚娴却晓得,嫡姐是不会反悔的,说好再不相见,紫玉在她身边也只是个照应。   那或许是嫡姐对于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唯一的交代和温情。   奚娴问了一些家世、样貌,以及许多旁的事。   紫玉的回答也很简单。   “家里经商,上无父母,下无小辈,只他孤身一人罢了。”   “样貌平庸端正,个子高大,只是性子木讷了一些。”   奚娴可不信,性子木讷怎么经商?   她看或许挺狡猾的。   只是不管如何,她只是想要提前知晓一些事,对于此人到底如何,其实奚娴并不多么在意,即便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她都无所谓。   奚娴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紫玉顿了顿,认为这姑娘其实有点不靠谱,问了半天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   她回答道:“王琮。”   奚娴问是哪个琮?   紫玉说道:“王字偏旁,一个宗。”   奚娴无可不可,点点头算是完事了。   她只是对紫玉说:“能不能与姐姐说说,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嫁人,明年可不可以呢?”   紫玉叹口气:“您答应了之后,那头便说好了,下月吉时王琮会迎娶您为妻,他从南边赶回来不容易,那头的铺子门面还得继续经营着。”   奚娴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一时又认为自己太过草率了,下月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素未谋面,长相平庸的商人,听上去是有点奇怪。   而她的夫君,与她之前恋慕的两个人,是云泥之别。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口。   紫玉看出她面色煞白在紧张,于是照着道理安慰道:“奴婢不曾嫁过人,但听闻也就是如此了,他是主上为您选定的人,是不敢令您不快的,您只要做到坦然自在些变成了,即便您不愿与他圆房,那都是可以的。”   奚娴觉得这样不太好,婚姻并不能如此欺瞒。   紫玉难得扯出一个笑容来:“奴婢不放与您交个底儿,他的生意和一切,都是主子给的,能不与您恭敬么?”   奚娴觉得这样更不好了,那她与她将来的丈夫,或许一辈子都没有交心的那一天。   可她又觉得这也不错,各取所需而已。   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目的都是一样的。   奚娴沉默一会儿,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浓密的眼睫覆着杏瞳,叫人看不清她所想:“好啊,我都好。”   不再令自己彷徨得像是孤魂野鬼,她想有个心安之处。   ……   高挑清丽的嫡姐走进宏伟的宫殿里,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她开始为自己拆下发间的首饰,一样样摘下,点翠缠金的步摇安放在乌黑的案前,淡色的瞳仁被女人柔婉的眼睫覆着,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像是一具僵冷的死尸。   太阳还在继续粘稠缓慢的下落,嫡姐的动作悠然轻缓到叫人难以置信,很快,她把脸上的修饰物也卸下了,就像是摘下了面具。   而面具下是一张相似的脸,只是属于男人,棱角分明而冷淡,淡色的瞳孔里带着诡谲的血色,像是灵魂也被撕扯成了两半。   只是很快,他又为自己戴上了一扇面具。   就像是街头的落魄法师,皇帝会很多稀奇古怪的手段,那是他的地位和权利所不需要的,却是身为上位者,为数不多满足自己的一些小手段。   当然,他必须得要调整一下骨骼,不然怎么能让自己拥有这样美貌娇气的身体。   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就不配成为那个模样。   夕阳沉入山峦和紫禁城的琉璃瓦下,一轮带着血色的月亮冉冉而上,嵌在绒布似的夜空上。   镜子里终于出现了一张昳丽的面容,精致而脆弱,像是一朵单薄纯净的雪花。   属于一个柔弱美貌的小姑娘,尖尖的下巴,洁白光滑的额头,还有花瓣一样嫣红的唇,笑起来有些娇怯柔软,却好看到叫人移不开眼。   只是一瞬间,那个“小姑娘”却看上去很冷漠,慢慢触碰着自己的脸,还有唇瓣,有些迷恋地微微含笑起来,再悠闲细致地为自己梳妆,像是在打扮最心爱的瓷娃娃。   很快,她为自己戴上了一顶凤冠,赤金雕琢的繁复而精巧,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璀璨金光,她展开自己的袖子,愉悦的闭上眼,享受着臆想带来的片刻颤栗。   凤冠下的“小姑娘”似笑非笑。   她真是太满意了。   很快,她会真正的入主中宫,成为“奚皇后”,这样谁也不能拆散他们了。 第48章   奚娴的婚事办得有些仓促,似乎人人都说,她即便是名盛一时的长安贵女,但也不过是如此,最终嫁给一个普通的商人。   甚至有人说她犯了大错,才至如此。   奚娴才知道,这或许也是她需要承受的事。   嫁给一个平庸无奇的商人,她或许可以减少与贵族的来往,但所受到的留言诋毁,却也是无可奈何。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伤感的。   与奚娴交好过的贵女们,有些都避之不及,叫她意外的倒是林紫贤。   林紫贤来了奚家,却见到奚娴坐在榻上,手里捻着丝线,手边放着一盏花茶,正在悠然为自己绣着嫁衣裳。   她不由感到了疑惑。   奚娴忽然就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商人,就好像她和新帝之间那回事就像是一场梦。   只是别人都要出嫁了,林紫贤是不会提起别人的,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惹人不快。   奚娴倒是很平和,眼眉半弯着,听林紫贤说了一些话。   林紫贤说,再过些时日,她也要嫁人了,没什么不甘愿的,就是觉得怅惘。   结果发现,太子哥哥也没有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奚娴笑了笑,摇摇头道:“祸福自有命数,我只能祝林姑娘安康顺遂。”   林紫贤复杂地看着她,其实奚娴并不多认得她,但她却好似很了解奚娴,而奚娴现在看上去,的确是有些喜悦的,甚至没有多少苦楚和无奈。   林紫贤才真正感慨,世间还真是有人,甘愿往低处流淌,希望她不要后悔才是。   奚娴出嫁前,见到了病入膏肓的奚嫣。   奚嫣生病了,病得满头俱是虚汗,丫鬟跪在一边,拿着细葛布的巾子给她细细擦拭着。   奚嫣的眼睛却明亮得很。   奚娴不由红了眼眶,小声道:“姊姊,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呢?”   无论前世今生,她对这个姐姐都没有多少印象,也从无多少的关注。但事实上,真正温柔端淑的,却是这个不起眼的三姐姐,她一直旁观者,沉默着,时不时全解着,直到要病死了,都这样默默无闻。   奚娴也不记得,三姐姐前世怎样了,似乎这之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淡薄得像是砂砾一样的记忆,干涩朴素到不值得追忆,于是很快便不记得了。   奚嫣只是笑起来,拉着奚娴的手细细道:“我病得不能起身,却是不能送你出嫁了,望你不要怪我才是。”   奚娴只是摇头,微微垂下眼睫。   奚嫣道:“出嫁好,出嫁很好,姐姐盼着你能过得好。”   她说这句话时,一双眼睛是晶亮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期盼已久的美梦。   奚娴从三姐姐这头出来,便也觉得体力不支。   她这段日子身体实在不好,动不动便要卧病发寒热,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竟和她上辈子也差不多。   奚娴便觉得,这只是她的心结没能解开,郁结于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快活,她的心思又是那样的纤敏,如果再这样难过,一定也会很早就去世的。   于是她开始向往婚姻。   她不那么怕死,但能愉快轻松的活着,谁也不会拒绝。   奚娴成亲那天,刚是初夏,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嫁人。   上辈子的时候,奚娴也偷偷穿过嫁衣,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但她发现,穿上的感觉实在太差了,后来她把那件嫁衣压在了箱底,从此再也没有抚摸过它。   上面的一道道绣纹没那么精湛,却实实在在将她对婚姻的期盼描摹了出来。   奚娴这辈子的嫁衣,却不是她亲手绣完的,只是动了两三下,便交给了绣娘,恍惚间,与上辈子那件多么相似。奚娴不记得太多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   因为她所求的,再也不是嫁一个相知相爱的良人。   ……   奚娴也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姨娘还留在奚家,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只是她盼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嫡姐。   奚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精致深红的嫁衣,领口延伸出细腻纤长的脖颈,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正在漫无目的的期盼着未来的幸福。   她穿着红嫁衣,想要见到嫡姐。   至少想要让姊姊为她盖上红盖头,最后轻轻吻过她的额头,祝她一生顺遂幸福。   她知道,嫡姐理智冷情,自己再也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姨娘不是正妻,但由于这场婚礼实在太过朴素,于是她便能亲自把奚娴送走。   秦氏并不难过,更多的只是担忧,因为女儿甚么都不知道,她只怕娴娴会把一切都弄得很糟。   虽然王琮也是长安人氏,但事实上他住的地方,却远开八只脚。   奚家的大宅子已然不算地段好,王琮所住的地方差些便到了长安郊外,那地方住的大多都是些普通的商人或是富户人家,奚娴一辈子也没去过那一片。   那是老百姓才去的地方,路边都是朴素的食香和吆喝声。   若说达官显贵,那是一个也没有。   听闻走出府邸,便能远远的看见皇觉山那一片连绵起伏的青碧色,春日里带着勃勃的生机,一大早便能听见鸟雀自由的歌唱。   奚娴觉得这很好,丈夫少在家中,她与鸟雀为伴,听上去多么惬意,比当尼姑要好些。   她戴着红盖头,被人抱下了马车。   抱她的人,是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人,穿着深黑的靴子,她垂下眼睫,还能瞧见深红绣金的衣角,但似乎那男人手腕的力道有点重,让奚娴觉得难受。   她便觉得,这个夫君,或许有点笨手笨脚的。   她牵着一端红绸,那个男人牵着另一端,因他没有爹娘了,连亲戚也懒得请,只请了两三好友,两人便这么简单清净的拜堂成亲。   这也是奚娴喜欢的。   既然嫁给不喜欢的人,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承受许多不喜欢的地方,却发现那些流程都叫她觉得很舒适,没有令她产生惶恐和退却的心思。   既然请的人不多,他们很快便进了洞房。   奚娴看见男人的手,似乎有些粗糙,却隐隐能见骨骼的修长清隽。   他一定从前,做过很多的粗活。   她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可怜勤奋,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的寒门子弟。   男人拿喜秤的手有些不稳,挑了两次,才把红盖给挑。   奚娴耳边宾客的宴酒声稍稍清晰了一些,她慢慢抬头,才看见了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面容。   有些平庸,眼睛却亮得像冬日里的雪光,冷冽却很快便要化了。   他笑了起来,有些腼腆而沉默。   奚娴不知道说什么,又低下头,一颗心跳也不跳。   喜娘等她们吃了合卺酒,便带着丫鬟们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一对新婚的夫妻。   屋里只剩他们,奚娴便有些紧张起来,她咬了唇瓣,心里有点瑟瑟。   却听见男人清润的嗓音,柔和道:“你叫奚娴?”   这句话,也有两个人问过她,都在他们初见的时候。   一个将她推入了情爱纠葛的痛苦,另一个救赎了她,却理智的不再会爱她。   奚娴蓦地抬头,顿了顿才认真道:“是。”   不知道这个,又是怎样的。   他坐在奚娴身边,身上带着一点微醺的酒气,有些腼腆道:“我能叫你娴娴吗?”   比起那两个人渣,他看上去更讲道理,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冷漠悠然,仿佛人人都活该被玩弄。   奚娴心底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似乎觉得这样也很好。   她原来最喜欢淳朴善良的男人。   于是她温柔道:“嗯。”   两人都沉默下来,似乎任由尴尬的气氛蔓延着。   奚娴不想说话,男人却忽然捏住她的手,凑近了奚娴,在她面颊边落下一个小心的轻吻,像是最普通生涩的年轻人。   奚娴转头看他,却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耳边清润道:“我会好生待你,娴娴。”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他,金饰微微垂落下,遮住了她的眼神。   她唇角带着无暇的弧度,点点头道:“那你要好好待我,不能惹我生气……”   “唔,但你可以纳妾,可以娶你喜欢的女人,也可以有很多孩子。”   “不论我的姊姊怎么警告你,你都可以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她说出这一串话,竹筒倒豆子完,终于松了口气,真诚的看着男人道:“好不好呀?”   就像是在找一个搭伙同伴。   他沉默一下,奚娴觉得男人的目光似乎冷淡下来。   一晃眼,却见他腼腆扯扯衣角道:“这怎么可能?我们普通人家,不兴三妻四妾。娘子出身高贵,或许没见过咱们寻常百姓,哪家不是夫妻俩守一辈子,三妻四妾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奚娴认为嫡姐可能把他吓得不清,也不知道具体警告要挟了甚么。   而且他这种扯衣角的动作,令她看着有点不舒服。   因为这一般,都是她爱做的动作呀。   一个大男人天天拉衣角,也不觉得羞耻。   奚娴却奇异的轻松起来,原本的距离感和疏离,也少了一点点。 第49章   奚娴看着王琮,那男人也瞧着她。   灯下看美人,愈看愈传神。   她穿着火红的嫁衣,雪肤花貌,青春年少。   王琮忽地笑起来,清亮淳朴的眼睛看着奚娴,温厚道:“夫人,我们安置了罢?”   奚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的本心是不愿的,因为她没做好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准备。   但理智却告诉她,这样是很好的,已经拜过堂,也决心一辈子这么过,到底有什么是需要矫情的?   于是她默许了,只是悄然垂着柔软雪白的脖颈,似是含羞带怯,那是一份无声的邀请。   王琮小心把灯火都熄灭了,他看上去很老实保守,做那种事情都不敢燃灯。   这让奚娴更确信,他或许像是一张可以随意描摹的白纸。   奚娴却柔声道:“可以不用……全熄了的。”   她对自己的身子很有自信。   如果真的想要做一世夫妻,奚娴愿意展现给他最美的地方,她就是这么爱以色侍人。毕竟所有的感情,都是从美好的容颜开始的。   王琮只是讷讷道:“你长姊警告我,洞房花烛夜不准看你的身子。”   “她还警告你什么?”   王琮偏头想了想,嗓音清润道:“不准我亲吻你的唇,不准我时常归家,也不准我俩有孩子……要我对你百依百顺,不能忤逆半分……”   奚娴烦躁微笑起来:“你听她的作甚!”   她想打嫡姐一巴掌。   王琮立即束手束脚,又开始拉袖口,老实巴交的样子。   奚娴她弄不懂嫡姐,既然决定远离暧昧,为什么还要横插一脚,掣肘她的夫君,难道是想叫她的婚事不幸福么?这样她才能一辈子怀念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暧昧?   不,她偏偏要过得好。   奚娴起身,柔柔抱住王琮的窄腰,纤细的手指抠着他的衣襟,小声细语道:“你不必理会她,她脑子有病,我们俩过日子,怎么碍着她了?”   王琮结巴道:“是……夫、夫人说的是。”   她的身子娇小柔软,一上来抱着男人,便感到王琮有点僵硬,似乎不太习惯被异性这样粘着。   灯芯爆出一小声,在光影下胡乱舞着,奚娴仰头看着王琮,眼里含着盈盈秋水,领口泄出一端雪白晶莹的肌肤。   而他也沉默看着她,似乎在纠结考量,但很快男性的本能占了上风,两人呼吸胶着在一起,气氛愈发暧昧迷乱。   他轻松将奚娴打横抱起来。   ……   一夜过去,奚娴浑身都酸疼得要命。   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了,她回忆上辈子,大约除了撕裂的剧痛,还有羞耻和尴尬,她却没什么别的感触。   这辈子她还是很羞耻,因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偷情,总是莫名闪过嫡姐高傲冷漠的面容,甚至还有皇帝的。   王琮的吻和身体都那么滚烫,绵密的点在她每一处,叫她难以想起别的事,他在床笫间与奚娴想的一点也不同,竟像是饿了许久的凶兽,连那些奇怪的地方都要咬。   她想起来就觉得变态。   奚娴趴在被褥里,像是鸵鸟一般埋着脑袋,疲倦又迷茫起来,便觉得自己被骗了。   她看见端了早膳来侍候她的新婚夫君,清晨的阳光下,他看上去比昨夜更清晰了,面容虽然平凡,眉目间却保留着清润,一开口便是心平气和:“娴娴醒了,不若用些早膳。”   奚娴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只是缩在被子里道:“你放在那儿罢,叫我的春草和秋枫来。”   她一说完,眼眶便红了一大圈。   陌生的环境里,陌生的男人,还有迷茫的下半生。   奚娴忽然发觉,似乎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也许初时都难以适应。   他没有动作,似乎只是立了一会儿,才放下东西,小心上前把她连带着被子抱在怀里,在奚娴耳边温和道:“夫人,是我昨夜不当心,伤着你了……过会儿我请了隔壁街的孙婶来给你瞧瞧,她是接生婆,妇科上总是懂的。”   什么隔壁街的孙婶?!   奚娴要疯了。   她从来没被这么粗糙的对待过。   她开始发脾气,声音冷淡下来:“不要,你出去,把春草叫进来。”   王琮是个老好人,脾气也很好,立即低声下气哄她:“娴宝,是夫君错了……你得告诉我错在哪儿,你说我就改,不要气坏了身子……啊?”   奚娴的头更疼了,把他推得远远的,闷声颐指气使道:“不许这么叫我。还有,叫你把春草叫进来,听不懂呀?”   王琮看着她的样子,明白了,娇小姐这脾气是改不掉。   不称心了便是这幅模样,没直接赏他一巴掌已然很好,即便她下了手,他觉得很舒爽,那双小手擦过他的脸,越是疼,便愈是颤栗。   可惜她压抑了脾气。   奚娴说完却又后悔了,她惯爱使唤裙下之臣,无论是嫡姐还是陆宗珩,只要爱上了她,最后都是绕着她团团转,恨不能给她当奶嬷嬷。   可是王琮还不是,他们只认识了一天……   可王琮似乎从来不会生她的气,一向都是容忍宠溺的。   奚娴与他成婚第三日,他们回了奚家。   没什么太多好说的,奚娴更关心病入膏肓的奚嫣,只是她去瞧奚嫣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睁不开眼,唇角含着香甜的笑意。   奚娴便觉这事说不上的蹊跷。   她更觉得愧疚,因为她不该这么莫名揣测自己的姐姐。   王琮跟在她身边,也去瞧了三姐姐,只是在远处站着,奚娴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莫名觉得有些冷漠,她提着裙角去牵他的手,却发觉他总是很老实,木讷的回握住她。   奚娴却觉得,自己的手被整团握在他手里,像是被炽火包着。   她东张西望的,又想见到嫡姐,她想带着自己的夫婿去见嫡姐,告诉这个女人她过得很好,即便没有她陪着护着,依旧会有爱她的男人。   可嫡姐的院落冷冷清清,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奚娴对王琮道:“咱们归去罢。”   她又恢复了温柔纯真的样子,梳着妇人的发髻,说话细声细气的,就像是每个含羞带怯的小妻子那样。   王琮便觉得女人真是有趣,心里再是冷淡不屑,却能看着深情如水。   他像是沉默老实的影子,奚娴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令奚娴更惬意而漠然。   她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对王琮上心,因为奚娴这种女人,永远只会爱上比她强很多的男人。   若是一味的依从她,反倒会令奚娴觉得无趣。   只有夜里的时候,王琮才会表现得很是凶狠,几乎要把她吞进腹中一般,奚娴忍不住哭着求饶,她反身握着王琮结实的手臂,养着纤细雪白的脖颈,就像是一只濒死的天鹅。   这个时候王琮便回从身后亲吻她,只是他依旧很少说话。   奚娴对床笫之事情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期待。   因为她想要有个孩子。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那便仿佛她的重生是值得的,即便从淤泥里,也能开出花儿来,绿叶缠绕着手臂和藤蔓,花骨朵慢慢绽放出青涩的味道。   这才是真正一段人生的开始。   王琮不能陪她太久,他得回江南处理一些铺子和田地上的事体,奚娴听闻他是开酒楼的,只是在江南不怎么有名气,而他还是个年轻的男人,即便在面对娇妻时百依百顺,依旧是有血性和事业之心的。   他想要把手头的财产做大,照着他的话说,希望将来他们的女儿出嫁,可以十里红妆,将来他们的儿子能讨得一房美娇娘,继承他的家业和衣钵,将来把生意开到长安。   如果在青雀巷那儿能开一家酒楼,便是他毕生的梦想了。   奚娴只是托腮听着,并不发表感想。   她常常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麻木的,毕竟她从前期待过自己的孩子,是一位公主的话便是皇朝的明珠,若是一位皇子,便盼他远离纷争,当个闲散王爷。   她可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当个商人,还要把他爹的酒楼事业做大。   那就随便,开心就好了。   奚娴这么想着,又有些愧疚,她在黑暗中自身后抱着王琮,笑着对他细语道:“都好的,我只要他们开心。”   ……   王琮走后三个月,她又隐隐从街坊邻里处听闻,皇帝封了新后,那个女子出身书香之家,姓奚。   这片是平民住的地方,对于皇朝中的新闻知之甚少,能晓得皇后出自哪家已是很好,更遑论是知晓到底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奚娴更不愿多听。   那一定是嫡姐。   就是不晓得,嫡姐站在新帝身旁是什么样子,他们一定很般配。   奚娴都不知道,她现在该打谁一巴掌解气,这对狗男女哼。   即便这样想,其实奚娴也不是认真的。   她现在便已能接受得多,因为路都是自己选的,她不敢后悔,如今平淡的日子消磨了她的惶恐和恨意,除了不爱她的夫君,奚娴觉得很快活。   又两月,王琮回了家,他带来了许多南边的丝绸香料,还有时新的珠宝,奚娴抚着温柔如水的绸缎,还有精致的珠宝,对上男人风尘仆仆的质朴眼眸。   他满含期待,满是踌躇,甚至来不及换衣裳。   她有些可怜他,又有点愧疚,于是踮起脚尖抱住了王琮。   奚娴轻声说:“对不起。”   她真不该用高高在上的心态看这个男人,过去的就过去了,她才不要对不起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   王琮有些无措地为她擦眼泪,指腹粗糙微砺,关节有些粗大,而他的面容平庸无奇,却让奚娴看见了发自内心的疼爱与呵护。   奚娴便想,她可以再爱一次,尽管这个人有些狡猾。 第50章   奚娴发现,王琮是一个有趣的男人。   就是年龄大了些,比她年长七八岁,却好似大了一轮。   听闻他年少时当过卖油郎,冬日里站在街边卖过糖人,冻得满手是疮,也坐在天桥下拉过二胡,穷困潦倒时饥不择食与大户人家的恶犬争食,满身伤痕,眉目饱经风霜。   但他是个聪明人,一旦有了时运便能直冲云霄,故而在二十岁时发了家,死了老母和养他长大的亲兄长,历经酸甜冷暖,更有些克妻,不知为何曾与他讲亲的人家,女儿不是病死,便是出了事故。   奚娴从王琮口中得知时,他的语气平静而温润,正握着她的手为她修剪指甲。   他默然轻声道:“别动……不然伤着又要哭。”   奚娴看他又垂下眉目,沉稳而朴素的样子,总是叫她心中带着酸意。   他的手很粗糙,比奚娴遇到的所有男人的手,都要粗糙几分,一看便是吃过苦的手。每一处都有老茧,关节更是有些粗硬。   按理说,奚娴应当是嫌弃的,毕竟她家的下人都不会拥有这样的手,但她却有些可怜王琮,那种可怜,却令她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混淆着弄不清楚。   尽管他很久不着家,却过得很辛苦,就连与她亲近都十分克制,无论嫡姐是怎么威胁他的,奚娴都无法讨厌他。   王琮不在家的时候,奚娴便想着要与人交际,因为呆在家里实在太难过了。   只有她一个人,真是没意思。   于是她开始去酒楼听戏,偶尔也会带着丫鬟上街买些小玩意,奚娴已嫁了人,夫家不约束她,自然便无人能管得了她。   只是她花钱也很克制,因为王琮是个这样的人,她不愿越过他去,令他觉得自己的努力闭不上妻子的一点嫁妆。   可她即便是自个儿打发时间,也不大想要回奚家去,只要她回去那里,一定有很多的人会与她提起嫡姐的事,而那些事只会惹得她不开心。   奚娴开始发觉,这样的日子也很无趣,或许她没有选择当尼姑还算是好事,毕竟像嫡姐说的,她只是个俗人,用俗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再好不过。   王琮又一次回家时,夏季已快至尾声。   奚娴听闻一些朝堂改革之事,与民生息息相关,就连对门的王婶都会讨论,不过新帝重农,得利者多是农户,相较而言商户的利益便又一步回缩折损。   奚娴本来不大关心这样的事,可她嫁了个商人,或许他夫君也不好过,本来手头便不怎么充裕,面对加强的商税应当也是有些头疼的。   即便是这样,寄回来的物件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将原本贵重的潞绸换成了几样新鲜的江南娃娃,饶是这样也描摹得精致鲜艳,别有生趣。   她本就不在乎这个。   最好王琮也不要去南边,她的嫁妆也不少,他日日陪着她一块儿也成,这样他们一辈子也并不必省吃俭用。   他回家那日,奚娴正张罗着要在树下吃晚茶,摆了几样点心,叫秋枫和春草两个一道坐下。   她准备与两个丫鬟论道她们的婚事儿。   她嫁来这里,除了两个丫鬟和一个惯用的厨子,其他什么人都没带,其余的一干奴仆是王琮买的。   而上辈子,春草嫁给了宫里的一个侍卫,后头仍回了她身边当值,只有秋枫一辈子也没有嫁人。奚娴看见春草,也有些抱歉,上辈子她和那个侍卫挺好的,后头儿女俱全,在她病逝之前阖家美满。   可是现在,她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为自己的婢女寻一个这样的好的夫家。   春草没有嫁人的意思,奚娴反倒松了口气,不然无论怎样,奚娴都会觉得是她带累了别人,害得春草这辈子没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王琮回来了,两个丫鬟便退了下去。   他特地去净房换洗过,才来见的奚娴。上趟她见夫君那般风尘仆仆,不是没有感动,但每趟都这样便不好了,奚娴是个很挑剔娇纵的孩子。   奚娴穿得单薄,里头的一角水红的肚兜还隐隐可见,她没料到王琮现在归来,有点不自在的拢了拢身上,男人只作没看见,随意坐在她身边。   或许是奚娴的错觉,她觉得男人身上,有一股极淡的檀木香,温和而儒雅。   她偏着头仔细打量王琮,弄得他有点不自在,奚娴却不管那么多,又灵巧地下了椅子,一下跨坐在他膝上,捏着他的衣襟猫儿一般埋头嗅着味道。   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干净的皂荚香。   奚娴慢慢眨了眨眼,对王琮笑起来,偏头亲在他的下巴上,又捏着他粗糙的手,引他挑开绸缎,去触碰细滑柔软的肌肤。   他没有反应,只是沉静的看着奚娴,似乎只是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   她只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已。   奚娴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有那种奇怪的小心思?   只是随着触感更深,像是水豆腐一般柔嫩娇软,而奚娴只是这么依依看着他,使他也忍不住呼吸深沉了起来。   奚娴就像一只小妖精,对着夫君永远有耍不完的花招,只是不晓得这次她还想求什么。   王琮根本没有把她抱回去,尽管奚娴细弱地再三要求,可是他都当作没有听到,老实刻苦地抱着她做事,像是只长了一根筋,永远不可能回头的畜生。   奚娴被气得不轻,他身上被抓得全是血印子,脸上也被打了两三个清脆的巴掌。   看起来骇人,却都是花架子,跟猫咪挠人似的。   奚娴年纪小,甚么也不懂,但打男人最拿手了。   这是她前世被惯出来的坏习惯,抓挠打巴掌还是轻的,重的还能摔东西,拿簪子扎人,那自然都是被气坏了,她甚么也做不了,只有用这样的手段才能发泄自己的怒气。   奚娴像是一张白纸,被哄诱着学到了甚么,纸上便印的甚么,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其他的方式了。   从前对嫡姐奚娴再怕再气也动不了手,只是因为嫡姐再怎么强硬也是个女人。   王琮只能无奈把她拢进怀里,整一下细软散乱的头发,再把她抱紧屋里拿热水擦身。他的身子很强壮,奚娴很少细看,但即便只是用手触碰,也是硬邦邦的,像块愚钝的顽石一样。   第二日奚娴起身时,便看见王琮已晨练完回来,他穿着杭绸的直缀,身影修长而利落,远远的看恰似一个故人。   奚娴便捂着自己的眼睛倒回去,不肯再看了。   下午的时候,奚娴收拾妥当,穿着素雅天青色的襦裙,将发髻盘起,扣上璎珞和一圈珍珠,耳坠上点缀了米粒大小的绿宝石。   她先前夜里,在帐中央求王琮带她去南边,她不想再留在长安了。   王琮只是告诉她,觉得无聊的话,他可以带她去山里过一段日子。   奚娴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她顶多也只是去山里拜佛,从没去过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不由起了一些好奇心。   南边还是想去的,但山里也想去,于是便按下了嘴边的话。   她的模样在日光下,清灵自然,像是一个小仙子,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   王琮便笑了笑,把奚娴的手牵在手心里,不叫她乱跑。   王琮在山里有座别院,听闻那是三年前,他从一个生意失败的商人手里低价买得的,就连里头的座椅床铺和一颗玉兰树,都折了低价,直接转手给了他,就连外头的一泓泉水也是他们的。   奚娴觉得他很会过日子,甚么事都能精打细算,把银钱用在刀刃上,却对她一向大方,除了年纪大了点,甚么都是好的。   那地方清静得很,没有半点长安城内的喧嚣,只是人迹罕至,奚娴觉得她一个人住着,仍是有些怕的。   好在有王琮在,他陪着奚娴的时候,多半是有些木讷寡言的,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满脸俱是青春娇嫩,王琮不知要说甚么,才能讨得她欢欣。   只是最早局促的样子,已经不见了,她已经是他的女人,那就得一辈子跟着他。   到了夜里,王琮便带着她一道在院子里,坐在玉兰树下闻着花香,他在釜中放置了铁奁,带着奚娴炙肉吃。   奚娴从前还没被带着做过这样的事,月夜,玉兰树下,清香四溢,本是谈情说爱,对月吟诗的好时候。   可是奚娴从没有这么开阔放松过。   王琮烤肉的时候极是讲究,或许是穷苦过的缘故,他在厨艺上很有些手法讲究。   男人站在那儿,背影挺直而修长,他先将大块的肋肉置在铁奁上,文火徐徐烤出了金光的油脂,直到表皮酥脆,又换上另一个铁奁,里头的炭火也是新换的,里头铺上了草炭。   听他徐徐与她分说,原是这样烤出来的肉能去腥,隐隐还能带出一种清新的香味,比一般的炭火要好些。   他懂得真多。   奚娴愣愣拿了小刀,被他把握着手,在背后环着她的身子,一块块将肉割下来,盛在了盘子里。他做这事的时候很沉默,只顾着埋头为她烤炙,但握她手的力道像是握着一圈嫩豆腐。   他没有放精细的调料,奚娴只是坐在石凳上这样吃着,一边托腮看着他,还有背后的一轮月色,嗅着淡雅的玉兰香,唇齿间咬到酥脆金黄的外皮,里头却嫩得流油,带着一点细弱的血水,这样朴素原始的味道,却这样美味。   奚娴仰了头,柔弱娇气地抬手,眼里盛着星光,也给他咬一块。 第51章   她和王琮,原本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如今却交融在了一起,时而暧昧情暖,偶尔生得罅隙,却也会被轻易遮掩过去。   毕竟奚娴也不再傻了,她懂得把握尺度,有时不必那么较真,自己活得也会很辛苦。   奚娴不晓得王琮到底有多少事要做,只晓得南边的生意不好做,虽则相对于北方物资充裕些,盛产绫罗绸缎的鱼米之乡也俱在南方,可相较而言竞争也极残酷,特别是像王琮这样毫无根底的商人。   奚娴掐着他的鼻子,柔声道:“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我嫡姐许了你好处?嗯?你说说看。”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怀,眼里盛着清凌凌的秋水,似乎王琮只要老实回答,便能得到一个轻吻。   于是他仿佛看直了眼,沉默一瞬,无措木讷道:“嗯。”   奚娴微笑起来,若有深意道:“我嫡姐很厉害,你应当狮子大开口——把她的口袋掏空了呀,或许还能活得更容易些呢。我在她心里可值钱了。”   王琮沉默起来,思虑一番,沙哑道:“娴娴……”   奚娴温柔躺在他怀里,闭上眼打断说:“聊她作甚呢?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她……我、我讨厌死她了。你都不知她多么刻薄,是我见过最冷漠的女人。”她的嗓音天真柔弱,而嫡姐听见了或许只会冷笑一下,并不理会。   嫡姐是个不在乎情爱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少了。   大多数女人即便理智,却仍会为情爱所动,沉溺其中,嫡姐抽身得太快,若不是那些疯狂的言语举止,她甚至觉得嫡姐根本没喜欢过自己。   王琮又一次无话可说。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认同道:“是啊,她用两间铺子换了你的婚事,仿佛是不大经心。”   他不说也罢,一开口便戳了奚娴的痛点,她几乎瞪圆了眼睛,结巴愕然道:“她、她用甚么交换我的婚事?”   王琮老实道:“两间丰都的铺子,一间蜜芝斋,另一间城郊的小饭馆,为夫本打算改一改,做成一间别院……”   奚娴气得脸都红了,眼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她气愤道:“她怎么这样!我这么不值钱吗!”   “她、她想表达什么?”   嫡姐完全能命令王琮不准说出去,但她并不在乎王琮说给奚娴听。   似乎隔着遥远的空气,也要令她安分守己,不要再生妄想。   王琮耿直辩解,哄她道:“值钱,值钱!值两千多两,怎么不值钱?”   奚娴团着身子,呜呜哭着捂住眼,柔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这个人渣!我恨她一辈子,你别让我再看见她!”   王琮觉得够了,才从身后环抱住奚娴。   男人木讷哄道:“其实,遇见你之后,我便把那些俱还给她了,一分钱也没再要过……你高不高兴?”   奚娴转身,对上他温和从容的眼睛,一边哭一边道:“不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这样我可就一文不值了。”   王琮一时无言以对,甚至觉得无法反驳。   他有时还是摸不透奚娴怎么想的,仿佛她所想的事情,永远都牛头不对马脚,满满都是歪理,却这么认真执拗。   奚娴哭完就扭着身子跑下窗,开始爬下床吃奶,她最近很爱吃牛乳,因为听大夫说,用多了牛乳便能长高。   她就觉得,即便长不到嫡姐那么高挑纤瘦,她也要当个有气势的淑女,这样才会显得很有架子。   嫡姐原来居高临下,这么冷冷审视她,只是因为长得高而已,威严沉冷的气势便显了出来。   若嫡姐是个小矮子,定然还是冷漠骇人的,但却不至于能轻松拿捏住奚娴的脾性。   奚娴不肯承认,她就是想着嫡姐,心里咽不下那口气。   王琮没办法,只好一勺勺喂她吃。   奚娴慢吞吞低头吃着,她实在受不了牛乳的腥味,即便在旁人看来没什么味道,可她有时便会干呕,却仍没有放弃给自己灌牛乳,吃得唇边都溢出一点,雪白的腮上嫣红着。   王琮眸色深沉,只得在一旁给她顺着脊背,柔声哄她两句,却见她一边打奶嗝一边哭,眼眶又红得像是兔子,转眼环抱住他劲瘦的腰,小声软和道:“对不起,我嗝……不该这么……嗝对你发脾气的,我只是没想到姊姊这么不喜欢我了呜……”   她说着又开始嘤嘤啜泣,眼泪一开闸就管不住,像是水做的一般娇气柔弱。   男人不是没见过她流泪,只是每次都心焦怜惜得厉害。   他难得有些无奈,见奚娴不肯喝了,便把她剩下的那些收拾了。   王琮也没料到,奚娴这么爱她的“嫡姐”,甚至到了余情未了的程度,与他在一起这么久,却也忘不了那个女人,吃奶都像是醉了酒。   或许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圣人亦有算不准的时候。   奚娴哭累了,一转眼便睡着了,似乎没有多少负担,也忘了自己曾为了一个女人彻夜未眠,睡得香甜快活,只是眉头永远这么皱着,不太开心的样子。   第二日醒来时,已快是晌午。   奚娴甚少有这么晚起的,倒不是她不想,只是精神紧绷了太久,夜里睡不着,只困了一会子便醒了,想再入睡却是不能了,故而前阵子她一向起得有些早,一整日都郁郁寡欢,到了夜里仍是那样的状态,便觉人生无望。   嫁了人后,她睡得却香甜了不少,也并不会盗汗失眠,今日睡得格外沉着些,像是替她补足了许多流失的精神气,一双眼也变得更明亮。   一到白日里,她便忘却了嫡姐带给她的遗憾,望着山间的温润的白昼,心情也愉悦起来,洗漱完坐在窗边看书,便见王琮一身檀色的布衣,身量修长高大,手里捏着两串鱼并一些菌子,从外头进来,还隐约对她弯了唇线,却又似乎没有。   王琮与她不一样。   他出身穷苦,如果起身晚了些,说不定便抢不到要紧的摊位,那或许一整日赚的铜板都不够饱腹,所以他一向是很勤快的,并没有因为富裕了,便舍弃了习惯,已是马不停蹄的开始收拾起来,准备给奚娴做菜。   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几尾鲜嫩的肥鱼。   夏日里水温蓄得高,溪水养得肥,鱼儿便肉感好,皇觉山上的花溪里沉着花瓣,鱼儿吃多了花泥,味道便少了土腥,吃在嘴里软弹晶莹,不必加上多少配料,都十分鲜美。他在鱼肚子里塞了一些山菌,吸饱了汁水的精华,每一株都白胖软嫩,嚼在口中便溢出粘稠奶白的汁水,沁出甘美的素香,使人满口生津。   除了这些,王琮自山下带了一些莲藕,中上来不及做许多,知晓奚娴爱酸甜口,便做了一道糖醋莲藕,下头垫上碧绿的竹叶,还用清甜的溪水煮了鱼汤,里头有颗颗软弹似珍珠的鱼圆。   他的手艺很精致,寻常有这样手艺的人,定是花费过苦功的,而且对自己的要求苛刻严厉,但王琮一直随和儒雅,在他身上并没有多少戾气和执拗。   奚娴便只是笑他,说他以后丢了生意,还能去酒楼当厨子呢。王琮只是慢慢微笑一下。   她这两日过得恍惚,就像是在梦境里一般,王琮虽不那么完美,却是她梦里才会遇见的夫君。   那么平凡,却一心爱护她,对她的过往只字不提,满心俱是呵护和守候。   中午过去,奚娴便要午睡。   这是她为数不多留下的好习惯,睡饱了午觉,精神头才能足些。她原身子也不大好,故而这样的习惯,多数还是上辈子被皇帝哄出来的。   她不肯睡午觉,皇帝便亲自哄着她,她若是不睡便睁着眼到结束,实在无聊得不成了,便只能睡觉,直到现在便成了自然。   王琮似乎事不少,但他从不把事带到她跟前来处理。   奚娴认为这是一个好习惯,她最讨厌当着她的面批折子的男人,就好像他事体那样多,却还抽空顾着她一般,从头到尾一脸冷淡,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末了还要抽空研读佛经。   奚娴什么也不懂,似乎和他隔了一层壁障,自以为情淡了,到了夜里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该迷恋的仍愈发深沉,弄得她没力气计较。她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男人。   王琮便不是那样的。   他在南边的事体也多,做的酒楼生意人多眼杂,对家又有许多,加上进货供货,几个大家族订席面,生意将将起步,事事俱要操办,手头可以周转的盈余也不多,正是操心劳力的时候。   可是她不问,他从不提起,甚至没带出一点烦心事在她跟前,他的心性秉直,却不冷硬,懂得在妻子面前相就,就好像奚娴也愿意为他收敛一些。   下午天上下了一场暴雨,皇觉山里更是朔风阵阵,天空咔嚓一声打了雷,奚娴怕得要命,只觉王琮不会来的,才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却觉背后有人的手指轻缓为她掖着被角。   奚娴才发现是王琮回来了,背着光影,瞧不清神情。   只她却沉默不言,又把自己团得深了些。   打雷的雨天,是她去世的时候才有的天气,比起前世单纯的害怕,在今生更像是埋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不畏死,但死亡终归不是甚么美妙的感觉。   奚娴紧紧闭着眼眸,甚至想起了陆宗珩,不晓得他回来时看见她凉透的身体,是怎样骇人阴冷的神情,可是她解脱了,这个人却会一辈子痛苦。   如此想着,其实她并不多么愉快。   王琮在慢慢的解衣裳,似乎慢条斯理欣赏着她的恐惧,却无动于衷。   奚娴恍惚间,看见光影下,他结实分明的肌理,挺直的鼻梁落下的阴影,还有暗处冷漠深邃的眼眸。   可是一转眼,却又好像变得很寻常朴实,叫她看不出什么不对。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奚娴被他弄得很难受,天上打雷的声音叫她惊恐紧绷起来,却似乎给男人带来愉悦和颤栗。   他一寸寸轻吻奚娴颤抖的身子,在雷雨的天气里,他的性情也有些不同。   奚娴仰起头,有些忍不住抓紧了被褥,闭着眼满面晕红。   她的身后似乎有个阎罗,捏着她的腰窝索命,可她却满身瘫软,无可奈何。   雨过天晴,鸟儿在柳梢婉唱,奚娴累得睁不开眼,却紧紧捏着男人的衣襟,凭着直觉“啪”一声果断赏他一耳光,使尽了浑身力道,却不过被人在手腕优雅轻吻。   奚娴又坠入梦里,意识不知所踪。   夜里奚娴起身时,精神又不太好,勉强被他服侍着梳洗完,却又倒在床头打瞌睡,浑身都像是没有骨头。   男人把她抱起来,出了院门。 第52章   穿过雨后湿润的林子,一弯圆月高悬在天际,奚娴被他安稳抱在怀里睡眼惺忪。一转眼,她被安放在溪水边,而夜幕中的溪水变得莹润泛蓝,就像是天上的银河坠入凡尘。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王琮,靠在他怀里,也不知该怎么说话,慢慢眨着眼睫。他也轻缓的抚着奚娴柔顺的长发,只带她静静看着这些,又拿披风将她裹得严丝合缝,这儿虽美,可蚊虫却有些多。   奚娴不大记得下午发生的细节,她恐惧的时候很容易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加上雷雨的影响,床笫间的那些事都变得晦涩起来,她只记得自己既舒服,又很害怕,浑身颤抖着没有温度。   起来时见到王琮,便打心底里抗拒,却给他一把抱着往外走,就像是抱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一点儿阻碍。   只是现在看到这篇小银河,耳边响起夜里山林中的鸣唱声,奚娴便有些安心。   她对王琮笑了起来,拉着裙摆在溪边掬水,捧着一弯发亮的月牙在手里,裙角也沾染上了溪水,晕出深色的花来。她披着男人宽大的斗篷,长发松散,雪白的面容晶莹娇弱,笑起来也像是天真纯洁的月亮。   王琮慢慢笑了起来,并没有阻止,只是对她温和道:“当心些,莫掉到溪里去。”   奚娴蹲着掬水,又想去捞鱼,专注着道:“你看着我,我就掉不下去。”   自从出嫁来,奚娴变得开朗了一些,不再战战兢兢或是被回忆缠绕到窒息,也没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虽然王琮有些忙,但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松快。   没有奴仆伺候,奚娴依旧过得很开心,因为王琮会伺候她,为她洗漱更衣,给她做饭,带她出去散步遛弯,这几日过得平平淡淡,奚娴鲜少有这样平和的心境。   她被王琮牵着手,他们回了院子,奚娴一边走路,一边与他讲一些零散的琐事,还有她从小到大的过往。   其中最多的便是嫡姐。   有前世的嫡姐,也有这辈子的嫡姐,奚娴从不避讳这些。   奚娴温柔道:“姐姐是我最讨厌的人,她高傲又强硬,甚至逼着我贴身侍候她,又把我挑剔得一无是处,尽管满脸冷淡不屑,却也硬是要磋磨我……可后来她又待我很好,故而我便没那么讨厌她了,甚至有些喜欢她。”   王琮捏着奚娴的手腕,让她避开脚下的石块,在黑暗中笑了笑,才和缓拿出了自己的事交易:“我也有不喜欢的人。我年轻时性子坚,她却不断的引诱我,叫我忍不住犯戒,怨毒了我,恨不得我去死……”   却像是含着一颗糖,舍不得它化掉,又想要咬碎了它吞入腹中,又开始反复厌恶自己的难以自制,生出自恶的情绪。   奚娴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人啊,听着是有些骇人的。”   他这么说,便像是那人拿了阿芙蓉来诱惑调教他,让少年时的王琮既厌恶,又难以抗拒的沉沦。   月色透过树梢,落在她光洁的面容上,奚娴垂着眸,也知晓他年少时的际遇。   那定然是不大快活的,三教九流的腌臜事磋磨着他,甚至难以饱腹,又有这么一个大恶人,他一定活得很辛苦。   奚娴不知怎样安慰他。   回到院里,奚娴窝在王琮怀里,肚兜勾出细滑软和的身体,她睡得酣畅香甜,王琮微凉修长的手指抚着奚娴的肩膀,却并没有入眠。   第二日一早,他便要离开了。   奚娴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慢慢晃动着自己的双腿,却听见他说事儿忙,只能早些回去,赶上入秋时酒楼翻新。   奚娴心情不好,低着头喝粥,一点也没有理睬王琮。   他笑了笑,大手有些无奈地抚过她的脑袋,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傍晚的时候丫鬟们俱回来侍候她,并且告诉奚娴若是她想,在山里待多久都可以。   春草和秋枫,自从陪了奚娴上山,已是几日未见了。奚娴却有些懒散着,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   春草性子稍活泼些,日常与奚娴说话也多,并不似秋枫那样埋头做事,性子沉默,便忍不住向她道:“奴婢瞧着,姑爷倒像是将您瞧在心上了,只是这么些时日也不回,便像是在南边安了家,时常听闻商人在那头置外室的,您是否也该……”   奚娴知晓,春草是为了她好,上辈子她刚入宫那些时日,春草便为她做了许多事……那都是一心为她着想,不然寻常奴婢做什么讲这些话?   奚娴却冷冷一笑,眉目沉入阴影里,不置可否道:“你怎么不猜,或许我才是他的外室呢?”   春草一时有些茫然起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六姑娘与姑爷赌气,也不带这么说自己的,可她更不好讲些甚么劝说的话了,因为她家主子本就是这样娇纵的脾气,生气起来甚么话都敢讲,叫姑爷听了指不定有多伤心。   况且,主子那副笑意,也忒吓人了,春草从没见奚娴这样笑过。   ……就好像,被她的嫡姐附了身,就连眼里的冷漠都如出一辙。   奚娴不再多言,只是转身进了内室,倚靠着窗口开始看书。   王琮离开后没多久,便入了秋。   奚娴再也没有想过要下山,反倒觉得山中景色好,呆了多久都无岁月之隔,她便觉得自己很年轻。   深秋山中枫叶成片,在远处交织成火红深黄,奚娴穿着白色绣鹤的襦裙坐在树下,她轻轻抚着小腹,茶香袅袅间,一边欣赏秋日的景致。   她已有孕两个月。 第53章   奚娴也不晓得,她这辈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有了身孕。   她还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怀孕头三个月的时候,体质弱了些,便容易嗜睡,总觉得状态很差。   她甚至吃不下东西,眼下乌青一片,那种抑郁的感觉又回来了,可她明明是很开心的,奚娴自己也不懂得到底是为甚。   即便这样,奚娴也没想过要找王琮回来。   毕竟王琮离开时也说,或许他这次走的要久一些,因为事务实在太多了,奚娴更不喜欢他把那些带到她面前来。   她挺喜欢王琮的,也乐意与他呆在一起,但却没想过怀孕时,必须要这个男人陪在她身旁。   如果说更希望谁陪着,奚娴更希望嫡姐陪着她。尽管这个嫡姐冷漠又心狠,但却对她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了。   而这辈子重生以来,或许只有嫡姐最懂她的心情,而她始终也无法再真切的爱上别的男人,即便再回头,也根本不是容易的事体。   奚娴甚至没什么感觉,睡醒了便由丫鬟扶着,在山间多走动,饮食一类也顾忌仔细。   秋日里西北边境动乱,长山岭以北的田地被殃及,长安的粮价也随着上涨不少,但贵族享乐靡靡之声不减反增,奚娴即便住在山上,也多有所耳闻。那些贵族女子冬日里想着狩猎,便上了皇觉山的侧峰,一时间莺莺燕燕丝竹声不停。可她们崇尚舞剑,恋慕武功卓绝的君子,却也没几个是真有能耐的,不过是想着怎么把剑花挽得更美些罢了。   只有嫡姐的剑意,在奚娴眼里,是真的能杀人的,偏偏她那次出鞘只是为了给她退婚,将她的未婚夫打得浑身是血。   秋日围猎,奚娴偶被惊扰,抚着肚子不讲话,整日的精神疲惫。   但也只两日的时间,后来侧峰又恢复了安宁清静。   春草下山请大夫时才听闻,是奚皇后下懿旨,皇觉山临近寺庙,乃佛门清静之地,不宜大肆围猎,从今往后都不准许她们上山。   其实这规矩瞧着合理,皇朝百年历程,却鲜有皇后管这些。   奚娴听到此,也不过是垂着脖颈,一言不发的戴着顶针,给孩儿绣肚兜,她挑了一个喜庆的花样子。   只是不知为何,寿桃的形状总是绣不好,她的指尖微微发红。   她都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嫡姐一直这么惦记着她,而被嫡姐惦记,可不是甚么好事,她做事向来有目的。   可是奚娴这阵子实在太不舒服了,她甚至没有什么兴趣,去纠结那些事情,她不爱吃饭,也不爱用菜,因为闻见那些味道便有点恶心,只能用些清汤寡水,便是七八成饱,丫鬟们都耐她不得。   奚娴不是没试过,但她真的吃不下东西,硬塞进去也要吐出来,比初时还难过几分。   ……   奚娴原以为,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嫡姐了,却在冬至那日见到了奚衡。   她是专程上山来瞧自己的,一身厚重漆黑的鹤氅,面色冰白长眉入鬓,梳着端庄的妇人发饰,鬓边是赤金点翠的牡丹流苏,愈衬出贵重雍容。而她捧着白玉手炉,身后站着几个宫中的侍从,奚娴便这么瞧着她从门外走来,鬓边带着一点冰寒的初雪,淡色的眼眸疏离得恰到好处。   这座院子不大,奚娴只要走几步,便能隐隐瞧见院门,于是便站在屋内,瞧着嫡姐这般进来,身后带着规矩刻板端庄的宫人,像个真正端重的中宫皇后。   奚娴只是背过身去,抿唇告诉秋枫:“你,不准给她开门。”   秋枫有些默然无言,垂手立于一边去。   六姑娘总是这样,她都习惯了。   有时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而这样雍容贵重的人,岂是六姑娘想,便要拒之门外的?   奚娴不想开门,自己抱着肚子躺在榻上,一言不发闭着眼。   却听见门“咚”的一声裂了开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木门碎裂轰然倒下的声音。   奚娴简直难以置信,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满面惊恐的看见一身漆黑鹤氅的高挑女人从门口走进来,对她冷淡勾唇,动作随意而轻缓,坐在圆桌边给自己慢慢斟茶。   奚娴的视线被白昼里茶壶冒出白雾隔绝模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不说话,嫡姐也并不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奚娴才踟蹰害怕道:“你、你来作甚?”   嫡姐不紧不慢道:“我的妹妹怀孕了,若不能照拂她,便是姊姊的失职。”   奚娴冷笑道:“是么?我倒是不见你这么关心我,将我的门都砸坏了!我夫君回来一定不高兴,你要怎么赔我?”   嫡姐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的微笑一下:“你是真的担忧这些?”   奚娴捧着肚子,面色有些苍白起来,轻声道:“你回去罢,我不想见到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不见到你就更好了。”   嫡姐上前来,落下一丝清冷的檀香。她身量高挑而修长,眉目森冷雍容,却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奚娴瑟缩一下,却没能多开,因为她天神便有些惧怕嫡姐,只能摊着肚子任由她微凉的手,一点点缓缓触摸。   她的手很好看,也很纤细雪白,像是一捧冰冷的冬雪,动作却像是五月的春风,让奚娴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是嫡姐的至宝。   奚娴却被摸得浑身发颤,像是承受不了大雪的嫩枝,颤颤巍巍便要被折断了。   嫡姐温和捏着她的手腕,细细把脉,过了半晌才令她收回手去,平淡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要来看你几眼,心里才算安心。”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她,立即小心翼翼捧了肚子,略带讽刺道:“皇后殿下,怎么不关心自己的肚子,反倒在意我的?”   她说着又有些戒备起来,捂着肚子再不肯令嫡姐触碰,眼角微微泛红,忽地柔软求饶道:“奚衡……奚衡,你只要仍对我有一丝的感情,也不要动我的孩子。我不会威胁到你。”   她很少这么叫嫡姐,寻常时候大多是娇气柔软的“姊姊”,缠得人舍不得说重话,现在时过境迁,却愿意叫她的本名了,含在奚娴的嘴里,却别有一番感觉。   嫡姐倒是没想到,奚娴想得还挺多,竟然怕她害她的孩子。   不过她想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这么做。   嫡姐沉静道:“我这一生,也不会有孩子。你不用担心这么多,我对那些没有兴致,更不屑这些手段。”   奚娴讥讽道:“那我可真是看错你了,你是出水芙蓉,洁净清高啊,那你去当皇后作甚?”   嫡姐但笑不语,并不回答她任何关于皇后的话题。   嫡姐在山中陪着奚娴住了一日。   春草多嘴,告诉嫡姐奚娴夜里爱起夜,还盗汗多梦的事体,故而她甚至睡在奚娴身边,准备整日看着她。   奚娴不肯,她觉得这像是偷情。   她甚至严词拒绝了嫡姐:“若是王琮回来了怎么办?我不想叫他看见这些,你知道我们心里有鬼,那就更不能叫他看见。”   她们不是亲姐妹,奚娴喜欢过嫡姐,甚至现在还这么幽怨。   而嫡姐当了皇后,还这么吊着她,暧昧不清的摸她的肚子,那只咸猪手她就该剁了喂狗,怎么还能容她上自己的榻?   嫡姐却冷淡道:“你只是我妹妹,不要多想,不能说的话亦不准提起,你懂么?”   然后她就不容置疑的,躺在了奚娴的身边,与她同床共枕。   奚娴背过身去,鼻尖酸得要命,有些委屈地落下了一滴泪,洇湿了靛蓝的锦枕。 第54章   奚娴侧着身子哭,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轻微颤抖的呼吸声。   她尚且怀着孕,一副多愁多病的身子,这阵子更是不曾好生养护,叫人心生了怜惜。   嫡姐的手伸过来,微用力扳着奚娴的肩膀,欲让她转身,可小姑娘却怎么也不肯动弹。   非但不买账,她还似是要躲得远远的去,纤弱的一团缩起来,像只可怜的小猫,舔舐着自己尾巴上凌乱的绒毛。   嫡姐沉默半晌,终究是叹口气,回身将奚娴揽进怀里,圈在臂膀间不容许她动弹。   嫡姐身上的檀木香传入她的鼻息,奚娴浑身敏感得想要颤抖,扭着身子便想要逃离,却被那双雪白纤细的手臂掣肘着,哪里也不能去。   奚娴的眼泪落在嫡姐的手臂上,她呜咽着道:“姐姐,你这是要作甚?我惹不起你了,你是他的皇后,我又算甚么?”   “我……是你们两人的玩物……那我算什么呢?”她似喃喃自语。   奚娴这段日子以来,不是言笑晏晏,便是平静如水,面对王琮时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便是偶尔的温柔,也像是恩赐。   但只有面对嫡姐的时候,她勃勃跳动的血肉才生动活泼起来,变得浓烈而炽热。   嫡姐的手纤细而微冷,带着从容稳重的力度,为奚娴慢慢拭去眼眉的泪水,她只是温柔陈述道:“我知你不爱那个男人,却又愿意怀上他的孩子,更不抗拒我的碰触。娴娴,有时我不知拿你怎么办。”   最后那一句话,便像是叹息。   指责奚娴的年少无知,鱼与熊掌都想要,却一点代价也不愿付出,最后还能理直气壮的指责旁人。   奚娴却似乎怒极了,声音冷漠道:“那你又想做什么?你用两个铺子换了我的姻缘,又拿我当什么?你若还当我是你妹妹,便再也别来见我,你有你的皇权路要走,我自活我自己的!井水不犯河水……从此两不相干,还不够?”   嫡姐把奚娴抱在怀里,柔缓呢喃道:“不够……当然不够,你是我的小姑娘,现在有了我的孩子。”   嫡姐含笑,声音里是阴冷和偏执:“这是我们两的孩子……”   奚娴怒极了。   她觉得嫡姐就是个变态!   合着嫡姐把王琮当个工具,她若是怀上了孩子,在她眼里就算是她们二人的孩子!   奚娴不知道,嫡姐竟打着这样的注意。   她原本以为奚衡此番过来,不是稍探望她一二,便是想要弄死她的孩子,没想到嫡姐竟有这样的野心。   奚娴再多番联想,都能猜测出嫡姐接下来想做什么。   奚娴自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她立即抱着被子坐起,一边抽噎一边强硬指着外头道:“你给我出去!从我床上下去!”   奚娴的声音很软,说起这样的话,也像是在撒娇,但语气里的愤慨不是假的。   奚娴认真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孩子,他以后会继承一家酒楼,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这就是全部,你休有任何妄想,若你敢做,我便在你跟前抹脖子,我、我会要你们痛苦一辈子!”   嫡姐的眼眸在夜色下很淡,像是蒙着一层冰寒的霜雪,慢慢微笑道:“宝宝,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是不是心思细过了头?”   她也支起身子,与奚娴不同的是,嫡姐身上穿着一件单薄严实的寝衣,雪白暗纹的潞绸做就,即便单调也不掩雍容。   她看着奚娴,平静道:“我拿他当我的儿子,却没想过要利用他做甚么。若真说是利用,我也只是盼着你能因他而幸福,仅此而已。”   奚娴闭上眼,疲惫摇头道:“不管怎样,我让你摸我的肚子,让你上我的床……就已经是对我丈夫的不忠了。”   尽管嫡姐不能对她做甚么,但她们根本不是普通的姐妹关系,奚娴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不是姐妹,后来又有了那样的暧昧。   她即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其实理智也应当懂得,不能做出对不起王琮的事情。毕竟王琮与她拜过堂,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将她视若珍宝,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嫡姐只是无奈摇头,转身披着漆黑的外袍下了榻,一边对着铜镜梳理自己的长发,边柔和道:“……真拿你没法子。”   她本就是怕奚娴身子不好,才想要陪她,但却一时心焦怜惜,没料到奚娴反应这么激烈,连陪在床上都不肯,脾气又倔又傲,从前受到的轻视和冷漠没忘记半分。   奚娴的眼里微带泪意,只是抱着被子继续躺下,泪水又从眼角缓缓流淌下来,她莫不做声,却感到嫡姐或许便陪着她,静静守着她。   在奚娴眼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个姐姐一向是冷漠理性的,做的事情从不后悔,不问对错,只做自己想做的,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那就够了。   可是现在,她反倒觉得嫡姐是个矛盾的女人,既想要手握权柄,不容置疑的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却又做了很多叫人难以理解的事。   奚娴知道,那都是为了她而已。   嫡姐尽管寡言冷情,从没说过半个爱字,却真的心爱她,将她当作既恨又爱的珍宝。   这样的自觉,令奚娴麻木的心里,有了一点酸疼的痒,她都替自己感到羞耻。   明明另一个解释更合理,更符合嫡姐的性格,但她完全不希望嫡姐真的是那种冷漠无情的人,不会愿意相信嫡姐是在利用自己。   奚娴的手慢慢抚上小腹,心跳渐渐宁静下来,只要不去想那些,只想着她的孩子,她便能安心了。   嫡姐见她睡着了,月色下白皙年轻的面颊上犹带泪意。   女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腰肢纤细而眉目如冰雪。她慢慢走近了奚娴,单膝跪在她身旁,纤瘦修长的指节缓缓为她拭去泪水,在奚娴的唇上印了一个清浅的吻。   嫡姐只是宁静看着自己的小姑娘,面色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却似乎能看很久很久   她比谁都明白,奚娴心里还是爱她。   即便有了能给予她欢愉的男人,也依旧没法忘记精神上最依赖的对象,或许还掺杂着崇敬和迷恋,又把这样复杂的感情归于爱意。   奚衡从前总以为,只有男人会那样,将精神和肉体分为两半,爱是爱,不爱也能共欢愉。   但后来发现,奚娴也是这样。   奚衡不会打破她的美梦,若是奚娴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她不介意陪她演一辈子,直到最后的最后。假作真时真亦假。   嫡姐没有睡在她身边,只是守在奚娴身边,却令她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清晨。   第二日早晨醒来时,嫡姐已不在身边,可是奚娴却见到她的鹤氅还挂在一旁,便莫名觉得心神安宁不少,于是就连早膳都多用了小半碗,喜得春草眼角眉梢都带出欢愉的意味,一个劲儿与秋枫说嫡长姐来了到底不一样,六姑娘在她跟前总是晓得收敛。   而奚娴只是垂眸,心里纠结得很,只是不肯问那人在哪儿。   晌午时嫡姐从皇觉寺上香归来,便要启程离开,奚娴只是垂眸坐着,也不肯与她多话。   嫡姐的发髻又重新梳起来,满头俱是冰冷的珠翠,只是她从不戴耳饰,却让整个人瞧着硬气疏离不少,纤瘦的腰间系着月白的绸缎,衬出高挑的身段来。   她慢慢系上鹤氅,又整理了一下仪容,瞥了一眼铜镜,便见奚娴正默默看着她,像是一只被抛下的小动物。   嫡姐满意的起身,缓步走到奚娴跟前,挑起她的下巴微笑道:“你生产时我再来见你,好生将养着,把我们的孩子养得白胖些,嗯?”   奚娴心里骂她有病,却不敢造次,只是撇开头去不答。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宽松襦裙,上头系着水红的绸带,怀孕后面目丰满了一些,发髻却松松垮垮的。   嫡姐伸手为她正了正斜插的步摇,搔了搔奚娴的下巴,温柔赞许道:“你这样最美。”   奚娴愣怔着,嫡姐却已离开,透着茜色的纱窗,只看见一个模糊淡漠的背影,脑后是栩栩如生的凤簪,垂落下点点赤金流苏,凛冽难言。   只是一小段路而已,嫡姐却走得这样笔直冷定,更没有回头的意思,如同一棵直入云霄的雪松。   奚娴每趟都觉得,嫡姐离开自己时,就不再想回头了,甚至从此再也不愿见她,因为她是那样强大而理智。   可是每次自己渴望她的时候,嫡姐还是来了。 第55章   待嫡姐走了,奚娴便继续捧着肚子安胎。   只是不晓得为何,这次却比从前要顺遂许多。她初怀孕时,有些猝然的震惊,又不曾从混乱的感情中超脱出来,只是现下却不了。   嫡姐来了,奚娴便知她不是真的不要自己了,所以她的心便出奇的安静起来。想起奚衡,奚娴便有些恨得咬牙切齿,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收不住心思,怎么就反反复复着了她的道呢?   至于王琮,奚娴不是没想过要他回来,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不大想他的。他能留给她一个孩子,她也没兴趣再纠结情情爱爱之事,各自清净着也未尝不可。   只是偶尔想起男人抱着她,身上洁净的皂香叫她安宁,或是带她在玉兰树下炙肉,雨夜里大手捏着她汗湿的腰窝,带她进了极乐的源泉,把她当作一样珍宝来宠溺……奚娴仍会辗转反侧。   她也觉得自己真够绝情的,但却不认为有什么,若是别人对她有所保留,她没有任何理由满心都装着他,她不再像上辈子那样傻乎乎了。   很快便要下大雪,奚娴不得不从清净的侧峰上搬回了家里。家中小宅院长久无人入住,案几仍如明镜般不曾蒙尘,奚娴不由赞许了秋枫等人管理得力。   方住了没几日,便迎来了她的姨娘秦氏。   自从奚娴有孕,秦氏便搬回了长安来住,只是她一向住在山上,满心向往安静,而主上不允许旁人叨扰,便只好等奚娴回了长安城里再说。   不成想待她见到女儿,便只见到一个肚子圆滚滚的少妇,正窝在绣榻上打盹,睡得十分香甜惬意。   秦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好生生的小闺女,嫁人的时候纤瘦羸弱,多说几句话都累得要命,现在竟瞧着丰满了些,睡得没心没肺,面目也丰满了一些。   不情不愿的嫁了她的主上,竟是享福来的,却不知平日里主上是怎么宠她的,竟能把人哄得这般。   奚娴见她来了,软和委屈巴巴道:“姨娘,你可来啦?我有孕以来,等了你好些时候,却都不见你的踪影。”   她说着又揉了揉眼睛,手腕上的镯子垂下,慢吞吞给秦红玉倒了一杯茶。   秦氏皱了眉,捏着她的手细细瞧了,又解释道:“倒不是姨娘不想见你,是江南的事儿多得很了,恰巧在过年前回了长安,只想来见你一面。”   奚娴想起王琮,沉默半晌才试探道:“姨娘,我夫君也在江南做生意,他可有去见您和父亲?”   秦氏细细思量一瞬,缓和解释道:“这倒是不曾,我常年在内宅里操持着,或许他去拜见过岳丈,只是却没能见我,待我归去问问你父亲。”   奚娴松了一口气,于是也腼腆笑起来,抚着肚子不说话。   秦氏又与她说起了许多关于弟弟的事体,又说已为弟弟挑了西席,等他年纪到了便要专门学课去,不求考取功名,只求通情达理,腹有诗书便是,家里有奚徊这个大哥顶着,其余的男丁年岁尚小,倒不若求个富贵清闲。   奚娴也只是微笑一下,认同了姨娘的想法。   姨娘又与奚娴说道了好些安胎之事,就仿佛她是个甚么也不懂得的孩子,须得一字一句的交代好才算完。   秦氏更晓得,她没什么必要交代这些,不要看奚娴住着的地方这般平凡普通,但周围却布置了两层暗哨,主上生来心思极谨,知晓奚娴是他的软肋,便不会容许旁人沾上半分。   这些,恐怕奚娴是不知晓的。   秦氏问起她夫君的近况,奚娴也只是一脸茫然的说自己不晓得,近乎是一问三不知了,只说王琮忙得很,都不来陪着她,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根本不觉得孤单。   姨娘便为王琮说了几句好话,说他是年轻人,哪儿有整日窝在家里头的,有拼劲儿总是好的。   奚娴无可不可,面无表情的嗯一声,便低头继续专心致志为孩儿做小鞋子。   秦氏也察觉出女儿的不对来,不论怎么说,她待王琮都不像是有情爱的,就算是有,或许外表上也瞧不出。   秦氏便思虑一番,缓和道:“娴娴,你与王琮是怎么回事?姨娘瞧你待他不甚热络,到底是成了婚,夫妻一体了,待他归来时可不能仗着怀孕便拿捏着脾气,咱们做女人的总是要忍得气,方能守得成。”   秦氏是这样说的,温言细雨一通教化,其实心里并不认同,到了她生的女儿这里,也是天生的反骨,对这些男尊女卑的规矩嗤之以鼻,尽管在她夫君头上撒泼。   奚娴便又笑了笑,点头道:“我知晓了。”   秦氏叹口气,她本也不该置喙这些。   奚娴捧着肚子下了榻,秦氏连忙上前扶着。奚娴才刚及笄没多久,便有了孩子,如今自个儿年纪也小,脸上的婴儿肥都没褪,肚子里便揣上一个。   用着膳,桌上俱是精致可口的膳食,秦氏一尝便知,那里头都是掺了安胎之物的,奚娴平日里不肯吃药,一用药便反胃要吐,眼圈红得像是去了半条命去,谁还敢给她灌那些?   奚娴吃不出来,秦红玉却能,但她还是陪着奚娴多用了一些。   奚娴用膳的时候也很安静,只是用过午膳偶尔提起王琮,便总说他没什么本事,年龄又大,她嫁给王琮能清净些也是好的,并不在乎他在江南置甚么外室,又说将来家里在长安开了酒楼,王琮也能松快些,留在她身边陪陪孩子。   语气中尽是贤惠平和,没有半点不情愿的。   秦氏的手顿了顿,又翘了唇角温声应和道:“你说的极是,他将来若肯安定下来,你的好日子才来了,远的不说,姨娘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以为没有盼头,人到中年也儿女双全,你爹爹待姨娘也好着。”   她看上去像个幸福安宁的女人,奚娴心里觉得宽慰不少。   直到傍晚送姨娘出院子,奚娴才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王琮。   他还有模有样的带着满车的货品,身后是五六辆那般的车,见到奚娴挺着肚子送她姨娘,裙摆长得拖在地上,走路还不踏实,一味的顾着与秦红玉说话。   男人倒像是有些呆怔住了,略皱了眉,忙上前把她扶着,又温柔哄道:“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地还这般冒失……”   秦氏见他如此,便低着头嘱咐道:“姑爷既来了,姨娘便归去了。”   王琮青衫落拓,温和尔雅,拱手微笑道:“您不妨里头请,天色晚了,一道用了晚膳再走,我们娴娴也舍不得您。”   奚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玩指甲,没想到他对姨娘这样恭敬。   秦氏却只得遵从,毕竟主上这样说,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秦氏自有生以来,也没有和主上同桌用膳过,可现在他成了自己的女婿。尽管秦氏知道,主上认为奚娴是因她而生的孩子,所以彻头彻尾都是他的女人。   但奚娴是秦氏的投胎,十月怀胎分娩的宝宝,怎么可能真当不是自己的?   奚娴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她的兴致减弱不少,也不肯同王琮讲话,一味拿筷子戳着晶莹的米粒,垂着纤长的眼睫默然不语。   王琮一味的给她夹膳食,直到她的碗堆作了小山高,奚娴还是不肯碰。   他闻言软语哄她,奚娴勉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推了碗摇头道:“用不下了,我想躺一会子,头晕乏得紧。”   然后她就这么施施然走了,满脸漠然,看都不看王琮一眼,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王琮只是笑了笑,无奈给她把碗筷收拾起来。   奚娴没用完的东西,男人便端在自己跟前,还温和对秦氏道:“她年纪小,脾性也厉害,约莫过几月当了母亲,便能好许多。”   男人说完微笑一下,继续低头用膳,从头到尾礼仪优雅,丝毫不闻杯著声,同样也面无表情。   和奚娴离去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秦氏也笑着低头,只是手心早就汗湿了。   她真替女儿担忧。 第56章   奚娴在床上躺了半日,都没能真的睡着。她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还是趿了绣鞋下了床榻,啪嗒啪嗒往外走,一边揉着眼睛,披着薄薄的外衫便对王琮软绵绵道:“我想吃你做的鱼肉抄手。”   秦氏本来都要走了,现下不得不折返回来,小声训她:“有现成的不吃,就爱挑拣没的。”说完了才觉如芒在背,冷汗淋漓而下。   奚娴委屈地扁扁嘴,不肯理她。   王琮眉带风霜倦色,却还是把她揽在怀里,暖和着她的身子,温和细语道:“你先回去躺着,等会儿给你端来。”   奚娴仰头看着他,又小声抗议道:“不嘛。”   他道:“那你想怎么办?”   奚娴坐在他腿上,旁若无人的亲亲王琮的唇,揽着他的脖颈道歉道:“方才是我态度不好,你不要在意,好不好?”   王琮温和微笑道:“自然不会。”   奚娴又道:“那我不要你做了。我要吃潸濛楼的鱼肉抄手,要蜜饴铺子的八宝攒盒,醉烟楼的醋鱼,梅锦斋的蘑菇煨鸡,你给我去买好不好?夫君亲手买的最合胃口。”   这几家商号都离得远,只有一家梅锦斋是稍近的,因着他们家在城郊,故而一进一出也费时间。   况且外头蒙着厚厚的冰雪,谁出去都会被冻个够呛,更遑论是跑那么多家酒楼,再往城郊跑回来。   王琮嗯一声,似乎很熟悉她恶劣的刁难,于是干脆道:“不买。”   奚娴恶意道:“我就要,你说好的爱我,不给我买我就要生气了。我生气了肚里的宝宝也不舒服,他、他也不要你这个爹爹了。”   王琮却觉得可爱,于是揽着她的腰,把她抱在腿上,慢悠悠道:“那就不要,爹爹只要娘亲。”   奚娴也笑起来,齿间咬合,抬头在他唇上一用力,却没有咬出鲜血。   王琮终是无奈叹了气。   王琮又对秦氏温声道:“麻烦您在此陪她一会儿。”   秦氏已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奚娴看着他出门,面无表情的裹着王琮宽大的袍子,靠在绣榻上和秦氏说话。   秦氏只能陪着奚娴一道看书,又绣起了小儿用的肚兜虎头鞋,奚娴精力不足,很快便困得不成,蜷在榻上又睡了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王琮归来时手中食盒温香四溢,他见奚娴那般蜷在榻上,满面俱是香甜的倦意,秦氏见他来了才下榻行礼道:“属下这就回去。”   秦氏走了,王琮捏着奚娴的脚试探温度,才把她抱起来。   奚娴的肚子已是圆滚滚,他将手贴在她小腹上,似是能察觉出小生命的勃勃生机。   奚娴到深夜又醒了过来,才见王琮把她揽在怀里。   她终究是歪了歪头,似乎迟钝的思考一下,在他怀中继续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外头的冰雪未曾消融,透过窗户往外看,便见一片白茫茫,太阳高悬在天际,却似是没有了丁点温度。   王琮早已起身,奚娴由着丫鬟们梳洗完,才发现桌上是昨夜她随口说的几道菜。   秋枫道:“姑爷昨儿个买了这几样菜归来,你已歇下了,便不曾动,今早又出门买了一趟,醉烟楼还未开门,姑爷自去集市买了鱼儿归来做了这么一道,只怕您尝着不欢喜,便吩咐奴婢告诉您一声。”   奚娴哦一声,低头动了动筷子,每样都尝了一遍,再也不肯吃了。   她披着厚厚的袄子,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出了门,在小院子里散步,才见王琮晨练归来,身上穿着单薄的青衫,隐约能见分明结实的肌理,和修长高大的身材。   奚娴对他微笑一下,软软道:“夫君回来啦。”   王琮一点头,捂着她的十指,给奚娴暖手。冬日里不论她穿得多厚实,手脚总是冰凉的。他又垂眸看她,温柔道:“早膳用得可合心?”   奚娴弯弯眼角,柔柔道:“都只用了一口,味道不大喜欢,你不会怪我罢?”   她见王琮不说话,才继续暗示道:“没你亲手做的好。”   王琮顿了顿,才抵着她的额头道:“嗯,那中上给你做喜欢的。”   奚娴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好。”   中午的时候,王琮一样是给奚娴做了一桌子菜肴,俱是她爱吃的酸甜口样式,不过瞧着比酒楼里的清淡许多。   奚娴当着他的面儿,每样挑挑拣拣吃了一筷子,又放了著:“我用不下了。”   王琮坐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扣着茶杯,慢慢品着香茗,温和宽容的双眸就这般瞧着她,似乎早就看透她的心性。   可奚娴也一样可以这样大胆的说,而且面色无辜天真,理直气壮的。   她捧着茶多喝了两口,觉得肚子暖和起来,便颠颠提着裙摆的叫春草扶着她,纤细的手腕撑着腰肢,似乎肚子庞大到她的身子难以承受。她想在院里多走走路。   奚娴留了一桌新鲜冒着热气的菜肴,其实心里忐忑着,却丝毫不敢看王琮哪怕一眼。   王琮这些日子,在她面前时一向温厚而淳朴,即便奚娴再怎么作,他也不舍得骂她一句。   只是她总是觉得,这几日自己作得有些过分了,只怕自己抬起头时,会瞧见一双如寒潭一般漠然深邃的眼睛。   那是她这辈子也不想见到的一双眼睛。   奚娴被春草扶着,在院里溜达了几圈,小花园虽则连奚家的花园也比不上,但好在五脏俱全,亭台楼阁果园水榭,样样都有,做得精致而奇巧,对于奚娴这样好吃懒做不爱动的小姑娘来说,再是合适不过。   她又木木呆呆转了一圈,外头天冷了,她的手捧着兔毛缝制的手炉,却还是有点微凉,只是奚娴并不怎么敢进去。   她扶着弯曲的梅树,悄悄探头,便见男人疏淡挺拔的影子印在纱窗上,隐约能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下颌优雅的弧度。   比起真真切切的瞧他,只看一抹剪影,却更能令奚娴真实的见到他。   她看见王琮只是继续坐在桌前,慢慢用着面前的茶,而桌上的菜肴一口未动,热气早已不如起初般蒸腾而上,变得冷却起来。残羹冷炙,空对着满桌菜肴,面前的人已经走了,男人看上去像个寂寞孤独的鳏夫。   奚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可她只是有了些愧疚心。她不喜欢这样糟蹋别人的成果,也不爱践踏旁人的满腔好意。   只是她太矛盾了,以至于没法对王琮露出更多喜悦满足的表情。   似乎是知道奚娴的踌躇与不愿,王琮很快也走了,奚娴估计他大约是去了前院的书房里料理公务,毕竟江南的事,在家里难道不能料理么?   对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奚娴小心翼翼的回了屋子,又对春草交代道:“你去对街的青萝巷,那儿又卖酸汤饺子,让老板娘给多淋一些汤头,要满满的溢出来才好,辣油也多点放。”   春草无言以对,只得道:“好。”   她麻溜收拾了身上,拿了一吊钱急匆匆去了对街,按着六姑娘的吩咐买上了一份,热腾腾装在描金食盒里头,怎么瞧都有些不协调。姑娘这样金贵的人,从前若是敢吃街头的玩意,早儿被她的嫡长姐打手了,如今嫁了人,面对个出身寒微的夫君,倒是肆无忌惮起来。   春草心里也没法子,竟不知自家六姑娘何时才能改了这小孩心性儿。   奚娴老远便闻到酸汤味,肚子才开始咕噜噜叫起来,她一下从榻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趿了绣鞋,眼巴巴坐在桌前。   却不妨王琮恰好从外院回来,一下就碰上了急乎乎从廊那头走来的春草,又见她手里提着热腾腾冒酸鲜味的食盒,便什么都懂了。   春草倒是唬了一跳,连忙小心放下食盒,行礼道:“姑爷……”   王琮温和道:“这是给你们姑娘的?”   春草磕磕巴巴道:“是,主子忽地想吃了,见您去了前院,便不好叨扰,差了我去、去买了些酸汤饺子回来。”   王琮说话很温和,连语调都不曾抬高,但春草就是觉得莫名骇人,自己像是被审讯的犯人,而审问的官人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些兴味。   王琮说罢却道:“拿给我罢。”   奚娴坐在里头还饿着,就是心理不开心起来。   王琮不管她如何,却把食盒端在她眼前,大手温厚抚了抚她的脑袋,无奈叹息道:“吃罢,往后想吃我给你做,街边的不干净。”   酸汤的热气蒸腾起来,薰得她眼睛疼。   奚娴低着头不理他,拿着筷子慢慢用着。 第57章   王琮在奚娴身边,陪了她一月有余。   只是奚娴对他的态度很是古怪,温柔得漫不经心,大多时候都有些刻薄刁难,醒来的时候也不叫他捧肚子。   王琮时常看着奚娴的眼睛,看她对自己明媚的微笑,便知她已不爱自己。   无爱哪来的恨,于是她也并不恨他,只是有些讨厌他,有点可怜他,仅此而已。   奚娴偶尔也会主动坐在他的怀里,就像是一只讨食的猫儿,揽着他的脖子与他叽叽咕咕讲一些话,她根本不在乎王琮听不听,答不答,她只在乎自己说得爽快与否。   她聊得最多的,便是她的嫡姐。   那个女人的身影萦绕在他的生活中,阴魂不散,就连新婚的娇妻都对她念念不忘。   厌恶的,欣喜的,复杂奇异的情绪,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值一提。有了嫡姐的存在,奚娴的眼眸才会变得明润而富有生机。   奚娴怀孕时候总是睡得不踏实,她先天身子羸弱,夜里即便躺在他怀里仍旧会被惊醒,肚兜后头虚汗淋漓,她唇色泛白,躺在男人怀里默然无声。   他的怀抱坚实宽阔,却不是奚娴所求的依赖感。   王琮下地给奚娴倒水,抱着她的身子,哄她吃了几口,奚娴便已是精疲力竭。他熄了灯,奚娴靠在王琮身上,轻柔道:“你准备,给我们的孩子起甚么名儿呢?”   王琮的声音温和,像是随时都能开启任何的商讨:“看来你已有想法。”   奚娴翘了翘唇角,温柔道:“就叫无拘,怎样?我希望这孩子无论男女,都不要再被束缚,可以一辈子自由快活。”   王琮在黑暗中慢慢微笑起来,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大手慢慢握住了奚娴的手,暖和而沉稳。   奚娴的心中浸着冷意。   她狠狠使劲,开始用力挣脱王琮的手,却发现他的掌心像是烙铁,又像是沉重的镣铐,叫她动弹不得。   奚娴闭上眼,心中的恐惧又一次席卷而上,让她的天灵盖都泛着疼。   她屏住呼吸,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好嘛,不起便不起了,你发什么火。”   奚娴这样说着,又背过身开始睡觉,过了没多久,呼吸变得平缓而轻微。   只是男人却俯身,温柔的亲吻在奚娴的脸颊上,一寸寸的柔和,似是带着无限的依恋和宠溺。   奚娴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冷淡而漠然。   第二日奚娴起身的时候,王琮已经离开了,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菜,那是他在离开之前为她做的早膳。   她原以为王琮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公务实在繁忙得紧,故而顾不得与她道别,亦顾不得那许多,这些她都习惯了,对他没了那份炽热的男女之情,奚娴甚至连生气都懒得。   奚娴这一日过得清净,穿着绒绒的裙袄坐在红墙边数着梅花儿,感到肚子里的小宝宝踢了她一下。   于是奚娴微微弯起眼眉,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   今日是万寿节,奚娴也是听春草说了,才恍然记起的。   她对于前世的记忆,终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明明抗拒的感觉还是那样的清晰,可是她却已经不记得皇帝的寿辰。   以往他每年的寿辰,无论喜好,都得按照祖制大办。奚娴是无缘见到那盛况,她身为后宫的妃嫔,也是要接待命妇的,只是她到死都没有品级,更没有封号,要她接待谁都不可能。   只是到了后来,奚娴在权贵之中,又有一个旁的称呼。   他们都唤她紫宸殿娘娘,因为她常年居住在帝王寝殿里头,哪儿也不去,而皇帝只专宠她一人。有人传她是红颜祸水,可到底过去了许多年,奚娴愣是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一个英明的君主,即便爱上了出身卑微的女人,也不可能让她的存在破坏自己是朝纲秩序,可见因为女人亡国的君主本身是多么不靠谱。   奚娴觉得陆宗珩不是甚么好父亲,更不是甚么好丈夫,但好歹算个好皇帝。   可她终年亦不曾有过子嗣,见过她的大臣和命妇更是少之又少,或许待她去世之后几年,便再无人能记得她了。   万寿节当天,就连百姓都是合家欢庆,奚娴却恨不得早点歇下。过了这晚上,她和前世的干系又少了许多,再记起前世,或许又要等下个万寿节了。   可到了夜里,奚娴坐在铜镜前,散开长发,正想要唤春草为她梳理,却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气质清浅而沉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拿着一把梳子,缓缓为奚娴梳顺了长发。   奚娴的身子僵在那儿,轻声道:“怎么是你?春草呢。”   王琮的衣袖口,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似乎身上有些酒意未散,他柔和道:“她们都走了,庆贺万寿节,夫君来伺候你好不好?”   奚娴柔和拒绝,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不用你来,你今儿个一整日都跑得没影,现下倒是来找补。现在倒知晓来啦,方才到哪里去了,不是生意繁忙么?”   可是他分明看见,铜镜的那一头,姑娘的眸是冷的,就连鼻尖也沁着凉淡的月色,不屑一顾,也毫不在乎。   根本配不上那么幽怨的语气。   他于是隐含深意,手下动作慢条斯理,嗓音低沉而靡靡:“自有人替我分担,我便来娴娴的温柔乡里躲懒,顺道瞧瞧咱们的孩儿,也不知宝宝乖不乖。”   有人替他分担……   能替他分担的人,想必和王琮是并肩而立的。不然地位差太多,也分担不了这么些职责。   奚娴面无表情起来,终于控制不住冷笑道:“你就这么不负责?生意不是你自己的,还是说旁人就不是人了?”   她的语气突然冲得厉害,王琮的动作,却愈发柔婉起来,手里握着奚娴顺滑细软的青丝,就像是握着上好的潞绸蜀锦,不紧不慢的为她缠出了一个雍容漂亮的发髻,顺手在妆奁里挑选一番,给她戴上了粉色的绒花。   奚娴愈发恼火,这种火气蹭蹭往上冒,身为孕妇她实在没法好生控制住。   王琮是不是瞎了?!   不说她很少戴绒花,就连颜色都选得这么难看!   他是不是分不清各样粉色的区别?这种看了叫人眼瞎的粉色也敢往她头上插,他是不是嫌她怀孕还不够丑?   奚娴一把拔下头上的绒花,青丝便如瀑布一般往下泄,她很不友好的觑了男人一眼,唇边挂着冷漠的意味:“丑得很。”   王琮一点也不恼怒,只是在她耳边柔缓温和道:“嗯,我选不好,毕竟我是男人。怎么可能真能做到和女人一般呢?”   奚娴的面容更漠然起来,她忽然拔出一枚金簪,它在灯光下泛着寒光。   王琮隔着铜镜看着她,面上的神情仿佛似笑非笑,有点漫不经心。昏暗的灯火下,总是容易叫人无端生出一些心魔来,奚娴实在无法控制的,非常想用簪子扎王琮,把他结实的手臂刺得鲜血淋漓才好。   她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手腕都在轻轻发颤,王琮仍旧恍若味觉,微砺的指缘慢慢抚着她的耳廓,又摸到了奚娴的耳洞上。   那里已很久没有戴过耳珰了,如今只拿花梗穿着,他似乎能闻见女孩洁白的耳珠上清新的暖香味。   男人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仿佛带着不解,慢慢道:“为夫似乎,从未见你戴过耳珰……这样可不大好,你还是戴着更妩媚一些。”   奚娴闭上眼。   她不戴,是因为嫡姐也不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呢,姐姐不爱戴耳珰,也不喜各样女人的手镯,只是手镯偶尔还是会戴的,耳珰却不了。她甚至连耳洞都没有。   有时奚娴看着嫡姐不戴钗环,长发披散着一身素衣青衫,纤腰笔直如松,仿佛像是阳春白雪,又似是天上的神女,干脆而冷漠,从来不拖泥带水。   奚娴心中隐秘的念想开始慢慢发酵,很快,她自己也不爱戴钗环了,甚至越简略越好。   她朝着心中的白月光一去不复返,像是个蒙昧无知的信徒。   可奚娴上辈子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实在太无聊了,无聊到除了一个男人,几乎什么都没有,于是奚娴便很爱这些女子用的首饰,或许整个长安都寻不出比她更精通的人,因为她近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与它们为伍。   时间长到令她厌烦疲倦。   她想到这里,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的爆竹声,似乎心中的热意也被燃烧殆尽。   她忽地起身,漠然道:“我的妆奁里再也不会出现那些东西。难道您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么?”   “不,我不再喜欢那些了,从前的都不喜欢了。”   奚娴的那个“您”,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似乎在与什么了不得的人对话一般,竟用了敬语。   可是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夫君用敬语呢?   这个男人是嫡姐用利益交换来的夫君,他是令她怀孕,并且保证她下半生幸福的男人。   仅此而已。   奚娴咬着唇,心中更肯定了这个想法,正要起身往床边走。   却不妨,身后被男人圈住,两人的身影交融在昏黄的铜镜里,缠绵而暧昧。   可他的手臂像是铁铸的一般,令奚娴丝毫挣脱不了。只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心中肯定他不舍得做什么粗暴的事。   成熟男人修长的手指缓缓捻起奚娴的下颌,而奚娴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眼里盛着些微的笑意。   出乎预料的,他温柔赞许道:“不愧是我的女人,视死如生。” 第58章   奚娴几乎忍无可忍的甩开他的手臂,冷冷道:“王琮,你能不能正常些?我是你的女人,我当然知道,你的语气令我极其不适。”   她几乎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战栗,表现得就像个高高在上的名门妻子,在对自己出身低下穷苦的夫婿颐指气使,只是奚娴自己都知道,她不过是在粉饰太平。   他们之间应当是有某种游戏原则,而王琮是个很有耐性的男人,若是谁都不打破的话,他可以陪她玩一辈子。   可是她之前所言,已经算是破坏了原本的规矩,也撕毁了和平共处的假象。   男人却只是微笑起来,捏着奚娴单薄的肩胛,令她慢慢转过身,诚恳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可是奚娴分明听到他语气中慢悠悠的笑意,并不那么正经,就像是在逗弄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奚娴回身看着他,而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她微微垂落下眼睫,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好,如果你记得自己的本分,我想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我不再希望往后还会有这样的谈话。”   少女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白皙而明媚,有时男人甚至会怀疑,她是否真的如同看上去的那般不知世事,带着愚钝的天真。   可事实却并不是那样,奚娴终其一生,都没有摆脱母族奚氏带给她影响。   她看上去十分正常,其实却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或许直到死去之前,都还在处心积虑的想要报复他,伤害他,或是怀上他的孩子,借此反扑篡位。   她温柔的揽住男人的脖颈,仰起头轻轻吻上他冷淡的唇,他们交换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吻。   两人近乎吻得忘我,唇舌交缠之间,男人的手慢慢抚上奚娴柔弱的腰肢,还有她隆起的肚子,掌心灼热的温度带着滚烫漠然的审判,一点点隔着布料贴在她的肌肤上。   奚娴睁大眼,瞳孔冷冷收缩起来,转而天真弱气的闭上了眼睫,流下了一行清泪。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怀疑,他会像是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不愿要她的孩子。   即便他们二人的血脉或许是男人所渴望的存在,但出于理智的思量,他从来不会愿意要这么危险的孩子,就如同他想方设法把奚氏一族连根拔起那样……   奚娴的身子细弱颤抖起来,身为女人的天性令她看上去极度柔弱,所有强硬的男人都不会舍得伤害她。   奚娴被推倒在床榻上,男人在她耳边道:“大夫说,你月份稳了……”   奚娴顺从的接受了他,男人的手指修长而微砺,动作却含蓄而优雅,令她难受至极,却呜咽着不好说什么。   她像是一泓温水,任由他摆弄出水花,又像是无根的浮萍,依依不舍的缠绕在男人身上,根茎里却淬着最毒的血脉,时刻没有忘记要反咬他一口。   奚娴连呼吸都颤抖起来,浓密的眼睫紧紧覆在眼下,像是蝴蝶薄如蝉翼的翅膀。   她的睫毛倏地被濡湿了,面色苍白委屈,却死死咬住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出口。   就像是年少时,奚娴跪在他院外,满脸委屈抑郁地垂着眼眸,淡粉色的襦裙在地上开出一朵花儿,就连眼眸中都带着可怜巴巴的小勾子,充满险恶和算计,想要引诱他堕落。   而他只是捏着奚娴的下颌,手指力道重到透骨,对她不屑冷漠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奚六姑娘。除非你已准备好,要被我挖去双眼,听懂么?”   奚娴便怔然流下了泪水,清澈的眼泪落在地上,她浓密的眼睫覆在清澈的眼仁上,像是真的受尽了委屈的小动物。   可是一场重生之后,奚娴把那些险恶的目的都忘了。   似乎她自己真的成了毫无手段的小姑娘,成了只懂得依附嫡姐的菟丝花,又成功的认为自己是个受尽了委屈的无辜之人。   她一切的恶毒记忆都因重生而被清空,靠着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继续愉快的生活下去。   但他很明白,奚娴长着柔弱可怜的样貌,顾影自怜的抑郁着,但她不会永远糊涂下去。   他几近怜惜的亲吻奚娴冰凉的眉目,把她揽在怀里细细安抚,亲了亲奚娴的唇角,温柔体贴道:“只要你喜欢,甚么都可以给你,好不好?嗯?”   奚娴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温柔的嗓音传来:“我当然相信你啦。”可是另一边的唇角,却始终没有扬起的弧度,显得麻木至极。   男人慢慢揩去她的泪水。   乌云遮天蔽日,外头的爆竹声缓缓止息了,等一切停止的时候,外头的暮色已黑沉浓郁,他将奚娴安置在床榻之上,肌理分明而修长的臂膀上,被指甲划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   奚娴却开始反反复复做着噩梦。   梦里她一点也不像是个值得赞许的小姑娘,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美德。   奚娴穿着漂亮的月白色裙子,裙边上镶嵌着等大的珍珠粒儿,裙底延伸出一只精致水红的绣鞋,在用膳的时候轻轻摩挲着嫡姐的裙角,鞋尖的明珠暧昧勾出一个弧度,又松了开来。   被嫡姐冷淡的眼神扫视而过,可她立即露出了一个无辜瑟缩的神情。   ……   雷雨天里,梦中的奚娴抱着被褥,慢慢上了嫡姐的床榻,从背后像水蛇一样缠绕着奚衡,一边发着抖一边小声嗫嚅道:“姊姊,我好害怕……好害怕雷雨天……”   可她的手却慢慢点在嫡姐的胸前,精致细巧的下巴又搁在奚衡的肩膀上,浑身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似乎在诱惑一个禁欲的苦行僧。   嫡姐背对着她,闭眼沉冷道:“放开你的手。”   奚娴不依,甚至缠绕得愈发亲密。   她精准的捏住奚娴的手腕,然后巧妙的翻转一下,奚娴腕骨便发出即将崩裂的咯吱声。   而她精致的眉眼蹙着,发出极细的呻吟,冷汗涔涔从额角滑落下来,却咬着苍白的唇不肯多言。   嫡姐的嗓音含着冷酷而漫不经心的笑意,在她耳边重复道:“孤来你们家,到底为了甚么,你不会不明白。”   “若你识相,就莫来招惹,看在你是奚氏后人的份上,孤既往不咎。”   梦中的奚娴却不管不顾的贴上去,小声弱气道:“我自看见您第一眼,便仰慕您,求求您让我陪您一夜……即便一辈子只当个奴婢也好啊。”   嫡姐回身把少女压在身下,冷淡漠然注视着她的眼眉,似笑非笑道:“奚六姑娘,你以为这很可信?嗯?”   奚娴却不管不顾一下探身,努力吻住了嫡姐冷淡的薄唇,细软的长发滑落肩头,用粉色的舌尖缓缓舔舐。   手腕上被掣肘的力道却愈发重了,她纤细的皓腕几乎被折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看得出,梦里的嫡姐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奚娴眼眸带泪,含糊求饶道:“你为甚不信我啊……我是真心喜欢您的……”   她一边说着,洁白圆润的肩头也随着挣扎露出来,在昏暗的光晕下染着暧昧。   手腕的疼痛一点也不算甚么。   嫡姐也并非不懂怎样把一个女人占为己有,但只有奚娴不成。   她实在太恶毒了。   以至于他从未见过比她更可怕的小姑娘。她眼眸中的爱意这样露骨,却并不是真的。   随着奚娴的吻深入,嫡姐的身子一僵,一把果断将她拂倒在床榻上。   奚娴吓得蜷缩起来,眼泪还是滚滚从脸颊上滑落,呜咽着颤抖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那日之后,奚娴的手腕真的被折了,那个人丝毫不怜香惜玉。   梦里的她无聊地想,看来他真的对自己没兴趣。   也是,他什么女人没有呢?   她仔细养了很久很久,才恢复如初,但从来不敢露出一点怨怼,顶多便是有些无助和小心翼翼。   可是嫡姐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   画面一转,奚娴梦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纤细洁白的手捏着五姐奚娆的脖颈,缓缓收紧了虎口的力道,看着奚娆痛苦喘息,她唇角染着像是墨水一样漆黑的恶毒之意。   奚娴在五姐姐的耳边缓缓欢快愉悦道:“若你再不配合啊……我就杀了王姨娘,把她的尸骨拖去喂狗。”   然后五姐奚娆露出了一个见鬼的神情,竭力遏制住尖叫的恐惧,因为奚娴尖利的指甲,正慢慢刮挲着她如月一般光洁的侧颜。   似乎只要她不配合,这个六妹妹就能很轻松的毁掉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   而奚娆知道,六妹妹一定做得到。   因为她上次不肯配合,奚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了她养了很久的白兔子,并且把肉做得鲜美至极炖上桌,待她吃完了才歪头笑着问她好不好吃。   你自己养的宠物,好不好吃?   奚娆都快被恶心吐了,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奚娴还嫌不够。   而奚娴柔弱纯洁的眉眼,在黄昏的时候像是最可怕的鬼魂,阴森森的直视着她。   这个六妹妹,一直都有两幅面孔,从来都是恶毒与天真并存的人,是年幼的奚娆眼中最恐怖的修罗。   她承认自己一开始对六妹妹的确有敌意,却没想到自己招惹了这样的一个人……   除了配合奚娴做那些过分针对的事,奚娆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摆脱那样的困境。   ……   奚娴被自己的梦惊醒了过来,她捂着冰冷的额头,实在不敢相信梦中的人是她自己。   奚娆不是那个讨人厌的五姐姐吗?   前世就是奚娆……就是她一直针对自己,一次两次三次还不够,是奚娆一直刺激她,仗着嫡姐的宠爱让奚娴不好过,和王姨娘一起刁难她们母女。   真是可笑啊……   她怎么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呢?   她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被所有人欺负个遍。   奚娴有些记不清梦了,毕竟一转眼的时间,梦中的记忆很容易就能消散了。   可是她仍旧记得,梦里的她是……是怎样爬上嫡姐的床榻,怎么主动去亲吻嫡姐,甚至被子下细长雪白的腿,还慢慢勾住了嫡姐的腰,浑身上下都恬不知耻的写着“我是你的女人,你可以随意凌虐我”这样的意味。   奚娴的脸已经红得不像样。   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怎么会这样,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勾搭嫡姐呀。   她甚至记得嫡姐看着她时的那种……复杂厌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眸中五彩斑斓的毒虫。   奚娴困倦地想着这个问题,把脑袋埋在男人宽阔的怀里,慢慢握住了手指,下意识的蜷缩着。   她才不会是这样的人呢。   她不是甚么好人,但绝对不会这么坏。   似乎在肯定她的想法,王琮长臂微伸,轻柔的抚摸了奚娴的脑袋。   奚娴第二日起身的时候,王琮已不在身边,桌面上是他离去之前所做的清粥小菜,热气蒸腾而上,把她的眼睛熏得有些热乎。   她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心中没有一丝的波动,只是眼波流转托着雪白的腮。   窗外下起大雪,奚娴捧着温热的粥碗,眼里又映着外头的风雪。   这日之后,王琮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奚娴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有些无聊。   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嫡姐的礼物,那是一套婴儿用的肚兜鞋袜,上头俱绣着奚娴喜欢的小兔子样式,肥嘟嘟的白兔子,嘴里叼着翠绿的萝卜缨,红色的小眼睛有些呆呆的。   还有一只长命锁,看上去轻便又精致。   奚娴很快决定,等到孩子满月的时,便为他戴上。   奚娴生产那一日,天光和朗,长安的暮春时节总伴随着温暖的春光,绵延不断的的春雨滋润大地,她的心情也在连月来的清静之中安宁了许多。   这么多月过去,嫡姐没有再来瞧她,王琮也没有来。   听闻南方发了很严重的洪涝,奚娴思索了一下,便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一些首饰俱捐出去了。   即便自己不认得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她也希望那些人能过得好。   奚娴挺着肚子,轻柔的抚摸着自己已然变得圆滚滚的肚皮,忍不住露出一个忧愁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深沉,想象一下生出他以后的事,奚娴几乎是茫然的。   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照顾他,也不知对他的期许应当是如何的。   她无奈地撑着额头,又认为只要开心就好了。   自由,快乐,这就是他为甚来到世间。   她发动的时候,家里没多少人手。   奚娴疼得几乎闭过气去,可她却觉得比起自己孩子的出世,比起自己背负的使命感,这样剧烈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   王琮请来的产婆很快准备就绪,初时的阵痛过去之后,奚娴便满目茫然地随着产婆的语声发动,可她身体不好,近乎头昏眼花的,也无法好生用力。   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尾调靡靡:“……保住孩子,无论用甚么方法。”   奚娴的眼睛睁大了,近乎难以置信,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以为那是嫡姐。   嫡姐这么爱护她,怎么可能想要去母留子?   奚娴开始哭泣起来,她近乎失去了想要继续生下孩子的动力。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下来,产婆惊恐至极的声音想起:“夫人……夫人血崩了……快!快把大夫叫进来!”顿时所有人忙乱成一团。   随着帘子被掀开的声音,奚娴感到冰冷的风吹拂在自己的脖颈上,而嫡姐一步步走近她。   奚娴睁开眼睫,只觉阳光实在亮得很。   奚娴扯了扯唇角,弱声道:“……长姐。”   嫡姐的身影逆着光晕,让她看不清细节,只晓得她梳着妇人的发髻,眼角是一粒很淡的痣,显得温柔又贤淑,而身上穿着奚娴从未见她着过的粉色襦裙,抹胸边绣着一朵金海棠。   嫡姐最厌恶粉色,她讨厌所有女气的颜色。   可是今日奚娴难产,她竟然穿了这样漂亮的裙子来见她。   长姐温柔如水的食指慢慢触在她的眉尾,微微一笑中带着恶意:“六妹妹,你该知晓,自己和孩子相比是几斤几两。”   不值一提。   奚娴睁大眼睛,苍白的唇瓣委顿落下,她剧烈的喘息起来。   嫡姐以前从来不叫她六妹妹,这是个鲜有的称呼。   奚娴觉得下面又开始钝痛,她扬起脖颈,痛苦地喘息起来,可是肚里的孩子却怎样也生不下来,春草和秋枫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奚娴的阵痛加剧,她拼尽全力的揪住了布条,闭着眼全心全意用力,而嫡姐只是站在一边,带着恶意看着她,似乎只要奚娴倒下了,她就会在一旁庆贺。   不知为何,奚娴对于这个嫡姐,没有了以往的孺慕,她的细长雪白的脖颈上滑落下汗水,忍不住狠厉道:“你给我出去!”   下头又一次濡湿了,奚娴怀疑自己出了很多的血,面色迅速变得惨白,睁开的眼中却含着戾气。   仿佛骨子里深刻的恶毒被激发出来,她躺在床上,眼中布满了血丝,就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嫡姐被唬得忍不住倒退两步,捏着裙角柔柔一笑,坐在旁边开始吃茶。   奚娴几乎头昏眼花,却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下意识的觉得,这个嫡姐与从前那个不同,但身上的气质却那么熟悉,说话温柔细声,还爱叫她六妹妹,却那样恨她,似乎恨不得令她难产而死,却除了动嘴皮子,不敢真的做什么……   那几个产婆围着她团团转,大夫开了药方子煎出了冒着苦气的汤汁,奚娴眼前一片白茫茫,脑袋都不转了,却还会迟钝的思考着她怎么也想不透的伤心事。   奚娴不肯吃药,那头坐着的女人便慢慢起身,对大夫柔柔一笑道:“我这个六妹妹啊……自小便娇弱得很,甚么事体都要被人哄着来,就仿佛旁人的存在,都是她的陪衬呢……可是生产之事却不能这样啊,六妹妹,让姊姊来帮你一把……”   嫡姐的手掐住奚娴的下颌,捏着汤碗给她灌了下去,黑色的药汁洒得到处都是,奚娴挣扎不过,伸手一巴掌扇在了嫡姐脸上。   “啪”的一声,汤碗摔得四分五裂,奚娴昏沉之中道:“把她……给我赶出去……”   她蜷了蜷手心,只觉方才那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自己触碰到了一手细腻的脂粉。   大夫和稳婆即便再瞧不出,也知道这两姐妹关系不好,那个当姐姐的近乎是恨毒了做妹妹的,在外头说话时,连去母留子的话都能说出来,于是赶紧把人请了出去。   穿着粉色襦裙的妇人走之前,慢慢理顺的鬓发,从容的走了出去。   却发现外头有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女人眼尾带了些微的倦意,面容萧疏冷淡,好整以暇漠然审视她。   一语不发,却令人从心底里升起冰寒恐惧之意。   粉色襦裙的妇人惊愕地睁大眼,双腿开始发软,忍不住失声道:“您……不是在江南……”   身量高挑颀长的女人面无表情看着她,忽地勾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女人为粉色襦裙的妇人整理了散乱的鬓发,微凉的手拍拍她精致的脸蛋,在她耳边冷淡道:“等朕出来,再慢慢修理你。现在,滚。” 第59章   “用力——夫人——用力……”   产婆的声音急切中带着颤抖,奚娴恍惚中觉得自己状态很差。她其实已经没有力道了,浑身上下都透着虚软疲惫,近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见有个白衣清瘦的女人从光影中走来,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面容冰白而漠然,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深邃难言,仿佛带着深刻复杂的情绪。   女人单膝跪在奚娴身边,微冷修长的手指慢慢挑开她汗湿的黑发,温柔哄她:“没事了,娴宝……姊姊在你身边,嗯?”   奚娴的泪水流淌而下,近乎难以自制地啜泣起来,她拼命的摇头,呜咽着含糊道:“我不要了,太痛苦了,我受不了的姐姐……放我走吧……”   她本来就不该活着的。   她上辈子早点死了,转生投胎去,又有什么不好?毕竟活得这样辛苦,颠沛流离,被摆布捉弄。   没了她这样的母亲,这个孩子会得到他应有的一切。   嫡姐淡色的眼眸冷寂沉静,她亲吻了奚娴苍白的唇角,又慢慢亲吻上她的额头,像是在赋予奚娴一些力道。   床榻上的少妇仍旧痛苦而迷惘,她几乎已经失去了动力。奚娴生而脆弱娇柔,一旦无法保护好她,就连一场风寒都能使她元气大伤,更遑论是生孩子。   女人在她耳边一字字,平缓道:“娴娴……你十分清楚,你不是这样的。”   奚娴睁大眼睛,脑内混乱而刺痛,她几乎没法再多思考,只是自顾自地小声叹惋道:“不是的……我是个软弱无用之人。”   她是个没用的人,从出生到成长,从来软弱为人欺。   可是她很喜欢这样的软弱无能,这令她看上去纯白无暇,即便愚蠢到令人唾弃,但却带着善良和蒙昧,带着那些特质往生,她的坟墓将不会为人所唾弃。   奚娴轻柔苦涩的微笑起来,耳边的声音都变成了朦胧而异样的吵闹声,她感受到血液和生命的流逝,却只是有些解脱。   她道:“姐姐,若是我走了,请您一定照顾好我的孩子。令他自由,令他快乐的活着。”   嫡姐握住了她的小手,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听着,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会想你从前一样成长,成为像你上辈子那样的人。如果你这么想死,我将成全你的夙愿。”   奚娴猛然睁大眼睛,抓紧了嫡姐的手,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不想让他这样……我宁可让他去死……”   嫡姐的嗓音冷漠:“我会保住他,也一定让他像你上辈子那样活着,以示对你抛下我而去的惩戒。”   奚娴怔然看着嫡姐,只觉得额角的冷汗涔涔流下,她已说不出话,却被嫡姐喂了一勺温热的汤药。   可是汤药却随着奚娴的唇角蜿蜒而下,缓缓沾染上雪白的衣襟,她轻轻咳嗽起来。   嫡姐似乎叹了口气,自己喝了一口,薄唇强硬贴上奚娴冰冷的,舌尖抵开了齿关,把药液渡入了奚娴的口中,又似乎吻了她一下。   奚娴的瞳孔开始涣散……   这样熟悉的感觉。和嫡姐唇舌交融的感觉。   她仰起头受了满口苦涩的药汁,却依旧有药液从唇角溢出,却觉得自己的身子充盈了难言的力道。   就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嫡姐也曾把她抵在树下,就像是这样亲吻她。   嫡姐的唇是冷的,眸底也是漠然的,可是她的吻是炽烈而暴戾的。   年少的奚娴只是踮起水红的绣鞋,微仰着精致的下颌,就那样生受着来自嫡姐的凌虐,脖颈也蔓延出稚嫩的粉色。   可是……   她那一生,唯一一次被人抵在树下亲吻,明明是她以低阶嫔妃的身份入宫。年轻的皇帝是那样吻她的,就在树叶是疏影下,她洁白的面容上铺落着树叶的纹路,羞涩而胆怯地被他捏着下颌……   上辈子她没有和嫡姐这样亲吻过。一定没有。她不可能记错,她的记忆不会有任何差错。   嫡姐就是嫡姐,那个恶毒刻薄,又酷爱刁难她的女人。   怎么可能会这样吻她?   带着痴迷和深刻的厌恶,像是两条冰凉的蛇类互相纠缠着取暖,最后浑身上下除了湿滑阴冷的感受,却没有丁点的暖意,可还甘之若饴,像是在舔舐甜蜜的罂粟花蕊,又像是在吸食阿芙蓉。   奚娴又觉得脑中混乱而苦痛,她挣扎着咳嗽起来,近乎目眦欲裂,满眼俱是那棵树,那棵树……   不是那样的!   ……   满室俱是带着血腥味的死寂,角落里却缓缓开出了一朵洁白柔软的小花。它顽强的绽放着,或许不为了甚么,只是为了偶尔有一天,有人能漫不经心的将她采撷在指尖,从根茎慢慢把玩着,纳入坚实的掌中,一点点绞碎成花汁,把花瓣与花蕊俱揉碎成泥。   ……这样它便能永远依附在那人的掌心了。   奚娴浑身颤栗起来,面色变得惨白而异样,她似乎能够体会到那朵小花的心情,体会到那种病态的渴望。   奚娴开始慢慢囤积力道,尽管痛觉已然变得麻木,可是太过用力时,却仍旧会觉得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流,可是她已经没了那么炽热急切的放弃之心。因为嫡姐握着她的手,她陪着自己。   奚娴是头一胎,故而生产得有些艰难,前头还差些难产血崩。   直到隔日清晨时,她才诞下了一个男婴。   奚娴甚至没有听清孩子的啼哭声,便已堕入了梦境。   她实在太累了。   女人的背影高挑修长,她抱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食指缓缓轻抚孩子皱着泛红的眉眼。   嫡姐站在窗前时,面色复杂难辨,过了很久,久到晨露沾染上衣袂,她终究是慢慢低下头,以至柔轻吻了婴儿稚嫩的眉眼。   那孩子便开始嗷嗷大哭起来。   产婆便赔笑上前,小心翼翼教她怎样抱孩子,或许是她托着的手法不大好,硌着婴儿了,这新出生的孩子总是娇贵得很。   嫡姐慢慢笑了笑,便将孩子交给了接生婆,让他们仔细照料。   皇帝上辈子从没有这样抱过任何一个孩子。   在他长子出生的时候,奚娴生了一场大病。   她几乎快要丢了性命,也像是今日这样痛苦而麻木。他不会相信奚娴,却仍旧去看了她,在她身边坐了一整夜,慢慢计算着她究竟想要什么,他到底能赐予她甚么。   可是到最后皇帝却发现,她想要的,他一样都不能给,没有杀了她已是仁慈,就像她少女时总是勾引他,那时候他就该直接杀了这个小姑娘。   嫡姐慢慢靠近了那个刚生完孩子的小母亲。   她浑身都像是浸在了水里,柔软的青丝一缕缕贴在额角上,洁白晶莹的肌肤上蒙着薄薄的汗水,唇角却带着一点微末的笑意。   他慢慢摩挲着少妇的面容,在她的面容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睡吧,娴宝,不论你要做什么。   奚娴睡了很久,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哪里,只觉得视线像是坠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她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漂亮的匕首,哼着轻柔的小调,在月色中慢慢前行,像个优雅烂漫的公主,即将屈尊于一座破旧的小院里。   她来到了一处偏远破旧的院落,那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四下飘落着芬芳宜人的花香味,却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分外诡异。   奚娴那时候便想着,那些人已经把无用的仆从都清理干净了,这样她便能能够好生享受那个过程。   那个折磨人的过程啊。   院里跪着一个粉裙的少女,她抬起头时满目俱是惊恐。那是一张和嫡姐很相似的脸,眼角有一粒极淡的痣,眼尾天生吊起,可在这个少女脸上却显得端庄贤淑,眼波流转时有些媚意。   叫人不喜。   奚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其实她觉得有些重,而自己的手腕却过于纤细,那上头镶着繁复大块的宝石,在夜色下折射出微末绚烂的光彩。   她捏住少女的容颜,温柔笑起来:“三姐姐,我都不知道,你竟长了这样漂亮的脸呀?”   粉裙少女惊恐地摇头,近乎涕泗横流,手脚并用想往后爬,却因为药物的关系毫无力道。   奚娴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把匕首抵在她的面颊上,皱眉困扰道:“可你长成这样,又和我嫡姐这么熟稔,我是会生气的。”   她咯咯笑起来,灵机一动,在三姐姐耳边窃窃私语,就连指尖都带着软和的芬芳:“不若,我给你的脸做个记号,这样就不会认错啦!”   奚娴的匕首细致轻慢的在少女脸上笔画着,月光给她纤细的手腕赋予了病态的扭曲,像是索命的亡灵。   粉裙少女几乎生受不住,喘息声愈发急促,似得了某种致命痛苦的疾病,闭上眼不敢看寒光粼粼的刀刃。   忽然,奚娴的手腕被重重击下,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小片尘埃。   她纤细的手腕蓦地红肿了一大块,而奚娴蹙着秀眉露出了脆弱痛苦的神情,纤敏的身子伏在地上,洁白的裙角散落下来,捂着手腕细细喘息。   她睁大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人,衣袖上绣着繁复的金纹,而他的眉目锐利而冷漠,只是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   粉裙少女终于崩溃了,抖着双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泣不成声道:“表兄……”   奚娴只顾着自己的手腕很疼,她疼得要命,疼得想要掉金豆子。   他怎么舍得这样伤了她?明明前些日子,还莫名其妙把她抵在树下亲吻。她的嘴唇还没消肿呢。 第60章   奚娴醒来时,已是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实在是太困了,以至于即便偶尔有朦胧的听觉,却依旧无法真正清醒。   而梦里的场景实在太琐碎,待天光破晓时,奚娴发现她实在想不起那么多。   头疼得难受。   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在梦中遇见了一些骇人的往事,至少对于她而言是难以接受的,或许还说了一些梦话。   奚娴以为自己是从不讲梦话的,可是后来听春草说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时常说梦话,就连从前还未曾出嫁时,她也是这样,有时甚至会被梦魇住,只是自己醒来时都不曾记得了。   至于梦话的内容……   春草当时低着头,再抬起时笑得勉强,只是告诉她的六姑娘,没什么特别的,大多都是小女孩间的争吵之词,或是一些琐碎没有逻辑的单个词语。   奚娴看着春草,便觉得或许不是这样的。   但她也没兴趣追究了。   因着之前分娩时差些送命,奚娴的月子比起普通人都要长许多,不过万幸的是她能多见嫡姐几面,也不知嫡姐和皇帝有怎样的约定,她这些日子都可自由在奚娴身边出入。   不过相比较而言,嫡姐的话很少,即便时常陪在奚娴身边,有时一整日都未必能说上一两句话,这令奚娴觉得有些烦闷,于是她时常令仆从把孩子抱来,这样她们至少也有话可说。   小宝宝比奚娴想象的还要软,这么没骨头似的一小团,身上带着暖和的奶香,小手肉嘟嘟无意识团着,睡觉的时候还爱流口水。睁开眼时,宝宝的眼眸是极淡的棕色,咿咿呀呀抓着奚娴的长发,看上去像个天性开朗带笑的婴儿。   他是奚娴的至宝。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就很想要一个孩子的。   奚娴又莫名觉得,如果他是个女孩会更好。   只是这样的话到底不方便说出口,况且身为女子的不便和痛苦,实在显而易见。   嫡姐抱孩子的姿势十分娴熟,除了不会哄孩子,就连换尿布这样的事都做的很好。   其实这些事完全不需要奚衡来做的,她是这样矜贵高傲,大多数时候奚娴只要看着嫡姐,便能想象出她平日里是怎样品茶舞剑,亦或是慢条斯理下达命令。   奚娴绑着红头巾,有些疲惫地靠在床头,默默瞧着嫡姐把孩子抱在树影疏密的窗前,留给她一个平淡的背影。   那长发盘成雍容的高髻,上头佩戴着简雅的玉饰,露出一段优雅笔直的脖颈,嫡姐就像个天生的上位者。   无论身处何地,身为何人,让她觉得望尘莫及。   奚娴笑了笑,对嫡姐道:“姐姐,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嫡姐回过身,瞧见奚娴散乱着黑发,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瞧着她,唇角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   嫡姐将孩子交予旁人,小宝宝却看着奚娴啊啊叫,奶声奶气的。   奚娴亲了一口孩子,仍旧把她交给了乳母。   待人都走了,她才缓缓道:“姐姐,我从未见你穿过粉色的裙子,你是不是很讨厌粉色?”   嫡姐掀起眼皮看着她,才慢慢道:“不讨厌。”   奚娴想了想,才干脆道:“那日我分娩时,似乎看见一个与你很像的粉裙女人。她是谁?”   奚娴说的是“与你很像”,那代表她十分肯定,那个女人一定不是嫡姐。   嫡姐微笑一下,直勾勾温柔凝视她道:“你想知道么?想知道的话,我甚么都能告诉你。”   奚娴顿了顿,忽然很想退却,红着脸轻轻嗫嚅道:“……算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询这个答案,那个女人是谁,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她只需要知道,她的嫡姐只有一个,那就足够了。   奚娴的回答不出所料,嫡姐的心里甚至没什么意外。   如果奚娴不是像这样,一遇事体便退缩害羞,宁可把自己的脑袋掩埋起来,也不肯面对真相,那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奚娴思索一下,又小声祈求道:“如果您看见她,请不要责罚她。”   嫡姐没想到她会这么好心,饶有兴味地勾起唇线。   奚娴才道:“我也不知为甚,但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又有一些愧疚。   仿佛她对那个女人,曾经做过十分恶毒过分的事。   只是奚娴完全没有印象了,也不知是强迫自己忘了,还是怎么的。   嫡姐一颔首,对床头的少妇嘱咐道:“那就不要多想,你身子柔弱,坐月子时切忌多思多虑,安心温养。”   奚衡这些日子,面对奚娴时总是这样,温和尔雅,却透着散漫的冷淡。   她忍不住拉长了声线,问嫡姐:“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嫡姐叹息一声,平和道:“你觉得呢?娴娴。”   奚娴生了孩子,绑着头巾时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只是眨巴着眼睛,弱声撒娇道:“我、我怎么知道啊。”   嫡姐面无表情回过身去,淡淡道:“那就不知罢。”   奚娴赶紧软声命令道:“你回来!”   她抓紧了被褥,手心有点出汗,却成功地使嫡姐转过身来。   奚娴赶紧撒娇道:“你是我的了,是不是,奚衡?”   她的杏眼像是眸中小动物的眼睛,懵懂的,带着温纯的期待,眼底盛着小星星。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嫡姐,却没有令女人更愉悦。   女人的面容冰白阴沉,却噙着幽凉的笑意:“娴娴,我早就是你的。可你不明白啊,所以总是瞎折腾。”   奚娴听不懂别的,但却顿时就开心起来,满脑子俱是闪闪发亮的烟火,叫她的脸颊都开始泛起红色,羞怯又朦胧着,从来不晓得喜悦竟来得这样突然,只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小母亲赶紧撒开手,软绵绵撒娇道:“姊姊,你来抱抱我嘛,你都不抱我,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奚娴闭着眼,很快她的怀抱便被充盈,有人把她单手揽在怀里,而她雪白的面颊贴在她的胸口上,那里是一片柔软的盛景,抱着她的人气质冷冽干净,就像秋风拂过溪涧。   奚娴害羞得要命,因着坐月子,她除了擦身都不能洗澡,现下也不敢叫嫡姐把她怎么样,虽然身上没什么味道,却又怕嫡姐嫌弃,于是慌忙又把人推开道:“你、你回去罢,我就想自己躺着了。”   嫡姐本也不想抱她,如今奚娴这么说,反倒笑了笑:“六姑娘,你很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奚娴连忙道:“才没有,我坐月子呢,只怕你不喜欢……等我过了月子……我、我们……”   她说了半天,却很不好意思起来,对上嫡姐沉静睿智的眼睛,还有那双交叠着的干净细长的手,甚至不敢说出半个污秽的词语。   同样是裙下之臣,奚娴对于每个人的态度都截然不同,时而骄矜得像个公主,时而却卑微如尘埃。   嫡姐倒是摸了摸奚娴的脑袋,若有似无露出一点笑意,很快便轻松放过了她。   她离去前,只是在奚娴耳边微笑,细长微凉的手指搔着少妇的下颌,陈述般提醒道:“但你不要忘了,你嫁了人,我们至少得有一点操守,不是么?”   奚娴的心情又一次跌落谷底。   她不明白嫡姐是什么意思,但至少字面上看,嫡姐或许觉得她嫁了人,若是再勾三搭四,就是品行上的不洁。   可是,奚娴并不觉得王琮会介意。   就像她实际上是王琮养的外室那样,他在背后花天酒地,后宫三千都无所谓。   但嫡姐却是她的,谁都不忠贞,又有什么好谈的?   有时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婊子,又百无聊赖的认为这没什么。   她是个俗人,也是个庸人。   所以对她而言,一切道义和贞德都是双方的。   她的内心,早就给王琮判了秋后问斩,再也不会爱上他了。   要一个女人表现出温柔如水,小鸟依人的样子,那是很容易的事,只消她放下了尊严和屈辱,一切都会是那样顺理成章。   可是女人的心,也可以是坚冷的,像是化不开的冰雪,而风雪之下掩埋着早已干枯冷寂的尸体,即便挖开了也不能重生。   这一瞬间,错综复杂的念头在她心里闪过,奚娴终究只是勾住了嫡姐奢华的裙角,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上,低头轻吻,浓密的眼睫扫过嫡姐的手背,让她觉得心中的某一处也痒了痒,像是划开了一道云絮,里头经年的陈酿兀自飘香。   可是嫡姐终究是嫡姐,她那样霸道强势,且不容许被奚娴这样的小女子占得了先机,于是只是从容离去,留给少妇的是一个雍容冷淡的背影,叫奚娴心中懊恼万分。   ……   昏暗的囚室里,奚衡缓缓步入,便见到水牢里粉裙妇人狼狈不堪的身影。那妇人蓬头垢面,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见她来却忽的有了些力道,勉强起身来握着布满铁锈的栏杆,轻声哭泣道:“陛下,我不敢了……妾身不敢有丝毫妄念……求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了我罢……”   两人四目相对,却长着两张极其相似的脸,不同的是嫡姐的面容更深邃一些,而那个妇人却偏贤淑柔婉。相似的面容,却看上去截然不同,这就是气质和经历所赋予的差异。   嫡姐支着下颌,平和评价道:“你辜负了朕的信任。”   她的嗓音还是女人的沉冷靡靡,却染上了与生俱来威严的意味。   若她是个女人,那一定是个颇具建树的女皇。   可惜她不是。   粉裙妇人坐在水中,面容已然有些浮肿蜡黄,却无奈笑了笑:“从年少到今日,妾身陪了您那么久,自以为懂得您的一切秘密……”   却从来不知,她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她看着奚衡,才发现那个男人也看着她,眼里只有审视,却不见怜惜。   粉裙妇人低下头,慢慢叹气道:“表兄……你知晓么?我自小便想要嫁给你。从前看史书中,王侯将相论功封赏,我总觉得我付出的够多了,至少等一切结束时,能当你的女人。”   其实表兄给她的也够多了,她嫁给了宗亲望族,甚至成了宗妇,将来承爵的是她的丈夫,而家族人丁兴旺,虽则关系错综复杂,但表兄早就为她清理了大多的阻碍。   她甚至不用多动脑子,便能把所有的事情办得很漂亮,得到众人的赞赏。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更是奚家女子的出身,所不能企及的豪门世家,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她最想要的男人,陪了那么多年,自己以为最懂的男人不爱她。   她对奚娴原本没有那么恨,毕竟她是自己的妹妹,可是有时看着奚娴单纯无知的样子,恨意却从心底蔓延,火辣辣漾出心房。   奚嫣捂着脸笑起来,忽地道:“你杀了我罢……我陪了您那么多年,如今您不需要我了,亲手杀了我,我也算死得其所,死得满足。”   以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杀了最懂他的女人,那是多么不堪的举动!   她就会像朱砂痣一样烙在男人的心底。   但嫡姐却微微摇头:“朕不会杀你,更不会惩罚你。”   奚嫣的眼眸慢慢亮了起来,却听他道:“她替你求了情,而朕以为,的确是她亏欠你良多。”   奚嫣的眼眸又黯淡下去,她轻声道:“娴娴是个好孩子,她没什么错的,若是这样说来,只会叫我更厌恶她。”   原谅一切的善意,是她毕生都不会有的。   男人却微微笑了笑,否认道:“不是这件事。你只需要知道,朕在替她赎罪,那就够了。”   赎罪么……   奚嫣的看着他离去,却只是茫然。   奚娴就像个善良懵懂的孩子,即便再娇纵,却从来不会做错事,哪儿来的罪孽可赎呢?   ……   奚娴坐月子的时光,可不怎么短暂,她近乎难以忍受每日一趟的按摩,每次按摩完了,她浑身都会出汗,疼得直打哆嗦,而嫡姐若是在,也只会袖手旁观,再客观评价一句:“太娇气。”   只是她不觉得自己很娇气,因为那实在是太疼了,嫡姐没有生过孩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懂得的。   于是过了几日,嫡姐便亲自上手给她按摩,她很快便从按肚子的嬷嬷那儿学会了那套手法。   奚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被嫡姐按着肩膀推倒在床上,温暖的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按着固定的步骤给她按摩着。   嫡姐已放轻了手下的力道,可奚娴却还是疼得落汗,咬着唇眼里蔓出一点朦胧的泪花,却因为按着她的是嫡姐,不得不乖乖的不捣乱。   嫡姐穿着简单朴素的缁衣,看样子也刚从佛前回来,身上的檀木香味更深沉了些,就连眉眼间都染上了禁欲的意味。   奚娴被她按得难受,浑身都开始泛粉,可是嫡姐眉目淡淡,并没有旁的意思。   奚娴注意到,女人手腕上的佛珠都没有褪下,就那样贴在她的肌肤上,冰冷有律。   奚娴的眸中含水,小心翼翼试探着扬起脖颈,本就单薄的锁骨更为明显,而她悄无声息的吻住了嫡姐优雅的下颌,带着含羞的怯意,眼角眉梢都带着含蓄无声的邀约。 第61章   嫡姐淡色的眼眸变得深邃,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继续慢条斯理给她按摩。   奚娴的肚子软绵绵的,而嫡姐的十指尖尖,冰白而细长,给人以清瘦锐利之感,而奚娴被她一碰就难受,说不清到底是被弄疼了,还是被点到了某处酸疼的氧穴。   她有些恼怒于嫡姐的置之不理,于是更用力的咬了一下嫡姐的下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以示自己的不满。   奚娴自然没准备好要做什么,她只是撩拨一下嫡姐而已,前些日子将将坦诚完彼此的心意,可是到了今日,嫡姐却还是这么冷淡,对她毫无感觉。   奚娴有些幽怨地道:“不要你给我按,你想下去。”   要说坐月子的时间,奚娴已满了一月有余,早就能在花瓣中泡澡梳洗一通,故而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撩拨奚衡,此时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诃子,极细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脖颈,却让本就雪白柔嫩的肌肤显得更为莹润。   下头的丝线系在腰上,已被奚衡一把解开,只是为了能给她更好的按摩而已。   奚娴很确定,要是她现在问嫡姐:“您怎么能这么坦然解我的肚兜带子呀?您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嫡姐只会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掀了眼皮淡淡道:“不是给你按摩么?顾嬷嬷给你按,你嫌人家手粗力道大,换个人又不行。那算了,你自己来。”   然后她只能一把圈住嫡姐的手臂,然后蹭蹭求饶道:“是我不好嘛,您不要生气,我、我听话就是了,您叫我转过身,我便不敢再作他想……”   嫡姐便会人模狗样点头,然后继续折腾她,奚娴还不能反抗。   于是奚娴一句话也不说,贝齿咬着唇瓣,只是无辜地瞧着嫡姐,眼里渐渐盈满了奚衡的样子,如月般洁白的面容之上,是惹人凌虐的姿色,引得嫡姐手下微顿。   奚娴疼得要命了,为了不在嫡姐面前露出奇怪的神情,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凝神,但笔直纤细的双腿却慢慢勾住了嫡姐的腰肢,慢慢喘息起来。   半晌,嫡姐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手掌下的力道慢慢松懈下来,才微挑起若远山入鬓的长眉,冷淡道:“六姑娘,你是我看大的,可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只是嫡姐这般说,手下动作却道貌岸然,似抱似圈揽住了奚娴纤细的腰肢。   奚娴总觉得自己被摸了一下……想抬起眼质问时,嫡姐仍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沉稳模样。   奚娴立即就不敢了,把腿放下,犹豫着噘嘴道:“那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这般道貌岸然,吃了人家豆腐,占尽了便宜,竟然转头就不敢认了。我生宝宝那天,你还当着稳婆的面儿亲我……”   她的眼泪又开始掉下来,似乎每天不找几个机会哭几场,便是万分不甘心的。   话音未落,奚娴才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似乎被人吻了一下,凉淡的轻吻,却叫她的面容腾一下通红得要滴血。   她还没有再清醒的时候,被嫡姐这么亲过。   嫡姐是这样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人,为了权柄和野望也曾放下过她,可现在却仍克制不住吻了她。奚娴便有些得意,捏住嫡姐的衣襟,便努力想要把嫡姐压在身下。   奚娴的吻技意外的十分娴熟,她自己也没想到,吻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堕入了梦境的云层里,她甚至知道……   甚至知道怎么取悦嫡姐,亦或是要用什么方式,才能磨开她的齿关。   嫡姐的无动于衷对于奚娴来说,便像是在催化眸中异样的激情,直到嫡姐终于回应了她,奚娴一把将女人推倒在床榻上,自己蹑手蹑脚的覆在她身。   就像一只愚蠢天真的傻兔子,吧唧一下自己又绊了一跤。   长发散落下来,嫡姐淡色的眼睛对上奚娴圆润的杏眼,竟然勾起唇线,对她说了几个字。   奚娴微微一愣,然后开始低头与她继续亲吻。   这个吻变得热烈而血腥,奚娴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齿关遏制不住的呻吟,还有唇边大片的红肿。   可是十分意外的,这样的血腥之感,却意外的适合她们,嫡姐的眼睛也慢慢变得暗沉,饱含难言的情欲,就连那双一向之沾染阳春白雪修长双手,也慢慢探入了奚娴的衣襟里。   可是她们终究没有做更多了,不是奚娴不愿意,是嫡姐。   她面色沉冷,一把将奚娴推开,眼尾染上了暗红的色泽,在奚娴的角度上瞧,带上了一种漠然深邃的邪意,漆黑的长发披散在缁衣上,挺直的鼻梁落下小片阴影,赋予她雌雄莫辩的优雅雍容。   而嫡姐修长干净的手仍旧交叠着,抬眸看着她,略一沉吟疲惫道:“今天不行。”   嫡姐从头到尾,衣衫整洁纤尘不染,根本不像奚娴这样凌乱得不成样子,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被凌虐得落入尘土之中。   奚娴怔了怔,其实她也没真的想做到哪一步。   她根本就不懂怎么做,但如果嫡姐喜欢,她也可以顺其自然把自己献祭给她,虽然或许得不到太多的快乐,可她的灵魂也能喜悦到微吟出声。   奚娴低下头,慢慢整理了自己的衣裳,才微笑起来:“没关系的,姊姊。”   她自从怀了孩子之后,胸便比从前更鼓了些,就连衣襟上也沾染了奶香味,肌肤细腻雪白,眼神明亮而凝实,就像是许多的年轻女性一样,自从有了一个孩子,便绽放出更夺目的光彩。   先头这样伏在嫡姐身上,奚衡不可能甚么都没看见。   这样的盛景,嫡姐不是无动于衷,奚娴甚至能感受到她隐忍的脉搏。嫡姐只是没有准备好,就如同她也是这般。   嫡姐离开之后,奚娴便去瞧了无拘。   他还这样小,团在襁褓里睡得香甜,浑身都冒着软嘟嘟的奶香味,奚娴瞧着他便觉得幸福。   她想给孩子起名,但却也同样知道,自己不能不过问王琮。若他真是一般的倒插门女婿便罢了,只是王琮并不是,她即便敢擅自起名,得到的结果也不会是被肯定的。   于是无拘成了孩子的小名,奚娴觉得,她或许帮不到这个孩子太多,但只是希望……他将来在迷惘的时候,想起母亲给他起的小名,也会有所顿悟罢了。   但或许,她的期盼是不能强加于人的,所以更多的只是奚娴的愿望,而不是孩子的。   她有道理相信,这个孩子将来会有掌控权利的欲望,像是他的父亲那样杀伐果断,当一个冷漠只可远观的君王,亦或是只想随云卷云舒,碧海潮生,做个闲散的乡野村夫。   这些奚娴都不会阻止,她觉得自己承受过太多,来自于旁人,强加于己身的夙愿,就像是地狱的鬼手一样撕扯着她,让她变得扭曲可怖,沾染上了血腥,听见了无辜者此起彼伏的声嘶力竭,她或许会觉得满足快乐,到头来却无比的空洞绝望。   这样的想法,似乎是从灵魂深处幽幽传来的,奚娴也不懂是什么时候,亦或是什么缘由,它们早就扎根在她的心底了。   所以她再也不要把愿望强加于人,所以她宁可逃避世事,也要让自己脱离于红尘之外。   结果还是没有用的,她的情爱太过炽热浓烈,以至于只要稍稍被点拨,便像是星星之火,轰然燎原。   奚娴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吻了儿子稚嫩的面颊,随着傍晚的夏风走出了屋子。   她回到自己的内室,打开了妆奁的最底层,那里面装着一只古旧的匕首,上头嵌着大块的珠宝,仔细看着,甚至还有古朴的铭纹,缠绕在匕首身上,即便躺在黯淡的阴影下,却仍不掩寒光煞人,能够轻易的割开人类的骨骼和皮肉,搅动出淋漓的鲜血。   奚娴拿起匕首,缓缓摩挲着匕身。   她把匕首继续尘封起来,若无其事地开始弹琴,只是琴音有些诡异繁杂,透着尖锐颤抖之感,非是毫无章法,却比毫无章法更恐怖,像是鬼怪的嘶鸣一般骇人。   奚娴弹到一半,便按停了颤抖的琴弦,觉得脑中泛着微微的疼痛感,不由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实在没法思考更多,也实在太难过了,除了躺在床上歇息,实在想不出任何缓解症状的法子。   于是奚娴又一次堕入了梦中。   她厌烦这样时不时卷土重来的噩梦,就像是厌恶泥沼中的蜈蚣那般,反胃盗汗指尖如针扎,胸口灼热的烧疼着,呼吸却短促而不顺。   她反反复复的挣扎着,手中却好像握着那把匕首,然后她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胸中漾着快意和残忍。   看,背叛她就是这种下场,死得毫无体面,真是可怜。   可那种愉悦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很快就会荡然不存。   于是奚娴就令那人死得更不体面,这样她的快乐就能留存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因为她起身时,看见一个女人在瞧自己。女人坐在院墙外的树枝上,漆黑的长发丝丝飘拂,她手上拎着一壶清酒,月白色的长裙被风吹得飘散起来,就像是天上的神女。   风是冷的,白衣女人的眸也是冷的,带着嫌恶和漠然,一路冰寒进了奚娴的心底,却使她灼烧出异样的感触。   她觉得自己有些微醺,闻见的血腥味都没那么呛人,可是转眼一看,却没有再见神女了。 第62章   奚娴在梦里近乎哽咽出声,随着她怀上孩子,似乎总是会胡乱做梦,梦里的情景光怪陆离,她近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万分不愿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是么?   她的前世就像所有平凡的小姑娘那样度过,除了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男人,奚娴觉得自己庸俗得很彻底。   可是她在梦里,却见到嫡姐掐着她的脖颈,在她耳边嫌恶道:“我早该杀了你。”   嫡姐根本就没有用力,可奚娴却一下摔倒在地上,穿着精致的襦裙,袖口上用浅紫色的丝带系了蝴蝶结,她看上去这样认真的打扮了自己,甚至露出的脚踝都纤细而雪白,上头系着一串银色的铃铛,随着摔倒的动作发出清脆细腻的响声。   可是嫡姐却这么厌恶她。   甚至之后的几年,她的视线中出现了无数个枯寂的日夜,那个心仪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做了什么呢?   ……   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让那个人这么厌恶她,这么想杀了她的话,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奚娴只看见自己变得有点神经质,苍白枯瘦的手腕上套着碧绿的镯子,如果不看她精致秀美的面容,那就像是老妇人的双手,轻轻松松就能被人折断了。而手腕上甚至伤痕累累,另一只手上缠绕着染血的白布带。   奚娴对上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含着枯寂的双眸,像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没有期许,没有渴盼,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欣喜,她的生活被罪与罚所围绕,时刻害怕自己身后之事,恐惧自己会堕入地狱,亦或是再也见不到相见的人。   ……   奚娴没有再梦下去,她浑身都在细细颤抖着,就连秀丽的眉眼都被汗水浸染,似乎沉入一腔极茫然的恐惧中,像是山谷中的雾气那样拨不开,也逃不离。   奚娴痛苦之时,却又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眼眉上轻吻,对她柔和道:“娴宝?乖一点,我们醒过来了好不好?”   奚娴的眼神茫然无焦,过了小半会儿,她才看见嫡姐的面容,像是高山上的冰雪,精致而森冷的眉目染上些许温情,细语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怀里的小妹妹一把抱住他,开始柔声啜泣起来:“姊姊,我梦见你不要我了。你把我丢在一个地方——然后很多年都没有来见过我。你惩罚我,到处都没有人,这么多年都只有我一个人……”   她最恐惧的不是嫡姐离她而去,是嫡姐把她丢下了,到处都没有别的人,没有仆从,没有那些无聊的“朋友”,谁都不在了。   即便奚娴知道有人看着她,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任何一个同类,除了鸟儿站在枯枝上哀鸣,阳光灼烧着瓦砾,发出闷热古怪的味道,她就像是被丢弃在了荒野中。   自言自语,抑郁成疾,然后反反复复,思量着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折磨得快要崩溃了,她甚至想过要自我了断。   可梦中的她,即便到了那个程度,仍是一棵坚韧淬毒的藤蔓。   她这一辈子,不可能自我了断,即便是死掉,也要发挥自己最后的价值。   她只是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刻痕。有时无聊了,便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似乎那样的痛楚能带给她鲜明的,自己还活着的感知。   有时记不清时间了,奚娴又给自己划下几道刻痕,等她的生辰到了,便一边自残,一边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   她一点也不怕死。   因为她知道,即便自己成了那样,在她沉入梦乡的时候,依旧会有人为她包扎,给她喂药,不然她那样的破碎的精神,不可能清醒那么久。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那个人赐予她的惩罚,还是旁的。   ……   奚娴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感触,即便她觉得那一定不是真的,可是却依旧心悸着、恐惧着,忍不住憎恨着,想要残害自己来惩罚那个人。   她实在太明白,他在乎自己。   可是梦醒的时候,奚娴又觉得空洞而恐惧,抱着嫡姐不停的抽噎啜泣着,而嫡姐只是搂着她,慢慢安抚着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身子,在她耳边温柔道:“没事了,娴娴,那些都不是真的。怎么会有人舍得抛下你呢?”   奚娴哽咽起来,把嫡姐缠绕得更紧密些,怯怯道:“那你要承诺,你永远不会那样对我。”   嫡姐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昏暗的月色下,垂眸亲吻了奚娴的唇瓣,不紧不慢的舔舐,却极具技巧,把她弄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像是菟丝花一样缠绕在嫡姐劲瘦的腰上。   然后嫡姐把她推倒在床榻之上。   奚娴的身子很纤敏,也同样没有多少力道,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娇贵,她从来不具备力量,就连身子都软到一推就倒,有时小小挣扎几下,甚至会把自己给绊倒。   奚娴镇静下来,她看见嫡姐的手指正在轻轻为她拢起碎发,于是她转过头,慢慢舔吻起嫡姐冰凉而修长的指节,就像是某种处于哺乳期的绒毛动物,她甚至从咽喉处发出了几声弱弱的呜咽,借此吸引冷血而强大的猎食者,能够光顾自己的身体。   他们在云雾中纠缠着,奚娴浑身就像是从水中打捞出来似的,疲乏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被细长的手指揪住脖颈,强迫她仰头接吻。   奚娴控制不住地呜呜哭起来,又不想和嫡姐亲密了,可是嫡姐的吻却深入起来,显得那样细碎温柔。   她忍不住跟着慢慢起伏,然后随波逐流的飘远了……   黑暗中,衣衫慢慢剥落下来,奚娴环住奚衡的脖颈时,却触到了一抹粗糙的痕迹,像是陈年的疤痕,昭示着奚衡的过往。   绝对不是任何闺阁女子会遇到的事情,甚至更血腥可怖一些,而那些疤痕她甚至没想过要消去,只任由它们留在身上。   她的脑中一团乱,却还是被身上的人所主宰。   ……   奚娴第二日醒来时,时间已至黄昏。   白玉样的纤细手臂露在帐外,奚娴浑身都酸疼得厉害。   春草撩了帘子进来,小心翼翼使唤小丫头们给自家主子端了热水,自个儿绞了细葛布给奚娴擦身上。   奚娴躺在床帐之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浓密的眼睫覆在面容上,落下小片阴影。她的肌肤本就很白,如今眼下的青色也难以遮盖,而从脖颈往下就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   春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看其余地方,露出来的那几块皮肤上都被标上了记号。   可今日晨时从内室出来的只有一个高挑冷漠的女人,也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野男人摸进了自家主子的屋子。   春草虽是奚娴的贴身婢女,但奚娴嫁人之后,鲜少经常要求婢女随身侍候,故而春草对于奚娴的感情知之甚少。   她正纠结着,床上的奚娴发出了一声呜咽,慢慢把自己团了起来,就像是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春草小心翼翼碰了她一下,却换来奚娴软软的啜泣声。   嗓音又沙又软,叫春草想起昨夜的声响。   似乎只有六姑娘一人在求饶,而另一个人充耳不闻,还有床榻摇晃的声音,与一些细微暧昧的声响。   可春草知道,奚娴绝对不会喜欢自己的仆从在中途闯入,故而只是心中恍惚担忧着,丝毫不敢僭越。   却没想到,这一夜过去,奚娴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兴,甚至晦暗而颓丧。   奚娴没有让春草为自己擦身,她只是勉强撑起身子,然后扯了扯唇角,沙哑道:“你们出去罢……我、我自己来。”   奚娴披着满头青丝,裹着被子的身子瞧着纤细而娇小,一张脸惨白而恍惚,就像是随时都能落泪,春草实在不敢刺激她更多,于是便使了个颜色,让其余仆从俱退了下去。   奚娴低垂着眼眸,木然得绞着帕子,开始在自己身上缓缓擦拭着,一寸寸都不能放过,每一块肌肤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她的在轻微发抖,一边默然无声的啜泣,却在某块被轻吻过许多遍的肌肤上用力擦拭着、擦拭着,用力把皮肤都擦得红肿。   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奚娴看见站在门外的人影。   她开始冷笑起来,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她喃喃自语道:“……你还来做什么?”   昨夜里的记忆奔流而过,奚娴已经无法想象,她究竟把一条怎样迅猛而冷漠的凶兽,引来自己床榻之上。   起初……起初还十分寻常。   就与她能够想象的那样,那个女人用微冷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征服她,她们亲吻着彼此,奚娴的面容上因颤栗的感受而露出瑰丽的色泽。   她从来没想到,与女人在一起也能这样快乐。   可是噩梦也随之而临。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满足,对于身上白衣清冷的“女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前戏。 第63章   奚娴蜷缩在床榻之间,一双杏眼恍惚而明媚,她鬓发散乱,小声道:“你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没等那个人说话,奚娴才垂眸道:“因为我很好骗的,是么?”   其实她心里反倒没那么憎恨,只是有些迷惘和难言的困惑。   人影被日光拉长,投落在地面上时修长而湛然。   奚娴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不过她换了一身朴素的月白色缁衣,袖口宽阔而舒朗,露出一截冰白纤细的手腕,骨节分明,十分有力道。   就像是昨夜她体会的那样。   她一下就流下泪来,捂着自己的脑袋啜泣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女人慢慢笑了笑,淡声道:“娴娴,这是怎么了?”   奚娴不敢看她,只觉得自己身上都隐隐泛疼。   女人垂眸,冷漠道:“不喜欢你看到的么?”   奚娴没有回答她,只是瑟缩地裹紧了身上的被褥,面色发白地转过身去,咬紧了齿关道:“你根本不是——你不是女人。”   女人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垂着纤长优雅的脖颈,慢慢抚摸着奚娴凌乱汗湿的长发,声音柔缓道:“我是啊,宝宝。”   “只要你喜欢,那我就是个女人。”   奚娴觉得她是个怪物,是个变态阴郁的怪物。   她的嫡姐……有纤细高挑的身段,如冰雪般细腻白皙的肌肤,还有远山一样入鬓的长眉,就仿佛是降临人间的某位神女,不食人间烟火,清高而傲然。   可是昨夜的事,已经全然的超出了奚娴对于嫡姐此人的预料。   她根本就不算是个女人。   她极端霸道冷漠,重欲,在她身上毫不克制的表达自己的深情,然后一遍又一遍,用行动告诉奚娴她不是女人,这个可怕残忍的事实。   很明显,这个她孺慕依赖着的“姐姐”,从来都不是个女人。   尽管夜幕降临时,屋内也昏暗到不见五指,可是奚娴还是能清晰的感触道,自己的嫡姐坚韧脊背上的累累伤痕,还有腹部坚硬而有律的肌肉。   ——她或许比一般的成年男人更厉害。   奚娴完全相信,如果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掀翻俘虏十个壮年男性都不成问题。   女人和男人的身子,本就是有天壤之别,那是上天赋予不同性别的宝藏,任何人都难以逾越,可是嫡姐却做到了。   这样血淋淋的真相,所带给奚娴的只有无限的恐惧和折磨。   她不晓得嫡姐是怎么做到的,但看上去却是花费了很多功夫,维持这样的状态或许对于身体来说,是个非人的折磨。   难道是为了她么?   奚娴有些抗拒,她不愿意承担那样的责任。   她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没有血缘的“嫡姐”时,也曾彷徨惊恐过,因为奚娴实在太害怕了。   她上一辈子中规中矩的过,从来都是被人宰割的羔羊,即便鲜血淋漓,也就沉默无声。   可是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强悍又冷漠的女人,似乎上天总是喜欢与她作对那样……   当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喜好,想好了以后要怎么坦然生存下去,可是她仍旧输了。因为那个“女人”,根本不能被称为是一个女人。   辗转了很多年,她喜欢上的还是个男人。   这让奚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听到女人的嗓音,沙哑得像是月色下的柳叶儿,随着宁静的晚风摩挲着树干,又像是一层薄纱蒙住的润玉,天生的冷淡,却靡靡动人。   ——这是奚娴爱上她的起因。   或者说,这样的起因是在前世便种下的因果。   她前世就这样喜欢听着嫡姐说话了,即便她的记忆力,嫡姐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她甚至会刁难自己,不让她好过,不准她出嫁,可是嫡姐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让她忽略身体的疲惫与痛楚,也会不由自主的愣怔沉迷。   然后责备自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奚娴空洞的抓着被褥,用同样沙哑的声音道:“这是你的本音么?”   身后的女人垂眸,慢慢亲吻了奚娴的脖颈,把昨夜的痕迹加深,又像是在反复确认自己的领地。   她微笑的声音传入奚娴的耳朵:“不是。但你不会想听我的声音。”   奚娴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可是你不应该骗我的,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起……”   顿了顿,嫡姐才缓和道:“我从未想过要与你到这一步。六姑娘。”   她叫自己“六姑娘”的时候,奚娴甚至觉得嫡姐是在叫一个疏远的陌生人。   这似乎才是她们初时的关系,她从来都不应该有逾矩的想法。   那时……   那时候嫡姐也警告过她很多次。嫡姐告诉过奚娴,那样的想法永远都不能有。   她会保护自己,手把手教会她怎样为人处世,甚至纵容她的一切愿望,奚娴想要早点出嫁,想要出家,想要让奚娆出丑,嫡姐都会轻松为她办到。   就像是赐予贪婪孩童的守护神,可那个孩子到最后,甚至渴望着能霸占神灵,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仁慈又卑劣的守护神应允了,但那个孩子从来都不会懂得,一切的赠礼,都不是无价的。   奚娴还是忍不住控诉道:“是我的错么?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你为什么不断得再干脆点?这样我们彼此都不会有痛苦,戏弄我就这么好玩么?”   她一而再再而三无意识的勾引嫡姐,像是卑贱的羔羊一般祈求她的怜悯,受到了惊吓,却还是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才不管嫡姐到底是为什么来奚家,但却无法接受嫡姐戏弄了自己,却还要强迫她接受另一个事实。   这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忍不住哭泣起来,一张面容开始泛红,浑身上下像是被霜雪打蔫了一般瑟瑟发抖。   身后的女人俯下身,缠绵亲吻着奚娴的肩头,又强硬的把她揽在怀里,呼吸沉重却带着熟悉的檀木香。   女人一边亲吻怀中的少妇,嗓音温柔幽暗:“宝宝,原谅姊姊好不好?昨夜你太美了,我没忍住。原谅我好么?嗯?”   女人说着又慢慢咬住了奚娴的耳垂,在舌间暧昧舔舐着,不断地征求她的原谅,就像是一直放低姿态的凶兽,面对自己心爱的猎物,总是忍不住怜惜舔舐很多遍,也不舍吞吃入腹。   奚娴气得发疯。   她想要一把将女人推开,她才不信奚衡会忍不住。   奚娴崩溃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她实在累到不成,可是嫡姐的亲吻,却慢慢深入,长指撩开了奚娴的衣襟,捏着她的手腕强迫奚娴仰面看着她。   然后奚娴对上了嫡姐的眼眸,微微上挑,天生凌厉而冷漠的眸子,此时却被欲望裹挟着,燃烧着炽活,眸中唯独只有她一人。   奚娴觉得自己也疯了。   嫡姐隐约笑了笑,抵住她的额头,柔声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女人,只要你愿意,我也一直是你的长姐。”   怎么可能!   既然知道她不是个女人,还是个强悍到极致的男人,奚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那样想了。   奚娴的眼里含着娇滴滴的泪水,拼命地在枕间摇头,哽咽道:“……不,我……”   话音刚落,她的唇瓣又被堵住了。   白衣女人的吻很清冷,带着连绵不绝的冰雪,还有内核中炽热的占有欲,耐心的诱导着奚娴,唇舌交缠间,少妇小小的声音呜咽起来。   而女人修长冰冷的手指,也缓缓探入她的衣襟。   女人衣衫整齐,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慢条斯理折腾着奚娴。   小姑娘刚生了他的孩子,一向冷漠的女人这样想,这幅身子也愈发动人。   奚娴知道,嫡姐太懂她了,只需要对她求饶道歉,她就会很容易的再次接受这个人,然后这个时候他们再次于床笫间翻云覆雨,等夜里醒来时,奚娴便渐渐默认了这样奇怪的关系。   ……   一夜过去,奚娴昨夜完事后,被嫡姐逼迫着吃了一些东西,可是她甚么也用不下,除了睡觉只想听情话。   她接受了嫡姐,并不代表毫无怨气,所以偶尔小小的折腾一下这个女人,总是能令她感到愉悦的。   嫡姐可能这辈子都没讲过几句像样的情话,在她耳边说话时,总有些停顿和不自在。   奚娴心中犹带着怨气,一口咬在嫡姐的下颌上,在黑暗中黏在她怀里掐着嫡姐的手臂道:“继续说呀,之前不是嘚吧嘚吧很能的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然后她就被嫡姐拍了一下后脑勺,整个人都老实了。   奚娴听见女人冷淡的嗓音在她头顶道:“我是否许久都没教你怎么好生讲话了?”   奚娴噘嘴,撑起身子冷笑道:“你自己都不是甚么好人,现下竟然想来管我。”   嫡姐温柔地轻笑起来,捏了捏奚娴的小手:“是啊,我想来就不是甚么好人。”   “但还是被我们娴娴迷住了。”   奚娴顿时捂着泛红的面容,也不知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尽量用冷淡的音色道:“你、你不要用花言巧语蒙骗我,我不是这么好骗的,也不会这样容易就原谅了你。”   嫡姐也跟着起身,纤长的手臂把奚娴抱在怀里,身上的檀木香让寂静的深夜变得温柔了一些。   女人漆黑的长发飘散在身后,露出的肩头瘦削而骨感,她的嗓音带笑:“嗯,那就永远不要原谅我。”   奚娴的脸顿时又红了,靠在嫡姐的怀中,小声纠结道:“怎么会是永远呢?嗯……只要你好生表现,说不定明天就原谅你。”   嫡姐叹息一声:“嗯,希望吧。”   她的眼眸在黑暗中,阴柔而冷漠,可是优雅的唇线却微微弯起,似乎听见了甚么有趣的笑话。 第64章   奚娴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又是浑身不爽利,她又在床榻间躺了许久,才辗转爬起来,却发觉又过了午时。   嫡姐不知去了哪里,奚娴便先去瞧了小无拘。小宝宝这两日倒是愈发白胖了,两只眼睛似圆润的玻璃珠一般,见了母亲便要咯咯笑,还伸出粉嫩的小爪子捏着母亲的衣襟。   乳母见夫人年少,身子又纤弱,便主动抱起无拘给奚娴,倒是没想到无拘伸出小爪子推推乳娘,亮黑的眼珠子盯着奚娴,又发出了几声奶音。   乳娘要抱他,他反倒是不肯,张开藕节样的小手臂便要母亲抱。   奚娴笑了起来,把无拘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颠两下,才发现他是真沉实,又在他脸上亲了两口。   无拘得了娘亲的香吻,如何也不肯放手,乌溜溜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觑着小母亲,张着嘴像是要说话,啊啊了两声算是打招呼。   奚娴怕他受风,也只敢在屋内逗逗孩子,拿着小铃铛发响,无拘的眼睛便随着铃铛咕噜噜转。   她把小铃铛握在手心,让无拘猜是哪只手。小宝宝流着哈喇子,两手并用掰开奚娴的右手,等奚娴逗弄够了,他反倒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拎着铃铛好奇,又要往嘴里塞。   她赶忙把铃铛抢回来,无拘又委屈似的瘪瘪嘴,奚娴不得不拿着他的小围兜给他擦口水。   这小子坏得很,怎么逗都不会哭,也不会恼,但也不太爱笑,从一出生起就对身边的世界充满着极大的好奇心。   同时,奚娴也很奇怪,他竟然分得清母亲和乳母,难道真是血脉相连的缘由?   奚娴觉得,这孩子与他爹爹是很像的。   从小便这么分得清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即便只是与生俱来的直觉,那也已是非常了不得了。   她这样想着,便又觉得儿子了不得,自己这样笨的姑娘,怎么就生了个这样聪慧的孩子?   奚娴叹口气,其实答案就在心里。   正想着,无拘便开始扭着身子,扁着嘴不大开心的样子,奚娴愣了愣,赶忙把铃铛给他,发现无拘又没兴趣了,摸了摸,才知道他是拉臭臭了。   奚娴还是头一次这么伺候孩子,她唤了乳母进来,听着奶娘的话,屏住呼吸,自己手把手给儿子换了一趟尿布。臭小子笑得开心极了,看着他娘皱眉他就咯咯笑起来,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奚娴也没法子,小宝宝就是这样,等他以后长大了,拉臭臭就该哭了。她对着儿子偷偷做了个鬼脸,小声道:“臭小子……娘一来你就拉臭臭,小混蛋。”   小无拘:“啊啊凉……凑……”满脸都是高兴。   奚娴竖着眉毛,哼一身道:“和你死鬼爹爹一样,不省心。”   小宝宝睁着无辜的眼睛:“西葵……”   奚娴无言以对,只能在他白嫩嫩的脸上亲一口,小宝宝又咯咯笑起来。   给小宝宝换完尿布,奚娴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才把他还给了恭候在一旁的乳娘。   今日嫡姐晚归,奚娴坐在餐桌前等了她好些时候,才见嫡姐回来。   嫡姐一身风尘仆仆,夏日里的衣裳本是偏薄一些的,偏她还似苦行僧一般穿着天青色的广袖长裙,满头乌黑柔顺的青丝以轻薄的丝带系住,身材修长高挑。   奚娴坐在圆桌前等她。   她也知道,嫡姐想出宫一定很容易,但她要做的事很多,未必有那么多空闲能日日陪着她。   即便这么想,奚娴也从没真正向嫡姐问起过甚么。   奚衡想要这么累着自己,那也实在无甚,奚娴实在没有多少同理心,只觉得这人活该。   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样处理这件事。   奚娴经历了前世今生,故而至少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做缩头乌龟,但许多事情并不是她想要逃避,便能真正逃得过的。   嫡姐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似乎对于六姑娘这个人,她都不会有丁点希望她争气的期许。   故而奚衡大多数时间都顺着奚娴的意愿,她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怎么作怎么闹,都无所谓。只要奚娴不逃离她的手掌心,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会被纵容。   当然,奚衡也清楚的知晓,奚娴已经不会再做什么过分的事体了。   小姑娘变得纯良而天真,就是因为这样,故而奚衡才在考量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因为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他更倾向于奚娴还是最早的模样。   他在灯火阑珊下端详着奚娴,对面的少妇低垂着眉眼,正在小口小口用着膳食,柳眉在雪白的眉骨间落下一道婉约的弧度,鼻梁小巧而顺直,一双浓密如蝶翼的眼睫微垂落,胸口的衣领交叠,勾勒出微丰的山峦。   她似是怔了怔,抬起眸巧笑倩兮道:“怎么了,姐姐。为甚这么瞧着我?”   奚衡的声音带笑:“无事,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奚娴托腮道:“我早就长大了呀,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她想了想,才兴致勃勃道:“小无拘真是淘气,见了我就使坏,我先前还怕他给乳母带了,便不再亲近我,现下看来倒是多余了……”   嫡姐面色不动,微微颔首道:“他是你的孩子,自然与常人不同。”   奚娴一时间听不出是褒是贬,于是也点点头道:“那还是要归功于他爹,我幼年时可没这么不讲道理,又爱使坏。”   嫡姐微笑,平和否认道:“可未必。”   奚娴也露出一个分毫不差的微笑:“没有呀!”   她继续叽叽咕咕道:“不过他倒是长得像我,若是像他爹就糟糕了,成日板着脸面无表情的,到时讨不着媳妇可怎么是好?”   “就是性子像他爹爹一些,希望以后那些小姑娘不要讨厌他才是。”   嫡姐的笑意加深,嗓音温柔得很:“哦,是么……你居然觉着自己性子很好。真是令我惊讶。”   奚娴搅动着手中的米粒,已经毫无食欲,一字一顿道:“那要看和谁比。若是与他爹比较起来,我性子自然不算差的。”   不过奚娴嘴巴很甜,待两人无言以对,沉默古怪的用完了膳,洗漱擦洗过后,又缠着嫡姐道:“唔,当然啦,姊姊就是不一样的……我可喜欢姊姊了。”   嫡姐被她缠得没法子,深深以为奚娴是个麻烦精,无论什么事体都非得争个输赢来,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   烛火在夜风中发颤,丫鬟们退了出去,而奚娴便坐在了嫡姐腿上,揽着她的脖颈小声嘀咕道:“我看这孩子生得好,到时他爹是要放他出去继承酒楼的,以后他去哪里安置,我这个当母亲的少不得要跟着他一道了……唔……”   奚娴感到自己的唇角被咬了一下,抱着她的女人嗓音带笑:“你喜欢便好,到时候我们去江南,去你喜欢的地方住下,待到夏日里,水港小桥绿水迢迢,我带你去夜市吃菱藕,坐乌篷船,江南的夜景亦是……”   奚娴立即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怎么能够呢?”   “你可是本朝皇后,你要是想走,怎么也不会被允许的。可不要为了我们这般……况且你那么爱玩弄权柄,叫你早点回家都不肯的,要为我抛下那么多,到时候等你七老八十反倒要埋怨我,我看不成。”   她这话说得古怪非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女人,却被淡淡看回去。   嫡姐似笑非笑瞧着奚娴,捏着她的下颌慢慢轻吻,贴在她耳边道:“那不能够。到时孩子长大,我就不用操劳这许多,还不能得些清闲?”   奚娴才知道这女人打得是什么主意,立即就炸了尾巴,狠狠道:“不行,他还是个孩子,你可不能打这主意。我活了两辈子,统共才这么个小宝宝,我还没玩够呢,怎么能叫他担起责任?”   嫡姐吻了吻那张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唇,嗯一声,慢条斯理道:“不会让他太辛苦,我还是疼他的,你拿我当什么人?”   可是她的语气里,哪里有真的心疼了?   更多的只是审时度势的考量,并没有把这孩子当自家囝囝来宝贝,反倒是在看自家的骡子,殷切期盼他赶紧长大。   奚娴一听就不干了,挣扎着要从禽兽腿上下来,却被她一把摁回去。   嫡姐简直不是人,手劲大得要命,奚娴一下眼里又盈满了娇滴滴的眼泪,似乎碰一碰又要嘤嘤出声。   奚娴就气得掐她,护犊子似的道:“你就是抱他太少了,这么小的孩子,你就想好了怎么算计他……”   嫡姐一看她哭,也心疼怜惜得紧,立即给她边擦着眼角的泪花,边哄道:“好好!我不是人,他还小,等到七老八十了都小。你就纵着他罢,到时候宠出个败家子……”   奚娴一把打开她的手,下了地就要走:“他爱败就败,想要继承家业,叫他爹再找个女人生个不败家不纨绔的,那不就成了?横竖我是管不得的。”   嫡姐冷眼瞧她道:“你回来,又不听话!说得甚么丧气话。”   奚娴立即不敢走路了,捏着衣袖,跺跺脚道:“好好,我不走就是了,但你也忒……”   女人靡靡含糊的声音传来:“慈母多败儿……你头一回当母亲,还未必有我见得多。”   上辈子各式各样奇怪的教育方式和理念见得多了,总是有些见解。只是他从来不参与罢了。   奚娴气得眼眶都红了:“你还敢说!”   好端端的一个夜晚,全给嫡姐搅和了。   奚娴忍住没回头,过了片刻一回头……便看见原本面色冷肃的女人支着下颌,上挑的眼角含着媚,衣领延伸出一截修长优雅的脖颈,隐约可见凸起的锁骨。   她顿时便觉得,男人要是有那想法,真是没女人什么事了。   ……   当夜,床帐中传来这样的声响。   “疼……你放手……啊……”   “怎么这般娇气?先头把我按榻上的生猛哪儿去了?嗯?”   奚娴哭泣道:“你混蛋,你放手你……是不是背着我涂丹蔻了……你真是要和我当好姐妹……”   沙哑的中性调的嗓音淡淡传来:“你不是喜欢与我做姐妹么?成全你,不喜欢?嗯?” 第65章   和嫡姐在一起的日子,奚娴倒是比往常开朗了许多。   奚老爷从江南调往山西,为了方便侍奉亲族,他把奚老太太也一并接了过去,这下奚娴在长安城里倒是没什么亲眷了,只前阵子倒是还与林紫贤通了信,两人关系不咸不淡的,却像是能说上话了。   原本林紫贤谈了一门南边的亲事,稍有眉目时,却发现未婚夫在外头养了外室,连儿子都替她生好了,过了门直接当大娘。   原本她未必晓得,只那罗家怕林家晓得,又舍不得宝贝男丁,故生了去母留子的心思。   那外室早年混迹坊间,除了一副好相貌,却不是绣花枕头,不知怎么察觉了不对,连夜卷了金银细软带着儿子逃来了长安,找到林家后陈了情。林家人知晓此事后哪能容罗家蒙骗,亦断了个中干系,此后再无往来   林紫贤倒是仗义,她念在那女人无论如何,算是只会了她一声的份上,愿意帮他们母子在长安安置,算是报份恩情。只那外室一心念着儿子前程,待罗家的事告吹后,又听了罗少爷的话,坚持带了儿子回南边,却不晓得后头如何,林紫贤便也管不着了。   如今林紫贤已由着新帝赐婚,嫁给了城南的周家。   那周家倒是无甚可说,书香门第,极守规矩,在长安城这一支人口简单,奚娴推测应当是林老太君的意思,不然陆宗珩才没兴致做这趟媒。   林紫贤新婚后过得滋润,很快便诞下了一个女儿,倒是与奚娴联系上了,过了深秋时不时便要与她闲话家常。奚娴心里烦她得紧,但时间久了,倒也说不上讨不讨厌了,左不过一道坐着唠唠嗑。   奚娴倒不是真嫌林紫贤烦人,嫡姐大多数时间事都很忙,她即便要缠着姐姐,那也是没道理的,故而多个人也挺好。   按照嫡姐的话来说:“想要长长久久与我在一起,除非你进宫来。”   奚娴立即拒绝了。   她又不是傻子。这宫门好进,却不好出。   奚衡对她极尽温柔包容,奚娴不喜欢的,她便也从不勉强,只是若奚娴真的做出了决定,接下来的事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像是她起初决定要出家,后来嫡姐判断她不是想出家,就把她嫁了,接着又发现奚娴余情未了,满心禁忌,顺其自然爬墙把六妹妹给办了,这些黑心事给她做起来,那真是毫无愧疚,满脸坦然淡漠,就好像吃喝拉撒那么简单日常。   所以奚娴觉得,她还是呆在原地不动最实在。   她拒绝了嫡姐,女人也只是笑了下:“嗯,就知道你不愿意。”   奚娴就觉得,此人满心险恶,真是个斯文败类,她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到诃子,都被人算计光了。   此时儿子还小,已经到了坐在地上牙牙学语的时候,一整天不是睡觉就在说话,说的是她全然听不懂的咿咿呀呀,口水流了一下巴,这小子还懂握着围兜给自己笨拙擦口水。   要不是林紫贤找她讲话,奚娴觉得自己很快就不能讲人话了,成日都在略略略的。   林紫贤来了,还抱来了她的小闺女娇娇。   奚娴观她倒是比头一次见成熟多了,似模似样绾起了妇人发髻,皮肤白皙如玉,唇瓣水红带笑,看着便是日子过得丰足的女人,就连一颦一笑中都透着安然。   奚娴在嫡姐面前话多,只是因为嫡姐不爱多话,大多数时间都清高寡言得很,弄得奚娴只想挑逗她,可在林紫贤跟前却不是那样,奚娴只边在窗下刺绣,边听她说了些长安城中的八卦。   林紫贤端着一盏茶,神秘兮兮道:“你是不晓得,我听闻啊,前阵子宫里起了乱子,都是因为一个女人。”   奚娴耳朵伸长了,语气还是淡淡的:“哦?竟有这种事。”   她把糕点往林紫贤那儿推了半掌,而林紫贤笑眯眯捻起玫瑰酥,吃得满口生香,慢慢一吮,那温热的玫瑰酱便沾满了舌尖。她很满意奚娴这儿的吃食,决定带一些回家里去。   她压低了声线道:“仿佛是咱们太后娘娘,被发现与太监私通苟合……那太监不是全切,故而……”   奚娴听得耳根子通红,立即道:“你、你别说了。”   她转而一想,倒是不记得前世有这样的事。贺太后么,她还是记得的,贺瑾容的姑姑,长相秾艳娇媚,一副身子凹凸有致似蜜桃,穿着打扮也不太严谨,一点也不像是守寡的,却比年轻的宫妃更有些韵味。   奚娴上辈子不是没听说过一些传闻,却不是说她和什么太监。   只是宫里人即便嚼舌根也说得似是而非,谁也不敢说得太明确了,奚娴也知晓,他们是在传贺氏和皇帝。   不过奚娴觉得不大可能。   因为陆宗珩根本就不可能喜欢继母,要是真喜欢,也不可能放着贺氏一年到头都懒得见面。而贺氏虽打扮得艳丽,行为举止却最是小心,端庄严谨之余,大多数常事还得每月请示皇帝。   她是太后,却不是皇帝生母,甚至年轻貌美,即便出身高贵,其实也未必能压住宫中妃嫔。   皇帝不参与后宫杂事,寻常也只是每月看贺氏呈上来的折子,无甚大碍他都不理会,他们之间从属关系更多些,至于贺氏对他有没有男女之情,奚娴倒是不晓得了。   林紫贤和奚娴八卦了半天,才发现奚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压根没放心里去。   不一会儿,内室里娇娇哭起来了,奚娴忙陪着林紫贤走进查看,却发现娇娇头上的小绒花不见了。她比无拘还大了小一岁,如今已经会讲话,磕磕巴巴害怕道:“撕……花花撕……呜呜呜……”   仔细一瞧给扯得满地都是碎屑,无拘倒是满脸无辜,继续在褥子里头爬了爬,看见母亲又直起身,啊啊要抱。   奚娴头疼得要命,最近无拘喜欢撕东西,遇见能撕的都要扯两下,臭小子还这么小,已经会扯小姑娘头花了。   她把无拘抱起来,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同你说了多少次,小混蛋。”   无拘难得咯咯笑起来,伸手又要扯奚娴的头花。   别看他这么小,其实很懂瞧大人颜色。   给嫡姐抱着时,他倒是乖顺得很,只敢小心翼翼打奶嗝,扭进奚娴怀里就成了个混世魔王,奚娴成日追着他打屁股。有趟他扯烂了奚娴刚写好的大字儿,奚娴想起嫡姐的冷脸,只觉得天崩地裂,气得把儿子屁股都打红了,他也只是奶声奶气咿呀叫唤。   那双淡色的眼睛太像他亲爹,奚娴又揍了儿子两下。   无拘哇哇两声握着小拳头哭起来,她又手忙脚乱的哄。他一哭便哭个不停,奚娴只能给他吃了小半块乳糖,小家伙淡棕色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吮奶味,聚精会神,哪儿有委屈模样。   那奶糖是家里厨子制的,根本没搁多少甜味儿,奚娴便把剩下大半块吃了,满口俱是温和的牛乳香。   她又低头在小宝宝的脸上亲两口,无拘便扭了扭小身子。   林紫贤当然不会生气,只是看着无拘的眼睛,略一笑道:“这孩子,倒是生得极好。”   奚娴笑笑不语。   奚娴和无拘母子相冲,好的时候又亲又叫宝宝,亲得无拘拿小拳头推她,却抵不过亲娘的热吻。可生气了她又要打屁股,只刚出生的宝宝不懂,还是爱往娘亲身上粘,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到了傍晚时分,嫡姐倒是回来了。   林紫贤和嫡姐撞了个照面,愣得不成。   嫡姐穿了一条掐金丝的宫装襦裙,素白的杭绸缎子上绣了金牡丹,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外头披着猩红的斗篷,衬得一张冰封的脸更冷漠,尤其是她身量很高,这些日子奚娴愈发觉得她毫不掩饰,有时早上起来时便能发现奚衡站在那儿,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   林紫贤前些日子还见过奚衡,那是在忠庆侯夫人的宴会上,那女人气质淡雅,说话不温不火,摆足了大家风范,却没有此时这么冷漠。   样貌也是有些差别,更不若面前的女人眼窝深刻,鼻梁高挺。   而且她注意到,面前的女人眼尾没有泪痣,也就是说和那日的女人并非同一人。奚娴对此更是知情。   奚娴只是笑一笑,拉着嫡姐的手就往人家身上靠,软软撒娇道:“你怎么来啦?我都没给你准备晚膳,你自己想法子对付罢。”说出的话这样没良心。   她又转头对林紫贤轻柔介绍道:“这是我长姐。”   林紫贤竟无言以对,只好道:“您好……前阵子咱们,是不是在宴上见过?”   嫡姐居高临下看着林紫贤,略一勾唇线,冷淡道:“幸会。”   林紫贤见惯了眼高于顶的贵女贵妇,但没见过冷漠得这么坦然的,但她到底年纪渐长,也不好多计较,只是撇撇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过些日子再见罢。”   奚娴笑着点头,又照着林紫贤的喜好,给人包了一些点心。   待林紫贤走了,嫡姐才在烛火下慢慢道:“从前还踩人鞋子,故意乱讲话气她,如今倒好得很。”   奚娴对上她淡色的眼眸,才撇撇嘴道:“我从前还讨厌你呢,如今还不是好到一张床上去了?” 第66章   奚娴和嫡姐在一起之后,她便觉自己得偿夙愿了,毕竟嫡姐是她心中的神女,无论从前她是怎么看待嫡姐的,这个人都随着她一道重生了,甚至把她爱逾珍宝。   唯一不太好的是,嫡姐的嘴巴太毒了,甚至比奚娴的任何一个前任都喜欢教化她,动不动就罚她抄书。   奚娴都是当娘亲的人了,她也是想要面子的。   嫡姐支着下颌,饶有兴致:“你从前很讨厌我?”   她听奚娴说着话,手上拿了核桃夹,剥核桃的速度十分迅速,壳子龟裂,敲出来俱是完整的两半。   偏偏奚娴十分讨厌吃核桃,她觉得核桃实在是太干了,而且味道还带苦,虽然总的来说并不那么难吃,但嫡姐爱逼她吃核桃这件事十分令奚娴介怀。   因为嫡姐当时若有似无的嘲讽道:“脑子太瘦就该多补脑,让你读几本书也读不懂,还说儿子打扰你念书。”   嫡姐就是这种人。   奚娴都当娘了,嫡姐还天天叫她抄书,叫她背诵朗读,大多都是之乎者也道德经一类的东西,不但要背诵,还要理会其中的道理,并且能在现实中举出恰当的例子。   奚娴觉得,她没必要读那么些大道理。   她就是个庸人,又不会做多么恶毒的事情,也不至于舍身饲鹫。嫡姐强迫她学那些实在没意思极了,很显然就是想要折腾她,这个坏人。   奚娴做事甚爱拖延,而嫡姐又不常常管她,毕竟她要处理的事体实在太多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奚娴可能只是她养的一只小宠物,而没有人会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宠物身上。   即便奚衡爱极了这只宠物,但奚娴却永远不会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如同奚娴爱她,没了她也一样能活下去那样。   每天都要吃半斤核桃的奚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与那个恶毒的女人生活下去的理由了。   即便这样说,奚娴还是被迫吃了很多核桃。   美色当前,不得不吃,奚娴盯着嫡姐莹白细腻的指尖。清冷的女人捻着半颗核桃,冷淡道:“张嘴。”   奚娴委屈地很,还是很乖地张嘴把核桃要在嘴里,雪白的腮帮子鼓起一点,她艰难的嚼着核桃仁,而女人又接着给她喂了一颗,奚娴咬住一半,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嫡姐的长裙上绣着金纹,腰肢纤细而修长,裙角隐隐露出黑色的靴子,是一副利落雍容的装束,却令奚娴看得口干,想要扒开整齐禁欲的衣裳,瞧瞧里头风光。   女人翘起淡色的唇角,欣然默许了奚娴的邀约。   奚娴在她耳边道:“咱们给无拘添个妹妹好不好?”   她撒娇道:“好不好嘛!”   嫡姐咬住另一半核桃,并没有回答。   两人的呼吸胶着在一起,奚娴还坐在她腿上,笔直的小腿蜷起来,上身挺直揽住嫡姐的脖颈,与女人分享着那颗可怜的核桃。   而女人微冷细长的手指,十分不老实的在她后背上游移,所到之处冰寒而激灵。嫡姐隔着衣衫,很轻松单手解开了她的肚兜带子。   奚娴的眼睛微微睁大,纯黑的眼瞳无辜地微微扩散,一下巴核桃吃了进去,鼓着腮帮木木呆呆的,才反应过来嫡姐想做什么。   她真的,只是不想好好吃核桃而已。   可是再后悔也已是来不及了,嫡姐的吻很快便炽热落下,把奚娴的神思烫得颤栗而不知所踪。她哀哀请求姐姐带她上榻去,这样太羞耻了。   女人温和在她耳边道:“怕什么。娴宝不是最爱这般了?”   她哪里最爱这样了!   这个刻薄的女人尽污蔑她!   奚娴呜呜微醺着喘息,一双杏眼含着羞耻的泪意,脚上还挂着绣了小白兔的肚兜。   女人的呼吸平缓,还在她耳边道:“唔……夜里,在前院榕树下,在我院中的秋千上,你故意穿着红嫁衣,还有……”   奚娴的耳朵都痒痒起来,她如果真是一只兔子,现在该羞得耷拉下长耳朵,一蹦一跳逃跑了。   可惜她不是,而嫡姐叙述的场面太香艳刺激,以至于她一时精神恍惚起来。   就好像女人的瞎话真的发生过一样。   她紧绷起脊背,立即用双唇堵住了嫡姐的,两人喘息着唇舌交缠起来,很快谁也不说话了。嫡姐那条雍容冷清的长裙,也随即落在了地上,开出一朵冰雪样的花儿。   窗外的月色暧昧朦胧,烛影却摇曳生姿,被风吹得泪意涟涟。   奚娴躺在某个人的怀里,又开始做梦了。   还是那个枯寂的院子,视线转移到桌上,那里有成堆如高山一般的书籍,已经堆得冒了尖,而她的身后有几排书架,她看见自己已经瘦得厉害,却依旧一刻不停地翻看着卷了边的书籍。   指尖枯燥而干裂,她披着长而毛躁的头发,盘着腿坐在那儿,眼神呆滞漠然,只是慢慢翻看着,在心中留下印记,接着换另外一本。   长久无法共情的结果,就是她烦躁得厉害,大多数时间恨不得撕裂自己的脑袋,这样就不用记那么多东西了。   那么多无用可笑的东西。   她不相信律法,认为那是被弱者伪造出来,借此禁锢旁人的玩意,真正的自然不是那样的,真正的自然是弱肉强食,无论多么血腥残暴,那都是美的表现,只有胆怯的人才把鲜血当作是恐惧的代名词。   于是奚娴恨恨地将那本书撕碎了,踩了几脚掷出窗外,纸片飞舞间,她砰一声关上了窗户,一口口喝着药汤。那是那个人为她准备的药。   男人告诉她,只要她连着喝十年,他就会见她一面。   奚娴当然是不屑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也不接受任何条件。   可是夜深人静时,她下了地,披着薄薄的春衫,望着更远处似乎存在的百家灯火,却又动摇了。   隔了一日,那本书又出现在她的桌上,被仔细的粘贴好,就像是新的一样。   有人为她凌乱写下的东西,作出了注解。   比起奚娴凌乱而诡异的字体,还有到处都是的墨点,这人的字迹清癯而工整,就像是按照尺子生长的大树,没有丝毫的歪曲,湛然而笃定。   他告诉奚娴,光明就像是窗外的天光,当她长久坐在阴暗潮湿的室内,看见一丝光亮时,或许觉得可笑,但只要她敢推开那扇窗户,阳光就会灌入生命。   光明之于人类,是不可或缺,正义之于人,亦是如此。   若是没有旁人的正义和秉持,再强大残暴的人类都不会完好生存到现在。   不要将正义等同于弱小,那是真正卑鄙弱者才拥有的想法,律法是人为,而人是自然和大道的一部分,故而律法亦是自然。   奚娴觉得头疼,于是又开始撕书,她一点也不认同这些陈词滥调,并觉得刻板的教化无比恶心。   她又抿了一口药汁,爬在桌案上闭眼小憩。   ……   蓝天白云顷刻间顿现,奚娴梦见自己穿着嫁衣,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   那套嫁衣她记得,分明就是上辈子……上辈子她偷偷缝制的,只是压在了箱底,因为她永远不能做皇帝的正妻,是以从不敢多看,只怕心神俱疲。   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院外走来一个高挑的白衣女人,她的长发散落着,鬓边随意的簪了一朵赤金牡丹,熠熠流苏垂落在黑发上,眉目森冷而漠然。   奚娴看着她,边愉快的笑起来,软软道:“这是我为您绣的嫁衣,您觉得好不好看?”   “我穿着它嫁给你,好不好?”   她又叹气道:“可惜,你要把我嫁出去对不对?那个许公子这么恶心,你也要把我嫁出去呢……”   女人月白色的长裙微微拂动,始终沉默不言,仿佛与她多话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而无意义的事,并不值得他做。   奚娴微笑道:“所以他死了,死在青楼里……多不体面啊,纵欲过度,真是可惜呢。”   她吐吐舌,遗憾道:“看来他不能娶我啦。”   女人顿了顿,转身离去,甚至没兴趣和奚娴再说一句话。   奚娴立即红了眼眶,拉着她的衣角委屈讨饶,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我错了嘛,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娶别的女人好不好?你要是娶了别人当正妻,我也活不成了。我、我们各退一步,你纳了我罢,我给你当小好不好?”   清冷的白衣女人转身,捏着她的下颌,开口微笑讥讽道:“六姑娘,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孤纳你?”   奚娴跺跺脚,似乎有点生气,娇滴滴道:“你都亲我了,那我是你的人了。”   奚娴又带着恶意笑起来:“你要是不要我,我就上吊去。我的胸口会窒息,很疼很疼,脑袋里像是放了焰火,眼前一片绚烂朦胧,接着胸口就会很疼,像是被冰锥刺过,过了片刻……又快被灼烧殆尽……等你找到我的时候,说不定我的眼睛都掉下来了……”   “你一不当心,就踩到了我的眼珠子,爆出一地的血花,然后我就能拖着长舌头对你哈哈大笑……”   她欢快的说着,叽叽喳喳像是一只百灵鸟。   梦中的嫡姐驻足,眼中是一片森冷,对她饶有兴致道:“你试过?”   奚娴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认真点点头道:“当然啦,她们都说死亡的过程很有趣,我便尝试了一下。”   嫡姐垂下眼眸,平静看着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奚娴一把抱住她,声音软和得像是一汪甜滋滋的春水:“我在喜欢你呀。你、你都感觉不到吗?”   记忆被浓雾覆盖,奚娴不知道后来他们做了什么。   她又一次醒来,手心都汗湿了,捂着疲倦的面容躺在嫡姐怀里,看着外头昏黄的天光小声道:“……原来只是一场梦。”   嫡姐睡眠很浅,伸手摸了摸奚娴的后背,发现她又盗汗了。   奚娴立即蜷起来,像是一只浑身通红的虾米。   女人笑了笑,对她温柔道:“不吃药可不行。”   奚娴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又粘进了她怀里。   自从怀孕起,她便没有再吃药了。   她天生便身体不好,故而从重生以来,每日的药也没断过,更觉得精神好多了。   可是一停药,夜里便频频盗汗,自孕中起,便时时做梦,有时都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唇色惨白,精神恍惚。   奚娴乖觉点点头,于是嫡姐给她端来了一碗浓稠的药汁,冒着苦气的白烟,并一叠切得精致的蜜饯。   女人披着雪白的罩衫,动作柔缓为奚娴拨开额发,亲了亲她的面颊,温和道:“喝完了再睡会子,无拘那儿有我。” 第67章   奚娴清晨起来,洗漱完毕用了些早膳,便想去瞧无拘。   她才刚当上母亲,但心智上却不像是个成熟的女人那样温柔考究,得了一个奶娃娃,便像是拥有了一份惊喜的礼物,恨不得天天甩着尾巴围着孩子转,把他看得够够的才是。   奚娴也不晓得这份热度到何时才会退却,但这也并非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也不知为什么,奚娴对于许多事物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十分迅速,等到没感觉了,看那不过是寻常物什。   当然,儿子肯定不一样。   不过她是不敢和嫡姐说的,因为要是她敢说,嫡姐又该罚她抄书了。   比起叫奶娘把孩子抱来,奚娴更欢喜自己提着裙摆去瞧儿子,只生怕打搅了孩子好眠。   只今儿个儿子却不在小床里,绵软的被窝空荡荡的,屋外的一对风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奚娴顿时皱了眉,侍候的另一个嬷嬷才道:“先头是那位……把小少爷带走了。”   奚娴茫然地睁大眼,才反应过来嬷嬷说的是谁。   她和嫡姐之间的那些事体,可从来不曾避讳过旁人。倒不是因为奚娴没有羞耻之心,可她都决定和嫡姐好生过日子了,再遮遮掩掩的又像是甚么样子?   那些下人除了心里古怪,谁也不敢说,对她而言就够了。   奚娴走出屋子,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但来往的下人都瞧得出,这位主母恐怕心情不大好。   自从无拘出生,嫡姐是实打实的上心。   与奚娴面对儿子的态度不同,嫡姐对无拘无时无刻不严谨,却也不是全然的刻板冷情。   女人会有意识的在无拘房里送些小玩意,奚娴也瞧过那些,做不过是幼儿爱玩的七巧板一类,无拘对九连环和七巧板很感兴趣,近乎能坐在那儿顽一整日,嘴里奶声奶气念叨着小母亲听不懂的话,只叫奚娴无奈。   嫡姐甚至会陪着孩子写写画画,不管无拘抓着笔画了点什么,她都会温和的摸摸儿子的头顶。   奚娴也瞧过,那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涂鸦。自然,小宝宝只有一岁不到,要求他画出些甚么也不合情理。   但对于嫡姐这样的人,奚娴认为已是非常难得了。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更遑论是陪着个无知稚童。   就好比上辈子在奚娴有限的记忆里,都没见皇帝陪自己的孩子。   功课要过问,但陪着儿子们画画这种事体,自然有上书房的师父,皇子公主们的一饭一菜,也精致得无可挑剔,自不必关心。他日理万机,大多数时间都用在政务上,一部分闲暇时间偏好一个人看书,另一部分留给了奚娴。   但奚娴怎么能知足呢?她当然不知足,但也没什么办法。   奚娴就觉得,嫡姐比皇帝好多了,虽然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但却宝贝得紧。   所以,让孩子和嫡姐亲近亲近也很好,毕竟嫡姐往后算是她半个母亲呢。   只是到了傍晚时分,奚娴还没把嫡姐和孩子盼回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风尘仆仆的仆从领命进了院子,对奚娴插手恭谨道:“夫人,主上带着小少爷在宫里歇下了,明日傍晚自会带小少爷归来。”   奚娴坐在桌前,迷茫道:“他们不回来了?”   仆从没想到奚娴这么茫然,低头温和道:“是。”   奚娴垂眸慢慢说道:“嗯,好。你和姐姐说一声,就说我晓得了。孩子还小,不要叫他受风。”   夜里奚娴躺在床上,满心都是茫然。她不叫仆从来侍候,那一整间院子里,可真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又剩下了她一人,所有人俱离她而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掌控。   比起这些,她也害怕无拘会哭闹。   这孩子还没出过家门,在襁褓里这么小软软一团,嫡姐的事多,那些宫人们照料得好孩子吗?   奚娴住在小院里时间长了,偶尔出门也是去山间别院里休憩,真正对于国事家事关心甚少。她甚至不晓得皇帝现在纳了几个妃子,又有了几个儿子。   她只关心自己的儿子。   可是又对于皇宫那个地方,非常的忌讳且不喜,所以也担忧儿子会被坏女人欺负了去。想起那一张张花容月貌,却藏着阴险晦暗心思的面孔,奚娴的手微微收紧,几乎要把被褥给撕烂了。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戾气很重。   从骨子里散发的阴狠之感,却叫她回归了现实。奚娴到底是长大了,不再会把情绪外放,她只会慢慢消化它们,然后装作自己什么也不曾想过。   奚娴在床上团起来,慢慢闭眼睡着了。   隔日傍晚,春草端着果盘进来知会她,笑着道:“六姑娘,咱们小少爷回来了,还有大小姐也归来了。”   她知道自家主子今日一天都心神不定的,往日磨磨蹭蹭绣个半月才能绣出来的虎头小鞋,今日半日都做得差不离,就连上头的胡须都绣得惟妙惟肖,跟真的似的。   春草就觉得,看来自家主子不是甚么都不会。   奚娴连忙放了手中的活计,一改之前的懒散模样,从榻上挺身而下,趿了她的绣鞋就提着裙子往外走,一手支着回廊上的红柱,便见嫡姐抱着儿子往这儿走。   臭小子还不老实,白胖的小手挥来挥去,稍稍离得近一些,奚娴还能听见他软软的奶音。   嫡姐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裙,发髻利落的绾了起来,垂眸看着无拘倒是分外柔和。只是奚娴现下瞧着她,便时时觉得她是个臭拐子。   奚娴提着水红的裙子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抢过了无拘抱在怀里,也不看她。   嫡姐今日倒是好脾气,进了屋便柔声解释道:“本是没想着要过夜的,只是事情没处理完,又不好叫仆从带他归来,便耽搁了一夜。”   奚娴心里啐她一口,只顾着掂量儿子,生怕孩子一夜离了母亲,便消瘦了似的。她打定主意,以后都不给嫡姐管孩子了,到时候把孩子带野了怎么办。都不要娘亲了。   嫡姐平缓道:“知道你心眼小,如今便上赶着来解释,你还不懂事,只顾着与我置气。”   奚娴转头,正想与这人吵架,却发现她看上去是有点疲惫。嫡姐比她大了几岁,奚娴现下青春年少,可嫡姐不是。   在她这个年纪,寻常人孩子都能之乎者也了,过个几年就能娶妻生子,生几个大胖孙子含饴弄孙。   可是因为她,或许嫡姐一辈子都没有别的孩子了。   奚娴觉得很混乱,她有时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是谁,或是旁人是谁。   她认为自己应当硬气一些的。可有些感情却控制不住。   奚娴把无拘交给奶娘,并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才转身对嫡姐道:“我没有想着怪你,我是个蠢笨的,教不好孩子,只懂得陪他玩,也不会教他为人处世,之乎者也。您晓得我,对于那些事物一向不大读得懂。”   奚娴坐在嫡姐面前,对她温柔道:“往后您来教她罢,若您不嫌弃,就把无拘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他长大了,也会好生侍奉您。”   嫡姐笑了笑,也说道:“嗯。”   女人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有时不太确信她究竟怎样了。   自从怀了孩子,奚娴便有些古怪,时不时会做些超脱常理的事,偶尔的戾气也有些重,她甚至能在床笫间勾引她,似乎甚么花样都玩得转。   自然,他是不会允准奚娴再那样的。   她就是个小姑娘,只适合最纯洁干净的事物,所以大多数时间,奚娴有心,却也会被拒绝。   和伴侣达成一致后,奚娴便主动的对她眨眨眼,在灯火下暗红色的唇瓣慢慢勾起,使肌肤显得尤为雪白。   嫡姐不得不注意到,奚娴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   她长得很小,无论多么消瘦,一张脸总是看上去稚弱而天真,可这样纯净的小姑娘,涂上了暗红似血的唇脂,却显得异样的搭调。   那或许是源于奚娴骨子里的气质,让她看上去既纯洁,又有些诡异恶毒,特别是认真梳妆之后。   嫡姐略一皱眉,不动声色道:“你把自己涂成这样,是在作甚?”   奚娴雪白的手指伸入她的领口,小心翼翼羞涩道:“您不喜欢吗?”   她分明感觉到,这人不是没感觉的,于是歪过头,在嫡姐冷漠的侧颜上印上一个香吻。   她坐在嫡姐身上,和她唇舌交缠起来,她们亲得全然忘我,呼吸沉重胶着。   嫡姐仿佛也沉溺进了温柔乡,顺着奚娴的意思,被她捏着手指,一点点慢慢探索。   很快,奚娴感到了一个更明显的反应,她似乎很高兴,满面晕红之下在嫡姐耳边娇羞道:“您很喜欢这样的我,对不对?”   嫡姐掐着她的腰肢,贴着奚娴的耳朵喘息道:“闭嘴。”   奚娴柔弱道:“我们来顽个游戏罢?”   于是奚娴拿出一个瓷瓶,对嫡姐歪头微笑道:“我们来涂丹蔻。我早就想和你涂一种颜色了。”   嫡姐衣衫不整,撑着额头对她冷笑起来,闭上眼不理她。   奚娴也微微冷笑起来。   她慢慢捏着嫡姐细长的手指垂眸,柔软道:“多么好看的手指,我给您涂上暗红的丹蔻好么?无拘最喜欢看鲜亮的颜色了呢。”   嫡姐捏了捏奚娴的下颌,又松开手,闭眼任由她玩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奚娴的报复心很重,今天不叫她耍痛快了,隔日又要不开心。   还是算了。   接着,他又感受到了指尖的濡湿。 第68章   奚娴撩拨嫡姐的后果,便是第二天起不来床。   天晓得这人是怎么回事,一开始顺从得厉害,被她捻着手指都不说话,奚娴给她涂甚么颜色便是甚么,当涂换了七八种粉色,由浅而深,到大拇指成了浓烈的暗红。   奚娴觉得这样涂不怎么好看,但却十分好玩,而且嫡姐的手指很美,指头俱是尖尖的,纤长而白皙,比她的手还要大上一廓却毫无违和感。   奚娴边涂便想着,这双手无论是握剑还是握笔,都显得那样利落好看,老天真是不公平,怎么能给某个人赋予这么多完美的特制?   她垂眸给嫡姐描了丹蔻,包上手指,娇声命令她不准拿下来,以后也要留着指甲出门,让她的下属都瞧瞧娴娴给涂的漂亮指甲。   嫡姐就对她冷笑一下,上挑的眼眸合上,丝毫懒得搭理。   包好了指甲,奚娴打算功成身退,亲了亲嫡姐的唇,温柔道:“快睡吧您,明儿个还要晨起呢,嗯?”   嫡姐捏了捏她的腰肢,手上的劲道霸道而强硬,把奚娴一把拉在自己腿上,抱着她微笑道:“你还想跑?”   奚娴挣扎一下,假惺惺道:“放开人家,你这个坏人。”   得了,奚娴劲头上来了。   嫡姐却是全然没胃口,于是非常顺从的放开了良家少女,墨绿色的长裙泛着褶皱,那是被奚娴折腾的痕迹,然她却从容沉默准备离开。   奚娴立即不开心了,只有她甩了别人的道理,哪儿有旁人对她不感兴趣的事儿?   她从后头一下抱住了嫡姐,纤细的手指绞着,柔弱道:“不要走好不好?”   嫡姐把她的手掰开,奚娴又贴上去,闻见嫡姐身上沉稳的檀香,小声撩拨道:“夫君……夫君你不要妾身了么?”   嫡姐顿了顿,转头看她,奚娴的双眸亮晶晶的,柔顺的长发垂落下来,像是一只精致的布娃娃。   奚娴就知道这么叫她,她会喜欢。   她暗红的唇瓣无辜弯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天真明媚,软软道:“夫君……”   话音刚落,她便惊呼一下,嫡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腾空的不安感叫奚娴觉得恐惧,她一把抱住了嫡姐的脖颈,小小的颤抖了几下。   嫡姐从来没有这样抱着她过,毕竟嫡姐看上去十分的纤瘦,寻常时候没人能想象她抱着另一个姑娘会是甚么样的。   奚娴被她放在了床榻上,笔直雪白的腿勾住了嫡姐的腰肢,暗红色的唇瓣慢慢亲吻上嫡姐的,把血一样的色泽染上对方的唇,她被翻转过来,感受到女人细长的手指在背后游移。   奚娴有些期待起来,就连脖颈都开始泛着粉色。很快,衣衫被褪下,奚娴背对着嫡姐,小声催促道:“你、你快一点嘛!”   嫡姐温柔的笑了笑,在她耳边道:“别急。”   清脆的声音响起,奚娴猛得跳了起来,只觉后头既疼又痒,她气得满脸通红道:“你、你干什么!”   嫡姐把她一把按下,平静道:“你不是喜欢玩花样么?”   奚娴觉得自己被骗了,扭着身子开始啜泣,不肯配合就是不肯。   女人的嗓音冷淡而靡靡,在她耳边沙沙划过,慢慢道:“都说了,别急。”   奚娴立即抗议,嚷嚷道:“我不玩了……我不要玩了,你放开我……”   她扭动着身子,一双眼里盈满了娇滴滴的泪水,别过脸努力瞧着这人,企图用可怜兮兮的姿态叫女人心软。   女人沉静道:“由不得你。”   奚娴就像是案板上的小鱼儿,被屠夫按在那里无用的扑腾着,却换来一下又一下的蹂躏。   其实嫡姐在她身上用的力道并不算大,甚至称得上是恰到好处,只是那一下下打在奚娴心头,总叫她浑身都泛着羞耻的痒意。她一边哭一边柔柔求饶,可上头的那个女人却无动于衷。   奚娴恼火道:“你不喜欢涂丹蔻就不涂嘛,我又没逼着你涂!”   嫡姐终于开口,柔缓回应道:“怎么会呢?我喜欢粉色,喜欢涂丹蔻,我毕竟是个女人啊……”   奚娴觉得她有病。   奚娴扭着身子想要挣脱,肚兜的带子都散落下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往外爬,却被轻松按住。   奚娴呜呜哭起来:“你这个混蛋,我讨厌你讨厌你……”   她被翻转过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嫡姐已经覆上了她,慢条斯理的与她轻吻,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奚娴很快就感到了浑身泛软,她眸中带着哭泣的水光,骂道:“你、你这个坏人……”   她身子又娇又软,其实不必如何摆弄,便能把她弄得恍惚迷茫,一双眼里盛着秋水,满面生晕不自知。   嫡姐却在她的面颊上轻吻一下,正要脱身,却被奚娴一把拉住袖口。   小姑娘忸怩哭泣道:“你不能以怨报怨!我做错了,你也得原谅我,不能怪我……”   女人温柔失笑,捏捏奚娴的面容。   奚娴从床榻上爬起来,一下便圈住嫡姐劲瘦的腰肢,撒娇耍赖道:“我不管,你走了就是不爱我了,你不爱我我就不活了……”   其实奚娴本质上都是一个无赖的小姑娘。   可是她这句话却无故触动了女人的心思,她一把将奚娴的手拎开,捏着她的手腕平静道:“我这么重要?重要到我待你若是不好,你便不想活了?”   奚娴软软道:“你不重要,我作甚和你在一起?你和无拘就是我的命。”   嫡姐倒是没有再说话了,她有些不知如何说话才好。   她看着奚娴的样子,长发凌乱而萎顿披散在脑后,一张雪白的面容娇柔而可怜,就像是某种易碎而极端尖锐的花瓶,长得招摇冶艳,但实在是没有分毫的用处。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低头亲吻上小姑娘的唇瓣,奚娴很快便像是菟丝子一样缠绕在她身上,纱帐缓缓落下,奚娴和女人的亲吻缠绵在一起,而她已经把嫡姐缠绕得很紧。   就像是只能依附于旁人的藤蔓,只要得到了机会,就不会有懈怠的时候。   ……   回忆起昨夜的事体,奚娴仍觉得脸红心跳。   她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被褥之中,耳根通红滴血,而身边已经没了嫡姐的身影。   奚娴好不容易爬起来,本想去瞧瞧无拘现下如何了,却发现无拘又被嫡姐给带走了。   若说前日奚娴是有些迷惘呆滞,今日便有些恼火。   她不太明白,无拘现下还年幼,真儿个要读书写字,那也要再等待个两三年的,可是嫡姐现下的样子,表现得倒像是要把无拘从小带在身边。   她早就与嫡姐说过,不希望无拘有任何负担,她希望无拘真的能够继承一家江南的酒楼,然后潇洒快活的过一生,他甚至不必在意自己的出身是怎样的,只要开心便很好。   可是嫡姐很明显,并不如何认同她的想法。她虽然当时并未曾反驳,可是奚娴却显而易见的感受到,嫡姐把无拘的未来看得十分重。   甚至重要到,嫡姐不大愿意让他一直呆在奚娴的身边,甚至虽然不曾明说,却已经做得很明显。   ……   奚娴皱着眉,看着外头微暗的天色,坐在摇椅上品茶,却有些想要叹气。   她是无拘的母亲,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她只会教无拘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而已,这样有什么不对?   她的眼睛空洞而幽暗,就像是黑夜之中的布娃娃,坐在椅子上,而椅子慢慢摇晃起来,她的面容一尘不变。   半晌,奚娴垂下眼眸,柔软的微笑起来,暖色的夕阳照射在她的侧颜上,让她看起来变得温暖而恬静。   可是这样的嫡姐,才是她喜欢的人呢。做事利落冷情,只考虑因果,不容情,也不考虑私情。真是令她着迷啊。   奚娴这样想着,又盘着腿慢慢吃着糕点,寡淡的口中多了甜丝丝的味道。   糕点碎屑掉落在水红的裙摆上,她懵懂无所知地咀嚼着,腮帮微微鼓起,雪白的脸上嵌着秾黑的眼珠,微微带着婴儿肥的面容丰盈而幼齿。   无论何时何地,她心里在盘算甚么,奚娴看上去永远单纯无知,叫人轻易就相信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到了傍晚的时候,嫡姐又把无拘给带了回来。   奚娴这次倒是没有和她闹,只是抱着无拘不撒手,垂下浓密的眼睫看着儿子。   她看上去太小了。   奚娴连自己的事情都照顾不好,却已经和他有了孩子。   小宝宝除了那双眼睛,其余地方长得更像他的小母亲。   而无拘已经会说好些话了,那说明他的幼年时代已缓缓于人生卷轴中展开。   奚衡认为,一个人对世事的认知,亦或者说,自我的观念与想法,大多源于幼年。尽管往后世事变迁,想法在无限更改,但幼年的影响永远潜移默化追随着他,直到死亡都未必能摆脱。   他希望无拘是无拘的,这孩子的诉求和欲望,都必须遵从本心,而不是听从母亲的想法,去追随所谓的“自由”,那不是真的自由。陆氏皇族骨子里对权柄与掌控的渴望,并不比奚家人少。   他和娴宝的孩子,或许从来都不会渴望闲云野鹤。   奚娴终于抬眸看了他一下,小姑娘瞪圆了眼睛,顺手把无拘嘴里的头发扯出来,她哼了一声不肯看他。   她就像是一只猫崽,团着身子,慢慢舔舐被伤到的那块绒毛,瞪圆了眼睛看着主人,尾巴毛蓬松炸起,却丝毫不懂怨恨,等到主人把她抱进怀里,她又要作威作福抓挠,报复心重得很。   所以,主人只能把小猫束缚起来,捏肉垫为它修剪尖锐的指甲,即使小猫喵喵乱叫,即使小猫胡乱蹬腿,那也犹如蚍蜉撼树,毫无用处。   女人站在夕阳下看了奚娴一会儿,却觉得她很可爱。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更纵容奚娴一些。   但理智永远高于本心,却更是他为人的原则。 第69章   秋风起,蟹脚痒,又是一年多事之秋。   奚娴邀请林紫贤来家里吃蟹,顺道还想请教她一些府中请西席先生的事体。   到底有了第一回,便有那第二回,自从那日以后,两人似乎达成了某一种默契。奚娴不会阻止嫡姐将孩子抱出府,而嫡姐也一定不会把无拘带走太久,寻常时候一日内便能回来。   奚娴渐渐的也适应了这样的节奏,毕竟嫡姐的决定是她难以忤逆的,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勇气抗拒这些。   ……况且嫡姐不会伤害无拘,她把无拘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比起被嫡姐带离身旁,奚娴也更不希望无拘往后长大了,真成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   他也可以不学无术,但不能愚蠢,这是奚娴对儿子最大的要求。   至于怎么才算不愚蠢……   奚娴自己也说不清,但她总觉得自己对于那些,是有定义的,但真正说来,她自己也想不起来。   无拘已三岁半了,奚娴觉得自己是时候给他请个先生,这样或许嫡姐看在她的份上,便不会时常把儿子带出去。   林紫贤与奚娴小酌几杯,一旁的丫鬟拿着银质的蟹八件儿给她们敲弄着,不一会儿便钳出了雪白饱满的蟹腿,装在青瓷盘上呈来。奚娴沾了点姜醋,一边听着林紫贤说道。   林紫贤倒是不喜欢旁人动手,她吃蟹只有自个儿用才有味道,掰开的蟹黄鲜得流油,看得奚娴眼馋,只巴巴地等丫鬟把她的蟹黄撬出来,在旁人面前又端着心性儿,实不好说什么。   她恍惚间还记得,仿佛自己重生之前吃蟹,一般每只蟹只取其黄,多余的大多都扔掉了,亦或者交给厨子那肥美的地方搓些丸子出来炖汤吃,只是这样的作风有人不喜欢,她再也没有这般。   奚娴又想了想,实在是不记得了。   前世过去这么久,她都有了孩子,对于前世的很多记忆都在模糊,就好像是做了一场真真切切的梦,可是支离破碎的边缘记忆,却早就不能使她影响深刻,大多数时候奚娴都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个大概。   林紫贤见她恍惚着,便笑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如何又神思不属的,总叫我瞧着心慌。”   奚娴摇摇头,慢慢放下银著,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焦急……再过两三年,旁人家的孩子都会背书了,只有我们家那个还神智无知的,总是不像样。”   奚娴现下瞧着,似乎真儿个是端庄贤惠的模样,就连垂眸的轻愁都那样柔婉,已经脱离了少女时代颐指气使的娇气模样,变得大方而体谅。   林紫贤也是如此。   只是她身处在大家族里头,即便关系再简单,却依旧有许多事体等着她琢磨寻思,并给出最好的处理手段,她比奚娴更干练许多,就连绾起的长发也利落而端庄。   林紫贤抿了一口酒,才思忖道:“若你不嫌弃,倒是可以叫无拘来我家,恰巧我们供着位先生,那人是江南来的学子,考上了举人,却未能中进士,如今呆在长安等着授官……不瞒你说,等了许多年,没银子的事体哪儿能半成?天上也不平白掉金子,如是便来我家当了先生。白先生为人和善,倒是没什么架子,即便是小童的学问也津津乐道……”   绕来绕去,其实林紫贤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自家的先生也不差,虽然和世家大族不能比,但教小孩子远远是够的,而且人家先生人好,什么都不差,横竖不会亏了无拘。   只奚娴还是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酒道:“你晓得我身子弱些,许多时候都照应不到,若是精神好,自个儿教他也没什么。而今……如此便盼着无拘能在自家府中修习学问,我也好多陪着他。”   林紫贤默然一顿。   奚娴看上去,其实和少女时候没什么差别,若真要说,只能说她比从前要更苍白柔弱一些,眉宇间带着些妇人才有的韵味,似是圆润的珍珠一般细腻而勾人。   林紫贤把目光偏移至一边去,才微微含笑道:“你说的甚是,不若我给你打听打听,白先生仿佛认了一位义兄,也是颇有学问之人,容我探听一番再与你说。”   奚娴笑着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   她便垂下眼睫,亲自斟了酒,又与林紫贤说起些旁的事体,两人一来一回,倒是尽兴。   一不当心,又到了黄昏时。林紫贤便瞧见奚衡抱着无拘回来。   无拘比在襁褓里长大许多,一双淡棕的眼睛明润而漂亮,他和他爹一般不大爱笑,但也并不是板着脸不说话。   奚娴总为这事儿发愁,但无拘这小团子倒像个小大人。她便时而发愁,嫡姐到底带无拘作甚去了,怎么把孩子养成这幅性子,倒不是古怪,只是叫奚娴心疼。   而他的求知欲实在太强了,以至于成日都爱揪着奚娴问问题,天马行空的叫她招架不住。   奚娴时常问林紫贤,你家孩子也这样么?   林紫贤摇摇头,女孩儿和男孩到底不一样的,她家娇娇乖得很,没有无拘那么皮,却只是道:“想懂的事体多些总是好的,做学问的大儒不就是这样?我看无拘是个有出息的。”   奚娴却只是笑了笑,把无拘往自己这儿召了召。   嫡姐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衮银边的长裙,乌发披散在脑后,以玉钩绾起,眉眼微微上挑,外头是薄纱的罩衣,显得有些冷淡疏离,见了林紫贤不过一颔首。   林紫贤早就习惯了这家人奇怪的情况,于是也只是起身道:“娇娇还等着我回去,如此,我便先行了。”   倒是听那个玄色衣裳的女人平淡道:“你们方才在聊甚么?”   奚娴道:“昨儿个不是和你说了吗,想给孩子请个先生呐。”   嫡姐似乎笑了下,看着奚娴眼神十分锐利,却又转瞬即逝,很快便叫人察觉不到了。   奚娴早就不怕她了,到底是天天躺在一张床上的人,能怕到哪里去?   真的怕,夜里就好不要睡觉了。   可说到底,在她要做忤逆嫡姐的事之前,还是会有些心虚的。   林紫贤见奚娴这幅样子,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倒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对嫡姐含笑道:“您仿佛不知,我家里的西席认得一些品性好的先生,到时我为娴娴问一嘴便是,也不费时。”   嫡姐看了她一眼,平静勾了唇线,冷淡道:“陌生的男人,也敢进我们院子?”   奚娴绞了绞袖口,眼波流转,小小的哼一声,不理她。   嫡姐这两年愈发明目张胆了,当着人的面也敢摸小手,更遑论是可怕的占有欲,家里的仆从都给她削减了大半。   介于奚娴特殊的性质,男男女女都不放过。   林紫贤:“……”   奚娴忍不住反驳道:“熟悉了便不陌生了。”   嫡姐懒得理会,只是慢悠悠道:“嗯,此事作罢。”   林紫贤简直无言以对。   奚娴气得想要跺脚,小声嚷嚷道:“我就要请,你拦不住我的。”   嫡姐温柔道:“请是要请的,我只请我信得过的。”   林紫贤只得给奚娴打个眼色,带着一干仆从离去了。   奚娴觉得自己简直丢死人了,嫡姐这人霸道专横,比起寻常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给儿子请个先生,在这人眼里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奚娴和嫡姐闹别扭,到了夜里都不肯与她讲话。倒是无拘扑腾到奚娴的膝边,扯着娘亲的衣袖要让她讲故事。   奚娴对儿子总是狠不下心肠来的,于是便背过身去,抱着孩子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对姐妹花……”   无拘立即奶声奶气道:“讲过了。最后姊姊救了妹妹,她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奚娴温柔的抚着儿子的额头,小声道:“不是的,这是姊姊和妹妹幸福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   儿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别过眼看了他爹一眼,又期待地看着他娘。   奚娴娓娓道来:“妹妹有了孩子,孩子叫小乌龟……”   无拘道:“我才不是小……”   奚娴皱眉反驳道:“谁说是我们家了!”   无拘点点头,天真道:“好!不是!”   “姊姊把小乌龟当做自己的孩子,但结果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孩子,于是妄图抢走小乌龟,后来小乌龟回到了妹妹的怀抱,而妹妹再也没有理睬姊姊,姊姊只能孤独终老……”   无拘咬着手指头,点点头道:“娘讲得好。”   他又看了爹爹一眼,却见女人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要笑不笑看着奚娴。   无拘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直冲脑门。   这么小的娃娃还不大懂,但大人之间的事总是拎得很清,于是无拘立即蹬蹬蹬往外跑,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声道:“我找春草姑姑要蜜糖……”   奚娴立即起身道:“用少点,吃坏牙打屁股了!”   看着无拘走远,门一把合上,奚娴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对上了女人冷淡的眼睛。   奚娴觉得自己完了。   于是奚娴揪着袖口道:“你看甚?我又没做错甚么,这幅阎王样子怪吓人的。”   室内安静得很。   奚娴忍不住道:“再看今晚分房睡……”   但出乎预料的是,女人并没有对她说教。   嫡姐只是支着下颌,慢条斯理道:“三点。”   奚娴愣愣的看着她,咬了唇不讲话。   嫡姐纤长的手指直立着,柔缓道:“第一,无拘会有个先生。”   “第二,我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   “第三,我不会孤独终老。”   奚娴眨了眨眼睛,委屈道:“……哦。” 第70章   奚娴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只好垂眸剔着指甲,她心里是有点烦这个人的,但又爱得很,于是羞恼的时候宁可低下头,什么也不管不问便是了。   她最近新涂了淡粉色的丹蔻,只薄薄的覆盖了一层,指甲变得晶莹而润泽,奚娴觉得这太符合自己的年纪了。   她都快上二十岁了,所以再涂那些大胆冶艳的颜色,多少便有些不太像话。   前几年她逼着嫡姐涂丹蔻,嫡姐倒是从未拒绝过,早晨怎样涂着出门,到了夜里便是怎样带着丹蔻回家。奚娴有时都会很好奇,嫡姐的那些下属会怎么看?   自家主上天天换着花样涂指甲,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奚娴代入己身,便觉有些毛骨悚然。   其实她想得没错,起初有人看见皇帝的手,惊悚者亦不胜枚举,只是他们大多都不曾表现出来,而皇帝自然也不会介意。   他没有这样的癖好,但奚娴喜欢折腾便由着她去,男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从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可羞耻的。   好容易有个老臣,颤颤巍巍偷偷谏言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仅要深明治国之道,且必是要行止端正……这丹蔻……”   平心而论,陛下的手很好看,修长而骨节分明,与大臣论国事时大多时候都极有涵养的交叠着,从容而淡定的同时,手上的艳丽色泽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偏偏陛下真是全然毫无所动,似乎男人涂丹蔻是什么丝毫不奇怪的事体一般。   听了老臣的话,男人也只是笑了一下,平和道:“娇妻顽皮,朕大她许多岁,总是要纵着。”   那便不大好说了。   一来二去,大臣们心里头也明白过来。   那时陛下刚登基没两年,后宫里只有一位奚皇后。   可见过她面的人其实没几个,俱说她有倾城之姿,就是长得小了点,身子也纤弱,虽说年级上也不算幼齿,但只是一张脸无端端的天真娇弱,讲话都是细声细气,大多时候都不大爱开口。   ……更不像是历代皇后那样,事物繁杂缠身,宫里宫外的命妇都需要交际到位。   她几乎是杳无声息的,除了为陛下诞下了嫡长子以外,也不喜出现在外人视野里。   可以说,这位奚皇后就像是她出身的家族一样,默默无闻,低调而无声。   就因为这事儿,不知多少人启奏,请陛下广纳秀女,充实后宫,历代皇族的子嗣问题都算是大忌了,奚皇后看着就是个不能生养的,亦或者说,就连出身也不大行。   奚家么,也算是个世家,只是仿佛总是默默无闻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几位权臣私底下谁不盼着自家女儿入主中宫,这样他们便能少汲汲营营些,只要不闹甚么幺蛾子,等到起锅了皇后的母家总是有肉吃。   但事实上陛下就是娶了位奚姓姑娘,听闻闺中还是个庶出,本朝虽说不那么重嫡庶,但真正讲到国事或者是帝王家事上,这样的问题便会被无限放大。   这皇后娘娘的出身很成问题,倒也不说了,成日给陛下涂丹蔻,有问题吗这是?   皇后娘娘有多大问题,没人知道,也无人敢置喙,但陛下宠她也是真的,如此,便少有人再多进言论道选秀之事了。尽管仍是有那一两个提起,但陛下与皇后恩爱甚笃,甚至连嫡长子都有了,若是小太子能顺利长大,到时皇朝不愁无人为继。   只是大多朝臣,还是更希望皇后能再多生两个的,毕竟这是皇家,只生一个似乎并不多么保险。   朝臣们的心愿,奚娴自是无从得知,只是她到底也算是体谅,只胡闹了三两次,便再也没有粘着嫡姐涂指甲。   自然,不可能是奚娴自己格外当心,只是因为她也晓得,再给嫡姐涂几趟,或许她自己的腰就要断了,还是算了。   ……   奚娴和嫡姐这夜近乎都没有说话。要是早两年,或许嫡姐还会从背后抱着她,含笑问她宝宝怎么不开心,都是姊姊的错,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嗯?   尽管奚娴也知道,这畜生肯定不是真心的,她道歉就是为了能与她一响贪欢,只是看重她的美色而已,但也忍不住要接受的。   现在呢?   混蛋的冷漠毕露无疑,奚娴做坏事了,她就懒得搭理,奚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   两人便这么一夜无梦到了天明,第二日奚娴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嫡姐还没离开,而她不知不觉的已经滚到了嫡姐的怀里去了,自己全然的神智无知。   奚娴一下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对嫡姐撒娇道:“你醒一醒啊,都这么晚了,你该误了正事儿了,到时候可别怪我……”   嫡姐慢慢睁开眼,眸中俱是清明,平静陈述道:“不是你躺在怀里,会起晚么?”   奚娴恼得掐了她一下,自顾自下了床道:“大混蛋,我讨厌你。”   随后嫡姐也跟着起身了。   她睡觉从来不像奚娴,只穿着一件肚兜躺着,夜里凉了自己也不懂得,只顾着露出大半边雪白的胳膊,一手摸上去成了冰肌玉骨,给她塞回被窝里还不高兴,喉咙里呜呜的撒娇。   奚娴看着嫡姐坐在镜前梳妆,还和她讨论要涂甚么颜色的口脂,簪甚么样的发饰。   嫡姐倒是微笑一下,淡淡道:“今日打扮得端庄些,无拘的先生会来府上。”   奚娴一下便惊得很,昨儿个才没多久的事,嫡姐已经全安排好了。   她也不是一天两天想给无拘找先生,但却实在没有和嫡姐提起过,奚娴也不晓得嫡姐是如何,才能把她的心思算得这么准确,竟然口一渴便有水吃。   奚娴倒是也并没有多么费心的打扮,只是穿得家常又端庄了一些。   那先生倒是个老熟人,奚娴从前少女时候见过的。   那时她便见那人和嫡姐在凉亭里下棋,奚娴记得自己当时还动了嫁给那人的心思,只是大多就是源于缺乏安全感,过了几日也便不想了,甚至还以为嫡姐会喜欢李愈。   过了好些年,李愈的打扮还是没有变,依旧是一身布衣,气质温润而平淡。   若奚娴没有重生,或许不觉得他有什么厉害的,但她重生了,于是她至少知道李愈是陆宗珩的心腹,至于是什么时候成为的心腹,奚娴也记不大清了。   李愈向奚娴一礼,又含笑道:“多年不见,夫人仍是一如往昔。”   奚娴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又请他进里头坐,她去把无拘抱来这儿。   奚娴离开时,看了嫡姐一眼,倒是发现这人也在瞧她。眼神平静而锐利,就仿佛奚娴所有的想法,都不能脱离她的掌控一般。   奚娴走了,李愈才向里头那位高挑的女人俯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人坐在高处,平静道:“不必拘礼,看座罢。”   李愈的冷汗不自主的往下流淌,陛下即便扮成了女人,那也是女皇。   他没来这儿之前,倒也好奇过,这小太子怎么在民间修习功课,按理说不应当啊。   他心念电转,倒是想了许多个可能性,最最可能的便是小太子身上有什么秘密,亦或是隐疾,若是在宫里住得久些,便容易为人所识。   见到奚娴他才明白,原来倒不是孩子有什么问题,是孩子他娘有问题。   奚皇后,他从前也是见过的。   那时她还是个未嫁的小姑娘,身量纤弱娇柔,太子说话重了些都要嘤嘤哭泣,不是一般的羸弱。那时李愈便觉得,虽说太子喜欢她,但或许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无甚可在意的。   但他如何都不曾想到,太子在多年之后竟然会娶这个小姑娘为妻,就连皇朝唯一的小太子,也是当年那位娇弱的奚姑娘生的。   只是她仿佛,脑子有点毛病,这使得陛下一直扮作女人陪在她身边,这对伴侣之间颇有些诡异。   两人简略的说了几句,李愈便了解陛下的命令。   合着不仅仅是教儿子。   奚娴端着茶点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跟屁虫。   李愈便见到了小太子。   这孩子年岁甚小,一双淡棕色的眼睛继承了陛下,看人时都显得有些淡淡的,见了生人不笑,更不胆怯,小小的一团俯首作揖,倒是有礼有节,似模似样的对着李愈鞠躬问好。   奚娴摸摸儿子的头顶,也微笑着对李愈点头,然后她便退了出去,离去前还记得小声对无拘警告道:“不准调皮!瞎闹腾没点心吃。”   无拘小脸鼓了鼓,哦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却也没生气。   李愈看着奚娴离开,擦了擦头顶的冷汗道:“陛下,依微臣看,娘娘她……”   女人脖颈修长而优雅,十指含蓄交叠着,慢慢道:“她很好。”   李愈却感受到了陛下冷漠的眼神,立即收回了话茬。   皇帝不会在无拘面前贬低奚娴,但不代表他的决定会有任何变化。   奚娴给无拘讲的那些故事,有时避着他,有时当着他的面,但唯一共通的便是,在成年人看来有些毛骨悚然。可在她看来却十分寻常,甚至口吻柔和而喜悦。   皇帝无法想象,若是他们的孩子被她影响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无论如何,至少不堪为下一任的君主。 第71章   奚娴不晓得李愈和嫡姐在里头讨论了些甚么,却只晓得待李愈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敲定了一些细节。   奚娴似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待夜里开了膳,她便抱着无拘坐在嫡姐身边,一边殷勤使丫鬟给李愈布菜,一边温柔贤惠的眼神瞧着嫡姐,含情脉脉的,又隐隐驯服。   李愈:“…………”   虽然早就有准备,但看见两个女人这样眉来眼去,还是有些震撼。   更震撼的是,奚皇后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似乎已经与世隔绝了一般,对于这样的世俗之理漠不关心。   奚娴对于李愈的到来表示欢迎,作为无拘的老师,奚娴认为嫡姐的眼光很是不错,毕竟李愈是未来的内阁大臣,给无拘这样的孩子做师父,不论怎么想都已经非常够格了。   由于是在皇帝面前,李愈不敢吃太多酒,只用至微熏便罢了,而嫡姐也没有丝毫强迫的意思,用完了一餐,便及时放行了,只说改日让无拘来行拜师礼。   奚娴觉得有些可惜,摸了摸下颌,含蓄微笑道:“啊,那真是可惜了李先生。”   嫡姐看了她一眼,细长的食指点了点奚娴的下颌,冷淡道:“沾上东西了,你没发觉么?”   奚娴有些茫然的擦了擦,才发觉上头沾染了一些酱汁。其实她吃东西一向很小心的,实在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沾上了东西。   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恼火,这样就让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了。   看着奚娴有些懊丧的神情,嫡姐温柔道:“不要总是想那么多。”   她的话若有所指,奚娴捂着面颊,小声道:“唔。”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娘亲通信了,也不晓得她生活的怎样了。   奚娴又和嫡姐说道:“姐姐,不若我们改日去山上住一会子罢?横竖王琮在山上留了一套别院,不住白不住的,我在这儿也呆腻味了,到时候李先生要来,你就给他另辟一个院子,好不好?”   嫡姐若有所思看着她,带着隐意道:“我们住在你夫君的别院里,若是他回来了,岂不恼羞成怒绿云罩顶?”   奚娴有些羞耻,靠在女人怀里撒娇道:“才不管呢,我早就厌烦了他!那些臭男人都可恶,女人只有和女人在一起才能幸福。”   嫡姐似笑非笑搂住她的腰肢,在低头在她耳边道:“是啊,我们娴娴可不能被臭男人玷污了,还是在姊姊身边。”   姐妹俩搂搂抱抱,奚娴甚至粘在嫡姐怀里,娇滴滴亲女人的下颌。   奚娴提起王琮,简直是毫无顾忌的,她丝毫不羞耻自己提到了那个许久不曾回家的男人,甚至在床笫之间还喜欢提起他助兴。   对此嫡姐的面色并称不上多好,但大多数时候奚娴喘息着回头这么说,总是能激起她的施虐欲,近乎难以遏制的把奚娴按在层层锦被之间凶猛蹂躏。   这种时候,奚娴就会气喘吁吁,红着一张雪白的脸颊转头,扭着手搂住嫡姐精致尖细的下颌,与她深深吻住,转而不分彼此。   其实奚娴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骨子里的放荡无耻被激发了出来。在嫡姐面前的她,就像是站在照妖镜前,不得不露出最真实的本我。   她就这么喜欢和嫡姐说话,就是这么喜欢看见嫡姐冷漠甚至厌恶的神情,甚至用冰冷细长的手指狠狠捏住她的下颌,摩挲她的唇瓣,这能激发起她骨子里的欲求,让她格外羞耻的同时,又无比迷恋这样的感觉。   裹上衣服下了榻,奚娴还是一副贤惠温柔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比上辈子,要幸福太多了。   不用被囚禁在方寸之地,也不用被迫按照旁人的意愿和喜好活着,毕竟大多数时间,嫡姐都是十分纵容她的。   除了她的孩子,都十分纵容呢。   可是李愈能交给无拘甚么?他那些圣贤书,亦或是治国之道?   奚娴的眼里露出茫然而单纯的神色,润白的手指一记记点着唇。   其实呢,她不认为李愈配得上无拘呀。   如果这样的话,李愈是不是去死比较好呢?   尽管他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但仍旧十分可恶呢。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而下一瞬,奚娴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恶毒了,于是堕入了更深的茫然。   不,她觉得自己不该是那样的。   她怎么能够是动不动便先要杀人的呢?每一条人命都是可贵的,没有人配得上主宰旁人的生命,难道不是么?   这些话总是在她的心头萦绕,就像是魔咒一般如何也洗不去。   奚娴觉得那才是她真正的想法,有时又觉得,其实只是一层透着甜蜜滋味的糖霜,而把自己的心真正全部嚼烂了吞吃入腹,或许又苦涩到叫人拧眉。   ……   到了夜里,奚娴惯常是要喝药的,嫡姐说这药能让她精神充足,夜里不必盗汗做梦,长此以往的温补之后,她的身体状况便与寻常人无异了。   奚娴很相信嫡姐的话,更何况喝药的事体,似乎从上辈子延续到这辈子,也从来不曾断过。   除了怀无拘那会子,怕胎儿受到损害,她便没有再用药,而即便那段时间嫡姐没有出现,奚娴也晓得她是默认了这样的事情。   热腾腾的药汁被端上来,奚娴知道嫡姐在书房里料理正事,丝毫管不到她,于是犹豫了一下,只是浅浅的抿了一口,便把药倒入了一旁的花盆里。   那是一株翠绿的文竹,深棕色的药液倒入时,绿植物微微摇曳了一下,在月色下的影子诡秘而寂静。   过了半晌,奚娴又把文竹放到了一边,看着它翠绿纤细的枝干默默松了口气。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想些甚么,怎么可以怀疑那些事情?   不过也罢了,一天不吃药也没什么,但以后还是要吃的。   毕竟要用药这件事,仿佛是奚娴刻在骨子里的自觉,似乎不吃药,就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而她不再愿意体会那样的事情了。   到了夜里,奚娴洗漱完毕后,嫡姐才从前院里回来。   奚娴正对着镜子梳发,她发现自己的长发浓密了一些,似乎这两年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心里头没什么负担也抑郁的话,就连头发也变得光泽而顺滑。奚娴相信,不必付出昂贵的养护,它们吸收着年轻的养分,也能变得和别的女人一样美丽。   可是她上辈子不是这样的,奚娴记得,她去世之前,头发其实掉了很多,枯黄而干燥,触摸时手感很不好。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很蠢,或许只要妥协了,就没那么多是是非非,有些事只要表面上看起来光洁美丽,那就够了。   嫡姐的脚步又远而近,奚娴却同时闻见了浓浓的药味。   她在铜镜中的容颜微微蹙起眉,又低垂下浓密的长睫,小声道:“姐姐……”   嫡姐只是坐在一旁,慢慢审视她,才转而勾唇浅笑道:“无事,只是来提醒你,要记得用药。”   奚娴莫名觉得森寒慢慢爬上脊背,她僵直着后背,小声道:“我喝过药了呀,您或许是忙忘了,我从来不会这么晚用药的……”   嫡姐的指节敲击着桌案,支着下颌慢慢道:“是你忘了,今天你还没用过药。”   过了小半晌,奚娴听见自己骨骼酸软的咯吱声,她回过头看着嫡姐,却见那人还是这样平静的直视她。   她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意,垂眸柔柔道:“这都被您发现了呀?”   嫡姐颔首,并不多话,玄色掐金丝的长裙铺散着,深邃森冷的面容带着一抹温柔的微笑。但她清晰的瞧出,女人的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奚娴抓紧了指尖,才撒娇道:“你喂我吃嘛,这些日子你都少来,所以我才故意不吃的……”   嫡姐好整以暇看着她,慢慢挑起眉道:“你要我怎么喂你?”   奚娴有些脸红,小声娇怯道:“……那、那样喂我好不好?”   嫡姐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只是却没有丝毫动容,中肯而温柔的评价道:“这样啊,看来我们娴娴,骨子里还真是……”   奚娴立即扭捏道:“你不准说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纤手端了热腾腾的茶碗,忽然一饮而尽,负起道:“我知道你讨厌我那样,可是我又控制不住……”   嫡姐起身,她看上去比奚娴高了很多,可身段却纤细而优雅,单手把奚娴揽进怀里,在她耳边启唇道:“做个乖孩子,所有想要的姐姐都给你,好不好?”   奚娴抽泣一下,十分不甘的踩了嫡姐一脚,气哼哼道:“我不乖你就不喜欢我了?哪儿有你这种人……”   嫡姐若有所思,打断她,从容柔缓道:“你要是变坏了,我可给不了你想要的。所以啊,我们娴娴要永远乖乖的。”   奚娴不说话了,她闻见女人身上沉稳的檀香味,这让她有点害羞。她很喜欢嫡姐这样对她,隐含威胁,又无可奈何。   奚娴踮起脚尖揽住嫡姐的脖颈,小声道:“那我乖一些,你就不要嫌弃我,好不好?我会乖乖吃药,乖乖听你话,以后也不给无拘讲那些故事了……”   奚娴也知道,这段时间嫡姐的冷淡,或许就是因为她给无拘讲的那些故事。   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错,无拘早晚都要懂得那些道理的,可是嫡姐却很不认同,却从来没在她面前发怒过。   嫡姐慢慢抚摸了奚娴的面颊,嗯一声。   奚娴也温存道:“那我想给无拘生个妹妹,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再怀一次孕。   这样的话,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第72章   奚娴的话音刚落,她便发觉自己说的不对。   果然,嫡姐微微笑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道:“娴娴,我是个女人,没法给无拘一个妹妹。”   奚娴低垂着眼睫,环抱住嫡姐的腰肢,轻声道:“姐姐,我懂得的,可是你答应我的,只要我乖乖的甚么都给我……”   嫡姐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你既想让我当个女人,又想叫我给你一个孩子——娴宝,你要记住,乖孩子可从来并不这么贪心。”   奚娴的脸一下便红了,嗫嚅道:“谁、谁规定女人不能叫女人怀孕了?那都是世俗之见,我偏不信!”   嫡姐看着她,平缓拒绝道:“不行。”   嫡姐和缓的笑了笑,抚摸着奚娴的面容:“只有我们三个不好么?你说你夫君不要你了,甚至在南边安了家,你说的没错,所有过了几年他都没有再回来。”   “我给你一个家,让你有了孩子,你为什么还想要一个孩子呢?”   她们朝夕相处了两年,就像是一对最最平凡的世俗夫妻。   但只是有他们一家人晓得,这究竟有多么不平凡,甚至透着诡异难言的温馨,就连无拘这样的孩子都觉得不会长久。   嫡姐无法想象奚娴的女儿是什么样的。   他身为孩子“们”的父亲,怎么会不想要一个女孩呢?   他期望无拘能抗住江山大业,但若有个女孩,那一定会是他的掌上至宝。   但奚娴的女儿,却叫他想起了从前她还小的时候,也是那么软软小小的一团,却已经把做错事的仆从毒哑了卖掉,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从一出生起,就不是个正常的孩子。   可惜奚娴出生的时候,先皇后实在过于仁慈,决定让这个孩子好生活下去,又疏于照料,并没有把她当回事,便让有心人抓住了一点罅隙。那些人就像是死而不僵的蜈蚣,前朝都覆灭了几百年,却已经不死心。   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亦或是其余的,将来可能拥有的孩子,会不会有某个继承了奚娴曾经的天性。他也不知道。   但至少这样的天性是邪恶混乱的,并不该存于世。   ……   奚娴踮起脚尖,捧住嫡姐的面容,一下下吻着女人淡薄的唇瓣,企图用自己温热的舌尖,把女人的也暖和起来。   药香弥漫在唇齿指尖,嫡姐的双手扶住奚娴纤细的腰肢,顺从的低下头与她亲吻。两个女人的身影交叠在夜晚的地墙上,显得分外诡异。   过了半晌,其中一个身影把那个娇小的打横抱起来。   奚娴的双手触碰着嫡姐冰白而尖细的下颌,还有精致孤绝的容颜。   她露出一点痴迷的神情,靠在嫡姐的怀中时有些浅浅的困倦,润白的手指抓住女人的衣襟,歪着头并不说话。   奚娴困惑道:“姐姐,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甚么时候呢?”   嫡姐顿了顿,才慢慢道:“我的院子里。”   “你那时瘦骨伶仃的,身子娇弱得风一吹便能倒下,只听我说几句话罢了,你便吓得眼泪打转……”   女人冷淡的嗓音里带出一点笑意,宠溺道:“嗯……但现在已经能和嫡姐顶嘴了。看来你长大了。”   奚娴觉得更混乱了。   她被嫡姐放置在锦被之间,小声道:“我却总是觉得,那不是我们头一次见面。我总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穿着如雪的白衣,但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叫我觉得自己满身俱是污泥。”   “那天我回到……回到屋里,我洗了很久的身。我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脏。”   嫡姐的眼仁微不可见的动了动,不动声色亲吻了奚娴的额头,温柔沉静道:“娴娴一定是太累了,姊姊从不觉得你脏。”   奚娴说:“是啊,我真是太累了,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嫡姐转过身,从檀木的八宝匣中拿出一段香。   是朴素而细巧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放在奚娴唾手可及的地方,并没有被封存住,若说有些甚么特别的,便是香身特别的灰暗,就像是用人类的骨髓所做成的。   这两年隔一段时间嫡姐便会熏一熏,奚娴早晨醒来时,亦会觉得很清爽。   女人不紧不慢的把香点上,一双眼透过茜纱窗看着天边的月色,优雅淡漠的唇线缓缓勾起:“睡一觉罢,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奚娴的眼里透着困惑的神情,抱着自己的膝盖道:“不困呀,睡不着怎么办。”   过了片刻,她面前的那道身影转过修长的脖颈,在月色下露出挺直的鼻梁,还有淡色的眼眸,女人若有所思道:“那让姊姊陪你说会儿话。”   奚娴闻见了一点香味,很淡很淡,几乎没有,透着一股令她不太舒服的味道,隐隐让脑中有些被透支的痛觉。   她的眼睛略有些空洞,点点头道:“嗯。”   嫡姐脱下玄色的长裙,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也上了床榻,把奚娴环抱在怀里,抵住她的额头道:“我们娴娴,这段日子在苦恼甚么?”   奚娴想了想,木然叹气道:“没在想什么。”   嫡姐的面色慢慢阴柔起来,亲吻着奚娴唇角的同时,又道:“嗯?”   奚娴才慢慢回答道:“我在想李愈……”   嫡姐嗯了一声,了然道:“你想杀了他?”   奚娴的身体颤抖起来,捂着雪白的手指抓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挣扎道:“不……我不想。没有人、没有人能决定旁人的生死,每个人都拥有活下去的价值,无论是我,还是别人。”   嫡姐嗯了一声,细长的手指缓缓褪下奚娴包裹得贤惠温柔的衣衫,露出珍珠蚌中细润而绝色的珍珠。   她冰冷的手指在奚娴面容上游移着,动作不疾不徐往下,触碰到一些禁忌的地方。   女人嗓音悠带笑意:“我们上辈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家里,你跪在地上……请求我让你姨娘搬出王氏的小院住,这辈子你一个人来……我邀请你与我同住,可是你拒绝了,是不是?”   奚娴摇摇头道:“……仿佛不是。”   嫡姐的声音温柔而慢条斯理:“就是这样,只是这样。我们娴宝太累了,才会有错觉。”   奚娴点点头,闭上眼开心释然道:“嗯,我只是太累了。”   嫡姐慢慢律动着手指,而奚娴紧紧皱着眉,终于忍不住喘息起来,扭着身子难受至极。   与此同时,快乐的感觉和混乱的记忆一道涌来,混淆在一起,令她实在分不清甚么,也想不起任何事。   过了好半晌,嫡姐的禁欲冷淡的嗓音想起:“告诉我,你姨娘是怎么死的。”   奚娴忍不住呻吟起来,一副柔软纤弱的身子弓起,泛着淡淡的粉色,她啜泣着,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奚娴觉得脑中痛楚难当,像是有人在她脑中凄厉尖叫,让她想捂住耳朵。   上方女人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暗起来,就像是黑夜中坟茔之上燃烧的萤火,透着深入骨髓的冷。   她温柔笑了起来,只是淡淡看着奚娴在她手下挣扎,黑色的长发慢慢垂落在奚娴的脸庞上,酥麻的痒。   嫡姐在她耳边平静道:“你的姨娘,是难产而死的,那天你爹爹不在家,你坐在女儿墙上等了很久……很久。”   “铜盆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你吓得浑身颤抖,一点也不敢面对现实,对不对?”   奚娴喘息起来,终于睁开茫然的杏眼,对上了女人冷厉上调的眼睛,她像是被慑住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道:“是……是啊,我姨娘是难产死的……”   嫡姐满意道:“所以,你这辈子……”   奚娴顺着她的话缓缓道:“所以……这辈子姊姊帮了我,我这辈子再也不用遭受那些不公平,还有不幸的事情,我过得很开心,很圆满了……”   嫡姐微笑起来,在奚娴汗湿的额头上印上一个淡薄而潮湿的吻:“真乖啊……”   奚娴在心里缓缓重复着那些话,一句句的重复着,麻木的像是一只被主人支配的木偶,靠着几根丝线才能活动僵硬的骨骼,就这么一句句的不停重复,仿佛是要把它刻入骨髓之中去。   嫡姐没有阻止她,只是替奚娴慢慢擦洗之后下了床榻,摁灭了燃烧着的火烛,打开了沉寂已久的茜纱窗。   于是外头清朗的月色,还有潮湿微凉的空气便争先恐后的注入了室内,就连朦胧的纱帘都被吹拂起来。   女人缓缓回过头,便看见奚娴躺在那儿,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似乎已经沉沉入睡了。   可是他却怎样也不能入眠。   于是女人踏着月色,又一次离开了这座屋子。   ……   奚娴第二日起来,便觉得神清气爽。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甚么都不记得了,只是难得心情变得格外阳光,于是她今早用了许多早膳,就连粥菜都另添了半碗,叫春草两个喜得忍不住相视而笑。   毕竟奚娴的食量一向并不大,她一天所食,差不多是寻常人一顿饭的量,但并不代表她不挑剔。   相反,秋枫相信,或许皇宫里的公主,都未必有奚娴在饮食上的半分苛刻。   但奚娴似乎天生如此,最近更是变本加厉,每一种菜肴都务必精致,每月在菜肴上的花销便难以计数,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花,而她永远都只会吃一口,其余都给奴仆去享用。   今日好歹多用了好些,也不那么挑食了。   春草甚至相信,若是奚娴持续下去,身子也不再会是这样瘦伶伶的。   春草对奚娴道:“主子,今儿个早膳后还要写字么?您最近总爱在早膳后给小少爷写故事,有时想了一整天都想不出,奴婢瞧着您不若去花园子里转转,松快松快,对身子也好。”   奚娴捏着半块糕点,雪白的腮帮子鼓起来,乌溜溜的杏眼亮晶晶的,她笑着点点头。 第73章   奚娴和嫡姐的日子过得无比顺畅而平淡,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耐得住性子,才能十年如一日的愿意住在这座小院子里,仿佛外头的世事俱远离她而去了。   有情饮水饱,或许就是说的她这样的人。   只要有嫡姐在,奚娴觉得住在同一个地方很多年,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其实并不是一个如何难以接受的事体。   只要有嫡姐在的话,她其实还是很愿意被拘束在家里的。   嫡姐事务繁忙,甚少会经常来瞧奚娴母子,只是后来那段日子的确也甚少再把无拘带走了。   无他,因为李愈也来了。   奚娴每日早晨盯着无拘用完早膳,之后便亲手将他送去李愈的院子里学课,中上还能带着食盒去看无拘,当中的那一长段时间实在是太繁忙了,她得忙着抄写各式各样嫡姐布置的书籍,每日傍晚总归是和儿子一起在窗前写字。   对此,奚娴觉得万分羞耻。   她都是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是逃不过抄书的命呢?   无拘渐渐长大一些了,不再像是小时候一般奶声奶气的,他变得像他那个死鬼爹一样刻薄,尽管还没有那么刻薄,但已是初露端倪。   奚娴咬着笔杆子,托着腮有点无聊,便见到无拘的小手进入视野。他像模像样的拿着笔,在奚娴的纸上飞速圈了几下,涂改着刻板道:“娘亲,你的字儿不行,太浮了,没用劲儿啊。”   奚娴咯吱咯吱转过头,用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儿子,歪头对着孩子微笑道:“没用劲儿啊……那我来教教你,甚么是用劲。”   她一把抓住无拘,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下,生气嚷嚷道:“臭小子!你娘我写了整整一天才写完的!你是故意捣乱要我写不完功课!”   无拘滋溜一下从奚娴咯吱窝底下逃跑了,一边跑一边嘟囔道:“就娘亲这笔烂字儿,交给我爹他肯定叫您重写……到时候您又羞愤嘤嘤嘤,吵得我爹脑仁疼——结果倒霉的还不是我!我这是及时止损,您目光太短浅了。”   奚娴:“…………”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熊孩子?   她一把将佛经抄起来圈成筒,追着无拘就跑:“那你别跑,你娘我今天就打死你。”   奚娴的嗓音天生便是软绵绵的,讲起话来嗲里嗲气儿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而无拘年岁虽小,却在李愈那儿学着功课,每天还要练骑射(自然,他娘可能不晓得),比起奚娴这样一步三喘,身娇体弱的来说灵活得多。   奚娴逮着无拘往外跑,自己提着裙摆气喘吁吁。   很快,无拘往拐角处溜达走了,奚娴气得想哭,但被亲儿子气哭还是有点糗,于是她红着眼眶继续追。   追到凉亭旁边,奚娴已经累得受不住了,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吓得捂住胸口,眼睫微微颤抖着,却见自己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的男人,一瞬间恍惚清明起来,而无拘正躲在清冷的白衣女人的身后对她吐舌。   奚娴的面色一下泛白了,一双脚就跟粘在地上似的,十分不愿动弹。   她愣了愣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人平静道:“在你午睡的时候。”   奚娴皱眉:“你都不知会我一声?”   女人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答话。   奚娴皱起眉,鼓了鼓腮帮子,羞愧低头不说话了。   她午睡的时候叫不醒,勉强被叫醒的话,她是会发脾气的。   无拘还在女人身后道:“爹爹,你看娘亲都被我们吓傻了……”   女人摸了摸无拘的脑袋,淡淡道:“你娘身子不好,追了你一路,现下脸都发白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无拘立马道:“我扶着娘回去,我立即给您写检讨,今日的课业再翻一番。”   女人颔首道:“去罢,你娘这儿有我。”   无拘道:“是。”   他在嫡姐面前从来不敢造次,甚至带着一种,对于父亲的敬畏之心。奚娴从前也想着,到底让无拘叫嫡姐甚么?真的叫姨母的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没想到无拘倒是通透,一早就改口叫父亲了。   虽然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称呼多少有些古怪,但奚娴不得不承认,像是嫡姐这样的女人,天生强大而不容置疑,被称作是父亲也没什么奇怪的。   况且,嫡姐受得十分坦然,这让奚娴在最初的时候几乎瞪掉了眼睛。   无拘看了一眼娘亲,又看了眼她手里的佛经,小心翼翼做了个藏起的手势。   奚娴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想拿佛经打儿子,瞪了小孩一眼。   等无拘走了,奚娴才发现嫡姐皮笑肉不笑看着她,目光凉淡得紧。   奚娴道:“你看什么?再看回去跪搓衣板。”   她偶尔路过西面,听见仆妇这样说,于是奚娴也这样学了。   促不防,嫡姐平稳道:“六姑娘,你手里拿着什么?”   奚娴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有点不对劲,立即把手背过去。   如果她拿的是别的,倒也罢了。   但嫡姐非常信佛,所以从不容许奚吸纳忤逆,更加不会希望她做出这样不尊的事来。   奚娴红了眼眶,求饶道:“我、我错了嘛……”   然而没用。   她开始和无拘一起趴着写检讨,并且追抄佛经一百遍,十天内抄完,写不完就再翻一倍。   奚娴都说她写不完了,嫡姐还是冷淡道:“把你和林氏唠嗑闲聊的时间腾出来,你就抄得完。”   奚娴才发觉,这人不仅是不满她拿佛经打人,还不满她和林紫贤走得太近。这就十分没有道理了。   嫡姐便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   奚娴和嫡姐又陷入了冷战,这种情绪来得没有缘由,只是奚娴总觉得相比起无拘来说,自己还算是她的枕边人呢,这女人既刻薄又恶毒,她真是不晓得自己看上她哪一点,竟然会愿意跟她走到今天。   她都长大了,每天还有数不完的功课,成日在她脑袋里嗡嗡念叨着念叨着,她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嫡姐却还嫌不够。   夜里一家人用了膳,奚娴便一指旁边的厢房道:“今晚你睡那头。”   无拘坐在一边吃着漱口茶,一时间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嫡姐轻微嗯了一声,一言不发,也没有恼火。   他懒得和奚娴计较。小姑娘还有力气发怒,还能拿着佛经打人,那说明她还算正常,这就够了。   奚娴觉得更不开心了。   到了夜里,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就觉得吧,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是她先低头,嫡姐高傲的头颅像是永远都不会为任何人低垂一样,即便有时候耐心来哄她两句,其实也只是为了后头能吃几口肉。   这人渣根本就没想着真心哄她。对她永远都像是在对个小孩,漫不经心,也毫不在意。   奚娴越想越是睡不着,但想了半天,其实心思又变得迷离起来。   她又觉得自己贴嫡姐的冷脸贴惯了,或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   更何况,的确是她太过不“注意”了些啊,但有些事情不做又不行。   奚娴想了想,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衣衫,外头披了一件斗篷,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往右边厢房的地方拐。   月色凄迷而幽静,更遑论这座院子是在长安城郊,四处更是毫无人声,回廊上一个仆从也没有,奚娴轻微的脚步声显得十分明显。   她觉得身上丝丝的阴冷,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紧了紧衣裳,继续往嫡姐住着的地方走。   她轻手轻脚,屏住呼吸,却听见茜纱窗里有一点奇怪的声响。   纱窗被月色笼罩,透出一种诡异的淡红色,奚娴露出一只眼睛,也不晓得自己在躲藏甚么,却只是慢慢调整视角,恍惚间看见了坐在床榻之上的嫡姐。   身姿纤细而高挑,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嫡姐的衣裳褪下了,露出了里头伤痕累累的躯体。   奚娴慢慢炸了眨眼。其实她早就知道嫡姐不是个女人,但这些年她们彼此不提起,也就当作没有发生过,相反,每晚的生活却过得更有滋味了些——令奚娴十分满意。   月光朦胧洒落进室内,照得人肌肤泛着冷白。   嫡姐的骨节寸寸隆起,她听见了诡异酸疼的响声,嫡姐的肩膀变得更宽,但一张冷淡的面容,却难得露出了一些苍白,浓密的长睫微抿起,随着响声的扩大,那种刮擦铁锈的声音也愈发骇人。   奚娴难以想象,那是人类的身体发出的响声。   奚娴看见……嫡姐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姿如青松,肩宽腰窄,腹肌有律均匀,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不知何时一张面容也成了她熟悉的样子,只是轮廓颇深的面容,却有些病态的苍白。   每当他想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所需要承受的痛楚并不小。   真正看见这一幕,她仍忍不住震撼,并酸楚。   奚娴后退两步,却对上男人睁开的眼眸,淡色而锐利,就像是清冷漠然的月光。   奚娴捂住眼睛,小声道:“你……”   半晌,男人只是从容的为自己穿上另一边的衣衫,又听见外头的奚娴小声道:“你……把灯熄了。”   于是很快,室内没有了光,变得一片漆黑,却没有人与她对话。   奚娴却想,这样她就能从容的走进去了。   看不见他的脸的话,她就能变得坦然一点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奚娴,她往里走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就好像他真的会把她怎样。   娇弱的女子摸着黑,差点被凳子绊倒,男人却沉默不言,根本不来扶她一把,置身事外如陌生人。   奚娴却不怎么在意。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慢慢摸上了床榻,难得精准的一把抓住男人陌生却熟悉的手臂。   奚娴把面颊靠在他的手臂上,拇指抚了抚上头的疤痕,还没说话,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掉了下来。   “……很痛苦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奚娴的乱发挂在耳后,置若罔闻。   奚娴知道,他从不屑任何怜悯,于他而言,甘愿做的事情,就不存在委屈。   奚娴的眼泪滚滚流下,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我听得出,这几年……你都很疼,对不对?”   仿佛她身体里住着不止一个灵魂,但在方才,每一个灵魂都在发疼。   她真的很心疼啊。 第74章   漆黑的夜晚,室内近乎寂静一片,没有人说话。   穿越了很多很多年,他们终于以真实面目相对。   奚娴还在躲避,但彼此都很清醒。   只余奚娴轻微的啜泣声,她的眼泪滴落在男人的手臂上,一滴滴绽开。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奚娴柔顺的长发。   过了很久,就连窗外的知了都不再鸣叫,奚娴沙哑着轻声道:“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奚娴缓缓道:“你打算一辈子这样和我过下去?你以为我会高兴?”   他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失去了和奚娴解释的兴趣。   她说着便一用力挣脱开来,头也不回的下了床榻,却被男人一把捞回床上。   奚娴身子柔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于是便开始啜泣:“你放开我!”   他点住奚娴身上的某个穴位,她的身子一下便软了下来,倒在他怀里,柔顺的长发散落在男人的膝盖上,满怀都是温软清香。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他,男人的面容被月光照亮了小半,轮廓清冷瘦削,就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人一样,湛然而清润,就连看着她的神情都是极淡的。   不同于嫡姐,也不同于王琮,这是他最本来的样子。   若是穿上一袭广袖素衣,似乎能成为一个风流名士,但换上了帝王的朝服,那便透着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清贵。   奚娴也面无表情起来,她的眼仁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在平缓的流着泪,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淡色的眼珠慢慢往下,只是这么端详着奚娴。   生了一个孩子,过了几年,她还像个不知事的少女。   身段窈窕而纤瘦,面容精致而脆弱,每次偏头凝视,都给人天真良善的错觉,但实则却像是眸中带着毒液的蛇类,浑身冰冷而粘稠,最喜好把猎物诱入洞穴,再用最美好的身段将人绞杀。   对于他而言,却意外的迷人。   不可救药的厌恶,又难以自制的爱上。   他笑了:“奚姑娘,我们很多年不见了。”   他叫她奚姑娘,那是另一重称呼了。   属于奚家人的称呼,并不是所有姓奚的姑娘都能被这样尊称,至少在那些人眼里,只有奚娴才是“奚姑娘”,又或者是荒诞可笑的“殿下”。   只有她自己和那些人当真。   奚娴露出一个迷惘的表情,柔弱的流下泪来,但由于被点住了穴道,她一句话也不能说。   男人微笑一下,低下头看着她,温和无奈道:“奚姑娘,你这是甚么表情,你很恨朕?”   奚娴的面容冷白,一双杏眼里透着迷惑而抗拒的坚冰,就连浓密的长睫上都写着拒绝。她至少是抗拒这个男人的,不然进来之前绝不会叫他把蜡烛熄灭。   那代表她很不想看见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些难言的厌恶。   奚娴瞪大眼睛看着他,又开始面无表情的冷淡下去,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法说出口。   男人明了,很快为她解开了穴道。   奚娴的嗓音沙哑,带着奇异蛊惑的力度道:“你放了我罢。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以后我们再这样好好过下去就可以了,我不会追究那些事情。”   男人慢慢微笑一下,颔首道:“啊,原来你这样想。”   奚娴平静道:“是。若是您不介意的话,也更不介意那些,毕竟无拘还想有个家,不是么?”   男人的手掌修长而优雅,比王琮那双粗糙的手好看许多,就像是被上天精细雕琢的产物,用这双手做任何事,都十分迷人。   然而,他却伸手,在奚娴的左胸慢慢停住,带着点轻微而不容置疑的力度。   男人的手掌温热,笔直而有力,可贴在奚娴的胸口时,却令她觉得想要窒息。   她的心脏在狂跳,扑通扑通,在他掌下活跃而透着生机。   他愉悦而不紧不慢道:“你的心不是这么说的。告诉朕你的想法。”   奚娴的胸口开始起伏,她紧紧闭上眼,不肯应答。   其实这个答案,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早就猜到了。或许在更早,在她还没有嫁给王琮的时候,奚娴就已经知道一些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便不怎么聪明的自己,竟然一下就能知道那么多。   但总是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得过且过,吃亏是福,人生即便庸庸碌碌也能过得十分快乐,她实在没必要追寻更多的真相。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那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存在的事物,就是合理。   即便被认定是假的,其实在另一种程度上却也是真实存在的,存在即是真,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去判定真假,认为世间只存非黑即白,非真即伪,不是么?   奚娴接受了那个说法。   于是她选择无视,选择逃避。   她更加不相信,今夜的事情只是偶然。   只要他不愿意,他永远都能不令她看见另一面的自己,就一如奚娴自己。   可是他算准了她回来,于是叫她看见了这一幕,到底所为何求?   奚娴不知道。   但她轻松的想,或许是他早就厌烦了与她唱戏的日子,身为一个男人,再也不想唱旦角儿。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你应该想得更多些,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如果愿意把事实血淋淋剥开,一定有更深层,更实用有价值的目的。   只奚娴都不愿意再思考。   她想着,这个人真是讨厌啊……真是令她厌恶。   令她甚至想要杀之泄愤。   她闭上眼,眉眼无辜的弯着,似乎像只可怜的小鸟,正在蓝天白云之间做着美梦。   他于是平缓而漠然道:“不愿意说,那便罢了。”   “朕从不逼你,不是么?”   奚娴冷笑一声,想要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剥开给他看,给他展示甚么才是“从不逼她”。   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奚娴闭着眼,拒绝与他说话,拒绝听从他的任何指示,甚至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对于上辈子伤害她,囚禁她,不给她自由,不给她孩子,把奚氏全族抄家的仇人,她到底有什么理由理会他分毫?   如果他识相点,便知道要用什么面目来对待她。   男人却微微笑起来,饶有兴致的松开放在奚娴胸口的手。   假如奚娴是真的讨厌他,那再好不过。   再假设她是装的,那便有了大事。   他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眼神平静而冷淡。   奚娴便觉四周寂静的吓人,她手心都出了微微的薄汗,却十分不敢睡着,似乎怕自己若是睡了过去,男人便会直接把她带走,带去甚么可怕的地方囚禁起来,亦或是再也不叫她见儿子。   尽管她知道,这些事她醒着也不能避免,但她就是很紧张。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张脸变得苍白而可怜,纤长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随着胸口的起伏及不可见的颤抖着,就像是蝴蝶薄而美丽的翅膀。   半晌,奚娴却感到自己的唇被轻轻吻了,凉淡而真实的触感,就像是少女时的第一个吻。   他们的呼吸很近,几乎交融在一起。   奚娴甚至能闻见男人身上好闻的檀木香,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克制与从容,却这么强硬的压制住了她,叫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奚娴的嗓子都在发抖,她觉得自己甚至哑巴了。   她被柔和的对待着,可是内心深处的阴寒和戾气却愈发深重,奚娴忍不住咬了他一口,却被男人灵活的全身而退,又游移在她玫瑰色的唇瓣上,温柔而缱绻的留下琐碎的轻吻。   他和嫡姐不一样。   如果是嫡姐,奚娴咬了她的话,她不会躲避,也不会反抗,只会与她和着血腥味继续深吻。   可是这个男人不同,他不会因为奚娴伤到自己,总是这么清醒而克制。   假使奚娴因为和他争吵或是吃醋,而不开心的话,他的吻只会令她更难过,甚至边吻边呜呜的哭出声来也说不定。   但是他不会有怜惜的情绪,对她再好,也抱着审视而漠然的态度。   爱他的女人很多,尽管他心里只装着奚娴一个,但不妨碍他还是有很多儿女。   这就是嫡姐和他的区别。   奚娴争不过他,于是便紧紧闭着齿关,不叫他的亲吻更深入。   她自己就像是一具僵尸一般躺在那处,似乎对于他的温柔抚慰并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兴趣。   他的手却慢条斯理的往下,触碰到某个地方时,却在她耳边微笑叹惋道:“你看,你这里不是这么想的。你很喜欢朕。”   奚娴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她忍受不了这种屈辱的感觉,眼泪疯狂往下坠落,慢慢濡湿了黑色的发丝。   男人捻着她的泪水,端详着奚娴的神情,那似乎是真的痛苦和屈辱,就像是被伤害的猫咪一般,蜷缩在床榻之下,小心翼翼舔舐自己染血的绒毛,这样的弱小,也那样懵懂可爱。   他亲了亲奚娴的面颊,柔缓哄道:“娴宝不哭了,夫君逗你的。”   奚娴想骂他,但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知道,自己即便说再多难听的话,在他听来不过轻描淡写,翻来覆去都是两三句毫无意义的话……永远不比她做那么一两件坏事让他生气。   即便只是很小的坏事,他都会不悦,在道德上对她的约束和规范实在太过苛刻。   取而代之的,若是奚娴做了一件好事,即便只是为受伤的小鸟包扎,亦或是不去惩罚做错事的宫婢,他都会在她眼眉上亲吻两下,抱着她,捏着她的手指把玩,又低沉温柔的说很久的话。   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用最浅白的方式来教会她是非对错。   可是她不再是孩子了,早就不再是了,也已经不需要这样满含控制又苛刻的教养。   奚娴闭着眼睛,紧紧咬住牙关,腮边是一道浅薄的弧线,她冷漠带着恶意道:“我不想见你,我讨厌死你了!所以上辈子临死了也不要你来……陛下,你真的不懂我怎么想您的么?”   “……还是认为,我依旧死皮赖脸爱着您呢?!爱着您这个,会和别的女人上床的男人?”   至少她认为自己是干净的。   她甚么也没有做错,凭什么值得被这样对待?只有他是扭曲阴暗,病态而可怖的人。   那么,竟然还想教会她怎样做人么?   真是可笑。 第75章   奚娴说出的话,全然没有惹怒面前的男人,他甚至是坦然接受了奚娴的说辞,在她说完之后低头亲吻了少妇的唇瓣,像是在品鉴某种珍贵的美酒。   奚娴气得瞪大眼睛,那个吻却变得更为深入,她看见男人抬眸时眼里的些许笑意。   她冷漠道:“我这么说你,你竟然不生气。”真是个变态。   他逗奚娴道:“朕为何要生气?”   奚娴气得想要尖叫,皱着下巴一张脸红通通的哭。   男人看着她,终究是淡淡一叹。她一向都是这样的姑娘,不论本性如何,特别幼稚想哭的习性是改不了的,从前她就是这样额子   奚娴想要用力推开他的胸膛,却发现男人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就像是先前她瞧见的那样,她又一次想起他骨骼发出的刮挲铁锈一般的声音,便忽然脱了力道。   他摸了摸奚娴的脸蛋,无奈道:“回去罢,不会令你失望的。”   奚娴顿了顿,却冷声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他微微启唇,又梗着脖子补充一句:“无论是谁都不想。”   如果亲眼见证了那种方式的话,奚娴已经没有办法再装作坦然,坦然的接受血腥和痛苦带来的恩惠了。   做一个善良的人,首先便是不能把自己的愉悦立于旁人的苦痛之上,这点奚娴很早就应该懂得了。   她慢吞吞起身离去,双脚还够不着地,趿鞋的时候差点摔倒,被男人一手捏住了胳膊。奚娴一把甩开他,哼哼道:“不准碰我。”   他就这么看着奚娴离开,眼眸身处的暗色愈发浓郁,过了半晌却只是悠然笑了笑。   奚娴迎着风往外走,她来时穿得单薄,如今外头的披帛忘了拿,一身清透的襦裙,实在不怎么像样,回到屋里打着灯瞧,便还发现裙子都被掀得皱巴巴的,活活像是被登徒子轻薄了一般。   可不就是登徒子么?   奚娴近乎无言以对,露出了一个冷漠的神情。   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起,奚娴走到院子里,才听丫鬟们说无拘已经用了午膳,正在跟师父练字,奚娴听完松口气,总算他没有把无拘带走。   她又觉得自己是在瞎担心,自己怎么说也是无拘的母亲,要把孩子带走啊,也要看儿子愿不愿意呢。   等到夜里,那人果然并没有再回家,奚娴终于松了口气。   无拘却端着饭碗坐在一边,可怜巴巴看着门口,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奚娴倒是给他叹乐了,给无拘夹了一筷子菜,才笑眯眯道:“你看甚么呀,膳都不好生用了,我看你欠揍。”   奚娴身为母亲,却很少有真正温婉的样子,大多数时候说话没什么正形,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嫡姐为此头疼了不止一点,说她都是有儿子的人了,怎么说话没把门,还像个小孩子,这样怎么能教儿子敬重她?   可就是改不了她这毛病,反倒奚娴还和她顶嘴,结果一个罚抄,另一个夜里睡客房,两败俱伤。   当然,这是女人之间的解决方式。   嫡姐即便刻板强硬,但大体还算个“女人”,所以她从来不过分压制奚娴,甚至还拥有一些柔软的地方。   无拘这孩子长大了,气度也深沉许多,只是看了他娘一眼道:“我在瞧我爹,不晓得他何时能回,还有书里解不出的问题要问询。”   奚娴戳着米粒,很想就这么翻个白眼,但她知晓自己不能,至少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能动不动就发脾气,这不符合规矩,还怎么给无拘做榜样了?   于是她只是软绵绵道:“你爹不回来了,你快些用膳,今晚便好生歇息,明儿去问你师父。”   无拘转头看着他娘,咂咂嘴道:“娘,你和爹是闹不愉快了?”   奚娴微笑起来:“怎么会呢,我和他?有什么可吵的。”   无拘觉得寒毛都立起来了,只得低头慢慢道:“不闹腾最好。”   奚娴有些啼笑皆非。   奚娴和无拘母子用膳的时候,她不大喜欢仆从伺候,于是下人们便都不在膳桌边布菜,奚娴便一个劲儿给儿子夹吃食,把他的碗堆得像是小山一样高,心里才算满足起来。   无拘:“…………”   他只是低头默默的用着膳食,忽然便听到他娘亲默默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爹爹同时掉进了水里,你会救谁?”   无拘:“…………”   奚娴叹了口气:“他肯定会先救我的。”   无拘:“…………”   奚娴换了个方式:“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爹爹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人,你会选择谁?”   无拘默默低头吃饭,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危险。   半晌,小孩抬起头,发现他娘正睁着黝黑的杏眼,这般糯糯的看着他。   无拘用帕子擦擦唇角,才认真道:“当然是选娘亲了。”娘亲也是爹爹的。   奚娴很满意,于是露出一个微笑,又给无拘夹了一根鸡腿。   无拘冷汗直流:“娘……我当真用不下了。”   等到了夜里,奚娴睡下了,无拘才醒过来,颠颠跑到外院去,才发现他爹是真的不在。   他多少有点失望。   从前即便白日里师父教的再多,爹爹其实夜里都会给他检查功课,补足一些不曾学到的,亦或是再教授他一些旁的。只是今日爹爹难得没来找他,就连紫玉姑姑都没有来。   他小小的叹了口气,肉呼呼的拳头握了握,看来娘是真的与爹爹闹别扭了。   他该怎么办!   无拘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黑衣男人站在树下,身量颀长,面容清隽优雅。   他心里涌出了些许的雀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的太开心,于是压了压唇角,上前问安行礼道:“父皇。”   其实,他从没看见父皇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娘亲身边,大多数时候他的父皇都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   他的娘亲仿佛有书里所说的磨镜之癖,对一个女人甜蜜的依赖着,小小的无拘那时甚至以为女人只能与女人在一起。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几乎全部来自于他的母亲,包括娘亲给他说的那些故事。   但爹爹只是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   父皇只是轻轻道:“你母亲只是有些任性,但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子,所以你也要纵容她一些。”   无拘就明白,变成一个女人,其实都是爹爹哄娘亲开心的手段。   尽管爹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无拘也知道,那大抵就是他娘脑子出了问题。   至于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就是以女儿身喜欢上女人罢?   这样的问题,近乎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但父皇能得到母亲的芳心,大约也体现了:尽管他们都喜欢女人,但还是在一起了,那样的缘分。   四周都是寂静的,无拘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声道:“父皇,您是与娘亲闹别扭了么?唔……娘亲今日还问我,要是在您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儿臣会选择谁。儿臣说,会选娘亲。”   这种事当然先告诉父皇会比较好。   果然,父皇并没有兴趣,只是拍拍他的脑袋,平静道:“是与你母亲有些龃龉。”   无拘仰头道:“是母亲不听话吗?”   在无拘的认识里,父皇只会对不听话的人不悦,但再蠢钝的人只要听了话,他从不发怒。   更遑论,父皇还告诉过他,母亲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娘亲小时候和他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的。   父皇只是温和道:“你母亲一向很乖。”   无拘严肃点点头,脑筋转得很快,摩挲着下颌道:“这样的话,应当是母亲发现您是个男人了。”   父皇告诉他,母亲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是个男人,但如果犯错的不是母亲,大约是她发现父皇是个男人,所以才心情不好。无拘认为自己的判断很准确,能让母亲不高兴成这样,或许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父皇微笑,状似无奈道:“嗯,你母亲发现父皇是男人了,皇儿要怎么做?”   无拘认真道:“长痛不如短痛。母亲早点发现,就早些开导她。她年岁还小,总是会想通的,师父告诉我,人年纪越大,便越是固执,所以那些老臣固执并不是难以理解的。”   父皇摸了摸下颌,慢慢点头。   无拘端坐在台阶上,就像是坐在了自己的皇位之上,胖乎乎的下巴扬起,极有气势道:“儿臣明白。就让儿臣帮助母亲打开心结,您会见到一个爱男人的她。”   陆宗珩看着自己的儿子,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他和小姑娘的孩子,竟然是个这样的小东西。   他本来想交代的一些话,到了这个关头,竟然并不想说出口。   第二日,奚娴醒来时却发现无拘在等着她。   奚娴松松绾着长发,懒散道:“怎么了?这个点你师父不在呀?”   母亲的身上香香的,又温软得很,她和无拘说话的时候没什么架子,看上去就像是个好玩天真的大姐姐。   无拘严肃的点头。   奚娴哭笑不得,坐在镜前慢悠悠给自己涂抹口脂,嗯一声道:“来找你娘亲作甚?”   无拘背着手,认真踱步道:“母亲,儿子来向您请教一件事。”   奚娴转过身,给无拘整了整衣襟,也严肃托腮道:“嗯,说罢!”   无拘道:“儿子认为,或许我将来会娶个男媳妇。” 第76章   奚娴听到儿子说这句话,顿时面色泛僵,顿了顿之后,若无其事的抿了口茶,才微笑道:“嗯?你再说一遍?”   奚娴的长相有些偏小,这导致了她即便是做了母亲,仍看上去不甚威严。无拘叫她姐姐比叫母亲更合适一些。   可是当奚娴露出了微笑平和的神情,却看上去意外的有些骇人,看上去与他爹爹有五六分相似。   无拘清咳一声,认真凝视着小母亲道:“娘亲,他们都说男女之道,阴阳交合,乃是天道,可是见了您和父亲,我却不那么认为……”   无拘继续照着自己的想法道:“如果您认同自己,就该认同无拘的想法,是不是?”   小孩偏着脑袋,眼里闪着险恶的微光。   如果母亲反驳他,说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么他便能举例证明,他们其实一模一样,除了男女之别,同性之好其实区别不大,若是她容不下儿子的喜好,就说明她从心底便无法认同这样的癖好,而如果母亲认同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更好办了。   无拘的小脸蛋肉嘟嘟的,说起话来一本正经,淡色的眼眸闪着微微的光亮,令奚娴……无端端觉得头疼。   奚娴托腮看着儿子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容,还有那双与他爹爹相似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我认不认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尊重你的喜好。”   无拘干脆道:“那您是答应我了?”   她端详着儿子的面容,心里盘算一会儿,才认真道:“可以啊,你娶呗。”   无拘:“…………”   无拘握着小拳头,放在唇下咳了咳:“以后可能无法传宗接代,您也不介意?”   奚娴认真看着儿子,优雅含蓄道:“这就要看你本事了,你能说服你父亲更好,不然……他可能打断你的腿。”   无拘露出天真的神情,咬着手指道:“父亲怎么会不答应我?”   奚娴嗯一声,郑重其事的对儿子含笑道:“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试试,他一定会非常高兴,非常非常。”   奚娴的尾调微扬起,任谁都会认为她实在不怀好意。   无拘终究是个孩子,此番也忍不住揪着手指,一双琉璃眼看着母亲滴溜溜的转,扯出一个假笑,说了声谢谢。   奚娴也回以一个假笑。   无拘觉得母亲简直刀枪不入,他不由灰溜溜的走了。   奚娴紧紧盯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才开始头疼。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由于把嫡姐当作了是自己的丈夫,只怕在无拘心里男人和男人也无所谓,可是在这样的世道之下,又男人和男人私下有些甚么暂且不论,真儿个结为夫夫,以后相伴一生,那便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她知道儿子这么说,未必多么认真,但身为一个母亲,却不得不考虑将来的得失。   奚娴思考了半天,但也不曾得出任何的结论。   无拘渐渐长大了,再过个七八年是,说不准连媳妇都能娶了,当然奚娴应当不会让儿子这么早娶儿媳妇,但她只想在儿子没有走上歧路前制止他。   她希望儿子可以摆脱阴影和枷锁,一辈子自由无拘,但也并不希望儿子背负着沉重的世俗牢笼,一辈子都只能学会忍耐和原谅,这并不是她带着孩子来这个世界的目的。   奚娴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或许实在是想的有些太多了。   后头这几日,无拘也表现得十分寻常,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奇怪。   奚娴对于无拘将来如何,并没有表现出急迫或是严厉的样子,大体只是顺其自然,无论无拘说甚么,她都愿意支持罢了。   隔了几日,奚娴夜里正在安睡时,却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只是看着她,眼角吊着微醺的醉意,却把奚娴吓得够呛。   她的眼里因为惊吓含了一点泪意,喘息道:“你、你做甚么?”   男人捏着奚娴的下颌,慢慢吻上,她却闻见了深浓的酒味,一点点蔓延到心里去。   奚娴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又活动手腕反手再来一个,却被他一把抓住细瘦的腕子。   他叹息道:“还是这么厉害啊。”   男人在她耳边柔缓道:“怎么办呢,娴宝,最近大臣们上奏朕广纳秀女……可朕最爱的仍旧是你,你说,朕要不要答应?”   奚娴不以为然:“你纳啊,关我的事了么?”   男人微笑道:“嗯。”   奚娴继续道:“随你……”   话音刚落,却被他轻柔的吻住了唇瓣,奚娴忍不住喘息起来,推推他道:“你作甚……唔……”   可是她承受不了这么粗糙又难耐的撩拨,变成了一汪春水,被他压着做了许多坏事。和嫡姐不同的是,这才是他的本性。   第二日清晨,男人又不见了。   奚娴对着铜镜梳妆,只当自己是做了一个春梦,摸了摸肚子,又有些期待如果能怀孕就好了。   可是她总是怀不了,有了无拘之后,便再也没了孩子。   奚娴想了想,把手边的药物一饮而尽。   到了初夏时节,奚娴便发现事情大条了。   无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来见她,那小男孩长得白嫩干净,一双黑眼睛滴溜溜的,无拘脆声道:“娘亲!这是儿子的男媳妇儿!”   小男孩见了奚娴,莫名倒是有些害怕,想叫一声皇后娘娘,但记起太子殿下的警告,便只能弱弱道:“娘亲好……”   一对上奚娴的眼睛,小孩便怯怯低下头去。   奚娴看着小孩:“是个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道:“我叫启福。”   奚娴点点头,觉得怎么听上去像太监的名字,又转而道:“无拘——请启福先出去,娘亲要与你说会子话。”   得福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无拘小小的身子护着他,跟扮家家似的严谨道:“你出去罢,我与母亲说几句话。”   等那孩子走了,奚娴才颔首道:“你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   无拘一本正经道:“娘亲喜欢女人,无拘为何不能喜欢男人?您既答应了,儿子便实行,又有什么错。”   奚娴耐心和他分说:“我是女人,你是我们家的嫡长子,十分不一样的,你既生而为男人,便要担起责任来。”   其实她很想告诉无拘,嫡姐根本就不是个女人,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出口,万一无拘追问下去,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无拘道:“您身为家族的女儿,喜欢上一个女人。孝道终于立身,您如此不正,也算不上是具有孝心矣。”   奚娴无言以对,她不知道对于嫡姐的身份,无拘到底知道了多少,但是对于她而言,那个人如今却是她无法面对的人。   可是她又盯着儿子看了两眼,这小子满肚子都是坏水,要说他这趟真情实感了,小破孩子能有个甚?奚娴实在是不愿相信的。   但这是她儿子,奚娴万分不敢小觑,无拘早就不是小孩心性了,能就这件事与她僵持数月,那便说明他有一些决心。她并不愿意让无拘因为她,便走上一条蜿蜒泥泞的歧路。   奚娴捏着腰,干脆告诉他:“没门,把那孩子带走。听懂没?”   无拘头一次见到他娘那么生气,心里不由有一点点打结起来,故意委屈道:“我不。”   奚娴打了一下他的屁股,拧着无拘的小脸道:“还不听话呀?”   无拘道:“除非您承认自个儿不喜欢女人,不然凭什么叫儿子不准喜欢男儿?”   奚娴立即竖起眉毛,作势要发怒。   无拘便委委屈屈的走了。   奚娴倒是没真的生气,但她就是觉得无拘这么瞎折腾,仿佛也不是个办法。   她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如同无拘大约也不知道娘亲的心里在想什么一样,身为母子,实在没什么默契可言,奚娴除了与他爬在一处抄书外,大多数时间都掺和不进无拘的教养里面。   她决定去找李愈。   不过李愈是大忙人,奚娴住在小院子里近乎与世隔绝,但李愈却并不是这样的,他身为陛下的提拔起来左膀右臂,需要实行的政务实在太多,以至于能抽出时间给小太子教课,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非是授课时间,奚娴几乎找不到李愈。   不过奚娴想要找李愈,仍是找得到的。就像是她要做什么事情,一向是轻而易举。   李愈见到她,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又恭敬的行礼,向奚娴问安好,似乎早就在此地等着奚娴。   奚娴倒是并不多言,只是在一旁吃了口茶,直入正题道:“你教了无拘这么久,知不知道他前阵子跑来与我说,想要娶个男媳妇?”   李愈愣了愣,思索一番才道:“愈有所耳闻。”   奚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笑:“你就是这么教我儿子的?教他喜欢男人?”   李愈连忙道:“臣并无此意……”   奚娴打断他,轻柔道:“有话好好说,臣什么臣?”   李愈:“…………”   奚娴温和看着她道:“你要是教不好他,那就回家种地去。”   李愈并不反驳,只能生生低头受了。   奚娴是这样想的,只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去思考更多,最近这段日子,她的精神总是疲乏的有些快了。自从那人离开她,每日必要用的药还是在用,可是她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奚娴想要离开,却听见李愈在她身后道:“夫人,您知道的,以身作则,才是教导孩子的最好方式。” 第77章   又是凛冬之日,奚娴坐在屋内吃着茶饮,而对面坐着许久未见的林紫贤。   奚娴怀着身孕,实在没有什么精神,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下着棋,又聊起了一些外头的事体。   奚娴对于外界发生的事体可谓是一概不知,一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来奚娴也不是会主动探听任何事体的人,故而得出的结果便是她几乎一问三不知,唯有偶尔林紫贤来探望她,才能从这人口中得知一些事体。   林紫贤偶尔也说:“你啊,怎么成婚这么些年,也从来不与人交际?你这样可不行的,将来等小无拘长大了,你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   奚娴的小腹微微隆起,但由于衣着宽松的原因,林紫贤并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年轻的母亲慢慢抚摸着腹部,轻柔道:“我无事,无拘长大了要离开,那也是常事。”   林紫贤带了些酒菜来,因着奚娴这儿的饭食俱偏清淡,亦不甚饮酒,故而每每林紫贤来拜访,总会带些果酒一类的食品来,奚娴也喜欢得很。那人即便走了,但他留下的厨子还在,可以说无论奚娴想要吃些甚么,都只能在特制的食谱里头挑选,旁的吃食已经不能用了。   只是奚娴稍稍抿了一小口酒液,便摇摇头道:“我不用啦。”   林紫贤还笑她:“你往常可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带来的酒菜,只你一人吃得最多,怎么现下倒是转了性儿……”   奚娴笑了笑,伸手慢慢覆上了小腹。   林紫贤这才惊觉,这姑娘是又有了身孕了。   她惊讶的程度,比起奚娴起初得知怀孕,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林紫贤一向以为,奚娴和她夫君如今是各过各的,一个在江南,另一个在长安城,或许等到老了还能相守,但年轻的时候是各奔东西罢了,到底有无拘这么个儿子,这个家便散不了。   可她倒是没想到,奚娴竟然怀孕了。   奚娴有些不好意思的蹙眉道:“不瞒你说,我也有些讶异,到底他不常回来,即便是回来也只是见几个酒肉朋友,家里更是不常常住着……”   她初时发现有孕,是在前些时候,无拘还闹腾着要娶个男媳妇,奚娴并不是毫无所觉,但她有些事情她逃避了太久,所以也不会因为儿子一些幼稚的执着便放下,故而一直僵持着。   那段时间,陆宗珩不是没有来见过她,但是奚娴再也没有允许男人上自己的榻。她甚至告诉他,自己想要和离,不论与任何人都不想有关系,却被他沉默的拒绝了。   本来他们是可以继续的,但他亲手把她的美梦掰扯的支离破碎,所以奚娴再也不能够容忍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把利刃,它在慢慢破开束缚,搅得她难以安宁,又不断的诱惑她堕入地狱。   于是奚娴花了一段时间,让春草在每次出府办事的时候,都夹带一些草药回来,每天都带回来一些,但带的都不够多,杂七杂八,甚么都有。她信不过秋枫,因为奚娴潜意识的认为,秋枫虽然是她的婢女,但算不上全部。   后来陆宗珩再来府里,奚娴也并没有真正拒绝过他,反而大多数时候很乐意接受他身体,甚至能把男人身上掐出很多痕迹,喉结上,脖颈锁骨上,统统都是女人指甲划过的记号。   他从来不指责奚娴什么,只是亲吻了她安睡的侧颜,再连夜离开。因为奚娴很讨厌早晨醒来看见他,甚至会面色惨白恐惧。   他很明白,可能是前世的那些记忆,带给奚娴太多可怕的感触,以至于使她丝毫无法直面他的真容。   直到某日清晨,她神色恹恹的用着早膳,无拘这孩子难得有些时间陪她,便见母亲只用了几口,便面色苍白的放下了碗筷。   当天夜里,大夫便提着药箱来诊断,那老大夫年过半百,医术精妙,很快便告诉奚娴,她是有喜了。   奚娴捧着肚子,眉目多少有些憔悴,轻声和儿子道:“无拘,你不要再气母亲了,好不好?你长大了,娘亲也便老了,实在受不住你这样折腾。”   话说的不错,但如果奚娴不长得这样年轻,或许更有说服力一些。但无拘即便希望父母能够常伴左右,但也知晓有些事强求不来,特别是经过了李愈的教导,他便更认为潜移默化,细水长流,才能达成真正的目的,如果强求一蹴而就,或许得到的结果都是委曲求全。   这孩子早熟,听了奚娴的话,背着的手慢慢放松,上前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   奚娴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微微泛红。林紫贤才明白过来,揶揄的瞧着她,语气中莫名有些酸:“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男人了,倒是不成想……”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林紫贤,却见对面的女人转移了话题,微笑着和煦道:“有了身孕,便再不能饮酒了,即便贪杯也不成,这酒我替你收着,等孩子生出来再邀你吃。”   奚娴点点头,有些困倦的揉了揉眼睛,软声道:“紫贤姐姐,我怀无拘的时候还不曾这样的,只是怀了这个孩子,却总是觉得疲惫得厉害……”   林紫贤见她像是一只困倦的小懒猫,便有些怜惜,轻柔道:“那你睡会子罢,我隔些日子来瞧你,这阵子实是有些太忙了些,陛下要选秀,我那小姑子也得参选,我本是不愿插手的……你也知道,这选秀的事到底有几分可能,那俱是不好说的,只我婆母见我出身,一味叫我回母家使劲儿,我今儿个也是来你这儿多清闲来了,唉,更不知下趟是何时。”   奚娴本是万分疲惫的,如今听闻此言,却慢慢振作起了精神。   她捏了捏额角,轻柔道:“紫贤姐姐,你在说什么?”   林紫贤道:“无事,不过是我的一些抱怨至词罢了,你也不必挂心。”   奚娴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一张脸雪白泛了红润:“你说,选秀?”   林紫贤道:“……是啊,你这是怎么了。”   奚娴托腮,面容孱弱而娇气,只是怔怔道:“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林紫贤觉得也是,但她实不愿多谈这些。皇帝是她的表兄,也是她曾经恋慕过的人,她不肯答应婆母,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小姑子往后给她的表哥当妃嫔,听上去便很可笑,更加令林紫贤无法容忍。   林紫贤走了以后,奚娴才慢慢站起来,对着窗外舒展眉目。   这些事情,她不知道,无拘肯定是晓得的,只是连孩子都不愿意告诉她。也是,这阵子男人也不怎么来瞧她了,这么看来,她很快便要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了。   和上辈子,又是如此的相像。   奚娴怀着身孕,便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不用吃药,只是她每日都会点燃嫡姐留下来的熏香助眠,因为它们能令她第二日醒来时神清气爽的原因,奚娴隔几日便回宠幸它们。   熏香的颜色有些像是泛黄的白骨,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质地有些坚硬,但被烛火一点便能燃烧,幽幽的烟灰升腾而上,很快便缭绕在重重的帷幔之间。   奚娴躺在床榻之上,很快便入了眠。   第二日醒来时,她果真十分精神,甚至能抽空阅览一遍无拘的功课。   也不知为何,无拘现下学的东西,对于奚娴而言变得容易看懂了一些,若是在怀孕之前,她可能要非常费神,才能领会一些字面上浅显的含义。   可是如今却丝毫不费力,便能指出无拘辩证上的错误。   无拘嘴里塞着小半个包子,见奚娴这样温柔细语,慢慢睁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他的母亲,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娘亲一般。   奚娴抬眸道:“怎么了?”   她的眼睛的剔透,就像是温柔优雅的贤者,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独有的美丽,垂眸时浓密的眼睫几乎覆住眼睛,又十分脆弱美丽。   无拘把食物咽下,下意识摆正了坐姿,小声和他娘道:“母亲,您看上去,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准确的说,自从几月前,他闹着要娶男媳妇起,母亲便一日又一日,变得更外不同。   但无拘至少知道,母亲还是很爱他的。   无拘思虑了一下,对奚娴道:“您以往给我写的那些故事,父亲总说您不成熟,没长大,叫我不要把您写的当回事……但我现下觉得,父亲那时或许只是和您闹别扭了。”   奚娴笑了一下,颔首道:“我倒是不记得,还给你写过那些故事。”   无拘跳下椅子道:“我去找来给您瞧!”   接着奚娴便看到了她从前些的那些“故事”。   似乎嫡姐并不觉得有什么,尽管十分不喜欢她这样,也从来都没有过分苛责她。   而写出这些故事时,奚娴自己也不晓得她在想些甚么,只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就写出来了,因为她认为这是无拘需要知晓的一些“道理”。   可是后来……似乎,经过了一些事情,她又把那些都忘记了。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对于她而言,那些记忆却变得古怪离奇,就像是积灰的角落里的一层蜘蛛网。   她慢慢翻开一页澄纸,便看见自己的笔记。   这是第一则故事。   一个天生残疾、长相丑陋的山中女孩,喜欢独居在黑暗的地方,只有在那样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她才能觉得有安全感,久而久之,见到了光明的话,她都会浑身刺痛,难以安眠。   家里只有她一个姑娘,所以守寡的母亲对于她的期望被无限放大,但那种期望,就像是愚昧朴实的庄稼汉对于种猪,希望她能够为家里招来一位女婿,延续香火血脉,而她只敢在深夜里透过窗棱的缝隙,舔着干燥的唇角,饥渴偷窥者那些过路的人。   可惜并没有一个那么倒霉,亦或是与她有什么缘分,而她虽则阴暗卑贱,却意外的强求。   偶尔有一天,在冬夜里,家里来了一位过路的旅人。积雪在黑夜中映衬出他的面容,农家小舍昏暗的油灯显得分外有人味,于是他敲开了女孩家的门,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头发稀疏的泛黄,浑身都透着古怪的局促。   女孩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旅人的相貌,英俊而富有岁月磨砺的痕迹,就像是入鞘的宝剑,于是她和母亲在无边夜色里毒哑了那个旅人,等他醒来时,便成了她蛛网上挣扎的蝇虫。   后来才发现,他在活着的时候果然不适合自己,日复一日的辱骂和唾弃,对她的一切都冷漠毫不在意,甚至恶心到与她在一起时很难有感觉,尽管她已经付出了许多努力。   于是她便决定,等到她怀孕时,就把那人杀了,做成可以永久封存的干尸,就像是挂在院墙边的腊肉那样,这样他就能永远陪着自己了……   只可惜女孩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旅人渐渐不再反抗,在不知不觉的某一日起,从细微处,放弃了。开始像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样温柔,就连夜里在床笫上的时候,都不再消极冷漠。   她出生于黑暗,终身囚禁于黑暗,厌恶恐惧光明,却又对在光明下生长的事物有着难言的渴盼,所以她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紧的缠绕着他。   直到有一天,他趁着女孩不注意,趁着她沉沉入睡,将屋中被木条封锁的窗户打碎了,于是天光乍泄,女孩被过于耀眼的阳光照射到。   她在睡梦中恐惧挣扎,忽然尖叫起来,像是被掐住了咽喉,忽然看见旅人冷漠厌恶的眼睛——在光明中这样清晰的,男人的眼睛,一成不变的厌倦和唾弃。   她化作了一滩污水,泥泞的在他们缠绵过的床榻上,洇出灰黑色的污渍,就连骨骼都在光明下消融,随着岁月的痕迹风干腐臭——就像是她最初打算怎样对待她的丈夫的。   而旅人只是记住她的险恶,一路向前。 第78章   奚娴读完第一则故事,不由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无拘看着母亲这般,不由困惑道:“母亲,您在想什么呢?”   奚娴的手指轻轻点在下颌上,语气柔和道:“你知道,娘给你写这样一则故事,是想告诉你什么道理?”   无拘若有所思,才道:“父亲同我说,您的故事想要告诉我……对任何人都要抱有防范之心,不然或许会像旅人一样被纠缠堕落,而只有完全置身事外,才是让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奚娴笑了,摸了摸儿子的额发,慢悠悠道:“不是哦,不是这样的。”   无拘还想追问,奚娴却已开始慢慢摇头,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奚娴秀眉舒展开来,微抿的唇瓣开始大大的扩散,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多么完美的故事啊。   就连结局也这样温暖,温暖到令她颤栗。她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下一个了。   ……   到了夜里,奚娴又一次点燃了香烛,她抱着腿弯坐在窗前,歪着脑袋看着天边的夜色,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眠。   很快,她便看见窗外的树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女人,她在寒风中衣着单薄,广袖黑发眉目森冷,只是这样淡淡的看着她。如此熟悉的样子,却又这样令她发颤。   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似乎还曾经和这个女人有过一个约定。   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约定啊。   让她觉得,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够违背。   如果违背的话,可能让她珍惜温暖的一切都没了,她真的会成为那些人利用的工具,然后照着他们的愿望一步步下去的话,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可是如果她遵守了与那个女人的约定,或许她就能逃脱升天,除了有一些不满足的地方,其他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奚娴眨眨眼,那个女人又渐渐隐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的样子。   男人站在夜色下,靠在临近的门边,不苟言笑,眼眸是很淡的颜色,显得有些冷漠和置身事外。   但事实上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他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正义感的男人。   正义到邪恶的男人,可能比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眉目清癯而疏淡,是一副淡泊的长相,但手握权柄时眼眉却被阴影笼罩,微微勾起的唇边显得那样晦涩幽暗,有时只是这么静静看着她,却能令奚娴感到不寒而栗。   他缓缓的动了,站在门边时有些不赞同的看着她,平淡道:“你点这香很多日了,朕并不赞同你这么做,任何事都要适度。”   奚娴神色迷惘的看着他,托着腮,一双玉足纠结在一起,露出圆润可爱的脚趾。   她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软软道:“站在那儿作甚呀,是觉得我会吃了你?你选秀的事我早就知道啦,请放心吧,我是不会干涉分毫的。”   他轻描淡写道:“是么,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   奚娴苦恼道:“是嘛,您这是冷漠呢。”   男人走近窗前,将香烛按灭了,又打开了朝着池塘的那一扇窗户,这样外头有些凛冽的寒风就会灌进来。   奚娴一下将自己整个缩进了被子里,捧着肚子抗议道:“不要,太冷了,这样宝宝会难受的。”   他似笑非笑回首,淡淡道:“是么?”   奚娴撇撇嘴,不肯再搭理他分毫了。   这个香烛里吗?   靠着她非常浅显的认知,仿佛加了很多奇怪的佐料啊,虽然不能完全分辨,但奚娴已经能隐约嗅到一点血腥的滋味了,似乎对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利呢。   不过奚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   她已经有无拘了,虽然说理智告诉她,肚里的孩子也是要在意的,那是为人母的温柔和美德,可她却没法真正的在乎那个孩子。   奚娴感到有一些丧气,似乎她离“从前”的自己,又更远了一些,很快那个善良怯懦的娴娴就要消失在迷雾里了,她即便伸出手去,也未必能拽住她的衣角。   她托腮对男人含笑道:“如您所见,我现在怀孕了,是没法伺候您的,不如您去找那些可以侍候您的女人?她们每一个肌肤都香滑软绵,像是凝脂一般雪白剔透,而且永远温驯的像是被征服的鹦哥,只会说您喜欢的话,给您生一个个听话聪慧的儿子……”   他没有上前来,只是慢悠悠道:“只是很遗憾……暂时没有别的女人了。”   奚娴的眼眸微闪,笑眯眯让出了自己床铺的一般,噘嘴道:“那就没办法了哦,请您尽早找到吧,不然我也是会很辛苦的。”   很明显,奚娴看上去还不准备睡下,就连暗红的唇角,还有上调的柳眉,都显得万分离奇,就像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偷偷坐在母亲的妆奁前,趁着长辈不注意用了她的口脂。   而她身上穿的衣裳又十分古旧,就像是坟墓里的人才会穿的款式,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不时新了,给奚娴穿来,却显得含蓄而优雅,特别衬她的眉眼。   他道:“替朕宽衣罢。”   于是奚娴很顺从的替他宽衣,即便踮起脚尖,还是有些吃力的。   她冰冷的手触碰到男人修长的脖颈,慢慢轻抚着,又从背后环住他,声音柔柔:“您啊……如果您找了别的女人,也请不要告诉我,好不好?这样我就能坦然和您在一起了,一辈子也不会有缺憾的。”   他答应了。   奚娴给了男人一个冰凉的吻,带着天真柔弱的笑容,一字字道:“那真是太好啦,但如果叫我发现了,那、就活不成了。”   他笑了,宽和道:“谁活不成?”   奚娴困惑道:“当然是我啦,我怎么会去伤害别人呢?”   他摸了摸奚娴的脑袋,温柔道:“那你你很乖。”   奚娴用力的点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就不要离开我。”   她捏着男人的大手,覆盖上自己柔软的地方,眼里含着直勾勾的诱惑。   他慢条斯理把奚娴弄得有些气喘吁吁,眼眸含水,又捻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她的妆容,长指揉了揉她的唇瓣,微笑温柔道:“把你的脸擦干净再说,对这张脸,朕下不了口。”   奚娴眨了眨眼。他就是那么挑剔,其他的女人可以是丰满妖媚的,只有她不可以,她必须纯洁无瑕。   但她还是乖乖的做了。一旁的铜盆搭着细葛布的巾子,奚娴便慢悠悠的擦拭着自己的唇瓣,把暗红的色泽揉到了唇角,这令她看上去像是吃了什么血腥的生肉。   直到奚娴将妆容完全擦拭干净,男人才满意的看见一张清纯柔弱的脸蛋,一双眼里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奚娴对他眨了眨眼,开始慢慢脱衣裳,露出自己雪白的身段,还有因怀着孩子而微微隆起的小腹,就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弯下腰,又想做什么,却被他捏住手腕。   男人低喘着,在她耳边道:“去床上。”   奚娴被他打横抱上了床榻,男人却很快把她一圈圈裹紧,含笑看着她道:“睡吧。”   奚娴睁大眼睛,眼眸里蓄满了娇滴滴的泪水。   男人摸了摸奚娴的额发,叹息道:“你太能折腾了。”   奚娴轻轻啜泣了一会儿,才发现身边的男人不知不觉中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横竖合着眼眸,丝毫不愿意理会她。   于是她也觉得无趣,就像是梨园的戏子没了观看者那样,咿咿呀呀唱独角戏也挺没劲的。   奚娴理所应当的放弃了与他做些甚么的想法,渐渐沉入的昏暗的梦乡之中,她觉得满怀困倦,又像是毫无抒发的能力一般,又渐渐过了许久,奚娴才能够真正入睡了。   奚娴的梦想里甚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雾,可能是怀孕的原因,她已经没有能力回忆起全部的场景了。   她看见年少的自己,坐在秋千椅上,随着微风摇摆飘荡着,长发随着风飘舞,带着细碎泛金的阳光,还有清香的小风。   直到太阳落山了,她才看见那个人的踪迹。   她穿着繁复绣着金边的华服,鬓角是一朵富丽奢华的牡丹花,而唇瓣殷红而优美,只是面容森冷漠然,笼着袖口淡淡看着她。   奚娴开心的笑起来,拍拍手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见我!”   “你已经走了那么多天啦,是不是政务实在很忙呢?”   “你不回答我也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也不在乎的,我是不是很贤惠?”   奚娴抬头看着她,疑惑道:“你不喜欢这些繁复的首饰的,为什么要戴着呢?”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奚娴已经开始自圆其说:“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女人吗?”   她又自言自语道:“其实你不这样,已经十分像是一个女人了。所以……果然还是匆匆来见我的,所以征用了那些侍妾的衣裳么?”   这次女人回答道:“不是。”   嗓音冷冰冰的,带着一点不耐烦。   她道:“你到底想要做甚么?”   奚娴仰起头,殷切的看着她,弱弱道:“我、我喜欢你呀。”   女人皱眉:“你与我不可能的。”   况且这样的话,奚娴没有说过上千遍,也说过上百遍了,再听起来便没什么新意。   奚娴失落起来,绞着袖口道:“我知道你不会理我的,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你。可、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亲我呢?”   她的样子清纯而天真,羞涩的样子美极了。   女人不理睬她,径直走进了屋子。   奚娴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于是她一直坐在秋千架上等她。   等了很久很久,女人都没有再出来见她的迹象,直到更深露重,就连她的衣袂上都沾染了露水,奚娴已经冷得齿关发颤,一张脸冻得冰白泛紫。   直到晨光微熹,白衣女人推开木门,才看见院中昏睡过去的奚娴。   她神色复杂,慢慢触碰上小姑娘的眉眼,却发现烫得吓人。   女人一向冷漠无情,就连面色都没有分毫变化,手上却果断的把奚娴裹起来,抱入了室内。   直到奚娴醒来,才发现嫡姐站在窗前,这么淡淡审视着她,素手纤纤,捧着一盏热腾腾的清茶。   奚娴勉强露出一个讨喜可爱的笑容,垂着苍白的眉目,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睡过去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女人毫无预兆的打断她,开口:“我们作个约定。”   她来到奚娴身边,单膝跪地,敛着眉目低缓道:“若你从此再不害人,不杀人,不刻意诱人堕入阴间,孤便与你相守。”   她看上去只是疲倦而随意,但对于奚娴来说,就像是抓住了一株枯草。   奚娴睁大眼睛,被里的手心蜷缩起来,似乎在取舍到底放弃哪个会更好,可是在她取舍的时候,自己苍白的面容已经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嗯!好!”   女人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奚娴却觉得她的眉目柔和了下来。   可是,后来呢?   睡梦中的奚娴困惑的思虑着,后来,是谁毁掉了约定呢?   她只记得鲜血在地上绽开来,浸湿了她的绣鞋,而她自己只是麻木的一刀刀,把那个人凌迟着,心中透着戾气和快意,却也恐慌而空虚。   她一转头,背后甚么都没有,鸟虫滋滋鸣叫着,似乎除了它们,谁都不会发现她的罪行。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但她一定要这么做啊,被至亲背叛的话,如果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那她就失去了活着的理由了。她就不是奚娴了。 第79章   奚娴在梦中拼命的挣扎着,紧紧皱的眉眼困顿而痛苦,像是陷入了某一种僵局。   无法背叛自己的意志,也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她曾是那种,极端而阴暗的女人,无法崇尚光明,却又发自内心的渴盼着那些,并且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无比羞耻。   即便是受到折磨和羞辱,面对无尽的黑暗,以及无望的人生,奚娴都是那种,绝对不会选择自尽的人。   只要她还活着,就会尽全力抓紧所有的机会,达成自己的夙愿,即便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也好,但必须尽全力,必须利用完所有的事物才能死掉。   所以,她坚韧而恶毒,本性固执得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遇到所有的事情都只会遵从本性。   所以坏了约定是真的,但是当初承诺的决心也是真的。   她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对她失望。   恢复了青年模样的男人只是平淡道:“和预料的并无偏差。”   没有失望,没有愤怒,甚至对她这个人都没有期望,因为她本来就是肮脏的烂泥,在他眼里永远不配得到期许。   于是她坏了约定,他也不是那种痴心单纯的男人,所以并不会凭空遵守一个被摧毁的守则。   她是那些人的最后的期望,是他们在泥沼中所求的唯一,也认定她是高贵而骄傲的公主,所以奚娴一直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而他也是如此,比她更骄矜,比她更有谋算,即便知道那是自己爱的女人,也无所谓会不会痛苦,理智和感情分成一道楚河汉界。   毕竟,那个约定已经是,他对于那颗恶毒到即将腐烂的朱砂痣,最后唯一的宽容了。   ……   奚娴痛苦的流泪,她抓着自己的心口,怀孕的身子无法承受这样猛烈的情绪,因此呼吸变得胶着而急促,一张精致的面容在夜色下,也显而易见的惨白着,就像是一尊交融着极端情绪的石像。   身边平躺的男人缓缓睁开眼,淡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并没有在意奚娴的痛苦。   他又合上眼眸。   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了。   就像是奚娴重生后,被那些愚蠢蒙昧的事情所困扰,然后抑郁成疾病时候对他说的。   好像脑中放空了,什么也不想了,但就是无法入眠罢了,再疲惫也无法入眠。   同床异梦,互为枕边人,却有着两颗无法交融的心。   奚娴如此逃避,他纵容着她的躲避,何尝不是在陪着她沉沦?   但梦总是会醒的,人的本性不会被迷雾所笼罩,而密林中的陷阱布置多事,静候佳音。   假如猎物画地为牢,那么它会安然的在宁静的湖边过完一生,它的绒毛光泽而软绵,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眸中珍贵的宝石,每日舔舐着尾巴上的绒毛,又爱和主人撒娇,对于这样听话的小东西,他会很宠纵,很宝贝。   但到底非我族类,它再怎么听话,被驯化的一面始终难以压制本性,假如它在迷雾中踏出一步,那么陷阱便会开始轮转。   男人静静躺着,双手优雅交叠,听着奚娴的啜泣声音缓缓勾起唇线。   那么,真正驯化猎物的方式是什么呢?   是将它杀死,将它致残,亦或是夺走它的魂灵,使它成为一具干尸?   都不是。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给我另一个诺言。我、我一定会遵守,再也不会、不会不听你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   “姐姐。”   …………   奚娴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腹痛难忍,只是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她甚至没有再见到晨练回来的男人,或是女人,或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没有见到。   冷汗涔涔往下流淌,奚娴疼得受不了。   她天生便是极其娇气的,比她的任何一个姐妹都爱颐指气使,比她们都要特殊,所以她得到了一些秘密的优待。   她就像是以为真正的公主,即便王朝已经覆灭了,但却仍旧可以优雅平和的坐在王座上,然后吃着用鲜血换来的昂贵茶点,眼中明灭变幻着,谁也不知道这位高贵的女性到底在筹谋甚么。   她的一切都是那些人赋予的,但只是缺乏真正的毅力和狠毒之心,因为她对自己爱的人下不了手,甚至愿意和他做那些只有垂髫小童才会有的约定。   所以她娇气而犹豫,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娇嫩,那样颐指气使,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宿命般的冷漠决绝。   奚娴的疼得面目泛白,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那样的疼痛来源于腹部,她感到一阵濡湿,或许是鲜血,那个孩子可能要离她而去了。   她并不觉得紧张或是痛苦,只是期待疼痛可以快些过去,这样她还能去南边院子里接她的无拘下学。   奚娴痛得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静静躺在室内,她一睁眼,便看见无拘担忧的眼眸,满含胶着泛着一点红。   这孩子哭过了。   但无拘就算是婴儿时期,都很少会哭,大多数时间不开心了,就嚷嚷起来,亦或是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却始终无法哭出声音。   奚娴那时只觉头疼,有时又担心自己的小宝宝不正常。   但现在他哭了,奚娴却没了感觉。   就好像,记忆缓缓复苏之后,就连感情也被抽离了一半。   她才发觉,就连自己品鉴出无穷滋味的各式各样的情感,都是那个男人赋予她的。假如她又便回原本的自己,可能就连那些尘世间的快乐都要被剥夺。   可是奚娴却麻木得很,甚至没有半点感触。   她露出一个与从前没什么两样的笑容,轻柔的抚了抚儿子的脑袋,语气温柔道:“傻孩子,哭什么?”   无拘终于忍不住,眼眶又变得通红,甚至握着拳头:“娘亲!你怎么能这么不当心!要不是秋枫及时发现,小弟弟可能都要没了!”   奚娴露出一个惊讶害怕的神情,眉目忧郁的蹙着,她把惊险又失而复得的情绪彰显的十分不错,以至于无拘都无法再说出责怪的话来。   奚娴流下了一行泪,抚了抚无拘的面容:“不要难过,儿子,这孩子命硬……他一定是很想见到兄长的,所以才会这样努力的留下……母亲以后也不会大意了,也会——全心全意的,只爱着你们,不会再有今日之事了。”   奚娴又安慰了无拘几句,顺便警告他不要再出幺蛾子,之后就以困倦的缘由,把这孩子赶走了。   她又若有所思的抚着腹部,轻缓的叹息一声。   看来,这孩子实在和她有缘。   不过她自己都是女人,怎么会在意孩子是男是女,只是有时还是觉得,身为女人实在太痛苦了些。大多数女人的天性,便使她们母性儿多情,即便是最残酷的女人,心里也不会一片冷漠。   相反,即便最多情的男人,也能做到无情。   所以,她希望孩子能非常强大才是。   因为只有强大,才能自由。   被人给予的自由,永远不配拥有自由的全部意义。   奚娴是这样想的。   ……   这头无拘出来,却还紧紧皱着眉,年轻的孩子总是精力充沛而旺盛,仿佛有着无限思虑下去的动力。   即便只是母亲无意间所说的一句话而已,也足够他在意很久。   甚么是“只爱你们”?   如果指的是他和他未出世的兄弟,那么父皇呢?母亲不再爱父皇了吗?   无拘细细思虑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父皇的污点,除了母亲或许还对同性有着绮思之外,身为一个丈夫,父皇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他甚至从小就教导自己,永远要听从娘亲的话。   这些娘亲都不知道,听闻在他的幼儿时期,父皇甚至会拿带着母亲气息的玩偶逗他,用母亲的旧衣裳命人缝制小被子。   那样的话,身为嗅觉敏锐的幼儿,他很容易就会从奶嬷嬷和母亲之间分辨出亲近的人。   母亲时常与他念叨,他很小的时候就会认人了,母子之间血缘天性的联系,是绝对无法被人所替代伪造的。   说这样的话时,母亲眼里也会闪烁着温柔的光彩,就仿佛是能令她铭记一生的片段,尽管早已回不到那个时候。   可是母亲或许从来都没有探究过,这些事背后的真相,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父皇多么爱她。   无拘终于想到了某件事,那或许与他性格敏感娇气的母亲,有些关系。   父皇要选秀。   他登基以来后宫只有母亲一人,身为一个帝王,那定然是远远不能足够的。   所以广纳秀女,也是必然的事。   无拘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会替母亲感到伤心。他还小,却也懂得不能将心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样当心被撕碎的时候,就会很疼很疼。   所以他即便很年轻,却也下决心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那只是他往后巩固政局的工具,亦或是为他诞下继承人的无名氏。   以此交换,他也会给那些女人富足无忧的生活,一样要嫁人生子,并没有什么不公平。   可是母亲不一样,她是他的娘亲,陆无拘在乎母亲所有的困苦。   假使她真的是,因为选秀之事而伤心,那么无拘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母亲解决一些麻烦。   当然,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这是父母教会他的道理。母亲年岁不小了,该站出来的时候,必然不能坐享其成,这样对于她往后,身为尊贵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的道路,都是一种阻碍。   因为无拘不敢保证,除了他和他父皇意外,他的儿孙还会不会那样珍惜宠溺这个女人。   ……   奚娴躺在床榻上,一口口用着药。   因为差些流产的关系,她实在没办法起身,只能躺着安胎,直到胎象稳一些了,她才能够被允许起身。   吱嘎一声,无拘推开了木门。   他神色凝重的看着母亲,认真道:“娘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与儿子论道或许能帮到您。”   奚娴沉默不言,只是眉目带着忧色,苍白而惹人怜。   无拘道:“是不是父亲……”   奚娴的唇瓣抖了抖,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不、怎么会呢……”   无拘认真道:“就是因为他,不是么?您为什么总是不愿承认呢?”   奚娴的泪水流下,她似乎小声祈求道:“无拘,让娘静一静罢,求你……”   无拘肃然道:“无论怎样,您知道,我都会帮您!有些事,不自己争取的话,以后就不能挽回了。”   奚娴对着床里侧的唇角,却开始饶有兴致的慢慢弯起,只是对着无拘的那张脸,却伤心憔悴流着泪。 第80章   无拘自出生以来,见到的母亲或温柔,或活泼,亦或是孩子气,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身为女性非常成熟的那一面。   除了最近这段时间,无拘发现奚娴变得有些多。   她比从前更贤惠温柔,却也更叫他难以揣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个比他大许多的贤者,可是似乎……母亲并没有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她怀着身孕,甚至还会坚持陪着他一道抄书,相比起无拘而言,奚娴抄写的东西便有些一成不变,似乎父亲本身也只是希望那些东西,能让奚娴消耗一些意志,故而逼迫她铭记。   于是无拘时常能看见,母亲苦恼的咬着笔杆,秀眉微蹙起来,丰盈而雪白的面庞看上去,宛若未曾及笄的少女。   无拘偶尔也会想,他要是要找一个妻子,一定得是个成熟的女人。家里有母亲这样孩子气的女性已是足够了,父亲把母亲当作是个孩子,那么他的妻子也必须那样才是。   可是躺在床边的母亲,似乎一切都变了,她容颜憔悴而苍白,眼角斜落下透明的泪水,洇湿了丝绸软枕,一双漆黑的眼睛失去了灵光,就像是一个事故而痛苦的女人。   无拘慢慢握紧了双拳。   这样的母亲,很陌生。   他不喜欢。   ……因为母亲很可怜吗?   不是这样的。   因为……母亲看上去不再是完好无损的样子,如果她破碎了,可能再怎么好好保护,都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希望母亲还是那个像姐姐一样的娴娴,不是怀着父亲的孩子,却憔悴空对月,对人生毫无期望的女人。   无拘淡色的眼眸也变得空洞起来,忽而灵光慢慢回归,他用清脆天真的声调道:“娘……无拘隐瞒了你一些事,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奚娴顿了顿,闭上眼,泪水便流得更多了。   她过了很久才道:“是你父亲的身份吗?”   无拘慢慢眯起眼,却听奚娴道:“或者他应该被称作……父皇?”   无拘点点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呢。”   他很满意,至少母亲还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对他毫无保留,从来都没有隐瞒的话,也算是他需要保护的特质之一吧?   奚娴苦笑一声道:“孩子,让母亲睡一觉罢,过了今天,母亲就不会难过了……”   这怎么可以呢?   无拘立即肃然道:“那您应当也知晓,我是皇朝的太子,是将来天下的主人。”   不知为何,奚娴听到某个词时,侧面的眼睛慢慢幽暗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道:“无拘,即便这样,你也是母亲的儿子。”   无拘笑了,软和趴在母亲的病床前,小声道:“娘——我是说啊,您其实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如果您把那些女人都赶走,那么父皇就不会有别的女人啦。”   奚娴的眼眸微黯:“可是,我做不到啊。”   无拘告诉她:“怎么会呢?您是父皇的妻子。只要皇后下懿旨,她们就没法碰父皇一根手指。”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您是皇后啊,其实您大可不必把自己困在这里。”   这座小院子,可从来没有人看守哦。   可是无拘不会说这样的话。   因为奚娴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不会什么都不明白的。父皇根本没有把她看管住,一切都在看她的自觉罢了。   却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不是也顽过这样靠自觉的游戏?轻松悠闲,到处都没有桎梏,没有人严厉的要求什么,但只要坏掉规矩的话,就会受到严苛的处罚。   奚娴苦笑一声,嗓音倦怠而软和:“不行哦,因为,你父皇最看重名声了。”   无拘笑起来,拍手高兴道:“那就让别人去做好了!您只要负责在一旁看着,那是不是很愉快?”   奚娴睁大眼睛,懵懂的看着儿子。   无拘对奚娴比一个手势,隐秘的微笑起来。   等儿子走了,奚娴疲倦的闭上眼,慢慢浸入了睡眠。   她不知道儿子到底会去做什么,但似乎料想一下,也能想到一些端倪啊。   她的儿子才这么小,便已经没有那么天真了,就像是她儿时一样,还是很小的年纪,心性已经扭曲了么?   这样的话,没过多久,他就很厉害了,甚至比许多愚昧无知的长者都要强。   这都是因为她,无拘才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那样的幼年时代啊。   奚娴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抓紧了被角,洁白的手背上缓缓浮现出青紫的经络,唇角却一点点弯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真的很高兴呢,无拘成了这样的孩子,这样完美的孩子,拥有铁石心肠,并且知晓前路的话,对于他而言,甚么都不是问题啊。   隔了几日后的夜里,男人又来了。   奚娴仍旧被迫躺在床上安胎,甚至不能随意动弹,但她知道男人会来,于是在这之前就精致的妆点好了自己。   若远山一般的眉,眼若含雾,唇瓣带着些偏裸的粉色,看上去就像未出嫁的少女一般清纯娇嫩。就连双眸之中的天真之色,也被奚娴完美的妆点了出来。   她知道,男人最爱看她这样了。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喜欢的东西再肮脏,也要为它过上纯洁无瑕的外皮才是。   即便她变成像雪一样藏污纳垢的玩意,他也是会很高兴的。   男人只是冷淡看着她,并没有丝毫亲近,或是怜惜的意思。   奚娴慢慢睁大眼睛,柔柔道:“您怎么啦,见了妾身都不说话,叫人好生害怕。”   他缓缓开口道:“娴娴,你现在很糟糕。”   奚娴困惑道:“我现在感觉极好,怎么会糟糕呢?您真是一点也不懂我。”   他冷淡道:“你想诱使无拘去做那些事,朕不会允许。你忘了朕警告过你,你只需要安分就行了。”   无拘还是个孩子,他不能为了母亲做这些。   奚娴诶了一声,露出一个柔软可怜的神情,纠结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奚娴笑容加深,带了些恶意道:“您是不是嫉妒他呢?”   男人不语,面上没什么表情,黑色的长发被玉冠束起,面容上的神情叫人不寒而栗。   奚娴带着跳脱的音调,清纯天真的脸上透着愉悦:“就连夫君您,都没有为我这么做过啊……都没有为了我,而不惜代价的威胁过谁,可是儿子却做到了呀。”   “唔……那是不是说明,您就是个混蛋?根本没有把我看得这么重呢?”   他俯下身,挺直的鼻梁几乎触碰到她的,呼吸胶着起来,奚娴却一下脸红了。   男人在她耳边低沉道:“想要,就自己来争取,不要跟朕玩小手段。这些,你上辈子不该都懂了么?”   他慢条斯理讽刺道:“我们娴宝,重活一辈子,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奚娴脸上的红晕褪去,只余一张冷漠冰白的面容。   她当然没有指望儿子那点小动作有什么用。   即便他已经有这样的决断了,到底羽翼未丰,她给他的指望,顶多便是能与慈寿宫中的贺氏达成一些交易。反正那个蠢女人不是喜欢和男人做交易么?即便只是卖个人情,贺氏也一定会应承下来的。   不过光凭贺氏,恐怕还不够,她暂时不知道无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但,这些都不是她的目的。   那都只是诱饵,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似乎除了被嘲讽意外,甚么也没得到。   但奚娴认为,知道他的底线的话,这样她才能有下一步的想法。   她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神情,直勾勾看着男人:“对不住,真是叫您看笑话了。”   他冷冷审视着她,奚娴想要别过脸去,却被他捏住了下巴。   半晌,他才平缓道:“朕说了,你想要,就自己去争取。如果牺牲了甚么,那也是咎由自取。”   奚娴忽然咬住唇瓣,轻声道:“如果我想要杀了你呢?”   他笑了:“那就自己想办法。”   奚娴眨了眨眼睛:“开玩笑的嘛,不要生气。”   男人摸了摸她的肚子,轻柔含有深意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话,就不要带他来到世间了,这样他会很痛苦。”   奚娴握住他的手,轻柔胆怯道:“我当然喜欢的,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想要放弃?您、您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很害怕。”   男人平淡道:“是么?”   他并不那样认为。奚娴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也从来不会阻止。   身为母亲,如果自己都不想生,那么趁早不要生了。   奚娴却忽然点点头道:“我认定的缘分,永远都改不了。”   他仿佛笑了笑,没有理会她。   他将要离去,奚娴乖乖闭上眼,琐碎嘟囔道:“都不亲人家!以前睡前都要亲的,你都不爱我了,不爱我我找野男人,给别人生小孩……”   她看上去像个柔软天真的孩童,叫人想要心软。   男人才俯身,在她额上浅淡一吻,身上是沉稳温和的檀木香味,语气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睡吧。”   奚娴一下就抱着被子睡着了,像是无忧无虑的幼儿。   男人垂下眼眸,一言不发看着她。   真正到了选秀那一日,已是一月以后。   奚娴只想静观其变,她一点也不想入宫。   因为那座宫殿令她害怕。   倒不是害怕旁的甚么。她大约,只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   但是现在,有人想要为她打开那座牢笼,奚娴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甚么,但这样的阳谋,她除了顺从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退一步的话,如果,她无动于衷的话,后面也是万丈深渊,比起诡谲富丽的宫殿,她更害怕那样的结果。   她不想让自己的小儿子,看见那样戾气可怖的自己。   真是可笑,奚娴没想到她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但如果那个人是无拘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无拘,是她的夙愿,也是她的儿子,所以不能受到玷污。 第81章   关于男人说的“争取”,奚娴自然比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的争取,并不是利用血腥肮脏的手段,或者是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达成目的。   这些别人可以用,但奚娴却不能这样做,因为她必然应当是纯洁而天真的,这样的话,一切不该有的阴暗手法,都必然与她绝缘。   所以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而他已经为她将大门展开。   那就是承认自己的身份,身为皇帝的妻子,身为太子的生母,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仅此而已。   奚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上辈子他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她很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沐浴在所谓的光明里,通往的却是上辈子禁锢她一生的地方。   她坐在铜镜前面,沉静端视自己的模样。仍旧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因为生了孩子,有了拜过堂的丈夫,而显得与少女时不同,与前世不同,与从前的自己都不同。   秋枫为她梳妆打扮,而这次与从前不同,奚娴穿上了珠冠凤裳,青丝梳成繁复而雍容的发髻,天生含烟的眉目被拾掇得端凝,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微蜷的手上戴了一枚碧玉戒指。   奚娴端详着镜中的人,一双眼毫无神采,而唇角却如沐春风弯弯而起。   无拘进来时候,便看见这样的母亲。   小太子穿着朝服,而他的母亲端坐在镜前,对着镜中出现的孩子露了一丝笑意。   无拘安抚起奚娴:“母亲,您不要怕,无拘会一直护着您的。”   奚娴却只是摇头,头上的珠翠轻摆,她柔软道:“不是这样的,母亲很高兴。”   她起身道:“我们走罢。”   无拘看着母亲纤弱的背影,慢慢提脚跟上。   自他出生以来,便几乎没有见过母亲走出家门。   最早的时候以为娘只是懒得走出去,毕竟再怎样珍贵的宝藏,都有他和父亲为她寻找,但是后来才发现,奚娴只是被自己画地为牢,桎梏住了而已。   父亲从未说过母亲的不是,但也从来不认同她。   无拘看过母亲给他写的那些故事,一则则小故事连接成阴暗的世事观,如果这是母亲所以为的世界,那么她或许真的没有那样善良贤德。   但那又如何?   她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姐姐和朋友,所以奚娴对于无拘太重要了。   太子陪着自己的母亲上了马车,而奚娴只是撩开车帘,静静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甚至还有白昼下的街市,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眼里却盛着些晦涩的深意。   ……   成喾七年,十二月初一。   一大清早儿,宫中便比往日繁忙许多。今日是秀女们实实在在面圣选秀的日子,一个个青葱饱满,年轻丰盈的女人垂首而立,眸中或踌躇或镇定悠然。能不能飞上枝头,只看今朝了。   到底是圣上登基后头一次,到底是意义非凡。   不看旁的,便是先帝一朝,几个在先帝鼎盛之年得宠的妃嫔,大多是头几次选秀留牌的,在先帝暮年时儿女也早已成年,那几位太妃如今过得滋润风光,可不比没儿子如履薄冰的年轻太后来得强?   不过旁的也算了,成喾帝一朝已有了一位恩爱得宠的皇后。皇后娘娘出身书香之家,在她坐上后位之前虽则不显,却也是个百年世家,故而即便算不得多么显赫的人家,却也依旧无从争议。   更遑论,她已为陛下诞下了一子,在小皇子满周岁的时候,便已被陛下亲封为太子。   不过孩儿尚小,皇后又体弱出身不高,若是有什么得宠的世家贵女,或许将来也不好说。   自然这样的话,藏在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口。   宫里的主子谁得宠,谁不得宠,那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子嗣,是算计,还有帝心。没谱儿的话,谁说谁掉脑袋。   “诶诶,都给我小心着些!到时甭说公公我不提点,万一得罪了将来的主子娘娘,”胡子花白的老太监老神在在的托着手里拂子,一双刁钻的利眼一刻不停的盯着,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那你们可惨咯!”   这宫里,陛下说了算,但主子娘娘们可都不是好惹的。他经历了先帝朝的后宫,摸爬滚打当了管事太监,可不是经历的多么?哪个得宠的主子看厌了谁,在宫里头想怎么悄悄打发,还不是小事儿一桩?   贺瑾瑜起的最早,或者说,她自从昨夜起就不怎么熟睡过。   她是太后娘娘娘家的外甥女,自从陛下登基,贺氏一族便更是显赫。   只这显赫却与刀尖儿上舔蜜糖无甚差别,因为太后不是陛下的生母,看贺太后的年纪,或许就连当个长辈也勉强。   贺家的风光看似煞人,实则便像是泡影一般,素手一拂便散了。   听她母亲说,姐姐忽然的远嫁,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那时候陛下还是太子殿下,姐姐是家族精细了培养,欲要嫁给太子殿下的女人,而姐姐一向自信聪慧,比同为贺氏贵女的贺瑾瑜手腕强许多,就连心机也深沉。   只是这样的女人,却被皇帝随手打发了,贺家哪里敢为了一个女儿得罪将来的君主,于是便顺从将姐姐远嫁了。   贺瑾瑜当时都将要订亲,听到这样的事情,便主动请求母亲,让她代替姐姐入宫去。   从前姐姐在时,她一向是聪慧沉默的,身为一个乖顺的妹妹,从不与姐姐争抢。   但姐姐走了,好事总该轮到她了。   至于原本的婚事,到底肥水不流外人田。贺瑾瑜千求万求,才想法子把婚事儿张罗在自己这一房,嫁给她原本未婚夫婿的,虽只是个庶出的妹妹,却也比留给二房三房要好许多。   之所以如此自信,那只是因为贺太后一早便与他们通了气儿。   陛下一向不允选秀之事,但身为皇帝,哪能真的只有皇后一个女人?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事体,而且在贺瑾瑜看来,也和情爱之事毫无干系。   这件事迟早是要落实干净。所以贺太后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送一个贺氏的女子进来,将来还盼着能诞下皇子,延续贺家的荣光。   贺瑾瑜只需要耐心等待,并且把自身打磨得完美,那便足够了。   身边的林家女子叽叽喳喳小声说个不住。这两个是皇帝母族的女子,贺瑾瑜一向与她们交好,但似乎林家的少女却待她有所疏远,而且对于此番选秀,并无贺瑾瑜一般难耐迫切的心思。   贺瑾瑜侧过身去,闭上眼,对林氏那几个不着调的女子并无甚看法。在她看来,这样头子浅显简单的女人,才是最适合当朋友的,将来在后宫中也有所照应。   在她看来,这些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会入选,而且初入宫门时的位分也必不会太低。   这样想着,贺瑾瑜又笑着凑上前,与她们聊了几句。   “今儿个人一定很多,也不知能不能见着皇后娘娘。”   提皇帝是女人中的禁忌,因为即便没有见过年轻的帝王,但他却是许多女人遐想的对象,提起他,气氛总归会变得无比微妙。   而皇后不一样。   即便她是本该被尊敬的对象,但这些世家女心中总不会是对那个位置毫无看法的。所以提奚皇后,一定有人乐意讨论,尽管只是小声论道,并且尽量圆融,但也足够贺瑾瑜融入她们。   为首的林紫云却淡淡道:“皇后是主子,哪里是咱们能论道的。不论见不见,咱们只安分着便是。”其余几个林氏女也点点头,不肯再多话。   林紫云是她们之中的年长的,但也是最口无遮拦的,似乎对于她而言,得罪了谁都无所谓,看上去并不打算好生交际。   她对贺瑾瑜道:“贺家姐姐,有这空闲不若补眠,我瞧你眼下有些泛青,眼里发红,想必昨夜歇得不足……若是影响到选秀可是大事儿。”   她这么一说,贺瑾瑜便僵了僵,扯了扯嘴角道:“谢妹妹提醒。”   林紫云不理她,一转眼笑眯眯对着两个妹妹吐舌笑。   老太君一早就交代过她们,林家女子不会入宫为妃,这次选秀下来,皇帝会为她们各择夫君赐婚。   相比贺家急功近利,林家却在湍急的水潮中隐没下来。   待一宫室的秀女收拾妥帖,也不过半个时辰。   教习嬷嬷肃容瞧着一屋鲜嫩或美丽的少女,心里盘算着或许将来能出个主子娘娘,于是面色也难得和蔼了一些。   即便如此,教习陈嬷嬷仍旧挨个检查了行头,又着重嘱咐了一些事宜,因着是在御花园里选秀,又叫小宫女挨个查了个人的衣着,把不合规矩的几个都拉下去重新着。   冬日里冷得很,但着装却不能过厚过薄,不然容易显得臃肿蠢钝,或是轻浮愚昧。   皇帝乃先皇元后之子,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太子,自小便通达儒术,恭谨严明,只先皇后去世后沉寂好一段时间,传说是病入膏肓,差一些便见了历代先帝。后头便渐渐调理,好了起来,比起先头几位作乱的王爷更杀伐果断,严谨而内敛,身为太子时也从不出错。   当然,至于究竟如何,谁也不好说甚么,各大世家更是缄默不言。毕竟这位是玩弄权柄的个中高手,先帝时其他几位王爷皇子压根不是对手。   或许他最为人好奇的事迹,便是娶了奚皇后。   有人也猜测过,可能陛下在太子时便遇见过奚皇后,并钟情于她,但更多的便都认定是皇帝想要重用奚家,或者说,是与奚家同样地位的中流世家,如此不过是放饵罢了。   这头秀女们五人作一排,低眉顺眼守在御花园外头,成列的往里头送,前头去了十几列,瞧着能留下的亦不过是三五人。   听闻陛下不在,是太后娘娘在里头拿捏把关,贺瑾容心里头略松了口气。   冬日里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气氛庄严而肃穆,贺瑾容偏头看了眼林紫云,见她有些紧张,却是微微一笑。   待她们将到殿前,全传来太监尖利嗓音,高亮道:“——皇后娘娘驾到。” 第82章   贺瑾瑜与一众秀女哗啦啦跪拜在地上,眼前是宫女们的紫色裙角整齐滑落,皇后的随从们浩浩荡荡,气势高贵而威严。   这位奚皇后近乎默默无闻,但却无人敢小觑,毕竟她生了太子,又独宠多年,若妃嫔能得皇后的钦点,那往后的荣华路会顺畅许多。   过了半晌,上头才传来清浅的声音,出自年轻的女人:“儿臣请母后安。”   贺太后显然也愣住了,不过良好的素养使她面容端凝,倒是和善轻笑道:“倒是不常见你,原以为今儿个只有哀家一人了,不成想倒是有了伴儿。”   她也是头一次这样近的瞧见奚氏,心中不觉赞叹,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那一双杏眼含了雾,说话时轻声细语,不急不缓,却叫听的人不由耐心十足。   皇后叹息一声,端庄道:“本是有些疲乏,奈何是陛下的旨意,儿臣也是无法。”   贺太后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奚氏到底是落魄世家出身,怎么说话也没个把门,场面话都不会讲。当皇后的女人,不说一定要做楷模,至少说话得秉着贤良淑德去。   贺太后从前也是这样,在先帝跟前,嫔妃面前,从来不说不该有的话,即便年轻,却老成持重。   除了多年前吃醉了酒,在年轻冷峻的太子面前有些不端,往后从来没有犯过一丝错处。   贺太后倒是不曾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奚娴。   从前瑾容远嫁前,倒是也与她提起过,这个奚家六姑娘,未出嫁时便已是妇人身。   瑾容出嫁前与她说过那些话,她看似没放在心上,实则一向苦苦煎熬。她于人前穿着艳丽,身材丰满似蜜桃,却行止端庄不出错,故而也无人可指摘她分毫。   其实她大可把自己打扮得素净些,只是偶尔梦回时,也不能遏制对皇帝的心思,故而时常抱着侥幸的念头,只盼着他有一日能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她正当熟龄,有时难耐了,也不是没找过小太监纾解,但那点心思却没法止住,反而深深扎根下来。   她还记得自己刚当上皇后时,见到年轻的太子,他从先帝的御书房里出来,逆着光时鼻梁高挺,冷淡而雍容,只是对她略一颔首。   打那日起,贺氏便常来先帝的书房,只是甚少见他,也甚少能有机会抬头看他。   可她没想到,陛下登基后,便封了奚氏为皇后,而她的日子顺风顺水,很快便有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当了太子,她又怀上了一胎,地位早就稳了。   她冷眼看着,从不插手。   奚家到如今也只寻常落魄,实在动不了贺家的根基,即便她未来入宫,即便取得高位,没有母族的支持,也不过是如履薄冰,万分艰辛。   奚氏如今靠着容貌和那点恩情维持低位,难得也却不稀罕,选秀过后她又如何,便不好说了。   皇帝不是个会专情的人,有后宫可以钳制朝臣,他不可能白白放弃。奚氏这样心胸不广的女人,早晚是有苦头吃,到时还不比她这个皇太后好多少。   皇后落座后,便开始翻看名册,捏着茶盏轻声细语道:“母后先头都选了几个?”   身后的宫人回禀道:“回殿下,六位。”   皇后点头道:“叫她们近前来。”   贺太后顿了顿,肃然道:“那几位都是好的,样貌出身无一不佳,哀家瞧着喜欢,都留了牌,倒是不曾定位分,依哀家看,不若随后再行定夺。”   奚皇后的手指纤细漂亮,指尖粉润划过一串名字,温柔道:“母后说好,自是极好。只陛下说叫儿臣定夺,免不了须得再选一趟。”   贺太后不欲与她争辩。   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年纪又不够辈分,和太子的生母争执太过,明面上再是占上风,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大理寺卿王茂之女,王雪,年十五。”   奚皇后看见一个女孩上前,对她恭敬叩拜,才轻声细语道:“都读过甚么书?”   王氏女答道:“回娘娘话,《女则》、《女训》,还有四书五经略懂些。”   奚皇后微笑,双手优雅交叠,端庄轻缓道:“不错。撂牌子。” 前言不对后语,但叫她说起来,却一点也不矛盾。   贺太后深吸一口气,缓和道:“皇后,你这又是为何?”   奚皇后偏头,抿了口茶慢慢道:“臣妾的眼光,便是陛下的眼光。”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温和又中肯,就像是事实如此,无可辩驳了一样。   她继续含笑道:“那么,儿臣看着不随缘的,到了陛下跟前亦是如此。与其在深宫里无宠无爱,不若嫁人生子,一声顺遂……”   她一边说,对着贺太后时笑容加深,明明是明媚大方的笑容,却无端端叫人觉着嘲讽。   贺太后胸襟微敞,里头嫩滑的果实隐隐露了些,皇后倒是穿得暖和,捧着手炉笑盈盈的,却总是比她有底气。   贺氏不由恼火。   前阵子宫里不是没有过贺氏的传闻,不过都是谣言,皇帝不会轻易动她,最后不过是不了了之。   但贺氏自己也明白,有些事当真沾不得。如此她便把那一个太监都偷偷杀了,另一个自行了断,从此谁也寻不到她的把柄。   贺氏微微皱眉。她不明白奚氏为对她怀有敌意。即便她对这个女人心存一些轻视,但也从没有做过甚么。   奚皇后随后用差不多的说辞,把另几个秀女全撂了牌子。   贺氏先头还劝说两句,心中虽有些不甘,但却摆着点看戏的心态。   横竖她是劝说过,奚氏到底年轻,奚家更不能给她良好的教养,仗着自己生了嫡长子,又生得美貌动人,便做出这样离谱的事。   皇帝是个严谨严厉的人,奚氏如此作为,他定然不能容忍。   太子的生母失去了宠爱,对于其他妃嫔的孩子却是好事儿。   照着贺氏的打算,她会在说服奚氏定下贺瑾瑜以及另二三人后,再愤然离去。得给朝臣和陛下瞧瞧,她是已尽力了,但仍旧拦不住奚皇后一意孤行罢了。   奚皇后把选中的六人俱撂了牌子,之后又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微笑道:“接着选罢。”   很快,贺瑾瑜几人也随着太监尖亮的嗓音上前,对奚氏和太后行叩拜大礼。   贺瑾瑜抬起头,便见朦胧泛金的纱帐后头,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身姿丰满,臻首微抬,另一个漫不经心,身形纤细而柔弱,似乎对她们并不感兴趣。   “——肃国公贺阳之女,贺瑾瑜,年十八。”   皇后眨了眨眼睛,放下茶盏,似乎饶有兴致道:“你与瑾容,可是姊妹?”   她的嗓音温柔如水,叫人听不出心中所想。   贺瑾瑜心中一紧,不卑不亢道:“正是家姐。”   皇后嗯一声,平和与她道:“你姐姐与本宫是故交,贺姐姐当年忽然远嫁,如今想来仍是暗自伤神。”   贺瑾瑜听皇后如此言说,倒是放松了一些。   她虽不知姐姐和皇后关系多么好,却也听过一些往事,如今也不过是笑道:“是常听家姐提起过您。”   皇后一笑,却是不曾再理会她,只淡淡道:“都撂牌子。”   贺瑾瑜眼瞳微微缩,立即跪在地上道:“臣女……”   贺太后从帘中撩开一只手,当时冷肃道:“可有你置喙的余地?”   贺瑾瑜登时冷汗涔涔而下,跪在地上顺从不动了。   上方贺太后倒是对皇后说道:“皇后,这孩子是哀家的外甥女,哀家倒是不袒护,只想知晓你缘何撂她牌子,是我贺家教养不恭,亦或是皇后实在过于严格?”   皇后不看太后,只是瞧着贺瑾瑜道:“贺姐姐当年离去前,曾托本宫,若终有一日她妹妹想要入宫为妃,如若本宫有能力,必不能允她。故而,本宫也只是履行当年的承诺罢了。”   太后倒是被她气笑了。   贺瑾容再如何,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是她自个儿面子丢尽了,整个贺家亦是面上无光。   皇后是一国之母,说出来的话自是大有人信,这般言语若是传入有心人而立,只当是贺家姐妹不睦,家教不严了。   贺太后道:“瑾容是个好孩子,如此说法自是有用意。”   皇后嗯一声,微笑道:“贺姐姐说,她的胞妹心思颇深,若是嫁入寻常百姓家,倒也尚可,若是宫廷侯爵之家,只怕难得善终。”   “儿臣自不敢在此事说谎。”   如此一说,全场皆寂,无人敢言。   皇后不曾直言,却又似是中肯无奈,话里有话。   贺太后心里怒气难抑。   她明白得很,贺瑾容远嫁根本就是皇后害得。她少女时就做得出蛊惑君心之事,更遑论是年纪更长,拥有资历和地位,几是肆无忌惮。   指鹿为马也不过如此。   贺瑾瑜鬓发散乱,手腕不停的发抖,还待再争辩,却是被几个太监拖走了。   她想起家中待嫁的庶妹,早已换了庚帖,只待良辰吉日便能嫁给她从前的良人。   可是此番她再归府,只怕甚么都没了。她不明白皇后为甚要这样对她,明明她即便入了宫,也不会对皇后有什么威胁。   奚皇后看都不看贺瑾瑜,继续双手交叠着,把后头的秀女一个个撂了牌子。   贺太后满眼冷笑,直接告了乏,拂袖离去。   皇后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不过笑一笑,一人独坐高台,将选秀了结。   奚皇后觉得有些冷,很快到了最有一批秀女,她听见太监高亮的嗓音传来,外头一片跪地之声。   于是知晓是皇帝来了。   皇帝穿着天青色的家常的衣裳,并不着冕旒衮服,宽肩腰窄,身量颀长而威严腰,见皇后坐在原地不起身,便捏着她的手,放在暖和干燥的手心里。   奚皇后仰头看了他一眼,便别过眼去,面颊微红。   男人接过奚娴手中的册子,又扔给一旁的太监,淡淡道:“俱撂牌子。” 第83章   这场选秀,中选者无人,而皇帝默许了皇后的意愿。   奚皇后却面容苍白,被皇帝握着手腕拉起来,听他道:“随朕回宫。”   奚娴随着他一道回了寝殿,只是将将走了一半,她却停下脚步,平静道:“我能回家了么?”   她仰起头看着男人,眉目雪白下颌精致,就像是精巧可爱的玩偶娃娃,乌黑的发丝间编织的凤冠也像是大人的玩意,而她纤弱的脖颈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   她上辈子没有穿戴过这些,成日在寝殿里穿着单薄的睡裙,赤着脚在地上走路,被关在里头时,就托着腮透过窗户看着外头,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纯黑似珍珠,像个纯洁的小仙子。   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奚娴低下头,捂着肚子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如果我不来,你真的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是不是?”   她垂下的眼里毫无光彩,在更深的地方却有些幽暗。   陆宗珩道:“但你来了,所以不必为没有发生过的事而困扰。”   奚娴却忽然笑起来:“宝宝踢我了。”   可是她又不开心了,轻轻哼一声道:“你走开,我不要见你。”   陆宗珩把她抱起来,奚娴的唇瓣动了动,反手就打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捏着他的鼻梁微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开。”   她最讨厌被利用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即便她做错了又怎样?   他就应该永远原谅她,并且永远永远把她捧在掌心才是。   面对毫不相干的人,奚娴不喜欢,把别的女人排挤下去,她也不喜欢。她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来到了宫里的话,或许她想要回去也很难,想要做些甚么更难。   就像是被剪了爪子的兽类,奚娴再也无法做更多的事情。   尽管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还能做多少事。当她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体,就像是看见了一张残破不全的网,它盖不住鱼儿,也无法满足自己。   她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嫡姐曾经捏着她的手指,触碰她的胸襟,耐心告诉她:“如果不解决这里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幸福。”   她用冷淡而平静的神情询问奚娴:“你应当不愿害人的,对么?”   “但有时控制不住。很遗憾,我可以理解,却无法苟同。”   奚娴的长发披散下来,双腿弯曲交叠着,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假如我愿意。”   她抬起头,无法忘记那一瞬间嫡姐脸上略带错愕的神情。   奚娴天真细弱道:“我愿意伤害别人,也不会停止做这样的事。”   嫡姐冷冷看着她,终究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很久以后,奚娴再也没有等到她。   这是他们的谈判又一次宣告终止,理由是奚娴的过于诚实。   但其实对于她来说,天性里的邪恶和无所顾忌,几乎令她对所有人说谎。   有目的的谎言,亦或是毫无目的的谎言,这些她都说过,只是从来不想讲实话而已。   但是对于那个人,奚娴很想说真话,她不想骗“她”。   陆宗珩把她抱回寝殿,奚娴还趴在他怀里,粘着不肯走,又小声道:“你为什么把我接回来呀?”   她看上去小心翼翼,浓长的眼睫覆盖在深色的瞳孔上,语气软糯而清浅。   男人为她将碎发挂在耳边,温柔道:“因为你是朕的妻子,无论如何都要温柔呵护,不是你说的么?”   奚娴有些感动的看着他,眼里流转着泪水,两人的唇触碰在一起,却发现彼此都格外冰冷。   他们交换了一个冰冷的吻,又情意绵绵靠在一起,假如忽略奚娴极端用力的手指。   分开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又被掐得青紫,而怀孕的姑娘却抱着被子缩在一旁,就像是某种可怜兮兮的小动物,无辜的瞧着他,一双大眼睛被双手遮住,只余纤细的指缝透着光。   他微笑一下,身后被重重扔了两个引枕,而他慢条斯理整理了袖口后,离开了奚娴的寝殿。   奚娴微微松了口气,伸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捏出了一把刀刃。上头裹着一团棉絮,被塞在她的诃子里,而原本那把漂亮的宝石匕首还乖巧躺在她的妆奁里。   她把玩着银光粼粼的刀刃,慢慢思虑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照常理,她这时候不该再忍耐了,怎样也该把那群人召来才对。可是她偏偏有些犹豫。   不是因为怕陆宗珩失望。   只是因为过了那么多年,那些人杳无音讯,奚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被陆宗珩杀光了,还是流散入了民间。   她把刀刃卷起来,继续藏在诃子里,眼眸慢慢暗沉下来。自从她想起一些事情,倒是很久都没有开心的时候了。   因为记忆的回流,带回了一些独特的喜好。原本平静到朴素的生活根本不能令她感到满足。   奚娴的手指摩挲着丝质的床单,她有些恍惚的喘息起来,眼睛微微湿润着,却忽然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   她忽然支起身段,却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穿着广袖的白衣,而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眼眸沉静而清冷。只是和从前不同的是,女人并没有倨傲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显出一点随和来。   奚娴有些惊讶,抱了膝盖起身,揽着被子不知说甚么。   她小声询问道:“你做什么?”   女人的嗓音中性而冷淡,和奚娴说话的时候却独有一种温柔:“朕知道,你不开心。所以这样的话,你或许会欣喜。”   奚娴慢慢抚着肚子,歪着脑袋笑起来:“嗯,我最喜欢这样的您了。最喜欢姐姐。”   奚娴百无聊赖的张开手臂,雀跃的眉开眼笑,从床上跳下去的瞬间,却被女人一把揽住腰肢。   女人打了两下屁股,冷冷道:“你跳什么?很好玩?”   宫里的床榻都较高,奚娴的脚踝纤细而脆弱,看上去随便乱跳的话,很容易就能折断了。   奚娴仰头亲亲她的薄唇,小声撒娇道:“你一定会接住我的嘛。”   女人垂眸看她,才发现奚娴就像是个吃了糖的孩子,眼里陡然盛着星光。   她忽然发现,奚娴是真的很喜欢身为女人的自己,迷恋的,依赖的,眷恋的,即便吵架都不舍得动手,不像是她对着皇帝,只要不开心就能打耳光,就能随手掐出几道青紫色。   她并不想追究奚娴这样心思和心理的成因在何,但却由衷的知晓,或许是因为身为男人的自己,曾经伤害她太多,又辜负了奚娴难得的美德,所以令她她失望,更难以相信,抱着消极的心态处理那些感情。   可是身为女人却不一样的。   奚娴会下意识把她当成同类,却是倾注了爱情的同类。 第84章   奚娴和女人在一起,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大体只是被她抱在怀里,然后小声撒娇,嗅嗅嫡姐身上温和的檀木香,像只被遗弃的毛茸茸小动物,终于回到了主人的怀里。   嫡姐大约是有些无奈,始终面无表情被奚娴粘着,刚开始态度还算和善。   “姐姐,我都好久没有见您啦,您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才把我丢在一边,害得我成天被臭男人作弄。”   嫡姐温柔:“不是。”   “哼,你说话一套一套的,坏人。”   嫡姐:“…………”   奚娴引着女人的手摸摸肚子,撒娇道:“这里,又怀上了臭男人的孩子,你说怎么办嘛!”   她的身子软乎乎一团,粘着人时便像易碎的玩偶,嫡姐始终不敢对她用劲,于是只能让奚娴像条水蛇一般缠着,丝毫不餍足的问这问那。   女人耐心对她道:“身为女人,就是要生孩子,你成天抱怨这抱怨那的,长到这么大还没接受自己是个女人?”   奚娴木然看着她,心里自觉嫡姐为那些臭男人说话的气势,实在叫人讨厌。   身为一个女人,她始终讨厌这样的论调。   而且陆宗珩从来不会凶她!从来不会反问她这种话!   原来这人是这样的,平日里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奚娴甜甜笑起来:“就喜欢这样的姐姐了,凶巴巴的,对妹妹从来不假辞色。”   奚娴凑近她,原本黯淡无神又漠然的眼里多了几分神气,捏着嫡姐精巧的下颌道:“你以前教训我的时候,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呀?”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因为把五姐的兔子杀了炖掉,而被嫡姐惩罚跪在院子里抄经书。   只是那时候嫡姐甚么都没说,也并没有告诉她到底为什么受罚,不过她们二人心里都很明白罢了。   那时正处夏季,嫡姐高高坐在树枝上,素白的长裙飘散下来,乌黑浓密的秀发愈加动人,冰白的面容却清冷的不像样。   奚娴一边哭泣一边抄写,夕阳的余晖照在地上,也染红了她的宣纸,她睁大眼睛,几乎要看不清自己写的字儿了。   她哽咽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不管怎样我认错就是了,您不要罚我了好不好?娴娴眼睛好痛,一睁着就要流泪,膝盖也破了,手肘也裂开来了……”   她说着可怜巴巴仰头,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嵌着一对漆黑娇润的眼珠,就像是某种温驯的鸟儿。   嫡姐仰头喝了一口酒,冷漠道:“继续。”   奚娴轻轻唤道:“姐姐……”   嫡姐嗯一声,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知道错了?诚心致歉,绝不改正,冥顽不灵。”   “莫说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是你的姐姐,若我真是你亲姐姐,你早就被我关进牢里,一辈子都别想出来,懂么?”   奚娴抿了抿唇,眼里娇滴滴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可女人还是冷漠不为所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壶,散漫道:“继续啊……既然,奚六姑娘这么可怜的话,不如多抄十倍好了?”   奚娴咬了咬唇,又慢慢低下头去,跪在地上不说话了。   夜里的风很凉,奚娴的肩膀十分单薄,只是她抄写的姿势仍是笔直而纤细,就像是一碰精致修剪过的兰草,贵重而具有傲气,尽管十分脆弱,也不会放弃高高在上的姿态。   女人坐在树上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想奚娴那时的眼睛,一定是极端冷漠的,透着对自己所受伤害的无动于衷。   其实白衣女人并没有义务纠正奚娴的任何,她只需要遵守这里的秩序,直到利益交换的结束,那就够了。   有必要的话,奚娴不听她的话也无所谓,她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这个小姑娘似乎沉浸在姐妹游戏里,丝毫无法自拔,甚至愿意这样诚心诚意的听从女人的命令。   这令她觉得费解,百无聊赖的时候见到她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便下意识的想要宽恕和纵容。   ……   奚娴眨了眨眼,对女人微笑道:“你罚我的时候,是不是一直看着我,然后心里喜欢我?”   女人面无表情把她的脸推开,淡淡道:“没有。”   奚娴凑近她,吧唧一口亲了女人冰冷的面庞,小心翼翼窃笑道:“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对不对?对不对嘛!”   女人清冷的嗓音响起:“我不会喜欢一个小女孩。”   奚娴甜滋滋拍拍手:“对啊,我一点都不蠢,我可厉害啦。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夜里怎么能爬得上你的床呢?是不是?”   女人淡色的眼珠动了动,唇线微勾,低沉道:“啊,那时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想来做什么而已。”   这是实话。   她和奚氏一族是契约关系,不过彼此都并没有抱着单纯的意味,其中用心险恶可想而知。   只是最初的约定是,结束后互相不得干扰,更不得相互残杀。   明里是这样没错,谁都不会愿意在烈日灼灼下被毁掉面子。   所以,她只是非常单纯的,想要看看奚家的小公主想要做什么。   奚娴都不曾偷偷来找她,甚至是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进去的,然后进了她的主卧,一下就拽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在阴冷潮湿的雷雨天了,小姑娘还未全然成熟的身子,却妄图想要做些甚么。   他近乎带着阴郁的怒气,捏断了她的手臂。   这样的不悦是对她,也是对她背后的族人,更是对自己的。   奚娴还这样小,他的皇妹们在这样的年纪,还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尽管是在皇宫里,也最大限度的并没有变得阴暗扭曲,更加对成人之事一无所知。   可是奚娴却恶毒阴暗得叫人难以想象。   男人都喜欢精致漂亮的女人,陆宗珩也并不例外。   母后为他选择侍妾的时候,更喜欢选择长相清秀,却身材丰满好生养的,但直到见到奚娴,年轻的太子才明白,自己更喜欢她这样的。   长着一张清纯天真的脸,睫毛浓密的覆着圆润的眼睛,说起话来软乎乎咬着音节,仰起头的时候眼里盛着星光。   还是没长开的样子,无论做些甚么,都像是小孩穿着长辈的衣裳,那样摇摇晃晃,又可怜可爱。   但做出的事却无比恶毒。   奚娴可不管这么多,又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扯着嫡姐的手道:“我不管!你要说就是因为喜欢我才纵容我爬上你的床!不然我就生气了,我生气的话宝宝也生气了,宝宝生气我们都不要你了,我们都不要你你就孤独终老……”   女人顿了顿,无奈冷淡道:“嗯,就是因为喜欢你,才纵容你。”   奚娴托腮笑起来,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嚷嚷道:“这里,您当时单手就折断了,我真的好痛啊,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女人被她缠得没办法,并且难得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就不该变成这样讨她的欢欣的。   但没办法,娴娴就是那种很烦的小孩子,偏偏可爱的时候又叫人心软得要命。   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温柔了,真正说起来,从前堆未来伴侣所限定的条条框框都被她打破了。   奚娴还在嘟囔,女人却拍拍她的脑袋,沉默了半晌道:“嗯,不舍得这么对你。”   他那时恰逢年少,还是第一次折断如此纤细柔弱的手臂,手臂的主人甚至仰起头,锲而不舍的想要继续吻他。   奚娴靠在她怀里,每次遇见嫡姐,她总是最最快乐的。比遇见皇帝或是王琮更快乐。   发自内心的想要微笑,无比的依赖女人的每一个决定,就算是被鞭笞也甘之如饴。   奚娴仰起头,亲吻了女人的唇角,两人唇瓣相碰,只是保持着这样静谧的姿势。   嫡姐的细长手指轻轻往下碰到奚娴的诃子,却只是停留了半瞬,很快亲了亲奚娴的面颊,平淡教育道:“那就不要恃宠而骄,嗯?” 第85章   奚娴感到自己隐秘的地方被触碰了,女人的手不紧不慢的碰到放过东西的地方,这使她感到那里被挤压了一下,因为利刃的关系,将要被划出一道血痕。   但女人又把手移开,在奚娴的眉眼上轻轻吻了一下。   奚娴与她十指相扣,小声祈求道:“我想要见我姨娘了,姐姐,我真的好想她。”   女人顿了顿,才回答道:“嗯。”   奚娴隐约露出了一个微笑,偏过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恍惚间闭上眼。   女人的手抚过她的眉眼,慢慢叹息了一声。   由于怀孕的缘故,奚娴的精神并不多好,很快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奚娴一直睡到隔日傍晚,才将将醒转,她听见身边的秋枫告诉她:“早晨的时候,太后娘娘曾来瞧过您,不过听闻您尚在就寝,便不曾打搅。”   奚娴坐在镜前点头,轻抚着面容道:“嗯。”   她思索了一下,太后娘娘想要做什么,却始终没有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果然还是不要去见她了,如果见到贺氏的话,她是会忍不住想要杀了她的。   她还记得前世自己在御花园散步,迎面走来的贺氏半张脸沐浴在金红的光晕下,脚下的步伐轻快儿鲜活,纤纤玉手里捻着一朵牡丹花,偏头对着她浅笑。贺氏当上了太后反倒更加有韵味,就连胸脯也是如此。   而贺氏的外甥女崇妃也站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一个皇子,一手又牵着一个锦衣的小公主。   奚娴穿着单薄的衣裙,因为品级不高的原因,又跪下向两位娘娘行礼。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但处于本能的倔强,奚娴觉得自己就该如此,如果陆宗珩喜欢看她下跪,那也无所谓了,有时糟践自己的自尊,就像是变相的在他身上划刀子。   贺太后只是对她含笑一下,柔和细语道:“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而崇妃与她并不熟悉,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没有见过。   奚娴抬起头看着她,面色苍白而脆弱,没有什么表情的垂下眼睫。   奚娴垂着眼眸,轻轻嗯了一声,常年呆在宫殿里头面对同一个人,这使得她失去了许多说话的技巧,也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   奚娴想要转身离去,却被贺氏叫住了身形。   她那时候只是满心惶惶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去就好了,她真的很害怕呆在外头,遇见一些她不认得的女人。   崇妃手上牵着的小公主咯咯笑起来,指着奚娴仓皇的背影道:“母妃,这个宫人好呆哦,咱们不要理她……”   崇妃轻笑起来,捏小公主的面颊道:“傻孩子。”   小公主又咯咯笑起来,粘着崇妃要吃桂花糕,崇妃点点她的鼻尖:“小馋猫,怀你的时候想是甜食用少了……”   她若有所思看着奚娴,含笑道:“嗯,起身罢。”   崇妃道:“最近小公主恰在换牙,只是本宫总也说不听她,想来也实在烦恼。”   奚娴只作没有听懂崇妃话中的含义,于是沉默以待。   崇妃倒是一笑,艳丽而精致的脸上带着一点嘲意,摇摇头,终究没有说什么。   那段日子皇帝很宠奚氏,但却没有升过她的位分,而且奚家都已经被抄了,总而言之身为罪臣的女儿,身上的气势又单薄而忧郁,就像是被剪掉了头的麻雀,只知道挥舞着翅膀到处乱撞。   递去的橄榄枝也不肯接,对她生的小公主更像看仇人一样,很明显的漠视又无措的神情,叫崇妃有些不悦。   不过毕竟她这样只靠着美貌上位的女人,早晚是会被厌弃的,所以身为悠然自在的上位者,实在没必要为了她劳动筋骨。   贺太后怀中的小皇子嗷嗷哭起来,奚娴却还在愣神。   一旁的宫婢对崇妃道:“六皇子少见生人,怕是闻着味儿,心里不开心了。”   奚娴一抬头,却听崇妃略带不满,对她随意道:“你退下罢”   可是奚娴却满心仓皇,一颗心勃勃跳动个不停。   她不知道自己胸口热血四溢的感觉是什么,但却知道自己无能又弱小,甚么都做不了,就连回头冷笑的勇气都没有。   贺太后又看着奚娴的背影笑道:“怎么瞧着像是不大正常,哀家还道应是个伶俐的。”   ……   她回过神来,慢慢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斜阳。   在她善良单纯的时候,即便有人伤害了她,也只会自己慢慢舔舐伤口,可如果当初在御花园里,崇妃遇见的是原本的她,可能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奚娴去了贺氏宫里,和贺太后一道品了茶点。   贺太后想要与她交好,所以连选秀时的脸面都可以不顾,又在库房中寻出了一张套前朝的十二仕女图,只说听闻她颇有些雅好,只是一点小礼,并不成敬意。   奚娴倒是有些好笑,只是颔首道:“如此甚好,不过儿臣倒是不曾给母后带什么礼儿。”   贺太后浅笑道:“无事,本就是哀家临时起意。”   贺太后的心思,她不会不明白。十二仕女图,乃是贞德烈女图,此举不过是讽刺她罢了。   果然,下一瞬,贺氏便道:“皇后也是性情中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哀家是太后,如此便负有责任来教导你。如今朝臣们虽明面儿上不说,但心中都对于你选秀时的行径有所不满。”   “你也知晓,一国之后不能有污点,哀家还是奉劝你一句,善妒者非是贤妇。”   奚娴托腮,又摊摊手道:“那要怎么办呢?儿臣好生惶恐。”   贺太后略一皱眉,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多有些阴冷气势,与瑾容曾与她说过的柔弱心机毫不匹配。   奚娴又微笑起来:“这样说来,儿臣不若回去告诉陛下,要他纳了太后您当妃子。嗯,此举岂不一举两得?”   贺太后的面容煞白,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奚娴平铺直叙道:“您喜欢上继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宫中最普通的婢子都知晓的事情,难道您以为只是个秘密?”   她带着恶意笑道:“您不知道么?您看看您的穿着,您的打扮,听听那些流言蜚语,不要被自己宫中环绕的忠仆麻痹了双眼,其实您恶心的情思……简直昭然若揭呢。”   她说着,垂眸为贺太后倒了一盏茶:“陛下当然知道这些,他也觉得恶心,不过介于您不过是个寻常路人,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只是您难道没有发现,太子都很少亲近您么,不管您使出多少的精力,他从小都不肯亲近您。”   贺太后恍惚起来。   是啊。那孩子自从懂事起,便很少见她,不论她背地里为小太子做了多少,亦或是多么想要亲近他们父子,那孩子总是戒备又疏离的看着她,恭敬有礼的同时,带着和他父亲同样疏远的距离。   “知不知道为什么?”   贺太后捧着茶盏,异样的香味传入鼻尖。   “因为啊……太子嫌您恶心。一个将近三十的老妖妇,穿着如此放荡……啊,还妄想着他的父亲!换做是你,是不是想想就反胃?”   贺太后的心口乱跳,想起年轻男人的背影,张扬明媚的红唇雪肤也掩饰不了她的仓皇和隐隐的绝望。   她美眸泛着寒气,丰满的胸脯起起伏伏,尖厉道:“奚氏!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奚娴把茶递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道:“儿臣没疯,说的也不过是事实罢了。您的那些龌龊心思,其实众人皆知,就连您的外甥女——瑾容姐姐都知道哦。”   贺太后很少有的觉得羞耻,就像是自己唯一的遮羞布被扯掉了一样。   她神思恍惚的喝了几口茶,带着奋力的意味,却听奚娴咯咯笑道:“嗯,不信的话可以到处打听打听哦,不过他们自然不敢说实话。只是你再想想你自己的淫荡行径,还有那几个小太监的模样……”   贺氏起身,鬓发散乱,仓皇道:“休要胡言乱语,你——”   奚娴摆摆手,松快起身,缓缓擦拭自己是手指,温柔悠缓道:“忘了告诉您,这也是儿臣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毕竟您这儿的空气都甜得发腻,叫人恶心至极。”   “他也说,您是愚昧的可怜人。”   贺氏第一反应便是,皇帝不可能说这种话,毕竟他是个有涵养的男人,可是转而又恍惚起来。   奚氏是他的枕边人,如果他真的说过,也只是对奚氏了。   她真的这么恶心么?   不过是……喜欢上自己的继子而已。先帝这么老,身上带着腐朽的异味,她恋慕上年轻有为的男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真的很龌龊么?真的很恶心吗?他真的觉得……她只是个愚昧的可怜人,而不是什么美貌却不可得的女人,不是甚么近在咫尺,却只能来世相亲的女人么?   只是个愚昧的可怜人……或许还有点令人反胃。   奚娴离去时缓缓放下衣袖,剔了剔指甲道:“回宫罢。”   奚娴站在灯火昏暗的宫殿里,忍不住捂着面颊,过了半会儿微笑却慢慢扩大,近乎裂到了耳根。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快乐了。   一点香碎就能做到的事情,终究是比真正用匕首刺出鲜血要失了乐趣,不过她真的很期待呢,实在太期待了。   贺氏会不会上吊自尽呢?   亦或是容颜苍老,然后痛苦到自闭,在惶惑中过余生呢?   她嗅了嗅袖中剩余的半截香料,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可溶于茶水,也能被点燃,陆宗珩上辈子不知道对她用了多少,才使她变成了那副样子。   如果真的上吊自杀的话,贺氏真是没用极了。   这点用量,顶多让她误以为那些都是事实,然后忍不住自我怀疑到死,忧郁到快要疯掉而已吧?   她可不是为了上辈子的轻视来报仇的,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年轻的少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慢慢松了口气,却看见男人早已静默无声的坐在宫殿的某个角落里,温雅交叠着双手,冷淡的看了她许久。   奚娴忍不住后退几步,又乖巧笑起来。 第86章   奚娴捧着怀孕的肚子,站在原地静默着歪头,男人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冷淡的审视着她。   奚娴笑了起来,开口道:“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嘛?”   男人道:“你方才去太后宫里了。”   奚娴点了点下巴,微笑道:“是啊,不仅去了太后宫里,而且还给她下毒了。”   男人淡色的眼瞳有瞬间的收缩,静静看着奚娴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个天性顽劣的孩子。   奚娴苦恼道:“你怎么都不生气啊,我想看你生气的样子啊。”   他冷漠道:“你还怀着孕,就没想过要给我们的孩子积德?”   奚娴歪头笑起来:“积德是什么?你难道真的以为会有神佛这种东西,就算是有,他们都这么完美了,为什么还要在乎我们的好坏?”   奚娴的歪理很多,他实在懒得与她辩论下去,因为说得更多些,她还有更多的话来搪塞,在奚娴失去记忆的时候,他很多次用她从前说的话来试探。   可奚娴大多都表现得很茫然,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没有办法搪塞那样的言语。因为她本心深处是那样想的,所以无论如何都没法反驳这样的观点罢。   男人唇线微勾,嗯了一声道:“看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奚娴得意的甩了甩完全不存在的尾巴,笑眯眯道:“可是我现在怀孕了,您没法用那招对付我呢。”   “啊咧,该怎么办呢?难道要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么?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毕竟你这么笃信佛教的话,是不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奚娴微微露出的舌尖,略带鲜红,一张雪白柔软的脸上,嵌着一对漆黑无神的眼睛。   每当她带着恶意的时候,眼睛终归是这个样子的,就像是幽幽的黑洞。   男人起身,握着手中的佛珠平静道:“你错了。没有佛,我们不会回到今天。”   奚娴撇撇嘴道:“你以为我想回到今天吗?假如这是勉强,何来’善’可言?”   他微笑起来,凑近捏了捏奚娴的下巴,低沉道:“所以你也想啊,娴宝。”   奚娴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还想反手再打他一耳光,却被握住了手腕。   她看见男人眼里冷漠幽深的意味,忽然后退了一步,却恍惚觉得自己仍旧落入了网里。   其实她早就无力反抗了,也实在不明白陆宗珩为什么要令她再次怀孕。   其实她所做的那些小手段,在被包围得像是铁桶一般的小院子里,早晚都是会被他知道的。   亦或者说,她动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怀孕的话,恢复了记忆的话,也是他算计好的。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奚娴用力挣扎起来,却被男人一把抱在怀里,紧紧扣住了纤细的腰肢,却发现掌下的肌肤在不住的颤抖着,近乎失去了灵魂一样的恐惧,是奚娴也很少会有的感觉。   他含笑在奚娴耳边道:“嗯,让我们期待一下,太后娘娘平安无事。假如她死了,我们娴娴就会受到惩罚。”   奚娴一口要在他的手臂上,却发觉口中的肌肉非常结实,以至于她再怎么用力,似乎除了一点皮肉伤,近乎甚么都不能带给他了。   她眼眸微闪,小声祈求道:“我只是讨厌她而已,重生前被她欺负过,她又喜欢你,这么恶心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教训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说着,便有些泫然欲泣起来。   男人捏着她的下颌,摇了摇修长的食指,微笑道:“这套对我没用。你想折腾她,只是因为你很久没有做坏事了。”   鬓发散落,盖住了眼眸,奚娴的唇角抿起。   男人又散漫道:“可是你是否发现,和前世相比,你简直善良得令人惊叹了呢?”   奚娴的嗓音平静道:“你说什么?”   把她抱在怀里的男人,用极亲密的姿势,在她的耳边道:“嗯,如果是前世的娴宝,不止是要让她精神崩溃啊,你至少还会割下她的乳房。”   “因为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性特征,只要那个东西在,她就还有本钱,还有自信。”   “然后……你会暗示她,她还不能死掉,因为还有贺家需要她,如果就这么愚蠢死掉的话,就和废物垃圾没有区别了。”   “——然后你看着她屈辱的活着,像是一条邋遢的癞皮狗,你品着茶,边看着她有趣的表演,边度过自己享乐的日子。”   男人一边说着,奚娴的眼瞳慢慢扩散开来,唇边的肌肉慢慢抽搐。   他的凉淡的唇触碰到奚娴的耳边,感慨道:“你真是善良啊,娴娴。朕是不是应该奖赏你,你说呢?嗯?”   奚娴冷声道:“闭嘴。你。”   男人微笑感慨,像个睿智的长辈:“你还是有所长进的,为什么总是否认自己?”   “是觉得善良而遵守规则的人,都是被弱者的规则蒙蔽的蠢货,所以你不愿做那种愚蠢的人。可是你看看你,宝贝。”   “你现在,是不是也快要被愚蠢之辈同化了?嗯?”   他的嗓音清润而平和,一直在她的耳边,不仅不远处,却听上去像是魔鬼带出的颤音,让奚娴难以接受。   她一字一顿的,沙哑告诉自己,也告诉他:“我没变,一直都是你在强加于我那些,我只是没有、没有彻底变回来而已。”   男人感叹她的顽固,只是在她耳边轻轻一吻,温柔道:“朕说过,不与你争论,你忘了么?”   他把奚娴抱去床上,伺候她洗漱更衣,而奚娴双腿交叠,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低垂的眼睫,眸中没有半点感觉。   是啊,回到了原来的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懦弱时候的那种感觉。   轻易的被感动,轻易的满足,每一天都充满希望。   尽管……似乎被她从前嗤之以鼻,但仿佛真的体验过这种,正常人的思维以后,就像是吸食了阿芙蓉,再也没有办法忘记这种快乐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奚娴看着细致伺候她的尊贵男人,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几乎无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惧,觉得自己就像是踏入了某种陷阱。   她不知道他设下的陷阱是什么,明明如果没有放纵她的话,他们还是可以僵持一段时间的,难道不是么?   那样的话,自己还是他喜欢的样子,清纯善良,柔弱而娇气,和孩子们其乐融融的,难道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么?   他为什么故意这么做?   但是,尽管知道是陷阱,奚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嗅着阿芙蓉和阴谋的味道,木然的往前走,如果恢复了记忆的话,注定她是无法再和从前那样生活了。   因为那样的话,她会忍不住自残,她会忍不住伤害身边的人。   这样才能得到些许快乐,而快乐是所有人所追求的东西,是人类活下去的终极目的。   身陷囹圄,却无可奈何。   奚娴怀着孕,总是容易瞌睡的,于是尽管紧紧攥着双手,却仍旧抵不过孕妇本身柔弱的体质,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男人低下头,慢慢轻吻了奚娴的唇角,悠然感叹道:“真是倔强的孩子。”   第二日醒来,奚娴便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秋枫说,贺太后宫里的太监和宫婢们都被赶出去了,而贺氏一个人呆在宫殿里不吃不喝一整天,初初路过时还会听到里面偶尔传来的尖叫声。   可是到了后来,甚么也没有了,一片死寂。   奚娴吃着茶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不得不感叹,她的丈夫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了。   他说,如果是从前的她,会割下贺氏的乳房。   其实没有错,她临走前,在贺氏仍旧沉浸在迷幻里的时候,曾经给过她一个手势,切在乳房上面,寸寸割裂。   只是这毕竟不是真的。   贺氏即便精神紊乱,也可能只是拼命的置疑自己的乳房有没有被割掉,有没有被偷走。   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无时无刻就连出游都会露出一点娇嫩的地方。   是不是就这样没有了?   是不是失去了所有的自尊呢?   所有这个老女人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无时无刻不在置疑彷徨痛苦,甚至不能遏制的破坏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自持和礼节,发出恐惧的尖叫声。   因为本我不在的话,那些要了都没用了。   奚娴咯咯笑起来,唇边甜蜜的感觉,就像是吃了半杯蜜糖那样。   只是……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   其实她真的可以选择割掉那个的,这样她会更加开心不是吗?鲜血和痛苦的嘶吼,还有一个女人身上绝望无措,却不得不在泥泞里挣扎的声音,简直让她快乐到颤栗。   只是,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   她困惑的一下下点着唇。   想了很久,最终果然还是觉得,她只是因为怀孕,所以懒得动弹罢,不然似乎没有理由不这么做的呢。   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是这样的。   她最喜欢看陆宗珩痛苦。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让他痛苦了。   可是他从来不痛苦,也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   就像是永远不会有伤口的猎物,所以野兽是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激情的。所以她才会爱上他,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类罢了。   他所谓的正义,难道不比邪恶更纯粹么?和她到底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这辈子,手上还没染过血。   不可思议,也不甘心。   奚娴这么想着,又抿了一口茶,翻开了自己曾在两个灵魂的交界处,写下的另外一个故事。 第87章   清闲的下午,奚娴跪坐在案前,慢慢啜了一口清茶,阳光洒落在发间,还有雪白柔软的脸上,恬静而美好。   她咬了一口糕点,碎屑落在裙摆上,腮帮子慢慢鼓起,又“哗”的翻开了下一页。   如果不考虑那本书的内容的话,一定是个有趣的下午。   不过这是她给儿子写的故事,除了某些内容之外,一定是有别的寓意的呀。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一个小姑娘被捡回了农夫家,她生来便有些愚蠢,初时听不懂旁人说话,后来听懂了,可惜也不太会说,只会一个人沉默的做事、做事、做事。   农夫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妻子,他们夜里恩爱,白日里男耕女织,所有人都说农夫是好福气,能够拥有这样的妻子,即便她不会说话,那也十分值得了。   妻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觉得自己幸运极了,每一天都被人所疼爱,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   尽管丈夫的脾气或许有些不太好,他们睡觉的地方是即将腐朽的木床,可是家里条件并不好,没有能力请木匠重打一张,所以只能将就了。   夜里她睡在里面,一旦想要发出点声音,都会被厌恶异动的丈夫捏住脖颈。   但只要她流泪的话,丈夫就会松手。   妻子清晨醒来的时候,会忽然发现自己身上俱是青紫不一的记号,有些甚至出现在手臂上,还有锁骨上,她觉得很奇怪,使劲回忆的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丈夫还是疼爱她的丈夫。   他告诉她,不要多心,即便有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哦。   妻子不会说话,她的记忆里,自己也是不会写字,更不识字的。   所以啊,她是没法把想法告诉别人的,除了从青紫发肿的眼里,透露出一些平和的笑意意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做了。   当然,如果她得了这样的病,丈夫是会命令她必须休息的,所以休息的时候得躺在床上哦,其他地方哪里也不能去,因为这会给他添麻烦。   可是床太老旧了,其实她不愿意躺着的,只要随便一动,都会有腐朽到即将坍塌的声音,如果不给丈夫添麻烦的话,这样的声音也必须努力不要发出才是。   所以她一动不动的平躺着,就连身上的肌肉都不能松懈下来,因为恢复了原本状态的她,会令丈夫不开心。   直到有一天,被勒令休息的妻子,在内侧的床沿上,看见了一行很细小的字,一笔一划,像是用指甲盖画出来的,仓促而散乱。   “他要杀你。救自己。”   她木然的看着那行字,直到丈夫在外面喝了酒,醉醺醺的回来倒在她身边,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妻子才惊醒起来。   身边是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微带着酒意,外头的云雾被月色拨开,她借着月色低头,看见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指甲。   明明一直很幸福,不是吗?怎么会这样呢?   妻子难以置信,胸口激荡着忧虑和恐慌。   等到深夜的时候,她仍旧没有睡着,一颗心砰砰乱跳,一直跳、一直跳,她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眼丈夫。   他的眉眼,还有杂乱的浓眉,满身的酒气,以及很久没有修理的黑白斑驳的头发。   这是她的丈夫诶,对她这么好的丈夫,把她救回家的丈夫,只是有一点脾气而已,自己到底忘恩负义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写下那种话?   于是她借着月色,把自己刻下的那行小字,反反复复用指甲划去了,发出的声音也尽量很小,小到丈夫没有被惊醒,而她的心不会因此而炸裂开来。   划完这一行字,妻子已经精疲力竭,她终于忍不住闭眼睡着了。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也有很多,反反复复,杂乱无章,被划掉的痕迹。   一闭眼,又到了某日早晨。   她发现自己特别困倦,丈夫请来了镇上的大夫,于是妻子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丈夫年纪不小了,和他同辈的人孙子都有了,女人很少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过往,而且他们也都不喜欢与她交流。只知道他以前死掉过一个孩子。   因为她不会说话,又呆闷迟钝,一干完活就只会紧巴巴回屋里呆着,所以其实镇上的女人对她没什么好感。   八个月后,女人早产,生下了一名女婴。   她感叹命运对她的厚待,更感激男人于她的救赎,如果没有他的话,可能她就会被饿死在山里,亦或是冻死了。   所以她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   可她甚至没有见到女儿的面容,就被丈夫紧紧扼住了脖颈。   胸口开始灼烧发痛,她头晕目眩的看着丈夫狰狞又漠然的脸,粗糙而关节肿大的双手攥着床单,一双眼睛暴突起来,拼命的挣扎,双手乱挥,却像是一株发枯的苇草,被人拦腰折断了。   很快,吸入口中的微末空气也变得像寒冰一样冷,又变成了冰锥,拼命扎着她的肺腑。   一瞬间,漫天的白雪代替了眼前的床幔和男人,她的手背触碰到床沿上反反复复的痕迹,终于死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生来的使命,就是生下一个孩子,只是这样罢了。   所以物尽其用的话,死掉也无所谓了。   即便被毁掉了嗓子,又变得迟钝蠢笨,也是咎由自取。   ……   奚娴看完这个故事,沉思了许久,唇角终于缓缓勾起。   沉浸在美梦里,怎么也叫不醒的话,那是蠢材才会做的事情。编的故事这么完美,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故事”杀死,这才是死得其所。   她明白了故事里的很多暗示。   比如说“生下一个孩子”,“不准发声”,“使命”。   她又何尝不像是那个女人一样,终究是沉浸在虚幻里,忘却了自我的人?   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心甘情愿的划掉了床沿上警示的字迹,然后心安理得的做着不会醒的美梦。   她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清醒过来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奚娴握着茶盏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觉得自己或许错过了很多机会,就像是那个女人一样。   明明有机会做到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因为懦弱,还有自身的愚钝而放弃。   她想起前世的自己。   ——有一个女人,对她承诺的很好,但是却背弃了她。   秦姨娘,她的母亲,根本就不是难产死的。   她是陆宗珩的细作,所以生下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亦或者说是没有料想到,却顺其自然利用了的一部分。   她小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些,除了那些人意外,最最亲近的就是姨娘了。在姨娘面前,奚娴愿意做出任何天真幼齿的事情,就像是个撒娇承欢的小女孩。   她陪着姨娘,姨娘也陪着她,没什么不好的。   “姨娘姨娘!你永远都不会背弃我的,对不对?”   伴随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姨娘温柔的应和了。   那时候姨娘还是她唯一的光明,她是母亲,诞下她的人,陪伴她的人,所以奚娴希望把一切好的,珍贵的,都送给她。   在那之前,即便是嫡姐,亦或是太子,其实奚娴都没有爱上。   除了有限的好奇心,还有朦胧的感觉,更多的是想要利用,想要利用完杀害的心情。   其实她和故事中的丈夫,没有任何区别。至少她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尽管说了很多次“我爱你”,但她这样天生精神残缺的人,很难拥有爱这种东西。   只是后来发现,姨娘早就背弃了她。   她背着自己,给陆宗珩传消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宽容懦弱的假象之下,装着一个干练凌厉的女人,就连父亲都被她骗了,到最后不得不交出了很多东西。   从奚娴出生起,姨娘就背弃了她。   她从来从来,都不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啊。   所以奚娴忍无可忍,即便毁掉和嫡姐的约定,也要把这个女人杀掉。   耻辱,恶心,厌恶自己,连血液都不干净了,那就要净化这些。   姨娘是心甘情愿被她杀掉的,尽管奚娴趁着她不注意,但秦姨娘也没有一点的挣扎和反抗,很快就倒在了血泊里。   那日是奚娴的生辰,她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女人,自己有多恨她。   女人临死前只是看着她,然后纵容的笑起来,手里还握着要送给女儿的玉佩,可是却没有机会了。   可能这是秦红玉唯一能给女儿的东西了,所以她没有辱没主上的命令,也没有真正背弃自己生下的女儿。   奚娴才不管这么多,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杀了陆宗珩,那种恨带着异样的张力,还有酸涩朦胧的感觉。   即便被他命令要常年喝药,才能见上一面,奚娴都可以坦然接受。   后来呢?   她恍惚间记得,有个男人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的把她抱在怀里,低柔告诉她,你的姨娘是难产死的,那天月亮血红,她坐在回廊上,看着铜盆一盏盏往外端,爹爹却很久没有回来了。   于是天长日久,她恨奚正擎,厌恶自己的软弱无能,并且发誓永远都不要当妾。   可是这样寻常普通的意志,也都是男人为她描绘的,为她勾勒出的世界,昏暗中带着光明和向往的世界,有所希望,有所努力。   奚娴缓缓从地上起身,长裙垂落下来,盖住了脚尖。   她踮脚握着窗棱,看着外头的葱郁绿树,还有远空下碧蓝的天空,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以她有所决定,要让自己的手在这辈子,再次沾上血腥。   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被愚弄的,她自己。 第88章   奚娴觉得自己的大脑,被一种奇异的冷静感所占据,这种情感蔓延至周身和头脑深处,令她能非常自己的感受傍晚的微风,不仅冷,而且让灵魂充斥着了然和平静。   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那个男人在决定要“救赎”她的时候,就得做好被杀掉的准备。   无论成不成功,她都要这样做。   对于满含戾气的灵魂而言,从来不存在被抚慰平息的可能。   她会像是自己写下第一个故事中的女孩一样,期望着把男人杀掉,再做成干尸,放在身边陪伴自己。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俊美强大的男人,和那样冷酷又温柔的嫡姐,真是难以取舍呀。   到底选哪个才好呢?   亦或者是,他可以把他像是玩偶一样打扮起来,以后还能为他制作新衣裳,新的头面的配饰,听上去也很好玩。   奚娴慢慢捂住眼眸,唇角抑制不住的向上扬起,然后慢慢裂至耳后,她看上去幽暗而恐怖,就像是毫无同理心的木偶。   “母后……母后?”   奚娴的眼瞳猛地微微收缩,她放开双手,听见外面的下雨声,一滴一滴,坠落在琉璃瓦上,再坠落入瑞兽口中,汇聚流下。   她才慢慢转身。   奚娴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宫殿里,小小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解,手里还抱着一本书册。   她弯下身抚了抚儿子的头顶,轻声道:“怎么到母亲这儿来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学课?”   儿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点点头道:“嗯!就是忽然想母亲了!好久都不见您,可惜父皇说您身子不好,还叫我不准叨扰您!”   奚娴也露出一个同样的笑容:“不要担心哦,以后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母后。今日学课怎样?有没有被李愈批评呢?”   说这话的时候,奚娴看起来温柔极了,像个洗手作羹汤的母亲,眼角眉梢都带着慈和与宽容。   无拘还在小院的时候,就经常被李愈斥责罚抄,其实他的老师说的都十分有理有据,只是奚娴偶尔也会有难以理解的时候。   儿子或许顽劣的一些,但无论是天资还是品性,永远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奚娴从心理上,完全不能允许任何人批评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毕竟是她的希望。   她的手慢慢抚摸上肚子,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这样的话,肚子里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她一定很像嫡姐罢。   无拘似乎不太懂得奚娴的心理,于是只是对她小声道:“娘亲,我想吃春草姑姑亲做的糖蒸酥酪。”   其实春草的手艺也说不得多么好,起码比起宫中的那些御厨,实在是差了一些的,只是奚娴未曾嫁人的时候就很喜欢春草做的菜色。   尽管味觉上来说,并没有那么完美,但却吃得非常安心,并且她也很喜欢带着一点烟火气的东西,这令她觉得自己真正活在人间。   不过无拘从小跟着她,也非常熟悉春草的手艺了,所以或许在他心里,春草姑姑做的东西都非常有……温馨的感觉,因为有缺陷的事物,才有可能变得温馨。   那也就是,寻常人家的感觉。   想到这里,奚娴的眼眸慢慢变得深沉了一些,摸了摸无拘的头顶含笑道:“现在没有啦。”   无拘并不能理解这些,不由好奇道:“为什么呢?难道是春草姑姑走了?”   奚娴摇了摇头,柔声轻笑道:“春草姑姑啊,并没有离开,只是她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无拘要懂得,来了宫里,春草姑姑,就不是春草姑姑了,所以母亲也不是从前的母亲,没有办法为了无拘的一个小请求,就叨扰正在做事的春草姑姑哦。”   奚娴把话说的相当委婉,可是无拘却听懂了她话中的含义。   无拘眨了眨眼,才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是的!无拘还有爹爹和娘亲,所以谁都没有变啊。”   奚娴不想与他争辩,只是微微偏头,于是命令秋枫吩咐下去,叫御膳房为无拘准备他爱吃的点心。   无拘有些失落的踢踢脚尖,他觉得娘亲都变了。   奚娴拍拍他的脑袋,拉着无拘一起坐在窗前,母子二人一道看着傍晚的暮色,她才玩笑一般的开口道:“无拘,如果有一天,娘和爹爹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似乎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拘了。   无拘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娘亲。”   奚娴笑了,缓和道:“为什么?”   无拘歪着头道:“因为爹爹是天生的强者,所以他不需要无拘的保护,也能过得很好。”   “嗯……往后爹爹保护娘亲,无拘也保护娘亲,不是很好吗?”   奚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直觉他还是个孩子啊,说起话来这么理所应当,就像是所有人都会宠着他一样。   无拘又笑起来:“娘亲!你肚子里是个妹妹吗?是吧!”   奚娴点了点唇,偏头微笑道:“无拘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无拘道:“喜欢妹妹。我那几个伴读都有妹妹,只有无拘没有。所以无拘想要个妹妹,而且是娘亲生的妹妹!”   奚娴缓缓点头,托着腮和无拘对视。   嗯……怎么男孩子都会想要妹妹呢?真的这么喜欢妹妹呀?   她扑哧笑起来,睁大眼睛承认:“是么,母后也是这样期许的,只是你父皇一直想要个儿子。”   无拘噘嘴道:“怎么能这样!父皇!”   奚娴捻着糕点,碎屑洒落在裙摆上,认真点头道:“是啊,太过分!”   上辈子,陆宗珩还有别的妃子,她们不乏有为他诞下公主的,奚娴偶尔远远的见到过,只是都没有近前。因为那都不是她的孩子。   后来临死前,其实他的第一个公主已经嫁人了罢?听闻嫁得很不错,只是后来与婆家闹得很不愉快,干脆和离了。   即便这样,陆宗珩仍旧无条件宠着女儿。自然,对于儿女他总是有些不同的,不说隆宠,却比儿子和妃子好上不少。   可惜了,都不是她的孩子,所以奚娴常常因此同他发脾气。   因为她那时总是在想,如果自己有幸能有个孩子,那她也一定会如此幸福的,无论怎样都会被无条件的纵容。   而这辈子,她更加不允许有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子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无拘。   她不希望无拘将来有后患,并且坚定的认为,无拘一定是这片万里江山的继承者。   所以杀了皇帝,似乎对于她而言利大于弊呢。   陆宗珩死了以后,她就会是太后,他的孩子们也会被精心教导,而她身上的血脉也将会得以流传。   他们,更加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吵闹,更不会有分歧的时候,直到进入墓穴的那一刻,都会很幸福,很幸福。   所有的人,都会得到安宁。   奚娴轻笑起来,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偏头道:“嗯,很好,所以母后也期盼着,咱们一家人都能永远在一起哦。”   无拘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还以为母后会和父皇和离呢。”   奚娴啼笑皆非的捏捏他的小脸:“怎么会呢?永远不会的。”   无拘很少有机会,被允许和母后呆在一起,所以如果能够被父皇默许的话,他和娘亲一直呆三天三夜都不会嫌累。   这或许就是母子之间的天性,尽管都是孩子顽的内容,但奚娴心里却没有半分的不耐。   只能说,在母子天性上,尽管天生精神情感异于常人,却也是不会改变的。   等到夜里,无拘顽累了,奚娴才着人送他回去。   无拘扯着母后的衣袖小声祈求道:“母亲,让我在您身边多呆一会儿罢?”   都不知道下次,父皇甚么时候还会允许他和母后在一块儿呢。   无拘并不是全然不晓得,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希望他和母亲在一起,其实并不是因为父亲会吃醋。   像是父皇这样宽容广博的人,就连教导他的时候,秉承的理念都光明而中正。   所以,父皇不会有那样幼稚奇怪的情绪,毕竟母子和夫妻是全然不同的。   随着他渐渐长大,无拘也懂得了一些关于母后的事情,包括母后给他写的那些故事。   父皇并没有要求他把那些书损毁,并且由着他把这些交给了母后。   而母后……写下那样东西的母后,其实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的内心非常阴暗,甚至有些令人恐惧,听爹爹说,前几天太后发疯的事情,也是母后所为。   是的,无拘长大一些了,所以皇帝不会再在他面前掩饰母亲的异常,只会把大多数事情都告诉他。   在无拘表现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时候,父皇只会平和的告诉他:“朕认得你母后的时候,她甚么事都敢做。”   “她小的时候,便不是个好孩子,所以长大了,生下了你,也不会变成多么健全的长辈,这点希望你能接受。”   无拘顿了顿,才点点头道:“儿臣明白……无论母后是怎样的,永远都是儿子的母亲。”   无拘仰头道:“但是……万一母后,真的做出甚么过分的事呢?”   父皇笑了,修长的手指托着下颌,带着审视,平缓从容道:“你是想说,你母亲若是杀了朕,该怎么样?”   是的……   虽然并不想承认。   母亲写的那几则故事,除了讲述母女的,还有家族的,更多的是描述出阴暗的男女情爱,还有惨不忍睹的结局。   所以他更偏向于,母亲和父亲之间或许有些甚么。   得到他犹豫的答复,父皇只是轻笑道:“到那时候,你不需要为朕难过。”   无拘愕然的看着他的父亲,似乎已经无法理解他们这对夫妻了。   他很明白,自己的父母之间,或许有一道令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不能够理解,也不能够阻止。   或许站在一边看着,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如果是你情我愿,似乎作为儿子的他,也实在没有必要阻止甚么。   ……   奚娴看着儿子离开,她才捧着茶盏缓缓松了口气。   她慢慢摸着小腹,点着唇瓣露出一个笑容。   起码要让孩子的父亲,见自己的孩子最后一面罢?   到了夜里,皇帝回到了她身边,才发现奚娴已经早早的躺在了床上,在纱帐外露出洁白如玉的手臂,隐约可见藕粉色的肚兜,丰盈白皙的面容睡得香甜极了。   他为奚娴掖了掖被角,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奚娴的眼眉微动,睁开眼时睡眼惺忪:“您怎么来了?我以为贺太后的事体,你和我置气了呢。”   他轻描淡写道:“朕怎会因一个外人与你置气。”   奚娴笑一声:“哦,原来你不会呀。”   她翻了个身,继续抱着被褥睡觉,感受到男人躺在了自己身侧,反而蜷缩得更紧密了些。   忽然,她感受到属于男人的大手,缓缓覆上了自己的肚子,那是轻柔的触摸,却总是令她敏感到想要躲避。   奚娴听到他的呼吸温热而平和,在自己耳边低沉道:“如果是个公主,你往后要好生教导她,即便将来和婆家闹得不愉快,你也要包容她的坏脾气。”   “唔……若是个皇子,你就让他当个闲散王爷,琴棋书画诗酒茶,有封地不必多肥沃,更不要令他们兄弟相欺。”   他说起话来,就像是在讲故事,没有什么感情,又隐隐带着一点笑意。   奚娴的眼睫动了动,又一次合眸,并没有出声。   过了半晌,她才漠然道:“你不会自己去教导他?” 第89章   对于奚娴的质问,男人甚至并没有兴致回答,大手轻抚奚娴的额头,慢慢抵住她的后脑勺,嗓音低沉又温柔:“睡吧。”   奚娴紧紧闭上眼,似乎只想要将那些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一般,只是攥着被角,丝毫不愿意给予他任何回应。   这个男人可真是可恶啊。   只要有他在,奚娴整夜都能安眠,但只会反反复复的做一些奇怪的梦,她在白日里能轻松的控制自己的心情,可是到了夜里,进入梦乡,就好像梦里的一切都变成她所期望的事情。   有冷酷又温柔的嫡姐,还有她们的孩子,偶尔有男人的面容一闪而过,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而甜美,她们坐在草地上,奚娴戴着幂篱,整张面容都隐没着,却能清晰的看见自己唇角的弧度,那样确定的上扬。   她俯瞰着美景,心中既渴望,又充斥着暴虐的欲望,想要撕毁,想要令他们痛苦嚎哭,最终哀鸿遍野,她就能笑了。   想要把梦里的自己一起杀了。   她站在美梦和现实的边缘,当恐惧和颤栗满满溢出时,奚娴猛然睁开眼,汗水止不住的流下,晶莹的汗水点落在锁骨上,她紧紧攥着胸口,看着宫殿地墙上的月色不言。   身后的男人环住她纤瘦的肩膀,身上温和沉静的檀香传入奚娴的鼻息,让她顿感镇静。   这似乎是能够令她镇静的味道,奚娴缓缓镇定下来,松懈了呼吸,也松开了紧紧蹙起的眉目。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大手缓缓摩挲着奚娴的肩膀,温暖而干燥的触感,和她湿淋淋的肩胛全然不同,熨帖极了。   奚娴慢慢闭眼。   第二日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奚娴陪无拘去西宫放风筝。   其实她也明白,无拘大约只是为了她着想,怀孕到现在,奚娴没有事体甚至都不会随意动弹,大多数时候能不走动便不会多走动。   可是这对胎儿和母体都不好。   奚娴怀无拘的时候很在意这些,不说多么积极,但能走动便不会懈怠。   只是怀这胎的时候却十分懈怠,几乎纵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也对肚里的孩子少有母性的关怀。   这点,不仅她的夫君知道,就连无拘这个哥哥都晓得。   他的母亲不是变了,这更加像是她原本的样子,笑得暖融融甜滋滋,托着腮无忧无虑,眼里却透着冷漠平淡。   ——就好像怀孕的人并不是她自己。   难道母亲不都该那样?   把生下一个孩子当做是最重要、最幸福甜蜜的事,至少无拘受到的教育是如此,大多数女人都把生孩子当做是幸运温馨的事体,没有任何女人会像他的母亲那样冷漠。   可对于他这个长子,母亲又十分看重,几乎能说是溺爱的。   假如没有父亲的干预,无拘认为现在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于教导他,因为母亲厌恶任何挑剔他的人。   每次说起李愈,无拘总是态度诚恳,虚心受教,时常认为自己所得到的学识仍是不足的,而这样谦虚平和的态度是父皇和老师教导他的,母亲只会告诉他,你需要学识,但必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完美。   这是全然不同的观念。   无拘搀扶着母亲,他虽然年纪尚小,但早就不喜欢顽这样小孩爱顽的游戏了,所以他命宫人在远处放风筝,而自己陪着母亲散步。   奚娴轻柔道:“无拘,你看,风筝飞得很高。”   无拘点头,却回应道:“那也是漫无目的的。”   奚娴看着天上的彩色纸鸢,温柔含笑道:“无拘,你想不想像风筝一样,飞起来,飞过宫墙,看看外头的世事?”   她给孩子起名叫无拘,是希望他无拘无束,但当初的她还是被陆宗珩控制束缚的,故而所有的期盼也有所不同。   无拘背着手,微笑起来:“希望,因为只要生而为人的话,都会希望看见外头广阔的世界吧?”   奚娴点点头,轻轻道:“如果你喜欢,母亲是不会阻止的。”   她的手缓缓触碰到自己的腹部,却听无拘说:“对于男人而言,在不在宫墙之内,似乎和能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干系。”   “我生来就是父皇的儿子,继承他的意志和江山,所以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是孩儿所求。”   奚娴笑起来:“嗯。”   她的儿子,果然是她的儿子,他们的孩子。   她的广袖随风而舞,女人的手臂圈住儿子尚且只能的臂膀,轻缓道:“那么,继续往前。”   无拘没有看母亲的神情,点点头道:“嗯!”   没过多久,天上便开始下雨,奚娴便有些兴致寥寥的回了宫殿,无拘也被父皇叫去殿中议事。   不知为何,父皇对他的教育总是极端严苛,大多数继承者或许十多岁才开始认识学习的东西,无拘现在就得慢慢开始掌握。   在父皇和臣子们议事的时候,年少的太子殿下都会在边旁听。   父皇不止是命他旁听,更是希望他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并不拘是在任何人面前,而无拘本身很好的承接了父母的性格,无论想法如何,说出口的时候自信且有条理。   接受一切的反驳,下次再思虑时从不犯已犯过的错误,更懂得举一反三。   就是这样的性格,让那些心腹大臣们很快便熟知了小太子的睿智聪颖。   而父皇总是叹息他年少,却并没有停止对于孩子的鞭笞和期许。   无拘偶尔看着父皇的背影,总是张了张口却不知说甚么。   父皇是他景仰依赖的所在,若说他想保护的是奚娴,那么想要成为的,便是父皇这样的男人。   奚娴回到宫殿后,解开披风,慢慢仰倒在床榻上比起眼。   她合眸许久,直到天色漆黑,才睁开双眼。   她拿出了夹在枕间的那块匕首刃,放在纤细的指尖把玩,每一次银光闪烁,都像是要把指腹割开。   奚娴盘着腿思索了很久,才开始仔细考虑应当怎么办。   她不懂陆宗珩想要做什么,但却知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就够了。   真是困扰啊。   奚娴歪着头,盘着双腿,柔软蓬松的长发散落着,心里的小猫喵喵叫个不停,在壁垒上猫挠似的留下爪影。   这个男人很有耐性,如果她甚么都不做,奚娴确定他能与她耗上一辈子。   果然,先一步下手的还是她了。   她的双指夹起那块利刃,慢慢思索起来。   她把利刃带来身边,并不是指望自己能靠一块利器就杀死那个强大的男人。   这当然是无比可笑的想法。   而她的匕首,除了割开皮肉之外,还能用来召集那些人。   这是她上辈子都没有用过的方式。而这辈子可以首先试一试。   只她的记忆而言,奚氏一族的血缘来自前朝的皇族,但却并不是末代皇帝的那一支。   在皇朝落魄之间,奚氏的王爷已经预料到了结局,带着自己收藏的无数珍宝和书卷隐姓埋名,豢养了一匹死士,不惜离开封地为代价,也要保存自己的血脉和亲族。   他的预料果然也并没有出错,前朝陈姓皇族遭受灭顶之灾,陆氏皇族历经了数代,终于迎来的辉煌的顶峰,而隐姓埋名的奚家人,却只能做陆家的臣子,而且还是不受重用的臣子。   成为了原本家奴的落魄臣子,自然是耻辱到了极致。   从她的先祖豢养死士便能得知,其实奚家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得到那个位置的欲望,并且不遗余力的想要反扑。   那些民间死士分布九州,一代代流传着对奚姓的刻骨忠诚,而如果没有得到诏令,几乎没法将他们找到,并完全斩草除根。   故而奚娴认为,陆宗珩再强大,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   她能确信,自己的匕首没有被换掉。   而召集他们的“令牌”,便与这枚匕刃有关。   只是,上辈子她见到的那些人,这辈子近乎杳无音讯。   奚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亦或是死掉了,所以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仿佛自从那天之后,贺太后也已销声匿迹了。   奚娴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音讯,就连前往慈寿宫为她诊断的太医,都几乎绝迹。   谁也不知道太后到底遭受了甚么,听闻近乎状若疯癫。奚娴在指尖转着匕首,忽然狡黠的笑起来。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时候推一只替罪羊出来嘛。   ……   奚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她困倦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更多。好在皇帝的后宫十分清净,除了女官们来汇报一些简单易懂的事物,其余近乎不需要她费神。   于是奚娴便在这段时间内养起了心神,每天和陆宗珩两人相对博弈,不过她下棋从来没赢过这个男人。   虽说总是教导无拘要自信,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才能真正成功。   可是面对陆宗珩的时候,她从一开始就害怕会输掉。   所以即便是在搏命,也只是在预设自己很有可能会输掉的情况下,如此一来,便几乎没有赢过。   自信,说来似乎虚无缥缈,大多数时候却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陆宗珩总是轻描淡写,评价她心不静,又告诉她怎么样下棋才好。   不能从一开始就叫人懂得她的意图才是啊,这样难道不愚蠢?   奚娴忍住心中的怒气,毕竟孕妇总是容易发怒的,但她不可以,如果发怒的话就着了他的道了。   接着三胜二负,她赢了,但是陆宗珩让她的。   这令她陷入了更深的思维恐惧之中。   每次下棋她都在猜测,他这次到底准不准备让她?   如果准备的话,是不是她都不用努力了。如果不准备的话,是不是用尽全力也没有用呢?   奚娴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赋予她莫大的压力,把她一步一步压缩成很小很软的一块,直到已经快要触底反弹,再轻描淡写的赐予一点自信心,怀疑和苦闷却如影随形。   但她没法躲避这些,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弈,然后惨败。   不服输,赢了却也恰似失败。   终于有一天,身为孕妇的年轻女孩抑制不住怒火,把棋盘一把掀翻在他眼前,黑白棋子哗啦啦坠落在地面上,响彻耳旁。   她抱着肩膀,挺直腰背道:“不下了。再也不和你下了,我有什么必要在意赢不赢?”   杀了你,我所有的事都赢了。绝对的暴力永远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男人啜了一口茶,嗯一声,睁开眼悠然微笑:“不下的话,朕就输给你了。”   奚娴听到这样的话,才慢慢睁大眼睛。 第90章   奚娴听不懂他的话,也并不怎么想要听懂。   其实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假如奚娴不闲着没事天天和他对着干,他就拿她毫无办法。   其实她也并没有和男人对着干,大多数时候都是闲而懒散的模样,爬在床榻上翻阅书籍,连一个余光都欠奉给他。   但是谁都明白,他们之间微妙而奇异的关系,即便亲吻的再亲密激烈,却也改不了奚娴早就不是重生时的那个“娴娴”,这样的事实。   故而奚娴也不过是冷淡一笑:“如果我非要呢,你能拿我怎么办?”   男人微笑,捧着热茶平和道:“后果自负。”   奚娴歪头道:“您是对自己说的?”   男人平和道:“你以为?”   奚娴捧着肚子起身道:“嗯,可惜的是,不存在那样的可能性呢。”   男人闲适的靠在椅背上,双手优雅交叠着,柔缓道:“说说看。”   奚娴觉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讨厌,可以把那种事都说得无比自如,全然没有分毫的紧迫感。   就像是某种大型的凶兽在慢条斯理的逗弄着小猎物,偶有兴致的时候,甚至想要看看食物的想法是怎样的,但本质上却冷漠又懒散。   奚娴一字一顿,笑得无比甜美,声音柔软道:“您真正喜欢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所以我更没有那样的权利。”   男人的手指托着下颌,忽然含笑评价道:“你一直这么幼稚。”   奚娴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男人不紧不慢回应道:“说你不聪明,姑娘。”   奚娴不为所动,笑得愈发柔和:“那您娶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女人,更不怎么聪明啊。”   男人这么淡淡的看着她,却令奚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看穿了。   半晌,他才柔和道:“有些道理和你说了很多遍,可是你从来不为所动。所以再告诉你一万遍,你都涨不了记性,你要朕如何与你解释?”   见男人伸手,她下意识的一惊,便想要反身躲避,他却不急不缓的准确摸了摸娇妻的脑袋,温和道:“但是没关系,你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奚娴很讨厌被这样看待,她觉得自己从记事起,就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很多的事情。   只是到了男人面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像是一个愚钝的晚辈,每天做的事情都可笑复可怜。   不过没关系,等到他被杀掉之后,就不会觉得她很幼稚了。   等到他也产生了羔羊一般的恐惧情绪,那就不配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了。   奚娴很快放松下来。   奚娴这一胎怀得有些不稳当,当年怀着无拘的时候虽然身子也弱些,但却没有这一胎这般精神尤其不振的情况发现,甚至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又开始流血。   其实她本身而言,并不怎么在乎,流产便流产了,孩子不过是寄生在她体内的东西罢了,假如哪一天她想要这个孩子从身体里滚出去,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过孩子能不能活着,她就管不着了。   奚娴这样想着,看着陆宗珩从殿外赶来时紧促的眉目,多少唇边有些发笑。   她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苍白的眉目上嵌着一对漆黑的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漂亮,但却恶毒到令人发指,在他面前更是不加掩饰。   男人的耐性很好,但面对娇妻流产的征兆,似乎再好的内涵和耐性都有用完的一天。   奚娴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忍不住双手弯曲着背在脑后,偏头笑嘻嘻道:“您是不是生气了?都怪臣妾,怎么就不长记性,吹了冷风回来……”   她的语气忽然顿住,因为男人的神情实在太过阴郁幽暗,让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奚娴没有对孩子做些甚么。   身体是真的不好,加上思虑过多的缘故,刚怀上便有过流产的征兆,如今有这样的结局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罢。   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在自己真正脆弱的时候,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反倒是觉得身体上的疼痛,和骨肉分离的感受,能令她身心异样的愉悦起来,特别是看到男人阴郁冷淡的面容,更像是喝了仙汤异样熨帖。   他愈是冷漠内敛,奚娴便愈是高兴。   奚娴得意洋洋的摇着尾巴,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提醒他道:“嗯,这段日子多少有些无聊,如果有家人作陪的话,或许我心情也会好许多嘛。”   男人看着她,微笑道:“哪位家人?这样有福气,遭了娴娴的惦念,也不知是否睡得好觉。”   奚娴道:“我想见我姨娘。”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眼里滴溜溜含着泪水。   男人慢慢审视她,才微笑道:“不行。”   奚娴对她母亲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有原因,却也并不能让他掉以轻心。在她记忆未曾恢复的时候,他用秦氏试探过奚娴,才能得出叫人安心的答案。   自然,当她的记忆回复时,也就是母女再不能见面的时候。   重生后,又恢复记忆的娴娴,或许比从前“善良”,也手软了一些,但邪恶阴暗的本质从来没有被净化过。   男人看着奚娴好奇又灵活的眼睛,还有她毫无愧疚和伤心的眼眉,不得不承认,他两辈子加起来,为了教育她而所做的事,都显得那么无用而苍白。   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他。   奚娴这样的“病”,天性如此,天生如此,并不轻易能够改变,甚至能算作是生理上的某种缺陷。   如果她的某部分残缺了,那注定是补不全的,所以他不会再做那些徒劳无用的事了。   与奚娴预料的完全不同,因为男人甚至并没有对她说很重的话,只是轻描淡写的给她掖了掖被角,挑眉警告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假如孩子没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奚娴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奇道:“真的呀?”   他有些啼笑皆非,慢慢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想与奚娴多话。   她有时表现的很单纯,毫无善恶观的单纯。   她要折磨一个人,也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是憎恨,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好玩,所以才会做那样的事罢了。   隔日清晨,贺太后那头就出事了。   听闻进去的宫人,几乎是屁滚尿流,爬着出来了,一身淡紫的宫裙都脏得不像样了。   奚娴听春草与她唏嘘道:“贺太后的脑袋都被人整个拧下来了,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她意识到奚娴还在孕期,便连忙捂住嘴,跪倒在地上道:“请您责罚奴婢罢,叫小主子听这些腌臜事,奴婢罪该万死!”   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奚娴眼里毫无不掩饰的兴味,眼仁深处甚至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奚娴慢慢咬着点心,深红的酱汁点在唇角上,牙齿雪白如编贝,鲜血一样的色泽,却意外的衬她。   奚娴鼓着腮帮子进食,笑眯眯道:“还有呢?”   春草连忙摇头道:“没有了,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奚娴有些可惜。   贺太后出殡那一天,奚娴身为皇后也去了,只是那时候她早已身怀六甲,由于怀孕的原因,也不能进灵堂,只怕冲突了皇嗣,于是只在外头兴味索然的拜了拜,便回了宫。   贺太后死得不光彩,甚至是被残忍杀死的,其手段恶毒叫人发指。   由此衍生,宫中人心惶惶,各宫的主子人人自危,只怕自个儿也哪天着了道,到时死得和贺氏这样凄惨,生前再是体面也没有任何用处。   更有人猜测,贺太后的死恐怕不简单,牵扯到某些朝堂上的事体,能把贺氏杀了泄愤的也只有林家人,而林家背后却是皇帝本尊,能在宫里杀人来去自如,那也太……   总之,这件事到了后头,就像是已经往林家头上扣了一顶帽子一般,任谁辩解也站不住脚。   而奚皇后柔弱又身子弱,更因此事少有的动了怒气,把嚼舌根的宫人各打了三十大板,发配浣衣局去。   虽说无人真儿个指摘皇帝,尽管只是在揣测林家,但私下里穿得有鼻子有眼的,无论如何都有碍体面。   奚娴的做法,无疑让疑云又浅薄了一层,似乎她这样少有的怒极反应,也叫人不由多想几分。   多日前的某日夜里。   贺氏走进皇帝的寝殿,向在窗前习字的男人行了大礼。   贺氏轻声道:“您的恩德,承音永世难忘,无以为报。”   男人写完一个字,缓缓收笔,才平淡道:“不必你永世难忘,不过是朕给予你的报酬。”   贺氏看着灯火掩映下,自己憔悴的眉眼,不由苦笑道:“您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妾身?”   男人微笑起来,偏头露出挺直的鼻梁,语声低沉柔和:“你不知道?”   贺氏蓦然惊讶起来:“是她?”   “不可能,她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这、这不可能!”   贺氏惊呼起来,难以置信。即便是贺家人,也不能做到闯入宫闱。   男人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你回去吧。”   贺氏恍然一瞬,似哭似笑,向他磕了个头,叹息道:“不论如何……都无甚可介意了,妾也会忘了这些事。”   “也……还请您忘了妾从前所作所为,只当是还妾余生一个安宁了。”   她是先帝的皇后,但却勾引过自己的继子。   在贺氏和年轻太子合作的前提下,她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资本和机会。毕竟男女之间,如果有肉体的关系,或许能令“合作”更紧密些。   只是他不动声色的拒绝了。   那时少年还只有十几岁,面容冷淡而孤高,带着一点少年气的瘦削。   不紧不慢为她穿上了洁白的寝衣,要笑不笑,语气平缓有礼道:“皇后殿下,做一个端庄洁净的国母,也是你的价值所在。”   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只是隔着衣裳,凉淡而带着麻痒,但却令贺氏觉得羞涩而耻辱。   那天的事情谁也没再提过。   可是等她后来知晓太子和奚氏女的事,听着瑾容跪在下头所说的那些话,虽则不动声色,却也忍不住酸涩自苦。   她也对瑾容说:“太子不要贺家的女人,看上别人也寻常。”   是在说瑾容,亦是在说自己。   更没想到,那个女人最后做了他的皇后,并不端庄洁净——长着柔软天真的外貌,内核毒辣不堪,却被他珍之若宝。   贺氏忍不住自嘲,原来利益的维系这样不堪一击。   奚氏可以做错,可以满身污点,但他都会为这个女人仔细擦拭,为她洗尽铅华。   但她不可以。   作为利益合作者,没有价值的话,只会被抛弃,仅仅如此。   人与人的境遇相差若此,实在惹人唏嘘。 第91章   贺太后死了,对于那些从前被她打压的太妃们来说,是大快人心,也是对命运的唏嘘和叹惋。   从前这么强势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爬上了皇后之位,自己生不出儿子,就依附于太子,老皇帝驾崩之后成功坐稳了太后的宝座,怎么看都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奢求富贵权势的女人。   还有关于贺太后的一些传言。   老夫少妻,何况妻子生得艳丽美貌,先帝驾崩之后,贺太后穿着打扮上也不若旁的太妃素净,故而背地里也没少被编排。   那几个小太监,还有和继子的传闻,都活色生香,尽管没人敢说出口,但提到年轻貌美的太后,谁心里不转个小九九?   活得淋漓尽致,又高贵雍容的贺氏死了,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太妃们心中大快。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奚皇后,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只是在用贺氏,测一测那些人对她还有几分恭敬,并且,到底还有多少人活着,又多少人死了。   如果他们都被陆宗珩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话,奚娴不认为自己还有几成胜算,毕竟单单凭借着自己,她很难杀死那个强悍的枕边人,而能成功的法子,或许只有慢慢苦熬,静静等待时机的到来。   对于她而言,这并不算是一种爽快的法子。   毕竟,她只是想要看别人痛苦哀嚎而已,这样才能感到快乐,而人类都是为了快乐而活的话,难道她做错了甚么吗?   毕竟要她做一个正常人,是无法得到快乐的,难道要为了旁人高兴,就得压抑自己么?   奚娴怎么也想不通这些道理。   上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因为杀掉了什么人,或者做过甚么坏事,就感到羞愧或者害怕。   可是非常意外的是,这辈子有些不同。   自从贺太后出殡的那日夜里,奚娴便开始频频梦见嫡姐。   那个“女人”清冷而孤高,守候着比旁人都要高尚的道德准则,只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来到奚家。   奚娴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好奇,偶尔又觉得自己有点脏。   因为女人的眼眸永远都像是一块纯净的琥珀,淡而清透,只是那样静静审视她,似是高不可攀的九天神女。   足以令奚娴感到……感到难以自制的热血沸腾!   她想要毁掉这样的宁静中正,想要毁掉自己剩余的一些,因为被秦氏生下,被姨娘教导过,所以残存的羞耻心。   而这个女人,就是她的镜中人。   每一面都和她截然相反,说的每一句话都叫她不以为然。   而与天生柔弱的奚娴不同,嫡姐单手就能折断她的手臂。冷定漠然的神色,还有细长指尖冰冷的温度,凛然正直的模样,都令她颤栗难言。   所以梦里的嫡姐也对她说:“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不是么?”   “况且,非是每个人都为了快乐而活。道德是人类活在世上的最低底线,如果这些你都不懂,便不配为人,又何来高等的乐趣。”   “人类和泥泞中的猪不同的是,我们不会因为在泥地里翻滚而快乐。娴娴,你记住了没有。”   女人的声音柔和却带着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裙摆坠在开着花儿的枝丫间,可奚娴怎么样都没法触碰到她,于是干脆放弃了。   在梦里,她没有任何怀孕的特征,身形似轻盈的少女,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埋着脑袋道:“才不是呢!因为你们有道德感呀,所以破坏掉才会难过,因此不开心的话,才会遵从所谓道德。”   “可是我不同,我没有这样的底线,所以破坏了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哦。顺便说来,我不信神佛,那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嫡姐和宁浅笑,对她轻缓道:“你重生了,所以那些都存在,为什么总是逃避这些呢?若是如此,你与那个被我蛊惑的奚娴有什么分别?”   “你重生了,由此可证,神佛存在。”   “故而,你所谓的’世上没有真正的道德’,这样的论调也是不存在的。”   “而若神是伪善并具有欺骗性的,也能证明善恶的存在超脱于万物,哼……所以承认吧,你被自己蒙蔽了那么多年,还想愚蠢到老,万劫不复么?”   女人的嗓音讥讽又怜悯,隐藏着及不可见的柔情。   奚娴从梦中猛地警醒,她的发丝全都汗湿了,浑身上下都像是浸泡在了水里一般,丝毫不得安生。   她抱着锦被坐起身,猛地喘息起来,靠在床柱上闭眼,却难以遏制的想起那个人平静却正直的面容。   所以呢?   ——如果我这么恶毒,这样令你厌恶,为什么不早点放弃。   ……为什么还要追随我半生又半生,教导我从善,期盼我的一生光明顺遂。   到底是为什么?   假如你这么正直,难道这样的道德觉悟,无法凌驾于爱情之上?   假如你这么正直,却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恶毒的女人?   似乎爱上另外一个人的话,都是因为隐隐羡慕此人身上,自己不存在的特制啊。   陆宗珩,奚衡,王琮——都是伪君子。   她感到肚里的小生命蹬了自己一脚,带着孱弱而顽强的生命力。   奚娴的双手捂住肚子,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说服自己。   毕竟,她自诩清醒,鄙视为道德规则所困的人,却也爱上了一个正直的男人,或是女人。   用这套说辞的话,他们彼此都会变得很傻。   所以还是不了罢。   陆宗珩常说,要她为肚里的孩子积德,可是奚娴不认为道德是被真正的自然所认可的,于是并不以为然。   可是当她动摇了,却未必不能听进去分毫。   她的手,轻轻捂上被汗湿的布料,感受到自己隆起的腹部下,是一个年幼而脆弱的小生命,是一个与她颇有缘分,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母亲的小宝宝。   奚娴躺回了床榻之上,慢慢用手臂捂住双眼,轻缓的叹息起来。   ……   陆宗珩最近很忙,所以奚娴能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屈指可数。   奚娴倒是不甚在意,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太医准时来为她把脉,查看胎儿的情况,和母体的脉象。   这样的事情,其实太过寻常了,奚娴怀无拘的时候便时常有,但因着此番怀孕过于坎坷,故而陆宗珩每次都会坐在一旁听着太医叙述脉象,并提出一些意见和疑问。   奚娴对此无可不可,只是等太医收拾了箱笼离开,她便托腮侧躺在床榻上,眼巴巴地看着男人。   怀孕时候,她比往日还要丰盈许多,雪白柔嫩的面容似是一枚玉盘,一双漆黑柔亮的眼睛嵌着,恍若发着微光。   她的唇角抿起来,双脚踢踏在身后,姿势十分危险,半截丰盈的腰线都露出床外,可却满脸无辜天真,像只年幼的猫咪,试探着主人有限的容忍和底线。   陆宗珩不得不近前,提着她的脚踝,把奚娴扔回被窝里。   他忽尔感受到手臂上被人紧握的重量。   奚娴的眼睛明亮而下垂,显得无辜又清纯,像只小猫咪一样蹭蹭他的胳膊,软软道:“我昨儿个梦见姐姐了,我、我想要姐姐好不好?宝宝也想要姐姐的。”   男人沉默不语,他对于奚娴突如其来的要求习以为常,不准备回复,也不准备回应。   总之就是,日常都对她失望透顶,从来不对奚娴抱有希望,就这么平和无望的处理二人的关系。   奚娴的眼里又转着娇滴滴的泪水,哼哼两声道:“要嫡姐,不要臭男人!你说好的爱我,你居然敢骗我!”   男人不准备搭理她,把她的手缓缓从身上剥离下来,冷淡道:“放手。”   奚娴灵敏的从背后一把抱住他,一边蹭一边道:“我不管,你以前当了那么久的女人,再当一次又不会怎样。”   “我生孩子还疼呢,你变成女人疼不是很正常的嘛!”   男人被她吵得有些脑壳疼,再次对她声明道:“数到三,再不放手抄佛经,二十遍。”   奚娴气得喵喵叫,粘着他道:“你罚你罚!我就不抄!给你生宝宝,还要被你罚抄,你不要脸,你坏得流水,你讨厌你讨厌你混蛋!”   “……五十遍。”   “我不管我不管!”   实则对于奚娴这样的反应,其实他较为意外。她最近几个月都不怎么粘人,反倒是冷漠居多一些,常常要和他打擂台见了面不与他吵架就不开心。   如今又变成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吵吵嚷嚷着要吃糖,却是他无法应付的。   男人闭上眼,竭力用冷定的音节告诉她:“想也别想,不可能。”   “朕会允许自己的女人喜欢女人?你当朕是摆设?放手。”   奚娴委屈巴巴的放下手,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缓缓剥离出去,不由慢慢舔了舔之前摸到他腹部的手指。   嗯,触感坚硬,非常柔韧,比她软绵绵的肚子不知舒服多少倍。   她身后完全不存在的尾巴摇了摇。   到了傍晚的时候,殿中掌灯了,奚娴倒在被窝里百无聊赖的开始翻书,其实那些话本子对于她而言,实在并没有什么乐趣所在。   普通男女的情情爱爱,哪儿有女人和女人的情情爱爱有趣?真是的。   唔,和陛下的也不错……其实。   她一边想着,又猛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只怪自己想的忒多了些。   只是一转头,便看见女人高挑纤瘦的身影站在殿前。   年长的女人换上了织金的玄色长裙,满头青丝被赤金芙蓉的头面固定住,脖颈优雅而纤细,整张面容冰白而高华,就这么抱臂看着她。   怎么样看,都十分冷漠且不情愿。   奚娴一下高兴起来,把话本子随手一扔,胡乱趿了绣鞋便扑上去:“姐姐我喜欢你!”   姐姐冷漠微笑:“…………” 第92章   奚娴一见到她的姐姐,就变得柔弱而胆怯,却会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靠近,把自己的心捧出来送给她。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嫡姐呢?   明明嫡姐是个女人,而她也是个女人,嫡姐对她又不好,成天凶巴巴的,一脸云淡风轻的漠然,无论奚娴和她叽叽咕咕说甚么,都会显得幼稚又无知。   可是奚娴就是喜欢她,喜欢黏在嫡姐怀里,喜欢亲吻女人的薄唇。   她知道嫡姐不爱出现,也懒得理会她,更对她这样不听管教的小姑娘失望透顶。   但这个强大的女人一遇见她,便失了分寸。   奚娴扑进女人的怀里,被嫡姐单手搂住之后又想要往上蹭。   她的嗓音中带着孺慕和不舍:“姊姊,我好想你,看见花儿想见你,看见大树想见你,瞧见天上的云朵……我还是想见你。”   哪管她说得比唱的好听,她一抬头,便看见了女人面无表情的脸。   入鬓的长眉,淡色优美的唇瓣,纤细如柳的腰肢,还有玄色的衣冠,女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时,优雅的眉宇间覆上阴影。   这让她看上去不像个姊姊,盛气凌人得像个女皇。   ——面对自己的麻烦精妹妹并没有好脸色。   她来到奚娴的屋子里,所做的唯一一个表情,就是微一挑眉,抱着双臂不置可否,仅此而已。   可奚娴不是别人,比脸皮,她不觉得有人比自己的更厚。   于是还扯着嫡姐细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骄傲的说道:“再过三个月就要生啦,它可折腾人了。”   这是奚娴怀孕之后,第一次允许她抚摸自己的肚子。   平时要她摊开肚子给人摸,那就像是受刑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情愿,甚至觉得很无聊。   肚子有什么好摸的?   可是一到嫡姐那里,奚娴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怀个孕像是献宝,就想让嫡姐开心。   这是她和姐姐的孩子诶!   嫡姐似乎对于她的行为举止十分头疼,摸了摸圆肚子之后,就收了手,平淡道:“你不折腾它,它就不折腾你。”   奚娴有些不乐意,靠在女人怀里咬着唇道:“我哪儿有折腾它啦!你又浑说我!”   女人的手揽住她的腰肢,语调冷淡:“那你记住自己说的话。”   奚娴觉得和她没法聊天,但又忍不住想要多听听姐姐的声音。   冷淡靡靡的中性调,还有一成不变,永远平静漠然的眉眼,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都令她着迷。   可是细细想来,奚娴觉得自己其实不喜欢女人。   遇见别的女人,她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甚至还觉得她们很烦很蠢,长得也就一般般,和马车驶过大街时看见的任何一个百姓都没有区别,甭管她们是妆容精致,红唇如焰,亦或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   ——那都不能令她在意。   同样的,男人们也俱是如此。   奚娴顿了顿,又踮起脚,就像是小时候那样仰头亲吻嫡姐的下颌。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下巴就被掐得青紫,差点就脱臼了。   这个人对于女孩子,完全都没有怜惜之情,力道大得骇人。   还冷漠刻板的警告她:“六姑娘,身为一个大家闺秀,你如此放浪下去,和青楼楚馆的姑娘没有分毫区别。”   奚娴便捏着裙摆,万分不解的歪着头,手指点着唇瓣,小声疑惑说道:“可是我喜欢你,她们并不喜欢你呀。”   嫡姐顿了顿,仿佛失去了说话的欲望,眼里满是厌恶,利落转身离去,只剩给她一个纤细高挑的背影。   她那时候站在原地,揉了揉自己疼得麻木的下巴,只觉得好奇。   这个女人的腿到底有多长呀?   ……   可是过了很多年,当奚娴再次踮起脚尖亲吻女人的时候,嫡姐却没有再躲避,而是带着些微的无奈,弧度优美利落的下颌,被奚娴亲吻个正着。   奚娴亲了两口,小小扯一扯女人的衣袖,暗示她把腰弯下来,实在太高了。   嗯,她真的亲不着呀!   女人于是略一弯腰,奚娴恰恰好好便能亲吻到她的唇瓣,柔软的,带着似她一般冷淡禁欲的气息,触感便更像是夏日里冰湃过的凉水。   她无动于衷,却万分配合,奚娴锲而不舍的亲吻她,笨拙的舔舐,还有纠缠。   很快,女人就把她推开,沉了沉呼吸道:“你亲够了么?”   奚娴笑着偏头,软乎乎道:“还没够呀。”   她的手触碰到女人的衣角,却被一把捏住手腕,力道恰到好处,伤不到她,却能令她全然动弹不得。   这和从前还是不同,现在她有了嫡姐的孩子,所以女人怜惜她,宠爱她,对她无可奈何,再也不舍得折断娴娴的手腕,叫她从床上滚下去。   奚娴歪头天真道:“哎呀,我们好久都不曾……嗯,难怪。”   因为怀孕的关系,她的皮肤不若从前那样苍白羸弱,倒平添了几份丰盈的白润感,就像是刚及笄的少女一样,一双猫眼透着水灵灵的坏气,却叫人舍不得责罚。   奚娴就是这样,更坏的时候能叫人恨不得杀了她一了百了,可是当她想要取悦旁人,又显得那样轻而易举。   就像是前世,他们年少的时候,奚娴一遍又一遍,带着稚气的奶音反反复复说着喜欢他,尽管那都不是真的,但却仍旧令人晃神。   嫡姐弯下腰,把奚娴打横抱起来,在奚娴的惊呼声中,成熟而冷艳的女人低下头,慢慢亲吻了怀中的姑娘。   她的手指穿过奚娴的长发,又触碰到她柔软的耳朵,一边亲吻,一边揉着她的耳垂,动作暧昧而缓慢,远比奚娴不管不顾的强吻要动人心弦,又酥麻入骨。   奚娴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有一双猫眼睛泛着朦胧的水光,胸口微微起伏。   女人对上她的眼睛,笑了笑。细想来宅心仁厚的人,耳垂总是圆润的,这话有时很准,偶尔不怎么准。   奚娴的耳垂雪白而圆润,叫人忍不住遐想她戴上各式各样的耳坠子会是怎样的,或妩媚,或清纯灵动,她能驾驭所有的样子,显出独特诱人的美——又叫人一眼就认同,这肯定是个毫无心机,又单纯无知的小姑娘。   只可惜,自从喜欢上嫡姐,她就不怎么喜欢戴耳坠了。   因为嫡姐也不戴,干脆利落中透着凌厉美,所以奚娴忍不住效仿她。   前世的奚娴还不是这样的。   她不仅戴耳坠子,五花八门什么样的头面脂粉都有,把自己身为女性的美好全都挖掘得透透的。   只可惜被蒙蔽的这辈子,她成了一个真正的仰慕者,哪怕梦醒了,余韵却缭绕着经久不散。   奚娴为嫡姐解决了一些需要,自己却累得睁不开眼。   她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了,可能自己冷待这人太久了,本来准备浅尝辄止的事,到了床榻之上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尽管并没有伤到她,奚娴仍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嫡姐为她盖上锦被,低头亲吻了奚娴的面颊,轻缓道:“睡吧,娴宝。”   奚娴迷迷糊糊的抓住嫡姐的手臂,轻声嗫嚅道:“不要……不要睡……”   嫡姐轻笑,细长的手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为甚?”   奚娴委屈的扁扁嘴,把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小声抱怨道:“我怕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呀。”   嫡姐总是这样的,她一醒来,世上就再也没有嫡姐了。   嫡姐沉吟半晌,俯下身,柔缓道:“娴娴,我保证,你明天也能看见我。”   奚娴知道,嫡姐的话一言九鼎,从不更改。   基于对女人的信任,她很快就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果然,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嫡姐仍坐在窗台前,纤细的手上捧着一卷书,翻过一页,慢慢细读着。   奚娴睁开眼的时候,阳光灌入眼眸中,那个女人也坐在光晕下,脖颈纤细而笔直,浓密的眼睫覆着淡色的眸子,美好的令她难以置信。   奚娴又闭上眼,慢慢想着,可能她是真的变了。   那个人为她做了那么多,终究不是毫无用处的。   起码她变得懦弱很多。   做事的时候竟会思前想后,还会想要为了自己肚里的孩子积德。   听上去荒谬又愚蠢,但的确是她现在所做的事。   奚娴甚至还会妄想,如果孩子晚点出生就好了。   那样自己就可以愚蠢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一辈子,那终究是有原因的,所以就不用过分自责了。   耳边响起嫡姐冷淡的嗓音:“醒了就起来。用膳。”   奚娴把头埋在被子里,闭着眼嗫嚅了一声:“混蛋。”   嫡姐的声音带着冰寒的笑意:“你再说一遍?”   奚娴被她单手从被窝里挖出来,捏着脖颈拉去洗漱,又睡眼惺忪的坐在桌边,茫然看着面前的嫡姐,还有自己面前热气腾腾的早膳。   身为孕妇的奚娴,这些日子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晚,没有规律且不健康,陆宗珩不是没有说过她,只是奚娴太冷漠了,且听且不听,实在拿她没办法而已。   毕竟又不能打一顿完事,最后便放弃教育她了。   可是嫡姐的话奚娴就听,甚至顺其自然的拿着筷子开始进食,并没有像是之前的某一天一样,一把将粥碗拂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然后看着男人冷淡拂袖而去,却无动于衷。   嗯,这就是性别带来的好处。   嫡姐看着奚娴进食,思索着,又对身为女人的自己既爱又恨。   奚娴吃完饭,嫡姐才放她自由。   女人出了皇后寝殿,才看见奚娴坐在茜纱窗前,小手捏着花枝,百无聊赖而静默的看着她,远远的看不清眼神。   他却很清楚,那一定是饶有兴味,并且恶毒漠然的眼神。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奚娴从来都是那样的。   不过好在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即便他也是她恋慕万分的嫡姐,见到了会忍不住百灵鸟似的绕着飞,满心雀跃又欣喜的感情不是假的,却也浅薄空洞,经不起推敲,和“欲要谋杀”这样的字眼无涉。   真是令人头疼的小姑娘啊……   站在日光下的女人这样想着,雪白的衣袂飞扬起来,如绸长发微曳,唇边的弧线慢慢弯起,锐利瞥了奚娴一眼。   她沐浴在光晕下唇角微勾,鼻梁顺直而挺拔,落下小片阴影,美色动人且痞气。   还是奚娴从未见到的那种——优雅的痞气,交融男人和女人的特性。   窗边的奚娴愣住了,慢慢歪了歪脑袋。 第93章   自从那日嫡姐走了以后,显而易见的是,奚娴再也没能见到她。   取而代之的是板着一张死人脸的皇帝陛下,每天早上把她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时候,奚娴总是压抑着莫大的怒气,抱着肚子面上可怜兮兮,恨不得和他吵一架。   可是她敢怒不敢言。   因为她很想再见嫡姐一面嘛。   起码宝宝出生之前,她觉得自己有权能好生享受一番,可惜都被臭男人给破坏了。   似乎陆宗珩找准了她的弱点,知道奚娴盼着能和姐姐在一起,于是便时常拿这事儿吊着她,时时刻刻押着她去御花园里散步,又不准她做这个,不允许她做那个。   总之,没有半点自由,但不得不心甘情愿照做。   这日他恰好抽出空闲来,陪着奚娴在花园里散步。   因着身子太羸弱的原因,大夫和产婆俱十分担忧奚娴分娩时的情况,她生无拘的时候就差点难产送命,更遑论是这一胎,虽则已是第二胎,奚娴骨架子仍旧纤细得很,且本就情势危急,若是再不用心写调理保养,恐怕临盆时要追悔莫及。   陆宗珩再不能够允许她成日无所事事,趴在床榻上吃点心翻话本子,百无聊赖打哈欠,不肯吃药随手乱摔东西发脾气。   他当时就思索着,幸好她是嫁人了。   要是还没嫁人便是这幅模样,恐怕没一个男人敢娶。   不过奚娴也不是很在乎。   走在御花园里,几乎整个人都吊在男人身上,面容苍白两眼无神,似乎外头的蓝天白云,以及莺歌燕舞,对于她而言毫无吸引力。   两人独处时几乎不怎么说话,奚娴对他很不满,所以连个眼神都欠奉,走上台阶时差些要被裙摆绊一跤,垫着脚像是踩高跷,摇摇晃晃的快摔倒,却被男人一把捏住了手臂。   她吓得眼睛都有神起来,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奚娴声音软软,说出来的话毒得很:“都怪你,要是我摔倒了都是你的错,谁叫你日日叫我起来走路,烦都烦死了。”   男人看奚娴小心翼翼提起华贵雍容的裙角,才扯了扯唇线,慢条斯理道:“穿成这般散步,也只你一人。”   奚娴瞪大眼睛看着他,认真道:“你居然还敢顶嘴?”   男人露出一个冷漠嘲讽的表情:“不敢。”   奚娴撇撇嘴,转身就走,手腕被一把捏住,还没反应过来,就忽然被腾空抱起来,她吓得赶紧抱住他的脖颈,气得喵喵乱叫:“你干嘛!吃错药啦!”   男人低头看她,语声淡淡:“穿成这样,也不肯好生走路。回去了。”   他低头时淡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深邃,就像是具有繁复纹理的琥珀一样,和嫡姐的眼眸如出一辙,且还轻微的上调。   冷淡的时候很凌厉,但柔情的时候却十分勾人心痒,像是很快就会吻住她。   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奚娴扯了扯他的衣领,转眼就闭嘴不说话了。   他弯了弯唇边,甚么都没做。   只是等放下奚娴的时候,才在她耳边温柔戏谑道:“娴娴变沉了好些。”   奚娴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抱着肚子瘫在床上,慢慢卷成一团,闭眼嗫嚅道:“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变这么重,臭男人。”   他看着奚娴睡着,才去书房处理政务。   奚娴本以为他知晓自己不配合之后,便不会再来勉强了。   毕竟她还挺了解这个男人的,他并不是那种会不厌其烦教导,耐心友爱平和善良的人,相反,看似有耐性,实则脾气非常差。   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嘲讽人,只是面无表情,但却放弃了对奚娴的任何教育问题,任凭她随波逐流也毫不在乎。   奚娴破罐子破摔,于是到了快要临盆前的两个月,身体素质仍旧不太过关。   隔天她又一次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人从床榻上抱起来,这人还为她准备好了衣裳,简单雅致,又不至于叫人绊倒,耐心的为她解开衣带,把睡得无比混乱的肚兜带子系好。   期间她万分不肯配合,从喉咙里发出凶巴巴的声音,企图让他放弃,但他不仅没有放弃,还趁机吃了一把嫩豆腐,害得奚娴哼哼个不停。   等她终于清醒的时候,已经整齐穿好了衣裳,呆呆坐在桌前茫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托腮。   对面的衣冠禽兽对她微微一笑,学她托腮,歪头温柔道:“今日继续。”   其实她无甚所谓,即便觉得不耐烦,但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不再有任何的反应和想法了。   奚娴被他扶着,绕了最近的小片宫墙走了几步,便已经扶着腰气喘吁吁,于是又被抱了回去。   生产在即,她的体力却差得可以,其实就连奚娴自己,回想起上趟生产时的困境,多少会有些不如意。   只是她并没有多少恐惧的感觉,至少对于她而言自己身处险境时的困窘,全然无法令她产生任何害怕的情绪。   奚娴自己也觉得奇怪,记起真正的自己之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格,对于许多事情都麻木而冷漠。   仿佛夜里若是不妄想被人遭受痛苦和折磨,就不能快乐的入睡了,因为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痛苦,对于她而言全然没有威胁性。   本质上,奚娴就是那种不太自爱的姑娘。   等到临盆之前几日,奚娴只会在宫殿里走动几步了,男人始终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令她觉得厌烦而冷漠,可大多数时候都会摆出一副倔强撒娇的小模样来唬弄过去。   其实彼此都知道,那样的感觉干巴巴的像是在嚼蜡,丝毫都无法引起温情的共鸣,也只是在掩饰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而已。   某日夜里,蝉鸣细碎而繁复,奚娴坐在床榻之间,微笑着对他托腮:“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要不要奖励我?”   男人正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习字,其实没有奚娴的时候,他一般都是清晨习,只由于奚娴是个麻烦精,于是他并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闲情习惯。   他蘸了墨汁,略笑了笑:“想要什么?”   奚娴眼巴巴看着他:“要姐姐……”   男人闲闲打断道:“不好。”   奚娴气得跺跺脚:“你怎么这样,出尔反尔。”   他冷淡道:“朕何时答应过你了?”   他确实并没有答应过她,但奚娴认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呀!   她急得开始流眼泪,抽噎道:“你怎么好这样的!”   男人也知道她不是真的在哭,于是语气平平道:“眼泪擦干净,数到三。”   奚娴抖着肩膀呜呜啜泣道:“才不要!我不哭你也不给我姐姐,哭也不给我姐姐,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她哭得可伤心了,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都白费了,于是闹腾得更烦人,吵得人头疼。   男人把笔杆子一扔,再也没来管过她。   他走后片刻,奚娴把眼泪擦干净,没事人似的躺倒在床上。   他是不容易上当的人呀。   从前待她这样纵容,只要她一哭,就能有糖吃,只可惜现在却不同了。   奚娴再怎么哭,只要不是真心的,他都不予回复。   可是她生产的时候,就是想要嫡姐在呀。   奚娴转了转眼珠,又觉得无可奈何。   这段时间无拘被陆宗珩看得很紧,大多数时候都在学习处理政务,又勤勉修习,总之就是没什么空闲。   唯一有空的,大约便是吩咐下去,做些母后欢喜的小点心呈上去。   奚娴早就没那么喜欢这些了。   她爱吃甜食,只是因为自己从前喜欢吃,所以总是不免习惯性的往嘴里塞一些,儿子送上来的,她便更不能拒绝了。   看来找无拘也是没有用的。   后头两天,奚娴都没怎么见到陆宗珩。   她捧着肚子,又觉得万分无奈起来。因为奚娴有种预感,自己很快便要生产了,或许是在什么意外的时候,总之,并不能控制罢了。   若是在那之前,她还没有说服陆宗珩的话   那么,可能下半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嫡姐了哦。   虽然有些沮丧,但其实也并非全然不能接受呢。   奚娴这么想着,又愉快起来。   如她所想,直到生产那一日,陆宗珩都没有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奚娴破了水,但只是很平静的叫来的春草,并被扶着一路去了产房,从头至尾都从容而优雅。   产婆很少看见皇后这副模样,平日随着大夫为她看胎位,并多加嘱咐的时候,皇后永远睁着一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听完以后默默看着皇帝,一副毫不知情,全然置身事外的样子。   而现在,就恍若换了一个人。   宁静而漠然,似乎生孩子的人根本不是她。   奚娴转头对秋枫一字一顿道:“去请陛下来。”   秋枫为难道:“娘娘……陛下现下正处理公事,奴婢即便……”   话音未落,却见奚娴似笑非笑看着她,悠悠然吐字道:“哦?”   秋枫只觉背后生凉,面色麻木低头。   她知道,主子早就知道自己是陛下派来的人了,从更早的时候就是,只是总以为奚娴不懂,于是心安理得的想要继续下去。   可惜了……   不过陛下也说,娘娘发觉时,她不必勉强,照做便是。   她很快便听从命令退下,奚娴被服侍着仰躺在床榻上,慢慢合上眼,似乎睡着了一般。   产婆没见过这样的产妇,生孩子便是过鬼门关,皇后却像是事不关己一样,或者说,像是不在乎孩子和自己的生死。   等待了许久,奚娴的阵痛愈发明显,可却只开了四指,还没有等到发动的时候。   产婆叫她忍耐片刻,奚娴笑了笑,温和道:“麻烦你了。”   产婆惶恐道:“哪里哪里……”   她合上眼的时候,便感觉钝痛袭来,由于身子过于柔弱,所以疼痛的感觉在她身上加剧,奚娴的额头汗涔涔的,轻缓有律的呼吸着,却发现自己脑海中俱是一人的样子。   希望他来,又希望他别来,这种矛盾的心里,她不知是怎样产生的,以此为耻,却随着疼痛无暇理智。   很快,她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只是过了片刻,她才听见有人在她身边俯身,在她耳旁不远不近的地方,温柔道:“……娴娴。”   奚娴猛然睁开眼,便见那人微笑的唇,还有淡似琉璃的眼睛。   知道她不怀好意,这人还是来了。 第94章   奚娴仰倒在床上,浑身上下透着无比的乏力感,发丝汗湿而晶莹,她用力攥着女人的手,眼眸有一瞬间泛着水光。   余光中,她看见嫡姐的样子,跪坐在她的身旁,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面容像是冰雪一般冷漠,又似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了。   身材高挑而纤细,貌美而富有情操,没有任何男人可以驾驭这样的女人。   不过,嫡姐也不是女子。   虽非巾帼,却胜过任何女人,拥有恰到好处的容貌,以及一双睿智而冷淡的眸子。比任何男人都刚强坚硬,更比任何男人都温柔。   因为她们是“同性”,所以她可以理所当然的理解奚娴。   奚娴静静看着这个人,却知道她不是真的。   不过她记得陆宗珩上辈子对她说过一句话。   真真假假,假也似真。   如果不是真的,持续一辈子那么长,那么也成了真的。   相比较奚娴复杂的眼神,嫡姐的神色却更从容不迫,强大而耐性的气场令奚娴安定下来。   是发自内心的安定下来。   因为奚娴知道,自己终究是世俗人眼中“卑劣”并无法理解的那一类人,本性残酷,自私自利。   那么,就让她更自私一点,又有什么不好,仗着嫡姐的纵容,她可以令自己更舒坦一点。   所以从今往后,她都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至少躺在床榻之间的时候,奚娴是这样想的,并坚定不移的认为,她一定没有错。   她还没有发动,但却已经觉得透支了体力。痛觉和乏力感让她无法彻底思考自己的心情,所以只能依照本能,一往无前。   或许是先头盼着他来,实在盼了太久,以至于现下都已经无法再打起精神来生孩子。   女人安抚的轻触了她的额头,为奚娴撩开额发,温柔道:“娴宝不要担心,今后一切都会顺畅起来。”   女人的身上有温和的檀木香味,虽然似乎是类似的,在奚娴看来却有所不同。   陆宗珩袖口、领口的味道,更加沉稳老练,而女人身上的味道却令她感到害羞,以及想要依赖。   奚娴喘息着捏住她的袖口,死死看了女人一眼,慢慢转移了视线。   她期盼嫡姐能来,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不一会儿,便有仆从端了参汤来,奚娴过惯了衣来伸手的日子,被女人服侍着喝下几口,闭上眼就不肯喝了。   嫡姐拿奚娴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无奈的笑笑:“以后可不能这样。”   奚娴无动于衷,掐着他手臂的力道更紧了几分,面色煞白而僵硬。   女人的手温和的抚摸着她的眉眼,叹息道:“脾气真差,也不知是谁惯得你。”   奚娴一把打开她的手,这时候倒有了力道:“哼。”   “……你就会凶我。”   她这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疲惫的样子。   女人干脆冷淡道:“怕你厥过去。”   奚娴瞪她一眼,像只特别凶的奶猫,磨着指甲快要炸毛。   可惜没了力道,肚里还有一只小猫崽子。   嫡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细长优雅的指骨交叠着,下颌点在手背上懒散的望着她:“你喜欢折腾自己,那便接着作。”   奚娴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轻声嗫嚅道:“才没有。”   在嫡姐面前,奚娴向来只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嫡姐的嗓音温柔而淡淡,像是一个阅历充足的长辈:“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娴娴。以后都不要这么对自己。”   奚娴顿了顿,覆下眼睫,忽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女人坐在一旁,仔细的审视奚娴面容上的神情,淡色的眼仁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奚娴的阵痛愈发明显,产婆急得冷汗淋漓,她却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像是一条上了案板的鱼儿,最后连扑腾都懒得了,两人身周的气氛冷凝到了极致。   嫡姐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触感颤了颤。   奚娴沙哑道:“你走吧,不要在产房里陪着我。”   她思考了一下,认真警告道:“假如我难产死了,你也不准给无拘找继母,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人冷笑起来:“闭嘴。”   产婆:“…………”   产婆:“………………”   高挑而姿态优雅的女人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况且……你放心,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发生。”   她的话语听上去意味深长。   奚娴的眼泪流下来,从女人的角度看去,能瞧见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沾着汗湿的黑发,还有楚楚盈盈的眼眸,以及沾着泪水的眼睫。   嫡姐顿了顿,终究留在她身边,握紧了奚娴的手腕。   奚娴中途忍不住昏睡过去一次,梦里昏昏沉沉,其实根本就睡不好,但她真的很累了。   她觉得生孩子真是糟糕的体验,哪怕无拘再懂事可爱,想起生他的时候,奚娴仍旧没有半分喜悦。   除了痛就是累,浑身都散发着暴躁之感,恨不得把肚里的孩子徒手挖出来,来解决自己生理上难熬的痛苦。   直到她醒来过后,才陆续开到十指,嫡姐一直握着她的手,平静的看着她,默然无声。   奚娴觉得肚子就像是一个被拗到极限的蚌壳,里头的珍珠粗粝而带着棱角,她不愿意把它打磨到平滑,更不愿受那样的痛苦。   相比起记忆没有恢复的时候,现在的奚娴显然更含有戾气一些,对于肚中的孩子之于自己的折磨,奚娴万分不情愿,因为她没有陆宗珩“灌输”给她的母性之爱,所以也就对这样无畏的折磨感到厌倦。   所以无比自私的话,是不会希望自己因为生孩子而受伤的。   即便她的确不自爱,但并不代表不会因为疼痛而难过。   但也是这个孩子,令她恢复了记忆。   她生得无比艰辛,整张雪白的面容同时变得惨白而憔悴,平日里的丰盈和柔弱都像是褪色了一般,剩余的只是大片的空白和痛楚。   奚娴身旁的女人面色复杂而沉凝,一双手被奚娴紧紧攥着,近乎嵌入了血红的丹蔻,仍旧毫无所觉。   产婆看了眼女人,倒是不好说甚么,虽说产房污秽,但她却不能置喙甚么罢了。   奚娴粗粗的喘息起来,就连嗓音都变得颤抖而嘶哑,像是从泥沼中伸出的枯枝,胡乱的挥舞着:“姐姐……我、我好疼,我真的好疼。”   她一转眼,泪水便凝在眼眶里,将将要落下,血腥味满屋都是,是奚娴熟悉的味道,但这次的血是她自己的。   嫡姐的面容变得柔和而深邃,浓密的长睫覆上淡色眼眸,漆黑的发丝垂落在奚娴的手臂上:“不要怕。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抓着奚娴的劲道也略微加重,与床上娇妻的手互相缠绕着,几乎不分彼此。   奚娴渴盼的看着她,眼神所过之处,渺茫而交叠着,似乎连嫡姐的面容都看不清了,却仍旧记得攥住女人的手,疼痛感在她身上无限加剧。   她似乎鼓起勇气,期盼着一个永恒的承诺:“是……永远吗?”   “我比你的一切,都要重要?”   时间仿佛凝滞了,身后的产婆不知何时也不在了,嫡姐带着笑意的回答是:“嗯。”   “——都重要哦。”   这是她鲜少有的,宠溺而软绵的语气,轻飘飘承载着重要的承诺,说出口时从容的就仿佛在心底演练了上万遍那样。   实在不敢想象,像是这样冷情的人,也会说这样的话。   奚娴还记得,嫡姐曾与她说过的话。   一言九鼎,永不毁诺。   奚娴也笑起来:“那你就永远陪着我,那些事情,再也不用操心了,是不是?”   她一边笑,身体的皲裂却格外痛苦,像是被分割开来,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   她又忍不住皱起眉,整张脸像只皱巴巴的包子。   这也是奚娴头一次尝到这样刻骨的疼痛,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被剜下来了。   女人看得出,奚娴这次不是装的。   尽管不是装的,这样的疼痛也不是真的。但对于“嫡姐”而言实在无所谓了。   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一直都是奚娴。   奚娴真是疼极了,一边哭一边生孩子,和生无拘时又是两副模样。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记得照着产婆的指示用尽全力,哪怕没有了力道,身体还记得改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嫡姐微微一笑。   这才是奚娴,疼得要死了,也不会真的败落,只要还存着一口气,就绝对不会放弃,柔弱得像菟丝花,生命坚韧的像蒲苇,尖锐又无情。   忽然到了某一刻,奚娴的呼吸加剧起来,一双眼眸布满了深红的血丝,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   她也意识到,不知究竟是为什么,她用的药似乎过量了。   不、不可能过量。   到底是为什么……   她觉得耳边嗡嗡乱响,带着令她难以理解的声音,所有的言语都繁复而令人费解,而她知道自己只能持续的用尽,如果生不出孩子的话,可能自己都要送命在这里了。   嫡姐还是那副表情,温柔而纵容的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奚娴生产时绵延尖锐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一下下,为她抚去额角的汗水。   嫡姐的手带着檀香,冰冷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柔缓。   原先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后来却渐渐无力。   第一下,轻抚她的脸蛋,柔软的,沾着晶莹的汗水。   第二下,冰冷指尖触碰她眉尾,隐约不舍。   第三下,是奚娴的唇瓣,原本柔软的像是花瓣,现在苍白如纸,说出的话甜蜜而带毒。   ……   最后一下,盖上她的眼睛。   不要看,娴娴。   嫡姐的身体却慢慢滑落下,唇边是从容的笑,胸口是一把尖锐带血,泛着粼粼银光的利刃。   光从床侧透出,滑落的美丽女人背后跪着一个宫装的女子,利落抬起平凡的眼眸,是春草。   春草看着地上的尸体漠然至极,看着床榻上的奚娴却倍加关切。   不,关心的是奚娴生下的孩子,仅此而已。   春草是“他们”留在奚娴身边的人,监视她,也为她戴上镣铐。只是很可惜,春草上辈子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奚娴的眼泪一下掉落了下来,却开始抖着肩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到底算甚么,对那些人又算什么,只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仅此而已。   ——真的很开心啊,接着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罢。   把姐姐做成人偶,然后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了,夜里抱着姐姐,晨起时为姐姐梳头,还能给姐姐讲故事……   姐姐不会突然变成别的人,更不会永远消失。   她不用担心陆宗珩什么时候腻烦了她,不用再担心他纳别的女人为妃。   毕竟如果那样的话,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这样的话,她可能后悔一辈子。   既然说她比一切都重要,那么就去死吧。   毕竟比她比生命也重要哦,所以死掉了能更好的陪伴她呢。   她这样想着,疼痛却变得麻木而迟钝,唇角恶毒的笑意越来越深,拉起一个僵硬诡异的弧度。   她根本没有变,陆宗珩对她所做的一切,通通都没有用处。   比任何人都要狠毒,这才是真正的她。   奚娴闭上眼,努力将自己的意志转移到肚里的孩子身上。   她知道,知道自己不能变得懦弱,因为懦弱的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她根本没有变,陆宗珩对她所做的一切,通通……都没有用处!   激烈驳杂的情绪,令她脖颈上的经络显露,锁骨沾满了汗水。   奚娴开始清醒起来,用力攥着女人冰冷的手,无比用力的想要生下那个孩子。   这是她和那个人最后的孩子了。   因为以后都不会有了。   她一点都不怕孤独,因为总会有人陪伴,尽管那人静默无声。   她只是……怕无拘会孤独而已。   仅此而已。 第95章   奚娴生下的是个女儿。   小公主尚在襁褓里,并未睁眼,皱巴巴粉嫩的一小团,软乎乎的小手蜷着,毫无知觉的张着小嘴睡觉,哈喇子沾湿了小块布料。   奚娴再次醒来时,室内早已变得明亮而洁净,她嗅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味,似乎如蛆附骨的仇恨和高傲,也随之消散了。   春草为她抱来了小公主,奚娴垂下眼眸,手指轻触了孩子稚嫩的面颊,宝宝翕动了一下唇,继续香甜沉眠,浑身散发着软乎乎的奶香。   奚娴的长发披散着,一张脸苍白无光,但唇角却微微弯起,逗弄了一会子女儿,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照顾。   奚娴坐月子的时候,便非常安静,沉默寡言,时而翻看着手中的书籍,转眼看着窗外微风拂过满院芳菲,又能无言半个下午,直到斗转星移,夜空黯淡,她才回过神。   春草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轻声道:“主子,您该多歇息些日子,太医也说了,月子时不宜伤神,若否恐是要落下病根。”   床榻上的女子笑了笑,托腮温柔道:“只是太高兴了,总是忍不住期待坐完月子……”   她这样说着,顿了顿,便没有再多话了,又羞涩的偏头含笑,宛若少女,在黑夜中有些阴森森的邪恶诡异。   春草只觉心惊肉跳的,过了半晌才道:“喏,主子高兴,便是奴婢的福气。”   奚娴看着她,似乎很遗憾春草没法理解她,叹了口气摆摆手,便叫春草退了下去。   这段时间里,奚娴甚至没有见到无拘。   她也不知儿子在忙些什么,使唤春草去叫了两趟,无拘却都并没有来瞧她。   奚娴对这孩子多少有些无奈,生而倔强的话,其实将来或许会过得有些痛苦也未可知呢。   总而言之,随他去吧,反正母后就在这里,想要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   月子过得飞快,奚娴觉得自己甚至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想,便在发呆中度过了两月。   月子过后,奚娴的身材也没有完全恢复,反而变得有些丰满……   令她不满意的是,发现自己的腰也粗了一圈,原本精致尖细的下颌,也变得触感丰润,如果稍不注意,下巴便多了一重。   虽则腰线处原本就有些过于纤细易折之感,但现在的手感显然让她无法满意,腹部下方甚至多了一点妊娠纹。   毕竟,过了这段时间,她便要见到嫡姐了。   可是见到嫡姐之后呢?   如果不好看的话,是无法与嫡姐比肩的呀,那她怎么能不知廉耻的抱着姐姐,和姐姐聊她们的孩子呢?   奚娴起身后,便再也没有找过镜子。   宫殿中的那面铜镜被绒布整块包裹起来,可惜她依旧无法满足。   甚至变得有些暴躁而敏感。   她时时刻刻犹疑自己是不是变得不好看了,只怕叫姐姐嫌弃,用膳的时候,看书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伸手摸着腹部。   那里刚生过一个孩子,变得略带松弛,没有了曾经的紧致纤柔,日日夜夜心生焦躁。   奚娴甚至怀疑自己的乳房也变得下坠而丑陋。   她又忍不住拨开铜镜上的绒布,然后仔细的看镜中的自己。   还是一如既往的容貌,眼里却没了原本的感觉。   就像是被剥离的某种特制,令她已经不屑装作天真,最深处的戾气和暴躁翻涌而出,令奚娴认为自己长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她猛地一把摔落了手上的铜镜,甚至抬脚把它踩得四分五裂,脚掌上的痛楚令她更为郁闷。   心雨连绵不绝,侵蚀入骨,浑身酸痛颓丧。   春草进来为她收拾残局时,四周的花瓶和妆奁俱被奚娴摔碎了,就连架子床上的纱帘也被她用手撕烂的差不多,而奚娴正坐在地上,赤着雪白的脚踝哭泣。   春草有些无奈起来,吩咐几个宫人收拾了宫殿,又上前轻声细语道:“娘娘……您不要难过……”   “您最喜欢的姐姐,不是还在偏殿等着您么?”   听到她这样说,奚娴慢慢抬起了眼睛。一双漂亮缀着雨露的杏眼,除了里头布满了血丝意外,脆弱美丽的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可是奚娴却一直觉得自己十分丑陋,甚至丑陋到令她羞于见人。   产后不允许嬷嬷为她按摩推拿,也不准许别人看她的脸超过两息,甚至剪烂了自己原本那些华贵的宫裙,每天穿着宽松毫无缀饰的裙子走来走去,焦躁而黯淡。   可是在春草看来,这完全不会减少奚娴的美丽,只会令她看上去多了几分错乱和憔悴罢了。   看见奚娴多了这样的神情,春草又温柔道:“主子,我们请的……大夫,医术昌明,只这两月的时间,您的姐姐便被治愈了哦。内脏都被掏空了,以后您便可以……”   “啪——”   奚娴瞬间扬起手,干脆赏了春草一个狠戾的巴掌。   春草平庸而白皙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瞬息间便肿了起来。   她的眼中带着剧烈的阴寒之感,眉宇间带着难言的冷漠,嗓音沙哑的像是刮着砂纸,尖锐满含戾气:“我姐姐健健康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掏空内脏?”   “她明明只是睡得很好……睡得很香甜,永远都不会醒过来而已。”   春草跪在地上,顺着奚娴所说的话,用很轻很温柔的嗓音道:“是的——您的姐姐,只是睡着了,只要您愿意,她的寝宫随时都能对您开放。”   她这样说完,奚娴便忽然像是怀春的少女,用猫儿讨食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还有细软微哑的嗓音:“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   “我生了孩子,又长得不好看了,她会不会对我失望?”   “不好看的话,就配不上姐姐了,如果我抱她,就像是玷污了纯净的天上之水……”   奚娴说到最后,眼里慢慢泛起细碎的波澜,歪着头看着春草,小声道:“姐姐是那样洁净高傲的人啊,你大概从来不知道。以前我想亲近她,也会被她折断手腕的……”   春草不得不说道:“娘娘,您的姐姐这样爱你,一定不会的。”   甘愿为您而死。   不,不是甘愿的,或许是不得不。   因为那药的剂量实在太多了,娘娘生产的时候,出了那么多的血,满屋子都是血腥味,那药味顺着满屋子的空气被吸入鼻腔……   任凭是谁,没有防备的话,都会动弹不得的。   那可是,能够毒晕一头猛兽的剂量,所以即便不甘愿,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至少奚娴不知道自己多食了,那些人哪里这样在乎她的身子,只要能杀了皇帝,那就达成了最终的夙愿罢了。   春草这样想着,略带讽刺,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却稍纵即逝,即便是距离她最近的奚娴都无法察觉。   很快,奚娴便在春草的陪伴之下,把自己梳妆打扮起来,乌黑的发丝别梳成温婉而秀丽的发髻,头上插着姐姐戴过的羊脂白玉簪子,一张脸抹了玉容膏,变得素白而晶莹。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似乎还是不太满意,捏了捏耳垂思索道:“不行呀,姐姐喜欢俏皮一些的装束,这样的话,她不会太高兴的。”   于是春草不得不将奚娴头上的发髻拆解下来,再为她换上喜气一些的簪子,眉间贴上了嵌着珍珠的花钿。   这样喜气的颜色,却令奚娴莫名觉得烦躁,所以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自己发髻上的绸缎,一把扯了下来,连带着撕下小块的发髻,上头沾着丝丝点点的血迹和血肉。   即便像是春草这样沉默而处变不惊的人,都会被惊吓到,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瞳,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端正而表面的笑容。   “您不喜欢的话,还有别的样式哦,长安城时新的发髻,宫墙外的贵妇人都这么簪戴,这几月您的姐姐也并没有出过宫,或许她没有见过吧,所以您这样打扮的话,看上去会很新鲜呢。”   奚娴听到这样的说辞,若有所思的笑了,她轻声细语,像个优雅平和的贵妇人道:“嗯,那就麻烦你了,春草。”   她把手上沾血的发丝给扔在一旁,面上的神情毫无所谓,甚至不觉得那块流血的头皮还在紧绷发疼。   春草刻意将受伤的地方掩盖了过去,为奚娴梳了一个独特而清纯的发髻,乌黑的发丝间簪了一对珍珠华胜,发髻似拧旋,又像灵蛇。   可是奚娴还是不怎么满意。   她想要继续伸手残害自己的头发,却被春草迅速阻止,并且为她小心翼翼的拆下了固定住的华胜。   这么漂亮的头发,还有完美的身体和脸蛋,可不能被主子自己毁掉了。   春草对于奚娴,有一种莫名的执拗啊。   过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了,奚娴仍旧并没有决定好到底梳甚么样的发髻,于是犹豫了一下,低头沉默半晌,沙哑说道:“我……我还是明天再去见姐姐罢。”   “今日去的话,说不定叨扰她歇息了。”   春草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点头道:“您的考虑十分周全。”   于是奚娴又坐在窗边发呆,拨弄着自己指甲上镶嵌的金玉,一点一点抠着,直到把指甲拨得鲜血淋漓,然后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慢慢咧到耳根。   真是的,为了见到姐姐,她实在付出了太多的精力。   希望姐姐莫要把她赶走才是。   奚娴夜里盗汗,又睡不好,甚至害怕自己睡不好的话,面色也会变得很差,这样又不配见到姐姐了。   奚娴第二日,又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时间越过越快,令她变得有些焦虑。   很快便忽然起身,决定就这样披着头发去见姐姐。   这样看上去比较清爽,从前姐姐也喜欢这样穿戴的。   奚娴的面容上缓缓爬上粉嫩的血色,提着裙摆一刻不停的往外走,外头的宫人纷纷与她行礼,却被春草打发了回去。   奚娴沿着回廊跑着,却越走越慢,直到侧殿之前,她的脚步已经很迟缓了。   顿了顿,奚娴回过头,略显局促茫然的看着春草,长发被风吹得微散了,才慢慢道:“……我,看上去是不是,胖了……是不是比从前老了。”   春草不希望主子再这般折腾下去,于是安抚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美貌。”   奚娴听罢,杏眼看着春草许久,才慢慢点头,然后迟疑着踏入了幽暗的宫殿。   里头和外面的清朗风光,完全背道而驰。   阴冷的,黯淡的,昏黄的,除了四角的鱼油灯,全然没有了别的光彩。   奚娴甚至,恍惚间能闻见一点血腥味,被浓重的檀木香覆盖住,就像是她生产那天一样的浓郁。   她忽然有些惶恐,捏着自己的长发,在润白的指尖绞着,一圈一圈的打转。   她想了想,又安心了起来。这么昏暗的话,姐姐一定没法看见她的憔悴了。   微风吹起床幔,奚娴看到稍远处重重纱帐间躺着一个人,似乎穿着素白的长裙,边缘绣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漆黑的长发从床榻上逶迤稍半,身材纤细而瘦削。   比从前要瘦了太多。 第96章   奚娴静默站在原地,歪着头,有些好奇的看着嫡姐的身影。   就在重重帷幔里,孤独而清冷,静默的等待着她。   可是她现在却是有些邋遢的。   长发披散着,似是丧失了生命力一般微微干枯,裙角泛着褶皱,动作僵硬而踌躇。   过了很久,直到夜晚的风儿也变得清凉入骨,奚娴拢着自己的手臂,广阔的衣袖簌簌而抖,她一步步接近床榻。   宫殿内装饰昏黄,床壁上嵌着两三颗夜明珠,越来越近的女人的侧颜,轮廓分明,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长眉斜飞入鬓,凉薄的唇角天生上弯,不笑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淡,可假若柔和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招人眼。   可她偏偏不喜欢笑。   而如今的模样,瘦削得令人心疼。   过了那么多日,奚娴从没有哭过,因为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奚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哭泣的理由。   她有了第二个孩子,长得很像嫡姐的女孩,而嫡姐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儿子更会成为王朝年轻的国君,继承那个男人的江山夙愿。   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找不到分毫瑕疵。   她跪在嫡姐身侧,抓住了姐姐纤细的手腕,喉咙发涩,却歪着头咯咯笑起来:“姐姐,我来看你啦。”   女人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容颜带着锐利的中性之美,清丽而绝俗。   奚娴将面容靠在她的手心里,那里微微的冰凉随着动作传入奚娴的意识中,寒冷的触感令奚娴有些不愉快,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是叹息道:“姐姐也真是的,睡着了竟都不多盖被子。”   奚娴这样想着,又笨拙的上前,为姐姐盖上了暖融融的被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倚靠在姐姐怀里,轻声道:“姐姐……我好喜欢你,小时候做梦都想要嫁给你……”   嫡姐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奚娴的腮边散发着红晕,小声疑惑道:“姐姐呀……你为甚不理我呢?”   “是不是、是不是嫌弃娴娴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嫡姐的身子僵硬而瘦削,唇角被夜明珠照得微微上翘,在浓黑的夜色里显得诡异而漠然,似乎在嘲讽奚娴的无用功。   无论怎么道歉,这次姐姐都不会原谅她了。   奚娴希望姊姊能醒过来,哪怕冷漠气愤到拧断她的手腕,那也是无所谓的。   为了姐姐而断掉的话,她是心甘情愿遭受那些的,甚至会生出颤栗的喜悦。   从前她做错了事,亦做了很多坏事,姐姐从不说原谅之类的话,但却会被奚娴的死缠烂打弄得无可奈何,嫌弃厌恶至极,也不舍得惩罚。   她是姊姊的罂粟,厌恶却又迷恋,想要戒断的话,可能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最可怕的是深入骨髓的,无法捉摸的习惯与迷恋,能与身体泾渭分明。   嫡姐呀,一辈子也别想摆脱娴娴。   奚娴这样想着又得意的哼哼起来:“你不说话,那就是生气了。”   “随便你气不气,反正你又走不掉。除了原谅我,你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奚娴唧亲了一口嫡姐的面颊,僵硬而冰冷的触感无法使她感到退缩,反而越吻越深,撬不开齿关也无所谓,只是依恋的嗅着女人身上的檀木香气,像只迷途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抖抖尾巴,几月来第一次睡得十分香甜。   得偿夙愿之后的甜美,到底有谁能懂得?   奚娴身体虚弱,故而夜里也多梦,只若是美梦,便能让日子平添几分光彩。   若是噩梦,她亦不再会郁郁不振。   因为一个梦绝望困苦,因为旁人的眼光,和迷茫的未来万般无奈的话,只是嫡姐喜欢的那个奚娴而已。   像是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气急了,也只会琢主人两口,仰人鼻息的生活,偶尔满足于主人的恩德,愈发恐惧笼外的世界。   可真正的奚娴不是这样的。   即便主人很强大,她也要费尽心机把主人变成自己的金丝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此生都不会懂得绝望是什么滋味。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自杀活着颓废这样的事情,都是愚昧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   梦里她和姐姐坐在奚家大院的琉璃瓦上,奚娴靠着姐姐的身子,洁白的手指微微弯曲,圈起一枚明朗的圆月。   她笑眯眯道:“姐姐呀,你有什么愿望呢?亦或是,到底在追求什么?”   她以为姐姐会回答——国泰民安。亦或是关于爱情,关于愿望。   姐姐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顿了顿,才慢悠悠道:“志向就是,得到我没有得到的事物,达成没有达成的夙愿。”   “诶?”   这样的愿望吗?   奚娴不能够理解。   这和她以为的嫡姐相去甚远。   原以为她是个刻板礼教的女人,所求的事从小就被印在骨骼上,毕生都无法洗去。   可仿佛现在却变化万千,并无定律起来。   唯有无法得到的,才是追寻的真理。   这样的话,人才能永远鲜活。   奚娴托腮道:“哼……可我只想要姐姐。”   “其他的事,或是其他的人,都得靠边站。”   微风吹起女人单薄雪白的裙摆,她轻笑困扰道:“这样啊……”   奚娴点点头,很肯定道:“是呀!”   她回眸,对嫡姐弯了弯新月样的眼眸,樱桃样的唇角柔和翘起。   可是……   视线中的女人干瘪而瘦削,几乎能看见面部的骨骼,就像个渗人可怕的骷髅,露出玩味而诡谲的笑容。   “这样的话,要不要来陪着我……一起躺在那里,你还是年轻美丽的样子,姐姐也是,即便躺到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   奚娴错愕的睁大眼,看见嫡姐细长而惨白的手慢慢伸向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有点茫然。   接着,她的梦就那样醒了。   外头晨曦已至,奚娴拢着被子睡眼惺忪,却发现身边的嫡姐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双手雍容优雅的交叠着,面容平静而苍白。   只是瘦得厉害,奚娴看见这样的姐姐,总是忍不住害怕。   奚娴爬过去,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小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这次却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鼻尖萦绕着很淡的血腥味,混着深沉的檀木香,让奚娴觉得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从殿中妆奁处拿了些口脂和胭脂,小指微微颤抖着,给嫡姐描摹上素淡的妆容。   姐姐的眉毛已经够美了,上挑微弯,凌厉而从容,只有唇太过苍白。   于是奚娴为姐姐涂上水红色的口脂,在唇中轻轻拍开,又在消瘦的腮边点上了淡淡的棕红胭脂。   做完了这些事,奚娴甚至还吃力的把姐姐扶起来,为她细致梳头。   奚娴沐浴坐在晨光之下,侧脸丰盈而雪白,又小声嗫嚅抱怨着:“姐姐的头发也太长了些,我都不好打理。”   女人被她“扶着”坐起来时,身上的骨骼微微响动,像是路边贩卖的低廉玩偶,随便拉扯一下就会“吱嘎、吱嘎”散架。   奚娴恍若未闻,一下下为嫡姐梳头,动作迟钝而缓慢,眼瞳涣散开来,透着无声的迷茫。   ……   “头发长了些,不好打理了。”   某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撩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沉的下定论。   她眨眼的速度也很慢,迷茫的看着那只手,又无神看着自己的长发。   那只手很灵活,指尖洁净修长,速度又很快。   过了一会儿,奚娴的长发被编织成了发冠,上头缠绕着沾了露水的洁白花朵,极淡清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纯洁懵懂的小仙子。   她还是迷茫的,像是刚出世的婴儿,看着那只手,又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裙摆,小小歪了歪脑袋。   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温柔细语道:“唔,在想什么呢?”   奚娴慢吞吞开口,透着一种迟钝和滞涩:“在想,从没有人给娴娴……编、织过。好看。”   那人亲了亲她的耳垂,那里是戴了茶梗的耳洞,润白漂亮。   “是为何?”   奚娴用力思考了一会儿,怀疑又茫然道:“因为……娴娴是坏人……她们不喜欢和我玩儿……觉得娴娴,偏执、可怕,像是厉鬼……杀了五姐姐的宠物,送给她吃……刮花了三姐姐的脸……还杀了、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低头亲吻了奚娴的唇,低沉纵容道:“不是的。”   略浓的香味传入鼻尖,奚娴的脑袋更迟缓了。   却听他说道:“可怕、偏执,像是厉鬼的,是你的嫡姐。”   “她不喜庶出,害你罚跪,抄写经文,又看不惯你有好姻缘,偏爱其他的妹妹,却对你置之不理,罅隙至深。”   “你姨娘去世的那晚,也是嫡姐没有帮你。”   “如果她插手的话,起码姨娘就不会难产死掉。”   “她是个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刻板恶毒的女人。”   “所以娴娴害怕她,讨厌她,不想见到她。”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阴暗罪恶的事,都是她所为。”   “而她眼中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正义,没有光明。”   奚娴皱着眉,瞪大眼,错愕又茫然……   “而你——你救赎不了沉沦的人,也厌恶嫡姐的邪恶与肆无忌惮,恐惧她的权利与刚强,所以想要远离她。”   像是努力的在接受新的学识,奚娴吃力的记着那些话。   一句又一句,它们在脑海中缠绕交叠,与过去的,晦涩模糊的记忆碰撞,发出蓝色的磷火,然后燃烧成泥,最后似是一株株苇草在烂泥中新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姐的错,她该承受所有的怨怼。”   “我们娴娴,是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弱者,注定要被保护,也注定一生良善,沐浴光明。”   奚娴歪着头,模糊嗫嚅道:“善良……这是……什么?”   那人笑了,对她低语道:“那是,人类生存的法则。”   “法则……”   奚娴耳边的声音像是清风细语:“如果伤害别人的话,你会愧疚,会彻夜难眠。所以为了己身的快乐,你不会选择损害旁人的利益。”   奚娴慢慢点头,一颗心像是钟摆一般游移不定:“不善良……我、就会……痛苦,彻夜难眠。”   “我还是……不懂。”   他循循善诱,耐性而沉静:“那就像是外面的天光,呆在石窟里的人不会看见,但只要你走阴暗潮湿的角落,它永远存在于世间。”   “或许不散入每个角落,却让生灵和秩序依傍而生。”   “故为恶者才是弱者,仰赖着世人维系的秩序和正义,做出恶毒的事,自以为强大的话,其实才是愚不可及的想法。”   女子的身子单薄而柔弱,发冠上的鲜花站着露水,滴落在锁骨上,肌肤晶莹柔白。   她的眼眸里慢慢绽出光彩,扩散开来,缀满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   恍惚中,给嫡姐一下下梳着头的奚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来自前世,带着迟缓的笑意:“嗯。”   “……我记住了。”   “牢牢谨记。你生而纯白。”   “——我,生而纯白。” 第97章   “生而纯白……吗?”   奚娴给女人梳头的动作,慢慢放缓,最终指尖止于浓密的黑发之中,看着嫡姐瘦削沉默的侧颜,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人性无善恶,那只是您的一厢情愿罢了,姐姐。”   陆宗珩。   可是奚娴却灵醒的知晓,有一部分,陆宗珩说对了。   为非作歹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   依靠着由所有人维持下来的秩序和法则苟活,然后显露出险恶的嘴脸打破它们,再美其名曰那些被“杀掉”的人,亦或是被害死的人,全都是刀下亡魂,全是犹如羔羊一般的弱者。   这样的说辞,其实才是真正的弱者拥有的。   如果没有所谓的光明与正义,以及各种各样人世间的“美德”,那么或许这些自诩强者的恶人,甚至走不出襁褓就要被残杀。   在他们尚且弱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或是耀眼,或是微薄的“阳光”,拯救了他们,叫他们苟活至今。   那样的人和在泥地里打滚,自相残杀的牲畜没有丝毫分别。   照着最原始的快乐生活,却不考虑久远且永恒的乐趣,那样的人短视且愚鲁。   奚娴想起自己从前的样子,满手都沾着粘稠的鲜血,并以旁人的哀嚎和痛苦为乐,又何尝不是靠着世事法则钻空子呢?   当然,陆宗珩上辈子也告诉过她,身为人类的他们,所能获得的真理是有限的。   故他所认为的,却未必是真正永恒的道理,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定性的真理。   而即便是冷热这样简单易懂的事情,都不是绝对正确绝对的,又有什么是完美的道理呢?   即便有,那也是神灵们懂得的事情,超脱于神明之上,必然还有一切以外的起源,以及永无止尽的尽头。   但是身为一个人的话,那么,正义就是真理了。   ——能明白更深层的哲理固然很好,但人类本身的行为已经无法越过正义。   所以娴娴也不可以。   不然的话,她和弱者是没有分别的。   她花了整整两辈子,才能慢慢镇静下来,抽丝剥茧,明白这样的道理所在。   甚至神佛的存在,让她回到了从前,或许也能证明真理和善恶超脱世事的地位。   亦或者是,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她没有回到从前,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一场飘渺之梦——或许回过神来,奚娴会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外头的微风吹拂起床边的绿叶,她正在悄悄安睡。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她在思考,只要她还记得,那么就是存在,毕竟唯有一点,她和陆宗珩达成过共识。   ——快乐。   快乐是人类追求的唯一目标,即便是心怀美德而家产尽付的人,亦或是为了自己的“道”,而修炼的苦行僧,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为了本心的满足,即快乐。   奚娴呆呆的靠在嫡姐怀中,静静思索着,有关于自己的快乐。   某种快乐出于表象,也就是她杀人屠戮时的愉悦,亦或是害得旁人痛苦至深时,由于残缺的精神而振奋起来的快乐。   另一种,就是她本心对于强者和弱者的偏执。   就如苦行僧的执着一般,她的却是类似瞧不起所有照着规则律法行止的人类的心理,因此而高傲自尊,得到最核心的快乐。   这样的心理超脱于残害的愉悦感,更甚于上辈子加剧了她伤害旁人的浅显快乐,而因为它们是一致的,如果没有相互违背,就不需要选择,反而能确认以及肯定的朝着自己的大道奔袭而去。   可是——浅层次,与深层次的快乐互相违背,她必然会选择深层更富有内涵的愉悦,而放弃浅层的。   因为浅层的,即通过伤害和鲜血所得的乐趣,是肉体表象所得到的愉悦感,本质上来说,这和喜欢在泥泞之中打滚的种猪没有任何区别。   奚娴自嘲的想,自己和种猪的区别,或许就在于种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在泥泞中打滚,而她有一个继续伤害屠戮的理由,无法辩驳,出于骄傲和本能。   但是当一切回炉,有个人用耐性和她引以为傲的逻辑,将她的“真理”反驳得遍体鳞伤,奚娴一时愤怒,尽力的不愿去思考。   另一方面,她认为那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想要复辟皇朝的美梦——处于对荣誉的渴望,美德之忠诚,即美德之慷慨,她或许从来都不会有屠戮他人的能力。   因为没有人赋予过她这些权利的话,她可能至死都是个平凡的奚氏女。   尽管光明薄弱,却也是美德的一种,以及更多的是,先皇后决定让姨娘生下她,更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这样的道德情操决定了她的生命是否存在。   所以,她的一切基于正义,生而沐浴光明。   如果没有那些,就没有她。   于是乎,若是她鄙视这一切,认为美德是捏造的,是弱者所有,那么她否认了自己的存在,也变相成了一个弱者。   ——这才是奚娴的真理,永远不要当一个弱者。   像是她这样天生不自爱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痛苦也无所谓。   所以,即便是没法得到快乐,那也是无所谓的。   她忽然理解苦行僧了。   不过她终究不是有美德之人,也就是真正的强者。   因为强者都自爱、自私,或许就像是陆宗珩一样,发自内心的拥有美德之后,为了内心的美德,做出利人的事。   实则利己。   因为这样才能得到快乐,这样才能追寻得不到的一切夙愿——却与俗漏的利己毫不相同。   仿佛他也曾与她说过类似的话,就在重生后的某一天,在嫡姐的佛堂里。   那时他像是她以为的嫡姐,却在与她传递着那样朴素的想法,可惜奚娴那时仍旧不怎么明白。   可是即便这样的话……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她的本心并不想相信,甚至无比的恐惧与逃避,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太晚了。   不、不晚。   她还是奚娴,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如果在泥泞里打滚可以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其实根本没必要思考那些深层的东西?   姐姐已经……这样了,她才不要悔恨!   毕竟……毕竟姐姐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了,为了她,奚娴可以什么都不要。   奚娴像是僵直的木偶,低头慢慢亲吻了姐姐的鼻尖,用自己的蹭蹭她,才软和道:“都怪你,骗了我那么久。”   “我傻乎乎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得意呢?”   嫡姐无声亦无息,脖颈松松垮垮的垂落着,像是被玩得发软的布偶。   奚娴摇了摇她,咯咯笑起来,脸上绽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你说啊……是不是很得意?”   “想让我憎恨姐姐,却爱上身为男人的你。”   “可是呀,到头来,我还是……喜欢上姐姐了。”   “可见你的话、你的感情,没有一点用处。无用复可笑!”   她这样说着,眼眸深处渐渐耀起星光,双手似水蛇一般缠绕住女人纤细的身段,娇气嘲讽道:“我最后,永远和姊姊在一起啦,并且会一直快乐下去,不会内疚,不会苦痛。”   她在对心爱的嫡姐说这句话,但又用嫡姐向着某个已经不存在的男人炫耀。   她满身缀着荣光,而另一个人费尽心机,一无所有。   很得意,也很孤单,蒙着眼睛一往无前。   因为看不见前路,所以可以想象路边的野花野草也散发璀璨光芒。   嫡姐的容颜在晨光之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就连唇角的弧度也恍若比昨夜的弧度更加清晰,悠悠上扬,让奚娴觉得讽刺。   可一转眼,那弧度又好像透着赞许和青睐。   奚娴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看痴了去。   嫡姐的鼻梁极为高挺,比奚娴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挺直,而眼窝却有一点深邃的意味,这令她即便没有睁开眼睛,都显得无比深沉事故。   其实嫡姐和某个男人是很像的。   奚娴歪头看着她,神思恍惚时,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实则在看谁。   那又有什么呢?   奚娴于是靠在了嫡姐的怀里,依偎着女人冰冷的身体,这种隔着衣衫的寒冷触感,就像是她们第一次见时,女人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素白的裙角飘扬在夜空中,眼神锐利中透着漠然。   看着她时,像是在看待甚么无关紧要,又低贱的生灵。   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姐姐现在是她的了。   日头西斜,奚娴还是抱着女人不放,春草悄悄进来了数次,却一直看见奚娴抱着她的姐姐,以抵死缠绵的姿势,漆黑的长发也交融在一起,闭着眼,面容苍白毫无生气。   像是睡着了一样,也像是死掉很久,化为了一块顽石。   “您在做什么?”   那是一道清脆又略带低哑的童声。   过了半晌,奚娴才迷蒙的睁开眼,靠在嫡姐的怀里歪头,看见空寂大殿内的来人后,才微微翘了翘唇角:“……小无拘。你怎么来了?”   无拘穿着玄色朝服,一张小脸比从前变得严肃,眉宇间隐含阴郁之感,见到母亲在大殿中抱着他的父亲,丝毫不感到意外。   无拘顿了顿,认真看着奚娴,一字一顿道:“父皇已是这样了,母亲您难道还不满意么?”   奚娴有些困扰,迷茫道:“很满意啊……前所未有的满意。”   无拘怔怔看着自己的母亲,看见她苍白诡异的眉眼,似乎已经不认得她了似的,慢慢后退一步。   无拘不是个懦弱的孩子,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装着家人,而父皇和母亲成了这样,是他难以接受的。   奚娴亲了一口嫡姐的侧颜,微笑道:“母亲和父皇都很高兴,所以不要担心。”   无拘看着自己的母亲,慢慢拧住了拳。   他压抑着自己酝酿了很久,变得汹涌的感情,眼眶微红仰头看着他的母亲:“母后!您、为何要如此?!”   “父皇这样爱您,所以您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奚娴纤细的手指慢慢顺着嫡姐的长发,抿出一个轻柔的笑意:“怎么会呢?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你情我愿的话,无拘凭什么质问呢?”   无拘再也忍不住胸腔中溢出的愤怒:“孤没有你这样的母亲!”   “你杀了孤的父皇,竟然还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奚娴的表情惊讶中带着不解,唯独没有急于辩解的神色,更多只是歪着头迷惑地看着儿子。   无拘的胸口起起伏伏,少年人的严重溢满了泪水:“生而为人,到底有谁会放弃活着的权利?!”   “一花一草,每一口空气,还有对于未来的无限期许,以及存活着的安心感……这些都是生存下去的理由。”   “您生养了儿臣,希望儿子好生活着,巩固帝业,繁荣昌盛,就连一点点的痛楚和伤口都舍不得儿子有。”   “父皇的母后也生了他,生而为母的心情,难道您从来没有过吗?”   无拘愈是愤慨,脊背便愈发绷紧挺直,与他父亲相似的脸上是不类的执拗和倔强。   “所以!怎么能够让父皇这样死了!您……是我见过最狭隘的女人。”   奚娴让嫡姐的身体枕在她的腿上,面对儿子的诘问,却蹙眉含笑道:“没有死啊,她还活着。只是……永远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奚娴终于抬头看着她的儿子,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嫡姐昨夜还在屋顶上,叫我去陪她。”   奚娴慢慢歪头,笑眯眯道:“小无拘,你说,母亲去陪她好不好?”   ……   四周溢满了名为沉默的气氛,由远而近,变得浓稠而滞涩,几乎让奚娴和无拘都难以呼吸。   无拘看着母亲,眼神复杂难辨,终究是颓丧而轻声道:“不好。”   奚娴的眼睛像是黑曜石,闪烁着,又似是黑夜里波光粼粼的溪潭。   她像是哭了,让无拘紧张的捏住袖口,转而却又像是在笑。   无拘看着地面,又抬头坚定道:“无论如何,你都是孤的母亲。如果因孤而死,那便是孤的罪孽!所以,希望你不要去死。”   “你要怀着痛苦活着,然后死了再去见父皇。”   “这样才对所有人都好。”   无拘说这话的时候,就连手心都在出汗。   不情愿的,且心情郁闷无比。   更加、更加不敢看母亲的样子。   奚娴忽然笑起来,温柔赞同道:“嗯。我还要陪着姐姐呢,怎么能先死?”   ……   直到无拘离开了,奚娴仍旧是一样的姿势,就这样坐着,像是一朵凋零的鲜花,萎靡的,泛黄而枯燥,低低垂落下来,没有养分可以持续生存。   可是她仍旧要。   因为奚娴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遍体鳞伤了,只要仍有一口气在,她就要好好活着,就要达成自己的夙愿。   无论如何,在所不惜。   可是……   姨娘……无拘……三姐……五姐……老太太,还有那些人……   老太太在半年前去世于江南,留给了她们姐妹三人一些资产,却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奚娴当时听闻了,却一点也不在乎,甚至立即忘怀了。   而无拘长大了,和她生了罅隙,以后只会越走越远,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母亲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三姐、五姐,从来没与她交心过。   姨娘上辈子为她所杀,这辈子多年未见,母女情缘存续依稀,彼此却都明白不若世间最普通真挚的寻常母女。   她们的关系是母女,却太复杂,如隔天渊。   自始至终,即便没有相互残害,也不会懂得彼此,只有保护和珍惜,却不是知音的话,意义也不大。   陆宗珩,王琮,嫡姐。   懂她的人,爱她的人,救赎她的人,守护她的人。   ——说好了的,去江南过下半辈子的人,被她赶走了。   从容自在的离开了,握着她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眸。   殉道,殉自己,不殉她。   他们最后都离开她了。   重要的,或者是不重要的,都走了。   所以即便蒙着双眼,再往前走,心中仍旧悲哀如斯。   奚娴抱着嫡姐,终于有眼泪从眸中流出,盈满心扉,奔涌进干涸寸草不生的田地之中。   刹那间芳菲盛景重现人间,又霎时间枯黄不再,重归黄土。   过了这么多年,人生重来了一遍,她寻到了自己的真理。   但是,失去了为她摘下那颗星辰的人。   奚娴看着嫡姐恍若睡去的容颜。   她只想着,这样也好。   她上辈子杀了那么多人,这辈子也没留手。   ——手上早就沾了鲜血,早就是弱者了。   似乎已经无可救赎了呢。 第98章 终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窗外的树叶落了,沉入泥土之中,化为养分,最后再次成为树的一部分。   就像是人类一样。   奚娴看着嫡姐沉睡的容颜,每天都要用各式各样的妆粉缀饰她,让她看上去鲜活一如往昔。   过了很久很久,日月穿梭而过,时光粘稠的在长河中蠕动,之于一切的尽头,还有一切的初始,都有无限长的光阴,之于奚娴,却已经过了好久,像是半辈子那样劳苦艰辛。   她开始明白过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不是矫情的领悟,而是源自自己每日的体会。   或许所有的念想都消失了,一切的痛苦都失去了,所以其实没有什么感觉的。   真正可怕的是对于生的眷恋,还有恐惧死亡的心情而已。   所以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人性的懦弱与不聪慧。   她认为那个人是个智者,甘愿赴死时一定不会痛苦。   ——因为她懂得这个男人,一如他懂她一样。   他们是真正的知音,却也是曾经背道而驰的人。   她爱上的是谁呢?   嫡姐,王琮,还是陆宗珩?   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懂她。   那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奚娴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偶尔回想时却似乎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流转着名为希望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想,偶尔午夜梦回时,时常会梦见男人为她掖被角,亲吻她唇角的同时,在她耳边默然浅笑,随着风一起飘散如烟。   大行皇帝没有落葬,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除了他们母子之外,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知晓。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直到后来,奚娴才知道,他在死前已为无拘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   在无拘的寝殿里,甚至摆着一张万里山河图,那是他故去的父皇一笔一划,从尽头开始描摹的。   精准,且鲜有,下笔有神,豪气自在。   奚娴只看过一次,秉着燃烧的烛台,一寸寸在黑夜中照亮整片河山。   至今与往后,再也没有要求看它。   山河图卷上有几块标注着未曾收复的失地,但那是他上辈子身为帝王时终其一生的杰作,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更多,贪官、徭役、水患,赋税……   更多更多,都被他写在了厚厚的书卷上,最后交给了他们的儿子。   那是他前世的脚印,曾经踏足于泥泞里,一步步,深刻而惊醒,裹挟着对于黎明苍生的慎重和大爱。   没有做完的事情,尽数托付给了无拘。   相比起父皇曾经走过的那条崎岖坎坷的路,无拘的路实在太过简单,甚至路边的野花野草也值得驻足欣赏。   他把功绩尽付给了下一任帝王,又把生命赠予心爱的女人,当作给她指路的明灯。   最终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可是奚娴懂他。   他一定是快乐的,那是少数人才懂得的快乐,拥有德性的人,唯心而已。   有些可笑的是,当她第一次明白他们真的相配,却已经找不到那个人了。   原本狭隘的以为,把爱的人做成人偶,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这样也不行。   因为她变得贪婪了,只有外表而没有交心的愉悦感,已经足够令人失落惆怅了。   奚娴觉得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稚童,吵着要了某样玩具,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还是另一样,心念电转间,过去喜欢极了的东西,仿佛理智上也不过只是某种偏执。   无拘来看她的时间少,身为年少登基的皇帝,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辅政大臣们纠葛心机,无论是心里还是生理上头,他都没有什么空闲陪伴自己的母后。   先帝为他筹谋了许多,但不代表为无拘扫平了所有前路。   以奚娴对于陆宗珩的了解,他绝不会为无拘做满所有的事,没有经历过鲜血之于志向的洗礼打磨,无拘终究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所有某些带着尖锐獠牙的野兽也被留了下来。   身为太后的奚娴,本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她并不想这样做。   每天坐在佛堂里诵经时心就很宁静,眼神穿过湛蓝的天空,越过树梢上的阳光,坐在男人曾盘膝自问的蒲团上……   她望见他曾见到的美景,感知到细微若芥子的快乐,身影也与那个人交叠一处。   那是心境交融的感觉。   尽管他不在眼前,也不在未来,却似乎穿过了重重阻碍,与奚娴默然凝望彼此,复又含着笑意,寂静胜有声。   女儿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父皇”。   尽管父皇已经不在了,但奚娴还是很高兴,抓着小公主肉乎乎的小手,唧亲了一口脸蛋。   她给女儿起名为——无忧。   没有忧虑,剩余的全是快乐。   像是你父皇期许的一样,拥有最深层的快乐,身为人的意义就达到了。   可是奚娴并不多亲近女儿,只是把她交给了无拘照料,自己大多数时间沉湎于佛堂,夜里回去和嫡姐睡在一起,日子过得寂寥而平静。   她不是在惩罚自己,但由于发现自己这辈子已经是个弱者了,所以更想要尽力的当一个强者。   手上沾满了血,那就把他们洗掉。   就算洗不掉,也要让血腥气变得淡薄才是,这样才能抱起无忧。   她曾和无忧一样,生而纯白,拥抱光明。   但很久以前便不是了,直到现在,才有点寻回了母胎时的触感。   不可否认,曾经奚家的能力很强盛,虽则早就堕于凡尘,但曾经身为皇族的高傲和富有,却无形中令他们与旁人泾渭分明。   即便是身为皇族的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找奚氏人疗伤。因为皇族的争端永远难以幸免,林氏一族不再有女眷入宫,也不止是由于明哲保身,更是因为当年的一些旧事。   奚衡的母亲,出自林家,而林氏显赫,乃是后族,除了上代皇后,更是在三代前便有皇贵妃与皇后,伴随着皇族的荣耀经久不衰。   奚家初时控制了三姐的生母林氏,使她给自己的族姐下毒,虽则并不会碍及身体,但假若有孕,却会给腹中胎儿带来巨大的影响。   陆宗珩就是那个被算计的孩子。   而林氏贤良淑德,出身高贵,林家为了皇后的母族的名声,并不张扬,故而她成了皇后的最佳人选,后来诞下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太子身患重疾,生而瘦削,自小背负着太多,变得寡言而冷漠,先皇后收到了来自奚氏一族的邀请,隐约得知自己遭受的算计,却又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奚家。   奚家这么做,只是为了能要挟逼迫太子。   以体内剧毒为诱饵,令他成为奚氏的傀儡,让他装扮成女人的同时,削减他生而为男人的意志,但由于余毒未清,年轻的太子无法对奚氏做什么。   只可惜奚氏到底是古旧到即将腐朽的家族,即便手握秘密,还有死士与忠诚,仍旧斗不过当权的皇族。   整个奚家内部早就成了骰子,陆宗珩想要挖出那个秘密,以及更大的秘密,并把奚氏反手灭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故而前世奚家的结局早成必然。   在那样的家境中成长的奚娴,天生又脑中残缺了一块,对于血腥和杀戮有着别样的快意和追求,便成了那些人的首选。   历经了那么多事,她早就变得浑身血腥,其实那都是必然的事罢了。   从她出生起,就注定会被那些人看重,也从那时起,就注定会和那个人纠葛万千。   是命,也是缘,宿命是在一切的起始便已然决定的事。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即便是落下的点点香灰,也会决定某一段命运的节点。   只是暂时,生而为人的智慧无力计算罢了。   但奚娴却慢慢看透,渐渐走出。   一个人的时候,更宁静,更清净,也懂得不依靠旁人而看透世事。   她坐在蒲团上,檀木香沉静而稳重,萦绕在鼻息间,就像是环抱住哪个踏着宿命二来的知心人。   她的唇角缓缓弯起,那是一个纯粹而干净的笑,没有缀饰,发自内心。   从前,她一直以为,没有血腥和绝望的刺激,自己是难以愉悦起来的。   可却忽略了那一层更高一等的精神存在。   至高的乐趣,不需要肉体的愉悦也能做到。   现在她变得不同了。   斗转星移,日月升腾而上,云雾缭绕与青松树上,蝉鸣与金光灿烂间,她穿着嫡姐的缁衣,手腕缠绕着佛珠,面容素白而悠静。   ……   夏日的夜晚总会下雨,奚娴本想要在佛堂里歇息,鬼使神差,却仍启步回了宫殿。   刚踏入宫殿的那一瞬,暴雨如期而至,倾盆而下时电闪雷鸣,霎时间照亮了她的侧颜,还有空空如也的床榻。   床上的女人不见了。   奚娴的心中涌入了某种惶恐的情绪,长发微乱,披散在肩胛上,指骨泛白,慢慢捏紧了那串佛珠,单薄的身子透着无措和茫然。   顿了顿,外头大雨落得慌张四溅,她腾一下扶着门框开始往外走,殿中的几个仆从拦不住她,只能拿着伞随从。   奚娴不知道自己在找甚么,远方轰隆隆的打雷声让她隐隐胆怯,暴雨浸湿了她的袜腿,长发黏在素白的额角上,走得艰辛而迟钝,就像是一只可怜的蜗牛。   在宫殿角落的某处凉亭旁,她止住了脚步,眼神依依而空白。   那里有个穿着白裙的女人,长发漆黑披散,在脚踝弯曲,广袖随着风雨飘摇,身形瘦削得像是澄纸。   女人听见声音,慢慢回眸,手上拎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画着江南的春景图,指骨细长优雅。   她对奚娴含笑,眼睫覆上含蓄的雨光:“好久不见。”   对上年轻太后泛着水色的眼眸,背后是风雨飘摇的盛景,女人的语声平静悠然,似乎只是见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只是觉得,今日风光大好,我该接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个番外,谢谢大家 第99章 江南春   江南恰是梅熟日,雨意濛濛中江边寂静竹林里三两人家,在夜色里点着晕黄的灯笼,醉醉然飘摇小风中。   小溪姑娘和她夫君是近来将将搬来江南的,他们在静竹林里盖了竹楼亭轩,更有小桥流水,石桌棋盘,而和余镇上的其他人家不太相同的是,小溪姑娘是从长安来的。   王婶娘是个热络人,镇上几十户人家,不管年纪老的少的,只要是媳妇子她俱是认识,逢年过节一块儿唠嗑家长里短少不了她牵头,只小溪姑娘这家不大一样,远远的见着几面。   年轻媳妇皮肤雪白,背后瞧着身子纤细有矜贵,走路时都好看得不得了,一瞧便是城里来的。   王婶娘一头编着竹篮,手里活计不停,麻溜拿着竹篾弯曲穿梭,又和老伴儿唠上了:“喏,南边那户人家哝,你晓得哪里人伐?”   余镇上多数人家手头俱有产业,多多少少都开丝坊,家里几亩水田平常请来佃农打理,等到秋收冬藏时节多少自己也要忙,但一进入夏季,便清闲下来。   比起丰都来说,余镇算不得繁华,却也说得上富裕,更遑论是远离喧嚣大都,临近江南岸,水边小楼一早开窗便能瞧见青山绿水,滢滢江景俱映眼帘,日子多少随景而变,随心自然得多。   老伴儿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年轻时得了秀才功名再无寸进,这些年教书育人,多少有些文人清气,每日清晨起来必打一套拳,再者便是去镇上买一笼热腾腾的鱼肉包子归来,充耳不闻王婶唠叨嘀咕,一心只翻那几本卷边泛黄的圣贤书。   听王婶此言,老伴儿翻了一卷书,抖着花白胡须,慢叹道:“那叫书香门第,你老婆子少凑近乎,省得扰了旁人眼。”一看那布置,就是有雅性的,财帛多少是次的。   王婶娘啧一声:“咱家难道不是啊,秀才公?”老头给她怼得吹胡子瞪眼。   她拾掇几下衣裙,提着新编的篮子,往里头塞了几个鸡蛋几把葱花小菜,便昂首挺胸要往外头去。   老伴不拦着她,心想他去城里赶考呢,当时见得贵人富人多了,到时老太吃了苦头,自然就不往跟前凑了。   不成想王婶娘过了半柱香到时归来了,去时手里提着鸡蛋葱花叶儿,回来拿着几匹布料和腊肉串子,脸上喜气洋洋笑得出褶,把肥得流油的腊肉往老伴儿跟前送了送,啧声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南边的那家人姓王,王婶娘今儿个去倒是头一回见这么标志的院子。   整块竹林静悄悄的,唯有小竹楼四角挂着大灯笼,初时怪冷的,莫名是一股凉意嗖嗖往天灵盖上灌,她腿都打颤了,萌生退意时,迎面忽走来一个面容平凡白皙的姑娘。   梳着环髻,耳垂缀着米粒大小的鸽血石,如此对她一福身,笑意盈盈道:“敢问婶子是何许人?”   王婶娘好歹是教书先生的老婆,拿捏起气势能文能武,此番满脸含笑,提了提手里的小菜道:“妾见小姐阖家乃新近搬来的,我代镇上的乡里乡亲瞧瞧新邻里,友道友道。”   那小姐目不斜视,穿着一身精细绸缎,倒是不曾歪眼看人,要王婶看,那已是雅气至极,一辈子少见的神仙妃子模样。   却见那小姐笑道:“既是如此,容我通禀主人。”   王婶吃惊的打量那小姐,全没想到这竟是个丫鬟。   王婶被带到下头吃茶,还放了两碟小点心,做得精致细巧,吃了一口还没嚼咽,便囫囵吞下了,那茶还是淡淡的粉,飘着一股子花香味,飘浮着细碎的瓣蕊,格格不入的感觉,弄得她怪不自在的。   没过多久,她又被请去了小花厅里,隔着悬挂的竹帘,隐约瞧见里头坐了个高挑女子身影。   想起丫鬟的模样打扮,王婶难免不会认为女主人应是珠光宝气,高髻婉约的模样,不过这趟倒是料得不准,经验老道也有马失前蹄时。   女主人穿着一身天青的广袖缁衣,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长发漆黑披散在脑后,一双淡色的眼眸沉静温润。   此人身上毫无缀饰,连气势都收敛得很好,但内蕴的气质却莫名叫人噤声不语。   她一颔首,下巴指着一旁的竹椅。   王婶赶紧坐下,提着一筐鸡蛋也不知怎么说才好,饶是平常伶牙俐齿,此时也不得不生疏打结,搓搓手老实道:“这……一过春天就空下来,吾先头也没上门……”   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敷衍,但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就像是佛家修了闭口禅似的,悠然静默,看透世事。   王婶满头冷汗,一个人叨咕半天,说了一溜也不晓得对方听没听进去的话,才嘿嘿笑道:“这,也不晓得夫人是?”   女人才开口,声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   王家夫人的姐姐,听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龄少说也不是什么闺中少女了,怎么姐妹俩却住在一起?   王婶顺着杆子往下,笑呵呵道:“夫人与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长安,多少年也没见了,唉……还是江南好啊。”   “不知夫人与妹妹从何来的?咱们余镇上富户比比皆是,但似您这般书香之家的,还是少有。”   更遑论这么矜贵了,那规矩气势,连下人都像个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与夫君自长安来的江南,妾住在丰都,不过趁他们定居之际来余镇,相互帮衬一番罢了。”   这么说倒也合理,但有客人来,男女主人都不出面,反倒叫族姐来招待,也可见这家女主人有多骄矜,不过看她族姐的样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侧面的珠帘便被“哗啦”掀开,有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赤着脚跑出来,脚踝又细又白,揉着眼角软软委屈道:“姐姐呀,都这么夜了,你还不归来困觉,真是的!”   她姐姐对她没什么耐心,修长的指骨有律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么样子?”   姑娘一抬头,便看见了王婶娘,歪头露出个笑容来,却兴致勃勃的坐到了一边,杏眼发亮,托腮问道:“你是谁啊?”   王婶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啊!对哦,我们搬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招待过邻里!”   她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脚趾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转,又软软叹息道:“我夫君生意赔钱,长安地贵得很,酒楼产业都贱卖了!”   “唉你不晓得长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说甚么信得甚么,可不赔个精光嘛!”   “这些日子咱们都在打点江南的生意,长安做不成,就来南边重整旗鼓,十八年后又是一家子好汉嘛。”   她族姐唇线微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和善温柔得很,就是有点耐人寻味。   王婶恍然大悟。   原来是长安生意赔钱了,才想到要避到乡下来的。   这大户人家讲究得很,只瞧着不怎么节俭,再赔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而且从长安大宅门一路赔到江南乡下小镇子,那得赔多少雪花银子?   啧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呗,像她家老头,考个秀才还成,叫他打算盘是做不来。聪明脑子,聪明脸,不过银枪蜡样头。   王婶觉得不能老戳人家痛点啊,立即便道:“嗨,年纪轻轻的,比不过旁人老油子也寻常,何必气馁?我老婆子倒是瞧着,你年轻得很,抓紧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于是漫声回答道:“哪里是不想呀,只我夫主年长许多……”   她说着又一脸柔弱为难,王婶恍然大悟,原来还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轻姑娘谁不喜欢住丰都长安,那里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香辛宴请数不胜数,河水都散着清香,满地都是璀璨金银。   来这乡下地方,多数是家里老头子喜欢清静,才选的罢?   乖乖隆地洞,这小姑娘一朵鲜花,伐会得插在牛粪上了?   “咔嚓”一声,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盏寸寸碎裂,把王婶吓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从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么,又精神起来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见狼似的,眼泪汪汪咬着唇,委屈撒娇道:“不是等你嘛……姐姐不来,和夫……”   话没说完,就被她姐姐看了一眼,眼神堪称冰寒彻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闭上嘴,跳下凳子拖着小小的步伐往回走。   王婶的表情又像是嘴里被塞了个大白馒头,差点没合拢。   这难不成,是老头子说的……那个甚,娥皇女英伐?   女人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含蓄道:“她不懂事,今日所言俱是戏说,还勿见怪。”   王婶心念电转,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跑出去嘴巴不带把可不成,于是识趣点头:“诶诶。”   她们的谈话没展开,便很快结束了,王婶从婢女那儿得了好些见面礼儿,不算多贵重,但却精致得很。   这头女人回了屋,床上的姑娘一蹦下床,跳进她怀里窝着咕哝道:“你干嘛冷着脸嘛。”   女人细长的手指挑起姑娘的下颌,隐约露出一抹淡极的笑,意味深长道:“来之前的约定,你又忘了?”   小溪姑娘被她看得脸红,一下埋头进女人怀里道:“就你会骗我。”   骗了她那么多遍,躺在床上装死人。   和儿子一起来骗她,害得她以为下半辈子要当寡妇,成天过得凄凄惨惨戚戚,说不定背地里怎么笑她傻乎乎。   而其实他对于扮演女性也没有那么热衷的,但对于满足奚娴的愿望十分热忱,所以今晚本来要满足她一下,却没想到被隔壁的老婶娘给搅和。   其实对于隔壁邻居,他完全可以不必在意,但只有奚娴对此莫名执着。   她一脸认真道:“那不行!说好的要隐居的,假如有人想要串门子,我们当然要好生期待啦。你都不是皇帝了,还摆什么架子嘛?”   他当时挑眉,捏了捏奚娴潞绸的肚兜,悠悠道:“寻常百姓天天穿这个?你不若做个全套。”   奚娴一把打掉男人的大手,哼哼道:“才不要,我不管,莫挨我!”   坏脾气一点没变,于是他就被踢下床待客。   不过第二日王婶娘便见到了小溪姑娘的夫君,坐在江边垂钓的时候看见的,开了小楼的窗户,便能看见男人坐在自家院落边钓鱼的身影。   青年戴着草帽,一身布衣难掩修长高大的身材,远远看不清长相,但只看隐约的轮廓,也能觉出是个俊美的男人。细细想来,又说不上哪里顶顶好看。   小溪姑娘还垫着脚出来,提着洁白的裙角,像小猫似的一把扑腾到人家身上去,吊在男人身上,一口口亲人家的脖颈,还撒娇,搅起江边微涟。   男人慢吞吞捏起她的下颌,把她扔到一边去,自己继续静静垂钓,清心寡欲得很,对于送上门来的软玉温香无动于衷。   嗯,这点的确挺像老头子的。   不过王婶娘还是有话要讲:“老头子,侬看看喏!世风日下啊,小夫妇俩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哦哟哟——啧……”   老头子继续翻书,抖着花白胡须:“侬伐是看得蛮扎劲额嘛。”   王婶娘老脸一红,赶紧把窗户关上。   江边悠闲垂钓男人长眉微挑,单臂把小溪姑娘抱回来,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被一把推开,惨遭猫咪的嫌弃。   ……   奚娴和王琮在江南的日子平静到毫无波澜,可能最最刺激的就是逼迫男人扮成女人陪她上街。   于是在江南的濛濛细雨中,一对姐妹撑着油纸伞,成了江边的风景。   但似乎姐姐并不高兴,甚至绷着一张脸,被妹妹到处拉着走,鬓边还被她簪了一朵粉色的小绒花。   美其名曰淡雅清新,女人味。   妹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往面若冰霜的嫡姐手里塞了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饼,细软介绍道:“这是小镇名点,里头塞了鱼肉的,一咬鲜得很,你尝尝。”   肉眼可见的,高挑的嫡姐脸色更差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细长优美的手指,即将要把大饼碾成粉末。   不过姐姐的耐性非常好,这是她为数……众多,的优点之一。   所以在妹妹把姐姐拉着满城跑,并强迫姐姐选出哪匹粉色的绸缎更好看,逼迫姐姐左右手各拿三串糖葫芦,再撒娇求姐姐陪她一起坐乌篷船……   ……接着貌美女子被路边小流氓调戏,结果小流氓被姐姐冷若冰霜,单手折断了粗壮的手臂之后……妹妹回到家,被折腾得像是案板上的鱼儿,嘤嘤哭泣个不住,纤细如柳的腰肢满是大掌印,像是快要被折断了。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小溪姑娘:“介于你前两日口无遮拦,今年的份额悉数用完。”   小溪姑娘嘤嘤哭泣起来。   男人冷笑:“哭也没用。”   小溪姑娘像是可怜巴巴的良家妇女:“你讨厌。”   男人不理她,擦洗干净后准备哄她睡觉,看见她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才提醒道:“过两日无忧要回来,你再这样下去让她回长安。”   奚娴才不信呢。   无忧来江南,是她皇兄要烦死她了,所以回长安是不可能的。   顺便提下,无忧正是好动的年纪,和奚娴小时候很像。   所以贞静公主一点都不静,乃是长安城贵妇闻之惶恐的小魔头,前阵子因为打破了首辅小儿子的脑袋被皇兄骂了一顿,一不高兴就把皇兄的奏折全撕烂了。   ……还都是批好的奏折。   无拘拿她没办法,身为皇帝的修养令他沉默,况且……毕竟眼前的小姑娘和他娘太他娘的像了。   于是奚娴也显而易见的头疼了。   不过没关系,语调轻松上挑:“再皮也是我的宝宝,当娘亲的还怕治不了她?哼。”   潇洒转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原本她以为,这实在没什么,真的无所谓啊。   呃,自己生的宝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教导才是。   但隔天醒来,男人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还有强颜欢笑的惨白脸蛋,不得不叹息道:“还真是嘴硬。”   奚娴撑着额头爬起来,面无表情道:“才没有,是把自己高兴的。”   男人忍不住笑了,简略道:“治得了你,也治得了她,你怕什么?”   说起这个,奚娴又不开心了。   贺氏没死的事情,她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其实这辈子手上一滴血也没沾,男人把她保护得干干净净,但还是逼着她在佛前体悟那么久。   他不是人。   小溪姑娘问过他:“要是我一日不悟,你要怎么办?”   他笑曰:“你一日不悟,我一日不醒。”   就那样陪你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完,感谢追到这里的仙女!   鞠躬。   这本写得有点累TAT   但还是很开心,并且很高兴遇见你们。   PS:专栏和预收求一波收藏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