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分手信 作者:蓝色的奥斯汀    文案   这辈子颂颂写过三封分手信。   第一封写给完美男神大师兄范羽,可惜她不记得写了什么。   第二封写给相恋多年的大学同学阿深,可惜她根本不记得写过。   至于第三封,呵呵,又和第二封有关。   这是一个渣男的全盛时代,每次分手,都是心口一道疤痕。不断遇到不对的人,而不对的人才让你难忘,这就是宇宙对我们的安排。或许生命和爱情永远不会是我们期盼的样子,唯有努力地遗忘。但也有可能,这一千次错误的相遇,只是为了等待下一次对的相逢。   友情提示:本文非虐渣,非破镜重圆,我觉得是个泪中带笑的治愈文,只有小情小爱,木有荡气回肠。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爱情战争 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深:   这封信写在离别之际。   窗外刚刮起大风,暴雨将至,我知道你正在来的路上,可是我还是决定先走一步。有些话很难当面讲出口,比如我爱你,又比如再见。   三年说长不长,原来对我们来说,还是太长了。我一直以为美好的初恋,我们和别人是不同的,毕竟携手度过纯真的校园生活,一起走过徽杭古道,一起看过山顶的星空。那一年我迷路在校园的十字路口,你跑过来捡球,扒开我的地图问,同学,需要帮忙吗?那时候我惊叹世界是何等奇妙的存在,恰好我迷路在那个路口,你又恰好跨越大半个地球路过那里。   可是最后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三年说短也不短,我们算是彼此了解。记得那次你去美国探亲,回来后我开玩笑地问,玩得好吗?有艳遇没?你不回答。有句话叫What happens in Las Vegas leaves in Las Vegas。可是你看,我了解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同样了解。我不能不注意到,你心不在焉的眼神,身上陌生的香气,不愿让我听到的电话。呵呵,这三年来,谢谢你教会我许多。   最后先说分手的是我,三年过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云彩是你的,天空是你的,阳光是你的,所有的天气,或晴或雨,或喜,或悲,整整三年,我所有的美丽与哀愁,都是属于你的,所以我挥一挥衣袖,什么也带不走。   分手那天你问我,我到底爱不爱你。真是始料未及,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这样问。以前执着地问你爱不爱我的人总是我。没空搭理我时你会毫不犹豫地答,当然爱啊。大部分时候你会调侃地笑:“可以说真话吗?”   你心底的真话,我一直以为我是知道的。知道并不代表明白,时至今日,我想我终于明白了。爱一个人,与我来说是光,是空气,是一切美好的存在。与你,是责任,也是负累。   所以你问我,分手是不是因为不爱你了,那样诚恳的眼神,一心想挽回的态度,我唯有一声叹息。其实我是想问的,可以说真话吗?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可惜我也有我存在的意义,不想成为负累,任何人的负累。   所以,呵呵,还是算了吧,我们。有人说过,爱情象巴士,不论你如何呼喊,该离开时也不会为你停留。   那么,在我收拾行李离开这里之前,让我以书面的形式,正式回答你的问题。你问我到底还爱不爱你,这是我的回答:对不起,我不爱你。 第2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1)   We dance round in a ring and suppose,   But the Secret sits in the middle and knows. ----Robert Frost   我们兜圈舞蹈,心怀揣测,   秘密其中静坐,早已知晓。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鲁颂颂那天绝不会从书架上选这一本书。   事实上那天春光明媚,晴空十里,是个十分适宜出门面试的日子。她穿好黑西装,手提文件袋,在镜子里审视自己,觉得一切无虞,才登上自己仅有的一双高跟鞋打算出门。   临出门那一霎那,时间已经十分紧迫,可她突然想到,地铁上大半个小时,应该很无聊吧,所以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恰好是这一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哥伦比亚大文豪马科斯所著的《百年孤独》,英文译本。   面试并不十分困难,可是她知道自己资历不够。某知名跨国软件企业在中国办一个云计算的研讨会,请了美国著名专家来讲座,需要找个同声传译。她一个彻头彻尾的文科生,翻译专业,也有过会议翻译的经验,不过“云计算”什么的,对她来说真是如“浮云”一般的存在。   面试官三人小组在会议室里坐了一列,为首那个是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和蔼可亲地翻着她的简历,用英文问:“鲁小姐,哦,翻译学院硕士在读,请问过去有没有做过科技类的翻译工作?”   “没有。”她实事求是地回答,又连忙补充:“不过我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以前几次会议翻译之前也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但我都在会议前补读文献了,最后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我相信这一次我也能胜任。”   那个姓赵的面试官微微点头,换他边上的年轻女人问:“鲁小姐还在念书,学习一定很紧张吧?补读文献需要花大量时间,你为什么会对这次的工作这么感兴趣呢?”   “呃……”颂颂顿了一顿。为什么?十个人应征工作九个人是为了钱吧?说实话她委实讨厌这种明知故问,还要求大家撒谎的问题,所以想了想,说:“我看中了一个照相机镜头,可又不想问我爸爸要钱。大家不是都说嘛,‘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所以要努力工作。”   面试是全程英文对话,她忽然冒出一句中文的“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一时间大家都笑起来。   面试就在这样愉快的气氛里结束。颂颂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走人,包括那本在地铁里翻了翻的《百年孤独》。记得大学时候她对这本书十分着迷,来来回回读了有六七遍,最后还想用魔幻现实主义为题来做毕业论文。那时候她还在读本科英语系,一眨眼三年过去,书里的内容竟然忘了大半。   她当然也不记得,书里夹了一张旧书签,而她走得匆忙,书签恰好掉在地上。   面试官老赵在门口捡到书签,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刚才还十分明朗的局面,被这最后一个面试者搅成了一滩浑水。有人用名片做书签也不奇怪吧,可是这张名片上写的是个熟人的名字。   他在心里权衡再三,最后去敲了技术总监的门。反正本次研讨会由他总负责,翻译人选正好也让他决断吧。   办公室门口挂着“Shane Y. Chen”的名字,门后面的桌边,Shane正低头在键盘上十指如飞,一副“我很忙,别烦我”的样子。老赵犹豫一刻,最后还是敲了敲门。两份简历放到Shane的面前,老赵问:“会议的同传,你看哪个好?”   Shane被打断,不得不停下来,疲劳地捏一捏自己的鼻梁,快速翻了翻两份简历。其实两个人优劣明显,一个名校科技英语本科,翻译学院硕士毕业,长长一串科技会议同声传译的经验,包括两次计算机行业年会。另一个在校硕士生,有几篇发表的翻译小文,都是风花雪月的题目,什么“愿无岁月可回头”?看得他一阵牙酸。   他探询地抬头,老赵堆笑:“我觉得两个都可以,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   难道是老赵的熟人?可如果是,老赵自己决定就好,大可不必拿来问他,上面也并没人和他提过要“照顾”任何人。Shane略一沉思,就说:“这一个似乎经验不足,我比较倾向于那个有科技背景的。”   老赵似乎愣了一愣,立刻回过神来说:“我完全同意。”   既然两人意见一致,那没什么可啰嗦的,他把简历递回给老赵。只是在递回去的那一霎那,他注意到简历上的名字。   鲁颂颂?   刚才他根本没注意两个候选人的名字,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再仔细回想简历上学校的名字,无疑就是那个鲁颂颂。可是简历已经递出去,收不回来,更何况老赵喜滋滋接过简历,转眼已经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他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心里莫名的一阵后悔,究竟后悔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午途径茶水间,他还听到另两个面试官的议论。Sherry说:“哎,记得最后那个面试的吗?”   “就是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那个?”   “对,就是她。我听说啊,她是Shane介绍来的。我还奇怪呢,怎么那么直截了当就说打工是因为缺钱花呀。”   另一个是秘书室的Jessica,惊诧地说:“不会吧。不是说Shane拍板要了另一个?”   Sherry才狐疑:“真的?那难道是打着Shane的旗子来招摇撞骗的?”   他端着咖啡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刚才那两人的对话在心里打了一个转。她缺钱花吗?那么快?不至于吧。脚步已经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口,他停了一停,又拐了一个弯,去了老赵的办公室。   老赵正在讲电话。Shane在门口想了想开口该怎么措辞,等老赵放下电话才说:“忽然想到,有个朋友托我找个翻译,刚才那个鲁颂颂看起来挺合适。能不能打电话让她再来一趟?”   老赵诧异地略张了张嘴,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而他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啊,对。我的私事,这样不大好。还是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自己和她联系。”   所以颂颂第二天接到M公司的来电,打电话的是那个圆头圆脑,慈眉善目的老赵。老赵的语调客气里带着几分亲切:“鲁小姐,对不起啊,我们已经决定录用了另一个翻译。你的条件也是十分不错的,只是缺乏一点经验。”   她并不觉得意外,礼貌地回答:“没关系,谢谢你们能考虑我。”其实她心里甚至有几分暗暗的庆幸。云计算?想想几天内要看完的文献,她就忍不住要凌乱一番,更何况要背的单词估计是海量吧?太挑战自我了----她的记忆力可不怎么好。   没想到老赵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我们的技术总监陈亦辰先生要走了你的电话。他有一个朋友正在找翻译,大概这几天会联系你,所以让我先和你打个招呼。”   颂颂并没在意,放下电话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趴到床上继续读那本《百年孤独》。三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又翻开这本书,里面的句子象许多过去的往事,似曾相识却又飘渺遥远。最后她按照每天的习惯,睡前上网,在自己的空间里写日志。   “《百年孤独》的第一句:   Many years later as he faced the firing squad, Colonel Aureliano Buenda was to remember that distant afternoon when his father took him to discover ice.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忽然想到大学的第一堂翻译课,老师拿这句话来做例句。‘His father took him to discover ice’里的‘discover’该怎么译?发现?参观?其实最好的译法是‘父亲带他去看冰’。   仅仅一个‘看’字,最简单,也是意义最丰富的。   那么久远的事,还能忽然想起来,可喜可贺。”   关掉电脑又关掉灯,她在黑暗里上床。窗外月色迷蒙,隐隐约约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四周寂静无声。她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躺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果然,已经有人在她日志后面留了言。   那么多年她的空间只有一个访客。“深宇宙”说:“万事不要勉强自己。早点休息,晚安。” 第3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2)   第二天早上,颂颂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一早导师给她发了邮件,说有个“朱生豪翻译大赛”目前正在征稿,建议她去参加,让她去导师办公室拿资料。她连忙出门,快走到翻译学院大楼时手机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我是陈亦辰。”   她当时愣了一愣。陈亦辰?是谁?她该认识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继续说:“听老赵说,你前两天在我们公司应征会议的同声传译。”   她才“哦”的一声恍然大悟,是那个技术总监。她说:“啊,对了!赵先生和我说了,您的朋友想找个翻译。”   对方似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正好路过你们学校,能不能见个面?”   他们约在翻译学院的大楼前见面。早春二月,校园里的柳枝刚发了一点点嫩绿的新芽,空气清新冷冽,到处还是冬天肃穆的色彩,只有玉兰开得早,亦白亦粉,参杂在一片棕灰色中,格外醒目。   转过一个弯,翻译大楼就在眼前。还差几天才开学,校园里人迹稀少,视野之内只有一个高个子的陌生人,笔直站在挺拔的玉兰树前,和她四目相对,神色僵硬地朝她点了点头。   “你好。”她点头向他致意。所有认识的青年男子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没有重合的脸。可是她的记性不好,认人尤其糟糕,常常遇到以前见过的人对面不相识的场景,所以习惯性地保持笑脸相迎,礼貌地打招呼,不太熟络又不太疏远,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连称呼她都格外小心,尽量不直呼人名,免得叫错了尴尬。   对面的陈先生貌似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才说:“你……还好吗?”   她笑着答:“挺好的。听说您的朋友要找个翻译?”   长久的沉默,对方才开口:“现在有时间吗?可不可以找个地方坐一坐,我把具体情况和你交代一下,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为难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恐怕不行,我的导师正在办公室等我。”   陈先生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写了一串手机号码才递过来:“那这样吧,我……有事还要在附近停留一阵,等你完事,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礼貌地告别,颂颂上楼去找导师,可是二十分钟之后,陈先生给她来了条短信:“对不起,办公室有急事,再联系。”   倒是“朱生豪翻译大赛”的事颇为紧迫。导师对她循循善诱:“这个机会不错,以前我也有学生在这个比赛里得过奖。虽然这是个很高级别的比赛,不过我相信你的水平。”   比赛分散文和诗歌两组,导师笑着说:“散文组竞争会激烈些,倒是诗歌组,这个题目挺适合你,我看你有戏。”   她却觉得为难。诗歌组的题目是英国作家D.H. 劳伦斯的一首小诗,题为“Kisses in the Train”(《车厢中的吻》)。劳伦斯是何方神圣?鼎鼎大名的作品有禁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乃近代H文的大神级人物,诗也写得很有“湿”意。她在心里欲哭无泪,导师到底哪里看出这题目适合她?难道她长得很H?   她在图书馆混了一下午,翻看了众多劳伦斯的浓词艳赋,以及关于他的八卦情史,头皮挠破了几层,还是灵感全无,最后只好借了一大堆资料,准备搬回家去开夜车。   临走的时候,又有陌生的电话打进来,还是那位陈先生。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呃......我现在又在你们学校附近,方不方便见面?”   又?她在心里腹诽,看起来这个技术总监委实是个闲人。   事实上陈亦辰这天出奇地忙。早上被叫回办公室,因为顶头上司贝克忽然召他参加一个高层电话会议。当时北京时间十点,美国那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所以是临时召集的紧急会议。贝克当年是公司发起人之一,亲自面试招了陈亦辰入公司。如今公司壮大无数倍,贝克是公司的CTO, 他这个贝氏的嫡系部队也坐到中国区技术总监的位置。会开了大约两小时,会后贝克和他打哈哈:“Shane,什么时候才回总部?虽然中国姑娘很漂亮,可总部才是你的家。”   他听出贝克语调里其实不无微词,想了想答:“公司答应我三年的term,今年九月就到期了。”   回家路上大堵车,高架上的车灯排成一条闪烁的长龙,在傍晚灰黑色的重重雾霭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司机小刘唉声叹气:“前面出车祸了的吧?照这情形八点也到不了家。”   他坐在后座上疲倦地捏着眉心。回不回家对他来说没太大区别,家里反正只有自己,他的睡眠又差,即使在家,也是照例要工作到深夜。早知道要在车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呆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车一停一动,象老牛喘气般向前爬行。他忽然想到,从这里下高架,正好离Z大学不远,与其堵在路上,还不如去把今天没办完的事办好。   和鲁颂颂约了在Z大学门外的咖啡屋里见面,还是他先到。大概是周五的缘故,咖啡屋里相当热闹,点咖啡的柜台前也排起长龙,一直蜿蜒到门口。他站在大玻璃门边等了一等,远远看见她在一片灰黑的暮色里走来。   和上午一样,她穿着浅棕色的呢子大衣,上面有深棕色的大牛角扣,手里捧着一大摞书,但仍然步调轻盈。大衣是有大帽兜的样式,里面披着一条浅棕色的围巾,松松软软地叠在她的脸下,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起伏,时不时遮到她的面颊,好象整张脸也若隐若现。   打开门,她在暖黄的灯光里张望了一圈,似乎眼神掠过他的方向,但又似乎并没看见他。她停了停,直接走到队尾去排队。他排到她身后,等了片刻。她伸着脖子往前张望,就是没有要回头的意思,都快排到了,他不得已在背后叫了一声:“鲁颂颂。”她才诧异地回过头来,抬眼,有半秒钟的困惑,似乎没认出他来,最后恍然大悟地笑:“啊?你已经来啦。”   说实话她绝对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但眼睛很有神彩,五官生动,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浅的梨涡,大概是因为刚刚从冷空气里走进有暖气的屋子里,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在晕黄的灯光下有一种暖暖的色调。   其实他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对着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这时候队伍排到了她,她回过头去点饮料。   她点了杯什么水果味的奶茶,他就点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意式浓咖啡。咖啡屋里人多,他们只找到一个缩在角落里的二人小方桌,坐在一起,几乎要碰到对方的头,他必须要挺直了腰杆才不觉得太亲密。   鲁颂颂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妥,笑吟吟地找到话题:“这么晚喝浓咖啡,等一下不会影响睡眠吧?”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没什么睡眠可以影响,本来不到两三点一般我都睡不着。”   她笑了笑不答话,他才想起要说的正事。   他的朋友A.J. 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籍华人,最近心血来潮要来H城看烟雨江南,托他帮忙找个向导兼翻译,他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会帮忙问一问。时间灵活,报酬从优,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便无话可说。   鲁颂颂倒热情颇高。“游山玩水?这个我在行。”她说,脸上带着那种暖暖的笑意,“二月份稍微早了些,桃花还没开,也还不到‘烟雨’的季节。时间虽然不是最好,但好在人少,要不然碰到长周末,湖边估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短短应了一声“是”,她又自顾自侃侃而谈起来:“其实即使是淡季,那些所有人都去的景点人也太多。特别是那些旅行团,导游非得把喇叭按到最大音量,很煞风景有木有?……二月份,还赶得及赏梅啊。嗯,西山后面的大觉寺就很好,‘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有山有水,景致极佳,又安静,素斋也好吃……你觉得怎么样?”   “啊?”他被问得一愣。刚刚看她眉飞色舞开始念诗的样子,他的心绪早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再说他一个纯种的工作狂,在H城前后也算呆了多年,可连乾隆皇帝亲笔题过字的所谓H城“十景”都没去过几个,哪来的什么意见,只好干巴巴地说:“……挺好。”   她一定是觉得他不关心,淡淡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接下去还能聊什么?他想了想说:“明晚有空吗?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她双手捧着茶杯,看着他象是困惑了一秒钟,然后坐直了身子,仍然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可眼神似乎瞬间疏淡了几分,顿了顿说:“明晚啊?不好意思,周五晚上要陪男朋友。”   他心里顿时一阵尴尬。看来她是误会了,转念一想也难怪她会误会,自己一天内往她学校跑了两趟,为了电话里五分钟就能说完的话,也确实太热心了点儿。虽然他们情况特殊,不可能走得太近,但这时候开口邀人一起晚餐,是女孩子都会误会吧。   可他是真没那个意思,只好连忙解释:“A.J. 明天到,我是要给他接风的。原来想,如果你有空的话,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不过如果你忙,我让他直接打电话和你联系。”   她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瞬间闪过几分不自然,不过也只是瞬间,瞬间过后立刻又恢复了礼貌的微笑,落落大方地说:“那好啊,我等他电话。”   他们在咖啡屋的门口分手。她手里抱了大堆书本,他本想问需不需要送她一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她象是完全已将过去抛在了脑后。又有了新的男友?三年了,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也很自然吧。   最后她在路灯下和他告别,转过身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只是转身的时候,她颠了颠手里的书,便有小纸片飘落在她身后。他想大概是她的书签,等她走远才走过去捡,一看,原来是他上午给她的那张名片,背后还写着他的手机号。   他望着空寂的街道暗自苦笑一声。这么快就弄丢了他的电话?记得三年前他也给她留过一张名片,并承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力所能及他绝不推辞,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颂颂自然是不记得。抱着大堆资料回家,她纳闷那位陈先生对她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她隐约觉得他们大概曾经是认识的,却又不能肯定。以往遇到对面相见不相识的熟人,她总能在三言两语中看出点端倪,对方会说:“记得那谁谁谁……”或者是“上次我们怎样怎样……”而这位陈先生话不多,还老盯着她神情木然地出神。   所幸只是介绍个工作,不见得有再次见面的机会,更何况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到后来她一路上想的都是劳伦斯那首艳诗,回到家打开灯,忙去写日志。   “《车厢中的吻》第一句:   I saw the midlands, revolve through her hair.   我看见midlands,在她发间环绕。   查了一下午书,midlands 应该是泛指英格兰中部。可怎么译好呢?中土?内陆?还是干脆叫‘密德兰’?”   她坐下来翻那些资料,片刻手机就“叮”地一声提示。她去翻看信息,果然,“深宇宙”留言说:“中部土地,怎么样?”   她在灯下微微笑了笑,答道:“甚好。” 第4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3)   给A.J.的接风宴被陈亦辰定在了一家叫“紫天椒”的泰国餐厅里。该餐厅菜色精致,环境幽雅,价格也不菲,最关键是离陈亦辰的公司近。下班时间交通不好,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舟车劳顿上。   结果A.J.十分不满:“叫我到中国来吃泰国菜?我早在泰国吃腻了好不好。”   陈亦辰笑笑不以为意。A.J.的抱怨他从小听到大,早就习惯当成耳旁风。   他和A.J.的友谊最早要追溯到光屁股的童年时代。那时候他跟祖父祖母住在美国东海岸的麻省,A.J.是他的邻居,周末常一起参加国际象棋的联赛。A.J.比他小几岁,但他们念的同一所小学,又念同一所私立中学,直到大学才分开。时至今日他早已习惯生活里只有工作,而A.J.还处在没有完全结束的中二期,仗着家里有钱,父母又宽容,不肯对社会准则就范。   按A.J.自己的话说:“我都委屈自己念完了商学院,朝九晚五这种非人的生活,还有长长的下半辈子,着什么急。”   他果然实践“活在当下”的宗旨,在世界各地游荡了几年,去乞力马扎罗抚摸过非洲的天空,也去尼泊尔洗涤了几个月的心灵,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回到中国这个喧嚣尘世里来。   陈亦辰把鲁颂颂的电话号码交给他。A.J.好奇地问:“男的女的?长得漂亮吗?”   他十分无奈:“有区别吗?难道你找的不是翻译和向导?”   A.J.不屑地答:“当然有区别,直接影响出游的心情。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女士优先,美女尤其优先。”   其实A.J.的想法他何尝不知。象很多土生土长的美国第二代移民一样,斗大的中文汉字A.J.认不满一箩筐,但嘴上他还是很流利的,自己出游完全应付得过来,只不过好热闹,喜欢成群结队,嫌一个人游玩太过无趣。   他没有直接回答,A.J.低头开始自顾自琢磨:“鲁颂颂,名字听起来象个漂亮姑娘。”   他正色地告诫A.J.:“别乱打主意,人家姑娘有男朋友了。”   A.J.嬉皮笑脸地回答:“有男朋友算什么,还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没时间关心A.J.的竞争日程。公司的CEO想并购另一个主营云技术的公司,贝克不同意,作为公司事实上云技术方面的技术总监,他这两天整夜整夜地被电话会议纠缠。   直到又一个周五的下班时间,他又被A.J.电话召唤。   A.J.在电话里说:“哇,H城的交通真让人无话可说,找出租车比挖宝藏还难。你办公室不是在西郊?我们在湿地公园,拜托,求搭车。”   他只好带上司机小刘过去接人。车行入公园门外的长长车道,路旁的梧桐还没长叶子,因此视野开阔,远远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聊天,男的是一惯的神色夸张,手舞足蹈,女的听得很津津有味,时时笑得弓起腰来。   车停在他们面前,他降下车窗,这回鲁颂颂总算没一脸茫然,似乎不认识他的表情,只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Shane,多谢多谢,今天麻烦你。”语调温和又礼貌。   陈亦辰按惯例坐在后座上。本来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要拉开后面车门的是鲁颂颂,结果她稍一停顿,赶紧上前去拉副驾驶的门,把A.J.推到后面去。A.J.还和她谦让:“不用,我坐前面就好。”鲁颂颂笑说:“那怎么好。这点外交礼仪我还是懂的,老板坐后面,打工的得坐前面。”   车在下午六点的拥挤街道上举步维艰,而陈亦辰在后座上一路后悔。一前一后两个人聊得实在欢实,早知道这样,他就自己坐到前面去。   “你为什么叫A.J.?”鲁颂颂需180度大转身才能看见A.J.,大半个脸还是对着陈亦辰的方向,看着也叫人觉得累。   A.J.眉飞色舞地回答:“我的大名其实叫Aaron Jian Yang。你懂的吧,华人父母都超级要面子,据说字母排在前面的做什么都比较容易受关注,所以我的名字两个A打头。”   她笑起来:“完了,我是两个S,排得好后面。”说完又转过头来朝陈亦辰笑:“可是Shane为什么也是S打头?”   A.J.主动替他回答:“他父母有恃无恐呗。他就是Z打头也没关系,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学霸。”   Shane微微笑了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去了其他方向。   说到刚游完的那个湿地公园,A.J.忽然转成了中文,可毕竟词汇量有限,激动得很词穷:“风景真好,很……中国,很……江南,里面有个什么满清大臣的宅子,一池塘破荷叶,很……破,很……漂亮。”   鲁颂颂很体贴地又转回了英文,只在关键词上用中文:“说到大宅子,我家祖上也有啊,在四川。有没有听说过文经书院?光绪帝时戊戌变法,死的好多人都曾在那里读过书。我曾曾祖父是个两榜进士,还做过文经书院的山长,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   说实话她的英文说得相当流利,而且语调抑扬顿挫,声音清脆悦耳,加上嘴角那两个梨涡,说起话来若隐若现,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绘声绘色。她一脸自豪的样子说:“不过老家早就没人住了,倒听说曾经在老宅的大树下挖出过一箱古董,价值连城。”   A.J.听得张大了嘴:“都什么古董啊?现在在哪儿?”   她却忽然停住了话题,似乎凝神想了想,怔怔地一愣,最后说:“不知道,不记得了。”如果陈亦辰没看错的话,她象是略略地出神,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   A.J.没注意,很快又说起了其他事:“刚才买的臭豆腐真臭。”   她回神笑着接话:“是啊,现在别处都吃不到。”说着又比划自己胸前别的一串玉兰花苞:“还有这样玉兰做的胸针,小时候在别的小朋友身上见到,香气扑鼻。那时候我总是特别羡慕,现在街上等闲都见不到了。”   他早就注意到她的那串玉兰,确实芳香馥郁,似乎每次她一回头说话,就有一阵清香袭面。   好不容易陈亦辰才找到插话的机会:“你们要去哪儿?”   A.J.笑说:“我全听颂颂安排,我家颂颂让去哪儿就去哪儿。”   陈亦辰不禁在心里一哂。才几天时间,就从鲁小姐升级到我家颂颂,看来A.J.的进展不错。   鲁颂颂说:“A.J.说要吃小笼汤包,那去吴山广场怎么样?”她应该是回身征询A.J.的意见,可是就近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对,她立刻笑了笑问:“Shane一起来吧?”   他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略一迟疑,A.J.已经替他找到了推辞的理由:“不用管Shane,吃喝玩乐他一定是没时间的。” A.J.朝他狡黠地眨眼:“比起吃小笼汤包,Shane觉得写代码有趣多了。”   结果就这样决定,小刘在吴山广场步行街前为他们停车。鲁颂颂率先下了车,A.J.下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朝他竖起两个大拇指,难得说得面色郑重:“Thank you!”说完才下车去追鲁颂颂的背影。   陈亦辰住的公寓在西郊,离公司很近,因此现在又要从市中心开车回到西郊去。车在傍晚拥堵的高架上一步一停,他不禁想起A.J.那句郑重的“Thank you”。谢他什么?帮他找了位美女向导?送了他们一程?没跟着去当灯泡?   车里似乎还留着一丝玉兰花的清香,萦绕在四周。他小时候花粉过敏,对香气也十分敏感,如果不吃药,一到三四月份就涕泪横流。如今在国内住了多年,免疫系统的神经早被PM2.5操练得比钢管还粗,过敏也不治而愈,不过仍然讨厌香水味,整个办公室不成文的规矩,谁和Shane开会,最好别用香水。   今天那阵香气格外闹心。只一缕微弱的香气,隐隐约约,但似乎驻扎到鼻孔深处,挥之不去,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最后他不得不打开车窗,任由傍晚七点高架上的汽车尾气滚滚涌进来。   回到一个人的公寓,叫了外卖,一个人吃饭,上网看了会儿新闻,联网到公司的平台。今天有产品构架计划等他最后审核批准,他却看得有点心不在焉,只好起身,拿上东西去健身房跑了五公里。   出了一身汗再回来坐到桌前,还是工作效率低下,一事无成。思前想后,最后他给A.J.的酒店房间打了个电话,当然是没人接听。他留了言,嘱咐A.J.无论多晚回来,给他回电。   一直等到过了十二点A.J.才打电话回来,语气有点懒洋洋:“什么事那么十万火急?”   他问:“鲁颂颂呢?回家了?”   A.J.打着哈欠说:“现在几点了?不回家难道还在我这儿?”   他想就此挂电话,A.J. 却似乎清醒了几分:“你那么气急败坏干什么?”   他自觉得语气挺淡定的:“我什么时候气急败坏了?”   A.J.不厚道地笑了一声:“你不放心颂颂?不会吧,难道你喜欢她?”   他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喜欢谁也不能喜欢鲁颂颂。”   A.J.不肯罢休:“唉,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颂颂是个不错的姑娘,你要是喜欢就吱一声儿。你们先认识的,虽说公平竞争,我总不好和自家兄弟抢,一定会尽力把持的。”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你要抢谁追谁我管不着,只要不是鲁颂颂就行。万一她吃了你的亏,我岂不是要承担连带责任。”   A.J.不悦:“这是什么话?我对待感情也是很郑重的。”   他扶额,不禁语带调侃:“是是是,你周游世界那么多地方,每到一个新地方对待一段新感情,都是很郑重的。”   A.J.终于不耐:“行了行了,吃小笼汤包时,我们还遇见颂颂男朋友了。连她男朋友都没说什么,你倒管得宽。”说完直接挂掉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有位小天使给文灌了营养液,谢谢。 第5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4)   那晚在吃小笼汤包的苍蝇馆子里,颂颂意外地遇到了大师兄范羽。   严格说来范羽并不是她的师兄,而是颂颂爸爸的得意门生。爸爸科研教学二十年,桃李满天下,大师兄范羽,二师兄宋挺,三师兄,四师兄,一直排到十几个。妈妈早不在了,她几乎是在爸爸的实验室里泡大的,直到高中还常在爸爸实验室里做作业,嗑瓜子,看碟片。那时候爸爸的学生都叫她小师妹,而大师兄是常带她出没在Z大学食堂电影院的那一个。   如今她早已长大,而大师兄也升级为成功的商人,据说公司不久就要上市。   那天正巧遇到大师兄带着几个员工来吃饭。他在楼梯口拉住她说:“我买的那个佳能70-200mm的镜头到了,哪天跟我去试试。”   大师兄说的就是她想攒钱买的那个镜头,俗称“爱死小小白”,中长焦全画幅,锐利轻便,成像一流。她想了想说:“好啊,叫上二师兄一起去。”   大师兄扬眉,眼风扫了扫A.J.的方向:“那个是谁?”   她笑着回答:“海外游客,我做导游打工挣钱呢,争取也早日拥有小小白。”   大师兄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她的头,仿佛她还是那个实验室里嗑瓜子看卡通片的小姑娘。   结果吃完饭A.J.闹着要去游夜市,直至深夜她才回到家。这一天日程爆满,她游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又忙着写朱生豪翻译大赛的稿子,一直到下午才记起昨天忘了写日志。   她第一时间在日志上补了一句:“春天不期而至,晚上留了一扇窗睡觉,竟然不觉得冷。”   没想到“深宇宙”立刻留了言:“晚上睡觉......写日志也偷懒,一看就是第二天补记的(Frown Face)。”   她惊奇:“现在不是美东时间的凌晨?不用睡觉?”   屏幕安静了片刻。她过了十五分钟又刷,才看到下面多出来的留言:“现在可以去睡了。”   傍晚A.J.如约来接她,竟然是开着车来的。他说:“Shane把车借给我了。”   颂颂对着那辆车啧啧称奇了一番。挂的是本田的牌子,普普通通,但显然是经人改装过,亮银色的轮毂,宽大的后尾翼,车身侧面有闪闪发光的排气孔,看起来颇为神秘。由于底盘低,坐在车里象直接坐在地板上。A.J.一脚油门下去,排气管声浪惊人,速度快得直接把她甩到椅背上。   她惊得下巴几乎掉在地板上:“这是Shane的车?”   A.J.笑说:“是啊。”然后什么涡轮,点火,单凸,全面一一介绍,颂颂一概没听懂,只听懂了关键,这车轻松跑到时速两百公里,并且,改装者是Shane自己。   她委实难以将陈亦辰那张一本正经的扑克脸和这辆酷炫拽集一身的改装车联系在一起。A.J.洋洋得意地爆料:“Shane从小家里管得严,就是上大学的时候玩儿过一阵车。玩儿什么他都是技术流,改装汽车我认识的人里没人比得过他。比如这辆,是他精心制作的宝贝。不过他可能好几年没开了,我死磨硬泡他才肯借给我。”   她好奇:“为什么好几年不开?”   A.J.停了停,最后说:“大概因为H城交通差,公司又有专车接送吧。”   那天的晚餐他们定在茶园环绕的青年旅社里,并且商量好晚饭后去H城唯一的一家Livehouse (小型现场演出)看一支民族摇滚乐队的演出。吃完饭,下起一阵小雨,路面上湿漉漉地反射微茫的路灯光,车开了十分钟走出山路,A.J.才叫起来:“哎呀,差点忘了,Shane叫我晚上去救他。”   陈亦辰此刻正襟危坐在“紫天椒”里,想的是同一件事----他答应把车借给A.J.,但A.J.必须在八点以前来解救他。现在八点零五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对面坐的是长发披肩,眉眼如画的年轻女子,据说是他表姨邻居的同事的侄女,书香世家,有良好的白领职业,举止文雅,谈吐温柔。   多年没联络的表姨,也许由于生活在H城的缘故,突然又被他妈妈恢复了联系。这位表姨古道热肠,大约受了他妈妈的嘱托,十分乐意给他做媒。据说最近相亲市场上理工男走红,更何况是他这个版本,有事业,有相貌,有家世,工作勤奋,热爱环保,对小朋友永远和蔼可亲,对长辈永远彬彬有礼,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充满正能量的青年才俊,虽然生活缺乏点情趣,但居家旅行也算十分够用了。   这个不是第十个,也是第八个了。姑娘执意让他叫她的英文名,Angel。   其实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昨天表姨打电话来说上次Angel姑娘对他十分满意,表姨都替他约好了,再见一次。他说不用了吧,今天忙,表姨怨念地说,每回见过一次,他都没有下文,是不是嫌表姨的眼光不好?忙嘛,表姨也替他解释了,他忙。可是今天都约好了,人家姑娘诚心诚意,这点面子也不给表姨吗?   好吧,事情上升到面子的高度,无奈,他只好再见一回。晚上是真的有成堆的工作等着他,下午他刚在纸上列了列,要完成的事足有十几件,所以他很想早退,但工作忙这种理由在这位姑娘身上用过多次了,再用就显得不大礼貌。   所以他正襟危坐,听姑娘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姑娘说:“我的笔记本电脑最近经常蓝屏,不知为什么。”   他认真解答:“不知道你安装的是哪个版本的操作系统。上次发行的那个版本稳定性较差,现在的政策是可以免费升级的。不过如果你安装的是盗版软件,就很难讲了。”   姑娘闪着大眼睛说:“电脑买了近五年了,我也记不太清楚哪个版本,要有人帮我看一下能不能升级就好了。”   从小的教养使然,总不能给女孩子难堪,所以他想了想说:“如果电脑已经买了近五年,那我建议你干脆换一台。”   姑娘连忙接话:“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我又不大懂,要是有人陪我去商场看看就好了。”   他在心里无奈地一哂,只好说:“你什么预算?我帮你选几个型号,回头发邮件给你。不用去商场,网购性价比最高。”   姑娘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幸好A.J.这时候终于一阵风一样刮进来。和说好的一样,A.J.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明天一早要坐飞机离开,所以今晚约他一起去喝一杯。   只是他没料到,A.J.的身后还跟着颂颂。   傍晚刚下过一阵小雨。她仍然穿着那件大帽兜有牛角扣的大衣,可是一路从停车场走来,大概是没戴帽子,淋了雨,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额前几缕半湿的头发盖下来,遮住半边眼睛。她一定是知道他和A.J.的计划,狡黠地朝他笑,湿漉漉的,仿佛目光里还反射着雨水的光芒,有种随意新鲜的味道。   事情变得有几分棘手。本来哥儿两个去喝一杯,因为有了颂颂,变得可以四人约会。还是颂颂反应快,马上说:“A.J.本来要送我回家了。这样吧,先送Angel,再送我。”   十分自然的,A.J.开车,颂颂坐在他边上,陈亦辰就和Angel姑娘沉默地坐在黑漆漆的后座上。颂颂和A.J.一如既往聊得十分热烈,似乎话题说到吃,A.J.说起他吃过的黑暗料理总是兴致勃勃:“有一次去意大利的萨丁岛,当地人请我去参加露天婚礼,特意推荐我吃他们的特色菜,叫卡苏马苏。天黑,我也没看清楚,觉得象是奶酪,一下嘴不得了,嘴里象有什么东西在爬,赶紧吐出来!主人笑得不行,告诉我卡苏马苏的意思就是活蛆乳酪,里面白花花的一片,全是苍蝇的幼虫,一碰还会跳,直接跳你脸上。主人呵呵笑,说没关系,你拿手盖一下,别让它们跳出来就行了!我当场差点没把晚饭全吐出来,后来三天都不敢吃东西,现在看到白花花的奶酪还有心里阴影!”   颂颂大笑,声音盖过窗外排气管的声浪,恣意爽朗。他们两个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每一个都趣味十足。陈亦辰也去过不少地方,至少不会比颂颂少,肚子里不知为什么从来找不出类似的新鲜事。   比如后来说到甜食,颂颂用她一贯绘声绘色的语调说:“听朋友说西城新开了家烘焙屋,专卖香菜口味的蛋糕卷。逆天吧?香菜味的!可是味道就是神奇,已经吃哭了一批蛋糕控,虽然价格很合理,可是一天才出炉三次,必须提前两个钟头排队,就是说最早那一炉八点开卖,六点就得开排,要不然连蛋糕渣也见不到。店家还很任性啊,如果你插队,或者态度不好,动辄就被大厨喝退,各种理由不卖给你。如果你恭维他几句,他就笑呵呵地送你两个小蛋糕……”   他们坐在前排,黑暗中陈亦辰看不见她说话的样子,想来也是眉飞色舞,嘴角飞扬,那对梨涡若隐若现,仿佛是长了翅膀的蝴蝶,立刻就要飞起来。   说到烘培屋的地址,A.J.才“咦”了一声:“那不是就在Shane家隔壁的大厦里?”他毫不犹豫地要求:“Shane,拜托,神奇的香菜蛋糕卷,什么时候替我买两个,让我给我们颂颂也献个宝。”   明天一早他不就要上飞机?A.J.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住了嘴,车里顿时一阵冷场。颂颂赶紧回过头,看见Shane严肃冷峻的目光,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才说:“明天买第一炉,还赶得及送A.J.上飞机吃。”   幸好Angel姑娘的英文大概并不擅长,他们几个全程英文对话,Angel姑娘一脸迷惘,并没察觉。也幸好姑娘家不远,就在城西,不一会儿就到。   总算把Angel姑娘送到,陈亦辰在黑暗寂寞的后座上问:“你们去哪儿?”   和上次一样,同路一程,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你们去哪儿。   颂颂回答:“去看摇滚乐队表演。”车窗外路灯闪烁。这次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颂颂笑了笑问:“Shane要不要一起来?”   他大概和A.J.提过他今晚长达十几项的工作计划,即便没有,A.J.也一定会替他回答,摇滚乐?开什么玩笑,Shane肯定觉得写代码更有趣。所以当他听到自己的回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大概是鬼使神差,他几乎是抢在A.J.前面回答:“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aysnow同学的地雷。 第6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5)   “沼泽”是H城唯一一家像样的Livehouse,坐落在九曲十八弯的小巷深处,门脸不大,没有认识的人很难找到。门口卖票的嬉皮女人似乎也和颂颂认识,熟捻地和她打招呼,没要他们买门票,一挥手就放他们进去。   走在长长的黑暗楼梯上,颂颂侧过身跟他们解释:“门口的森林姐姐就是这里的老板,前不久南湖音乐节,主办方请了支爱尔兰乐队来演出,我来帮了几天忙,所以认识。”   借着楼道里昏暗的顶灯,可以看见水泥地的楼梯,斑驳的墙壁,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陈亦辰自问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颂颂则津津有味地介绍:“今天第一支乐队是内蒙古来的,玩儿迷幻摇滚,穿名族服装,拉马头琴什么的,听说十分带感。第二支走后摇风格,音乐也就一般,但上了某个选秀节目,刚刚红了。不过主唱人品奇差,靠睡了森林姐姐上了音乐节,现在又睡了个富二代,才上了电视里的选秀节目,下面再睡个谁,大概就要发唱片了。”   说到摇滚乐,陈亦辰最多能想起猫王披头士,什么“迷幻摇滚”,“后摇风格”,他自然分不清,更何况是谁睡了谁的□□。他在心里暗暗一哂,到底有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这三年,同样是一个人的生活,他的是单色调,不是黑即是白;没想到她的象打翻了颜料瓶的调色板,看得人眼花缭乱。   楼梯底端,走廊深处,厚重的门一打开,里面的音乐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这大概是大楼的地下室,还算开阔,但人群拥挤,灯光很暗,照在大厅里黑压压一片人头,只有远处台上的聚光灯耀眼。A.J.早就一个人挤到前面,他跟在颂颂身后,看她技巧地绕过阻挡在前面的人群。有人从后门挤上来,眼看要把她推搡到一边,他连忙上前挡在她身后。从小的教养使然,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照顾女士,是身体的条件反射,根本不经过大脑思考。   那人推搡在他身上,他尽量避免碰到颂颂,可胸口还是撞在她肩膀上。他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回身,抬头,笑了笑,眼睛里反射出两个亮闪闪的光斑,朝他说了句什么。音乐声震耳欲聋,他听不清,但看她的嘴型,大概是说“谢谢”。   好不容易才和A.J.汇合。他们所站的位置十分不错,就在舞台的前面,因此音乐声也特别大。音响效果其实很差,仔细听杂音嘶嘶做响,主音吉他怒吼的声音撞在耳膜里尖锐刺耳。但前前后后的所有人都一副很High的样子,只有他一个穿得西装革履,默默站在那里,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颂颂在A.J.耳边说了些什么,A.J.频频点头。颂颂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什么。他个子高,即使离得近,还是没听清。颂颂朝他招了招手,他依然不明白。   她似乎叹了口气,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把他拉得不得不低下头。   他才明白,原来她是想让他低头,这样方便她讲话。她附在他耳边,他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她大声说:“如果要上洗手间告诉我。”   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还拽着他的领带。四周声音十分噪杂,她的嘴唇附在他耳旁,声音嗡嗡的象包裹在棉花里。他赶紧站直身体。   后来台上梳小辫穿蒙古袍子的沧桑大叔果然拿出一把马头琴,在一片电吉他的噪音里咿咿呀呀地拉起来。他觉得这辈子终于搞懂了“迷幻摇滚”的意思,就是歌词一句也听不懂,但你一点也不介意听不听得懂,因为人如坠五里云雾,神思不属,有种一脚踩空,顿失方向的奇妙感觉。   结果最先要上洗手间的人是A.J.,正好蒙古大叔乐队演完,中场休息,颂颂说:“这儿的洗手间脏得不能用,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   又是夜半奔袭一样钻了几条黑暗的小巷,她这才带他们找到一家酒吧,也是门脸不大,门口的木牌子上只写了两个笨拙的字:“乌龟”。   酒吧里的灯光也一样昏暗,只坐了稀稀落落的几桌,但似乎所有人都认识颂颂,不断有人跟她点头致意。   他们坐在窗边的角落,调酒师兼服务生是个三十几岁戴鸭舌帽的苍白男人,过来和颂颂打招呼。颂颂叫他“老郭”,和他要了一整瓶黑樱桃伏特加,老郭爽朗地笑:“嗬,今天你大师兄不在,你就无法无天了。”   A.J.去上洗手间,陈亦辰环视四周。装修不算精致,但整洁明快。墙边有大鱼缸,里面没有水,但假山林立,仔细一看,石头后面竟然爬了一只乌龟。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吧台后面的白墙皮上挂着硕大的一个数字----210。   颂颂笑着跟他解释:“老郭是个律师,白天办案,晚上开酒吧。他是癌症病人,本来医生判定他只有半年,可他坚持了一年多。后来医生说,只要过了五年就算康复,所以他在墙上倒计时,今天还剩210天。”   他十分吃惊。看老郭的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完全看不出是病人。   更令他吃惊的事两分钟之后发生。颂颂打开黑樱桃伏特加的酒瓶,斟满小酒杯,眉头一皱,仰脖一口闷。   他一直以为南方女孩子都是风花雪月的温柔款,从不知道她爱喝烈酒,完全没料到她有这样的酒量。他正诧异万分,没想到她继续斟酒,又一次一口闷,然后又是一杯。连续三杯,连一口气都不喘。   三杯热辣辣的酒精下肚,颂颂长吁一口气,脑袋里那根绷了一晚上的弦似乎终于松弛下来。对面的陈亦辰正襟危坐,一副被吓傻的样子。“呃……”她想了想解释:“我有头疼的毛病,疼起来就想喝两杯。”   “你现在头疼?怎么会头疼?要不要去医院?”他一叠声地问。   她笑:“没什么大不了,老毛病了。前几年出了点事故,脑部受过伤,所以时不时会疼一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其实她对陈亦辰充满好奇。人虽然有点呆,但年纪轻轻做到总监,长得高大帅气,行为举止一丝不苟,永远穿熨烫妥帖的条纹衬衫和质地优良的黑色风衣,举手投足都是教养优良的好青年做派。可是有时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总有哪里象是神秘的角落,叫她捉摸不透。   “陈亦辰。”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想干脆问个究竟。“我们……是不是以前认识?”   他震惊地看着她,一时无语。   以前她常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我们是不是认识?通常总遇到对方这样的反应----震惊,不解,然后仔细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哇,失忆,好象只有电视里见过这种情节,好狗血!她讨厌别人看她如看怪物的眼神,久而久之学会隐瞒,能不问就不问,反正聊一会儿天自然就知道。   今天又遇到对方这样的反应。她笑了笑解释:“我的脑部受过伤,所以有些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通常这时候对方该连珠炮似的发问了,他却没有,直视她,神色极其严肃认真,仿佛在思考一件毁灭人类的宇宙大事,也许在仔细辨别她话里的真伪。她一哂,语调就颇有点自我调侃的意思:“别不信啊,不就是失忆,英文叫amnesia,再具体点说是retrograde amnesia,就是说头被撞伤,‘啪!’脑回路被撞断了一截儿,事故前一两年的事都不大记得,有时候甚至很久前的事也记不太清楚。”他还是无语,她朝他扬了扬眉,爽朗地笑:“怎么样?失忆!很时髦吧?”   他停了许久,最后冒出一句:“现在时髦的不是穿越?”   她被他逗乐,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冷幽默。   这时候A.J.从洗手间回来,话题又转去天南海北别的地方。到后来她和A.J.都喝得有点高了,只有陈亦辰一个人保持警醒,一脸思索地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好奇地问:“Shane,你小时候什么样?也是这样不苟言笑?”   Shane还没答话,A.J.已经大摇其头:“Shane的童年,真是惨不忍睹。家里管得严,每门功课都必需拿第一,幸好他感兴趣的事也只有那么几件:读书,读书,和读书!课外活动嘛,只有国际象棋一样,年年拿州里的冠军,还拿过几次全国冠军,真是了无生趣,对女孩子还都一概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和现在是一模一样啊,看看这眉毛,这眼睛,外貌都一模一样。”   他难得自嘲地笑了笑:“外貌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小时候肯定比现在矮。”   颂颂不怀好意地笑:“闷是闷了点儿,不过他这款的国际好青年应该很多女孩子喜欢啊,比如什么Angel啊,Jessica之类的。”   A.J.“切”了一声:“撩妹技能值为零,哪会有女生喜欢他这段木头?你去他家看看,啧,真是不忍直视。满架子的书,都是连我都念不出题目的英文专业书。啊,大概有那么几本国际象棋的棋谱,反正是一本小说也没有。Shane这辈子估计没看过任何一本小说。”   Shane笑笑:“没那么夸张吧,《指环王》,《海底两万里》,我肯定还是读过的。”   A.J.嚷嚷:“科幻玄幻不算,和科学沾边儿的都不算。”   她和A.J.都笑嘻嘻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他想了片刻,最后说:“《分手信》,小说读过,连电影都看过。”   A.J.觉得十分震惊:“啊?你还看过这种Chick flick(女生爱看的浪漫爱情片)!”然后不厚道地笑:“是不是被哪个女生逼着去的?”   也许被A.J.说中了心事,他似乎有些尴尬,不安地转动手里的酒杯。颂颂看见他匆匆扫了她一眼,目光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最后低下眼去,淡淡说:“没有,自己一个人去看的,就是忽然觉得好奇。”   到后来颂颂竟然也忘了追问他们到底是否曾经认识,因为那天头疼欲裂,即使灌了差不多一整瓶伏特加也没有好转。最后她大概醉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陈亦辰把她和A.J.一起塞进出租车里。   她在车轮滚滚的噪音里沉沉睡着。仿佛过了许久才到家,她记得有人扶她进门,又抱她上床。上一次有人这么抱她恐怕还是小时候,做作业做到深夜,她趴在桌子上睡着,爸爸帮她脱衣服,把她塞进被窝里。她迷迷糊糊地蹭那个人的手臂,大概算是借酒撒疯,喃喃说:“爸爸,头痛。你怎么不回来看我?”   那人把她放在柔软的枕头上,她忽然想到什么,又要坐起来。那人遥远的声音说:“你先睡一会儿。”她不肯,执意要坐起来:“今天还没写日志。”   肩头有温暖的重量压着她:“今天先睡吧,明天再写。头疼得厉害?有没有止疼片?”   她从不吃止疼片,怕那些东西会上瘾,宁肯生生忍住。忍了一晚上,脸上是笑的,大脑深处疼痛无比,直到这一刻,脑袋里象有无数锐利的碎片,纷纷呼啸往来,想把那些刚刚着床的记忆从她大脑里抠出来。她顿时觉得焦急,忽然泪盈于睫:“不行,我忽然想到那句诗该怎么译,要写下来。我记性差,不写在日志里,明天就忘记了。”   那个遥远的声音说:“没关系,你告诉我,我帮你记着。”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告诉了他,只记得他说:“我去找找有没有药。”可是那条和她温度一致的手臂要离开,又被她一把抓住。酒精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喝到酩酊大醉的后果总是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也不知纸巾放在了哪里,幸好就近有只袖子,她把鼻涕眼泪全部擦在那只袖子上,半梦半醒间,她记得自己絮絮说:“阿深,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  群众:呃,失忆......   作者:本作者未竟的使命,就是先写一个不狗血的失忆文,再写一个不惊悚的悬疑文(顶风远目中......)   群众:自虐。有病。   男主:我去找找有没有药。 第7章 大世界,小爱情(1)   Summer for thee, grant I may be. ---- Emily □□inson   但愿我是,你的夏季。   活到二十四岁,鲁颂颂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算惊彩纷呈。在短短二十四年的岁月里,她已经遇到两个男人和一盆狗血。一个男人是她暗恋过的完美男神大师兄范羽,另一个男人是交往三年的大学同学阿深,而那盆狗血,就是三年前的失忆事件。   时至今日颂颂都觉得那一天不堪回首:一觉醒来,人躺在医院里,头上包着纱布,大师兄告诉她,其实她大学快毕业了,正在找工作。   哦,顺便说一句,交往三年的男友,接受美帝的召唤,出国一走了之。按说这样的暂别该会有一番声泪俱下的告别,只可惜她全不记得。大学里的生活全如雾里看花,忽远忽近,连阿深的面庞也如蒙了一层纱,只偶尔想起一两个鲜活的片段,证明他们是爱过,还爱得颇热烈。   大师兄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朱大夫三四十岁,据说是留美博士,H市有名的专家,轻易不接收新病人,大师兄神通广大,不知使了什么花招才让她排上号。她两周去拜访一次朱大夫,问的都是同一系列的问题:   最近吃得怎样?睡得可好?记起些什么?没有?没关系,我们来聊聊你的童年。   如果你问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朱医生就露出一脸深不可测的笑容:你觉得呢?   有时候她觉得心理医生颇象个神棍,所有事情不是天机不可泄露,就是一切要随缘。她这失忆失得也颇奇妙,近发生事故那一两年的事全部记不起来,而越久远的事记得越清晰。   记得最清楚的事件,莫过于第一次见到大师兄的情景。   那是些无忧无虑的年月,她还是初中没毕业的小女生,十二三岁,穿白T恤和超短裙,脑后甩着大马尾辫,每天在爸爸实验室的电脑上追看日本动漫,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数学作业太多。有一天她闯进爸爸的办公室,忽然发现里面多了个年轻人,身材挺拔,整洁的短发,笑容谦和,眼神温柔。   后来她知道那是爸爸招收的第一个博士生,叫范羽。   爸爸收了第一个学生,难免兴奋,招手叫她过去:“颂颂,这是你大师兄。来,陪你大师兄去校园里认识认识。”   那天她尽责尽力地陪大师兄转了校园里许多角角落落,礼堂,大教室,体育馆,情人约会的小树林,还有四五个不同的食堂,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记得她说:“一食堂中午人少,不过菜难吃,天天是肉丝芹菜,红烧鸡块。二食堂不错,小灶好吃,有香肠煲仔饭和云南米线。三食堂千万别去,人多队长,挤死了……不过离女生宿舍近,美女多,你要是不怕挤,又没女朋友的话,去去也行……”   大师兄呵呵笑了几声,伸出手掌,摸摸她的脑袋。夏末的微风凉爽里还带着躁动,大师兄的手掌宽大又温和。   她小时候个子矮,学校里也坐在第一排,和很多挺着胸脯发育良好的同龄女生比,简直象来自两个辈份。大师兄比她高出一个多头,对她是需仰视才见的存在。她尽量仰起头,话也说得豪情万丈:“不过,又好吃又便宜的肯定是教工食堂。你要改善伙食就来找我,我罩你。”   至于后来到底是谁罩谁,答案不言而喻。   爸爸的学生渐多,实验室渐渐满得坐不下,她的师兄们从大师兄范羽,到二师兄宋挺,到三师兄四师兄……一直排到十几号。她最喜欢人多热闹,整天窝在爸爸的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二师兄宋挺是个话痨。那时候颂颂混迹在爸爸的实验室里看日本动漫,二师兄常常带一包瓜子,把二郎腿翘到电脑桌上,边磕瓜子边和她聊天。   “小师妹,又来啦?作业做完了没?”   “要你管。”她总是一边抢他的瓜子一边漫漫地应。   二师兄一把夺回瓜子:“啧,这丫头,没大没小。作业不做将来考不上大学。”   她那时候对自己的学业十分自信:“你等着瞧。我一定考上全国最好的外语院校,这辈子脱离数学作业的苦海。做翻译嘛,嘴皮子能说就行了。”   “嗬,挺厉害。”二师兄表示景仰,“将来跟大大们混熟了,别忘了关照你二师兄哈。”   她那时候的志向是做国家领导人们的随行翻译,大大们一出动,她就跟在身后,顺便会见个英国王子,枫叶国总理什么的。新闻发布会上,美女翻译的曝光率直逼大大们,多威风。   如果二师兄突然局促地把脚从电脑桌上放下来,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大师兄来了。   果然,有人轻轻拍她的头,背后的人说:“颂颂,作业做完了吗?等会儿我们去吃麻辣烫,作业没做完可不带你。”   她说“哦”,灰溜溜地关掉电脑去角落里摊开作业本。二师兄似笑非笑地朝她挤眉弄眼,她拿眼狠狠瞪回去。所有人都屈服于大师兄的淫威,他还不是一样。   许多往事想起来恍如隔世。校园里春去秋来,一年复一年地轮回,她天天跟在大师兄后面吃饭,看电影,上图书馆,自然而然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所有的师兄们都爱取笑他们。令狐冲和小师妹的组合,多么有爱,连鲁教授没事也会调侃他们几句。每当这时她就恼:“爸!难道你是说自己象岳不群!岳不群没那个哦。”   小师妹能有什么好结果,令狐冲后来不还是娶了白富美任盈盈。大师兄的性格也不象令狐冲。他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聪明干练,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怎样才能得偿所愿。这样闪耀的人物注定吸引异性的目光,根本不用他去三食堂排队,爱慕他的女生照样此起彼伏。大师兄帮爸爸改作业和考试卷,时有女生来实验室问问题。记得她在实验室里看动漫,有时也会有女生在门口张望。   那时候她觉得生命如夏末的微风,绵长柔软,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少女都象她一样,晚上躺在床上看自己平坦的胸膛,觉得时间过得委实太慢,恨不得在后面抽上一鞭子。   后来呢?后来似乎就没有了后来。一条羊肠小道,分花拂柳一路走来,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在哪里分了岔。大师兄有自己的爱人,她有她的阿深。阿深远走他乡,而大师兄仍然是大师兄。   后来一个晴天的下午,大师兄果真来喊她试镜头,去的是南湖边一块鲜有人知的地方,同行的还有二师兄宋挺。   他们去的是被摄影爱好者称之为“基地”的地方。难得南湖这片举国闻名的风景区还有这样人迹罕至的角落,依山面水,对面是省里划艇队的训练基地,冬天湖上泛舟,时常看见远处惊起成群结队的野鸭,纷纷躲进云层里。   傍晚的光线最适合摄影,大师兄还给她加了一个滤光镜。她站在湖边取景,赞叹镜头成像的色彩绚丽。   大师兄在背后问:“最近有没有鲁老师的消息?”   几年前爸爸调动了工作,从大学调去了政府下属的研究所,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几年爸爸在四川深山里的保密项目上,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只每月给她的账上打钱,时不时给她写几封邮件。她正对着对面的野鸭狂按快门,不经意地回答:“有啊。大师兄的公司快上市了吧?什么时候?”   大师兄说:“六七月份吧。”   她笑:“那么巧。到时候我该毕业了,你们鲁老师也该回来了。”   大师兄问:“快毕业了,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做什么?”   她“嗯”了一声说: “我想去学校附属的外文出版社,导师说会帮我推荐,不过竞争激烈,也不知能不能成。”   话痨二师兄嘿嘿一笑开始展望未来:“出版社好啊,工作清闲,出来个个都是气质美女,象我们颂颂这样的小文青最适合不过了。就是收入一般,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大师兄……呃,我是说将来你老公也不指望你养家糊口。你大师兄嘛,认识的人多啊,求他帮帮忙,竞争激烈不是个问题……”   “有没有问过你爸爸?”大师兄打断他,二师兄立刻噤若寒蝉。   “嗯,”颂颂头也不回地答:“你们鲁老师来信说,主要得靠我自己决定。”   为了寻找更好的角度,颂颂追着野鸭渐渐走远。春寒料峭,即使是温暖的下午还是凉气逼人。二师兄宋挺在范羽身边缩了缩脖子:“下次你和颂颂二人世界,可不可以不要叫我?”   范羽侧身给了他一个警示的眼神:“瞎说什么呢?在颂颂面前别乱说话。”   宋挺讪讪,嘀咕了一声:“所以说别叫我。我吹吹冷风倒是其次,这不是碍你们的事吗?再说我也是怕自己说漏嘴啊。”   范羽沉默不语。他和颂颂,怕是早错过了二人世界的机会。事到如今,他仅仅是,也只能是大师兄。如果不是叫上宋挺,颂颂根本不会来。   身边的宋挺百无聊赖地一脚将岸边的石子踢进湖里,又说:“难道我们真的要瞒颂颂一辈子?”   范羽目视远方,微微出神。湖上卷起微风,漾起一片涟漪,空中云影敛尽。颂颂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变得纤细,融入一片夕阳里。一辈子?恐怕瞒不了。颂颂迟早会想起来,就只好瞒到那一天为止。 第8章 大世界,小爱情(2)   颂颂再次见到陈亦辰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为那首“朱生豪翻译大赛”的艳诗头疼。研究生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学,她并没什么课,主要任务是把论文写完。说来惭愧,她的论文题为《论诗歌翻译中对韵律和意境的把握》,可她把艳诗译稿交给导师鉴赏,导师只回了一句话:“都对,就是不好。”   她顿时好想哭。   不对可以改,“不好”却让人很抓狂。导师当初还说她适合译H文,呵呵,导师真是抬举她了。   她原指望这次比赛能得个奖,这样进出版社希望会大些。一腔热血被浇了冷水,她在日志上吐槽:   “The mouth on her pulsing,   嘴唇贴上她的脉搏,   Neck was found,   觅得颈间,   And my breast to her beating,   胸膛贴着她的胸膛,   Breast was bound.   心跳相连。   有押韵有对仗,到底哪里不好?”   “深宇宙”鼓励说:“我觉得挺好。”   她沮丧地承认:“是不好,一点也不意乱情迷。”   所以当她坐在马路旁的花坛边上等A.J.,想的还是艳诗。译文在心里默念一遍,最后想,难道要把“胸膛”改成“胸脯”?心中立刻大喊,臣妾做不到啊!她感到得低头先吐一吐。   正作势低头,一抬眼,看见陈亦辰高大的身影从马路对面大步走过来。   应该说他是个相当俊朗的男子,个子很高,而且步伐矫健,眉目端正,却并不显得大义凛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眼神,不雷霆万钧,也不阳光灿烂,而是深邃幽远的,总象有所保留。她那时候想,嗯,这浓眉大眼的,如果演电视,可以演我党地下工作者。再一想又不尽然,还是应该演党国的抗日将领,虽然爱国,但随时有出卖我军的可能。   他大步流星将车流甩在身后,直奔她的方向而来,身影渐渐变大,越走越近。   她在心里暗暗尴尬了一刻。那天她是醉了,但肯定没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谁送她回家,她又把谁的袖子当擦鼻涕的纸巾使,她还是记得的。今天A.J.说中午约了Shane吃午饭,她推说上午有课,就不来了。A.J.说吃完饭去户外用品专卖店买东西,离吃饭的地方挺近,她说那好,她就在专卖店门口等他。   等了这许久,不见A.J.的人影,来的偏是陈亦辰。   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住脚步,她站起来微笑地和他打招呼:“你好,怎么只有你,没有A.J.?”   他顿了顿,平静地回答:“他去停车了,一时找不到车位,怕你着急,就派我先来。”   最后A.J.停到的位置就在专卖店后巷,他们在店里会合。   A.J.想去露营,也没想好具体要买什么,把店里的东西一件件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导购小姐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其实颂颂早发现A.J.的中文在日常生活中是十分够用的,尤其是遇到适龄女青年,更加喜欢自己上去练习口语。今天这个导购小姐二十出头,身材高挑,青春靓丽,A.J.不免事无巨细,从手电筒一直问到防蚊喷雾,怪怪的口音和用词还常常逗得导购小姐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颂颂干脆退到边上旁观,陈亦辰就站在她身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来,又神情木然的一言不发,两个人傻傻站在一起,她没话找话:“下周一那个云计算的研讨会就开始了吧?”   他说“是”,没有侧眼看她,也没有更多的话,只低头不知在沉思什么。她想算了算了,跟他无话可说,干脆专心围观A.J.和导购小姐瞎侃。   A.J.问到了帐篷,导购小姐大力推荐一款正在打折的二人帐篷,双杆式,重量轻,防水度高,导购小姐说得舌灿如花:“这一款铝合金杆哦,重量只有三公斤,防雨3000mm,还有纱网增加透气功能,搭起来特别方便,这个星期买还有送背包呢。”   颂颂正听得专心,陈亦辰难得开口问:“你们要去哪儿?”   她暗暗笑了笑。又是“你们要去哪儿”,这大概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回答:“大概会去走徽杭古道吧,路近,一个周末来回足够了。”   那边的A.J.显然已经有点动心,进帐篷钻了一圈出来对颂颂翘大拇指:“好,很大。”   导购小姐接话说:“对啊,双人帐嘛,一个人很宽敞,两个人都够了。”   A.J.又里里外外看了几圈。陈亦辰忽然回头问她:“你不需要也买一个?”   她愣了愣,回答:“这家店东西贵,我可买不起,而且我家里已经有一个帐篷了。”   他转回头去不再说话。A.J. 继续用怪怪的中文跟导购小姐闲聊:“会不会太冷,如果去露营,这个周末?”   导购小姐笑说:“二月份是早了点儿,不过这款帐篷保暖性能十分好,你可以把帐篷搭在树下面,有植被覆盖可以防寒。你这不是双人帐?如果有同伴一起去,大家在一起挤挤就不会冷了。再说这周末开始不是有连续四天的流星雨吗?如果想去露营的话,机会难得啊。”   A.J.被说动,开开心心去付钱。冷不丁陈亦辰忽然回身正对着她说:“早就想问你件事。”   她有些吃惊,还是说:“你说。”   他顿了顿,正色地说:“下周一开始的研讨会,会议同传已经找好了,但我们还缺一个做现场笔录的,会议两天,会后还要负责整理和翻译会议资料,大概一周时间的工作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她吃惊加迟疑:“这么着急?我对计算机方面的知识不太懂,如果早几天知道,可以提前阅读相关文献。现在来不及准备,不知能不能胜任……”   “只是笔录,并不是现场翻译。”陈亦辰打断她,“而且还有一个周末,你可以用来准备。”   陈亦辰开出的条件很优厚,颂颂觉得没理由不接受,只有A.J.很哀怨,车往回开的路上抱怨了一路:“颂颂又不能去,那我为什么要买帐篷?”   颂颂笑着安慰他:“现在去露营确实太冷了,再过一个月油菜花就开了,到时候景致更好。”   A.J.不肯罢休,充分发挥他的小朋友脾气:“Shane,I hate you (我恨你)。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你,我会觉得你是故意在和我作对。”   开车的仍然是A.J.,不知是不是故意,一会儿踩油门一会儿急刹车,把车开得歪歪扭扭。陈亦辰似乎打定了主意对此事不做辩解,只是拉着扶手不咸不淡地提醒他:“你如果不想被警察抓,最好把车速控制在限速之内。”   下午A.J.还有别的节目,开车自己走了,倒是颂颂跟着陈亦辰回到他办公室。她问陈亦辰有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推荐,他回办公室抱出大堆文件,包括几本期刊和一本题为《云计算原则与实践》的英文原版书。陈亦辰对她说:“公司内部资料,可以出借的你拿回去看,剩下不能出借的我可以帮你安排个会议室慢慢看。”   她绝没料到这个周末会这么惨淡度过,翻了翻那本英文原版书,一共586页,忍不住内心暗暗泪奔了片刻。   陈亦辰带她去会议室,帮她把资料分类,在会议桌上整整齐齐排成三叠,一叠相关性最高,需要先看,第二叠可看可不看,最后那一叠可以带回家慢慢看。   不愧是世界知名的IT公司,M公司的办公室坐落在CBD中心地带,楼层又好,会议室的大落地窗安静地俯视烟尘吵闹的都市。午后的阳光懒意洋洋,落在会议桌上长长的一条亮黄色的光带。她坐在桌边看他一板一眼地给资料分类。办公室常年温控在25度,所以他已经脱掉了外面的黑色风衣,低着头神情专注,衬衫的袖子卷到肘边,露出半截小臂,手腕上还戴着表。   自从手机普及,已经很少见到有人戴表了,大概除了那些喜欢炫耀财富的土豪,还有就是真正固守陈规的绅士。他的表看起来很普通,银色的表盘,设计简洁,绝对不是劳力士之类,只是不知为什么,戴在他手腕上,令手臂显得格外肌理分明。   她忽然想到那天她抓着人家的手臂擦了半天鼻涕,她自然觉得尴尬不想再提,而他也当没发生过一样。不知不觉她盯着他的手臂出了半天的神,以至于他停下了动作她还没有发觉。   他直起身子简短地说:“都分好了。那你慢慢看,我还有别的事,就不打扰你了。”   她不禁也客气起来:“谢谢,麻烦你了。”   啃文件的时间过得飞快,特别是你看得一知半解,觉得你看懂了,其实又没看懂时候。小时候觉得学外语轻松,做翻译更轻松,入了行才知道那根本是谬误。做好一个翻译,外语过关只是最起码的要求,难的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得听得懂,所以要博文强记。而她,呵呵,“强记”这项就直接通不过,只好比别人更加努力。   颂颂一边看资料一边记笔记,日光从窗口的这一边挪到那一边,直至渐渐向西沉没。陈亦辰没再出现,倒是面试过她的老赵进来看了她两回。第一次来端了杯咖啡给她,笑呵呵地说:“Shane告诉我下星期你来帮忙,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颂颂谢过他的咖啡,问了几个流程上的问题,老赵一一耐心地解答,最后告别,老赵出门前还朝她哈哈笑:“当初虽然没录取你,但我就觉得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这不果然!”   老赵第二次来天已经半黑,开门见她十分吃惊:“你还在?”   她当然还在,不然能怎样?第一叠资料才看了一半,看得她云里雾里,禁不住想,要是能直接将那些文件塞进脑洞里该多好。有些是实在看不懂,连大概都看不懂,要是有人给当面科普一下一定事半功倍。她问:“能不能带我去Shane的办公室?我想找他问问题。”   老赵“哦”了一声,似乎愣了一愣才说:“刚才看见他下楼,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她又在心里暗暗泪奔了片刻。和所有高档写字楼一样,这里的门口是要刷卡才能进的,现在门口的前台也下班了,只要她出了那道门,就别想再回来。既然Shane已经走了,就说明要不今晚不吃不喝在这里把资料看完,要不就做好准备,周一眼睛一闭,摸黑上阵。   她哀叹一声,选择继续战斗。等到外面全黑,对面楼里的灯渐次亮起来,脚底下的街道如光影流动的河流。她停下来走到窗边伸展手脚,然后在手机上写日志:   “周五,为人生理想奔忙中。在会议室啃专业书,其枯燥乏味之程度,回首我记得的所有人生片段,大概只有高三政治课本可与之媲美。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抹泪)。”   等了片刻,日志没有回音,她这才想起来,美东时间现在清晨,“深宇宙”大约还没醒来。一个人打开桌上的台灯,暗暗为自己苦中作乐地鼓劲,专业书味同嚼蜡,好在这里风景还不错。   正要低头继续默默嚼蜡,背后的门口传来轻响,有人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她不禁心里一喜,简直有盼到了救星的感觉,回头一看,站在门口的人是A.J.。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jane樱桃” 和 “北静” 灌溉营养液, 还有10523323的地雷。 第9章 大世界,小爱情(3)   晚九点,陈亦辰坐在台灯下处理邮件。   关于并购那个云计算公司的事正吵得如火如荼。昨天他的顶头上司贝克发了几个措辞激烈的邮件广为传播,和CEO打起擂台,坚决反对公司通过并购的方式介入市场,理由是中国这边的开发团队做的产品已经相当成熟,而且和要并购的S公司的产品大致雷同,没有互补性,现在需要的不是并购,而是投入推广,大规模抢占市场。   所以贝克这次决定来华,为自己扶植的产品做宣传。   今天是周末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美西那边天才刚亮。陈亦辰写了一个长邮件,具体汇报这边的计划,又谈了几点对市场开发的看法。没想到邮件只发出去没两分钟,就看到贝克在公司内部即时通讯的窗口呼叫他:   “年轻人,周五晚上是用来娱乐的,别用来工作。”   他苦笑了一声。美国人总爱把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挂在嘴边,象他这样的工作狂最不招人待见。不到一分钟对方又写道:“周一见。我现在要去叫女儿起床吃早餐,也祝你晚餐愉快。”   晚餐他早已吃过了。他的晚餐通常是外卖,楼下几家餐馆一周轮一遍,周五轮到大厦底座的比萨饼屋,附送一小碗水果,刚才没来得及吃,被他塞进冰箱里。   打开冰箱一看,水果放在冰箱的中层,四周空空荡荡,只有边上放着绿茶色的蛋糕卷。   说到那个香菜蛋糕卷为什么会在他冰箱里,确实事出有因。   早上他照例去公园晨跑,回来的路上有一段正在修路,所以他决定绕道。拐了一个弯,正好路过那个传说中的烘焙屋,店面似乎很小,只占据某大厦底层的一角,但外面有绿色的阳伞和雕花的桌椅,一派路边小咖啡屋的情致,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八点出炉:香菜蛋糕卷,法式面包棒”。   还不到六点半,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他只在队尾停留了一刻,后面就有人急不可耐地问:“你到底排不排队?”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排进了队里,心想也罢,蛋糕卷之类的甜食他虽然不吃,法式面包棒可以买回家当早餐。   面包师大约是个法国人,负责把东西拿出来包好交给顾客,旁边的中国夫人负责收钱。面包卷卖得十分迅速,轮到他时已经不剩几个,法式面包棒倒还有许多。   陈亦辰要了一根面包棒,自然而然地说“Merci”(法语的“谢谢”),没想到面包师眼睛一亮,马上接话:“Parlez-vous fran?ais ?”(你说法语吗?)   他的法语只在大学里学过一点,委实只知道些皮毛,忙推说只能说一点。这丝毫不影响面包师他乡遇故知般的热忱,法语夹着英文夹着中文和他聊起天:你从哪里来?波士顿?我也去过啊,大学很有名,但是菜不好吃,美国佬的菜都难以下咽…..排了一个小时队你就买一根面包棒?要不要再来个香菜蛋糕卷?不喜欢吃甜食?没关系!送给女朋友啊。女孩子都喜欢,你看后面排队的男士,都是买来讨好爱人的。你别看我的店小,我这里的蛋糕卷很著名,晚来几分钟你都买不到呢……   结果除了面包棒,他还抱了一个香菜蛋糕卷出来。柜台上的蛋糕卷又少了一个,他一路出门,遭到背后白眼无数。   回家匆匆吃罢早饭,他迟疑怎么处理这个面包卷。要不拿去放办公室的厨房里让大家分享?或者……中午约了A.J.吃午饭,也许颂颂也会来。这个念头让他略略一愣。难道是要拿去让A.J.献宝?这不是他最不乐见的吗?所以自嘲地一笑,把蛋糕卷直接扔进了冰箱。   现在他又把蛋糕卷从冰箱里拿出来,随手放在桌子上。如果今天没人吃,这蛋糕卷明天也应该扔进垃圾箱了。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开始工作。大概是自己家网络信号较弱的缘故,他连续两次被踢出公司的内部网络。第三次等待连线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鲁颂颂。下午离开办公室前,他曾去会议室门口看了一看。隔着百叶窗的缝隙,他看见她坐在会议室的桌边,低着头,托着腮,似乎看得全神贯注,只偶尔停下来在手边的小笔记本上做笔记。浅棕色的大衣放在一边,她只穿着毛衣,背影比平时更纤细,连肩头也更单薄。   起先与她重逢,和她短短见了两面,她对他的态度象对陌生人,象认识又象不认识。他惊疑了一阵,想来想去,以为她也许是故意装作这样,是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瓜葛。原来她竟然是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前两次见面都没认出他来。   那样也好。他告诉自己,他原本只适合远远关心,见她过得有声有色,应该为她高兴,没必要靠得太近。   所以他在会议室门口想,不必打扰她吧,他又没什么可说的,而她看完了自然会离开。这时候他抬手看表,九点十分,她肯定已经走了。如果没走,岂不是还没吃上晚饭?   第三次连线仍然失败。如果继续连不上,这一晚坐在家里估计一事无成,所以他想了想,决定回办公室去,临走时顺手从桌上拿过那个香菜蛋糕卷。   坐出租车赶回办公室时刚过九点半。整层楼已经没什么灯光,静谧的格子间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他的办公室在楼层的东南角,当然也是黑着灯,而西南角的会议室需要穿过厨房和半段走廊。他直接拐了一个弯去西南角,远远看见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透出狭长的橘色灯光。   他想也许她还在,慢慢走近,渐渐听到门后传来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A.J.的声音说:“今天一个人我可遇到了难题,去坐地铁,无聊的时候看头顶的广告……你别笑,我也是认识中文字的,图片上有一个漂亮女人要飞起来的样子,上面写‘护’什么‘宝’,我问边上的姑娘,我是老外,认字不多,中间那个什么字?她非但不告诉我,还眉头一皱跑得好远,为什么?”   颂颂笑得快断气的声音,夹杂A.J. 的嚷嚷声:“……喂,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他打开门,看见桌上横七竖八堆着几只餐盒,两个人还在笑做一团,听到门响同时停下来,抬头诧异地望着他。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恼火,明明这是他的办公室,正规的办公场所,他们两个深更半夜在这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倒好象是他打断了他们的好事。   他冷声说:“A.J.,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A.J.不明所以地跟他进了厨房,他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A.J.答:“我来看看颂颂还在不在,也许她没吃晚饭,所以顺便带点吃的来给她。”   “你没有门卡,怎么进来的?”   “正好有人出去,我就进来了。”   “没有登记,直接就进来了?”   A.J.一脸莫名其妙:“对啊。”   他彻底拉下脸:“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万一今天丢失什么东西,泄露什么商业机密,不光你受怀疑,那个放你进来的人也会有麻烦,甚至颂颂也可能跟着倒霉?”   A.J.停了一停,才哈哈笑起来:“我还以为怎么了,哪有那么巧?多大点儿事儿,也值得你大呼小叫?”   他片刻也冷静下来,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作,恼得莫名其妙,不过略略定了定神,马上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干脆拉把椅子坐下来,正色说:“A.J.,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A.J.想了想:“谁知道,高兴就多呆一阵,花完了钱之前走吧。”   他严肃地问:“你迟早是要走的,对吧?那你对颂颂到底是什么想法?”   A.J.哑然:“什么什么想法,大家都是成年人……”   他打断A.J.:“喜欢了就在一起,该走了就潇洒离开,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根本不必考虑对方的感受。这样跟始乱终弃有什么区别?”   A.J.被说得哑口无言,正不知该怎么作答,忽然看见陈亦辰手上拿的东西,马上探过头来看:“这是什么……”   他一阵挫败,干脆把手里的蛋糕盒子塞给A.J.:“拿去,香菜蛋糕卷,你让我买的。”   A.J.反而愣了一愣,等回过神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暧昧地笑了:“你又不知道我在这儿,怎么会特意帮我把蛋糕送过来?Shane Y. Chen,我早就看你不对劲。还是你说说,你对颂颂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漠然说:“现在说的是你,你别打岔。”   A.J.笑得舒畅:“我还没见Shane喜欢过哪个女孩子,呵呵,有史以来第一遭。别害羞,你是不是对我们家颂颂有意思?”   他扶额:“这问题我好象已经回答过了。不是,对谁有意思也不能是鲁颂颂。”   A.J.不肯善罢甘休:“那你又不是她老爸,这么急赤白脸地跟我吼是为什么?”   “我……”他微一怔,随即说:“只是觉得对她负有责任。”   “啧,对她没意思但有责任。” A.J.笑着摇头,“这话说的,怎么倒象个劈过腿的前夫。”   他实在无意于和A.J.讨论他和颂颂的渊源,幸好这时候有人敲响厨房的门,颂颂探头进来,好奇地看看A.J.又看看他,最后说:“我看得差不多了,先走了。你们还要谈很久?”   A.J.率先站起来,嘿嘿笑着,把蛋糕卷塞进颂颂怀里:“Shane买的,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AJ:昨天谁说我不是男二的,你给我出来!   群众:咋滴?   AJ:(握手,鞠躬)谢谢,其实我正在应聘男一。   高冷的作者君:来人呐,帮我把这个疯子关回去。。。   谢谢Jane樱桃的地雷。 第10章 大世界,小爱情(4)   颂颂抱着蛋糕卷回家,已近深夜。早春时节,月光冰冷地穿透天空黯淡浮云。她的心思完全还在“云计算”上面,满脑子盘旋乱七八糟的生词。   大师兄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这么晚,才回家?”   她才走到楼下,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四处张望,想了想才忍住,只应了一声“嗯”。   四周万籁俱静,二月份的天,连虫鸣都没有。大师兄停了片刻才说:“上次你说想去译文出版社,我认识那里一个副社长,看看能不能哪天约出来吃个饭,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她略一迟疑,决定实话实说:“大师兄,我不想麻烦你。”   大师兄的声音语重心长:“说什么麻烦,鲁老师不在,大师兄照顾你是应该的……”她及时打断他:“对了,好久没见到小蓉姐了,她还好吗?”   大师兄的声音戛然而止。每次说到丁小蓉,他们的谈话都会戛然而止。   就象那一年冬天,随着丁小蓉的出现,她对大师兄的暗恋也戛然而止。   记得那是她高三那年的冬天,丁小蓉大四,经管学院的学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选上计算机学院鲁教授的课,因为那门课常常由鲁教授的大弟子范羽代授。   别的博士生代授导师的课常常引起学生的不满,唯独范羽不会。那时候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知识渊博,语言幽默,讲课深入浅出,对学生又耐心亲切。计算机学院本来女生少,鲁教授的课却时常有外院的女生赶来旁听,这样一来,连正宗计算机学院的男生们也爱来凑热闹,往往济济一堂,一座难求。   丁小蓉本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人长得漂亮些,家里比别人更富有些,上课更爱问问题些,其实下课后尤其爱问问题。   记得丁小蓉接连几天出现在实验室的门口,宋挺二师兄就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花痴!就听她问的那些问题,她都好意思问出口?”二师兄安慰地拍颂颂的肩:“放心,期末考试她肯定过不了,下学期保证销声匿迹。”   颂颂在门口见过几次丁小蓉,身材高挑,打扮入时,栗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孩子,而且据说家财万贯,和二师兄口中的花痴不大搭界。有一次傍晚,颂颂见到她站在大楼外的冷风里专注地等待,一手抱着咖啡壶一手提着食品袋,看见颂颂微笑地点头,问道:“请问范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候她觉得有趣,还是第一次听人叫大师兄老师,那不是说她自己也成了丁小蓉的长辈?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期末考试时学校里发生了几件大事。人文学院的一个年轻老师被查出收受学生的贿赂,被学校开除。日文系的系主任被举报和学生有不正当关系,被贬去图书馆做馆长。颂颂听到楼下的王老师和李老师聊天,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有的女学生可不一般,千万不能和她们单独相处,问问题最好在公共场合,谈心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你要是敢期末不给人过,当心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出乎二师兄的意料,丁小蓉的期末考试,过了。   说到颂颂的记忆,真是件奇妙的事。对于大师兄的过往,她的记忆里不是夏天就是冬天,而冬天又数那一年特别漫长。   那年冬天有许多隐约的谣传,说有人见到大师兄和丁小蓉在校外牵手,一起约会。毕竟曾经是师生关系,丁小蓉还是在校学生,没有人会挑明了说,只是每每当颂颂趴在桌上做作业时,二师兄总又架起了脚嗑瓜子,看着她有一阵没一阵地叹气。有时候到了饭点儿,大师兄还会过来轻拍她的头:“颂颂,我出去吃饭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高三的课业把人累成狗。她低头紧盯作业本,识趣地说:“不去,作业都做不完。”   大师兄喊她吃饭,何曾需要问她是不是要一起来?如果问,大概是不希望她跟着来,更何况从窗口望出去,她能看到丁小蓉等在大楼拐角的大松树后面。   再后来,她考上大学的那年也正好是大师兄毕业的日子。她从没放弃过美女翻译的梦想,所以志愿填的都是北京的大学。   而大师兄,她听说他拿到天使基金的投资,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公司。   人各有志。如果令狐冲有志成为武林盟主,绝对不会为小师妹放弃白富美任盈盈。许多事无法勉强,坚强地放弃是唯一的出路。   大师兄结婚也在冬天。大一那年她回家过春节,还正好赶上了大师兄的婚礼。爸爸受邀坐在主桌上,整个实验室都被请去,坐了满满两桌。   为了参加婚宴,她做了精心的准备,买了新衣服,破天荒地做面膜,睡美容觉,简直比自己结婚还隆重。走之前爸爸来看她,脸色凝重地坐在她床头,沉默了好久才说:“颂颂,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去,不必勉强自己。”   她笑:“为什么不去?我礼物都准备好了。”   那是一次声势浩大的婚宴,摆在南湖边的高级会所里,湖光山色,楼台掩映,美得不似人间。女方家族的亲友团人数众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新娘身着极尽靡丽的白色礼服。敬酒敬到他们这一桌,颂颂还站起来劝酒,促狭地说:“去年这时候小蓉姐还得管我叫师叔,一年不到,我得管你叫大嫂了!”   大家都笑,新娘的脸上飞着幸福的红云,她喝下桌上最烈性的白酒。南方姑娘不擅饮酒,这半年在北方念书倒让她学到几分酒胆,一杯白酒灌不醉她。   大师兄也丝毫不见醉意。他始终面带得体的微笑,在亲友来宾间进退有度。事实上无论何时,大师兄总是最清醒的那一个。倒是做伴郎的二师兄挡酒挡到吐血,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回家的路上还拉着颂颂唠叨个没完:“颂颂,你千万别怨你大师兄……那个女的,简直是魔鬼……你大师兄也是没办法,那时候你大师兄快毕业了,如果被人告一状,前途尽毁……”   颂颂回北京那天,是大师兄婚礼后的第三天,她意外地在家门口看到大师兄。他执意送她上出租车,又送到火车站,最后送到站台上。列车晚间六点四十五分发车,正好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她站在车厢门口笑着说:“就送到这儿吧。”大师兄只好把箱子交到她手里,停顿片刻,象往常一样伸手要拍她的头。   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扭头避开了他的手。她记得那时候他脸上复杂无言的表情,最后他说:“颂颂,你大师兄也有很多不得已。”   她笑了笑:“我不信世上有所谓不得已,只有舍得和舍不得。所以你要待小蓉姐好一点,祝你们幸福。”   她清楚地记得转身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当然,那时候她还是掬过几捧心酸泪的。青春年少,大师兄满足一个少女对异性的所有梦想,说她没伤心过那肯定是骗人。就在那晚,火车呼啸离站的瞬间,她在窗口遥遥回望,看见站台上的路灯一齐点亮,而大师兄的身影霎那间消失在光和影的背后,心底忽然涌起柔软酸痛的浪潮,所有回忆都随泪水喷涌而出。   最后她躲在火车上铺的一角,在日志上正正经经写了一封分手信。到如今年代久远,到底写了些什么她也记不清,只记得里面有这样的话:   “爱情很小,世界很大。再见,我会记得你。”   可惜有大段人生她无法记住。那时候她的空间是严格加密的,大概也有一个很矫情的网名,没有访客,少女的心情日记当然只有自己能看。早知如今悔不当初。如果早知道要失忆,她肯定把空间开放,免得象现在这样,网名不记得,密码更不记得,以前写了些什么,大多也不记得。   所以现在她的空间用真名实姓,门户大开,放满照片,如果哪天再失忆,随便搜一搜也能捡回大半记忆。   她的记忆中断了一阵,后来大部分关于大师兄的事都是听二师兄唠唠叨叨地转述的,比如大师兄的公司一轮又一轮的融资,一路坦途,直到今天。还有丁小蓉移民去了加拿大,似乎大师兄的事业越成功,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遥远。   有一件事她十分明白,不管大师兄和丁小蓉是好是歹,早就和她无关,所以课照上,觉照睡,饭照吃。更何况她有阿深,既然已经决定往前走,没有恋恋不舍不断回头的道理。当晚她抱着香菜蛋糕卷上楼,迫不及待地打开尝了一口。   十分奇妙的滋味,有点臭,又有点香,刚一入口味道怪怪的,但回味悠长。生活常常不是你想要的那样,但苦涩的尽头,偶尔也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小惊喜。   刚才她问大师兄小蓉姐好不好,大师兄给了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他什么也没说,静默片刻,反问她:“你那个阿深呢?也很久不见,还好吗?”   她想起来去看手机,才发现“深宇宙”在她日志上的留言:“用不用那么拼?该回家了。”   她想了想,私信他:“今年暑假会回国吗?”   原以为他不会立刻回复,每次她问这个问题他都要磨叽半天。没想到今天屏幕上立刻跳出他答复:“应该不会。”   她不禁气馁:“我们到底还算不算在一起?多久没见面了?这已经是第三个暑假了!”   往常她也这样抱怨,而他会列出千百个理由来哄她,什么考试,写报告,打工,实习,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今天却似乎有些不同。她等了许久,他只回了一个字:“算。” 第11章 生如夏花(1)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 Stray Birds, Rabindranath Tagore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M公司举办的云计算研讨会在H城市中心的某酒店开幕,请了美国两个专家,来了Z大的几个教授。说是研讨,究其根本当然是要推介M公司的产品,所以请了大批业内人士。   来自M公司的CTO将会来致开幕辞,欧陆式早餐摆在宴会大厅的后面,方便与会者一边吃一边听。颂颂的位置在主席台的下方,老赵告诉她,大会发言都有稿子备份,笔录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后面专家问答讨论部分,而且一共两个人负责笔录,另一人叫Jessica,恰好是面试过她的一位面试官,她们两人可以轮流。   颂颂来得早,宴会厅里还没几个人,就先去后面拿吃的。她正在为牛角面包和蓝莓蛋糕举棋不定,后面有人给她建议:“两个都很不错。”   她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英俊男子,四十几岁的样子,笑容亲切。她并不认识这人,想来是哪个请来的美国专家。   美国人最爱会前会后和人搭话,两天会开下来,业界的人也都混个脸熟。这位陌生人饶有兴味地看她的名牌:“Song Song Lu?”   外国人发“鲁”的音总是十分别扭,她主动伸出手,笑答:“你可以叫我Song。”   那人的胸前并没挂名牌,但介绍自己的名字叫Alan,专程从美国来开这个会。颂颂也是自来熟的性格,又觉得要尽地主之宜,站住一边陪他说话:“还没有去注册吗?别忘了去领那个装纸笔的文件袋,里面有一样纪念品很有趣,很大一块橡皮擦,足有笔记本那么大,上面写‘For very big mistakes’(为大错误准备)。”   艾伦先生也乐了,和她闲聊天:“你的名字叫Song,是因为你会唱歌?”   她说:“歌不会唱,不过中国人有句话叫‘说得比唱得好听’,我是个翻译,所以这句话正适合我。”   “等会儿大会的发言由你翻译?”艾伦倒有些诧异。   “不是,”她笑:“今天我的任务只是做笔录,翻译可轮不到我。”   “为什么?你的英文说得毫无瑕疵。”   她作出遗憾的表情:“这你得问这里的负责人。”   艾伦一扬眉:“Shane?”   她当然不是抱怨的意思,忙笑着解释:“这次大会的专业性强,我不熟悉,再说我不擅长口译。以前选择学翻译,伟大理想就是能坐在新闻发布会上出风头,后来发现我的记性不好。新闻发布会上领导回答一个问题能说上五分钟,如果是我,听了后面早就忘了前面,那岂不是糟糕?所以只好放弃了。”   艾伦问:“那你都翻译些什么?”   她想了想:“笔头翻译,大部分是文学作品,比如诗歌。”想起那首让她寝食难安的劳伦斯,她随便背了两句:“And the world all swirling/round in joy/like a dance of a dervish/did destroy/my sense ----and my reason/spun like a toy”。   艾伦大笑:“相比之下,云计算太简单了。” 他忽然朝她身后路过的人打招呼:“别人不一定,但Shane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   她这才意识到这位艾伦是谁。艾伦贝克,将要发言的CTO,这里最大的老板。   又聊了几句,宴会大厅里的人渐渐聚拢,开始的时间渐近。她早知道陈亦辰将是大会的主持。今天他穿黑色修身裁剪的西装,深蓝色带条纹的领带,中规中矩的白衬衫,极其严肃的一身,但不知为什么并不显得呆板。之前她很难想象他主持会议会是什么样子,与他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里,他平均一小时说话不超过五句。   结果她小看了他。面对两百多个来宾,他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欢迎来宾,介绍自己,总结大会宗旨,日程安排,最后介绍致开幕辞的CTO贝克,说话完全不用讲稿,目光镇定,神色自若。   贝克说话要风趣得多,一上来就脱稿,笑着说:“刚才在下面和一位爱好诗歌的Song小姐聊天,我向她请教,问有没有赞颂云的中国古诗,我可以在致开幕辞的时候引用。她向我建议一句名言,叫‘神马都是浮云’。”   他用刚学会的中文说最后一句,引爆场内一阵哄笑。没想到他一开场就让她出了名,认识她的人,包括老赵,都朝她投来善意的微笑,只有坐在她身边的Jessica貌似暗自撇了撇嘴。她的目光扫过台上,不可避免地看到陈亦辰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和她四目相当,又立刻转向别处。   其实她觉得这是句很好的开场白,贝克活跃了气氛,还从此引申开去,很快谈到云计算应用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贝克发言后就是几位专家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听众有提问的时间,最后的环节是几位专家共同讨论时间,也是颂颂最手忙脚乱的环节。专家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烈,虽然她背了众多单词,看了无数文章,还是很难完全理解专家们在说什么。幸亏作为小组讨论的主持人,陈亦辰时不时打断专家们的激烈讨论,有时甚至停下来用更浅显的语言总结几句,要不然不要说是她,即使是台下的听众,估计也很难跟上专家们的节奏。   她不断惊异于他的语言能力,从来没想到他那么能说,她和A.J.在一起时聊得热火朝天,他似乎永远插不上话,最多问一句:“你们去哪儿?”现在说到他的专业,他忽然有一种让她耳目一新的光彩,不仅陈述自己的观点有条有理,滔滔不绝,而且还能适时掌控台上的节奏,没人说话时提几个问题,专家意见相左时停下来总结调停,总之场面不冷,也不至于太过激烈。   早上最后一段日程,是陈亦辰介绍M公司的“云端计划”。他的开场白也不刻板,引用他觉得最有趣的预言:1903 年,密歇根储蓄银行的总裁曾经建议亨利·福特的律师,千万别投资福特公司,因为“The horse is here to stay, but the automobile is only a novelty.”(人们会一直骑马,汽车是一时新鲜的玩物。)同样,大型商用计算机生产商DEC的老板肯·奥尔森也曾在1977年说过:“There’s no reason anyone would want a computer in their home.”(没人会需要在家里放一台电脑。)如今DEC当然已经不存在,它后来被著名的个人电脑公司康柏收所购。而码农们的偶像,伟大的比尔盖茨先生,给微软公司提出的使命恰恰就是这句话:让世界上的每家每户都拥有一台个人电脑。   下面有人轻笑,大家都猜到他要说什么:创新是王道,不要墨守陈规。没想到他微微一顿,笑了笑说:“大家都知道,其实康柏也没能走多远,我倒觉得比尔盖茨给公司定下的目标太过短视。时至今日,至少发达国家已实现了一家一台电脑的目标,那么IT行业的将来何去何从?也许奥尔森的预言快实现了。不久的将来,当所有应用都通过云来实现,谁还会需要在家里摆上一台传统意义上的电脑?”   颂颂啧啧称奇。这发言,还埋梗,他不用看讲稿可以长篇大论地侃侃而谈,太不象陈亦辰的风格了。她忍不住说:“是不是有人帮Shane写讲稿啊?”   Jessica大概觉得她少见多怪,语气充满不屑和自豪:“Shane发言还用人帮写讲稿?M公司的技术总监,你以为只会写程序就行?”   会间几次休息,贝克和陈亦辰的身边都围满了人,而她则抓紧空隙上洗手间。直到下午四点休会,她在洗手间换下令人窒息的西装套裙和高跟鞋,准备去挤公共汽车回家,才在酒店大堂里遇见陈亦辰。   她远远看见他,朝他点点头。他似乎迟疑了一秒钟,朝她走过来。   “回家?”他问了一句废话。   她笑说:“是啊。”   他点点头:“还听得懂吗?”   她也点头:“还行。”   她正要转身说再见,他忽然又问:“这两天不会影响你上课吧?”   她心想现在才问这事是不是晚了点儿,不过还是答:“不会,最后一学期课少,我请假了。”   “那参加的翻译文学奖呢?不会被耽误吧?”   她笑着答:“不会,反正现在也没灵感。”   他又点点头,然后沉默无语。这简直是没话找话的节奏,她在心里腹诽,敢情大会一结束,就变回省话模式?大概是因为他们真的没什么共同话题。她又转身要说再见,他张了张嘴似乎又想起什么,不过这时候贝克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那几个美国专家。贝克今晚要宴请与会的中美两国专家们,陈亦辰自然是要参加的。   所以他们就在酒店的大堂里分道扬镳。 第12章 生如夏花(2)   第二天一早,Jessica就来向颂颂转述昨天晚宴的情景。   “大老板说话真逗,一桌子专家都被他逗得乐了一晚,幸好中方专家们英语也不错,没怎么需要我翻译。其中最好笑的是贝克说他女儿的轶事,比如女儿问他:‘我是哪儿来的?’,贝克叫她猜。女儿猜:‘我是网购来的吗?’他还正儿八经地回答:‘不是,你是从云里免费下载来的。’”   颂颂配合地陪着笑了几声,Jessica斜眼睨她,又说:“贝克还秀他家人的照片来着,他夫人模特一样的身材,大美女。”   她暗自笑笑不答话。Jessica的目光她也不是看不懂,不过同事两天而已,她才懒得去管别人心里对她有什么看法。   这时候贝克和陈亦辰一起走进会议大厅,还是Jessica先捧着两杯咖啡迎上去。   美国人穿得普遍随便,特别是IT行业,比如贝克,松松垮垮的西装外套,里头一件白衬衣,也没有领带,如果不是金发碧眼,倒象个刚出差回来的农民企业家。陈亦辰则不同,今天是深灰色的西装加黑色领带,美国人大概只有银行职员和酒店经理才会穿得那么刻板。   Jessica前去奉上两杯咖啡,没想到贝克淡然一笑:“谢谢,不过我不喝咖啡,只喝红茶。”   Jessica顿时一怔,连忙说:“那我马上去换一杯。”   贝克调侃地笑,回头对陈亦辰说:“服务这么周到,我是不是得给小费?”   这大概算是文化差异,在美国人看来,如果不是秘书,你抢着给领导端茶递水显然是积极过了头,贝克大约不喜欢有人无事献殷勤。即便如此,这话是真把人当服务员了,未免有些过份。连Jessica都听出来了,脸上顿时挂不住。   陈亦辰笑了笑出来打圆场:“中国人不收小费,不过年终评定时助人为乐的评语肯定跑不掉。”Jessica站在那里进退维谷,还是陈亦辰接过她手里两杯咖啡:“都给我吧,谢谢你。今天第一个发言的那位教授是著名的话多,我看我需要双份的咖啡因。”   Jessica回来,重新坐到颂颂的身边,目送二人走到台前第一排坐下,轻声赞叹:“老板真帅!”   颂颂不禁一哂。刚才还特意告诉她老板结婚了,这会儿自己又星星眼,女人忒也善变了。再一想,才明白Jessica说的老板不是贝克。这倒叫她暗自笑了笑。记得她说过陈亦辰这型号最受Angel和Jessica们的欢迎,一句戏言,还真让她一语中的。   也难怪。那次她和陈亦辰在咖啡屋里见面,已经是晚上了,他点的仍然是黑咖啡,今天倒一下接受了两杯咖啡加奶。别看他平时木讷少言,英雄救美的关键时刻反应也挺快。   大会重新开始,第一位美国教授果然啰嗦,有讲稿的发言不用她记录,所以听得她昏昏欲睡。贝克和陈亦辰坐在最前排,她只能看见后脑勺,但两个背影时不时低头耳语。   她脑子里又开始转劳伦斯的那几句诗。话说陈亦辰怎么会知道她要参加翻译文学奖的大赛?昨天她和贝克聊天,似乎也并没有提及。也许是那晚她喝醉酒时说的。记得她曾经想到两句很妙的译文,还想写在日志里,可惜现在再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的时间比第一天过地飞速,仿佛一眨眼,就到了科委领导做闭幕发言的时候。会后一阵慌乱,她忙着收拾东西,去洗手间换衣服鞋子,出门准备去挤公共汽车回家。   这一回她被老赵在酒店大堂里截到。   “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你半小时了。”老赵一脸焦急。   她不明所以:“不是已经完了吗?”   老赵说:“你还不能走,老贝晚上请科委领导吃饭,你得去做翻译。”   她诧异:“不是有Jessica?”   “换成你了。”老赵说:“老贝亲自点的名。”   她不得不又重新换好了衣服往顶楼的旋转餐厅去。今天是难得的晴朗冬日,傍晚时分,夕阳烧红了天边,远处的湖面上一抹余辉,视野尽处一片绚烂的云霞。观光电梯停在半路,上来的恰好是贝克,大概刚刚从房间里来,已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倒是显得庄重不少。   她朝贝克打招呼,他笑呵呵地和她闲聊:“不会唱歌的Song小姐!你的理想不是在新闻发布会上出风头?今天虽然不是新闻发布会,但也是口译,一定比整天坐在那里记笔记有意思得多。”   她笑答:“我尽力。”   贝克鼓励地拍她的肩头:“你放心,我每说一句都停下来,保证你不会听了后面忘记前面。”   电梯恰巧在这时候停下,门一打开,她看见陈亦辰已经先来了,正站在门口和科委的领导寒暄。也许他不知道换翻译的事,抬眼看到她,目光一怔。   来不及说什么,贝克很绅士地把她这个全桌唯一一个女宾先让进了餐厅,宾主落座。   和一般外事活动一样,对方领导也带了翻译,所以一人翻译一半。那位领导也十分健谈,从国家宏观政策谈到某宝的盗版软件,而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翻译翻得一丝不苟,遣词造句都象中国日报的社论。贝克语言风趣,说着M公司的宏伟计划,时不时插播几个笑话,并且实践他的诺言,说几句就停下来,还朝她善意地使个眼色,示意等待她的翻译。   其实晚宴做翻译最吃力不讨好,领导说的时候你得听着,领导说完了开吃,就轮到你说,所以整顿晚饭翻译都没什么吃的机会,只看到一道菜上来,服务生分好了放在你面前,等你说完了一段,服务生已经伸手过来撤盘子,换上另一道菜。   还是陈亦辰说话最让她省力,因为他自带翻译器,先用中文说一遍,再自行用英文给贝克概括一遍。整顿晚宴颂颂只记得两道菜,一道冬菇菜心,一道糯米鸭,大概都是在陈亦辰侃侃而谈时上来的。   最后宾主尽欢,在餐厅门口话别。对方的翻译大约去了洗手间,这边领导的依依惜别却不能停下来,只好由颂颂来代劳。贝克正聊到他的家乡阿肯色州的小石城,说有机会请领导来参观游玩。领导表示自己知识渊博,哈哈笑说:“小石城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是许多著名人物的出生地,远的不说,克林顿总统就是一个。”   在场好几个人都愣了愣,克林顿曾任阿肯色州长是没错,但出生地肯定不是小石城,贝克不可能不知道。还好有翻译。许多时候,翻译的存在就是领导的保护伞,如果领导说了蠢话,没关系,一概都是因为翻译翻错了。   颂颂想了想,说的是:小石城人杰地灵,出过许多大人物,比如,克林顿总统的political birth place (政治出生地)就是小石城。改动很小,不注意听不出来,也可以理解为她对领导的话的意译,反正错误是掩盖过去了。   领导也是懂英文的,虽然口语不流利,颂颂的小改动他听到了,呵呵干笑了两声。   送走了领导,三个人坐观光电梯原路下楼。贝克朝她微笑:“你看,很容易,即使是新闻发布会,你也一定可以干得不错。”   颂颂笑说:“谢谢,是贝克先生照顾我。不过如果下次M公司举办新闻发布会,我一定来应征翻译。两天大会听完,我觉得自己可以冒充半个专家了。”   贝克回头笑:“Shane,你听到了吧?”陈亦辰在背后,只短短说了一声“是”。   顶楼的旋转餐厅拥有H城著名的景观,观光电梯也不遑多让,脚下的城市华灯初上,楼群林立,夜色辉煌。贝克赞叹:“可惜这次行程匆忙,还没来得及游览这座美丽的城市,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他忽然侧过脸问颂颂:“你今晚还有什么活动?”   她一怔。   贝克说:“今晚辛苦了,我看你没来得及吃什么吧?”   竟然是陈亦辰在后面迅速插话:“今晚工作已经超过九点了,公司的规定是要发晚餐补贴的,我会提醒老赵替你加上。”   她几乎在同时说:“没关系,我吃饱了。”   气氛瞬间静止,有些怪异。最后贝克呵呵一笑,转头拍陈亦辰的肩:“我的意思是,如果颂颂没什么事,让Shane代表公司请你去吃夜宵。”   作者有话要说:  群众:男主你给我出来!说好的激情四射呢?!   AJ:呆子不在,有啥事找我。   群众:(挥刀)逗比一边儿去。男主躲哪儿了?   隔壁撩妹培训班。。。   男主:(勤奋脸)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感谢“jane樱桃”和“nat吃榛果”灌溉营养液。 第13章 生如夏花(3)   颂颂说要去洗手间换了衣服再走,两人约在酒店大堂里见面。十点多钟,大堂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玻璃窗外的大马路还车流不息,门童的影子隐隐绰绰地站在外面。   亦辰站在大堂中央等了片刻,背后忽然有人用英文喊他:“Hey Boston!”他回头,才意外地发现,是那位在他家楼下开面包房的法国大厨。   大厨仍然一腔他乡遇故知的热忱,告诉亦辰他给这家酒店的餐厅供应餐后甜点。   他点头与大厨闲聊,远远看到颂颂从走廊尽头遥遥走来,套头毛衣,平底鞋,没有那件浅棕色带牛角扣的大衣,只有一件大方格的半袖风衣,但仍然披了那条浅棕色的围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步伐轻盈。   他向颂颂介绍:“这位就是那家著名烘培屋的主人。”   颂颂双眼充满惊喜和景仰:“香菜蛋糕好吃得匪夷所思!”   大厨颇得意,拍亦辰的肩:“怎么样,波士顿,我说的没错,女孩子都喜欢吧?排一个多小时的队也绝对值得。”   他没来由地耳根发热,又说不出解释的话。幸好颂颂似乎并没留意,大厨又说起他正研究新口味,说下次不用波士顿来排长队,请他们一起来试吃,说得颂颂连连称好。   大厨不怀好意地朝他眨眼,用法语对他说:“Elle est adorable. Ton amoureux, eh? (她很可爱。爱人吧?)”   他忙不迭地否认:“Non. ”   大厨反倒笑得更欢:“Ils ne sont jamais au début. ”(一开始都不是的。)   他瞬间认真起来:“Elle ne sera jamais. ”(她永远不会。)   大厨不以为然地笑,和他们挥手告别。他觉得万分尴尬,幸好颂颂没什么异样,大约她听不懂法语。他还要完成贝克布置的任务,回头负责地问:“夜宵想吃什么?”   她扬着脸想了想:“什么都可以?”   他说:“大老板亲自放话,公司请客,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不用客气。”   她抿着嘴角笑了:“那我想吃酸菜牛肉面。”   结果他们打车去了南山路,还是她的朋友老郭的那家“乌龟”酒吧。   一走进门暖风扑面。陈亦辰注意到墙上的数字变成了整数“200”,天花板上挂着红色的气球,颇有点张灯结彩的意思。酒吧里人不少,好几桌人过来和颂颂打招呼,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来给朋友庆祝好日子的。有人嬉皮笑脸地开颂颂的玩笑:“这么晚才来?哟,约会去了?”   颂颂大大方方地朝那人笑:“哪有,我可是名花有主的!刚刚才下班,这是我老板。可别乱说啊,我老板特腼腆,你会把他吓坏的。”   不知她从哪儿看出他腼腆。只见她朝吧台后面喊:“老板,来两碗酸菜牛肉面。”   老郭从吧台后面探出头来,笑着过来和他们打招呼,眼神淡淡扫过他的身上。   他从不知道酒吧里还能供应面条,结果上来的是两个大碗,好象就是煮熟了的方便面,里面加了两个鸡蛋和几缕青菜。他对着大面碗笑了笑:“这还不如给你发晚餐补贴。明天老贝问起来我可怎么交代。”   颂颂扬眉,说得煞有介事:“这可不是一般的方便面。”   他配合地问:“为什么?”   她解释:“我和老郭是住院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们的病房在走廊的两头,他有一个超大数码相框,病友就凑去他那里看电视,看《舌尖上的中国》,大家边看边憧憬,一个说等我出了院,就去吃火锅,另一个说等我出了院,就去吃油爆虾。老郭说,我如果能出院,就去吃酸菜牛肉面,要外加油焖春笋。”   颂颂停下来,顿了顿才继续说:“那时候我觉得可心酸了,他说的是‘如果’。你没见到那时候老郭的样子,几个月前还是风光大律师,一转眼头发全掉光了,人瘦得皮包骨。医生说他可以活半年,那时候是七月份,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吃到油焖春笋。”   酒吧里灯光昏暗,桌上点了小小的蜡烛,火苗一跳一跳,阴影落在她脸上。她低着眼,睫毛在阴影里微微颤动,两手捧着面碗,笑容恬淡:“今天庆祝200天,来的人都是老郭的病友,比300天时已经少了好几个,真是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分分钟都可能面临和亲友生离死别的局面。”   他觉得一颗心毫无征兆地倏忽一沉,有点心慌,还好她一抬眼,已经换了话题。   “陈亦辰。”她眉头一皱,咬着筷头直呼他的大名,“我们以前到底是不是认识?”   他迟疑一刻,低眼说:“见是过见过几面,不过不熟。”幸好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问过一回,早有准备,可是就这样说出口,仍然心虚。   “几面?在哪儿?”她追问。   “在医院……”他说,“有段时间我常去医院看病人,遇见过你几次。”   她释然地“哦”了一声。一定是她住院那次。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整天被头疼折磨,见过几面的人又不记得,实属于正常。   他不给她多问的机会,说起其他的事:“你头受伤住院,到底怎么回事?”   她倒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爽朗地笑了笑说:“说起来真是狗血事件。那次是我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出门,从楼梯上摔下来,据说从三楼一直滴溜溜滚到一楼,很不幸,磕到了后脑勺。”   他心里暗暗一惊:“喝醉酒?为什么?”   她遗憾地说:“真不记得了,据说……”她淡然笑了笑,“……是男友忽然离开,伤心的吧。”她抬眼,似乎努力思考了一下,最后说:“我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他不禁沉默,心里暗暗寻思这起事故可能的原因。这时候背后的台上忽然热闹起来,刚才那个开颂颂玩笑的大哥执着一把吉他跨上台,对着话筒“噗噗”吹了两口气,大家忙笑着捂住耳朵。吉他大哥说:“今天是老郭的大喜日子,我来献歌一首。”   大家一起鼓掌。吉他大哥嗓音沙哑,唱的是“生如夏花”,惊鸿一般短暂,象夏花一样绚烂,不免有几分伤感,唱完了台下一片唏嘘。还是老郭在吧台后面喊:“喂,这唱的什么呀,忒TMD不吉利了。颂颂,上,给咱们唱一个欢乐的。”   环顾四周,这里大多是中年人,大概要数颂颂年纪最小。下面响起一片起哄声,颂颂“哎!”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台上话筒前,一副委屈样:“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唱歌,还偏起我哄,不就是欺负我有仇也记不住。”   台下一片笑声,陈亦辰跟着也笑。没想到她还调侃自己。不过女孩子大多喜欢谦虚一下,说不会唱歌不见得真的唱得不好,这样才能给人惊喜。   颂颂低头跟吉他大哥耳语几句,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她唱的是Hey Jude,充满正能量的一首歌。她的嗓音清脆婉转,十分好听,不过唱了几句陈亦辰就发现,她说自己不会唱歌,可真不是谦虚,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简直曲不成调,变化之多端,吉他伴奏根本跟不上她,中间忘记歌词,还现场乱编,唱到后来已经变成了“乌龟你好漂亮,嘿,老板,来一瓶伏特加”。   只是她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样子,所有人都热情高涨,一边笑一边打节拍,好不容易唱到了“呐呐呐呐”,大家一起跟着“呐”,连陈亦辰也跟着唱了两句。   老郭说不到十二点谁也别想走,所以过了午夜才散场。陈亦辰和颂颂打了一辆车,先送颂颂回家。这次总算是他和颂颂并排坐在后座,到车里他还忍不住笑意。   她抱怨:“你贼笑什么?”   他低笑:“昨天你告诉贝克,你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今天才算见识到,差距也太大了。”   她也笑了,抿着嘴角,那两个梨涡象张开了翅膀的蝴蝶。她笑着说:“彩衣娱友嘛,豁出去了呗。”   从市中心到西郊其实路不远,白天交通高峰能走上一个小时,夜深人静时才不过二十分钟。出租车总是有种阴暗狭小的氛围,前座和后座之间隔着铁护栏,车里充斥香烟的余味。他们两个坐在逼仄的后座,不过窗外繁星满天,夜色明亮。记得那位卖帐篷的售货员说今晚有流星雨,摄影爱好者大概都向往拍到漫天繁星纷纷坠落的样子。   车开到她家楼下,她说了声再见,回头下车,一眨眼已经走出好几步。   “颂颂。”他摇下车窗叫住她。   她好奇地回身等着他说话。其实他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住她,停了半晌,最后才说:“对不起,今天耽误你和A.J.去看流星雨了。”   她低头浅浅地笑,黑夜里目光一闪,忽然说:“Pas de problème. La prochaine fois peut-être.   (没关系,总有下一次。)”   他失声:“你会说法语?”   她笑着说:“大学第二外语学过,说得不好。”   他却觉得她语音标准,着实比他还强些,局促地不知说什么好,而她已经转身,踏着小径往回走。繁星入疏树,路灯是淡淡的黄色,映在路面上成斑驳的树影。她背着一个大包,踏着星光,背影忽高忽低,步伐轻盈。他脑子里忽然无端端冒出一句话:O, she doth teach the torches to burn bright。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说来奇怪,小时候他最痛恨的除了中文课就是学校的英文课,连小提琴练习都要往后靠,现在竟然还能想起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的台词,大概还是中学英文课本上的句子。   回去的出租车上一下安静了许多。车在无人的街道疾驰,他一个人坐着漆黑的后座,一伸手,摸到什么,原来是她忘记了那条围巾,触觉柔软,似乎还留有几分主人的体温。他第一个反应是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她,然而握着手机停了停,还是改了主意,隐身去颂颂的空间。   果然,她在两分钟前发了日志,写道:   “《百年孤独》第四章,布恩蒂亚担心时间不走了,哭哭啼啼地说,‘你瞧瞧空气,听听太阳的声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哈哈,很搞笑。   如果时间可以不走,大家都可以象乌龟一样长命百岁,那多好。   所以失忆也挺不错,医生说忘记的也许是我不想记起来的事。那就让生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他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觉得有点茫然。他们过去的许多交集属于被颂颂遗忘的部分,那些不想被记起来的部分。他对着窗外空旷的夜色长舒一口气,心想,其实这样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aysnow的地雷,raysnow和棉花糖的营养液。   今天大双子作者君的生日,打滚,求祝福。 第14章 生如夏花(4)   说到亦辰的童年,确实让人不忍直视。   陈家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满清名臣,曾经官至两江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虽然后来族人大多移居国外,但直到他曾祖父那一辈,他的曾祖叔祖们都还保持着些满清遗老的风范。   他家是嫡系正枝,他又是长子长孙,从小被寄予厚望。他至今还记得三岁时被逼着背三字经的情景,曾祖父坐在红木大书桌后面,一手端茶杯,一手持家法,他只要打个磕巴,甚至头摇得不够有节奏,立刻会有家法从头顶挥过。   当然,和投身洋务运动的祖先一样,曾祖父也是相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所以他的祖父就读牛津,在纽约炒了一辈子地皮和股票,让陈家跻身金融大鳄的行列;而父亲入的是麻省的藤校,结果成了传染病学界的名医,曾经有一度甚至成为议员的热门人选。不管中学西学,有一点万变不离其宗:玉不琢,不成器。再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因此长辈对他的期望一直是:所有功课都必须考第一名,和功课有关的竞赛都必须参加,参加必须得头奖,连学乐器都必须学最难的小提琴。将来按部就班,进父亲的母校,也许步入政界,那都是最基本的要求。   他所有时间都在学习中度过。小说?对不起,没兴趣,也没时间。游戏?对申请藤校有用吗?小朋友喜欢的运动都和他不一样,所以除了家人,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不是人类,大概是他家的狗。   他的小哈士奇还是堂姐陈亦萱给起的名字,英文叫Slowpoke。他起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的哈士奇十分活泼好奇。后来他才得知,一个动画片里有个同名的小兽,中文叫呆呆兽,也不知堂姐是不是故意影射他。   他唯一一次离经叛道的行为,大概是那年离家出走。   五年级的期末,所有学生要一同去宿营一次,为期三天。对大部分小朋友来说,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暖岸营”,图片上有大片沼泽和沙滩,沙滩上可以骑马,海岸边可以游泳,岸边森林和沼泽里的生物群形态多样,他看了许多书,一字一句研究过宿营指南,包括什么“如有意外,责任自负”之类的小字部分,甚至难得约好了班里另几个学霸,要住同一间木屋。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向往一件事。也许是因为终于要小学毕业了,有一种突然要破茧而出,振翅高飞的自由感。   当然,墨菲定律乃颠扑不灭的真理,当你期望越大,越容易被辜负。结果一场小提琴比赛被安排在同一天,妈妈说,宿营什么时候不能去?比赛错过,等于白练。   所以周三下午,趁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他收拾了自己的大背包,怀揣属于自己的一百二十三点五美元,牵着呆呆兽,踏上了离家出走的不归路。   其实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很多,只是查了公共汽车的路线,打算坐车辗转去暖岸营,结果公共汽车根本上不去,因为司机不让狗上车。   他沿着小镇的街道信步走了一阵,冷静下来,重新调整了计划。   他想到两个方案。一,去公共图书馆躲起来,直到图书馆关门也未必会被人发现,而且卫生设施齐全,这样他可以在里面过夜,甚至还可以看书。二,去堂姐陈亦萱家,她家后院有间树屋,自从堂姐长大,已经没有人去了,所以不会被发现。他更喜欢方案一,但因为带着呆呆兽,实施起来难度会较大,所以他只好选择方案二。   结果实施时又出现不可控因素。他牵着呆呆兽到堂姐家院子外面的小街,想找个没人的机会偷偷溜进院子,可是邻居家的小孩在外面打篮球,街上始终有人。   他躲在树后,蹲下来朝呆呆兽下指令:“嘘!坐下!”   呆呆兽坐下,傻乎乎地朝他瞪着眼睛摇尾巴。   一切都还好,直到堂姐在马路对面出现。大概是坐得太久,呆呆兽早就有点坐立不安,现在又看到了熟人,一激灵跳起来蹿了出去。他背靠大树不敢探头,心里想完了完了,还没混进院子就要被发现了。   他没有探头,只听到“吱”的一声巨响,是汽车急刹车时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等他急忙探头去看,看到呆呆兽躺在马路中央的血泊里。   四周的人慢慢聚拢来,他挤进人群一看,呆呆兽躺在人群中央,身下一滩殷红的鲜血渐渐扩大。它看见他,无力地抬了抬头,眼神无助,呜呜地低鸣。   后来他被叔叔送回家。他的第一次越轨行动,就这样,还没被发现就已经夭折。他向妈妈怒吼,再也不要拉小提琴,然后拒绝吃晚饭。   父亲只冷笑了一声:“行,吃不吃随便,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吃不迟。”   他被勒令在书房里罚站,一站就站了一个通宵。那晚夜黑风高,书房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他倔强地独自站在墙角,果然没人再送吃的来,也没有人露面,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首先低头认错。他再一次冷静下来,一早自己从书房里出来,去找了祖父。   曾祖父在他四岁那年过世了,如今家里是祖父最大。他找祖父对话,谈了几点自己的看法:一,凭他现在的学习成绩,只要保持,将来进藤校根本不是问题,不需要有特殊才艺加分。二,小提琴他已经拉到达标的程度,但如果要得奖,每天至少要两个小时练习时间,进入中学课业加重,反而会影响学习。而一旦放弃,前功尽弃,放弃得越晚,沉没成本越高。三,如果真需要特殊才艺,大可以找他更具天赋也更感兴趣的,如此事半功倍。比如国际象棋,他已经打到高中部的比赛也鲜有敌手,只要找个好教练,他保证能得州冠军,全国冠军那也不是梦。   祖父望着他似笑非笑地沉吟片刻,最后同意了。从此他再没碰过他那把小提琴。   夕阳灿烂的黄昏,堂姐陈亦萱陪他一起去安葬呆呆兽。他在大树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把呆呆兽的遗体放在里面。   堂姐已经十五岁,开始穿松糕鞋画黑眼圈穿耳洞,还交了一个异族男友,全家人都很头疼。在他心里,她却是个孤胆英雄式的人物,需仰视才见。那天堂姐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说:“其实很多人不知多羡慕你,读书不费吹灰之力,将来前程远大。”   胸口骤然涌过一阵酸楚。从小他就被告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有什么用,就连最初见到呆呆兽倒在血泊里,他都没有哭,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湿了眼眶。他抹掉眼泪恨恨说:“谁稀罕前程远大!”   堂姐问:“那你稀罕什么?”   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似乎也被挖了一个洞,里面装满难过。   他用泥土填进树下的那个洞里,渐渐把呆呆兽的身体掩盖。   他的呆呆兽,他最亲密的朋友,他去上学它会跟在后面呜呜地哭,他回家一进门它就冲过来嗷嗷叫,为了和它一起运动他每天跑步五公里。闯了祸它会立刻躲进桌子底下不出来,但只要他向它张开双臂,对它说:“来,抱抱。”它会马上冲过来投入他的怀抱。它无疑是世上最爱他的生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内心也有它的影子,同样害怕孤独,需要陪伴,但又向往无拘无束的灵魂。   现在它安静地躺在树下,终将化为一抔黄土。妈妈后来提过几次要不要再养一条狗,他都拒绝了。是宠物总会走在你的前面,付出去的感情却收不回来。   那天他在树下和呆呆兽告别,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也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泪流满面。那一年,他十一岁。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象一只趴在灯罩上的飞蛾,所有人都对他说,不能往前扑,前面死无葬身之地,按部就班躲在后面才对。他也这样做了,按部就班地读书,升学,工作。但他血液中似乎有奔放的因子,总觉得生命缺少些什么,难以控制自己向往火焰的光明,因此间歇性地要发作一次,比如那年离家出走,又比如后来不顾父亲反对离家跑去别的地方读书,甚至迷上改装汽车。所有人说的都没错,他每次发作都有致命的后果。   今年一定又到了他发作的时间,要不然他委实难以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   送颂颂回家后的夜晚,他逼迫自己入睡。他的睡眠很差,神经衰弱,常常半夜被恶梦惊醒,然后睁眼到天明。今天恍惚中又再现他最害怕的梦境,空旷的街道,大雨如注,车轮“吱”的一声巨响,车轮前一滩殷红的鲜血渐渐扩大。呆呆兽从血泊里抬起头,目光凄然地望着他……   他喘着粗气猛然醒来,一骨碌坐起来,定了定神,打开手机一看,才四点半。环顾四周,房间里漆黑一片,他长舒一口气:怎么办?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无意间手指一划,手机屏幕切换到了颂颂的空间。出人意料的,他看见她十分钟前发了一条日志:“想尝试下拍摄流星的照片,可惜就要错过了。下一次要等到八月,也不见得有天气和新月的配合。”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半夜不睡觉?她是不是又头疼?然后他拿起手机,干了件欠抽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祝福!写完顿时动力倍增:)   感谢jane樱桃 和 raysnow的地雷 第15章 生如夏花(5)   他给颂颂发了条短信:“你的围巾落车上了,要不要我送到你家来?”   呃,他立刻意识到,大半夜的,这太让人误会了,他真不是那个意思,所以连忙又加了一句:“明天有事路过你家附近。如果到时你方便的话。”   颂颂第二天才回他的短信,谢谢他的好意,问他什么时候路过。他哪知道,只要她在家,他随时都可以路过。幸好她又补了一句:“下午五点以后,行吗?”   下午到五点,他又拖延了一会儿,才打车到颂颂家楼下。颂颂家的小区原来是Z大学的教工宿舍,四周住的大多是老师,房子不算新,楼梯口有防盗铁门。   他按响铁门上的呼叫器,颂颂的声音从那一头传来:“进来吧。”铁门“啪”的一声随之打开,他顺着楼梯往上走。   和许多半新不旧的房子一样,这里的楼道不新,但很整洁,墙上有几处斑驳,头顶是声控的路灯,猛踩一脚地板灯就应声而亮。颂颂家住三楼,从一楼到三楼有四段楼梯,中间转两个弯,每个大概三五步的距离。   他仔细数了数台阶的数目,站在两段楼梯的中间向下望。水泥楼梯棱角分明,从三楼摔下来恐怕遍体鳞伤。可是如果象颂颂说的那样,她失足从三楼一直滚到一楼,中间必然要经过两段三五步的拐角,没道理不停在拐角处。只有一个解释,也许她从中间的拐角处失足,一直摔到楼下,撞在对面的墙上,伤到了头。   颂颂家虚掩着门,他一推,门应声打开。颂颂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我在做饭,一会儿就好,你随便坐。”   颂颂家他来过一次,上次半夜送她回家,忙着把她搬上床,没空注意四周,现在才有闲暇停下来打量她生活的地方。   客厅里摆设简单明快,沿墙全是书架,一套布艺沙发,茶几上平摊着她看了一半的小说,他瞄了一眼,发现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书架上也都是书,他随手抽了一本,封面上写《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作者是智利人,叫巴勃罗·聂鲁达,他从未听过名字。   客厅后面是餐厅,一张深色的大餐桌,窗外光线充足,反射在餐桌上一片光芒。桌上已经热气腾腾地摆了几个菜,白水灼虾,香菇菜心,青椒牛柳,红绿相间,色香俱全。餐桌后面的柜子里整整齐齐一排黑樱桃伏特加,只有一瓶是原味的。看来她特别钟爱黑樱桃口味的伏特加,记得她在酒吧点的也是这一种。   柜子上错落排着不少照片,颂颂从小到大的留影,从梳马尾辫的瘦弱小姑娘到现在的样子,大多有灿烂夺目的笑容。最近的一张象是在北京,背景里有早春的后海,绿柳如丝的季节,远处是故宫红墙的一角,颂颂依偎在她爸爸怀里,眉眼笑成两道月牙,嘴角露出两个浅浅梨涡。   他望着照片发了一会儿呆,还是颂颂从厨房里出来,打断他的思绪。   “麻烦你跑一趟。”她把香气四溢的一大碗汤放在桌上,回头朝他打招呼。   他点头。今天她穿宽大的灰色毛衣,外面套着围裙,随随便便一条牛仔裤,头发全部挽在脑后,露出洁白纤细的脖子,小巧的耳朵上戴着耳钉,是两颗银色的星星,似乎格外小,汇聚着两点银色的亮光。   她微笑说:“既然来了,留下来吃饭吧?”   他情不自禁地说:“好。”   她问:“要不要喝点什么?”他还没来得及答,墙上的呼叫器又响起来。她回头说:“我去开门,要喝什么你自己去冰箱里拿。”   冰箱在厨房的窗前。他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两行樱桃味的可乐。她似乎说过,可乐伏特加,是她最好的止疼药。除此之外,冰箱里还有橙汁和啤酒,塞得满满的,可是没有灯。   他回头朝客厅说:“你冰箱的灯坏了。”   她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没关系 ,反正也看得见。”   他暗自笑了笑,摇头。大部分问题在她心目中貌似都没关系,可以凑合就不用多想。其实大概就是换个灯泡而已,很容易解决。他伸手进去取下灯泡,果然,已经坏了。   他拿着灯泡走回客厅:“灯泡坏了,我替你......”   一抬头,他的脚步在厨房门口停住。   门口站着两个人,像是刚进来,也盯着他不动。   颂颂忙介绍:“这是我大师兄和二师兄,范羽,宋挺。”她顿了顿才说:“这是陈亦辰,一个朋友。”   短暂的沉默过后,范羽率先伸出手来:“幸会。”陈亦辰也伸手,淡然说:“幸会的是我,在颂颂这里听说过你很多事。”   宋挺哈哈笑了笑:“感谢小师妹关照。我没家没口,一个外地人,过生日只好到小师妹这儿来蹭饭。”他扬一扬手里的盒子:“呵呵,自备生日蛋糕。”   颂颂笑说:“我给你备酒啦。”   宋挺皱眉:“又是你那种黑樱桃伏特加?那是小姑娘才喝的酒。”   颂颂说:“怎么会,有客人来,我才专门准备了原味的伏特加。”   宋挺殷勤地陪颂颂去厨房里拿东西,范羽朝陈亦辰使了个眼色,拉开阳台门,走到外面。   天正在慢慢黑下来,寒气渐升。三楼的阳台很高,阳台外是一棵枝杈高大的梧桐,刚刚发了新芽,仍然光秃秃的。他看见范羽站在阳台的栏杆前,目视远方,缓缓掏出烟,点亮,在暗灰的暮色里深深吐出一口烟雾,才回头看着他问:“怎么回事?”   他淡淡说:“什么怎么回事?”   范羽一声冷笑:“我以为你早就躲回美国去了。现在是什么意思?”   他不理会,只问:“颂颂怎么会受伤失忆?”   范羽低下头去,目光聚焦在楼下远处的黑暗中,慢慢弹掉手上的烟灰:“颂颂没和你说?她从三楼楼梯上摔下去,一直摔到一楼。”   他追问:“从家门口,三楼楼梯一直摔到一楼?”   范羽抬眼:“对。”   “你看见了?”   “我不在场,当时没人在场,不然也不会让意外发生。”   “有人目击?”   “也没有……”   “颂颂失忆,什么也不记得,当时又没人目击,你们为什么那么肯定她从家门口三楼一直摔到一楼?”   对面的范羽猛然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我只想知道事实。”   范羽冷冷“哼”了一声:“颂颂知道全过程。我们难道有什么理由骗她?再说这关你屁事?”   他镇定地说:“我觉得关我事,这事我也付有责任,我做我应该做的。”   范羽一扬眉,笑了:“关你事?颂颂还认得你?你和她的事早了结了,颂颂既然都不认不出你是谁了,你应该做的不是滚远点儿?”   他也冷下脸:“我应该做什么,似乎也不劳你关心。”   三句话不和剑拔弩张,还好这时候有人打开阳台门,颂颂探进头来问:“你们怎么在外面吹风?”   范羽笑了笑说:“我抽根烟。”   她的目光转向陈亦辰。他顿了顿,只得说:“……正说你大师兄公司的网络安保技术呢。”   颂颂笑说:“开饭了,边吃边说。”   一顿饭吃得令人郁结。陈亦辰本来也不爱说话,连范羽也变得沉默寡言,整顿饭只听见宋挺在话唠:“小师妹,手艺又见长啦,这牛柳炒得,啧啧,香滑可口嘛,快赶上一品香了。还有这青菜也不错,叶子上那么大个洞,一看就没农药,哈哈。还有白灼虾,我吃遍大江南北,就属小师妹你这个版本水平最高!”   颂颂说:“呃,其实白灼虾就是水里一抄,一点技术含量没有。”   宋挺“啧”了一声:“那也得掌握好火候,你大师兄平时根本不吃虾,除了你煮的白灼虾.......呵呵,这种水平,达标可以嫁人了啊,你师兄我鉴定完毕。”   颂颂低头笑了笑,在酒杯里添上可乐,一仰头一饮而尽。范羽的手机这时候在桌上振动起来,他起身去接电话。   颂颂往酒杯里倒满第二杯伏特加可乐,亦辰坐在对面,忍不住说:“这样喝对身体有害……”   颂颂不以为意地笑:“没事儿,我酒量好。”   范羽回来时,颂颂已经喝到第三杯。她把酒杯倒满伏特加和可乐,却被范羽一把挡下了。他一皱眉:“少喝两杯。”   她朝宋挺扮了个哭脸,笑说:“大师兄还那么凶。”说着还是放下了酒杯。   亦辰忽然觉得无趣,早知道是颂颂师兄的生日宴,他似乎不该留下来。他一个来送东西的,根本与他们不相干,颂颂礼貌性地邀请一句,他怎么就当了真?不得不说范羽说得有理,他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滚远点?   吃完饭他最先告辞,颂颂送他到门外。这时候是半弯新月月,楼道口的窗外月朗星稀,和那晚的繁星满天截然不同。他的手插在裤兜里,发现口袋里还有她冰箱里卸下来的灯泡,想说哪天买个一样的来给她装上,略一犹豫还是作罢。   最后她和他告别,笑了笑说:“老郭今天还问起你,说改天要请你喝酒。”   其实他根本只过单色调的生活,除了被颂颂带着,从不踏足酒吧之类的场所,所以只是说:“......那就改天。”   银色的月光撒在她肩头。她眸光闪动,在黑夜里朝他挥了挥手,他停了停,转身下楼。 第16章 车厢中的吻(1)   He knew that when he kissed this girl, and forever wed his unutterable visions to her perishable breath, his mind would never romp again like the mind of God. So he waited, listening for a moment longer to the tuning fork that had been struck upon a star. Then he kissed her.   ---- F. Scott Fitzgerald, The Great Gatsby   他知道当他吻了这个女孩,并把他那些难言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因此他等了一等,想再倾听一会儿那在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 ---《伟大的盖兹比》   忙碌的时候,时光飞逝如电。最近公司在竞标某全球大银行集团的一个云项目,对数据安全要求极高。CEO有意收购的S公司,正好运用了最新的数据加密技术,能做到既安全又节省网络资源。亦辰为研究对方的技术核心忙得不可开交。   不知为什么,他在三月间还是去了一趟那家“乌龟”酒吧。大概因为不是周末,酒吧里没什么人,墙上的数字变成了185。老郭端了一杯汤力水给他,坐在他对面,抽出一支烟,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悠悠说起自己的事:“看见那个数字没?医生说,如果熬过五年,就算康复。那只绿毛龟我女儿送我的礼物,也快五岁了,我和它是龟兔赛跑,比谁跑得更慢些,别那么快跑到终点。”   他问:“你女儿呢?”   老郭说:“跟她妈移民去了新西兰。当年我确诊,想也没必要连累别人,干脆离了婚。如果有那么一天,墙上的数字变成零,说不定能去新西兰看看她们俩。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兮旦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只是可怜那只绿毛龟,万一我不在了,没人照顾。你那天也见到了,我那些病友,也都是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的主儿,颂颂是个好姑娘,到时候只好托她帮忙。”   他只好笑笑,不知该怎么应答。老郭停了停,直截了当地看着他,最后说:“我记得你。”   其实那天他和颂颂一起进来,老郭看他的眼神,已经令他猜到几分。老郭果然说:“那天你们在医院闹得挺凶,很多人看热闹。那时候我已经住院了,也来围观过。后来颂颂住院,又正好和我一个楼层。她和一大群病友都玩儿得不错,大概只有我,住院时间长,知道些她失忆前的事。”   老郭停下来,点燃夹在指间的那一支烟,并不吸,只顿了顿说:“不过她这种情况,我和她大师兄一样,不忍心告诉她过去的事。颂颂也许永远都想不起来,她大师兄也已经在着手一些准备,打算在适当的时候,以委婉的方式告诉她。”   陈亦辰问:“所以你才不假装没见过我?”   老郭笑了笑,似乎观察指尖烟雾缭绕,最后说:“你两次来,我看颂颂都挺高兴。我是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人,比谁都想得开。人生和这支烟烧得一样快,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不痛快上。”他在烟雾后注视他:“我倒是好奇,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亦辰实事求是地回答:“我觉得颂颂的事故,不是事故那么简单。”   老郭神色一闪:“确实是个事故,她从三楼楼梯上摔下来,颅内出血。”   他摇头:“我去她家看过,我不信她能从三楼顺着楼梯一直摔到一楼。”   老郭揶揄地看他一眼,掐灭了一口没吸的烟头:“听范羽说,你和颂颂的事早了结了。我虽然不知道事故的详情,但劝你一句,有些事,还是不必刨根问底的好。”   确实如此。他和颂颂的事已了结,颂颂有她大师兄照顾,似乎过得也多姿多彩。他何必凑这个热闹,纯属自寻烦恼,该如范羽说的那样,滚得远一点。   转眼到了四月初,A.J.忽然又求上门来。A.J.说:“颂颂说油菜花什么的终于开了,我们说好了这周末去徽杭古道,你得把车借我。”   他断然拒绝:“我的车不外借。”   A.J.就恼了:“Shane Y. Chen,你就是故意的吧?我和颂颂出去走走,你为什么老是百般阻挠?”   他说:“我的车从来不外借,谈不上故意阻挠你,我没那个闲工夫来阻挠谁。”   A.J.强词夺理:“借给我能叫外借吗?明明是内借。你不借不会是吃醋吧?我早知道你对颂颂动机不纯。”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A.J.这类中二青年缠夹不清,漠然说:“行啊,给你一个机会,一盘定胜负,棋下赢我就借给你。”   A.J.拍案而起:“这还不是阻挠?我从小到大,除了快棋,从来没赢过你!”   他已经在棋盘前坐定,你爱下不下的态度:“那就五分钟快棋,和棋算你赢,三十步之内将不死你也算你赢。”   A.J.觉得这还算有戏。从小到大,他都是坐不住的小孩,不论大赛小赛,只顾杀个痛快,不管赢棋输棋,永远是最先从赛场出来的那个。而Shane 恰恰相反,下棋有大局观,步步为营,计算精确,每场都下到终局,所以几乎每次都最后一个下完,但几乎每次都赢。   如果要赢Shane,只能是快棋,至少撑到三十步还是可行的。他坐下来,抢着把白棋转到自己面前,咬牙说:“行,你别后悔。”   他出E4王前兵,Shane 走C5,是他惯常用的西西里防御,双方你来我往,开局都走得飞快,进入中局时两人都还剩四分多钟。   刚入中局,Shane 忽然抬眼瞟了瞟他桌上放的手机:“你的手机该换了。”   他不明所以地一顿:“为什么?”   Shane 盯着棋盘不抬头,只说:“你还没听说?最近有人发现,你这个型号手机的自带操作系统有Backdoor**。”   “切,我一个无名小卒,谁有那个时间来黑我的手机。”   “至少别在手机里存银行账号和密码。”   A.J.狐疑地拿起手机仔细端详:“至于吗?有那么严重?”   Shane“嗯”了一声,仍然低着头沉思,A.J.这才惊觉,只顾着闲聊,自己的钟无端端已经空走了半分钟,来不及多想,连忙挪了一步白格象。他看见Shane低头笑了笑,从后翼冲马,他的白格象立刻陷入了被捉双的局面。   他在心里咬牙,好啊,太阴险了,不就是聊天分散对方注意力?他也会。想到这里,他嘿嘿一笑,抬头建议:“Shane,其实你要是不放心你的车,可以一起来。就这周末,周六一早出发,周日晚上回来。”   没想到对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漠然说:“我哪有那个时间?”停一停又加上:“背包客?算了,我觉得还是写代码更有趣。”   A.J.故意狰狞地笑:“荒郊野外,共处一帐,你怎么不担心我对颂颂做点什么?”   这下Shane倒是顿了一顿,但瞬间已经抬手落子,淡然说:“我看你没戏,再说关我什么事?大家都是成年人,担心也轮不到我。”   他惊讶万分:“Shane Y. Chen,你国际好青年的社会责任感呢?怎么忽然都被狗吃了?”   Shane没回答,只默默笑了笑,一伸手将自己的王后拉到边线,抬眼说:“Checkmate。”A.J.低头一看,顿时追悔莫及。他的王还躲在兵阵之后,竟然一个没注意,已经被黑方的马和后打了个猝不及防。   从来喜欢下到终局才把对方逼到角落里将死的陈亦辰,竟然谈笑间将他闷杀在中局,太阴险了,太郁闷了,总共才24步而已。   后来周四下午,颂颂接到A.J.的电话。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两人开车去浙江昌化,从那里上徽杭古道,到了安徽绩溪再坐长途汽车回到昌化取车。A.J.说计划稍有改动,Shane 这个别扭的家伙不舍得把车借给他开。她说这样也行,他们可以坐大巴到临安,从浙西出发,走到安徽,然后直接坐火车回H城。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从H城坐火车到绩溪,再沿古道上山,夜宿广阔的蓝天凹,第二天下山回到临安。她更喜欢另一种行程,先到临安,逆行上山,这样中午就能到蓝天凹,然后去离古道不远的野猪塘宿营。比起驴友众多的蓝天凹,野猪塘是更安静的宿营地,清晨也可以上清凉峰看日出,一路上溪水缠绵,人迹罕至。   她和A.J.约在长途汽车站前见面,她背着二十多斤重的行李下出租车,一眼看见站牌前站着两个人。   ————————————————————————————   **度娘对Backdoor的解释:绕过安全性控制而获取对程序或系统访问权的方法。在软件的开发阶段,程序员常会在软件内创建后门以便可以修改程序中的缺陷。如果后门被其他人知道,或是在发布软件之前没有删除后门,那么它就成了安全风险。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大家都希望快一点,咱们明天继续更哈。 第17章 车厢中的吻(2)   A.J.首先迎上来,似笑非笑地说:“看,我一声召唤,就来了个帮你背帐篷的,你可以尽情感谢我。”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笑:“早知道我把三角架什么的都背来了!Shane自己没有帐篷要背?”   A.J.一脸郁结:“他这个宅男怎么会有帐篷?他说我那个是双人帐,够我们两个人用了。”   暂时还不需要人力背行李,所有东西都放在汽车的行李架上。从H城到古道入口长途汽车大约三个小时,中间换一次车。车上大多是去旅游的年轻人,很多大学生,车厢里欢声笑语不断。她坐靠窗的位置,A.J.坐在她外面,滔滔不绝地讲各种笑话奇谈,其中他讲到Shane小时候的笑话。   A.J.说:“记得有一年去参加州里一年一度的中学生国际象棋锦标赛,Shane得了第一名。那时候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女子奖项,冠军是个才貌双全的大美女。下了领奖台美女跟Shane说,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以后我们可以通过网络切磋棋艺。你是男子组第一,我是女子组第一,我们是这个州棋下得最好的两个人,好有缘份哦。你猜Shane怎么回答?他一本正经地说,男子组?没什么男子组啊。你是女子组第一,我是男女混合组第一。我们不是下得最好的两个人吧,如果男女一起排名,你连前十名也排不进。”   她想象他说这话时严肃认真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越过A.J.的身影望去,她看见陈亦辰坐在走廊那边的位子,也许恰好是他倒霉,身边坐的不是美女大学生,而是穿着朴素的大妈。大妈不断向他热情地推销:小伙子,吃个茶叶蛋?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连连礼貌地推辞,最后还是盛情难却地接了一个。   她奇怪地问A.J.:“Shane为什么不自己开车?”   A.J.撇嘴:“谁知道。他说他驾照过期了,没去补办,谁知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窗外的景致慢慢变化,离开市内拥堵的街道,建筑物逐渐稀疏,变成青瓦白墙的江南民居,一幢一幢,错落站在公路远处绿色的田野中间。有时路旁有盛开的油菜花地,黄灿灿的一片又一片,妖娆多姿地躺在黛青色绵延的群山脚下。直到车钻进蜿蜒的山路,古道外的浙川村就到了。   下车陈亦辰一言不发背起她的大包,她觉得不必推辞了,说了声谢谢,改背了陈亦辰的小包。他们穿过一条大约两三公里的水泥路,转眼进了山。去蓝天凹的路并不远,但一路上坡,幸好他们几个都体力不错,很快遥遥望到远处开阔的高地。   颂颂尽忠尽职地做好导游的工作,把她知道的历史传说统统说一遍。坐在路边上休息时,A.J.遥望远处的山峰问:“今天能上清凉峰吗?”   她说:“这次怕是来不及了。上清凉峰要找向导,上山下山要一整天。”说起来奇怪,比起其他地方的名胜,清凉峰的海拔算不得很高,但这一定是一座有魔障的山峰,每年都有人丧生在那里。   A.J.颇觉得遗憾。她指着前面的山路笑说:“清凉峰背面有个湖,坐落在山谷里,很少有人知道,但据说风景极美,我第一次来时听客栈的伙计说了个神话,仙女下凡,遇到赶考的书生,各种海誓山盟。后来书生考中状元,娶了宰相的女儿,仙女回不去天上,在山谷里哭干了眼泪,就得了这个湖。从此谁只要在这湖边哭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再流眼泪。”   记得那是大一第一次来古道时听当地人讲的。那时候她问,那个湖叫什么,伙计说,我们当地人都叫眼泪湖。她又问,那山谷叫什么。伙计挠头,说没名字,同行的人说,那果断得叫绝情谷啊。   冷不丁一旁的陈亦辰问:“那个眼泪湖,你去过了?”   其实她有点想不起来。她记得走过徽杭古道,而且不止一次,有些记忆却变得模糊,记不起来细节。她凝神想了一想,头隐约作痛,只好放弃,说:“大一暑假来过,记得那年湖边出了事故,有人投湖自尽,清凉峰被封了,最后没去成。”   这一路顺遂无事,只在路过蓝天凹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山下村里有小卖部,颂颂去买了三个苹果,卖东西的大娘打量她半天,忽然说:“姑娘,你不认识我了啊?前几年你到这里来,我们还见过咧。”   她傻眼,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吧,大娘。”   大娘咧嘴笑:“对啊,上回子你想上清凉峰,还落蛮大的雨,是我儿子给你领路的咧。”   她是真的不记得。转眼大娘又打量起陈亦辰:“这个小伙子看着也蛮面熟的。”陈亦辰沉默不语,A.J.自言自语:“不能吧,Shane哪能来过这种地方?”   大娘凝神思索片刻,终于得出结论:“你是明星吧?是不是那个电视剧里演国、民、党副师长的?就是后来被打死的那个。”   大家才纷纷释然地笑。A.J.用他的怪中文逗大娘:“阿姨,您看看我,我演机器人,在那个电影Transformer(变形金刚)里。”   过了蓝天凹,他们踏上前去野猪塘和清凉峰的山路,人一下子少下来。山风猎猎,轻轻说一句话似乎都有回声。傍晚他们在野猪塘的草地上安营扎寨,可惜天公不作美,毫无征兆地飘起了小雨。A.J.哀叹,说好的篝火晚会呢?说好的火烤棉花糖呢?说好的漫天繁星呢?哀叹完毕,大家只好各自钻进帐篷等长夜过去。   黑夜渐渐沉寂下来。晚上很冷,雨点扑簌簌打在帐篷顶上,躺在地上寒气逼人。颂颂想写日志,打开手机,才想起来这里没有信号。她关掉手机,眼前一片漆黑,头又不合时宜地隐隐痛起来,这样的夜晚,大概很难入睡。   不知睁着眼躺了多久,帐篷外忽然亮起一点微光。她打开帐篷的拉链,看见陈亦辰打着手电出来,低低扣着防雨服的帽子,就着手电的微光翻自己的背包。   “喂,”她压低了声音叫他,“找吃的?要不要棉花糖?”   他望向她的方向,迟疑了一刻,最后走过来蹲在她的面前。他低眼说:“我找带的文件,有些资料还没看完。”   她没料到有人会把工作带到帐篷里,忍不住笑话他:“陈总,您这算不算OCD?是不是一天不工作就浑身痒痒?”   他尴尬地笑了笑,停了停才说:“不是OCD,是焦虑症,一闭眼就做噩梦,况且A.J.在里面打呼噜,我睡不着。”   她并没太留意他的话,只是感同身受地感叹:“我也睡不着。”这样的天气来露营,完全是找虐的节奏,何况她还要应付头疼的侵扰,要是有一瓶黑樱桃伏特加就好了。   他在黑暗里研判她的脸色,忽然说:“我带了咳嗽糖浆。”   “啊?”她不明就里。   他停了停说:“咳嗽糖浆当然能止咳……其实大多也有镇痛的作用。”   就着手电的一束灯光,他在包里翻出一个药瓶交给她。她想也没想,打开药瓶仰头要喝,又被他“哎!”的一声又抢了回去。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神情认真地指着瓶子上的标签:“一次两茶匙。”停了停又遗憾地说:“可惜我忘了带茶匙,不过A.J.包里好象有个汤匙,我回去找一找。”   她笑着又一把抢回来:“哪那么麻烦?”说罢已经仰天咕咚了一口。说实话她从来分不清哪种是茶匙哪种是汤匙,不过看见陈亦辰一脸无奈的神情,忍不住拍他的肩:“放心,就几口咳嗽糖浆,喝不死人。”   天气又黑又冷,他蹲在帐篷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防雨外衣,帽檐低低压在头顶上,露出一对沉沉的黑眼睛,眉毛上还挂着水珠。她忽然觉得其实肚子是挺饿的,反正也睡不着,干脆翻出包里的饼干和棉花糖,叫他进来帐篷里一起吃。她一边啃饼干一边说网上不知哪里看来的冷笑话:“话说,孙子想教奶奶使用互联网,奶奶说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好不容易两个人坐在电脑前,孙子说:‘奶奶,你就试一试,互联网是个好东西,不管你想问什么,我都能替你查到答案。’奶奶将信将疑,半天说:‘那好吧,你就帮我问问互联网,你二姑最近好不好?’”   他只微微笑了笑。她不屈不挠地又说:“话说,程序员他老婆叫程序员下了班去超市买水果,告诉他:‘买十个橙子,如果有西瓜,就买一个。’结果程序员下班回来,只买了一个橙子。老婆发飙:‘不是叫你买十个,你怎么只买了一个?’程序员特别委屈,说:‘因为超市有西瓜呀!’”   这回他抿了抿嘴角,忍俊不禁。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柔和,给人温润和煦的错觉。她忽然有种这个帅哥易调戏的感觉,做出感慨的样子:“看看,这么冷的笑话,只有你们程序员听得懂。”   “话说,”她继续说:“该程序员去洗澡,老婆给新买了洗发水。结果老婆在浴室门口等啊等,等了一整天还没见人出来。最后听里面有人喊,快来人啊,有人洗头洗太久晕过去了。”   她充满悬念地停下来,他微微笑了笑,问:“为什么?”   她得意地笑:“因为洗头水瓶子上的标签写:‘将少量洗头水置于头上,揉搓,冲洗,再重复。’没说什么时候停止,他当然重复停不下来啊。”   讲程序员的笑话大概都是这一类,嘲笑程序员们思维过于逻辑,不论常识,什么都讲究按照说明书按部就班,比如汤匙茶匙,必须辨个清楚。她等着他笑,没想到他绷着脸,略一思索,忽然说:“这不可能。”她问:“怎么不可能?”他说:“一瓶洗发水用完,程序就该出错,显示‘resource not found’(资源不存在),哪能洗上一整天。”   她也被逗乐,嘿嘿地笑,他才笑说:“这是计算机系大一新生入学,第一堂课老师就会讲的笑话。这样黑我们程序员,也太没新意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闪烁,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不严肃认真,也不礼貌疏离,似乎带一点早识破她的小得意,笑得嘴角飞扬。帐篷里只有他手电的一柱灯光,照得人脸色惨白诡异。四周也没有别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笑声。外面是苍莽群山,夜晚万籁俱寂,只有帐篷顶上淅淅沥沥的雨点声,还有他们两个低低的偷笑声。咳嗽糖浆似乎真有镇痛的作用,她的头疼去了大半。有那么一刻,嚼着甜得发腻的棉花糖,她很想问,他又没感冒,怎么会想到带咳嗽糖浆来?但想了想背后所有可能的答案,又想到他曾说Elle ne sera jamais (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蛮无聊的,停了停,终于还是忍住没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Jane樱桃的地雷。明天继续。 第18章 车厢中的吻(3)   第二天风停雨歇,三人部队继续朝终点进发。   下了蓝天凹山势便一路向下,青山叠翠,悬崖峭立,很有渐入佳境的感觉。路过上雪堂,下雪堂,又穿过石阶重叠的江南第一关,古道另一端的出口很快就在眼前。   出口的伏岭镇坐落在群山之间,镇外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地,镇里有连绵不断的青灰色屋顶。建筑皆是典型的徽式民舍,古朴清爽,镇边一条小河淌过,安静祥和。   他们在镇上短暂停留,吃了饭,坐乡村中巴去逛了明代户部尚书胡富、兵部尚书胡宗宪的族祠。A.J.仰望胡氏宗祠的灰色大牌楼无限神往:“颂颂家不是也有祖宅?不知有没有那么气派?”   颂颂也仰望:“肯定比不上吧,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学问的读书人,没出过什么当官的。”   A.J.回头问:“Shane家是大家庭,来头挺大吧?”   说到家里人都引以为傲的家世,亦辰总有种莫名的抵触,所以只说:“能有什么来头?最起码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A.J.又说:“前几年听说你父亲参选议员,还是热门人物。可是后来怎么忽然又没了消息?”   他谈谈说:“他去了西非,继续做传染病防治工作。”   最后他们又坐乡村中巴辗转到了绩溪县城,登上回H城的火车。火车在晚间出发,窗外夜色深沉,车厢里却亮如白昼。一排面对面六个座位,他们三个占据了一排,对面的一排是三个旅游的女大学生。   A.J.很热心地用美式中文和对面的美眉聊旅游,聊理想,交流照片,颂颂给交流照片的美眉让座,然后离座不知去了哪里,剩陈亦辰和对面的另两个美眉微笑着互瞪。终于是他经不住尴尬的眼波攻势,仓皇找藉口站起来。   虽说是班午夜列车,但车厢里仍然满座。他越过过道上诸多障碍物来到车尾,看见颂颂趴在地上找东西。她抬头,看见他,对他说:“我的耳钉掉了一只。”   他也蹲下来帮她找。她没告诉他什么样子的耳钉,不过他记得,是一颗银色的星星,很小很亮。可惜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里光线尤其不好,头顶只有昏黄的一盏灯,不知道有没有二十瓦,他们两个头碰头弯着腰,人影交叠,光线愈发暗淡。   最后还是他在角落里找到那只耳钉。他把耳钉放在她的掌心里,她笑了笑了然地问:“你来尿遁?”   他也笑了笑,算是默认。回头一看,乘务员正好从对面推了小车来卖零食,堵住了过道。既然暂时不方便回座位,他们干脆站在昏暗的过道里聊起天来。   不知为什么想到白天参观过的宗祠,他就说起小时候的事。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大概是站在曾祖父的大书桌前背祖训和《三字经》,背完了还要释义。有一次曾祖父考他“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是什么意思,他说狗只会晚上守夜,鸡天亮了会叫,狗要是学不会鸡叫,怎么能变成人。为此他被竹条打了手板,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好几个钟头,还一整天没饭吃。那时候他大概还没书桌高。   颂颂听了大笑,然后说:“我也常被导师骂。”她说起考研究生时的事,那时候面试考生十几个,导师只有一个名额,面试时导师就出了一道题,给十分钟翻译时间。   她在手机上翻出过去的日志给他看,一首美国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诗:   It\'s all I have to bring today –   This, and my heart beside –   This, and my heart, and all the fields –   And all the meadows wide –   Some one the sum could tell –   This, and my heart, and all the Bees   Which in the Clover dwell.   他低眼看她的手机屏幕,自上而下,视线路过她的侧脸,看见她眼眸低垂,睫毛轻颤。也许是靠得太近,他仿佛又闻到那种玉兰花的清香,虽然玉兰早已过了季。难道那是颂颂的香水?虽然只有隐隐的一缕,但萦绕在空气里,一样闹心。   她问:“这是迪金森很有名的短诗,你一定读过吧?”   他回过神来。大学中庸他大概还能背得下来,和他谈西洋诗那完全是对牛弹琴。他迟疑着说:“……前几句耳熟,好象是在哪个朋友的婚礼上,听到过新娘的誓词这样写……”   她又指给他看她的译文:   我把一切带给你----   这一切,连同我的心----   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的旷野----   还有所有开花的草甸----   你要数一数 ---- 如果我忘掉   总数会有人知晓 ----   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居住在   三叶草丛中的蜜蜂。   说起愉快的事她总是眉飞色舞:“那时候我可乐坏了,十几个考生就我一个人被录取,让我得意了整整一暑假。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导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骂我根本就是乱翻,句子长短节奏不好,韵也压得乱七八糟,‘fields’译成旷野实在太牵强了好不好,还有什么‘开花的草甸’,原文哪有一个‘花’字?信达雅三个字,最重要的‘信’字根本被我无视是不是?这样的译文发表出去要误人子弟。真是当头给我一盆冷水,我委屈,问,那为什么就要了我,难道别人比我翻得更离谱?导师说,NO!从技术角度讲好几个人比我译得高端,只是他喜欢我的第一句。所有人都译成‘这是我今天带来的全部’。只有我一个人译成这样:‘我把一切带给你’。很任性,但最符合原诗的意境。”   “我把一切带给你”,让他想起其他地方看到过的句子:我所有的美丽与哀愁,都是属于你的,所以我挥一挥衣袖,什么也带不走。   他默然不语,她自顾自说得很高兴:“我小时候可是个过目不忘的学霸,一直以为将来可以坐联合国翻译室的头把交椅,只要够努力,做个同声传译那是必须的。我文学底子不好,做梦都没想过要改攻笔译,还是文学作品的笔译。”她眼神一闪,神色忽然淡下来,敛去眼中些许光芒:“这大概是我醒来后记得的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之前,记得的只有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茫然无尽的白天和晚上,整天整夜的头疼。记得我出院那年夏天,就自告奋勇去南湖音乐节帮忙,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台上灯光一亮,我头一晕,干脆直接晕倒。那时候觉得真绝望啊,学了那么多年的外语,付出那么多努力,结果理想就‘啪’的一声,象一个肥皂泡,破了,就没了。”她淡淡地笑:“现在虽然改了行,但偶尔接大会的翻译做,算是给自己一点挑战吧。”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两个月来,她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佛世上没什么不高兴的事,现在她这样看着他,仍然是笑着,只是那笑容如一朵霜花,薄而且脆,好象稍稍一碰便会在指尖融化消失,让他禁不住想到她过去的样子。   和他这样一句话也搭不上的人聊天一定是件无聊的事。她转眼已经恢复了常态,探头往车厢里望,回头朝他笑:“你可以回去了,我看照片应该看得差不多了。我去找找镜子,好把耳钉戴回去。”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拉住她:“我帮你戴。”   她错愕地抬头看他。那一刻他觉得简直无地自容,就象你按了电子邮件的发送键,然后赶紧按“回收”!“回收”!可是怎么也收不回来。   他的窘态一定值得同情。她低了低头,抿着嘴角,复又抬眼,摊开手掌把耳钉交给他,大大方方地说:“好啊。”   他就着过道里那点昏暗的灯光帮她戴耳钉。她仰着头,拉开耳垂告诉他耳洞在哪里。他比她高不少,半蹲着身子才能平视到她的耳朵。他当然平生从未做过此等事,马上一阵手忙脚乱。她稍稍一动,他的手一颤,针头就不知戳到了哪里。   “戳到你了吧?痛不痛?”他急得一头汗。   她却笑到快断气,头自然而然地垂下来,几乎要靠在他肩上,半晌好不容易止住笑,才抬起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放心戳,就拉着这儿,看准了,一下就进去了。”   他不得不屏息凝神。车厢里的灯光是暗暗的黄色,窗外有一望无际的黑色苍穹,耳边充斥火车有节奏的律动声,空气里忽远忽近地飘着一缕玉兰花香。耳垂似乎很小,他合拢指尖刚刚可以拈住一点,一点凉凉的感觉,和想象中一样柔软细腻。那枚耳钉也小,他以最大的定力将耳钉穿过耳洞,合上后面的扣子。   象遥远天际的一颗星,就一丁点银色的亮光,衬着小巧的耳垂,美得让人晕眩。他轻轻捏了捏,安稳妥当。   就那么捏着,他望着她,忘记放手。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然后凝固在那里。他暗暗希望她怒斥你快放手,或干脆给他浇一盆冷水。偏她也没有,也望着他,嘴角微扬,笑了笑。   梨涡浅笑,象蝴蝶颤动的双翼,轻轻撩动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的脑袋“嗡”地一热,低头吻下去。   先是嘴角,再是嘴唇,由浅及深。那触觉柔软甘甜,带着她的体温,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仿佛被一个浪头席卷,渐渐沉没,最后忘情地迷失在漫无边际的狂潮中。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颂颂。她轻轻推开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阿阿阿阿阿金、?的地雷和木槿默默的营养液。 第19章 车厢中的吻(4)   夜班火车凌晨时分到站。下了车,趁颂颂在远处打电话,A.J.问亦辰:“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他假作不知:“什么怎么回事?”   A.J. 说:“一个装睡,一个发呆,闹什么别扭?这一路几个小时,你们连话都不讲。”   他沉默了几秒钟:“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话题可聊。”   A.J.不怀好意地朝他咧嘴:“算了算了,就知道你不肯说。没关系,反正我都看见了。”   他紧张:“你看见什么了?”   A.J.说“切!”:“中文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不对?你们都在那儿干了什么?我那时候去上厕所,就听见你们一个说:戳痛你了吧?另一个说没事没事,看准了,你放心戳……”   他苦恼地捏眉心:“然后你就偷看了?”   A.J. 不屑一顾:“光天化日之下好不好?公共场合好不好?什么叫偷看?不过,”他顿一顿,“你们这种台词,我也没好意思看,被你们发现怎么办?”他拍亦辰的肩:“我很够朋友吧?牺牲太大了。老实说,你们有进展了吧?我错过什么情节了?”   他默默笑了笑:“老实说,没进展,你什么也没错过。”   A.J.“唉”了一声,表示不信。这时候颂颂打完电话回来,话题只好到此为止。   火车站门口不好打车,也许她的这通电话正是去叫人来接。   按原计划他要直接回办公室去,他的司机小刘开车来接他,A.J.自然要搭车,还热情地招呼颂颂上车。颂颂略一犹豫,还是上来了。   A.J.说:“先送颂颂回家,然后送我回酒店,这样最顺路。”亦辰一句话否决:“先送你。” A.J.似笑非笑地看他,他假装看不见。   这一次又是他和A.J.坐在后座上,他照例没有话可以说,而A.J.滔滔不绝地说下一周的安排,并说在某本书上看到什么天目山的“全竹宴”,请颂颂打探好了周末约大家一起去。颂颂并没有回头,只淡淡说:“那我去找一找。”   送A.J.到了酒店,天空又淅淅沥沥飘起小雨。后座上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亦辰一个人。颂颂和司机小刘坐在前面,小刘大约很高兴终于有人说话,和她象往常一样聊天:“不是说春雨贵如油?今年倒好,一下就下了一星期,今天又要堵车喽。你们还去爬山?没被淋到吧?”   他在后视镜里能看到她的脸。只见她笑了笑,低着头,睫毛微颤,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还好。”   车子开到颂颂家的楼下,她终于半侧过脸,说了句“谢谢”,然后匆匆下车去。她的行李还在后备厢里,小刘解开安全带要下车,他连忙制止,打开车门说:“我来吧。”   她站在车尾,正要伸手,他走过去,抢先打开后备箱,拿出她的行李:“我帮你拿到楼上。”她停了停,还是说“不用了”,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行李。   她家楼下的大铁门不过几步之遥。她停在门前,转过身拿出钥匙去开门。钥匙插`在锁孔里,不知为什么一时没有打开。天上飘着细雨,纷纷扰扰,细密的水珠落在她头发上,织成一张透明的丝网,密密麻麻。她的一手还拎着行李,大概很重,单薄的肩膀沉在一边,似乎不堪负荷。   “哐当”一声,铁门应声打开。她却没立刻进去,在门口停了两秒钟,才迈开脚步。正当他以为她终于要消失在铁门后面,她忽然回过身来。   他无端端地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然而她抿了抿嘴角,平静地说:“麻烦你告诉A.J.,下周末我有别的事,大概会没空。他说的全竹宴我会帮他找,你们去吃,我就不去了。”   他点头,她顿了一顿,然后说得语速飞快:“其实A.J.的中文不错,在H城住了一个多月,环境也熟悉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他应该不需要我了。接下来几个月我要找工作,会比较忙。我男朋友也常常抱怨我把自己安排得太忙,所以……”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确实,如果他是范羽,何尝会愿意她和A.J.出双入对,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工作,也会忍不住抓狂。连他这样没资格没立场的路人,明明打定了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头来还是拗不过自己,非得跑来横插一脚。   他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有男朋友,别的追求者请止步,而对他这个越界的人,今后怕是能躲则躲,渐渐疏远,不会有太多见面的机会。   这样何尝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他站直了身子,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没关系,我替你转告A.J.。”   最后她在纷飞雨丝里与他告别,低着头,转身前说的是:“对不起,再见”。   他回到车里,小刘给他开门:“陈总,直接回办公室?”他答“是”。他这人怕是真的不大讨喜,不会讲笑话,也没情趣,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心里有各种条条框框,永远只知道工作。连司机小刘对他的态度也和对颂颂截然不同,和颂颂见过两面就可以谈笑风生,对他却永远毕恭毕敬,一句废话也没有,绝不会和他讨论天气或者爬山的问题。   A.J.的电话这时候不知死活地打进来:“送到了?怎么样?”   他平时很少发火,永远让自己保持绅士礼貌,不动声色,这时候却没来由地火冒三丈:“你有完没完?能不能别再捕风捉影了?她有男朋友,名花有主,闲人止步,明白吗?你这样除了给她平添困扰之外,对任何人没有好处!”   电话那头静默了两秒钟。A.J.大概被他的语气震慑,两秒钟后才终于回过神来说:“被拒绝?不是吧……”   关他何事!他很想摔电话,可是A.J.这时候又说:“我还以为颂颂挺喜欢你。她说她有男朋友所以不要你?藉口吧?象她这种情况一般姑娘不是都要找个备胎?他们是异地恋啊……”   “……异地?!”他打断对方的话。   “是啊,异地好几年了。他的男朋友早就去了国外,好象是在美东哪个大学念博士……”   “你不是见过她的男朋友?难道不是范羽?”他急急问。   “她那个大师兄?我开始也以为是,后来专门问了颂颂,她说不是啊,怎么可能,范羽结婚了。她的男朋友好象是她大学同学吧,有好几年没见了……”   “叫什么名字?”他疑虑重重。   “呃……好象是姓林……林震?林晨?……对了,叫林深。”   他失声:“绝不可能!”   A.J.说:“是啊,我也一万个想不通,异地怎么恋得下去?颂颂说他们主要通过她的空间联系……”   “她的空间?”他打断AJ,“那个深宇宙不是范羽,是林深?”   “是吧。”AJ答:“我是搞不懂那些网恋的人。只是在网上甜言蜜语几句,又不见面,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他没空听A.J.瞎扯,挂了电话,从手机登录,去颂颂的空间。她在两分钟前发了一篇日志,改了她之前的译稿,是那首《车厢中的吻》中的一节:   “And still in my nostrils   仍然在我鼻间   The scent of her flesh,   萦绕她肌肤的芳香,   And still my wet mouth   仍然以我濡湿的双唇   Sought her afresh.   将她再度渴望。”   那位每次都发言的“深宇宙”说:“赞,够意乱情迷。”   颂颂在下面回了一个字:“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Jane樱桃的地雷,饮归客,木槿默默和florainss的营养液。 第20章 蛀牙(1)   为蛀牙写的一首诗,   很短   念给你听:“拔掉了还疼   一种空洞的疼”   就是   只是这样,   很短   仿佛   爱情   ----夏宇【李格弟】   许多事忘记了,但和林深的遇见,颂颂记得。   九月,大学生活的第一个星期,燥热夏天的尾声,大约是相逢最好的季节。   经过高三的浴血奋战,她如愿考上北京的B大学,背上行囊,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北上。北京的夏末和南方一样酷热。舟车劳顿,又是初来乍到,进校门第一件事,连食堂在哪儿都还没摸清,就是分班考试,然后整个一年纪新生被拉去郊区军训,整整两个星期,训得人口脚生疮,面黄肌瘦。回学校一看,她被分在一年级六班,就是所谓的加强班。   一个班二十几个同学,有二十个来自几个大城市的外语学校,全部是保送生,除了她,还有夏江。当同学们各自说着南京话,或天津话,或长春话时,她和夏江用普通话交谈。   开学才两天,她这个南方人就闹了两次笑话。第一次是去食堂买饭,要买一个“肉馒头”,大师傅死活听不懂,朝她怒吼:“肉馒头是啥?馒头和肉包子,你到底要哪一种!”第二次是她跟寝室的姐妹们说:“咦,这儿有一条缝。”结果引发全寝室一场爆笑,所有人都听成“这儿有一挑粪”。   大学生活十分奇妙。外语院校男女比例失调,公的都是大熊猫。可是一到周五傍晚,异性就象雨后春笋般在女生宿舍楼前冒出来。每到月圆之夜,灯火通明的时候,一街之隔的理工大学男生宿舍就要嗷嗷地狼嚎,一会儿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一会儿变成“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没给过什么”……   校园不大,但楼群林立。她还记得第一次去马哲课的大教室,她和夏江就迷了路。她们跟着地图走,可地图上网球场前明明画的是图书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建筑工地和一个大坑。   她们站在十字路口一筹莫展,这时候“嗖”的一声,一只黄色的网球朝她面门飞来。要不是她反应快,大概会被砸个头破血流。一个穿白色网球服的男生跑过来,捡了球,远远朝他们挥了挥拍子:“对不起啊。”说罢往回跑。   她说没关系,举起地图重新研究,不料那个男生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拉下她的地图,擦一把额头的汗,笑了笑说:“新生吧?要去哪儿?”   后来夏江这样向同寝室的小伙伴们描述那天的艳遇:“身高一米八,头发有点乱,白色球衣,肩上有蓝条子,活脱脱一个龙马啊!他朝我们跑过来,注意!此处慢动作!在金光灿灿的阳光底下,他挥一把汗水,停在我们面前说:‘同学,要帮忙吗’艾玛,画面美得不敢看!”   后来颂颂听人说那个男生叫林深,金融学院的学长,著名的帅哥。其实他不过帮她们指了指路,前后说了不到五句话,枉费夏江这一番心潮澎湃,人家也许早已经不记得。   大一的时光凌乱琐碎,除了上课,她记得许多纷繁琐事,比如洗澡要领票,打热水要排队,好几个同学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被人偷了钱包,小吃街尽头的饺子馆特别价廉物美,三鲜饺子能鲜掉人的舌头。学校食堂的饺子自然就差一个档次,皮厚肉少,一星期只有一次,还是轮流的,周三在男生宿舍前的食堂,周四在女生宿舍前的食堂。好象是十月过后的哪个周四,同寝室的小伙伴在抢购饺子的长队里偷偷捅她的胳膊:“看,那个好象就是林深吧。”   她抬头张望,果然是。他远远站在窗前的队伍里,正好也抬头看见她,还朝她微笑地点了点头。她那时候想,他记性还真不错,竟然还记得她。还有,这得是多爱吃饺子,周三没吃够吗?还专程从男生宿舍跑来。   大一下,她喝完了大师兄的喜酒,提前回了北京。开学第一天,夏江拉她去参加英语辩论俱乐部,她和林深才算真正认得。   她原本不想去报名的,比起辩论,她更喜欢书本和翻译,更何况有那么一阵,她过得醉生梦死,哪里都不想去。夏江对她晓之以理:“辩论俱乐部每年都有免费出国的机会,有什么不好?”   B 大的英语辩论队也算小有名气,凭借外语优势,杀遍国内鲜有敌手,虽然在国际上得不到什么奖,出国比赛和培训的机会还是常有的。夏江又说:“想进外交部吧?你我这样,没什么后台,又是女生,那是难上加难。如果简历上有国家级得奖记录,兴许还会显得与众不同,多几分机会。”   她那时候才猛然发现,别看夏江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其实想得比她长远得多。   辩论俱乐部的办公室在高翻学院的大楼里,辅导老师姓梁,社长是新闻学院大四的徐良,林深还是个明星辩手。记得夏江拉她去报名那天,正好林深和徐良都在。林深还朝她们两个笑:“看这是谁来了?英语系的小学妹。今天没迷路?”   他笑起来确实好看,齿如编贝,嘴角微微上扬,有一种春风洋溢的美好。   社长徐良是个长相阴柔的帅哥,常被人戏称为徐娘,他和林深两个是辩论社的台柱,人称绝代双姝。后来她才见识了林深的厉害 ---- 所谓名明星辩手,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他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同样八分钟,他能阐述清楚并让人记住的观点永远比别人多。甚至他的英语口语都可以秒杀她们这几个翻译专业的优等生。夏江偷偷告诉她:“听说他外公是老牌外交官,爷爷奶奶又都住在美国麻省,高中在美国念了三年,现在每个暑假还都在美国过,口语不好才怪。”   不知何时夏江已经和林深混得挺熟。夏江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每次活动都“立论”,“谬论”,“反驳”地问个没完,而林深是个耐心的老师。事实上他对谁都笑脸相迎,也没什么帅哥的架子,小姑娘们请他帮忙,他历来热心周到。   第一次俱乐部活动,梁老师给新社员出了个题目,三十分钟准备,新生八分钟陈述时间,然后由经验丰富的老社员发表一分钟驳论。题目是“政府应该对青少年实行更严格的禁酒制度”,新生为正方。   颂颂和夏江都觉得题目有利,几个新生聚在一起一商量,八分钟时间阐述了三个观点:一,饮酒过度不利健康,导致酒驾,犯罪等各种社会问题;二,青少年自制力差,饮酒很可能造成学习成绩下降,养成不好的习惯;三,正因为青少年饮酒的弊端乃全球共识,很多国家,包括美,加,欧洲诸国,都实行全面严格的青少年禁酒令。综上所述,政府不仅应禁止商家向青少年出售酒精饮品,更应该向发达国家学习,全面禁止青少年饮酒。有理有据,她和夏江都说得铿锵有力,三十分钟准备时间虽短,她们还有时间度娘,引用几个科学论文的数据。   老社员推举林深发言。刚才新生发言的时候他就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时不时微微点头,似乎说一切如他所料。他站起来整一整衣角,说得胸有成竹:一,对方辩友说酗酒有害健康,他完全同意。然而今天的辩题不是禁止酗酒,而是禁止饮酒,对方辩友偷换概念。二,青少年非完全行为能力者,他也完全同意。然而对青少年负有教育引导作用的是学校和家长。对青少年有害的事物何其多,只有学校和家长才能因材施教,具体情况实施具体措施,非国家的一刀切法令可以奏效。试问,如果影响学习的都要以法令形式禁止,那政府是否该禁止青少年打电游,看电视?第三,国情不同,发达国家经验一定可取吗?如今美国诸州已经陆续开禁大·麻,难道这个我们也要学?   新生们被说得傻了眼。不辩不知道,原来己方论点可以被人说得一文不值,晚上俱乐部去饺子馆聚餐,纷纷表示对林深的景仰之情。倒是社长徐良在一边不痛不痒地说:“他这叫Straw man argument,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帮你极端化,然后举几个反例。这招他最擅长。”   夏江坐在林深旁边,侧过脸一脸深深的崇拜:“师兄的必杀技啊!这个果断要学。”   林深鼓励地说:“谬论就别学了。你们两个都不错,反应挺快,就缺点儿经验。”   颂颂坐在他们对面,想了想说:“谬论更应该学,这样才知道怎么对付。”   林深抬眼,朝她笑了笑,伸手给旁边的夏江添茶。饺子馆空间局促,只有四人的小方桌,坐了他们满满登登六个人,胳膊肘挨着胳膊肘。他的动作却不局促,手指细长白皙,添起茶来不急不徐,说不出的绅士风度。坐在他边上的女生总有这个待遇,有他替你添茶,或帮你把喜欢的菜转到面前。而坐在他对面的女生,比如颂颂,他也能照顾到,逗你说话,或偶尔在如烟如雾般的旖旎茶香后面,隐约地朝你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阿阿阿阿阿金、?的地雷和饮归客浇灌的营养液!   前两天手一抽又去挖了一个坑:北岛来信   希望大家收藏,监督和鼓励我! 第21章 蛀牙(2)   春季的大学生英语辩论赛如期举行。徐良毕业走人,领军人物换成林深,颂颂和夏江也领命参赛。   后来想起来,那当真是她投入过极大热忱的一件事,每次比赛前的准备,几乎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仿佛突然找回值得为之投身的事,想把所有热情都燃烧掉。周末,甚至五一长假,别人能回家的都走了,只有她和夏江两人,窝在俱乐部的小办公室里看世界联赛的录像,一看就看到后半夜。   徐良卸了任,除了她和夏江,很少有人到办公室来了,只有林深,常常出没在办公室里,给她们点评赛事。   “你家不是在北京?五一放假怎么也不回家”夏江好奇地问。   他笑一笑:“我爸妈都在国外出差,回家也没人。”   有一回他干脆搬了一只电炉来,买了大堆羊肉,两瓶酒,准备来涮火锅。夏江激动地跑到外间大叫:“我来拌酱,韭菜芝麻,我最在行!”颂颂就不怎么积极。夏江来喊她,她的眼睛还粘在电脑上舍不得离开:“你们吃吧,我最怕羊肉,也不爱吃火锅,什么东西都一个酱味儿。”   夏江“哎”了一声,表示扫兴。颂颂在心里嘀咕,故意给他们留二人世界,哪里不好?最后还是林深进来,直接关了她的电脑:“磨刀不误砍柴功,饭总得吃。”   没想到林深还有几把刷子,一口气调出七八种酱来。那锅是鸳鸯火锅,专门为她留出一半清汤涮海鲜。五月的天气已经有几分燥热,三个人挤在一张小办公桌边,就着窗口若有若无的一丝凉风,吃得热火朝天。最让颂颂钟情的是那两瓶伏特加。她还是第一次喝伏特加,特别喜欢黑樱桃口味的那瓶,果香醇厚,辛辣里带着甘甜。   酒过三巡,藉着几分熏然,谁还有心思看辩论赛。夏江翻出电脑里的旧电影来看,一部老掉牙的《情书》,她一定看过十几遍了,每次还能看到唏嘘不已。她和夏江头碰着头,占据电脑屏幕前的那点狭小空间,亏得林深好耐性,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替他们削水果,逗夏江说话。比如夏江说:“早知道男生欺负你就是喜欢你,我也不会现在还单着了。”他就笑:“大部分男生欺负你,其实就是想欺负你。”夏江感叹:“柏原崇要暗恋我,我死了也甘心!”他就说:“死活都不说,你根本不会知道,有什么用?”   夏江怨念:“哪会有人暗恋我?”   他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你们俩都有啊。”   他说得言辞灼灼,象真的一样。这下她们两个都回过头来,连颂颂都忍不住好奇:“谁?”   他又不肯说,抿着唇笑,朝她们眨眼。   不过即便颂颂对男生的心思不大留意,也看懂了。这样的暗示,即使是瞎子也该懂了,夏江怕是好事将近。她甚至在新疆街的饺子馆见过他们两个单独约会。她从窗前路过,正好看到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大概刚打完网球,头发略有些乱,穿着那天一样的网球服,白色,肩上有蓝条,胸口有耐克的小钩子。夏江不知说什么说得眉飞色舞,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夏江添茶,手臂肌理分明,动作优雅舒缓。   大学生辩论联赛的决赛在五月的第二个星期,B大毫无意外地再一次问鼎,林深荣获最佳辩手。稍微有点悬念的是最后选出的大学生联队。按照惯例,联队一行六人有机会去美国俄勒冈大学参加为期六周的夏令营。那一年,前面五个名额由比赛表现决定,评委会决定加赛一轮选出最后一个联队队员。   为了公平起见,所有选手应对同一个题目:联合国安理会应该扩编常任理事国。参赛选手为反方一辩,在由老师扮演的正方一辩发言后发言,因此既要阐述自己的观点,也要伺机反驳正方的观点。   颂颂和夏江都有幸入选加赛名单,评委会把题目电邮给她们,她们有一晚上的准备时间。记得她和夏江连夜在图书馆查资料,写发言稿,林深还专门来看她们。   大家讨论了一下思路。林深说:“正方的论点一定是,目前的五个安理会成员国无法代表大多数国家的利益。你们要怎么反驳?”   夏江一筹莫展:“也许可以说目前的五国已经是地缘政治的领袖,代表很多国家。”颂颂想了想说:“五国无法代表大多数国家,事实上任何国家都难以代表其它国家的利益,所以扩编也没有用。安理会的目的是维护世界和平,避免世界大战,重要的是几个军事大国达成一致。相反,成员越多,利益越难平衡,哪个成员都可以一票否决,岂不是一事无成。”   林深鼓励地点头,给她们提点:“只要正方提出任何具体候选国,就抓住不放。比如,埃及如何代表整个非洲的利益?日本,宪法根本不允许军队出兵他国。等你把对方的候选国都驳个遍,估计就赢了。”   最后图书馆关门时,她和夏江都信心颇足。夏江提议,为了有备无患,她们去学校的晨读园里,各自再把发言练习一遍,互相提点建议。可惜寝室快要关门,颂颂练完她的发言,而夏江只说了一半。   正式选拔在第二天的上午,选手依次进教室发言,结果在第二天的晚上由电子邮件送达。结果发布时她和夏江正好在俱乐部的办公室里,夏江第一个看了邮件,高兴地跳起来,一把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颂颂!我中了!我中了!”   所有人围过来恭喜夏江。颂颂才看了她自己的那封邮件,是拒绝信,感谢她的参与,夸奖她做得很好,但竞争激烈,所以鼓励她下次再来参加。   她回头握夏江的手,替她高兴,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然后回头去了没有人的里间。   多年之后,毕业之前的那个五一节,她去俱乐部跟梁老师话别,梁老师才对她说:“我那时候就想,颂颂真是可惜了。你和夏江的水平都差不多,临场反应还是你更好一些,可是那天你们两个的发言,太雷同了,立论象,例子也象,有几个句子都一模一样,夏江比你先进来,自然占了上风。”   颂颂听过一半夏江写的发言稿,绝对与她的不算雷同。整整四年,她和夏江是最好的朋友,好到抵足而眠,她没有任何事瞒过她。无奈,人生从来不是你想要的那样,付出的真心不见得能得到回报,背叛你的常常是你最珍视的人。   收到拒信的那一天,她一个人偷偷躲去了没人的房间,突然莫名地想哭,感觉象初中时候,有一年数学考了不及格,对自己失望透顶。那次的卷子藏了几天,不敢拿给爸爸签名,最后还是大师兄模仿爸爸的笔迹给她签了字。还有一次,同学诬陷她偷拿了东西,她委屈地不得了,大师兄带她去和对方家长理论,对方后来不得不公开道歉。高考结束的最后那天,三十七度的高温,艳阳高照,大师兄在考场门口的树荫下等她,一手矿泉水一手冰淇淋,挥汗如雨,大概等了两个多小时。那冰淇淋早化了,吃了她一手黏糊糊的糖水。大师兄问:“考得怎样?”她强自镇定地答:“不错。”大师兄拍她的头,怅然地笑:“下次得去北京看你了。”   所有受过的挫折和委屈,象放电影一样,忽然一下子全冒出来。许多事她以为可以不在意,却原来还是在意的。   她站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靠在窗前,默默抹了几把眼泪,才发现背后有人走进来。林深的声音在门口说: “你怎么躲在这儿?”   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她觉得平生没这么丢人过,希望他快点走掉,所以尽量调整了语调说: “我查邮件,这就完。”   他却走到近前,停下来,似乎略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说:“说实话,俄勒冈大学那个夏令营,我连去了两次,实在没什么意思,今年不打算去了。”   她抬头诧异地问:“为什么?”   他说:“尤金那个小地方,就一小镇,十几万人口,一条大街,比咱们的昌平县城好不了多少,真的,相信我,不去没什么可惜。”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并不想接受安慰,低头说:“你不是每年都去奶奶家过暑假?有免费机票,为什么不去?”   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忽然说:“今年不去了。如果你不去俄勒冈,我去有什么意思?我跟你回H城,行吗?”   “H城?”她傻在那里,抬头看他,半天才听懂他的话,磕磕绊绊地说:“呃,去旅游?夏天热了点,不过我给你推荐几个民宿……”   “别装傻哈,”他爽朗地笑,打断她说,“旅游什么时候不行?我为什么要放弃夏令营?”   她傻呼呼地答: “不是因为尤金就一小县城,没什么意思?”   他挑着眉头反驳:“小县城就小县城,如果要去美国度暑假,有免费机票,为什么不去?”   她还在上一段情伤里出不来,着实没有留意过谁对自己有意思,仍然不敢相信:“…….可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夏江,我还见过你们一起吃饭约会。”   “饺子馆那次?我约你们两个人,结果只来了一个,夏江说你不在。”他停了停又说:“你比她漂亮,我为什么喜欢她?”他望着她笑,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真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过儿你不记得菇菇了吗”和“棉花糖”灌溉的营养液。 第22章 蛀牙(3)   大一之后,颂颂渐渐淡出了辩论俱乐部。梁老师说,提高口译水平,最重要的仍是实践经验,因此她在梁老师的翻译公司兼职,每年也去几个国际会议做志愿者。她相信,得奖固然取巧,但最后的结果要靠实力。   而夏江最终成了英语辩论界的一员骁将。曾经有一度,颂颂觉得愧对自己的好友,毕竟夏江对林深的那点心思旁人一目了然。反倒是夏江十分豁达,从未说过什么。她和林深仍是嘻嘻哈哈可以随便开玩笑的朋友,再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年长的校外男友,据说就在外交部供职,两个人双宿双飞了整整两年。   那些是后话。大一下的五月,炎热的季节,林深对颂颂展开了正式的追求。   颂颂从未被人如此追过,过得仿似云里雾里。她去晚自习,他总出现在同一间教室里。每天晚上,女生宿舍的大喇叭里都叫:“433,鲁颂颂,楼下有人找。”甚至于只有女生和情侣出没的三号食堂他也不放过,每每大剌剌地坐到她身边,害得同寝室的小伙伴不得不纷纷退散。大概全世界都知道金融学院的万人迷看上了英语学院翻译系的小学妹,也许所有人都觉得,她被追上乃是分分钟的事。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始终觉得不冷不热,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她太矫情了些。   期末考试结束,她如期回了H城。   林深说过要和她同去H城,她并没当回事,一个人上了离京的火车,甚至还因此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没过几天,林深竟然还是跟来了。   他在火车站给她打电话:“我到了,你家住哪儿?”   她大惊:“你怎么来了?”   他说:“不是说好了要来的?”   她觉得为难。七月流火,夏夜的星空最好,又赶上英仙座流星雨,她定好了去徽杭古道的车票,晚上就要出发,找理由拒绝说: “你也没说什么时候来,这两天我正好忙……”   电话那头笑了几说,他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咱爸是Z大软件学院的教授吧?要不我先去找他?”   她拗不过他,最后带他去买了火车票和帐篷,晚上和她一起出发去安徽。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本来是好好的孤独心灵之旅,被他搅得热热闹闹,一路听他高谈阔论他横跨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经历。   到达目的地是清晨,又下小雨,正好把她提前做好的攻略全部打乱。她还惦记着去清凉峰看日出,到山下的小客栈问了问,伙计说,清凉峰的路被封了,上不去。据说山上出了人命,伙计告诉她,山谷后面的湖里打捞上一具尸体,不知是自杀还是失足。   这下愈发引发了她的好奇。攻略里没人提到过这个湖,她向伙计打听,伙计绘声绘色地说了个书生仙女的故事,结局很忧伤,末了说那个湖叫眼泪湖,似乎年年都有人跑来这里寻死。她又问,那山谷叫什么。伙计挠头说没名字。林深在她身后笑,说那果断得叫绝情谷啊。   一路向上,他们翻过下堂雪,上堂雪,江南第一关,山势时缓时疾,两面绿树掩映。被雨水打湿的石阶有点滑,她算是走得很快。林深果然是登过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训练有素,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她走得气喘吁吁,他还可以谈笑风生。   下午时分,他们到达蓝天凹,天终于放了晴。清凉峰上不去,他们只好在野猪塘安营扎寨。雨过天晴,毕竟是远离城市喧嚣,碧空如洗,蓝得不似人间。到了晚上,星星在黑夜里显现,他们在繁星下烤棉花糖,林深不断怂恿她:“那个眼泪湖不远吧?想不想去看看?”   她说:“怎么去?山路口有山民把守。”   他笑:“天都黑了,把守的人大概都回家了。”   她也着实不甘心,被说得心痒痒的:“可天那么黑,会不会不安全?”   他拍胸脯:“放心,夜里的山路我也不是没走过,带上手电。”   她被说动,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提了手电,冲动地跟着他说走就走。他们就着手电的亮光摸到上山的路口,果然没人了。山民在路旁的两棵树间拉了根绳子,算是个路障。他们小心地从树后面绕过,林深还在她耳边调侃地说: “要是遇到狮子老虎,你先跑,我掩护。”   江南的山里哪来什么狮子老虎。正当她以为跨越了路障,脱离了危险,前方有人怒叱一声:“谁?!”   几支手电光齐刷刷汇集在他们身上,林深低呼:“被发现了,快跑!”她吓得撒开脚丫子往回狂奔,也顾不得他有没有跟上来,慌不择路地跑出几百米,一直跑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身后没了动静,幸好没有人追来,可也不见了林深。她一时打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找他,低声喊:“林深!林深!”回答她的只有瑟瑟山风和不知什么夜鸟“咕咕”的叫声。   晚上的山路上凉气逼人。她发着抖,想了想,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也许是他们俩跑叉了路,他已经回了营地也未可知,所以只停了一停,就继续往回去的方向走。   才走出几步,背后忽然有人拽住她:“就这么走了,不等我?”   她回头才发现他,正挑着眉头看她。她顿了顿,愧疚地辩解:“……你说的,我先跑,你掩护。再说你不是爬过那什么阿巴拉契亚山脉,训练有素?总跑得掉。”   他“哎哟哎哟”地跛了几步:“跑是跑掉了,但伤势惨重。”   她忙扶住他:“怎么了?摔着了吗?伤着哪儿了?”   他干脆整个身体扑上来,拥住她,迅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她才明白过来,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是苦肉计?”   他腆着脸问:“有效果吗?”   她说:“无聊!”   他望着她笑,黑夜里眸若星辰,低下头吻她。   那晚他们接近午夜才回到营地,坐在山崖上看流星雨。说是流星雨,其实离“雨”的境界相去甚远,不过是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只是七月的星空璀璨耀眼,象黑丝绒上撒下一把宝石,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他们在徐徐夜风里披同一条毯子,好不容易等到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掠过夜空。   他低下头闭上眼。她觉得好笑:“许愿?”   他用毯子紧紧裹住她,微笑着说:“但愿我们永远象今天一样。”   许愿什么的,多矫情。她嘀咕:“永远那么久?倒不如许个三五年,这样有希望超额完成任务。”   他只当她开玩笑,狠狠瞪她,用手指弹她的额头:“海誓山盟的时候认真点!”   她何尝不认真。海誓山盟有何用,记得有一首歌里面还唱,每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永远又是多远?她从不敢奢望。她曾以为此生都会跟在大师兄身后看电影吃食堂,到后来她什么也留不住。   到如今已有六七年过去,她也说不清她和林深算不算超额完成了任务,亦或是早该了断,只差说出那两个字。感情的事稍纵即逝,往往到最后成了一颗蛀牙,一咬一阵酸疼。可那是她在纷繁往事中记得最栩栩如生的时刻,林深在漫天繁星下缱绻地吻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相信我,我说的话每一句都很认真。在那些青春荒芜的岁月里,怎容得她不信,更何况所有的承诺,不论结果如何,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总是真心的。至少她该感谢,有那么一个人,不计后果地敞开心扉,带她走出一段阴霾,让她在人生最最低潮的年头,鼓起勇气又再爱了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米”,“饮归客”,“风起青萍”和一个没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别急,明天就把老陈放出来了。 第23章 一支绝望的歌(1)   I love you, as certain dark things are to be loved;   In secret, between the shadow and the soul.   -----Pablo Neruda   我爱你,以爱某种黑暗事物的方式;   秘密地, 存在于阴影和灵魂之间。   周四的下午,亦辰按例去朱医生处就诊。朱医生是麻省大学心理学的毕业生,亦辰父亲扶助过的众多华人学生之一, 受了父亲的嘱托, 三年来对他的事尽心尽力,每每他忙忘了心理咨询的时间,都被朱医生的连环夺命Call追到海角天涯, 他想不去也不成。   他已经以工作忙为藉口逃掉了两次治疗,这一次再也逃不过去。朱医生见他如约而来,颇有点喜出望外,亲切和蔼地问他的近况和睡眠, 他有点无奈地答:“老样子,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朱医生问:“我看你的脸色还不如上一次。还做同一个梦?”   他尴尬地笑了笑,点头。朱医生略略沉吟, 斟酌了下语句说:“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要靠药物治疗,更要靠病人自我调节和积极配合医生。你这样时来时不来可不好, 所以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完全康复。”   老生常谈, 他只好以微笑作答。朱医生和他聊了一个小时,无非是那些老问题,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 谈谈他的感受,问问工作生活是否有压力。朱医生问,你觉得为什么会睡眠不好?他答一闭眼就做梦。然后医生问你觉得为什么一闭眼就做梦,他只想说,那不是废话?谈完了朱医生给他开些助睡眠的药,他只觉得浪费一个小时时间,毫无助益。   最后朱医生将他送到门口,他又折回头,犹豫了片刻,还是问:“我有一个朋友,脑部受伤部分失忆,两年多了,您看有没有可能痊愈?”   朱医生站在门口愣了一愣,象是没料到他这一问,又象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最后说:“每个人病情不同,这可不好说。”   他问:“如果家属把过去的事告诉她,能不能加快记忆的恢复?”   朱医生答:“也不尽然,记忆还是要靠病人自己恢复起来。”   他追问:“那如果家属故意隐瞒呢?或者制造假象,歪曲事实,是不是会阻碍病人康复?”   朱医生略一迟疑:“那肯定是不好的。”停了停,加上一句:“不过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你的朋友愿意,可以到我这儿来谈一谈。”   那天夜里,亦辰竟然做了个不大一样的梦。也是在阴沉的雨天,他开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在大学里迷上了赛车,喜欢自己动手改装,开车向来超速,尤其享受在马达震耳的轰鸣声中,由无人的山路大转弯风驰电掣而下的感觉,仿佛那样他才是辽阔天地里完全自由的生物,一切尽在掌握。   梦境格外逼真,大雨天,车窗外一片雨幕,远近的景物都模糊不清,连马达的轰鸣声都被雨点砸在窗上的声音掩盖。   进入一个大弧度的弯道,他烦躁地没有减速。然后“砰”的一声巨响,车轮“吱”的尖叫,疾速停下来。踢开车门,他觉得头痛欲裂,摸了一把,满是血。车轮下面也是血,一片殷红渐渐扩大,顿时流到他的脚下,盖没他的脚背,甚至溅到他脸上。车轮下躺着一堆毛,大雨中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呆呆兽。他低下头去,呆呆兽抬起头来,它有一对通人性的眼睛,此时泪水充盈,饱含哀伤,它忽然张嘴说:“Shane,都是因为你。”   他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一头冷汗,喘着气,心跳如雷,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腔跃出来。一闭眼,乖乖兽的脸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窗外雨声噼啪,一片黑暗。他愣愣在床沿上坐了片刻,才抬腕一看,时针刚刚指向两点半。   再睡着显然是没指望了,他干脆起床坐到桌边,连灯都没有开,打开电脑,把写了一半的程序写完。   一切完成,长吁一口气,天将将破晓。他按惯例出门晨跑。雨停了,空气里一片湿润的水汽,路面上湿滑难走。他刻意改了路线,绕过无数个水塘,路过那家烘培屋。他的法国朋友刚打开店面,将黑板搬到门口,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他觉得心情总算平复下来,回到家,给范羽打了个电话。他开门见山地问:“那个总在颂颂空间里留言的‘深宇宙’,是你?”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范羽冷冷说:“是与不是,关你什么事?”   他说:“颂颂以为那人是林深,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   范羽冷笑:“我还是那句话,这关你屁事?”   他顿了顿,坚定地说:“不管是不是你,我只想通知你,那个‘深宇宙’的号,应该不能再发言了。”   范羽一惊:“你做了什么?改了密码?”   他只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阻碍颂颂恢复记忆,但你无权这么做。”   范羽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你黑了我的手机?还是买通了网管?我提醒你,不论哪一种,都是违法行为。”   他平静地答:“网络有风险,是小孩也懂的常识。如果你的手机被黑,你也只好自认倒霉。”   范羽停了片刻,足足有五秒钟,忽然笑了:“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可以问问颂颂楼下的邻居,问完了,麻烦你替我把密码再改回来。”   他没料到范羽会这样有恃无恐。事情又绕回到颂颂失忆的过程,他始终觉得疑惑不解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询问颂颂的邻居,老郭打电话来,叫他晚上去一趟他的乌龟酒吧。   墙上的数字变成了167。老郭示意他在一个角落里落座,给了他一台电脑和一个U盘:“你想了解颂颂事故的过程,也情有可缘。我托了关系才找来了警方的调查报告,只不过结果怕不是你想要的。”   U盘里果然是警方事故报告,近百页的文件,有邻居的口述,照片,医院的证明,化验报告。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很快看出了来龙去脉。   三年前的夏天,某年某月的一个凌晨,楼下的邻居半夜起床上厕所,正好听到窗前“砰”的一声,循声出来一看,发现颂颂躺在院子中央,倒在血泊里,人事不醒。邻居立刻报警,叫来救护车把颂颂送到医院。幸好窗前有棵大树,颂颂的身体在下落过程中被挡了一挡,所以经过抢救,生命无虞,但颅内出血,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警方来做调查,颂颂一问三不知,记忆全无。同时,医院的化验报告显示,当晚病人的血液里有高浓度的酒精和镇定剂成分,警方因此推断病人在事故前曾饮酒和服用大量的安眠药。   警方拍摄的照片证明了这个推论。报告里附了数张颂颂家的照片,应该是警方在事发后不久现场调查时拍的。家里的摆设和他记忆中的大同小异,宽大的布艺沙发,深色的餐桌和酒柜,酒柜上摆满照片,餐桌上放着一瓶喝得见底的伏特加,一只空酒杯,桌前的椅子歪在一边,象是有人曾坐在桌边小酌,刚刚才离开。另一张照片则显示,空旷的阳台上,一只小矮凳歪在一边,似乎有人用它垫过脚。   报告里还有其他人的佐证,包括她大师兄范羽和二师兄宋挺的证言,证明颂颂在事故之前接二连三遭到几次沉重的打击。颂颂空间的截屏照片也在档案中。就在事故前的几分钟,她曾经在空间里引用了几句诗:   If……   You decide to leave me at the shore   of the heart where I have roots,   remember   that on that day,   at that hour,   I shall lift my arms   and my roots will set off   to seek another land.   警方的案卷注明,这是来自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案卷里还附了大致的翻译:   “如果……   你决定离开,   将我遗留在心灵扎根的岸上,   记住,   那一天,那一刻,   我将举起双臂,将自己连根拔起,   去寻找另一片土地。”   警方最后的结论是“自杀”,缘由是遭受变故,不堪打击。   “自杀”那两个字,写在案卷上,似乎字体特别大,尤其刺眼。他失声叫起来:“这绝不可能,我完全不相信。”   老郭坐在他对面,面色沉静,不言不语,半天才缓缓说:“你对范羽或许有成见,但他也是用心良苦。那时候颂颂昏迷在病床上,他不眠不休,连续在床前守了四十八个小时,坚持要等颂颂醒来。颂颂出院,范羽一家家拜访颂颂的熟人,希望大家暂时都不要把真相告诉颂颂,也是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一切都是为了颂颂着想。”   他还是不能置信,觉得必须要说服老郭:“那首诗太牵强,如果真是遗言,该说你走了,我跟你去,绝不是什么另寻一片土地。”   老郭反问:“那你觉得她在事故前几分钟留这样的话,难道是巧合?”   他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觉得整件事疑点重重:“也不是没可能。还有,颂颂也常喝一点酒,即使她那晚喝了酒服了药,也说明不了动机,一切也可能只是巧合。那段时间我见过颂颂,她的精神状态我了解,我绝不能相信她有自杀的倾向。”   老郭说:“那凳子怎么解释?如果不是她自己站上凳子,不可能越过栏杆掉下去。”说罢停了停,语气沉重:“你希望颂颂过得好,这我理解。你也得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不能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他坚持自己的看法:“你应该比我还更了解颂颂,她绝不是那样一击就碎的玻璃人,她是个多坚忍乐观的姑娘……”   “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 老郭打断他,无奈地一笑,掐灭手里的烟头: “我也了解,不论多坚强的人,面对生离死别,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饮归客”和没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明天继续更。周六必须把集末的番外写完,所以这里就只好停更一天。 第24章 一支绝望的歌(2)   权力亦是负担。陈亦辰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这句话。   他从颂颂的日志里得知, 颂颂的论文写完了, 朱生豪翻译比赛的稿件寄出去了,她去出版社参加了笔试, 一切似乎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她的空间这些天安静得出奇,除了她一个人写日志,再没有其他人留言。某一日他用那个“深宇宙”的账号登陆, 至今还没退出。而他访问她的日志也没有隐身, 因此如果她注意,一定会发现那个“深宇宙”继续造访她的空间,只是不再留言了。   理智地想一想, 他有两个选择。如果他认同警方的论断,也许该如范羽要求的那样,把密码替他改回去。如果他不认同,那至少该完全封死这个号。   他举棋不定, 偏偏工作又忙,贝克正在总部游说股东,希望搅黄和S公司的并购计划。股东大会已经定在了八月, 他也定好了行程,六七月间要回总部去述职, 当然也要为贝克的游说摇旗呐喊。   下午一个叫“重光网络”的中国公司来会谈,希望与M公司合作, 上他们的平台。重光专做网络安全系统,CEO带着销售总监,技术总监和几个构架师, 做了一下午的presentation。上面的presentation做得如火如荼,A.J.也来凑热闹,打了几次电话来,均被他毫不留情地摁掉。最后A.J.留了条短信:刚定好回国的机票,什么时候给我践行?   他扔掉了电话置之不理,恰好这时候手机又有提示闪了闪,颂颂在即时通讯上私信他:“在吗?”   他当然不是他,他是深宇宙。他皱眉,迅速回了两个字:“不在。”   回家的路上又是堵车。汽车停在灯光耀眼的车河里,走一步停一步。即使到了晚间,空气里仍然雾霭弥漫,能见度极差。司机小刘在前面叹气:“一定又是高架上出事故,看样子八点也到不了家。”   他忽然想到,上次似乎也是这样的情形,下班堵在高架上,差不多同样的地点,离Z大很近,所以他决定,干脆下去找颂颂。   想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也不过是个把月,只是心境忽而改变良多。他再一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颂颂和他的对话。颂颂后来也没有再私信他,所以只有短短那几个字:“在吗?”“不在。”   他坐在灯光昏暗的后座上诚实地检讨自己。难道是正忙着一不小心?也或许是心情不好一时冲动?连自己都很难说服自己。他确实是故意的,这些天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也是藉口,自己着实无聊卑鄙,既不想让颂颂恢复记忆,又想破坏她和前男友的关系。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第二天老赵来找他时,他觉得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   老赵拿来上一次云计算研讨会的发言最终稿,都已经审定了汇集成册,装订妥当,打算寄给与会者留念。他翻了翻册子,觉得制作精良,最后貌似无意地问老赵:“明天是公司发薪水的日子,鲁颂颂是不是要来公司领钱?”   老赵笑着说:“钱会按时转给她的,不用她专程跑一趟。”   他一愣,随即问:“不需要当面签收?”   老赵是八面玲珑的人,一晃神马上会过意来,改口说:“当面签收自然是最好。这么着吧,我打电话让她来一趟。”说着笑了笑:“明天十一点,怎么样?”   并不是老赵想的那样。他明白老赵又想歪了他的动机,不过自觉得这一次自己光明正大,干脆说:“行。她来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正好有事找她。”   财务部在九楼,和他的办公室并不是同一层,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如期在九楼走廊里遇到颂颂。她还穿着那件半袖的格子风衣,头发束在了脑后,露出修长的脖子,显得有些消瘦,非常素净的一张脸,那对星形的耳钉不见了,耳垂上没有任何装饰物。   一晃眼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有时候记忆力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比如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她每一次的穿着打扮,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颂颂远远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并没有要走过来寒暄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还是颂颂打破了沉默对他说:“我来领钱。”他点头,表示他知道,想说要不要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颂颂已经笑了笑说:“那改天再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赶紧说:“我送你到楼下。”   她指了指电梯的方向:“不用了,我认得路。”   他忙建议:“从这边走,穿过茶水间就是电梯,比较近。”   他带着颂颂去茶水间,不料中饭时间,茶水间有两个背影坐在圆桌前吃午饭,一个是财务部的Shelly,另一个是Jessica,谈的还是有关颂颂的话题。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到Shelly 说:“你上次说的那个鲁颂颂今天又来了,来领钱。”   Jessica“嗤”了一声:“领钱还用专门跑一趟?来看Shane才是真的吧。”   他的脚步停在了门口,颂颂此时也跟上来,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他不知该不该回头,进退两难,略一迟疑,Jessica 已经接着说:“Shane哪能看得上鲁颂颂?你不知道吧,Shane家里是什么来头?陈鸿绪,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官至两江总督,体仁阁大学士,那是他曾曾祖父。他曾外祖母是上海滩著名的才女之一,他父亲是陈致之,华人的骄傲,享誉世界的知名科学家和慈善家,一门清贵。这样的家世,哪能看得上一般人?没有个大致上的门当户对,你敢在他父母面前出现?那不是找打脸的节奏?”   他站在门口越听越不像话,想要即刻掉头,回头一看,颂颂站着不动,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脸看好戏的戏谑神情。Shelly不负众望,继续八卦:“你别说,我那天真在四季的中餐厅门口见到Shane的女朋友了。”   Jessica语音一滞:“谁?”   “不认得。一身香奈儿,蹬一双七吋高跟鞋,貌似是Jimmy Choo。那包我绝对不会认错,Hermes的春季限量版。啧啧,浑身上下的女王风范迎面扑来。”   “不能吧?”Jessica迟疑,“你怎么就知道那是他女朋友?”   Shelly说:“Shane跟在后面那叫一个殷勤,替她开门,还帮拿外套。”   Jessica不信:“那也不说明什么,Shane对女士一向特别绅士。”   Shelly笑得有几分玩味:“难道他也替你拿过外套?”   Jessica一时语塞。他想总算找到了空档,打算咳嗽一声,然后带颂颂穿过茶水间,颂颂却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袖子,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一边走一边头疼,这叫他从何说起?绕了个大圈,坐上电梯,两人并肩而立,尴尬无语,他想了良久,许多解释的话,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说:“她们的话,你别介意。”   她笑了笑:“怎么会,她们怎么想我管不着,反正我和她们没交集。”停了停又说:“你也别介意,我一时好奇,多听了一会儿。我们还是绕道走的好,要不然Jessica知道你听到她的话,你们以后怕不好相处。”   叫她特意跑一趟本是他的主意,他由衷觉得抱歉:“我替Jessica道歉。她这人就是没什么城府,想到什么说什么,除此之外人还是不错的。”   这回颂颂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淡淡应了声:“是吗。”   不知为什么,她刚才还笑着说不介意,此刻他又觉得她是介意的,尤其是那声“是吗”,简直冷淡到遥不可及。电梯缓缓下降,楼层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换着数字,他犹豫良久,没话找话地说:“说到我曾曾祖父,曾任四川总督多年,你祖上不是在四川办学,说不定他们还曾经认识。”   她低头笑了笑,说:“一个身兼数省省长,一个小私塾的校长,按Jessica的话讲,是大致的门当户对也相去甚远,应该不会认识吧。”   她低着头,可他看得见,她微微挑着眉头,眼角眉梢有几分揶揄的神情。他顿时觉得百口莫辩,忙解释说:“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家里并不她们想的那样,没那么多门户之见。”说着说着,那些想要解释的话,也顾不了许多,全直接跑出来:“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也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绝不会对我有门当户对的要求。还有,那个和我在四季吃饭的人,是我堂姐陈亦萱。她在北京出差几个月,受我妈的嘱托来看看我。你别误会,我……”当然没什么女朋友,没喜欢过任何人,从来没有过。   幸好他及时打住。这些话在心里打转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可是说出口完全变了味道。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着,最后还是颂颂“哧”地笑出声,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行,不误会。下次再见到你的粉丝我替你澄清,大家都有机会。”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底层。大堂里阳光满溢,人来人往,几个路过的熟人朝他点头致意,颂颂回头说不用送了,他也实在不好再跟下去,可是就这样告别,总仿佛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无处着落。   他计划要说的事还一个字未提。“颂颂。”他又找到理由叫住她。   她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回过头。他跟上去说:“后天约了A.J.,去吃他想了很久的全竹宴,亦萱也会去,你能不能来?”   她明显地迟疑,最后说:“还是算了吧,你堂姐也在,我又不认识。你们亲戚发小聚会,我非亲非故的,来凑什么热闹。”   “你来……”他一时间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由头,皱着眉头答,“可以帮我们点菜。”颂颂又笑,他怕她转眼要说出拒绝的话,连忙补充:“A.J.快走了,这次算给他送行。”   他觉得自己在屏住呼吸等她的回答。她在阳光下略略眯着眼,笑意盈盈地想了想,停了停,终于说:“好。” 第25章 一支绝望的歌(3)   堂姐陈亦萱上个周末刚刚抵达H市。十几年过去, 当年那个穿松糕鞋, 化烟熏妆,连肚脐眼都挂满银环的叛逆少女, 不知何时从医学院毕业,成了蹬高跟鞋,拎名牌包, 出门必坐头等舱, 从来不买过季货的曼哈顿女郎。   亦萱头一次来H市,选住在四季的湖景套房,一声招唤, 把陈亦辰叫去她宫殿膜拜她。四季地处南湖深处,环境是极致江南,自然好得没话说,就是交通多有不便。亦萱想要出去游湖, 陈亦辰懒得再动,坚决反对,最后只好定了酒店的中餐馆就餐。   “你老妈让我来监督你相亲的进程。”亦萱开门见山摆明此行的使命。   他颇无奈:“表姨没跟她汇报?”   她用中文说:“表姨说你表面敷衍, 虚与委蛇。”   他只好干笑:“三年不见,你中文见涨, 连虚与委蛇都知道了。”   她放下筷子,直视他说:“你知道你老妈最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笑了笑,把眼光调向窗外。早已数不清这是今春的第几场雨,正在窗外下得淅淅沥沥, 浅绿色的池塘里,柳绦下,一个个圆圈慢慢漾开去,渐渐扩大,直至消失。   “最近没忘记去朱医生那里心里咨询吧?”亦萱在餐桌对面问。   他笑说:“想不去也不成。”   “睡眠怎么样?”   “四五个小时。”   “还做梦?”   “老样子。”   “性·生活呢?没性·生活吧?”   他险些被一口汤呛到:“……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谈这种话题?”   亦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了?我也是你的心理医生,谈这种话题是我的本份。”   他撂下汤勺,作势要朝侍应生挥手:“那咱们买单。我从不跟我的医生共进午餐。”   亦萱瞪眼:“我还是你堂姐。”   他十分无奈:“你觉得和你堂弟讨论这种问题没心理障碍?”   她挑眉:“有什么障碍?记得小时候,你的狗死了,还眼泪汪汪地扑到我怀里求安慰。那时候可没觉得你有什么心理障碍。”   适逢侍应生来上菜,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简直可以看到侍应生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无奈抚额:“哪有你这么践踏病人隐私的心理医生?医委会怎么还没吊销你的行医执照?”   她白眼相向:“别忘了我是你堂姐,你老妈的代表,你跟我有何隐私可言?”   他无言以对。她又换了一脸诚恳严肃:“Shane Y. Chen,我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建议你,不要苛待自己。都三十的人了,适量的性·生活对你的身心都有好处。”   他简直哭笑不得。幸好这一次侍应生站在远处的角落里,满脸职业化的肃穆神色。   “真没有?” 亦萱追问。   他不理会。   “419也没有?”   他仍不理会。   “就没喜欢的姑娘?”   “……”   亦萱瞬间变了神色,长长地“哦”了一声:“有啊!”   他否认:“我什么时候说有?”   她得意地笑:“你说谎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别忘了我是心理医生。”   他无奈地摇头,低头专注地搅动眼前的金针菇火鸭汤。亦萱不屈不挠地追问:“什么样的姑娘?让我见见?”他置之不理,亦萱不满:“为什么不?姑娘的心思我也一眼能看得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看你有戏没戏,有什么不好?”   于是他们约在周五傍晚,亦萱启程回北京的前夜,去郊区山里的一个温泉山庄吃全竹宴。   这回还是A.J.开车,满满坐了四个人,颂颂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和亦萱占据后座。坐在前面的A.J.和颂颂照样天南海北聊得很热烈,亦萱则坐在后面对他的车嗤之以鼻,止不住地抱怨:“Shane Y Chen,你自虐?本田车也能坐人?又小又破,车门轻飘飘就一块塑料板,隔音那么差,皮座椅呢?竟然连皮座椅都不配备?”   他无奈解释:“原来确实是皮座椅,后来……脏了,就换掉了。”亦萱才不说话。   A.J.不知哪里找来的这家山庄,下了高速七拐八拐,钻进绿树掩映的山里,路过一个小村,差点撞飞两只母鸡,越开路越窄,最后连柏油路都消失了,才在山坡上面见到青瓦白墙的小房子。   说是温泉山庄,其实应该叫农家乐更准确些,一段山间竹林环抱的小径之后,是一座一进的小院,院子后面几丛杜鹃,一树桃花,风过疏竹,沙沙一阵竹响,粉色的花瓣热热闹闹地飘落在假山下白烟缭绕的温泉池里。   A.J.后悔说如此美景,还能养生,早知道该计划住一晚泡汤。亦辰说,根据H城附近的地质结构,温泉都在另一个方向,这么小地方估计也没采矿许可证,所谓温泉,八成是一池子开水。   A.J.直呼扫兴。幸好餐厅的食物味道还算鲜美,菜单上确实有一整页竹笋题材的菜肴,油焖春笋,虾子炒笋,火蒙鞭笋,春笋南肉。江南四月笋最鲜,A.J.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子。   颂颂笑着夸A.J.的地方挑得不错,A.J.十分得意:“中国排名第一的温泉山庄,千年老店!”颂颂诧异:“不可能吧。”A.J. 掏出手机翻出某权威文章,颂颂果然凑过去看,两个人头碰头研究温泉山庄的排名。外面的天早已全黑,窗外月影疏淡,包厢里灯光炽热。他望向窗外,忍不住在心里想,什么软文有何可看,只听说过千年老妖,没听说过千年老店,一千年前这里很可能是原始森林。   A.J.向颂颂吐槽:“Shane告诉我你突然变得没时间,不会再和我们见面,真的假的?我当时还不相信,以为Shane想打发我回国。你不是真的没时间吧?”   她在晕黄的灯光下笑了笑,答:“是啊,快毕业了,要找工作。”   A.J.叹气:“眼看就要走了,连全球最佳美食,沙县小吃都没来得及尝。”   所有人只当他开玩笑,没想到他十分认真,坚持要颂颂看他手机里的权威排名。原来A.J.最近玩儿上了某信,关注一大票吃喝玩乐的公号,那个发表温泉山庄排名的公号还转载了CNN评出的全球Top 20 美食,什么西班牙海鲜炒饭,拿破仑比萨,第五名是北京烤鸭,第二名是泰国冬荫功,看着很是靠谱,唯独第一名是沙县小吃,还指名道姓地给了个地址电话。大家都笑,A.J.才意识到上当,幽怨地喊欺负他美国人没见过世面。   菜过三巡,气氛莫名地好,亦萱探过身去问颂颂:“说实话,我好奇得要死,Shane从小最怕和陌生女孩子讲话,你们怎么认识的?”   颂颂朝他的方向看了看,笑说:“不会吧,Shane在公司人缘貌似不错啊。”说罢又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们怎么认识的,其实我不记得。我三年前出了点事故,有部分记忆缺失,Shane说我们见过,但我并不记得。”   “啊?!”A.J.惊得差点把下巴掉到地板上:“失忆?我怎么不知道?你开玩笑!”   她开朗地笑:“是啊,是人生跟我开的大玩笑。”   晚饭吃完已将近九点,这次亦辰几乎是抢着坐到前面。大概因为开过了一次,回程就显得不那么曲折,转眼进了市区,他只听到亦萱在后面同颂颂闲聊,说她认识一位颇著名的心理医生,就在H市,通常不接受新病人,但那位医生是Shane的父亲曾经资助过的学生,所以她可以把颂颂介绍去接受治疗。颂颂答,不用了,她已有一位心理医生,据说也是H市最好的。   回到市区第一个下车的是颂颂。车拐下大路,还没进小区,就被一处路面施工挡住,地面被挖了一个大洞,车子根本进不去。A.J.问:“堵住了,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颂颂在后面说:“不用进去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亦辰透过玻璃窗看见她拉开门,笑着朝亦萱点头道别,又朝A.J.挥手,说一路顺风,最后朝他草草地点了点头。施工现场还点着耀眼的路灯,她的影子斜长地拖在地上,只是一转身,她步伐轻盈地走出路灯的范围,背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A.J.忙着倒车,亦萱在后面说:“不知她一个人安不安全。昨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说最近发生多起夜路抢劫案,抢的都是青年女子,好象就在这附近啊。”   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砰”地打开车门追上去。颂颂的背影在前面若隐若现,他几步追到她身后,叫住她:“颂颂。”   她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回过头。他说:“我送你到楼下。”   其实他一下车就知道上当。亦萱的中文绝对不到闲来看报纸的程度,况且她第一次来H城,估计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哪里会晓得抢劫案在不在附近。   幸好她没拒绝,点了点头,说:“好。”   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颂颂走在前面,他双手插兜,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一个冰箱用的小灯泡,不知哪一天在超市看到,莫名其妙就买了,今天出门的时候被他莫名其妙塞进了口袋,现在又莫名其妙被他捏在手心里。老式的小区,照明总是不大好。从小区的大门到颂颂家楼下,这一路曲折黑暗,他曾走过许多次。   最后终于送到楼下,颂颂停下来,站在铁门前,手里叮叮当当捏着一串钥匙,回身说:“我到了。”   他大概已经不直一次送颂颂到这扇铁门前,三年前的最后一次分手也是在这里。那一次也是春末,天上飘着阴冷的小雨,他把她送到门口,勉强把名片塞给她,说如果有事,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办得到,请务必联系他。那时候颂颂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她打开铁门,回过头,目光冷静自持,最后说:“我不打算怨恨谁,怨恨谁都于事无补。我只希望,过去成为过去,我们永远不必再见面。”   如今他站在这里,手心攥着那枚灯泡,在心里跟自己理论,他要说的事,至今还一个字未提。可是那到底是骗谁,始终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根本不会有坦白的勇气。   铁门打开“哐当”一声打开,颂颂最后一次回头,停了停,忽然说:“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他等着她把话说完,可是见她在昏暗灯光中略一迟疑,低着头,咬着下唇,似乎暗暗笑了笑,最后说:“谢谢。A.J.他们一定还在等你,快点回去吧,再见。”   梨涡浅笑,齿如编贝,她抿起嘴角的样子叫他头晕。他想问问她那对耳钉去了哪里,又害怕唐突,怕她转眼就会说出据人以千里之外的话。自己就象一个迷了路的小孩,偶入一片神秘花园,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最后只好笑了笑,说了一句:“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饮归客”的营养液。 第26章 一支绝望的歌(4)   A.J. 和亦萱当然早就抛下他跑了。他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回家, 刚一进家门, 亦萱的电话就追过来。   “怎么样,表白了没?”   “什么表白?” 他没好气地问。   亦萱替他着急:“喜欢就要讲。你到底算不算男人?”   他说:“我觉得她和A.J.更合得来。”   亦萱在电话那头笑出声来:“相信我, 她绝对更喜欢你。”   何以见得?就凭她一晚上和他说的不超过五句话?况且他还需要怎么表白?亦萱不知道,他早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他说:“她以为自己有男朋友。”   亦萱愣了愣,不解地问:“以为?”   “分手了, 不过在她缺失的那段记忆里, 所以她不记得。”   “那好办。”亦萱说得理所当然,“你可以告诉她,不不, 找个朋友告诉她,或者让她那前男友再跟她分手一次。”   他静默片刻:“……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那主要问题是?”她追问。   他又沉默,停了许久才说:“……她叫颂颂,鲁, 颂颂。”   “哈?”亦萱停顿片刻,才忽然会过意来,倒吸一口冷气:“她该不会是……”   他沉声说:“她不记得我是谁。”   亦萱也突然变了语调:“Shane Y. Chen, 你是不是脑子抽坏了?”   他只好苦笑:“显然是。”   “这件事你要三思。”   “不用你告诉我。”   “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他无言以对。   亦萱没等到答案,停了停, 忽然在电话那头嘿嘿笑起来:“人家姑娘有男票,不喜欢你, 即使喜欢也是个mission impossible。Shane Y. Chen,你老妈怕你榆木脑袋只知道工作,哪晓得原来你是个痴情种。”   他不由得恼怒:“还有别的事?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她才叫住他, 停下来,转变成严肃的语调:“……说正经的,身为医生,我不得不奉劝你,先让她接受治疗,等她恢复记忆再谈其他,这样才能避免对彼此的伤害。”   他反问:“你觉得等她恢复记忆,还会愿意和我有任何瓜葛?”   亦萱咬牙:“那就先睡了她,再搬到南极洲,她若想不起来最好,如果她想起来……”她充满玄机地停了停:“……那就再说。”   他摇头苦笑:“说正经的,陈亦萱,到现在还没人去医委会举报你,也是个奇迹。”   这回她没有反驳他,而是停顿片刻,最后说:“前一句是我作为心理医生的建议,后一句是我作为你堂姐的建议,你自己斟酌。”   长夜未央,外面又下起小雨,转眼真到了烟雨江南的季节。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棂上,这一晚恐怕又难以入眠。他坐在台灯下,翻出手机去访问颂颂的空间,什么也没看到。自从深宇宙停止留言,颂颂的空间愈发安静。   他打开电脑,又翻出老郭留给他的资料,重新研究那些照片。颂颂家里的陈设也没多大的变化,布艺沙发,茶几上摊着她看了一半的书。餐厅灯光明亮,深色的大餐桌,后面是大酒柜,里面排列着几瓶颂颂喜欢的黑樱桃伏特加。餐桌上的那瓶是原味的,喝得只剩一个底,旁边放着一只酒杯,杯底也只有残酒。这样的陈设,莫名让他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万籁俱寂里,手边的手机忽然“叮”地来了提示。他打开一看,有人私信他:“在吗?”   私信来自颂颂,发给深宇宙。   在,还是不在?他盯着手机发了两分钟的呆。正当他以为不用回答了,颂颂的私信又“叮”地跳出来:“今天看到新闻,说今年英仙座的流星雨不容错过。记不记得那年七月我们一起在野猪塘看过的英仙座的流星雨?”   他盯着手机的屏幕,此刻开始佩服范羽。三年来顶着别人的名头和颂颂隔空谈爱,换做他自己如何办得到?   “三年了,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她继续写:“你一直不回国,连电话也没有,我曾经乱猜过很多可能,是不是你聋了,哑了,或车祸破相了,甚至缺胳膊少腿了。最可悲的是,也许我是知道的,只是不记得了。”   “可是也许我终于要恢复记忆了,最近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他“嗖”地站起来,又坐下,两手捏着手机,发现自己屏息凝神,等着屏幕上的动静。似乎等了许久,颂颂才又写道:“毕业前一年发生的一些事,一些零星的碎片,忽然这儿那儿,冷不丁地冒出来。”   “我记起最后一年里,我们越走越远。你是不是曾经有过别人?我们是不是因此吵过架?有时候头疼欲裂,我会莫名其妙觉得心痛,好象刀子插在心里,心碎成一片一片。那是不是因为你?我还记不起许多细节,但也许终于会想起来,所以……”   “深,外面的世界博大辽远,我猜你应该不会回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的病,你怕给我伤害,所以一直不说?”   “这三年,相信我,我等过。有时候挺绝望,你在大洋彼岸,那么远,虽然不是音讯渺无,但始终若离若即。多少次我问自己,我们到底还算不算在一起?如果我们还是相爱的,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有权知道。但如果,你和我保持联系只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有责任,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说声再见,然后各自珍重,从头开始。”   “说真话,不是假装坚强,我觉得如释重负。也许失忆是件好事,我想不起来那时候受过多大的伤害,也想不起来曾经有多爱你。”   “有些事我本觉得该当面讲,至少可以在电话里讲,但既然你不给我机会,那我还是在这里讲吧。”   “深,谢谢你。爱情有时候来得没有理由,走的时候也不一定有。你现在爱的人怕并不是我,但时过境迁,我并不怨恨你。”   ……他仿佛预料到她要讲什么,可是屏幕忽然安静下来,又停了许久,等得他手心冒出两手汗,屏幕里才闪现颂颂的话。她写道:“我们正式分手吧。”   他撂下手机猛地站起来,在门口抓了外衣,直接冲到楼下。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冲动的时刻,只觉得一刻也不能延误。午夜的街冰冷潮湿,人烟稀少。他顺着空阔的长街跑了一阵,想迟早会见到出租车,后来又想到,钱包和手机都落在家里。路灯一盏一盏被他甩在身后,不知不觉这一路已经跑了很远。   小雨还在下着,雨丝落进脖子里,凉飕飕的感觉。颂颂家没有想象中的远,他很快拐下大路,绕过施工工地的大牌子,跑进小区大门,左边是几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右边是垃圾桶,楼群林立间的小路灯光惨淡,一切那样熟悉而又陌生。   一口气跑到楼下,他以为会被拦在铁门外,伸手一拉,发现铁门竟然没有上锁。穿过两道楼梯,他发现自己站在她的门前,伸手按响了门铃。不知等了多久,门里才有噼啪的拖鞋声,有人走到门前,停了停,打开门。   颂颂出现在门口,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Shane?!这么晚,你怎么在这儿?”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家门口,究竟为什么来,想要干什么,幸好口袋里还揣着那个灯泡,急中生智,气喘吁吁地说:“……晚上跑步……你知道,我每天早上要跑几公里……但今天晚上出来跑步,然后路过附近。”   她不能置信地瞪着他。他此生没这么尴尬过,觉得额角快要淌下汗来,还不得不继续说:“……想起上次你的冰箱灯泡坏了,又偶尔在超市看到灯泡,就顺便买了,今天既然路过……”   路过,又是路过。他自己都记不清第几次说路过这里,他一定是全宇宙路过她家最频繁的生物。   她象是终于回过神来,没说什么,黑暗中低头抿了抿嘴角,伸手把门打开。他跟在她身后进门,门道边没有开灯,只有远处的卧室门缝里露出一道暖色的灯光。此刻她拖着拖鞋,一身宽大的T恤,肩膀上披着条红黑相间的毯子,大概刚刚洗过头,头发还是湿的。也许是衣服宽大的缘故,她的背影很瘦,在灯光里不盈一握。他暗暗松一口气,又觉得紧张到窒息。那一刻他有一种错觉,如果可以将这一秒钟无限延长,不用想过去也不用想将来,他愿意这样跟着她的背影,一直走下去,即使她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枼月二三”的手榴弹和“饮归客”的营养液。 第27章 一支绝望的歌(5)   给冰箱换个灯泡极其简单, 把冰箱里的东西搬出来, 拧下灯泡,把新灯泡装上, 再把东西重新放回去。   他沉默地将冰箱里的樱桃味可乐一罐罐拿出来,一罐罐递到颂颂手里,重复的动作慢慢让人冷静下来。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忽然想起童年的事。那时候大概五年级, 他家后院里住了一群蓝松鸦, 蓝白相间,色泽鲜艳,但叫起来很难听。春末的时候, 有一对蓝松鸦在他家厨房后面的柏树上结了一个窝,不几天下了五个蛋。他拆了家里冰箱的灯泡做了个孵化器,爬上树去掏了那个鸟窝,下树的时候掉了两只蛋, 剩下三只蛋放进孵化器里,当然最后也没孵出鸟来。那两只蓝松鸦在他窗前象乌鸦一样呱呱叫过几天,为此父亲罚他在书房里站了一下午, 教育他,生命重于一切, 即使是科学实验,也不可以随便以生命为代价。   后来他在后院外的树林里捡到一对蓝松鸦的尸体。父亲说它们死于西尼罗病毒, 如果他学医,将来可以救治同样患病的人和动物。他觉得它们大概死于哀伤,与医学无关, 而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树林里挖一个洞埋葬它们的尸体。在死亡面前,人类能做的往往太少。   灯泡拧上,冰箱里一下子亮起来,颂颂又一罐一罐将可乐递回到他手里。   “你每天都跑步?”她在身后问。   他简短地答“是”。   她轻轻笑了一声:“每天跑那么远?包括下雨天?”   他有些不敢回头,解释说:“我父亲是医生,小时候每天不跑完两英里不让睡觉。”   “我在时代周刊上找到一篇他的专访。”   他回过头,发现她就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两罐可乐,红白相间的毯子歪在肩膀的一边,头略微歪着,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他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找到?”   “是啊。”她回忆说:“说他早年去非洲援过医,后来投资建了一个研究中心,资助医生援非,也资助一大批贫穷的孩子上医学院,曾经一度传言说他要从政,并成为议员的热门人选,但他却在最后一刻放弃,这几年带了一队人,一直在西非救治感染伊波拉病毒的病人。”   “还挺详细。”他随口答了一句。   “还有一个故事,说他们的医疗队停留在一个地方,一个护士帮助他们照顾过很多伊波拉病毒感染的病人,是当地人的英雄。后来医疗队去了别处,那个护士怀孕了,留在当地。几个月后,传来护士去世的噩耗。分娩之后,护士抱着婴儿回家,没想到隔夜发起高烧,家人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已经开始抽搐。后来证明她也许是产后感染,得了膀胱炎。可是那一刻,医院里没人敢医治她,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害怕那是伊波拉病毒,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她就那么死了,一个救死扶伤的英雄,死于产后细菌感染。”   他回头,看见她正居高临下望着他,不知为何今天似乎特别好奇:“放弃政治前程,做这样危险的事业,我觉得你父亲很伟大,可是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他?”   有什么可提的,流行病学界的中流砥柱,道德界的标兵。他对曾祖父充满敬爱,对父亲更多的是敬畏。他笑了笑说:“我怕是他失败的作品。”   “怎么会?”她不解地问。   他停了停答:“因为我既没有按他的意思从政,也没继承他的衣钵学医,这辈子怕是无望得到诺贝尔奖了。”   她抱着最后几罐可乐蹲下来,笑问:“要求这么高,难道他得过?”   他接过可乐:“没有,不过被得奖者在得奖致辞里感谢过。”   “医学奖?”   “一次医学奖,还有一次和平……”   这时候她俯下身,探头过来,手臂在他鼻尖掠过,把最后的几罐可乐放进冰箱里。冰箱里的灯光是亮黄色,她低着头整理东西,湿漉漉的头发拢在耳后,露出婉转修长的脖子和小巧莹白的耳垂。离得太近,他总算知道那种淡淡的花香是哪里来的,是她的洗发水,换做平时他早就开始打喷嚏,此刻他只觉得头晕。   几滴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大概来自她的发梢,冷冰冰的,有种紧绷的感觉。他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掌掩盖住那片肌肤,看见她微微直起身子。   她拉了拉肩头的毯子,笑了笑,轻声说:“麻烦你,这么晚还跑一趟。”   不知道这是不是给他的信号。通常这时候他的台词应该是没关系,举手之劳,然后站起来告辞,欣然退场。脑袋一热,他却听见自己问:“你的耳钉呢?”   她“哦”了一声,垂下眼,难得避开他的眼睛:“收起来了。”   “呃……为什么?”他嗫喏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我觉得……特别美。”   冰箱门还开着,冷得要死。灯光明亮,他们两个面对面蹲在冰箱门前这狭小的空间里,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每一次都带着颤抖的回声。   然后他看见她抿了抿嘴角,忽然抬眼,坦然迎上他小心翼翼的目光:“不打算戴了,前男友送的,我们刚刚分手了。”   他顿时僵在那里,望着她茫然无语,一瞬间同一个问题在心里万马奔腾般跑过一万遍 --- 她这样讲,到底,什么意思?半天才憋出一句:“呃……可惜A.J.快要走了,我看他很喜欢你……”   她听了一低头,他预感到她立刻就要笑了,每次他手足无措时她都那样笑。这次他偏觉得再不能忍受,冲动地将嘴唇合在她唇上。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他第一次感到她的回应,温柔似水,绵延不断。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只觉得不够靠近。不知什么时候她肩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露出她里面薄薄的短袖T恤。她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干脆抱起她,一脚踢上冰箱门。   然后一切有些恍惚。记得她的指尖有吓人的炽热,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把她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倾身去吻她,顷刻间稀里哗啦,她身后不知什么倒了一大片。她停下来,嘴角一扬,象是要笑,他连忙低头堵住她的嘴唇。可是厨房实在太小,头顶是碍事的橱柜。他干脆抱起她走出厨房,她顺手“啪嗒”一声关掉厨房的灯。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把她轻轻放在客厅靠窗的桌子上,一手抵着玻璃窗,低头忘情地吻她,从嘴唇到肩窝到耳垂,吻得深情狂妄,明明是第一次,但又象已经在想象中预演过一千遍。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开始狂风大作,“哗啦啦”一声春雷,划破寂静长空。他的大脑“唰”的一声,黑屏了一秒钟。   窗外是噼啪噼啪的雨声,如鼓点般敲打在窗玻璃上。他在黑暗中停下来,那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Shane Y. Chen,坦白或闭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眼睛习惯了黑暗的光线,他才看见她的目光,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她显然是误会了他的迟疑,略略低了低头,犹疑片刻,不自然地问:“呃……那个,这不会是你第一次接吻吧?”   他想也不想断然否认:“不是。”……其实是第二次。   “哦,”她低头,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再次抬头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目光闪烁,带一点挑衅的意味,“那就是不喜欢这样?”   他再说不出其他的任何一个字,只能虔诚地吻她:“喜欢。”   那一刻他只想紧紧抱住她,心无旁骛。   那是个怎样的夜晚,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仿佛所有的缺憾都找到了圆满,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回答。窗外夜色沉沉,杂乱的雨声是最动情的伴奏,他们缠绵地拥抱,直到忘记时间和现实。   如果此生有一件事叫他不顾一切,那么应该就是这一晚。即使有一百次机会让他重来,他恐怕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后来想起来,那是个美得绝望的夜晚,仿佛看一部悲剧主题的电影,过程可以凄美,但注定结局不好。人都是自私的动物,什么道德大义,到头来统统不堪一击。他输给自己的欲·望,输得心悦诚服。   亦萱从北京打电话来,急吼吼地说:“刚刚跟几个同事交流了一下逆行性遗忘症的治疗,什么催眠啊,物疗啊,效果都很可疑,目前有一个新的心理疗程据说效果不错,当然也要看她大脑的器质性损伤有多大,最好是……”   “治疗的事,能不能暂缓?”他打断她。   “你什么意思?”她狐疑。   他沉默了片刻,无言地苦笑:“我看现在也许只能移民南极洲了。”   亦萱在电话那头错愕地停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口气,说:“那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枼月二三”的地雷,“饮归客”,“自律方得自由”和那个没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28章 Do you……? (1)   What does our fate look like   Maybe nothing, maybe something forever.   I still love you. –Anonymous Youtuber   我们的命运将会怎样?   也许是永远, 也许什么也没有。   我依然爱你。   五月的第一周是M公司的hackathon,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工作, 花一周时间做一个自己感兴趣的小项目,第二周的周一,所有人聚在一起做Presentation, 评选出最有创意的项目。   陈亦辰是裁判, 秘书室新来的小姜被派去做会议记录。Jessica在办公室忙一档子年度中评的事,不一会儿却看到小姜抱着文件跑回来,沮丧地抱怨:“怎么没人告诉我Shane过敏?我坐他边上, 他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Jessica走到小姜身边一闻,果然是一股Marc Jacobs 的雏菊味。不是她故意隐瞒,委实是因为这是全办公室人人知晓的常识,只要有Shane的场合, 务必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力求无异味。小姜把文件塞给她,嘟着嘴说:“去, Shane指名让我来换你。”   她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人,后排还有人站立, 大概因为人太多,空气确实令人窒息。她跑去开了几扇窗, 才找了Shane对面的一个位置坐下。   Shane朝她投来感谢的一瞥,大概感谢她扔下手头的工作立刻赶过来。她摊开文件,打开电脑, 马上投入工作。各人的新创意层出不穷,从底层的运算优化到应用层的新App,各种demonstration如火如荼。她低头在电脑上十指如飞,偶然找到个空档,直了直腰,抬头,正遇上Shane的目光。   她还从来没见到Shane这样的目光,仿佛是出神,又象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欣赏里蕴藏一点偷偷的喜悦,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呃,胸部!   Shane这样的谦谦君子怎么会……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她胸口的衬衫脏了?她连忙低头,拉着胸口的衣服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再一次抬起头,Shane已经尴尬地转开了目光。   会开了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最后所有人退出会议室,她关上电脑和投影机,撤去投影屏幕,又关上窗,然后发现有人把咖啡杯忘记在桌上。   她想了想,拿着杯子去了Shane的办公室。   Shane和平时一样,正忙着。她把咖啡杯放在他桌上说:“你把杯子忘记在会议室了。”   他并没有停下来,盯着电脑屏幕说了句“谢谢”,似乎然后才意识到是她,忽然抬头叫住她:“等一下,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停在了门口,Shane示意她关上门,停了停,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是……一件私事。”   她沿着椅子的一角坐下,怀里紧紧抱着电脑和文件,莫名的有几分紧张。   他似乎局促地迟疑了片刻才下定决心,问得十足严肃认真:“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项链是哪儿买的?”   她的心里“啊”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有几分失望。原来开会时盯着她看,是看中了她的项链。她勉强笑说:“怎么,给女朋友买礼物?”   他笑了笑:“从来没给女孩子买过东西,也不知去哪里买。”   她确确实实没有料到,她不过随口一问,而他就这般,直白地,欣然地,承认了。也许那个他在四季帮着拎包拿外套的女人,真的就是他的正牌女友。可是她心目中的Shane,似乎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即使喜欢,也必然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物,怎么会看上一身香奈儿和爱马仕?怎么看也象是家里介绍的。“这还不容易,”她忍不住说,“去湖滨,卡迪娅的专卖店,直接让店员给拿个最贵的。”   他又笑:“我觉得她应该不喜欢那些。”他语音一顿,“说起来你们还认识,就是鲁颂颂。”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倏忽一沉,空落落的一片。这是不是就是失恋的感觉?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心里轻轻一叹,什么失恋?哪轮得到她。   她的项链是颗蓝色的海星,朋友手工制作,确实别致。她热心地把朋友微店的地址传送给他,甚至留了朋友的电话,最后嘱咐,朋友业余兴趣爱好做做手工,全部靠定制,有时候要排队。如果等不及,可以提她的名字,兴许能快些。   Shane郑重地向她表示感谢。她忙乱地收拾东西,打算落荒而逃。走到门口,Shane再一次叫住她。   这一次他盯着桌上的杯子:“你怎么知道这杯咖啡是我的?”   她说:“啊”   咖啡杯是公司的纪念品,白色,上面印着公司的Logo。他抬眼,若有所思地问:“这个咖啡杯公司一人发一只,起码有十几个人在用,这只上面又没我的名字,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是我的?”   她不禁偷偷红了脸:“自从上次之后,我有注意过你喝的咖啡,办公室里也没几个人象你一样,既不加糖也不加奶,大杯大杯喝这样浓的黑咖啡。”   上次是哪次?不知他听懂了没有,也许他根本不记得,上次研讨会上,他曾经从她手上接了两杯拿铁。只见他略一沉吟,已经站起来,提了电脑走出去,回头对她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帮我取消下午一点的会议。”   外面骄阳似火。陈亦辰打了一辆车,直奔老郭的乌龟酒吧。下午酒吧还没开门,敲了好一阵的门,才把老郭叫出来。他打开电脑找出那份事故后警察的调查报告,指着那几张颂颂家拍的照片跟老郭分析:“事故当天夜里,放在桌上的只有一瓶酒一只酒杯,但恰恰是这一瓶酒,说明颂颂当晚不是一个人。记得我去她家吃饭,当时范羽和宋挺也在,那天喝的是原味伏特加。颂颂一个人时只喝黑樱桃伏特加,她说,因为有客人来,才专门准备了原味伏特加。黑樱桃伏特加多是女性喝的,那晚颂颂喝的是原味伏特加,多半是招待客人,而且当晚的客人,很可能是个男性。”   “也可能是颂颂家的黑樱桃伏特加正好喝完了。”老郭给他泼冷水。   “不可能,照片背景里明明能看见几个黑樱桃伏特加的酒瓶。”   “即使那晚有客人来过,也不能说明事故发生当时那位客人在场,也许他喝完酒就走了。”   他眉峰一挑:“那么如果那位客人明明当晚去过颂颂家,又向警方撒谎,说没去过,是否可疑?”   老郭顿时笑了:“你说谁?范羽?”   他严肃地回答:“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颂颂深夜和一个男人喝酒,范羽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酒吧里没别的客人,墙上的数字变成了142,下面透明的鱼缸里,那只巴西绿毛龟静静趴在乱石堆上。晕黄的灯光下,老郭悠悠点燃一支烟,顿了顿,忽然转换了话题:“看到墙上的数字没?142,再过不到五个月,我就能见到我女儿,我连机票都买好了。”   亦辰被说得摸不着头脑。老郭又说:“我想过很多次,去他妈的五年,我现在就去新西兰,要是老子明天挂了,怎么办?可是那是自欺欺人,这样做对女儿好吗?她走的时候五岁,现在快十岁了,说不定早忘了我这老爸,如果不肯定能活下来,何必去打扰她?有些事不以你意志为转移,我不能骗自己已经痊愈,你也不能骗自己这事全怪范羽。”   他默然无语,老郭静静掸了掸指尖的烟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让范羽背这个黑锅,但这很难让人相信,因为他根本没有动机。”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郭,他曾经去颂颂家楼下找过那个目击颂颂坠楼的邻居小孩。   他又不是警察,不好直接去敲别人家的门,只好放学时间在楼下等,等了几天,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躲在楼后的花园里打游戏。他记得档案上证人的名字,直接叫:“张浩然。”   男孩果然抬起头来。他说:“我叫陈亦辰,有些问题想问你,能不能请你去麦当劳吃冰淇淋?”   男孩顿时神色警惕,一句话不答,拎起书包逃之夭夭。   做了一次怪蜀黍,第二次他只好改变了策略。   张浩然小朋友玩的游戏他见过,回去专门研究了几天,打到攻防自如,装备满仓,再次捉到张浩然在楼后的花园里打游戏,就凑过去看了看。小朋友功打的是个满十回字阵,对方实力很是不弱,小朋友又把兵力放在了外圈,乍一开战,立显颓势。他在边上指导:“天女上那儿,吸引点儿兵力……快下两个炸弹,女王进外圈,才能打掉防空啊!……援兵来了,赶紧毒药术!……”   结果张浩然小朋友险胜,两人弹冠相庆,自然有了话题。   “你怎么躲这儿打游戏?”他问。   “废话嘛,回家就得做作业啦。你也玩部落冲突哦?”   他说:“玩了好几天了。”   “才几天哦?大本营几级啦?有没有飞龙?”   “呃,大本营十一级,飞龙也没多大用处,野蛮人王更好用。”   张浩然顿觉被秒成了渣。他玩了好几个月,才九级大本营,现在也没有野蛮人王,抬头仰望这位怪蜀黍:“你很有钱哦?买了多少黑宝石?”   他笑:“花钱买多没意思。要不要来看我的大本营?我们去麦当劳边吃边看。”   张浩然虔诚地点头,小朋友就这样被他骗去了麦当劳。三圈攻防过后,又送了小朋友一个野蛮人王,一个弓箭女王,外加石头人若干,他才找到机会开口:“听说颂颂出事故那天,是你发现的?”   张浩然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排兵布阵。他追问:“能不能说说当时的情形?”   “呃……”张浩然低头说,“我妈说,颂颂姐的事不能跟别人讲。”   他改变策略:“我是颂颂的朋友,颂颂的事早知道了,不过是好奇,警察的卷宗上说你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到颂颂从楼上跳下来,这根本不可能。”   张浩然终于从游戏上抬头:“怎么不可能?”   “你家和颂颂家的结构应该一样,阳台面南,厕所朝北,你在厕所根本看不见阳台那一面发生的事。”   张浩然辩解:“不是在厕所看见的,是半夜想上厕所,刚刚醒过来,坐在床上揉眼睛,就听到砰一声,有人掉在我窗外的院子里。”   他追问:“然后呢?”   “然后?”张浩然嘟哝,“然后我就去叫我爸我妈,出去一看是颂颂姐掉在院子里,已经晕过去了,满头都是血。我妈说,幸好是树杈挡了那么一挡,也幸好我正好醒来看见,要不然肯定救不回来了。”   想象当时的场景,他觉得不寒而栗,又追问:“当时颂颂家有没有别人?”   张浩然白眼相向:“我怎么会知道?”   他循循善诱:“比如当晚有没有在楼道里见过什么人?颂颂的阳台上有没有亮灯?有没有听见有人说话?”   张浩然想了许久:“没有吧……不过我躺在床上,好象是有听到外面有个男的说了什么,好象说什么快来帮一把......”   他噌地站起来:“你告诉警察了吗?为什么没录在警方的案卷里?”   “警察也没问我啊。”张浩然迟疑地挠头,“……那么久了,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妈说记不清的事可不能跟警察乱讲……”   事情千头万绪。张浩然小朋友求他把他的战况录成视频以供借鉴,所以中午吃饭时间,他一边带着耳机打电游,一边想象当时的情景。那时一定有人在颂颂家,不管是自杀还是事故,更或者是谋杀,那个人在警方出现前,麻利地收拾了现场,偷偷溜掉了。颂颂家的楼道下有铁门,陌生人轻易不那么容易进来。如果不是范羽,还会是谁?   也许真的是他对范羽有偏见,如今他的精神状态根本不正常。   比如,开会一直走神,中午十二点了,颂颂今天还没来过电话。明明昨天说好了,颂颂刚接了一个南湖电影节的翻译活儿,会忙几天,没时间见面,他却每时每刻地在看电话,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晚上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回家,一个吃饭。楼下的餐厅一个星期轮一圈,这一天轮到香港茶餐厅,吃了一份猪扒饭,油腻腻的,没什么味道。晚上照例打开电脑加班,瞪着电脑无法集中思想,干脆去健身房跑了五公里,跑完才九点钟,只好再跑五公里。   从健身房走回家的路上,电话忽然响了。   他匆匆拿起来一看,是亦萱。   “这两天还好吗?”亦萱例行检查。   “就那样。”他答。   “不能吧。”亦萱诧异,“胃口不好?”   “一般。”着实很一般,印象中猪排饭并没那么难吃。   “睡眠呢?”亦萱的声音透着一丝暧昧,“睡眠肯定提高吧?”   “两三个小时吧。”他实事求是地答。确实还不如从前。从前一闭眼就做梦,如今梦倒是不做了,因为一闭眼就是乱七八糟不该出现的画面,根本很难睡着。   亦萱狐疑:“你和颂颂,吵架了?”   他没好气:“没有,这两天颂颂忙,根本没见面,怎么可能吵架。”   亦萱顿时笑了:“两天没见?怪不得茶饭不思。”她转为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她忙你也可以创造机会啊,送个点心,送个饮料,早上接晚上送什么的,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他顿时停下脚步:“我怎么能打扰她工作?”将心比心,如果是他特别忙的时候,有一个人时不时地象苍蝇一样在眼前晃悠,怎能不惹人生厌。   亦萱“嗤”了一声:“行,那你就忍着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病我没办法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raysnow和梨米的地雷,”aveeno”,“饮归客”,“Tanya妈咪”,和没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前两天有妹子说感觉看文的时候和我很接近,还蛮高兴的。想起来我应该在这里做做广告,微博(蓝色的奥斯汀)我不大去,现在没什么东西,不过偶尔也会报告下今天写了什么之类的,欢迎大家来围观。 第29章 Do you……? (2)   放下电话, 亦辰想到一件事:如今硅谷IT公司的管理理念, 基本上就是公司包吃包喝,包看娃, 包洗衣,甚至包修车,包看病, 公司职员所有事都在公司内部解决, 这样才可以把员工尽量长时间地留在办公室安心工作。   所以颂颂还是在晚上十点钟接到亦辰的短信:“忙吗?”   她答了一个字:“忙。”   第九届南湖音乐节暨第一届南湖国际电影节即将在七月中隆重开幕,森林姐姐为她介绍了一份翻译参展影片字幕的工作。   这是一部参展的记录片,讲述两个登山探险者, 登上喜马拉雅山脉的梅鲁峰,一个队员摔断了腿,不得不被队友用绳子吊下山。下山途中路遇风暴,两人必须决定, 是一起被埋在冰峰之下,还是砍断绳索,让一个人逃生。   时间紧报酬低, 森林姐姐的意思是,差不多就得了, 颂颂觉得不然。既然是交到她手里的工作,她总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到完美。由于是非正式发现的影片, 原版片没有英文字幕,全靠她一句一句地听。两个探险者一个苏格兰人一个爱尔兰人,口音着实和她习惯的伦敦音纽约腔相差甚远, 再加上一个印度向导,卷着舌头更不知所云。时值期末,她还有别的功课,窝在图书馆连开了两天的夜车,每一句话反复斟酌,才做到自己基本满意的程度。   偏这时候Shane的短信又进来:“在图书馆?”   她答:“嗯。”   “为什么不在家?”   “图书馆中央空调,凉快。”   “用手提电脑?”   “嗯。”   “一个屏幕,会不会不方便?”   她答:“会有点,也够用。”   电话终于安静下来。她戴着耳机一边看屏幕上的纪录片一边写译稿,如果电话响,很可能也是听不见,可是半天再看手机,确实没动静。   这算什么?她狐疑,又是陈氏没话找话?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又有短信进来:“喜欢吃樱桃还是黑莓?”   她一愣,想笑,还是答:“樱桃。”   又是短暂的空白,最后一个问题问:“喜欢小动物还是花花草草?”   她笑着答:“花花草草。”   电话至此之后彻底安静,不过当她十一点离开图书馆时,很肯定会见到某人拎着樱桃捧着花花草草出现在门口。   结果竟然没有。她在图书馆门口到处张望,一个人影也没看见。说没一点失望肯定是骗人,可转念一想,自己叫他不要来,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在图书馆不知要呆到几点,没必要让他一个大忙人在门口候着,现在又失望,可不是有点矫情。   答应森林姐姐的交稿时间是五天后的周一,已经过了两天,她才完成了不到五分之一,着实让她焦头烂额。Shane没再打电话也没有短信,所以当她第三天傍晚在图书馆门口见到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傍晚人最多,又时近期末考试,本科生成群结队地往图书馆赶,晚一点都抢不到好位置。她远远走来,看见人来人往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车,车旁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神色拘谨。   她走过去,还是车里的司机小刘先和她打招呼。她笑着和小刘点头,条件反射般要坐到前面副驾驶座位上去,被Shane一把拉住,塞近了后座。小刘是老熟人了,她脸皮薄,有点不好意思,小声抱怨:“这样麻烦刘师傅不大好吧,人家也是要下班的。”   小刘在前座上先笑开了:“没关系,陈总什么时候这么早下过班?说起来我是托了颂颂你的福啊。”   他也不说话,只低头笑了笑,在座位后面偷偷拉住她的手。   她问:“去哪儿?可不能太久,我还得回去干活儿。”   他说:“帮你找了个比图书馆更好的工作地点。”   “哪儿?怎么个好法?”她倒有几分好奇。   他想了想,说得一脸严肃:“有中央空调。”   没想到说的竟然就是他家。全封闭的高层建筑,确实有全天候温控,空阔的厨房和客厅,大落地窗,十分整洁,因为根本没多少家具,也没有什么杂物,一看就是不常回家的单身汉的住所。   他领她去书房,倒是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沿墙一整排的书架,临窗面对面排着两张巨型电脑桌,均是两面三十六吋的大显示器。他帮她打开其中一台电脑,告诉她:“帮你安装了一个自动生成英文字幕的软件,不是特别准确,多少能帮你省点力气。”   她坐下来,发现左手的墙上整整齐齐挂着七张颜色各异的纸片。他解释:“楼下餐厅的菜单,想吃什么随时可以点。冰箱里有饮料和水果,要吃自己拿。”   他们各自坐下来开始工作。两个大显示器果然是爽,她戴着耳机,一个屏幕播放视频,另一个屏幕编辑文档。那个字幕生成软件简直是个神器,听得懂爱尔兰口音,也听得懂苏格兰口音,甚至连卷着大舌头的印度口音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她在心里后悔得要死,怎么没早点想到这法子,傻傻的自己一句句琢磨,事倍功半,浪费两天青春。   天色逐渐暗下来,书房里亮着两盏灯,远处的群山隐没在灰黑的暮色里,脚下渐次亮起万家灯火。一室暖黄的灯光,她戴着隔音耳机,连自己的键盘声都听不见,全世界平静安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伸个懒腰,偶一抬头,看见对面有人托着头,透过两座电脑显示器的中间的缝隙望着她出神。她抬眼,他立刻别过头去继续打字,象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抓了现行。   她又忍不住想笑,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中学里的轶事。坐在她前排的一个男同学长相俊美,她一直觉得此人是个娘炮,因为他上课时爱拿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男同学照镜子是为了偷看她美艳丰满的同桌。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美女同桌干脆换去了前排,她于是又常常看到他们两个上课打打闹闹,互扔纸团。   视频里的解说告一个段落,,她按下暂停键,在另一个屏幕里编辑译文,打了一段才意识到,两个人的键盘只有他一个人的在噼啪作响。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果然,对面的同学又在托着头偷懒。   她暗笑,偷偷捏了一个纸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到对面,正中对面同学的脑门。对面同学面色尴尬地转开视线,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翻菜单:“可以点宵夜吗?”   他站起来:“要吃什么?我去买。”   她随便点了一样:“就皮蛋瘦肉粥吧。”   支走爱偷懒的同学,她又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今天计划中的工作量。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她以为餐厅就在楼下,也不知亦辰买宵夜买去了哪里。她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去厨房找水喝。打开冰箱,她倒是愣了一愣。   想来Shane 也是从来不做饭,冰箱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只有中间放着两个绿茶色的蛋糕卷,一大盆樱桃,还有冰箱的门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两列樱桃味的可乐。   她去柜子里找茶杯,发现也是整整齐齐两排,一排黑色,一排白底紫花小绿叶。她低头看自己的拖鞋,发现也是同样的花纹。这下她好奇心大盛,去洗手间参观了一下,果然,两块浴巾,一块黑色,一块花花草草。牙刷也是一双,黑色和花花草草。   最后她转头找去了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她推门进去,发现他有花花草草的床单,两个枕头,一个黑色,一个花花草草。   她站在窗前暗暗发笑,这时候他从门口回来,在卧室里找到她。她指着床单,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问:“如果我睡这儿,你睡哪儿?”   “我……”他似乎一下愣住,没看出来她在逗他,转瞬说:“可以睡在外面沙发上。”   她这才伸手揽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买一碗粥要那么久?”   他也伸手揽住她:“楼下那家茶餐厅关门了,又找了一家,有点远。”   落地窗外是阑珊夜色,城市的万家灯火在脚底延伸,层层叠叠,一点一点融入远方浓黑的夜晚。他们站在窗前默默拥抱了一刻,那一刻她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吸引。他也许沉默,也不擅表达,但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点心思,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靠在他的胸口,她能听到最诚挚的心跳,真实而迫切。   “你的工作做完了?”他在头顶问。   她点头,问:“你的呢?”   他苦笑:“没有,这几天攒下不少事。”   她问:“怎么会?”   他迟疑片刻:“有时候……想一些别的事情。”   “什么事?”她笑。   他皱着眉头:“比如你在干什么,今天高不高兴。”   “还有呢?”她追问。   “还有……”他说,“如果到图书馆门口来等你,会不会惹你心烦。”   她“嗯”了一声,笑着追问:“还有呢?”   这回他想了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伸手拂开她鬓边的几缕散发,低头吻住她。 第30章 Do you......? (3)   在电脑前过了两天蓬头垢面的生活, 颂颂终于把记录片的翻译任务顺利解决掉。她还是执意搬回了自己家,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她并不想过分依赖他, 更不想放弃自己的独立生活。对此Shane自然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无可奈何,两个人不论讨论什么事, 总是颂颂振振有词, 而他不得不在三分钟之内让步。   其实他真的是很忙,不到天黑一般不离开办公室,晚上还常常加班到深夜, 他们可以相处的时间不过是夜晚降临后的那几个小时。如果有时间,颂颂会做饭,不管做什么他都说好吃,也不知是真的假的。饭一吃完, 每当她洗碗时,他就挨过来捣乱,从后面搂住她, 亲吻她的耳垂和脖子,纠缠她做各种各样肌肤相亲的事, 仿佛永远没有恹足,常常搞得她没时间记日志。   如果第二天她要交作业或早起, 吃完饭她会赶他回家。他也学会半夜发短信,开始还很正经,什么“注意安全, 晚安”之类,到后来也越来越肉麻,也会说“加班到现在,还是想你,无论如何睡不着。”有时候她心软,回答:“要不要过来吃宵夜?”他就兴冲冲地跑过来,跑出一身大汗,一进门疯狂地吻她,迫不及待地把她扔到床上。   司机小刘都成了她家小区门口的常客,只怕来她这里比去他的公寓多得多。Jessica 之类的同事怕是早听说了他们的关系,她都不敢想如果她重新出现会是什么尴尬情形,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踏足M公司大门一步。   有一次她对他家从来不用的烤箱发生了兴趣,专门买了一本讲烘培的书,研究了一个周末。有时候发面需要挺长时间,所以周末她也偶尔在他那里过夜。为此他又郁闷了一阵,抱怨说:“原来我还不如一个烤箱魅力大。”   她觉得他偶尔这样犯傻也挺可爱,三十岁的男人,谈恋爱象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虽然幼稚但也浓烈。   她常常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忘记了日志,第二天起来补记:“人生三大乐事,开着空调盖被子;一睁眼天还黑,可以继续睡;再睁眼帅哥在侧,任君调戏。”   不知从哪一天起,林深再也没有在她的日志上留过言,连她写去的分手留言也没有得到只字片语的回答。夜深人静时,她也曾重新打开自己的留言,确认一下确实没有回答。也许她猜得不错,他再不会回来了,因此要和她相忘于江湖。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和空间,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三年的感情,再加上三年的天各一方,她以为分手会有锥心之痛,会有悲从中来,就像她每次喝多了黑樱桃伏特加时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当初那份美好荡然无存,她竟然不觉得多难过。是不是因为她见异思迁了,这么快就爱上了别人?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早就放下他,其实悲从中来也并不是因为他?她想不通,完全没有答案。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消逝,转眼到了六月,她去出版社填表办手续。   她在朱生豪翻译大赛里得了个优秀奖,虽然不是一等奖二等奖,对于一个新人来讲,已经难能可贵。她和导师弹冠相庆,立即打电话给亦辰,然后导师直接打电话给出版社的领导,又大力推荐了她一把。   大概因为这样,她的工作找得异常顺利,原以为出版社的职位竞争激烈,没想到一轮笔试和一轮面试过后,就有人通知她被录取了。学校的论文已经通过,马上就可以拿到硕士的文凭,出版社这一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报到,人事科叫她先去填表办些手续。   人事科的工作人员也十分客气,临了提醒她可以去面试她的副社长那里打个招呼。副社长这么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她又没有预约,本没打算去叨饶,不过既然人事科的人提了,她就厚着脸皮去了一趟,打算说几句感想的话。不曾想副社长也颇热情,泡茶赐座,跟她聊了聊工作的展望,最后送她到办公室门口,说了句:“替我向范总问好。”   她才知道事情另有因由。   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有些晚了。别的工作她也并非没有尝试,简历印了几沓,招聘会跑了十数个,因为出版社这边有了眉目,又不想委屈自己做那些朝九晚五,繁杂无趣的事,所以并没有十分上心。现在唯有甩甩脑袋,暗下决心,要努力证明自己,即使不托关系,她也有这个实力。   她在回去的公车上匆匆给爸爸写了个邮件,说明情况,还有大师兄在背后帮了忙。爸爸的项目保密纪律特殊,只有受监控的邮件可以跟他联络。没想到爸爸几乎立刻回了信,只说,大师兄自己人,没关系,他会向大师兄表示感谢。   这件事告诉亦辰,他报以长久的沉默。她以为他为此不高兴,解释说:“工作的事,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不想要别人插手。不过事已至此,我爸爸也说,大师兄自己人,他会替我表示感谢的。”   他站在厨房门口,双手插兜,不言不语,听了神色一顿,一脸落寞的神情。她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老对大师兄有偏见?”   他眉头深锁地回答:“我对他没偏见。”   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眉心:“等你喝完这壶醋,我请你吃晚餐,香烤三文鱼,还有栗子蛋糕做甜点。”   他拖着她的手,缠绵悱恻地吻回来。三文鱼就在烤箱里,房间里氤氲着食物的香气,浓郁的香油混杂着胡椒的辛辣。他们就这样站在厨房门口昏暗的灯光里亲吻,直到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背后的纽扣被一颗一颗轻轻解开,终于叮地一声,是计时器到点的声音。他拉住她,不让她走,低声叹气:“如果……能不能什么都不要管?”   后来回想,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在叹什么,只觉得人生有时候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时刻,忽然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不顾,只想在一起。那时候你觉得确确实实是爱着一个人,这一刻就叫永远,即使这一刻其实稍纵即逝。   那天的晚餐最后变成鸡蛋泡面,三文鱼被烤成了灰,栗子蛋糕放在厨房的台子上,被发成了蜂窝状,根本没机会进烤箱。   那晚她在月光下醒来,发现她那条调戏帅哥的日志竟然有人回应。A.J.在下面写:“Thou shalt not parade your love, or death may fall upon it soon.”   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算不算圣经体的“秀恩爱,死得快”?她笑着回:“Death only falls upon those who seek it.”大概可以总结为“不作死,不会死”。   A.J.回了美国,据说终于被家里逼着去家族企业上班,火气大一点也能理解。   也不是她故意的,她还真做了一次秀恩爱,讨人厌的事。   有一次她在商场偶遇Jessica,Jessica对她说:“恭喜,听说你在全国翻译比赛里得了奖。”   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Jessica笑着解释:“我也是听开发组的经理Kenny讲的,有一次开产品设计碰头会,眼看讨论到晚饭时间,Shane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散会,他有要事,不能加班了,女朋友得了奖,要出去庆祝。大家都吃惊得不行,什么时候见过Shane有比工作更重要的要事?公司的开发项目都有代号,以前都叫什么Venus(维纳斯女神,金星), Neptune,(尼普顿海神,海王星),新开发的项目叫劳伦斯,大家都说怎么回事?劳伦斯是哪路神仙?罗马人名都用完了吗?再找不出别的星球了?其实要是知道你参赛的大作,就不会奇怪了。”她顿了顿:“我还没见Shane这么开心过,他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   若不是特意关注,Jessica怎会知道她参赛的作品是什么?颂颂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就这么了解Shane呢?”   Jessica停了停,不以为忤,说得大大方方:“以前Shane是高高在上的男神,现在比较有人味,其实挺好,大家都为他高兴。”   反倒让颂颂惭愧。不知从何时起,每次遇到Jessica她都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Shane那时候说Jessica人不错,她还在心里大大的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得是自己心胸狭窄。   四周人不多,但也不能站在过道里聊个没完。分手前Jessica问:“Shane的生日快到了,来给他买礼物?”   “嗯嗯。”她胡乱点头,惭愧地落荒而逃。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Shane过生日这回事,难得来这间高大上的商场,是因为被邀参加电影节记录片的首映式。据说那是个导演明星摩肩接踵的地方,她不得不来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   后来她确实想给Shane买件生日礼物,考虑再三,也许可以给他买块手表。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挽起袖子替她整理资料时,曾经觉得他戴手表的样子赏心悦目。他的那块表设计简洁,黑白分明,表面上只有两个字母----“GF”。并不是她认得的百达翡丽或伯爵之类的壕牌,结果她上网一查,GF, Greubel Forsey,虽然说挺小众,也是动辄十几万。她暗叹一声,深觉有钱男友不好伺候,后来一忙,她很快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一片忙乱中,第九届南湖音乐节暨第一届南湖国际电影节在七月中轰轰烈烈地开幕。   她译的那部记录片原来题为《Reaching the Void》,中文暂译名《触及巅峰》,她觉得不好。   影视及小说的翻译,有时候最难的就是题目,直译往往词不达意,而意译又容易失去原文的韵味。比如时下大热的美剧《House of Cards》,直接译成《纸牌屋》,太弱了。House 影射的是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众议院),或White House (白宫),Cards又象征博弈,权谋。而细究剧情,纸牌屋还象征权力的短暂和虚无,一碰就倒。直译令题目的信息量大减,但若译成《白宫风云》之类,又太直白了些。   但凡登山片,总免不了“巅峰”,“登顶”之类的字眼,只是这部记录片讲述的并非登顶,而是下山途中的险境,两个人在暴风雪里求生,绳索下降,失败,再下降,又失败。Void的原意是虚无,片中讲的是黑暗,恐惧,孤独,绝望,每一分钟都是坚持或放弃,求生或死亡的抉择。最让她触动的是片尾两个人生还后讲的话:哪怕是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哪怕前面是虚无,还是要往前走,即使是一小步,也要坚强地走下去。   她茶饭不思地想了几天,最后在交稿的时候建议,把片名改成《临渊》。后来片子出来,片名并没有改,只是发行方说,想见一见字幕的翻译。   影片首映时她被邀请坐在剧院的最前排。据说片子已经卖掉中国的发行权,收购版权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大众传媒公司,公司的代表就被安排在她邻座。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位传媒公司的代表是大学里的熟人,原来辩论队的队长,新闻学院的学长,徐良。   徐师兄远远看见她,未语先笑:“我说是哪个翻译,磨叽了那么多天才交稿,原来是鲁颂颂!”   当年在辩论社,徐良和林深是两大台柱,因为长得好看,并称绝代双姝。大群小学妹围着林深犯花痴的时候,徐师兄最喜欢在一旁冷眼旁观,顺便泼两瓢冷水。自从徐师兄毕业后,他们还不曾见过。比起当年,徐师兄早不复那副阴柔幽怨的模样,如今他蓄了小胡子,一把卷发梳在脑后,很有些儒商的样子。   他说起别后的情形:“毕业后我在一家国际通讯社干了几年,后来和朋友一起搞了传媒公司,专做纪录片的引进和推广,属于公益性质,算不得成功,但可以糊口,至少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她笑说:“怪不得翻译一整部纪录片,才给这点钱。”   徐师兄也笑:“是啊,好片子很多,就是缺钱。你要有钱,给我们投点资,下回就请得起翻译了。”   她佩服师兄的志向和勇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下回有什么翻译的活儿,我可以免费。”   徐师兄爽朗地笑:“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只要你别把片名译成什么文艺小清新没人看得懂的名字就行,本来纪录片就没什么人看。”   她“噢”了一声,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片名起得如此不靠谱。即使是做公益,也不可以全然不顾市场。徐师兄看着她摇头:“这么多年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个满脑子梦想的小姑娘。还记得你第一天来辩论社报名的时候,我和……”   不知为什么,徐师兄在这时候停下来,也许是因为剧院的灯此时正好暗下来,影片在悲壮的音乐里拉开帷幕。有时候纪录片比剧情片更引人入胜,即使是看过十几遍,她仍被大银幕上的故事深深吸引。   影片终结时已华灯初上。走出影院,徐师兄约她一起晚餐。她婉拒:“对不起,已经有其他安排了,改天再约。”   顺着她的目光,徐师兄看到她看到的景象。傍晚七点的街头,人来人往的剧院门口,有人在路灯下等她,瘦高个子,穿整洁简单的条纹衬衫,英挺的双眉,温柔的双眸。   徐师兄仿佛愣了一刻,转眼又会心地笑起来,说得语音诚恳:“能见到你今天这样子,特别高兴。”   周五的傍晚,天刚刚黑下来,远处的天边是一片未尽的红霞,初夏的微风轻轻拂过面庞,人流不息的街头充满繁忙的悸动。她穿过人海,走到灯火阑珊处,他的面前,对他说:“嘿,帅哥。”   亦辰抬起头,这才看见她,也朝她微笑:“嘿,全宇宙最忙的女王。”   其实一定是他更忙。以前他从不愿为舟车劳顿浪费时间,请人吃饭也绝不挑办公室方圆十分钟以外的场所,如今为了早几分钟和她见面,在周五晚高峰的时间从城西赶到市中心,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她挽起他的胳膊:“想吃什么?我请客。”   他认真想了想,笑了笑,附在她耳边说:“香烤三文鱼。”   她笑倒在他肩头上。香烤三文鱼当然不是香烤三文鱼,相处两个月,真是日新月异,好好一个腼腆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然学坏了。   一回头,她看到徐师兄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与她四目相对,朝她微笑着挥了挥手。 第31章 Do you......? (4)   仔细想起来, 徐良是颂颂毕业后第一次遇见大学的故交。事实上自从她出了事故住了院就没回过北京, 学位证书是学校寄给她的,以前的电子邮件地址密码都忘了, 大师兄又给她换了手机,和原来的同学基本断了联系。一晃三年,她竟完全和过去隔绝。但说来奇怪, 徐师兄竟然一句也没有提到过林深。   她又想起徐师兄临别前的话:能见到你今天这样子, 特别高兴。   这话让她困惑,也许徐师兄还保持和林深联系,知道他们分了手, 因此很高兴她没有悲痛欲绝。虽然也说得通,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去南湖音乐节,这句话仍然在脑际萦绕。   每年颂颂都去南湖音乐节帮忙, 这一年尤其一波三折。   音乐节组委会请了一位美国嘻哈乐的新晋歌王来做表演,合同谈得差不多了,结果报过来的歌单让组委会为难。那位黑人嘻哈王著名的歌曲赫然榜上, 翻译下那首歌的歌词,大意是:   你叫我结婚, 你去死   你叫我戒毒,你去死   你叫我工作, 你去死   你叫我去死,你去死   组委会的为难显而易见,这歌词完全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背道而驰。组委会颤抖地问, 能不能把这首换掉,换首稍微励志些的?可是人嘻哈王说了,选歌是他的自由,他是艺术家,不是政治家。是欺负他是黑人吗?怎么没听说别人被要求换歌?   组委会简直想抽死自己。当音乐界都在叫嚣要培养中国的嘻哈乐时,嘻哈王原本看着是个忒应景的人选,可其实仔细想想,确实,嘻哈精神本来就是宣泄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西洋的嘻哈乐自然以骂人为主。   换人已然来不及,大牌艺术家的档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组委会只好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换了两首骂人不那么露骨的,还是对方看在毛爷爷的份上。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谈好了数目,毛爷爷贬值了。对方说毛爷爷他们花不了,拿回去都要换成本杰明·富兰克林,当初谈好的数目也要以富兰克林的张数为准。组委会又只好加了钱,重新报批,重新做合同。   这位嘻哈王如此难搞,组委会全体战战兢兢。颂颂就在这时候临危受命,跟着一队工作人员去机场接人。   嘻哈王果然不同凡响,一下飞机黑压压一片,经纪人,乐队,化妆师,营养师,打杂的,跑腿的,还有四个保镖,一行人浩浩荡荡,派来的车几乎不够坐。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帮忙,有一个人喊:“哎,那个行李,放这儿吧。”   四个黑衣黑裤的保镖齐刷刷转过头来,摘下墨镜朝他们瞪眼。嘻哈王问颂颂:“那个人说什么?”颂颂不明所以,只是解释:“工作人员安排行李。”嘻哈王似乎不信,略一迟疑,“哼”了一声,才上了车。   不巧天雨路滑,行车缓慢。嘻哈王果然出口成章,一路上问候老妈的情人,“m@#%&^ f$%*&!”不绝于耳。   车没能开到酒店,还是出了事。司机大概也被嘻哈王问候得心头火起,上了高架桥就一脚油门,打算绝尘而去,无奈前面的车流突然停下来。司机猛踩一脚油门,只听轮胎“吱”的一声尖叫,就发生了追尾事故。   司机抹一把额头冷汗,对后面说:“对不住,那个……我得下去一下。”   话音未落,四位膀大腰圆的黑衣保镖齐刷刷站起来,嘻哈王阴着脸问:“他说什么?”   颂颂只好又解释:“请大家稍等,发生了交通事故,司机下去交涉一下。”   四位黑衣大哥却似乎不打算善了,站在原地继续怒目而视,其中一位黑衣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磕破了脑袋,大黑手掌一抹,糊了一脸鲜血。   这下车厢内又一阵骚乱,有人拿出急救箱,帮黑衣大哥止血。工作人员一番紧急磋商,决定由颂颂先送受伤的黑衣大哥去医院。幸好医院不远,正好是颂颂住过院的那家,她熟门熟路,立刻把黑衣大哥送进急诊。   急诊室里人并不多,黑衣大哥人高马大,一脸狰狞的鲜血,在小塑料椅上一坐,犹如一尊黝黑的铁塔,四周病人纷纷退散,跑去坐在隔好几个座位的位置上。   黑衣大哥本来就脸色阴沉,这下顿时黑得要滴下墨汁来。颂颂只好陪笑:“应该很快轮到我们了。”   果然,穿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很快过来朝他招手:“那个,头上要缝针的……”   “m@#%&^ f$%*&!”没等颂颂反应过来,黑衣大哥一声怒斥,抡着大铁锤似的拳头冲了上去。   颂颂电光火石般明白了怎么回事,冲上去挡在医生身前。医生的身手恁的了得,将将躲过第一拳,第二拳就落在了颂颂的肩膀上,打得她一跤摔倒在光滑的地板上,眼前一阵繁花似锦的金星。她忍住巨痛连忙解释:“‘那个’means ‘that’。”   黑衣大哥也懵了:“Not Niger(不是黑鬼)?”   她除了苦笑只有苦笑。黑衣大哥过来道歉,值班医生也过来扶她:“你一个小姑娘,这么英勇干嘛?”她扯着嘴角忍住痛:“打了我总比打了您好收场,再说也是我的不对,他们已经不爽一天了,应该早些想到这是个误会。”   值班医生领黑衣大哥去处理伤口 ,叫了一个护士过来帮她看看肩膀。其实并没什么大事,没伤到骨头和关节,只是肩膀上肿了一块。她连忙打电话给大部队,一是报告情况,二是提醒工作人员注意用词,别再闹乌龙了。   护士把一个冰袋按在她肩头上,喟叹:“都说如今当医生是高危职业,没想到你们做翻译也要挨打呀。”   她笑:“哪一行都一样,受点委屈难免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今年夏天多雨,时时听到哪里群众在看海的消息。伴随着雨声,不知是远处的哪里,救护车的警铃声在空中隐隐约约地回响,片刻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护士的看了看震动的手机,把冰袋交到颂颂手里:“有两个车祸病人,我得走了。”   不出几分钟,急诊室里繁忙起来。救护车停在大门口,一阵骚动,急救人员举着输液瓶推着病床,疾风一般地冲进来。先后两架病床,鱼贯进了手术室,随着病床奔进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握着病人的手被分开,生生被医生拦在手术室外。   有好事群众跟到手术室门外看热闹。颂颂从来不爱赶这种热闹,可是今天也举着冰袋跟去走廊上看了一眼。   中年妇女呆呆站在手术室门口,头发已经凌乱,满身的烂泥和雨水,白衬衫的胳膊上染上一片殷红的血迹,雨水顺着裤脚滴在光滑的地上,片刻积起一滩泥水。   护士过来劝她,她呆呆地问:“我儿子在里面,我能不能进去?”   护士低声地劝慰着,她站在门口不肯走,只重复那一句话:“我儿子在里面,能不能让我进去?”片刻才放声恸哭,语不成声:“我儿子在里面!我老公也在里面!”   围观的群众纷纷同情地摇头,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不知为何,颂颂站在当地没动。窗外大雨倾盆,中年妇女的恸哭变为呜咽,肩上的冰袋冻得她脑子发麻,她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她盯着医院光滑的地板愣了片刻。女人的呜咽,围观的群众,手术室大门紧闭,这情景竟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忽然脑袋一阵剧痛,她在心里喊,完了,又来了,不会又要晕?然后“唰”的一声,大脑黑屏。   四周黑暗一片,象在深海潜游,又象是身处山底的隧道,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身体随着空气奔涌,眼前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尽头。潜意识似乎在大喊,鲁颂颂,快醒醒!她拼命挣扎,突然臂弯一阵刺痛,她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她躺在急症室的床上,胳膊上吊着针头。刚才那位护士低头站在床边,正在替她整理输液瓶。   病床的四周拉起了帷幕,顺着帷幕的缝隙,她远远看见亦辰站在偌大的急诊室外,似乎正和什么人说话。隔得远,急诊室里还有别人在讲话,她听不见他说什么,也看不见他对话的对象,只遥遥看到他的侧脸,和平常沉稳的样子不大一样,似乎神情激动,语速很快。   “醒了!”床边的护士过来替她垫高枕头,“别担心,你没事。医生来看过了,脑外伤恢复中偶尔会有晕倒的症状。和你一起来的那位病人已经被你单位来人接走了,你的家属在门外,我叫他们进来。”   结果进来的只有一个Shane,她好奇地问:“和你说话的是谁?”   他顿了顿回答:“范羽。他说有事,先走了。”   她颇有些失望:“一眼都不看就走了?好久没见到大师兄了。”   亦辰答:“刚才你昏迷时他进来看过了。”他替她垫高了枕头,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低着头,久久不言不语。她好奇地望着他,他才问:“还疼吗?”   她呲牙咧嘴:“很疼。”   他才抬起头,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最后说:“我问过亦萱,她说你这样的情况,应该去美国彻底检查一下,看看大脑的器质性损伤到底有没有愈合,毕竟那边的治疗技术更先进些。”   她当然不是想要兴师动众,迟疑说:“没那么严重吧?再说医疗费用我可负担不起。”   “医疗费用你不用担心。”他说。她还以为他要拍胸脯说医疗费我来付,结果他迟疑良久,望着她,很久才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公司的医疗保险可以负担所有费用。”   她惊讶地张大嘴。他望着她的表情,神色一顿,补充:“当然,如果将来……将来哪天你想离婚的话,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这下她笑了,确信他在开玩笑:“原来我结婚就是为了骗保呀。”   他半晌低头一笑:“确实,那怎么行。”   她这才想起一件大事,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忘了给你买生日礼物。”本来觉得送走了嘻哈王还有时间去商场临时抱下佛脚的,结果没来得及。她表示内疚:“那这样吧,有什么愿望,我替你实现?”   他这才抬头,也不答话,一丝微笑缓缓浮上嘴角,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对银色的耳钉,小小的两颗星星,中间镶嵌更小的蓝宝石,在病房的灯光下闪着微芒的光亮,美得不像话。他小心翼翼地将耳钉拿出来,郑重其事地替她带上,最后俯下身,轻轻吻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说:“不用,愿望已经实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aysnow, jane樱桃,枼月二三的地雷。 第32章 Do you......? (5)   想让颂颂去美国就医, 并不是亦辰心血来潮的想法。最早亦萱提出来, 后来因他脑袋一热的那一晚,只好被搁置。现在他重新提出来向亦萱咨询, 亦萱震惊:“Shane Y. Chen,你脑子又抽坏了?嫌幸福生活过得太长?你确信你要这样做?”   他沉默,然后说:“现在我有什么选择?我不能不为将来考虑。”   亦萱很久不说话, 最后说:“也是, 这事恐怕瞒不了一辈子,拖得越久将来对彼此的伤害越大。还不如你主动点,她现在就想起来, 兴许还有原谅你的机会。如果她不能接受,你们也好说好散,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和感情。”   颂颂听了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不过偶尔头晕一下, 又没什么大事,记忆嘛,我的心理医生也说了, 准备好了自然会记起来,这事儿急不得。兴师动众去美国干嘛?医药费很贵的。”   他劝她:“医药费我借给你, 只是先检查一下,花不了多少钱。”   她说:“不要, 我可不想欠人钱。”   相持了几个星期,颂颂没有松口。最后一次提到这事是周五的傍晚,他们吃完了饭去外面散步, 她说起她的童年:“记得小时候吃一种预防脑膜炎的糖丸,奶油味儿,特别好吃,我吃了自己的还不够,偷了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一个人连吃了三颗,吃完了躲在桌子底下舔手指头,才被老师发现。”   他笑,竟然调侃她:“怪不得现在脑子不好使。”   她挽着他的胳膊,气得拧他,又回忆说:“确实,急得我老爸从课堂上跑出来,赶到幼儿园,揪着我去了急诊室。”   夏夜的微风倏忽而至,吹乱他的头发。他低头沉默,没有搭话。她说:“其实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事故没敢告诉我老爸,怕他着急放弃项目从四川赶回来。现在他的项目快结束了,过几个月就要回来,到时候总要跟他解释。如果有机会彻底检查一下,保证没什么事,也好免得他担心。”   原以为Shane会高兴,没想到他似乎只是怔怔地一愣。她又说:“至于医药费,我已经攒了一阵的钱,本来是想买个单反镜头的,如果拿出来买机票,应该也够了。剩余不够的部分,就只好先跟你借。”   其实她还颇向往美国之旅,美其名曰去看病,真正想的是旅游,和爱的人一起走遍天涯,应该是件美妙的事。所以她问:“亦萱推荐的医生在哪个州?”   他说:“应该在麻省。”   她兴高采烈地憧憬:“那离纽约不远吧?看完了病你带我去纽约,我们可以去第五大道的蒂芬妮,奥黛丽·赫本吃早餐的橱窗,还有帝国大厦的顶楼,加里·格兰特等黛博拉·蔻儿的地方。”想到那些经典好莱坞爱情片的场景,也会和爱人一起同游,令她心驰神往。   这一天的亦辰颇为沉默,散步回家后,他拿着电脑去了书房:“还有一点工作要完成。”他常常要忙到深夜,所以她并没有留意,自己在卧室看了一会儿书,不知是什么时间,显然他还没忙完,她看着看着就打盹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Shane走进来替她关了灯,从后面搂住她。她还以为他又要骚扰她,挡开他的手,喃喃地抱怨:“不要,好热。”   空调的风扇声在黑夜最深处回响,她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踏实。再次睁眼时大概是凌晨,窗帘外面的天空刚刚露出点鱼肚白,她略一侧身,正好看见Shane在晨曦的微光里大睁着眼,出神地看着她。她还没全醒,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辨认,似乎看见他双眼的血丝,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了,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没想到他伸手一把把她拽过来,还没等她惊呼出声,就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她被他吻得迷迷糊糊,感到他的手伸过来,手上有烫人的温度,一把扯开她的睡衣,迫不及待地把她拉进怀里。   事后他搂着她总算沉沉睡去,她却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晕头转向,况且今天的Shane和往常十分不一样。以前就算是迫切,他定然还是温柔的,今天他的动作却如狂风暴雨,几乎有点……粗暴。   他睡得很沉,她却再也睡不着,呆呆地看窗外天边的亮色一点点扩大。他搂得她太紧,令她有点喘不过气来,窗外的天空完全亮了个彻底他还是一动不动。她只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把他的胳膊挪开,自己独自起床。   往常他睡得总是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过来,今天不知为什么,只翻了个身就没了动静。她起床去准备完早餐,回去一看,Shane 还在睡,只好一个人吃早餐。吃完了饭她在客厅里继续看书,等到快中午才听到他起床的声音。   她去卧室里一看,他已经不在那里,她转身去书房,发现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不知在忙什么。她在他背后问:“要不要来吃早餐?还是直接吃午餐?”   他连头也没有回,只说:“不用了,没时间,这份文件要在美西时间十二点之前赶完。”   美西时间十二点,就是这里的下午三点。她忍不住提醒他:“咱们下午两点要去看电影,你还记得吧?”   没想到他语调冷冷地说:“恐怕赶不及了。”   她不禁有点火冒三丈。以前就算他提不出什么浪漫的点子,对她可以算得上千依百顺,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何曾给过她一点脸色?从昨晚到现在,他不知哪里来的负面情绪,伺候他吃喝竟然还要受他的冷遇,况且回想早上的事,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的语气自然也不善:“票都买好了,你现在告诉我不去?是,你忙,那就该早点起,为什么早上还要……”   没等她说完,他已经霍然站起来,“啪”地一声盖上电脑,几乎没有看她一眼,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包里:“你这样我不能集中精神,我看我还是先回自己那里。”   她的震惊可想而知,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行,Shane Y. Chen,有种你就别回来,咱们以后不用见面了。”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只在路过她身边时停了一停。她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不料他也没有,径直与她擦肩而过。她只听到身后大门砰然关上的声音。   两点钟她按时出门去看电影。票都买好了,没道理不去。电影是新上映的大片,周六下午,全部满座,只有她旁边一个空座位。为了不打扰大家看电影,她习惯性把电话调到静音。轰轰烈烈的外星战船在荧幕上飞来飞去,环绕立体声充斥耳际。   电影结束,她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把手机重新调回正常声音。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她信步沿着人流涌动的街道走了一阵,发现自己走到了人民广场。被下午热闹的阳光一晒,她才想起来没吃午饭,简直饥肠辘辘,干脆去买了一份炸鸡,在音乐喷泉边上找了个座位,专心致志地吃炸鸡。   想想她有哪里做错了吗?她想不出来。昨天和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他们和往常一样见面,吃饭,散步,亲吻,彼此想念。除了昨天她说同意去美国,没任何不一样。可是去美国的事原来就是他提的,还劝了她好几次,如今为什么变卦?昨天还是热情似火的情人,今天忽然完全变了一副面孔。相处三个多月,难道热恋期就是这样戛然而止的吗?   诚然,也许他确实很忙,她也说了重话,她说以后不用再见,可谁都听得出来那只是气话。   她抬手看看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知是不是到了点,广场上音乐骤起,音乐喷泉呼啦一声喷出一根水柱,四周的游人纷纷退散,只有她还留在原地。身上溅了一片水雾,潮潮的一片,脸上也是,一片潮湿。她抹了把脸,狠狠咬一口炸鸡,对自己说,不见就不见,Shane Y. Chen,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在一起不过是几个月,以前三年她都是一个人,照样过得多姿多彩。   天都黑了,她才一个人回家。仲夏的夜晚闷热黏稠,她路过挖了大坑的工地,工地上亮如白昼的探照灯,楼下树影婆娑的大树,忽然发现身后有一个人影。那人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有一刻她有些紧张,尽管教工宿舍一向治安不错,不过随着附近工地的施工频繁进行,也有一些闲杂人等在小区附近出没。   她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身后那个影子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在自家单元的大铁门前停下,后面的影子也停下来,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站在漆黑的门口,伸手在包里找钥匙,犹豫要不要找到,后面的人终于踏上一步,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她还余怒未消,厉声说:“陈亦辰,你放手!”   可他收紧了胳膊不肯放,她一力挣脱,两个人就一起“哐当”一声撞在大铁门上。楼里的声控自动路灯顿时大亮,楼下张浩然家的狗开始狂吠。她只好说:“你先放开,上楼再说。”   他沉默地跟着他上楼,一进门又死死攥住她,把头埋在她肩窝里。炽热的气息直接灌进她领子,她这才觉察出他的不对:“你在发烧。”他这才抬起眼,眼神黯淡。她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手里拎的电脑包,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猜测:“你没回过家?”   他苦笑说:“我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了一会儿。”   她惊异:“坐了一整天?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   他说:“看见你出门,我想等一会儿,等你回来。”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   他又沉默,半天才说:“……你说以后不用再见面,我的心里有点乱。”   见他烧得两眼通红,眼神涣散的样子,她心里先软了一半,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没看出来,毕竟他从来不会睡到中午才醒。难道她难过了一下午,他们的第一次争吵,竟然是因为这种无厘头的原因?   他低眉顺眼地道歉:“颂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   语气诚恳得像教徒在作忏悔。他毕竟还是冲她发脾气了,她又不想那么快放过他,冷笑说:“道歉这么没诚意?连束鲜花也没有?”   他一怔,马上说:“那我现在去买。”   她恨恨地咬牙:“我说了才去买,还有什么意义?”   他拖着她的手,神色凄然地问:“那我该怎么办?颂颂,你要我怎么办?”   她只想拿根棍子敲他的头,心里说陈总监,三字箴言不会说吗?这时候该是说甜言蜜语的时候。想到他一整天没吃过东西,既不忍,也想为难他,所以只冷冷说:“我伺候你吃饭也要看你的脸色,等你病好了,轮到你做饭。”   他立刻抬眼:“不用,我没事,今天我来做饭。”   所以他吃了退烧药,执意套上她花花草草的围裙进了厨房。其实他一个常年吃外卖的人,哪会做什么饭。冰箱里还有一袋冷冻馄饨,就成了他们的晚餐。葱花被他切得歪歪扭扭,大的大小的小,馄饨汤也太咸,他们还是头碰头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饭他说陪她看电影,她问:“你那份美西时间十二点必须完成的文件呢?做完了?”他笑了笑:“明天再说,老贝又不能因为这就炒了我。”   “那好啊。”她仍然在为难他,“我要看爱情片,你来挑。”   他上网查什么世界最著名的100部爱情片,都是些《卡萨布兰卡》之类。她说:“这些都看过了,不如看《分手信》。”他神情一顿,说:“我知道一部你一定没看过。”   结果他从网上找了一部老片子,叫《西雅图不眠夜》,讲带着儿子的西雅图鳏夫和巴尔的摩美女电台结缘的故事,片子是九十年代的经典片,女主角还留着恨天高的发型,男主汤姆·汉克斯还是个小伙子。最后男主带着娃,终于在帝国大厦的顶楼见到女主,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曾在西雅图住过几年,所以知道这部片子。电影一看看到深夜,她停了空调,打开窗户,任由午夜微凉的风吹进来,躺在他的怀里,跟他讲下午的心理路程:“我当时气坏了,坐在音乐喷泉前面吃炸鸡,心里骂你,Shane Y. Chen,你个混蛋,你有什么了不起,也不是非得和你在一起,过去三年我一个人,照样过得多姿多彩。”   他听了不说话,她想他一定还在忏悔,心里隐隐有些得意,又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凑过去亲他。他让了让:“我在感冒。”她挑眉说:“怕什么?我们还吃了一碗馄饨,该传染的早传染了。”   她亲在他嘴唇上,他拉住她又吻回来,温柔似水。   记得那天的窗外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水银般撒在床前,明亮而耀眼。他的呼吸还很烫,手指也烫,烙在她胳膊上象火一样热烈。   折腾了一整天,她着实有些累了,眼皮渐渐沉下来。倒是Shane,即使吃了药还双目炯炯地盯着天花板。她都快睡着了,还听到他在讲话。他说:“颂颂,结婚的事,我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好好考虑一下?”   她“嗯”了一声,心里迷迷糊糊想到些事。他三十岁了,听A.J.说他家里极传统,应该也是着急的。但她刚毕业,还有那么多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怎么可能考虑结婚。半梦半醒间,她在心里找着回答的说辞,还没找到,他又说:“先别回答,至少……至少要等到美国检查完了再回答。只要你记得,我这样问过。”   她当时心里想,幸好幸好,他只是问问,并没有单膝跪地举着戒指来求婚。睡着之前,她记得他最后的话。他语调悲凉地说:“颂颂,我不能没有你。”她记得她在睡梦中嘿嘿嘿地笑,真是好不容易,终于听到他讲了一句情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梨米的营养液。 第33章 空城(1)   音乐停下来,   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王菲【旋木】   去美国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办护照, 申请签证,联系医生,定机票, 等等等等。盛夏季节, 还没有成行,颂颂和亦辰先分别了几天。   颂颂去北京接受那个朱生豪翻译奖的奖杯证书,亦辰飞回麻省去看望母亲, 然后转道去西雅图参加贝克召集的董事会。为了和她同时出发,亦辰专门改了秘书定好的机票,延后一天出发。   他们在机场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下告别,从这一边走是国内航班, 从那一边去就是国际航班,十字路口,熙来攘往。最后时刻, 她忍不住踮起脚在他脸上浅浅的一吻。大庭广众之下,她原以为他会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拉住她的手,重重回吻在她嘴唇上。   电子显示屏前看航班信息的人站满一排, 有的人忙着整理大包小包,有的人停下来,朝他们善意地微笑。反倒是她先脸红, 转身推车:“我先走了。”   他从身后拉住她:“我还有时间,送你到登机口。”   “别,”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她自觉得对分手比较有经验,“已经说过再见了,不必再说第二次。”   她推着小车,越过人群,又忍不住回头。不知为什么,多年之后她还对这一刻记得特别清晰,他们分手时的情景。机场的广播反复播报着某架航班即将离港的消息,他站在人群的那一头,拖着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目送她离开,神色沉郁,似乎若有所失。   她的飞机按时抵达,首都机场照例人满为患。其实她得的只是个优秀奖,比不得那些一等奖二等奖的风光,也完全没必要跑这一回,组委会自然会把证书和奖金邮寄给她。也不是虚荣,她纯粹是想来,这座她生活居住过四年的城市,说不准会让她想起点什么。   三年不见,帝都比记忆里更加拥挤,更加繁忙,更加尘灰满面。颁奖典礼在出版社的礼堂里举行,位于她不大熟悉的地界。难得碰到位本地人的的哥,的哥大概觉得她是刚刚进京的外地人,滔滔不绝聊了一路风土人情,从炒肝儿驴打滚聊到义和团老佛爷才放她下车。相比之下,颁奖礼的程序就平淡无聊得多,先后是领导甲发言,紧跟着领导乙发言,领导丙发言,发奖状,最后得奖代表发言。   台下来了不少评委,都是翻译界的元老。典礼散场,她抱着证书从台上下来,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叫住她,是她母校的教授。老头拍着她的肩膀,兴致勃勃地向身边的人介绍:“鲁颂颂,我以前的学生,那时候上我的口译课,反应最快的就是她。记得那年期末考试,我故意引用了一句论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现在我还每年跟学生讲,别说我出题太难,你们的师姐眼也不眨一下就能译出好句子:With joy but no indulgence, with grief but no agony。”   她没想到教授还能记住她当年的答案,简直受宠若惊。教授笑着说:“那时候我还以为我班里又要出一个联合国高翻了,怎么最后你跑去念文学翻译?”她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教授并没追问,只说:“过几天是六十五周年校庆,你肯定会来吧?”   千里迢迢跑来领奖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正好可以来参加校庆。在校庆之前,她先去拜访了原先大学辩论队的辅导员梁老师。   自从自己的翻译公司成立,梁老师就搬出了B大学寒酸的教工宿舍,几经升级,现在住在新建的高档小区里。住宅装潢美轮美奂,中庭有小天井,采集屋顶上来的阳光,养育天井里几根翠竹。梁老师依然年轻,笑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和满足。   话题难免涉及到当年辩论队的事,颂颂告诉梁老师最近见过队长老徐,梁老师长吁短叹:“别看我现在物质条件更好了,但还常常怀念当初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可惜真正实现理想的能有几个?大概也只有夏江。”   她笑着没答话,梁老师拍她的手:“我最为你可惜。”   可惜吗?当然也是可惜的。但人生尽管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也不见得就要灰心失望。她笑了笑说:“文学翻译我也喜欢,反倒比当公务员更单纯随性。现在我常常想,这份职业其实更适合我。”   中饭极尽丰盛,梁老师家的阿姨祭出大招,做出一桌意法综合大餐,饭后还有自烤的提拉米苏蛋糕。饭毕,她起身告辞,梁老师送她到门口,又送到楼下,最后送到小区大门。她挥手告别,梁老师又拉住她:“有没有见过夏江?”   她回答:“没有,我毕业后病了一阵,很多老同学都失联了。”   有一刻她以为梁老师还有别的嘱托,可只见梁老师迟疑片刻,最后欣慰地笑了笑:“这样也好。过去的事都就让它过去,多想也无益。”   她不晓得梁老师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什么事,但既然多想无益,而她反正也想不起来,那么也许正好。   也许她早该料到,她会在校庆的人流中遇到夏江。   三年过去,校园也日新月异,当年网球场边的那个大坑终于填上了,成了新潮现代的图书馆,十字路口的那一面橱窗还在,只是里面的地图换了样子。遥遥望去,网球场上还有两个学生在打球,一个是束着发带穿短裙的女孩子,另一个是高个子的男生,穿白色的球服,肩膀上有蓝条子,跑起来头发凌乱,挥汗如雨,象极了当年的林深。   也许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她转身,才看到身后站的人,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短发齐耳,笑容爽朗,正是夏江。   多年不见,自有一番寒暄。她们去学校后门小吃街的饺子馆里吃中饭,互加微信,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比如谁谁谁出了国,谁谁谁整了容,谁谁谁结了婚,谁谁谁又离了婚。说到彼此,颂颂笑:“听说你如愿以偿被分在翻译司,说不定哪天就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你。”夏江叹气:“才从国外培训回来,前面那么多前辈,我是漫漫长路没尽头。还是你好,还没毕业就得奖,美女翻译家指日可待。”   饺子馆里和以前一样熙来攘往,飘满韭菜,醋酸,和回忆的味道。那时候她们是寝室的上下铺,换穿一条裙子,无话不谈的亲密战友,曾几何时,见面都学会戴上面具。   夏江停下来,顿了顿说:“毕业前你生了病,再没回来上课。毕业后我还给你写过好几个电子邮件,你也都没回。”   她淡淡答:“以前的邮件我早已不用了。”   夏江愣了片刻,才说:“我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那时候……”她停下来,望向窗外。有一刻颂颂以为她会说起林深,没想到她回过头,扬了扬手机,笑了笑说:“现在联系上了,以后可别再找藉口哈!”   又是欲言又止。在她面前,似乎所有的人都对林深欲言又止,避而不谈,尽管他们曾经是校园里那样令人艳羡的一对。   吃完饭她们在饺子馆门口分手。夏江要去参加翻译学院的联欢活动,本来颂颂也打算去的,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说:“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所以她们挥手告别,夏江走出去又折回来,阳光下笑容诚挚:“以前的事,你别怪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毕业前一年的事颂颂记得个大概,她并不觉得夏江有什么事需要她原谅。夏江一直比她更努力,付出更多,更肯做牺牲,大学里做过的每一件事,包括进辩论队,找男朋友,都是为了将来毕业的那一天考虑。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上位,这社会本来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她自己是做不到的。纵使夏江曾经为了更好的将来想尽办法挤掉她,也并不需要她的道歉。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只是不可能再做朋友。   她在校园里闲逛了一下午,看望了两位老师,又去瞻仰了一番崭新的图书馆。也许是因为见到了故人,那天回去的路上,颂颂忽然想起许多事。   那是个天色阴暗的傍晚,她坐一路人满为患的公共汽车,从西三环回东三环的宾馆。所有乘客随着堵车的节奏在车厢里一步一摇,她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来。窗外的街景在暮色里缓缓更迭,公共汽车的喇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用平缓冷漠的语调说:“下一站,北太平庄,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那一刻,那些堆积在记忆里的凌乱片段,忽然象潮水般,迅猛地,一浪高过一浪地,朝她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风起青萍”的营养液。 第34章 空城(2)   作者有话要说:  先打下预防针,大家要的真相目测在前方3章。事情需要一件件交代清楚,还要相信作者君所有铺垫都是必要滴!   感谢“aveeno”的营养液。   林深比颂颂早两年毕业。林深毕业之前, 夏江曾经提醒颂颂:“听说他父母早就安排好了, 毕业是要送他出国读书的,毕竟他爷爷奶奶都在美国。”   说来也颇奇妙, 林深的父母常年不在国内,颂颂一直没机会和他们认识。倒是夏江,始终和林深是嘻嘻哈哈的好哥们儿,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 曾经与他们有一面之缘。只是那一次并未如夏江所料。毕业之后,林深去了一家外资审计事务所做事。   B大学在西三环,林深的新工作在东三环, 他从父母家搬出来,在公司附近东三环外租了间巴掌大的小屋子,于是他们占据三环路的两个犄角,过起天各一方的生活。   审计事务所的工作很忙, 压力也大,林深常常在电话里跟她诉苦:“刚被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估计又得通宵。”记得第一个周五下班,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八点多钟, 天全黑了,他把她从图书馆叫出来, 捂着肚子喊饿。   她奇怪:“怎么不吃饭?”   他一脸的委屈:“六点下班就往你这儿赶,哪来得及吃饭!”   她陪他去饺子馆吃晚饭,灯火通明的店堂只剩下他们一桌, 他就着一大盘饺子狼吞虎咽,连醋也来不及蘸。才没几天,他似乎就变了样子,下巴瘦削,眼窝也陷下去。她心疼他舟车劳顿:“太晚了,以后周五不用来了。”他抬起头,满嘴饺子地笑:“可是五天没见了,我想你啊。”   还有一次是十一月中。那年冬天来得早,林深还是第一次出公差,去一个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去十几天。他回来那天正好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路不好走,又赶上晚高峰,三环路上事故频出,他从机场赶来B大学,一路换乘好几趟车,到十点多钟还在路上。她记得她站在路边的公车站等他,打着一把伞,顶风冒雪,一边搓手一边顿足,冻得直打哆嗦。终于等到他时宿舍楼即将关门,他下车,几乎是立刻就要走到马路对面去坐回程的末班车。过马路前,他一把拉她去广告牌的后面,迫不及待地吻她,然后呵出热气来暖她的手,呲着牙笑:“终于亲到了。”   她从不知道,一个城市可以这样大。到后来他愈发地忙,更多时候是她跨越整个城市,周五下了课挤公共汽车去看他,周一再坐头班车赶回学校上课。   那时候他租的房子很小,大概不足十平米,离最近的公车站有十分钟。房子隔音很差,邻居家的小两口吵架或做/爱都瞒不过他们。家里也没什么家具,连饭桌都没有。她第一次去,他们的晚餐是坐在地板上吃泡面。第二天他们去旧货市场淘了一张小方桌,桌子的一个脚松了,可是家里又没有工具,还是林深在楼下捡了一块板砖才完成了修理任务。   此后他们每周都头碰头地在这张巴掌大的小方桌边吃饭,周末最经常的活动就是逛菜场,买菜做饭,然后他继续加班,她挤在台灯下看书或写论文。那时候她的烹饪技术委实差强人意,一条红烧鱼可以做得外焦内生,体无完肤,可每次林深都吃得盘底朝天。她说焦的地方别吃了,他总是跟她抢盘子:“那怎么行?不吃完你以后不给我做了怎么办”   等她终于可以把鱼煎得全须全尾,色香俱佳的时候,林深却常常忙得没时间来吃晚饭。他隔三差五地去外地出差,周末的晚上也常常有客户的应酬,或者就是公司的几个狐朋狗友聚会,也是必要的社交活动,必须要参加。   最后一个学年,她的日程也日渐紧张。除了考试写论文,各种招聘会如火如荼,正是各路神仙大显神通的时机。记得她和夏江一起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回来的路上夏江问她:“林深家里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吧?”   她回答说:“怎么会?我连他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夏江抿着嘴,笑得意味深长。也许夏江不信,可她确实没觉得他们两个亲密到了这一步。或许她的骨子里还有那么一些要不得的傲气,不愿意他们的关系建立在不对等的基础上。   她和夏江双双去参加了外交部的笔试,又双双获得面试的机会。有那么一两次,夏江拿着手机来问她:“怎么,你家深哥又出差了?看他给我发的照片,美女同事哦!”   她探过头去瞄一眼,果然是和涂脂抹粉的美女并肩坐在一起,神态亲密,背后还有他那一票狐朋狗友。她颇不以为然:“这不都是他同事?有个女的而已。”   夏江过来戳她的脑袋:“能不能别那么自信心爆棚啊?别怪我没提醒你,真要只是女同事,你知道她姓氏名谁?怎么这照片发给我不发给你?”   夏江的心思她也并非不懂,在这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所有的朋友都是敌人,也许她很忌惮林深家的背景,所以希望他们关系触礁。   春去秋来,毕业前的那个冬天冷得让人颤抖,春天又迟迟不来。过完元旦,林深去了一趟美国,看望他的祖父祖母。她知道他顺道拐去了拉斯维加斯,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会合,一起度假。夏江更是给她看了照片,他坐在巨大的绿色圆桌前,举着一杯马蒂尼,笑得没心没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深总是只把照片发给夏江,也许他跟哥们儿展示的是另外一个自己。和女友,他照例每天电话报到,述说一路趣闻。只有一次是傍晚,她正要去食堂吃晚饭,他突然打电话过来。   大洋彼岸,这时候该是深夜,电话里传来喧嚣的杂音,也许是那个城市特有的声音,她可以想象他站在酒店窗前的样子,窗外有霓虹闪烁,夜色冗长。   他停了许久,才叫了一声“颂颂”。有一刻她觉得他也许是喝醉了,语音低沉迟钝,象是梦呓,又象喃喃自语。   她皱眉:“这么晚还不睡,出了什么事?”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才说:“没事,只是很想你。”   因为他这句话,她在周三的下午跑去他的小窝,做了一桌子菜,等他下了飞机回来吃晚饭。有可能是飞机延误,也有可能是堵车,他错过了晚饭。她在台灯下一边改论文一边等他回来,左等右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夜色渐深,她抱着一床毯子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屋里已漆黑一片。那是个阴暗的夜晚,窗外乌云压顶。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感到他从背后抱住她。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烟味,飞机上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夹杂着艳俗的香水味,不知他飞机上邻座坐着谁。   她握住他微凉的手,半开玩笑地问:“玩得挺好?有艳遇?”   他不回答,也许是因为累极了,只把头枕在她肩膀上。漆黑的夜里,她只听到耳边他浅浅的呼吸声。她以为他一定睡着了,到后来她自己也几乎要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才听见他在背后低低说:“给你带了礼物,在桌子上。”   第二天一早,她在桌上发现了他的礼物。红色的盒子,盒面上有烫金的“C”字,是某一款很眼熟的手镯,如果没记错的话,名字就叫“LOVE”,爱情的宣言。她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拿出来戴了戴,繁华耀眼,十分漂亮,只是不大象属于她的东西。她反倒更中意他大学里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对银色的耳钉,某宝淘来的便宜货,她却一直戴了三年。   早上还有考试,她要坐早班公车回学校。林深还在床上熟睡,她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抓了两片面包就匆匆出了门。清晨的天才蒙蒙亮,大雾弥漫。她拖着大背包紧赶慢赶,以急行军的速度才赶上那辆头班车。   她在窗前坐定,又想起那只昂贵的手镯。这一趟舟车劳顿,他们只说上了两句话。事实上最后那一年里,因为各自繁忙,他们见面的时间总是越来越短,说的话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是他说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娱乐,她在心里想想自己的理想和现实。   即便如此,她每星期照例朝圣一般踏上去东三环的旅程。直到后来生病失忆,许多事记不得,那一路的公车站她竟条件反射般还能倒背如流,也清晰地记得那些寒冷的清晨,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登上公车,慢慢看窗外破晓,人声渐起,晦暗的城市在晨曦里渐渐苏醒过来。那时候她二十刚出头,留一把瀑布般的黑色长发,经过挫折也受过情伤,因此知道感情得之不易,值得珍惜,也愿意信任。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害怕付出的姑娘,比如那些早春的清晨和傍晚,她跨越整个北京城去看他,风里来雨里去,这一路风尘仆仆,来回至少大半天时间,记不得什么时候是第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次。 第35章 空城(3)   那年外交部的面试定在了二月底, 颂颂和夏江是英语学院翻译专业唯二两个获得面试资格的本科生。   大家貌似都十分忙, 夏江也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不在宿舍。面试的前夜, 她反倒出现在寝室里。她男朋友的车在楼下等着,要载她去他家里暂住一晚,以便第二天一早直接出发去面试。临走前夏江来和颂颂告别:“明天大日子, 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去了。”她说完又笑:“不过我也别做灯泡了, 你家深哥肯定得来接你吧?”   颂颂回答:“林深在云南出差,周六才能回来。”   夏江极其诧异的样子:“不是吧?他不是昨晚就回来了?”似乎迟疑片刻,又说:“有件事,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   她讨厌夏江惺惺作态的样子,顶了她一句:“你觉得不该说就别说。”   夏江一怔,还好她的手机这时候适时地响起来,她提着包匆匆下楼去。片刻颂颂还是收到她传来的截屏。   截屏上是夏江和林深的一段对话, 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屏幕上的夏江问:“还在云南?”   林深答:“今天刚回,提前结束,放假两天。”   夏江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现在在哪儿快活呐?”   “花样年华。”   “(流口水)今天是Ella还是Selena?”   林深没有回答, 只传来一张照片,他坐在五光十色的背景前, 举着胳膊自拍,膝头上坐着一个姑娘。照片太小, 颂颂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能看清姑娘挂满银色亮片的低胸上衣和撩人的红色超短裙。夏江在下面赞:“劲爆!”   林深回了一句:“别告诉颂颂,你懂的。”   她在那一刻失语, 许多蛛丝马迹点点滴滴,连成一条线,源源不断地走到眼前,最后走到这个终点,凝固在这一刻 ----“你懂的”,手机屏幕上的最后几个字,似乎字体都特别大。   那一晚她毫无意外地失了眠,窗外斗转星移,她盯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喊,打电话给他,也许他立刻可以证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另一个声音说,如果发生了又该如何?那就是某人想要的吧,你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理智。   那个电话最终没有打。她用尽所有的毅力和智慧,强迫自己闭上眼入睡,第二天强颜欢笑地去面试。   记得那是个周五的上午,休息室里门窗紧闭,空气缺氧,坐满西装革履,神色紧张的应试者。夏江来得比她早,特意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脸色等了片刻,最后才说:“我也想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觉得作为朋友不能瞒着你……其实也没什么,你知道他那个行业,都是逢场做戏,你不用介意。”   她只觉得好笑。知道不该讲,她讲了;林深叫她不要讲,她讲了;到头来原来是不用介意的事,她却郑重其事地讲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她这个朋友,委实做得辛苦。   面试的经过和内容颂颂不大记得,只记得走出大楼时时近中午。头顶是一片早春阴沉的雾霾天,面前的十字路口宽阔繁忙,川流不息,象一条不能逾越的鸿沟。她第一次觉得天大地大,不知道何去何从。   定下心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当她踏上去东三环的公车时,心里这样想。也许她是抱了一线希望,希望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舟车劳顿,这个城市拥堵嘈杂,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堵车,更何况是周五的下午。等她赶到东三环外,已经下午两点。下了公车,穿过弯曲的长巷,走进楼道,隔壁的女主人在楼梯拐角处遇见她,神色好奇地和她点头致意。   她有林深家的钥匙,打开锁一推,里面上了栓,她叫了一声“林深”,有人噼噼叭叭跑来开了门。   门只开了一道缝,一阵暖风迎面扑来。屋里的暖气开得很大,林深直愣愣地站在门口,似乎刚睡醒午觉,只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挠挠凌乱的头发,讷讷说:“今天这么早?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   她自然地推了一把门,想把门打开,他把着门沿,没有让开。   她在那一刻明白过来,不能置信地抬眼望着他。“提前一天回来了,突然决定的。”他慌乱地解释着,避开她的目光。   这时候门里有人叫林深的名字,有人走过来替他打开了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女人,看上去比林深大上几岁,染成栗色的长发及腰,烫成妩媚的波浪,身着男式衬衫,下摆空空荡荡地吊在膝盖以上。女人的脸色有几分憔悴,大概因为没有上妆,不过颂颂认得这张脸,她曾经在夏江发给她的照片上见过。   她不晓得是怎么转身离开的,只记得她飞奔下那段阴冷的楼梯,一口气跑到外面。那年倒春寒,天气冷得吓人,去公车站路上的窄巷里有一股穿堂风,呼啸而来,撩起她的长发,刮在脸上生疼。林深在背后叫她的名字,片刻从身后追上来,拉住她的胳膊。她甩开他的手继续狂奔,直到看见远处出现排满人的公车站,一辆公车从路的尽头遥遥开过来。。   他再一次追上她,拉住她哀求:“颂颂,你听我解释。”   她不顾一切往前走,直到走到车站上走无可走。车站上所有人回过头来对他们侧目。早春的寒风里,他跟在她身后,大概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只来得及套上一条运动裤,身上还是那件短袖T恤,抱着双臂瑟瑟发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公车即将靠站,她只想快一点离开,向前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   “颂颂。”他试图伸出双臂抱住她,她再一次甩开,扬起手,响亮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一下子愣在当地,手足无措。直到她上了车,车门关在身后,她从车窗里望出去,还看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身影,随着公车的启动渐渐变小,直至消失。   毕业前的最后一年过得支离破碎。写论文,找工作,整天奔波在图书馆和招聘会的路上。她不断告诉自己,世界很大,眼前的路很长,朋友的背叛也好,爱人的欺骗也罢,三十年后回望,都不过是如烟往事。   后来颂颂接到外交部体检的通知,而夏江没有,这之后很少有人见到夏江出现在宿舍里,听说她的男友即将外派澳洲,他们正在筹划结婚。   林深在女生宿舍楼下出现过几次,出差的途中也不忘一步一停地报告行程,有时候托同寝室的女生给她带花。她始终采取电话不接,视而不见的态度,到最后同寝室的姐妹都忍不住抱怨:“我说颂颂,你到底闹哪样?刮风下雨地还让人在外面站岗,我看着都心疼。你心肠也太硬了吧?”   也许是她心肠硬,心底是一片干涸的土地,满是龟裂的伤口,找不到原谅的藉口,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最后一次,半夜大雨滂沱,她关掉手机躺在床上看书。寝室即将熄灯,忽然停了电,楼道上下一片哀鸿遍野。她不得已停下来合上书页,从窗口看出去,看见他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里,靠着一辆破车,一片漆黑里划亮一株火苗,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抬头望向她的方向。   同寝室的姐妹哀叹:“大半夜的下雨,也不知深哥带没带伞。”   她想了一想,带了一把伞去了楼下。   推开宿舍沉重的大门,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雨。她看见他望着她的方向,迅速踩息脚底的烟头,从破车上直直站起身来,呆呆叫了一声“颂颂”。   她从未料到自己可以如此冷静,把伞塞给他说:“快关校门了,你还是早点回去。”   他拉住她不肯放手:“颂颂,你原谅我一次。”   大雨砸在车棚顶上,噼里啪啦地巨响,她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这许多天避而不见,是因为她走到了困境,既说不出原谅,也说不出分手。   他在黑暗里嗫喏:“我和Ella不是认真的,她也有男朋友,不过寻点乐子,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见她。颂颂,你也知道,象我这样的工作,外面有诱惑在所难免,但不管外面遇见什么人,都是过眼云烟,逢场做戏,而且就这么一次而已,你何必小题大做。你看,我都这么低头认错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我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又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也许正是他的这句话让她下定决心分手。她怀念过去心无旁骛,单纯美好的小日子,但何尝需要他负责。不知不觉间,爱情早变了模样,他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已经走了那么远。   五一节前,她通过了外交部的体检,交了论文,准备回H城去渡过长假。林深从外地匆匆赶回来,说要和她一起过节。她留了一封信,托楼下传达室的阿姨转交,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后来是她记忆的空白,仿佛睡了一场长长的午觉。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大病一场,忘记了前尘往事。大师兄告诉她,她已经大四,幸亏她完成了大部分课业,也交了论文,学校通融,发了学士文凭。只是有人去外交部游说,说她大病初愈,不可能马上康复去报到,所以外交部以她体检未通过为由,录取了顺位顶上的夏江。   这个“有人”是谁,大家心照不宣。记得二师兄宋挺跑来她病床边鼓励她:“也没什么嘛,咱们明年考高翻学院,过几年拿了硕士照样一条好汉,一样进外交部做美女翻译。”   大师兄极力反对:“颂颂现在的身体哪受得了?在这儿有我们可以照应,如果一个人在外地,发起病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鲁老师说什么也不会放心,要考也得等几年身体恢复了再说。”   确实有一段时间,她挣扎在病痛和抑郁的边缘,过去象一场长而空洞的梦魇,一想起来就让她剧烈地头疼。那一年她去南湖音乐节帮忙,替一群澳大利亚的访客做翻译,也是剧烈的头疼,台上的灯光一闪,她直接晕倒在台中央。   重新恢复过来,晕倒的次数有所减少,头疼却没有减退。她觉得大师兄说得有理,谁知道完全恢复要花多长时间,她也不愿就此蹉跎年华,所以决定第二年报考Z大学文学翻译方向的硕士。   大师兄曾问:“要不要写信征求一下你爸爸的意见?”大师兄说爸爸在四川的一个保密项目上,要与世隔绝好几年。爸爸过去也曾经去过类似的项目,只不过从未超过一年。她给爸爸写了邮件,不愿爸爸为她担心,就隐去了身体状况,只说没考上外交部,打算留在H市考研。爸爸回信说,支持她的决定。   她并不意外。她始终记得爸爸对她的教诲: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比赛,可以求不得,但不可以被打败。   至于林深,她的记忆停留在大三的某一天。大师兄说,林深最终接受家里的安排,去国外读书。她常常觉得失忆是件奇妙的事,为什么她竟然记不得他们有怎样泪眼相对的离别场面?也许正如她心理医生所言,那是些她不想回忆的往事,想起来即使心不再痛了,头还是会痛。   时至今日,她终于想起他们的结局,可还是想不起他们最后的会面。他是否收到了她的分手信?是否因此才出国离开?是否也曾在机场和她挥泪告别?她只记得大四五一节前的那天夜里,她坐傍晚最后一班高铁独自离京。车厢因为长周末的缘故而拥挤,幸好她有一个靠窗的座位。等到夜深人静,邻座的人都开始打起呼噜,她一个人望向窗外无垠的田野。一片深夜的漆黑中,偶尔会有几盏路灯闪过,象午夜天空的孤星。那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夏天的事,他们坐在高高的山岩上,他用毯子紧紧裹住她,对着流星许愿:但愿我们永远象今天一样。那时候她就想,永远是多远,感情的事稍纵即逝,也许到最后她什么也留不住。   那时车窗里有自己的影子。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要出门,不能更了,周日晚继续。下面就是真相大白了,我保证(指天)!   感谢“睡不着觉瞎折腾”的地雷。 第36章 台风(1)   Parting is all we know of heaven,   And all we need of hell. ----Emily Dickinson   离别, 是逝者的天堂   生者的狱界。   想起往事,一夜无眠。她多么庆幸此时她正爱着另一个人, 往事可以如风。   领完奖参加完校庆,颂颂在离京前去看了一次亦萱。亦萱在某大学附属医院主持一个研究项目,中午匆匆出来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   即使是匆匆, 亦萱仍然选择了医院附近最高大上的场所, 僻静的日餐,北极贝和大龙虾泰然坐在冰堆之上,阳光从竹帘里漏进来, 一条条明暗相间地照在桌上。大概是因为在工作,亦萱倒是显得比上一次平易近人得多,脚上穿着双平底布鞋,一件浅蓝的单色衬衫, 长发挽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端详她,撇着嘴说:“你也许想象不到, 但此刻Aunt Christabel 一定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亦萱口中的Aunt Christabel 是亦辰的母亲。亦辰一回到麻省的家里就曾打电话和她讲:“我母亲恨不得立刻飞到中国来看你。”她那时候颇忐忑:“立刻?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不高兴?”他回答得语气无奈:“当然是高兴。就算我找天下最丑的女人,只要是女的, 她也会高兴。”她故意表示生气:“我是天下最丑的女人?”他又慌忙地解释:“怎么会?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亦萱说无酒不欢,要了一种青梅酒, 清香扑鼻,她低下头去,端起小酒盅喝了一口, 甜里带一点酸味,十分可口。   大概是见她不好意思,亦萱笑着说起小时候的事:“我这个堂弟,别看从小听话稳重,什么都按部就班,其实骨子里很有些执拗。记得那时候申请大学,他父亲一门心思要他将来从政,或者子承父业,进母校读医。那所母校是著名的藤校,医学院和法学院都全美第一,本科的Pre-med也是相当难进的,特别是亚裔男生,成绩优异也没用,挤破头才能抢到一个席位。他爸爸每年给母校捐款,送他去暑期预备班,找了校董写推荐信,到头来他瞒着家里人,申请了一所西海岸的学校,执意去读了工程。那一次气得他爸爸差点跟他决裂,他妈妈追到西海岸,也没劝得他回头。还有一次圣诞节,他的青梅竹马,他妈妈相中的媳妇儿,从英国学成归来。他妈妈每天晨昏定省地打电话催他回家,要给他订婚,他推脱不过答应考虑。记得那时候他是迷上了赛车,开着自己改装的跑车去沿海公路跟别人飙车,打电话回家说摔断了腿,订婚计划自然只好搁置。Aunt Christabel心急火燎,率领青梅赶去西海岸看他,结果可好,他已经跟一群背包客去登Mount Rainier了。那年山上下大雪,雪崩不断,每天新闻都在报登山者被困的消息,把Aunt Christabel吓得半死,从此再不敢提订婚的事。”   亦萱说着哈哈大笑。她也笑,没想到他还曾经有过青梅竹马,更没想到他这样一个谦恭有礼的人,逼急了也会反叛,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有坚持。   午饭结束,亦萱又要匆匆赶回去工作。临走时颂颂问:“你推荐的神经外科专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约上?”   亦萱象是愣了一愣,略一停顿才说:“怎么了?你很着急?”   她回答:“最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想快一点做检查,看看能不能加速记忆的恢复。”以前还害怕,恢复的记忆也许她宁愿想不起来,现在连最虐恋情深的情节也想起来了,她很想知道事情的全部。   亦萱“哦”了一声,回答说:“我替你联系过了,回头再跟进催一催。那样的专家,等上两三个月才有空档也很正常。”   她觉得太慢,但也无可奈何,和亦萱一起走回医院的大楼。这一路往回,亦萱忽然沉默了许多,走到大楼下面,才笑着和她告别说一路顺风。说罢又停了停,忽然又说:“你知道的,我和Shane从小一起长大,算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的德性我最清楚,牛脾气,认准的事从来不知道回头。大学毕业买了一块表,到现在还戴着,一辆小破车开到现在。这么多年,我只见他穿过一个牌子的衬衫。你是他的初恋,他今年三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颂颂还以为她要说Shane的什么好话,没想到她略一迟疑,说:“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希望你能原谅他。”   其实她觉得他很好,虽然外表单调沉闷,但内心是火热的,熟悉之后在家里话也不少,甚至偶尔也会搞点小浪漫,来点小惊喜。   下午她坐高铁回H城。这条大学四年坐过许多次的线路,忽然重新恢复了熟悉。初夏的华北平原绿意盎然,交错纵横的玉米和高粱地。她在车上给亦辰发了条短信报告行程,告诉他:“在北京遇到外文出版社的老师,向我约稿,我想试一试。”   不一刻他回:“准备译什么?”   她答:“还不知道,回去好好策划一下。”   他建议:“《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她说:“早已经有人译过了。”   他立刻回:“我觉得你肯定能译得更好。”   还记得她导师也说她适合译劳伦斯的H文,结果把她折磨得欲仙欲死。她不禁笑起来:“劳伦斯的H文啊,陈总监!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难。”   他停了片刻,发过来一个笑脸说:“我对你有信心。”然后又说:“还有两天就能回家了。”   不知为什么,这短短的几句话让她的脸没来由地红了红。那么归心似箭,也不知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回家”两个字,他的家明明在麻省,却把回H城叫做回家。   给颂颂发短信的时候,亦辰正坐在太空针的顶层。   他从麻省飞到西雅图,早上刚刚给董事会做了一个本公司云计算部门的技术发展报告。贝克和CEO在会上相持不下,一个力主并购S公司,另一个痛陈并购的高风险和高代价。大部分董事还在举棋不定。看来CEO跟贝克的矛盾已经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估计想用S公司的高层取代贝克的地位。   会后贝克把他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打算什么时候回总部?”   虽然是意料中的问题,他还是被问得一愣。贝克说:“这次的收购案如果不成功,我打算全面扩充云计算的部门,中国的团队要调回总部,你这个云计算部门的VP肯定是跑不掉的。正好,答应你的三年已经到了,无论如何这一次肯定要让你留在总部。”   他一时无语。贝克戏谑地看他:“怎么了?那位不会唱歌的Song小姐还没追到?”   不知贝克这老狐狸怎么会察觉,贝克在中国时他完全没想过要和颂颂怎么样。他想否认,贝克已经笑着拍他的肩:“好奇我怎么知道?也许只有你自己没有察觉,当时你就象只保卫自己肉骨头的小狗。”   这样的比喻着实叫他窘迫,幸好还有别的正事。贝克扔给他一份卷宗:“这个中国公司,你知道多少?”   他打开卷宗一看,微微一哂,回答说:“新宇开发,主营网络安全系统的公司,有一定的规模,S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我研究过他们的技术核心,是一家不错的公司,已经做好上市的准备,只不过今年突然股灾,IPO全面叫停。但IPO迟早是会解禁的,估计新宇上市也是迟早的事。”他停了停,又补充:“新宇开发的首席执行官我认识,叫范羽。”   贝克沉吟:“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位范先生似乎已经放弃了上市的计划,正在和S公司谈收购。”   具体的内幕不得而知,只是但凡放弃上市,不外乎上市资格被卡,或公司高层急于短期套现。上市肯定对公司长期发展更好,不知范羽为什么那么急于把公司脱手。   先前主动来找M公司谈合作的重光网络算是新宇开发的竞争对手,这次也专门派人来美国和贝克会面。晚上Shane专门请重光网络的CEO吃饭,考虑到兼顾旅游的目的,就定在太空针顶上的旋转餐厅。   不知是不是同行相轻,说到范羽,那位CEO撇了撇嘴:“他的底细不少人知道,靠的是老师的技术,老丈人的钱。那时候他的A,B,C三轮都是他岳父的华粤资本领投,到了D轮,还是做不出什么名堂,攻克不了技术难关,连他岳父也不想再继续烧钱了。据说为此他和夫人闹僵,干脆分居了。关键时刻,他回去求他的导师,把一系列专利技术转让给了他,他才融到了D轮。”   亦辰吃惊:“他的导师,就是Z大学的鲁教授?”   “是啊,网络安全界的大牛。”那位CEO拍案,“其实为了那系列的专利,我们重光网络和鲁教授接触了很长时间,研发过程中提供了很多人力物力方面的支持,几乎可以说是我们合作开发的,双方也有默契,专利是会转让给我们的,而且最后协议也只差签字了,结果被范羽凭借私人关系横插一脚,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愤愤不平。可惜,我们的投入口说无凭,人都不在了,我们上哪里说理去?”   这番话令亦辰不禁疑窦丛生。三年前的事至今是个谜团,事到如今,说颂颂自杀他绝不能相信。颂颂出事那天,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而那个人会不会是范羽?范羽对颂颂的事故三缄其口,还想尽办法阻挠颂颂恢复记忆,为什么?老郭说有怀疑还得讲动机。动机会不会和鲁教授的技术转让有关?也许是颂颂曾经知道些什么?   他这样疑虑重重地踏上归途。董事会最终以授权CEO跟S公司谈判告终,贝克算是暂时受挫。如果收购成功,贝克无疑会辞职退出M公司,他应该也会走人。   上飞机前他给颂颂打电话,颂颂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他听得心里一颤。颂颂继续说:“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家祖宅大树下挖出过一箱宝贝?今天我忽然想起来,老爸把宝贝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密码是我的生日。东西我都拿回来了,打算整理整理再放回去。”   他勉强问:“保险箱里都有些什么宝贝?”   颂颂似乎是一边翻着东西一边回答:“祖传的珠宝,字画,老爸的重要文件,证书,合同,专利转让什么的。”   他心念一动:“有没有把专利转让给新宇开发的文件?”   颂颂翻了翻,片刻说:“没有。”   他想了想,追问:“能不能把专利转让的文件都发给我看看?”   颂颂在机舱门即将关闭前发给他一堆照片。飞机起飞,他不得已关了手机。直到飞机飞上两万米高空,他才有机会打开那些图片仔细研究。   鲁教授的专利颇丰,他从专利文件的简单叙述中能大致猜到专利的内容。文件的时间跨越十几年,每一份均有鲁教授的签名。他特别仔细查看了大约三年前的文件,确实没有和新宇开发或范羽的协议。但最后那一份,三年前的四月,几乎就是颂颂出事的前夕,有一份转让文件签了鲁教授的名字,把一系列网络安全的专利转让给一家公司,不是范羽的新宇开发,而是竞争对手重光网络。   明明最后是转让给了范羽的公司,为什么鲁教授偏偏保存了转让给重光网络协议副本,而且协议上分明已经签了字?   所有的细节,一宗宗一件件,忽然连起来,呈现出事情的轮廓,一切都昭然若揭。十二小时的飞机,他的心仿佛也在空中起起落落,急切地等待飞机降落。   结果据说是台风不期然地过境,飞机在高空盘旋了一阵,掉头往北,降落在两百公里外的邻市。好不容易落地,已经晚点了好几个小时。他越过众人,不顾前面人的大呼小叫,第一个挤出舱门。   已经下午,外面铺天盖地,一场盛大的夏雨。颂颂在昨晚给他留了短信:“忘了告诉你,我在你家等你。一路顺风,晚安。”他给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给颂颂的手机打电话,她却关机。   时值周末,他没叫小刘来接机,不得已去坐机场大巴。雨一直在下,怎么也停不下来。路上摧枯拉朽,满目苍夷。机场大巴堵在进城的路上,象快断气的病人,一步一喘。他不断地给颂颂打电话,她始终关机。到后来他又不断地给老郭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等他终于赶回家,已经到了下午。他提着行李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打开家门。   客厅里一片静谧,没有颂颂的影子。茶几上平摊着她看了一半的书,是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旁边还有她喝了半杯的茶。他放下行李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应答。走进卧室,房间里一样空空如也,床上斜靠着她的披肩,枕头上放着首饰盒,似乎就是他送的那对耳钉。窗外的雨还在下,大雨斜斜扫在窗上,书房的书桌上一片狼藉。他匆匆把书本和废纸摞成几叠,最后在一堆信笺的最下面看到颂颂留的字条。字条上有她潦草的字迹,写得很急,劲透纸背:   “别说一切的隐瞒都是因为你爱我,这是世界上最烂的藉口。我说过希望我们不用再见,现在,请!你!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枼月二三”的地雷和“林玉”的营养液。 第37章 台风(2)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谁也没想到, 八月中的一场台风, 在太平洋上拐了个弯,准备袭击H城。   从帝都回到H城, 颂颂的第一件事是约见了朱医生,台风来前的上午正是他们约见的时间。坐在诊疗室宽大舒适的长沙发上,她一件一件告诉朱医生这些天记起来的事, 林深, 夏江,分手,离京, 还有很多过去的细节,最后问:“我是不是快恢复记忆了?”   原以为朱医生会用千古不变的“你觉得呢?”来回答她,然而他顿了顿,回答说:“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吗?”   她暗自囧了囧, 心想没准备好我来找你干嘛,朱医生又说:“其实上几次你来,我就觉得你的记忆有复苏的迹象, 也许是因为你最近心情比较放松,对以前的记忆不再那么抗拒。”   确实, 现在的心境很不相同,她庆幸自己正爱着另一个人, 林深的一切象一颗拔掉的蛀牙,所有的酸痛都已成为过去。   她问朱医生:“可还有一段记忆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剩下的无非是她多喝了几杯, 不小心一头栽下了楼梯,没什么虐恋情深的情节,应该很快会想起来吧?不料朱医生仍作微笑不语状,停了停,最后说:“一切要顺其自然。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但如果你准备好了,也可能很快。”   她从朱医生的诊疗室里出来,边走边给Shane发短信,告诉他她会在公寓等他。走出诊所的门外,短信还没来得及发送,她偶尔一抬头,正好看见朱医生诊疗室的窗口。   大树的枝杈掩去窗口的一半,另一半里,朱医生正满面堆笑恭恭敬敬地与一个人说话。那个人侧身站在窗前,极高的个子,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眉眼俊朗。   心里某根弦,忽然“铮”的一声,似乎断了。那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棱角分明,神色冷峻,如果她在哪里见过,一定会记得。可她并不记得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只觉得他们一定是见过,所以才会似曾相识。   一整个下午,那张脸一直在脑际徘徊。她去超市买了菜,去Shane的公寓打扫卫生,换过干净的床单,打开空气净化器透气,晚上独自一个人吃饭,甚至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又翻出来,带去Shane的公寓重新读一遍。   夜深人静,她坐在窗前看书,台风前的夜晚万籁俱寂。亦辰的书架上果然都是大部头的专业书,她抽了几本翻了翻,平均两行一个她看不懂的专业名词,看得她头晕,于是只好放弃。书架的最角落塞了一本颜色鲜艳的书,拿出来一看,是一本英文小说,题目叫做“Dear John”。   仿佛闪电一般,她忽然想到以前自己的空间名,叫“Dear Song”。她慌忙冲到桌前打开电脑,果然查到自己的账号。空间的头像还是她大学时候的样子,长发披肩,笑得没心没肺,签名是两句艾米莉·狄金森的诗:“离别,是逝者的天堂,生者的狱界。”   她瞪着电脑苦思良久,想不起来何时用过这两句悼念亡者的诗。空间上了锁,不能随意访问,她试了几个常用的密码,也都无法登陆。   太多想不起来的事,她抚额,又觉得头隐约疼痛。胳膊一扫,那本题为《Dear John》的英文小说掉在地上。   记得这部小说被拍成过电影,讲一个一见钟情和绝症的老套故事,中文就叫《分手信》,刚刚认识的亦辰时,A.J.嘲笑亦辰从不看小说,亦辰就说读过啊,读过这部《分手信》,连电影都看过。A.J.问怎么会,亦辰说只因为好奇。   她把书从地上捡起来,诧异为什么亦辰独独对这一部彻头彻尾的言情小说好奇。她在台灯下随手翻了翻那本书,情节和记忆中一般无异。翻到最后,书页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片。   纸片是一封信,信纸破旧,好几处字迹模糊,象是被雨淋过。信的开头写:“深,这封信写在离别之际。窗外刚刮起大风,暴雨将至,我知道你正在来的路上……”   这是一封分手信,写当初的相遇,后来的背叛,一个女生的失望和伤痕,以及选择分手的决心。满满一页纸,出自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笔迹。她捏着信纸,越读越震惊,心里象有巨浪翻过,手指禁不住地颤抖。她写给林深的分手信,为什么会落到亦辰手里?   此刻的亦辰,已经在越洋飞机上,要不然她肯定立刻打电话去质问。   窗外渐渐起了风。她带着千万个疑问,上床逼自己睡觉,辗转反侧睡不着,眼前交替出现破碎的影像:陌生的中年人,艾米莉·狄金森,分手信,亦辰……头又急剧地痛起来,幸好她在超市买了黑樱桃伏特加。她从床上爬出来自斟自饮了几杯,再回去才勉强睡着。   梦里是一条极长的隧道,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背着一个背包,坐在一辆大巴最后的座位上,身体随道路的起伏颠簸。从车窗极目遥望,远处有一个光斑,是隧道的尽头。在马达的嗡嗡声里,那个光斑越变越大,然后“唰”的一声,汽车冲出隧道,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模糊了车窗。   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在去浙西的路上,一个人,目的地是徽杭古道。手机里有林深的留言:“颂颂,我现在在机场,这就上飞机来H城找你。你等我,别走开。”他停了停,语音尖锐:“你不能这样,Ella的事是我不对,你也不能一点小事就闹分手,我不是已经低声下气跟你认错了吗?你就不能别闹了?”   大雨滂沱。到山脚下时是下午,雨下得太大,据说山路被封,她住在山脚下的民舍里。爸爸也急了,电话追过来:“林深来了,说你们吵架了。吵架也不用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啊!新闻里说有几条山路都塌方了,还有泥石流,太不安全了。你等着,千万别上山,我们这就开车过来接你。”   她无奈:“我不上山,明天就回来。长途汽车照常运营,你们不用来接。”   爸爸回答:“林深坚持要来,已经在路上了。”   她在民宿住了一夜,没等来爸爸和林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也许他们改变了主意,路上的交通兴许也不好。   第二天清早,她等来的是大师兄范羽的电话。她正打着伞,走在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大师兄在电话里说:“颂颂,你最好马上回来。”   她问什么事,大师兄不肯说,她于是心急火燎地赶了第一班车回来。大师兄在车站接她,她问:“到底什么事?”他不言不语。她问:“我爸爸呢?”他还是不说话。她追问:“林深来了?”他终于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雨一直没有停,路上泥泞不堪,车开得太快,泥点子一直溅到车窗上。等车停在某个医院门口,她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说话都带着颤音:“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什么事?还是林深出了事?”范羽停稳了车,才转过身来默默望着她。她急得简直要哭出声来:“你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两个都出了事?”范羽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良久说了一句话:“颂颂,你要坚强。”   她恍恍惚惚,跟在范羽后面,走进医院大楼,下了一层,一直走到地下室的最深处,黑暗的角落里,领头的工作人员替他们打开一扇门。她发现这里根本不是病房,没有窗户,没有病床,没有灯光,只有沿墙整齐排放的一列冰冷的金属柜。工作人员打开一扇柜门,拉出一张床,掀开上面的白色被单。她爸爸就躺在上面,紧闭着眼,双手合在胸前。   她腿一软,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范羽在后面一把扶住她,在她耳边重复那句话:“颂颂……你要坚强。”   那是一场噩梦,长而空洞,彻头彻尾的噩梦。她记得那间冰冷的房间,冷得让人发抖。她记得殡仪馆,爸爸的遗像挂在上方,四周围绕白色的花圈。追悼会用的白花是她亲手做的,花了她一整天一整夜时间,用薄薄脆脆的白纸一朵一朵折出来,再用细铅丝绑好,做得手指搓起几个泡。三百朵白花,一大筐子,放在殡仪馆的门口,前来吊唁的人一人一朵别在胸前,排起长队向遗体告别,每个人走到她面前都叫她节哀顺变。   人来了又走了,她也告诉自己,鲁颂颂,要坚强。除了坚强,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如果可以,她多想选择不坚强。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对方肇事司机和律师来找过她几次,她避而不见,他们就等在她家的楼下。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对方一眼,一切象噩梦般恍惚,她根本从没看清那位肇事者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律师在楼下拽住她说:“对您的损失我们十分抱歉,闹上法庭对大家都无益,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赔偿费好商量。”   她冷笑着反唇相讥:“赔偿?我爸爸不在了,你们拿什么赔?”对方律师说:“鲁小姐,您节哀顺变。理智地说,天雨路滑,双方都有超速,警察判定责任四六开,说明责任也是双方的。”眼泪瞬时模糊了双眼,她朝对方大吼:“双方都有错,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林深撒手人寰的那天她也在医院里。他因外伤导致颅内出血,在ICU昏迷了几天。林深的父母从国外匆匆赶回来,几次想转院未果。最后一次抢救,所有人聚集在手术室的门外,林深的父母,亲戚,那位律师,还有那位肇事者。林深的外公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拐棍,他母亲哭倒在他父亲怀里。护士推着病床飞奔进手术室,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那一刻她勉强对他母亲说:“阿姨,您别着急,林深会没事的。”   “啪!”她万万没想到,等待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林深的母亲站在她面前,头发凌乱,面色狰狞:“你竟然还有脸来?”   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听见林深的母亲颤抖的声音指控她:“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当初引诱小深,现在工作找好了,就找借口分手。小深千里迢迢跑来求你回心转意,他哪点对你不好?为你吃过那么多苦,毕业了出国不去,为了独立连家里都不住,住在几平米的小破屋子里,吃不好睡不好,工作那样幸苦。我当初就反对你们,如果他听了我的话,毕业就出国,哪会有今天?如果他早跟你分手,哪会有今天?如果他不来追你,哪会有今天?……”   “啪!”,又是一掌挥过来,她举起手,只有招架之功。眼泪如泉涌,她辩解说:“阿姨,您的心情我理解,但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并不是不能还手,她也可以甩头就走,只是她了解作为母亲此刻的心如刀割,虽然委屈,也不忍在这时候和她争吵。   只是这一刻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辩解。林深的母亲哭得痛不欲生,猛地一把推向她:“如果小深有什么事,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   她狠狠跌倒在走廊光滑的石头地板上,肩膀撞在边上的座椅上,一阵钝痛。渐渐有路人聚集在四周,林深的外公顿着拐杖长叹,没有人上来劝解一句。林深的母亲再一次朝她走过来,也许又是一掌挥过来,终于有人挡住她。   一个男子的身影挡在她身前:“请您冷静点,事故和鲁颂颂无关,有什么责任都是我的,您冲我来。”   旁边的律师急得直跺脚:“怎么能这么说?责任四六开!四六开!哪能都是你的!”   挡住她身前的是那个肇事者,他的一条胳膊伸过来扶住她。所有恍惚朦胧的情景,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被迷雾笼罩的世界,这一刻忽然云开雾散。他的胳膊十分有力,袖子卷到一半,手腕上戴着一块表,设计黑白分明,她看见表盘上的两个字母,“GF”。他的声音在头顶迟疑地问:“你……没事吧?”她在那一刻抬起头,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V前最后一更,幸好幸好,终于在此之前把真相给大白了。   明天9000字,希望还能看到你们。会派大红包哒。 第38章 台风(3)   暴雨席卷整个城市。   颂颂走了, 只留了一张字条。   亦辰冲到楼下, 外面已经一片汪洋。刚才还拥堵的街道,半小时不到忽然变得畅通无阻。他站在路边通过手机叫车, 十分钟没有回应,路上也看不见出租,只有几辆晚归的私家车风驰电掣般滑过街道, 溅起一片污水。   雨点象石子一般打在脸上。他再次拨打颂颂的电话, 仍然是一声接一声局促的忙音。   路上叫不到车,而他的车就在车库里。他奔回到楼里,坐电梯下到车库, 打开车门,将钥匙插/进锁眼,启动汽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撞击耳膜,他觉得一阵焦虑, 额头冒起豆大的汗滴,四周的墙壁象排山倒海般朝他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自从三年前那场车祸, 他还从来没有开过车,每次坐到方向盘后几乎都是一样的反应:压抑, 恐惧,焦虑, 无法呼吸。晚上很难入睡,几乎一睡着就进入噩梦,每一次噩梦都带他回到同一个地方 --- 大雨, 山路,远处雨幕中的红灯,闪了闪变绿。   坐在逼仄的方向盘后,他闭上眼,又睁开,朱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要试着接受过去,不要试图否定。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唯有勇敢直面自己的过错,看清自己的无能,懦弱,卑鄙,和丑陋。   一脚油门下去,车子摇摇晃晃冲出车位。外面大雨如注,雨点噼噼叭叭砸在车窗上。他转动方向盘,几乎是凭本能在开车。   雨刷奋力在窗前挥舞,仍然看不清道路,四周一片水域泽国。   三年前的五月,也是这样一场台风。那一年他二十七岁,贝克在公司失势,他被流放到中国来组建一个新的团队,有雄心,有挫败,有希望,最重要的是有大把时间思考。他在大学里玩过的那辆车被他运到中国来,闲来无事,他把车进一步改装了一遍,换了一个5.4升的减压引擎。虽然他已过了公路飙车的年纪,但仍然爱自由驰骋的快·感,在盘山公路上向下俯冲时候是他最理想的思考时间。这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至今都历历在目。   他常在梦里见得当时的情景 ----漫天大雨,他大开着音乐,顺盘山公路而下。已经天黑,路况不好,眼前几乎只能看见车窗前努力挥舞的雨刷。幸好路上没人,前后左右都没有车,他没有减速。   记得他开车出了山,回到郊区,一个九十度的大拐弯,前面是第一个红绿灯。车的速度没有降下来,在红灯刚刚转绿的那一瞬间冲过斑马线。   “吱”的一声,轮胎尖锐的惊叫。一片雨幕中,前面似乎有什么挡住去路,他紧急踩下刹车,但已然来不及。他感到车身一震,十字路口还没来得及穿越的车被他撞到,耀眼的车灯划过弧线,疾速朝路边斜插。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巨响,对面的车翻下路面,四十五度角倾斜在路边的沟渠里。   剧烈的冲击力下,他的车也在路中央疾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他拼命抓住方向盘,才在最后一刻稳住车身。车在剧烈的震动后停下,他的头狠狠砸在方向盘上。眼前一黑,他短暂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看到的是车窗上长长的一道裂缝,和窗外一片雨幕。   头剧烈地疼痛。他扶住脑袋,想起来卷入事故翻进沟里的另一辆车。忍着剧痛打开车门,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他狂奔到路边的沟里,另一辆车前,抹开窗上的雨水朝里张望。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满头鲜血,头靠在方向盘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另一个年轻一些,斜靠在副驾驶座边的窗上,嘴角挂着血,双眼紧闭。   他拼命拉车门的把手,但打不开车门,又用力拍车窗,声嘶力竭地喊,试图唤醒车里的人。车窗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可是大雨挟着风声,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喊声连自己都听不见。他看见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艰难得睁开眼睛,车门这时候应声而开。   年轻人身子一歪,立刻要倒下来,他扶住他,抓住他的手:“你等一等,不要睡着,我现在报警。”   年轻人似乎微弱地点了点头。他关上车门,重新冲回雨里,狂奔回自己车上,找到手机,拨打了110.   放下电话,坐在驾驶座上,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夜晚气温骤降,衣服浸满雨水紧贴在身上。自己的样子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是血,身上也是,方向盘上是血,座椅上也是,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那位受害者的。他张开双掌,手上沾满鲜血,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救护车很快呼啸而至,一起来的还有警车。那位中年人当场被宣布死亡,他和那一位年轻的受害者被同车送进医院。那一段记忆恍惚,他只记得头剧烈地疼痛,救护车上,那位年轻人睁着眼,呆呆地看他的方向。不知是不是有意识的,还是只是为了缓解身体的疼痛,年轻人狠狠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额头被缝了两针,其他并无大碍。但他记得整日整日地头疼,连续七十二个小时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当时的情景,大雨如注,他浑身是血,双掌摊开,手上一片鲜红。警察来录口供,他也是恍惚的状态:   喝酒了吗?   没有。   闯红灯了吗?   没有。   超速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   ……   头停止痛后,律师带他去见车祸受害者的家属。记得律师忧心忡忡地皱紧眉头推眼镜:“警察裁定你负有主要责任,追究刑事责任你是要坐牢的。现在唯有花钱消灾,先取得死亡家属的谅解,争取缓刑。”   第一次见到颂颂时是在她家的楼下。一个很瘦弱的女孩子,身材不高,脸色苍白,肩膀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看起来楚楚可怜,说的话却铿锵有力。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她直接拒绝任何和解,眼神冷冷地扫过他脸上:“赔偿?你们拿什么赔?事故双方都有责任,可死的怎么不是你?”   律师说鲁颂颂是最难搞定的对象,此人根本已经失去理智。他却常常想到她当时的眼神,并不是失去理智,而是一种最深沉的悲哀,一种空洞而没有眼泪的悲哀,仿佛身处深渊眼前一片漆黑,最后一点希望也化成了灰烬。   是啊,造化弄人,死的为什么不是他?如果离开的是他的亲人,赔多少钱才能买回他的原谅?   律师也曾说:“天雨路滑,也没证据说你一定超速,你又没闯红灯,和拐弯的车撞上,对方一定也是有责任的。警方判定你负主要责任,也许我们应该申请复核。”   他想起鲁颂颂绝望的眼神,只说:“该我负的责任我不会逃避。”   为了这两份谅解协议,他和律师尽了最大的努力,跑医院,拜访家属,说尽好话,忏悔了几千次。他的父亲那时候还在美国,正在准备参加议员竞选,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突然从天而降。   父亲的失望毋庸置疑,他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而他很抗拒父亲的介入:“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请您还是先回去。”   父亲嗤之以鼻: “你所谓的处理包括坐牢?”   他也很执拗:“如果该我坐牢,我也不会逃避。”   父亲的眼神冷冷扫过来:“你该做什么不由你一个人决定。你是陈家的继承人,陈家几百年清誉你一个人担不起,我陈致之也不会有个坐过牢的儿子。”   是不是所有的政客都是一样。从小到大,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从来只有严厉的要求,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让他满意。他始终觉得,比起自己的孩子,父亲更爱惜自己的羽毛。   父亲和林深的父母进行了一次关上门的长谈,不知许诺了什么,和解了。至于鲁颂颂,一直对他们避而不见,而他,不知为什么,更迫切地想取得她的谅解。   他曾经在口袋里翻出一团沾满雨水和血迹的废纸。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扶了一把林深,抓住林深的手。林深的手里似乎有些什么掉下来,他忙乱中把林深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那是一封分手信,写在离别的大雨天。他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暴雨将至,窗外刮着阵雨前的大风,她没等到他来,留了一封信给他。他捏着信追来,如果不是遇到车祸,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知鲁颂颂可有后悔过,后悔当初没等到林深来就离开,后悔没能好好说声再见。   各种噩梦常常折磨他的神经。几个人鲜活的人生,因为那一刻他选择不踩刹车而嘎然而止。如果真让他去坐牢,也许他还好过一些。   他再也不能开车,每次坐到方向盘后都天旋地转,恐惧到窒息。他去车行修车,又把车里的座椅全部换掉,还是不行。朱医生是父亲曾经资助过的学生,现在是他的心理医生,告诉他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焦虑症的一种。康复需要时间,需要他对自己的过去坦然面对。   他连续几天去鲁颂颂家的楼下,希望能见到她一面。有几次见她从楼上下来,他迎上去想要和她说话,她总是冷冷朝他瞥一眼,不等他上前就迅速走开。   他当然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但鲁教授追悼会那一天还是去了。阴天,殡仪馆又长又深的走廊灯光幽暗。举行仪式的礼堂就在走廊的最深处,门口排满大大小小的花圈,范羽站在门口,把白色纸花一朵一朵分发给来宾。他走到离门口几十步的地方停下,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穿过礼堂半开的黑色大门,他能看到鲁颂颂远处的身影,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微微低着头,单薄瘦弱,沉默地站在礼堂最里端,背后就是鲁教授的大幅黑白照片。   直到追悼会结束,他也没能鼓起勇气走进那扇门。仪式结束,大批宾客从礼堂里涌出来,他只好退到拐角处的墙后。宾客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有人议论:“颂颂太可怜了,本来就是个没妈的孩子,同一天没了爸爸和男朋友,要是换了我,肯定是生无可恋,想死的心都有。”另一个人说:“可不是,那个肇事司机就该不得好死。”   那一晚他毫无意外地失眠,吞了一把朱医生开的安眠药才勉强睡着。一闭上眼,噩梦就如潮水般袭来。他梦见鲁颂颂站在灵堂的最深处,低着头,长发盖住大半边脸颊。不知为什么,他伸出手去,想要撩开她的头发。她在这一刻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地落在他脸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握着一把剪刀,剪刀的头上挂着血滴,她的脖子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滴滴答答流到她的白衬衫领子上。他下意识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掌,发现双手一片鲜红……   他从梦中霍然惊醒,脊背冰凉,满身是汗。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就跑去鲁颂颂家楼下蹲守。 第39章 台风(4)   那一年的夏天有持续不断的阴天。他记得他坐在鲁颂颂家楼前的花坛边上, 雨点似有若无, 时断时续地飘到脸上。其实他不大清楚此行的目的,不确定能不能等到鲁颂颂, 更不知道等到了要说点什么,只觉得满心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 要做一点什么才能摆脱困境。   他的运气不错, 清晨的薄雾中,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肩上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头上戴着棒球帽,马尾辫梳在脑后。鲁颂颂低着头,帽檐遮住眼睛, 匆匆忙忙朝另一个方向去。   他想了想,跟上去,不敢跟得太近, 只好远远地尾随,见她快步走出小区, 在路边打了一辆车。他于是马上也招手叫了一辆车跟在后面。   路上人少,车速飞快。司机很是健谈, 笑说:“开出租那么多年,我就盼着这一天,有人上来说, 跟着前面那辆车,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呼”的一声,司机一脚油门闯了红灯,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司机哈哈笑问:“刚才我可看见了,上前面车的是个漂亮姑娘。怎么,女朋友生气跑了?”   他不作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过做了一个梦,竟然就惊慌失措地跑来。转念一想,他确实是疯了,医生都说他精神不正常。   出租车在街上狂奔,溅起一路泥泞。上高架又下高架,最后前面的车停在长途汽车站门口。鲁颂颂背着背包的身影从车上下来,他慌忙塞了一把钱在司机怀里,叫司机在原地等候,也下车跟上去。   售票厅里人潮汹涌,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看见鲁颂颂从人群里挤出来,背着背包上了一辆去浙西的大巴。他记下车号回到车站外,幸好出租司机还如约在门口等他。片刻看到那辆大巴从停车场开出来,他们就跟在大巴后面上了路。   大巴离开城市,蜿蜒进山,一路细雨纷杂。目的地在浙西的群山里,他看见鲁颂颂随着人群下车,一路进山,穿越林间的小径,熟门熟路地拐进小路尽头的民舍。他怕被发现,不敢跟进去,只好远远躲在树后等着,过了二十分钟才看见鲁颂颂和一个年轻的当地人出来,背着行囊疾步往山上去。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他才从藏身处出来,去民舍看个究竟。   民舍是旅馆也是小卖部,沿墙排着货架,收银台后面的大妈聚精会神地看一台巴掌大的小电视。他在货架上扫了一堆方便面,拿去和大妈打听情况:“刚才来的那位姑娘,来做什么?要去哪儿?”   大妈看他的眼神十分警觉:“当然是上山去啰。你谁啊?”   他被大妈的火眼金睛震慑,不得已说谎:“我是她男朋友,我俩吵了一架,她一个人跑出来。”   大妈这才缓和了脸色:“她上眼泪湖去啰,还雇了我儿子做向导。”   他立即问:“需要向导?那地方很远?可有危险?”   他一脸神色慌张,大妈更加深信不疑,双掌一拍:“可不是啊,很远咧,也蛮危险。上个月落暴雨,落得一踏糊涂,路都冲没了。刚刚落好,就前两日,有一个女的跑去投湖自尽。真当造孽,年年有人来投湖,这不是,今年已经死了一个了……”   他的脸大概立刻灰了一半,大妈用同情的目光看他:“小伙子,别担心,我儿子会游泳的,而且你现在追上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他按着大妈指点的路径追上山去。路况确实一踏糊涂,开始还有石板路盘山而上,走到分岔口离开大路,就只剩泥泞不堪的林间小径,愈走愈深,到最后干脆连路也没有了,杂草没过脚踝。他在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二十分钟,始终没有看到前面有任何人影。   他停下来靠在石头上喘息,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走岔了路。四周寂静无声,绿树被阴霾掩盖,远远看去一片水墨画的青灰。细雨悄然落在脸上,只有偶尔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在空山中回响。   一片静谧中,远处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喂!”   他霍然惊起。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肯定不是鲁颂颂,但有可能是鲁颂颂的向导。安静片刻,那个男声随即大喊:“来人呐!有人出事啦!”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心里一沉,循声跌跌撞撞地赶过去,在林子里找了几分钟就找到他们。路旁的小斜坡下,鲁颂颂半靠在一棵树旁,耷拉着脑袋,象是晕过去了,那个年轻的向导站在边上焦急地搓手,看见人来简直要喜极而泣:“我们正走着,这姑娘一脚踩空滚下来,然后就昏过去了。”   这比他想象的情况要好太多,所以他还算镇静,粗粗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的伤,没有血迹,只有一只脚踝肿了。他又掐人中又掐虎口,在她耳边大喊:“鲁颂颂!鲁颂颂!”   半天鲁颂颂悠悠醒转,向导放下心来哂笑:“你们认识的?那是最好。”他二话不说把她拉上背,才听到鲁颂颂微弱的声音在背后抗议:“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向导连忙劝阻: “姑娘,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脚踝都肿了,怎么走得动。眼泪湖今天是去不了了,咱们还是快点下山,好送你去医院。”   她不作声,不知道是不是只好接受现实,他只能感到她的呼吸,轻轻浅浅,若有若无地徘徊在他耳后,伴随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清香,隐隐约约,让他想打喷嚏。   他背上的重量很轻,她简直瘦得象一片纸。他心里着急,加快脚步,脚底生风般下了山,又借了向导家的车送鲁颂颂去医院。在医院拍了片,她的脚没什么大碍,冷敷冰块,肿消了一半。医生说晕倒是因为脱水,大概是由于连日劳累休息不好的缘故。   鲁颂颂被留下来输液,他们被安顿在急诊室靠窗的位置上。护士也听说他们是闹别扭的小情侣,一边挂瓶子一边数落了他两句:“吵架也得吃饭吧?以后男同志要多照顾女孩子,没吃早饭来爬什么山。”   他唯唯诺诺应了几声。鲁颂颂大概也无心解释,只是默不作声地侧卧在病床上,面朝窗外的方向。   护士离开,他们两人沉默无语。窗外细雨沙沙,下得绵延不断。他局促地坐在床边,看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进输液管里。这是个漫长的下午,他始终找不出话讲,或者说什么也不敢讲。输液瓶里的液体渐渐少下去,她一直面朝窗外的方向,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大概是睡着了,然而她忽然开口,语气平静淡泊:“听说眼泪湖有个传说,如果你在湖边哭一次,永远不会再流泪。”   “啊?”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只听她轻轻叹息:“我来了三次了,始终没有去成。”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答,节哀顺变?逝者已去,保重身体?千万别想不看?说什么都象在推卸责任。良久无言,再开口时她的语调已经转为冷淡:“你不用跟着我,我不想死。”顿了顿,她最后说:“即使我现在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无话可说。从医院出来是下午,只有最后一班返程的大巴。车上并不挤,只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人。鲁颂颂选坐在一个靠过道的位置,把背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他当然明白这个信号,乖乖坐到她身后的那一排位置。   就这样,一路无言。大巴在山间盘桓,一路三个小时,他坐在看得见她后脑勺的地方,而她并不想看见他,拿出一本书,低头专注地读起来。他从后面看见书的封面,是一本英文版的《百年孤独》。   那一天他把她送到家。他清楚地记得天色渐暗,天上飘着细雨。她在前面走,因为脚伤未愈走得缓慢,有好几次他想上去扶她一把,又不敢。她的背影坚强而孤独,让他觉得她不欢迎任何怜悯和帮助。所以他只好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得快他就加快脚步,她走得慢他也慢下来。她最后走到她家楼下那扇大铁门前,摸出包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地打开门。正当他以为她要消失在铁门后,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目光冷静自持。   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交谈机会,他慌忙摸出自己的名片,塞到她手里:“我来找你是想说,谅解协议的事不用勉强,你不愿意签也没关系。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无论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请务必联系我。”   他已经做好被骂的心理准备,幸好她只微微抿了抿嘴角,随手把他的名片夹在书里。路灯下她显得更瘦,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嘴角一抿就有两个梨涡。他那一刻有个疯狂的念头,这样一对酒窝,笑起来一定十分好看。   她望着他平静地开口,语气淡然又坚定:“我不打算怨恨谁,事到如今怨恨谁都于事无补。我只希望,过去成为过去,我们永远不必再见面。”   过了几天,他就在信箱中发现她寄来的谅解协议书。他联系律师,律师倒不惊讶,说:“我估摸着该是时候了,你父亲可是给了一笔巨额赔偿费。”   他并不那样觉得。协议书签字的日期正是追悼会的那天,他想他明白她此去旅行的目的 ---- 和伤痛告别,找到重新开始的勇气。他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痊愈,接受心理治疗,更加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得到三年缓刑,三年过去,工作蒸蒸日上,心情慢慢平复,除了不能开车,晚上偶尔做噩梦,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就如同一道旧刀疤,长出了新肉,只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   三年后第一次开车是在狂风暴雨里。三年了,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他才硬着头皮鼓起勇气直面过去。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后第一次见到颂颂的样子,他心情忐忑地站在一棵玉兰树下等她,她在早春的阳光里远远走来,清新柔丽,目光明亮,弯起嘴角,朝他微笑。那时候他心里有莫名的悸动,胸中一块巨石落地,看起来她真的已经把过去抛在了脑后。   如果没有那次再遇,他们各自的命运又将如何?也许象她希望的那样,此生不必再见。即使是现在,也许终于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如果他此刻追不到颂颂,将来也终究是不必再见。   大雨横扫在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水雾。他一路狂飙赶到颂颂的住处,跑上楼拍门。颂颂不在那里。他拍了十几分钟门,门内始终没有反应。他站在门口渐渐冷静下来,颂颂此刻在哪里,最坏的可能,也许是和范羽在一起。   他的心里凉了半截,正好这时候电话响起来。老郭终于给他回电话:“我在医院里,现在才看到你留的言。”   “颂颂恢复记忆了。”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   背景噪杂。老郭只简短地说:“我知道。”   他急急问:“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老郭停顿片刻,终于回答:“她说想去她父亲的墓地看看,估计是范羽带她去了。”   他在大雨里开车去江对面的公墓。江水泥黄滚滚,公墓在江边的山上。天气恶劣,又不是扫墓的季节,山下的公车站空无一人。他在公车站后面的停车场下车,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   停车场里只孤零零停了一辆车,他认得那是范羽的路虎。大雨倾盆,狂风卷起路边的杂物,极目远望,一排又一排的墓碑铺陈而上,静默在大雨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条小路顺山势蜿蜒而下,在青松掩映下若隐若现。路上有两个黑点,缓缓移动,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两把黑伞,缓缓走近的是黑伞下的两个人。   他迎上前去,在停车场门口截住他们。出来得匆忙,他没有带伞,只好任由雨水湿透全身。颂颂停下脚步,驻足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她身旁的范羽一皱眉,首先走上来拦在颂颂身前:“你要做什么?”   他说:“你让开,我和颂颂有话说。”   范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等这一天也等了一阵了,只怕颂颂已经没什么话要和你讲。”   他伸手“啪”地打掉对方的雨伞:“最怕颂颂恢复记忆的人只怕是你,要不然你也不用等到今天。那些专利是怎么得来的?鲁教授生前把专利签给了重光网络,为什么对方没收到协议?你的协议又是哪里得来的?是不是颂颂知道些什么,所以你把她推下了阳台?”   范羽不怒反笑:“你这个疯子……”   积聚了两天的焦虑终于全部爆发,他揪住范羽的领子,捏紧了拳头照着他鼻子挥手一拳。范羽向后趔趄了两步,稳住身形,堪堪站直。大雨滂沱,雨点狠狠打在脸上,他已经全身湿透,向前一步,挥着两袖雨水又扑上去。   最后是颂颂站到他和范羽之间,拦住他:“陈亦辰,住手,你冷静点。”   确实,他一定是疯了,从小到大,他想不出一次向别人动手的经历。   范羽站直身子,立刻要扑过来,颂颂一把拦住,回头对他说:“大师兄,你先去车里等我,给我两分钟时间。”   范羽站定,抖了抖身上的水,朝他一声冷笑,这才离开。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茫茫大雨里对望。   “我们分手吧。” 最先开口的是颂颂。她冷冷吐出那几个字,眼神平静无波,象是早就经过深思熟虑。   “颂颂……”他无望地叫她的名字。她的冷静叫他手足无措,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被她退后一步避开。他们之间已经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只好说最紧急的事,用恳求的语气:“不要太相信范羽。如果三年前是他把你推下阳台,现在他完全有动机再做一次。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起来多少,他很可能是……”   “范羽不是那样的人。”她静静望过来,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三年前的事,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请你不要造谣中伤。”   他张口结舌,怔在雨里。   “我想你对分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她的语调平静决绝,“三年前,你赔了钱我签了谅解协议书,我们银货两讫,互不相欠。既然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的任何事以后也都与你无关,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过去几个月,我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希望我们以后没必要再见面,也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要说你爱我,这是世界上最烂的藉口,他忽然想到她在留给他的字条上这样写。可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竟然什么也没有。喉咙象被有什么攫住,令他窒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颂颂,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无法为自己辩解,我……”   她低着头,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只抿了抿嘴角,轻声说:“那就不要辩解。”然后转头离开。   “颂颂。”他在背后叫她,大雨打在身上,如利剑攒心,眼前一片模糊。   她已经走出几步,身形一顿又回转来,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冷厉,一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冷冷说:“现在我们才互不相欠。”然后再次转身,疾步在雨里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明晚8点。 第40章 分手信(1)   Remembrance is a form of meeting.   Forgetfulness is a form of freedom.   记忆是一种相见,   忘却是一种自由。   ---- Kahlil Gibran 纪伯伦   老郭再一次住院, 是因为病情突然恶化。咳血,持续的高烧, 胸腹部疼痛,令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颂颂去看他时他已经极其消瘦,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刚刚用过药, 躺在病床上昏睡。他年迈的老母亲从家乡赶来,手足无措地站在病床边垂泪。   颂颂想,反正她正好有大把时间用来浪费, 所以决定留下来帮忙。   她陆续从医生那里听到一些病情的解说。晚期,癌细胞转移到肋骨和肝脏,胸腹部大面积积水,医生表示对病情已经爱莫能助。其实那时候发现癌症已经三期, 医生曾判定他活不过一年,他坚持了将近五年,着实是个奇迹。   无故头痛呕吐, 胸部和肝区持续性疼痛,那都是家常便饭, 医生说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减轻痛苦,但其实止疼药基本也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她和老郭的母亲轮流陪伴。她不知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如何吃得消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病痛和死亡的边缘挣扎,所以尽量把活都拦到自己身上,常常在病房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在靠椅上蜷一蜷,又从天黑蜷到天亮。   老郭的很多时间在昏睡中度过,清醒的时候,精神还很不错,常常拿她打趣:“怎么又是你?昨天护士还问我你是不是我媳妇儿。”   她笑笑不说话,陪他去走廊里散步。老郭和她闲聊:“范羽呢?怎么也不来看我?”   她答:“他忙得焦头烂额,最近有个公司把他告上了法庭。”   他又问:“你呢?你不是毕业了?不用去出版社报到?”   她又答:“出版社的工作我并不喜欢,所以决定不去了。”   他回头看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走得极慢,半天才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他半弓着背,艰难地倚在窗台上,仿佛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阳光从窗口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可以看见他脸上收紧的肌肉,像是咬紧了牙关。虽然他语调轻松,但天知道此刻他正承受多大的痛苦。   她觉得眼眶一阵酸痛,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上次国际电影节遇见的师兄替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去一个纪录片剧组帮忙,也许我会跟剧组去西藏。”   老郭神色一闪,调侃地笑:“你整天混在医院,不是在躲什么人吧?”   她在心里叨叨,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她确实没什么地方好去,反正家里是没办法呆,记忆一夜间恢复,墙壁都仿佛会说话,所有细节,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朝她劈头盖脸地涌来。所以她每天到医院来报到,甚至连晚上也不愿意走。   老郭的身体每况愈下,没几天就已经下不了床。有那么一天,她早晨赶到医院,却看见病房里有人。   晨光熹微,门缝里透着一缕穿堂风,老郭躺在病床上,床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瘦瘦高高,坚定而挺拔。她在门口静静驻足,不由自主地屏息。微风拂面,空气里有阳光的清新味道,一切静止在一片素白的光晕里。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背影似乎要回过头来,她立刻缩到了墙后。医院的病房泡不成,这天她跑去逛人民广场,坐在音乐喷泉边上吃了一顿油腻腻的炸鸡,看了两部没心没肺的喜剧片,天黑了才回到医院。   老郭见到她就笑:“今天躲去哪儿了?这些日子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家门不入,连日志都不写,有人已经快急疯了。”   她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去抽屉里找东西:“你的电子相框呢?来来来,咱们来看片。”   老郭继续在背后说:“听说告范羽的那个公司叫重光网络,有人向他们提供了一张专利转让协议的照片,证明你爸爸当年已经把专利转让给了他们。而他们得到范羽和你爸爸的协议副本,上面的签名是伪造的。”   她胡乱应了一声:“是啊,大师兄这回麻烦不小。”   老郭问:“颂颂,三年前,你究竟怎么会掉下阳台?”   她低头把抽屉翻得乱七八糟:“还能怎样?我多喝了几杯,觉得生无可恋,决定一了百了。”   “事故当晚你并不是一个人,你喝原味伏特加,应该是家里有客人,很可能是一个男人,发现你坠楼的邻居也曾经听到楼上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他听错了,”她立刻说,“一个小孩子,不是听错了就是记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别人。你忘了,我分明写了遗书,坠楼前几分钟发布在我空间里。”   老郭沉默,半晌说:“也好,不管是什么原因跌下阳台,至少范羽的事发,他也没必要再来陷害你。”   她不说话,只听到老郭沉重的呼吸声。由于胸腔积液,他的呼吸急促,声音嘶哑。良久,他才又开口,换了话题,说得气喘嘘嘘,断断续续:“那时候第一次见你,也是在这家医院。急救手术室门口,一群人吵架,好多人看热闹。一个病人的母亲一巴掌把你扇在地上,只有一个人挡在你身前。那时候我想,这个小伙子还不错,事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可至少他有担当。”   一个硬块堵住胸口,眼底有一片氤氲升起。她不敢回头,咬着牙说:“你们联手骗我,什么都不告诉我。”   老郭嘶哑地呵呵笑:“范羽说服所有人,你爸爸的噩耗对你打击太大,隐瞒才对你最好。你的赔偿款是他以你爸爸的名义每个月转给你,你写给你爸爸的邮件也是他在回。他甚至讲,等你心情稳定了,他会安排个四川山沟沟里尸骨无存的交通事故,再通知你这个事件,你根本不会知道当年事故的细节,和什么人有关。多天衣无缝的安排,对大家都好,我还曾经为他的用心良苦感动过。可他的动机我今天才知道,最好你一辈子无法恢复记忆,至少也要瞒到他公司上市,或者他套利走人。”他停下来喘气,顿了顿问:“可为什么,你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原谅他?对另一些人呢?为什么连一点机会都不愿意给?”   因为有付出,所以才更心痛。你最在乎的人,往往伤你最深。所以爱的反面不是恨,爱的反面是原谅,因为原谅的背后是淡忘。   她总算找到那该死的电子相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才回转身,把相框塞给老郭:“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   他苍白着脸,喘着气,虚弱地微笑:“我快要死了,你的路还很长。”   她的眼泪在这一刻“唰”地流下来。她的亲朋好友,她生命中挚爱的人,一个又一个,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地离开。她抹了一把眼泪问:“你和Shane说了什么?”   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提到他的名字,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胸口会隐隐作痛。   老郭轻叹:“我告诉他你从出版社辞职,去北京找工作了,怕是要等我死了才会回来。”他停了停说:“留点时间给自己,好好考虑。见或者不见,到时候是你的选择。”说罢他才皱眉,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丑样,“啧”了一声:“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哭?”   老郭的病情时好时坏,颂颂曾经问过他几次:“要不要通知你的女儿?”每次他都做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做什么?你都开始替我安排后事了?”到最后几天,他无法进食,药石罔顾,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老郭的母亲在病床边哭得泪眼迷蒙,几个亲戚从外地赶来,剩下的病友也来了几拨。   弥留之际,他全身插满管子,人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动一下手指都要花费全身所有的力气。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目光环视四周,象在搜寻什么,又象要记住每一寸光阴。她知道他的想法,俯下身,在他耳边问:“要不要通知你女儿?我现在就打电话,也许她明天就能赶到。”   他的目光骤然一亮,然后又黯淡下去,停了许久,最终他微微摇头。最后那一刻,颂颂看见他的嘴唇蠕动,象自言自语。她拿掉他的氧气罩,附耳在他唇边。他在她耳边呢喃:“还有五天。”   这是老郭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 还有五天。他给自己定下了五年之期,前几个月就办好了签证,定好了机票,打算去澳洲和女儿见面,但终究也未能成行,只差了五天。她曾经觉得他固执得不可理喻。   三年之后,她又一次坐下来,用白纸和铅丝,做了一大篮子小白花。三年前是为爸爸,这一次是为了老郭。她做了整整两天,一共三百多朵小白花,堆在篮子里象一座蒙雪的山丘。   那一刻她才明白老郭的心情。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或从容,或决绝,或留恋,或洒脱,或象老郭那样,把悲伤留给自己,把对生者的痛苦减到最低。有时候分离在所难免。当离开不成为一种选择,至少我们还可以选择离开的方式。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今天得早点发。。。明天还是晚8点见。 第41章 分手信(2)   颂颂再次见到亦辰是在老郭的欢送会上。   按照老郭的意愿, 追悼会没有办, 改成了欢送会,在他的乌龟酒吧举行。酒吧的陈设也是老郭喜欢的样子, 天花板上吊着气球,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氛。病友来了几桌,没有老郭, 大家自己动手到厨房里弄吃的。那位唱“生如夏花”的哥们儿正在住院, 没有来,颂颂就特意选了一张TFBoys的CD播放,生气勃勃颇令人振奋。   范羽忙着打官司, 没有来,来的只有宋挺,她去厨房下了两碗酸菜牛肉面,两个人头碰头吃得满头大汗。   窗外的天空渐渐黑下来, 小巷深处,对面的店铺渐次亮灯。欢快的音乐声中,叮咚一声, 有人从外面拉开门。   该来的人都来了,所有人好奇地抬起头看来者是谁。第一个拍案而起的是宋挺, 咬牙切齿地冲过去:“这人还有脸来!”   她急忙跟过去把来人推到门外,回头拦住宋挺:“我叫他来的, 你别冲动。”   宋挺气得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如果我早知道他是谁,早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绝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近你或欺骗你!”   她沉着脸,顿了顿说:“老郭有东西留给他,我把东西交给他就让他走。”   老郭的遗嘱有十几页长,不知什么时候背着人缩在病床上写的,铅笔字写的歪歪扭扭。一半财产留给母亲,一半财产折现后作为抚养费留给女儿,酒吧里的桌椅板凳一应物件请病友们想要什么自行拿走,电子相框留给了颂颂,乌龟留给陈亦辰。   既然是老郭的遗愿,她给亦辰发了条短信,通知他某时某刻到乌龟酒吧来拿东西。乌龟和龟食她早已准备好,她捧着小鱼缸,从角落里找出装龟食的袋子,推门出去。   刚刚入秋,傍晚的凉意迎面袭来。十步路外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橘黄色灯光下最显眼的地方,低着头,拖着斜长的影子,听到门口的响动,急急抬起头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鱼缸和龟食交到他手里,直视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谢谢你能来。老郭把他的乌龟留给你,拜托你照顾它。”   他接过鱼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仿佛在找什么答案,半天才低头苦笑:“不用谢。这怕是老郭可怜我,留给我最后的机会。”   她说:“其实我有事想告诉你。”   昏黄灯光下,他立刻抬起眼。   站在阴影下,光和影交织之间,他的脸庞象被刀削斧砍过一样,愈发消瘦。她不禁想起初见时他的样子,永远穿同一款条纹衬衫,领子熨得妥妥贴贴,举止彬彬有理但眼神深邃,爱傻乎乎地瞪着她出神,仿佛永远在思虑着什么。   她低头:“我已经决定加入一个纪录片剧组,要跟剧组去西藏,明天就走,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半载。你不用再来找我,反正我不会在。”   “颂颂,能不能……”他上前一步,象是想要拉住她,伸出手才发现手里捧着鱼缸。她立刻退回一步。能不能什么?能不能原谅,能不能淡忘,能不能时光倒流,重新再来一次?她抬眼直视他,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俩再也不可能,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好说好散,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的目光倏忽黯淡下去,不说话。她顿了顿,坚定心智,花了很大气力才说出下一句:“范羽被告上法庭,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我想给重光网络提供那张专利转让协议照片的人估计就是你。范羽的那份专利转让合同确实是伪造的,我不否认。你和重光网络都可以放心,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我三年前的事故,涉及我的私事,不关别人什么事,过去的一切对我是痛苦的回忆,请你也不要再没完没了地调查,可以吗?”   这下他腾出一只手,一把把她推到路灯下,牢牢抱住她:“你就这么在意他的安危?”   她也不挣扎,平静地对望他:“他毕竟是我大师兄,我和他十年的交情,现在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有的不过是他和宋挺。就请你不要再插手,可以吗?”   他愣了许久,最后蓦然松开手,语音生涩地说:“任何事,只要你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可以。”   他下手不轻,胳膊上被他捏过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痛。她抚摸自己的胳膊,低头说了句“保重”,转身往回走。他在背后喊她的名字,有脚步声尾随在她身后。她脚底生风,不回头,根本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让他看见她发抖的样子。不顾一切奔回酒吧门口,她“砰”地一声将门关在身后。   宋挺看见她,从窗口的位置站起来,狐疑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用后背死死抵着门,回头从窗帘后偷窥。他站在门口的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低着头,一手捧着鱼缸,另一只手抬起来,似乎要推门,可是迟疑良久,最终缓缓放下来。   她不敢再看,觉得眼泪要不听指挥地奔涌而下,只好颤抖着声音问宋挺:“走了吗?”   宋挺终于会意,阴沉着脸向外望。窗外华灯初上,街上没什么行人,沙沙一阵风过,秋天最初的几片黄叶寂寥地飘落下来。似乎过了很久,他才答:“走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宋挺送她去机场。由于缺觉,她懒懒地不想说话,幸好宋挺是个话痨,最擅长自言自语,叨叨了一路。   “出版社的工作究竟有什么不好?有事看看书稿,没事看看报纸,轻松自在,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你,兴趣来了还可以译个把本书,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成了翻译名家。你说说,有什么不好?不是你的梦想职业?就算是范羽给搭了个桥又有什么关系。你啊你,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一言不和就翻脸,不计后果,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不知道什么叫妥协……”他说完又停下来,换成咬牙切齿的语调:“话说范羽,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一人渣体质?如果让我再见到他,一定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天降大雾,窗外的田野静默在一层薄纱里,遥远而不真切。她的头靠在车窗上,宋挺的声音伴随马达的嗡嗡声,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去西藏那么远,行不行啊你?我是坚决反对的。头疼怎么办?晕倒怎么办?你这一去打算待多久?不会隔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吧?我知道,西藏,你们小文青最喜欢。可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般人都会高山反应,更何况是你这么个体弱多病,动不动就晕的林妹妹……”   她闭上眼睛,真的累,身心俱疲。宋挺回头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是觉得她睡着了,压低了声音嘀咕:“其实走远点也好,免得那个姓陈的没完没了地纠缠你。说实话,昨天连我都觉得他挺可怜的,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她装睡,他只顿了一顿就自问自答:“应该没有吧?天天对着个杀父仇人过日子,叫你情何以堪?”   确实,就象割除一个肿瘤,最怕的就是死灰复燃,不大刀阔斧怎么割得干净?她用了最大的理智和毅力,才能用最残忍最伤人的方式来分手,切断自己每一条后路。   在医院陪床的时候,她曾经接到过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鲁小姐,我们能不能见个面?”   虽然是个问句,却有令人难以拒绝的肯定。她那时候想,该来的终究要来,多拖无益。   他们的会面定在一家隐蔽的西餐厅里。餐厅坐落在半山腰的西式小洋楼里,背山面水,有爬满蔷薇的围墙和硕大的露台,一看就是民国时期某权贵的别墅。她在门口报了名字,被领到二楼拐角的包厢里。法式的双开门打开,里面的人在大吊灯的光影里站起来。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清高孤傲表演得如此具有绅士风度。那人略一点头,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陈致之。很高兴见到你。”   她当然已经认出他来,那个她曾在朱大夫的窗口遥遥看见过的中年男人。他五官冷峻,目光锐利,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人面熟,她怎么就没认出来他到底和谁相像。   对面的人略一停顿,礼貌地示意请她坐下:“请原谅我在如此冒昧的情况下找到你。三年前……我们不算正式见过面,今天才是首次见面。”   她在对面坐下来,冷静地说:“有话请直说。”   侍应生进来倒酒,上菜,等到侍应生离开,把门关在身后,他才从容地开口:“你大概已经听说,三年前正是我参选议员的关键时刻。陈家世代为官,历来都有重返政坛的愿望,特别是对长子,期望更高,包括从小的培养,每一次捐款,每一个行动,都在为争取影响力而努力。三年前我放弃了,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去了非洲,继续从事医疗工作。所有人都很吃惊,但我想鲁小姐也许能理解。”   她曾经很敬佩这位举世闻名的华人医者的人品,没想到他直白地承认,一切都是为了政治野心。   他继续缓缓说:“我从小教育亦辰,生命高于一切,这是作为医者的道德底线。只是,生命有那么多偶然性,你的一念之差,一秒钟不到的时间,有时候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这一次去的是西非,在第一线进行伊波拉病毒的救治工作,很危险,天天都有病人死去,尽管做足预防,也难保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身边的谁。我只希望,多救一些人,当轮到我面临死亡时,能够问心无愧。”   他的语调极其诚恳,不知为什么,神色却让她觉得是疏离的,说了这长篇大论,似乎只是为了下面更重要的话做铺垫。果然,他停顿片刻,转换了话题:“Shane还不知道我在H城。对他来说,我也许不是个他敬爱的好父亲,孩子们常常不理解父母对他们的爱,这特别让我痛心。我所做的一切,何尝不是为了他的幸福。”   她早已大致猜到这次见面的目的,不说话,静静等他继续。他停顿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端端正正放在西餐桌的中央,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们陈家对你有亏欠,特别希望你能谅解。”   如此老套的剧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接下去就是诱之以利。她不动,对面的人等了片刻,催促说:“不打算打开看一看?”   她抬眼直视他:“不打算。”   他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端端正正地放在白色信封的旁边:“我听说你刚刚辞去工作,不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个人多少还有一些人脉和影响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不管是移民留学,或者是想做些别的什么,任何时候都可以提出来。”   言尽于此,房间里安静下来。头顶上的大吊灯亮如白昼,耀眼灼人。她的眼前并排放着两样东西,一只雪白的信封,一张巴掌大的名片。陈致之安静坐在对面,双掌相交,给她考虑的时间。她从心底冷笑一声,抬眼回答:“我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打算出卖我的原谅。如果你还有丁点感觉内疚,祝你内疚一辈子。”   “不过,”她站起身来,从桌上选了那只信封, “钱,我收下了。我相信我能为它们找到更好的用途。” 他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她在转身前告诉他:“至于你担心的事,你放心,什么也不会发生。”   从餐厅出来,外面是沉沉黑夜。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她顺着石阶往山下走,连路灯也没有。一阵风来,山上寒意袭人。她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夜晚里抱紧双臂,给自己温暖,对自己说,鲁颂颂,很好,你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泡泡”,“卷宝子”,“aveeno”,“悻悻”和“florainss”的营养液。 第42章 分手信(3)   离别的道路遥远而漫长。   纪录片的摄制组来自英国, 拍摄一套介绍古代世界商路的片子, 在中国境内兵分两路,分别拍摄丝绸之路的南北两线, 颂颂跟的那个组负责南线的茶马古道。   剧组的工作是师兄徐良介绍的,基本就是打打杂,帮忙给工作人员做做翻译。她和剧组在成都集合, 坐车到雅安, 预计通过川藏公路入藏,途径康定,昌都, 林芝,拉萨,翻越深山峡谷,最后进入尼泊尔境内。   据说坐车入藏要比直接飞去拉萨来得容易些, 从海拔低的地方慢慢向海拔高的地方出发,身体比较容易适应。她在包里塞满红景天,可惜路上买不到伏特加, 每天只能喝青稞酒和二锅头。   路上的手机信号也时好时坏,她抓紧一切时间在空间里写日志:   “剧组是个英汉藏的混合部队, 导演和制片是兄弟二人组,据说得过不少奖, 是业界知名人物,轻易不和我们这些小喽啰厮混。和我最熟的是藏族小伙子索朗,我们是为助理摄影师抱器材的难兄难弟。”   “今天在快到昌都的小镇停留, 这里的人世代以贩茶为生,路途遥远艰险,常常有人在途中丧生。我们采访了一对夫妇。说是一对,其实是三个,这里还保留兄弟同娶一个女人的风俗,一个丈夫冒生命危险翻越崇山峻岭去运货的时候,另一个要留守在家里保护家人的安全。女主人二十九岁,有藏族姑娘惯有的健康肤色,黑里透红,为养育两个娃和操持家务忙里忙外。她不会说汉语,所以需要索朗把藏语译成汉语,再由我用英文二传给主持人。主持人问,有两个丈夫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吵架?女主人低头羞红了脸,说: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男人,家人很和睦,我每天都为他们向神明祈福。感谢神明,让他们至今还健康地活着。”   他们到一个偏远山村里停留,导演听说有骡马商队正要出发去云南边境的梅兹,当机立断改变行程,打算跟着商队一起出发。这一路极其艰险,很多地方是不通汽车的羊肠小道,摄像机帐篷全靠骡马,骡马不够用就靠人力。她在日志里写:   “十月份是运货的最佳时节,过了雨季,也没有融雪。商队的成员都是藏族,在乱石堆里搭个灶,就可以煮上酥油茶,加上腌肉和大麦面,就是热气腾腾的一顿饭。索朗的胃口太大,吃光了我的方便面,害我喝酥油茶喝到想吐。最难熬的还有漫长寒夜。商队的成员都和货物睡在一起,身上盖一床毛毯和一块塑料布。索朗帮我搭了个简易帐篷,其实就是两根木棍支着一块破布,不过在这里真真算得上豪宅。”   道路艰险,她常常累得手指头都不想抬一下,到后来日志也只写短短的几行:   “眼前是看也看不尽的山,路上很冷。躺在帐篷里,忽然十分想念家里的热被窝,还有那一个下雨的晚上。”   半个月之后,回昌都的路上,她写道:“再过几天就到昌都了,终于又可以睡上床,洗上澡了,如果能喝上黑樱桃伏特加,人生就圆满了。”   回到昌都,他们果然喝上了黑樱桃伏特加。不知是谁,快递了成箱成箱的食品给剧组,方便面,干蔬菜,速溶咖啡,两大箱樱桃味的可乐,一打黑樱桃伏特加,甚至还有几瓶咳嗽糖浆。送东西的人没有留名,剧组成员纷纷猜测是不是哪个粉丝,毕竟导演也算世界知名,以前也有粉丝往剧组送过东西。这无疑是个女粉丝,樱桃味这种少女可乐在中国并不多见,还送咳嗽糖浆,是怕导演感冒咳嗽吧,那得是多体贴的姑娘啊。   导演和摄影怀揣伏特加去老乡家蹭饭,带了颂颂和索朗做翻译。还是酥油茶,大麦面加牦牛肉,青稞酒混搭伏特加,几个人都喝得晕晕乎乎。康巴民风彪悍,敬起酒来按碗算,碗大得可以做洗脚盆,一圈轮下来人人都得喝,连颂颂这个女生也不能幸免。酒过三巡,主人家的儿子拖着颂颂的手叽里咕噜说藏语,索朗在一边怪笑:“他夸你呢,汉人妹子的皮肤好,白得跟苏拉拉卡山顶的积雪一样。”   剧组成员全线喝趴下,只好在客厅的地板上过夜。颂颂得到特殊待遇,分到一间小房间。她关了灯才躺下,就有人一声巨响破门而入,跌跌撞撞倒在她床上。她一看,是索朗,显然醉得不轻,呲着牙对她笑:“别怕,是我。”   她警觉地看他,他大笑:“放心,我不对你做什么。我先把你的床占了,要不然后半夜摸进来的不知会是谁。”   她嫌弃地试图将他踢下床:“别阻碍我的好姻缘,康巴汉子我挺喜欢。”说到这里不禁有几分自嘲:“女文青来西藏,求的不就是艳遇?”   索朗醉态可掬地笑:“我才不信你喜欢什么康巴汉子。”一片黑暗中,他伸出两个手指,比比自己的眼睛,又比比颂颂的眼睛:“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装满了伤心。”   窗外月光如洗,不知是不是因为是高原,空阔的天空近得触手可及。索朗四仰八叉地占据她的床,一片漆黑里喃喃哼着藏语民歌,她听不懂,约莫唱的不是佛祖就是妹子。她就着手机的一点光写日志:   “索朗出生在岗巴拉山里,皮肤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我曾经和索朗围着火堆喝青稞酒,索朗告诉我他的过去。他原是个小喇嘛,住在雪山背后的寺院里,每天晨起向神山跪伏一百次。十八岁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翻山越岭,和姑娘一起去了山外面的花花世界。后来姑娘嫁了别人,他一直住在北京的一个地下室里,每天靠泡面和酱萝卜生活。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说,有怨,但无悔。他的心也许会如这大山一样荒芜贫瘠,但至少它曾经象春天的小溪一样奔流过。”   她跟着剧组沿着公路和峡谷继续出发,路上遇见商人,僧人,一步一伏前去朝圣的普通人。有时候一连好几天赶路,有时候在小镇停留数日,时不时有执着的粉丝送几个大箱子给他们,每每引得剧组成员一片欢呼。这一路两个多月,剧组要赶在过冬前翻越喜马拉雅山进入尼泊尔。本来她和索朗的旅程就到西藏境内结束,但导演用他们用得颇为顺手,邀请他们同去泥泊尔,可她还是不得不在离境前回了H城。   航班深夜才到。回来的事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讲,连宋挺也不知道,所以没有人接。她坐深夜最后一班大巴回市区,拖着箱子独自回家。   天上又飘起细雨,走的时候不过是微凉,回来时已经寒风刺骨。她坐的出租车只能到大路边,进入小区是永远处于施工状态的小路。路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这回又不知是修水管还是铺光缆,路边被挖了一个大洞,洞边支着木桩,上面挂一盏能闪瞎人眼的路灯。   就在经过探照灯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身后还有另一个影子,双手插兜,以那么熟悉的姿势,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和工地渐行渐远,路灯消失,影子也消失在黑暗里,但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急促有序,还有另一对脚步声,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她慢下来,身后的脚步声也慢下来。她急速几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始终不远不近,在空阔的长巷里回响。   穿过黑暗曲折的深巷,穿过灯火幽暗,树影斑驳的花园,那脚步声始终跟在她的身后。   最后她在楼前的大铁门外停下来,在包里找钥匙。后面的脚步声也停下来,四周一片沉沉黑夜,死一般寂静,只有头顶细雨如丝,簌簌落在脸上。她知道背后有人,也许就几步之遥,但不敢想象是谁,更不敢回头。深夜寒意袭人,她的手都止不住颤抖,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那串该死的钥匙,伸手叮叮当当地打开门锁。   她打开大门,想要闪身进门,终于有人从背后踏上一步,伸出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叹:“颂颂,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aveeno”和“小泡泡”灌溉营养液   睡不着觉瞎折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21:29:49   19379392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9:09:14   19379392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9:09:19 第43章 分手信(4)   那双臂膀温暖有力, 攥得她难以呼吸。她挣扎了两下, 厉声说:“陈亦辰,你放开我。”   他埋头在她颈边, 什么话也不说,默默更收紧了双臂。她闻到他的呼吸,有淡淡的酒意, 不得不狠狠推他:“你喝醉了, 你先放开我……”还没等她说完,他扳正她的脸,不管不顾, 急切地吻下来。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背后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巨响,被他们撞上。楼下张浩然家的狗狂吠起来,有人走到窗前, 拉亮了厨房的灯。灯光照射在他们脸上,他才茫然抬起头。她得到喘息的机会,抬眼说:“你先放开我, 有什么话上楼再说。”   有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立刻赶他走, 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上楼,大概是怕了他, 深更半夜把邻居都闹起来,叫她如何收场。她走在黑暗的楼道里,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心乱如麻地打开家门, 她灯都没开,把他扔在客厅里:“我去烧点水,泡壶茶。”   几个月没有人住,房间里彻骨的冷。她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瞪着火苗等水烧开。昏暗灯光里,她看到他静静走过来,在厨房门边止步,瘦长的身影倚在门框上。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瘦了,红着双眼,默默望着她,眼神苍凉。   “西藏怎么样?好吗?”他显然已经平静下来,声音低沉地开口,不等她回答已经蓦然一笑,“怎么会不好,有人替你搭帐篷,陪你喝酒,给你讲故事,旅途一定愉快。”她不答,他又一笑:“深更半夜回来怎么没人接?你大师兄呢?你们十年的交情,现在他是你最亲近的人,理应照顾你。”   她不想和他纠缠,回头简短地说:“你喝醉了。”   他从来烟酒不沾,永远条理清晰,彬彬有礼,记忆里只有她喝高了被他照顾。他顿了顿,自嘲地笑:“哪有那么容易醉,不过是酒吧里喝了几杯黑樱桃伏特加,有点甜,更象是果汁。”   水壶在这时候“吱”地尖叫起来。她泡上茶,把茶杯放在台子上,斩钉截铁地说:“喝杯茶醒醒酒,然后你就走。”   他缓缓走过来,伸手碰了碰茶杯,又缩回去,也许是太烫。氤氲茶香里,他低头沉默片刻,无语叹息,最后说:“颂颂,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想要无理取闹,只是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U盘,放在桌上:“范羽知道,我黑过他的手机。我翻遍了他所以通话记录,特别是三年前的记录,其中他打了一个可疑的电话,是你出事之后不久,我猜你当时也许在医院,刚刚从昏迷中醒来。那个电话号码我也查了,属于某网络平台的高级员工……”   她抬头不解地看他。他说:“你的空间有一段日志,写在你事故之前的几分钟,警方认为是遗书,我知道不是。如果我猜得不错,一定是写在你和林深分手的时候。至于时间怎么会变成事故当晚,只能是有人发现你失去记忆,知道有机可乘,为了制造假象,托内部人动了手脚,改了发帖时间。既然……”他低头,皱了皱眉,停了许久,复又抬眼,“你已经恢复记忆,应该也知道范羽做了什么。你不想我再刨根问底,想必是原谅了他,不愿再追究……”   他又停顿,望着她眼神复杂,良久才说:“这是通话记录,唯一的拷贝,我留给你。你不愿意别人知道真相,我找到的所有证据全部交给你。不错,他是你大师兄,和你十年的交情,现在是你最亲近的人,也许有一天,他可以离婚,你们……”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实在不敢再听下去,打断他:“你想太多了。” 厨房里空间狭小,刚才她觉得冷,现在茶香缭绕,水汽蒸腾,她又觉得热,热气熏得她眼睛疼。他就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近得危险,还是她熟悉的样子,穿永远不变的条纹衬衫,眉眼深邃,沉默隐忍。   一错身,她想从他身边离开,被他一把拉住。她挣不脱,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说:“你不要这样,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还是一把抱紧她,埋头说:“我知道,我们分手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求你原谅。可你能说放手就放手,走得很洒脱,我不能。分手这件事,你经验丰富,我从来没有过。我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正常,每一天比前一天更难过,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   三十岁的男人,象一个无助的小孩,抱着她象抓住什么依靠,抱得太紧,令她浑身都痛。也许她应该说,分手就是永不相见,他们只能一起走到这里为止,可是喉头哽咽,她竟然说不出口。等她终于找到语言,说出口的是:“亦辰,我收了你爸爸的钱。”   他立即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她:“我父亲在中国?他来找过你?他要怎么样?他给你难堪了?”   她噙着眼泪说:“没有,我们只谈了一次,都觉得分手最合适。你听明白没有?我收了他的钱。”   “就为了钱?”他不大确定地看她,良久不知所措地笑,“你怎么不早说?钱不是个问题,也许你不知道,M公司的股票和上市的时候比早已涨了几百倍,作为公司的高管,每年的分红加期权都不是小数目。我原以为你不在意这些,在意也无所谓,我的全是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她无言以对,而他好象找到一线希望,仔仔细细地看她,想从她的脸色找些许线索,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还有什么?”他沉吟,“范羽的官司?重光网络目前最重要的是和M公司的合作计划。我去和他们谈,撤诉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她仍然无言以对,他低下头,尽量平视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颂颂,告诉我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暂时,哪怕是暂时,不分手?”   她还能说什么,这一刻说什么都太残忍。视线渐渐模糊,眼眶里蓄满泪水,化作光圈,他模糊的影子在光圈的中央,直到泪水从眼眶里满溢出来,她才又看清他的脸。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在狭小的厨房中央。   多么熟悉的地方,他们的第一次也在这里。记得他最喜欢看她做饭,她每次忙得满头大汗,他就站在门边笑。她招呼他过来尝味道,他吃完勺里的还要抢她嘴里的,每每尝着尝着又尝到床上。还有那一次,他们吵架,因为她一句气话,他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执意下厨房做饭,就站在那里,套着她花花草草的围裙一根一根地切葱花。   十秒钟,很长很长,所有过往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一走过。   她开始不自觉地回应,他欣喜若狂地把她抱得更紧。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片漆黑里只有这厨房里的一点灯光,他们用尽所有力气拥抱,象一场末世纪的狂欢,这一刻不用想将来也不用想过去,尽情挥霍,所有的心碎都是明天的事。   就像有一首歌里唱的,烟花会谢,笙歌会停,繁华盛世,作分手布景。   最炽热的感情总免不了缺憾,越美丽的瞬间往往越是短暂。   天还没亮,她在黑暗里醒来,仍然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的睡眠总是很浅,风吹草动立刻惊醒。不知他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这天大概是累极了,睡得很沉。为了不吵醒他,她一点一点挪出他的怀抱,蹑手蹑脚地去隔壁,整理行装。   行李还没打开,并不需要多少整理,只不过是增加几件冬衣,拿上护照。窗外细雨沙沙,她坐在窗前的台灯下写一封信:   亦辰: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的航班在两个小时之后起飞。   昨天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次回来不打算停留,今天飞北京办签证,后天飞加德满都和摄制组会和。接下来还不知道,也许会去中亚,甚至土耳其。摄制组的行程不完全确定,但计划应该至少两年。   等不到天亮了,只好在这里和你告别。   我想了一整夜。我们之间,是个无解的结。爱情毕竟不是人生的全部,还有亲情,还有很多,这些都是难以割舍也不能逃避的情感和责任。不是所有伤口都可以愈合,我也许永远无法坦然面对你和你的家人,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   拜托你两件事。第一,范羽的事请你不要再插手。我说过他会付出代价,但我希望是以我要的方式。第二,我们的过去,忘了吧。还是那句话,爱情象巴士,不论你如何呼喊,该离开时也不会为你停留。所以我希望我们给彼此留些空间,也许将来还有缘再见。   你说过我对分手比较有经验,那就让我做先离开的那个人。对不起,没能当面说再见。谢谢你,曾经让我爱过你。可惜,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开花结果。分手也不是谁的错,只是有时候在一起不是最好的安排。   过去发生过的事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不想浪费时间怨恨谁,为爱犯过的错,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将来还很长,也许在下个拐角处,我们就能遇到对的人。珍重,祝我们好运。   颂颂   她把信放在床前的书桌上,轻轻吻他的额头,在破晓前离开,去与世隔绝的尼泊尔,然后绕回西藏阿里,最后进入印度境内。   翻越崇山峻岭,那是隔绝时间和现实的另一个世界,没有对错也没有悲喜,只有一座接一座人迹罕至的雪山,广袤无垠的高原,和风声瑟瑟的峡谷。这一回没有粉丝再送可乐和伏特加。   两个月后,她回到H城。宋挺来机场接她,在手机里翻出一条财金新闻给她看。重光网络前景看好,刚刚和世界知名的M公司签订一份三年的合作协议。至于M公司,董事会改选,执行副总贝克成功PK掉现执行总裁,执掌了大权。贝克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停止对于主营云计算的S公司的收购计划。为了大力发展自己的云端计划,M公司关闭了中国的办公室,把云计算团队从H城全部搬回了西雅图总部。   她没有再见过亦辰。那就是他们的永别。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一次性虐完! 第44章 不是结局的结局   事实上五年之后, 颂颂还曾经偶遇过亦辰。   不得不说人生的际遇充满了转折, 常常让人哭笑不得。她曾说不是所有伤口都能愈合,恰恰在她以为快要愈合时, 她又再次见到他,隔着山高水远,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场合。   早在五年之前, 她结束了西藏的流浪之旅, 回到H城,就加入了师兄徐良的传媒公司,专门从事国外纪录片引进和推广的工作。那时候她和几个工作人员去旧金山谈一个纪录片的版权, 正好她翻译的一本诗集的作者也住在旧金山,就抽出一个中午和作者吃午饭。   午饭约在旧金山市内的一家酒店里,离渔人码头不远,坐在十几层的餐厅里, 可以看见蓝天大海和远处的金门大桥。她和作者互赠了诗集的签名版,吃完饭下楼,偶然看见酒店大堂里立着一块牌子, 箭头指向宴会厅的方向,下面写:M公司新产品发布会。   这些年她间或听说过一些M公司的新闻。如今M公司的云端业务蒸蒸日上, 已经是业界巨擎。贝克执掌大权五年,把M公司的发展带到时代前端, 为此公司的股价也是涨到一个新的境界。至于Shane Y. Chen,是云端计划部门的Executive VP,挨踢界数得上名号的华人之一, 这几年还兼任M公司研究实验室的负责人。   她应该就此走掉的,到底没抵挡住好奇心,和作者告辞,一个人去了宴会大厅。M公司的产品覆盖面颇广,从网购到无人驾驶车什么都有,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产品,不知能不能见到贝克。   她站在宴会厅的门外向里望去,没有贝克,站在台上演示的正是他。   时光流逝,有些事却不曾改变。他仍然是她熟悉的样子,穿同一款的条纹衬衫,身材挺拔,眉眼依旧,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只不过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自信。   演示的产品是一个蓝牙个人助理,类似于谷歌的“Home” 和亚马逊的“Echo”,放在台上的那个样品是个白色的小机器人,怪头怪脑,象星球大战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介绍似乎刚刚开始,他站在台上微笑说:“我认识一个爱讲冷笑话的姑娘,记得她讲过这样一个笑话:孙子想教奶奶使用互联网,奶奶说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好不容易两个人坐到电脑前,孙子打开搜索引擎,说:‘奶奶,互联网是个好东西,你试一下,随便你问什么,我都能替你找到答案。’奶奶将信将疑,想了半天,说:‘那好,你就问一问,你二姑妈最近过得好不好?’”   台下众人莞尔。他不急不缓地继续:“二姑妈的近况在网上也许查不到,不过等一下你会看到,如果那位奶奶问M公司的这台电子助理,完全可以得到满意的回答。我们的产品不同于以往,它具有更强大的云端大数据支持,因此更了解你的需要,能更好地为你服务。你可以自己为它起一个名字,就象你的宠物一样。”   他一边打开那个白色机器人,一边解释:“这是从我家里直接带来的,叫Slowpoke。你也可以叫它的中文名字,呆呆兽。”   他问:“Slowpoke,我妈妈最近过得好不好?”Slowpoke的大眼睛闪着蓝光,机器人平板的声音说:“陈夫人上一次电话,上周三。从声音判断,健康指数83%。”   台下有人赞叹。他继续解释:“所有我在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呆呆兽记忆的一部分,而我们通过庞大的数据收集和运算,让机器人象人一样思维,因此它不只是告诉你在网上可以搜到什么内容。它是你的助手,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时间长了,它比你更了解自己,可以回答更人性化的问题,甚至可以陪你聊天。”他略一停顿,微笑说:“比如,如果你象我一样,是个宅男和码农,那你一定会认为,科学最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基因工程,也不是探索太空,而是妹子要和你分手,你该怎么办?”   大家都笑。他转头问呆呆兽:“呆呆兽,安琪生气了,我该怎么办?”   呆呆兽闪了闪蓝眼睛:“你不认识安琪。你是说颂颂?”   这下台下轰然大笑。有那么片刻,可以看见他脸上的僵硬,仿佛笑容忽然凝固在那里。但只是片刻,他很快恢复过来,笑说:“你看,它分析能力惊人,为了这次演示,我跟它聊了一个月的安琪,它今天忽然反应过来没有这个人,还是想起颂颂来。”等笑声稍定,他解释:“别担心,它认识你的声音,不会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有,如果你有了新女友,只需在手机上关键词搜索,然后按删除键,就可以清除上一任女友的全部记忆,千万别象我一样舍不得。”   台下继续笑,他回过头去问:“那好吧,呆呆兽,颂颂生气了,我该怎么办?”   呆呆兽立刻答:“有以下这些选择:鲜花,电影,旅行,钻戒,婚庆公司……根据我的计算,”呆呆兽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分手五年了,你成功的机会很小。我的推荐是,买钻戒,定机票,飞往,……”   亦辰及时打断它:“还是先鲜花吧。”   呆呆兽说:“根据我的计算,鲜花的成功率为0.04%。”   台下又一阵哄笑,亦辰也笑:“知道了,赶紧订花吧。”   大屏幕上显示呆呆兽连接上电脑,在网上订花,熟练地选择花瓶,配色,卡片。一盆小小的白兰花,象征孤独和想念,十分恰当的选择。在等待的空档,亦辰又说:“定一束鲜花容易,但如果你是我,最大的苦恼是卡片上要写什么。象我这样的码农,能写三千行代码的时间,可能也写不出一张情人节卡片。”   台下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在笑声里说:“呆呆兽,帮我写一张卡片,不能从网上抄袭。你最知道我在想什么,表达我的心意,简单点就好。”   呆呆兽眼里蓝光又闪,甚至摇了两下头,说:“颂颂喜欢诗歌。颂颂喜欢翻译。”说罢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最后在电脑上写:   Murmurs from my heart, only you can translate -   I loved you, lots; a little remains.   A little sorrow, a little pain;   A little in the sun, a little when it rains;   A little more every single day.   有人在台下鼓掌,她看见他怅然地笑。宴会厅里坐满了人,也有几个人站在门边,她手上还拿着那位作者诗集的译本,就躲在那些人的背后。记者们开始提问,他有条不紊地一一解答。一个坐在前排的记者问:“陈先生,这显然是个革命性的产品,几乎可以看到科幻片里的某些情节就要实现了。可是M公司的这款产品价格昂贵,目前没几个人买得起,短期内实现商业化恐怕不可能。为什么你会想到开发这样一个产品?”   他低头,似乎想了想,最后抬头答:“不错,商业化是个挑战。说实话,这是我回西雅图之后主持开发的第一个新产品,也是花费最多心血的一个项目,面临过许多反对。但我认为,第一,M公司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站在时代的尖端,凡是创新都需要勇气。第二,孤独,无助,这是现代人越来越多面临的问题。谁不想要这样一个声音,懂得你的心意,每天在你身边,没有生老病死,永远不会离你而去。所以我对这个产品的未来充满信心。”   那个记者戏谑地多问了一句:“可是陈先生,你的电子助理都快把你变成诗人了,你怎么还是单身?”   台下哄笑。他站在那里,淡然笑了笑说:“世上总是有连科学也无可奈何的事。比如前女友说,爱情象巴士,走了就是走了,你在后面再怎么喊也没有用。”   大家笑,都觉得他是在调侃自己。   又有人举手提问,提问者就站在颂颂前面不远处。他的视线挪过来,她吓得立刻转身,从宴会大厅的门口退出来。   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看见,这一刻她后悔得要死,好奇心杀死猫,她不该冒这个险。   究竟冒什么险,她又说不上来。陈亦辰又不吃人,分手多年,看见便是看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疾速穿过走廊,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晴空耀眼,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面上,交织成一块又一块拉长的方格。酒店的冷气十足,正如马克吐温所言,旧金山的夏天是最冷的冬季,即使阳光照在肩头,仍然冰冷。   马不停蹄地穿过长廊,又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堂,推开门走到外面,背后还是有人喊:“颂颂。”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就站在那里,阳光底下,停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似乎不敢再走近,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踌躇良久,最后只重复她的名字:“颂颂。”   她镇定下来,飞速地解释:“我在旧金山出差,和一个作家吃饭,正好在这家酒店见面,偶然看见这里有你们的发布会,就好奇过来看一看。”   他点头,眉峰微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她先找到话讲:“这些年,你还好吗?”   他点头,许久才说:“我很好,你呢?”   “挺好的。”她轻声答。   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她下意识地看表,他忙说:“在这里呆几天?什么时候走?”   她笑一笑:“傍晚的飞机,现在就要出发去机场了。”   他继续紧张地点头:“那我送你去机场……”   “不要。”她慌不择路地打断他,顿了顿才放缓语调解释:“不用了,还有别的同事一起走,你的发布会也还没完。”沉默片刻,她说:“就在这里告别吧。”   他低头,不再说什么,默默笑了笑。她刚要说再见,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说了声“等一下”,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才找到他的钱包,从里面掏出名片,说:“这是公司的宣传礼品,既是名片也是书签,我让他们帮我印了一些,正好留给你做纪念。”   她手上正好拿着那本作者签了名的中译版诗集,他接过来。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中间开了一个正方形的小口子,正好可以别在书页上。他把名片仔细别好,笑一笑说:“还是我的提议,这样书签就不容易掉出来了。”   他把书递回到她的手上,默默念封面上诗集的题目:《The Art of Losing》,失去的艺术。   “谢谢。”她接过书,轻声说。午后的阳光闻起来酸酸的,照在眼里让人不敢睁眼。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她上前一步抱住他,象西方人那样告别,在他耳边说:“再见。”   然后放手,退后一步,转身离开。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失去,正如此刻,她的背影向喧嚣熙攘的街道走去,很快会消失在层层人海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写给希望他们相忘于江湖的小伙伴们。至于其他小伙伴么,嘿嘿嘿。。。 第45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你微微地笑着, 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 为了这个,   我已等待得久了。   ----泰戈尔《飞鸟集》   世界可以很大, 也可以很小。   时间象西雅图的阳光,不经意时漏过指尖,转瞬即逝。一错眼间, 亦辰搬回西雅图已经第五个年头。   当初回美, 并非他所愿。贝克升任CEO,想把云计算的业务交给自己的亲信,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贝克给他两个选择, 他回美,把整个团队带回来;或他辞职,M公司就解散中国的队伍,在美国已有团队的基础上, 重新招兵买马。   有一阵公司人心浮动,不知谁放的消息,赴美或失业, 只在Shane一句话。开发经理Kenny甚至找到他办公室关上门,直截了当地问:“搬不搬家, 能不能给个准话?我老婆怀孕了,生在这儿还是生在美国, 该卖房还是该找工作,我也得有个准备。”   他的技术团队,几乎每个人都是他亲自面试进的公司。人生在世, 权力和责任总是一把剑的两面刃。   升任公司第一盈利部门的总监,自然是他事业向前迈进的一大步。曾几何时,工作是他人生热爱的全部。   他把家搬去了西雅图的东区,在毗邻华盛顿湖的山顶上买了一座大宅,天晴的时候临窗眺望,可以看到蜿蜒在波光上的九十号公路浮桥,和远处终年积雪的奥林匹克山。房子是九十年代的建筑,好在内部装修一新,有全副武装的新式厨房,特别是最新式高端的烤箱,雪松木的大露台,露台下的花园种植一排木兰和杜娟,前一任主人还把楼前的草坪改成了一个高尔夫的mini tee。   他工作太忙,既不爱园艺也不爱高尔夫,甚至鲜少在家里吃饭,家里四个卧室,加上底层的客厅厨房和Family room,他涉足的不过是书房和卧室。幸好钟点工每天来打扫卫生,园艺就交给雇来的园丁,要不然不出三个月,大宅就要变成结满蜘蛛网的盘丝洞。   隔壁的邻居倒经常光临他门前的草坪。左手的邻居是韩国裔的神经外科大夫,女儿在钢琴上激情洋溢地弹奏肖邦,一弹就三个小时。儿子是山下高中棒球队的投手,晚饭后也爱在门前草坪上搭个网兜投几个球。右手的邻居是律师夫妻档,倒不曾有小孩,但养了一群狗,黑的白的白底黑斑的,每每有人来送快递就一阵狂吠。他清早顺着山坡晨跑,总能遇见隔壁男主人被狗群拉着散步的身影,他家草坪上时时出现的狗屎,也不难猜想到底属于谁。   亦萱来参观他的新居,“啧”了一声问:“怎么想到搬到这儿?以前市中心的临海公寓不好吗?这种社区,天一黑所有人回家吃饭,几百户人口,估计只有你一个人单身。”   他却越来越喜欢这里,安静,闲适,节奏缓慢,阳光充足的周日下午,街道上有小孩乱跑。而山后又有小路,蜿蜒在绿树掩映之间,有些适度的上坡,特别适合一个人孤独地晨跑。还有他后院的木兰,虽然和中国的玉兰不完全相同,但每到早春,也会开大朵大朵的白花,芳香馥郁,在午夜的月光下莹白如玉。   H市的技术团队搬到西雅图,其余部门并没有。临走时他给Jessica和老赵等人都写了热情洋溢的推荐信,西雅图这边的助理变成一位热爱园艺的中年妇人。记得他第一天上班,一进她办公室就被里面的植物吓到,地上桌上书架上,郁郁葱葱,布置得象原始森林。那时候正值初春,他好奇:“怎么没一株开花的?”   助理也诧异:“我听说您对花粉过敏,所以上周把开花的都搬走了。”   他一哂:“也不是所有花都过敏。”   助理十分高兴:“您喜欢什么花?我明天去搬回来。”   他想了想,玉兰叫什么,美国没有一样的,只好说:“Magnolia。”   助理恍然大悟:“Mulan!中国是不是有很多姑娘叫这个名字?”接着又颇失望:“可惜木兰只长在树上。”   隔天她竟然搬了一盆茉莉来,大半个夏天办公室充斥属于中国的香气,令他不得不绕道走。   他的办公室当然没什么花花草草,只有一只硕大的鱼缸,里面一只绿毛龟以万年不变的姿势趴在缸底的乱石堆上。   时隔五年,亦萱第二次从纽约飞来他这里视察,巡视他办公室的简单陈设,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在办公室养一只乌龟?”他说:“朋友过世时留给我的,原来放在家里,后来发现我在办公室的时间远比在家里多,就搬到这里,免得他一只乌龟在家孤单。”   亦萱嗤之以鼻:“一只乌龟怎么会怕孤单?趴在哪儿不是趴?我看是你怕孤单吧?”她双手抱胸歪着脑袋,撇嘴说:“啧啧,Shane Y. Chen,你到底打算消沉到什么时候?”   他并不觉得自己消沉。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事业蒸蒸日上,生活规律有序,甚至每天开车上班。当然,他的工作一向是忙的,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也曾经历了一段亦萱所谓crash and burn的模式,就是三十六小时连续工作,然后倒头就睡,醒来再接连续三十六小时工作。所以五年过去,偶尔照镜子能发现鬓边有几根白发,那也是十分正常的,毕竟他已早过而立之年。   他也并不常常想到颂颂。这世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颂颂的空间就在那里,就算相隔半个世界,他也能常常获知她的消息。比如她继续跟着那个记录片的剧组,翻越喜马拉雅山,途径尼泊尔,去了印度。本来剧组要一路继续往西的,不知为什么,她在中途又改变了主意,折回了H市,加入了她那位徐师兄的传媒公司。徐师兄把办公室统统从北京搬到H城,颂颂就全职做起了记录片的引进和翻译工作。   她的空间断更过一段时间,也只在那段时间,他焦虑了几天,很想在空间留言,问问她是否安好。转念一想,又不敢。她想要重新开始,而他既然已经选择尊重她的意愿,就不应该半途而废。确实,他是那个给她带来痛苦回忆的人,除了相忘于江湖,还能怎么办。如果她觉得他无理纠缠,会不会干脆封掉自己的空间?   后来她又恢复了日志,但东一篇西一篇,不十分规律,大多说些工作上的事。他猜想她应该很忙,毕竟她是那样一个人,即使经历挫折,总有办法找回自己,把生活安排得五彩斑斓。   在她偶尔说到私人生活的杂记里,有这样的话:“晚上睡眠差,太劳累了。不过看见他熟睡的脸,全世界都可以忘记。”   哈,单人旁的“他”。他说不清那一刻的滋味,酸甜苦辣,但苦自然多于甜。不晓得颂颂知不知道他天天追她的空间,有时希望她知道,这一刻又希望其实她不知道。   不管她是否有意让他看见这样的话,此去经年,他自认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结局,消沉与否,从何说起。他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自然没什么艳遇。   甚至于艳遇,也不是完全没有。   西雅图的华人圈不小,码农遍布各大IT公司,真正做到高层的却不多。虽然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每到春节,也会被公司的华人协会请去参加聚会,发表些应景的祝词。有一年一家当地华人报社来联系,希望采访他,讲讲在IT界打拼的经验。他无意浪费时间搞这种公关,就让助理找借口推掉了。   没想到对方的记者还是找上门来。   那大概是春末,栀子花开得满庭飘香。他清早去上班,把车停在办公楼前,刚要刷卡进楼,有人在他身后用中文叫他:“陈先生。”   叫他的是个女记者,看上去十分年轻,甚至象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扎着马尾辫,背一只半旧的帆布包,一手握笔一手拿笔记本,仿佛立刻要开始采访的样子:“我是某某报社的记者,想请您做一个采访。”   他婉拒:“对不起,我想我的助理已经给你们答复过了,公司公关部有统一的政策,我不方便接受任何人的采访。”   记者说:“这个采访是以个人名义,你并非代表公司,而且是有益于IT界所有华人的事……”   他连忙看表,打断她:“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有一个会……这样吧,你跟我的助理再联系一次……”   女记者坚持,伸手往大背包里找录音机:“就耽误您几分钟时间……”   他已经转身要离开,那个记者一阵手忙脚乱,手里的铅笔掉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没想到铅笔骨碌碌滚到他面前。总算她在他脚边追上铅笔,抬头朝他尴尬地一笑:“对不起……”   这画面,怎么有点象某电影里西雅图霸道总裁初遇女友的场景。   不知为什么,他一晃神,忽然就改变了主意,说:“这周五下午四点,我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会让助理把你的采访放在我日程上。”   女记者叫Jasmine He,助理大妈赞叹:“真是个漂亮的名字!和何小姐的人一样漂亮。”看来全世界的大妈都一样,一过四十岁就爱把脑细胞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采访谈的倒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为什么华人工程师的技术实力那么强,却很少能做到中层管理以上的职位?若说是歧视外国人,又不尽然,因为IT业界一半以上的管理职位都被印度人把持,他们同样是外国人。   他的经验并不具有代表性,因为英文是他的母语,他没有语言及文化上的障碍,若不是在H城的那几年,他甚至看不懂简体字。但他知道大部分华人工程师和印度同事比较的差距:不擅交际,思维僵硬,没有大局观,只管自扫门前雪,对工作少一点理想化的热忱。   报道写得有声有色,也中肯诚实。何小姐特意给他发了个初稿审阅,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一次见到何小姐是在西雅图市的半程马拉松上。这是他每年都会参加的赛事,今年很意外,在人群里见到了熟面孔。   确切说是何小姐在终点线先认出他来。他冲过终点线时,她挂着记者证,正拎着大话筒,跑过来采访参赛者。   她关掉了话筒,他们在终点线前闲聊了几句。   她问:“陈先生的成绩很不错,平时有专门训练?”   他答:“哪有时间,只是每天清晨坚持在小区里跑几圈。”说罢也礼节性地夸她两句:“上次的报道写得不错。”   她得意地笑:“不后悔接受采访吧?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同意采访的,因为我死缠烂打的功夫一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泡泡”的营养液。 第46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2)   没过几天, 他竟然在晨跑的路上遇见了何小姐。   清晨六点, 他从山后的小径跑到大路上,一眼看到有人等在拐角的大枫树下, 穿一身运动短打,梳着利落的马尾辫,戴一顶西雅图水手队的棒球帽。他脚下一顿, 何小姐即刻看见他, 朝他热情地招手。四目相对,他再不好装作没看见,只好慢跑过去打招呼。   他礼貌地问好:“早上好。何小姐也住这个小区?”   她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叫我Jasmine,我能不能也叫你Shane?”   这下轮到他不知该怎么答,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幸好何小姐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已经找到继续下去的话题:“明年我也想参加西雅图的半马。你早上几点开始晨跑?明天能不能带上我?”   他下意识地找着借口:“明天要去旧金山出差, 估计跑不成了。”   她遗憾地“哦”了一声,抬头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愣了愣,出差不过数日, 即使再久,也不可能永远不回来。他最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 迟疑片刻,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实话实说:“对不起, 如果我的言行有什么令你误会的地方,我道歉。我觉得一起晨跑不大妥当,不是你的问题, 只是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职业关系比较好。”   即使记者都要练就勇敢大胆,刀枪不入的本事,毕竟只是个年轻女孩子。她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气氛冷到要掉冰渣。他从不知怎么安慰人,也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安慰人,只好轻声说句再见,打算转头就逃。   没走出几步,何小姐在背后叫住他。他回头,看见她一脸倔强的神情:“那为什么,你原来并不打算接受采访的,后来又同意了?”   他无奈地笑:“不是因为你死缠烂打的功夫一流?”   她咬着下唇:“当然不是。我又不是傻子,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我不会看错。”   那时候的眼神,呵呵。那时候她手忙脚乱地追一支铅笔,一直追到他脚下,抬头朝他尴尬地笑了笑。他就在那一刻冲动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面对她勇敢的直视,他不得不说真话:“你那时候的样子,和我的前女友有一点点象。”   “哪里?”她执意地问,泪光浮上双眼。   “笑起来有酒窝。”   “还有呢?”   “没有了。”他觉得连对自己都不曾这样坦白过。就这样,就那么一丁点的影子,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如果当时她所求并非采访而是其他,不知他是否也会头脑一热,一概应下。   她顿了顿,才说:“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你一定很爱她,是不是?”   中文真是种奇妙的语言,最擅长含糊其辞。这样一个问题,可以指过去,可以指现在,也可以指将来。他不知该怎样作答,只好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分手很久了。”   她却象已经得到了回答,微微点了点头,停了片刻说:“我明白了。”初夏的清晨,路边的大枫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她在十字路口转身离开,甩着马尾辫,顺着林荫道缓缓往回跑,跑了几步又转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破涕而笑,说:“再见,我不会再来了。”   这就是他的艳遇,最后无疾而终。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能在旧金山再次见到颂颂。   这些年新产品发布会他也主持了多次,早就驾轻就熟。讲产品和技术他不打草稿也可以讲十个小时不停顿,但面对一知半解的媒体,要有惊喜效应,也要有插科打诨,有一点个人经历,往往能拉近和听众的距离。最后到了提问环节,有会议厅最后面的听众提问,他才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边,随着他的视线即刻转过身去,瞬间消失在大门后面。   即使是那转瞬即逝的半秒钟,他立刻认出那是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口气差一点噎住自己,回过神来立刻说:“下面的提问,就请技术开发部门和市场部的负责人为大家解答。”   颂颂的事这些年他常常听说一些,重光网络和范羽的官司,他也知道详情。重光网络和M公司正式签订了合作协议,重光的首席执行官上一次来美国,他们专门谈到过专利的事。纠纷最后私了了,重光撤销了对范羽的起诉,而范羽把自己公司所有的股份以极低的价格转让给了重光,算得上净身出户。重光的执行总裁说:“这样了结对大家都好,我们反正得到了经济补偿,就当范羽这些年免费给我们打工。还是不闹上法庭的好,毕竟要花大笔律师费。我们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专利转让书的原件,只有你发给我们的一张照片。而鲁教授的女儿又站在范羽那边,如果她出面证明鲁教授死前就有意把专利转让给范羽,我们也得不到什么补偿。”   他追问:“鲁颂颂愿意为范羽作证?”   执行总裁说:“是啊,鲁颂颂还专门在律师陪同下和我们见了面。”   他觉得难以理解:“如果这样,范羽也该知道你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必同意转让股份?”   执行总裁挠头:“这个我也奇怪,也许还是怕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那份协议上的签字确实是伪造的,就算我们不能证明鲁教授身前把专利签给了我们,如果要告他个刑事案件,他一个伪造签名,合同诈骗的罪名总是逃不掉的。”   他觉得更象是颂颂和范羽达成的协议,她帮他脱罪,只要他把非法所得还给别人。这就是她所谓的公正交代,所有对她本人的伤害都可以不记,她给予了她大师兄最大的宽容。   “那范羽呢?”他良久才追问,“现在做什么?还在H城?”   那位执行总裁“嗤”了一声:“据说他去了加拿大,求他老婆复合,好象是在他老丈人的公司里谋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他回去让呆呆兽查范羽的近况,说:“呆呆兽,关注所有和范羽及新宇开发有关的新闻。”呆呆兽果然返回一条信息:“范羽,新宇开发前首席执行官,现任华粤投资IT投资部经理。”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一沉。他不知道颂颂的想法,她似乎轻易原谅了范羽所有的错,而范羽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回丁家的怀抱,不知她有没有伤心过。   但他知道她永远有向前看的勇气。有人给那位徐师兄的公司投了为数不少的一笔资金,他猜想就是颂颂自己。她所得的分手费用在她喜欢的事上,也算物尽其能。如今她和徐师兄的传媒公司越做越大,专门推广国外的优良纪录片,业界很有口碑。当然,象他们那样的非盈利性机构,全靠不多的收入和社会捐款,曾经也有两度,实体经济不太好的时候,公司陷入些经济上的困境。徐良最终都及时找到了投资人度过难关,现在公司已经进入自给自足的阶段。至于颂颂个人,还常常受邀为出版社译稿,已经出版过几本译作,有一首诗作还得了奖。   他常常想,她的原谅他不敢奢望,只要她过得平安喜乐就好。他也时常想到她那时候的话,我不打算怨恨任何人,但希望我们以后不必再见。何小姐觉得颂颂是个幸运的姑娘,她哪里知道,遇见他是颂颂此生最大的灾难。所以颂颂的话是那样在情在理,分手也许不是谁的错,只是有时候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安排。   那么他呢?象当初一样,保持距离,远远关心就好。   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拗过自己,还是去了机场。旧金山之夜,几个同来的同事都各有活动,他原定了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回西雅图,被他改签到当天晚上。   分手的时候颂颂说,她今晚的航班回H城。从旧金山飞中国的班次不多,晚上起飞的更少。他自己的航班还早,于是去国际出发看了看。   极目四望,候机厅里人山人海。刚刚一架大溪地的航班到港,到处都是腆着大肚子穿花衬衫带大花环的中年人。越过人群,他的目光在H城航班的登机口搜寻。一大群少年男女,象是什么夏令营的参加者。几对老年夫妇,还有几个中年人,并没有颂颂的影子。离开始登机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了,或许她搭乘的并不是这个航班,也或许说今晚离开,不过是她的托词。   其实他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要向记者们学习死缠烂打?想来只会招人讨厌。深吸一口气,他顺着人群往回走。路过前往洗手间的通道,他才远远在洗手间门口看到熟悉的侧影。   初夏的旧金山还很冷,头顶的通风道呼呼地吹着冷气。颂颂蹲在一个小男孩的面前,身穿一件戴帽兜的风衣,长发束在脑后,露出纤细莹白的脖子,灯光下耳边一闪一闪,大概是戴着耳钉。   不知那是谁家的小孩,颂颂掏出纸巾,为小孩擦干净嘴巴。他对小孩完全没有经验,不敢从个头判断年龄。小男孩大半个背影对着他,所以他也看不清长相,只看见黄色的T恤,蓝色的小短裤,背上背着皮卡丘的小背包,背脊站得笔直。   他轻轻走过去,下意识地隐身在自动售货机的后面,听到颂颂和小男孩的对话。   “宽宽到底是不是想去洗手间?”   小男孩勤快地点点头。   颂颂说:“那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自己去男厕所,也可以跟妈妈去女厕所。”   小男孩扭着身子想了想:“妈妈带我去男厕所。”   颂颂摇摇头:“妈妈是女孩子,不能去男厕所,只能带你去女厕所。”   小男孩抬起头,态度很坚决:“我是男孩子,已经长大了,不要去女厕所。”   颂颂笑了,露出嘴角的两个梨涡:“好啊,那宽宽自己去男厕所,妈妈在门口等你。”   这下小男孩犯了难,晃着脑袋想了半天。颂颂给他鼓励的眼神:“咱们在家里练习过了啊,妈妈相信宽宽自己可以做到的。现在宽宽是大孩子了,以后还要经常跟妈妈一起出差的,对不对?”   小男孩看地板又看天花板,仿佛举棋不定,最后终于艰难地点点头,低头往前磨蹭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他这才看清小男孩的脸。英挺的眉毛,大眼睛,稍稍抿着嘴角,就有颂颂的小酒窝。   颂颂朝他挥手:“去吧,妈妈就在这里等你,一步也不走开。”小男孩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小小的背影一步步走远,直至消失在洗手间的隔墙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Qing铭的好多手榴弹。感谢florainss的营养液 第47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3)   宽宽今年五岁, 还是第一次跟妈妈出远门, 从美国回来后兴奋地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分享:“妈妈带我去迪斯尼乐园了,我看见米老鼠了, 还有艾莎,还有大白。”   小伙伴王子非歪着嘴巴“切”了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迪斯尼乐园我早去过了,我还去过拉斯维加斯, 有白狮子, 喷火的火山。我爸爸说了,今年暑假我们去夏威夷,坐大游轮绕着那一个岛一圈, 天天吃自助餐,冰淇淋吃也吃不完。”   王子非每次都和宽宽作对,不论他说什么,王子非总要反驳, 而且声音盖过他。拉斯维加斯的火山是假的吧?夏威夷不是很多岛吗?王子非已经很胖了,再吃冰淇淋就要变成丸子肥了。不过妈妈说小朋友要团结友爱,所以宽宽扁了扁嘴, 忍住不说话。   王子非还要说,老师在教室前面拍手:“上课啦, 大家都去桌子边坐好。”宽宽趁机举手:“李老师,我要尿尿。”李老师略一迟疑, 挥手说:“去吧。”   他去洗手间磨蹭了会儿,趁李老师不注意溜进了隔壁的图书室。他在地毯下面藏了本讲太阳系的画册,刚才还没有看完。今天老师带大家做送给爸爸的父亲节礼物, 他又没有爸爸,正好溜出来看书。   才翻了几页,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没想到李老师这么快就想起他来了。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的不是李老师,而是一个很高很高的叔叔。不知是谁的爸爸,这么早就来接小孩。   叔叔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他乖乖地回答:“鲁宥宽。”   叔叔停了片刻,眼神闪了又闪,最后淡淡笑了笑问:“姓鲁?”   是啊,姓鲁,他妈妈姓鲁,所以他也姓鲁,有什么好奇怪的。不知这是谁的爸爸,该不是王子非吧?不不,不会的,王子非那么胖,他爸爸才不会那么高。他好奇地问:“那你姓什么?”   叔叔又笑,顿了顿答:“我姓陈。”   李老师终于发现他失踪,打开门叫了一声:“Shane!”陈叔叔和他都回过头去。李老师朝他喊:“快回去上课!”他只好迅速把书藏好,乖乖回去教室。   晚上妈妈要加班,下午宋挺叔叔来接他放学。宋叔叔在Z大学教书,他跟着宋叔叔去他办公室,在Z大的食堂里吃饭,等到妈妈来接他,天已经黑了。洗脚上床,妈妈和他一起读他最喜欢的书。最后妈妈拉灭了台灯,他才问:“妈妈,为什么宋叔叔姓宋,我不姓宋?”   妈妈回过头来:“因为宋叔叔不是你爸爸啊。”   他又问:“那为什么我姓鲁?是因为我爸爸也姓鲁吗?”   妈妈笑了笑说:“不是的。”   他在黑暗里眨着眼睛:“那为什么我和我爸爸不一样姓?别的小朋友都和爸爸一个姓的。”   妈妈停了停,似乎想了一刻,最后终于说:“因为你爸爸不和我们一起住。”   “那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起住?”   “因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为什么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妈妈不说话,他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因为他是外星人?”   这下妈妈乐了,反问:“你觉得呢?”   他又想了想,坚定地摇头:“应该不是的。”   轮到妈妈问:“为什么不是啊?”   他肯定地回答:“因为我不姓外。”   妈妈哈哈大笑。妈妈笑起来真好看,他最喜欢和妈妈笑作一团。笑完了他才想起来,揉着眼睛说:“今天学校来了个新老师,李老师说他是志愿者,免费教我们下国际象棋。”   妈妈重新替他盖好毯子:“嗯,宽宽喜欢吗?”   他努力点头:“喜欢。我最喜欢陈老师,他个子特别高,一只手可以拎两大袋积木。他还夸我聪明,我觉得他也最喜欢我。”   妈妈笑:“老师一定喜欢所有小朋友。”   他想说不是的,他觉得陈老师最最喜欢他,就好象宋叔叔最最喜欢他一样,可是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眼皮好沉,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   陈老师每天下午来上一个小时的国际象棋课,他每天都盼这一个小时快点到来。陈老师讲的国际象棋规则他第一天就记住了,每次都可以打败对手。王子非连输了他三次,每输一次都要哭一场。最后一次王子非又要输,扁着嘴站起来朝他吼:“鲁宥宽,不准你赢我,再赢我你就永远不是我朋友!”   好吧好吧,他有点气馁。妈妈说小朋友要团结友爱,那就让王子非赢一次好了。他刚坐下来,陈老师就走过来,在他耳边说:“没关系,想赢就赢,你还会有很多其他朋友。”   最后他当然赢了,王子非这一场哭得惊天动地,哭到吐了一地。李老师没办法,打电话说孩子身体不适,叫家长来接。宽宽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子非的爸爸,又白又胖,个子没有陈老师高,长得也没有陈老师帅。他躲在门后面听到王子非的爸爸和陈老师谈话:   “老师您看,明天下棋我们子非要不就不参加了?或者给他换个弱一点儿的对手?”   陈老师一脸严肃,很权威的样子:“其实下棋输赢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对小朋友的教育,既要让他们学会赢,也要让他们学会输,您说对不对?”   王子非的爸爸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傍晚将至,小朋友们自由活动,等待被接走。陈老师还没有走,靠在窗边的桌子上喝咖啡。他搬了一把小凳子,爬到桌子上坐下来,才和陈老师坐得一样高。陈老师朝他笑,他才鼓起勇气问:“陈老师,在所有小朋友当中,你是不是最最喜欢我?”   陈老师仿佛愣住,他眼巴巴地等了半天,陈老师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其实……作为老师,每个小朋友我都喜欢吧……”   “这样啊……”他低下头去,万分地失望。怎么会跟妈妈说的一模一样。   他半晌不说话,才感觉有人摸摸他的脑袋。陈老师低头对他轻轻说:“我告诉宽宽一个秘密,宽宽可不能告诉别的小朋友。”他立刻抬起头,陈老师笑了笑说:“作为老师,每个小朋友我都喜欢。可是下了课以后,我最最最喜欢宽宽。”   他绽放最明亮的笑容,天空忽然亮了一片。转瞬他又想到:“那为什么你最最最喜欢我呢?”   “这个嘛……”陈老师面有难色,“……因为宽宽很可爱。”   “还有呢?”   “还有啊……”陈老师挠头,“……因为宽宽最聪明。”   “哦。”他点头,感觉这两个理由可以接受,可转瞬又想到,“如果我很可爱又最聪明,那为什么李老师没有最最最喜欢我呢?”   “……”陈老师望着他半晌无言,最后才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忍不住叹气:“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有那么多事不告诉我?是不是我又问题太多?妈妈老说我问题太多,是个话痨。”   陈老师朝他笑,想了想说:“那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宽宽要保证不告诉其他小朋友,连你妈妈也不能告诉。”他立刻雀跃地举小手:“我保证。”   陈老师在他耳边说:“我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我很早就认识宽宽了。”   他万分惊诧:“很早哦?什么时候?”   陈老师微笑说:“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他继续惊诧:“为什么我没出生你就认识我?”   “因为我是……”陈老师顿了顿,“……过去是,你妈妈的朋友。”   “哦!”他恍然大悟,转瞬又想到,“那为什么你现在不是我妈妈的朋友?”要是现在也是该多好,可以邀请陈老师去家里玩,这样周末也可以和陈老师一起下棋了。   陈老师停顿片刻,说:“我做错一件事,她不肯原谅我。”   宽宽同意地喟叹:“是哦,妈妈生气的时候很凶的。”两个人一起感同身受地点头,宽宽又补充:“比如上一次我去超市,一个人乱跑走丢了,妈妈很生气,回来就罚我没点心吃,在自己房间里想哪里做错,还不准出去玩。”   陈老师轻轻把他抱上膝头:“不要让你妈妈担心。”   他回头给了陈老师一个“我懂,不用你讲”的眼神:“不过妈妈说知错就改是好孩子,只要我道歉,她就原谅我了。”瞬间又想到:“你道歉了吗?如果你道歉,妈妈一定会原谅你的。”   陈老师迟疑片刻,才说:“我道歉了,她还没有原谅我。”   “不会吧……”宽宽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种情况就只好放大招了。他给陈老师出主意:“那这样,你就要装出很可怜的样子,然后说,鲁颂颂,我爱你,然后抱住她,亲她的脸,这样她就原谅你了。”   陈老师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都替他着急:“你别不信啊,很灵哒。每次我做错事,只要说妈妈我爱你,妈妈就原谅我了。你试试啊,抱住她多亲几下,妈妈肯定会原谅你的。”   教室的外面渐起喧哗,家长陆陆续续来接小孩。傍晚的夕阳从窗口斜斜照射进来,陈老师在阳光下沉默了片刻,最终无奈地笑笑说:“她肯原谅你是因为她也很爱你。她不会原谅我,因为她已经不爱我了。”   他很想问那为什么妈妈不爱你了啊,可是这时候李老师在外间喊他:“鲁宥宽,有人接。”他赶紧蹿下桌子,一溜烟地跑出去。门口站的不是妈妈,而是宋叔叔。宋叔叔朝他张开双臂,笑说:“宽宽,怎么办,你妈又加班,今天你跟我混吧。”   他扑进宋叔叔怀里:“好啊,我要骑马!”   宋叔叔一声“得令!”,把他抱上肩头。坐在高处视野开阔,宋叔叔的肩头又宽又稳。他兴奋地喊:“架!”宋叔叔笑说:“走起。”走了几步他又瞬间想到什么,赶紧来了个悬崖勒马式:“喔~~!”   宋叔叔停下来问:“怎么了?”   他回过身去,望向来的方向。教室的窗口空空荡荡,只有墨绿色的窗帘随风摆了摆。不知为什么,他断定陈老师还就在那里目送他离开,所以朝窗口使劲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Gzhao”,“自律方得自由”和“Eleven”灌溉的营养液。 第48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4)   小朋友们制作的父亲节礼物是一个相框。有一天李老师拿了一罐做蛋糕的奶油, 涂在男同学的嘴边, 拍了照。小朋友的照片都像嘴边一大片肥皂泡,就像小朋友模仿爸爸刮胡子一样。照片就放在硬纸片做的相框里, 周五下午午觉醒来,每个小朋友负责在相框上画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宽宽把相框涂成绿色,右下角画了两个国际象棋的棋子, 左上角画了一颗棕色的星球。坐他边上的王子非在自己的作品上纵情挥洒完, 早不耐烦,坐立不安地探过头来,指着宽宽的棕色星球问:“这是什么?是肉丸子吗?”   宽宽回答:“才不是肉丸子, 这是冥王星。”   王子非“切”的表示不屑:“就是很象肉丸子啊。冥王星是什么?你很喜欢冥王星吗?你在相框上画冥王星干嘛?”   宽宽耐心解释:“冥王星是太阳系离地球最远的星球啊。我爸爸住在很远的地方,象冥王星一样远。”   王子非低头看看自己的相框。相框早已被他涂得一块红一块黑面目全非,委实不如宽宽的高大上。他想了想,把自己的相框扔到宽宽桌上:“鲁宥宽, 我跟你换。”   宽宽抓住自己的相框:“不换!”   王子非二话不说扑过来抢。王子非身高体壮,宽宽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两下相框就到了王子非手里。“你骗人, 你根本没爸爸,没人要你的相框, 正好给我。”王子非得意地笑,满意地坐下, 不料一屁股猝不及防地坐到地上。宽宽不知什么时候抽掉了他身后的小板凳。   这下王子非愣住,从来没想过鲁宥宽敢正面挑战他,屁股又很痛, 转瞬“哇”地一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控诉:“鲁宥宽!我妈妈说你是坏孩子!你没爸爸!你没人要!你妈妈是贱女人,没老公就生小孩!我妈妈叫我不要跟你玩,我永远不和你做朋友!”   李老师闻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样的场面:王子非躺在地上手脚乱抓,哭得惊天动地,鲁宥宽骑在王子非身上,掐他的脖子拧他的脸,所有小朋友围在边上看热闹。从来没想到鲁宥宽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个子,也有如此狂放的一面,能把王子非这个小霸王揍得满地找牙。   幼儿园出了这样的暴力事件,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家长来,带孩子回去教育。颂颂赶到幼儿园的时候,王子非还在办公室里哇哇大哭,宽宽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李老师说:“宽宽打架还是第一次,我相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我问他他也不肯说。事情经过我等一下再向其他小朋友了解,不过王子非说是宽宽先动的手,宽宽也不否认。”   颂颂低头问宽宽:“宽宽,告诉妈妈,为什么打小朋友?”   宽宽坚决低头,嘟着嘴不说话。王子非继续嚎啕,胖嘟嘟的脸上明显被指甲划破了一道,脖子上还被拧青了一块。李老师抚额:“对方家长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你还是先把宽宽领回去,好好教育,我们回头再联系吧。”   刚刚下午两点半,颂颂还有重要的电话会议,无奈只好把宽宽带回办公室。幸好办公室离幼儿园并不远,步行只需十几分钟。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她用纸巾替宽宽擦干净脸。宽宽保持低头不语的姿势,她叹一口气捧起他的脸:“妈妈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宽宽扁着嘴,摇一摇头。她再一次问:“告诉妈妈,为什么和小朋友打架?”   宽宽默默低下头去。她问:“那是你先动手打人?”   没想到宽宽毫不犹豫地点头。她难免着急上火,语气顿时严厉了几分:“不管什么理由,打人总是不对的。妈妈有没有和你说过,和小朋友要和睦相处?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而且下手那么狠?你给我好好反省,下周一去跟王子非道歉。”   这下宽宽抬起头,眼里闪着倔强的泪花:“我才不要跟王子非道歉,我不是坏孩子,他才是坏孩子。我永远不跟王子非道歉!”   “你!”颂颂拍案而起,“鲁宥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不讲理!”   同事在这时候敲门:“颂颂,电话会议开始了,你来吗?”   她长舒一口气,稳定心情站起来,出门之前对宽宽沉声说:“你好好想一想,到底做错在哪里,等我回来再跟你讲道理。”   电话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等她回到办公室一看,宽宽不见了。   她找遍公司每一个角落,问了每一个同事,连同事的桌子底下和文件柜里都找过了,始终没见到他的踪影。最后问到门口的同事,同事说:“宽宽啊,刚才看见他背着小书包往门外走。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洗手间。我看他好像在抹眼泪,就给了他一块巧克力。他还跟我说,谢谢阿姨,等我洗手间回来再吃。”   颂颂冲进洗手间去找,当然也没有人影,宽宽显然是出了大楼,去了别处。   她一口气冲到楼下,外面是下午三点半炽热的阳光,熙攘的人群,呼啸而过的车流叫人胆颤心惊。她心急火燎地拨打宋挺的电话:“宽宽有没有和你联系?”   宋挺诧异:“宽宽?没有啊,我刚下课,没见他给我打电话。他现在不该在幼儿园吗?出了什么事?”   她的脑袋乱成一锅粥,简直要哭出来:“今天他跟小朋友打架了,我说了他几句,把他留在办公室去开会,他就跑了。除了你那里,他还能上哪儿?”   宋挺沉声说:“你先别急。如果时间不久,他一定没走远。你先找找,我这就来。”   她沿着马路一寸一寸地找,每路过一个公车站,或一家商店,都挤进人群看一遍。可人潮汹涌,东西南北一点线索也没有。或许他躲在哪个角落不想被她找到,也或许他走迷了路,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哭。   在一片嘈杂又荒芜的世界里,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没有方向。   如果不是电话响,她不知会在红绿灯前站多久。   电话是李老师打来的。李老师在电话里说:“宽宽又跑回幼儿园来了,还得请你再过来接一下。”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幼儿园,李老师正好在门口等她。她急急问:“宽宽呢?”李老师和蔼地笑:“宽宽没事,现在正在图书室跟陈老师下棋呢,你放心。”   她要去图书室找宽宽,李老师拉住她:“今天的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她被李老师让进办公室,李老师轻咳一声,才说:“事情的经过我问过其他小朋友了,也和王子非的家长沟通过了。宽宽打人固然是不对的,但王子非确实说了些很不应该说的话,我想他的家长应该也不会再追究了。”   颂颂不明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呃……”李老师一脸难以启齿的神情,忽然话锋一转,说起别的话题:“宽宽这孩子,比较早熟,想法也和别的小朋友不同。比如有一次上课,我让小朋友们讨论将来想做什么的问题,别的小朋友都说科学家,宇航员,运动员,歌星什么的。宽宽站起来说,他长大了要做爸爸,做很多小朋友的爸爸。那时候我还在心里笑,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志向是挺远大,可就算你想,政策也不允许啊。所以我问为什么啊,宽宽的回答我到现在还记得一字不差。他说:‘有的小朋友没有爸爸。虽然妈妈会加倍爱他们,但没有爸爸的小朋友心里还是很想要爸爸的,所以等我长大了,我做他们的爸爸。’”   李老师又转回欲言又止的神情,颂颂已经渐渐猜到事情的原委。李老师最后说:“那个…..宽宽的家庭环境比较特殊,所以难免心理比较敏感,我们幼儿园也尽可能给小朋友们创造和睦相处的环境。今天的事,还请家长好好开导宽宽。”   话说到这里,再无话可说。办公室里静下来,只听到门外有人轻轻敲门。门打开,宽宽站在门口,不敢抬头看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挨过来,个子小小的,身影单薄。她觉得心里酸酸地疼痛,向他张开双臂:“宽宽。”   宽宽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妈妈对不起,打人是不对的,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她把儿子抱上膝头,只觉得有眼泪扑簌簌落进她脖子里。宽宽埋在她肩头哭:“妈妈我爱你,你不要生气。”   这样母子重逢,抱头痛哭的场景持续了两分钟,李老师才在背后笑着说:“陈老师来了,进来坐吧!刚才宽宽又跑回来,就是要在父亲节前把做的礼物送给陈老师呢。”   颂颂这才抬起头,看见窄窄的门边,站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没写到对手戏(对手指)。。。发现JJ给作者君发银子了!明天给大家发红包哈。   感谢Qing铭的手榴弹,枼月二三的地雷,还有“小泡泡”的营养液。 第49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5)   宋挺从Z大学匆匆赶到幼儿园时, 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宽宽牵着妈妈的手从幼儿园出来, 脸上泪痕犹在,却一脸欢天喜地的表情。母子俩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 瘦高个子,脸色凝重。   遥遥看见宋挺,宽宽以百米速度扑过来:“宋叔叔宋叔叔, 你也来接我啊!”   宋挺不禁一声冷哼:“瞧瞧, 这是谁找来了?”   几个人气氛尴尬,脸色各异,只有宽宽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宋叔叔, 这是陈老师,幼儿园新来的老师,教我们下国际象棋。我刚才回来,是要把父亲节的礼物送给陈老师。”   宋挺冷冷瞥一眼那位“陈老师”, 一把抱起宽宽,叹气说:“宽宽,凭咱俩这么铁的关系, 父亲节礼物怎么不送给我?”   宽宽挠头:“对不起,我只做了一份父亲节礼物。不过我上次做的情人节礼物送给你了吖。”   宋挺暗自咬牙, 心想这能一样吗。没想到宽宽语不惊人死不休:“再说你不是我爸爸,陈老师才是。”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宋挺彻底冷下脸来:“谁跟你说的?那个姓陈的说的?这种事, 他说了可不算,你妈说的才算。”   宽宽一下子被唬住,从来都只有妈妈才凶他, 宋叔叔何曾跟他红过脸?他不知所措地看看陈老师,又看看妈妈,低头咬手指,半天才轻声说:“我猜的啊。陈老师说他很早就认识我了,也认识妈妈,虽然妈妈现在不爱他了。我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不和爸爸一个姓,可是我和陈老师名字一样啊。陈老师的英文名叫Shane,我的英文名也叫Shane。”   大家都不说话。妈妈一定是恼了,神色一闪,向他伸出手:“宽宽,下来,咱们先回家。”   回家一定是被罚没有点心吃,不能出门玩,在房间里好好思过。宽宽抱紧宋挺的脖子,象抱住救命稻草。宋挺看向颂颂,气馁地长叹一声,回头对宽宽说:“算了算了,你妈今天估计很忙,咱俩别在这儿讨人厌。走,宋叔叔带你去吃冰淇淋。”   宽宽一声欢呼,一高一矮两个人携手而去。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初夏的风已经有些燥热。H城,亦辰在这里住过许多年,青山环抱,绿水相依,山色空朦雨亦奇的地方,这些年每每想起来,都觉得美好得令人不敢回望。如今他置身其中,就站在这里,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大道旁,而颂颂就站在对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照在她脸上。他仔仔细细看她的眉眼,熟悉又清晰,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他不敢置信。   也许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空气里有莫名的物质,刺激他的鼻孔,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颂颂先说:“我们应该谈一谈。”   他跟她进了街口拐角的一家小咖啡店,浅棕色的墙壁,绿色的桌布,窗前摆着开粉色花朵的盆栽,充满罗曼蒂克的情调。颂颂坐下来,沉静地开口:“宽宽今年足岁四岁半,快五岁了,生日在九月初。”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她就一句话挑明了主题。尽管他也早已猜到,听她亲口说出来仍是不一样的。这些天他早已尝尽后悔的滋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早该想到。当年你离开剧组匆匆从印度回来,应该是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些你从网络消失的日子,只怕是宽宽刚出生的时候。你的日志里说晚上睡不好,我还以为……是我太笨,现在才看懂。”他艰难地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想。隔着茶色玻璃,可以看见远处川流不息的街道,在眼前沉默地流淌,那些不愿意回首的日子也在面前走过。那时候她跟着摄影组在泥泊尔和印度的空山里漂泊,每一天都是周而复始的空虚。睁开眼是一样的山,闭上眼还是一样的山,每天累到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晚上还是睡不着。每晚仰望星空,四周空旷无声,死一般寂静。   她的生理周期被打乱,她想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闻到酥油茶就吐,她想,也不奇怪,她本来就讨厌酥油茶,喝了几个月,终于喝到吐。最后她几乎什么也吃不下,人瘦了一圈,还是索朗狐疑地问:“你回H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找第一个机会搭班机回国。甚至在医院做检查时,她还存了一丝侥幸,问医生:“大夫,您给仔细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那位好心的医生一定见多了她这样独自来做检查的年轻姑娘,用同情的眼光看她,指着B超的屏幕说:“B超上已经可以看见心跳了。”   医生给她一张B超的照片,据说上面某个点就是那个胎儿,医生跟她约好第二天来做手术,那个点就会消失。她想这是个理智的决定,两个走散的人,怎么可以再有牵绊。   可是就在那晚,她躺在窗前仰望星空,仿佛听到从未有过的声音,扑通扑通,打破四周的寂静。当然,这肯定是她的错觉,那个点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到。然而她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微弱的脉动,伴随她自己的心跳。   那一刻她想,家人,朋友,爱人,她谁都没有了,现在至少还有另一个心跳。如今她面对这世界,并不是孤军奋战。   所以他问为什么没告诉他,最初见到他的震惊过去,她可以平静作答:“早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会独自抚养宽宽,当初生下宽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没理由让你承担责任。”   亦辰无声地苦笑:“你觉得我会害怕承担责任?”   “也许你现在很难理解,象我这样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其实一开始我也犹豫过,但身体里有了一个小生命,所有的想法都变得不同,全心全意都是孩子,想象他出生会是什么样子,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同。”她顿了顿,低头搅动面前的咖啡:“所以,你不用想太多,我不想因为孩子改变我们的决定。”   “我们的决定……”亦辰抬头望向窗外,瞬间有无数往事涌上心头,“颂颂,那是你的决定。你想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我尊重。你的所有愿望,我都只有尊重。”   他觉得心里象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而她却用无波的眼神看他:“我实话实说,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暂时还不是时候,本想等到宽宽长大些再联系你。”   “那现在呢?”他问,“我们要怎么办?”   “我知道这一天也终究会来。”她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而温柔,“宽宽是个早熟的孩子,他长大了,生命里需要有父亲这个角色。你要见他,我不反对,你不需要通过这种躲躲闪闪的方式,我们可以讨论见面的次数和方式。你住得远,也许不方便,可以给他打电话。如果你想带他见你的父母,我也不反对,你可以寒暑假带他去美国,这样也可以增加和他相处的机会。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停下来,停顿良久,才继续说:“你将来总会结婚,还会有别的孩子。如果你现在介入了宽宽的生活,将来请你不要退出,不要因为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够多而少爱他一些。这就是我全部的要求。”   天渐渐暗下来,窗外一片灰黑,下班的人流在远处的街道上无声地奔走。小咖啡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昏黄灯光下,他看见她静静坐在对面,眉目如画,那个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他曾爱过的人。他唯有无奈地一笑:“如果我说我永远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你是不是会放心一点?”   她只报以平静的微笑:“这些年我总算学会一件事,还是不要轻言永远,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所有兑现不了的承诺都是对对方的伤害。”   她是对的,在她面前他有什么信用可言。鲁颂颂永远是对的,用她理智而坚强的方式,而他能做的只有理解和服从。   太阳朝升暮落,日子一天一天无声地消逝。亦辰和幼儿园商量,每天早上就来,下午才走,打打杂,帮帮忙,每天至少可以和宽宽在一起。颂颂似乎很忙,又或者是故意不想和他碰面,每天一大早急匆匆把孩子送过来,下午常常是宋挺来接。   到后来连李老师也看出了端倪。下课之后,当他坐在窗前和宽宽对弈时,李老师笑眯眯地走过来,调侃地说:“陈老师,不用朝窗外看了,今天星期三,宽宽妈妈不会来的,一准是那个宋叔叔来接。”   他把这些年攒下来无处可用的年假统统集中到一起,和贝克请了个长假。尽管是在休假,堆积如山的事情也不能完全甩手不管。美西时间和中国正好日夜颠倒,他白天泡在幼儿园,晚上几乎都花在回邮件上。即便如此,假期总会修完,生活还要继续。   宽宽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每天望着门口的眼神大概也骗不了任何人。有一次宽宽问:“陈老师,你是不是特别希望妈妈来接我?”   他无言以对,只好摸摸宽宽的头。宽宽朝他招手,示意他矮身下来,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个秘密,妈妈明天要带我去王子非的生日聚会,你要不要也来?”   他迟疑:“你和王子非吵架了,你妈妈还愿意带你去?”   宽宽啃着手指,嘿嘿地偷笑:“王子非跟我道歉了,说不该说我妈妈的坏话。我大人有大量,已经原谅他了,所以妈妈答应带我去。”   望着宽宽殷切的眼神,他怎么忍心拒绝,况且自己内心当然是万分愿意的,心想以老师的身份出席小朋友的生日聚会也没什么不妥,所以那天王子非的妈妈来接孩子,他便提了一句:“听说王子非这周末有生日聚会,请了很多小朋友。”   王子非的妈妈是个身材丰腴,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平时来接孩子时也爱有事没事跟他聊上两句。听他这样讲,立刻说:“是啊,陈老师周末有空吗?欢迎你也来,本来就要邀请你们的,我这就去邀请一下李老师。”   事情就这样决定。晚上来接孩子的又是宋挺。这些天宋挺基本不进教室,只在门口冷冷扫他一眼,朝宽宽招手:“走,咱们找你妈去。”   宽宽一声欢呼扑过去。他站在门口,在晚霞满天的暮色里目送宽宽离开。没想到宽宽跑了一半又折回来,跑到他面前,拉了拉他的袖口。他低下头,宽宽在他耳边说:“陈老师,你明天一定要来哦。”   他郑重地点头,宽宽咧开嘴笑,回头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让他们只因为孩子就在一起,所以么,就酱紫。 第50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6)   王子非家的条件相当不错, 生日聚会办在金碧辉煌的私人会所里, 铺着大理石的门厅空阔气派,举办聚会的小餐厅布置得象个星战里的太空舱, 集酷炫拽为一身。他在门口遇见颂颂,她和往常一样,穿随随便便的T恤和仔裤, 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 十分素净的一张脸。   这些年他过得平平淡淡,也已经灰了鬓边头发,心境只有沧桑。她却还没怎么变, 手里牵着个五岁的娃,仍然有点学生模样。时间对有些人总是更加宽容,就像颂颂,单身的生活也过得充实美好, 令他艳羡。   宽宽第一个冲过来,抱住他的腿欢喜得不得了:“陈老师,你来啦。”颂颂的神色淡然, 见到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并没说什么, 他就抱起宽宽走进去。   生日聚会的活动无非是这些,吃蛋糕, 吹蜡烛,拆礼物。妈妈们和妈妈们聊天,爸爸们和爸爸们聚在一起。王子非的爸爸过来和他寒暄:“听说陈老师定居在美国, 回来只是来度假?”   他简短又礼貌地回答:“是,这次休六个星期的假,马上就要回去了。”   王子非爸爸哈哈笑:“美国我也经常去的,不知陈老师在哪里高就?”王子非的爸爸据说经营一间软件开发公司,专做美国IT公司的软件外包业务。他不欲与他深交,所以只简单说:“我住在西雅图。”   没想到对方不弃不舍:“西雅图我常去啊,哈哈,第二个硅谷嘛,我和那边好几家IT公司有生意上来往。陈老师在哪家公司就职啊?”   他只说:“M公司。”   那边小朋友们开始拆礼物,大部分家长送的都是玩具,最大那只盒子是王子非爸爸的礼物。王子非迫不及待地拆开闪闪发光的包装纸,里面俨然是一只最新型号的无人驾驶小飞机,引得所有孩子一片惊叹。最后那一个纸盒是宽宽的礼物,王子非拆开,见里面是一套童话书,难掩失望之色:“鲁宥宽,你送的这是啥呀?”   宽宽解释:“我妈妈说,这套书有图画也有字,五岁小朋友读最好了。”   王子非嘟嘴:“一点也不好,谁要看图画书,是不是因为便宜你妈妈才买的啊。”   隔壁围成一圈的妈妈们似乎没注意小朋友们的动向,聊得很热闹,唯独颂颂神情淡然,也不怎么搭话,这时候找了个藉口站起来走出去。他看见王子非的妈妈神色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边王子非的爸爸脸有得色地继续:“M公司啊,哈哈,我也是认识几个部门经理的。不知陈老师在哪个部门工作啊?”   他忽然有些不耐,这对夫妇的嘴脸让人生厌,实在懒得跟他们周旋。他干脆从口袋里摸出名片递过去,只说:“你认识哪个部门经理?哪个级别的部门?如果是在我手下,级别不太低的话,我应该会认识。”   “陈……?”王子非爸爸捏着名片的手有点颤抖,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得磕磕巴巴,连语调都变了:“那个,怎么会……哈哈,久仰大名啊……我说怎么看您那么面熟,应该是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您的照片……实在是没想到,有眼不识泰山,哈哈……”   爸爸们都停止谈话聚过来,甚至连妈妈们也停下谈话,关注他们这边的动静。他只关注小朋友们的活动。小孩无辜,都是大人的一面镜子。那边王子非的几个好友已经开始攀比,一个说:“我爸爸说,今年我生日带我去新西兰看霍比特庄园。”另一个说:“我爸爸说今年生日我要什么给买什么,比其他小朋友的生日礼物都贵。”宽宽低着头没说话,总算还有小朋友好心:“你们都别说了,宽宽都不高兴了。”   宽宽一直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这时候宽宽转过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自认不是个冲动的人,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只有在感情一事上总失去理智。那天宽宽和王子非打架的事他自然知道,心里辗转难过了几天。颂颂向来不怎么介意别人的眼光,活得自我洒脱,选择看淡一切。而他怎么可能不介意,自己最珍惜的人受人轻视,被人非议。现在宽宽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不能再忍。   正好王子非的爸爸开始拍马屁:“陈先生大忙人啊,难得这么热心公益,还来幼儿园教小朋友下棋,哈哈,我们家王子非有福啊。”   他沉声说:“我确实没什么时间热心公益。来幼儿园帮忙,完全只是因为宽宽是我的孩子,所以想和他多相处。”   四周一下鸦雀无声。颂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站在房间那一侧看小朋友玩耍。短暂的空白,还是王子非的妈妈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说:“啊?!原来是这样,宽宽妈妈也真是的,瞒得这么严,从来都没提起过。看宽宽妈妈的样子还象个小姑娘,真是没看出来啊,呵呵。”   他听得出那些言外之意,也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谁知道,也许还是个一夜情,她仍然是那个未婚先孕不知道检点又没人要的女人。所以他望着王子非妈妈,笑了笑说:“确实,我和颂颂认识时她还在读书,我求婚的时候她也还是个没毕业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宽宽,现在都五六年了,宽宽都那么大了,她还不肯嫁给我。”   王子非的妈妈也许被他看得心虚,适时宣布:“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来切蛋糕吧。”   颂颂这时候才从房间那一侧走到桌边,他看见王子非爸爸朝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王子非妈妈忙堆起一脸笑容,迎上去寒暄。颂颂仍然是那副样子,礼貌疏离,显然不愿意和他们多来往。   大家坐下来吃蛋糕。颂颂坐在长桌的一头,和其他家长都保持距离。既然说开了,他也懒得再装模做样,拣颂颂边上的座位坐下,抱着宽宽坐在他膝头上。王子非妈妈殷勤地过来分蛋糕,把最大那块给了宽宽。他手长,特意从桌子那头挑了一块铺满草莓和樱桃的蛋糕,放到颂颂面前。她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抿着嘴角,淡淡说了句谢谢。   从生日宴出来已经天黑,他叫了车,径直抱着宽宽上车,颂颂略一停顿,没说什么,也坐上来。毕竟是小孩子,宽宽早忘了不高兴的事,喋喋不休讲幼儿园里的事,最后无限向往地问他:“陈老师,为什么飞机没有驾驶员也可以飞?”   他答:“因为飞机上有电脑,你可以控制它怎么飞。”   “是不是很难?”宽宽仰着脸,满是崇拜的表情。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他胸中涌起温暖的浪潮。他摸摸宽宽的头:“也不是很难。等你长大些,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   他们在小区门口下车。同一个路口,同一条街,仍然处于施工状态中,路口挖了个大洞,上面支着一盏探照灯一样亮的路灯。颂颂牵着宽宽的手走在前面,他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象许多年前许多次一样,双手插兜,她加快步伐他就跟上,她慢下来他也放缓脚步。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么多当年的琐碎的细节,他每一次跟在她身后的情景,每次都希望这条路可以无限延长,他可以就这样跟在她的身后,期待她回头,即使不是这一秒,也还有下一秒。   可惜这一路并不算长,很快走到同一扇大铁门。颂颂从包里找出钥匙,叮叮当当地打开大门,回过头。她的态度仍然一样,平静疏离。她在黑暗中说:“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她没有要请他上去坐的意思,他却不甘心就这么告别,在铁门即将关上那一刻把住大门说:“明天你会不会来接宽宽?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淡淡地拒绝:“周一,肯定挺忙的。”   他还在为生日宴会的事忐忑,低头向她道歉:“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没事先跟你商量就来了,也不该一时冲动说那样的话。”   她抬眼看他,黑暗中眼神一闪:“也没什么不对。别人对我怎么议论我都无所谓,但宽宽受委屈我也会生气。”她停下来,顿了顿:“再说,你说的也都是实话。”   他愣了愣,还不知该怎么反应,颂颂已经说了句“再见”,回身牵着宽宽往里走。他扶住大铁门目送他们远去,以为他们很快会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不料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停下来,颂颂低头在宽宽耳边说了句什么,宽宽迈开小短腿又匆匆跑回来。   宽宽跑到他面前,挥手示意他低头。他矮身,宽宽在他耳边说:“陈老师,妈妈说,可以叫你爸爸。陈老师,爸爸,明天见。”   他在那一刻失语,竟然有种双眼湿润的心酸。楼道里很黑,他看不见颂颂的表情,只看见宽宽“噌噌噌”跑回去,拉住妈妈的手。这一次两个人影拐了个弯,消失在楼道深处。 第51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7)   几天之前, 重光网络的执行总裁不知从哪里听说Shane在H城, 曾经打了电话来要和他宴饮叙旧。他虽然在休假,属于私人时间, 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付。那位CEO算是他在H城时的旧识,请他去吃江南小院里的私房杭帮菜,也算是一种怀旧。   宴席说的大多是公司合作上的事, 临了那位CEO说起一件事:“还记不记得原来新宇开发的范羽?听说他又犯了事, 挪用了他老丈人公司的几千万去搞非法投资,结果血本无归,老婆一气之下跟他离婚, 老丈人直接去公安局报了案。”   他这段时间一门心思扑在颂颂和宽宽身上,没再关注范羽的新闻,所以吃了一惊:“那他现在怎么样?”   那位CEO说:“不清楚,听说取保候审了, 应该很快就要判决了吧。”   他通过律师联系到范羽,约他见面。今时今日,他原以为范羽不会想见他, 没想到他很快同意了。   他们约在郊区的一家小面馆里,门外是肮脏狭小的街道, 路面凹凸不平,垃圾和建筑废料到处都是, 不远处是一片延绵起伏,等待拆迁的平房。房地产的春风在这里似乎迟了十年,但终于也要刮过来。   下午面馆里没有人, 昏暗的店堂里只有他们一桌。范羽一改当年的精英模样,穿一件脏兮兮的旧衬衫,面庞消瘦,胡茬盖满下巴,坐在阳光背后阴暗的角落,喝一口面前油腻腻的凉茶,缓缓点燃一根烟,似笑非笑地问:“见过颂颂了?”   他点头,范羽掸了掸指尖的烟灰,嘴角挂一丝玩味的笑:“她倒是混得不错,现在也算个女强人了。我还是大概半年前见过她一次,一个人带个娃,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变,还是年轻漂亮。”   范羽说到颂颂时的语气令他不快,特别是他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诡异笑容,让他莫名的厌恶。他立刻环顾四周,转换话题:“你住在附近?看来你现在的环境不大好。”   “是,”范羽也不回避,直直望着他,一笑,“环境不好,只租得起这附近的房子。如果这里拆迁,不知还能去哪儿。”   他直奔话题:“你大概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目的。颂颂当年的事故,我想知道全部真相。”   范羽在阴影里略微一哂:“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他说:“我知道你这次麻烦不小,我可以帮你请最好的律师,如果你需要,也可以给你安排个住处。”   范羽望着他“嗤”了一声:“丁老头人证物证俱在,再好的律师又管什么用。”   他问:“那你有什么条件?”   范羽猛吸一口烟,停了停,望着他说:“你出钱,帮我把窟窿填上。我回去跟丁老头认个错,没准这案子就能了结,至少能从轻发落。”   他断然拒绝:“这不可能,既然是你做下的事,就要接受公正的审判。”   范羽一眯眼,冷冷“哼”了一声:“不必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一两千万,折合成美元也就两三百万,对你们老陈家算得了什么?当年你爸爸也假道学,不过可比你大方多了。”   他正色说:“不是数目大小的问题。”   范羽在氤氲香烟里朝他挑了挑眉,停下来,忽然笑:“你和颂颂两个人也是有意思,一个拼命要查不该查的事,另一个拼命不想查,结果本来应该查的事却查不到。”他朝他意味深长地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认回你儿子吧?也想和颂颂重归于好?两千万,也许颂颂能原谅你。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他并不信范羽的话。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人,恐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更何况那年颂颂失忆的事故发生在车祸之后,那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怎么可能有挽回的余地。况且他答应过颂颂不再追查这件事,着实不应该翻旧账。   他每天给颂颂打电话,希望能约她和宽宽一起吃顿饭,至少有些共处的时间。颂颂不是回答没时间,就是根本不接电话。这天下午他突然接到颂颂的电话,问他:“今天你在幼儿园吗?我下午有个会,怕会晚。放学后能不能麻烦你把宽宽带到我办公室?”   他并不在,当然这不是个问题,他说:“行。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颂颂静默两秒钟,竟然答应了,说:“也好,正好有件事想和你说。”   他抑制住略微激动的心情赶回幼儿园,正好赶上幼儿园放学。李老师一定是听说了那天生日宴会的事,进门就调侃他:“哟,今天换你接孩子呀,宽宽爸爸?”   他不由得笑。即使是这么平常的一句玩笑话,他听了仍是高兴的。   他带宽宽到颂颂办公室楼下,给她打电话,她说需要五分钟。他和宽宽坐在楼下花坛边上等,最先看到下来的却是徐良。徐良一见他就笑,过来寒暄:“你们父子总算是相认了啊。相信我,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是想到颂颂知道了恐怕是要扒了我的皮,所以只好忍住。现在好了,终于不用忍了。”   颂颂出现在大门口,他们只好匆匆道别。   晚饭选在一间儿童餐厅,据说是宽宽最喜欢的地方,店堂中央站着长颈鹿,隔壁桌边还坐着只大熊猫。四周充满家庭的氛围,一个个小方桌,大多是年轻父母带着小孩,角落里还有一桌在办生日庆祝,大人小孩都带着尖顶的生日帽子。   看得出来宽宽是个很懂规矩的孩子,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垫高的椅子上,第一件事是想起来提醒颂颂:“妈妈,我还没有洗手。”他说着举高两只手,示意颂颂把他抱下来,想了想,又掉了个头,把手举到亦辰的方向。   他带宽宽去洗手间,宽宽又提醒他:“陈老师,爸爸,你也要洗手哦。”   他不禁莞尔,把手伸到宽宽同一个水龙头底下,忽然又想起在旧金山机场看到的情景,问宽宽:“以前都是谁带你去洗手间?”   有一刻他后悔问了不该问的事。万一宽宽说出宋挺之类的名字,他要情何以堪。幸好宽宽想了想说:“妈妈啊。”说着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解释:“以前我还小,可以去女生洗手间,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就不能去了。”   他庆幸,是不是一切也许还来得及。   回到座位,比萨饼已经上来。四周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却不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方。颂颂想说的话题更不是他想听到的内容。吃得差不多以后,宽宽自己去活动区玩,颂颂才说:“你的假期估计也休得差不多了,我们应该讨论下你回美国后的安排。比如是不是要定个时间让你和宽宽视频通话?夏天我通常会比较忙,如果你想带宽宽去美国,也许是个好时间。不过最好提早定下来,这样我好做相应的安排。”   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叫他无措,除了想抓紧每一分钟时间尽可能地和他们母子两个在一起,他更没想过什么安排,所以只好说:“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晚上宽宽玩到尽兴才走,在出租车里还喋喋不休地说餐厅里如何好玩的事,说着说着,不知哪一分钟忽然没了声音,他低头一看,看见宽宽已经靠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   到了地方,他把宽宽抱下车,抱着宽宽送颂颂去楼下。   月光洁白明亮,冷冷地洒在地上。进入小区,没了宽宽永不停息的问题,夜晚一下变得寂静无声。他们肩并肩走在灯光昏暗的路上,颂颂轻描淡写地说起当初的事:“那时候怀孕也不是不幸苦,我吃成了个大胖子,宽宽还晚产,医生说胎儿太大要刨腹,我怕对胎儿不好,死活不肯,结果生生拖了一个星期,生出来7斤9两,一头黑发,是个大宝宝。那时候他一睁眼就朝我笑,笑起来有酒窝,我还挺高兴,觉得长得象我,谁知道后来不爱说话,到了一岁零九个月还只会叫妈妈,说几个简单的词。那时候我都快急死了,看了好几框育儿书,在心里埋怨你,不愧是Shane Y. Chen 的儿子,天生自带的默认模式就是省话模式。可也不知哪一天开始,宽宽忽然开始开口说话,然后就是滔滔不绝,停也停不住。”她轻笑,黑暗中目光闪烁,带点得意的样子:“看起来还是象我。”   他只觉得心里酸酸地疼痛,那些他错过的点点滴滴,再也回不来。他可以想象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娃的艰辛,所以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在月光下淡淡地笑:“很好啊。宽宽刚出生时挺幸苦,幸好加入了老徐的公司,做做纪录片的翻译,可以留在家里工作。现在宽宽大了,我也可以在公司承担更多责任。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事业,还有宽宽,很充实,也很满足。”   她还是他初识她时的样子,带点倔强的乐观,不欢迎他的情感,也不需要他的肩膀。她顿了顿,抬头问他:“你呢?我知道你现在是万人瞩目的IT之星,除此之外呢?还好吗?”   他很想说不好,一个人守着一座空空荡荡的大宅子,跟一只乌龟和一个机器人作伴,白天很长,黑夜比白天更长。可是小区里的这条路就那么长,转眼又到了大铁门前。颂颂掏出钥匙,叮叮当当地打开大门。宽宽还在他肩头熟睡,他轻声问:“我帮你把宽宽抱上去?”   幸好她没拒绝,点了点头,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Jane樱桃的地雷。 第52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8)   同一个房间, 同一个地方, 熟悉又遥远。五年了,客厅还是老样子, 沿墙全是书架,一套布艺沙发,桌上平摊着颂颂看了一半的书, 餐桌后面的柜子上排列着一整排黑樱桃伏特加, 柜子上错落摆着相框,有颂颂从小到大的照片,现在又多了宽宽从小到大的照片。   颂颂从他手上接过宽宽, 把宽宽抱去他的房间,回来说:“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这明显是个逐客的信号,不过这次他早想好了留下的理由:“宽宽小时候还有别的照片吗?或者视频录像?我能不能看?”   她答:“有,在电脑里, 我帮你找。”   她带他去书房,示意他坐到电脑桌前,然后替他打开电脑, 俯下身来,在电脑里找文件。台灯光是暖黄色, 和当年的一样。这也是他熟悉的地方,尽管他自己的公寓设备齐全, 颂颂总是不大肯在他那里过夜,每次都是他兴兴头头抱着大堆工作跑过来,霸占她的书桌, 虽然只是换个地方工作,但知道她就在眼前,心里都是满的,象有什么要溢出来。   她探身过来抓鼠标,手臂就在他面前掠过,耳后几缕散发落下来,扫过他的面庞。还是那种淡淡的清香,熟悉得叫他头晕。他也伸手去抓鼠标,正好碰到她的手。   颂颂立刻站直了身子,轻声说:“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了,你慢慢看。我去厨房烧点水。”   文件夹里有许多视频,他随便打开一个,里面的宽宽还穿着尿片,撅着小屁股,趴在地板上。镜头里没有颂颂,颂颂在镜头外拍手,她的声音说:“来,宽宽,爬到妈妈这儿来。”宽宽屁股一顿,不往前爬,蹭蹭往后退了几步。镜头外的颂颂哈哈哈地笑,伸手过来,抱起宽宽,笑着说:“宝贝,甜心,妈妈好爱你,全世界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不知什么时候双眼迷蒙,再也看不下去。他停下视频,镇静了片刻,走去厨房。   窗外长夜未央,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厨房里巴掌大的地方,颂颂斜靠在一边的桌子上,低垂着眼眸,面色沉静地盯着火苗出神,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完了?这么快?”   他回答:“文件挺多,还是改天我来拷贝一份。”   似乎有千言万语,此刻忽然沉默,他几乎可以听到客厅里的钟一秒一秒地走过的声音。“颂颂……”等他终于鼓足勇气,颂颂打断他。   “其实今天还有一件想问你。”她飞快地说:“下周开始有两个电影节,一个在洛杉矶,一个在纽约,有几部我们感兴趣的作品。本来老徐要去的,现在忽然去不了,只好由我去。这次的路程安排时间比较长,我觉得最好不带宽宽。正好宋挺也有事要出差,也不能托付他。能不能麻烦你照顾宽宽十几天?我会尽快赶回来。”   照顾宽宽他当然乐意,但除了给他机会和宽宽相处,她似乎对他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只和宽宽有关。他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因为思念难耐,而她不是忙着躲他,就是要赶去远方,一去十几天。他一时被失望淹没,说不出话来。颂颂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沉默,关掉火,抬眼看他,还是那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不方便,我再和老徐商量。确实,我也不知道你休假什么时候结束,哪一天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面前,低头说:“颂颂,我能不能不走?”   她抬头冷冷一笑:“怎么,IT之星不做了?想退休?”   他探寻地望着她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她低眼避开他的目光:“别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只要她点一点头,没什么事不可能。他就不明白,他一个人在这里把心揉烂,她怎么可能这么镇定自若,关心的只是你什么时候走,走了之后怎么安排,几天跟孩子通一次电话,暑假是跟你还是跟我。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颂颂,难道我们真的就要这么结束?”   她用双臂抵住胸前:“我们早就这么结束了。”   他感觉到她的抗拒,只好把手臂收得更紧:“那天在生日宴会我说的话,你也承认句句是实,那你也记得我求过婚。五年前你说我们不必再见面,我尊重你的意愿。以前我不敢奢望什么,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就算是为了宽宽,你就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狭小的厨房,同一个地方,他们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在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常常想到这里,颂颂对他梨涡浅笑的样子,连拥抱的触觉都十分真实。他等待她的回答,然而脚边忽然有人拉他的裤脚。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爸爸,你要走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宽宽穿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抱着皮卡丘公仔,一手揉眼睛,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他只好放开手。颂颂忙蹲下身问:“宽宽,你怎么跑出来了?”宽宽扭着身子挨到妈妈怀里:“我来看看爸爸是不是走了。”   颂颂抱起宽宽。他看见她闭上眼,把脸埋在宽宽的颈间,停了良久,最后说:“爸爸要走了,咱们先去睡,他明天还会来的。”   如果不是宽宽,已经走散的两个人,根本不会,也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可是在这一刻,叫他如何可以不奢望,所以他说服他自己,颂颂抬眼望着他时,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神也是动摇的。   自从那天后,颂颂总是推说忙,他能见到她的时间也不过是幼儿园门口那匆匆几分钟。后来颂颂的旅途从十几天增加到二十几天,他提议,他带着宽宽回西雅图,颂颂先去洛杉矶,可以途径西雅图再转道去纽约,回来的路上再到西雅图来接孩子回国。颂颂同意了。   这也许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安排了。他即将面临回去公司上班的日子,也不想一个人留在国内苦等。现在至少三个人都在同一个国度,还有机会中间再团聚。   还没回国之前,他曾经接到过一个美国来的电话。   电话来自父亲的财务管理公司。父亲在西非多年,这几年除了伊波拉病毒的救治,似乎什么都不理,更加懒得管俗务,把名下的产业都委托他管理。说是由他管理,事实上具体事务都由一家财务管理公司来打理。父亲名下有多间药物制造实验室,专利股票房产,他也分身乏术,不过是看看年终财务报告,偶尔签署几份文件。   这次财务公司打电话来报告一件事,根据父亲之前的安排,财务公司打算结束父亲名下一家小软件开发公司的业务,需要亦辰签署几份文件。   说起这家软件公司,亦辰倒有印象。当初接手父亲的产业,他就曾奇怪,父亲名下的公司众多,但多和药物制造有关,唯有这家公司搞软件开发。公司只有寥寥几个员工,开发一个与医疗有关的App,几年来也没什么业绩。他觉得可疑,第一,父亲开了一家IT公司,却从来没跟他提过一句。第二,七八年时间,这家公司只开发一个不挣钱的产品,养了几个没什么用的程序员,父亲却从没想过要关门大吉。他当时觉得,莫非是父亲想赶个科技大潮,又拉不下面子来征求他的意见,反正一个小公司也赔不了多少钱,所以不成功就干脆置之不理。   财务公司的经理多解释了几句:“我们跟陈先生建议过多次,这个公司业绩没有起色,不如早点结束掉。陈先生一直不同意,说当时招聘时答应其中一位程序员会以公司名义申请绿卡,除非这位员工辞职或拿到绿卡,公司不好食言。但毕竟公司在一天就赔一天的钱,所以吩咐我们等这位员工拿到绿卡或辞职就结束掉公司。现在那位员工拿到绿卡,已经辞职了,公司也可以结束业务了。”   亦辰心里一顿,问:“那位员工叫什么名字?”   财务公司的经理回说不记得,回头查了名册再电邮给他。他没能等到这封邮件,就已经要启程回西雅图。   从H城飞去西雅图要大约十二个小时。亦辰还从未和一个小孩在封闭的空间待那么长时间,以前乘坐长途飞机,最怕邻座的小孩哭闹。宽宽比他准备充分,飞机跃升到两万尺高空,他从皮卡丘小书包里掏出个小硬盘:“妈妈给我带了电影来看,我可不可以用你的电脑?”   宽宽看的电影叫《超能陆战队》,暖男机器人大白的故事,宽宽最爱大白结尾处死而复生的情节,喜滋滋一连看了两遍,最后窝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   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具鲜活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和他有相同的体温。回首往事,大概只有童年陪伴过他的那条叫呆呆兽的哈士奇这样趴在他膝盖上睡过觉。生命是一种奇妙的存在,一瞬间可以灰飞烟灭,下一瞬间又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这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但愿这趟飞机永远不要到站,他们两个人,宽宽和他,就可以长久地相依为命下去。   宽宽很快醒来,他按铃叫空姐送来宽宽错过的午餐,帮他在面包上涂好黄油,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宽宽边吃边问:“陈老师,爸爸,还要多久才到?”   他看表:“大概还要四个小时。”   宽宽嘟嘴:“那么久。爸爸,你为什么要住在很远的地方?”   他不知该怎么答,只好说:“我的工作在很远的地方。”   宽宽抬头问:“为什么你的工作在很远的地方?如果不在很远的地方,你就会很穷吗?”   他回答:“……那倒也不是。”   宽宽眨着眼睛继续问:“那为什么要住在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妈妈和我了?张志轩的爸爸也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因为他爸爸不喜欢他妈妈了,喜欢了别的女人。爸爸,你有没有喜欢别的女人?”   他摸摸宽宽的头:“没有,爸爸永远只喜欢你和妈妈。”   宽宽问:“那为什么你不搬来近一点的地方住?”   他无言以对,最后说:“暂时还不能,但你也会喜欢我住的地方。” 第53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9)   回到西雅图, 亦辰还有几天的假期, 生平第一次没有想提前结束假期回去上班的冲动。宽宽喜欢他家里的院子,第一天长觉睡醒, 搬了一把小椅子,在后院“种花”,然后撅着屁股从篱笆缝里看邻居家的斑点狗, 不亦乐乎玩了一整个下午。第二天他们两个人去山下的自行车行逛了一圈, 买来两辆山地车。两个人在小区的林荫道上骑车,一大一小两辆同款的自行车,不同的只有头盔。他的头盔是黑色, 宽宽的头盔是亮眼的红色,上面印着大白的图案。宽宽的车技着实不错,根本用不着辅助轮,端端正正坐在小自行车上, 膝盖和手肘包着同样大白图案的护膝和护肘,脚下蹬得飞快,比踩着风火轮的哪吒还威风。   邻居韩国棒球小帅哥和牵着狗的律师朝他们挥手, 他也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傍晚的阳光柔和,西雅图的初夏极美, 站在小区的边缘向远处眺望,白雪覆盖的奥林匹亚山上, 一片灿烂如火的橘红色云霞。   第一天他们吃了一天外卖,第二天仍然是外卖,第三天宽宽问:“爸爸, 你不会做饭哦?”这倒激起他一腔挑战欲,去山下买了现成的生披萨,打算自己来烤。他原以为烤个披萨,按照说明一步步来,能有多难。结果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父子两个为学用烤箱折腾一下午,烤出来的披萨外焦里生,只好又吃了外卖。   儿子对他的智商表示着急,叹气说:“爸爸,你连做饭也学不会,以后咱们怎么办?要是妈妈在就好了。”两个人感同身受地一起点头。他在心里自嘲地想,如果颂颂看到这只高端的烤箱,说不定会愿意在这里多住上一两天。说来可笑,当初买房子时他当然看了不止一处,这一所并不算最突出,最后就是这只烤箱征服了他。   第四天,宽宽摸熟了邻居的情况,郁闷地总结:“只有咱们家没有别的小孩,也没有狗。”他把那个叫呆呆兽的机器人拿出来,改编了设置,让它认得宽宽的声音,又挂了个中文语音识别系统,虽然识别性能不怎么稳定,也勉强可以听懂中文。   宽宽把机器人从前到后看了个遍,好奇地问:“呆呆兽,你一点也不象呆呆兽,为什么要叫呆呆兽?你有点象大白啊,就是没有大白那么胖。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呆呆兽的眼睛闪蓝光:“对不起,你没有权限更改我的名字。”   宽宽又问:“呆呆兽,那你的芯片在哪儿?”   呆呆兽说:“对不起,你没有权限了解我的内部装置。”   宽宽扁嘴:“那你死了怎么办?我得拿你的芯片放进另一个机器人里,你才能复活。”   呆呆兽又闪眼睛:“如果我遇到故障,请拨打服务热线1-800-857-1000。”   宽宽把机器人拿回来还给他:“爸爸,你的机器人不好玩。我可以去院子里看狗吗?”   他倒想起别的事:“爸爸办公室有只乌龟,咱们去拿。”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当地学校刚刚开始暑假,是公司一年一度的亲子日,很多员工会带着小孩来上班。他的出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助理大妈小范围内偷偷发了一条消息,说Shane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小孩。相熟的同事纷纷跑来看热闹,所有人一脸想问又不好问的好奇。   幸好并没有人真问,Shane Y. Chen,你什么时候有一个儿子?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他该如何作答?其实他也一直不知道?   以前在H城任职开发经理的Kenny也来了,还带来他的儿子大卫。大卫出生在他们搬回西雅图的第一年,只比宽宽大几个月,中文难得说得流利,颇有大哥风范地招呼宽宽:“走走,咱们去休息室玩,那里有X-Box和大电视,我教你玩Minecraft。”   Kenny现在也升任了Director,管理两百多人的团队,和他共事将近十年,说话向来随便,找个没人的机会,笑说:“我一直觉得你哪能修一个多月的假期,说不定哪天就提前回来了,这不,果然提前出现了,只是万万没想到出现在今天。往年就算是不休假,亲子日你不都找个藉口不来吗?怎么今天回来凑热闹?”   确实,每年有两天他照例不来上班,一天是万圣节,一天是亲子日,楼道里到处是小孩,他觉得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工作。   Kenny朝他揶揄地笑,开玩笑说:“原来以为你不来是因为不喜欢小孩子太闹,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没娃可晒啊。”   他脸上尴尬地笑,心里却是暖的。牵挂,骄傲,一时难以言表,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这期间他还见过一次A.J.。   五年时间,A.J. 终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虽不情不愿但也勤勤恳恳地管起了家里的生意,在他父亲的投资公司里管理一大摊子投资项目,路过西雅图就是来实地考察某科技创业公司。   他们约在亦辰家山下的一家比萨饼店共进午餐。A.J.倒是仍然对吃喝玩乐要求精益求精,一见到他就抱怨:“披萨饼?你是跟我开玩笑?西雅图没别的可吃了?皇帝蟹呢?生蚝呢? Shane Y. Chen,你还是那么懒,吃饭只知道凑合,不肯多跑一步路。”   这次还真是冤枉他。他笑着解释:“对不起,宽宽想吃披萨饼,所以就只好委屈你。”   A.J.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的小孩,白皮肤大眼睛,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他狐疑:“这是谁家的娃?你何时开始有闲情逸致帮别人看娃?不会是陈亦萱未婚先孕了吧?”   他介绍:“这是宽宽,我的孩子。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只好把他也带来了,你别介意。”   宽宽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叔叔好”,A.J.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下巴几乎掉在地上:“你的孩子?什么时候的事?你和颂颂的孩子?”   他拉着宽宽的手,笑了笑:“有那么明显?宽宽确实长得象颂颂多些。”   A.J.撇嘴:“倒不是有多明显,只是你这根木头,三十几年也只开过这一次花,不是颂颂还能是谁?”   三个人坐下来,按宽宽的要求点了最大号的夏威夷披萨。宽宽是个很懂规矩的孩子,并不需要他多操心,他和A.J.说话,宽宽吃完了比萨就在旁边画一幅地球人大战外星人的图画。A.J.和他谈到颂颂,颇觉得遗憾:“五年不见,也不知她现在什么样子。原本这次不是来西雅图,而是要去H城的。正好H城有一个项目,前期看计划书还不错,可惜这次那边的项目负责人来面谈,谈得不成功,几个董事都不怎么感兴趣。”   他在心里一顿,多问了一句:“什么样的项目?”   A.J. 答:“是个做云端大数据的公司,才刚起步,正在找天使投资人。你有兴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有兴趣领个头,没准我那里几个投资人也会再考虑。”说罢又习惯性地唠叨他:“早跟你说了,投资组合要多样化,别把钱都栓在M公司一家的股票上,你都当耳旁风。”   他笑笑说:“也没有都栓在M公司一家上,你去查M公司的Insider trading disclosure (□□交易披露),我也有经常卖股票。”   A.J.不信:“卖股票得的钱去了哪里?怎么不投给我?”   他实事求是地说:“投给了公益事业。”陈家向来热衷公益,这些年他父亲的基金会为公共健康事业捐的钱不计其数,他可以说也是继承陈家的光荣传统。   他答应考虑A.J.提的项目,叫A.J.把资料发至他的邮箱。现在他和A.J.正好和过去相反,以前是他老是唠叨A.J.永远中二期,只知道吃喝玩乐毫无责任心。现在变成A.J.反过来批评他,见了面就唠叨他挣钱不上心,生活不积极,除去工作,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他笑说:“钱财身外之物,如果花钱能让人高兴,就算物尽所能。”   最后A.J.问:“颂颂把孩子托给你,她人呢?”   颂颂正在从洛杉矶飞来的途中。   他们到西雅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空空荡荡的大宅子重新安排一遍。楼上四个卧室,他和宽宽各占据一个,一个布置成宽宽的活动室,堆满宽宽越来越多的玩具,另一个面朝华盛顿湖,和他的主卧室一墙之隔,他请钟点工收拾出来变成另一个卧室。   卧室里总要布置布置。如果是以前,他恐怕要在商场一筹莫展,女孩子的房间应该是什么样子?除了花花草草他想不出其他的点子。现在幸好他有电子助理,呆呆兽想得比他周全得多,在网上订购了新的家具,窗帘,床单,地毯,甚至桌上摆放的小物件。浴缸边排满蜡烛,窗前放置大盆白兰。傍晚的窗外有大片灿烂的云霞,倏忽一片风来掀起窗帘,满室飘香。   宽宽到床上来跳了又跳,问他:“爸爸,妈妈来住几天?”   其实他也不知道,也许是一晚,也许两晚,他偷偷奢望会是永远。   颂颂的飞机下午到,他们父子两个去超市买吃的。记得颂颂爱吃鱼,那时候他天天去颂颂家蹭饭,每天清蒸红烧鱼片鱼球,花样翻新。他其实对吃很不讲究,天天外卖不知吃了多少年,但喜欢看她系着围裙忙里忙外的样子,觉得那是家的氛围。   细细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短得可怜。这些年,偶尔听到一句熟悉的话,或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那些琐碎的片段就会象泡沫一样从记忆深处浮出海面,尤其是她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无端让他觉得那就是她爱他的样子。   他问宽宽:“你妈妈最爱吃什么鱼?”   宽宽想了想:“烤箱里烤的鱼哦,黄颜色的那种。”   他一愣:“香烤三文鱼?”记得有一次颂颂做了,结果他没吃到,还有一个栗子蛋糕,也不幸没吃到。于是父子两个兴冲冲去买了一条三文鱼,还查到一个栗子蛋糕的配方,买齐面粉,香料,奶油,栗子蓉。   一切准备就绪,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这是一个大甜章! 第54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0)   二十一天的行程, 很长。其实这一趟任务, 颂颂原可以不来。那时候老徐和她商量:“我知道你有宽宽,走不开。要不这样, 你去洛杉矶,最多就一个星期,剩下的纽约部分, 我来跟。实在不行, 就让小王去洛杉矶。”   她原本也是倾向于不来的。   就在那天晚上,亦辰在书房里看宽宽原来的视频,她逃到厨房里去烧一壶水。夜晚静谧无声, 她盯着橘黄色的火苗出神,忽然觉得害怕。   最初的那段日子又回到眼前,无穷无尽的空山,风声鹤唳的峡谷, 绵延不绝的疼痛。风刮得稍微大一点,眼泪就情不自禁地要流下了。她用尽所有的毅力和智慧才劝服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忘记彼此,重新开始是唯一的出路。   那时候她可以隐隐听到书房里传来的声音, 视频里的她抱着宽宽哈哈大笑,说, 宽宽,妈妈好爱你,全世界有你一个就足够了。有时候她颇佩服自己能保持理智而不动摇, 一直坚持到现在,所以她在那一刻决定,洛杉矶和纽约,整整三周的行程,就由她一个人来完成好了。   洛杉矶的事办得不完全顺利,最后赶到机场,航班取消,她给亦辰打电话:“改到了明早的航班。能不能让我和宽宽讲话?”   宽宽接过电话,跟她撒娇:“我和爸爸买了一条很大的三文鱼,和一条船一样大,妈妈你要快点来,爸爸不会做饭,我们都快要饿死了。”   快一星期没见到宽宽,她的心化成一汪热泉,她几乎可以看见宽宽说这话时抿着嘴角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说:“宽宽有没有听话?妈妈很想你。”宽宽抱着话筒砸吧着小嘴,给她送来一个空吻:“我和爸爸都很想你。”   最后轮到Shane说话,他在对面叫了一声“喂”,两个人忽然都沉默。机场的远处传来清脆的女声通告某班机开始登机,她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他轻浅的呼吸声。最后她停了一刻,淡淡说:“明早的航班到得太早,宽宽怕还没起床,你们不用来接。”   登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下飞机时也还是清晨。她叫了一辆车去酒店,然后才按地址找去亦辰的家。   山顶的大宅子,占据树荫下一大片草坪,俯瞰远处的华盛顿湖。她的出租车刚停下,宽宽就从门后面飞出来,亦辰就跟在宽宽身后。   宽宽扑进她怀里:“妈妈你来啦,我和爸爸等了你一晚上,都没睡好觉。”亦辰在宽宽后面似乎怔了一怔,问:“怎么没有行李?”她解释:“行李已经放在酒店了。”   宽宽拉她进屋,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捧出来给她看:“这是奥特曼,这是遥控车,这是大白机器人,会飞的哦。还有直升飞机,比王子非的还大,在院子里……”   她被玩具的数量吓到,抬头看宽宽身后的亦辰:“才几天,就买这么多?”   亦辰知道颂颂对宽宽的要求甚严,不会有求必应。他当然是不同的,觉得错过那么多,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搬到他们母子的面前,所以只要宽宽眼睛在什么东西上多停留一秒钟,他肯定立刻过去付钱买下。他为自己辩解:“也不能指望小孩子整天抱本书看,都是些益智的玩具,对宽宽也有好处。”   颂颂朝他不满的一瞥:“明明是你溺爱孩子。”   责备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看得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的浪潮。他不知道别人家小孩的父母怎么相处,但这样为孩子的教育拌嘴,无端让他觉得有点夫妻的样子。   这天的行程完全由呆呆兽一手打造,上午去水族馆和摩天轮,下午去西雅图市区隔海的沙滩上消磨时间。宽宽的兴致高涨,一手牵着亦辰一手牵着颂颂,走路生风。摩天轮排长队,工作人员看宽宽可爱,还和他搭话:“小朋友,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宽宽的幼儿园有英文课,颂颂也尽量教了一些,所以日常会话能应付得来。他高高抬起头,回答说:“我叫Shane,今年五岁了。”说罢颇自豪地向人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我妈妈叫颂颂,我爸爸也叫Shane。”   四周的人都笑,亦辰跟着笑。颂颂笑着抚额:“行了,小话痨,不用把祖宗八代都交代一遍吧。”   摩天轮升至最高点,整个城市收在脚下,波光宁静的蓝色大海,海岸边是白雪覆盖的远山。他们面对面坐在摩天轮车厢的两面,世界平静安详。宽宽腻在颂颂的怀里问:“妈妈,我以后还来爸爸家做客吗?”颂颂不经意地看他一眼:“这你得跟你爸爸商量,你爸爸邀请你,你就可以来。”宽宽高兴地抬头:“那妈妈你也会来吗?”颂颂顿了一顿,笑笑说:“你妈妈我很忙的,哪有时间天天陪着你做客。”   呆呆兽每过一段时间就给亦辰发个信息,提醒他下一步该干什么。午餐定在码头上的渔人餐厅,不过宽宽看到香气扑鼻的烤鱼摊子,立刻走不动,而无论做什么,似乎只要宽宽高兴,颂颂也不反对。结果浪漫温馨的海滨午餐变成了路边小馆子里挥汗如雨的烤鱼,薯条,和蛤蜊浓汤。   宽宽的那份儿童餐只有烤鱼没有薯条,而小孩子自然都是热爱薯条的。宽宽想了想,把自己的烤鱼分了一块给颂颂,朝她挤着眼睛笑:“妈妈最爱吃三文鱼了,我跟你换薯条。”   这一刻她抬眼,没想到正好和对面的亦辰四目相对。两个人大概都同时想起些过往的琐事,香烤三文鱼是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笑话,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午餐吃得有几分沉默,颂颂一时没注意,被宽宽偷吃到很多薯条。下午他们过海,去城市对面的沙滩上晒太阳。   七月的西雅图仍然不热,只是阳光耀眼。宽宽拎着小桶捏着小铲子去水边挖沙,他们在树荫下找了块地方看宽宽挖沙。不得不说呆呆兽想得周到,换了亦辰自己断然想不到这样的地方。蜿蜒的沥青马路,沿着海岸线延伸,一路树影婆娑,路上散步的人总是成双成对,海边的长凳上还有情人拥吻的背影。   他们坐在树荫底下,他想要说些什么,颂颂拿出一本书来看。他看了看封面,是一本英文小说,题为《Me Before You》。他问:“正在译的书?”她简单地“嗯”了一声。可惜她戴着墨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叮”地一声,是呆呆兽给他来了提示:“Pick a flower. Tell her that you love her.”(摘一朵花,告诉她你爱她)。   他有点哭笑不得。平整的大草坪向远处延伸,绿油油的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连朵野花也没有。下午四点,清风拂面,颂颂坐在树影之下,低头静静看一本书。一阵风吹乱她额前的头发,有一片树叶落在她的发梢上。   他想伸手替她摘掉那片叶子,手伸到半空,颂颂“啪”的一声合上书,突然站起来。她说:“我去陪宽宽玩一会儿。”   他只好看她走远。水边上,宽宽不知哪里找来根树杈,叉了一条死鱼,拿来给妈妈显摆。两个人在海边挖沙,挖到日暮。   那天天黑了他们才回家。宽宽自然玩得尽兴,两脚沙子一头汗,兴高采烈地说今天的趣闻,说了整整一路。颂颂坐在后面,两人似乎也聊得开心。下了高速公路上了山,宽宽终于在车子规律的震荡中开始呼呼大睡。   到家他把宽宽抱上楼,安顿睡下,才下楼。颂颂站在没开灯的门厅,整装待发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看手机,也许是在叫车。   这一天玩得热热闹闹,其实他们并没能说上几句话。他这时候才有机会问:“什么时候去纽约?”   “明天一早。”她回答。   他没料到这么快,难掩失望之色,恳求她:“那就别走了。楼上有空房间,这样明天你还能和宽宽一起吃早饭。”   她并没有动摇:“行李都在酒店。我明天过来和宽宽说再见。”   他只好让步:“那我送你。”   她淡淡地拒绝:“宽宽还在楼上,你也不好走开。”   他坚持:“哪个酒店?如果你明天还要再来,应该也不会太远。”   酒店就在山下,来回不到三十分钟。他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又开车送她下山。两个人各怀心事,不怎么说话。没了宽宽,下山的一路比上山时安静得多。   到了酒店门口,她简短地说:“就送到这儿吧,你早点回去休息。”   他还能怎样,也不能长时间留宽宽一个人在家里。   他以为她这就要开车门下车,没想到她的手在门把手上停了停,又忽然放下来。微茫的夜色里,他看见她低着头,静静说:“我想有件事,我们还是最好说清楚。”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可来不及打断她,她已经继续说:“我希望宽宽得到完整的母爱和父爱。你是宽宽的爸爸,我不能否认,所以我支持你们多些时间相处。但你不要有什么误解,我对现在的生活状况很满足,从来没有想过要任何改变。”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她根本不打算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象是对自己的肯定,轻轻说了一句:“就这样吧。”说罢打开车门,走进夜色里。   他连车的引擎都还没来得及熄,而她就这么三言两语,干脆利落地戳破了他希望的泡沫。他在嗡嗡的马达声里愣了两秒种,还是熄掉引擎,“砰”地关掉车门,下车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这两天忙死,没写完大肥章。。。(对手指)明天继续。   感谢慢程程的地雷,还有慢程程和cat浇灌的营养液。 第55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1)   他在酒店的大门口追到她, 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她挣了一下, 他捏得太紧,没挣脱, 干脆不再做挣扎,任由他把她拉到大楼侧面阴影下的小花园里。   “为什么不行?”他在黑暗里问。   她冷静地和他对视:“理由和五年前一样。我们的问题和过去一样,从来没变过。”   他低下头:“即使是为了宽宽, 也不行?”   “亦辰, ”她对他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快乐,对孩子又有什么好处?”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心情跌到谷底, 语音涩然地说:“你怎么就知道会不快乐?象今天这样不好吗?难道就不能试一下?”   她冷冷地回答:“你知道为什么会不快乐。”   月光冰冷地照在他们的身侧。他紧紧攥着她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气,大概已经捏痛了她,可是她既不挣扎也不叫痛, 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始终一副有理有据的冷静模样,这让他无能为力。“颂颂, ”他觉得两股热气要涌进眼眶,无力地叫她的名字,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她侧过脸去, 沉默了片刻。他伸开手臂抱紧她:“再等五年?还是十年?你说,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她抬起头来,在月光下望着他:“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比起在一起互相折磨, 我更希望我们能放下彼此,各自幸福。你是宽宽的爸爸,我是宽宽的妈妈,偶尔见面吃个饭,一起把宽宽养大,这样不好吗?”   不好,他要的当然不止这些,也做不到各自幸福。他沉默不语,她只好继续说:“这和原谅不是一回事。我从来不想活在怨恨里,所以谅解协议书也签了。可是原谅并不代表可以一起生活,每次看见你都是不好的回忆,心都会痛,你怎么能要求我在这种情况下爱你?”   她也知道说了重话,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明明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呼吸相闻,说的却是最伤人的话,偏偏他找不到一个反驳的词语。好象他们当初分手时一样,所有那些心如刀割的瞬间又回来。那些不堪回首的白天和黑夜,脑子一停下来,就会被无边无际的绝望笼罩。Crash and burn,所有的粉碎和燃烧,好象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在她眼里,他只看到燃烧殆尽后的一片冷灰。   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全是黑暗的念头。是,不能要求她爱他,也无所谓,他爱她就好。   这时候远处酒店门口传来一片骚动,远远飘来几个人的对话,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挡住了去路。颂颂提醒他:“门口的是你的车?再不走会被人拖走。”   他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低声说:“随便,拖就拖。”怀里抱着的人实实在在,他扳过她的脸,低头寻找她的嘴唇。   柔软细腻,又实实在在,那么熟悉的触觉,熟悉得让人不禁心中刺痛。   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颂颂已经推开她。她厉声说:“Shane Y Chen,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她率先往回走,他只好跟在后面。她进了酒店,他去把车开走。理智回来,宽宽还在家里,他断然不能再停留。   在回家的路上,被冷风一吹,他忽然清醒了不少。   上山的路上没有路灯,道路蜿蜒曲折,只有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把月光冷冷撒在前方的道路上。那一刻他想起许多往事。颂颂写给他的分手信,也叫他忘了吧。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现实,告诉自己,分开对颂颂更容易些,算了吧,只要她高兴就好。   即使有了宽宽,其实她的想法从来没更改过。那么多年,她的空间从未提过宽宽的名字,怕是不想被他骚扰。直到他万里迢迢追过来,她要的始终也不过是给宽宽一个父亲,然后他们两个参照离婚夫妻的模式,偶尔见面,彼此忘怀,各自幸福。那么还是算了吧,他应该退守她一早帮他划好的底线,这辈子不给她增添困扰,只要她高兴就好。   果然,第二天一早,颂颂发来短信,说她早上不能过来,已经直接去了机场。他每次努力往前迈进一步,她就退后三大步。他留下了什么,只有一个空落落的怀抱,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回她的短信,要她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颂颂的最后一条短信大概是在登机前发的。她问:“有没有告诉你父母?”   颂颂说的自然是宽宽的事。出于种种原因,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家里人。也许是他隐隐总有一点焦虑,怕得之不易的东西,越想珍惜,最后越免不了会一场空。   只是他终究也没能隐瞒多久。   最后一个下午,他第一百零一次陪宽宽看《超能陆战队》时,他母亲的电话打进来。情节正演到激烈处,他去厨房的一角接电话,宽宽还嘱咐他:“爸爸,快点哦,大白马上要复活了。”   他母亲在电话里问:“过几天你父亲的生日,你能不能来?”   父亲在西非,并不在家,也许是母亲一个人确实无聊,这样还要给父亲庆生。他只好承诺:“这一次实在抽不出空,下次一定来。”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母亲抱怨,“感恩节说下次,圣诞节说下次,复活节也说下次,你的工作什么时候能做得完?现在好,连电话也常不接,我每次打电话来,都得跟个机器人聊天,你说说……”   宽宽在背景里喊他:“大白复活了,快来看!”   母亲怕是听见了,立刻停下来:“你不在家里?怎么后面有小孩说话?”   “呃……”他无奈地抚额。宽宽这时候跑过来说:“爸爸爸爸,大白复活了,我帮你暂停了,你快来看。”他回头说:“好,我这就来。”   母亲在电话里狐疑:“谁家的小孩?为什么叫你爸爸?”   他只好回答:“…….妈,那是宽宽,他是我的孩子。”   电话里“咣当”一声,母亲一定是把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下去事情的发展就超出了他的控制。母亲刨根问底,他各种闪烁其辞,母亲强烈要求他把宽宽带去麻省,他死活不同意。下周假期结束,他要回去上班,他已经给宽宽找好了保姆,他更没心思在这个应付母亲的十万个问题。母亲不罢休,咬牙说:“行,你忙,走不开。我不忙,我今天就飞去西雅图。”   母亲说到做到,当晚最后一个航班没赶上,急匆匆坐了第二天清早的航班来,同来的竟然还有亦萱。   母亲的激动可以理解,盼了十几年的孩子,他们陈家的长房长孙,终于落实了。她把宽宽从头到脚摸个遍,喜极而泣地喊象。亦萱在旁边拉住亦辰闷笑:“Aunt Christabel 昨晚审问了我一晚上,问你是不是有可能被人骗,有没有去做过亲子鉴定。现在可好,眉毛也象,眼睛也象,哪有一样不象你小时候。其实我看是更象颂颂。”   母亲蹲下来问宽宽:“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亦辰已经做了一晚的思想建设,宽宽还是被这位素昧平生又热情似火的奶奶吓到,不自觉地往亦辰身后躲,怯怯说:“我叫鲁宥宽。”   亦萱赶紧问:“你有英文名字吗?”   宽宽点点头:“我的英文名字叫Shane。”   亦萱大笑:“好啊,又一个Shane Y. Chen,我们就叫你Junior吧。”   Junior去后院的草坪上放乌龟,奶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舍不得落后一步。亦萱挖出亦辰丢在冰箱深处的夏多内干白,捧着酒杯站在露台上遥望华盛顿湖对岸的群山。西雅图阵雨后的晴天,空气被洗得清澈明亮,阳光映照湖面,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   “你打算怎么办?”亦萱倚在露台栏杆上问。   “什么怎么办?”他装傻。   亦萱“嗤”了一声:“当然是将来的生活。Shane Y. Chen,你今年三十五岁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只好回答:“三十五岁也不算老,你比我还大几岁,不是也没有结婚的意思。”   “你和我能一样吗?我不结婚,只是不喜欢被一纸婚书束缚,并不是没人要。你呢?”亦萱说得痛心疾首:“作为医生我不得不说,对于你这样一个生育期的成熟男子,这种禁,欲,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极不健康的……”   亦萱的嗓门略大,也不知远处的母亲和宽宽能不能听到。他尴尬地抚额:“陈亦萱,算我怕了你,能不能不讨论这个问题?”   亦萱一声冷哼:“我知道,你是痴情种,对别的女人你不想凑合。那么颂颂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无奈地笑:“我有打算,又有什么用?”   亦萱替他着急:“你是真的不明白?一个女人,和你生了孩子,给孩子取和你一样的名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宥宽什么意思?我中文是差,不过刚查了字典,宽心,宽宥,原谅。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时候,你就该紧逼盯人,象牛皮糖一样黏住她,你们才有戏。我很想把你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是木头做的……”   如果两天之前,他可能还会头脑一热买张机票飞去纽约,现在他还怎么能够。他沉默,片刻才说:“你并不了解颂颂。过去的事,以及所有对她伤害,可以原谅,可以不计较,但并不代表可以被忘怀。”   阳光耀眼。从露台上向下望,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宽宽正拔了一把草在逗乌龟。不知是不是有心电感应,宽宽这一刻抬起头,看见他们,挥了挥小胖手,遥遥朝他们打招呼。他也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不是没有奢望过,只是知道奢望无用,所以顿了顿,淡淡说:“颂颂这几年也过得不错,和我在一起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痛苦大于快乐。我不想强求,何必给她平添烦恼。如今我常常能见到宽宽,偶尔也能见到颂颂。现在这样,我也应该满足。”   宽宽在阳光下玩得满头大汗,“咚咚咚”跑回屋里喝水,奶奶也跟回来,给宽宽舀了一碗冰淇淋,向宽宽打探消息:“Junior,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宽宽吃得满嘴白胡子,回答说:“我妈妈叫鲁颂颂,住在H城。”   奶奶问:“那她怎么不和你和爸爸在一起?”   宽宽向来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孩。他一边往嘴里塞冰淇淋一边说:“妈妈去纽约出差了,没空。再说等她回H城,就要和宋叔叔结婚了。”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奶奶的一脸微笑顿时僵住,亦萱急急问:“Junior,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妈妈告诉你的?”   宽宽抹嘴说:“不是啊。快来美国前宋叔叔带我去吃冰淇淋,吃冰淇淋的时候宋叔叔说的。”   “他到底说了什么?”亦萱追问。   宽宽挠头,尽量回忆的样子:“宋叔叔说,男人……嗯,三十五岁前拼事业,拼好了要结婚。宋叔叔这次也去纽约出差了,如果这次事业拼好了,就去纽约找妈妈,然后就要和妈妈结婚。”   亦萱沉吟:“那就是他一厢情愿,还没跟你妈妈求婚,你妈可能根本还不知道。”   宽宽又说:“不是啊,妈妈知道哒,我回家就告诉妈妈了。”亦萱忙问:“那你妈妈怎么说?”   宽宽咬着勺子想了半天,似乎想不出答案,最后说:“不记得了。”亦萱着急:“再好好想想,你告诉妈妈的时候,她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宽宽想不出来,嘟嘴说:“姑姑,你问题好多,比我还话痨。”   亦萱哭笑不得。母亲早已铁青了一张脸,抚额说:“这宋叔叔又是谁?Shane Y. Chen,你最好从头到尾把这事给我解释清楚。”   他坐在宽宽旁边,心乱如麻。她要的各种幸福,果不其然,连人选也已经找好了。   宽宽沾满冰淇淋的小胖手拉住他,抬头问:“爸爸,事业是什么?是和乐高一样,要拼起来的吗?为什么宋叔叔要拼好事业才能和妈妈结婚?”   他说不出话来,只好握住宽宽那只黏糊糊的温暖小手。   母亲最终没来得及细细拷问他,当天晚上,他就和母亲,亦萱,和宽宽一同匆匆赶回麻省。电视新闻连篇累牍报告了好几天,他的父亲,那位投身世界流行病救治前沿阵地的英雄,终究还是出了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抱住,强吻,(小)肥章,都有啦,原谅我吧(哭!)接下去要把铺出去的线都收回来,大家要耐心哈。   还有感谢小泡泡和慢程程的营养液。 第56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2)   他们一行四人连夜赶到机场, 坐夜里十一点的红眼班机回东海岸。就在等待登机的那十几分钟时间, 头顶的电视屏幕里还在播放父亲的生平:出生于中国著名的官宦世家,医学院杰出的学生代表, 享誉世界的流行病专家和慈善家,曾经一度被看好要当选议员,却在最后关头放弃名利双收的政治生涯, 坚决奔赴西非救治伊波拉病毒的最前沿, 并且一呆就是八年。   如今,这位令人敬仰的无国界医生,自己也不幸感染伊波拉病毒, 被专机火速载回美国。电视甚至直播了飞机在军用机场落地的情景,电视台的直升机在空中追踪救护车从机场拐上高速,一路呼啸到医院,穿得象宇航员一样严实的医护人员把担架从救护车里小心翼翼地抬出来。父亲就躺在担架上, 头上戴着面罩,从头到脚裹在白色防护服里。   从听到噩耗开始,母亲一直脸色煞白, 整个旅途也沉默得吓人,只在飞机即将起飞的那一刻问了亦萱一句:“他不会有事的, 对不对?”   医生大概都知道,西非当地, 伊波拉病毒感染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上下。亦萱冷静地回答:“回到美国就好,这里的医疗条件这么好,会没事的。”   他坐在母亲身边, 飞机的马达开始轰鸣时,母亲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他听到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好人有好报,他会没事的。”   他们赶到医院时,门口仍然停着电视台的采访车。父亲被安排在最高级别的低压无菌病房,有专门的出入口,和别的病区完全隔离,所有医护人员都全副武装,如临大敌。   父亲还在药物引致的沉睡中。神色肃穆的主治医生过来和他们谈话,告诉他们医院上下都会全力以赴。虽然现代医学还没找到对伊波拉病毒行之有效的对策,但联邦政府的疾病控制中心已经介入,一种研制中的新药正在从亚特兰大空运过来的途中。   亦萱过去和医生多聊了几句,回来偷偷告诉亦辰:“你父亲五天前就开始发烧,立刻把自己隔离,当地医疗条件实在太差,连救护车都没有,他的同事找了一俩小皮卡,用塑料布裹住,才把人拉到机场。再加上要从美国调有隔离装置的专机过去,耽搁了一天,所以现在才到。”   伊波拉病毒到第七天上,大概是最危急的关头,病人不是渐渐好转,就是内出血而死。现在父亲沉睡在隔离病房里,他们都进不去,只有隔着玻璃窗在外面等待。   坐了一夜飞机,宽宽早累得不行,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偌大一个隔离病区只有父亲一个病人,休息区也没有别的家属,一片死寂中,时间慢得象滴水穿石。   到中午时分,护士来通知他们,父亲终于醒了。   他隔着大玻璃见到父亲。他躺在病床上,听见他们的声音,朝他们微微侧过脸。他已经有大约两年没见到过父亲,此时的父亲,完全不是他认得那个人。他眼窝深陷,面色潮红,只微微半睁着眼,眼神涣散,不知聚焦在远处的什么地方。   大夫说父亲刚刚苏醒,神智还不是特别清醒。母亲此时倒十分镇定,通过隔离病房特有的通话装置说:“医生说你情况稳定,叫我们不用担心。我们都来看看你,你看,这是Junior,亦辰的孩子,你有孙子了。”   宽宽刚刚醒来,还在他怀里揉眼睛,奶声奶气地叫“爷爷”。父亲的眼神从远处收回来,毫无表情地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宽宽脸上,似乎微微一顿。   接下去的两天异常冗长。父亲在新药的作用下慢慢好转,等到发病后第七天的关键时刻,已经可以下床,停止了呕吐,胃口也有恢复。隔离病房制度严格,病人家属也是在规定时间才可以隔着玻璃看见病人,着实没有必要大家都等在医院。小孩自然吃不消,他也把母亲劝回家去,说宽宽需要人照顾。   他一个人守在医院,在家属休息区坚持工作,每天只花两个小时回家看看宽宽,花两个小时睡觉。   新闻报道没有停止,采访车依然停在医院门外。网上更打起论战,有人说为陈先生祈祷;有人说有那么好的新药,为什么只有美国人可以用,对非洲人民不公平;还有人说,这样把感染了病毒的病人拉回来,是对全国人民不负责,万一感染别人怎么办?   这一切喧嚣尘上,颂颂不可能没听说。他给她留了条短信,告诉她宽宽在麻省,等她办完了事,只怕要到麻省来接孩子。纽约离麻省不远,火车一小时一班,路上只需三个多小时。他有过那么一丝希望,也许颂颂会提前过来,哪怕是来看宽宽也好。只是她没出现,短信发过去两个小时,她才回复,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知道了。”   东海岸的夏天比西雅图闷热许多,一大早阳光普照,气温已经升到华氏八十度。吃过早饭,宽宽在院子里玩,低头蹲在地上,用树杈挖一个洞。   “爸爸你来看。”宽宽听到他的脚步声,举起手里的瓶子跟他献宝。   瓶子里俨然有两只嗡嗡振翅的蜜蜂。宽宽自豪地说:“姑姑教我的,在瓶子里倒点糖水,蜜蜂就会飞进来。”   “那你在地上挖洞干什么?”他蹲下来问。   宽宽说:“没有空气动物会死,我想在地上挖个洞,把蜜蜂埋了,看看它们多久才死。”   许多许多童年往事,在这一刻涌上心头。他带宽宽去院子后面的树林里看一棵大树,指着树根下的两个小土包跟他解释:“左边这一个里埋着呆呆兽,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养的哈士奇,因为我不小心,它出车祸死了。右边这一个埋着两只蓝松鸦,它们病死了,死的时候很伤心,因为我不小心弄坏了它们的蛋。”   “人死了就永远回不来,动物也一样。”他告诉宽宽,“所以,生命重于一切,即使是科学实验,也不可以随便以生命为代价。”   这些都是父亲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很怕父亲严厉的眼神,也怕没完没了的罚站,仿佛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让父亲满意。这些父亲教导过他的话,他却句句都记得。不管父亲是个怎样的父亲,还是在他的人生打满他的烙印。   匆匆提上电脑,他又要赶到医院去。医院门口仍然守着几个记者,见他下车,记者就围过来,几支麦克风追在他身后。有一个记者喊:“陈先生,请问你父亲近况如何?什么时候能出院?”还有一个喊:“陈先生,对那些认为不该把你父亲从非洲运回来的人,你有什么话说?”   他十分明白媒体想要什么,无非是有看点的冲突,他完全应该象往常一样,随便他们怎么喊,都应对感谢关心,其他无可奉告。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些天的高压终于到了他承受的极限,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抓过其中一支麦克风说:“我想对那些人说,我以有你们这样的同胞为耻。你们的良知在哪里?但愿你们永远不会得传染病,不然身处这个没良知的世界,也许没有医生愿意冒险救你。”   结果第二天他就上了早间新闻。一早赶到医院,护士都朝他笑得有些不同寻常,他抬头一看,看见休息室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这一段,他一把抓过话筒,一副怒发冲冠,出离愤怒的样子。他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抬头看电视,看见他来,于是拖着挂输液瓶的架子,缓缓走到玻璃窗前。   父亲的气色不错,虽然面庞比以前瘦削了许多,眼神仍然凌厉。他看见父亲扯了扯嘴角,说:“你这样的脾气,幸好当初没去从政。”   虽然是责备的话,他的眼角竟然蕴着笑意。他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父亲笑。自从他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就很少回家,父亲又常年在西非,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前,父亲回来过圣诞节。那时母亲象往常一样跟他抱怨:“你爷爷在你这年纪,孙子都快有了。以前你至少还敷衍我一下,现在可好,相亲的话我连提都不敢提。”当晚他被父亲叫进书房,父亲的眼神一如既往地严厉:“如果你曽祖父还在,恐怕早对你动用家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早已对你没太大指望,但为一个女人执迷不悟,我没想到你会堕落至此。”   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他和父亲的见面以不欢而散告终。他提前一天飞回西雅图,希望永远不必再回来。只是血缘是一条剪不断的索链,如今他又站在这里,和父亲面对面站在玻璃的两面,中间是连病菌都难以逾越的隔阂,但又如此之近,他可以听到父亲在对话喇叭里传来的呼吸声。   “亦辰,”父亲在玻璃那一边开口,语音略带迟疑,“那个小孩是……”   他猜到父亲要问的话:“是我和颂颂的孩子。”   父亲低头,似乎是沉思,良久才抬头,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他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带一点沙哑:“我以为,一年或两年,或者三年五年,你总会忘记……”   父亲停下来,像是找不到最好的措辞,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以为他要说出道歉的话。然而他突然捂住嘴,低头开始咳嗽,咳了几声停下来,刚要说话又开始咳,越咳越厉害,咳得弓下腰去。他在玻璃的另一边,过不去,也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能喊:“爸爸!”   然后父亲抬起头,他看见父亲捂着嘴,手上一片刺目的殷红,每咳嗽一声,鲜血就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先是指缝和鼻孔,然后是眼睛,然后是耳朵。   他拍着玻璃大喊:“护士!护士!”大批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知从哪里涌来,匆匆忙忙去隔离室穿好隔离服,又匆匆忙忙涌进病房。父亲就静静站在那里,隔着玻璃,满脸鲜血地望着他。   这就是他记得父亲最后的样子----隔着玻璃站在他的对面,满脸鲜血地望着他。这位世人眼里将全身心献给人类和平的科学家和慈善家,终于敌不过病魔,在感染伊波拉病毒后的第十天溘然长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慢程程的手榴弹,还有简,慢程程,和gphsl灌溉的营养液。 第57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3)   葬礼定在五天后。感染病毒的病人过世后都要经过特殊处理, 父亲的遗体被火化, 放在一只瓷罐子里,暂时放在客厅中央。   父亲的遗产和葬礼的一切都要由亦辰打理, 忙得他不可开交。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门,甚至连床都懒得起。他去敲过几次门, 不是没人应答, 就是只听到母亲低声的饮泣。   他太忙,常常没空顾及宽宽,宽宽倒也不粘他, 自顾自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高兴。只有那么一次,他看见宽宽和他的蓝牙机器人呆呆兽说话。   “呆呆兽,你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呆呆兽闪了闪蓝眼睛:“不知道。”   宽宽一个人叹气:“奶奶很伤心,爸爸很忙, 没人有时间陪我玩。我有一点想妈妈,也有一点想宋叔叔。”   和颂颂约好接孩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她没有来, 只给亦辰发了一条短信,说目前走不开, 要延期几天。她没说有什么事走不开,他不想猜, 也不敢猜。据说宋挺也在纽约,那么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呆呆兽,你说, 妈妈和宋叔叔什么时候结婚?”宽宽问。   呆呆兽翻着蓝眼睛:“正在查找婚礼日期,鲁颂颂,宋挺……”   还没等呆呆兽找出结果,宽宽又问:“呆呆兽,你说,妈妈和宋叔叔结婚以后,是不是也会亲嘴?”呆呆兽的蓝眼睛转得更快了些。宽宽托着腮问:“说不定妈妈和宋叔叔已经亲过嘴了。呆呆兽,你说他们现在亲了几次?妈妈和爸爸亲了多少次嘴才有我?妈妈和宋叔叔亲过嘴,会不会有小弟弟?是不是要亲很多次才会有小弟弟?你说,要亲多少次?”   呆呆兽的蓝眼睛越闪越快,最后变成红光。宽宽嘟着嘴问:“呆呆兽,你说,妈妈和宋叔叔有了小弟弟以后,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呆呆兽红光一闪说:“信息量太大,程序自动关闭。”说罢“唰”地关了机。宽宽哀怨地抱着呆呆兽来还给他:“爸爸,对不起,你的机器人被我玩儿坏了。”   他把宽宽抱上膝头,半晌问:“妈妈和宋叔叔结婚,你愿意吗?”   宽宽温暖的小手搭在他肩上,点点头:“愿意。”   “你不怕他们有了小弟弟,会少爱你一点?”   宽宽啃着胖手指想了想,最后点头:“怕是怕,不过别的小朋友家都是三个人,我们家才两个人。我生病的时候妈妈照顾我,可是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太小,还不会照顾人。爸爸,你又不能搬得近一点,这样妈妈太可怜了。如果宋叔叔和妈妈结婚,我们家就三个人了。”   他默默无语,宽宽反而来安慰他:“爸爸,别难过。妈妈和宋叔叔要亲很多次嘴才会生出小弟弟,应该没那么快吧。”   他抱紧宽宽,问他:“宋叔叔对你妈妈好不好?”   宽宽点头:“好啊,宋叔叔给我和妈妈包饺子吃,宋叔叔还会煎鸡蛋。”   他沉默,然后淡淡地笑:“那他比我强多了。”   “爸爸,我饿了。”宽宽嘟嘴,“咱们叫披萨饼好不好?”   他在宽宽耳边提议:“咱们吃奶奶做的海鲜炒饭好不好?”   “好啊。”宽宽响应。   他说:“你去敲奶奶的门,告诉她你饿了,要吃她做的海鲜炒饭。”宽宽点头,骨碌碌爬下他的膝头,领命而去。   颂颂曾经说过,当她一无所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时,至少她还有她自己。现在他们还有家人,也许摆脱悲痛的最佳方式,正是被旁人需要。   葬礼那天,碧空如洗。   举行葬礼的是小区外面镇上的一个小礼堂,他的曾祖父和祖父的告别仪式都曾在这里举行。这一次的规模比前两次都大,小镇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当地的媒体相继报道了这个噩耗,有不少记者来观礼。陈氏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肃穆地坐在台下,他嘱咐宽宽,坐在奶奶身边,握住奶奶的手。他代表整个陈氏家族发言,回顾父亲的一生,他的事业,他的遗愿,最后宣布,根据他的遗嘱,将捐一大笔钱成立疾病研究和救治的基金会。   仪式结束,亦萱带着家人陆续离开,他留在后面应付一群记者。他变着花样重复了几遍场面上的套话,记者终于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上来跟他说话的是个熟面孔,西雅图那家华人报纸的Jasmine 何。   他无奈地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报社竟然还派你从西雅图专程赶过来。”   何记者还是一支马尾辫,清清爽爽的样子,没带笔记本也没带录音笔,半晌只说:“你节哀顺变。”   他点头,她又问:“刚才看见你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是你的孩子?”他简短地回答:“是。”她顿了顿,淡淡一笑:“很可爱,有两个小酒窝。”   八月的阳光毒辣刺眼。门口人群渐散,远处不断传来汽车鸣笛离开的声音。从门口望去,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枫树静静立在中央,树下站着一个黑衣黑裙的人影。   他急急回头朝何记者告别:“对不起,我先走了。”   从礼堂走到院子里的大枫树,二十几步路,他象走了一世纪。往事历历在目,他禁不住想起当年颂颂父亲的葬礼,那次是他站在门外,不敢进去,从黑漆大门外往里看,看见颂颂微微低着头,站在鲁教授的大幅黑白照片前。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也许是后来也许是第一眼。感情的事虽然来得毫无征兆,对他却是历久弥坚。   她站在大树下,摘下墨镜,黑色长发落在肩头,发间隐约可以看见银色的耳钉,不如她通常戴的小巧,但在阳光下闪耀,依然很美。初遇她时她戴着前男友送的耳钉,后来换成他送的。他那一对早就被她退还,现在还锁在他抽屉里。现在这一对,又不知是属于谁。   还是颂颂最先平静地开口:“对不起,没能早点来。我想你肯定希望宽宽参加完葬礼才走,又觉得现在不是我见你家人的最好时机。”   “我知道。”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说:“宽宽很想你。”   她说:“我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了,牵着奶奶的手。”他们两个站在大树的阴影下,身后的院墙上爬满白色的蔷薇,午后的夏日有一缕微风,倏忽风来,一阵悠远的香味。她在微风里拢了拢耳边的散发,说:“你也保重。”   他觉得心中有绵延的酸痛,回答说:“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理解父母对你的爱。”   她微微点头。他又说:“不知你哪天回国。如果不急的话,我想多留宽宽几天。现在我母亲唯一提得起兴致来做的事就是给宽宽做饭,我想让宽宽尽可能多陪她几天。”   她点头答应:“我在纽约还有两个合同要谈,最多还可以留一个星期。”   “那么……”他说。   “那么,”她说,“还是不要让宽宽看见我,我怕他会哭。”   他还有那么多话要讲,可是她抬腕看表,不知是不是在计算下班离开的火车的时间,又或者在什么地方有人在等她。果然,她回头看门口说:“既然这样……”   “有件事,”他打断她,“我一直想问你。”她回过头,他停了停说:“现在你还去见朱医生吗?”   她不明白他何以有此问,只答:“恢复记忆之后就不去了。”   他涩然一笑:“果然是。”   “什么果然是?”她不解。   “果然是朱医生。”他说,“我和你,一直见的是同一个心理医生。”   “是吗?大概是碰巧吧。”她低头说。   “朱医生是H城最著名的心理专家,这些年精力主要在研究和教学上,早就不收新病人。要不是他是我父亲资助过的学生,我估计也请不动他。”他说:“哪里有那么碰巧,只怕都是我父亲的安排。”   她淡淡答:“我一直以为是范羽的安排。即使是通过你父亲,也说得通。他对我心中有愧,关心我的病情,这也无可厚非。”   “他确实关心你的病情,”他无奈地笑,“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父亲远在西非,怎么会恰好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出现,跑来中国,如此及时地来横插一脚。现在明白了,有人一直替他通风报信。只是泄露病人隐私,这是违背医德,冒极大风险的事。一个功成名就的专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父亲在背后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动用了多大的人情,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比你更了解我的父亲,我们的官司早已了结,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他可以关心你的病情,但是什么值得他花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来关心你的病情?绝不只是内心有愧这么简单。”   她抬眼望着他,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他说:“颂颂,你知道为什么,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小泡泡”,“叽里咕噜”和“慢程程”灌溉的营养液。 第58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4)   她低下头去:“人都不在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凄然说:“你写给我的分手信, 这些年我不知在脑子里重读过多少遍。你说不能坦然面对我和我的家人,可做错事的人是我, 欺骗你的人也是我,我一直不明白这跟我的家人有什么相干,最近我才明白一些事。你从三楼失足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是范羽丧心病狂地把你推下楼, 这样好霸占你父亲的专利。那晚你喝过酒,有人还在酒里掺了大量安眠药。那种安眠药叫diphenhydramine,常常用在感冒药或抗过敏药里。范羽又不懂医, 是不是有人指导他实行这个计划?还记得我查到一个程序员,那人在你出事失忆后改了你日志发表的时间,让警方认为那是你的遗言,所以做出了自杀的判定。那个程序员, 移民美国,一直在我父亲名下的一家公司任职。最近我处理父亲的遗产,才知道他注册过一个巴拿马的离岸公司, 曾经给范羽的新宇开发投资过一个亿,而且恰恰是在八年前, 你失忆的前后,范羽资金最短缺的时候。”他直视她:“颂颂, 你一直坚持当年的事是一个事故,我想现在我也有权知道,到底是, 还是不是?”   “是。”她抬眼,坚定地说。   “那天在你家的人到底是不是范羽?”他追问。   “是。”她仍然坚持。   “颂颂,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他恳求。   她低眼,似乎沉思片刻,最后说:“既然你想知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全部告诉你。就象你猜想的一样,确实,我从北京回H城过节,曾经听到我爸爸和范羽争吵,范羽要爸爸把专利转让给他,爸爸不肯,还给范羽看他签好的专利转让协议,并且说过完节就要把协议交还给重光网络。我还从没见过范羽发那么大的火,那天他最后摔门而去。”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后来爸爸出了事,那一晚,范羽带了酒来,我想他是来找那份签完了字的专利转让协议的。爸爸肯定还没机会把协议交回去,只要那份协议不存在,他完全可以另外伪造一份取而代之。”她冷冷一笑,“我小时候的考试卷都常常找大师兄代签,他模仿我爸爸的签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所以他的计划估计就是,把我灌醉,找到那份协议,说爸爸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拿下那些专利。他并不知道爸爸在保险箱里留了个副本,而且我酒量不错,为了保险,他还在我的酒里下了安眠药。”   “事情出了差错?”他问。   颂颂凄然地笑:“那晚的事恍恍惚惚,我记得不确切。我只知道,我靠在桌上睡了一会儿,似乎没睡死,又醒过来,天旋地转,好象家具都在空中飞。我站起来摸到书房,看见范羽在找东西。”   这方面他早已做过仔细的功课:“过量安眠药加酒精,有时候会产生副作用,导致服用者头晕呕吐,甚至幻听幻觉。”   她继续说:“我又摸到阳台,似乎天上有鸟儿在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站到小板凳上去捉鸟,捉不住,就使劲向外够。范羽想拉我下来,一个没拉住,我就掉下阳台。如果不是当中有棵树挡了一挡,而且楼下邻居立刻发现了我,我必死无疑。”   “而他竟然连救护车都没叫,就收拾现场,跑了。”   她眼神一闪:“也许他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方便,也不想对警方解释为什么他半夜在我家,而我喝的酒里有安眠药。”   他的语音涩然:“所以他在病床前守了你四十八小时,就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你是死是活。结果老天助他,你虽然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他倒是下了很大功夫,确保你不恢复记忆,至少在他公司上市或套利走人之前不恢复记忆。”   她低头浅浅一笑,没有说话。他失声说:“颂颂,你对他何其宽容,所有这一切,你都不计较。”   而她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竟然全部默认。   他又想到:“那我父亲呢?他显然是和范羽做过什么交易。”   颂颂说:“你那时候还没有收到我的谅解协议书。也许他向你父亲承诺,可以说服我签下谅解协议书,避免你坐牢,以此换取你父亲的投资。”   他觉得还是有哪里不符合逻辑:“一个亿?就算范羽狮子大开口,我父亲怎么会答应?这也解释不通为什么我父亲费尽心机监控你的病情。范羽一直似乎有恃无恐的样子,并不怕我查到什么。他收了一个亿,更象是在替人掩盖什么。还有,我父亲也好,我母亲也罢,从来对我的婚事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要求,只期望凭我个人意愿,越快越好。我父亲反对你我可以理解,以他的作风必然是先把我叫去骂上一顿。但他瞒着我去了H城,在我面前一句不提,背着我给你一笔分手费,坚决让你离开?太令人费解。”   颂颂沉默不语。他脑中一声轰鸣,终于找到了关键:“你的邻居告诉我,当时曾听到楼上有人说话,说‘快来帮忙’。试想一下,如果是有一个具有医学知识的人替范羽准备了安眠药,范羽发现你的情况不对,一定是立即打电话给那个人。也许那个人立刻赶来现场,可是你为什么还是掉下了楼?”   颂颂抬眼,默默注视他。他只觉得五雷轰顶,似乎天空瞬间黑下去:“颂颂,难道是他推你下楼?”   “不是。”她立刻否认,顿了顿说:“我身子一晃,掉下阳台,范羽冲过来想要抱住我,结果只抓住我的一只手。我不知道家里还有别人,只记得范羽回头说‘快来帮忙’,我这才看见窗帘后有人。范羽尽力想把我拉上来,那人站在那里,只是看着,一动不动。范羽没有拉住我,我才掉下去。”   他从心底苦笑:“他觉得你死了比活着更方便,也许范羽也可以为我伪造一份你签名的谅解协议书。他更不想向警方解释为什么你喝的酒里有安眠药,他一世英名,怎么可以卷入这种丑闻。”   她低头,略一沉思,复又抬眼,说:“我相信他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但凡他多想一想,也不会冒这个险。亦辰,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一时犹豫,都是因为你。他是你的父亲,不愿意看到你去坐牢。况且他为此放弃了政治生涯,在西非待了这么多年,也是受到良心的谴责。”   此刻他只觉得痛心:“颂颂,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阳光暗下来,不知何时一片乌云飘过来挡住日光。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忽然暗下来,远远传来隐约的雷声。她低头想了想,淡淡说:“亦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知不知道都不会对结果有什么影响,何必多一个人难过。”   他还能说什么,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远处的雷声隆隆地走近,颂颂抬头看看天:“要下雨了,我得先走了。”   “颂颂,”她正要转身,他又叫住她,“当年的谅解协议书,是你签的吗?”   她回头,肯定地说:“是。”   “听宽宽说,”她走出几步,他终于忍不住又叫住她:“你和宋挺,有可能要结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见她停下脚步,回头,似乎抿了抿嘴角,平静地说:“他向我求婚了,在纽约。”   他点头。完全是意料中的事,他着实不该有任何期待,可是心中仿佛有酸软的浪潮涌来,将他一点点淹没。头顶开始有大颗大颗的雨点掉落,周遭的世界静默在一片风雨即来的潮湿中。   他以为颂颂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结果她又站住,回过头来走到他的面前。他看见她在豆大的雨点里略略迟疑,最后上前一步拥抱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有母亲,还有宽宽,不要太难过。”   一片雾气涌到眼前,他想伸手搂住她,可惜迟了一步。她已经离开他的怀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略略低头停了停,然后转身离开。   中午的雷阵雨下了一个多小时,他一个人独自步行回家,身上淋得湿透。宽宽趴在客厅的窗边第一个看见他,拍着窗户和他挥手。母亲红着眼睛,也迎到门口:“下那么大的雨,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去接你。”   他在门口脱掉湿透的外套:“没事,我只是想散散步。”   他回房间去换掉湿衣服,联网到公司网站处理邮件。贝克一定是看见他上线,在即时通讯的窗口呼叫他:“Shane,公司没那么需要你,这时候你应该好好陪伴你的家人。”   雨点象鼓点一样打在窗上,咚咚咚的声音令人烦躁。的确,公司没那么需要他,是他更需要工作,只有工作的时候,他才能不想其它事。   他对父亲的感情向来是复杂的,小时候是又敬又怕,总希望在父亲那里得到肯定,但结果总是失望。后来长大成人,对父亲失去那点敬爱,觉得他假仁假义,对自己控制多过慈爱。等到自己做了父亲,才感受到做父亲的心情。换了他应该也会一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现在什么都成了过往,只留下遗憾。   也许是因为多日劳累,也可能是因为淋了雨,下午他开始发烧,双掌火热,呼吸也是滚烫的。他不想让母亲大惊小怪,不敢声张,自己吃了两颗退烧药。宽宽跑过来把呆呆□□给他:“爸爸,我能玩你的机器人吗?他怎么不说话了?”   自从上次出现故障,他还没来得及重新设置,这时候重新打开呆呆兽,重新连接上云端数据。这段时间凡事纷杂,他不想被打扰,除了少数几个重要的人,大部分人的电话被他设置成云端存储。几百个吊唁电话,这时候一个一个在电脑上跳出来。   呆呆兽的眼睛恢复了亮光,蓝光闪了几圈,一字一顿地提示:“关于,范羽,的,重要新闻,是否收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泡泡和风起青萍的营养液。 第59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5)   他立刻说:“收听。”   呆呆兽报告:“范羽, 前华粤资本IT投资业务部经理, 挪用公司资金进行非法投资活动,经XX区人民法院审定, 挪用公司资金罪成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即日起实行。”   这并不令人意外, 范羽的事证据确凿, 除非他真的找到人替他填上资金的窟窿,这一次在劫难逃。   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不料呆呆兽蓝光一闪, 又报告了一条:“H城某交通大队副队长王某某,日前因行贿受贿,被公安局逮捕调查。”   王某某的名字似曾相识,可他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问呆呆兽:“这条消息也和范羽有关?”   呆呆兽顿了顿回答:“范羽, 鲁颂颂的朋友。鲁颂颂,交通事故受害人家属。王某某,八年前负责处理本次交通事故的交通警察。”   他这才想起王某人的名字为什么熟悉。他和律师见过这位警察多次, 他也在范羽的电话记录里看到过此人的名字,当时并不觉得奇怪, 范羽作为受害人一方的代表,需要和公安交警部门协助调查, 实属情理之中。   也许只是个巧合,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间犯了事。那位王警官记得长得正义凌然,那时候完全看不出腐败的样子。谁知道, 八年过去,人何曾是一尘不变的动物。   外面的大雨终于下停,他打开窗,带有泥土新鲜味道的空气涌进来。他的烧还没有退下去,在窗前的冷风里一吹,头开始隐隐作痛。   这时候电脑“叮”的一声,提示他呆呆兽和云端数据同步完成。他回到电脑前,看那一列长长的电话名单。所有来唁电和参加葬礼的人,他必须要一个个写卡片致谢,也是一项宏大的工程,幸好有呆呆兽帮忙。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来电名单,其中有一个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来自H城的郊县。他点开那一条留言,里面响起来自遥远他方的杂音。杂音持续了五秒钟,才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用乡音浓重的腔调,迟疑地说:“……喂?我找一个叫……陈亦辰的人……我是范羽的叔叔,范羽给我留了几句话,要我带给这个……陈亦辰。”   范羽现在应该已经在监狱里,还能有什么话带给他?   他算了算时间,等到晚上按照那个电话号码打回去。电话接通,仍然是同样的杂音,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喂?”他说:“我是陈亦辰。您打过电话来,说范羽有话带给我?”   “你等等。”那人停了停,似乎挪去了一个更安静的地方,才说:“我叫范长发,范羽的叔叔。上次去监狱看他,他叫我跟你联系,给你带几句话。”   “什么话?”他问。   “范羽说监狱的环境不好,他在里面过得很幸苦。他让我跟你联系,问以前你给他开的条件还算不算数。”   他给范羽开过条件,说给他请律师,安排住处,以换取颂颂坠楼事件的真实过程。只是现在真实过程他已经知道,而范羽也已经在牢里,还有什么必要再交易?   “范羽给我留了一封信。”那人压低了嗓音,似乎偷偷摸摸地说:“写给一个叫鲁颂颂的人。他说,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信发出去。”   “信里写什么?”他立刻问。   那人“啧”了一声:“这个现在不好告诉你,反正是跟一个什么车祸有关。范羽说,牢里他一天也不想多呆,他要上诉,你给请个好律师。房子他现在用不到,就给他现金两百万,至少可以让他在牢里过得舒服点。”那人顿了顿补充:“钱你打到我的账号就行,我会带给他的。”   他听了立刻皱眉:“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他叔叔,在县城汽车站旁边开杂货店。范羽说你本事挺大,我叫范长发,账号也是范长发的名字,你查一查就能确认。”   他倒并不十分猜疑此人的身份。他和范羽的谈话没别人知道,此人既然知道细节,多半身份不假。他说:“我承诺的条件可以兑现,但我至少应该知道他在信里写了什么。”   那人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这个你只好冒冒险。钱到帐我就发信,范羽说,让你想想他说过的话,他觉得你会满意的。”   范羽说过的话是什么?他曾经说,他和颂颂两个人,一个拼命想查不该查的事,一个拼命不想查,而结果真正应该查到的事却没查到。他不该查的事,只怕是和他父亲有关的那一段,不知他信里说的是不是他所谓应该查却没查到的事。   不管是什么事,总应该水落石出。他连夜给相熟的律师打电话,安排银行转账。美东时间的晚上,国内正好是早上。律师答应立刻去办,争取尽快和狱中的范羽取得联系。   接连过了坐立不安的三天,律师终于发来消息,告诉他和范羽谈妥,准备替他上诉。范羽知道上诉也希望渺茫,但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抓住。   雷阵雨过后的晚上,他送宽宽上床,陪他一起读书。熄掉灯,替他盖好小毯子,宽宽忽然在黑暗中说:“我好想妈妈,她什么时候才来?”   他无奈,说:“妈妈也很想你,过几天爸爸就送你去纽约。”   “我也可以去纽约吗?”宽宽在黑暗中又瞪大了眼睛,“可不可以去一个很高的大楼?”   纽约很高的大楼可不少。他问:“宽宽想去哪个大楼?”   “电影里演的那个大楼。”宽宽说,“一个西雅图的男的,带了一个小孩,去那里找一个女的。”   “《西雅图不眠夜》?”他狐疑地问。   “是啊,”宽宽说:“我都跟妈妈一起看了好几遍了。我最喜欢《超能陆战队》,所以看了很多遍。妈妈最喜欢那一部电影,所以也看很多遍。”   他怎么能不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短暂日子里一起做过的事,一起散步说过的话,一起看过的电影,吵了架说了重话后追悔莫及的心情,还有和好后失而复得的喜悦。宽宽继续絮絮叨叨地告诉他:“第一次看到大白死掉,我也哭啦,不过后来我知道他会活过来,就不哭了。那个电影里也没有人死掉,不过妈妈每次都要看哭。”   那一夜他毫不意外地失眠,一边是范羽的事,一边是颂颂,无数念头在心里缠绕,象一堆纷扰繁复,缠夹不清的线头。范羽说,他和颂颂两个人,一个人拼命想查不该查的事,而另一个拼命不想查。想到这里他再也睡不着,起来去书桌边打开台灯。   雨后的夜晚凉气沁人,打开窗,新鲜空气涌进来,一扫连日的沉闷。他的病没有全好,白天烧退下去,晚上又热起来。此刻他坐在桌前,脑袋如坠云间,头疼欲裂。他抱着头问站在桌上的呆呆兽:“呆呆兽,我该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问过太多次,呆呆兽蓝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回答:“买钻戒,去纽约。”   他苦笑:“除了这一招你会不会别的?”   呆呆兽回答:“这是成功率最高的选项,根据我的计算,成功率为5.04%。”   他不禁自嘲:“确实,比0.04%强多了。”   算了吧,想了多少年算了吧,其实他何尝真正放下过,总是不甘心,每天睁眼第一件事是刷颂颂的空间,闭眼前最后一件事还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在将来的哪一天,五星汇聚的某一时刻,他们还有重逢的可能。所以他打开电脑,在颂颂的空间里留了一封长信,告诉呆呆兽在纽约第五大道的蒂芬妮定戒指,然后第二天带上宽宽踏上去纽约的列车。   父亲的后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不管纽约之行结果如何,他都要转道回西雅图去了。临走前他请求母亲:“您一个人在麻省太孤单,不如到西雅图我那里住一阵。”母亲红着眼回答:“这里是我的家,我住不惯了其他地方。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记得过节回家就好,要带宽宽来。”   从麻省到纽约的列车三个小时,宽宽一路兴高采烈,问他:“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那个很高的大楼?”   他回答:“那个很高的大楼叫帝国大厦,下午就去。”   宽宽问:“妈妈会来吗?”   他不知道。他在颂颂的空间里留言,告诉她他和宽宽下午三点到六点在帝国大厦的顶楼等她。她一定猜得到他此去的目的是求婚,至于她会不会来,他完全不知道。   到了中央车站,照例被纽约的人潮吞没。他们去酒店放下行李,又去第五大道取了戒指,在路边的小摊子吃热狗,然后直奔帝国大厦。   帝国大厦远不像电影里拍摄的那么浪漫,到处是游人,需要排看不见头的长队,一个人一个人过安检,然后换个地方排另一个看不见头的长队。幸好宽宽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看见人多尤其兴奋。门口执勤的警察朝他微笑,问他:“小朋友,你从哪里来?”宽宽高兴地回答:“我和爸爸从西雅图来,去楼上等妈妈。”   所有的人都会心地微笑,都想到电影里的浪漫桥段。   真正攀到顶楼,景色也不如传说中的美好。帝国大厦只是曼哈顿众多高楼中的一座,置身林立楼群当中,一点不觉得空阔自由,反而感觉自己是钢筋水泥牢笼中的一只鸟。   亦辰抬腕看表,只有两点三十五分,他们早到了二十五分钟。宽宽兴致高涨地绕楼一周,一个挨一个地投币看望远镜里的风光,最后绕到某个地方,告诉他:“爸爸,这里,就是这里,西雅图来的小孩等到新妈妈的地方。”   颂颂的短信在这时候传进来:“会议中,今天不能来,你们不要等。”   他低着头盯着手机,他的脸色一定出卖了他,连宽宽也看出了端倪,拉拉他的衣角,抬头问:“是不是妈妈来的电话?她什么时候才来?”   已经等了五年,不过是多等几个小时,他怎么能放弃。他迅速回了短信:“会等你到六点。”然后抱起宽宽说:“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爸爸和你下棋。”   下棋一下下到四点,范羽的那封信这时候通过电子邮件发进来。邮件发给颂颂,包括两张信纸的照片,他在密送栏上。信一定是范羽在狱中手写的,看得出一笔一划潦草地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字里行间充满他的怨恨和不满。他看得手微微发抖,这么多年发生过的这么多事,包括他和颂颂,他父亲的死,原来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   傍晚时分,顶楼的人潮终于慢慢散去。六点钟来了又走了,天边开始爬上橘红的晚霞。一天的舟车劳顿,宽宽已经累了,挨到他怀里问:“妈妈还不来吗?”   他想到范羽的信,想到楼下人山人海的长队,心里还存了一线希望,跟宽宽商量:“楼下排队的人很多,咱们再给妈妈一点时间,好吗?也许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宽宽搂着他的脖子,点点头。   转眼到了七点,然后七点十五,然后七点三十。再也没有大批大批的人流从电梯里涌出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跟宽宽承认:“妈妈应该不会来了。”   他抱着宽宽去坐电梯下楼,两个人都低着头。到达底层,门口的警察还来和宽宽搭话:“西雅图来的小朋友,你妈妈呢?”宽宽搂住他的脖子开始抹眼泪,抹了一会儿问他:“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他还能说什么?站在帝国大厦门口的石阶上,眼前就是车辆呼啸来往的街道,繁忙而冷漠。他抱着宽宽,苦笑说:“妈妈肯定明天就会来接你。她没有不要你,她只是不要我了。”   也许是在这同时,他看见马路对面人影。隔着宽阔的第五大道,飞驰而过的黄色的士,他看见颂颂站在对面,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长发,一阵风来,吹乱她的发梢,她转身,朝远处走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立刻回去大厦里面,把宽宽放在那个警察的脚边,低头嘱咐宽宽:“宽宽站在这里别动,爸爸去追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他把手机钱包全部掏出来塞给那个警察:“孩子拜托你,五分钟,我立刻回来。”   警察目瞪口呆,他顾不得这许多,飞奔下台阶,直接闯进车马繁忙的第五大道。四周的车辆愤怒地朝他摁喇叭,颂颂大约听到喇叭声,朝他的方向回过头。他已经到达马路的中央,这时候他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撞到他,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头顶一方蓝天,周遭是人声喧哗的欲·望都市。他在倒地的那一刻想,这辈子他爱过一个人,可惜亏欠她许多,现在欠她的全都还回去,也算得上是一种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老陈没生命危险。。。   也不会残废。。。   也不会失忆。。。   也不会丧失开车的功能。。。   (还有什么情况没想到?) 第60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6)   颂颂参加的电影节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她两个星期前飞抵纽约, 第一个联系她的是宋挺。   宋挺比她早一个星期抵达美国, 先是去了硅谷,然后来纽约, 据说安排了一系列和风投的会面,为他苦心经营了一段时间的公司拉融资。她到的第二天,宋挺约她在法拉盛碰面吃饭, 她心里忐忑了一阵, 跑过去一看,是一家门脸黑漆漆的兰州牛肉拉面馆,不知为什么顿时松了一口气。   宽宽在走前曾经告诉她关于宋挺的话, 什么三十五岁之前拼事业,拼好了要结婚,她猜想拼事业和宋挺这次的美国融资之旅有关系。果然宋挺神色沮丧,一边吸着拉面, 一面跟她吐苦水:“谈了四五家,都说现在银根吃紧,投资新项目要慎之又慎, 恐怕这次是没什么希望了。”   她当然是希望他成功的,所以因为刚才松了一口气而内疚, 鼓励他说:“这次不成功也没什么,总有下一次。”   宋挺是个洒脱的人, 笑笑说:“也好,后天打道回府,终于能喝上酱萝卜下小米粥, 再也不用吃难吃的汉堡包了。”   结果过了两天他又打电话来告诉她,情况有变,还需要再多待几天,约她晚上出来吃饭。   她没多想,穿着牛仔裤T恤就出了门,没想到这一回是街心花园中的法式大餐。她在门口停了十秒钟,挨了门口的领班发射来的两个白眼,来不及退出,已经被从里面出来的宋挺发现。   她抱怨:“早知道是这种地方,我应该穿得隆重点。”宋挺不以为意,笑说:“管他们做什么,我是无所谓。你穿什么我没见过。”   晚餐是乳鸽肉松挞配勃艮第黑皮诺葡萄酒。宋挺说起他融资的事意气奋发:“到纽约后谈的第一家风投叫J. Yang Family Investments,上星期就已经把我给拒了,昨天忽然说重新考虑之后,打算给一笔数目不小的天使投资,接下去几天要去谈具体条款,但应该是十拿九稳了。这下可好了,至少公司可以支撑到明年底不用愁发工资。”   她替他高兴,向他举杯:“恭喜你。”   他的面色忽然严肃起来,正色说:“颂颂,有一件事,我也考虑了好一阵了。你知道我一直想从Z大学辞职,自己出来创业,可是公司初创阶段会比较艰苦,所以我一直没敢跟你提。现在拿到了投资,公司上了正轨,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你看我们两个,是不是有发展一下的可能?”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郑重其事地打开,放在摇曳烛光里,说得颇为诚恳:“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家里的老人也很着急,女朋友呢,也不是没谈过,谈来谈去都好象没什么感觉,还是觉得和你最谈得来。我们认识那么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我一个外地人独自在H城,常常觉得你那里就象我自己的家,你做的菜我很爱吃,我也很喜欢宽宽。不如就让我们组成一个家庭,让我来照顾你们,你看怎么样?”   她还处于失语状态,宋挺又补充:“也不是说要你今天就回答,我们也可以以结婚为目的先相处一下。”他笑:“不过也别太久了,我也老大不小了,我们认识那么久,其实也没啥可以再了解的了吧。”   她总算找到了事先想好的理由:“我们……其实……不大合适吧。我带着宽宽,你家里人未必会赞成。”   他立刻说:“这个你放心,我和我父母提过了,他们说尊重我的选择。现在政策也允许,我们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她立刻急了:“可要是我不想再要孩子了呢?”   他似乎没考虑过有这个可能,愣了两秒钟,才问:“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上一次爱得太用力,宽宽已经倾注了她所有的感情,再也找不到力量来爱其他?   她沉默,宋挺继续说:“这几年你有点心灰意冷,我懂。可是你不是也想重新开始的吗?我不知道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我们挺合适,除非你想跟那个姓陈的复合,哪还有人比我更适合做宽宽的爸爸?”   句句在理,可是有时候只是合适远远不够。她充满愧疚地说:“这些年,我和宽宽都幸亏有你的照应。二师兄……你看,我还叫你二师兄,我们之间恐怕师兄妹情谊远多于男女之情……”   “鲁颂颂,”宋挺也急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别拿这种藉口来搪塞我。当年你叫范羽大师兄的时候,可没妨碍你喜欢他。”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下来。宋挺顿了顿道歉:“对不起,我是直脾气,不会说甜言蜜语,你别生气。”   她怎么会生气。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宽宽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宋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朋友。宋挺为人仗义直爽,对她开始也许是存粹的兄妹之情,或许还带点同情。久而久之,有什么开始慢慢变得不一样,她试图闭上眼睛,假装视而不见,如今被摆到台面上来,她只觉得满心愧疚。   一顿烛光晚餐吃得不欢而散,他们在餐厅门口分手,她真心地向他道歉:“对不起,现在我的生活一团糟,实在不是个好时机谈将来。”   宋挺笑了笑:“算了,没关系。其实从你生下宽宽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也没那么容易重新开始。”被拒绝自然是令人沮丧的,不过他也不得不释然,还调侃了一句:“以后还能上你那儿蹭饭吗?不会被你赶出来吧?”   她连忙表示:“任何时候都欢迎。”   为了靠近电影节,颂颂的酒店定在布鲁克林。她一个人从曼哈顿坐地铁向东,又在微凉的夜晚步行回酒店。九点半的布鲁克林已经安静下来,她走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心情难以描摹。重新开始,想了五年的重新开始,原以为并不是件难事,历经三段感情,她相信总还有下一次。也许是心里打了太多补丁,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五年过去,她还在原地踏步。新的人,新的事,至多不过是掀动旧伤口,让她想起一些旧人旧事,胸口一阵隐隐作痛。   独自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还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宋挺提到,改变主意给他融资的那个风投叫J. Yang Family Investments,这名字让她心中一顿,回到酒店上网一查,果然那间投资公司的官网上挂着董事长的照片,长得十分面熟,和A.J.很有几分相似。   这些年A.J.和她联系不多,也就是他在她的空间里偶尔留两句话,频率不超过一年两次。最近一次就是前几天,A.J.说,在Shane那里见到你的娃了,哇,Shane这根木头,现在是一根乐傻了的木头,竟然做了奶爸。   她知道A.J.家经营一间投资公司,说不准就是这一间。也不知是想印证什么,她第二天一早给那个J. Yang Family Investments挂了个电话,对秘书台说:“我找A.J. Yang。”秘书台果然说,杨先生暂时不在,是否要留言。她留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让A.J.给她回电。   天色尚早,电影节还剩两天,这一天她还有几场片子要看,也打算开始约见几个制片人谈播映版权。酒店房间的电视被她调成了静音,屏幕上正在播出早间新闻,几辆汽车从公路开进医院,车上推出一张病床,上面是裹得象宇航员一样的病人。放下电话她才注意到电视新闻的字幕:著名无国界医生感染伊波拉病毒。   早间新闻是重播前一天下午的情景,等她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抛下手头的所有事情去租了一辆车,直奔麻省而去。作为家属,亦辰应该已经从西雅图飞来了吧,至少她要去看一看宽宽是否安好。   她并不知道亦辰父母的家在哪里,所以只好开到医院,等在大门外。医院的门口还聚集了大批新闻媒体的采访车,她找了一个更遥远隐蔽的角落等候。   从纽约这一路向北,她在车里想了许多。她要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他和他的家人的面前?旧情人?宽宽的妈妈?还是那个收了分手费答应不出现的人?躺在病床上的大科学家和大慈善家,估计这一辈子最不想见到的面孔就是她,她何必在这个生死关头去膈应人。   等到日暮时分,她终于看到有人从大楼里出来,几个记者立刻围上去问问题。一个高个子的人影站在台阶上耐心地对着话筒说话,正是亦辰,头发有些凌乱,面容消瘦。他确实比以前更老了,并不是外貌,而是神情,似乎失去了大部分生趣,历尽了磨难。   记者好不容易放他走,他开车离开,她远远跟在后面。一路出了市区,进入大片林荫夹道的住宅区。这时候她的手机有电话进来,她戴上耳机,发现是A.J.终于给她回电话。   “鲁颂颂!多年不见,你怎么会找到我公司来?”   她直截了当地问:“知不知道一个叫宋挺的人?”   他说:“知道啊,我们刚刚给了一笔投资,明天还要和他再谈细节。怎么,你认识宋挺?”   她答应一声,想了想该怎么措辞,最后问:“我就是好奇,你们不是早把他拒了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A.J.在电话里停了一秒钟,然后问:“这个宋挺是谁?你朋友?爱人?老公?”   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朋友。”   A.J.言简意赅地说:“没什么好好奇的,Shane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投给他,还要不留名。”   她立即问:“为什么?”   “你还要问为什么?”A.J.在电话那头说,“原来我也很意外,问Shane,他说算是送给别人的一份礼物,我还说哪有送礼物不留名的。既然是你朋友,那就不奇怪了,一定是为了让你高兴呗。只要你高兴,这家伙啥傻事做不出来。这份礼也太厚了啊,这人是谁?你救命恩人?不过Shane说话时的语气可不像送人礼物那么高兴,你们是怎么回事?前阵子见到他领了个娃吃披萨饼,还欢天喜地的。几天不见,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就像五年前刚刚回西雅图那时候一样,可以用什么万念俱灰啊,心如枯木啊,呜呼哀哉啊之类的成语形容,你懂的。我还以为你要嫁人了,他送你份结婚礼物,所以送得那么如丧考妣。”A.J.最后说:“你知道了吧?他父亲出事了,你应该去看看。”   她“嗯”了一声,说不出其他话来。这时候前面的车已经拐进一所大房子前的车道。她赶紧对A.J.说:“我在开车,改天再聊。”   她把车停在路边,看见亦辰从车里出来。天将黑而未黑,路灯已经亮起来,他站在灰黄交织的光影里,形单影只。他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车边,低头拿着手机似乎在写什么,写写停停,写了一会儿又放下,似乎在沉思,最后拿起手机,重新又写。   等他再次放下手机,她手里的手机“叮”的一声,来了条短信。他字斟句酌写了足足有五分钟,其实也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告诉她宽宽在麻省,让她来麻省接。   短信没有别的废话,只是她看了很想哭,如果可以,她也想冲出去抱住他,给他安慰。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面象一支箭一样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双脚。他弯腰抱起宽宽,两个人一起转身,消失在大门里面。   她对自己说,好了,都看到了,父子平安,两个人都安好,你还要怎样?所以她打着引擎,踏上回纽约的路。   回纽约的路上途径小镇,她停下来加油。大概是离城市远,这里的天空格外的黑,抬眼望去,一片璀璨繁星耀眼夺目。她抬头看了片刻星空,想起来还没有回短信,一低头,眼泪突如其来地掉下来。   有时候她恨自己不争气。以为打满了补丁的心再掀不起什么波澜,结果让她掀起波澜的还是那些旧人旧事。可是要她怎么办,长痛不如短痛,坚持了五年不动摇的决定不能半途而废,在一起于她于他都会太折磨。所以她在一片星光下抹掉眼泪,回了三个字的短信:“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半天没写到重要的地方/(ㄒoㄒ)/~~明天继续。   感谢慢程程和风起青萍的灌溉。 第61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7)   日子过得繁忙而空虚。先是一场接一场的看片, 然后是和制片和发行人没完没了的会谈。原本她要去麻省接宽宽, 亦辰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她想了想, 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毕竟陈氏传统大家族,亦辰一定也希望宽宽参加完葬礼再走。   葬礼那天, 她还是去了一趟麻省, 对自己说,也许葬礼结束可以把宽宽接回来。   殡仪馆是小镇上的古老建筑,一座都铎式的宅院, 她从窗口往里望,看见大厅里坐满陈氏子弟和媒体,亦辰就站在台上主持仪式。这样一个庄严的场合,所有人都神色肃穆, 连宽宽也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在奶奶身边正襟危坐。   院子里古木参天,举行仪式的大厅门口有宽而深长的门廊, 仿佛迈过这个门槛,就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她站在院子中央想了良久。五年了, 她和宽宽的生活即使有缺憾,仍是平静而满足的。理智地想一想, 这一步迈出去,有可能海阔天空,也有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她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宋挺告诉她他已谈妥一切融资事宜,改了机票,不日要回国,问她要不要走前再聚一聚,她拒绝了。她的行程也已经接近尾声,只差最后一部影片的版权要谈。闲来无事,她去楼下专门卖酒的商店逛了一圈,买到两瓶黑樱桃伏特加,回去房间接着译那本《Me Before You》。   Me Before You,我,在你之前,瘫痪高富帅和护士傻白甜。高富帅准备去瑞士安乐死,意外爱上傻白甜。然后一切按老套的情节进行,读者不断等待爱情的奇迹出现,希望高富帅的心灵得到救赎,改变安乐死的计划。最后的最后,高富帅按计划挂掉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爱情不能拯救一切,现实的苦痛胜利。   自从有了宽宽,她已经戒掉了伏特加,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的心情不能平复,特别适合酗酒。这时候她重新小酌了几杯,文思如涌一口气写到高富帅挂掉,傻白甜的自白说:   I held him and said nothing, all the while telling him silently that he was loved. Oh but he was loved.   我抱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默默告诉他,他曾经被爱过。是啊,他曾经那么的被爱过。   黑樱桃伏特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见了底。写完这一句,她醺醺然倒到床上去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中午。和最后一个发行人的会议在下午三点,要赶到发行人皇后区的办公室去。她匆匆起床梳洗,抱上一堆文件,在楼下的小店里抓了一块三明治,直接打车去皇后区。   从出租车里下来时,正好宋挺从机场给她打电话过来,告诉她:“要登机了,回H城见。”   她匆匆说:“一路顺风。”   她要就此挂掉电话,宋挺忽然问:“你在哪儿?”   她回答:“皇后区,赶去开会的途中。”宋挺一阵沉默,她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宋挺嘿嘿一笑:“今天还没看你的空间吧?去看看吧。”   她不明所以地追问:“到底怎么了?”   宋挺说:“你自己看。反正我以后也别去你家蹭饭了,我的脸皮还没那么厚。”   她已经走到了发行人办公室的前台,被秘书领到会议室里坐下来。她在发行人代表出现之前的那短暂一分钟里刷了一遍自己的空间。   亦辰给她留了一封信,很长。   发行人的代表是个典型的老美商人,西装革履金发碧眼,坐下来说了一大堆话,她心乱如麻,竟然一句也没听见,只好站起来说:“请给我五分钟,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宿醉未醒,头疼欲裂。她站在洗手间的水池边,借着明晃晃的白炽灯光,又仔仔细细地把亦辰的留言读了一遍。   留言约她在帝国大厦见面。   留在这里,紧紧抓住以前的平静生活,或者抛下所有,奔赴不可知的未来,这样一生的决断,叫她怎么在五分钟内做出。所以她尽量平复了心情,给亦辰发了一条短信:“会议中,今天不能来,你们不要等。”   回到会议室,她投入到跟发行人的讨价还价中。发行人的意见是,别的方面都好说,但是因为片子刚在电影节得了奖,价钱方面水涨船高。颂颂提醒发行人:“我们是公益性质的非盈利性机构,资金是有限的。但从纪录片的发行角度讲,我们是中国最有经验的传媒公司,从送审过程到播映渠道都很成熟,还请你们考虑到这一点。”   对方不肯让步,说:“其实还有其他中国公司和我们接触过,你们如果不能在价钱上至少和其他公司一样,那我也无能为力。”   一直谈到四点钟,无果。她要求十分钟休息,出来给老徐打电话,想和他商量一下对策。美东时间下午四点,国内才是凌晨,估计老徐在睡觉,所以她给留了个言。   也就是这时候,她看见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电子邮件来自不熟悉的地址,她打开一看,只有两个附件,两张照片,有人手写的一封信。   颂颂: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那个高风亮节的前男友给了我两百万。两百万人民币,对他算得了什么,打发叫花子的零花钱。对于现在蹲在大牢里的我,可以意味着天堂或地狱。   呵呵,那时候整天跟在我后面的小师妹,我们大概算是已经恩断义绝了。   你应该知道我的家乡在H城外山区的邻县。你从没有问过我父母做什么工作,我前二十年曾经经历过什么。没关系,其实就算你问了我也不会说。现在我已经不介意别人知道,我父亲在镇上的化肥厂当过工人,一次喝酒打架伤了人,坐过三年牢,从此失业。我母亲在父亲坐牢时跟人跑了,是我奶奶靠摆水果摊子把我养大。十年寒窗苦读,我是县里的高考状元,奶奶的骄傲。读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孝敬老人,建立幸福的家庭,也曾是我的梦想。   然而越多经历越发现,我啥都不是,就是花花世界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我勤勤恳恳,力求完美,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抵不过哪个白痴有一个好爹。   我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是,他扔给我两百万,不说明他有资格鄙视我批判我。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当然可以大义凌然,光明磊落。我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的一个脑袋和一双手。即使是他那个所谓慈善家的爹,其实也并不比我干净。你应该看看他躲在窗帘后面那副挣扎的德行,那虚伪的嘴脸,整天喊生命至上,救死扶伤,他对你伸手了吗?TMD好笑。   这世界TMD好笑,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坐牢?   好吧,言归正传。既然收了别人的钱,也要替人办事。他花了两百万要我告诉你的事 ---- 那场车祸,我贿赂了警官改了报告。我的公司走到困境,需要融资。只要他是主要责任方,不怕他家不求着我们和解。反正他家多的是钱,给我的公司投点资又不是什么难事,你也可以得到点赔偿,双赢。所以原来那场车祸,鲁老师和林深违章左拐,要付主要责任,我只是让警官改了报告而已。   可笑吧?原来他根本不用赔偿,不用和解,不用对你心怀愧疚,他老爹也不用费尽心机掩盖真相。所有事情的起因,只不过因为我花钱让人改了几个字。   我说过,我做的事不后悔。大概我这辈子会万劫不复,怪我运气不好。颂颂,我的小师妹,你要好好过。   范羽   她站在走廊的中央,手心发抖,四周的墙壁似乎顷刻间朝她倒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机在她手里,被捏得太紧,象要被抠出一个洞来。她要怎么办?心里象被戳了一个洞,空落落的疼痛。   这时候手机响,来电显示是老徐。她颤抖着声音接起来,告诉他:“价钱谈不拢,我看只能放弃,要不然下半年怕是会发不出工资。”   老徐被她在睡梦中叫醒,显然有些不耐烦,顿了顿说:“你要不自己跟Shane商量下?看他今年有什么打算?”   她震惊:“跟Shane商量?你怎么会认识Shane?”   Shane和老徐能有什么交集?记得她是曾经在办公室的楼下见过老徐和Shane说话。那一天Shane把宽宽送到她楼下,他们一起去吃过一顿饭。那时候她以为,也许是老徐看到宽宽,所以停下来跟宽宽说话。   老徐在电话那头缓缓回答:“你还不知道?过去五年,他一直是我们最大的资助人啊。原来他是说捐款的条件是匿名,包括你也不让知道,可现在我看他都跟宽宽父子相认了,你们应该复合了吧?他还没告诉你?公司过去经历两次资金上的断层,都是他主动找上门来补的缺口。今年下半年他不知是什么打算,我还没跟他谈过。”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阳光从头顶的天窗照进来,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空旷的走廊里,阳光下,心里恨恨说,Shane Y. Chen,你个混蛋,有钱了不起?不是说好要给彼此空间的吗,还要各自幸福的吗?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介入她的生活,让她不得安宁?   她在走廊里呆呆站了一刻,然后匆匆回去会议室,忍住眼泪,把所有摊在桌上的文件胡乱摞在一起,对那个发行人说:“对不起,你们的要价我们暂时没办法接受,我现在要找我们的资助人去商量一下。”   对方大概以为她这是以退为进,倒是吃了一惊,立即说:“那我们明天十点继续再谈?”   她破涕为笑:“行,那就明天十点。”   发行人震惊地看着她这个又哭又笑的疯子,她管不了那么多,抱起文件就往外跑。在门口叫到一辆出租车,原来要直奔地铁站,她忽然想到有一样重要的东西在酒店,所以又转头让司机去了布鲁克林。   从酒店拿了东西出来坐上地铁,已经五点多钟,六点赶到帝国大厦显然是没指望,不过她肯定地相信,凭Shane的德行,一定是会等她的。   晚高峰,车厢里也人满为患。地铁在长而黑暗的甬道里向前飞奔,一盏又一盏路灯在窗外飞驰而过。她扶着把手,身体夹在前后的人墙之间,回忆起他们所有的过去,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   到了站,她紧赶慢赶朝第五大道而去。眼看帝国大厦就在眼前,只需要过一个马路。她赶去最近的斑马线,这时候听到身后汽车急刹车的声音,还有人高亢愤怒地鸣笛。她停下来,回头,看见汽车都停在路中间,有人从车里下来围观。   她有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立刻跑过去挤进人群。   人群中央的果然是Shane。他正以手支撑地面,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见她,叫了一声:“颂颂。”   她在这一刻忽然泪如泉涌,走过去抱住他,仿佛五年忍住没流的眼泪全部涌出来,哭得稀里哗啦,止也止不住。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定以为是撞死了人,边上的司机紧张得直搓手:“有没有伤到?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他搂住她,在她耳边安慰她:“我没事,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她把眼泪全都擦在他衣服上:“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在华灯初上的大马路中央紧紧抱住她,低下头,火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颈间,轻声说:“没关系,来了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慢程程和小泡泡的营养液!   貌似明天能完结正文。 第62章 世间最美好的你(18)   警察来了, 把亦辰训一顿, 怎么可以不守交通规则直接冲到大街上。他们还赶紧去帝国大厦楼下领回宽宽。宽宽一看见颂颂,立刻冲过来抱住她:“妈妈, 我知道如果我们多等一会儿,你一定会来的。”   难得儿子对她这么有信心。她抱住宽宽怎么亲也亲不够:“宽宽,两个星期没见了, 想死妈妈了!”   虽然亦辰坚持说没伤到哪里, 根据程序,他们还是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坐在医院的休息区等候,她又把自己的空间打开, 重新读了一遍亦辰留给她的那封信。他在她的空间里写:   颂颂: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终于明白一件事。事实有以下几点:   1.当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 要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范羽的事。你的方式是对你的伤害你既往不咎,只要他在经济上补偿重光网络。   2.你出面调停了范羽和重光网络的纠纷。   3.范羽从来不怕我查到真相,因为此事牵涉到我父亲。   疑问只有一点:你为什么委曲求全, 甚至对范羽一再包庇?我一直以为这是你对范羽的宽容,现在我明白,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不愿我父亲为此身败名裂,不愿我难过, 不愿我的家人蒙羞。你说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亲情,还有很多, 都是不能割舍也不能逃避的情感和责任,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这五年,你留下的分手信,我在脑子里读了不下几万遍。我对你的隐瞒和伤害不值得你原谅,我没有抱什么奢望。但今天我看到一线微茫的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忘记那些不能弥合的错误,我恳请你重新考虑你信里的以下观点:   1.你说在一起不是最好的安排,那么分手更不是最好的安排。分手只不过是最便捷的安排。   2.你说下一个拐角说不定能遇到对的人。只是说不定,概率似乎不大,因为五年过去,我们两个都还在同一个拐角徘徊。   宋挺,如果你在看,我想告诉你,你的项目我有很多意见和建议。我会全力支持你的项目,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约个时间面谈。原来投资这个项目是因为不想颂颂孤独一人,希望她能过上美满的生活。如今我明白,也许你不是那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但感谢你这些年来对颂颂的照顾。   颂颂,我选择在这里留言,因为当面我永远说不过你。八年了,每天看你的日志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虽然常常是隐身访问。今天是我第一次在这里留言,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觉得困扰,请不要关闭你的空间,我保证永远不会再说一个字。   但如果,你认同我上面的观点,请你明天到帝国大厦的顶楼来----宽宽说想看一看电影里西雅图的男人带着娃找到爱情的地方。如果是我一个人,我可以等你到任何时间。考虑到还有宽宽,我们会从三点等到六点。   你叫我不要轻言永远,因为永远是一条很长的路,我不同意。男性的预期寿命不到79岁,不过还有四十多年而已。如果有你和宽宽,并不算太长。   我和宽宽会等你。   亦辰   当时在会议中间的洗手间里读到这封信,心情苦涩而复杂。现在他就在她身边,滋味万般不同,只余心酸和欣喜。今天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眼睛都肿了,她可不想再哭鼻子,看见他默默望着她,只好故作轻松地问:“真的是你写的?不会是你那个机器人替你写的吧?”   他问:“为什么?”   她吸着鼻子笑,给了三个字的评语:“好肉麻。”   他笑了笑,偷偷握住她的手。   宽宽腻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向她复述这一天的经历:“我和爸爸吃了热狗,还在帝国大厦上面下棋,还和警察叔叔聊天……妈妈,”他语调哀怨地说:“我和爸爸等了好久,我以为你和宋叔叔结婚了,所以不要我和爸爸了。”   她安慰宽宽:“哪能呢。妈妈跟宋叔叔结婚了也不会不要宽宽啊。”   握着她的手顿时紧了紧,捏得她生疼。她甩了甩,没甩开,只好补充:“再说妈妈也没要和宋叔叔结婚啊,宋叔叔一直是我们很好的朋友。”   检查结束,一切无虞,夜也深了。晚饭是在医院的餐厅匆匆吃的,吃完了一家人手拉手回酒店。   曼哈顿的深夜,如同狂放妖娆的女郎,和白天比,又有一番不同的风情。呆呆兽给定的蜜月套房,中城奢华酒店的顶层,俯瞰中央公园的南门,三百六十度全景大玻璃窗,脚下是灯火阑珊的不眠夜,景致浪漫之极。只是宽宽可不管那么多,首先冲进房间跳上铺满玫瑰花瓣的大床,许是折腾了一天真是累了,没跳了几下就一头倒在大床中央睡着了。   他们只好睡在大床的两侧,中间隔着个宽宽。关掉灯,窗外还有闪耀的都市,他在半明半暗的对面望着她,她笑:“别看了,再看脸上会被你看出洞。”   他这才闭上眼睛,但在黑暗中伸出手,与她十指交缠,紧拉在一起。   颂颂不知道他这一夜睡得如何,反正她睡得不好,半梦半醒间仿佛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   第二天一早,她还要赶回皇后区发行人的办公室开会。宽宽还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揉眼睛,她就必须要走了。早上会谈异常顺利,对方以为她要退出谈判,一上来就在价格上给了极大的让步。她匆匆谈好条件,赶回布鲁克林的酒店收拾东西。   他们约在机场见面,坐下午三点钟的航班回西雅图。夏天的西海岸和东海岸简直是两个世界,东海岸的低压沉闷,到了西海岸变成阳光沙滩清风拂面。西雅图的夏末象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海上来的湿润空气被挡在海岸山脉之前,动不动就来一阵阳光下的暴雨。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机长向大家报告,下面在下暴雨,要延降几分钟,真的落了地,已经是阳光普照,只留天边一道湿漉漉的彩虹。一家人驱车回家,汽车仿佛就在高速上追着彩虹跑,明明就在眼前,好象马上就要穿过那道拱门,却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   他们终于回到那座山顶的大宅。宽宽兴奋地去看乌龟,又带颂颂去院子的篱笆缝里看隔壁家的斑点狗。晚饭来不及自己准备,一家人去山下的比萨饼屋吃比萨,宽宽又自豪地和侍应生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我爸爸原来和乌龟一起住,现在我和妈妈也来了,我们一起住在山顶的大房子里。”   夜幕降临,她送宽宽上床,陪他一起读书,帮他盖好小毯子,在他腮帮子上狠狠亲一口,然后和他道晚安。亦辰帮她把行李拿上二楼。   她早就参观过主卧室隔壁那间充满浪漫情致的房间,这时候遇见亦辰在二楼的走廊里把行李放下,才赞叹:“看起来这间房间是给我准备的啊,漂亮得很!”   她拎着箱子要往里走,被他拦住。   从昨天到今天,她能感到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身影而动,但除了拖拖手,他也没有任何更亲密的表示,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肥皂泡,脑袋上写着小心轻放的字样,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应声而破。   这时候他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把她拉进隔壁的卧室。   这是他的卧室,一面大玻璃窗,宽阔空旷,陈设简单。屋里没有开灯,窗外是银色月光下松柏环绕的华盛顿湖。他在月光下拥住她,用手指轻轻描摹她的面庞,说:“五年了,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她微笑着回答:“你也是,五年了,和我每次想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踮起脚尖来轻轻地吻他,得到他温柔的回应。记忆里每一次深情的长吻,都如潮水般汹涌地回来。他托起她,把她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一手支撑着窗户,一手拂过她的颈间,低头吻她,很快吻到气息紊乱。   温柔细致的亲吻过后,两个人的动作都变得急促。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们身上,窗上有他们淡淡的影子。   激情过去,两个人都还毫无睡意。四肢交缠,她还趴在他身侧,忽然听他说:“我常常想象你躺在这张床上的样子。”   “我躺在这张床上是什么样子?”她不明所以地问。   他想了很久,才神色怪怪地说:“披星戴月。”   披星戴月的意思是…..她狠狠瞪他:“就不能想点别的?”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说:“我一个单身汉,躺在床上想你,你还能指望我想什么?”   “就没什么精神层面的?”她提醒他,心想来吧,三字箴言,这下总能听到了吧。   没想到他沉默片刻,淡淡说:“还常常想到那时候我们吵架,我坐在你家楼下的花坛等你,等了一下午,也并不觉得多久。这些年也一样,好象在世界另一头等你,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如果有一天你在空间里说,Shane Y. Chen你个混蛋,去了哪里,我就好连滚带爬地回到你身边。”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连忙笑话他:“Shane Y. Chen,这些年没见,你确实变肉麻了。”   他什么也不说,停了很久,然后伸手在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上就多了什么。   她抬起手来一看,果然是。莹白月光下,一枚钻石戒指闪着淡淡光芒。她抗议:“这样算是求婚?!太不浪漫了。”   他苦笑:“原来呆呆兽安排好了一切,天台上的晚餐,月光下的小提琴,还给我抄了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结果去了趟医院,全错过了。”   她作势要把戒指摘下来:“不算不算,天台上的晚餐,月光下的小提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样也不能少,今天可不算。”   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我都求了五年了,还不算?”他恳求:“夜长梦多,你已经戴上了,算是答应了,今天就这样吧,其他的改天补上。”   她也不是真的要为难他,忽然想起别的事:“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看见她光着脚下床,踮着脚尖踩在铺满月光的光滑地板上,去墙边的包里找了半天,拿来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交给他说:“这是老郭留给你的。老郭在遗嘱上说,五年,要我等五年,如果还没有找到别人,就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搞得神神秘秘的,信封封得严严实实。不过我实在好奇,已经打开看过了。“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老郭的那块记日板。当年老郭专门去定制的,可以从1862天倒数到零。这块记日板原来挂在老郭的乌龟酒吧的墙上,到现在已经有十年的历史,边上磨得卷了边,纸页也开始发黄。他翻过来一看,老郭在背后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人生能有几个五年。   他明白老郭的用意:“怕是老郭可怜我,给我留的最后的机会。”   五年,是伤痛痊愈的界限。颂颂说:“他一定是怕我找不到借口放下过去。”   他觉得着实委屈:“那你怎么还说不会来?我和宽宽等了你一下午,我还差点被车撞死。”   “呃……”她抿着嘴角找藉口,“我算了算日子,其实还差那么几天。”   不幸中的万幸,一切都还来得及。漫长的等待终于开花结果,所有的心碎都变得值得。五星汇聚的那个时刻,他们终于重逢在雨过天晴的彩虹下。   黑暗中她眼神一闪:“话说,你那时候一句话不说就把我拐跑了,十分不地道,到现在也没正经跟我道过歉。”   他涩然一笑:“宽宽还给我支过招,说如果我装出很可怜的样子,抱住你亲一口,说鲁颂颂我爱你,你就能原谅我。”   她轻笑:“那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亲吻她的额头,停了停,借着月光望着她,郑重地说:“鲁颂颂,我爱你。”   窗外月光如洗,远处的华盛顿湖波光粼粼,一派暴风雨后的宁静。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遥望远方,想了想,回答说:“那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应该是周末哪天。这章也许回头我会再改一改。另外,再安利一次新文,求预收。 第63章 番外(一)   9月1日   妈妈叫我写日志, 说这样好练习写作, 可是我还小,不认识很多字, 爸爸说没关系,告诉呆呆兽,他会帮我记录到网上。   今天第一天去上学, 班里一共二十个同学, 三个印度同学,三个中国同学,其他都是美国同学, 十个男同学,还有十个女同学。   9月2日   今天看见爸爸和妈妈亲嘴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小弟弟。   9月10日   今天妈妈生气了。老师把妈妈叫到学校,说我上课偷偷看别的书, 也没有做数学作业。妈妈罚我没点心吃,也不让我出去玩,也不准玩玩具, 一个人在房间里补写数学作业。爸爸偷偷来看我,把电脑藏在我被窝里。   1月11日   数学作业好没意思哦, 都会做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遍?妈妈说二月份要我去考天才班,所以要参加培训班。妈妈督促我做培训班发的数学题, 她自己也跟我一起做,但她一道题看好久,都没看完就睡着了。是不是她不会做啊?我会做哦。   后来爸爸也来看了看数学题, 说算了,太简单,不用做了,所以我们一起玩了一会儿电脑编程游戏。   1月12日   今天Jessica问我能不能做我女朋友。Jessica坐在我后面,经常做不出数学题,我才不要这么笨的女朋友。不过我告诉她,我们还太小,还不能约会,所以她不能做我女朋友。   1月23日   今天妈妈又生气了。最近妈妈不是生气,就是睡着。   上次有个叫Jasmine He的阿姨来家里采访爸爸,说要在杂志上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今天爸爸把杂志拿回来给妈妈看,妈妈说写得一般嘛,爸爸说他觉得写得挺好呀。   后来妈妈发现我又没做培训班发的数学题,就生气了,说爸爸对我不够严格,买太多玩具,每次我偷懒也不罚我。妈妈不高兴,爸爸很发愁,问呆呆兽该怎么办,呆呆兽立刻定了很多漂亮的玫瑰花送到家里。可是妈妈还在生气,说机器人定的不算。   唉,爸爸也太笨了,不知道他有没有道歉。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女人就是麻烦。   1月24日   爸爸和妈妈肯定是和好了,今天我又看见他们偷偷亲嘴。唉,应该快有小弟弟了吧。   1月25日   今天和昨天相反,爸爸看上去很开心,妈妈看上去很发愁。吃完饭,爸爸妈妈很严肃地坐下来,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我以为老师又告状了,结果爸爸说,我就快要有小妹妹了。他们才发现吗?我早就猜到了。可是为什么是小妹妹?我觉得应该是小弟弟啊。   2月3日   最近妈妈不做饭了,爸爸请了阿姨来做饭,可是阿姨做的饭没有妈妈做的饭好吃,所以大家都吃得少,妈妈吃得最少。爸爸很着急,半夜出去买樱桃。可是冬天樱桃都被做成樱桃干了,爸爸去了很多地方也没有买到。妈妈嘿嘿笑,说:“你那个机器人不是很厉害吗?连樱桃也找不到?”爸爸很沮丧,不知道是不是回公司去骂人了。   2月14日   今天情人节,同学们互相送情人节卡片了。我少做了一张,Jessica没收到,就哭了。我只好把送给Alan的那张拿回来送给Jessica。女人就是麻烦,还好明年我就要去读天才班了。   爸爸给妈妈买了很多鲜花和礼物,妈妈很高兴。其实都是呆呆兽买的,不过爸爸叫我不要告诉妈妈。妈妈肯定都猜到了啦,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爸爸真是笨死了。   4月3日   今天爸爸生气了!是的,不是妈妈,是爸爸,生!气!了!   妈妈说她翻译的书要出版了,她要回中国去参加活动,爸爸就生气了。妈妈说什么三个多月了,坐飞机没关系,爸爸不同意。然后妈妈说她搬到西雅图来,已经没有象以前那样常常出差了,原来纪录片的公司也管得少了,还有很多很多话……爸爸就又被说服了。   4月10日   妈妈本来要去中国三个星期,后来减少到两个星期。爸爸虽然很忙,还是请了假和妈妈一起去。奶奶来了,我又有海鲜炒饭吃了。   奶奶问我爸爸和妈妈好不好,我说好啊,爸爸和妈妈经常亲嘴,已经快有小妹妹了。奶奶就把海鲜炒饭掉在地上,然后打电话去骂爸爸。奶奶说爸爸太不像话了,我五岁了才告诉她有我,小妹妹要等到几岁才打算告诉她?   虽然爸爸挨了骂,但我觉得奶奶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奶奶第二天就已经开始给小妹妹织帽子了。   6月22日   今天放暑假了,爸爸又带我去参加公司的亲子日。虽然我每年都来,还是有很多叔叔阿姨来看我。   爸爸的办公室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乌龟已经搬回家去住了,现在爸爸的办公室里摆了很多我和妈妈的照片。爸爸的桌上还有妈妈肚子圆圆象西瓜一样的照片,所以所有的叔叔阿姨都知道我要有小妹妹了。   爸爸公司的叔叔阿姨们和奶奶一样,叫我Junior。爸爸已经给妹妹取好名字了,叫Melody 。爸爸说,妈妈的名字叫Song,所以妹妹的名字也和唱歌有关,叫Melody。   8月30 日   妈妈喊肚子疼的这一天,大家都赶去了医院。爸爸大概很害怕,脸都吓白了。护士阿姨叫爸爸别紧张,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看生孩子了。不知为什么爸爸的脸还是那么白。   后来妈妈生出来的不是小妹妹,是个小弟弟。医生说之前看错了,大家都很吃惊。只有我不吃惊,我早就知道是小弟弟。   弟弟长得可真难看,皮肤皱皱的,眼睛只有一条缝。奶奶高兴得快哭了,说弟弟长得跟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原来爸爸小时候这么难看?我觉得我帅多了。   没关系,就算弟弟很难看,我也不会嫌弃他的。等他长大一点,我可以教他骑自行车。   爸爸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妈妈有一点点失望,因为说好的Melody 没有了。我听到爸爸偷偷和妈妈说,没关系,下一个肯定是Melody ,他一定会努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暂时就到这里,以后有时间再写吧。   有小伙伴说我安利新文不给力,那重新来过......新文北岛来信,戳作者专栏就可以看到了,请大家收藏!申明,跟日本没半毛钱关系。估计作者君要攒几个月文才能开始填。   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书由【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