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 =================== 书名:愿山 作者:吓我一跳 文案 一世纯良,只一次奔放。 许愿再平凡不过,前半生,她尽最大努力,也不过于奔波、流离中得了个“及格”。 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没有美貌、没有一颗豁出去的心,“人过三十天过午”,她手上只有不咸不淡的工作一份,不尴不尬的男友一枚。 可就连这枚男友也快保不住了,没等结婚,她先学会了捉奸…… 一次奔放后,满地烂桃花。 本文雷,没办法,要让纯良女中年有个好归宿啊!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主角:许愿,林一山 ┃ 配角:岳海涛,舒意,白杨,肖劲 ==================   ☆、一   许愿,一个磨磨叽叽的女人。   并不是话多嘴碎,而是做事没有明确的目的性,往好了说是思虑周全,往坏了说是瞻前顾后。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读了个二流本科,毕了业没运气没靠山,找了个不咸不淡的工作。   然后汇入相亲人流,赶在30岁之前,如愿找了一个理工男。   许愿的前半生几乎无秩序,导致法令纹渐显的奔四光景,只有挤牙膏般地过下去。   许愿的男友叫岳海涛,在城北的一家防静电地板厂工作。老牌国企,穿上左胸前锈有企业LOGO的蓝色制服,骑着自行车汇入蓝色人流,引来路旁小商贩年深日久的艳羡目光。   毕竟是国企,曾经有军品业务,公积金缴存比例高,年节发米、面、油,进出厂门要亮出证件,这些在城北老旧楼群里,足以挺直腰杆儿。   厂子大了,总有其他厂的人神神秘秘地跑到岳海涛工位,看一眼工牌上的一寸照片,再若无其事地走。这就是介绍对象的前奏。岳海涛不想找厂里的检验工和操作工,虽然她们大多与厂领导沾亲带故,厂里也不乏技术员娶了厂长侄女三年当上部长的真人真事,他的底线是找本科生。   许愿符合他的标准。学文科的,和他接触的城北气场不同,眼神里的几分沉静,谈吐中的一点清高,让岳海涛在同事面前颇得意。   2015年,许愿终于鼓起勇气,辞去出版社的工作,准备去D市与岳海涛会合。彼时两个人都到了适婚年龄,身边开始有人询问二人什么时候领证。   岳海涛早在2013年就去了D市,抓住了毕业三至五年这个跳槽的黄金时期,换了工作。   许愿大学里的文艺病一直未愈,认识岳海涛之前对异性没有价值观,不会撒娇,不懂勾引,不会评判男人的优劣。认识岳海涛之后,岳海涛简直直接:不想再若即若离地相处,想堂堂正正地做男女朋友,每天见面,休息时间一起过。   因此,两人的关系确定得干脆,发展得迅速。   和岳海涛异地的那段时间,并未影响许愿对这场恋爱的热情。女人一旦交付身心,就有点魔障。   这也是许愿辞去出版社那份安稳工作的原动力。   然而许愿初到D市,事情就有点不一样。   许愿在D市上班之前,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岳海涛单位提供宿舍,为了照顾外地投奔的女朋友,两人间的宿舍,单位没有安排别人同住。这里就成了两个人的小家。   许愿每天做好晚饭,会接岳海涛下班。那里地处D市远郊,不通地铁,公交也不便,当地居民大都是岳海涛厂里的职工和家属。交通不便但是绿化不错,马路空阔,适合傍晚散步。   今天许愿炒了个油菜,做了一个可乐鸡翅,用盘子扣好,就出门溜溜达达地去接岳海涛。   到了他的办公室,岳海涛手里的工作还没完,今年刚毕业的一个研究生小姑娘给他打下手。两个人提到紧固件、电容等一些专业词汇,许愿不懂,就顺手拿起桌上的书读。   书叫《东宫》。这个细节许愿很多年后都记得。她总是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岳海涛结束工作是晚上11点。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疲倦,吹着夜风步行出厂。   这里没有D市中心的灯红酒绿,路口闪着黄灯,像昏昏欲睡的人眨眼。初夏午夜的风还有点凉,许愿把T恤衫腰上的面料紧了紧,岳海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研究生住在厂里的女工宿舍,岳海涛和许愿先送她。   宿舍是一片80年代的旧楼,没有物业,绿化带里树丛和野草乱作一团,还有人种了几株玉米。   岳海涛提到白天哪个同事的糗事,研究生姑娘咯咯笑了起来,暂时盖过了三个人带着回音的脚步声。   快到楼门口时,两栋楼中间突然蹿出一个人影,从三个人身后扫过去,几乎擦到许愿的脚后跟。   研究生姑姑尖叫一声,扑进岳海涛的怀里。许愿站在岳海涛的另一边,也吓得心里一木,愣愣的。一楼声控灯应声亮起来,正好定格这尴尬的一幕。   事出突然,岳海涛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倒是研究生小姑娘反应快,很快镇定下来,松开岳海涛后,没有面对许愿,眼神放空地说了句:“嫂子,对不起啊!”   许愿没看她,也没看岳海涛,回了句:“没关系。”   许愿到D市的第一份工作是网站编辑,不足百人的教育机构,网站发布的,无非一些招生信息和公司内部新闻,压力不大,没有挑战,收入也自然不高。   最苦的是上下班。   住在城郊,早高峰晚高峰要经历公交——地铁——公交。地铁部分还好,大不了肉挤着肉。公交最痛苦。堵车时间没保障不说,公车走走停停,许愿被晃得头晕想吐,这段时间又不能看书、看手机,因为用眼会晕得更厉害。   工作没感觉多累,倒是路上消耗了太多体力。冬天下了公交车天就黑得看不清岳海涛的五官了,他又经常等着许愿回来去找同事吃饭打台球,许愿只想赶紧上床睡觉,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拒绝了几次,岳海涛也觉无趣。   为爱投奔的冲动劲儿过去,许愿有了怨气。   一方面,上班路途太远,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期。之前在家乡的省会城市,再远1个小时内也到了。她渐渐觉得体力和精力透支得厉害。   另一方面,和岳海涛碰面的时间很短,平时她早出晚归,岳海涛又经常出差一两个月,回来过一个周末,又被派出去。   许愿开始怀念家乡,怀念上一份工作和老同事。   出版社的人事关系相对简单,人员流动性也不大。因此过去的四五年里,部门每年夏天都组织采风。翻看过去几年的照片,发现当年的自己生机勃勃。   跟前同事在QQ上聊天,聊到某位仁兄对许愿未挑明的情意,又聊到许愿这位大家都不熟悉的男朋友,已婚的同事难免叮嘱几句,让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许愿聊得眼框发酸,又不想在办公室被人看出异样,生生忍着。   下了班出了地铁,进出地铁口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她干脆停下来,仰望着楼群中间那个灰突突的太阳,给家人打一通电话。   这一天,地铁入口,人流如织。地铁门前,车水马龙。一个扎着马尾背着大包的女人,边忍着哭腔边讲电话。   岳海涛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许愿有了在公司附近租房的念头。恰好和她一起进公司的同事,也有一个想在公司附近租房,两个对脾气的女生合租,再合适不过。   岳海涛强烈反对。   他的理由是,本来他就经常出差,能在一起的时间就短,许愿一住进市里,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另外,许愿之所以放弃老家的工作,就是为了两个人在一起,再去市里租房子,来D市还有什么意义。   ☆、二   这一天一上班,接到大学班长电话,说邢建安来D市,正好许愿也刚来,再叫上舒意,四个人小聚一次。   大学班长于兴,凭借文科专业男性珍稀的物种优势,毕业就进了D市政府部门。校学生会混出来的,吃得开,就一路混到D市某部,大有上了传送带之势,前途不可限量。   邢建安大学四年苦恋舒意,舒意却单纯得没那想法,整日泡在图书馆看各朝各代的小说,直到毕业,全系都知道,邢建安对舒意的心思,明里暗里,各自唏嘘。   舒意本科毕业考了D市的研究生,一眨眼就文明开化了,在校创业开公司,后来又去了“四大”做了与专业无关的工作。毕业不久就领证住进新房,整个人脱胎换骨,朋友圈都是出国、潜水、滑雪及自拍。1米73的白富美。   邢建安去了油田,茹毛饮血,天高地远。   许愿和两位男同学交情不深,当年和舒意走得近。两人一起租房、电视台实习。毕业以后少了联系。   这是许愿到D市后第一次见故知。挂了电话心情大好,一时间又琢磨自己今天穿的这身略显寒酸,初到陌生城市的不适感还未过去,眼中有陌生感。   这番思想下来,已经在电脑前发呆有一阵子。桌上电话响起,综合部通知,今天有股东会议,许愿要去跟拍一些照片。   许愿回过神来,立时调整状态,电话里悄悄问:“是临时会议吧?昨天下班还没这事儿。”于蕊近日和许愿一起下班走到公交车站,也算略有私交,放低声调说:“十分钟前突然说的,我们会议室都没布置呢!”   许愿不敢耽搁,找出录音笔和相机,简单查看了一下。还好有用完充电的习惯,相机开机正常。提着东西直奔会议室。   9:20参会人员陆续入席,个个神色肃穆,只与身边的熟人点头打招呼,会议室里没有人语,只有衣料窸窣。于蕊抱着一摞席卡进来,看到多半数人已就座,尴尬地用眼神向许愿求救。   许愿会意,接过于蕊递过来的席卡,两人以最快速度按惯例顺序摆放好。坐在首位的领导终于移开眼神,不再关注两人。   会议是关于下半年的招生方案,事件本身并不复杂,会上的各路发言与角力却异于往常。   许愿没有参会资格,她也乐得躲远一点。拍了几张会议照片后,溜边出来。   在走廊尽头给于兴打了个电话,那厮语气相当放松,细致地告诉许愿晚饭的地点和乘车路线,接下来调侃:“把你老公带来,让我们鉴赏鉴赏。”   走廊有回声,许愿压低声音:“你有那个鉴赏能力吗?”   “我没有,梁子有。你不是没看上人家吗?”   许愿跟这位梁子同学没交集,上学时也没看出来人家对她有意思。毕业后于兴每次都跟许愿提这个人,许愿也无奈了。   “梁子是谁?我心中只有班长。”   “这表白我措手不及,要不咱们趁见他俩之前先去趟民政局?”   “在老邢的伤口上再撒把盐?”   ……   许愿偶尔低笑两声,楼梯间空旷,略有回响。   没想到会议这么快结束,会议室门洞开,相熟的人低声议论着什么,三三两两出来。   许愿进会议室取录音笔。见桌上散放的纸杯、谁落下的笔记本、七扭八歪的椅子、未关的投影仪,估计上午没别的事了,放松地偎进一张椅子里。   突然电话震动,同时会议室门被推开。   许愿伸直腿掏裤兜里的手机,同时抬眼看来人。   来人不是公司同事,也不像参会人员。他嘴里叨着一棵烟,并未点燃,往桌上扫了一眼,抓到目标——一只打火机。   皱眉点烟的当口,许愿已经接了电话往外面跑。   来人把一口烟吞下去,慢吞吞地跟随着许愿的路线下楼。   来电话让许愿拍合影。说楼下已经摆好凳子,领导们快按照位份找准位子了,让许愿赶紧。   许愿心里暗自咝了一声,腿上不敢怠慢。跑到一楼大厅,还好大家还在互相推让。   许愿脚下虚浮,气喘手抖。相机的液晶屏开着,她却浑然未觉。   试着按下快门,没反应。   检查开关和模式,□□档,没问题!   再按快门,还没反应。   干脆调到自动档,许愿只求留住这张合影,苍天啊,他们可别散啊!   为首的老者还是笑眯眯的,身边陪同的总经理已经面露尴尬。   许愿觉得相机被下了蛊。心里万马奔腾。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来,陌生的气息。相机带子还挂在脖子上,许愿定住。另一侧又伸出一只手,把液晶屏开关按钮按了一下。咔嚓一下,尘埃落定。   紧接着,那两只手拢着相机,试着拍了一张,咔嚓!   许愿深吸了一大口气,似乎吸进了二手烟,若有苦无。   那男人走到合影的人中间,两侧的西装男士自动让出一人空间。也不正衣领,也不抻衣襟,就那么望着镜头。   咔嚓!咔嚓!连拍好几张,许愿放下相机,强抑语气里的紧张,说谢谢各位领导配合。   人群中传出一声哼。   ☆、三   按下葫芦起来瓢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许愿站在公司卫生间镜子前给自己翻了一个白眼,吐槽无力。又想到晚上要赴同学的约,强打精神。   她回忆大学期间,三个人的形象,于兴是班干部的老成气质,邢建安人称小胖,城市父母宠着的独生子,舒意还很青涩,是个有想法但行事不够果断的姑娘。   镜子里的许愿,卡其色连衣裙,除了脸色有点灰败,背井离乡的不适感使然,见同学勉强过得去。   四个人前后到达约定地点。小胖更胖了,眼神始终绕着舒意转。于兴一幅心里有数的样子,许愿当即明白她是被拉来烘托气氛的。   烘托就烘托,见到昔年同窗毕竟高兴。   舒意脱胎换骨了。D市的多年历练,让她成了发光体。香槟色一字领针织搭窄裙,不刻意却流露出精致。许愿心里暗叹一声,自己这些年心思都在什么地方……   四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精神集中在聊天上,每个盘子戳几口,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舒意说她在D市的这几年也是误打误撞地混,现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公司上市审计。   席间两个男人出去买烟,舒意伺机对许愿说,一直在备孕,一直也没怀孕。   许愿没这方面经验,“生活节奏太紧张了吧?”   “你看我的黑眼圈儿!”舒意把脸往前送送。“我们这种企业,性价比实在不高。其实我现在收入也不高,听起来风光。”   “你准备一直做这行了?”   “想换,想换个轻松点的工作要孩子。”   “也不容易。”许愿看着舒意闪闪的耳钉说。   两个人又聊到了当年暑假,在报社实习,晚上回到合租屋,用电饭锅煮火锅。还有彼此相熟的朋友,各自在家乡做什么工作。结婚的、读研的……   “许愿,你LG是干什么的?”   终于聊到各自的感情生活,许愿不想就此多说,只说是做技术的,理工男,也算实现了当年找理工男的愿望。心下却思量:“当年的想法多肤浅。”   买烟的回来了,大伙又接着吐槽大学。舒意谈到了她的一个研究生校友,说那人一路跳级读到博士,却不愿意留校做教书匠,纨绔气质爆棚,书卷气全无,名字倒起得颇文艺,叫一山。从学校到毕业这些年,一路都是他遗落的前女友。   “听说还和我一个同事谈过,约完了直接拉黑,永不再见。”   “咱俩说的是一个人吗?”于兴说:“女的夸大其词吧。”   邢建安看着许愿和舒意,一脸不放心的表情:“你俩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一顿饭吃到午夜,许愿离家最远,三人送她上了出租车,把出租车牌记好,嘱咐到家了说一声。   出租车在空旷的三环上飙了起来,许愿开了窗,看白日里混乱不堪的楼宇和高架,此刻变得冷漠而疏离。太阳炙烤的余温尤在,冷空气覆上城市地表,与其相持不下。   许愿蜷成更放松的姿势,坐在后排,让头斜倚着车的靠枕,任风灌进来糊着满脸头发。   对邢建安来说,那次碰面对意义非凡。不知他带着何种情绪离开D市,其他三人又回归各自生活,日子并无稀奇。   舒意说她妈包了很多三鲜馅饺子,走时留在冰箱里。她老公不喜欢吃,趁着老公出差,叫上于兴、许愿去她家,喝点小酒,把饺子消灭掉。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于兴住在单位宿舍,下班后是单身汉的百无聊赖,许愿连日来也不愿与岳海涛周旋,乐得清静。   两个人约好,等于兴打完羽毛球,载许愿去舒意家。   羽毛球场空旷,击球声被放大许多倍,再加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声,显得群情激昂。   林一山睨着球场一角。他刚打完一局,身上刚刚热起来,手心潮热,一手转着球拍把手,另一手拢成空心,球拍在他手里匀速地转……   对手从球网底下钻过来,邀他出去抽棵烟。他头也没回,下巴一点:“那人谁?”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许愿和于兴正站在球场角落说话。于兴汗出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两人说到什么,于兴作势要往许愿方向靠,许愿拿一瓶矿泉水顶住,两人笑闹一回。   和林一山一起打球的人答:“他媳妇?”   “我问你那男的谁?”   “XX局的——不对呀,他早结婚了呀!”   林一山这次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球友又解释:“我是说,老夫老妻不可能这么腻乎……那女的谁呀?”   林一山又转头,女人已经和同伴朝门口走去,两个背影一前一后,没了方才的调笑,画面很正经。   这顿饭吃的是饺子,但是饺子却黯然失色。舒意准备了扇贝、螃蟹、花生米做配菜,还备着2打青岛啤酒。   对于兴和舒意而言,D市算半个家乡。但是吃着饺子喝着啤酒,和老同学聊以前,才又觉着以前的岁月好。   许愿在他们两个面前不顾忌,酒喝得略饱,脸颊漾起桃色,马尾松散,她总要撩起头发,再端起酒杯。   于兴到底久经酒局,看二位女士执杯的手动手虚浮,就赶着看一眼时间,说散了吧,不然你们老公弄死我。   舒意大大咧咧地搂着许愿,于兴跟在她们俩后面,走到小区门口拦车。   舒意看了一眼手机,10:45,没有未接来电。   夜风挟着些许凉意,吹着酒气烘着的三个人。胸腔里闷热,皮肤表层凉爽,体感舒适。迟迟没有出租车,舒意就挨着许愿,眯着眼靠着她的头顶,一时无话。   一辆L字标的车停在他们面前,于兴略警醒,走上前去。   车窗降下,林一山着清爽的V领棉T恤,歪头看出来。   舒意咦了一声,林一山熟稔地歪头示意:“我去南山区,捎你们?”   夜幕微风,许愿正散着身体里蒸发的酒气,左手捉着垂下来的头发,头顺势往左一歪,往车里瞧了一眼。目光带着饱满的水气——不酒气。舒意失了重心,两人随即互相掺扶了一下。   于兴没作犹豫,直接对舒意说:“不用,我叫车。”   林一山片刻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走到舒意面前,无视另外两个围观群众,很熟络地问候:“喝酒不叫上我?”   舒意连忙调整站姿,恭谨地叫了声“师兄”,然后静默。   “喝了多少啊?”眼睛扫过舒意身边佯作清醒的女人。   舒意觉得谈话不会简单结束,只好介绍了她的两个认识多年的同学,和她的研究生师兄。   林一山最后看向于兴:“走吧,回头还有事向您请教。”   LEXUS像一条狡猾而沉默的大黑鱼,钻进越来越浓的夜。   车里开着广播,主持人不知所云,林一山上车就把广播关了。   这会儿路况奇好,开车也无需费神,林一山又似乎专注起来,一时无话。   于兴觉得该他起个头,说说话。就看向驾驶座那位:“您在南山区住?”   “偶尔回那边。”   于兴:“那还挺巧。”   “你们住哪儿?别客气,我跟舒意太熟了。”   没有听到女人答话。   ☆、四   于兴问道:“你家是住苏桥吧?你跟我一起下车——那个,师兄……”   驾驶座方向,是一个年轻男人修剪整齐的后脑勺,于兴望着那个后脑勺,目光集中在那人耳朵附近,心里又默念了刚才那个称呼。暗暗道了一声“日”。   林一山始终没听到女人答话,随意调整目光,看了一眼后视镜,人似乎窝在座位上,看不真切。   于兴又报了他家的地址,林一山说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   许愿的电话震动,她接起来轻轻“喂”了一声。电话那边问,她答已经从朋友家出来了,再有十几分钟就到家。   车停在于兴家小区门口,于兴下车,望向许愿,她冲他摆手,两个很有默契地没出声就道了别。   于兴又从副驾驶的车窗看向林一山,那男人的眼睛分外灵动,路灯下也有光。他这次真诚地探身告别,以不打扰讲电话的音量,告诉于兴会再联系他。于兴也大方地说:“反正舒意有我电话。”   车再次开上主路,路灯在车的两侧形成流动的光,林一山手肘支在窗沿,开得不紧不慢。   许愿的电话简短,挂断后,车里又寂静下来。   许愿此刻大脑被酒精绑缚着,懒得挣扎出精神来社交,对方不说话,她也只盼着快到家。   电话又响,这次是林一山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神色不耐地接了。   “嗯。”   “没有,在……这是哪,快到家了。”   “不去。”   “我哪样?不是已经谈过了。”   “你觉得呢?”   电话那端显然没心理准备,林一山很自然地掐了电话。   许愿决定聊聊天气,聊聊微博热搜话题。   “这条路白天可堵了。”   林一山即刻望向后视镜,那女人没看他,看向车窗外,头发在耳侧乱飞。   “是吗。”   “舒意和你是同门……”   “那天的合影没问题吧?”   “……”许愿的大脑像辆陈旧的摩托车,被人大力踹了一脚,终于勉力运转起来。   先回忆起来的,是人群里那声隐秘的嗤笑,接下来,是刚刚后视镜里那双眼睛,再后来,是从她身后伸出来调节相机的那只手,最后,是舒意说:“一路都是他遗落的前女友。”   对了!对了!是他没错!   许愿的大脑——那辆陈旧的摩托车,被一匹小马拉着,咔嗒咔嗒跑了起来,许愿暗自庆幸,这酒喝得刚刚好。   抬眼,后视镜里又是那双眼睛,像是等她的回答,看了她很久。   “谢谢!”许愿想说没出大乱子,想了想又改口说:“还算顺利。”   “回头把照片发给我一张。”   “啊?”许愿大脑又被糊住了——“啊,行。”   “怎么给?”   “我给您发邮件。”   “哼,好啊……你到了。”   许愿慌忙下车,果然到了自家小区门口。又回想方才在车上,于兴提到过她家地址。待她回过神来,车已扬长而去。   岳海涛和许愿搬出了他单位提供的住处,两个人花3500元租了个一居室,按照许愿的喜好换了田园风格的灯,买了宜家的桌椅、书架,还买了个略奢侈的懒人沙发。两人有了过小日子的感觉。   近日来岳海涛鲜少出差,下班早会做饭,偶尔还略有新意地做个蒸扇贝、红烧排骨,许愿也适应了D市的交通和工作,身心皆安定下来。   周末岳海涛单位组织周边游,允许带上家属,许愿不加班,就一起去了。   岳海涛和他单位的若干同事,还有同事们的女朋友,一行几十人。家属们在去往景点的大巴上逐渐熟悉起来,许愿了解到,他们单位把女朋友带来D市的还有好几个人,而且,几个女朋友在外地都有不错的工作。   其中一个同事和他的女朋友刚刚订了婚,女孩的左手中指戴着枚闪闪的钻戒,年纪小许愿几岁,心思不深,提到订婚心思笃定,和未婚夫挽手掺扶,眉来眼去。   岳海涛乐于和同事们打成一片,也愿意让许愿加入。彼时他刚看完同事的相机,那同事是摄影发烧友,一路拍了胖胖的小女孩趟小溪,拍了一个爷们儿后背汗湿成的心形图案,拍了陌生美女的腿……他调侃完人家的摄影作品,回过神儿来,示意许愿跟上。旁边的同事大姐适时地问二人道:“你们俩怎么还不结婚?”   岳海涛微怔。   许愿忙答:“我们攒点钱再结。”   同事大姐颇不认同:“钱哪有攒够的时候,结婚还是趁早。”   这下彻底冷场。   景点有泉水和山林掩映,陡峭的路只有一小段。在下山的路上,许愿故意落后一点,望向身后:人迹消弥,林荫下泉水叮呼作响,山水自有欢快节奏。   怔忪时手机铃声响起,许愿看到一串陌生号码。接起来就听电话里问:“你在哪?”   许愿没听出来这人是谁。但是又觉得这语调不应该让外人听见,多此一举地朝远去的人群望了一眼,又把手机贴近耳朵一些:“我……”   “我要的照片呢?”   许愿终于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噢!您好。我晚上回去发给您吧。”   电话里的人叹了口气。   许愿登时想起搭车那晚,那人不时流露出的满不在乎,略带嘲讽的神色。   “周一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   许愿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自上次在舒意家吃了饺子,两人已经有日子没联系。回程路上大家都累了,许愿也腿脚酸麻,窝在座位上,戴着耳机看窗外。   这个姿势少有人打扰,她觉得自在一些。   边放松边想着回家要给舒意打个电话。   “咋着?”   舒意的语气很放松。“我说你能不能洋气点儿?”   “俺叫魏淑芬,这名洋气不?”   果然,舒意跟朋友在外面喝酒。许愿跟她逗了一会趣,想像那长腿勾着高脚椅跟她讲电话,假装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有你那个校友的电子邮箱地址吗?”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电话那头的嘈杂声音消失了,舒意显然走到安静处:“哪个校友?”何等聪明的女人,停顿两秒后:“坐一次车就勾搭上了?”   “……”   “许愿,你可别吓我,那货不适合你。”   “他是我们公司一大股东,人家上次送我们回家,顺便要点公司的资料。瞧你这点儿胆子!”   “你胆儿大,小心你们家岳工程师打断你的腿!我得给你找找。”   岳海涛三十出头,许愿也无限接近三张,两人恋爱也有时日,搁谁看都觉得该谈婚论嫁了。   岳海涛最近接着许愿逛D市各大家居市场,红星美凯龙和居然之家这一类店,大都在郊区,东南西北,四环五环,一走就是一天,走得头晕腿软。   ☆、五   一线城市买房暂时无望,岳海涛筹备买几件像样的家具,把现在的住处收拾一下,也算是有新婚气象。   许愿对此不那么热心,工作日跑通勤,周末看家具,每天都是赶着的,很疲惫。   周一下午,大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紧要的不紧要的,都了了。许愿闲下来倒一大杯水,扔几粒红茶进去,正放空。桌上内线响起,副总找。   走去副总办公室的路上,许愿心下梳理了几件事,似乎都不是副总该过问的,又把心一横,左右闲不下来,随便什么事吧。   副总办公室门敞着,在门外就看见那人在座。见许愿进来,副总忙问上个月股东会议的资料有没有,许愿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人家没抬头,也没有相认的意思,就恭谨答道:“徐总,会议资料全在综合管理部于蕊那里存档,您需要我随时去找。”   林一山抬起头来,歪着看了她一会,转头对徐总说:“那行,我还要找点别的资料……”徐总连忙起身,嘱咐新来的小许配合好林老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许愿回头,林一山双手插在裤兜里,边挪步边翻手机,磨磨蹭蹭。许愿心里冒出一个词儿:吊儿郎当。   “您上次要的照片,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哦。我还要别的——”   有两个小姑娘路过,错身后两人咬耳朵。林一山把手机锁了屏,略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目前光错,许愿眼神飘走。心中暗叹,舒意的这枚校友,眉目自带电流。   “我有事要先走,你把东西整理好,给我送过来。”   许愿这良家妇女,竟无言以对。   “您要什么?”   说话间电梯的门已经开了,林一山按住下行键,慢条斯理地问:“你有什么?”   电梯关门,咬耳朵二人组返回,似刚谈了什么诡秘又欢乐的事,口腔里含着笑意,又憋着一脸正经。   转眼周五。下午4点多,周末前的散慢病毒一样扩散,许愿清理了手上的工作,关上电脑屏幕,黑屏反射出脸的轮廓,她看着发呆。   岳海涛在筹备结婚,她也觉得时机到了——两人已经在D市稳定下来,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恋爱状态再维持下去也乏味。   但是,接下来的程序略难掌控。要办婚礼,要牵扯双方家长,此前关于聘礼、婚房和装修的话题已经各执己见。   许愿想,终归是俗人俗世,自己也别故作高洁。又回想,成年以来,日子无不是妥协中过来的。   内线响起,是徐总秘书,询问周一某位股东要的资料,许愿是否已经提供。   许愿说已经发电邮给人家了。秘书又说对方要求回个电话,言语里没有情绪。   许愿心说,这么件小事,还惊动徐总一次又一次。又想到周一给那个人打电话,询问怎么把资料给对方,那人似心不在焉:“今天有事,改天再说。”许愿说把资料打包,发电邮给他,他又说也行,先发邮件。   等下班的心境被这通电话打断了。许愿决定先不理会,去茶水间找喝的。   于蕊看见许愿走进来,捧着咖啡杯螃蟹一样,横到许愿身边:“姐,听说林博士来公司了?”   许愿了然,原来自己八卦神经不够,这么一位颜色出挑的男士,行踪一定有人关注的。   许愿无意打探更多:“来拷资料。”   “哎哟,拷资料怎么没找我啊?”   “……你还嫌活少了?”   “林博士的活,谁会嫌多啊。”   “……”   “市场部那两只追问我好几天了……姐,林博士还来吗?”   许愿不想就此多说,接了水找个由头出去了。心想大周五的,也真是没个消停。   林一山坐在球场角落里,手机就放在旁边。   场上的朋友正打得起劲儿,球拍和球接触的一瞬间,发出清硊的声响,加上鞋底摩擦地坪的声音,穿插回荡,整个球场空间显得很满。   林一山无意识地看着打球那人的小腿,发力时肌肉绷得紧,有点金属雕塑的质感。又起顺风车载某人的那晚,她窝在后座表情不明,整个人都没骨头的软糯。   手机铃声被球场的喧嚣盖过去,响了很久。林一山拿起来仔细端详来电信息,又神色不耐地接起来,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奉送:在外面、不去了、回家、来干吗……几句话后怒火中烧,又压抑着:“我已经扔了……对,全扔了。”电话那头不再言语,只剩呜呜的哭声,林一山走到球场入口的门后,借着门挡住球场的噪音,叹气道:“行,随你吧,走时把钥匙留下。”   这一通电话于兴听不到内容,看到的全是动作神色,已婚男人了然于心,所以与挂了电话的林一山偶然对视时,心里的得意略窜在脸上一些,又连忙收住。   两人再见,熟络不少。   就同一球场打球聊了一些,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情。上次同乘时,林一山说有问题咨询于兴,恰是于兴熟知的领域,于兴当然愿意系统细致地讲解。   几句话,于兴已经感觉到,林一山是个脑子转得快的。   末了林一山说今天有事先走,改日再约一起打球。   回到自己座位,再看一眼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许愿内心抵触林一山,心知对方有意接近,又觉得自己既不能认同这人的人品,又不能搞什么暧昧,还不如静心不予回应。   岳海涛又出差了。她磨磨蹭蹭下班到了家,也没打出那个人的电话。正踌躇晚饭吃酸奶水果还是出去吃碗面,电话响了,接起来果然就是那个要文件的人。   人家语气冷漠坚决——今天必须要,而且要打印好了送过去。   末了还反问 :“许小姐,公司允许你这么做事?”   许愿心想,公事公办最好,此前心里勾着的那根弦反倒放松了,只想打发了事。   于是拿上U盘,去外面寻打印的地方。   边寻边想,打车去,送了东西还可以独自逛逛街,一个人吃小店那烤扇贝去,晚点回来也没关系。   住处周边没有打印社,许愿想起来,当初和岳海涛住宿舍时,宿舍边上有一家打印社,营业到很晚。   她也不顾路绕,直奔那里去。   要打印的东西不多,怕林一山又挑刺,特地摆正钉书器位置,一一装订好。出门脚时顿住,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东西。正怔愣间,看见隔壁时运来旅馆门开,走出的正是自家男友。   岳海涛扶着对开的玻璃门一侧,颇绅士地让里面的女士出来。   那女的,许愿也认识,正是甜甜地叫嫂子,扑进岳海涛怀里,对许愿说对不起的女研究生。   许愿定在那里,暮色四合,不知谁家炒菜炝锅的香味,窜得一整街,像巨人吃过葱油饼,对这条街大喊了一嗓子。   ☆、六 许愿定在那里,暮色四合,不知谁家炒菜炝锅的香味,窜得一整街,像巨人吃过葱油饼,对这条街大喊了一嗓子。 一时鼻息里是异味,耳朵里是异响,脊椎像被人抽离,腿软软的使不上力气。许愿强打精神靠住墙, 看着女研究生的七厘米小高跟笃笃远去,那个曾伏在自己身上,呼哧呼哧喘气的男人,正隔开小街自行车、电动车,护着人一起走远了。 许愿向那门走去,对开玻璃门,一侧竖排着时运来三字,另一侧挂着烫金的长方形牌子,宋体字:营业中。 扶手旁边,分别贴着圆形的标牌,从外面看,两个“推”字,许愿想,从旅馆里面向外看,一定是两个“拉”。对,一定是。 许愿记得自己此行的使命,手里的文件被她规整地卷成一个卷,卷得有点紧,许愿担心展开不平,略松了松手。 发现指尖有点麻。想起岳海涛今天早上出门,胡乱收拾了牙具和内裤,边往包里塞,边低头说:“给你带功德林吧?” 司机把车停下,许愿付钱下车,临关车门,还笑着和司机告别:“您开得真快!” 鼻子里终于没了葱油饼味,取而代之的,是商业街的钱味。 许愿低头确认,手里的文件还在。才掏出手机来,准备回拨找人。没等电话拨出去,身后有人冷冷地问:“怎么才到?” 许愿脸色应该是差的,缭乱的街灯下,更显得一本正经。许愿把手里的东西交到他手上,叫声林总,转身要走。 林一山觉得新鲜,这一面又和往常不同。之前听她跟人打电话、在球场跟人调笑、喝多了酒目光带雾、在公司走廊里的闷葫芦……今天呢?有点苍白有点亢奋,又置身事外。 胳膊被人拉住,许愿疑惑地回头,是真的疑惑。仿佛这一秒才发现林一山站在身边,林一山觉得有趣,问她去哪,可以送她。她说想去吃烤扇贝,问哪有做烤扇贝的,许愿调出手机地图,把地址搜了出来。 林一山让她等一下,转身去取车,走几步又回来,拖着这四肢僵硬的女人奔停车场。 烤扇贝、烤生耗、额外点了小菜,小桌摆得满满。 许愿喝到第三杯,胃里渐渐热起来,肩膀也不再绷紧,半倚在座位上,喝一口抿抿嘴唇。 林一山被她赶到桌子短边,也不动筷子,拄着头看着她,偶尔喝一口酒润喉。 小店里人头攒动,夜里九点,仍有人等位、点菜或者等着打包。 许愿看着走马灯似的服务员,又见灯罩下人头上的莫名烟雾,四脚和肌肉终于不再绷紧,又后悔之前怎么不知这种消遣,日复一日地赶生活。 直喝到打烊,服务员无尽疲惫,边拖地边招呼他们买单。 林一山到前台结账,一边刷卡,一边目光不离许愿。她有些困,也有些累,眼皮千斤,脸颊粉红,头发碍事,被束起来挽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垂着。 许愿穿平底船鞋,下楼梯一蹦一蹦,林一山侧边扶了一下,衣衫被风拂起,腰间有薄薄的汗。 许愿略定心神,躲开林一山的掺扶走下台阶,挺了挺身,酝酿了一个职业的微笑:“林先生,谢谢,再见。” 林一山开慢车,跟在许愿后面,随她走了两个路口。见她双手环于胸前,脚下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知道酒后见了风人会冷,下车把人拽了上来,随手开了车里的暖风。 路边停着一辆韩国产跑车,驾驶座的年轻男人望着远去的雷克萨斯,打了一个响指。两秒钟后,一个年轻女人推门下车,望过去只剩空旷的夜间马路。 一辆低调的车,驶进一处绿地很多的小区。 许愿在车上小睡了一会,乱七八糟地梦到些东西,醒来恍惚,不知时间地点。 林一山停了车未作犹豫,一只胳膊虚搭着许愿的肩背,等电梯的当口,斜睨她了一眼,又望着镜面一样的电梯门,像赶时间。 酒精已经占领了人的意志,许愿很享受大脑的空寂,头很重,脚步又很轻快,好像此刻有人冲她吹一口气,她就能飞起来,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 “几点了?” 找回了一点神志,许愿翻找手机看时间。电话没电关机了。 林一山把她的包从身上摘下来,随手扔到玄关的柜子上,拢着她往沙发的方向走。 “几点了?”许愿又试图看清他手臂上的表。 然后,那只戴着手表的手臂移到她胸.前,转瞬间解开了她胸.前的两颗扣子。 许愿两只手死死按住那手,陌生男人的体温,和指节的硬度,让许愿陡然心生恐惧。 “我还是回家。” 林一山对她的话不作反应,手上的动手没停。许愿的两只手作揖一样,随着他的手臂动作一上一下,心里急出一股火来。 仍是执着地想知道几点了,想与这具散发着男性温度的身体保持距离。 身体退无可退,她夹在男人和茶几中间。惯性作用,她不得不转过身来,用双手撑住茶几,才不至于摔倒。 那只手跟过来,绕过她腋下抓住一侧.胸.,手劲很大,许愿闷哼一声。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拇指和食指卡住她的下巴,嘴唇马上贴过来,蹭上她耳.后的脖.颈。 许愿僵住了,体内流窜着热气,无处施展四肢。 男人的下巴砂一样的质感,热气和喉咙间的略粗的喘息一起,钻进她的耳朵,震得她的脑袋里闷闷的钝痛。 窘迫的姿势,窘迫的身体感受,前.胸被揉.捏变形,许愿想要用力掰开那只手,意念飘乎,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支配。 下一秒,男人卡住她下巴的手松开,顺势滑到被捏得酸疼的那一侧,探进文/胸,拇指轻拨了一下乳/尖……酥麻从脊椎漫延到整个右侧身体,她喉咙发紧,身体不控制地蜷缩起来,止不住战栗。 林一山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在她耳后喘着,酒气热气充斥感官,他哑声道:“看什么时间,抓紧。” 语毕,许愿感觉眼前画面一颠倒,上衣被褪下,不知扔去哪里,只着短裙和宝蓝色无钢圈BRA,陷进了沙发。 意识还在,身体失控。她陷在沙发的拐角,很努力地试图爬出来。手和肘所及之处都是软软的,流沙一样,越动越沉下去。没折腾多久,短裙早已被人撸起,堆在.腰.间。两个人的皮肤都潮了,汗渗出皮肤,男人早已进入状态,根本停不下来。 许愿屏住呼吸,弱弱地发声:“别……太……” 语声软糯,是醉态,也像臆语。 男人哪还受言语控制,双手掐着两侧的骨盆,固定得死死的,身体部分已经停靠入港。停顿的工夫,颇享受地吁了口气。玩味地看着许愿埋在靠垫里的脸:有羞耻,有隐忍,发丝乱了,一贯闲庭信步的气质荡然无存…… “太什么?”说着又送进去一些。 窗外有光,时而晃过光线暧昧的客厅。许愿觉得太亮了,照得她无处躲藏。 身体被禁锢,她用手臂去阻止,进退节奏丝毫未受影响,有水声相佐证,许愿觉得尴尬到死。 人被逼进沙发的拐角,头窝在角落,忍住闷哼一声。 男人见她忍着,又把她拖向自己,在深处停留数秒,看她辛苦的表情。 身体没有醉,她忍不住弓起上半身,低吟出声,身体内部的战栗失控地传递至四肢百骸。林一山满意地冷眼看着,身下用力,两人较劲一样。 林一山重又覆上她,双肘撑在她两耳侧,看着她额头汗湿的头发,把节奏找了回来。 这一晚很漫长。许愿被抱到床上,闻到新窗帘的味道,这床和屋,都少有人活动,像是一处闲置已久的房——她想着,沉沉睡去。????   ☆、七   D市的早晨朝气蓬勃,很多年轻人率先走向地铁、公交中转站,奔向商业中心、产业基地、创业大街……摊杂粮煎饼的小摊儿、出租车司机、早餐店老板、公交站的协勤,人人严阵以待,制造朝气,同时享受这种朝气。   许愿站在地铁口,才意识到这里并不偏远,紧邻城市中心的一处住宅小区,随着人流走到地铁站,也只用了5分钟。只是小区闹中取静,加上昨晚的酒和夜色……   不再深想,她一头扎进安检人流,此刻,她希望充分融入这种清晨的朝气里,很多陌生的人把她挤在中间,能挤掉她大脑中24小时内的许多片断。   林一山醒来时,窗帘挡得严实,屋子里光线不明,分不清早晚,其实已经快中午了。他昨晚也喝了不少酒,却睡得安稳,醒来神思清明。   卫生间没有人声,客厅空荡荡,房子里只剩他一人。手机里有一些电话、短信,没有她留下的信息。   林一山翻身坐起,凝视着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出隐约的天光,如果忽略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小小失落,此刻他可谓心情大好。   当天下午,许愿按时录入指纹,下班。走出办公楼,她才觉得筋骨涣散,努力维持的精神亢奋在工作结束后土崩瓦解,她累极了。   下午岳海涛已经结束出差,正乘火车从上海返回。还在微信上说带了功德林的凉菜。   下班路上照样堵,路过一个小追尾事故,公共汽车速度稍微快了一点,日子如常。   岳海涛正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电视开着,《爱情公寓》在回放,沙发上和地上堆满了岳海涛的裤子、包、动车组矿泉水瓶,行李箱敞开着,保留着翻找过的狼籍样子。   天色已晚,室内光线昏暗。   岳海涛手上的游戏没有停,说了句:“回来啦!”语气是对着门口的许愿,眼神却没有。   这一个时刻,许愿心中一凛。她没作回应,跨过地上的狼籍,径直走向卧室,她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立刻,马上。   浴室水声持续很久,电视机里《爱情公寓》也持续很久。两个人掌灯时分才默默对坐着吃饭。功德林的凉拌菜,典型的上海本帮菜味道,甜味渗入肌理。   岳海涛的手机响了一下,他闷头吃饭,浑然不觉。   许愿胃口奇差,破天荒的,在放下筷子时没有收拾碗筷,径直走去卧室,躺到床上。这个时间入睡很奇怪,但她迫切需要躺下,无视时间,无视环境,无视他人,那句说怎么说来着: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她知道,沙发上和地上的狼籍会一直在,明天,桌上的碗筷也没人收拾,出差用的旅行箱依然会开膛破肚摊在地中央,她总要把日子过下去。   浑身关节都像被人拆开又重新拧上,额前像被人扣了个铁碗,闷闷的,又像有人在她脑袋里面搅鸡蛋……   日子如常。这天是舒意和许愿约好理发逛街的日子。这位朋友提早到许愿公司楼下等着,某品牌的红底高跟鞋,架得整个人高不可攀,面对窗外,目光涣散,明艳外表显得心事重重。女人的背影引得走出大厦的人们频频侧目。   许愿习惯性地握着公交卡走出电梯,舒意看着这位良家妇女走近,扶额:“怎么着?急着回家喂奶啊?”   “习惯了。”说着重又把公交卡收回包里。   “先剪头发还是先做足疗?”   “足疗?”   “看你素成这样,带你去开开荤。”   “倒是没做过。”   说话间,俩人汇入街上人流。   舒意显然是有备而来,理发师早已预约好,二人先理了发,又找了家不起眼儿的店做按摩。   并排躺在按摩床上,舒意盯着床头那盏80年代华美风格的台灯出神,许愿这边,正被按得无所适从,按摩师正按她的小腿肚,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你哪找到这么……家店?”   “够不够辣?”   许愿咯咯地笑起来,正聚精会神地按腿肚的大妈一脸严肃,大喊了一句:“不通。”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舒意示意:“她可不是假把式,做了快二十年了,是吧?于姐。”   被唤于姐的也不马上回应,片刻后抓住许愿的脚踝扭了两下,咔吧咔吧两声响,才大嗓门儿地回了一句:“这离家近。”   许愿忍着疼不出声,舒意又侧过身来,若有所思:“你大姨妈正常吗?”   “还行吧,迟不过十天。”   舒意又躺床上翘起二郎腿:“可惜了,一个月一颗大卵子。白白地放跑了。”   许愿知道舒意一直在备孕,又不知道原委。但是这句感慨必定是有隐情。   “多年来,不知道放跑了多少颗了都。”   “医生说我排卵不良,要么长太大不排,要么没有优势卵泡。”   二人素来知根知底,许愿略担心起来:“那你老公查了吗?”   “他查了个最基本的,活动率没问题。”   说话间,另一位女按摩师拿着瓶瓶罐罐走近,准备给舒意按后背,舒意边翻过身去,边感慨:“读了这么多年书,却进入用子宫衡量女人成败的人生阶段。”   许愿心生悲凉,又想起方才“放跑卵子”的话,某陌生房间,那个沙发上的荒唐画面闪过脑海。记起经期将至,身体还没有前兆,又安慰自己,推迟个十天八天也是有的,不必多想。   大脑瞬间转了一个来回,手心已渗出凉汗。   手机里有未接来电,没有存名字,混在快递员的电话里,也辨认不出。同样的号码,也有短信一则。   “在干吗?”   时间是昨天晚上8:00,这时间也尴尬。   许愿也没回,只任它躺在短信发送记录的末尾,之前是几句简短的对答,关于工作的。   林一山这几天过得别扭。事发当天,他推测那女人不会跟他联系。熟归熟,也没到那种程度,中东妇女需要时间适应。隔天来,约酒、约饭的电话不断,他一一应付,很晚到家,仍然没有半点消息。徐经理倒是发了海景房的度假照,原来是携家眷旅行,一时半刻不理公务。   接连几天过去,林一山忍不住在微信搜索了某人的手机号,又搜索了对方电子邮箱前面那串字母——safari,没有收获。   倒是意外地见到了穆雯。这次见面时隔多日,林一山进门开灯,发现房间被打理过了,穆雯端坐在沙发正中间,气息难平。   “怎么进来的?”   只这一句,穆雯的眼睛就红了。   “怎么才回来?”   “……”换鞋。   “去哪玩了?再晚一会天都亮了。”   “……”径直去了洗手间。   林一山换了运动裤和浅灰色圆领T恤,让在茶几边,意欲和穆雯重复几句此前说过多次的话,看到她那双眼睛——暴涨的爱意、仇恨和怨气,他再一次灰心。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我们谈谈。”穆雯把一杯水放到茶几上,林一山的面前。   “之前,我的确不够懂事,但是你……”   “钥匙呢?”   “啊?”   “我家的钥匙。”   穆雯的脖子和脑门儿全红了,眼泪顿时流满脸。   “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穆雯开始在客厅走来走去,越走越疾,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眼泪。“我不追究了,随便你跟谁干了什么,只要你回来,咱们还是好好的,行不行?”   那个叫穆雯的女人闹了一场,家里安静下来,已经凌晨2点。林一山出手大方,但这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女人,要的显然更多。   ☆、八   周六醒来,日上三竿,未接来电十几个,林一山全不看。连日来公事不断,他略感倦怠,原本隐隐的挫败感更明显,再加上女人这么一闹,更想运动运动,出出汗,散散心,就给于兴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林一山腹中空空,刚烧了一壶水,太烫下不去嘴,也不想再呆在屋子里,于是装好球服、球拍、球鞋,站在厨台前,握着暗下去的电话,看着那壶水发呆。   现在的住处是他近几年买的,生活便利一些,上下班的路比较顺,再加上离朋友近,周边玩的也多,就长住了下来。上次带人留宿的那间公寓,是买来投资用的,不常住。   约球不成,只好去健身。健身房对面就有几个餐馆,他随便进了一家,点了碗馄饨,等上菜的工夫,发现于兴发了朋友圈。   照片是一张桌子,七七八八地摆着碗筷,有两盘典型的北方凉拌菜,拍黄瓜、西红柿拌白糖,盘子装得很满,红红绿绿分外妖娆。还有两瓶酒入画——一瓶红酒,一瓶红星二锅头。图片配的文字是:老友老菜,畅饮畅谈。   照片拍得毫无美感,构图渣、光线渣,但让林一山产生的联想倒是不少。   紧接着,于兴的电话就进来了。说刚才没听见电话,现在在朋友家了,正要吃饭。   林一山顺着心里那丝异样,问道:又去舒意家?   于兴握着电话连连点头,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含糊地答:“对对对。”说着离开餐桌,要往厨房走,腿被椅子绊了一下,人也突然停下来:“啊?吃什么馄饨啊?早饭?”   舒意被椅子碰撞的声音吸引,紧接着看到于兴的表情。于兴用唇语示意,舒意了然。   电话交到舒意手上,作为师妹,语气要很谦卑:“林师兄……是啊菜做得慢,就没赶上中午那顿……要不来我家对付一口?   舒意笑意抹在脸上,瞟了于兴一眼,嘴角上扬接着说:“我这有酒,啥也不用带,就是酒糙了点,您不嫌弃就行。”   于兴正在跟厨师尝排骨的咸淡,勺子递到舒意面前,里面还有一小块,舒意摆摆手,专心听着电话里的人说话,又抢着说:“差不多,差不多你都认识。”   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漂着未被烫蔫的香菜叶,切得细细的。林一山看了一眼,结账,走人。   还没到舒意家小区,舒意早告知楼号、房间,谨慎周到。   这一路极其顺利,到了门口,林一山才略定了定神。没等敲门,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男人,林一山没见过。   准确地说,是男孩。那男孩开门也没停顿,径直往楼梯口走,说:“大兴哥的朋友吧?”林一山没有否定。   陌生男孩回头笑了一下,露出左侧白白净净一颗小虎牙:“先进屋,我出去买点东西。”   林一山说买什么我去吧,那男人一溜烟已经进了电梯。   舒意家是新小区,电梯楼,16层。大概房子从来没装过这么多人,屋子里人多,体温加上菜香,像过年一样。   林一山一身休闲打扮,站在门口,略局促——这个聚会他不熟悉。   舒意迎上来。她穿了一件毛绒绒的上衣,很居家的打扮,只适合躺沙发吃零食那种。   “师兄!师兄快请进。”   林一山把车钥匙随手扔到鞋柜上,低头找拖鞋。舒意殷勤地说不用换,看他打开鞋柜,又急忙帮他找。   林博士从玄关走到客厅,几秒钟把室内情况摸了个透。厨房有两个人,餐桌上摆着打到一半的麻将,小虎牙出去了,舒意离席,所以麻将二缺二。守着麻将的一男一女在讨论上一圈,谁的听牌在谁的手上……麻将桌旁边还坐着一个,头发松散地拢在脑后,左手托着右胳膊,看客没有回头,也没有听那男女的讨论,她木然地盯着桌上的散牌。   林一山不由自主地走向麻将桌,舒意转身去倒水,房间里瞬间沉默,像闪电之后雷声之前。   林一山及时止住脚步,望着她的背影,许愿保持原先的静默,一动不动。   于兴从厨房出来,打破了沉默。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调节气氛也是一把好手。一一介绍过去,桌上的一男一女是舒意弟弟的同学,弟弟就是出门买东西那位,剩下的林一山都认识。“噢!”于兴突然想起来:“今晚的大厨——”   厨房里那位在油烟机的嗡嗡声里露了个头。   ——“许愿她老公。”   厨师冒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缩了回去。   舒意端着杯果汁,纠正于兴:“即将转正的老公!”   林一山接过果汁,缓慢地喝了一口。信息量略大。   气氛恢复正常,一屋子彼此熟悉的人算是接纳了这个外来者。林一山边咂摸着果汁,边信步挨屋瞧瞧。户型规整的三居室,卫生间和洗衣间分开,有一个次卧朝西,夕阳铺满大半张床,床角放着一个简约的小黑包,是许愿的没错。   他又从这个角度状若无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粘住了:她的右胳膊不对劲儿,手腕以上、手肘以下红了一大片,方才被麻将桌挡着,这这角度看清了,像是烫伤,面积还不小。   林一山直直地走过去,在她身后站定:“怎么弄的?”没有称呼。   声音就在许愿身后,她腾的一下站起来。   麻将的讨论告一段落,那两人在刷手机。舒意不知去了哪,于兴已经返回厨房。许愿托着受伤的胳膊站起,回身,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林一山目光不像询问,倒像是质问。手臂内侧的烫伤确触目惊心:面积不小的红,周边还有圆形的水泡,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五六个,连成一串。   许愿低头,语调还是那么随意:“烫了一下。”   林一山不再看她,抬头往厨房瞄了一眼。   ☆、九   表弟买的东西,就是烫伤膏。   舒意喊厨房里的岳海涛出来,给许愿胳膊上药。岳海涛这才边擦手边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示意许愿坐在一旁。   表弟重新落座,麻将被洗得哗啦哗啦响。舒意为照顾周全,边码牌边喊林师兄。   林一山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凝神望着穿外——十六楼没什么风景,但他较劲似的,嘴唇紧抿。   烫伤膏的包装像牙膏,岳海涛使劲挤,也挤不出药膏来,许愿托着胳膊默默地看着。   舒意跑过来,把包装盖拧下来,把盖与膏身中间的那层塑料膜撕下来,再把包装盖拧上,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然后跑去落地窗前:“师兄,快帮我打几圈!”   “不打。”   舒意发现师兄此刻画风不对,他脊背僵直,此刻一点也不想与人寒暄。   果然,林一山的手在运动裤留里划拉一下,转身看向门口鞋柜,然后三两步走到门口,抓起车钥匙,很官方地对舒意告辞:“谢谢,饭吃不成了,有事得走。”   说着对着厨房的方向说:“改日再约你打球……”然后对着客厅和麻将桌方向说了句吃好玩好。   一闪身,门就关上了。   表弟的两个朋友对视一下,女孩抻着脖子望向房门:“帅是帅,人有点怪啊。”   男孩看了眼舒意,示意她闭嘴。   手臂内侧被涂了厚厚的药膏,凉凉的,岳海涛见她保持着涂药的姿势,有点心不在焉,也没话,转身去看锅里的汤。   手机震动,进来一条短信。   就俩字:下楼。   许愿看到短信内容在屏幕上显示了片刻,来自一串号码。   她想想还是回复:“?”   其实她想说你疯了,怎么下楼,下楼干吗,别生事……   手机沉默了,但这沉默不代表结束,许愿凭直觉就知道。眼看着麻将又打了一圈,男孩子和了,还有一杠,洗牌时还在吹牛。麻将碰撞的哗啦啦声音凭添烦闷,许愿终于起身,随便找了个理由,只拿着手机出门。   有上兴趣班的孩子,带着对粉色的翅膀,站在妈妈身边。许愿出单元门,正和她们打个照面。   林一山站在花圃边抽烟,手上的烟已经下去大半截,整个人阴仄仄的,与小区傍晚的人间烟火隔隔不入。   许愿略迟疑,见母女二人进了楼门,才默默走到花圃跟前。   林一山转过头来,眼里的光闪了一下。   许愿今天穿了长T和短裤,与以往不同。胳膊依旧端着,神色小心而局促。   林一山看出她的不自在,独自走在前面,许愿跟上。两人走过小区保安亭,在一处未营业的底商门前站住,玻璃门上贴着张A4纸,手写体“出租”,这条小街远离主干道,左右几家要么未开张营业,要么门庭冷落,夕阳照不到,他们站在阴影里。   林一山站定,重新直直地看着许愿。   她盯着玻璃门上斑驳的白色涂料点点,和惨淡的“出租”招牌,也警惕地透过玻璃,看着林一山的影子。   时间地得有点慢。   “怎么不接电话?”   “……”   “那天几点走的?”   许愿打了一个激灵,后背和脖颈绷得很紧。   不见回应。他又问道:“这些日子在干吗?”这句话语气有缓和。   许愿整个脸都埋在头发里,始终没有直面他。两个人都把那面玻璃当镜子,在镜子里看对方。   林一山想看清她的脸,慢慢伸手,要去拨她耳侧的头发,许愿如临大敌,本能地躲避,动作太突兀,手臂端着,失去平衡,肩膀撞在玻璃门上。   咣当一声。   三个问题,未见回应。   林一山收回手,眼睛看向别处。然后掏出电话来鼓捣。   许愿的电话恰好响起,她用没受伤那一侧的手掏出电话,突然被人横空掠走。   林一山看了一眼那手机屏幕,又收起自己的电话,许愿的手机也不响了。   他把手机还回来,整个脸阴沉得不像话。   “就这么不想联系?号码都删了?”   林一山转身望了会远处,平复了情绪,转身又迈进一步:“你今天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   林一山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她一张嘴,就把烂熟于心的几句话,一溜儿倒出来:“我那天喝多了,错得离谱。你,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一山噗哧一声笑出来:“你憋这么多天,就憋出这个?”   许愿前所未有的窘迫,现在面前要有个沙堆,她就能一头扎进去。   “还打算结婚是吗?”   许愿身体隐隐地发抖,望着他的眼睛红成兔子。   林一山又一次背过身望别处。   #########我是吓我一跳的分割线我被派来告诉大家画面切换啦############   两省交界处,县城不大,山紧临着海,环抱着一座古城。   说是古城,也是后人修缮,黑色砖发出促新的光泽,古城就一条小街,一水挂着仿古的招牌,一样促新。游人三三两两,店员心不在焉。   男人只带了一个很小的包,走进街头的酒店大堂。这家酒店就在小街的黄金位置,与整街卖珊瑚项链、撒尿娃娃、假玉镯子的店一比,略正经一些。前台备感意外,来人直接开了一间套房,等工作人员录入的工夫,顾客望着小橱窗里的海飞丝洗发水、吉列剃须刀、毛巾等出神。   “先生,久等了,您的房卡请拿好。电梯在您右手边,请上楼。”林一山转身走向电梯,就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前台两位姑娘都粘着他的背影。   来这里之前,林一山早就安排好。工作事宜一概交由助理处理,他要休息些日子,从这离开,说不定会再买票去别处。   回到房间里,还是回了几通电话,有朋友不知道他出门了,约他晚上的局,也有工作请示,简单打发了。   深秋傍晚,从宾馆房间里能看到海滩一角。越过黑色古建筑的屋顶,沿着隐约的马路望过去,就是海边。   明明到了饭点儿,午饭也是随便吃的,林一山却不觉得饿。   他没有开电视,没有动床,也没有换鞋,直接窝在茶几旁边的软椅里,面向窗外,一动不动。   天色渐暗,那个窝在椅子里的人,似要跟椅子、房间、夜色、古城融为一体,边界模糊,没有终点。   这个时间入睡太早,很显然,这个地方也没有饮酒作乐的场所。林一山用手机打开私人邮箱,有几封未读邮件,时间较早的一封,发件人许愿,他点开邮件,弹出窗口:对方要求发送“已读回执”,是否发送?   他莫名烦躁,狠狠地点了“否”,把手机屏幕锁了。   ☆、十   古城旅游商业街的背面,就是民居。有老旧的居民楼,最高五层,墙体改建过,加了保温层,楼下的绿化漫不经心,被分割成小块,种上了小白菜、小葱。   林一山早早就醒了,顶着晨露走近这排小楼。   老小区的街坊彼此相熟,几个人聚在楼门口,杂七杂八地聊天。有人溜小狗,有人准备锻炼刚下楼,有人摘菜,有人买了早点,有人刚逛了早市回来。   那只穿戴雍容华贵在小狗率先发现了外星来客,冲着林一山的方向狂吠两声。穿着毛线织成的粉色小靴子,使劲儿蹬地。   大家也自然巡声望过来。   “孟姨。”   大家正面面相觑的当口,林一山冲人群中摘菜的老人喊道。   被叫孟姨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掐着一把芹菜,地上是摘下来的芹菜叶子,还有一个简易的拉竿箱,带两个小轮子,老年人买菜专用。   小狗的主人嗓门比小狗更加宏亮:“吗呀!这不是老林他们家那谁……”   林一山走到摘菜的老人面前,冲一惊一乍的主人笑笑。“唐婶儿。”   这堆人里,有几个老街坊,七嘴八舌地问:“毕业了吗?”“现在在哪儿呢?”看林一山穿衣打扮,又觉得问题不合适,恨不能吞回去。接下来的问题也不咋精彩:“放假啦?”“呆几天啊?”   孟姨把手上的芹菜叶子几把撸掉,扶着膝盖站起来,向林一山示意,林会意接过芹菜,拉起买菜专用箱,揽过老人直接进楼门。   孟姨边走边对人群说:“走喽!回家吃早饭!”   孟姨径直走进厨房,嘴里絮叨:“也不提前打个电话,馄饨现包的最香,冻的总差点味儿。”   林一山熟门熟路,坐在沙发上,手下还是那个白色勾针织成的沙发罩子,洗得发白,铺得平整。林一山注意到,门边多了一个拐杖,上次来并没有。   孟姨在厨房穿梭,自己的领地,动作利落。刀起刀落,开火关火,端上来两碗肉丝面——一碗肉多、面多,葱花切得细细,铺在中间。另一碗明显少好多。   外加一碗馄饨。   这个清晨,两样吃食,视觉、嗅觉,种种感观都太熟悉。   孟姨忙着递筷子、放勺子,嘴里念叨林一山穿得少,说海边早晚已经凉了,这件外套根本不抗风。   空空如也的胃,被这碗面收服了。   林一山转去消灭馄饨,孟姨边吃着自己那碗面,边问“下午就要回去吧?”   “今天不走。”   “那去看看。”   “不去了。”   孟姨叹了口气,林一山转移话题:“月月最近在忙什么?”   “上次打电话说在新区卖房子。”   “售楼员?”   “对对。她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我不指望她啥。”   “她自己管自己,你跟我走呗!”   “你那大房子我住不习惯。”孟姨去过林一山那一次,没住下,当天就走了。   林一山出去买了密封胶条,把孟姨家的几个窗子重新封了一下,这活他好多年没干,日上三竿,他把封好最后一个窗,拍拍手看向窗外——生活过那么多年,发生过那么多事,这间房、这阳光和古城的味道,居然一点没变。   对门住进了别人。今天出入几次,门一直紧闭着。孟姨大致说了老林的现状:这两年媳妇生了病,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老伴缠绵病榻的,老林也操持起了家务。   街坊在医院碰到过,说林一山的爸爸也显老了。   林一山很多年没见父亲。当年母亲负气出走,林一山外出读书,不久父亲再婚,搬出旧宅。林一山在古城里唯一的牵念,就是住在对门孟姨。   父亲母亲都是知识分子,林一山的记忆里,这个家里充斥着压抑的争执——两人都尽力躲着孩子吵架,但是这种气氛,林一山能够感知。   林父林母的关系,在压抑的争吵中越来越疏远。起初是此起彼伏,各不相让,后来是一方沉默,或夺门而出,再后来,是二人毕恭毕敬,请、谢谢、麻烦了,礼貌用语不离口,直到有一天,下班时间妈妈没再回来。   林母和对门的关系不错,家庭关系不剑拔弩张时,林母会和孟姨切磋厨艺,当然,多半是孟姨传授,林母照做。早在林母离开前,林一山就经常被寄放在孟姨家,和孟姨的女儿月月同吃同上学。林母走后更是如此。   因为不是假日,海滩被海浪的声音填满了。   古城的第二夜,林一山独自逛到了海边。孟姨嘱咐他早点回去睡觉,他答应了,又让孟姨先睡,他知道独居的老人不习惯熬夜。   没有什么游客,海风湿冷,当地人也早早打烊关门。   来海滩的一路,灯火越来越稀少。   林一山一路走来,在路边小卖店买了一个扁二,5块钱。揣在兜里,这会儿坐下来抿一口,暖暖身子。   古城的数十年,都被成长的鲁莽稀释,留下一些片断,到老了都不会忘记那种。   海浪肆虐,他耳朵里灌满了风,和潮水的逼人气势。   那个歇斯底里的穆雯,还有之前不欢而散的那些,偶有的相亲,餐桌对面的大家闺秀,还有怨怼的、心灰意冷的、攻于心计的女人的脸,都模糊成一幅抽象画——这次孟姨更加直接:“有没有想让我见的那种女朋友?”   林一山想到那个被油炸过的手臂,电话里跟别人调笑的神情,窝在车后座的柔软和落寞,还有面对他时的尴尬,和唯恐避之不及。   林一山想,想让孟姨见的那种女朋友,还真没有。   有点挫败。   因为明天要回去,他想多享受海滩的空旷和清冷。   拿出手机,搜出许愿的电话,没多想就拨了出去。   漫长的嘟——嘟——嘟——   海浪的声音时常盖过,他只好紧紧贴着耳朵。   自动挂断。   林一山对着海平面嘟哝一句:“妈的!外星人!”   ☆、十一   舒意的微信朋友圈PO了一张图,狂喜的傅园慧,配文字:中了!   风格突变,跟白领骨干精英一贯的云淡风清不搭。以往这个人的朋友圈都是瑞士滑雪、海岛浮潜、护肤品囤货的照片,这个乱入的90后游泳小将,昭示着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许愿评论: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下午,单位没有大事发生,办公室里人烟稀少,有人悄悄溜去医院瞧中医,有人低调地看手机,走廊静悄悄。   微信提示音响,舒意发来一张图片——一深一浅两道杠。   光线、构图都很渣,但是寓意深远。   许愿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东西,没等她反应,舒意发来语音。   “刚测完,还热乎的。快帮我看看!”   舒意打字:“我哪会看啊!”   “我要不要现在去医院啊?”   “别慌。先恭喜哈!你老公咋说的?”   “还没告诉他。我这不先跟你说么!”   “等下班我去你家。你下班走路稳当点。”   “老许,这东西会不会出错?我要不要再测一次?”   “……”   怀孕这种事,积极努力是一回事,得偿所愿是另一回事。   自舒意上次跟许愿大吐苦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自古以来,嫁人就不止于穿衣吃饭。子宫这个零件,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要是失灵了,感情和家庭都有灾难。   而且,多数男性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高风亮节。他们的宽容大度停留在口头层面,不生是一回事,不能生是另一回事。   这一点,女性的父亲怕也是一样的态度。   许愿替舒意高兴,但她的高兴止于“好友怀孕了”这个程度,舒意的意外和狂喜,与一路辛酸叠加,酿成五味杂陈的一杯,这会恨不得和杯吞下。   许愿再见到舒意时,她已经一副懒散样子。   摇粒绒家居服套装,头发全都绑上去,额头一个夸张的兔耳朵发带。   麻竿腿和小蛮腰全不见了。   舒意边打量她,边在玄关处换鞋。   舒意把袖着两只手,跟过冬的长工似的,脸色略黯淡。   “请假了!”   许愿了解她的工作性质,不加班都难,请假就更别提了。   “年假啊?”   “先请年假,用光了再请病假。大不了不干了。”   这口气!这魄力!许愿肃然起敬了。   没等舒意老公下班,许愿把三人的晚饭做好了。询问舒意吃什么,她倒是没意见,孕期反应还没来,只是叮嘱许愿一定要开油烟机,她鼻子异常敏感,不能闻到燃气的味。   舒意的丈夫在开发区上班,通常周末才坐班车回来。舒意怀孕,他才尽量每天回家。他拎回来了鱼、黄豆、鲜蘑菇和青菜。看到饭菜已经做好,有点不好意思,吃完了饭许愿要走,舒意老公执意要送。许愿让舒意列个清单,要买什么吃的用的,她下次一并带来。   车在高速路出口小堵了一下,到家9点多。   许愿进屋,发现岳海涛不在。   上班再加上晚上折腾到舒意那,做饭、吃饭,许愿陡然感觉到累。简单洗漱一下,衣服胡乱扔到卧室圆沙发上,裹进被子里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身后贴着一具热哄哄的躯体。她缩到床的边缘,枕头快要掉下去。岳海涛在拱她的耳后,脖子上湿湿的,热了又凉。腰被箍住,睡裤快要被扒下去了,整个人被反扣在男人的怀里。   岳海涛的呼吸粗重,专注于正在进行的事情。   许愿声音一点都不迷糊:“几点了?”   “不到12点。”   声音闷在许愿的脖子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许愿拨开岳海涛的手,那手又粘回来,她想坐起来,腰上的束缚力很大,又听到岳海涛说:“跟他们打了几竿台球,饿了又去吃烧烤。”   一提烧烤,许愿果然闻到口水混着的孜然味儿。   她没再推拒对方,直接下床,作势要去厕所。   等她从卫生间回来,岳海涛还守着那个空被窝,光着膀子,被子也没盖,说:“快来。”   许愿站在床边看着他,即刻对上他的目光。   窗外不知哪里照进一些光,许愿的脸在光线下略苍白。岳海涛看着她的脸,如果非要看出什么表情来,只能说是冷淡。对视3秒钟,男人刚才那股劲头急遽散去。   许愿没想说什么,她只是觉得累,睡前的疲倦还在,感觉刚睡下就被弄醒。   岳海涛却害怕许愿此刻开口,非常害怕。拉起被子升国旗一般扬起来,盖在身上,翻过身去,不再动了。这戏很足,不高兴了。   许愿忽略他的情绪,又见床上的空间大了许多,自在地躺回床上,继续睡。   接下来的周六,岳海涛不出差、不加班,说要请许愿看电影。许愿对新片和大制作统统不感兴趣,推说要帮舒意买东西,吃了顿饭就出门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共同外出的机会很少,有时候许愿刻意避免,有时候岳海涛确实忙。   那天发生的事,许愿在极力屏蔽:不记着,不想着,不回忆。   像她这种骨子里保守,性子沉闷的人,根本拿这事出来说,更没脸找人开解。只有自己消化。而她也找不出更好的消化方法,只有强迫自己失忆。   最近有几次,许愿和岳海涛有独处机会,但是两人都在心里默默绕开了这个雷区。   在岳海涛看来,自己在许愿眼里,仍是那个本分务实的理工男,是许愿理想的结婚对象。他和单位的很多同事,都维持着高几度的热络,这也是单位新人应有的态度。   在许愿看来,这个本分务实的理工男,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思路和打法。所处环境变了,眼界、阅历增加了,自然要追求符合自己新身份的配置:比如一个体面的女朋友,学历、身家的体面,工作、身份的体面,气质、外貌的体面。   感性、文艺的人,可能无法做出预判。本分、务实并不是基因遗传的,是会变的。   这样想来,许愿对岳海涛的行为没有愤恨,暂时也不想揭穿。   况且,当天发生的事情,并不只这一件。另一件事,让她更羞于启齿,也更难以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她有意回避,但对事件本身的厌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回避而终止,相反,她越来越自我否定,快要精分。   所以,这个周末,她一个人坐公车,去远离家、远离公司的一处新开商场,一是为舒意买孕期用的东西,二是回避——回避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回避熟悉的环境,回避这段时间发酵的难堪记忆。   实体商场近几年不景气,传统商场快成商品陈列室,但城南新开一家综合性购物中心,把宜家、欧尚、迪卡侬都集结到一起,原本萧条的地段,再加上新开通了地铁,聚集了不少人气。   餐饮也开遍购物中心的各处,光咖啡店就好几家,每个楼层都有。   许愿没有购物计划,她只是享受一个人的舒适。这地方她第一次来,刚进商场有点懵,实在太大,走到三岔路口,停下来看指示牌。   四楼有一家孕婴用品专门店,卖宝宝用品和孕妇用品,全国连锁,口碑不错。她准备按指示牌索引,上四楼。   从林一山的角度,看到的正是凝眉注视他的许愿。   她今天穿了件秋叶色的毛衣开衫,黑发散着,沿着脖颈绕到锁骨下,双手攥着斜挎包的带子,,神色正经,心事重重。   林一山对面坐着的人西装革履,年纪和他相仿。   二人面前各自摆着一杯咖啡,显然刚坐下没多久,咖啡表面的拉花还没毁。   对面的人随着林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拼出四个字来:良家妇女。   “认识?”   林一山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你接着说。”   对面的人真的接着说了:“现在是研制批,达到量产以后,就不会轻易改了。你这……”   再看过去,橱窗外的女人不见了,林一山松了松握紧桌沿的手,放松地靠回沙发。   ☆、十二   没想到孕婴用品店繁华至此!许愿穿梭在各品类货架中间,有好多东西不认识。   国家出台政策放开二胎后,有人分析与教育、亲子、孕产医疗相关的产业会迅猛发展,现如今市场几乎没有空档,即刻有反应。   舒意真的列了清单,微信发给许愿,她此刻正照着清单内容,一样一样地找。   孕妇奶粉占据了满满两大排货架,有进口的有国产的,各种名目,眼花缭乱。许愿正踌躇,店内音乐骤止:“广播找人。顾客许愿女士,顾客许愿女士,听到广播后,请到一楼服务台,您的同事在等候。”   连播两遍,许愿第二遍才意识到与自己有关。   接下来是一则要求车主挪车的广播。   这就奇了,有同事找她!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大商场里。   许愿原本打算送个礼物给舒意,庆祝她荣升中队长。这会儿顾不上许多,手里的东西赶紧结了帐,去找那个遥远的一楼服务台。   林一山打发了谈事的人,这会儿正趴在服务台前,逗穿制服的小姑娘。   他本没有太多绮念,单纯觉得遇上了,总要见上一面,打个招呼。同时,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又觉得那个女人不上道儿,要么乏味到家,要么有眼无珠。自己此举实在多余。   前台的小姑娘咯咯笑,眼波流转,握着鼠标的手失了方向,把电脑桌面那几个图标点来点去——咔咔咔。   看到她远远地走过来,林一山心里微恸,调笑未停。   目光转向另一个穿同样职业装的女孩,就正在讨论的话题,示意她表态。二号女孩微高冷:“微博上的爆料都是水军,根本不可信。”   一号女孩目光从电脑桌面移向她,二个女孩用眼神交换了意见,窗口行业,见多了行行□□的人,眼前这位秀色可餐的男士显然为他们枯燥的日常业务增色不少。   接下来,这位救助广播找人的顾客没再说话。前台狐疑,发现他已背过身去,面对许愿,两人距离起码有十米。   ……   ……   冷场了。   许愿提着一个大包装袋,上面印着孕婴连锁店的LOGO和二维码,袋子里杂七杂八,鼓鼓囊囊。   东西没什么分量,她也没想放到地上,就那么歪着身子提着。   ……   ……   持续冷场。   一号女孩和二号女孩把头低下去,假装没在关注这里。   许愿先开口,问:“你找我?”   林一山倒是率先放松下来,尴尬退散,如实相告:和朋友来这边谈事情,看见一个人像她,就广播找找看。   说罢,抬手撸了一把额前的头发,瞄了一眼前台,两个姑娘在若无其事地忙,一号女孩冷了脸,二号女孩目光仍然不掩好奇。   此刻的林一山有点要死机。   他一把扯过许愿的胳膊,拉着他往角落里走。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慢慢松了手。   一股无名火刚窜起来,又活生生被压了下去。   “许小姐……吃饭了吗?”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这个购物中心的楼上,有很多餐厅。   有很多挽手的情侣和老少一家几口,从他们面前的电梯上楼,显然是去吃饭。   这男人情绪反常,不对,应该说,林一山是容易情绪反常的人。   “十点多在家吃过。”   “那走吧——停车场——这边。”   许愿心想,大费周章地喊我出来,就为了载我回家么,前一分钟还和人调侃嬉闹,见了我又这副嘴脸……这人儿戏得很。   林一山走在前面,想起上次给她打电话,当时不接,过后也不回话。从认识到现在,没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也根本不会一问一答,就连上次醉酒事件,她也似乎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这次本来打定主意,找她吃顿饭,起码有个正常的沟通。她可倒好,买了一堆东西,超出了他的反应范围,正膈应着。   越想走得越快,许愿紧跟在后面,想喊他,又觉得那是根冒着火星子的导火索,碰不得。   林一山今天穿了一件藏蓝色外套,后脑勺的头发修剪得整齐,走路带风。   许愿心想:帅是帅的。   林一山径直坐进车里,打开后备箱,从后视镜民瞄着许愿,看她提着东西走到车尾,稍作调整,准备把袋子放进后备箱。   他又动作利落地下车,不作声地站到许愿身前,把袋子放进去。   许愿被挤到他身后,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和那天晚上一样。   许愿吸了吸鼻子,心里又恶心了自己一下。   D市的交通状况,把所有的新手、老手司机都磨出了好性子。只有外地司机才会一进五环就破口大骂。道路资源有限,不违反交通规则寸步难行,再加上公交专用道、收费站五车道变二车道,所有人熟悉本地路况的人都很礼让。   此刻,正开车的林一山,就沉默得像个心态平和的老司机。   因为是周末,平日里的堵点交通顺畅,许愿坐在后座,眼看着雷克萨斯畅行无阻,司机无比专注,变道、加速恰到好处。俩人默默耗到许愿家小区门口,老旧小区,楼与楼间的空地都停满了车,林一山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处,提着那购物袋送许愿。   到楼下,借着楼道里的光,林一山又扫了一眼购物袋上的字:丽家宝贝。   “让他下来接一下。”   “不用……谢谢你。”许愿想说“回去路上慢点”,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于是俩人中间有短暂的冷场。   林一山递过购物袋时,又掂量了一下重量,有两大包湿纸巾,也不至于太重。暗暗叹了口气。   近日来天气大好,几个人又跃跃欲试,说要聚一下。某一日于兴请客,这次吃饭后加了节目——汗蒸。   本来受邀的只林一山一人,此前于兴找过他帮忙,事情办得顺利,于兴请他吃饭,嘴上不言谢,可行动上就是这个意思。林一山近日清心寡欲,应酬少,就让于兴把大家都叫上。   丽家宝贝在全城有18家店,官方网站宣称是中国目前最大、最先进的专业化育婴产品零售通路,号称中国育婴行业中发展最快的企业。这是林一山在网上查到的信息。他当时对着电脑屏幕,粗略回忆了一下,喜当爹的不可能是他,时间对不上,但这事又经不住细想,合理的逻辑推理让人反胃。他想,再和她确认一次。   于兴直接给岳海涛打了电话,他想既然要热闹,就把人都叫齐。岳海涛说刚好下午体检,下班早,欣然应允,说即刻赶过去,接上许愿一起。   许愿说可能会加班,不用接,让他先去约定吃饭地点,再电话联系。   这么一来,岳海涛成了最早到的一个。日式包间,拉门关上,岳海涛百无聊赖地翻看菜单。   这家店菜单做得精致,精装书一般,岳逐页翻看,还真有两道菜想尝尝,心里默默记着。林一山被服务生带进来,正见岳海涛读菜单。   “噢!你好。”   两人尴尬两秒,岳海涛率先打招呼。林一山只见过他一面,上次在舒意家,那天岳穿着随意,挥舞炒菜的铲子,隔了这么久,林一山略晃神儿,也回应道“你好。”   “怎么来的?”   “于兴在停车。”   林一山在包间里扫了一圈,没见到女性的外套和包,进门一路也没见到人,他闷闷地坐下,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气氛略尴尬。   于兴带进来一团凉气,边落座边喊服务员,说“咱们先点。”   舒意没有露面,之前于兴打电话约她,才知道她怀孕初期,当然不勉强。等上菜的工夫,于兴问岳海涛,许愿怎么没一起来,岳说她加班,紧接着掏出手机来,说要打个电话问一下。   林一山皱眉,他料到今天会遇到许愿,他有重要的话要问她。但没想到,现场剩下三个爷们儿,眼瞅着就冷场。   于兴聊到林一山帮忙的事情,林认识的人,给于兴提供了可靠的分析,事情后来办得顺利,于兴交差了,他的顶头上司也很满意。   于林一山而言,这是举手之劳,但没有他的人脉,人家也未必愿意说掏心窝子的话,于兴心里清楚,所以对林是心存感激。   岳海涛的电话没打超过一分钟。近日来,他和许愿的交流都无限简洁。他记得以前不这样,以前打电话、聊□□,哪怕话题枯燥,方式却有趣,许愿很容易被逗乐,连岳海涛读错一个字,许愿都能调侃半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局面消失了。   岳海涛略失神,慢慢掐断电话。   然后轻咳一声,说许愿只剩一个邮件要发,稍晚一点就赶过来。   林一山很想问,她怎么过来,是不是打车。看岳海涛的神态,也懒得多言。   许愿再自诩坦荡,也抵触这个露面。   她推说有个邮件要发,又把喝干了杯子里的第三泡茶,刷了杯子、擦了桌子、看一眼时间——6:30,正是城市的晚高峰。   办公室几乎清场了,实习生小同学也放下打印、复印的一堆材料,边背双肩包边往外走,还低头发着微信,也是有约。   她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关灯、锁门,每一个动作都很细致。   她想过爽约,就说加班之类,又觉得既然这样,当初何必跟岳海涛说。   正直为正直所累,真诚被真诚所害。   菜做得不错,芥末虾球尤其美味。岳海涛在吃方面实实在在,碰到好吃的,低头猛吃。   林一山心里有事,他知道许愿不愿意和他正面沟通,电话、短信也没尝试,今天是个机会,要把话问清楚。   于兴负责活跃气氛。这边和岳海涛研究芥末虾球的做法,那边趁林一山接打电话的空隙,和他聊聊打球、聊聊新兴的互联网行业,还顺带感慨国内制造业的衰退。   许愿进了包间,心就木木的。这又尴尬出了新高度。   她性格里,没有“断然拒绝”这样的字眼儿,遇事思前想后,带着顾虑照顾他人,最后把隐患统统揽到自己身上。   于兴聊兴正浓,岳海涛吃相专注,林一山神游太空。   许愿脱下外套,顺手搭在离门最进的椅子上,恰在方桌的一侧。离三人都不近。   岳海涛微侧过身,示意许愿坐到他身边。许愿顺手理了理面前一套餐具,顺势坐下。   岳海涛欲言又止,林一山冷眼旁观。   于兴凑过去,问许愿:“舒意来不了了,你知道吧?”   许愿在于兴眼里看到了求证。“我早知道。我都去看她好几次了。”   许愿转过脸来,未免过于自然地打招呼:“林总。”   林一山看她一眼,没说话。   在许愿来之前,三个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于兴问许愿吃什么,拿了菜单摆在她面前。她说饿了,边说边拣桌上的菜,几口吃得挺急。接着点了什么个鳗鱼饭,也是挑了上菜快的。   许愿也没顾忌吃相,馒鱼饭上来,嘴里填得满满的,勺子里没停下,戳满了,准备着。看似专注地闷头吃,其他人自然没办法带她聊天。   于兴提到了接下来的活动,说汗蒸有哪些好处:“肩颈不好的人,平躺蒸一会儿,特别舒服。”   岳海涛也说:“对,促进身体新陈代谢。”   “这家开了有两年了,年初重新装修了一次。”   “我怎么记得以前有足疗啊?”   “现在也有啊!”   话题到此打住,于兴和岳海涛两人对视了一眼。   ——“你吃慢点!”   这句话是林一山说的,语气平淡,但也没流露出嫌恶。   岳海涛的外套搭在靠背上,他这会儿正捞衣服,作势要起身。这句话让他停了动作。   于兴也接着说:“你们单位不管饭啊?几顿没吃了?”   许愿从饭里抬起眼来,瞪了于兴一眼。   岳海涛起身去了卫生间,于兴接了个电话离开了,示意许愿慢慢吃。   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林一山刚才正划拉手机屏幕,拉门关上的一刻,“啪——”他把手机甩到餐桌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许愿。   许愿早就吃饱了,但是不接着吃,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手机砸在桌面的声音,让她心里微微一抖,嘴里的咀嚼没停,抬眼。   “我有话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TXT设置了自动换行,怕你们看精分了,赶紧改过来。   ☆、十三   “……”许愿咽下嘴里的饭,放下勺子,对上他的眼睛。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温度似有降低。   林一山打量着她,上次在购物中心就发现,她有点憔悴,具体哪里憔悴,说不上来。   于兴讲电话的声音偶尔会渗进屋里。   “你那天……”   许愿突然站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一声。   显然,现在不是谈话的最佳时机。而且,看林一山的神态,谈的又不是什么轻松话题。   “今天别说。”她意欲往门口走,边转身边压低声音:“我再联系你。”   说着已经到了门口,林一山早预料到她会回避,大步迈过去,伸手合上门。   两人又一次距离很近,许愿眼前是他外套的领口。可能是吃多了,许愿有点气短。   林一山这会儿看着她,神色史无前例的轻松,就像之前人家对他的冷漠、抗拒都是幻觉:“你什么时候联系我?”   门外不远处,于兴还在打电话,显然电话要打完了,他在重复说“好了,好了。”   隔着林一山,许愿没办法开门。   她急切地抬头看林一山,皱着眉。这会儿屋子里似乎又热起来,她手心渗出汗。   “你怎么联系我?”   “我有你电话。”   “有吗?”   “林一山!”   许愿伸手够到门把手,林一山缓慢让出一人身位,她勉强打开门,侧身蹭出去。   门口是如厕回来的岳海涛,也是急匆匆的。   “吃完啦?”   许愿稳了稳心神,说:“走吧。”   岳海涛探头向屋里看一眼,林一山在拣桌上的手机。   汗蒸馆没什么人。   林一山状态大好,拉着于兴在休闲区打了几杆台球,眼看着杆杆顺手,打得于兴一点脾气没有。   几个人都换上了汗蒸馆的衣服,黄色的背心短裤,宽宽大大——韩式宫庭风。许愿推门进来时,略迟疑才一一认出人来。先是看到打台球的林一山,架着球杆,微抿着嘴,眼神专注,敛神屏气。许愿步步走近,咣的一声,球砸在   洞口,顿一下掉进去,干脆有力。   那人抬起身瞟了她一眼,于兴在一旁叹了一声:“操!”   林一山的目光没有挪开,许愿才意识到,她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   她这会儿头发吹得半干,脸上素着,不着脂粉,热水蒸得脸微红。“宫庭风”上衣胸前口袋里装着手机,坠得上衣一侧有点走形。   汗蒸区很大,视觉上分割成几个区域,有几个蒙古包形状的汗蒸房,门前立着电子牌,标注温度。其他区域地面都是热的,有一半高的平台,平台上面也是热的。   岳海涛正坐在平台上面盯着手机,时不时低头打字。   打字的间隙,他抬头环视,恰和许愿的眼神对上。那边换于兴运杆,许愿正站在台球案子旁边,林一山站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岳海涛第二次心里一凛——许愿的眼神,和上次夜里对视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内容,没有指向。岳海涛恨极了她这种观望态度。   这种局面让他不敢往深里想。因为再往前想,就是死胡同。   好在许愿转了视线,她走向水吧,那有几组矮桌椅,造型独特,她委身进椅子里,掏出手机自己找乐子。   岳海涛这边,手机上的人在等他回复。几分钟之后,又来了一条短信:   “洗漱去了。”   岳海涛今天没在状态,也没再回复。随手把最近的一条信息删除,接着选定前面的几条,准备一起删除,又顿了一下,点开前面的一条信息——那是一张照片,女人的脚趾涂着指甲油,时下流行的豆沙色,踩在地砖上,脚边是   褪下来的内衣。   自拍的角度,用了暖光,地砖也跟着泛出暖意。   于兴的手机又响了,他略诧异地接起来。   “呦!怎么想起来给哥打电话了?”   电话里人说了什么,他朝许愿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一山也随着望过去。   来电话的是舒意的小表弟,上次一起在舒意家吃过饭,还有表弟的俩朋友。   这小孩叫白扬,还在读研究生,据舒意说是绝项聪明,双商皆高,不愿意跟同龄的同学玩,就爱黏着舒意。   这边许愿浑然不觉。她刚刚拍了汗蒸房的照片,微信发给了舒意。想不到表弟在舒意家。蹭吃了晚饭,正在陪舒意看电视解闷儿。   舒意和许愿的聊天内容全被白扬看在眼里,白扬当即就给于兴打了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喝酒了,他可以当代驾。   于兴挂了电话,回答林一山询问的眼神:“舒意的亲戚,哦!上次你也在!就给许愿买药的那小孩。”   林一山略回忆一下,说:“他要干吗?”   于兴笑了,说:“小孩一听汗蒸坐不住了,要来一起玩。”   说话的工夫,岳海涛已经坐到许愿旁边,略带讨好的神色,给许愿看微博上的一个段子——“非亲生孩子系列图集”。   许愿也知道白扬要来,看了眼时间,已经快9点。心下感慨,年轻人有活力,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对他们来说,夜生活大概才开始。   白扬见到众人已经快要9点半了,小孩嘴甜,哥哥姐姐叫着,别人喊他进高温汗蒸房,他也不进,跟在许愿身后,一会给递水,一会询问手臂的伤好了没有。   由于白扬加入,当晚玩到11:00,许愿实在困的不行,率先提出回家。白扬打着送众人回家的旗号来的,自然履行承诺,把大家挨个送回去。   当晚无话。   此前说过,许愿这个人磨磨叽叽。她的前半生,要么浑浑噩噩,要么温温吞吞。总是踩不到点儿上,更别提走在别人前面。   上学时成绩中上,一到大考就发挥到极致。中考第一句,上了当地的省重点,虽然在省重点里,这所高中是末流,但好歹与那所贼鼠一窝的初中告别了。   那所初中说来也是奇葩一朵,校长的儿子与各年级、各班的女生谈恋爱,晚辅导经常有校外男生闯进来,三五成群,扛起班上的一个女生就走;女生宿舍只有潮湿阴暗的两间屋子,两个单人床上下铺拼在一起,要睡8个女生。上铺睡高年级女生,下铺睡初一新生,下铺的床单上经常踩满了鞋印……   高中正规多了,封闭式管理,女生大多留着齐耳短发,男生个个红正专的样子。那几年许愿言行木讷,四季穿校服,走路迈大步,短发又黑又硬,没有女性特征。   毕竟是激素激荡的青春期,也曾被男生暗暗关注过。但是许愿不论风月,只逞孤勇,以月经不调的代价,苦读完高三冲刺阶段,考上了个二流本科。   大学里,许愿回过味来。舍友们有的自带男友,有的迅速恋爱,校园的林荫路和小公园简直睁不开眼。她方才意识到,此前关注过她的某个人,是不该那样被空置的。   于是,此前某一天那个人的只言片语,高中食堂门口塑料门帘下的那次相遇,高二暑假前那人从窗栏杆空隙递过来的桔子,都有回响。她用很多闲暇时间去回忆,那个人也读了大学,她又断续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电话、书信联系,这么着,大学四年也过去了。   毕业之后,千里之外的人找了当地的工作,和当地的女友组建家庭,她也面对“逼婚”的压力。而工作后的人,择偶不再只凭小情小爱,要把种种条件摆在天平上,称一称。   许愿就这么被剩下了,她总是没赶在点儿上。所以才有于兴嘴里的梁子同学,以及大学里零零星星的某某。   大学散伙饭,大家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有个男生凑过来,对许愿说:“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许愿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男生的名字了。所谓蹉跎,就是这样。   本来,许愿要和岳海涛结婚了,这也算赶上了末班车。谁能想到,情势急转直下,还有可能是颠覆性的。   她一度想抹去那天看到的、发生的,眼睛一闭,把结婚证领了。然后怀着对婚姻的敬意和感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白手起家,俗世夫妻。   这是多强大的人才能办到的事!她记得那个“时运来旅馆”,名字起得真好,时运这种东西,早就埋伏好了,在某个时间地点,轰然炸开。满天烟火,一地鸡毛。   她记得7厘米高跟鞋的款式,也记得当晚那条街上溢出的菜香,还有岳海涛的绅士动作和背影……每想到这里,她要掐紧虎口穴,才能终止回忆。   后面的记忆更抽象,却更真切:喝下的酒、神游的感觉、窒息般的快|感。   创造不是最难,重构才是。   许愿花了很长的时间,重构过去的生活逻辑。以往日的心态去工作,诚心诚意做一顿晚饭,饭桌上事不关己地聊琐事,周末怀着期待去看一场电影,看普法栏目剧的时候不走神儿……   清醒时的行为,可以靠意志力克服,但是睡觉成了难题,许愿以前很容易入睡,作息规律,睡眠质量高。现在入睡都成了问题,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明明很困,眼皮刻意紧阖,脑子里却此起彼伏地冒出好多想法,按下葫芦起来瓢。   许愿常常在凌晨放弃,打开手机或IPAD看起电视剧,在电视剧的声音中昏睡过去,醒来电视剧也不知演过了几集,整个睡梦里,都是电视剧的情节,翻来覆去。   这个状态不胜其扰。   许愿萌生了换工作的想法,一来工作平淡,想折腾折腾,二来换个环境,这个状态会尽快过去。   岳海涛近日来目标明确,他在筹备结婚。继上次同事询问婚期后,又有几次被催,他想过了年就把事情办妥,跟许愿商量,许愿有时调侃过去,有时推说等工作稳定了再说,最近一次,许愿说:“结婚?你求婚了吗?”   岳海涛穿着秋裤单膝跪在床上,拿出之前买的周大福金项链,递到许愿面前,说:“求了。”   岳海涛喜欢和同事一起玩,这在以前,也是许愿乐见其成的事。岳海涛的单位里,有夫妻档,也有子承父业的,所以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很多小圈子里的人,都打成一片。   许愿在某一个时间点后,一直避免见他的同事。平日里,岳海涛与许愿闲聊,还是会提及同事,有的之前见过,有的没见过,名字也耳熟能详。但是女研究生很少出现在他的闲聊里。只有一两次,岳海涛聊到出差,许愿问和谁一起,他会提到女研究生的名字——左小萱。   岳海涛仅有的几次提到左小萱,语气故作平淡,但都有停顿。许愿之前没留意这个停顿,后来她撞见“时运来旅馆”后,之前的几次停顿,就都鲜活起来。   最近一次,岳海涛说单位组织趣味运动会,把几个人分成一组,每组设一个组长。许愿就问你和谁一组,他七七八八地提到了几个同事,许愿又问,你们组的组长是谁?   岳海涛说:“组长?是,是左小萱。”   许愿心里“叮”的一声,微波炉加热时间结束!衣服洗好了!回答正确!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没内容,略。   ☆、十四   【我是第14章,我已被12、13这两个小婊砸瓜分了。】   ☆、十五   有时候,许愿会让“左小萱”这个名字成为聊天结束语,有时候,她又故意提一句:“你们选组长要看颜值吗?”   岳海涛尴尬不语。   许愿的自我厌弃从未停止,愈演愈烈。   她一方面作戏一样,穷尽心力,演好每一天;另一方面,又困窘地逃避,不见岳海涛的同事,不追问岳海涛的去向,不探寻岳海涛的电话、微信、□□、邮箱;在交恶双方的缝隙里,还有罪恶的好奇——冷眼旁观岳海涛的掩饰,嗤笑岳海涛伪装的平和,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演二人的动向。恶趣味如同杜.冷.丁,一时止痛,永远伤心。   许愿这种闷而磨蹭的性格,却有惊人的隐忍和坚持。转眼进入腊月,春节过后,岳海涛某天兴致不错,吃晚饭时独自开了瓶啤酒,边喝边说:“媳妇,咱这几天把证领了吧!”   许愿筷子停在空中,等他下文。   “主任给我们开会了,说已婚员工没有住单位房的,每个月会额外发1200的补助。”   “还不少!”许愿继续吃。   “已婚的从年初开始算,咱们要这个月把证领了,就从领证日期开始算。”   当晚许愿又一次失眠。她想起和岳海涛初相识,两个人去市中心的高校散步,百年校舍,苍松翠柏,林荫小路。逛到很晚,岳海涛想吃宵夜,许愿不饿,就陪着他吃了一碗“美国加州牛肉面”,他把头盖在碗口,吃得很香,碗口很大,岳海涛吃光了面条,喝了半碗汤,还把汤里的香菜和榨菜丁都拣光了。   当年的城市晚8点,店门口车来车往,许愿盯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安心。世界再璀璨,要守住的终究是一个人。   寒暑更迭,走南闯北,很多次离别,很多次等待,他们还在一起。   只是许愿那根守护的绳要断了,只剩惯性。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认定的那个人,那段美好年华几近崩塌,她咬牙坚守。   岳海涛和许愿商量领证结婚,他父母倒是没有异议,但同时,岳海涛的妈妈得知许愿要换工作,倒是极力反对,对岳海涛开展了短信轰炸,主旨很明确:不同意许愿换工作,让许愿留在现在这个公司,把孩子生了,产假休完,再考虑换工作的事。   她的理由简单明了:她已经为这个公司做贡献了,生孩子休产假也理直气壮。如果换了工作,到新的公司,没有贡献,短期只不好意思生孩子。言外之意,她想要尽早抱孙子。   连日来的短信、电话多了,岳海涛也向许愿透露了他妈妈的意思。   岳海涛这个男人,在许愿和他的父母之间向来保持中立。他只传达意见,自己没有倾向、没有观点。这是他处理家务事的方法。恋爱几年来,许愿与后岳的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岳坚定了这一立场。在许愿眼里,这样好是不好,她也说不上来。   许愿对眼下这份工作是知足的,她恪尽职守地做好份内的工作,很少与同事交恶,也不刻意跟公司里的什么人走得特别近。基本上,公司里与她有工作往来的人,都还对她印象不错。近年来国家出台相关政策,扶持相关产业,很多欧美企业在国内建立分厂,国内也有人看准这个政策风向,成立创业公司,因此,许愿也萌生了换个工作的念头。这期间,营销部有一个活动,刚来找许愿,商量具体分工。送走了营销部的同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许愿后背略僵,这也是多年伏案工作导致。她略活动了肩颈,拿着手机走到安静的楼梯间,才拨通了电话。   无人接听。许愿心里想:再响一声,没人接就挂断。正想着,那头接了。   背景嘈杂,像是公共场所。   “喂。”   “林——林总,是我。”   “嗬!公事?”许愿听着他的语气,想像着他微微偏着头,躲避嘈杂环境的姿势。   许愿深吸口气,把那点没由来的紧张压下去。“不是,上次,您说有事要问我。”   那边杂音小了,显然是走到安静的地方。安静持续了几秒,对方像在思考。“对。”   “那,您问吧。”   “你想在电话里聊这事?”停顿了一下,又道:“不可能,我挂了!”   陡然声色俱厉,许愿有点摸不清此人脾性。   许愿才意识到,上一句话之前的停顿,正是情绪变化的过门儿。   “没有。我可以找您当面谈。您什么时间方便?”   “在公司等我吧。”电话挂断了。   许愿出了楼梯间,心虚地扫了一眼周边环境——这是个接打私人电话的好地方,没人留意。   回到座位,心绪未平。本来今天下午外面有个会,她已经跟领导报备,后来会议改期,她倒确实可以早点走。   不到半个小时,那个人大大方方地走到许愿面前。这人自带气场,方圆三米,诸神避退,黑衣黑裤,手里捏着个手机。   办公室里有人眼尖嘴勤,早已打过招呼,恭敬地喊声林总,又转头拗了个敲打键盘的标准姿势。   半个小时就到,默默走到她办公位前,许愿始料未及。她真是有关注手机,手机一直也没响。   许愿只好起身,恭敬地喊了声林总。   林一山打量了她一眼,没吭声,一副公事公办的眼神,聊作回应。   许愿连忙拣起桌上的手机,作势要装包。林一山也没多说话,转身出去按电梯,许愿慌忙提包跟上。他步子大,几步跨出门,许愿头都不敢抬,盯着人的裤脚亦步亦趋。   电梯直达负一层,二人在电梯里,谁也没说话,期间林一山接了个电话,简单交待了几句,神色颇不耐烦。许愿只盯着电梯墙壁,亚光的金属质感,模糊照出两个人影,混沌不明。   电梯在负一层停驻,通往停车区,要拐一个弯。这个时间段,通往停车区的路上没有人,停车场空气并不好,浊气和湿气,淤积着,让人心里发闷。   林一山大步往前走,许愿在拐弯处停下来。   她叫了他:“林总。”   人家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林总!”只能用喊了。“您要问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说话间,林一山旋即止步,又大步流星地走回来,双手撩开敞开穿的外套,四周环视一圈,停车场设施完备,抬眼就能看见摄像头。   他就那样叉着腰,以伟人的站姿俯视许愿。一度想张嘴说什么,一张不耐烦的脸。   许愿也觉得这里谈话略有不便,但她不想,和他,再走出工作区域。   这里是公司楼下,现在是工作时间,许愿觉得这样见面,从哪个角度都是可控的。   她绝不允许再有失控,或者失智。   但是,此刻对方可没有好这么平和。   林一山站在许愿面前一米远,几番酝酿,开端良好:“我订好了西苑小馆。”   然后直直地看着许愿,这次眼神不再伪装和闪躲,是男人看和自己上过床的女人:“跟我就没办法好好吃顿饭?”   许愿心想打住!吃饭就吃饭吧,别再说下去。   可她没有及时打断他,她来不及反应。   “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好好睡觉?会被沉猪笼是吗?”   林一山往前迈了两步,语调不急不徐,声音不高不低,但许愿本能地后退半步,快撑不住场面了。   说话间,碰巧有两个人走过,穿着物业制服,路过他们,进了电梯。   许愿手心渗出汗来,忍不住看了眼摄像头,刚才林一山刚看过。   又坐进这辆车,许愿自动坐进后座,林一山瞟了她一眼,随她了。   西苑小馆开在城南,周边有很多旧的小区,已经有老人聚在幼儿园、小学门外,准备接孩子放学。   这一带没有创业公司,没有科技园,没有孵化器,沿途很多水果店、菜市场和隐密的军区大院。放眼望去,并不像一线城市。   这个店没有离奇的招牌,没有XX外卖、XX团购的张贴画,连付款都只能用现金和□□,不能用支付宝、微信,当然,也没有折扣之类。   一进门,一道绿植屏风,绿萝茂盛,叶子厚而亮,喝饱了水,点缀着不知名的花草。屏风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吧台,水果堆成小山,餐具分门别类,足见店主对食物品质的追求。   不知哪里传出潺潺水声,室内有江南水乡气质。   大厅也是天井,二楼、三楼是包间,隔着重重绿植,隐约可见。   许愿跟随林一山上了二楼,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别致的小房间。室内温度刚好,除了用餐桌椅,还有休憩的软椅。   许愿原本局促,落座后略放松。坐她对面的林一山脱了外套,里面只穿了件白衬衫,幸好室内温度适宜。   跟进来的服务生训练有素,菜很快点好,退了出去。   在吃什么这个问题上,两个人谁也没费心,有荤有素点了4个菜。   林一山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她意识到了,微偏过头,看向窗外。那里也爬满了藤蔓,这家店想必开了有年头。   “累了?”   许愿看向他,答“没有。”然后坐正。   “晚上在外面吃饭,没事?”   许愿笑了下:“能有什么事。”   略沉默一阵子,林一山看着对面的人,发丝如墨,未经染烫,素色的针织衫,现在去寺庙吃斋念佛都不用换装。   “什么人的电话你才会接?”   “……这就是你那天想问我的问题?”许愿迟疑了一下,室内隐隐的水果香味让她略放松一些。   林一山身体前倾,像是要说什么秘密,许愿狐疑。   服务员适时推门,把第一道菜了端上来。   食材鲜美,菜□□人。话题暂被搁置,林递了筷子过来,许愿伸走接了,那边却没松手,松手前,说了一句:“吃完再说。”   许愿又有些局促了,这人似乎真的有事,而且不是好事。   吃东西期间,林也没顾她,兀自吃得精细,默默看她吃哪个菜多一些,中途给她添了两次喝的——鲜榨芒果汁。这个季节芒果不当季,但是果香纯正。   米饭一小碗,不知这店从哪淘弄来的米,口感弹润,软硬适中,散着自然香气。许愿很快吃完,菜也没少吃。   林一山见她放下筷子,自己也停下来,喝了口水,有几分正经地看向她。他衬衫的袖子挽起,衬衫宽松,看不出面料下的紧致肌肉。整个人也不是健硕型,肌肉紧贴在身上,没有突兀的线条,可能是身高的关系,他放松的状态也有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你一直有结婚的打算?跟那个什么……”   许愿意识到这才是正题,又是她不最想谈的。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别的因素?”   这边答不上来。   林一山干脆双肘支在桌面,示意许愿靠近。许愿也乖乖地前倾身体。两人的距离只有半米,林一山放低音量:“那天你喝得神智不清,我得提醒你,我也没戴套。”   ☆、十六   林一山干脆双肘支在桌面,示意许愿靠近。许愿也乖乖地前倾身体。两人的距离只有半米,林一山放低音量:“那天你喝得神智不清,我得提醒你,我也没戴套。”   话音刚落,许愿弹开。   她迅速理清逻辑:是了,那天是糊涂了,洒精只是外在刺激,当天是所见所闻,才是最厉害的,如釜底抽薪一般,把她的魂冻结了。   简要回忆了一下,的确,两个人在事发和事后都没做防护。多久了?在这期间,月经来过了吗?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许愿的周期向来不准,按月来的屈指可数,40天、50天都有,她也没有记录的习惯,现在只能凭记忆慢慢推算。   此刻,眼前的一桌食物全部味同嚼蜡,她也木木的,蜡像一样。   林一山没松懈,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确定她没有掩饰,也没有假装——她真的在排除怀孕的可能。   在许愿陷入沉思的这段时间里,林一山也得到了答案。商场偶遇之后,这个疑问在林一山心里发酵许久,也算是百转千回。上次汗蒸馆就想问,一方面,没有合适的时机,二人独处时都在较劲,另一方面,他当时也没想好,万一他的猜测成真,他该如何应对那局面。   林一山心里松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上次在商场,看见你在买孕婴用品——”   “林先生。”许愿这次打断了他,斩钉截铁。   “林先生,我没有怀孕,你大可以放心,我结婚或者不结婚,都跟这事扯不上关系。你要问我的事,现在有答案了。”说完,她不再有胆怯神色,抬眼直直地看着他。   语罢,许愿的手机响了,她站起来接了,走到窗边。岳海涛来电,例行询问几点到家,简短地通话后,许愿收线,握着手机,靠着窗看着窗外爬满藤蔓的墙,隐约感觉林一山并没有她此刻这么放松。   林一山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夹了棵烟,双臂放松地搭在沙发背上,仰头吐了口烟,嗤笑:“看来是我想多了。   林一山开车送许愿。算起来,一来二去,这车许愿坐过许多次了。她有惊无险地放下牵念,此刻想找找话题,开车的林一山却撬不开嘴。   许愿问他最近有没有打球,还聊到公司的项目制改革,林一山要么简要回答,要么专心等灯、转弯,跟没听到一样。   远远地看到小区门,林一山果断地停车,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这一程都是许愿在寻找话题,见他停了车,庆幸尴尬的旅程结束,即刻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手去开车门,车锁却没开,又开了一次,车门坚硬。   林一山也不伸手,斜眼看着她。许愿住的地方远离市中心,晚上9点,街上已经冷清,小区传达室亮着灯,从许愿的角度看,灯泡的微光透过车玻璃,微弱地笼罩在林一山脸上,他目光清亮。   半分钟手,他突然叹了口气,像是结束了漫长的谈话似的。“走吧!”   许愿没有动。她打不开门,但这不是原因。她没有动,是因为林一山此刻看上去有点委屈。   “林一山。”她第一次叫他名字:“要是……要是我真的怀孕了,你今天想跟我说什么?”   烟在外套兜里,他吃饭时脱下来,就没再穿上。此刻外套在车后座,他往后看了一眼,放弃了。   转过头来顺便面向许愿,停下来:“说什么?说我命中率高?”   许愿没话说。紧接着,许愿听到衣料窸窣,白衬衫在她眼前放大,她躲闪不及,脸挨到衬衫领口,男性温度席卷,她一时不能呼吸,身体僵硬,也说不出话。   这个拥抱没有多狂野,与那晚的林一山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的手臂扣在许愿的肩胛骨,摩挲了几下,许愿看到滚动的喉结,听见他说:“看来不怪时间早晚,我不是你的菜。”   等许愿拐弯走进小区,林一山终于从前排座椅中间捞到外套,到底抽了一棵。夜色里,一切归于沉寂,回程的路不会堵,他也没着急。   【换场喽!换场喽!】   林一山对面坐着的人西装革履,年纪和他相仿。   二人面前各自摆着一杯咖啡,显然刚坐下没多久,咖啡表面的拉花还没毁。   上午店里人不多,有两个女生在店门口的架子边选杯子,一架子各型各色的杯子,两个女孩各个爱不释手,叽叽喳喳笑闹不休。西装兄被吸引过去,一个女孩黑色短款皮衣,雪纺短裙,露出修长笔直的腿,另一个荷叶边露肩T恤,腿踝处有个小纹身。离得远,看不清图案。   林一山紧盯着窗外,室内步行街,中间设有金属质感的休息椅,还有指示牌。   西装男看两个小姑娘看得久了,转过来想要开启话题,随着林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拼出四个字来:良家妇女。   “认识?”   林一山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你接着说。”   两人在来的路上,已经聊了个大概。   西装男和林一山年纪相仿,是南陵某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他经业内人士介绍,找林一山聊聊他的专利材料,准备用在正在研发的无人机上。   对面的人真的接着说了:“现在是研制批,如果能实现量产,需求量会非常稳定,你这材料的性能,我们此前也大致了解,力学性能和耐热性都符合我们的要求……”   林一山郑重起来,点了点头,说:“具体的技术参数,你可以问我,但是涉及试样和合同,还是要和所里相关部门接洽。”   “这个当然。但是前期试生产,我们还是希望您提供一些经验数据,必要的话,可能要请您往返南陵几次。”   “也没问题。零件的平面度和轮廓度有要求吗?”   “有复杂曲面,对轮廓度有要求。具体数值要看数模。”   ……   技术层面没有大的分歧,工作上的合作算是谈成了。   近几年来,高端制造业在强度和减重方面对产品的要求越来越高,林一山的研究成果——碳纤维预浸料,也越来越受到关注。   林一山的正职工作是D市某研究所的工程师。刚毕业那几年,他埋头搞研究,天天泡在试验室,光碳纤维粉末都不知道吸入多少。   所里的老师傅都很认可他:没有博士的架子,常年穿着工服,挽着袖子,跟工人一起泡在现场,为了一个实验数据,连续40多小时不睡觉,不离开现场……   几年后,他的研究成果申请专利,拿了集团、国家的奖项若干,产品批量生产,用于单位的几个批产型号。   接下来,就真应那那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里为了留住人才,每年发放特殊津贴给这个30出头的年轻人,他的专利产品又按所里的用量支付费用,同时,这种预浸料还供给业内其他企业。   近几年,林一山在单位不经常露面,但刚入职的员工也经常听到他的名字。研究所理工科人士聚集,居然在这个理智的群体里,也积攒了一众迷妹。   有粉丝就有传言,于是,他有几辆车,分别是什么牌子,他最近一次露面穿的什么,他喜欢吃什么,经常去哪家买生活用品……凡此种种,都成了大家八卦的内容。   原本是个励志的故事,完全被林一山的形象扭转了,长了一张男主角的脸,励志剧变成了偶像剧。 作者有话要说:  误操作,应该19:00更的,大兄弟们。   ☆、十七      在碳纤维预浸料的市场上,为高端制造业供货的企业,主要是美国和日本的两家公司。这种材料需要符合很高的质量标准和技术参数,因此,售价不菲。   近几年来,国内航空制造业受ZF扶持,再加上汽车轻量化的趋势,碳纤维复合材料在汽车、风电、航空领域应用越来越广泛,市场需求量大增。   同时,很多研发阶段的产品,对技术参数和质量流程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国产碳纤维材料,在价格上的优势愈发显现,林一山自然过得滋润。   南陵某研究所的这个项目,不是第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林一山宠辱不惊,也习惯了。   刚毕业那几年,林一山勤奋工作,在单位附近按揭买了一处三居室,几年后,单位又依据政策分了一套小产权房给他,近几年,林一山的技术成果得奖无数,他的津贴和奖金凑到一起,还了首套房的贷款,又在市中心买了一套高层住宅。那套房许愿去过,基本处于闲置状态。   林一山的同学、师长里有人创业,也愿意带上他,绕来绕去,都是这个圈子,没离了这个领域。   林一山很少提自己的过去和家庭,上学期间,每逢寒暑假,总有事情忙,不见他回家,工作后,更是东奔西走,独来独往的时候多,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头。   在和林一山有合作关系的人里,徐副总算是交往较密切的一个。徐副总技术出身,逐渐转了管理,在公司里负责车间生产和技术研发,林一山经常被叫来,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也参加股东会、技术研讨会啥的。   前段时间,林一山来公司的次数明显变多,事无巨细,总要亲自己跑一趟。徐副总觉出反常,却没太确定勾魂散的源头。   这会儿真有事,打电话,这林博士又端起来了。   “我说徐总,举手表决的事别拉上我,我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   “又他妈不是让你站队,需要从技术角度提提意见。”   “方案不是已经定了?还提什么意见。”   “方案归方案,细节得有人盯啊!”   “几点结束?”   “下午2点到4点。”   “不去。”   “……”   “晚高峰堵车。”   “……”   这都是什么滥借口,来的勤的时候,也不见你报怨堵车。   徐副总不擅长思想政治工作,这会儿乱蒙一通:“不用挨堵,会后咱们去蹭蛋糕吃,今天综合管理部集体过生日。”   “……”   “对了,市场部总有人打听你……有次你来,人小姑娘从我门前走了三个来回……”   “徐总。”林一山打断他,“年底交不了产品,你要转工会管女工了啊!”   不知道哪句起了作用,最终,林一山同意来参会。   徐总也不是吃素的。干技术的人,转了管理,心思细腻,逻辑严密。   挂了电话,他在脑中回放了林博士几次露面的情景,随后拿起桌上电话,眨了眨眼,又把电话撂下了。   本来是一次技术评审会。因为项目很重要,又是徐副总今年的重点任务,不放心,所以请林一山和几位专家来,一起讨论技术细节。   原本方案上有分歧,几位专家一讨论,考虑到工期问题,和实现成本问题,选择了一个略保守的方案,细节一一敲定。   林一山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拿笔随手在本子上划。轮到领导总结,技术评审会,没那么多场面上的话,徐总说:“要按阶段验收,下次开会是——噢,16号,第一阶段结束。生产过程中,严禁擅自变更……”   在此之前,综合管理部的于蕊来过,拿了份文件请徐总会签,之后没有人再进来。徐总几句话说完,会散了。   又有人跟徐总低声交流几句,结束后,会议室只剩林一山在等他。   徐总顿了一下,方才想起来,约人的时候,电话里说是会后有活动——今天综合管理部确实有人过生日。   几个人都在当月过生日,部门统一买了蛋糕,下班前举行一个小仪式,热闹地吹个蜡烛,大家借机小聚一下。主管生产的徐总大驾光临,大伙正灯下黑吹蜡烛,都深感意外。   领导没有架子,帮忙开灯、拿纸盘子,随手递给身后的林一山一个纸盘子和一个小叉子,林一山接了。大家原本围成一圈,自动打开一个缺口,让二人站进去。于蕊眼明手快,连忙戳了完整的小扇形蛋糕,先给徐总盛上,再给林一山盛上。   没有见到许愿。林一山边捧着蛋糕边想,上次闹了怀孕的乌龙后,再没有见面。   综合管理部由于职能关系,外向活跃的人不少,大家边吃边闹,有几个年轻的,追着绕着,往对方脸上抹。办公室里闹哄哄的。   林一山撇了一眼许愿的座位,座位上方的灯没开,那里冷清而寂寞。桌上多了一个hello kitty的相框,连贴在显示器边缘的便利贴都是粉嫩的猫的形状。再细看去,椅子上搭着的外套,是于蕊的——这不是许愿的座位——她原本是坐在这里。   这个神游的样子,被徐景天完完整整地瞧了去。毕竟是领导,平日里没有和这个部门太多交集,此刻大家打闹也不敢造次,他就端着蛋糕,冷静地瞧着林一山。   于蕊想不到自己的座位吸引了林博士的注意。桌上都是女孩子的东西,之前许姐坐这的时候,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有一盆绿萝,垂死之际被许愿拣回来,现在正枝繁叶茂……于蕊想要跟林一山搭话,看他凝重的神色,有点打怵。   最终,于蕊被林一山叫到门外,在安静的走廊里,于蕊解答了他的疑问:许愿离职了。   许愿辞职了。按照公司规定,提前一个月提交离职申请,接下来交接工作、办离职手续,部门过生日那天,许愿已经在新单位上班了。   岳海涛提过几次领证,说单位给已婚员工发放住房补助,只要没住单位房子,都可以凭结婚证领每月1200块钱。   许愿再缺钱,也不会用婚姻换补助。这点底线算是守住了。两个人不好不坏,几乎不吵架,日常沟通也没问题,状态倒是和婚后没差。但是二人关系却进入如履薄冰的状态。   许愿发现,遇到工作忙、压力大的时候,她的失眠和焦虑症状反而消失了。偶尔去见舒意,聊聊天,或者同事一起吃晚饭,她都觉得轻松。有意或者无意,她减少了与岳海涛相关的社交活动,也尽量减少二人相处的时间,这在恋爱期间,不是好兆头。   所以岳海涛提到几次领结婚证,许愿内心不再摇摆,而是坚定地否决。表面上找各种借口推脱掉了。   天气反常,说降温就降温。   岳海涛又要出差,周五给许愿打电话说,当天就走,要走三天才回来。三天出差,两天是周末,许愿也懒得追究,心里冷哼。   许愿到家,看到厨台上果然放着几个打包盒。岳海涛下午给她打电话,说回家加衣服,顺便把中午吃剩的菜打包,让她晚上热了吃。   “你晚上就不用做饭了。”岳海涛说。   许愿的头发半年也不剪一次。难得周末有时间,她准备去打理打理头发。理发师需要预约,她想到之前和岳海涛去理发,岳海涛用手机拍了理发师的名片,电话应该在照片上。   许愿有岳海涛的icloud 帐号密码,她不想为这件小事给他打电话,就用岳海涛的密码登录了他的icloud。   刚登录上云,眼花缭乱。这个人没有整理照片的习惯,常常一个场景连拍好多张,也不会挑选最佳的,删除其他的。所以云存储快要满了。   许愿回想了一下,那次去理发店是在舒意怀孕前,有些日子了。她选择按日期查找。从最近的日期开始看,看到第一张,许愿愣住了。   正是左小萱——那个声音甜甜叫她嫂子的研究生。只是照片失了角度,镜头乱晃,人似乎在躲闪和笑闹,眼睛却放松地望着拍照的人。   左小萱穿了件白色毛绒绒上衣,只是照片里,毛衣被推上来,堆在脖子下的领口。女孩动作躲闪,神态狎昵。   毛衣下面隐约露出一只男人的手,抓握着,同时把人按在沙发上。室温低迷,场面火辣。背景正是自家卧室里的圆形沙发。   许愿第一时间合上笔记本电脑,扔了鼠标,站起来逃到一米开外。定了定神,重又打开电脑,拣起鼠标,仔细端起那张照片来。   再往前翻,同样角度的照片还有两张,果然是连拍大神。许愿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不知什么时候,手开始抖,跟着全身都在抖,抖得脚跟离地,身体内部哪里在抽动,节奏跟四肢的抖动同步……   许愿深吸几口气,想把照片保存到电脑上,试了几次,找不到“另存为”按钮,难得这个时候理智尚存,掏出自己手机,把照片翻拍下来。为了节省空间,她只翻拍了一张。   做完这件事,她手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按住轻飘飘的身体,镇定地走到厨房。打包的菜还在那里,傍晚户外的光线不好,打包的菜隐约散发着味道,油味、盐味、葱味……她瞬间想起“时运来宾馆”,想起那个傍晚,满街的人间烟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隐约觉得饿。手还在发抖,索性她不再压抑,想回床上躺一会。刚躺到床边,又意识到,床可能被人用过,和圆沙发一样,也是脏的,整个屋子充斥着剩菜的味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晚许愿没睡,她把岳海涛和左小萱吃剩的菜扔掉,坐到客厅的地上,拿了靠垫倚在身后,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暗下来,路灯燃起,又灭掉。   后半夜,许愿觉得冷,她又从衣柜里拿了件羽绒服,盖在身上。开了电视机,随便定在某一个台,关了声音,看着电视里的默默地哭哭笑笑。   岳海涛没再打来电话,她觉得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觉得我林从事的行业很牛BI? 另外,评论我都看了,一个都没放过。 想起一句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 哈哈哈哈哈   ☆、十八   天将放亮,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地面的凉气窜上来,她就起来收拾东西。   衣柜里,昨天岳海涛翻找衣服的痕迹还在。原本叠得整齐的衣服,他要拿中间的哪一件,从来不会轻轻抽,或者抬着抽,只会把衣服翻得颠三倒四。   周一岳海涛结束出差,他没再耽搁,直奔二人小窝。   Icloud在其他设备上登录,他的邮件会收到提醒。邮件在周五晚上就发进了他的邮箱,他知道许愿登录了他的icloud。以往他很谨慎,不会留下敏感照片,但是周五那天,他意乱情迷,什么都忘了。   许愿没再联系他,他也没有勇气给许愿打电话。进门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不妙。虽然屋子里没变化,一切都是老样子,厨房也没动过,只是周五放在厨台上的打包饭菜没有了。但他就是知道,事情失控了,他心存的那点侥幸,瞬间消散无踪。   许愿不在。常用的护肤品和几件常穿的衣服不见了。   应南陵那个研究所的邀请,林博士要去做技术指导。刚好近期昆明有一个行业展会,研讨会环节,他要以专家身份发言。林一山准备办完昆明的事,转道南陵。   凌晨7点的飞机,他4点醒来就收到微信。提醒他天气预报降温,出差要加衣服。微信来自徐景天公司市场部的小姑娘,那个每次看见林博士都形容失态的女孩。上次去公司开会,得知许愿辞职后,他没再和人庆祝生日,去楼下抽棵烟。正好遇上市场部小茹姑娘发快递,填好单子,打好包,发现没带钱。   林一山就帮他付了快递费,小茹姑娘得上天眷顾,坚持要了林博士的联系方式,约定事后还钱。   拿到电话又加了微信,林一山把她的微信备注为“快递费”,后来小茹还了钱,郑重告知了芳名,他也懒得改。   他没回复,锁了手机屏,起身依旧穿上昨天那一身——黑色短风衣,牛仔裤。应付北方十一月的天气有点勉强,但这一身在昆明应该足够了。   在国内,复合材料主要应用于航空航天,加上门类有限,专业面窄,圈子很小。   复材从业人员无非来自国内几所高校,毕业没多久,校友们彼此都有联系。展会把各地的校友聚拢在昆明,加上有业界知名导师出席,几乎成了校友联谊会。   林一山带着两个年轻的同事来的,两个小青年到了昆明就呼朋唤友,约饭定局,展会之余,日程异常紧密。   林一山也有两个相熟的师兄弟,一位在外资企业做中国区经理,另一位在国内某央企做部门主任。三人在展会现场碰面,短暂聊了几句,又各忙各的。约定了研讨会后再聚。   为期三天的展会,第二天上午基本结束,下午撤展。林一山粗略看了几家的展品,更加笃定,高精度、复杂结构的大型复合材料制件将大有可为。目前国内的技术,普遍能够满足简单型面的零件需求,但复杂结构导致的产品报废、成本翻倍仍是技术难题。   他手上的原材料有低成本优势,未来要在成型工艺上摸索,要站在技术前沿。   他边思索往往展厅门口走,有的展位只留人看守,心急的已经在撤展。眼前掠过一个巨大的蒙皮,扇形的,挡住他的大部分视线。有一个侧影,在零件的另一侧匆匆走过。藏蓝色西服套装,脖子上挂着工作证,背影很熟悉,个子略高了点。   零件离开他的视线,那个背影也不见了。林一山知道徐景天的公司没参展,又觉得人家已经离职了,自己看走了眼,也真够没出息。   二人自那次车上告别后,没再联系。林一山倒是主动加了许愿的微信,别人的朋友圈整天晒,吃了啥、去了哪、为啥苦闷,许愿朋友圈死水一潭,最早一则还是年初发的,一张蓝天和鸽子的照片,没有文字。   到了展会第三天,上午研讨会,中午聚餐,下午看个人安排,急的打道回府,不急的去世界地质公园游览。林一山要在一个分会场做报告,这个分会场的研讨主题,正是林一山所思考的,复合材料在航空航天领域的应用及发展方向。   林一山的报告早在D市就做好,他会前也没怎么准备,很多东西都在脑袋里。在座的有业内专家,也有师长,所以他的报告内容详实,但态度谦卑,有争议之处,都带有商榷态度。   谈到轻量化这一主题时,他举了国内某汽车集团的例子,并且向该集团的与会代表微点头致意,眼神收回的路上,他看到了许愿。   藏蓝色西服套装,今天没挂工作证,里面是件浅蓝色丝质衬衫,头发随意挽着,露出光洁的脑门,记录本放在膝盖上,低头记着什么。   林一山收回目光,继续刚才的主题。“轻量化在国内汽车领域,是近几年来的新趋势。其实德国等欧洲国家,早在十年前,就有相关研究。今年在东北工业重镇沈阳,也有中德装备园正在建设,拟建成中国最大的汽车轻量化研发生产基地。”   许愿的身边坐着一位商务人士,看着面生,但举手投足间,有文人的儒雅之气。那人凑过去和许愿说了几句,许愿悄悄起身,从侧门走出会场。   林一山停顿了一下。轻量化的主题不是重点,复合材料在减重方面的贡献才是。他的报告还没过半,那个女人已经出去了。   她去干吗?那位商务人士,想必是她的新领导。   林一山在行业里也算小有名气,报告结束,他默默走向座位,前排有一位首都某高校的教授,算是业界泰斗,林一山弯下腰来简单交谈。有一位参会者递上名片,做了自我介绍,意欲与他详谈。   正欲交谈,电话震动。   看完短信,他致歉并结束了交谈。然后又低头仔细看了眼短信,许愿发来的:“会后有事吗?”   林一山受宠若惊。   单位两位年轻同事坐在他旁边,挺精神地听着台上人的报告。两个小同事各自有约,下午的游览肯定不去,他本来对地质公园也没兴趣,因此,这条短信要认真对待。   许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会场。坐在原位置,似乎有一阵子,目光朝他看过来。林一山没理。   低头回短信。   “干什么?”   短信很快就回了。“想请你吃饭。”   “吃什么饭?”你跟我又不熟,离职员工请前老板吃饭?   “你想吃什么?”   林一山顿时觉得在跟Siri对话,不,连Siri都会调侃。思考片刻,继续回。   “下午有事,要去外地见朋友。”   电话沉默了。台上的人讲得有声有色,言语间暗暗做了本公司的软广,林一山也没在认真听。   等了5分钟,手机再没动静。他终于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往许愿的方向望去。   会场有几个人注意到他,许愿也注意到了。   他用眼神向她示意,然后走出了会场。   许愿乖乖跟了出来。室内热火朝天,门外寂静一片。   二人面对面,站在出口的大厅。林一山见她木讷的样子,又升起一股无名火,这种情况似乎不常发生,对别人也不这样,可能就是“见怂人压不住火”。   “你想吃什么?”林一山问。   “你不是有事?”   “有事就不能吃饭吗?”   “……要不……算了。”   许愿此刻双手略用力地绞在一起,她今天穿了高跟鞋,和林一山对峙着,略显得高些,似乎没有别的话,又似乎不想散。   林一山出来的时候,风衣外套搭在胳膊上,对峙片刻,他突然穿上外套,抓起许愿的胳膊,意欲往外走。   这边没想到有这招,本能地定住双腿。   “林博士。”   喊他的是个陌生男人,那位儒雅的领导走到许愿身后,面对林一山:“抱歉,我是许愿的同事,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递上一张小卡片——某行业网站运营总监。   林一山旋即恢复社交状态,二人几乎同时伸出右手,许愿的胳膊也得以解脱出来。   这局面原本是略尴尬的,但儒雅男士直白解释:“我看了您报告中的介绍,发现您居然是许愿前公司的专家,此前就听说过您,是我拜托许愿约见您一面,希望能有机会合作,得到您的指导。”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大家很讨厌岳海涛?   ☆、十九   有板有眼的开场白,林一山只好应对。心里已经对身边的女人连翻了几个白眼。   名片上的名字是“肖劲”。林一山对这个没什么抵触情绪:“肖总,我对这家网站有耳闻。”   肖劲不改谦逊表情:“是吗,咱们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聊?”   “我刚刚也跟许小姐说过,”说着瞟了许愿一眼,“我下午要赶去白溪,见一个朋友。这人许小姐也认识。”   许愿惊了,抬头呆呆地看着林一山。   肖劲立刻说:“太难得了!那小许,你也一起去吧。”   “……”我哪有什么朋友在白溪!那地名,我连听都没听过。   “回头跟总务部说一声,就说我批准你额外三天的公事考察。”   说完看回林一山:“那林总,咱们D市再约。再见。”   肖劲这番答对行云流水,走得干脆,也不知信几分疑几分。林一山看着那位惶惑不安的新员工。   “走吧!”   说着,动作原样复制一遍,提起许愿往外走。   研讨会接近尾声,会议室陆续有人出来,或奔向餐厅,或赶着去机场,也有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在室外会面。   二人拉拉扯扯走到广场,林一山电话又响起来,他一只手占着,用左手接了电话,是两位年轻同事,说下行跟朋友去玩,问他要不要一起。   许愿用了些力气,甩开了那只手。林一山用肩膀夹住电话,边讲电话,边用两手去揽。这么一划拉,把对方的手划拉进手里。   “不去了,下午有事。另外,你们按原计划,今天先去南陵,我要晚几天过去。”   “到那先看下他们的设备参数,再大致看一看方案,试验件等我到了再下料。”   许愿脸红得厉害,也不知沿路有没有人发现。她气极,独自快走几步,甩开那人。   手指上的温度还在,干燥、温暖,对方刚握上来使了力气,后来又松了松。许愿庆幸,这次林一山没有追上来。   林一山似乎真的有目的地。他没犹豫,直奔火车站。   在火车站还有一个小插曲:3;20有一趟车,路过白溪,下趟车要很晚。他们到火车站已经3:05了,在自动售票机前,林一山指挥许愿去排另一个队,他排在一位阿姨后面。   许愿那队挪动很慢,他这队轮到前面的阿姨,可能是眼神不好,她不停地把双手罩在脑门,贴着屏幕看。   阿姨忙活好久,越看不清越急,越急手上越慌。林一山上前去,帮她选好车次,又告诉她钱从哪进,票从哪出。   许愿在邻排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帮阿姨操作完,心想,这人也有接地气的时候。   轮到林一山,他在自动购票机上点了两下,随即朝斜后方伸手,手心向上。   许愿已经放弃了排队,站在他的侧后方。看到他手的动作,又想起方才广场上那一幕,当时的触感又回来了。   那只手停了一会,人也跟着转过来,神色不耐。眼神像在看一个失智儿童。   “身份证。”   许愿连忙翻出证件,递到他手上。   他转过身接着操作。   直到火车开起来,许愿才意识到,自己这行程莫名其妙。   她本来要坐今天的飞机回D市,行程完全被打乱了,领导灵光乍现,理由模糊地放了她几天假,现在,她坐在火车上,要去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地方,见所谓“她也认识”的朋友。   身边还坐着那个人。真是活见鬼。   昆明气候多变,刚才还阴阴的,有小雨雾一样弥漫,这会儿云层洞开,阳光描画云影,大地气象万千。   许愿靠窗坐,被窗外的云雨变幻景致吸引,火车驶离城市,楼宇渐远,喧嚣落定。   林一山低头摆弄了一阵手机,然后窸窸窣窣地把外套脱下来,用胳膊肘怼许愿:“挂上。”靠窗的墙上有个简易挂钩。   许愿无声地接过来,挂上去。这件外套不是全新,穿了几天,带着淡淡的烟味,混合着男性气息。   “你要去哪?”上午的报告会她也没得安生,里外总有事情要联系,她又穿着高跟鞋赶了火车,现在脚踝发麻、脚掌发热,靠在哪都能睡过去。   “吃饭啊。”   许愿坐直了身子,狐疑地转过来瞪着他。   林一山一副坦然的样子。“我想吃米线。”   “……”   “白溪有一家,味道特别好。”   “……”   ““正好那边有个朋友,这次让他请。”   见许愿木木的,赶在她组织好语言前,凑到她耳边:“你那顿先攒着。”   他们坐的三人座位,许愿对面坐了一个姑娘,学生妹打扮,看样像是趁没课出去旅行的。为打发时间,正一边刷微博一边和人聊天。   林一山落座到现在,学生妹已经打量他好几眼。脱下外套递给许愿的时候,学生妹略有敌意地看着,又在手机上飞快打字。   如果有弹幕功能,许愿的眼前应该飘过这样的字:“卧槽,居然TM是办公室恋情!”   刚刚林一山又贴着“同事”的耳朵说话,学生妹已然完成了同步香艳配音。   许愿终于忍无可忍,脸沉下来,呼吸也变急了,从林一山的角度看,耳根也有点红。依他的了解,这女人生气了,逼近爆破值那种。   赶忙收回调笑,撸起袖子,坐正。“我睡会儿。”   见许愿不理,闭了眼又睁开:“到了叫我。”   许愿虽然累,现在睡意全无,又不知道到白溪的车程多久,怕自己再睡,真的坐过了站。只好微信上给舒意留言。   告诉舒意出差在外,又说了今天的行程。   舒意很快就回复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她看了林一山一眼,那人合着眼,呼吸舒缓,像是真睡着了。   人睡着的时候,表情和筋骨都是放松的,林一山的左腿伸向左前方,几乎把许愿的右侧小腿罩在下面,许愿的座椅靠背比他的略高,他的头正好靠在上面。   许愿不敢端详太久,继续低头回复舒意:“明天回。”   舒意发来一段语音:“白扬那小子说你要搬家?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说,就回来找我。”   几天来出差事多人杂,她几乎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岳海涛发现人没在家,倒是发微信询问她在哪,她简单回复了,说去云南出差了。   对方又问哪天回来,她没回复,岳海涛识相地没再问别的。   周一当天,许愿和出差的同事交换了任务,临时决定出差。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中午收拾停当,刚好白扬打来电话,说在她新单位附件,想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换工作的事情,许愿跟舒意详细聊过,当时白扬在场,她也没避讳。   白扬说最近都常来这边,导师接了一个活,他过来对接。许愿看着白扬吃掉碗里的最后一块牛肉,提出白扬帮她在附近租间房子。单人间,不能开过的也可以。   白扬一口答应,查看了许愿的神色,试探地说:“那岳海涛上班就远了啊!”   许愿也没当他是大人:“他不住过来。”顿了顿,又觉得哪里不对:“岳海涛是你叫的?”   白扬忽略了后半句话,目光闪闪,:“那我再过来,提前说好一起吃饭?”   许愿不置可否,心想是不是孩子特别容易快乐,白扬今天很雀跃。   许愿从会场被拉来白溪,身上只带了少量现金、身份证、房卡和手机,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会下了火车要买换洗的内衣,还要留出足够的钱买返程车票,自己这身衣服也不适合见什么朋友,谈判倒是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好想浪起来呦~~~不知为啥,越写越正经,正经得我都想去抄佛经了…… 上午和人讨论,某现言作者,连载中新文的收藏都过万了,蹭蹭涨,简直神笔马良。 想想我许和我林,尬演,没肉没刺激,还能有幸被诸位阅读,文下评论也是耐着性子操碎了心……我真该珍惜200多位收藏读者啊!许愿:“……”(脸红,鞠躬,再鞠躬。)林一山:“诸位有品位。”(电眼一眨,内心OS:哼,早习惯了。) 另外,我承认,我也讨厌岳海涛。   ☆、二十   接近四个小时的车程,白溪离省会并不近。许愿被沿途风景吸引,大部分时间看着窗外,只偶尔留意对面女孩的自拍动作。女孩画了白底色的指甲,不停地整理刘海,行云流水般每秒一个pose,咔咔咔。   许愿再次想起出差前那个傍晚,自家沙发上,岳海涛的手和女生的表情……毫无摆拍痕迹,真实有质感,无矫饰的大片调调。   又是一阵恶心,不是心理上,是生理上的。食道有痉挛,她赶忙起身,往车厢连接处走。   没想到林一山是醒着的,发现她神色不对,让出过道,也跟着起身。   等许愿从卫生间出来,林一山正靠在过道的墙上,递过来一小盒口香糖:“再忍一下,马上下车了。”   “我没事。”看到口香糖,又觉得吃一颗也不错,伸手去接,林一山握得紧,许愿一下没拿到,林一山重又递给她,叹了口气:“你这是放松还是遭罪呢。”   见许愿无心跟他对付,又把手一句调侃憋了回去,他想说:又怀孕了?   白溪是个地级市,原来是民风淳朴的小镇,周边的旅游业兴旺发达,也有资深观光客会转道这里,客流量不大,没被过度开发。   林一山下了火车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要来接,林一山拒绝了。   小城依山而建,出了火车站,许愿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傍晚的雾霭飘带一样,松松地绕着山和民居,太阳已经落下,空气凉凉渗透胸腔,沿途遇到的狗都很肥硕,散食的居民与他们擦肩而过,三两成群。   早几年,白溪很少有外地人来,穿着打扮、行状气质,一眼便能被当地人区分出来。近几年观光客陆续来,大家也习以为常,当地人仍然友好,并没有敌意。   出了火车站,没走几步路,眼前的街面就变了,不再是水泥方块楼,变成极富当地特色的木质建筑,二三层的小楼,松散地建着,街上铺了石板,年深日久,有小草和青苔。   暮色下,石板上莫名湿漉漉,空气也有晨雾般的湿气,许愿跟在林一山身后,边走边被两侧民宅透出的灯光吸引。   林一山走走停停,他显然对路线感到陌生,又不想停下来。到了岔路口,他停下来。面前有三条路,路面更窄,路线更曲折,他朝左手边的一条路望去,深处有一家店,挂着仿古的幌子,只一个大大的“茶”字。暮霭中望去,   像仙境尽头。   林一山回头,看了眼许愿的脚。她穿着高跟鞋一路跟着,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声音与小街格格不入——她这身行头也格格不入。   林一山说:“到了,进屋再说。”   正说着,茶店那头走过来一个人。   总归不是夏天的温度,那人却穿着一件短袖T恤,个子有185,体重肯定超过185,笑起来憨憨的,几分天真。这边二人走得身体发热,看到他也是心中一凛。   来人笑嘻嘻的,瞅瞅林一山,瞅瞅身后的许愿,又瞅瞅林一山。林一山大方地等他发问,他倒是没有。   第一句话问:“好找吗?”   “还行。”   “走,先吃饭。”   说着,示意林一山往另一条小路走。   “等会吃饭,你先给我找双鞋。”   来人这才礼貌地打量二人,没行李,从D市到这,怎么说也有几千公里,俩人跟出门溜弯儿似的。   林一山介绍:“这是许愿。”   “你好。”来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掩去兴奋,亲切又一本正经。   “你好。”许愿回应。   “那先回店里。”   三个人没走几步,就到了茶馆旁边的客栈。和沿途风格一致的木制建筑,门脸不大,从门槛到墙体全是木制。   正对着门两米远,有一个木制的小前台,上面摆满小盆绿植、便签纸、瓷制小摆件,桌面还贴着二维码和本地地图。   一脚踏进这间小屋,许愿就很喜欢。近几年来,东奔西走,看到要么是豪气的商业楼宇,一切陈设只为分清等级,要么是局促的出租屋,所有家当只为基本生活需求。现在,这间小店让许愿看到,有人在过不一样的生活,更美   滋滋的。   林一山和壮汉已经落座,就在进门左手边,有一套茶几、沙发。茶几是一个木头墩子,形状不规则,横切面有年轮纹理。沙发两组4座,布艺的,坐下去就会陷下去那种。   林一山回头看许愿,她像是看着桌面上的二维码发呆。   壮汉招呼:“许小姐过来坐。”   许愿走过去,林一山面对前台,靠窗坐下,留出外侧的位子。壮汉坐在他对面。她顺势和林一山并排坐在一起。   沙发太软,坐下的时候,支撑比预想低了5公分,许愿跌坐进去。林一山转过脸笑了一下。   壮汉问:“许小姐需要鞋?”   许愿:“……”   林一山接过话:“你这有女式平底鞋吗?37的。”然后回头向许愿确认:“是吧?”   壮汉乐了:“你等着,我先找个37的女朋友。”   说着话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返回,叫许愿跟他走。   许愿和林一山跟着壮汉,又往巷子深处走了几十米,几乎到了小巷尽头。那有一家小店,由于地处深巷,想必平日里人流较少,石板没有磨损得太厉害,路两侧的野草也鲜嫩一些。   门前披披挂挂,许多藤蔓植物,还有挂着的花盆,门上一个小招牌,“古着店”。店里开着灯,一个女人站在门前的灯下,怀里抱着一只肥猫。   二人看向壮汉,壮汉介绍说:“这是店主小秦,特地来开了门,这里可能有你能穿的鞋。”   许愿信步走进店里,头顶的铃铛响了一下,店里格局很紧凑,一条过道,一侧挂满了古着服装,另一侧是复古的饰品、包包、鞋、顶针、纺锤、打火机这之类,看上去都是有年头的东西。   店主用心布置了这家店,室内没有陈货的腐朽味道,倒是有一丝原木的香气,也不知洒了什么香水。那个被叫小秦的姑娘也没跟进来,站在门口逗猫,林一山和壮汉和她简单交谈几句,走远了几步,一起抽着烟闲谈。   许愿从几排鞋子里挑出一双,平底粗布牛仔色,脚踩进去,顿时腾云驾雾,脚底下软绵绵。又选了件小有厚度的连衣裙,也是复古款式,熨烫得很平整。照镜子的时候,她又把头发散下来。   许愿这么快就选好了,店主表示意外。她边看着许愿的这一身,边走进来,肥猫也跟着瞅了许愿一眼,跳出小秦的怀抱,蹿没影儿了。   林一山跟进来结了账,没给许愿说话的机会。壮汉在外面等着,带着他们直奔吃饭的地方,笑嘻嘻地说:“我刚打电话让他们上菜了……”   白溪的第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林一山和许愿都饿了。趁着许愿去卫生间的工夫,壮汉手指节敲着桌面,迫使林一山抬起头来。   壮汉半严肃地说:“我怎么没看懂啊?”   林一山:“没看懂什么?”   壮汉身体前倾,凑过来说:“呆会儿房间怎么安排啊?”   林一山继续低头吃菜,没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下章有动作,好像。 但是我明天想请假,怎么办?   ☆、二十一   客栈门脸儿小,进到后院,大得像个小园林。   天完全黑下来,许愿踏进后院时,眼见树影憧憧,还有孱孱水声。木楼建成口字形,中间形成一个大型天井,楼梯建在楼体外侧,灯光昏暗,还没等许愿看清,已经上到了三楼。   壮汉说现在是旅游淡季,三层大部分房间是空着的,好在这里租金低,不开张也不上火。说着推开房间门,标准间,除了一个红色的销火栓,其他都是古朴质感,只有床单是普通的白色,跟快捷酒店的没差别。   壮汉随手把另一把钥匙塞进林一山手里:“隔壁的房间和这间是一样的。”再没有话,转身出去了。   至少185的重量,踩得木楼梯嘎吱嘎吱响,中间嘎吱声停了一下,“不困就下来喝酒!”然后他就嘎吱嘎吱地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一整天里,上午开会,中午临时改行程,下午赶火车,晚上又换衣服又吃饭,今天的内容有点多,许愿确实是累了,起码比林一山精神差一些。   “不难受了吧?”林一山放松地坐到床头,看着她。许愿说:“早就没事了,下了火车就好了。”   “还挺好看的。”林一山看着她的衣服说。许愿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过来。”林一山身体后倾,两只胳膊原本撑在两侧。说话间伸出一只手来。   许愿没动。   窗外的光线比室内亮,能看见其他房子的楼顶。对面楼顶平台上晒了床单和衣服,在夜风里微动。   许愿走到门边,开灯。手里的电话响了一声,她看到了领导发来的短信:“昨天的事情,事后想想不妥。给你休假是真的,要注意安全。”   许愿连忙回复:“没有危险,是在白溪见一位朋友,谢谢领导。”   新领导年纪不大,思维敏捷爱交际,属于多血质性格。估计事后冷静下来想,就算林一山在业内是大拿,也难保技术水平和人品素养画等号。况且又亲眼见他们拉拉扯扯。   许愿回了短信,站在玄关,直面林一山,说:“我……”   林一山同时开口:“咱们谈谈。”   许愿点头。林一山叹了口气:“你站那么远怎么谈?”指着床头的木椅说:“坐过来。我能吃了你?”   许愿规规矩矩地坐过去,林一山维持着双手向后撑的姿势,又打量她:“缺一样东西?”   “嗯?”   “你这身衣服,缺个手镯。”   “……”   “再给你配个拂尘,可以开个酿名斋,起名、测前程,算出国、问婚姻……”   “很难看吗?”   他霍地靠过来,双臂拄着膝盖,双手交叉在许愿身前:“难看。”   本来这一天东跑西颠,在陌生的环境里许愿没太戒备,他这么近距离地注视,许愿又警戒起来。以往面对他的尴尬卷土重来,许愿快支持不住。   电话又响了,这次又是许愿的。   屏幕上闪烁着“岳海涛”三个字,声音和振动同时发作,许愿迟疑了一下,林一山全看在眼里。   临睡前,未婚夫来电,就当天的工作和见闻沟通一轮,再互道晚安。这套路也正常。但林一山直觉许愿今天的状态不对,不是今天,是辞职的行为就不太对,总不至于单纯为了躲他。   许愿想找个安静的环境接这个电话,林一山没有让出空间来。一时间,两个人都盯着那个闪闪发光的手机屏幕看。   许愿试图起身,林一山先他一步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许愿一个,电话铃声也停了。她回拨。   “你在哪?”岳海涛的声音有点哑,情绪不高。   “还在出差。”   “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你身边有人吗?”   许愿朝门口望了望,答道:“没人。”   “那……”   “能回去再说吗?”   “许愿——”岳海涛抢过话语权,语气疲惫而急切。   许愿握着电话,等着他的话题。   “我是想问,你哪天回?把航班号告诉我,我去接你。”   “好。”   “许愿……我接你回家。”   “晚安。”   “晚安。”那头毫不犹豫地掐灭了信号,岳海涛一口气还没叹完,梗在那里。   许愿握着电话,也没动。身体已经很累了,但是大脑纠结成一团。   想想,微信给白扬留言:“上次拜托你帮我找房子,有合适的吗?”   那头秒回:“我已经给你订了,你哪天搬?”   许愿颇意外:“这么快!租金我转给你。”   几秒后,白扬直接电话拨过来,许愿接起,小男孩直接问:“你在哪?”   “在外地出差。多少钱?我给你转账吧?”   “去哪?跟谁?”   “白扬,房子的事情谢谢你,回去联系你。”   “等下……吃什么?我提前订好。”   许愿被他的闹得笑了,“好了好了,回去再说。”   说话间,她已溜达到窗前,夜里空气清新,带着微微的水气。隐约闻到烟味,像是近处散出来的。   许愿打定主意明天返回,如果航班不凑巧就坐火车。想来想去,越早告诉林一山越好。这一路他情绪还比较稳定,她也没犹豫,径直去敲了隔壁的门。   林一山没有换衣服,就穿一路上那一身。来开门的时候,脸上没那么清新,像是累,又带着点愁苦。   屋子里连灯都没开,烟味浓重许多。   “你……我……”   林一山一张嫌弃脸,许愿再不说话,仿佛门就要关上了。   “我明天走。”   林一山没听见一样,径直往屋子里走。走到窗边又折回来,远远地站定:“你说什么?”   许愿不说话了。   林一山:“刚刚决定的?”   林一山:“一通电话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林一山:“过来!”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她要缩到门外去了。   许愿这次不敢怠慢,几点走到林一山跟前。开口还是想走的意思:“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出来,我很喜欢这地方。”   “完了呢?”   许愿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但是很明显,谈话没有结束。   “许愿。”印象中林一山没怎么叫过她的名字。“我的话,你一句也没用心听过。从一开始,你就在回避我,我不傻,怎么会感受不到。”   “我也没奢望你正视我的存在,正视那件事的存在。因为你已经在第一时间把它定义为事故了。所以,你不主动联系,不接电话,不赴约。”   “OK!我承认,我这么死乞白赖……我应该像你男朋友那样……”   许愿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后面的话。但是大脑的反应跟不上,她只能听着。   “我应该像你男朋友那样,把你当作劳动妇女。可能你就是这种苦哈哈的属性。所以上次,我是已经放弃了。”   “后来,你不声不响地辞职,我又开始自责,觉得是我迫使你做这样的决定,是我影响到了你的生活,给你添了那么多混乱。”   “我今天本来想问你,你辞职这件事,连告知我都不屑做吗?毕竟……毕竟我也算是你的同事。”   说到这里,林一山深吸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许愿,眼神幽幽。   “你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不屑面对我?还是不敢面对我?”   二人并排坐在床尾,许愿一直无话。   “我越来越觉得,那件事吃亏的是我。”   许愿脸红了,幸亏屋子是暗的。   一时无话,研讨会后本来安排了南陵的公事,这几天,林一山几乎把那件公事给忘了。   他摸上衣兜找烟,翻遍了身上的四个口袋,又四处看看,发现烟盒在远处的藤编茶几上。   许愿走过去拿了烟盒过来,用小手指挑半天,把一根烟拔出来,整个盒子递到他面前。手上动作十分不熟练。   林一山没接烟,倒是握住了许愿的手腕——又是温暖干燥的触感。   “难道我不够帅吗?”眼神带三分调侃,另外七分,味道有点浓。   这问题,许愿不置可否。   “还是你对那次不满意?”调侃升级。   许愿已经站不稳了,握住她手腕的手用了力,她的重心已经偏移。脸热心跳,呼吸可闻。   “差很多么?比那个岳海涛?”   “果然是流氓。”许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放开!啊——”   林一山死死扣着她的手腕,自己向身后的床倒下去,把许愿带到身前。   这一声意味不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许愿身体前倾,膝盖抵在对方两腿之间的床尾,随时都要扑下去。   “我后来做了工艺改进,要不咱们今天再试试?”   说话间,林一山向头顶撒了手,许愿按照原有轨迹扑了下去,随即又支撑起上身,胡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垫在她身那那位绅士袖手旁观,乐见其成。   等许愿整理好衣服、头发,重又站得恭谨,林一山双手垫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放软了声音说:“乖,明天不走,后天一起回。”   许愿想说回去有事情要办,林一山又说:“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出来?”   在深情和色情之间自由切换,许愿没见过这么自如的。   余怒未消:“为什么?为了……上床……”   毕最后几个字,越说声越小。   林一山腾的一下坐起来:“原来你什么都记得啊!”说着起身拉起她的手,往门口走。   许愿像坐雪橇一样,警惕地身体下蹲,问:“去哪儿?”   林一山瞪着她说:“醒着硬梆梆的,只能灌醉了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这两天一直想找个时间,把近几章的评论一一回复了,可是上班好累,头晕脑胀…… 谢谢你们一直在跟! 刚刚编辑存稿箱,顺便回想了一下,更新至今,有一段写得比较涩、比较尬、比较干(我在说什么啊),貌似最近几章还阳了。   ☆、二十二   楼下黑灯瞎火,两个人站到户外楼梯,夜晚空气凛冽,小院里只余四盏昏黄的小灯,四下里寂静无声。许愿扯了扯林一山,林一山往上看,天井切割出四四方方的天空,星斗满天,棉絮一样的几缕云,清澈透亮。   二人各自回屋睡去,当夜无话。   隔天上午,壮汉在客栈喝了三泡茶,也没见到两个人的面。可能是太累了,许愿醒来已经11点多,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她没有设置静音,但睡得太实,她一概没听到。   林一山10点多发来微信:“醒没?收拾好就过来。”二人一同下楼时,许愿看见林一山的背影,衣服平整、发型利落,旅途劳顿荡然无存。   第三泡茶眼看见底,壮汉把自己装在沙发里,示意他们俩坐下。许愿在日光下,重又端详了绿意盎然的小院和这间小屋,处处都有人精细打理,不禁重新端详了壮汉一眼,他今天换了宽大的浅灰色圆领衫,没有LOGO和其他装饰,后颈有一个胶印的印章图案。   “可饿死我了!”壮汉让他们俩先喝点水,再去那家米线店。   许愿就着剩下的小半壶茶,润了润喉咙,也给林一山倒上一小杯。茶味浓郁,要是赶在热的时候喝,口味一定更好。   米线店在较繁华的地段,街两侧布满了商铺,有餐饮,也有五金店、生活超市、房产中介。放眼望去,和其他城市没有分别。   排列在诸多商家之间,米线店不起眼,连个招牌都没有。林一山和壮汉并排走在前面,林一山看过去,说:“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壮汉说:“味道应该也没变,一会你品鉴品鉴。”   走到门口,林一山错后一步,等许愿跟上,顺后拢了一下许愿的肩背,示意也走前面。许愿状若无意地让开了他的手臂,兀自走在前面,也没理他们。   端来米线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齐流海,壮汉跟她打了招呼,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从送菜窗口探出头来,也打了招呼,然后又缩到布帘子后面。   许愿闻到米线的香味,胃口大开。两个男人也闷头大吃,有几分钟,这个桌上是沉默的。这个时间店里客人不多,较远处坐着一对情侣,看上去也是慕名来尝风味的观光客,还有两个小伙子,穿着平价西装,应该是在附近工作的店员。   林一山见许愿吃得半饱,靠过来说:“他叫李望,我的小学同学。”   许愿两次打量李望,他也没顾忌,吃得脑门渗出细细的汗,笑眯眯地看了许愿,又看林一山。   “今年还去黑龙江吗?”林一山问。   “去啊,你们再晚来,我就关店了。”   “爱好太多,你忙得过来吗?”林一山双转过来对许愿说:“业余滑雪选手。”   许愿了解。   “爱好不多怎么杀时间呢?”   说完又看向许愿:“我冬天去黑龙江滑雪,夏天来白溪。最近几年都是这样。今年赶巧了,我朋友——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去了尼泊尔,把店撂给我了,我就帮着照看一下。”   许愿问:“你跟他同岁呀?”   李望答:“我比他大一岁。看着不像是吧?操心就容易显老。”最后一句看着林一山说的,林一山也不回应。   三个人吃完了米线,午饭也算解决了。李望回客栈蹲守,林一山带着许愿去爬山。白溪被群山环绕,确切地说,白溪就建在山里。   两个人乘坐通往邻县的中巴,中途下车,再走十几分钟,到达山脚。这个路线是李望告诉他们的。   两人往山的方向走,天气晴好,有云低低地掠过头顶,空气里的湿气在阳光下迅速蒸发,柏油马路只容单车通过,遇到会车,一方会停下来,另一方小心翼翼地错车。   路两侧长满野草,显得绿化带不成规模。   许愿对李望描述的生活心生敬畏。此前只有杂志宣扬这样的生活,都市白领或商界精英,厌倦了都市的节奏和竞争压力,开山辟路,归园田居。   种菜的、种茶的、支教的、开客栈或盖房子定居的……现在见到了一个活的,言谈与气度也不输给杂志彩页上的受访者。   照这个角度挖下去,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说不定PO到网上,也是个高点击率帖子。而且,许愿目之所见,随便拍,也能拍也文艺气息的照片来。   她对李望的过去有点好奇,凑上去问林一山:“李望是你同学?”   俩人已到达山脚,眼前铺展一条上山的路,石级密布,爬上去需要一点力气。   林一山答说:“是同学,也是邻居,从小一起玩大的。”   “那也读了大学?”   “东华大学机械设计专业的。”许愿眼里有赞许,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此刻两人站在树阴下,林一山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半,许愿的水才喝几口,他看一眼问:“喝不了凉的?”   许愿忙说不是,拧开盖子又喝了一口,在林一山眼里,这口喝得相当勉强。   “走吧!”他把许愿的水接过来,开始往山上爬。许愿手里空了,轻装上阵,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李望成了话题人物,许愿觉得那个人随和,也谈不上神秘,但能这么洒脱地生活,势必有些阅历。   林一山毫无八卦精神,只说李望毕业后留在上海,后来辞去上海的工作,跑到这边来。   不是节假日,山顶空旷。在一座刚刚整饬一新的庙宇旁,摆了很多木方,看样子要要加盖新庙。木方散发出树木带有生机的香味,旁边搅拌好的少量水泥砂浆。   午休,建筑工人在临时搭建的蓬子下抽烟,身边放着吃空的饭盒。   有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在庙前驻足很久。许愿和林一山绕过庙宇,没有从正门进云拜谒,准备沿庙前的路下山,看见她还站在庙前空地上,面前是香炉,似有似无的几缕香火,缥缈升腾,老人目视前方出神,不知眼里是烟还是庙里的佛像。   许愿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那老人。午后阳光下,她穿一双运动鞋,双肩包侧面插着一个保温杯,都不是新的,短发烫过,白发夹杂其间,应该有段时间没打理过,发卷松散。站得很稳,双腿仍然有力,像是经常徒步的人。   不是本地人。许愿心想。   林一山发现许愿走神,再次问她:“真的不要进去拜拜?”许愿摇摇头。没由来的心头酸涩被按下,认真走下山的路。   两人一路随性慢行,到客栈已经傍晚。白溪昼长,太阳还远远地斜照着,把两人的椅子拉长,懒散地铺在石板街上。   后院摆了桌椅,桌上已经摆了四盘菜,林一山走到桌前,四下张望,隐隐听到一楼某一个房间里传出锅铲碰撞声。   林一山示意许愿凑过来,指着桌上的菜说:“我十几年没吃他做的菜了。”   许愿看着桌上的四盘菜,一盘炒花生米,不知是甜口还是咸口,油光绽亮,火侯适中,一盘凉拌干豆腐,放了香菜和辣椒油,汤汁里还有飘着几粒白芝麻,还有一盘菌类,许愿叫不上名字,但是新鲜得很,另外还有条剁成段的鱼,放在砂锅里焖煮的,应该是刚端上来,鱼汤还在微微翻滚。   李望端着盘菜出来,还是上午那一身,腰间多了个围裙,围裙的尺寸盖不住身体正面,看上去有点滑稽。   “嗨!今天灵感来了,我的厨艺冥冥中又有进步啊!”   林一山看他疾步如风,连忙揽过许愿的肩,让出一条直路来,让李望迅速地放下盘子。   随着盘子落桌,两个人顺势探过头去看——糖醋排骨。净排,身段很标准,甜香味随着热气四溢。   李望小跑着又回去,一会端出一盘炒青菜。荤荤素素,花花绿绿,把桌子摆满了。林一山和许愿二人早并排坐下。   李望扯下围裙,让许愿分筷子,又把摞在一起的几个塑料杯子递给林一山,林一山接过,这才发现靠近他那侧摆了一个白色的桶,有半米高,中间鼓上下收口,鼓起的地方有一个龙头开关。   林一山握着塑料杯,盯着那桶瞧了半天,也禁不住表情变幻。“你有多少酒啊?至于用这个装?”   李望一脸无辜:“别看桶糙,这可是好酒,一个四川的朋友送的。”   塑料杯子装上8分酒,手感肉肉的。林一山在李望面前摆上一杯,自己也接上一杯。摆完酒,他拿起筷子,先给许愿夹了一块排骨:“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你尝尝。”   排骨做得确实诱人,肉的色泽加上糖醋汁的包裹,许愿伸手去挪盘子……   “等等,许愿,你也能喝吧?”这个李望笑嘻嘻的,盯着许愿挪开眼。   许愿抬眼看他,林一山看许愿,抢先说:“她没喝过酒。”说完向李望举起杯:“来!咱俩开始吧。”   许愿确实很久不碰酒,上次喝酒就是出事那次。眼看着这酒局的架势,那两个人肯定是轻车熟路。   他说她没喝过酒,这话李望听着是挡酒,许愿听着又是另一层意思。酒总是和某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明里暗里意有所指。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小一千,收藏三百。 走过路过的,动动您憨态可掬的大拇指,点击“收藏”吧!   ☆、二十三   楼下黑灯瞎火,两个人站到户外楼梯,夜晚空气凛冽,小院里只余四盏昏黄的小灯,四下里寂静无声。许愿扯了扯林一山,林一山往上看,天井切割出四四方方的天空,星斗满天,棉絮一样的几缕云,清澈透亮。林一山举着杯,李望也不理,他看着许愿说:“别辜负了我今天这一桌菜啊。”说完还夸张地挤了挤眼睛。   许愿乐了,说声“好”,起身绕过桌子,也拿塑料杯接了半杯,三人一起象征性地碰了杯,各抿一口。   喝起酒来,许愿才逐渐意识到,一个人表现如何,完全取决于他面对什么人。也就是说,和他交谈的人、和他共事的人、和他生活的人,刺激他做出相应的反应。   林一山在李望面前,完全呈现出许愿不熟悉的样子。开始两人话不多,小口吃菜,低声交谈,然后闷一口白酒。林一山穿了素件色T恤,是下午二人在回程的路上买的,他换下了此前穿的白衬衫,外套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姿放松,两条长腿几乎伸到桌子对面。   李望单臂搭着身旁的椅背,身体后仰,左手拄在左侧太阳穴,右手夹菜、举杯。两个人吃不不紧不慢,聊天内容也不大连贯。   几样菜确实合口,许愿很快吃饱,就着傍晚的风,听两个男人闲谈。他们的话题跳跃,聊到了大学期间的生活,提到身边某个喜欢吃虾的男同学,又回忆起高考誓师大会,还有某一年的世界杯……   林一山问:“你有多久没回去了?”   李望又提起杯,象征性地举了一下,利落地全部倒进嘴里。“前年春节回去过。”   “他们都挺好的?”   “好!我妈还给我找了份工作,税务局窗口编外人员。让我去见见介绍工作的人,还让我把这边安排一下,回去上班。”   林一山听得直笑,边笑边扭过脸来看许愿。他们的谈话里,许愿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她也没有转移注意力,林一山看她,她也配合着笑了一下,顺手理了下耳侧的头发。   壮汉顺势顺问许愿:“你看我像税务局职员吗?”许愿仔细想了想:“别说,要是真回老家,想必你也是钻石王老五。”   李望得瑟起来:“什么话!我现在也是钻石王老五啊!”   许愿端详李望,酒过三巡,血液流动加速,他整个人看上去暖哄哄的,人虽然不瘦,五官有骨骼支撑,也有棱角,一个塑料杯被他捏在大手里,小心翼翼,整个人没有一丝攻击性,倒显出敦厚来。   虽然不是鲜肉美男,应该也是女生喜欢的一种类型。许愿仍然想不通,他怎么把自己搁在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要说钻石王老五,更符合的似乎不是李望,而是她身边这一位。林一山抿一口酒,右手夹着根烟,怕薰到许愿,手离开身体稍许,身体也跟着向外侧倾斜,膝盖却挨着许愿的腿。   “哎!”林一山似乎想起什么,“上回回去,听说月月在新区做售楼员。”   李望不以为意:“她跟你说的?”   “孟姨说的。”   太阳落下,小院里蚊虫多了起来。三个人撤了杯盘,林一山让许愿先上楼,他们两个把酒桶抬到客栈前台。那酒桶盖子两侧各有一把手,看上去粗糙,实际用起来却得心应手。   酒足饭饱,睡觉尚早。   许愿简单归置了桌椅和杯盘,没管林一山和李望,准备上楼。林一山却在门里面叫她,眼见李望又开了前台的灯,正在整理了茶盘,小茶壶的显示灯亮着,看来要喝醒酒茶。   许愿刚迈上台阶,正准备折返回去,蹭杯茶,手里的电话响起来。她拿起手机看的工夫,下台阶的脚没掌握好高度,趔趄一下。   岳海涛来电。最近几年来,因为生活几经动荡,常联系的朋友和同学变少,岳海涛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许愿稳住脚步,收敛动作,低头接了电话。   天色渐暗,许愿和背影和小院的绿植、假山一起,成了视觉的剪影。在林一山眼里,这个剪影离他很近,却像皮影戏一样,演的是和别人的悲喜。   岳海涛询问具体航班,再次表示,一定要去接机。许愿说回程具体时间没有明确,定好了告诉他。似乎该挂断的时候,岳海涛又问:“你现在……跟谁在一起呢?”   许愿握电话的手一紧,不自觉地回身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林一山,酒后的体温瞬间降下两度:“在宾馆,刚跟同事吃完饭。”   许愿挂断电话,也没打招呼就独自上了楼。她撒了谎,这让自己挺不自在,想想这几天的行为,愈发觉得离谱,当初设想的掌控力渐渐瓦解。一时间心里乱作一团,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茶泡上,李望和林一山对坐,酒精作用下,李望说话不再顾忌:“这个是怎么回事?”   “就恁么回事。”   “玩够了?这是收心之作吗?”   林一山想都没想,冷笑一声:“你看像吗?”   “我看像,良家妇女。”李望很笃定。   “嗯,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   李望赶忙给林一山倒上茶,摆出长谈的架势,身体前倾,满脸问号。   林一山端起小茶杯:“心狠着呢——操!这么烫。”   说着掷了茶杯,扑拉衣服上的茶水渍,盯着李望说:“你准备一辈子把自己扔在这儿?”   李望又收了满脸问号,双手环胸——潜意识里的防御动作。   “我扔了吗?我觉得现在挺好。”   “那个……”林一山说不下去。   李望又给他满上茶,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吧,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心静,我再呆一阵子,心彻底静了,就出去。”   “其实现在出去也不是不行,可我总觉得,她是因为我……人姑娘活得好好的,要不是跟了我,也一样结婚、生子,做个SPA出个国……我他妈的……”说着一仰脖,把茶当酒喝了。   林一山回到房间,许愿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连续几天,舟车劳顿,林一山也和衣躺到床上。这是他们在白溪的第二晚,也是最后一晚。   想到明天要去南陵,林一山给南陵的小同事打了电话,询问工作进展。对方很快接了,背景音还挺吵,明显不是在住处。小同事说制件方案初步确定了,模具还需要打磨,明天就能修完,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等着他来。   林一山挂了电话,又查了航班和车次,明天两个人可以在昆明分道扬镳。想了想,还是微信上征求她的意见:“睡着了?”   等了五分钟,没回应。酒劲儿上来了,按说应该困,也不知道李望那是什么茶,身体倦了大脑亢奋。   他起身下床,去敲许愿的房门。手底下也没客气,整个三楼都听得真切。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不一会灯开了,门锁划动,许愿站在门里,还是白天那一身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  与编辑密谋,下周一(7月10日)入V。 当天会多曝几章出来。(舍不得) 第一次写,第一本,我是不是有点棒棒啊? 我会尊重自己的逻辑、喜好、情感写下去,不会为了迎合读者改人物、改剧情、改文风,不会为了收益写热题材、灌水更新、黄暴小白。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这本预计8月完结,正在精心收尾,前情有很多不满意,我尽力了,评论里的很多建议我接受,谢谢你们一针见血。能圆的尽量圆,圆不了的,就让它方着吧。 下一本会闷头写,写到90%再开新文,可能半年,可能一年,可能五七八年,谁知道呢…   ☆、二十四   “抱歉,忘了问,明天你想坐飞机回D市?”   “可以呀。”许愿略反应了一下,看来刚才是真睡实了。“你想坐火车?”   林一山略一踌躇,还是提议:“要不,你跟我到南陵站一下?”   “去南陵干吗?”   “我明天到南陵,有点工作要处理,后天就回D市。”   许愿心想,这一路已经被你带歪了,再转道南陵,算怎么回事。正想措辞,林一山又说:“你可以逛云济寺,晚上带你去吃清真。”   许愿打定主意:“我还是回D市,行程我自己安排,不用你。”想想又补充一句:“谢谢。”话题结束了。   “有水吗?我渴。”林一山往房间的桌上望,那里摆着烧水壶和几个杯子。许愿折回来拿水壶接了水,放在底座上烧。   加热后水壶低声鸣响,许愿拢了拢衣服,双手环在身前等待。林一山站在他身后,也盯着那水壶。一时无话。   房间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脚步急促,估计是深夜到达的旅行团。   水壶啪的一声断了电,水仍在沸腾,咕嘟咕嘟的,和户外的脚步声遥相呼应。两个人静默了有一阵子。为化解尴尬,许愿伸手倒水,制造出一些声音来。   林一山看着她颈后的头发。刚刚睡觉时她应该把头发散开了,起来开门时用电话绳一样的黑线松松地绑了一下,耳后的头发乖顺地贴着脖颈,毛绒绒的。   看得出神,他伸手去触。许愿没防备,手一抖,热水溅了一些出来,淋到她拿杯子的手上。   她坚持着把杯子和水壶稳稳地放下,这才甩了甩手,左手又在衣服上蹭了几下,虎口处被人揭掉一层皮一样,火烧火燎一般的疼。   林一山也没料到,收了手,又试图抓起许愿的左手臂看看,许愿把把手背到身后,人也无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入V了,感谢我人生中的前321位读者。   ☆、二十五   “烫到没?”   许愿摇头。“没事, 没事。”   “我看看。”   许愿摇头。   “你怕什么?”   继续摇头。   稍作停顿。“昨天晚上我说的话……”   想都没想, 许愿还是摇头,样子心不在焉——起码在林一山看来, 她这样子就很敷衍,像是不想聊这个话题。   其实许愿这会儿手背痛感加剧,边忍着疼, 边看着桌上的水渍扩散开来。   林一山的酒劲儿又上来了, 上前一步,一把掐住许愿的下巴,趁她没反应过来, 又去拽她背在身后的手。   两人一较劲,许愿就被迫退到墙角。林一山力气大得很,下巴被他的手掌箍着,呼吸遭遇阻碍, 许愿有点气喘,估计整张脸都红了。   她挣扎着抬眼,正对上他坚定的眼神, 他皱着眉,牙根紧咬, 像是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转眼间已经把她的手臂拉出来。   “怕什么?又不是没做过。”嘴上说着, 但手上架着她,却没进一步动作。窗外的脚步声密集起来,脚跟砸在石板路上, 两侧的建筑在暗夜里发出回声,一阵紧似一阵。   紧接着有人喊:“在这呢!往那边跑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脚步声追了过去,墙角的两个人也都僵住了,凝神谛听。   不知是深夜太静还是小巷回声,声音离得很近,就在楼下,一墙之隔。脚步声和打斗声同时响起来,有闷棍敲击骨肉的声音,有人抵抗,有女人尖厉的哭喊声:“别打他!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男人的咒骂同时响起,有人压抑着喊道:“□□妈的!弄死他!”接着又是一阵打斗,女人的哭声渐弱,只剩无助的“呜呜”声。然后是脚步声散去,小巷重归宁静。   林一山在有人喊时,已经迅速地锁上门,按熄了灯。此时两个人仍然缩在墙角,对抗的姿势换成了依靠,许愿被收拢在林一山怀里,心慌地望着窗户的方向。   借着窗外的光,林一山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蓄满泪水,泛着莹莹水光。身体背倚着墙,肩膀在他的掌下轻微发抖。   “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林一山在发号施令。   “嗯?”许愿顺从地指了指椅子,那里有她前几天穿的衣服,她已经叠起收在袋子里,手机也在椅子上,正在充电。“都在这里。”   “好,呆会要是再有人来,咱们就往楼顶跑。”   “要报警吗?”   “不用。”   接下来又有零星的脚步声,还有人低声说话,听起来像是另一伙人。   黑暗里,两人站得腿都僵了,临近午夜,室内温度降低,凉气从脚底爬上来。林一山问:“冷吗?”   许愿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他。   林一山说:“看什么?这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按亮手机看时间,想了想又说:“你睡一会儿,明天早点起,咱们去问李望,他肯定知道什么情况。”   “那你?”   “我把门锁好了,有情况我就叫醒你。”   许愿乖觉的样子,林一山也是第一次见。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轻轻扯了被子,盖在腿上,蜷缩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林一山轻轻跟过来,坐到另一张床上。白色的被子勾勒出许愿身体的轮廓,略有起伏的一小团,只占了床的一小部分面积。   许愿早上醒来的时候,腰上横着一只胳膊。她动了动,身后的被子被人压在身下,林一山枕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把她半圈在自己身前。   许愿准备翻身下床,那个人胳膊又紧了紧,身体又向她靠了靠,含糊地说:“再睡会儿。”呼吸喷在许愿的后脑勺,这下她彻底不敢动了。   窗外有鸟叫,还有大鸟低飞,掠过窗前,体型比比鸽子还大。夜里下了雨,现在阳光尽撒,从没拉严的窗帘缝照进来。过了几分钟,林一山推了推许愿腰侧:“别动,你动来动去叫人怎么睡?”   许愿很无辜,她明明呼吸都小心谨慎,生怕惹到他。   她又要起身,这次林一山没拦,自己也坐起来。两人昨晚都合衣而睡,起床后同时想起昨晚发生的怪异事,对视了一眼。   林一山说先回房间收拾东西,让许愿先下楼去找李望。然后直接出发去火车站。李望也不挽留,送他们到来时见面那个分岔路口。路上林一山把昨晚的事情描述了一下,许愿插了两次嘴,一次说,有个年轻女人哭得非常惨,又说挨打的那个男人估计没命了,因为那个女人哭得非常惨。   李望解释说,这一带近几年旅游开发速度快,外地来做生意的人按地域分了帮派,有时争利益,有时争地盘,帮派打斗时有发生。像这种事情,当地警察也无能为力。   林一山买了时间相近的两个航班,一个飞南陵,一个飞D市。两人回了展会附近的酒店,收拾行李退了房。   许愿换回出差带来的另一套衣服。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林一山说还是白溪那件好看,然后目光滞留在她的脸上。许愿连忙理了理头发,借机转过脸去。   许愿上飞机前,林一山问:“下飞机怎么走?”   许愿低声答:“有人接。”   “你已经通知他了?”林一山问得漫不经心。   “嗯。”   隔天许愿回到公司,跟肖劲简略叙述了情况,关于林一山和许愿的关系,肖劲也没再探究,毕竟借许愿的私人关系,已经搭上了这条线。   创业公司人少,也没太强烈的等级观念,许愿说要搬家,肖劲当即准假,说出差也辛苦,让她回去忙搬家的事,收拾停当了,再休一个周末,调整好了,周一再来上班。   许愿没想到有假期。她当即给白扬打电话,询问新住处的详细地址,并约了白扬拿钥匙,准备回家收拾东西。   白扬一点也不含糊,一个小时后到达许愿公司楼下,说要帮许愿搬家。   许愿说东西还没收拾完,今天不可能搬,需要出力会再联系他,只拿了钥匙。白扬跟她一路走到公车站,不停询问哪天回来的,回来为什么不找他,小男孩嘴碎,许愿心里想着事,嘴上哼哈应付着,白扬又不高兴:“许愿,你跟我姐说话可不这样。”   许愿已经上了公交车,回头发现他也跟了上来:“我哪样?”   白扬笑嘻嘻的,一只手拽着拉环,一只手扶着面前的座椅,把许愿半环在身前:“你跟我姐说话,都是走心的。”   许愿也忍不住乐,小孩子也不好糊弄,这样并排站着,白扬高出她一头来,可心智尚浅,什么心思都喜欢直接表达出来,也希望从周遭世界获得直白的信息。   公交车路过地铁站,许愿让白扬在地铁站下车,搭地铁回学校。他也想不出理由拒绝,总不能跟着许愿回她现在的住处,又问她什么时候去看舒意,许愿想了想,说等搬完家,一切收拾妥当,就去舒意家做好吃的。   白扬心满意足地下了车,许愿答应他,确定搬家时间,提前给他打电话,搬家完去舒意家,也会提前给他打电话。   先后的D市,是一个疗养院般的空城。青壮年都在上学、上班,公交车一路顺畅,稀稀拉拉几个乘客,无声地上车下车,白扬走了以后,许愿觉得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才又开始想犹豫未决的事。   昨天下飞机一开机就收到岳海涛的短信,说在出口处等。两人在出口碰面,他站在防护带后面,和一群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却没有其他人眼神里那种简单的期盼。   出站时,许愿一直走在一个女孩身后,女孩推着巨大的拉杆箱,拉杆箱上贴满卡通贴纸,腿上穿得少,还露出一截脚踝,上身穿了宽大的外套,身量未足,很有活力。   隔离带外有等她的人,早早在人群里冲她招手。   她和岳海涛碰到面,二人无声地往外走,又看到那个卡通拉杆箱。一对保养得宜的年轻夫妇跟在她左右,妇人目光紧紧粘在女儿自上,几次停下来把女孩搂进怀里,像哄婴儿一样拍几下。   许愿看着,心想世间幸福大抵如此。   路上谁都没有触及实质话题。许愿行李不多,只装了一个手提包,等到了家,岳海涛把手提包放下,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许愿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说不吃了。两个人坐下来,岳海涛放弃寻找新话题,等着许愿说话。   “我可能要搬走。”   岳海涛了解许愿,又因为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个开场白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但他也不敢轻敌,因为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他都料想到,但都没有万之对策。   “好。你上班远,确实不方便。我已经在网上看房子了,咱们再租就找个离地铁近的。”   “岳海涛,我是想自己搬走。”   ☆、二十六   这下他精神涣散了, 心里没了主意, 故作镇定地说:“也好,那我帮你找房子。”   “谢谢, 我已经找好住处了,可能下周就搬。”说完这几句话,许愿卸下重负般, 顿时轻松。从白溪启程开始, 她心里的那团阴云就越积越重。越近D市,她心里的那根弦绷得越紧,在回程的出租车上, 她规矩地靠门坐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昆明的工作忙碌无序,很多突发状况,紧接着又去白溪, 陌生的环境,还是跟着那么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她跟患了短期失忆似的, 潜意识里把出差前的那24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屏蔽了。   许愿这人,性格里太多软弱的因子, 不然也不会蹉跎至今退无可退。但是,她清楚自己的韧性, 在别人看来生死存亡的关头,许愿也能憋一口气,慢慢把自己的捞回来。磨磨叽叽, 纯良无邪,北方话叫“艮”,她总能找到不伤及他人的方式保住自己的命。   比如现在,她说完了,看也不看岳海涛,站起来就往卧室走。岳海涛跟过去,嘴上想说:“媳妇,别闹了。”其实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说没说出口,可能只是他的心理旁白。   反正许愿无动于衷。她扯下床单,扔到地上,又很大力地翻找衣柜,找出一条新床单来,利落地铺上。然后背对岳海涛躺到床上,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地说:“扔洗衣机洗了。”   岳海涛没脾气,闷声把床单卷走。回来仍旧站在床边,还顺手把灯关了。一室幽暗,只有许愿呼吸带动的身体起伏。   当晚许愿睡得很沉,像是需要手术的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切除了病灶。醒来看到岳海涛在厨房忙活,不知道他昨晚睡在哪,也不知道他几时醒的。   岳海涛跟平常无两样,以往他偶尔做一次早餐,也讨赏似的,掺着脸问许愿好吃不好吃。他炸了面包片,裹了厚厚的鸡蛋,下了重油和重盐,炸得稍微糊一点,口感自然不错。   岳海涛把最上面那片夹起来弟给她,显然是刚炸出锅的,热热酥酥的,许愿咬了一口,岳海涛连忙问好不好吃。   许愿挤出一个笑容来,嗯了一声。岳海涛得到赞许,又撂下筷子说:“你等着,还有我喜欢的。”   说着去厨房端出两杯豆浆,豆浆里放了别的东西,呈现出灰色。把把一杯放在许愿面前,另一杯放在炸面包片的盘子旁边,坚持让她喝一口。   许愿认真喝了一口,放了糖和大枣,可能还有核桃仁,口感浓浓的。这一口豆浆几乎逼出了许愿的眼泪,她为了掩饰情绪,转过脸去看向厨房。   岳海涛警觉地即刻开口:“放心,豆浆机我来洗,不用你管。你吃完就安心上班去。”   两个人相处这几年,有时生活窘迫,有时居无定所,还因为两人都不是那种泰然享受生活的细腻的人,在饮食方面,总是将就的时候多。   许愿如果做饭就要包揽前期准备和后期收尾,岳海涛高兴就摘个菜,摘完菜叶子都不收,任其散在地上就去看电视。做过几次豆浆,但是豆浆机他从来不洗,总是把糊满豆渣的豆浆机放在洗碗池里。   许愿有几次忘了清洗豆浆机,晚上再洗就风干了,要泡好久,用力刷才能洗干净。许愿喝着这杯豆浆,过往种种瞬间涌上心头。   岳海涛坐在她对面,什么也没吃,时刻准备着帮她递这递那。许愿又吃了几口,心里发酸,嘴里分泌出很多口水,味同嚼蜡。   晨光乍起,阳光普照,该去上班了。按照以往的作息时间,岳海涛这时间快到单位了,可他现在还耗在餐桌上。   心事沉渣泛起,许愿吃不下去。岳海涛指指另一杯豆浆说:“别急,都是你的。”   印象中,这是岳海涛做得最完整的一顿早饭,她临出门时,岳海涛真的在洗豆浆机。许愿走在路上,身体里刚刚还满溢的水分又被风吹干了,事已至此,感伤也无力挽回丝毫,只徒增对自己的不屑。   岳海涛下班回到家,看见许愿还打包,没买菜,也没做饭。他跨过门厅的两个纸箱子,站到许愿身后。许愿边收拾衣服边说:“我的衣服能穿的都拿走,剩下的都是不要的,你想办法处理了吧。”   许愿脚下搁着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许愿的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几乎没有彩妆,护肤品也是一个普通的牌子,玻璃瓶里的乳液只剩三分之一,她在这方面并不精心。   “许愿。”岳海涛努力吞咽一次,艰难开口。   许愿没停止手上的动作,衣服整理得差不多了,在寻找最适合的折叠尺寸,往箱子里面摆。   手上的东西不少,左右手互相捣腾着,几件衣服,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许愿额前的头发散了下来,垂在面前,也不安地荡来荡去。   她不想停止手上的运作,所以看上去六神无主。   岳海涛见她没反应,伸手去扳她的肩膀。许愿猛的一甩,甩脱了他的手。动作幅度太大,重心不稳。   她稳住身体,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你别碰我。”   岳海涛被吓到了,他强迫自己看着许愿的脸,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许愿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这不像是她自己的嗓音,像是某个被追赶被逼迫的女人。她不会任由自己歇斯底里,及时止住情绪,同时,脚底生出无力感,电流一样上蹿,漫延至全身。   “我们没分手,对不对?”岳海涛的声音哽咽,在他们相处的几年里,许愿第一次见到岳海涛这么软弱。她只好继续低着头,不想看到他的眼睛。   “是。”许愿立即回答,很笃定,给自己打气一样。她停下手里的活,隔着旅行箱,站在岳海涛对面:“我住到那边,上班和生活都方便一些。你……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那你安顿好了,不加班的时候回来住?”   “我会忙一阵子。”这个尺度很难把握,她心里清楚,不可能。   “那我去看你?”岳海涛头发蓬乱,肩背都失去了力量,微弓着背尽量平视许愿。   “好。”许愿告诉自己微笑。   当晚许愿给白扬打电话,让他过来帮忙搬家,白扬一口答应。第二天是周六,许愿思量着,把东西简单归置好,要去舒意家看她一眼。这个孕妇近日来一直打听她的事,需要见个面,把事情交待清楚。   许愿在大事上向来固执,她认定的事情,也不会被其他人左右。所以跟舒意的沟通只是汇报,不是请示。这一点,身为多年好友,舒意也很清楚。   岳海涛窝在沙发上,焦灼地按着摇控器,电视机画面规律地闪来闪去,没有一个停下来超过五秒。   许愿归置了四五个纸箱子,外加一个拉杆箱和一个单肩包。她洗了手,走到客厅,和岳海涛一样,把目光搭在电视上。   岳海涛见她忙完,忙从沙发上坐直,按了摇控器的静音键,问她饿了没。许愿说有点饿,想吃刀削面。岳海涛抓起桌上的手机,起身说走,带你去吃。   晚上七点多,小区里还有下班晚的人,匆匆地往家走,出门的人倒很少。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区门前一家刀削面馆。   两人搬来这里的当天,就在这里吃了第一顿晚饭。这个住处比岳海涛的宿舍更像家,许愿把厨房和卫生间细细地擦了两遍,还用上了84消毒液和重油污清洁剂。等把床铺好,大件行李归置停当,两个人都累得不想动。   那顿两人吃了两碗刀削面,岳海涛还加了一个肉夹馍,又点了一碗油汪汪的凉粉。   重新坐进这个店里,出菜口的师傅用熟悉的大嗓门喊:“172号取餐!”西北面食店与时俱进,桌面贴了二维码,开通了新的支付方式,还加入了某某外卖。   面的味道不一样了,许愿分不清是真的变了味还是心理作用。岳海涛情绪也不高,他吃了半碗面,扭头看玻璃反射的两人影子。   喜洋洋地搬进这个小家,一年不到,又落寞地散场。再粗线条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店里噪音很大,喊餐声和后厨大灶锅铲碰撞声,全被放大,轰隆隆响彻一室。   两人默默填饱肚子,岳海涛喊服务员过结帐。岳海涛收起钱包之前,许愿默默把一张□□推到他面前——岳海涛的工资卡。岳海涛停顿看了一眼,继续收钱包,说:“你拿着。”   “我不需要,我卡里还有钱。”   两个人隔着□□对视,岳海涛嘴唇发抖,脸色灰败。“你拿着。又不是分手,你这是啥意思?”   许愿目光没有退缩,她说:“岳海涛,对不起。”   ☆、二十七   白扬开来一辆东风小面包, 半新不旧的, 后排座椅都拆掉了。许愿坐进这车里,心里莫名觉得好笑。   白扬驾驶技术还挺熟练, 周六早八点,上了绕城高速,一路顺畅。许愿坐在副驾驶, 看着绕城高速的车流, 手机握在手里,开着导航。   许愿没让岳海涛做早饭,她早早起来, 真真假假地忙碌一通,白扬的车就到了。岳海涛默默帮着把东西搬上车,又嘱咐她到达以后告诉他,目前她坐上车, 小面包扬长而去。   白扬总是笑嘻嘻的,起了大早,也没看出他有一丝一毫困倦。正兴致勃勃给许愿讲, 他如何认识给食堂送货的大哥,又怎么跟大哥借了车, 又送货大哥“附体”,给许愿讲冰雪路面飘移的技术。   许愿手机响了, 导航暂时被切断,白扬的讲述也被打断了。来电的是林一山,许愿“喂”了一声。   “我今天回。”那边有火车站广播的声音。   “哦。还没上火车?”   “没有。”   “……”许愿又没话接了。这两个人的关系里, 她习惯对方引领话题。   “你在哪?”林一山问。   “在外面。”   “想我没?”电话里的杂音变小,林一山应该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这话怎么接?谈话又卡住了。   “怎么走?”电话里一时安静,许愿沉浸在安静里,被白扬的话吓一跳。   白扬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放松地搭在档位上,目视前方,扭过头来问:“前面要出高速吗?”说完又扭头回去看路面。   许愿无意识地“啊”了一声,林一山问:“你在车上?”   许愿说是在车上,要去单位附近。林一山停了温言软语,草草收了线。   挂了电话,许愿也没精力多想,连忙开了导航,继续指路。   东西不多,许愿本来想自己慢慢搬,让白扬回去。没想到白扬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搬进电梯,又接过许愿手上的拉杆箱和单肩包,许愿两手空空地站在电梯里。   房子是白扬找的,许愿只是提了基本要求。许愿第一次进入这间房,公寓式的一室一厅,客厅和卧室都不小,卧室朝南,有一个大大的阳台。   基本的生活电器齐全,看上去没有空置太久,要么主人刚刚搬走,要么定期有人打扫。还保留着生活气息。   许愿和白扬一起把行李搬进客厅,一边暗自评估,这样的房子,按照她原来跟白扬说的价位,估计租不下来。看来房租要略超支,眼前的房子又很合心意,她又想,反正其他地方花钱少,住得安全又干净,也算不错。   因为晚上约好了去见舒意,许愿只铺好了床,又和白扬去附近的超市买了洗衣液、地垫等生活用品,二人顺便在超市附近吃了早午饭。   白扬让许愿先去按电梯,自己在小面包里鼓捣半天,进电梯时,超市购物袋里多了一个杯子,用柔软的纸包装好。   进了屋,许愿放洗衣液,白扬就把那杯子剥开。很有设计感,碗的形状,通体瓷白,只在扶手对应的杯子内沿印了个小LOGO。   许愿回身,正看见白扬把杯子摆在茶几上。“你买的啊?”   “祝贺你搬家。”   “白扬,搬家的事让你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谢谢你啊。”   白扬舒适地靠在沙发上:“怎么谢?”许愿没料到他这么问,语塞。   然后他嘿嘿一笑,边起身边脱外套:“把你新买的洗发水借我用用。”没等许愿回答,拿了洗发水进了卫生间。   到了舒意家小区,许愿下车时,状若无意地扫了眼车后座,那里躺着另一个杯子,一样图案的纸包着。   许愿换了身衣服,白扬洗了个澡,两人提了两瓶白酒一瓶红酒,到舒意家也快到晚饭点儿了。   舒意的肚子显了形,许愿上次看到她,还看不出怀孕,这第一眼有点惊着。她穿着宽松的长T恤,两手时不时地扫过微凸起的小腹,身体其他部位没长肉,微微显出孕妇特有的懒散气质。   舒意的老公不在家,但是菜备好了几样,洗好了,切成墩儿,摆在厨台上。白扬扫了眼厨房,问姐夫呢,舒意说加班不跟咱们一起吃了。   然后扫了白扬一眼:“你晚上没事?”   白扬抄着一个香蕉,一口咬下去三分之一,囫囵个儿地说:“有事啊,陪你俩吃饭。”   许愿在厨房策划晚饭,舒意站在厨房门口,瞪一眼白扬,又凑到许愿身边,默默注视着她。   许愿指着一盘黄瓜和胡萝卜丁问:“这个做什么呀?”舒意不为所动,继续注视着她。   许愿目光从桌面移到舒意脸上,叹了口气,放低音量说:“吃完饭再跟你说。”   舒意:“说什么?你主意太正了,也不跟我商量,直接就搬出来了。”   “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我都想好久了。”   “到这种程度了吗?你俩这么多年。”   许愿开了油烟机按钮,嗡嗡声填满了谈话的空隙。轻轻推了舒意一把:“你先出去。快。”   白扬把自己摊在沙发上,脸朝着电视机,但明显没看进去。电视音量很少,正播一则冗长的广告,老年人健步鞋。   准备工作做得充分,许愿很快就炒好了几个菜。舒意不能喝酒,白扬和许愿各自喝了点。舒意怀孕口味异常,捧着许愿带回的鲜花饼吃得欢,米饭一口也没吃。   白扬不好酒,只能一口一口抿下去,许愿的白酒下得快,菜没动必筷子,一小杯见了底。   饭吃到后来,变成舒意和白扬一起制止许愿。舒意收了许愿的杯子,让白扬收拾桌子洗碗,白扬看许愿喝得不少,也顺势收拾碗碟,去厨房洗碗。   许愿扶着桌子歪进沙发,舒意无奈地看着她。   “你默哀呢?”   “说吧!你俩怎么闹这么大?”   许愿伸手碰了碰舒意的肚子,像个充气不足的小皮球。“可能还是我的问题,以前总觉得,找一个工科男,踏实稳重,能长长久久地过日子。   “所以,恋爱这几年,两人都没什么钱,也不觉得苦,还觉得彼此珍惜着,比嫁入豪门更有味道。   “后来为了跟他在一起,辞去工作,背井离乡,也觉得是为爱走天涯,还有觉得自己有几分英勇。”   许愿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家里有酸奶吗?”   舒意本来就听得云里雾里,这下被她打断,真的思考起冰箱里有没有酸奶的问题。酸奶没有,但是有氧乐多,酸酸凉凉的口喊,正适合解酒。   许愿接过舒意开了盖的氧乐多,笑得没心没肺:“还是闺蜜可靠。”   “别扯远了,你给我整这么多意识流,也掩盖不了你作的事实。”   “我是作。”许愿喝了一口,满足地舔舔嘴唇。“我早知道出事了,可我不想放弃。我觉着这人是我自己选的,我选了个理论上无比合适的人,也过上了理论上踏实稳重的生活,我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我跟着他吃过那么多苦,出事只要不是死,我都能挺过去。”   “停,你终于能说人话了。出了什么事?”   “这个菜我倒了啊?”白扬端了吃剩下的藕片。舒意回头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转过头来,话题又被打断了。   舒意攒了一股恼意,又回头冲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说:“你怎么还没走?回学校去!”   白扬正收拾垃圾袋:“姐夫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我再走。”   舒意又白了他一眼,心说这个弟弟,怎么就看不出眉眼高低。许愿那头沉默着,情绪很是低落,也随口问了一句:“对了,你老公怎么还不回来。”   白扬被舒意赶回了学校,小破面包车也没开,他也喝了点酒,说是第二天早上来取。许愿当晚留宿在舒意家,一来酒喝了不少,二来新住处还没收拾妥当。   舒意老公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许愿讲述的事情,让舒意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独自躺在床的一侧,回想上次岳海涛来她家里,做饭、聊天、给许愿手臂上药,一切表现都是个稳重的男朋友,毫无违和感的一对准夫妇。   在许愿的描述里,他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从小旅馆出来,还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又积极地筹备和许愿的婚事……把这么矛盾的事情做得如此圆满,让人脊背发凉。   许愿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现在倒是安稳地睡下了。许愿没有给舒意看那张照片,她自己也没再看过。如果可以,她永远不会再看。   话说到最后,许愿困倦袭来,睡前她说:“就这样吧,我现在很庆幸,没领结婚证,说不定日子还有救。”   ☆、二十八   许愿再上班, 真的脚不沾地地忙了真起来。肖劲是个想法天马行空的人, 但不止于想,他敢做, 而且总会找到稀奇古怪的途径,一步步逼近既定目标。   许愿自从跟着他做起项目,就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不够用, 以前的工作, 是为业务部门做配套,现在的工作,是产出价值, 性质不一样,责任意识陡然增强。   岳海涛每天固定子联系她两次,早上微信问她吃了什么,晚上打一通电话, 问她到没到家。如果许愿手上没有事情在忙,他就多说几句,告诉许愿单位工会要组织什么活动, 或者哪个同事的笔记本电脑被一瓶醋给泡了……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这样细致地聊过一个生活琐事。许愿没有积极回应, 但她习惯了他的声音,心理的依赖不可能即刻斩断, 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林一山再没消息,倒是白扬,三天两头跑到许愿公司附近, 几次叫许愿出去吃饭,许愿都找工作借口推掉了。   这天晚上许愿顶着满天雾霾下班,明明不是阴天,但是空气厚重,遮天蔽日,她也懒得做饭,路上买了几个寿司,准备搭杯牛奶吃完睡觉。   她换了住处,上下班路上的时间大大缩短,家务事又少了许多,一下子有大把时间,看看网上评分较高的电影,把史书当成小说来读,偶尔也去摄影论坛看大神分享。日子平顺,她也懒得去想过去和将来。   室内暖气烧得不错,她穿了夹棉的睡裤,又喝了热牛奶,微微觉得热,干脆坐到阳台的小椅子上,看外面将暗未暗的天色,可能是雾霾的原因,天空呈现小半片紫色,云也低得异常。   微信图标右上角有一个红色数字2,她用手指点开,白扬最近改了名字,叫“再不开门我报警了”,最近这个话唠的小孩有点吵,点开果然没有正经事:“天象异常,快看啊”紧接着就是第二条:“怕不怕”   结尾没有标点,许愿按灭了手机,心想晚一些再回他,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微信提示音又响起,她也没再看。   等她把剩下的几口牛奶喝完,天完全黑了。她起身往卧室走,电话又响了。   林一山——屏幕上三个闪闪发光的大字。她想了想,接了起来。   她没说话,那头也不说话。许愿崩不住,“喂”了一声。林一山终于说话了:“你家在几楼来着?”   许愿一口气提着,百转千回,怎么也咽不下去。她快步走到阳台,隔着玻璃往楼下看。   小区不大,绿化不错。路灯下雾霾还没散去,能看到顺着路停着一排车,没有人影。她又往相邻楼的门前扫一眼,没有林一山一样挺拔的男人。   心下诧异,说出话还要故作镇定:“你在哪?不会在我家楼下吧?”   “下午来这边办事。”然后放缓语气说:“你方便吗?下来,我有事。”   许愿反应过来,林一山在岳海涛家楼下,他不知道许愿搬家的事。她第一反应是去衣柜找衣服,等她把手搁到衣架上,又顿住,叹了口气,也一样放缓语气说:“我不在……我不在楼上。”   林一山发现她语气迟疑:“那你在哪啊?回外太空了?”语气轻松。   许愿思考片刻,有了初步打算,说:“你一会也要回城里吧?我现在出发,40分钟能到风雨堂。”   风雨堂是D市一处商业区,2000年初代建起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端商场,现在受电商的冲击,风雨堂很多高端商场转型,但商业氛围的底子还在。   林一山也没追问,收了线,即刻往城里赶。   鬼使神差,许愿没告诉他搬家的事情,她不想让私事成为谈资,更不愿意林一山因此想到别的。   这么痛快地见林一山,她替自己找了合理的解释:一来云南那次同行,无意间给了她一个空隙,让她从应激事件中回过神来,她要感谢他无心的帮助;二来林一山嘴上放肆,行动并未越界,她对他的警惕性降低,暗暗贴上“安全”标签,此前眼见耳闻的种种,许愿宁可相信有夸张成分。   许愿不常出街,林一山更是。两人约到街口醒目的饮品店,许愿先到了,点了两杯喝的,坐到窗边。林一山停车费了点时间,他推门进来时,神态与店里的闲散热闹格格不入,有点急切。   许愿隔着玻璃就看到他走过来的身影,天冷,他穿了件薄羽绒服,双手插在羽绒服兜里,衣服拉链拉到顶,缩着脖子,迈着大步。   这个年纪和身高的男人里,他似乎偏瘦。许愿在大脑里过了一遍认识的男性,得出这个结论。   林一山径直坐到她对面,手插在兜里,下巴缩在领口里,身体往座位里陷,长腿叉开放松地摊着。端详着许愿。   “冷吧?这杯咖啡是你的。”许愿任由他看着,玻璃窗外是各色招牌,头顶是一盏暖光灯,店内客人聊天的出神的各自沉浸,没人注意他们。   林一山缓了半天,才伸出手来拢了拢咖啡杯,仍然是热的。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往外跑?”依他的了解,这种时间段她理应在家,但没在楼下见到她,他倒是没有怨怼,只是有点好奇。   “要回家的,这不是出来见你!”   “你一回D市就变野了。”林一山目光重又搁到她脸上。许愿今天扎了马尾,素颜,脸上没任何多余的颜色,薄毛衣、牛仔裤,连个包都没背,应该是把手机和钥匙装在外套兜里就出来了。   “我也不想,生活所迫啊。”   两个人都沉默了,同时想到在云南度过的那几天。   林一山清清嗓子,顺着思路换了一个话题:“李望事后还问起你呢。”   “哦!你替我谢谢他的招待,他现在过的的正是多少人神往的生活。”这话倒是由衷的,估计D市写字间里的文青们都会爱上他。   “你神往吗?”咖啡前几口比较香,喝到一半,凉了下来,林一山再也不想动了。   “嗯。从来没那么放松过。”心防卸下,居然可以交心了。   林一山嗤笑一声,“巷斗也够刺激是吧?”   提到这个,许愿忍不住回想那晚强烈的听觉刺激。眼前是如织人流、太平盛世,几天前的那几个小时还是暗夜边缘、生死逃亡。   许愿心有余悸,虽然李望给了合理解释,而且他语气轻松,似司空见惯。但许愿事后还是搜索了白溪新闻,没有相关报道,连个打架斗殴的小消息没发。   想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问了:“真的是争地盘打群架吗?”   “我怎么知道。我当时担心是暴/民,涉及宗/教或恐/怖/分子,想着如果往楼下跑,跟他们撞个正着,肯定没活路了。所以才想往楼上跑,说不定还有希望活下来。”   许愿把头低下来,笑得额头的发都乱了。   等她抬起头来,面前赫然多了一个红盒子,丝绒质地,烫金的装饰掉了点粉,不是什么时尚包装。   林一山说:“李望寄过来的,他说是你买衣服那家古着店的会员赠品。”   那只肥猫第一个冲进许愿大脑,接下来是小街尽头那家小店,那个表情淡然身材很惹火的女店主,还有当时站到店外抽烟的两个男人。   “赠品应该归你,都是你消费。”许愿记得清楚,那天本来想找一双平底鞋,结果又买了条裙子,都是林一山付的钱。   说着她把那个做工普通的盒子打开,盖子和盒底没有连接,直接取了下来,里面是白色的丝绸底托,中间摆着一个玉手镯。   “还挺好看。”手镯通透度很少,顶灯的照射下,散着温润细腻的光泽。镯子表里都有丝絮般的墨绿色,浮云一般,点缀期间。   林一山留意她的表情,“李望说……”   许愿等着他的后半句,他却停了下来,被窗外的画面吸引。   饮品店门前有一个过街天桥,因为风雨堂的商场遍布主街两侧,这个过街天桥晚上尤其繁忙,人群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过街天桥的下行方向装了扶梯,此刻在扶梯的落地处聚集了一小圈人。气温低,夜色重,路灯下也成了黑压压的一小片,像是有人打架。   许愿看向冲突的中心。有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拿手机在拍。   扭打中的两个人,个子高的那个明显占了上风,把另一个跨在身下,右手揪着头发,左手撕扯领口的衣服。   被扯的女人窝在地上,没有放弃抵抗,但也没还手的余地。双手护着头发,头几乎挨着地面了。   拿手机拍摄的女人和优胜者一样,都穿着近十厘米高跟鞋,她比动手的女人略矮,拍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上前补上一脚。   围观者也有不少人举着手机,这场景也不陌生,近几年在微博上偶尔可见,标题无外乎“正室伙同闺蜜撕小三”,如果当事人再有个大长腿,或肤白、貌美、气场强,就更有话题性。   ☆、二十九   被打的女人几乎是倒地的姿势, 披头散发, 外套被扒开,领口也被扯松了, 蜷缩的姿势让她的后腰露出长长一截,白花花的肉在这个温度下格外惹眼。   林一山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专注, 似在分辨。没等许愿问出口, 他已经出了门。   林一山越走越快,这期间,两个高跟鞋女郎凑在一起交流了几句, 揪着头发的女人看了一眼另一个手里的手机。然后松开手,又照着地上人的腿弯猛踢一脚,扒拉开人群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人群也稀稀拉拉的散开, 有人看倒地的女孩迟迟不起,迟疑着,想上去拉一把, 又作罢。下电梯的人狐疑地看着地上的女人,绕着走开……   林一山小跑着走到她面前, 夜色下,表情是明显的关切。许愿还坐在座位上, 此刻心思沉寂,静无波澜。   人群散尽,林一山扶挨打的女人站起来。女孩满脸都是乱掉头发和花掉的妆, 腿的外侧都是土。看清来人,她拢了一下头发,试图给他一个常规表情,但是没有用,她的眼泪加大了流量,哭得泥沙俱下。   距女孩两米开外,有一个红棕色的手提包,林一山捡了起来,想要递给她,又发现她根本顾不上,只能一手提着包,一手架着她。边走边简单沟通几句,林一山帮她把连帽外套的帽子给戴上。   许愿意识到是林一山认识的人,赶忙跟着走出了饮品店。她朝他们走过去时,林一山正帮女人戴帽子,然后他略迟疑,转头朝饮品店的方向望,视角很好,但他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座位是空的。   许愿看到的,就是林一山片刻的表情焦虑,没多作停留带,他着那个女人走了。她重又回到饮品店,店里依旧温暖热闹,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咖啡气味,桌上的咖啡都还没收,镯子依旧躺在廉价的盒子里,泛着温润的光,随手可以拍出一幅写意的照片。   当年的班长于兴,其貌不扬,但是待人接物随和有礼,在D市的某机关混得风声水起。也只有他和大学同学联系最多,因此来D市办事的,也大多提前跟他联系,接待、组局,顺道喝顿酒。   许愿自到D市颇得于兴照顾,她也不矫情,有外地同学来,于兴叫她,她乐意出场。许愿在学校默默无闻,她的个性几年没变,现在也是个温和的倾听者。   于兴早几年炒黄金,据说小赚了一笔,这笔钱后来又投到了股市,这几年股市老也牛不起来,结果不用说,谁都猜得到。最近转运,他有一支股票解套,非要散家财请吃饭,刚好舒意大着肚子也说在家无聊,一张罗,又组了一局。   岳海涛和许愿自搬家后没再见面,岳海涛依旧早晚微信问候,顺便告知自己的行踪,按照他的叙述,近日没有出差、没有应酬,规矩得像个小学生一样。许愿也懒得深究,他愿意说,她就哦、嗯地回应,所聊内容一概不走心。   关于许愿的变故,舒意说没聊透,她大着肚子,情感丰沛,许愿怕再聊得深了,孕妇的情绪受到影响,除了上次酒后长谈,再没有补充。   晚上约好了吃饭,舒意摩拳擦掌,说她下午都没事,让许愿早点出现,两人赶在人到齐之前再详谈。   早就有一份材料要上报区科技委,许愿早跟领导报备,肖劲让她这几天抽空送过去。这天刚好又约了晚饭,许愿下行送了材料也没再回公司,直奔约定的吃饭地点。   4点半收到岳海涛的微信,问她几点下班。当时许愿正和舒意聊天,讨论YSL的口红和纪梵希小羊毛到底好在哪,追捧者众多。舒意说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女人不用守钱支口红再买一下支,正面有人回答:开玩笑,你自己穿坏了这件外套才买下一件吗?   说完俩人静默了一下,许愿说:“好像男人真的是这样啊!”然后俩人哈哈笑开了,舒意托着肚子,仰面笑得石牙都露出来了。   这个时候微信进来,许愿随手回了个5点。俩人又扯上闲篇儿,微信又响,还是岳海涛,说自己在她公司楼下,等她下班。   许愿这下收敛了笑,看了眼手机,说:“岳海涛,在我单位楼下呢。”   舒意也感到意外,看许愿的状态,似乎搬家之前自在,这么一想,岳的出现就不那么加分。“他想干吗?”   “左右不会是来我公司闹吧,我又没骗他彩礼。”说完俩人又对视,舒意嗔怒。   许愿也不愿意绕弯子,直接回复说今天下班早,已经不在公司了。对方说那一起吃个晚饭,他回家也没饭吃,许愿只好说晚饭约了人。那边再没动静。   于兴之前在近郊工作过,房子买在那里,后来调到现在的单位,住单位的宿舍,所以来投奔他的同学,一不担心吃,二不担心住。傍晚时分,几路人马都到齐,那位外地来的同学从培训地打车来,于兴从楼上下来,即刻招呼人点菜,驾轻就熟——原来这吃饭的地方是他单位的产业。   席间两位男士喝了酒,许愿照顾舒意饮食,再加上与那位同学不大熟,就陪她吃清淡些。   话题也是围绕学校里的人和事,班里一共就那几个男同学,知道近况的挨个数了一遍,外地来的男生瞄了舒意一眼,似乎想起什么,突然放下筷子,又看回舒意,脱口而出:“对了!邢建安手术做完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   于兴看了看在场的几个人,想要转移话题,又觉得太刻意。许愿连忙问:“老邢怎么了?”   “估计你们不知道。”这话是冲着两位女士说的,“他不是心脏长了个东西吗!”说这话时又转向于兴,于兴连忙点头,然后低眉顺眼地吃菜。   这位同学又转向许愿和舒意:“前段时间做手术,我还在医院陪了一晚,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   舒意眼光充满探寻,许愿眼光充满诧异,二人同时看向于兴。于兴嘴里的吃的难以下咽:“已经没事了。老邢拣了条命,现在正狂抽烟喝酒挥霍人生呢!”他语气轻松,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许愿替舒意问:“于兴你知道咋不告诉我们?”   “他不让说啊。说要是下不了手术台,通知你们去跟他遗体告别一下。”他目光扫过许愿,停留在舒意脸上的时间略长。   据许愿所知,邢建安同学迷恋舒意,舒意从来没动过旖旎心思,她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恋爱,未受影响。只是这件事,舒意多少也是有波动的,毕竟是单纯岁月里,单纯地对自己好过的人。   席间舒意老公打电话来,说晚上不能来接她了,临时接到通知,要和德国的项目组成员开电话会议。又说委托了小舅子来接她。   收了线继续吃吃聊聊,没多久,服务员就施施然引着白扬进来了。舒意带着肚子站起来不方便,于兴连忙介绍,其实现场也只有外地的同学不认识,其他人都没把白扬当外人。   白扬带进一阵凉气,看了眼现场座位,于兴和新同学坐一侧,新同学靠窗,对面是舒意,许愿和舒意挨着,靠外。   于兴已经站起来,招呼服务员再加一把椅子,示意白扬坐他的位子,他坐加座。白扬扬手制止了服务员,顺势站到许愿旁边:“我就坐这儿——你往里点儿。”   许愿措手不及,赶忙往里让了让,里面又是大肚子的舒意,她让的幅度也不大。白扬实打实地挨着她坐下了。随手拿起许愿的杯子,把大半杯果汁干了。   舒意看着这小子的动作,什么都没说。服务员周到地又摆上一套餐具,白扬一边拆餐具,一边朝许愿靠了靠:“凉不凉?”   屋子里热,许愿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薄羊绒衫。白扬贴过来,她确实感觉到一股凉气,还有年轻男人手臂肌肉的触感。她嗯了一声,心里抵触,尽量躲着,暗自希望大家不要注意。   白扬也不拘束,等大家再聊起别的,他把头靠过来问许愿:“岳海涛怎么不上来?”   许愿愣了:“谁?”   白扬瞅她一脸意外:“你男朋友,你就让人家在楼下冻着?”许愿觉得他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脸上笑着,语气却冷。   舒意正细心地挑鱼刺,听到弟弟的话,靠过来问许愿:“你让人家来接你了?”舒意皱眉摇头,舒意又问于兴:“你告诉他的?”于兴和男同学刚碰完杯,“唔——”干了半杯啤酒,放下酒杯才说:“他问我,我给他发的位置。”   这顿饭没打算吃太晚,那同学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晚上去于兴那睡,舒意大着肚子,也不能熬夜,吃饱跑足就要散。许愿也吃差不多了,跟远道而来的同学道了别,一个人先离席。   她不知道岳海涛想干什么,但他无声地在楼下等着,总归是不忍。   岳海涛果然在。刚下过一场小雪,街路两侧阴影处还有点残雪,岳海涛就着墙角站着抽烟。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以后,发现写作的妙处:文字可以随心所欲,血雨腥风、快意恩仇、温香软玉、宇宙洪荒。 而我写得太拘束了。 而且,晋江的“脖子以上”的似乎把我吓趴下了,尺度么,其实可以…… 下一本吧下一本写个浪~的。   ☆、三十   许愿带着室内的温度, 穿得也多, 站到岳海涛面前,更显得他冷哈哈的。岳海涛看见她就把烟扔到残雪上, 用脚尖碾了碾。“你来找我有事?”许愿平淡地问。   “你跟我回家。”他吸了一下鼻子,看着她。许愿没看她,目光虚着看向他身后的夜色。   看她不回应, 岳海涛又说:“你翻我的相册, 然后自以为是地搬出来,连问都懒得问我。”   “你最近自由了,没有人约束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一早就打算好了吧?处心积虑找茬是吧?别以为我为知道,和小鲜肉玩暧昧有劲是吧?连日子都不过了是吧?”   岳海涛语速越来越快,最后一句,上前一步, 手恶狠狠地指着这栋楼。   两人恋爱初期,也歇斯底里地吵过一段,岳海涛这人, 许愿太了解,他会找到吵架时对方言语的漏洞, 哪怕只是一个字或一个词,就此展开讨伐。非逼请愿承认某个字或某个词是她说错了, 这一承认不要紧,就像一个防线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在这时做文章, 进而逼许愿承认其他错误。   过了磨合期,许愿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地争吵,她回避这种伤筋动骨的吵架,尽量不暴露给他把柄或明显的漏洞,而且,就当前发生的事情吵,不翻旧帐。   近几年很多分歧都大事化小,许愿避了锋芒,也不再计较对错的口舌之争。眼前的岳海涛,又变回了当年的吵架王,许愿想:他最近一定想了很多应对方法,做了充足的功课,紧锣密鼓策划今天一举把我击毙。   想到这里,许愿有点想笑。又觉得岳海涛意有所指,还是要坦然应对。她思量过千百次,她决意和岳海涛分手,是否跟那次酒后失身有关,答案是没有。她只是疲于应付岳海涛这个人,也不愿意将就着走进婚姻。   至于那次失控的事件,她自始至终没有谅解自己,总觉得那是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刀,是两个自己互插刀子,是避无可避的旋涡。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两人的事,不该牵涉到他人。许愿不怒,语气冷静:“第一,我不会再回你家,你来的目的也不是这个。第二,你的icloud相册我看了……”   许愿第一次提到相册,听到这个,岳海涛气势似弱了几分。许愿在他面前,成了极富斗争经验的战士:“第二,你的icloud相册我看了,不是有意查你,我也后悔看到那个,恶心得我晚饭都没吃。”   说到这里,她坦然地看着对方,岳海涛没比她高多少:“你今天如果不主动提,我永远不想再提。”   “你看到什么了?”他的语气没了质问,而是心虚的求证和询问。   许愿没理他的问题,接着说:“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好的几年……”这话让两个人都沉默了,二人站在高楼林立的街口,像两颗彼此疏离的石头,行人流水般掠过他们,各自心生苍凉。   许愿回过神来,抑制住冒头的感伤,接着说:“你放心,我不会上演与小三对峙的戏码,说到底,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是请你现在不要逼我,我已经尝试接受这结果,希望你也是。”   她话已经说完,转身欲走。岳海涛本能拦住她,又无话可说,二人正僵持不下时,餐馆的门开了,四个人鱼贯而出,于兴大大方方地走近:“你俩还没走啊?”跟过来的同学向岳海涛点头致意,于兴看着许愿,确定她神色淡定,放下心来。   岳海涛见势收了手,瞥见远处的舒意和白扬,舒意双手叉着腰,白扬在一侧虚护着。两人小心翼翼地下门前的几级台阶。   于兴带着同学告别离开,白扬说:“你怎么走?”   显然是问许愿。许愿反问他俩怎么走,舒意说白扬开车,许愿说那我搭车。   等白扬把车停到三人面前,许愿轻挽着舒意送进后座,她自己绕到另一侧上车,白扬也没犹豫,油门踩得挺紧,车子游鱼一样溜走了。剩下岳海涛一个,站在夜风里神色不明。   收到镯子的当晚,许愿一个人回家,睡前收到林一山的信息,确认她安全到家,他说那个朋友受伤了,刚才在医院处理伤口,现在打车送人回家。许愿没再多问。   那个镯子还放在许愿的床头,已经放了好多天。林一山说镯子是古着店的赠品,许愿将信将疑,一来赠品何必千里迢迢寄过来,二来林一山当天除了送镯子,也也没有其他重要事。   入冬以来天气干燥,许愿买了几样补水面膜,每天睡前换着敷。房子本来也很干净,她简单布置了一下,发现一个人住可以保持得很好,一周打扫一次即可。工作倒是进入了状态,越来越忙,不出差或不加班时,她宁愿窝在家里,做面膜、擦地、养花种草,与之前比,少了很多家务事,也少了很多烦心事。   她自己心里有打算,想着就近找一家健身会所,每周做两次无氧运动,再找个手法好的按摩师傅,偶尔松松肩颈。其他都是身外事,新的生活节奏一落停,她都看开了。   隔了不到一周,林一山直接打电话来。她关了吹风机,接起来。   “在干吗?”   “吹头发呢。有事?”两人联系并不频繁,直接打电话的情况更少,许愿猜测是有事。   “刚洗完澡?”那头状态舒缓,语气变得玩味。   “嗯……没有。”   那边不说话,许愿又问:“有事?”   林一山这才一板一眼地说起正事。孟姨的腰一直不好,林一山早就跟月月说,让她带孟姨来D市好好查查,顺便再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孟姨一直推拖,今年入冬以来有加重趋势,最近走路疼得厉害,扯着髋关节疼,走不了远路。月月这才说服她来D市。   娘俩周日就到,林一山临时出差,赶不回来。需要许愿帮忙接站,然后安排她们母女住林一山市中心的房子。   举手之劳,许愿周末也没有别的安排。她做事心细有条理,又问:“她们的几点到?”   “车次我一会微信发给你。”   “还有电话。”   “好。”   “需要准备拐杖或者轮椅吗?”   “不用。没那么严重,她只是走不了远路,进站出站没问题,你带他们打车回家。”关于孟姨母女的身份,他说是他父母最好的朋友,他从小孟姨把他当儿子带大的。   “你家的地址和钥匙……”   “钥匙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好。”   “地址……”他清了清嗓子。“地址你知道。”   许愿愣了一下,定了神说:“我不记得了。”   电话里的人又笑,声音微哑,带着得意:“噢,你不记得也正常,你喝得路都走不……”   “林一山。”   这个话题意味深长,许愿极力回避,但另一个当事人不想打往。“那你隔天早晨怎么走的?嗯?”   “林一山。”许愿音量大了些,可也没什么威慑力。“你说正事吧。”   那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无奈里有几分在演。“地址我一起发你。”   “好。”   谈话结束。林一山说:“那你继续洗澡吧——乖,等我回来。”第一句和后两句中间停顿老长,许愿没等他说下一句,红着脸按熄了电话。   本来困了,被这通电话搅了睡意。   第二天一早,林一山用微信把车次、月月的电话号码、地址发了过来,又打电话嘱咐许愿,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他随时处理。末了还加了一条:李望也认识月月,他们也是发小。   周日当天,许愿空出时间,比约定时间早半小时到了火车站。D市建了高铁站,老火车站旅客被分流,人少了,景象略显萧条。许愿屡次出入这个火车站,如今站在这里,看到有人第一次来D市,匆忙中停下来,背对火车站来张自拍,又匆忙拖着行李离去。   她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忐忑地踏上这片土地,怀揣旖旎心事,只为一人。   她跟月月打过几次电话,人群里看见那对母女,直觉她们。这是趟夜车,周日一早到达,有人为旅行,有人为商务,更多人是走亲访友。她们速度略慢,勉强跟上人流速度。孟姨把头发拢到脑后,露出额头,大概是为出门,穿了条较新的裤子,折叠的印记隐约可见。月月一手提着行李包,半护着她走在一侧。   许愿站在接站的人群里,冲她们招手。等她们走过来,许愿接过月月手上的行李包,简单打了招呼,带她们去打车。   车上许愿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林总的同事。孟姨端详许愿的年龄外貌,心里自有一番定位,林一山跟她们说了,是他的朋友来接,见了面姑娘又说是同事,温言软语,周到细致,话不多,孟姨虽然谈不上见多识广,也立时发现了这微妙关系。   月月注意力倒没在许愿身上,她和孟姨之前似有争执,乘车的大部分时间看着窗外街景,也不多话。 作者有话要说:  真热!真热! 我的习惯是,新文写出90%再开,这样不用每天焦虑地攒字,文字质量高一些(相对本人水平而言)。 所以,这文完结后,我会消失一段,小仙女们点击作者收藏,来日好相见。   ☆、三十一   三十二孟姨腰不好, 行动的确不便。但许愿猜想, 她在家也是勤劳能干的,刚进了屋, 她又要翻行李,往外找东西。月月言语不耐烦,说:“妈, 别翻了, 快坐下吧。”她这才扶着沙发扶手,缓慢坐进去。   这间房许愿来过一次,但那次实在意识混乱, 出租车司机停到楼下,她才有点模糊的印象。上次也没注意,小区边上就是一条护城河,河道经过整饬, 河水清澈,河的对岸是一个老旧小区,有居民养了鸽子, 在晨曦里咕咕噜噜叫,天上也有两群, 绕着楼群飞来飞去。   月月拿出洗漱用品,扶着孟姨洗漱, 许愿站在入门处,有点不知所措。那个沙发她太熟悉了,屋子长久没人住, 有点空置的气味,也和上次的记忆重合。   她朝卧室方向瞄了一眼,角度问题,什么都没看见。突然手里的电话响起来,吓她一跳,慌忙接了。林一山问到哪了,许愿说已经送到你家了,路上很顺利,让他放心。   林一山说小区往西两个路口,有一家风味早餐店,她们一会可以去吃。又说骨科医院的专家号已经预约好了,让月月带孟姨去,他明天下午就可以赶回来。许愿刚想说,明天上午她可以请假陪半天,等他回来她再走,电话那头有人喊林工,他说先这样,就挂了电话。   刚才这痛电话尽是柴米油盐,像是一对寻常夫妻的电话。许愿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本来已经决定找个机会,约林一山出来,把那个赠品手镯还给他,并且重申一次二人关系。可眼下这情势,对方有事相求,还有长辈需要照顾,举手之劳,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管。   许愿安顿孟姨母子洗漱休息,她一个人下楼,转了一圈,买了菜和几样生活用品,顺便又拎了一桶纯净水。林一山那里冰箱空着,连米都没有。   她边等电梯边盘算,不知道燃气阀门有没有打开,能不能做几样吃的。等她进了屋,发现月月已经开了燃气灶,正在烧水。   孟姨显出疲倦来,许愿也没按林一山说的带她们去外面吃,就在家里煮了白粥、鸡蛋,热了牛奶,三个人算是吃了早饭。   月月始终心不在焉,吃完了饭就躲进卧室打电话,许愿正洗碗筷,回头,就看见孟姨站在厨房门里,和她隔着一米多距离,微笑地打量她。   许愿对上她的目光,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洗完了吗?洗完了来歇歇,你也跟着忙乎了一早上。”   许愿说不累,边冲碗边说:“孟姨,林一山打过电话了,他说给你预约了明天的专家号,您明天还要早起,今天要休息好。”   孟姨答应,似不在意。又说:“下次你跟他一起回来。”许愿随口问:“回哪?”孟姨只笑不语。   林一山下了飞机直接赶到骨科医院,到时是下午两点多,他给月月打电话,没人接,再打就关机了。   骨科医院在D市算权威的专科医院,二环以里,寸土寸金,新楼老楼混着建的,加上周一患者医生走马灯一样,林一山站在楼层导引前,有点着急。   他看到射线科在西侧楼二层,找就近的楼梯爬上了二楼。射线科在走廊尽头,人流较小,空椅子较多。检查室门前的一排椅子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患者和家属,没看见孟姨和月月的身影。   走廊尽头有扇窗子,窗下装了一排暖气片,一个略显单薄的女人斜倚着暖气片,手肘搭在窗台上,姿态闲散。许愿把头发拢了一个马尾,顺着头发的长势扎的,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投下她的影子。她对面坐着孟姨,正迎着太阳看检查结果。   孟姨先回头,看见一手插兜,一手提个小公文包的林一山。许愿也收了看X光片的目光,回过头来。   林一山带着旅途的风尘,脚步虽停,急匆匆的样子还在。走过去手搭在孟姨肩膀上:“医生怎么说?”   孟姨没答,张嘴便说:“多亏了许愿,做了一上午检查,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她带着跑的。”   林一山和许愿简短地对视一下,又转头去问孟姨:“月月呢?我打她电话关机了。”   “走啦!火车上就说事情多,今天一早人到了医院,心也没在,光顾着打电话。”   “走了?去哪了?”   “说是有事,回去了。”孟姨在许愿面前,对月月可没这么多怨气。林一山一出现,她也再不装着,把女儿的事情全抖搂出来。   “您的检查怎么样?”林一山听了个大概,对月月的行为,似乎太多意外,转而问及检查。   许愿接过来说:“上午做了几个检查,有一项下午四点才出结果,等结果出来,再找专家看看。”   “医生没说什么?”   “怀疑是年轻时受过什么伤,当时没察觉,年纪大一些,伤处有结节,压迫了神经。”许愿被林一山看得不自在,极力把细节说全,吸引林一山关注。“具体的病因还要看检查结果。”   “吃饭了吗?你们。”林一山没吃飞机餐,落了地火速往医院赶,他现在有点饿。孟姨说:“吃过了,在医院门口喝的汤。许愿带我去的,哎,菌菇汤挺不错的。”看了一眼林一山又说道:“你也快去喝点,许愿知道地方,让她带你去。”   许愿原也打算等林一山一到就走,孟姨这样说,她顺势提议:“那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把自己手上的病历本递给孟姨,病历本里来夹着几张别的检查报告,“孟姨,您把这些收好,等最后一个结果出了,让林一山带您去找医生。”   说完往外走,林一山跟过来。她又嘱咐他,取报告要用到就诊卡,要在一楼大厅的机器上刷一下。林一山跟她并排等电梯,嗯了一声,也没别话。   电梯正从6楼往下走,在他们面前打开时,满满的一厢人。还有工作人员拉着手推车,车上装着好几个水桶。林一山扯了许愿一下,二人走侧面的楼梯。   到了门口,患者、车流熙熙攘攘,许愿停在一个卖烤地瓜的小摊儿旁,跟林一山说:“我先走了,还要回公司。”   不断有人进出停车场,有车按喇叭,林一山仔细分辨许愿说的话,说:“我送你。”许愿没有同意,让他先去吃东西。“你空着肚子,我看着你都冷。”林一山外套敞着怀,拉链也没拉,双手插在兜里,往前裹着,看上去确实冷。   林一山找许愿的眼神,许愿没看他,两人中间隔着一米左右距离。他又说:“那你先去上班,我晚上找你。”许愿含混过去,就近上了一辆出租车。   晚上6:00,孟姨系着围裙、手握炒勺,在厨房挥斥方遒。油烟机开到最大档,锅里炸着茄盒。林一山一旁观战,有点伸不上手。   孟姨拿筷子夹起一个茄盒看了一眼,翻了个个儿,又放下去。“回话了吗?”   林一山清了清嗓子:“没。估计还在工作。”   “这都几点了!加班也得吃饭啊。”   林一山若有所思,手上的动作漫无目的,把几片油麦菜叶子揉来揉去。孟姨正在捞茄盒,抽空瞅他一眼:“行啦!别在这给我添乱。去吧!”   “嗯?”   “去接许愿过来吃饭。”   挂了电话,许愿心里万马奔腾。这几天诸事不顺,心里盘算的事情无暇实施,又总冒出别的事情来捣乱。   手上有几件事,原打算下午赶出来,老板肖劲又要紧急做一个专题汇报,要许愿收集材料并汇编。   所以许愿正对着一堆材料苦想逻辑关系,电话一响起,她就没防备地接了。“我在你公司楼下。晚上一起吃饭。”   “啊?我还没下班。”岳海涛又玩突然袭击,许愿心下不悦,心想这种混乱局面还有人来搅局。“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其实她想撒个谎,说自己不在公司,无奈话已出口。   “那我等你。”最近岳海涛软硬兼施,不知道今天又要用什么招术。许愿不敢怠慢工作,还是稳下心神,把肖劲要的文件准备好,连装订顺序都排好,交上去,才准备关灯锁门。   她和岳海涛走出大厦,汇入人流,电话又响,这次是林一山:“还在加班?”   许愿简略答:“嗯。”   “孟姨做好了饭,我来接你回去吃。”   许愿正色道:“我还在加班,今天不行了。”   电话那头是沉默。许愿不愿意岳海涛多想,而且她已经走到主马路上,背景嘈杂得有点说不过去。“下次吧。再见。”   林一山就站在大厦对面的银行门口,他此前微信联系许愿,许愿匆匆回了,说事情有点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让他们吃不要等她。   路上再发微信没见回复,到了楼下,好巧不巧,正看见许愿和岳海涛双双离去。许愿跟在岳海涛后面,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走,没有亲密的交流,但是有多年相伴造就的熟悉和默契。   许愿还穿着中午那一身,她此刻处处随意妥帖,没有见他时的抗拒和疏离。林一山想:对奥!她要结婚了!她此刻的样子,正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而这种秩序感,他曾经试图打乱过。   撒谎撒得一本正经。林一山起先是无力感,瞬间变得愤怒,还加班,还下次,还他妈的再见!我活该被踢开是吗?凭什么。    ☆、三十二 回家路上一直没想好怎么跟孟姨说。他从来没带女人出现过,孟姨也知道他这些年没闲着,月月偶尔会当八卦告诉她妈,听上去都是香艳野史,许愿这种风格的,真没有。 一桌子菜,孟姨厨艺大爆发,每一道都是花了心思的。岳海涛只有把菜拿来夸,边夸边堵住自己的嘴。 孟姨只问了许愿一句,林一山不撒谎:“她说她在加班,要很晚,咱们吃吧,不等她了。” 孟姨眼看他故作振奋,吃进去的东西也不知道品出味道没有,心里叹气,嘴上也就留了分寸。 吃完饭,林一山又孩子一样跟孟姨扯扯淡,开了电视,调出一个本地收视率不错的老年人健康节目,和她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大半集。 孟姨说累了,他才搀扶她洗漱,让她休息。然后回到另一间卧室和衣躺下,灯也不开,望着房顶发呆。 几次拿起电话看时间,顺手调出通话记录里那两个字,手指几次悬空搁着。 11:49,他再次拿起电话,轻轻地触下那个名字,静静等待。 窗外是城市的楼顶,一片惨白。没拉窗帘,远处不知什么灯,一圈一圈地巡回照射,光很强,探照灯一样。 那光透过窗子映在墙上,又刷地一下移走。显得屋子死寂一片。 漫长的等待,那边接了。声音含混如在梦中。 “加完班了?” “嗯?嗯。”显然是被吵醒了,声音软糯,带着点鼻音。 “你男人呢?”林一山似乎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回家了……你这么晚有事?”随即语气清醒许多:“是孟姨不舒服?” “有事。你出来。” “嗯?”许愿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吧。 “等我电话。别睡。我到你家楼下你再下楼。” 林一山去单位取了车,路上又接到许愿的电话,问他在哪,告诉他今天她住在单位附近住,又问他有没有必要赶过来。 林一山没想更多,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见到她,让她在自己身边。 到了许愿发送的地址,就是那个挺整洁的小区,他停在楼门口给她打电话,没多久,许愿就下来了。 她是真的被吵醒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露出几缕碎发,下—身是条浅灰色运动裤。素颜。 许愿坐进来,发现车里的温度不低,羽绒服发出多余的摩擦声,在狭小空间里更突出。 “怎么了?”现在是后半夜,小区里鬼影子都没有,他热气腾腾地赶来,把她从被窝里拉出来,不会只聊天气。 “他在楼上?”林一山没看她,眼睛往楼上瞟。肯定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 “今晚跟他干什么了?”林一山孤勇之下什么都问得出。转头直视。 “吃了顿饭——”许愿意识到她随口扯的谎一攻即破,随即闭了嘴。 林一山仔细端详许愿,楼门里的感应灯灭了,她只剩一个轮廓,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估计洗过澡。 见林一山不说话,许愿说:“那我上去了。”说着去开车门。 林一山从几乎同时下了车,绕过车头,开了许愿这侧的车门,许愿虚推一下,下了车。 没想到林一山紧接着来了车后门,掐着她的肩膀推进去。许愿完全没料到,整个人失去重心,跌近车里。 男人的力气多得没处使,跟进来的同时,把许愿又往里推动了半尺,随手关上门。许愿窝在后座,羽绒服被人扯下来堆在前后座位之间。 “林一山!”许愿语气严厉。 车里温度瞬间又升高,林一山身上的味道钻进许愿鼻子,带着体温,整个压迫过来。 林一山无声地啃咬许愿的脖子和脸颊,她推不开,身体扭着,头发压在肩下,一动头皮生疼。 羽绒服里面是运动短袖衫,被吵醒后下楼,她随手穿了做运动的那身衣服。 男人已经喘起粗气,呼吸吐纳间,毫不掩饰情—欲,一手按住她后背,一手伸进胸前抓握,毫无分寸。许愿闷哼一声。 林一山又一头扎下去,想去啃手里抓的东西,角度太别扭,够不着。 随即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扯下运动裤,里面的小内裤也一并被拉下来。 他扯开自己的裤子,被压抑的部分终于有更大的活动空间。也不顾许愿的挣扎,略调整角度,双手把住腰胯,倾身拱进去。 动作使出十分力气,许愿又往里缩了半尺,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头磕到另一侧车门。 林一山没敢即可抽送,他感觉到许愿的腿在抖,压抑着不再发出声音,但是呼吸无序。 “林一山。”这一声和上一句语气截然不同,是求饶。 林一山撤出几分,身下的人不由自主一抖,待她适应异物感,他又调整了右腿的姿势,哑着嗓子说:“别忍着,叫出来。”同时猛地送进去。 许愿已经一身虚汗,不知是热还是疼,快要虚脱。林一山死死抵住,扳过脸来,不管不顾地吻上去,带着粗重的呼吸和口水。 “上次不是挺会叫的?”说着放开头脸,稳住节奏,缓慢抽送。 车里温度缓慢下降,林一山抓到许愿肩膀上一层细密的汗,光线不好,她的脸色不明,压抑着的喘气声越来越清晰,他的意外动作引来她的低呼,简直从尾骨一路酥到头顶。 后排座位空间局促,他也施展不开,只能撤出来,把她的羽绒服胡乱垫在身下,再拢住她,像怀抱婴儿一样,护着头把她翻过身来。 此刻许愿脸颊潮红,四肢绵软无力,任其摆布,嘴上却不肯就范:“你疯了。” 林一山也调整了呼吸,又扯下挂在她小腿的运动裤,直接举腿过肩:“谁叫你不老实。”说着又入港。 有人下楼,门口的声控灯亮了,灯光扫过车里,二人俱是屏息。身下的女人由于紧张骤然收缩,又试图往后撤,林一山没有防备,被试图撤退的力量微一包裹,再也扛不住,压着她一阵猛捣,身下的人呜呜咽咽,他又慌忙扣住嘴,闷闷的呜咽声更让他放肆往来,如愿释放。 许愿默默收拾自己,头发乱的,衣服皱的,刚才挣扎手腕被抓,筋肉酸疼,估计是青了。 林一山让出空间来,看着许愿冷着脸整理,耳后有红痕,几处斑斑点点,他觉得刚才是有点过了,没有章法,像初涉人事的少年般不管不顾。 他默默跟在许愿身后上楼,在房门前立定,轻轻牵着她手腕。许愿是真的疲倦,浑身骨头要散架了一样。也无力挣扎,任由他拉着。 “那你先休息?”林一山觉得总要说点什么,见许愿神色凝重,又不敢造次。 “我很累了。”许愿没有勇气抬眼看他。 “好,你休息。”许愿不回应,他手上稍用力,音量放低:“你睡着了我就走。” 许愿兀自进屋,脱了羽绒服,扯过被子蜷缩在床边,倒头便睡。林一山站在卧室门口,没进来,也没想离开。 许愿清晨醒来,房间里没有别人,林一山大概天亮之前就走了。公司近期有大型活动,肖劲务实高效,每天都早来晚走,手下的人也不敢懈怠。许愿洗漱时发现锁骨上方的隐隐红痕,慌忙披散下头发,确认遮盖完好,才下楼。 一天到晚,节奏紧凑,无暇思考其他。她也甘之如饴,生怕大脑空闲下来,被罪恶感占领。 倒是白扬,上午似乎很悠闲,发了链接过来,是一家户外温泉,参加团购,问许愿能不能去。 白扬发来的链接有几张温泉的照片,云山雾罩,小径蜿蜒,还有比基尼女郎三两个,在蒸腾的雾气中笑闹。 许愿正在整理流程,顺手回了一个:“你姐去吗?” 白扬马上答复,说舒意准备带着姐夫一起去,他同学和女朋友也想去。 许愿回了个好字,忙得没有标点符号。白扬又问:“早上你几点出门啊?” 这种问题许愿自动忽略,不再回复。 孟姨的病情不复杂,基本确诊,腰脱,但是脊椎年轻时受过损伤,合并症状就是迈步都疼。 排除了特异疾病,倒也安心了。林一山又陪着去了一次医院,开了口服药,一周之内做了两次理疗。 孟姨想回家,说理疗在家的医院也可以做,从家往返医院也近,没有必要留在D市。林一山也没勉强挽留,他知道月月让孟姨不放心,她想回去也有这个因素。 那天林一山凌晨回来,孟姨没问什么,并且,此后几天也没再提接她来、陪她看病的姑娘。林一山也不多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姨交待。 不过林一山知道许愿搬了家,而且,新家里没有男性生活的痕迹,这是那天凌晨,他叼着烟没有点燃,观察得出的结论。 他一度觉得许愿木讷、柔弱,当然,也漂亮。但是明显不属于威风凛凛那种漂亮,相反,她太沉默,太内敛,太不招摇,不是男人一眼就盯上的猎物。 他享受过开朗女孩的主动,领教过执着姑娘的死缠烂打,没想到这块骨头无论如何啃不下来。      ☆、三十三   漫长的抗拒和闪躲, 许愿明明对林一山有些好感, 又生生被她压抑,隔断时间就自动清零。二人关系总是稍有回暖又回冰点。   这一次, 林一山是冲动之举,也有点不计后果的恨意。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心思对别的女人,他出差回来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她, 对方却反应平淡, 他把孟姨的事情托付给她,她也尽心帮忙,但是疏离感毫无缓解。然后扯谎, 和那个男人私会……这些在林一山眼里,演变、酝酿,成了战有欲。   林一山挽留不住,帮孟姨买了周五的火车票。最近几天的出差也推了, 天天按时下班,陪孟姨做饭、吃饭。   自上次凌晨不欢而散,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这段时间, 二人没再联系,林一山也破天荒没再主动。   其间和于兴在球场碰到, 两人东拉西扯,林一山问最近组不组局, 于兴说有个同学来,刚聚过。其实林一山脑袋里一堆问号,话到嘴边全打住, 男人之间不聊这个。   周四晚上孟姨做了水煮鱼,桌上一锅热腾腾的鱼片,锅里内容丰富,酸辣味呼之欲出。林一山最近情绪不高,嘴上抹了蜜似的,一味对孟姨温言软语,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孟姨解了围裙,擦了手坐到对面,林一山继续糖衣炮弹:“您回去呆几天再回来吧!”孟姨不理他,拿过他的盘子往里拣了块鱼。“明天晚上开始我就没饭吃了。”孟姨把盘子放到他面前,哼了一声:“该成不家不成家,光棍儿的日子不难过啊。”   林一山不接话,低头吃鱼。   “下次回去看看你爸。”孟姨换了话题,看林一山闷闷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林一山喝了口柠檬水,嘴凑在杯子边上“唔”了一声,这态度也不像是答应了。   “李望还在开旅店?”孟姨知道前段时间林一山去白溪,林一山提过,他在李望那玩了几天。   “嗯。还不想回来。”   孟姨叹了口气:“你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兴这么玩。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月月都会自己洗袜子了。”提到月月,又勾起一堆不省心的事。   “当初月月死心眼儿,就觉得李望好。也是,现在看来,李望确实感情专一、有担当,可是有啥用啊?人家的担当都是对别人的……”   锅里的鱼咕嘟咕嘟,桌上热气腾腾,母子二人都陷入回忆,一时无话。林一山手机突然震动,他没拿起来,眼睛瞄过去看。是一则微信,来自徐总公司那个“快递费”,小姑娘问:“下周一办公会,您来吗?”末尾还加了个无辜的表情。   林一山不依赖社交软件,公事直接电话沟通,一般微信都是老半天才回,有的干脆不回。细看记录,微信里这个小姑娘每隔几天会发来信息,林一山回复的次数趋近于零。只有“好”、“不必了谢谢。”几条。   林一山鬼使神差,点开了她的朋友圈,很多温暖光线下的自拍照,抓娃娃、吃甜点、游乐场的小视频,还有一些文艺气息图片配上小女生文字。   孟姨问:“是许愿吗?”   林一山翻手机的手顿了顿。   “她知道我明天走吗?”这么多天,孟姨一直忍着没提,明天就要走了,她也不想再憋着,人家姑娘实实在在地帮忙,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也不像话。   “我没跟她说……人家挺忙的。”   孟姨一听这话,撂下筷子,神色严肃:“这次来看病,许愿帮了挺大忙。我要走怎么也要告诉人家一声吧。”   见林一山不语,又说道:“你也是!不主动争取,好的都让人挑走了。”   林一山听闻这句,嗤笑一声,抬眼看孟姨:“您见过好的吗?”   “我看许愿就挺好。”   “您儿子我不好吗?我可是很抢手的啊。”   孟姨懒得听他贫嘴,边吃边说:“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明天走,让她送我。”   林一山锁了手机屏,低着头没动。   孟姨说:“现在就打。”     林一山霍的起身,抓手机进了卧室。孟姨表情放松了,继续吃鱼。   周五下午,许愿提前整理了手头工作,有一个文件需要当天报送,她交给了新来的女孩,又给肖劲打了招呼,急匆匆赶往车站。   前一天晚上,林一山打来电话时,她正在做肩颈按摩,和新公司的同事约好了一起来的。二人一个语气疏离,一个表现冷淡。通话静默的阶段,林一山能听见那头舒缓的背景音乐声。许愿问清楚了车次和时间,说当天一定过去。   这些天许愿暗暗打定主意,也是时候和林一山谈一谈。她包里装着林一山送的玉手镯,还是那个简陋的包装。   许愿先到,这次是另一个火车站,建筑风格和功能都很现代。她走到角落,这片椅子大部分都空着,相对安静。   座位对面有卖本地特产的店,橱窗里有刺绣的中式女装,还有丝绸围巾,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商旅人士。   许愿望着店面出神,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名字是徐景天。老东家来电,而且不是普通员工,是位领导。许愿不敢怠慢,定了神欲接听。   刚想接起,电话却断了。身后有成熟的男子说话:“许愿,真的是你啊!”许愿回头一看,与她隔着三四排,果然坐着徐总。穿着休闲西服,身边放个小旅行箱。   许愿在上一家单位工作时间不长,但对这位徐总印象挺好。分管生产的领导,官腔少一些,务实多一些。公众形象也不差,据说老婆是律师,孩子还获过国内的什么奖,所谓的精英人士和精英家庭。   她走过去,和徐总打招呼。几步路,心里已经盘算好,如果徐总问起她为什么出现在她,她准备撒个小谎。   果然,徐总是出差。1个小时后有一趟车去上海,他来得早了一点,在手机上批了几个流程,也是等得无聊。   “你是来接人?”许愿从单位出来,没有行李,不像要出门。徐总这么问。开口聊起来,也没有端领导的架子,倒像是相熟的朋友。   “我是……”许愿刚想给个模糊答案,就看见林一山和孟姨走了过来。她索性停止编瞎话,心想,随便吧。这种巧合她应变不来。   林一山提着孟姨来时那个旅行包,也没多余的行李。他让孟姨坐下,与徐总隔着2个椅子,又把旅行包放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徐景天颇感意外,但领导到底是领导,表面上不惊讶,不探究,等着林一山说话。   林一山跟徐总熟,这点许愿早就知道。见他过来,顺势让出位置,坐到徐总另一侧,林一山看她一眼,也挨着徐景天坐下,问他又去哪。然后介绍孟姨给徐总认识,又说了来看病的事。   两个男人就公司近期的项目聊了几句,徐总家孩子又做了什么博物馆义务小讲解员,许愿听林一山问起这个,诧异他连这个都知道,可见关系比她想像的要亲密。   黎总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检票了,然后看了眼一直沉默的许愿。许愿和林一山也跟着站起来,等徐景天目光移过来,林一山说了句:“她来送站。”许愿挤出标准的微笑表情。   听了这话,徐景天做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看林一山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徐总远去,许愿这才收拾情绪,跟孟姨说话。   无非是问问这几天的治疗情况,说回到家的注意事项,许愿又说最近事情多,领导逼得紧,没能去看她,问孟姨下次什么时候来,孟姨说这些药吃完了看情况。   孟姨一一应了,又让林一山去给她买吃的,林一山问她,想吃什么,她顾着跟许愿聊天,草草说:“面包。”见林一山欲走,又改口说:“随便。”   剩下下两个女人,孟姨眼含温度地打量许愿。许愿料想孟姨要说什么,她极不情愿面临这个窘境。和这个年纪的女人打交道,许愿没什么经验。她只本着基本的尊重,含糊应对。   孟姨看着林一山的背影说:“我们两家住对门,这孩子从小就脸皮薄。”   许愿嗯了一声。   “有时候他父母吵架不做饭,他一个人躲到我家,我把饭热了端到他面前,他也不吃。说不饿。”   许愿心想孟姨您可能记错了。表情却不能露出分毫。   “想要什么,从来不肯张嘴。”说完看着许愿,“你认识林一山多久了?”许愿突然被问到,只好答:“没多久……大半年。”   孟姨接着说:“你别看他工作上呼风唤雨的,生活上糊涂得很。”许愿内心又接话:工作上呼风唤雨,生活上招蜂引蝶。   “我是眼看着他们三个一起长大的,李望在开什么旅店,我那个女儿不走正路,我看他们几个,他还是最有可能成家的。”   许愿朝林一山走远的方向张望,心想再不回来我就落跑了。这局面我实在掌控不了。好在林一山已经朝他们走来,手上拿着吃的。   许愿站起来,望着远处说:“他回来了,您要不要先吃点?”   孟姨暗自叹了口气,心知话也只到说到这些,后面的话,有或者没有,都不应该由她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停车养养肾。   ☆、三十四   顺利把孟姨送过检票闸机, 林一山叮嘱她坐好了给他打电话, 又说下了车见到月月再给他打电话,到了家再告诉他一声。孟姨腰腿不便, 脑子却清明,林一山说到后来,她就有点不耐烦, 哼哈点头, 心思明显没在这事个。   一班车检票即将结束,远远的有人提着大包小裹跑来,边跑边互相吆喝,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开始喊:“高161!高161!还有没检票的没!”   许愿被跑来的人吸引,僵在那里没动。林一山揽她一下,小声说:“走了。”这是今天二人唯一一次沟通。   二人走去停车场,许愿上了林一山的车。许愿坐过这车许多次, 此刻简直尴尬得要死。   林一山无知无觉,自在地挂了档,问他车内温度如何, 问完低头摆弄,似乎十分认真地在调空调。   周五傍晚, 整个城市都蠢蠢欲动。马路边有等人来接的白领,穿得单薄, 补了妆,边等人边对着橱窗整理发型;剧院门前聚了一群中学生,应该是学校组织看什么演出;餐馆爆满, 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   林一山问想吃什么,许愿心里盘算着要谈的话,问了两遍才回神。“不吃了,你送我回家吧。”   疏离感愈发强烈,林一山也习惯了。越相处越冷淡,许愿只对他一个人这样,她对舒意、对于兴、对前公司的同事,都是一副热心肠,唯独对他。   因为上次见面发生的事,林一山心里发怯,许愿这人又沉闷又固执,后果未知。一方面,他觉得亲密关系总好过渐行渐远,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通往“目的地”最蠢的方法。   车子驶上外环路,眼前的路面开阔些,信号灯也少,车速也提上来了。许愿清了下嗓子,准备说话。   林一山目视前方,感觉到她的严阵以待,眼睛看过来,又看回路面。“我想了很久……我们……你还是……”   “我还是什么?你终于也能想想我们了,我还是什么?”林一山车子开得平稳,语气却疾。   “你还是回归自己的生活里。不必为了我……”   林一山驾驶中抽空又看了她一眼,眼角带笑:“我自己的生活?你他妈都知道安排我的生活了?”正说着,侧面有人超车变道,插入他们车前,林一山踩了脚刹车,同时猛拍了一下喇叭。   “不是。”喇叭止息,许愿才嚅嚅地说。“我很感激你,在工作上的帮助,我知道,肖总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不客气,你不是已经回报我了嘛。”刚才那个并线有点危险,林一山开车不敢怠慢,嘴上也不依不饶。想了想又稍缓了口气:“白溪那晚,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   许愿只好答:“这正是我想说的。”   前面有一个出口,林一山打了右转向灯,稳稳出了环城路,不是许愿家的方向。许愿眼看着他走错路,提醒他:“你下早了。”   林一山虎着脸,也不回应,盘桥下来,把车停在路边,拉了手刹。转过身来正色道:“说吧。”   许愿见这里环境陌生,人烟稀少。路灯清冷,两侧绿化带的树脏兮兮的,挂满了灰尘。又见林一山严肃的表情,心道:好吧,就是这个时机了。   “说啊,白溪那晚我的话,隔了这么久,你也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了,给个回应吧。”林一山表情庄重,车内气压有点低。   “白溪那晚,你说,我就是那种苦哈哈的劳动妇女属性,你看,你早就看出来了。我后来辞职,包括搬家,都是在维持我这种属性。我真的离你的世界很远……”   “为什么搬家?”林一山打断他。   “因为……离上班的地方近。”许愿张口就来,她料到他会问,也早想好答案。   “别他妈扯,还结婚不?”他语气笃定,两人没有对视,其实他在观察许愿。   许愿找回自己的逻辑:“可能不会结婚,但我没有资格指责他——怪我自己,我做了那么难堪的事,我……”她颤声道:“我错得离谱。”   “我让你难堪?”他总是能抓住重点。   许愿摇头,“不是你,是我自己。”思考片刻,她又抬头望他:“我们不应该再这样下去,罪恶感太强烈。”   林一山冷笑,望向前挡风玻璃,起了风,地上的塑料和纸屑被风卷起来,和着树影起舞。“原来是这样。”   许愿索性一口气说完:“你跟我的关系,你曾说吃亏的是你,现在想想,可能真的是。”   林一山此刻身体靠在左侧车门边,左手拄着车窗的窗沿,右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许愿把手覆在他右手上,轻轻抚了一下,说:“对不起。”   他没有动,路灯昏黄的光打在他的前额,头发的轮廓被光晕笼罩,他就那样静默着。   当晚,老司机迷了路,开车绕了一段,才找到许愿的新小区。林一山专注地找路,查导航,路上遇到不守规矩的司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完全当许愿这人不存在。许愿也乖觉地闭了嘴,路上无话。   到了许愿家楼下,车又停在上次停的地方——楼门前。林一山一声不响开了中控,许愿一声不响地下车。许愿脚下步子略迟疑,想嘱咐他回去慢开,又觉得多余且矫情,没等她犹豫完,车子已经蹿了出去,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许愿口头上总说,向往安稳的生活。可是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一路走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毕了业,本应安稳成家,相夫教子,又单身至不尴不尬的年纪,选定了理论上的“良配”,继续奔走天涯。   最近两年,她在D市就换了两份工作。工作地点换了,住址换了,现在连男人也换了。   不,男人旧的去了,新的还没来,许愿也没奢望。只是摆脱了一轮糟心的关系,重又过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她又开始质疑自己的轨迹。   新公司成立时间不长,她的直接上司肖劲是个正经干事业的人,遇事不躲不推,顶上去直面,想办法解决。不推诿,不官僚。这一点让许愿受益良多,也无形中带动了许愿的工作热情。   当初招许愿来时,肖劲单纯觉得许愿人事过相关行业背景的工作,文字功底不错,话不多,不娇气。共事一段时间,他发现许愿还有一些含而不露的优点。比如执行力强,他说一个方案,许愿抄起电话来就联系;虽然话不多,但能看出火候,能在关键时刻递上一句关键的话;叙述事情不夸大、不加入主观情感,情绪也稳定。   共事几个月,肖劲大事小事都愿意带上她,二人配合渐渐有了默契。她也渐渐进入状态,但凡工作上的事,她力求第一时间高质量地完成,不用肖劲多费一句话。   公司处在扩张期,肖劲征询许愿意见,又招来一个人,安排在公司里,做基础的联系和保障工作。有些行业展会、业务拓展的机会、合作洽谈,他也都带上许愿。   年终岁尾,电视台、网站、自媒体都在做盘点,有调侃的,有严肃的,有文艺的,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一年的得失、趣闻、感动和惨剧排名。许愿捂着一杯速溶咖啡,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也在想,她自己这一年的苦乐。   雪像棉絮一样,飘飘摇摇,缓慢降落,把窗外的天地空间全填满了。对面的楼顶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远处是小区外的马路,行人渐少,几辆车也踯躅前行,估计是被眼前这雪的架势恐吓住了。   这一年,心里有太多的事件、太多的名字不能碰触,她一直自诩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可越活越拧巴,这一年的所做所为,真的给自己的人品倒扣了不少分。   手里的咖啡刚喝了几口,现在温度刚刚好,就着雪景,也合意境。但她还是想换成二两白酒喝喝,继而想起自己的家乡——D市以北的城市,冬天所有窗户上都封上厚厚的霜花,家家店面都要挂上厚厚的棉门帘,小孩穿着臃肿的棉裤,大人走在街上,都是边走边滑冰。自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地上的积雪就不化,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必经之路需要清理,清理出的雪就堆积在小区的角落、街两侧的树下……   漫长的冬天和持续的低温,使家乡的好多人爱上喝酒。白酒暖身,啤酒冰爽,各有千秋。   街边不同档次的饭店都供应啤酒,冬天点啤酒,服务员会问你:要常温的还是要冰的?外地人不解其意,畏寒食客肯定要常温的,遇到彪悍的服务员也不多话,直接去门口的雪堆里扒出几瓶啤酒来,往桌上一放。如果食客态度良好,服务员还有良心,就会多说一句:我们常温的是放在门外的,门外的温度是零下18度,冰的放在在冰箱冷藏,零度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陪伴,有人说艮啾啾,有人说磨叽,有人说节奏太慢,有人说没进展,我知道,我写得挺乏味的。 但是感谢大家,陪着我看许愿的故事。 晋江的大神那么多,热题材那么多,又甜又爽的那么多……你们,却跟我走进这偏僻小巷,天天跟我着急冒火。   ☆、三十五   中国人都有个习惯, 所有的重大变动, 都等过了年再说。换工作?过了年再说。分手?过了年再说。去医院做了检查?也等过了年再说。好像年真的能起死回生、万象更新。事实上,春节也不过是普通的日出日落, 那一天很其他364天没什么不同。   许愿想到自己的老家,想到小时候走过的小巷,想起那里的漫长冬天。   当初义无反顾辞去工作, 打算跟着某人浪迹天涯, 身边的人几乎都在反对,还有那么一两个朋友,因为自己的坚决心生隔阂, 不理解许愿这股子傻劲儿,为爱走天涯?这个梗在这个时代足以让人是笑掉大牙。   恋爱这几年,也是许愿青春的尾巴,再没有掏心掏肺的勇气, 也再没有抓心挠肝的动力,没想到费劲心力,落得个草草收场。整件事变成了一锅粥, 不能提,也不愿回忆。   “不想了, 过了年再说。”许愿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太甜, 已经凉透了。   D市周边,有一个温泉聚集区。这一带遍布温泉酒店,近几年, 为迎合大众需求,老旧的温泉经过合并、翻修,处处干净整洁,家家气象万千。周边游客慕名而来,D市更是把这里当成“后花园”,这一个温泉小城在另一个华北地区都小有名气。   许愿坐了白扬的车来,那车许愿之前见过,在车上,俩人闲聊,许愿问他:“这是你的车?”   白扬答:“是啊。”理所当然的语气。接着反问许愿:“你以为我能开谁的车啊?”   “你一个学生……”许愿心想说:现在学生的配置一点都低。但这话也只是想想,她又不仇富。   白扬也没绕弯子,耐心跟她解释,说他高中毕业就考了驾照,当时着家里的一辆老式别克,2.0排量,太费油,而且车有了年头,小毛病不断,读研期间那辆车被贼砸过一次窗,他就彻底不想开了。家里就给他换了一辆。   “没想到,你还是老司机。”许愿随口一说,车里开着广播,俩男主持人闲侃,氛围挺轻松,白扬抽空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这家叫“蓝渊温泉”,跟着导航开进来,接近目的地有约2公里的盘山路,车子车拐八拐,面前出现一大片开阔地。正门依山而建,“蓝渊温泉”几个大字掩映在门左侧的山体里,招牌背后冒着蓝色的烟雾,有如仙境。   白扬的同事早到了,路上打过电话,说在入口处的大厅等。   舒意放了其他人鸽子。本来说好一起泡温泉,结果舒意老公开车载她来,和众人在入口的大厅打了个照面儿,转到附近的奥特莱斯逛街去了。   她是很想一起玩,为此特地带了一套温泉比基尼,准备了橘黄色A字型雪纺裙,遮肚子。但是他老公还是理智谨慎的,说下了小雪,温泉建在山里,山路湿滑,出了每一个小温泉池都要走一段路,还时冷时热。她大着肚子,还是不要冒险。   舒意兴致虽高,这件事也得听男人的。为表忠心,把比基尼亮给许愿看了,隔着入口闸机看着着里面的女客,撇撇嘴说:“姐姐我今天就不艳压群芳了,让她们得瑟吧。”   回头冲她家男人说:“说好了,明年北海道,这个不能赖。”说这话时,她泰然坐在大厅的红木太师椅上,双手十指交握,横围在圆鼓鼓的肚子上,凭空多了一股斩钉截铁的韵味。她男人草草应承,二人相携着走了。   舒意一走,只剩下四个人。许愿显然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早知道是这个人员配置,她就不会跟来玩的。另外两个人就是在舒意家吃过饭的一男一女,两人是白扬研究生院的同学,上次一起打麻将,看上去还只是关系较好的同学,半年后再见,关系似有进展,非同一般。这一点更让许愿尴尬。   岳海涛几次发难,都被许愿不动生色地化解,他最近没耍什么花招,可能就此放弃了,也可能在默默酝酿新的招术。许愿已经删除了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更新和评论都看不到了,耳根清净不少。   岳海涛偶尔还是会发短信过来,如果仅是问候,许愿一概不回。有具体事情才会简要作答。   许愿这头工作渐入佳境,下班后的时间也被填得满满的,她尽了最大努力,让这场戛然而止的恋爱伤害降到最小。   倒是林一山,没再私下联系过许愿,只在工作中听得只言片语。上次从云南回来后,肖劲似乎已经和林一山取得了联系,二人近期还见了面,有一次,公司新招来的男孩打电话,许愿听到少许。   千头万绪,消弥于无形。许愿独自看小说、独自做运动、独自喝茶、独自逛园子……她觉得这个飘浮的状态出奇的好。   只有白扬在她身边聒噪。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许愿的活动半径,还是邀请许愿参加一些稀奇古怪的活动,几次让许愿去他学校玩,许愿都没答应。此刻的白扬正隔着许愿和他同学闲扯:“来!我跟你比一比!”他同学大掌一挥,招呼到女孩后背:“往前坐!腿伸直。”   那女孩撅着嘴,瞪了男友一眼,屁股往前蹭了蹭,把一双小细腿往前伸。   白扬转过头来看许愿。许愿注意力在对面辟出的售卖区,里面有位妈妈正在挑选游泳衣,她的小孩在几排货架之间跑S形,猫着腰钻来钻去。   见许愿没反应,白扬一拍自己大腿:“我们不用往前坐也比你长!”许愿回过神来,知道他们俩在比腿,而且比的不是自己腿,是两位同行女伴的腿。对面女孩笑起来眼睛眯成两个月牙儿,甜甜的,腿上穿得少,麻竿儿两根,许愿自己穿了加绒运动裤,虽然骨架在那儿,视觉效果还是差一些。   四个人吵吵闹闹地过了闸机,男左女右,要兵分两路换上温泉游泳衣,然后再上布满温泉池的户外汇合。   整个温泉装修大气,设施齐备,导引清晰,同和女孩开朗健谈,跟许愿也不生分,带着许愿往女更衣室走,边走边套近乎:“你的头发真好,没烫过吧?”   “我叫袁小琳,别人都叫我袁子。”   “待会儿咱们先泡药池,再泡红酒池吧?”   那边,白扬和他同学也先后进了更衣室,那个男同学走在前面,更衣室用一个帘子隔开,帘子是粗布做的,有日式图案,质地精良。   白扬伸手去挑帘子的时候,帘子从里面被人挑开了。刚好有两个人出来,走在前面那个,白扬不认识,后面那个,白扬倒是有几分熟悉,见过几面,也吃过几次饭。   许愿刚搬到新住处不久,白扬还亲眼见他从许愿家楼门走出去——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林一山和徐景天来得早,徐总有轻微洁癖,说温泉要上午来泡,上午水干净。再讲究的温泉白天也不会给池子换水的,等被人泡过了,一池水就成了饺子汤,泡起来让人心里不舒服。   林一山最近也比较好约,徐景天老婆出差了,两人一商量,就跑到远离市中心的温泉来,准备住上一晚,顺便谈谈新项目,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隔着帘子打了个照面儿,两人第一时间都认出了对方。   徐景天走在前面,按捺不住,已经掏出烟来,准备抽上几口。林一山动作一滞,立刻想起那个男孩冲他咧嘴一笑,说下楼去买点东西。还记得他带着烫伤膏回来,顺带着想起许愿小臂上的伤,还有……许愿那个人。   白扬率先移开目光。他怎么会忘记那个清晨——白扬晨练回来,电梯刚上去,停在许愿家那一层,他索性不躲避,心想,如果恰好走出电梯的是她,她就告诉她真相,他就住在这栋楼里,11层东侧那一间。   不到2分钟时间,白扬的思路转了几个来回,他期望看到整装待发的许愿,妆容简单,元气满满。又觉得慵懒的她也不错,穿着睡衣,提着垃圾袋,头发蓬松地堆在脖颈……   电梯洞开,走出一人,正是林一山。那次林一山没有认出他,但是他回望着林一山的背景,直到他上了那辆雷克萨斯,扬尘而去。   等白扬回过神来,自己正穿着一身汗湿的运动服,鬼鬼崇崇地靠在楼门边上,像个反派特务。   事后白扬有几次想问许愿,但直白地问终归不好,况且自己连个身份也还没有。   二人隔帘对望的三秒,心思各自不同。男人之间的默契,都不约而同地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后,白扬莫名有点紧张。   林一山倒不以为意,只是又想起某人,沉渣泛起,觉得天阴郁、气压低,不禁呼出一口浊气。   许愿和袁子磨磨蹭蹭,袁子换好衣服,又对着镜子反复端详。小女孩心性,她穿了一件抹胸连体裙式泳衣,明黄底色,上面印着飞鸟图案,明快天真。   许愿也换好了,纯色分体款,该包裹的地方一处也没露。许愿把钥匙套在手腕上,等着袁子小同学照完镜子。   ☆、三十六   她们走进户外温泉区时, 林一山和那个同学已经泡在就近的池子里。刚刚在室内的小池子里过了下水, 户外的风一吹,两个女孩忍不住抱紧肩膀。   男同学先看见她们, 招手让她们过去。   这是离室内最近的一个池,温度计显示39度,面积有两张双人床那么大, 周围用石头砌起来, 保留着石头的凹凸感和粗糙感,水面上飘浮着浓浓的水蒸气。   白扬坐在池水里,背靠着石壁, 水漫到胸前,隔着水气看着许愿。鲜少穿游泳衣,再加上冷空气一激,再感受着那道目光, 许愿此刻真后悔来泡什么温泉——这地方要来也应该自己来——最好不要来。   袁子也被她的男朋友盯着,但是她自在许多,小鸟一样, 乍着翅膀坐到男朋友旁边。   许愿把拖鞋脱到池边,小心翼翼地迈眼前的几步台阶, 白扬没动,反倒移开目光, 与他一贯体贴细致的风格极度不符。   许愿坐到他们对面,四个人围成了一圈。水温高,两个女孩的脸上渐渐浮出红润, 白扬看了她们两个一眼,说:“先别泡这么久,后面池子多着呢。”   果然如他所言,一路往山上走,每隔几十米,便有一个温泉池,大的像半个羽毛球场地,小的只有一张双人床大小,而且名目繁多,花瓣池、红酒池、鱼疗池、中药池……花瓣池又分玫瑰花池、紫罗兰池、忍冬花池,不一而足。   池与池被天然的树木隔开,即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大概是淡季,游客也不多,好多个池子都只有他们四个人。   她们四人一路走,一路泡,渐渐走到山顶。山顶也并不陡峭,配有自助饮食处、卫生间和一个韩式石疗馆。   所谓的石疗馆,也就是东北的一铺大火炕。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加热,刚一踩上去,脚底烫得挺不住,慢慢适应了才能接受。   几个人一路泡了无数个池,又在半山腰的桌椅上小憩,男的还好,两个女生有点冷,许愿的游泳衣沾了无数次水,又吹了山风,腰腹处湿嗒嗒的,挺不舒服。   所以见到这铺东北大炕,两个女生最高兴,袁子在上面滚来滚去,还要拍照留念。   下山有两条路,他们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走了另一侧的山路,那条路温泉池少些,大家兴致也已回落,有点冷,也有点饿。   一路上白扬都比以往沉默一些,似有心事。下山时见许愿和袁子喊冷,他帮她们换了两次浴巾,许愿接过跟他说谢谢,他也不看她。   晚饭是自助。因为泡过温泉又洗了热水澡,浑身暖洋洋,大家吃起东西来都狼吞虎咽。白扬那两个同学开启了“喂饭”模式,袁子擅长在琳琅满目的食物里挑出味道最好的,兴高采烈地拿回来,分给另外三个人。   袁子这种性格的孩子,想必出身于夫妻和睦的殷实家庭,未经苦难雕琢,笑得没心没肺。许愿回想刚才,二人在更衣室换衣服时,袁子新换的那套内衣,做工讲究,品牌不俗。   又回想自己独自求学、工作的这么多年,量入为出惯了,也曾咬咬牙,买过那么一两件略奢侈的,可水平也远不及袁子的日常穿着。   自助餐厅里有熨贴心神的背景音乐,除了一两个跑闹的的孩子,也还算安静。眼看窗外夜色笼罩,山间天黑得早,白扬提议带许愿出去走走。   四个人出了餐厅,袁子说累了,要回房间休息,晚上继续在宾馆房间里泡温泉。白扬和许愿两人沿着室外的小路往后院走。   这地方虽然叫温泉,其实还有宾馆、客房、健身房、会议中心……像一个小型的疗养院。餐厅后面还有建筑,略陈旧,巡着山势而建,一路上搭了亭子、建了长长廊,长廊两侧还种了葡萄,夏天想必绿叶成荫,是真正的“绿色通道”。   但是此刻绿叶落尽,弯弯曲曲的长廊也一眼能望到底。许愿跟在白扬身后,走得很慢,即是散食,也是散步。山上空气爽朗,两人呼出的白气格外醒目。   聊到新年将至,白扬突然正经起来,问许愿新的一年有什么打算。许愿顿了顿,不知道怎么答。一来自己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二来跟白扬这个在读硕士研究生聊人生计划,有点对不上夹儿。   “工作嘛,肯定照旧。”许愿跟在白扬身后,他们要下几级台阶。   “然后呢?”白扬放慢脚步,等着她。   “明年考虑出国旅行1次,想去免签的非洲国家。”提到这个,许愿眼睛亮晶晶,旅行真的有在认真考虑,她即将30岁,还没出过国门。   这么多年来,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没有万贯家财垫底,可也不想再苦哈哈地打工。她渐渐明白,花在基本生存需求层次之上的钱,才真正让人回味无穷。   “和谁?”白扬停下来,黄昏的光线下,目光坦然,充满期待。“我带你去。”   “扑哧……”这一笑分明把白扬的话当作玩笑。“你毕业论文开题了吗?”许愿刚洗过的头发有点蓬,散在脸两侧,显得脸更小。   白扬停下脚步,许愿差点撞上他。天色渐暗,远处的餐厅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显得这后院格外静谧。   他们两个站在小路中间,风吹得远处山上咔咔直响,是树枝碰撞的声音。许愿心想:明天大概要变天了。   “你不问问我吗?”白扬看着她的头顶,声音显得低沉。   也是刚洗完澡,白扬穿得少,做旧的牛仔裤显得空荡荡,倒是羽绒服外套过于宽大,一条沉灰色围巾搭在脖子上,拖得老长,长过了羽绒服的衣角。   就是这身打扮,整个人也显得热气腾腾。像是个小型热源,或磁场。   许愿不想应付这种气氛,这半年来,白扬对她的殷勤,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对这个小她4岁的男孩,她能怎么办呢?一来,白扬是舒意的表弟,是亲表弟,不是远亲。二来,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团混乱,已经应付不暇。三来,白扬帮她找房子,帮她搬家,真的帮到她不少。   许愿尴尬地终止话题,掏出手机来,慌乱地说:“我给你姐打个电话。”   “不许打。”白扬严肃起来,表情急切。   “……我只是问她到家了没。”   “不许打。”眼前的人虽然心性像个孩子,但是个子高、手臂长。没等许愿反应过来,他已经夺过了许愿的手机,揣进自己兜里。   “许愿。”他只喊了一声许愿的名字,不再说话,目光里满溢了柔情和委屈。对,有委屈,还有急切。   天色暗下来,院子里只余两个灰色的剪影,像褪色的古老胶片电影。自助餐厅里人少了很多,灯依旧亮着,有人从手门走出来,在低低地抽烟聊天。   白扬的眼神,许愿消受不起。她不知道白扬将要说什么、做什么,她只是本能觉得不舒适,想尽快化解窘境,绕过白扬,意欲继续往前走。   白扬动作太利落,她还没看清,眼前一道黑影掠过,脖子就被勒紧。   白扬用围巾把许愿困住,围巾够长,他只在许愿脖子上绕了一圈,围巾尾端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另一端还松松地垂着。   许愿尴尬地低着头,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慌乱中伸手去推,双手抓上他腰两侧的外套。   挣扎中头发起了静电,吸附在白扬胸前的衣服上。许愿吭了一声,不知道头撞得疼,还是呼吸受阻。白扬手上的力道不减,任由她一头瘦牛一样,弯腰顶着他。   许愿只好低声说:“松开,白扬。”   面前是男人的胸膛,许愿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男人胸前的紧实,还有男人身体散发出的味道。年轻男孩的身体,带着温泉的温度和水汽,伴着急促的呼吸声。   许愿活了近三十年,从来没被如此对待。天色虽暗,这个开敞的小院也不是封闭的,有工作人员或清洁工走过,都属正常。   两人这样沉默的僵持太怪异,况且餐厅那边传来说话声,似有人朝这边走来。   “白扬。”许愿压低声音,但是语气严厉起来。   这个男生使出了蛮力,对她的警告兼呼救毫不理会,身体侧了一下,许愿的头终于不再与他的胸膛呈直角,同时抓过许愿的左手,用力向自己身后扯,围在自己腰上。   远远看去,就是一对亲密的情侣,女人被揽在高大男人的怀里,女人双臂环着男人的腰。   许愿喘过气来,勒在脖子上的围巾松弛一点,她抱着白扬的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刚刚平复下来,就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天已经黑了下来,看不清人脸,但是没有穿工作服,猜测也是游客。   许愿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不欢而散。许愿冷着脸走在前面,白扬面无表情地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绕过餐厅,回到客房。   其实餐厅后面不再有接待游客的设施,只有锅炉房、员工宿舍、洗衣房等后勤建筑,再加上夜幕之下,应该鲜有游客逗留。   但是林一山和徐景天都看见了。徐景天眼下也震惊不小,正愣神儿的工夫,林一山已经转身走了。   ☆、三十七   剩下徐景天, 手里夹着半截烟, 似要确认,还盯着别扭的两个人影。   许愿解开围巾的束缚, 大致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了口气,准备离开, 迎面正对上徐景天的目光。   再没有这样的巧合, 但是许愿无暇理会。她还处在与白扬对峙的尴尬中。看徐景天的眼神反倒淡定极了。   “许愿。”徐总还是老江湖,震惊和淡定一秒切换。“巧了,你也来玩?”   “许总。”许愿知道自己的脸还是红的, 比泡在温泉里时还烫。她也顾不了那么多,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是您?”刚想问徐总和谁一起来的,又觉得这话不妥,有刺探人隐私之嫌, 就直接道了别:“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这不像是温泉偶遇,倒像是公司电梯里的对话。但是许愿只剩下这些神智, 只能做出此种反应。身后的白扬缓过神儿来,默默跟在许愿身后。路过时, 徐景天打量了他一秒,旋即转过头去。   林一山几大步走回餐厅。同行的还有几个人, 没有徐景天、林一山这么熟悉,那几个人吃过饭,早早去打麻将了, 剩下林一山、徐景天二人,边吃边聊。直聊到客人渐渐少了,有服务生在收餐盘,他们才踱到后门抽烟。   徐景天想拉林一山干一个项目,与国内一家高校合作,研发直升机用低成本碳纤维预浸料。不过林一山这人,工作上从来不把话说满,再全情投入,面上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徐景天也不逼他,项目还有细化的时间,也有细化的必要。他也需要时间与校方沟通细节。   林一山抽着烟,山挨得很近,冬日里树没了叶子,视线通透。餐厅门旁摆着桌椅,供人坐赏山景,颇有星巴克的陈设风格。照明灯低矮,只照笼罩在桌椅周围,远处是错落的树和小径,人影憧憧。   满眼都是静物,只有两个人影在动。一个高大的男人和瘦弱的女子。   林一山把烟从嘴里拿出来,骗过头来躲过自己制造的烟雾,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两人很熟络,像是在玩闹,男人做了什么,女子一直低着头,轻微挣扎,像是日本人的鞠躬礼定格了。   林一山继续吸烟,徐景天已经站在他身侧,林一山掏出烟盒递给他,注意力却没在他身上。   他认出了那个男人,正是在男更衣室和他对视的白扬!   这个从来不八卦的男人,鬼使神差地沿着小路走了几步。那边徐景天点着烟,看他走,也跟着走过来。   那头,白扬也看见了。   两个人在薄薄的暮色里再次对视。白扬还把许愿换了个角度,从林和徐的角度看,就是许愿双手环着白扬的腰。   这个对视僵持了足够久,久到林一山确认了许愿,也听到了许愿压抑的咳嗽,还领略到了白扬眼里的挑衅和蔑视。   林一山转身离开。“怎么?”徐景天这话还没问出口,林一山已经走远,步子迈得那叫一个大。   徐景天八卦之心不死,继续走了几步,定住,刚好就是林一山站过的地方。   许愿整理了头发,刚好撞进老东家的眼睛里。   林一山要气炸了,真的要气炸了。他走路带风,没有停留,径直回到自己房间。   路上遇到客房服务员,差点撞到人家推的工作车上。   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才发现手里的烟莫名其妙灭了,他顺手把灰烬抹在窗台上,狠狠地来回抹了好几下。   两人隔了将近半个月没见面,也没联系,林一山不知道怎么办。他想,两人怎么也算有过一些交往的吧,但总是在某个点上,退回原点。   许愿上次也说了原因,那算是二人最深入的一次交谈了。她心理上背负着罪恶感,林一山没办法,只能给她一个缓冲期,让她自己为自己辩解。   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天没见,许愿哪还有什么罪恶感,简直心明眼亮,欣欣然偎在别人的怀里。   还是个小男生,是舒意的表弟还是堂弟?还他妈的是个学生。想到这里,连舒意也忌恨起来。   徐景天发来微信时,林一山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徐景天问得单刀直入:“那男的谁?”   够八卦,态度也够鲜明。   林一山和徐景天的关系,也没必要遮掩,再加上上次火车站偶遇,林一山虽然没明确介绍许愿,可是徐景天看得清楚。   转过天来就给徐景天看这个,徐景天也有点接受不了。而且,当年徐景天虽然不是许愿的直接上司,也约略知道,许愿已经筹备婚礼了。   “不知道。”林一山回复。   “你在宾馆吧?”   “嗯”   徐景天确认他在隔壁,也就放下心来。他们一行几人的房间都在这一层,他们两人的房间挨着。   “我以前听说许愿要结婚了,是个这男的?”   看到微信显示许愿两个字,林一山凝视片刻。刚才那股激动劲儿彻底过去了,心想道,也无非就是这么一个名字,我这是怎么了。   “不是。那个也没结。”林一山回复简短,两个男人聊这个,多少有点八卦。   “不结了跟你小子有关?”徐景天发完也不等回复,去卫生间洗漱,出来再看手机,他的这句话还是最近一条,林一山没有回复。   林一山枯坐一会,看了眼手机时间,居然9点多了。回想刚才看到那一幕,到底不能就此睡过去。   拿起手机就拨了许愿的电话,响了三声接了,电话那边很安静,许愿语气平静无波。   林一山开门见山地问:“在哪?”   “我不在D市。”   “我知道,不是跟人出去泡温泉吗。”   “……”许愿意识到,这又是一通有火药味的电话。她谨慎地闭嘴。   “房间号告诉我。”电话里听到许愿的声音,消除了某种担心,他的无名火气消了一半,语气开始缓和,“我也在这里,现在去找你。”   “怪不得,我刚刚看见徐总……”语未毕,许愿就意识到徐景天看见的,林一山可能也看见了。   “算了,我不去了。”林一山转了主意。   “哦。好。”许愿总是这样,从不主动要求,也不提其他意见。   “你下来,我在停车场等你。”   “什么?”   “动作快点。”   许愿不解其意,但还是穿好衣服。山里温度比市内低几度,她此行穿了最厚的羽绒服,也没穿高跟鞋,脚上是一双驼色低腰雪地靴。   停车场里只有三分之一车位被占用,许愿很容易发现那辆雷克萨斯,车灯开着,发动机的声音微不可闻。   林一山也不多话,许愿上了车,他就发动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天上挂着半个月亮,出了园区大门,灯光渐渐稀少,暗淡月光下,车驶上那条曲折的小路。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次温泉之行,就这么结束了。   下山只有一条路,也不担心走错了,只是视线不好,林一山专心开车,随口提了一句:“跟你们前老总说一声,就说我先回去了。”   “?”许愿心说,这又要演哪一出?你跟他一起来的,你临时走了,当然是你亲自跟他说。   “你们徐总。你刚刚不是看见他了吗。”见许愿不动,连手机都没掏出来,他腾也一只手来,解锁了自己手机,递到许愿面前:“发微信给他,用我的微信。”   许愿只好以林一山的口吻发微信,简短地告诉徐景天:“临时有事,先走了。”   不知徐总收到这条微信做何感想,现在可是夜里10点多。   车开起来,暖风渐大,温度升高。许愿有点昏昏欲睡,白天赶了路、泡了温泉,傍晚又闹了一场尴尬事,身心俱疲。   她强打精神,毕竟是夜路,林一山开得专注,她要是打瞌睡,怕会影响驾驶员的状态。   林一山目视前方,车开得张弛有度,躲着山路的坑洼和颠簸,散漫地说:“想睡就睡。”   许愿摇了摇头。   又开了一段,林一山停了车,把外套脱也来,随手扔到后座,顺便瞄了一眼强打精神的许愿。   不知不觉,路程过半,时间也过了午夜,两人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倒也没无聊。   林一山决定开口。“你就这么走了,不跟人家说一声?”许愿上车以后没再碰自己的电话,泰然处之,林一山看在眼里。   “要说一声。”是啊,要跟白扬说一声,毕竟他组织的,一起来理应一起走。但是林一山带她走,她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想到这里,许愿发现,她和林一山相处,紧张和拘束渐渐少了,舒适和自在反倒多了。倒是白扬那个孩子,让她越来越不知如何应付。   嘴上说着,许愿也没拿出电话。现在是凌晨,跟白扬说自己走了,这个时间说也不合适,太像赌气,也让人担心。还是早上再说吧。   林一山见她若有所思,索性把话说开:“那小孩喜欢你?”这回他转过脸来,黑暗中着着许愿的面部轮廓,许愿也回视他。   “不会,小男孩喜欢闹。”   “现在网红、御姐全过气了,流行你这种?”笑着接下一句,“还挺受欢迎。”   “我哪种?”两个人同时说话,互相别过脸去,不再看彼此。   “你哪种,你自己不知道?”林一山有瞬间的走神儿,许愿在他这,大部分时间都是纯良少妇,没有诡计,没有攻击性,没有功利心。只在某个点上,灵光乍现,有那么一点勾人。   ☆、三十八   “你哪种, 你自己不知道?”林一山有瞬间的走神儿, 许愿在他这,大部分时间都是纯良少妇, 没有诡计,没有攻击性,没有功利心。只在某个点上, 灵光乍现, 有那么一点勾人。   许愿也乐了,她是哪种呢?出身草芥家庭,读了个渣中学, 入学四个班,毕业只剩一个班,其余全部辍学、结婚、打工去了。除了考试,也没别的本事, 高考分数比一本高不少,但是估分填志愿,向来保守自卑, 少估了40分,勉强上了个一本里的入门级大学。   毕业一路跟在别人后面跑, 没有成为行业精英,也没有赚得盆满钵满, 更没有丝毫御夫本领,落得年纪一把,浪迹天涯。   午夜山路上, 人的思维变得敏锐。林一山感觉她是神游天外了,又把话题拉回来:“那个舒什么——舒意的弟弟叫舒什么?”   “叫白扬。是姑姑家的弟弟,不姓舒。”   “啊!白扬,你把他当备胎?”   “我正经胎还没有呢,还备胎。”话题又绕回来。   “我就不可能转正了是吧?”车子下了山,上了省道,一路黄灯闪烁,车速也提了上来。   “林总。”许愿这个称呼一出,林一山就知道准没好话。   “林总,您就别逗我了。我是哪种人,我自己也说不好,但肯定不是能hold住您的那一种。”   林一山不说话,许愿就接着说:“我也没想嫁入豪门,只想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上班下班,周末打扫卫生,过节吃顿饺子。”   “您要是跟了我,不是给您抹黑了么。我总觉得,得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女人,才能把您给收了。比如……上次您送我李望寄来的手镯时,碰到的那一位。”   林一山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中央。“骂我是吧?”   “上回你跟我说什么罪恶感,我就觉得,你是变着法儿的骂我。我不管你罪恶不罪恶,老子没杀人放火,没睡别人老婆,没绑架没下药,男欢女爱,有什么罪恶感?”   “你说不能原谅自己,好,那我就给你时间,让你自己去品。我也顺道儿找人问了,你那个良配,那个岳海涛……”   林一山停顿了一下,探究地看着许愿,然后一副了然表情:“那个岳海涛,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干了什么,你早就知道,对吧?”   “这么一个人,你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机会,还准备跟人结婚,连婚期都定了,你所说的知冷知热?”   “你自己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拣破烂儿的,略微齐整点儿的,你都觉得hold不住。选人对付,吃穿对付,生活对付,你前半生就是这么对付过来的,许愿,你把自己都给糟蹋了。”   许愿哑口无言,原来她自己捂着藏着的那点事,在别人嘴里,几句话也就概述了,自己觉得九转回肠,在林一山的概念里,跟楼下邻居阿姨们嚼的八卦也没差。原来岳海涛真也就那么回事,芸芸众生里,□□薰心的一枚。   “你也不用抬举我,我知道,你把我架在豪门上,无非是想躲开我。因为我不符合你拣破烂儿的标准。谁也不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我当年灰头土脸搞研究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今天。我要是打今天起不往前奔了,不努力了,吃吃喝喝混到入土为安,应该也没问题。你要非觉得有钱是缺点,那我也没办法。”   许愿听了他这番话,沮丧极了。车又重新开了起来,许愿拉住车门上的扶手,头靠在手上,沉默着。   “穆雯跟我好过,她后来跟公司的领导好上了,那领导的老婆你也看到了,下手挺狠的,我撞上了,不能不管。你再三拒绝我,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今天话唠到这了,我就解释一下,估计也没DIAO用。”说到最后,林一山牵动嘴角,表情似笑非笑,“我今天又没忍住,跟你说废话了,以后不会了。”   说话间车已经开进市区,两个人午夜归来,时断时续地谈着话,都还挺精神。车开到许愿家楼下,许愿没动,头靠着车窗,有几分倦怠,若有所思。   林一山挂了驻车档,顺手按开了许愿的安全带。车上干,又几个小时没喝水,声音有几分沙哑:“你脱了衣服真挺勾人,闷骚型。”这人说混活的时候眉峰微微上挑,眼睛细长,又让许愿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我不想让别人看——至少今天不行。”这几句话又让许愿如坐针毡,她已经快地下了车,回身关车门的时候,林一山又填了一句:“那个白扬,以后也不行。”   “嘭!”车门关上,许愿扬长而去。   凌晨2点,一阵冷风灌进车里,林一山看着进单元门的那道背影,还是刚才的音量和语气:“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你自己看着办。”最后一句,声音渐弱。   ************   年关将至,许愿的工作早早收尾,再加上公司性质决定,年前年后没什么活,员工们早早启动“等过年模式”,茶水间和办公室里一派祥和。   肖劲早就问许愿去哪过年,什么时候走,许愿老老实实地说,准备回才家,行程看公司安排。肖劲一早订了飞海南的机票,临走前体恤下属,跟许愿说,他后天的飞机,许愿随时都可以走了。   部门新来的男生也蠢蠢欲动,说抢到了年前的站票,如果能早走,可以改签个卧铺,少遭罪。许愿问他,他也就这么大大方方在答了。   许愿传达了肖劲的指示,男生的眼睛一亮,马上掏出手机,改签火车票。没几分钟搞定了,环视办公室,大家都放羊了,晚上是年会和聚餐,这会儿一小撮人咔哧咔哧吃薯片,有人在补妆,还有人在分享热门段子,笑得诡秘。   男孩平日里态度端正,有眼力见儿,见许愿状态放松,也凑过来,叫了声“愿儿姐”,许愿挺喜欢这个小同事,虽然刚出校门,没那股卤莽劲儿,懂事知礼,骨子里还是个小文艺青年。   他问:“愿儿姐,我上次去开会,碰到XX的人,于蕊。”说完名字,看着许愿的反应。   “噢!她怎么样?”许愿跟以前公司的人联系不多,跟于蕊在工作中接触挺多,离职后也没再联系。   “她挺好的呀,还问到你了呢。”说着掏出手机来,说:“她想加您微信,说搜手机号搜不到,估计您换号了。”说着把于蕊的名片发给许愿。   接下来,小同事跟许愿聊了聊他的困扰,说D市竞争激烈,买房压力大,他和女朋友各自在D市工作,但都没有归属感,家里人劝他回老家,说回去几年内就可以买房结婚,工作也相对稳定,就是自己不甘心,觉得D市机会多,也能学到东西。   女朋友一直支持他的决定,但也不能让人家一直跟着自己吃苦,看不到将来。   许愿心想,你的困境,何尝不是我的困境呢。长了你几岁,资本却没比你多多少。但这话也不能跟小同事聊,不仅没能给人指明方向,反倒向人吐了苦水,也不合适。   话说许愿加了于蕊微信,打了招呼也没深聊。紧接着,许愿打点行装回老家过年,暂时放下了D市的一切烦扰,也想借机放空自己,好好歇歇。   除你夕和大年初一,手机里红包、拜年段子纷至沓来,许愿向来不主动发,但收到拜年信息总是第一时间回复,回得也不是复制粘贴的内容,会简要地回复一句话,很有针对性的回应。   于蕊发来一个拜年的表情,许愿回了:“新年快乐,小妞,回D市找你喝酒。”   那边直接发了语音过来,神秘兮兮地跟许愿说了件事。大致意思是,许愿走了以后,有一次部门员工过生日,按惯例买了生日蛋糕,下班前小庆祝一下,林博士和徐总也到场了。林博士私底下问了她许愿的事,而且问得很详细,语气不善。   末了又说,当时以为许愿哪里得罪了林博士,或者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没交接好,事后想来想去,林博士当时的表情,分明不是追究,是怨念。而且,如果是公事,找人事就好,干吗找她个小兵嘀咕。   许愿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于蕊,自己心里却没能平静。好在年前年后,家里亲戚多,规矩也多,走亲戚、嗑瓜子、唠家常,日子热闹,无暇细想。   年节过完,许愿提前两天回了D市。她多年在外奔波,舟车劳顿早已习惯,只是这一个来回,她又成了独行侠,以往几年,逢年过节都是岳海涛和她一起。这也真应那那句“岁岁年年人不同”。   许愿想起自己上初中时,爸爸不知从哪认识一位先生,专管给十里八乡的人卜卦、酿名、看坟地。老先生给别人起名收费200元起,因与许愿父亲一见如故,免费给父亲改了名字,连带着给许愿的全家都改了名字,许愿的新名字叫许弘,还挺好听的。   许愿本是把改名事件当成笑话,但是爸爸却深信不疑,勒令她必须把新名字叫出去,要叫响,让身边的同学、教师都知道。只是身份证和户口薄改不了,半仙再厉害,敌不过□□的户籍制度。   爸爸这么坚持,只因半仙说了句话,许愿这名字,不吉利,注定一生“孤寡独”。这一招太狠,远比什么血光之灾、牢狱之灾狠多了,听上去无限凄凉,做爸爸的哪里受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说上话了   ☆、三十九   回到D市, 日子依旧。舒意因为怀孕, 过年哪都没去,许愿看见她脸又圆润了一些, 肚子长得凶,穿着一套毛绒绒的家居服,一副祥和贵妇气派。   舒意老公下厨, 厨房里油烟机开着, 锅铲碰撞声不绝于耳,许愿边揽过身边的抱枕,边在嘴里嘘了两声, 引起舒意的注意,舒意正聚精会神地刷手机,顺着许愿的目光,瞄了一眼厨房, 懒洋洋地说:“让他弄,他做饭也是有数儿的。”   许愿对舒意这段感情不了解,舒意在D市读研时, 许愿还在外地工作,两人有几年联系少, 据舒意说,她读研期间还开过公司, 毕业以后公司没继续开,按部就班地找了工作,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她老公, 又怎么就结婚了。   这位丈夫在开发区上班,许愿来舒意家很多次,见到他的机会却很少。印象很模糊,只是觉得舒意在他面前有些小女孩情状,这便是感情笃定的证明吧。   晚饭后,舒意老公拿了车钥匙出门,说公司还有点事,在门口换鞋时,很有礼貌地让许愿多玩一会,晚上可以住在这。末了加了一句:“你回家这段时间,把她无聊坏了。”   家里剩下闺蜜两人,气氛更加放松。舒意翻出写满日文的面膜,两人各自敷上。舒意半躺在沙发正座,许愿仰卧在旁边的榻上,看着电视里的无聊画面,木着嘴唇聊天。   “我早就想问你,我弟弟到底有没有机会啊?”   许愿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下来,听到这话噌地坐起来:“擦!原来……你知道!”眼睛瞪溜圆,头发也散了,面膜敷着,看不出脸红。   舒意乐不可支,又不想让脸上的面膜皱,只好发出怪笑:“吼吼吼吼……”边笑边用双手撸自己的肚子,“核着我不问,你也不打算跟我说?”   “白扬怎么跟你说的?”许愿也不知道舒意知道多少,也摸不清舒意的意思,这事,换位思考,搁谁也接受不了,感觉跟乱*伦似的。   “他没跟我说,我自己还不会看啊?”说着笨哈哈地起身,用小手指按亮了手机屏幕,嘴里叨咕:“还没到15分钟。”然后跟许愿对视一下,又舒服地躺下去。“那小孩人品不赖,学业没荒废,还跟老师在校外赚着外块,也算挺有正事儿的。据我所知,他以前谈的恋爱也是浮皮潦草,没经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这么长时间,跟屁虫似的围着你转,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心思挺纯净的。”   许愿一听,这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这是媒婆的语气呀!“得得得,我啥情况你还不知道么?我……”   “你啥情况?我知道你啥情况。不就是临时毁婚,目前单身吗?”说着抬起右脚,脚丫子点了点,“放松,放松,我还没急呢,你急什么。”   “你那个岳海涛啊,不结也罢,你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你身边的人呼声就不高,我说得没错吧?没错,感情的事,冷暖自知,可我看你俩恋爱时,你也老是独来独往,遇事都是自己抗着。你要真跟他领了证,你保准只赔不赚。”   许愿一激动,脸上的面膜都不伏贴了。“大年过的,你又提他干吗。”   “不提他,我就说啊,白扬再不济,也比那个岳海涛强。你说你当初咋选的呢?”   许愿无声地叹了口气。被舒意看在眼里,趁热打铁接着说:“我刚发现白扬的心思,真的像吃了苍蝇一样,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在我心里,一般人配不上你,白扬也配不上,可那是我弟啊!我弟跟了你,我也觉得白瞎了……”   许愿恨不得抓下面膜扔她脸上。“你脑袋进水了?到底谁配不上谁?谁白瞎了?”   “矛盾吧?这正是我矛盾心情的写照。但我留心观察了,白扬虽然年纪小,可他心智还算成熟,对你也不是没事撩闲,考虑还挺远的——对了,他给你租的房子,就在他家楼下,你别瞎了人家心思。”   “什么?”许愿面膜也不做了,“他家不是青岛的吗?”   舒意切了一声,“我姑家是在青岛,可儿子来D市读大学,我姑夫就在那给买了套房,当时还没限购,房价也没现在这么高——你当咱们读大学那个年代呢?学费交完,生活费自己赚?父母的眼光和决策早就分开两个阶级了。”   许愿无话可说,她知道白扬开了辆挺不凑合的车,可没想到还没出校门,人家白扬已经比她这个“打工妹”有家底,这么一想,她去年的桃花运还真挺旺。   “你也算走了狗屎运了。”舒意仰望着客厅顶灯,“不过,我一直觉得你值得更好的,真心话。我不介意你当我弟妹,你呢,如果真对白扬有感觉,也别碍着咱们俩的关系。都好说。”   舒意说得如此坦诚,许愿也接不上话了。   “白扬那边,我找机会跟他说。”许愿起身去洗脸,走到门口回头说:“我还没最终决定,我可能会离开D市。”   白扬销声匿迹了一阵子,某一天傍晚,突然拎着两包菜站在许愿家门前,电梯门一开,他就喊道:“快开门,我的手快要勒断了。”   许愿一看,袋子里有肉有菜,隐约还看到两盒三文鱼。“你怎么不提前打电话啊?我万一加班……”   “加班就晚点吃呗!”许愿开门,白扬斜倚着门框又说:“下周才开学,我这周都能给你做饭。”   他大概刚从青岛回来,身上穿了件薄棉的飞行员夹克,军绿色,头顶的发好像烫过,微微卷着,看上去青春洋溢。   二人边聊边进了屋,许愿洗手、洗米,白扬洗菜、切肉,许愿暗自打定主意: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吧。   白扬做了三个菜,许愿炖了一个汤,两个人做菜配合默契,吃饭口味一致。许愿心想,她和白扬私下交往不少,而且明知白扬有意,还持续至今,这种默契大概就是原因所在。   思想及此,再抬眼看白扬,他现在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宽松的T恤,袖子撸到手肘,正搁进嘴里一块排骨,然后把碗按到面前,猛扒了两口饭。   他们所住的小区在D市新城,附近没有老旧小区,来往都是附近工作的人,少了很多人间烟火气。晚饭时间,小区里也是静悄悄的,楼上楼下互不来往。此刻许愿看着白扬,想到舒意敷着面膜对她说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扬洗好了碗,抄起许愿的水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天黑得晚,他想再赖一会,不想回自己家。看向许愿,她正端盘腿坐在沙发上,两手握着手机,专注打字。   许愿没把白扬当外人,在家里穿得随意,浅灰色束腿运动裤,棒球衫,绑着马尾,不施脂粉。低头看手机的动作,让她的肩胛骨轮廓分明,白扬默默注视。   许愿对着手机,突然说:“过来,姐有话对你说。”   白扬一直对许愿直呼大名,早已习惯。许愿每次自称姐,白扬心里都说不出的别扭,边别扭边坐下,脸色就不那么放松。   “你明年毕业?”   “嗯。”白扬此刻脸冷下来,心知下面没什么好话。   “现在在准备毕业论文?”   “还早,现在跟导师跟一个项目。”   “毕业有什么打算?”许愿心想,我快成辅导员了。   “你想说什么?”白扬也不坐了,干脆站起身,和许愿面对面。   “我想说,你这个阶段,正面临人生的无限可能。选择什么行业、做什么性质的工作、与什么样的人为伍,会决定你后半生的走向。每一步都很关键,你要把握好。”   “许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等你确定了人生方向,就会对那条路上的人感兴趣,也会吸引那条路上的人。我经历过你这个阶段,也留下很多遗憾,跟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走你该走的路。”   白扬狠狠地端详许愿,像头一次认识她一样。平白无故后退半步,开口语气就很冲:“你把我当什么?跟我说这番话。你做谁的人生导师呢?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把我往外推?”   “我把你当舒意的弟弟,也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许愿缓缓开口。   “谁他妈是你弟弟!”白扬凭空用力挥了挥手,愈发疾言厉色。   “白扬。”白扬站起身,随手裹紧了上衣襟。第一次看见白扬动气,她也是怵的,她暗想,迟早有这么一遭,只管暗暗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把话说完。“你一直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你看,年近三十,很多人生关卡摆在眼前……”   “谁不是年近三十?”白扬抢白。   “身边的人都劝我离开D市回家,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在给我张罗相亲。”   听到这句话,白扬发愣片刻,然后望着窗外冷笑一声。   “我也在考虑回家找工作。”许愿始终语气沉沉,言尽于此,也有点说不下去,只好就此打住。   白扬冷笑过后,眼睛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再看回许愿,整个人都成了黑白的,客厅灯光照得二人皆是惨淡。   许愿送他到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姐那边……”白扬仗着个子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我姐是我姐,别把她扯进来。”   ☆、四十   许愿是真的在考虑离开D市的问题。满打满算, 人生过半, 她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无亲无故, 没有耀人的学历,更没有鸿鹄之志,又面临买房、落户等现实压力, 怎么算, 都是回到老家省会城市,安稳地落地生根来得实在。   但是这些都只在许愿脑子里过,除了聊天时和舒意聊过几句, 再加上拿来应付白扬,并没有和外人说过。   肖劲那头,正热火朝天地筹备新项目,许愿和部门里的小同事都被用了起来, 整天脚不沾地,河边柳树芽子刚泛出青色来,公司楼上楼下总是有人大汗淋漓, 提前步入夏天。   这天许愿七点半才离开公司,春天风大, 她也懒得远走,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小机蔬菜店, 几片绿叶子贵得离谱,许愿忍着贵,买了几样青菜, 准备回家做青菜沙拉。   提着菜进小区,小同事的电话打进来,声音压得很低,说自己闯了祸,把下午修改好的方案拿错了,正主儿现在还躺在他办公桌上,他那头差点把一份合同收发记录递到合作方的手上。   得亏肖劲陪人吃着喝着,他才得空跑出来打电话救急。电话里有舒缓的背景音乐,可小同事的紧张得都能攥出水来了,腿软得就差跪下了。   许愿二话没说,挂了电话提着菜就往公司走。这份工作带给许愿许多改变,最明显的一桩就是见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拖延不抱怨,一切只解决问题为目标。   许愿拿到文件打车直奔小同事发来的地址。   今晚算是非官方的庆功,这个项目筹备了小半年,有了林一山的业内声望和行业地位,加上肖劲前期做了基本框架和推广,没费多大劲儿,就有一位互联网投资人加盟。今晚肖劲找了个复古雅致的地方,吃完了饭还要听曲子。   半私人性质的聚会,投资人和肖劲也算熟悉,有一名助理同行,林一山带了一个姑娘来。   小同事溜出来打电话的时候,房间里正上菜,大盘子里一小撮,肖劲紧着招呼其他人尝尝,大家也正捧场。   许愿斜挎着包,一手握着文件,一手提着青菜,小跑到门口,被穿着对襟短褂的服务生拦下了。   情急之下,许愿只好把文件交到左手,腾出一只手来掏手机,正准备拨小同事的手机号,木制楼梯上叮咣一阵脚步响,下来一群人。   肖劲跟几个人走在前,小同事唯唯诺诺地跟在后。电话也不用打了,许愿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着文件,小手指还勾着一袋子青菜,头发被风吹着,起了点静电,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林一山身边跟着那个姑娘,10厘米高跟鞋敲得木楼梯咚咚响,黑色丝袜,收腰的长款风衣,身上有几处闪着光,波浪长发被拢在一侧,露出侧脸来,边走边对对林一山说着什么。   肖劲忙着招呼一行人,还是小同事眼尖,在众人身后朝许愿无声地扬了扬手。前面的人下楼梯一拐弯,进了一间小型的剧场。   许愿目睹一切,恍惚间,小同事已经站到她面前,千恩万谢:“姐!救星啊!”   许愿挤出一抹笑来,把手上的文件递给小同事。小同事噤声,用口形和手势告诉许愿:“我得过去了!大恩不言谢!”   小同事狗腿地拐进小剧场,许愿仍呆立在门口,头顶有台空调,吹着强劲的热风,许愿的脑袋里也嗡嗡的。   小剧场装修得古香古色,没有娱乐场所的喧扰,空气里飘着些许檀木香气,台子上摆着一桌二椅。   落座不久,台上就坐了两个姑娘,一人手持三弦,一人怀抱琵琶。略调了乐器,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几个人在台下松散地坐着,面前摆着几样小吃和茶,林一山和姑娘挨着坐,大波浪姑娘被台上的旗袍妹吸引了目光,显然,二人的风格窘异。   小同事攥着正版方案小跑着进来,林一山眼角余光瞄见,漫不经心地伸手搭上了大波浪姑娘的肩,姑娘正专注地打量台上姑娘的旗袍,迅速转脸,朝林一山嫣然一笑。   小同事缩着身子,靠到肖劲身后,把文件递给领导。肖劲状若无意地接过来。林一山搂着人的手臂有点僵硬,眼角余光一直盯着剧场入口,直到台上的姑娘唱到高亢处,另一位合伙人兴致颇高地鼓掌,他才拿下胳膊,随着大家一起鼓掌。   他身边的这位姑娘是个玩得开的人,夜场常跑,听曲子却是第一次。她似有感觉林一山进了剧场就脸色阴沉,但也没点破,两人吃着零食,轻轻聊两句,就没了话题,静默着看演出。   没等小曲儿唱完,林一山起身就要走。肖劲看了眼手表,十点不到。大波浪姑娘也识相地跟上,肖劲尾随,在大厅把文件递给他一份,让他抽空看看。   林一山最后瞄了一眼肖劲身后的小同事,欲言又止,转身走了。   车开出一个路口,副驾驶上的姑娘彻底发现气氛不对,也不开口说话了。但她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前几次见面,林一山百科全书一样,插科逗闷的,嘴总也不停,今天是另一副嘴脸,她还是第一次见,但姑娘也不是小白,她意识到这个男人有些东西她没看到,眼前这桩只是冰山一角。   等红灯的工夫,姑娘顶着阴沉的气氛开口:“林总,您过了路口把我放下吧。”   林一山终于转头扫了她一眼,大波浪长发有光泽有弹性,夜色里妆容仍然精致,目光闪闪,似心如明镜。   他也不客气,过了红绿灯把车停下,客气地说:“抱歉,一会还有件重要的事,我等你打到车再走。”   姑娘饶是再心有千秋,夜里被甩在路边也有点绷不住,没再言语,转身下了车。踩着高跟鞋扬手拉车去了。林一山真的等姑娘上了出租车,自己才发动车子。   肖劲公司所在地不在市中心,夜里十点多没什么人气,马路空旷,林一山一路开得顺畅,回轮就停在了许愿家楼下。他曾经清晨从那个楼门走出来,现如今那楼门紧闭。   他感到疲惫。不是当天的工作量太大,是连日来累积的疲惫。眼睛有点酸胀,头也闷闷的,他干脆熄了火,放下座椅靠背,头斜斜地仰下去。   目光随着楼层往上数,许愿那个楼层的灯全黑了,他大致确认了那个窗户的位置,黑暗中似乎拉了窗帘,又不太确定。   有多久没见她了?也没与她联系。最近与肖劲来往频繁,南京也又去了几次,年后就没停过,他也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   只在一次给孟姨打电话时,孟姨提到了许愿。起先是说月月好像在处对象,林一山说那不是挺好的吗,孟姨说好什么好,我看她神神秘秘,也没个准话,有人看见她和一个男人逛商场,那男的得有40岁。紧接着探询地问林一山:“你说哪有40岁男的还不结婚的?别是个有老婆孩子的。”   林一山笑过安慰孟姨:“妈,月月她奔30了,您要充分相信她,给她选择的自由。”   孟姨电话里很不买账:“自由?你们就是太自由!你还比她强点……许愿呢?跟你在一起吗?让她接电话。”   最亲的人提到许愿的名字,林一山略窘,两人许久未见,电话里只好搪塞。   林一山在许愿家楼下枯坐一晚,有些画面过电影一样闪过:开会后帮她拍照、顺路送她和于兴回家、在舒意家楼下的谈判、白溪的单独相处……思来想去,林一山发现认识近一年,他在许愿这行事可谓中规中矩,当然,他又不是贞洁烈夫,除了某件事,其他方面称得上周全细致,而且,心理上一直处于弱势,总有种被辜负、被轻视的感觉。   这个晚上,他上瘾一般,把过往一一捞起来咂摸,味道酸涩,却欲罢不能。许愿那扇窗始终是黑的,谁也没指望它能亮起来。凌晨将至,林一山才囫囵睡去,再一睁眼,阳光普照,晨练大叔已经大汗淋漓回来了。   许愿一坐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光是餐厅的环境,对面的人也散发着强大的尴尬气场。   岳海涛今天穿了件硬挺的衬衫,外面罩黑色薄开衫。头发很干净,看样子今天早上刚洗过。   两个人重新坐到一起,餐厅里音乐流淌,服务生的制服质地都不错,穿梭往来悄无声息,大部分座位是空的,隔着三四个桌子有一家三口,小孩坐在儿童餐椅里,也没哭闹,年轻的妈妈在认真地看着菜单,菜单很大,挡住了头脸。   岳海涛焕然一新,许愿却刚从文件里拔出来,目光蒙着一层疲惫,气韵与这气氛隔隔不入。轮到她点菜,她还是不能集中精神,脑袋沉,身子轻。   岳海涛向来热衷于点菜,许愿刚认识他就这样。他捧着圣旨一样的菜单,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回来。点了几样必点菜,又指着菜单上一张照片询问许愿的意见,菜单实在太大,许愿也懒得但后去接,只匆匆一撇说:“你喜欢就点吧。”   岳海涛从菜单里抬起头来:“可是,我想点你喜欢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阴魂不散   ☆、四十一   两人就这句话对视了一下, 许愿抹了一脸轻笑出来。   撤下菜单等上菜时, 岳海涛没话找话,问她工作累不累, 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中午怎么吃饭,许愿都一一答了。   岳海涛顿了顿又问:“你的上司……”   许愿头都没抬, 研究面前的箸枕。肖劲这个人, 识人知趣,把工作和私人关系分得很清,许愿在肖劲手底下干, 一半因为收入可观,另一半是被公平相待,二人作事风格相似,做事不拖沓, 没有太多私心。   岳海涛给自己下了任务,才请许愿吃这顿饭。他旁敲侧击,都是为目标扫清障碍。看清愿的神色, 岳海涛就知道猜错了方向,不过也庆幸, 暗想如果许愿和肖劲真的有那个苗头,他就真没底气了。   这家馆子上菜很慢, 岳海涛一直在找话题,许愿有问必答,谦和有礼。其实许愿也不是漫不经心, 她面对岳海涛,在心里默默比较——不是和其他男人比较,是和以前的岳海涛比较,和以前自己对岳海涛的感觉比较。   当年俩人刚认识,岳海涛送她回家,呛着冷风等213路,边等车边聊,手和嘴都冻得通红,一张嘴一团哈气。车走了好几辆,许愿都不舍得上车。天寒地冻的公交车站,风卷残叶,可她心时觉得暖洋洋,那么美好。   当年的岳海涛虽然外表不出色,可口吐莲花、字字珠玑,大事小事总爱逗闷子,许愿还最吃他这套,笑笑闹闹地过苦日子,可自己一点不觉得。   餐桌正上方光线迷离,连餐具反射的光都透着贵气。许愿刚刚扫了眼菜单,一例抹茶面,标价78元。服务生端上来的时候,二人都以为是赠送的小咸菜——鹅蛋黄大一砣,洒了一丁点抹茶屑,用键盘那么大盘子装着。   岳海涛把盘子挪到许愿面前,让他尝尝。许愿看着航空母舰里的一砣“狗屎”,很想说:这面喂小鸡崽都喂不饱。   想了想又把话咽下了。今时不同往日,许愿心里泾渭分明。但是心里的苍凉感止不住,锦衣玉食又如何?时间这把锉刀,把两个人都磨坏了,再也不是当年的心意相通、珠联璧合,两块原石被打磨成了废料,现在两块废料面对面,彼此都无能为力。   菜一道一道地上,压轴一例秘制烤鸭。许愿这等糙人,没吃出任何差别,只是量小了,连普通烤鸭肉量的1/3都不到,也不知道这鸭子得瘦成什么样。   吃到七分饱,岳海涛切换正题。问许愿是否愿意再和他好。许愿头都没抬说:“你可拉倒吧。”语气轻松真当玩笑。   岳海涛放下筷子,身体前倾,神色郑重地看着许愿。没把她那句话当作回答。   “我知道你介意左小萱那件事。她在我们的生活里只是插曲,我从来没想过因为任何别的女人和你闹掰,许愿。”   话说到这儿,许愿也不能继续吃了。她咽下嘴里的鸭肉卷,把黄瓜嚼得咯吱咯吱响,岳海涛的剖白就显得不那么刺耳。   “左小萱是谁?”这话问得严肃。   岳海涛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以他对许愿的了解,她要发难了,所以回答每一个字都要谨慎。“你认识,我单位同事。”   “只是同事吗?”   “她那段时间没有男朋友,跟着我们出差,东跑西颠儿也不容易,也需要照顾……”岳海涛打住,等着许愿爆发。等了半天,放了个哑炮,又接着说:“她现在可能都快结婚了。”   “她怎么不跟你结啊?”许愿一点也不意外。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不是……我怎么可能和她结婚。许愿,你不能一直纠结在那件事情上,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两个人设计的,我不会再踏错一步……”   岳海涛的灵巧口齿失灵了,他心里辗转千遍的话,说出来还是很混帐。看他用手抹了把脸,焦虑地抿紧嘴唇,许愿又觉得不忍心了。   “岳海涛,你想说的我明白了。但是这段关系毁掉了,不是你一个人动的手,我也参与其中,我也……”   岳海涛打断她:“不是你,你没有错,是我一时迷失了。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我要让你过得好一些。”说着掏出钱包,把一张银行推到许愿面前:“这是我的工资卡,还是你收着,我涨工资了,用不了一年,咱们也能买房……”   许愿看到那张熟悉的工资卡,正反面都磨得很旧,已经用了几年。“你听我说,我也是罪魁祸首,我们的关系,在时运来旅馆就结束了。”   “什么旅馆?”话问出口,岳海涛瞬间就明白了。“你看到了?”   “是,时运来旅馆,我看到你们两个从那里出来。”许愿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和别人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岳海涛脑子纠结在“时运来旅馆”的时间点,没有领悟请愿最后一句话。   “你早就知道了?”   “我们都是肮脏的。岳海涛。我们别再互相救赎了。”   许愿起身胡乱揽过外套和包,就要往外走。岳海涛扑过去,眼里布满红血丝:“我知道,我知道后来你身边有别的男人,那又怎么样?抵得过我们的关系吗?我不管你后来的事,我们还得一起!”   拉拉扯扯,餐厅里早有食客和服务生递过探询的眼神,再闹就更难看了。两个人都停了手,挨得近,许愿用很低的语气清晰地说:“我还是感谢你,带我出来看世界。往后都会好的。”   最近半年,许愿习惯了一个人。   春脖子短,刚解下羊毛围巾就要穿衬衫挽起袖口了。从餐厅出来,许愿跟肖劲告了假,把前些日子为了合作项目猛加的班都调休了,赶在12306夜间停摆之前,订了去南陵的火车票。   这次出行也是计划外的,她身无牵绊,说走就走。想到还有几件公事,家也没回,直接去公司,集中精力汇总了若干文件,发给肖总,又把几件不那么紧急的工作邮件给小罗,一切安排妥当,晨光莅临。上午11点的火车,下午3点多就会到。许愿窝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儿,把办公室里备用的几样收到洗漱包,带上换洗内衣,备了一套外衣,又装了一本《齐如山文存》,看着时间差不多,就打车去火车站了。   不是节假日,交通便利,许愿接了热水,放倒椅背,看会书,看会沿途风光,自在极了。   车过济南,身边的人下车,座位空了几个,坐在许愿对面的只剩一位商旅人士,西裤衬衫,腕上戴着块手表。男人像是处理公务,收笔记本电脑时,手表露出来又藏回去,感觉沉甸甸的价值不菲。   许愿在午后日光中睡过去,醒来时车上更冷清,商务男士与她对坐,其他座位全空了。她起身去卫生间,睡得有点迷糊,小腿被绊了一下,险些扑到过道上。   男士长臂一捞,扶住许愿,许愿再低头一看,绊住她的就是这位的两条大长腿。许愿冲人家笑了下,男人关切地问了句“受伤没?”许愿笑着摇头,转身离去时,意识到男人的目光粘在她的背上,略有些不自在。   南陵有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这次去,许愿辗转老家的同学找到她,二人约好了见面,因为没有公事,时间又足够,许愿又预备了几处景点,散漫自由行。   火车开进江苏境内,许愿想睡一会,南陵的同学又在微信上联系她,问她选哪家馆子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许愿偶尔抬头,和对面男士目光交错,各自友好一笑。   下了火车,许愿打车直奔预订好的宾馆,住处离她同学家不远,此处去其他目的地也方便。   晚上见了同学。高中三年这位同学因为个子太高,一直坐在后三排,许愿坐在中间,二人关系并未超越泛泛之交。毕业的那个暑假,几个心无牵挂的同学出去游玩,许愿和她都在其中,才慢慢熟悉起来。   在许愿眼里,这位小姐的性格与形象极其不符,细脚伶丁的大高个,心思却浅得一望即知。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分歧,她总是最没意见的那一个。比如同行的人里,A和B对行程意见不一致,一个说下雨了就不要爬山,小雨路滑不安全,另一个说计划不变最好,不然下雨要窝在青旅里没事干。此时大个小姐就要从中调合,说A说得也对,B说得也对,都有道理,不要起争执,下雨的话……如果雨不是很大,还是按原计划爬山,如果雨大一些,就……   说来说去,她自己的声音就弱了,也自知调停不力。好在几位都了解她的个性,不是买她的面子,而是怕她上火。   一路没累到,等许愿办完入住,上个厕所,仍觉活力无限。老耿已经等在大堂了,许愿远远看见她,还是那根细高的电线竿儿,穿衣风格也没变,一件黑风衣,长及小腿肚,只是头上多了顶黑色毛线帽,隐隐约约还支楞着两个小耳朵。   ☆、四十二   多年未见, 俩人互相架着跳了段广场舞, 相对着转了几圈,五百只鸭子一般, 说了你胖了,我没胖,你一点没变, 我哪还没变啊, 我白头发都长了,我也是啊,你看我的鱼尾纹, 我也有啊,你用什么眼霜啊,我还没用眼霜,你为什么不用眼霜, 眼霜要从二十五岁开始用,你也没变啊,我脸蛋子有点下垂, 没发现啊,没关系啊只要胸不下垂就行啊, 你眼霜用的啥牌子啊……   一番毫无逻辑的聊天后,两个人终于坐进了老耿预订好的餐厅座位里。南凌不是小城市, 处处透着古都的灵气和气魄,所以吃饭不愁,老耿在此生活多年, 研究美食颇有些心得,早在微信上就讨论过这顿吃什么,下顿吃什么。   新疆人开的餐馆,网上一水儿的赞美,木制桌椅,木窗木门,楼梯也是木制,不知道楼上是何光景。   老耿一坐下就让许愿脱了外套,许愿穿了短风衣,里面是件条纹T恤,考虑到南陵气温比D市高,还特地减了衣服,可下了火车就发现,自己还是穿多了。   空气温度很大,像是有人刚从身边端走了一盆沸腾了几小时的水。许愿穿了双中筒靴,热了外套可以脱,可靴子暗示了这女的是打北边来的。   脱了外套,感觉皮肤上的薄汗散了些,眼看着老耿在跟头顶纱巾的服务员点菜。许愿心想,这帽子是租的吗?这么热也不舍得脱。   不一会先上来一盘牛肉丸炖白菜粉丝汤,瓷盆装着,量不小。两碗晶莹米饭上来,许愿胃口大开。两人话题暂停,开始垫肚子。   接下来又有羊肉泡馍、扒肉条几样菜,个个有色有味,两人吃得胃里熨贴,话题也延展到当年的同学现状。   两人近几年各自奔波在不同的城市,相隔十万八千里,早几年□□上还聊两句,后来许愿□□少上,微信又没加,近况根本不了解。但是彼此见证了对方的20左右岁,就跟看透了对方一辈子似的,话题绵延不绝。   许愿跟老耿不避讳,说有个男朋友刚分手,自己就是为了他才到D市的,现在一个人在D 市,单身。   老耿啪的一拍桌子,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拍得七零八落:“好!单身好!”   许愿吓得米饭没嚼就咽了,瞧这意思,是让婚姻给迫害够呛。   “姐姐我离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初就离了。”   “跟谁啊?”话一出口,许愿才发现问题很没逻辑。   “都离了你还问跟谁!就那个……嗨,我结婚没办,在他老家请了几桌,然后我俩去了趟澳大利亚,就算结了。”   “我说么!我居然没随过礼!不过那人我见过,不就是上次在老家……”   “对对,咱们吃完饭来接我那个。那时候真是热恋啊!”老耿把热字咬得特重,然后压低声音说,“恨不得天天粘在我身上。”   许愿下一句应该问“为啥离”,可这问题有点残酷,但凡不是万不得已,谁天天离婚玩。这点深浅还是要有,许愿等着老耿自己招。   之前从其他同学那里,许愿听到一些只言片语,说老耿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太太团成员,整天招猫逗狗带孩子,不用上班。还有人说,她连着买了好几处房,连高中同学借她的钱都不用来还了。   之前的消息多少有点传奇色彩,许愿也没全当真,今天这消息,看来是真的。许愿重新打量老耿,她精神状态还好,并不是应激状态,而是事件发生后的平和期。许愿这拨同学里,现在没结婚的没剩几个,她也见惯了新婚人士的蜜里调油,几个同学面前打个电话,哪怕仅仅提到另一半,眼角眉梢都销魂蚀骨。今天这离婚的话题,还真是一枝独秀。   直到结完帐,老耿也没跟许愿说离婚的原因。两人散着食往宾馆走,老耿又说:“我让你住我家,你非要住宾馆。结果就是两个人各自独守空房。”   许愿吃得双颊泛红,周身散着热气,心想早知道老耿一个人住,肯定要去同睡。当初就是怕跟她老公不熟,住进人家好几天,不方便。   许愿第二天要去卯山,事先行程已经安排好,当晚住在山中客栈。跟老耿约好,隔天回到南陵市内就去她家。   卯山是一座道教名山,有“福地洞天”之美誉。写攻略的人极尽赞美,可许愿一个人乘车走近了,也没细数什么二十六洞、二十八池,却眼见着平地叠翠,云雾绕肩,颇有仙风道骨。   赶上细雨如丝,云压得很低,摆渡车司机一定是精挑细选的练家子,几乎呈30度角的盘山路,人家辗转腾挪,没有停顿就到了站。车停在入口前的小广场,要从小广场穿过,才到检票处。   坐在车里就觉得空气湿度大,下了车发现空气似雨似雾,把眼前的山色和寺庙罩得密不透风。许愿裹紧外套过了检票口,发现衣服也潮润润,不是被雨打湿,是被雾熏的一般。   卯山称得上道教名山,一进门就是寺庙台阶,正面、侧面都有,建筑设计颇费了心思,打眼看寺庙不大,穿过去别有洞天,寺院相连相拥,侧面又延伸开去,大大小小的寺庙遍布整个山体。   不知卯山地理环境本就如此还是许愿赶上特殊天气,转眼天将晌午,雾却没有散去的意思,反倒变本加厉,浓得化不开,把人拥得更紧。寺庙之间穿梭的风裹携着雨雾的颗粒,打得人脸又凉又疼。   这温度不比D市高,再加上湿冷的雾,许愿游览的情绪受了些影响。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除了身后的栏杆,竟然背景白茫茫一片,那句话怎么说?“如坠五里云雾”。   饶是这样的天气,来此地拜谒、还愿的人还是不少。有操当地口音的一家三口,有学生打扮的情侣,还有看似处境不错却独自来的中年人。   许愿跟在一对小情侣后面,走到寺庙群的最深入,这里有整个景区最大的寺庙,门楣高耸,云山雾罩更显巍峨。   小情侣穿得比许愿还少,女孩的打底裙被风次得贴紧腿,男孩用手护着她的肩背,两人边走边不望自拍。庙里供奉的也不知是哪位神佛,雾霭中光线昏暗,许愿也没细看,纳头便拜,拜完又往佛像身后走,发现再无通道,于是从佛像身后绕回,准备下山。   一步跨出门槛,正迎上一位年过半百的游客,她直直地立在佛堂前,双手合十,表情凝重,眼皮微微用了力,闭眼的动作也比别人认真。   许愿迈出门槛,准备从右侧下台阶。走到台阶前又停住,眼前几乎没有路——近处是丝丝雨雾,远处是隐匿在仙境中的山顶暗影。她在那里定住,冷风灌进她的脚踝和脖领,她浑然不觉,身体依旧微微发抖,可脑中有个景象瞬间清晰。   阳光明媚的南国某寺庙前,老人隔着香炉升腾的烟火望向眼前的佛像。运动鞋、双肩包,侧面插着一个小保温杯。满身装置都有过度使用的痕迹,但是很干净。有双一看就走过很多路的双腿……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一幕瞬间重合,这场景,并非相似,而是确切的记忆——就是她。许愿清晰地记得这个人,她在白溪的小庙前双手合十,虔诚祝祷,当时,林一山在前,许愿在后,山风徐徐,阳光普照。现在,她站在卯山的最深处的庙前,或许行头换了,或许没换,都是一样的,是风尘仆仆的行者姿态。许愿也成了独自一个,于漫天风雨中瑟缩着,已然没有赏景的兴致,一心想着吃饱穿暖。   许愿停下脚步,隔着几米远,呆呆望着这位长者。那老人却浑然不觉,望着眼前的巨大香炉,天气这样冷,供人点香的蜡烛早就熄灭了,香炉里尽是凄风冷雨,可老人无动于衷,她看着香炉,也没看香炉,看着寺庙,也没看寺庙,眼中无物,却心有所系。   老人绕过香炉,进入殿中,许愿才转身下山。中巴依旧信马由疆地开,从山顶俯冲而下,像是刚学会滑雪的人上了高级道,生死早不由己。许愿的头发被雨雾打湿了,帆布鞋底透出凉意,她窝在座位里,守着身体散发出的微微暖意。   同车乘客有父母带着小孩子,每当车子拐弯或急刹,那孩子就兴奋地吼叫,妈妈试图制止,但孩子哪是听管制的。车开到一处“胳膊肘弯儿”,印象中,这是最险要的跳段,上山是爬坡,下山是下坡,所以险要程度更甚。   卯山上的中巴司机早已驾轻就熟,俯冲速度不减,全车人身体都随着车体角度倾斜,那男孩又开始尖叫,同时,后排座有几声惊呼,许愿慌忙回头看,男孩甩出妈妈的怀里,向过道另一侧摔过去。好在乘客中有人镇定地施以援手,才又化险为夷。   车子开上绕城高速,南陵市区近在眼前。许愿给老耿打电话,说自己回来了,老耿问她想吃什么,她嘴唇发青打着哆嗦说:“火锅。”   ☆、四十三   老耿自然有吃火锅的好去处, 许愿办了退房, 两人提着不起眼的行李吃了顿火锅。直吃得手心冒汗,裤腰发紧。   看许愿吃得下作, 老耿惋惜地说:“南湖区有一家老北京涮肉最地道,要不是你饿成这样,咱们就去那吃了。”   许愿吃火锅不含糊, 先吃各种肉, 再鱼豆腐、毛肚、土豆片、虾滑,最后就着浓汤下了面。她此刻正挑起一根面条来,确认有没有熟。边叨着面条一头, 边瞪了老耿一眼:“我到南陵来吃老北京涮肉?你还好意思说正宗?”   “嘿嘿,也是。明天带你去吃江虾,保证你回去找不到。”   离老耿家不远,两个人吃得浑身发热, 步行回家。许愿和老耿多年没厮混,进屋才发现,老耿依旧是贤能主妇, 家里归置得整洁,一室一厅并不显得局促, 养了鱼和花草,生机勃勃。   等许愿脱了外衣, 窝进沙发,老耿才乖觉地坐到她身边,许愿意识到, 她有话要说,心想该那个云里雾里的前夫出场了。   没想到老耿没说话,先把帽子摘了。软软薄薄的毛线帽,摘下后露出细细软软的短发,新生儿一样。“看到了吧?全是新长出来的。”   心里的疑问逐渐扩大,许愿没办法立时做出回应。四目相对,老耿淡定极了。   “化疗全掉光了,这是新长的,我得好好养着,你说,等再长一点,我要不要烫一下? ”   许愿眉头皱了起来,电视机里播着真人秀节目,一排名星等待大奖揭晓。“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许愿一时半刻也问不出别的问题。   “去年。刚做完手术就离婚了。”老耿轻松一笑,这笑容她一定演练过多次,对她父母至亲。“医生说不严重,但程序一样没少。”   “你离婚就因为你生病?”   “不全是吧,他看上别人了,我再一病……”   “……”许愿说不出话,皱着眉转过头不看她。当晚,许愿洗完澡,老耿紧随其后,把卫生间地面擦干净。许愿看着她蹲在地上,麻利地挥着抹布,几下弄好,心想她做这些这么熟练,可见前夫被伺候得多自在。   当晚,话题展开,老耿和许愿零零碎碎地说了许多。说结婚不久她就辞了工作,做了全职主妇。她前夫婚后实力大爆发,从拿1500底薪的小职员做到了副经理,几年前就月入3万至5万不等,很快还了首套房的贷款,又买了一处大房子。首套房就是老耿现在住的这套,首付是老耿父母帮忙凑的,离婚时二人协商,老耿只要这套房,大房子她放弃了,前夫继续还贷款。   老耿说:“老许,你能想像吗?他早上上班,我把苹果切好,用牙签扎着,喂进他嘴里,省得他手沾上苹果汁。”   老耿说:“老许,他气极败坏的样子你没看到,他说他凭什么不能过得更好,他凭什么要跟我耗下去。”   老耿说:“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人性,我不怪他。”   许愿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闪过许多画面。有老耿的毛线帽,有寺庙里的老人,有时运来旅馆的玻璃门,有白溪客栈的小院,有挽着男人的卷发女郎,有紧张混乱的加班场景,还有一排表情肃穆的领导,等着她拍照,相机失灵了,怎么按都听不到咔嚓声,急得手脚发僵,浑身冻住一般……   南陵之行,许愿没想全程叨扰老耿,但老耿的遭遇让她放心不下,而且老耿也没有更重要的日程,于是两人又厮混两天,直到公司同事发来邮件,肖劲打来电话,她才坐上回D市的火车。   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在候车室话别。许愿检票通过闸机,老耿戴着那顶毛线帽,双手插兜,隔着一米高的玻璃护栏看着她,身后掠过行色匆匆的乘客,许愿见老耿嘴动,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凑上前去,这下听请了,老耿说:“老许,我想回家了。”   许愿在火车上查看邮件,公司即将举办大型活动,小同事把活动议程、嘉宾名单和人员分工发给许愿,有大量的准备工作,想必公司未来一段又要忙翻天了。   几个附件逐个浏览过去,在一张表里看到了林一山的名字。和一众业内人士、耳熟能详的名字排列在一起,许愿连忙划动屏幕,翻看别的内容。   下午上的火车,傍晚,阳光逐渐稀薄,窗外景致变得色调简约,依稀能看到玻璃反射的自己的影子。许愿打开微信,翻了几页,发现因为许愿没互发信息,林一山的微信头像已经沉了下去。她只好在搜索栏里输入“林”,点开他的朋友圈,他朋友圈状态没几条,最近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再久远一些,转发了两条行业数据,还有一张照片,时间是午夜,角度是坐在驾驶室,照片上是半个方向盘和前挡风玻璃。色调也黑乎乎。   许愿还发现了肖劲的点赞,心想男人的友谊也真是不知所云。   南陵之行让许愿思想波动不小,想到即将回到熟悉的D市,面临熟悉的工作环境,又自我安慰,这就是旅行中的胡思乱想,回去日子还是照样过,当初的决定不会改变,当初做的努力也不应该白费。   小同事把许愿行程告诉肖劲,没过五分钟,肖总打电话来,语气很是轻松随意,背景有音乐和杯勺碰撞声,许愿估计还在应酬。   “你终于舍得回来啦!”口吻热烈,分明是吃饱喝得了。   “肖总,我明天就去上班。您说的邀请函……”   “工作的事,你明天上班来再说。你是到D市南站吧?”   “对,D市南站。”   “……几点到?”肖劲在电话里略作停顿,像在思考。   “十点半——您不必安排车接,我打车回。”   “不是特地接你。我这边刚好散场,我和小罗也要回公司那边。”小罗就是许愿部门的小同事。   电话里说好,许愿又在微信上和老耿聊了几句,老耿正在家里吃水果沙拉,生病后她晚饭不再煎炒烹炸,只吃凉拌蔬菜或水果沙拉。两人又扯几句闲话,不知不觉,火车已经飙起来,这是到站前最后的疯狂。   因为是终点站,车上的人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许愿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收起手机,穿上外套,束起马尾,随着人流出了站。   经常出差的人,对接站地点如数家珍。检票出站时,许愿又和肖劲通了电话,再次确定了上车地点。与南陵相比,D市的夜风有那么点凛冽,许愿捂紧领口,低着头走得虎虎生风。   肖劲的车果然停在预期地点,这里尽是接站的车,还有别人从许愿身边走过。她闪身避让,毫不犹豫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肖劲这人工作上条理清晰,生活上却很粗线条。车内暖烘烘的,纸巾盒斜斜地搁着,挡位前后散乱地堆着高速费□□、纸币,停车场路灯斜照,许愿看见挡位搁着一只手,袖子挽到手肘,一副闲散姿态。   循着这手望过去,后排座位的肖劲说话了:“挺准时。”   肖劲没有专职司机,上下班都是自己开车,这位肖总生活不细致,但车子没让别人碰过,那这位司机……   许愿感受到熟悉的气场,只好别过脸去,先看肖劲。肖总喝了酒无疑,西装外套胡乱地堆在后座,衬衫也扣得不那么严谨,和前面这位一样随意。   “还说你火车可能晚点,这么一来12点前肯定到家了。”   “肖总,麻烦您和——林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许愿只好转回头来,望向林一山的脸。“我本来想打车。”林一山刚才明明状惹无意地打量她,这会儿又迅速转过脸去。   “林总不比出租车安全啊!我今天喝酒了,只好劳驾林总。”肖劲和电话里证据一样放松,可许愿根本没听到后一句,精神全被肖总第一句滞住了。   车子驶离火车站的拥堵,路况转好,司机也参与了肖劲和许愿的闲谈。“许小姐逍遥自在地旅行,你们肖总可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许久没听到林一山的声音,不得不警觉地应对。“是,肖总谢谢您,一定请您和小罗吃饭。”   肖劲也不客气:“涨完了工资还没请,两桩加一起,你得请一顿隆重的。”   林一山斜眼扫了一眼许愿,随手把空调调高了一点,又提了一个餐饮的名字,许愿没听过,估计是这几位常聚,开发出的新店。   聊完了吃的,车里又就即将举办的活动聊了几句,许愿隔了些日子没参与,林一山和肖劲提了几个名字,她都没听过,隐约觉得这次活动比预想的规模又大了,好像和政.府的某某一体化口号不谋而合,可能拿到了相关的政策扶持。   车上了环路,肖劲不再说话,七分睡三分醒。林一山车子开得飞快,后半程许愿也没了话题,车里安静异常。   两人认识至今,比这尴尬数倍的场面都见识过了,也都习以为常。许愿只盼着车开进小区,说上几句客套话,各自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给人看,就是开门做生意。 一定不能玻璃心。 自勉。   ☆、四十四   肖劲住在离公司较近的高档小区, 温泉入户, 门禁森严。林一山也没问许愿意见,直接把车开到肖劲小区门口。这小区大门掩映在槐树林中, 没有钢筋水泥的门楼,只有一个设计别致的保安室。值守的是位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站姿笔挺, 言语有度, 虽然拦住了车,却丝毫没有冒犯的意味。   隔着夜色,许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早听说肖劲住在本城数一数二的小区里, 想不到小区的保安都如此赏心悦目。   几句话把肖劲也说醒了,这位保安也八百玲珑得很,肖劲与他也有七分熟,打了照面就放行了。   肖劲下了车, 把西装外套搭在肩上,敲了下林一山那侧的窗户,交待了句什么, “把许愿安全送达”之类的意思,转身走了。   林一山隔着窗看着, 懒得回他,俩人象征性地告了别, 下一站是许愿家。   肖劲家和许愿家离得不远,出门时没看见那位军官一样的保安,车拐出小区, 林一山就问:“你看什么?”   “嗯?”许愿收回目光,她的确在看刚才保安站过的位置。   “我问你看什么!进门时没看够?”   “没。”鉴于与林一山很久没碰面,人家又是大半夜接站,许愿不能落井下石。   “南陵很暖和了吧?”林一山又扫许愿一眼,车里暖和,她把外套拉链解开了。“你这衣服不挡风。”   前一晚,许愿还翻看他的朋友圈,当时对此人的种种牵念,都是遥远的,实在没想到,24小时内,她就和他并排坐在一起。饶是二人间隔着那么多别扭、说过那么多狠话、摆着那么多不可能,许愿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她想起南陵卯山遇到的那位拜谒的老人,盘算着为数不多的两次出行,遭遇同一个陌生人的概率,又想起老耿,想起孟姨和她女儿,一些事与他有关,一些事与他无关,在许愿心里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感觉,她觉得亏欠,亏欠林一山。   怀着歉意,又表达不出。林一山的意外出现,又让她觉得该说些什么,但是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这种亏欠……总之是几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堵得许愿说不出话来。   “舒意快生了。”许愿换了话题。   “下个月吗?”   “预产期5月下旬。”   “他状态挺好,前几天于兴去看过他。”   “你见过于兴了?”许愿并不意外,于兴跟林一山向来沟通密切。   “嗯。打球。”林一山答道。   七扯八扯的进了许愿家小区,许愿瞄了眼车上的时间:11:25,在路上跑了一天,此刻略感倦怠。   看上去林一山在专注地开车,小区路窄,一侧又停满了车,他们的车险险地擦过,许愿也小心地看着她这一侧。   “看人家保安都流口水了,我这大半夜车接车送的,也没见你看我一眼。”没想到林一山冒出这么一句。   许愿立时回答:“我看了呀。”说完为了证明,她真的扭头去看林一山。   车子距离许愿楼下还有几十米,林一山一脚刹车定住,拉了手刹,也回望她。   又是午夜,黑白电视的视觉效果,许愿没有防备,被林一山看了回来,对方眼里的情绪只能照单全收。   许愿没想与他对视,似乎认识至今,她也没有正视过他的目光,同样,没有正视过他对她的情愫。   今晚的一切,又有失控的趋势,自坐上林一山开的车起。许愿心中一懔,暗自骂一句矫情,南陵之行变得心软,让毫不相干的事情影响了自己的理智。   想到这里,收回目光。林一山却没有,他太长时间没有看到她,这次接站,是听到小罗和肖劲说到她的行程,顺势又灌了肖劲几杯酒,才能和她并排坐进车里。他已经停止对她的探究和猎奇,也清楚地知道二人之间存在鸿沟,现在渐行渐远,林一山也接受。   他甚至已经收起绮念,一心一意地回归程式化生活,在单位里扮演最年轻帅气的总工艺师,对师弟师妹不吝教诲,下了班去打球或者去喝酒,与过往女子应酬调笑,乐不思蜀。   被林一山看着,许愿备感不自在。她已经伪装不下去,耳根发热,心如擂鼓,慌乱间去开车门,门还是锁的,林一山眼看着她慌了神,愈发淡定,不紧不慢地按了中控,许愿终于一气呵成地下了车,呼吸到户外的空气,她才又喘过气来。   车外看不清车里的人,她绕去开后门,提了行李出来,又站在车旁,林一山就在车里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也不摇下车窗,导致许愿礼貌性的道别也做不到。   隔了这么久,居然方寸大乱。正提着行李不知所措,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白扬原本坐在楼前的花坛边,正起身朝她走来。   许愿木然地任由白扬接过行李,听到他说:“晚上吃太饱,楼下溜溜,顺便接你。”说完朝车里看去,似乎要替许愿表示感谢兼道别。   同时,车门打开,林一山潇洒站出来,甩上车门,继续盯着许愿。关门用了力气,午夜的楼群间都有了回声。   许愿没工夫细想,鬼使神差地绕过车头,走到林一山面前,可两位男士谁也没看她,沉默对视。   白扬率先做出反应,眼睛盯着林一山,嘴上说:“我先帮你把行李提上去,你快点。”   “上次在白溪爬山,庙里见过一个游客……”许愿心里惴惴,一直想对他说。   “他让你快点。”眼看着白扬闪身进了单元门,林一山才挪开眼光看向许愿。   “他住我家楼上——舒意的弟弟。”   林一山没接话,许愿只好诚恳道谢:“今天谢谢,你开车注意安全。”   林一山表情淡漠,似乎哼了一声,钻进车里一猛踩一脚油门,也不沿原路返回,直接开走了。   当晚许愿洗漱停当,躺在床上给林一山发了一条短信,问:“到家没?”直到隔天醒来,人也没回她短信。这茬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接下来,工作日程排得很满,项目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许愿自知天资并无过人之处,从小到大,摸爬滚打,运气的成分很少,靠的全是用功。   上一份工作许愿没有接触核心业务,只是对这个行业有个粗浅的了解。在肖劲这里,她有意地接触技术,进而介入商务领域,又因为公司规模小,肖劲也有意把她培养成得力助手,所以新工作让她迅速成长,面对新项目,心里已经小有底气,出手不再犹豫,摆在眼前的几件事,虽然难度大、时间紧,她也不打怵。   这几天又是人仰马翻的忙乱,过了下班点,办公室里仍然走马灯一样,敲打键盘声、电话铃声不绝于耳,许愿埋头工作,没留意肖劲带人进来,直奔会议室。   有人路过她时,用眼神扫她一下。等她抬头,林一山已经只剩门缝里一道背影。许愿这边忙到晚上8点,工作告一段落,她起身拎包准备走,听到会议室也在挪椅子,稀里呼噜走出几个人来,她下意地紧走几步,可是电梯把她拦住了。   肖劲跟其中一位正低声商量,对方说:“这个电话我来打。”肖劲却答:“吃晚饭了吗?”   许愿正准备挨个打招呼,老板主动问晚饭,她正想推脱,嘴上犹豫:“嗯——”   “走吧!一起。”人群里有人接话,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的教授,业内专业。   许愿不是贪吃的人,今天晚上,她也没打算开火,想自制水果沙拉,吃完倒头便睡。最近睡眠不足。可这场由不得她自由安排,只好随着大流走进停车场。   肖劲开自己的车,林一山坐副驾驶,教授自己开了车来,助手亲自开了车门,让许愿坐进后座。这边肖劲扶着车门,看几人均已上车,也没说什么。   吃饭是最俗套的剧情。当晚吃的东南亚菜,这城市简直民族大融合,人来自五湖四海,吃的也是五花八门。这个东南亚菜馆,许愿此前来过一两次,吃食味道怪异,有些调味料的怪味,又号称全城最正宗。   许愿囫囵拣了一道菜小口吃,她不是活跃气氛的角色,也不必强出头。在座的诸位也知道肖劲属务实派,用人不用花瓶,再加上许愿工作中与他们接触,克尽职守,大家只把她当能力干将。   席间,那位50多岁的教授和他的助手讲起他们研究所里的事,提及了个女人名字,机关部门的小领导,似乎与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位项目负责人有私情。一桌的高知、业内精英,话题点到即止,话题主旨还是说项目,说项目因此受到影响,那位项目负责人后院起火……   ☆、四十五   许愿专注于吃, 听得一言半语, 也没入心。又有人接茬,提到女人如果智商、双商在线, 在这个行业里真的势不可挡。举的例子是毕晓佳,这名字在业内位列几位大咖之后,万绿丛中一点红。据说毕女士即刻苦, 手中握着专利无数, 也是赶上机遇,参与了国内某机型的研制,虽然那个机型受美国制约, 不幸落马,可研制经验难能可贵,近几年又有国家专项,她自然是领军人物。   有人接着说:“这行业还是要靠实力, 又不是模特,吃青春饭。”   “但有颜值绝对加分,少奋斗十年。”   话题起初是行业里的女人, 又绕到美貌与成功的关系,最后扯到女人的品行。林一山一直没说话, 突然插嘴道:“靠男人上位我能理解,不计个人得失的算什么?有瘾吗?”   说这话时, 林一山手里夹着一棵烟,没有点,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眼睛直直地盯着许愿。   本来还有人举杯、有人夹菜、有人说别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停下来,所有人都发现,林一山注视着许愿。   许愿一直低着头,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许部长,给大家解答一下。”   许愿当然不是什么部长,只是最近肖劲准备调整公司的组织结构,许愿等几人承担着商务和外宣职能,拟成立综合管理部。   吃归吃,耳朵也没聋。许愿从来不懂酒桌上的辗转腾挪,这下避无可避,只好缓缓抬起头来。   已然冷场。林一山动也没动,隔着面前的酒菜死死盯着许愿。肖劲倒镇静,面色不善地扫了林一山一眼,教授和助手反倒备感尴尬,相对于许愿,他们自然更熟悉林一山,此刻青年才俊的绅士风度没了,像个小混混一样恶毒。   许愿放下筷子,手止不住地发抖,可她也没退缩,目光坦然。只是发丝微乱、面色微红、呼吸急促,克制,又说不出话来。   肖劲突然起身,身后的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边走向门口,边对许愿说:“你先回公司。今天把人员名单定下来。”   许愿如蒙大赦。   饭桌上气氛回暖,女人的话题被生生岔过去,有人谈到最近的网球赛,还有人扯到前几年某型号项目负责人因工作压力跳楼自杀的事。   林一山漫步到包房门口,左右都不见人,只好捡了就近的沙发,坐下点燃手中的烟。狠狠吸一口,看不到呼出烟来。   不久,看见肖劲往包房的方向走,林一山站起身。   肖劲不开口,看样子打算径直回包间,对他视而不见。林一山上前一步,把他逼停问:“真回公司了?”   肖劲拿手指点点他,敛了几分怒气说:“你管着么。”   林一山略一端详,又看向他身后,低声问道:“回家了吧?”   肖劲不再理他,转身进包间。推门的瞬间又回头,抬了抬下巴说:“她说要打车走。”   这个时间段,斜倚在沙发上睡熟了。孕晚期睡眠不好,夜里腰和跨骨经常又酸又木,疼醒,哼哼呀呀地翻个身,很困,又再也睡不着。反倒白天偶尔能有深度睡眠,都是一些奇异的睡姿。   舒意男人还没回来。她睡着时天空还有霞光,此时天未全黑,但室内比室外还要暗。   孕晚期大肚婆呼吸粗重,梦里有尿意,等她醒来,呼吸声戛然而止,自己还有点不适应。   她扶着自己去了卫生间,没尿出多少,又扶着自己往回走。走到客厅中间,突然大腿根一热,有热热的液体流出来。   舒意早做过功课,小心翼翼地到温热处抹了一把,又迎着窗户的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没见血色,应该是破水了。   此前看了许多攻略,此刻还是慌。她甚至忘了开灯,无措地摸到手机,靠在餐桌边给她男人打了电话,正说话又感觉有羊水流出来,来势凶猛。   待产包早放在车里,她的预产期是两周后,没想到提前这么多,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在黑暗中等着。   等孕妇坐进车里,车子往医院飞奔时,她才想起给许愿打电话。舒意父母都在老家,再加上怀孕休了长假,常来常往的只有舒意、白扬几个人。   许愿接到电话,示意出租车司机不要熄火,调了个头直奔舒意说的医院。许愿在车上又给白扬打了电话,直奔主题说你姐要生了,我现在赶去医院。自许愿拒绝白扬后,他本来还有点小别扭,这下也顾不上,直说开车载她一起走。许愿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你别急,开车小心。”   等许愿到了医院,住院手续已经办好,舒意妥妥地躺在病床上,面色红润,表情泰然。护士来听胎心,舒意撩衣服还有点扭捏,许愿心想,要生了还摆POSE呢。也跟着放下心来,看来肚子还没开始疼。   一切有医护人员在忙,陪护的两位反倒无事可做。每进来一个人,不管医生还是护士,舒意都问人家:“我能顺吗?”有一位专家模样的,看样子是当晚的值班医生。比较认真地对待了这个问题,说看到她的产检记录,目前为止没有影响顺产的因素,具体要看血压、心电图结果和开指的速度。   医护人员尽职尽责,待产准备充分,在场的人——包括产妇本人,似乎都无事可做。舒意老公第三次陪着她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一脸无奈地说:“许愿,你和白扬先回去吧。”   白扬正低头刷手机,这种场面他没经历过,姐弟之间又插不上手,白跟着起了一痛急,闻言和许愿同时站起来。舒意边往床上靠边说:“主治医生说了,今天晚上生不了。”她故意把“生不了”三个字拉长了,许愿又问:“不是说破水了一定会生吗?”   “是啊!可医生说我那根本就不是羊水。”   这下大家彻底没话了,白扬把自己和许愿坐着的折叠椅收好,看了看时间,11点刚过。   舒意老公又说:“我就不送你们了,有情况再给你们打电话。”末了又加一句:“医生说她这种情况,48小时之内生、一周之内生都属正常。”   白扬先走出去,许愿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舒意说:“我明天一早过来,你想吃什么发微信告诉我。”   外面下起了不小的雨,这个雨量在干燥的D市很少见。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二人发现柏油路面被雨点砸出了烟,车轮碾压水面、雨点砸在车顶,响声甚是隆重。车子驶过路灯昏暗的路段,有种末世之感。   白扬仔细辩别路况。刚开始,两人还强打精神聊聊舒意待产这件事,雨夜驾车危险,二人之间换话题更危险,也只好把注意力放在路上,渐渐的住了口。   白扬小心驾驶,终于安全地驶进小区。许愿扫一眼车上的时间,刚过零点。雨势减弱,变成稳定的中雨,看样子要下一整夜。   白扬就近停了车,许愿刚想开门,他率先推开门,手里突然多了把伞,跑到许愿这一侧,撑开伞才拉开车门。   许愿躲着地面的低洼处,低着头踮着脚尖往前走。眼看走到楼门口,白扬和伞却落在后面,许愿顶着雨又紧走几步,眼前出现一双脚。   林一山站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头发和衣服湿透,脚上的鞋全湿透了,裤子也因为浸了水,沉沉地绑在小腿上。看样子他站了不止一会儿,眼看许愿冲到他面前也没动。   这一晚大脑活动量很大,许愿早已把吃饭时被调侃、被攻击的遭遇抛诸脑后。看到眼前的人,也没接上当晚的过节,只是呆立片刻。   雨均匀地浇下来,头顶和脚底同时窜来凉气。她本能地绕过林一山,想要跑上台阶,错身时,手臂被一只手牢牢握住。   楼门口无遮挡,许愿又暴露在雨里,隔着雨和夜色看着他的侧脸。   这时白扬早已越过两人,收了伞,开了楼门,扶着门说:“许愿。走。”   许愿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听见有人让她走,她就试图走。手臂被牢牢地钳制,那只手很冷,蚀骨的痛感。   林一山正回望着她,眼里有浓稠的、道不明的情绪。怨怼、狠戾、恳求、质问、恨和无奈。隔着雨帘,许愿的心沉了下去,放弃了挣脱,对门口的白扬说:“白扬,你先回家。”   白扬突然没了底气,闪身进了楼门。林一山仍然不肯放手,只朝楼门扫一眼,表情稍有松动,手劲却没放松。   许愿是真的很累。白天的任务接二连三,好不容易加完班又被拉去陪吃,莫名其妙被羞辱,丧气地逃离,又赶去接生,在医院心也悬着,闯过暴雨,又遭遇这尊门神。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林一山浑身上下滴着水,滞留在门口。许愿运作利落地换了鞋,又去给林一山找拖鞋。   “为什么关机?”林一山很久没说话,嗓音沙哑。   许愿边找鞋边柔声解释:“手机没电了……舒意大概要生了,赶去医院看她。”   说话间,拖鞋摆到林一山脚前。许愿起身,林一山再次抓住她,这次扳着她的肩膀,她肩膀的衣服也湿了,和他手心里的湿头发一样,凉凉的。   “谈谈。”这次声音沙哑,语气坚决。 作者有话要说:  铜墙铁壁,谈个鬼   ☆、四十六   许愿扫了眼落汤鸡一样的男人, 一贯整洁利落的男人, 此刻透着颓废:头发湿了显得眼睛更亮,肤色黯淡、嘴唇惨白, 浅灰色的高档衬衫淋了水,呈现斑斓的深灰色,帖在皮肤上。   许愿觉得他的电量就快耗光了, 轻轻拂掉他的手说:“我煮点喝的给你。”   如果没有林一山, 许愿宁愿简单洗漱,扑到床上睡过去。她觉得林一山需要喝点热的东西,他应该是在冷风冷雨里等了很久。   她运作利落地切了细细的姜丝, 找出一桶可乐来,一起倒进锅里煮。等可乐煮开的时间里,她又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一条浴巾——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洗漱用品,自己用毛巾拧头发上的水, 把浴巾递给林一山。   他已经坐在沙发边缘,低着头,双肘支在膝上, 很小心地不让湿衣服弄脏沙发。   许愿把浴巾轻轻搭在他头上,他稍动了动, 用手扶住。许愿顺手拿了两个杯子,去厨房盛姜丝可乐, 端出来看见林一山坐姿依旧,看不清脸。   他接过可乐,顺势送到嘴边, 若有所思。许愿喝斥一声:“烫!”他又停下来。   许愿只好叹了口气,把他手里的杯子放到茶几上,双手迟疑一下,覆上他的头,帮他抹头发上的水。   女人的手,纤细的、柔软的、骨感的,他肯定都见识过。但许愿这样抚上他的头,还是第一次。稍硬的发丝在她手里褪去涩感,变得蓬松,听觉上,摩擦的声音被放大,寒意渐渐退去。   林一山心里盘算的话,此刻都不想说了。他追出来,准备继续嘲讽,看她窘迫地解释,或等她反击,他要把长久的积怨发泄出来,也要惹得她气极败坏才好。   眼看着她上了出租车,他也打车跟着,到了许愿家楼下,只看到急匆匆跑出来的白扬,一溜烟儿驾车跑远。他只好给许愿打电话,关机。   他每隔十分钟拨一次,许愿一直关机。又联想白扬救火似的神态,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偏执地不想通过白扬找,只站在小区树下一直拨打许愿的电话。   天气骤然变化,风裹携着腥气,紧接着是雨,在夜色里肆虐奔腾……他把自己的手机打没电了,眼看着雨找到稳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浇灌大地。   头发大致被擦干,许愿想收回手,拿着毛巾刚悬空,林一山双手抱头,同时把她的手按住,哑着嗓子说:“头疼。”   许愿内心瞬间颠簸,继而被酸涩填满。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许愿的手掌边缘覆在林一山耳朵上,林一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姜丝可乐可以入口了,林一山喝光一杯,又续了一杯,两人把锅里的全喝光了。许愿抓紧时间洗了个澡,从卧室衣柜里拿出两床夏天盖的被子,放在客厅沙发上,让林一山将就着先睡下。   迟疑了一下,又去卧室里翻找,这次时间长一点,拿出一件白色T恤,圆领,胸前印着一个军用飞机翅膀,附一句英文:no sleep till Brooklyn。许愿把T恤搭在沙发靠背上,说:“把湿衣服换下来——这件是男款。”   此时已是凌晨2点,林一山喝了热可乐,有些昏昏欲睡,扫了T恤一眼,懒得讽刺她,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一觉睡得太实,许愿是被电话叫醒的。当天上午十点有一个论证会,小罗把会议准备做好,左等右等许愿不出现,肖劲也没提前到,这情况不常见,小罗有点不没底,接通了电话就问:“姐,你在哪?”   许愿眯着眼适应光线,反问小罗:“几点了?”   “九点半——不,九点37了!”   “头儿到了吗?”小罗说没有。“中恺的人到了吗?”中恺是提供展会服务的公司,今天的论证会要审核活动策划方案,不算规模很大的会议。小罗说刚打过电话到停车场了,马上上楼。   许愿大致有了底,迅速洗漱完,素颜擦了两层护肤品,找了套干净衣服,到门厅找鞋。   客厅朝南,阳光大好,路过客厅第三次,许愿才意识到,客厅沙发上还有一个人。顾不得多说想,她只匆匆扫了一眼,被子下面隐隐露出一条男人的小腿,头埋在沙发靠垫里,姿势奇特,但睡得很沉。   步行赶往公司的路上,她给林一山发了条语音微信,告诉他冰箱里有牛奶,还有半根火腿,让他醒来自己热了吃。   风风火火地赶到,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半的人。肖劲还没到,小罗说肖总马上到,和中恺的人一起。   睡眠被强制中止,许愿有种饥寒交迫被拉来听交响乐的感觉。随着会议议程常任主,许愿才逐渐清醒。肖劲到底是领导,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吃喝到几点,但到场便神采奕奕,思路清晰,有理有据,还不乏幽默感。   “我建议拟定备选方案,活动时间是定的,不会延期。”肖劲把众人的思路引到备选方案上来。   许愿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抄起手机默默退出会议室。手机调成静音了,但没有人打来电话,说明医院那头无恙。   打舒意的电话,是她老公接的。背景很安静,听起来是空旷的走廊。“已经进产房了。”   “啊?”许愿还是受惊不小。   “对。凌晨说肚子疼,检查一下就送进产房了。医生说她条件不错,鼓励顺产。”   许愿问:“进去多久了?”   “1个多小时了。”   许愿在会议室门口转了两圈,估计会议即将结束,微信上分别跟肖劲和小罗打了招呼,就打车奔医院去了。   双方老人都在来的路上,舒意老公默默坐在待产区最里面。他对面坐着四位老人,显然是亲家,两个老太太互相找认同:“男女都好!”“对,现在男女都无所谓。”两位父亲默不作声。产房在更深入,不时传来产妇的叫喊,隔着几道门,远远的听不真切,但足以让人心神不宁。   许愿又详细问了情况,看了眼时间,舒意进产房快3个小时了。舒意老公向来话不多,这时双手搅在一起,也有几分焦虑。   等待中,待产区与产房中间门开了,一个穿浅蓝色衣服的小护士探出半个身子,问谁是XXX家属,四位老人同时站起来,其中一位显然是产妇的妈妈,率先冲到护士面前,问:“XXX没事吧?”   护士淡定地说:“没事,生了。你们派两个人进来。”   妈妈和婆婆两人都要往里冲,护士转头又说:“叫她老公来,需要身强力壮的。”   妈妈抖着手掏电话,婆婆忙说:“我来打我来打,买个东西要这么久!”   正说着,一个男人走进待产区,手里抓着两个洗脸盆和一袋子吃的用的。   三个人挤挤推推地进了产房,不一会推出一张活动床,看不清产妇的脸,许愿只看到浮肿的侧脸和汗湿的头发,小婴儿躺在产妇肚子上,穿着医院统一的和尚服,好像睡着了。后面跟着两个护士,一个手里拿着记录本、另一个举着吊瓶。   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出了待产区,拐进病房。虽然没人说话,可气氛说不出的紧张肃穆。许愿不自觉地站起来,目送他们离开,忍不住想流泪。她压抑住这股莫名的情绪,回头看到舒意老公更加焦虑不安的脸。   两人连午饭都忘了吃,等到下午一点多,那位蓝衣小护士又探出身来,这次喊的名字是舒意。许愿得到赦免一般,眼泪刷就流下来了。   许愿跟肖劲告了假,准备照顾舒意和宝宝,等到老人赶到了再走。接下来,舒意和前一个产妇一样,被推进病房,在护士的指导下,她老公把她抱到病床上。   然后是测量血压、输液、指导母乳喂养姿势、按压肚子排恶露、两小时排小便……三人间的病房,有人出院,又有人住进来,各自带着一堆家属,来来往往,许愿就在忙乱中度过了整个下午。   晚饭前,舒意老公出去买吃的,探视其他产妇的家属也走了,屋子里安静不少。许愿坐在舒意病床边,医院为小婴儿准备了婴儿床,也摆在床边,舒意虚弱得很,刚睡了一会,此刻精神好一些,说渴了想喝水。   许愿兑好温水,把事先准备的弯头吸管□□杯子,递到她嘴边。许愿第一次见舒意把白开水喝得这么香。   小婴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哭声清亮,表情肆无忌惮,手上的皮肤吹弹可破,裹在宽大的婴儿服里,露出四根晶莹剔透的手指。   日影西沉,舒意喝光了整杯水,又凝视宝宝。目光透过婴儿床的玻璃侧板,专注而沉静。许愿看在眼里,心中再次涌起暖流。   舒意老公买回晚饭,有鸽子汤和几样清淡月子菜,很多,三人一起吃了。   从医院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借着窗外的光线,看到被子还堆在沙发上,窗帘紧闭,和昨晚一样。低头一看,男人的鞋还摆在地上。   人去哪了?   许愿思维一滞,重新环视客厅,茶几上多了一个空的牛奶袋,她的杯子摆在旁边。卫生间门开着,没开灯,明显也没有人。   她换了鞋,边走向沙发边轻唤了声:“林一山。”   没人应。   走到沙发旁边,许愿意识到被子的轮廓动了动,紧接着,她的腿一紧,人被一只胳膊揽进沙发里——简直是被拖进沙发里。      ☆、四十七   她失去重心, 斜倚着低呼一声。男人裹着被子靠上来, 把头枕在她肚子上。男人的体温和重量,让她推拒都无从下手。   他对着她肚子说话:“你去哪了?”   “我上班啊……舒意生了……你没吃饭吧?”边说边推林一山肩膀。许愿才意识到, 他可能在沙发上窝了一天。   林一山双臂紧了紧,头又蹭了蹭,嘴里嘟嚷一句, 许愿没听清。说的“有点冷”或者“有点疼”。   许愿再次推他:“你起来, 我在医院呆了大半天,要洗洗手。”见他赖着不动,语气又严厉几分:“林一山。”   他在被子里叹了口气, 披着被子撑起上半身,许愿才得以脱身。她洗好了手,回来用手背探他的额,是烫的。   她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两下, 再用手心去探,真的发烧了。林一山不说话,也不动, 静静地看着,好像发烧的不是他。   “烧多久了?”   “不知道。”   “吃饭了吗?”许愿问完, 回头看一眼茶几上的空牛奶袋,“发烧还喝牛奶?”   想想又放低音调:“多少度?量体温了吗?”不用问了, 肯定没有。   许愿要带他去医院,他闷在沙发里不作回应,一再提议, 他直接拒绝理由是没有衣服穿。许愿找出家里的退烧药,确定还在有效期内,喂他吃了。又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无言地看他几秒。   林一山裹着被子,头发乱蓬蓬,脸色灰败地盯着水杯口升腾的热气,又理直气壮地看着许愿问:“晚饭吃什么?”   许愿说:“给你煮白粥吧。”   他没表示异议,许愿运作麻利地把米下了锅,又去门口换鞋。林一山问她去哪,她说附近超市有不错的凉拌菜,去买点。林一山说不用,我看厨房有黄瓜,你拌一个黄瓜就行。   清粥小菜,伺候病号吃完了饭,已经晚上九点多。许愿正在厨房洗碗,门铃响起,林一山披着被子去开门,等许愿走出厨房,敲门的人已经走了,茶几上摆着几件衣服。包装完好的衬衫和西裤,还有一条黑色棉质运动裤。   许愿疑问的眼神递过去,他又咳着滚回沙发。说是他常穿的品牌,附近就有一家店,他打了电话,让人送来的。   许愿不再理他,开始打理自己,洗漱,然后回到卧室。   没过十分钟,林一山敲卧室的门。许愿已经换上睡衣,正培养睡意。这两天她都安之若素,几乎没留意男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因此那声“请进”就不那么友好,单纯觉得打扰到自己休息。   林一山站在门口,客厅的光打在他背后,刻出一个高大略显瘦削的男性轮廓,换上了新买的运动裤,上身就是许愿给他当睡衣的那件男士T恤。衣长略短,肩膀略紧,更显得他一双长腿。   “那个……借用下你的洗衣机。”   “好。”   “怎么用?”   许愿不得已,只好下床教他。走到洗衣机旁,头也不抬向林一山伸出手,林愕然。   “衣服呢?”   林一山又返回客厅,拿出前一晚淋雨的衬衫、外套和裤子,卷成一团递给许愿。许愿把外套和裤子投进洗衣机,又就着水池把衬衫领口搓了一遍,再投进洗衣机。简单点选了几个按钮,洗衣机运转起来。   许愿忍不住调侃一句:“读博士时没学会用洗衣机吗。”   林一山白天睡足了,吃了顿饱饭,吃了退烧药,此刻精神正好。闲适地倚着墙,看她操作洗衣机。   洗衣机进水声哗啦啦响,许愿转身要返回卧室。洗衣机在卫生间最里面,她要走出卫生间,林一山是她的必经之路,可此时林一山精神尚可,药物作用下,神思清明,目光如炬。   林一山丝毫不退让,大大喇喇地靠着,腿斜斜地占着半个过道。“让开。”许愿不能再往前挪步,尽量避免身体接触,语气尽量无波澜。   对峙。   许愿的睡衣很普通,日式圆领毛圈布料,保守得很,甚至可以穿下楼溜弯儿。因为高挑瘦弱,锁骨上方凹陷很深,灯光下形成一圈深深的阴影。头发起床时随便挽在脑后,松散随意。   林一山闻到她身体的气息,不是浓重的脂粉气,淡淡的,像是置身于秋天的果树下。   被瞪视了一阵子,林一山移开目光,懒散地挪了下腿,许愿小心地迈过去,迅速地溜进卧室。她一颗心提着,呼吸有点紧,进了卧室迅速地合上门,站在地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下。   “要命。”她心里想着。“明天一早就送他走。”   连日来的奔波让许愿困乏至极,她几乎关了灯就入睡了,睡眠正深时,感觉置身浓稠、柔软的云里,身体悬空,被不知名的力量浮起,温暖而自在。突然又觉得受压迫,胸腔的空气不足,脸颊和脖子的柔软处被侵略,被温热的呼吸占据,有坚硬的毛发扎着蹭着,让她在漂浮的、圆融舒适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颤栗,这种粗糙的质感强硬贴近、迅速侵略,她的整个人涣散开来,无力地抵抗,又忍不住接纳,想要更紧密、更深入。   舌/根的疼痛让许愿彻底清醒,林一山与她侧卧的身体紧贴着,一手探进睡衣轻抚着她的脊骨,一手紧紧扣着她的后脑勺,狠狠地吻她,身体和四肢都交缠在一起。   许愿一瞬间清醒,窗帘厚重,她只看到男人的轮廓,但是呼吸的温度灼热,吻的力度强悍,后背的那只手抚划过她脊椎两侧的敏感带,她听到自己哼了一声,连忙屏住气。   她奋力把脸转向另一侧,抽出一只手来,死死抵住男人的下巴,林一山两天没刮胡子,手下正是睡梦中粗糙的触感。   “你干嘛?”她强自镇定,稳住气息质问。   二人的肩膀以上虽然拉开距离,可身体还是紧紧缠缚在一起。林一山的身体热得异常,坚硬得异常。这温度让许愿觉得陌生而久远,或许因为发烧,或许不是。   男人下巴和脖子被许愿用手肘狠狠抵着,呼吸不畅,忍着咳说了句:“我的药呢?”   “什么药?”许愿不解现状。因为睡梦中被淹没般的身体感受,她此刻的话没有任何杀伤力,更像神智不清的呢喃。   “退烧药。”林一山随口答。顺着她的手肘嗅她身体的香气,把头完全埋在她的怀里。隔着睡衣,许愿感到胸前闷闷的疼,两秒钟后,睡衣猛的被男人从腰部推到颈部,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犹豫。   一瞬间的凉意让她弓起腰背,继而被咬住,她本能在黑暗里瞪大眼睛,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   天光大亮,许愿醒来就意识到林一山在厨房。她胡乱拣起床上地上的衣服,穿好,深呼吸走出来。   林一山正搅着一锅粥,大米的香气飘散出来,他一手插兜,略短的男士T恤更显得人精瘦挺拔。许愿失神,知道自己衣服皱巴巴,头发打了结,说什么也配不上这光景。   “我煮了粥,你早饭还想吃什么?我下楼去买。”林一山回头看她,晨光打在他的侧脸,他眯着眼睛适应光线。   许愿连忙闪身进了卫生间,实在不知做何回应。   等许愿磨磨蹭蹭洗漱完,再次来到客厅,林一山正从茶几的药盒、水杯堆里翻手机,作势要出门。   许愿忙说:“我去买吧,你不知道地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外衣,逃也似的出了门。   林一山看她慌乱的样子,想喊她,又叹了口气,慢慢踱到门口,手里拿着自己的钱包。果然,许愿返回来敲门,门迅速打开,许愿刚想说:“我忘了拿钱……”林一山递上钱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许愿努力了两次,没能从他手里拽出钱包,只好对上他的视线。林一山说:“别慌。见不得你这样。”   许愿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这次林一山松了手。   舒意家的宝宝几天内就出息了,脸上和手上褪了一层薄薄的皮,脸颊上的皱纹一点点散开,黄疸也退去一些,出落得像个婴儿了。   出院后,许愿每次去看,宝宝都有大变化,但舒意的追奶历程却没这么喜人。出了产房基本没有奶,三天后奶水多了一些,但是宝宝习惯了奶瓶,对□□排斥,出院前一晚,舒意一夜之间奶涨了好多,凌晨因为涨痛醒来,救助于护士,护士拿手轻轻一触,舒意倒吸一口气马上弹开。护士也没有办法,说只能动用一切手段,把奶弄出来。   没奶的时候盼奶,奶来了又堵了。出院前用吸奶器、用手挤,不起作用,出院后请了上门的催乳师,催乳师手法老道,总算把淤积的奶挤了出来,但是一侧有硬块,催乳师说可能发炎了,她也没办法。   好好坏坏,折腾了几个来回,直到出了月子,舒意的乳腺炎才好利索。但是因为情绪紧张,照顾宝宝疲倦,母乳远远满足不了宝宝的需求。   许愿看着她初为人母这一路,又凝神看着婴儿床上的小东西,心想,才出生一个月,就搞出得天翻地覆,这才真叫一出塌地换天的大戏。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完整版,不用去围脖看。   ☆、四十八   邢建安又来北京, 约了于兴和许愿, 舒意也得以出来放放风。四个人隔了近一年再见,于兴提了干, 舒意生了娃,邢建安动了个大手术,死里逃生。许愿换了工作, 分了手, 有些混沌不明。   四个人图省心,约了上次吃饭的地方。舒意是掐着时间出来的,每隔2小时——至多3小时, 要回去喂奶。所以这顿饭由不得漫天漫海地扯闲篇儿了。   许愿手机调了静音,同时把微信里的林一山设置了免打扰。那天吃完早饭各自上班,许愿忍住没再问他病情,下午林一山提议接她下班, 带她去吃韩式烤肉,许愿拒绝了。自那以后,林一山每天三请示三汇报, 得空就去许愿公司晃,办公室里也不避讳, 经常默默坐在许愿身后陪她加班,肖劲不置可否, 摆出一副明显的事不关己的态度。   眼下四个人吃饭,林一山就等在楼下,美其名曰找于兴有事, 也不见他跟于兴联系。   邢建安术后恢复得不错,医生让他严格控制饮食,否则心脏无力承受,他也谨遵医嘱。眼前的菜他吃的也不多。   舒意孩子的爸爸在家里协助保姆带娃,她看了眼时间,说:“再吃半个小时,我就先走了。”说着看了眼邢建安,毕竟其他人都在D市,只有邢建安远道而来。   邢建安看舒意的目光依旧含着融融暖意,这一点大学至今未变。只是这一次,他眼里有了大难不死的洒脱。   他给舒意杯里倒满果汁,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啤酒,正了正目光说:“我开膛破肚了一回,感觉死了一回,又活回来了。”   舒意被他的正色感染,略收了收心。餐桌上陡然安静,于兴听着邢建安的话,身体靠回椅背,看到大结局一般,给自己也满上一杯酒。   “我当年没有看错,你一直是最优秀的,现在也是……”邢建安漠视了现场的所有人,此刻,他眼里只有舒意。“我这次回去,下次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不过我安心了,有人照顾你,你也有要照顾的人。”   这番煽情的话,搁在平时肯定塌了,但当场的四个人,彼此都太了解,几句话,点破了过往岁月,点中了记忆命门,成就了某一季的大结局,也顺势抹平了各自年少的执念和不甘。   “我再干最后一杯……”说着,邢建安半眯着眼,举杯时顿了顿,用牙齿咬紧杯沿,仰头一饮而尽。从许愿的角度,能看到邢建安牙关紧咬,刚才那段话,至此才算说完。   邢建安用手接下酒杯,力气耗光,颓然坐下,目光虚看着舒意。于兴似与许愿有同样观感,他率先回过神来,问二位女士,有没有人来接,作势要送她们下楼。   许愿整理二人的衣服和包,又替舒意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跟于兴说不用送,已经有车等在楼下。   邢建安问:“是黄晓平吗?”黄晓平是舒意老公的名字,舒意很少在许愿面前大呼其名,所以听到这名字,许愿也是一愣,摇头说是一个朋友。   于兴见她言语迟疑,半确定地问:“白扬吧!”许愿嘴上囫囵过去,按下心里的别扭,连忙护着舒意离席。   春节一过,人们都觉得摆在面前的是完完整整的一年,待荒废、等挥霍、待宰杀。可眼见着假期结束,正月十五、二月二、清明节、五一小长假……一顺水儿地过去,理智的人们回过神来,这一年又过去一半了。   冬衣一件件脱去,黑丝和船鞋当道。D市这个北方内陆城市,从来不缺有勇气的人——不畏低温露出长腿的女人,和直面压力奔赴前程的男人。每一年的升学季、毕业季,都有人陆陆续续来,行囊是有价的身外之物,表情却是无价的青春和梦想,这座城被20几岁的清澈目光打量,被40几岁的中年心态嫌弃,被60多岁的老年人唾骂。   D市有多少外地人?70%甚至更多。他们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更爱谈论D市,花家乡同龄人几倍的精力留在D市,调动全部时间和所有感官与D市融为一体。   精英打扮的女孩啃着烧饼夹肉冲向大厦打卡机,西装革履的男士加班后拖着疲惫的双腿迈进租住的家,然后,这一批人恋爱、成家、生子,周围又被更年轻的身体填满……   许愿接到出差任务。深圳的一家公司与肖劲一直有业务往来,他们正筹备新的项目与肖劲已经做成形的业务有重合,许愿洽好参与了初创阶段的事务,对业务比较了解,所以深圳那边点名请她去指点一二。   这差使难得的没有压力,属于友情赞助性质。肖劲这人属于技术流商人,再加上这一业务不存在生死存亡的竞争,他也愿意派人当参谋。况且许愿的出席也侧面彰显了公司在行业内的地位和影响力。所以许愿走之前,肖劲只嘱咐她那边湿气重,要多带两套衣服,以备替换。工作的事,二人早有默契,无需多言。   特种材料制造业的圈子真的很小,深圳的公司安排了2天的日程,在第一天上午的开幕式上,许愿就碰上了老东家——徐景天。   徐景天是许愿上一份工作的领导。当时许愿在综合管理部,徐景天分管市场部,两个部门工作有交叉,许愿也有听命于徐总的时候。   许愿对上一份工作感情并不深,但对这位徐总印象却不错。许愿这人有个优点,职位方面肯定是人走茶凉,但私人关系方面,许愿留给前同事的印象倒是不错,她与几位前同事也略有私交。   徐景天上一次见许愿,还是出差等火车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位存在感更强的人物——林一山。徐总见多识广、老于世故,当时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八卦嘴脸,事后与林一山再如何谈及此事,许愿不得而知。但开幕式上,徐景天落落大方,对许愿也不摆前领导的架子,拉着许愿和他坐在一起。   与徐总同行的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张嘴就亲切地叫她“愿儿姐”,许愿一时叫不上女孩的名字,只记得她是自己办公室的常客,和于蕊相熟,还一起团购过打底裤。   徐景天大致问了许愿现在的工作情况,又说:“这行近几年发展得快,国家政策也好,平台还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话里是赞赏许愿,徐景天身边几个年轻同事点头称是,又谈到公司里一个跳槽到外企中国区做技术的人,大概去向不错,收入也耀眼,几个年轻同事又是仰慕,又是唏嘘。倒是坐在徐总旁边的女孩扯回话题:“每个人职业发展轨迹不同,我还没想过换工作,我要跟着徐总多学几年。徐总,您把您脑袋里的东西漏一点儿出来,就够我学上好几年的了。”   话说得美,身边的人连忙呼应。徐景天场面见得多,可恭维话也听得内心舒畅。他换了话题:“做市场的,要戒浮躁。小苏,你的相法也没错。”   许愿立时记起小苏的全名:苏芯茹。   一下子想起好几件事来,苏芯茹,大概比许愿早入职,她曾经把市场部活动剩下的水果分给各部门,许愿吃过。许愿还和于蕊、她团购过打底裤。还有,很多次,苏芯茹提到过林博士——她就是市场部“追林二人组”成员之一。   开幕式在5分钟后开始了,许愿连忙凝聚精神,注视着台上的主持人,听她介绍到场嘉宾。   此刻想到林一山,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回避与他单独相处,在工作场合碰面,也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饶是如此,她还是感觉心理防线溃于一旦,怎么面对都不对,怎么表现都怪异。   索性不去纠结“身份”和“位置”,不去回忆与林一山的过往,在共同认识的人面前,尽量一视同仁——前同事、领导的朋友。   如果生活中别人有这种驼鸟心态,许愿总觉得好笑又幼稚,可轮到她自己,却荒诞而执著地坚持着。   林一山倒是越发淡定。他们单位装了指纹机,到了月底却没有员工的打卡记录,原来是新来的人事不会用,差点请人来维修。他和许愿认识的教授吃饭,教授讲他们学校有一个20出头的女学生,因为情绪问题离开学校就没再回家,失踪近两个月,家长认为学校监管不力,天天到学校门口拉横幅……诸如此类生活小事,他都跟许愿讲。   见面多半是工作场合,林一山也不刻意接近或疏远,非常自然地拉着他聊天,聊的又都是趣事,比如“打卡记录”和“拉横幅”,许愿见他这样,也卸下戒备。   私底下的约见,许愿基本不配合。林一山病好之后,叫许愿吃饭,几次都没成行。只有一次约好一起去看舒意家宝宝,跟舒意一起吃了晚饭。还有一次,林一山出差两天,走之前要请许愿吃晚饭,许愿加班,只好作罢。等出差回来,直接打车到许愿家楼下,说是带了外地吃食。许愿推辞不过,下楼拿了伴手礼又上了楼,也没让他登堂入室。   ☆、四十九   开幕式排场不小, 许愿揪着自己的心思, 专注于眼前的场面。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微信提示音被现场声音盖过, 等许愿发现时,林一山发了一张照片来,问她吃饭了没, 又接连发了两串问号。   照片是球场, 工作日上午十点,不是正常作息的打球时间。许愿回复微信问,他答今天不上班, 又问许愿吃没吃到肠粉,返程的机票订好了没有。苏芯茹正开着手机身拍镜头整理头发,时不时剽一眼许愿:“愿儿姐,这是姐夫查岗了?”   许愿被这个称呼唬得一愣, 忙掩饰般锁了手机屏幕。   苏芯茹把手机切换到主界面,打开微信:“姐,我加你微信。”开幕式末尾是项目负责人讲话, 陈述近期计划和合作意向,有点务虚的意思。苏芯茹和许愿在此期间互加了微信, 倒把微信里的聊天中断了。   两天的日程里,许愿和徐景天公司的几个人走得比较近, 苏芯茹正是以前在公司里表现出来的样子:为人乖巧、心思敏捷,嘴也甜,但是心里不存事, 情绪都写在脸上。经过了工作的历练,苏芯茹渐渐露出职场上的精明,这一点,起码在许愿跳槽之前是没看出来。   几次吃饭都在一起,徐景天还是提到了林一山。起初是约好回到D市后,自驾去郊区的地热博览园,顺便泡温泉、汗蒸、室外烧烤过周末。徐景天话音一落,苏芯茹和几个小青年就兴奋起来,讨论集中在“可不可以带狗”和“可不可以自已带肉”两个问题上。   徐景天显然没有被带偏,直接对许愿说:“下周末行吗?你问问林一山。”   林一山的名字夹杂在吵闹中,只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一个是许愿,另一个是苏芯茹。苏芯茹立刻噤了声,拨开眼前的缭乱看向许愿,显然,林一山和她不是一个圈子,但许愿早就离职,在“林博士”眼里,应该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员工。   徐景天跟林一山走得近,多年来公司上下都知道。林一山不经常在公司露面,每次出现都要钻进徐景天办公室里,或者由徐景天带着在吸烟区吞吐一番。   徐景天这句话,被苏芯茹着实地听进了耳朵里。让许愿问林一山,下周末行吗?这话的内容太丰富了,一时有点噎着,但心思玲珑如苏芯茹,捕捉到了一个基本信息:许愿知道林一山的行程,连近期的安排都有本事掌握。   这件事不得了。在苏芯茹心目中,林博士那是高山仰止。她曾经窃喜借发快递之机加了林博士的微信,借还钱又聊上了几句。无奈这个微信好友也只是个微信好友,再年轻也是公司股东,再有魅力也端着领导架子,朋友圈状态很少更新,苏芯茹的朋友圈他也向来无视,她甚至怀疑自己被林博士屏蔽了。   苏芯茹试探着聊了几次,只有一次,林一山给出了超过5个字的回复。苏芯茹找了个刻板的话题,以请教的语气,询问林一山个人职业发展问题。   林一山的回复是这样的:“这一行不缺做市场的人,缺的是懂技术又懂市场的人。你学什么专业?专业背景很好,多和技术部门交流,多掌握处理工艺问题的能力。”没了。   苏芯茹仅存的一丝优越感被浇熄,和公司的一众小女生一样,被打回原形。她继续做着茶水间的八卦水军,时不时以公司“老人”身份聊一聊林博士的八卦。   当晚身要宾馆的床上,苏芯茹又发挥八卦精神,直截了当地问了许愿:“姐和林一山是不是很熟?”   许愿早做好应对的万全之策,微信上答道:“林博士是我现在公司创新产业战略平台的顾问,那平台总是开会,所以徐总才问我林博士有没有时间。”   这回答严谨中正,苏芯茹不疑有他。   但是苏芯茹并未就此打住,当她得知许愿这个前同事与公司神秘又传奇的领导仍然有某种联系,又没有利害关系后,她准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林博士的风评和盘托出。   许愿当晚的微信有开锅的趋势。苏芯茹小姐真是个打字小能手。基本上许愿回一条,她发来三条。只见满屏的白字,间或□□一行绿字。她把多年积攒的八卦,以惊人的记忆力和精准的概括能力和盘托出。   许愿这头,显然有点招架不住。一来她没有心理准备听林一山的绯闻大礼包,二来她自己觉得没和苏芯茹熟悉到这程度。三分好奇七分抵挡不住,也把苏芯茹心中的林一山描摹出来。   八卦的内容五花八门,枝蔓细节就不说了,穿插的他人观感也不说了,与林一山为数不多的接触中,苏芯茹的感受倒很具有普遍性,比如林一山身上淡淡的男性清爽气息,比如和他站在大厦出口,路过女性投来的嫉恨目光,又比如,林一山那种礼节周全的疏离态度……这些许愿都曾体会过,也和苏芯茹一样,被迷惑、被困住、被打击。   苏芯茹的八卦集中在两点:一,林一山睡粉;二,林一山对所有前任都关爱有加。微信里自然是些捕风捉影的,苏芯茹的字里夹杂着打字速度过快产生的错别字:“林帅上学时就是风云人物,一路读到博士,有个女生就追随他好几年,等他博士毕业了,那女生还放弃了父母安排的家乡工作,毅然留在D市,后来,这个女生就和林博士在一起了。”   “这也不算粉丝吧。”许愿保持着中立态度。   “怎么不算啊?粉丝上位,当了女友,问题这位林博士有了女友也没闲着啊,他不是在做研究吗,他课题组里的女生也洒脱,不在乎他有女朋友,仍然生扑啊……”   “呵呵,确实是钻石王老五,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所以林博士也是来者不拒啊。”   许愿发了一个“脸都绿了”的表情,谣言也有不谋而合的时候。   “后来跟女粉丝分手……”   “是女朋友。”   “对对,跟女朋友分手,同时又跟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   许愿半天没反应,被微信里“有夫之妇”四个大字噎到了,光看脸,某人是块吃软饭的料,可她对林一山的了解,无论如何不至于跟“有夫之妇”混迹。   接下来,苏芯茹又讲,林一山如何对前任不离不弃,在前任有难处时,怎样替人出头,还曾经在公共场合暴打了前任的现任……   许愿开玩笑似地问道:“有夫之妇呢?”   “有夫之妇”不过是过眼云烟呀,姐你记不记得,林博士有一阵子,在公司很少露面?出现也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没注意啊。”许愿心想,我躲还来不及,哪还敢观察人家丢不丢魂。   “噢!你那时候已经离职了,对对对,就是那段时间,我有一次发快递没带钱,她还帮我付了快递费。”说到这里,苏芯茹发了一个迷人的笑脸。   “我感觉,那段时间是他的空窗期。微信上明显没有聊天的热情,朋友圈也不更新,我一度以为他把我屏蔽了。”   “所以呀姐,我没达到林博士粉丝的及格线吗?还是林博士的粉一概不在乎偶像的反应?石头投进枯井里,也总该有个响儿吧?”   从苏芯茹琐碎的聊天信息里,许愿确实看到了林一山,只是被妖魔化了。这个人,很多观感和苏芯茹描述的一致,又掺杂很多飘摇不定的幻影。像是一个手拿银杏叶的小男孩,斜照的夕阳下,影子变成了手拿砍刀的粗壮大汉。   有些话无从考证,因为本无出处。但是许愿心里清楚,林一山这个人,在D市、在白溪、在孟姨和月月面前、在工作外的某些场合,流露出的绝对不是谣言里的东西。   他有一些纤细的质感、需要呵护的情绪,似乎从来没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   下了飞机,坐在林一山那辆庞大的黑色车里,许愿又想起这次出差,和意外听到的八卦。   林一山最近殷勤得很,出差期间早请示晚汇报,订机票前又查天气又比较航班,许愿也听了他的安排,夜里九点一刻落地,林一山的车稳稳地等在那里。   车子要经过一段高速才能到达市区,驶离了机场停车场,车来来往的喧嚣远去,车内骤然安静下来,许愿面对林一山的尴尬逐渐淡去,这在心理学上叫“脱敏疗法”,她任由车里的沉默持续,心里却想着,林一山这个人,如何成了众中眼中的纨绔子弟。   “去吃云南菜?”   “啊?”许愿回过神来,“我在飞机上吃了东西,你想吃……”   “那改天再吃。”林一山扭头扫她一眼。“你会煮面吗?”   “会啊。煮面比较省事儿,一人吃饭的必学技能。”   “好吃吗?”   “好吃啊!肉酱面,最简单,易上手。”   “……”   等许愿回过神来,发现车子没驶在她回家的路上。从机场到许愿家不用进市区,走绕城高速,这时段车少不堵车,四十分钟就能到。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见底了。(生无可恋) 另:这文60-70章完结。   ☆、五十   许愿不认路, 但眼看着车子驶进了市区, 灯火逐渐密集,显然不是她回家的方向。   “你走哪条路?”她担心林一山不知道那条最方便的路。   “回家啊。”   “这么走好像绕了……”许愿原本靠在椅背上, 说这话时,她起身看向前面的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林一山也不正眼看她, 左手搭着方向盘, 右手从挡位上抬起来,覆上她的腿——靠近膝盖的一端。许愿为坐飞机方便,穿了毛圈的运动裤, 手的温度透过布料烘着她的皮肤。   她一瞬间想要躲开,又忍住这个条件反射,身体维持着紧绷的状态,没能靠回椅背去。   林一山手掌轻微摩挲几下, 似乎又专注于驾驶。关于走哪条路的话题也就此中断了。   车子驶进二环,目之所及两侧建筑变矮,车子拐了两个弯, 眼前出现几栋高层建筑,醒目得刺眼。   车子驶进小区时, 林一山撤回右手,辅助打了方向盘, 许愿暂获自由。看见小区保安点头示意,虽然隔着贴膜的车窗,对方也认不出她来, 许愿还是偏过头去,说不上是什么心理。   林一山提了许愿的行李进屋,许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大大咧咧地把行李搁到墙角,又随手脱下外套,丢到沙发。   又是这间房,室内很整洁,是没有人常住、定期有人打扫的那种整洁。林一山拐进厨房,正在冲洗杯子,看上去很专注。   许愿定在门口。她走不进去,也退不出来,一时哑然,大脑也停止思考。   她想起一年前的醉酒,那一个夜晚,几种强烈的刺激,交织在她的大脑里。她那一天的无力与迷茫、忧患与沮丧、痛与麻木、愤恨与辛酸……还有酒精融入血液时的亢奋与飘忽,眼前那个男人的神秘感和吸引力……   她什么都没有忘,什么都不敢忘。但是,让她直面,让她再次进入当年的情境,让她若无其事地和同一个人回到同一个地方,哪怕现在做的事情不违背情理,不违背道德,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林一山很快洗好杯子,摆到客厅茶几上,见她愣着,又打开鞋柜帮她找拖鞋。   厨房里的水壶在鸣响,他又转身去关火。许愿低声说了句:“我还是回去。”   这句话被水壶的鸣音盖过,就算没有水壶在响,恐怕林一山也听不到。许愿的声音实在太小,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自己听到了这句话,经过大脑简单批复,又重新大声说了出来,这次的声音,林一山听到了,他听到许愿说:“我还是回去。”声音颤抖,语气笃定。   林一山放下水壶,快步走出厨房时,许愿正在跟门锁较劲。精装修的房子门锁也是特制的,许愿按下门把手,没反应,一时又找不到开门的机关。   林一山疾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抱住许愿。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说:“回来的路上就硬了。你能不能乖一次,我今天不想强.奸。”   身后那具身体的热度和硬度,许愿全部感受到了。   跟乖不乖没关系,许愿没有抵抗,任由林一山摆布。她被“搭”在沙发靠背上,明火执仗,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隔开一段距离看来,二人衣衫近乎完整,可许愿已经披头散发,呼吸失去了节奏。   她努力扭过头来,用气音乞求:“好啦,轻一点。”好啦,意思是放弃抵抗了?一个憋了很久的人,只当这话是催化剂。   中途稍作停顿,转战卧室。这下,林一山更加不管不顾,许愿只能尽量调整自己,来适应他的节奏和力度。   时间有点久,等男人舒坦至极,变得慵懒,许愿才发现自己脖子和后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男人心满意足,像是饥饿许久终于吃了一顿饱饭,胡乱拽过薄被,覆上二人,胳膊大大咧咧罩着许愿,已有三分睡意。   许愿身体倦态泛着隐隐的酸痛,可头脑清醒,心里有事,无论如何不能在此安睡。床上还有新洗过的床单的清新气息,静默片刻,许愿缩着身子,想尽量不出动静地起身穿衣,没想到刚一动林一山就睁开眼,听她语气坚决地说想回家,也跟着动作利落地起床说:“好,我送你。”   回到D市,许愿接连面对几件事,让她忍不住想要总结过去,同时给自己的人生定一个方向。   头一件事是小罗辞职了,回到离D市不远的老家某市,家里出钱帮他在老家买了房,他说家里有几个亲戚在机关工作,家人希望他也能考上公务员或事业单位,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结婚,过衣食无忧、波澜不兴的下半生。   肖劲对小罗寄予厚望,工作上也机灵,不仅有拼劲,还有自己的想法。因此,面对小罗的请辞,肖劲是真心实意地挽留。   小罗本人倒是心思笃定,说自己毕业工作以来,一直被家里人念叨,但自己喜欢D市的竞争氛围,也喜欢这份工作,愿意跟老板多多学习。但最近老家的奶奶病情不稳定,父母又是极力规劝,说现在回老家,工作有指望,再过两年,房子涨价了,工作更没了路子,小罗本人年纪也大了,想找个适龄的女孩结婚都难了。   一番话下来,尽是老气横秋。肖劲也好无奈叹气,末了又叮嘱小罗,再慎重考虑,他这边还是缺小罗这样的人。   老板的礼遇对小罗是最直接的肯定了,但面对许愿,小罗却存着很多不舍:“姐,你是怎么来D市的?我真的羡慕你,可以安定下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许愿不愿意将自己的遭遇述诸小罗,她想,除非面对极其熟悉、极其亲密的朋友,她才会和盘托出。况且,小罗目前的境况,也绝不该接受自己的那些信息。   小罗沉浸在自己的遭遇里,的确,对他而言,这是个不小的决定,他说:“我知道,这次回去,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出来了。”   许愿只好倾听着,她几乎没有表达的立场。   还有一件事,徐景天要去南陵工作,他向许愿透露,南陵的公司也想让许愿过去,派他做说客,来与许愿谈。   正是上次许愿出差去的公司,这个行业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徐景天说,南陵那边请他去做副总,但公司刚起步,市场营销的任务比较重,权力很大,待遇也自不必说。   给许愿的职位也不错,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她的个人所长,徐景天说,单就岗位而言,能让许愿把之前的资历和资源整合起来,不出两年,许愿还有机会升职。   工资也不按月计,给开出了年薪。   徐景天让许愿考虑考虑,电话里顿了一下,又说:“你是女同志,跳槽这种事,要考虑的问题多一些,我把橄榄枝抛给你了,何去何从还是你自己决定。”末了,又加了一句:“那我就等你电话了。”   许愿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挂了电话心里更乱了。   另外,老耿在一个会歇打来电话,语气兴致勃勃,带着浓浓的老家口音,呼吸和风声快要冲破听筒。   许愿慌忙捂紧手机,溜到会议室外,才明白原委。老耿离开南陵回老家了,不是回家探亲,是彻底回家了,再也不回南陵了。就此与那个城市和人断了联系。   老耿说正在爬老坨山,老坨山是许愿家乡一处不太著名的旅游景点,多年来开发不力,荒草和野生的树要把山封死了,只留一条失修的路。   许愿和老耿高中时代社会实践,学校组织大家爬过。近几年政|府开发,又把山路修了修,山上还建了一座观音庙。   老耿说,她现在每天无所事事,早爬一次山,晚爬一次山。家里的节气比D市要晚,她说现在山上的樱花、梨花都在开,空气宜人。   老耿说,近半年在家养身体,生计的问题以后再考虑。许愿也认同她这个做法,总觉得她一直憋屈着自己,憋了这么多年,终于释放了。   许愿工作这边,肖劲有意拓展国际业务,和欧洲的几家做航空配套的公司接触几次,凭借公司在国内的声望和人脉,双方都有了合作的意向。   UE就是肖劲接触的欧洲企业之一,早几年进驻中国,但是一直与代理公司合作,在国内没有自己的销售团队。   最近一段时间,公司与UE接触较多,加上总裁来中国,又借举办研讨会的名义,寻找与中国企业合作的机会。   研讨会末尾,有一段UE公司的新产品展示,科技含量很高的航空用制孔设备,外型也极富现代感,主讲者罗列了几个参数,台下有人窃窃私语,许愿心想,看来这个产品能耐不少。被问到价格,主讲者又打住,只说这款产品价格要视应用领域而定。   许愿手里掐着电话。研发中心的返聘专家赵淑媛就在不远处,认真地听着新品参数,她电话早就没电了,说家里有人要来接她,她把许愿的电话报给家人。   眼看活动结束了,估计来人就要联系许愿。   正想着这件事,手里电话震动不止。许愿接起电话,是一位疏离有礼的男士,问她是不是赵淑媛女士的同事,说自己车停在酒店门口等,烦请许愿告诉赵淑媛,随时可以上车。   为了确保同事能够顺利找到接她的人,许愿随着赵女士一起走出会场。车子就停在门口,赵女士上了一辆车,是许愿没见过的车型,车窗摇下一半,赵女士跟许愿简单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五十一   夏夜里风虽不凉爽, 可也好过会场的沉闷, 许愿信步走回,顺便活动活动肩颈。雪纺连衣裙在夜风里微蓬, 映入远去那辆车的后视镜里。   隔了两天,有个技术评审会。本来没有许愿什么事,会歇时赵淑媛女士施施然来找许愿, 赵老师不坐班, 也很少在公司出现,基本上,她是肖劲打板贡起来的几个人之一。   赵女士是典型的工科女, 彬彬有礼,平易近人,却很难流露悲喜。因为很少在公司出现,也不在同事中发展友谊。再者, 年近退休,技术傍身,自有一圈光环, 也有了一层隔阂,与世隔绝。   许愿连忙让出自己的座位, 自己又推过来一把椅子,和赵女士促膝而坐。   赵淑媛一坐下, 就细细端详许愿,眼神里有长辈的审视,也有几分女人看女人的欣赏与认可。   许愿心知躲不过, 也就认由她看着。   果然是理工科博士,不绕弯子,审视几个来回,就挑明来意。说自己有个侄子,与许愿年龄相仿,结婚比较早,后来离了婚,单身了好几年,一直没碰到合适的。“我原来以为你有男朋友,这不最近……一打听,觉得还挺合适。”   “姐,谢谢您惦记……”许愿嘴上抹着蜜,心时却掂量着怎么拒绝更合适。   说暂时不考虑谈恋爱?像她这个年纪,拿这话搪塞有点不尊重。说有男朋友?估计赵女士早就打听清楚,她就是女光棍一枚。思来想去,还是就近拣了个理由:“我已经有了离开D市的想法,这个时候再去相亲,不是耽误人家吗。”   赵淑媛果然被许愿爆的这个料炸到了。“离开D市?去哪啊?那现在的工作……”   “D市生存压力有点大,想换到二线城市去。家里人也支持我这个方向。”   言尽于此,赵淑媛也不好再劝,只说换工作是大事,要慎重。又不是家庭主妇,在哪个城市生活都一样,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云云。末了又替肖劲掰扯了几句,说肖总在她眼里也是孩子,他这几年培养出了人,也全靠了这几个得力的人,才干得这么好,许愿要是走了,一时半刻找不出合适的人手。   这件事就这么打发了。许愿本不想拿工作的事来拒绝,况且传到肖劲耳朵里,事情就可大可小。再让老板心生芥蒂,得不偿失。但是话赶话,聊到了那儿,事后许愿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辞,索性由得它去。   D市西北部,有连绵的山,山上植被并不丰富,倒是有溪水漴漴。早几年,西北山区少有人光顾,当地经济欠发达,只靠养山羊、种果树过活。近几年城市周边游日益兴旺,住在市里的人,为呼吸一口没有雾霾的空气,舍得钱舍得时间,一头扎进山里,越贫穷的村子越受欢迎,越荒芜的山越多人光顾。赶上个周末,约几个好友,或带上老人孩子,吃点马齿苋、青杏,钓个鱼,爬个山,再拍个照发个朋友圈,瞬间格调就不一样了。   公司打着开会的名义住进了山里,宾馆外面虽然破旧,可里面名堂一点不少。负一层是KTV,装修得紫光流离,唱歌的空间大得可怕,简直可以改装成溜冰场。   会早就在白天开完了,剩下的任务就是打发时间。肖劲这人工作起来不要命,轮到放松也不含糊。几个年轻的男同事点了TFBOYS的歌,正唱到到□□处,林一山推门进来。   他没来开白天的会,倒是赴了晚上的约。“不完美的泪,你笑着擦干,不完美的歌,你都会唱。”林一山就在这别别扭扭的歌声中走进来,径直站到许愿腿前面,旁边的同事识相地挪开,他挤着坐下去。   肖劲远远地举起啤酒瓶,算是打了招呼。旁边不知谁狗腿地开了瓶酒递给他,他接了抿一小口,自然地把握酒瓶的手搭在许愿膝上,微低着头,看她一眼。   KTV里,光影缭乱,在音乐的笼罩下,众人都像表演默片。有凑在一起说私密话的,有闷头喝酒的,有眼睛盯着电视机上闪过的画面心思神游的。起码此时此刻,大家都对林和许二人没兴趣。   但是许愿不能容忍这种默许。她要在职场维持职业身份,这种身份不能掺杂其他。她正想办法破解这种暧昧,又不想人前尴尬,电话适时响起。许愿如蒙大赦,握着电话起身,快步走出喧嚣的房间。   KTV的门一关上,就仿佛置身另一世界。酒店的装潢是早几年的设计,看得出,当年也是花了大价钱,墙面由很多歌星的照片拼接,明晃晃的灯光长年照射下,那些明星的照片有些退色,加之突如其来的安静,许愿顿时觉得安心。房间里的音乐声仿佛变得遥远。   一串陌生的号码,执著地响个不停。   许愿边接起,边回想自己最近网购了什么东西,大概是快递的电话。可是许愿显然没考虑到,快递这个时间打电话,似乎不合乎常理。   是位男士,疏离有礼的男中音。不是快递,也不是工作电话。   对方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赵淑媛是我姑姑。我们见过面,最近一次是在万荣的停车场,你送我姑姑出来……”   许愿思考两秒,想起那次所谓的“见面”:“您好!您是来接赵老师的……”   “对。也是被你拒绝的相亲对象。”   “哦。”许愿有点儿尴尬,不,不是有点尴尬。   电话里那位男士没有结束谈话的打算,他也不理会许愿的尴尬,接着说下去。   “我姑跟我说了,你有离D地市的打算。所以不愿意相亲。”   “我……”   “所以我也不打算让我姑姑传话了,我有你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许小姐,你还记得吗?两个月前你出差去了南凌市,我们在火车上就见过面,所以上次我去接姑姑,那时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嗯,原来是这样,你,你好。”   你说想要离开D市去外地工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新工作应该是在南陵。我要说的是,你上一次在火车上遇到我,那其实就是我的工作常态,我的工作性质,要求在D市跟南陵之间往返。基本上每半个月我就要去南陵一次,逗留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话三四天就回来,最长在南陵市呆过两个月。   所以如果你的新工作是在南陵的话,这一点我们倒是非常合适。   许愿记得这位男士。他刚提到两个月前火车上那次相遇,许愿就全部记起来了。   那个人一身商旅人士的打扮,印象中他没有带太多的行李,在火车上也有经常出差的人那种安闲自在。许愿对这个人印象还算深刻,只是后来在南陵和老耿相处,听了她的故事,把火车上这茬儿忘了。   “我的意思是说,嗯……”他在电话里笑了。“我想的问题可能太具体了,我也不想这样逼自己,如果你打算在南宁市定居的话,我以后可以申请常住南陵,反正我们做风险投资这一行,在南陵的业务也有很多。”   “怎么样许小姐,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你要不要抽出时间来,跟我吃顿饭?”   轮到许愿作出回应了。“我叫姚雪峰。”许院正想着怎么称呼对方,对方就自报家门了。   “姚先生,我记得你您。上一次你来接赵老师,我没有认出来。谢谢你主动打电话来,很高兴认识你。”   许愿在斟酌用词。   “姚先生,我是有离开D市的打算,可能会去南陵,也可能会去其他城市。我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现状不太稳定,未来也有很多不确定性,所以才谢绝了赵老师的好意。没想到赵老师跟我提到的人是您……”   姚雪峰在电话里说道:“对呀,就是我。我知道我打这个电话太唐突了,对我这种渴望感情稳定的中年男士,你会不会宽容一点?要不这样,我以赵淑媛女士侄子的身份请你吃顿饭,电话里说这些真的是怪怪的。”   这通电话打了20多分钟,对方的目的很明确,表达也很直接,需要找不到拒绝对方的理由。   姚说会再打电话给许愿,看来,无论如何,这个人是要再次见面的。   挂了电话的许愿心事重重。郊区的夜晚,山里的风很凉,许愿手里握着发烫的电话,望着如墨的远山发呆。   山里的夜,浓得化不开,才九点多,就只剩下身后酒店星星点点的灯光。   许愿静默片刻,转身往回走。蓦然看见一个瘦削、高大的身影靠在栏杆边上。林一山估计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与身后的墨色山峦融为一体。   这会儿正抬起头来,漠然的看着转过身来的许愿。也不知道刚才的电话内容他听到了多少。   许愿走上前去,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林一山却低下头去,他什么都不想说。   KTV里早已乌烟瘴气,唱歌唱到最后,有的人转战酒场,有的人嗓子唱哑了,窝到沙发角落里多个,留下两个体力好的,点了两页五月天的歌,抱着麦克没完没散地唱。   许愿重新进到房间,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五十二   烟雾升腾, 几个人唱累了, 窝在沙发里,瞌眼昏睡;肖劲这人精力旺盛, 正跟一位年轻的技术员交头接耳,那位技术员情商颇高,有混成学术领导的势头;两位年轻同事在拼歌。   看看时间, 差不多该散场了。许愿正想打断肖劲跟技术员的谈话, 请示结帐走人,肖劲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简单应对几句,收线才扫了一眼“战后”的现场。   许愿站在屋子中间,跟肖劲对视,肖劲说:“这么晚了。”   许愿呼叫侍应生结帐, 年轻的技术员又清点人数,叫醒了睡着的人,两个麦霸关了音乐, 开了更亮的灯,这房间终于恢复了日常的样子。   临出门, 肖劲让出路来,走在许愿后面, 低声对许愿说:“林一山说他回去了。”   隔天回城,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司机放了舒缓的音乐, 同车的人似乎睡了。许愿无聊翻看朋友圈,一页一页划上去,看到有人发了参加婚礼的照片。许愿手指停下来。   发朋友圈的是岳海涛的同事,两人交集不多,之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加了微信好友。这人是新郎的同事,估计也是新郎的徒弟,因为他配的文字是:祝师傅师娘百年好合。   照片上的男士西装革履,定制礼服难掩微凸的肚子,发际线有点高,高到看不出实际年纪——逼近40岁的保养得当的中年人。许愿心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又看向新娘。   新娘化了精致的妆,当然,女人一生的重要时刻,脸上的神彩是掩不住的。新娘是个美人,而且,年纪不大,妆感也不强。没有璀璨夺目的大块钻石,只戴了一对简约的耳环,却说不出的奢华贵气。   任何人初见这对新婚伉俪,都要嘀咕一句:老夫少妻。许愿又划到下一张照片,是远景的一对新人。婚礼的背景是一个阔气的酒店,没有路演喊麦状的主持人,没有仿真花束,没有俗气的背景,就连宾客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有相当社会地位的精英男士、女士和老人孩子。   许愿重又翻回夫妻二人的近景照片,新娘是她,没错。新郎被岳海涛的同事称为“师傅”,想必也是同事,而且看发圈人的恭谨态度,新郎单位职位不低。   许愿微信里再没有岳海涛的同事,所以她看到的这条朋友圈下面无人点赞。   进了自家小区,有一位老人牵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孩子的小腿肚圆滚滚的,扯着奶奶的手,使劲往路边的草丛里拽。奶奶跟他拔河一样,一边用力一边劝解:“有虫!咬你屁屁啦!”   许愿看着有点想笑,走过去的时候,才又重拾被打断的思绪:左小萱跟别人结婚了,嫁的人明显比岳海涛更有钱,也更有社会地位。   转念又一想:这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岳海涛这个人很久不再出现了,岳海涛这个名字也不再想起,只是偶然看到左小萱结婚的消息,以八卦的心态咀嚼了番,又暗自感慨了一句:“最近这一年多,大家的戏都很足!”   几天没回家,估计屋子里会有生冷味道,要收拾一番。许愿这样想着,打开房门,看到的却是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   客厅的灯大亮,小茶几上有几个食品包装袋,有的开了封,有的没开封,五颜六色,还有几罐啤酒,许愿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有几个罐子是空的。   林一山正在厨房里忙,油烟机开着,有锅铲碰撞的声音。   餐桌上已经有一个倒扣的盘子,有一道菜做好了。   许愿把行李搁置一边,换了鞋去洗手,林一山举着炒菜的铲子,靠着门站着,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   林一山穿着许愿的围裙,估计怕油脏了衣服,系得高,卡在肋骨下,样子有点滑稽。许愿看他一眼,低头抹香皂,禁不住又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厨房锅里炖了排骨,热气里有肉香,林一山的手机斜倚在台面上,开着一个教做菜的APP,上面是冬瓜炖排骨的第五步。油浸菠菜的食材已经洗好,码得整整齐齐。   林一山跟她进了厨房:“你去换身衣服,等着开饭。还要……”说着划了一下手机屏幕,“12分钟出锅。”   林一山这人做事有严谨的逻辑,所以操作台看上去简约而有条理,就是洗碗槽里码着好多脏碗和脏盘子,估计洗菜和备料颇费了一翻工夫。   许愿退出厨房,几乎忘了山里的不快,也不能把不告而别的林一山和鏖战厨房的林一山联系一起。许愿心想,果然,男人也有大姨夫。   俩人吃完饭已经晚上八点多。倒扣的盘子底下是山药木耳,黑白分明,清澈透亮。油浸菠菜被吃光了盘,排骨只剩下几块,汤全被喝光了。许愿坚持要收拾,要一山就随她了。   把洗干净的碗盘码好,许愿从厨房往外走,边走边问林一山:“你今天下班过来的?”   “嗯。”林一山眼睛盯着电视里某酱油广告出神。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嗯。”和上一个回答一模一样。   许愿离他两米远站着不动,等着林一山回神。   几秒钟后林一山终于转眼看她:“你们公司的工作安排,我都不用打听,自然有要向我汇报。”   酒足饭饱,林一山一手搭在沙发靠背,浅灰色T恤,黑色运动裤略显宽松,这一身黑灰,穿在林一山身上却不显得暗淡,他的瞳孔幽黑,和发色的光泽相响应,越发显得英气,有种褪去稚嫩又正值盛年的优越感。   他边说话边走去沙发角落,在自己随身的包里翻了翻,把一个钱包之类的东西揣进运动裤兜里,说:“走,带你溜弯儿去。”   “去哪溜?”许愿从来没在晚饭后溜过弯儿,她无数次上班下班,见过晨练、夜跑的人,年轻的或年老的,但她从来没想过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许愿不爱运动,尤其不爱竞技体育,羽毛球是惟一还能上去场的运动项目。   “不走远,小区里溜溜吧。”   “我做的菜怎么样?”俩人一前一后走出楼门,林一山走在前面,许愿低头摆弄手机,跟在后面。   褥热有所缓解,天黑得也晚,小区里早有人散步,这在工业园区的高层住宅里,也是难得一见。早出晚归、行色匆匆的职场年轻人才是高层住宅的标配。   许愿头也没抬,应付了一声:“嗯?”脚步没停,走着走着,感觉不对,抬起头来,发现林一山已经被她落在后面。大概很久没走出屋子,林一山此刻斗志昂扬,架势是要把黑夜当白天过。   他穿了条浅色牛仔裤,一只手的拇指卡在裤兜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食指挂着许愿家的钥匙和门禁卡。人畜无害的样子,脸却是三分怒气七分无奈。   “我说你现在不怕我了是吧?”   许愿忙折返几步,和他面对面站着;“挺好吃的。你跟谁学的?”   林一山朝晃了晃拿手机那只手,眼睛盯着许愿的手机问:“和谁聊呢?”   “没聊天啊。”顺毛驴,就得顺着说。说着伸出手来,随意地挽住林一山插在兜里的胳膊,拖着他往前走。   这动作再自然不过,风吹池水皱,月满杜鹃啼。林一山被拖着走几步,那半真半假的别扭劲儿也没了。   许愿晚饭确实吃很多,既然下了楼,她真想着走快点消化消化。林一山一反常态,跟个蜗牛一样,老是落下半步,跟在后面。   “你走快点,咱们沿着滨河路走到新区广场,再走回来。”小区后面是一条人工河,沿河建成景观公园,早晚沿疔跑步想必十分惬意。   许愿从来没走过那条路,自打搬到这边来,一直奔波在家和公司的两点一线上。   “干什么?溜狗啊?”林一山目光被几个滑滑板的小孩吸引,目光追着他们看,嘴里嘟哝。   “吃太饱了。你不撑吗?”   几个滑板小孩从他们身边绕了一圈。有个小女孩,头顶扎一下,再编成辫子,分成好多股那种,看上去头发又黑又多,脸被晒成小麦色,混在男生堆里,比几个男孩高出一拳。   她滑着小滑板车,游鱼一样从林一山和许愿中间穿过,速度之快,让后面的小男孩“呀”了一声。   林一山眼疾手快,轻轻推了许愿一把,让出一条通道来,小女孩以鹰抓小鸡的速度穿了过去。   许愿的惊呼还没出口,孩子们已经没影儿了。林扭过头来问她:“撑什么样啊?我看看。”   嘴上说着,迅速靠过来,手揽过许愿的腰,没停,又绕身前,扣在许愿的小腹上。   手臂筋骨的力度传递过来,掌心的热量不容忽视。由于身高差距,林一山身体微俯,笼罩着她。   “今天晚上我住这。”他在许愿头顶说。许愿承受着男人的部分重量,脚底动弹不得,俩人这么互相支撑着,固定成夜色里的剪影。   ☆、五十三   “今天晚上我住这。”一语石破天惊。   总的来说, 自打许愿从南陵回来, 两人关系是更亲密了。这种亲密体现在:许愿不再回避林一山,二人可以如普通朋友般对话, 林一山面对许愿公司小范围的人际圈子,也有点占地盘的意思,而面对这一丝隐秘的暧昧氛围, 许愿也不再刻意撇清。   但是另一方面, 林一山在口头上和行动上都大大收敛,污言秽语几乎没有,颠鸾倒凤稀世罕见。   所以这一句话, 打破了多日来的祥和和友——两个人都僵立片刻,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前几日连日阴雨,今天是难得的雨后初晴,晚风里还带着一点水汽和湿润土壤的气息。许愿把头发高高挽起扎了一个团——额头有细碎的绒发。二人同时感受着轻拂的晚风, 林医生隐约嗅得到许愿头发的香味儿。   “咱们不遛了,回家。”   林一山扯着许愿的手就转身,欲往回走。   许愿显然跟不上他的节奏, 做出了与他对抗的拔河姿势。   许愿的这张脸真的称不上精致,大学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只用一点保湿的乳液,各种化妆技巧一概不懂。换了这一份工作, 很多工作场合需要化上淡妆,一来补足精神、提升自信。二来也是对同事和合作者的尊重。   此刻许愿真的用上劲儿跟林一山僵持着,额头的皮肤泛着光泽, 由于用力双颊绷得紧,但是眉眼还是一副平和、顺从的样子,眼波流转之间,流露着一分对熟悉的人才有的戏虐。   林一山想,这个配比的眼神,他是花了多长时间、多少精力才看到的?为什么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一个女人,到了他的手上,就这么难搞。   是了,在他认识许愿之前,看到的照片里的女孩,可不就是这样一副难搞的眼神:无知无畏的坚毅,有情有义的勇敢。   想及此处,林一山脑子里一团乱。许愿于他的意义,并非源于初相遇,相反,倒是再相遇才算作相识,这些事实和情绪,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二人越是纠缠不清,他越无从提起。这次,如果不是凭空冒出个姚雪峰,他也不会急于揭开底牌。   虽然这底牌,于他而言是保留招术,于许愿而言,还可能如卵击石。   他尚摸不清许愿的脾气,但许愿有一点,他是早有领教,就是老僧入定一般:不动口、不动心。   于是,他还准备了另一个剧情。   “你不想现在回去吗?好,那我们晚点再回。”这话听在许愿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晚点做也行,反正有的是时间。”   嘴上调侃着,林一山的心里,却有百转千回,沧海桑田之感。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又被他囫囵咽了下去。   前情往事只属于他一人,现在说出来就是贴脸发言,玩过杀人游戏的人都知道,贴脸发言是犯规的。   还有一个想法,如一颗秤砣定在林一山的心里。那就是从自己进入许愿视线的那一天起,到此时此刻,发生的种种,在他看来足够让彼此作出决定——对足够让许愿作出决定。   还有,林一山突然意识到,许愿是漂亮的。当年许愿在徐总的公司里上班,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印象中,她总是站在人群的外围,穿印象模糊的衣服,梳印象模糊的发型,只有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不甚明晰。   有一次,他上班差点儿迟到,踩着点儿跑进公司大门,手里抓着一个鸡蛋饼,发丝飞扬,虎虎生风。那一天,林一山坐在二楼会议室的窗前,等待会议开始。   有一次,许愿,拖着一桶桶装水,路过徐景天的办公室,满满一桶水,很重,为了不让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太刺耳,他尽力把桶提起来。那一天林一山想上去帮忙,考虑到自己和许愿部门领导的面子,只站在徐景天办公室门口,看了一眼。   有一次,一个重要会议结束,所有公司领导等待合影,许愿远远地跑过来,压抑着奔跑带来的气喘,毫无女生声形象,叉着双腿给大家拍照。佳能相机的屏幕,设置成显示图像时,如果人的手或者鼻尖儿不小心碰触到屏幕,那么快门是按不下去的,照片拍不成。   迟迟听不到相机的咔嚓声,站成一排的领导马上就要尴尬了,许愿的大限将至,林一山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帮他关了屏幕。   在那之前,林一山还听到许愿在走廊里跟人讲电话,大概电话里的熟悉的人,那个时刻的许愿,就是他此刻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样子,平和的,顺从的,带着一点儿戏谑。   林一山裤兜里装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每迈一步,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一阵难得的凉风掠过,他收回心神,下定决心:不提更久远的事情,只从二人在D市的相识开始。   小区里只有一家食杂店,二人路过的时候,林一山拐进去拿了两瓶农夫山泉,递给许愿的一瓶是常温的,他拧开带着水汽的那一瓶,咕咚咕咚连咽下半瓶。   林一山紧走几步,跟上许愿,又沉默走了一段路,就上了滨河路,这条路沿河修建,不允许机动车通行,周边的人居民把它叫作滨河公园,沿着河的走向,一路通到新区广场。此刻,路上零零散散有些人在散步,有带着孩子的,有牵着狗的。   对岸的灯光映在河里,被河水搅碎了。林一山和许愿并肩,终于开启话题:“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什么?”   “去留的问题。”   许愿没想到林一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一时没表达。   “徐景天问过我,问我跟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没想瞒他,只是没……我告诉他,我姨特别喜欢你。”   有个骑在轮车的人经过,许愿驻足侧身,让对方先过去,刚好听到林一山的话,略带惊讶地看向他。   林一山清了清嗓子,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也停下脚步,低头看面前的石头栏杆。   “你们俩什么时候聊到这个的?”许愿好奇。   林一山忽略她的问题。“他倒是跟我说过,想跳槽去另外一家公司的事,我没想到徐景天想带你走。”   “徐总确实问过我,要不要接受南陵那家公司的offer……”言罢看向林一山,“但不是因为他,我才考虑去留问题的。”   “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姚雪峰吗?”   这个名字许愿还觉得陌生,从林一山嘴里说出来,就更有距离感。她误以为林一山又要发火,宁可避其锋芒,继续迈步往前走。   林一山快步跟上,超过她,倒退着走,和她保持一样的速度,这样就和她面对面:“我怎么知道姚雪峰?你心里一定在想。许愿,你想躲到什么时候?在我之前,死抱住岳海涛那根渣稻草不放,在我之后,宁可跟小孩牙子搞暧昧,现在又搞出一个离婚的,要跟人家勇闯天涯?”   这番话许愿听到一半,就加快脚步,想摆脱他。可林一山没阻没拦,跟着她一起加速,到头来,两人只是同步加速,对方的话,许愿还是一句没落地听在了耳朵里。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时,许愿无奈皱眉,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的河坝。前方不远,有一个小型发电站,河水被水泥铸成的堤坝拦起来,对岸有一个小房子,应该装着发电设备。更远处是黛色的群山。   许愿冷静了一下,转过来无奈地看着林一山。   林一山按捺住那一丝心虚,粗着嗓子说:“对,我查了。赵工的宝贝侄子,一查一个准儿,我连他前妻都顺便查了。”说着话,突然伸手扣住许愿的脖子后面,往近处拉。逼得许愿身体前倾,不得已只好伸出双臂,撑住林一山的胸膛,两人面对面,距离又近了点,所以他调低了问音量:“你想不想知道,他为啥离婚?”   许愿彻底无语。在她眼里,目前姚雪峰确实还是不相干的人,只是两次接触下来,这人彬彬有礼,行事积极果断,目的性很强,又不招人反感,许愿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算得上许愿欣赏的那一种优秀。让林一山这么一闹,许愿又觉得,由于她的关系,这么一位品貌俱佳的成功人士被人肉,还被挖出婚姻隐私来,心里隐隐不安。   四目相对,许愿望进林一山的眼睛里,无论如何也发不起火来。她双手撑着林一山的前胸,勉力维持一臂的距离:“你干吗去查人家?”   在沿河步行的人眼里,护栏边俨然是一对情侣,头颈相偎,如胶似漆。   林一山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许愿徒劳挣扎两下,也不再努力挣脱,两人就这样近距离对望着。白日里的褥热褪去,河风送爽。   许愿的心突然瘫了,同时失去了听觉,只剩下眼里的人。林一山还是一头短发,和二人刚认识时一样,风吹动他额头的发丝,更显得目光清澈。   不知道多少女人被这双眼睛盯瘫了——许愿失能失智,头脑里猛然冒出这一句话。   “像今天这样过不好吗?”林一山松开手,身体后仰,靠在石栏上,目光没有离开许愿。   ☆、五十四   许愿并没有把姚雪峰放在去留的砝码上。林一山经历了严阵以待的一番调查后, 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他从KTV离开的路上,心里百感交集, 一忽儿觉得许愿真的要跟别人走了;一忽儿又自嘲   百战百胜又如何,偏偏搞不定这一个;一忽儿又恨起许愿,自己掏心掏肺也捂不热这个石头;一忽儿又可怜起自己, 如果不是一腔执念, 现在说不定已经儿孙满堂了……想了一路,第二天就   找人查了姚海涛。   其实在许愿当晚到家之前,林一山就平复了情绪。   刚刚的一番话, 他也看到了许愿的反应,进一步证实了,是自己的醋意伤及无辜。   许愿没有答话。林一山背对着河,对岸是的路灯弯弯绕绕, 绵延很远。“跟我过不好吗?”林一山追问,却像是自言自语。   沉默稍许,许愿转身往回走, 林一山也知道问不出答案——两个人的深深浅浅,又岂是一问一答能水落石出的, 随即跟上。   许愿脚步不慢,不出百米, 林一山就落在后面。两人边走边聊,时间已过去许久,这一刻河畔人少, 零星几人,各自归家。许愿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的林一山。   林一山依旧心事重重,有些话已经说了,但辞不达意,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有些话憋在胸口,想说,又不甘心,不说,又怕就此蹉跎。   许愿看不到这些,他只看到滨河路璀璨灯影下、夜色里,一位眉目不展的英俊男士,磨磨蹭蹭往前挪步,此刻也望着她。   夜色微醺,许愿大声喊了一句:“快走!”   对方不为所动。   许愿忍着笑意,向他招手:“快走,不然我到家锁门。”   等到林一山敢上来,二人并肩而行时,许愿又说不出话来,浸泡在内心涌起的许多情绪里。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许愿才缓缓开口。“你跟我在白溪时爬过一座山,你还记得吗?”   林一山千算万算,没想到她把这个当成开场白。但是他记得,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小道吃了什么饭,天气如何,两个人说了什么话,都历历在目。   李一山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山顶的寺庙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当时寺庙前还有一个人,你记得吗?”   饶是林一山的记忆力再强大,也不会记得一个擦肩而过的游客。他很坦诚,看着许愿,等待她的下文。   “后来我去南宁出差,在卯山的寺庙前又碰见了她。”说到这里许愿陷入回忆。   其实两个场景在他大脑里回放了不下百遍,老人家的话也被许愿默念了很多遍,此刻,他要组织语言,把整件事情完整地表述出来,但这不是最难的。与此同时,她还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正视自己史无前例的勇气,战胜自己对未知和莽撞的恐惧。   “她可能换了一身衣服,也可能没有换,携着五湖四海的风尘,站在寺庙的香烛台前。”说到这里许愿顿了顿,转头看着林一山:“你应该不记得这个人。”   林一山在调动大脑里的回忆,所以他没有马上回答许愿。   虽然没有听懂许愿这个开场白,可是林一山凭直觉认定,这个路人是改变许愿想法,让他打破沉默,主动倾诉的关键人物。   二人走了一段,远远的,能看见小区的入口。林一山放慢脚步,也拖住了许愿:“我好像想起来了……咱们走慢一点。”   “是不是……那个祷告的阿姨?你在旁边看了人家好几眼?”也得亏在白溪的那几天,故事情节简单,人物关系单一,心许愿这么一提醒,林一山居然记起了那个山上的游客。   “你看,你对他有印象是不是?”林一山记得这位阿姨,许愿略感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她怎么了?南陵碰上的人是她吗?”这件事情实在是巧合,也有点匪夷所思,她不知道许愿借此表达什么,但是林一山在认真听。   “因为在白溪见到她,我就对她有印象,所以在卯山再见,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室亮着灯,没有车辆往来,所以起落竿是放下来的,保安坐在   保安室门口的折叠板凳上,手里握着起落竿遥控器。见到许、林二人,热情地打招呼,林一山对人向来彬彬有礼,此刻忙回以微笑致意,拉着许愿紧走两步,示意她继续说。   “下山时,我们坐了同一辆中巴车……”许愿开始回忆。   同车乘客有父母带着小孩子,每当车子拐弯或急刹,那孩子就兴奋地吼叫,妈妈试图制止,但孩子哪是听管制的。车开到一处“胳膊肘弯儿”,印象中,这是最险要的跳段,上山是爬坡,下   山是下坡,所以险要程度更甚。   卯山上的中巴司机早已驾轻就熟,俯冲速度不减,全车人身体都随着车体角度倾斜,那男孩又开始尖叫,同时,后排座有几声惊呼,许愿慌忙回头看,男孩甩出妈妈的怀里,向过道另一侧摔   过去。   过道另一侧的乘客从容地稳稳抱住孩子,右手挡在孩子的头和前排座椅扶手之间,孩子终于停止了尖叫,吓得嘴撇了又撇,要哭又不敢。   其他乘客也意识到了孩子面临的危险,但车子急拐弯加俯冲的惯性之下,人人身不由己。孩子的妈妈勉强维持身体平衡,连忙向人道谢,操着江南口音。   许愿抬眼一看,被谢的正这那位白溪老人。   老人手里护着孩子,和许愿对上目光,面色和善。   车子驶上较平稳的路面,坐在后面的乘客替母子鸣不平,跟司机抱怨,让他车开得稳一些。司机只露个后脑勺,不为所动。   中巴把乘客送到山下售票处前的小广场,众人下车。有开车来的游客,纷纷去停车场找自己的车,只剩下老人和许愿站在原地。   许愿在犹豫。她是打车来的,现在要回去,很明显没有出租车可用。老人倒是很淡定,似乎有人来接。   果然,眼看-晃晃荡荡驶来一辆小面包车,在小广场绕了半圈,一个急刹,停在老人和许愿面前。   司机是个当地小伙,肤色黝黑,隔着副驾驶的玻璃冲老人喊了一句:“上车。”没有寒喧,直奔主题。   老人提起放在地上的双肩包——对一个云游的人来说,这个行李太简约了。提着一侧肩带,往身后用力一甩,刚好看见站在身旁的许愿。   “姑娘,你去哪儿?”老人一口京腔,字仿佛在嘴里滚圆了吐出来。   “我去南陵市区。”   “这是我的车,等我跟司机说一下,把你带回去。”许愿心想,她说“这是我的车”,这外壳坑坑洼洼的小面包,怎么看,跟老人的神态气韵也不搭啊。   老人开了副驾驶的门,把包搁到座位上,跟司机小伙简单说了两句话,小伙探头往许愿这边看了一眼,露出半边颧骨突出的晒黑的脸。   老人转身对许愿说:“上车吧。”   许愿连忙去开车门,老人先上了车,坐在同机后面的位置,许愿紧跟着上了车,坐在老人身边的座位。小司机一脚油门儿,小车颠了一颠,窜了出去。   北京人的健谈、和气、大方,全在这位老人身上。许愿问她不否去过白溪,她没迟疑就想起来了,说去过。许愿说在白溪的一个小景区见到过她,她略疑惑地说:“姑娘,那你记性可真不错   !”   老人又说,许愿见到她那个地方,可不是个普通的小景点,那座山叫极山,因为山后的江水绕出一S形大弯,形成了罕见的天然地貌奇观:太极图。   许愿略回忆了下,白溪的空气里确实有水气,似乎有水系环绕。   老人说,虽然这个天然的太极图,不过是地质时代第四纪“新构造运动”中通过河流深切形成的地貌,但千百年来,道教信徒赋予它许多神奇的传说和故事,成为一个天然的道教文化符号,   也是很多研究道教的人向往的名山。   “你在那座庙前,有没有看到庙门正对着另一座山的山尖?”许愿回想了一下,当时她在凝神看着揖拜的老人,林一山呼唤他时,他的身后,真的有一座山,远远看去,虽不如脚下这座巍峨   耸立,可想来海拔也不低。   许愿点了点头:“有啊。”   “那就对了。大殿另外两侧,也各对着一座山。”老人说得不紧不慢:“所以这是天然图形和中国道教信仰中最高的神宫神殿联在一起,充分体现出道教文化理念中的‘天人合一。”   说话间,车子驶出卯山下的村路,进入一片温泉景区。单车道两侧都是温泉酒店和小型温泉民宿,树影深处有露天的温泉,隐隐升腾起雾气。许愿就在眼前的树影、云雾交错里,身体渐渐回   温。思绪里,那座殿前的人,和他身后的远山也清晰起来。车子逛飙,思绪失控。   老人见许愿渐渐沉默,也不再继续话题。她问小司机,大概几点能进南陵市区,小司机咕囔一句,许愿也没听请。   过了一阵,老人从包里掏出保温杯,问许愿要不要喝点热水。许愿带的水早喝光了,这会又不想喝没加热的矿泉水,见到人递过杯子,就拿自己的杯盖接了半杯,水温刚好。   许愿领回思绪,问老人:“您对道教有研究?”普通人爬山就爬山,哪里会说出“天然太极图”“天人合一”这样的话来。   老人刚喝了一口水,答非所问:“我是王玉芙。” 作者有话要说:  许磨叽是土里长出来的,林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 固执地更新至此,毛病很多,又不知好歹不悔改,愈显得你们宽宏大量,小仙女们!感谢追文!感谢陪伴! 下一本,说不定会写成晋江爆款,一跃成神(做梦)。 看官们,闻到完结味了吗?还有十几章,且看且珍惜。   ☆、五十五   许愿一时被这个名字魇住, 耳熟, 非常耳熟。但是不是身边人的名字,是偶尔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但是想不起来。   老人见她这个反应,也不对自己的名字再做解释,接着说:“我一个朋友, 他……喜欢研究教道。”见许愿听得认真, 又说:“不是普通的爱好,是穷一生之精力,去琢磨, 去探索。”   小司机踩油门的脚就没抬起过,车子驶过减速带,一阵猛烈的颠簸,两人不约而同地抓紧车门上面的扶手。   颠簸过去, 老人又说道:“我因为唱戏,也是太执著于这个行当,就这样, 一年一年地蹉跎下来……他也说过几次,想让我别再唱了。或者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作, 不要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可是人在这个光环之下,不能说你身不由己, 而是太诱人太耀眼,你无法放弃。   “我一路唱到了头牌,唱成了团长, 唱上了各种晚会,唱到出国演出,唱到和国家领导人合影……   “起初的几年,他还陪在我身边。后来干脆不再见我,潜心研究他的道教文化。”   “40岁出头那几年,有人想跟他结婚,他跑过来找我,气急败坏地说:结就结!我跟谁还不是过日子。   “可是,我们毕竟认识了几十年,我知道他15岁时的莽撞样子,他也了解我,除了吃祖师爷这碗饭吃的太用心,我这人也算处处对他的脾气。”   “姑娘,你今年多大?”王玉芙女士看着她。   “我叫许愿,今年三十岁。”许愿坦诚地答道。   “我的年纪差不多是你的二倍。”老人淡然一笑。“但是我是在两年前才想通的。我不再唱主角,辞去了团长的职务,远离了台前和演出的一切事务,安心回到幕后,当上了艺术指导。”   许愿心有疑问。老人马上解答了她的疑问:“他病了,我嗓子坏了。几乎是同时。这下,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过柴米油盐的生活,我可以不用全国各地的跑演出,不用磨排新戏,不用开会,不用写报告、写总结、做预算。我们认真地做一日三餐,给猫洗澡。”   许愿听得认真,老人拿出手机来,翻到一张猫的照片,给许愿看。   许愿不了解猫的品种,只是看到这只猫的脸扁扁的,眼睛圆圆的,眼与脸的比例大的惊人。像是漫画里的猫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样的好日子,真的没过上几天。他就开始频繁地住院。饭吃得越来越少,药物作用下,他每个月都有两三天完全吃不下东西,不停地呕吐。人也日渐消瘦。”   许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情形与老耿何其相似。   “他去世以后,我为了完成他的遗愿,辞去了退休返聘的艺术指导的职务,开始游历他一直梦想去的所有地方。去年去的地方里就有白溪,今年走到卯山,再一次遇见了你。”   老人眼里的感伤情绪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友善大方的样子。   车越近南陵,天上云越少。不知不觉雨早就停了,小面包车的雨刷还在茫然又机械地摆动,王玉芙对小司机说:“小伙子,咱们到下一个服务区停一下。”   下车的地方哪像服务区,简直如临仙境。   服务区规模不大,只有一个三层楼建筑,一层有热水间、卫生间和售卖点,三层建筑旁边是一个中石化的加油站。   重点是,服务区建在山体平台上,马路对面壁立群山,建筑背后悬崖峭壁,远远地,可以看见零星几个村落。   日将晚,雨骤停。日光从群山的缝隙插.进来,照得小服务区一片暖色。悬崖之下,村落之上,不知是浮云还是雾霭,也被浸染上淡淡的橘色,空气里尽是氧气和水汽。   二人在矮墙边久久伫立,享受着夕阳的偶尔照拂,目之所及,尽是崖下美景。   小司机也上了厕所,此记得蹲在不远处抽烟。   服务区的停车场刚被雨水洗礼过,阳光晒得水气微微蒸腾,只停了两辆大货车。   “许愿,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爬山?”一个年轻女孩,不在周末,不在节假日,不在寒暑假,跑到明显不是热门景点的卯山,也是异常的。   “我来出差,也是要散散心。”   “散散心。”王玉芙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转眼留连于眼前的风景。   “上次在白溪,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单独行动的女孩子,那就是有伴儿。你的伴儿呢?”老人此刻眼里有三分狡黠,许愿仿若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活泼样子。   “他……王老师,我对您从事的行业一无所知,但是想必,有很多人称您为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好。”王玉芙双臂拢了拢围巾,空气有点凉。   “去白溪的道教名山,的确有人陪我一起。但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许愿深吸一口气,“我本来要结婚的另有其人……我觉得我做错了。”   “你是想问我,该选谁吗?”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您,怎样才能克服做错事的罪恶感。”   两个年龄差距很大、萍水相逢的女人,站在雨后初晴的服务区讨论人生的“原罪”,恐怕是难得一见的桥段。   王玉芙复又看许愿,她没有设防,正微低着头,看似这罪恶感折磨了她很久。   “许愿啊,我好久没唱了,你今天听我唱一段?”   她忽略了许愿的问题,解开围巾,递给许愿,理了理衣服,面对悬崖站定。   许愿接过围巾,放松身体,靠在矮墙边,看着王玉芙王老板。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   “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间”   甫一开口,声音惊扰了旁边树丛里的两只鸟儿,扑棱棱地朝崖下飞去。再看这位老人,已然褪去岁月风尘,亭亭而立,身段柔而稳,目光清且亮。   嗓音更是气象万千。日常说话,她本是低沉女声,略带点沙哑,像是抽了几十年的烟。可是唱出第一句“花红一片”,宛如云中燕、风中铃,华美直冲云霄。   售卖点的阿姨放下手机,探头张望,连趴挨着冰柜睡觉的小狗都醒了,抽烟的小司机也朝这边看过来。   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她真的是联欢晚会上的那个!光艳万丈的角儿!倾倒众生的王老板!许愿心里百般惊叹,已经忘了鼓掌。   《坐宫》是京剧《四朗探母》中的一折,这四句唱是西皮摇板,节奏舒缓,腔调中正,堪称经典。女主铁镜公主本该享受牡丹开芍药放的在好春光,不想自己的老公杨延辉却心事重重,惦记十五年未见的老娘佘太君。   在雨后初霁的服务区,身临绝壁与雾霭,有幸听到“铁镜公主”穿越百年唱这一句,许愿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   唱罢,王玉芙似有几分得意,这哪是嗓子没了?这是能抵几百个人的好嗓子。   许愿忘了鼓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曲终人散,王玉芙拿走许愿怀里的围巾,展开一绕,大开大合地披在自己肩上,气度如谢幕一般。   小司机正朝二人走来,夕阳铺满返城的路,三人又该启程了。   小司机打开车门,许愿站在王玉芙身后,虚扶着她上车。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对许愿说:“别辜负了好时光,也别辜负了好人。”      ☆、五十六   车子开上绕城高速, 南陵市区近在眼前。许愿给老耿打电话, 说自己回来了,老耿问她想吃什么, 她嘴唇发青打着哆嗦说:“火锅。”   这个小插曲,许愿没跟任何人说过,连舒意都不知道。但是这个机缘巧合, 却无数次被回放, 成为牵动许愿走向林一山的一根纤线的绳。   这段往事讲起来很费心力,许愿不想被打断,她的身体深处在战栗, 轻微的,不可控的。许愿说到她和老人的对话:“我本来要结婚的另有其人……我觉得我做错了。”   说到这里,身体深处的战栗传导到喉,她只好禁声, 抬起眼来,看向林一山——眼窝里蓄满泪水。   长久以来,二人相处, 许愿的种种闪躲和逃避,都有了答案。   林一山在迷雾中独行太久, 此刻仿佛看到了光。   他伸手去揽许愿的肩膀,许愿愤怒地拨开, 这愤怒像是对林一山,也像是对自己。   林一山围着她转了半圈,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借机观察周边环境,许愿的动作有点夸张,引来一两个路人侧目,是急于归家的人。   他们此刻离许愿家不远,身边就是一个小型的儿童乐园,有露天的滑梯、秋千、和长椅。   “你坐下说。”林一山指着长椅。   “我还没说完。”许愿与他同时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你坐下说,来。”说着,自己先坐过去。许愿没动,看着夜色里那个高大男人的剪影。   林一山双肘支在膝上,低着头,双手顺了顺自己额顶的头发,闷声说:“你还不如一直怪我。”   许愿看着他,忽然有点不忍心。   “那位京剧名家怎么回答你?”林一山无法预测答案,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许愿平复了心情,看着他迟迟没开口。   两人这一晚走了很远的路,此刻许愿的脚底板有电流通过,酥酥麻麻。王玉芙王老板的话她烂熟于心,说了这么多话,这句话才是她今晚想告诉林一山的,她的心迹,她对他的——表白。   “她没有下面回答我。”许愿说着,缓步走向林一山,在长椅上坐下。   林一山泄气一般,使劲呼一口气,腮帮子起来,又瘪下去。   许愿接着说:“她告诉我,别辜负了好时光,也别辜负了好人。”   二人俱是沉默。   高层住宅,万家灯火。夜色薰染,长椅上的两个人,便如蜡像一般。   过了几分钟,许愿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住,林一山的手指节突出,因为瘦,指节与手指根部呈现凹陷的弧度。此刻,这只手的主人,卸去职场的天赋与才情,褪掉情场的伪装与傲慢,默默地消化许愿刚才说的话。   别辜负了好时光——是了,白溪的散慢度日,都是因为彼此。   别辜负了好人——林一山一早就认定了许愿这个好人,但是她一直不知道。   终于等到这么一天,许愿放下了自己的罪恶感,也不再追求林一山的罪恶,开始思考辜负了什么。   林一山打破沉默,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兜里有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包装,此刻被他紧紧地攥着,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我是好人吗?”   许愿卸下积压于心的重担,加上又了这么远的路,沉默时就觉得身重体乏。   她觉得圆满了,她终于勇敢一次,主动表明心迹,向一个追随者众的男人。   她终于开口表达了、积极争取了,主动靠近了自己喜欢的人。   这在她前三十年的人生里,都没有过。她一向是木讷的、被动的、内敛的、沉默的。   她觉得跟自己打了一场硬仗,此刻疲惫不堪。她觉得谈话该结束了,林一山什么反应,他完全不关心。所以林一山的问题,她压根儿就无力回答。   “我是被辜负的好人吗?”见许愿脱线,他加大音量:“说话啊!你今天好不容易说人话了,接着说啊!”许愿仍是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你说完了是吗?那该我说了。”   “姐!”   小路上站着一个人,一身运动打扮,白色T恤上一个夸张的黑色对号,是夜跑回来的白扬。   “姐……林总。”他走到二人面前,目光在二人之间划了一条线,最后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林总。   舒意公司给的产假很长,她能休一年零两年月。儿子六个月时,原先的育儿嫂因私事辞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她就自己带孩子。公婆因为身体不好,很少来,舒意的妈妈来帮忙,两个人忙乎一个娃,也是手忙脚乱。   舒意老公忙得两头不见太阳,许愿最近两次去看儿子,都没碰到男主人。   秋高气爽,几块丝絮样的云点缀着旷远的蓝天。舒意和许愿抱着孩子晒太阳,也是让舒意妈妈解放半天,老人这个年纪,从早到晚,家务活不停,体力吃不消。   小区西门有个小型喷水池,有几个大些的孩子,绕着水柱玩闹。舒意的儿子元宝看傻了眼,坐在妈妈的腰凳上,四脚兴奋地乱踢乱蹬。脸蛋子肉太厚,挤得嘴很小,一条亮晶晶的口水,顺着胖嘟嘟的小下巴流下来……   许愿拿手帕去擦,小家伙四肢乱动,许愿一时下不去手。这时候电话响,她只好去接电话,眼看着那一大滴口水缓慢地滴下来。   姚雪峰来电。   她没回避,当着舒意的面接了。   周围环境嘈杂,每当水柱喷起,孩子们的笑闹尖叫同步放大,所以这通电话不宜讲太久。   姚雪峰依旧是成功商务人士周全礼貌,想约许愿吃饭,考虑到许愿是北方人,说有一家兰州人开的餐馆,面食做得特别地道,约许愿明晚去吃。   对方语调沉稳,许愿这边却被孩子闹得心神不宁。   她稍微侧身,避开喷水池的声源,随手把手帕递给舒意,跟电话里的人说:“姚先生,我不打算和您见面了。抱歉,不是去南陵还是留在D市的原因,对……”   对方又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她没有迟疑,主动打断:“姚先生,感情生活是个人私事,您对其他人没有告知的义务,您不必多想,也不是这个原因。实在是……”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一直有。”   收了线,三个人走过喷水池,远离了儿童的吵闹,道路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鲜少有车和行人。   她对上舒意探对的目光,坦然地说:“相亲对象,我给回了。”   “谁介绍的?多大年纪?长得帅吗?有钱吗?”   “我们公司的技术顾问的侄子,年纪跟咱们差不多,长得……有点像靳东,有没有钱……”   “打住!”舒意兴奋地大喊一声,唬得怀里的无宝同志瞪圆了眼睛。   舒意:“长得像靳东?这么说你们见过了?这么帅的人主动给你打电话,你居然还能淡定地给儿子擦口水!你出家了吗?”   舒意度过了产后抑郁的阶段,此刻怀里抱着孩子,身材却没有其他哺乳期母亲的拖沓和臃肿,情绪也爽朗,如同考完出走出考场的少女。   花痴的语气与她相得益彰。   “帅怎么了?天底下帅的男人多了,是你的才值得你兴奋。”   “嚯!我看人家主动给你打电话,说明见面之后对你很满意啊!主动到你碗里来的,你还拿乔!”   “我没拿乔。我总不能看到好的全收。”   “这是几个意思?”舒意收敛了调侃,“要让我说啊,你以前不是看不到好的,而是死守着那个勉强及格的不放。”   许愿笑,“没有死守,没有不放,我的坚持和付出,都不是对岳海涛这个人,而是对自己,对自己当年的选择负责,为自己当年点的菜买单。”   “有句话怎么说?自己选的恋爱对象,含着泪也要结婚?”   “对对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许愿不再忍,二人放声大笑。   元宝对路旁的一排高大杨树产生了深厚兴趣,歪着头一棵一棵看过去。两人的对话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许愿,你跟岳海涛,前情我不了解,但是这两年,我是看着你走地过来的。都说劝合不劝分,但是你们已经分了,我也就不假惺惺了。”   许愿低头走路,提到岳海涛,她已经没有压抑和愤懑。   “我一直觉得他配不上你。你这人,向来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要求很低。依我之前对你的了解,原谅他,抱残守缺地过下半生,也是你的合情剧情之一。但是这次,你让我刮目相看了!虽然你俩分的过程有点软刀子割肉,但毕竟是分了,据我所知,岳海涛后来还找过你,他是一直没死心……据我分析,他对你也是有感情,两个人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再失去,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   许愿哼了一声:“我看他和那个女同事打得火热,他不是对我有感情,他是习惯了这个人生路线:恋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这可能也是他父母对他的期待。”   “那他怎么不和那个小三结婚?”   “那谁知道,没兴趣了。分手我也有错,而且分得这么坚决,我也有私心。”   “好了!你终于说到重点了!你有什么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会,从下午两天,开到晚上9点,醉醉的。   ☆、五十七   “我……”   “你有什么私心?”   舒意调整脚步, 在许愿身前倒退着走, 这样两人就保持着面对面的相对静止。   元宝被转晕,眼里的大杨树一阵混沌消失了, 他只好看着许愿,和舒意一样。   “真的是林一山?”见问不出来,舒意自己给出答案。   对视中, 许愿叹了口气, 目光移开,抿了抿嘴唇。   “等等,让我屡屡!”舒意又转身, 和许愿并排走。   “你有错——没和岳海涛分手,你俩就搞到一起了!你有私心,是想趁早和岳了断——好和林一山光明正大地搞!对不对?哎哟吗呀!今天这刺激!我这小心脏……”   许愿依旧冷静:“你说话注意点,什么搞……到一起。”   “我说我弟弟对你那么主动, 献的殷勤都喂了狗了!一开始,我以为白扬对你动心,是你默许, 我是他姐姐、你朋友,你们俩当着我面玩猫腻, 我还有点气。”   “你现在怎么这么流氓,谁玩猫腻。”   “别说话!”舒意小手一挥, 目光直直地盯着某个虚无之处。“后来我觉得你俩还挺配,要是在一起,我当你的大姑姐, 关系会无比和谐。谁知道你早就琵琶别抱。”   说着扭头看许愿,戏精的惋惜表情:“太可惜了!”   “白扬,他在我眼里,就是弟弟。和你一样。”   “那林一山呢?我刚才一屡,从你们认识,到现在,你拒绝相亲对象,这时间可不短了啊!你们俩这地下恋情玩挺爽啊?”   “不是啊!”许愿连忙否认。“一直没有玩,我也玩不起。”语声渐低。   舒意顿时明白了。她了解许愿,这是个能跟定岳海涛,辞职、闯荡、奔结婚的许愿,她也了解林一山,挥挥小手就能招蜂引蝶,在校风评来者不拒,一路前女友无数的林一山。   “你们……没在一起?”舒意想,这才是许愿,这个纠结的姑娘。   “没有,但是……总之没有。”这可真是,言语木讷的请愿。   “那这个电话里的靳东,为什么不试试呢?”   许愿叹口气,任命地看着舒意。一阵节奏欢快的对话戛然而止。   俩人回到家,舒意妈妈正在做晚饭,舒意跟妈妈说不在家里吃,等妈妈吃完了饭,接过元宝,俩人才又出门。自打舒意怀孕以后,这种闺蜜休闲外出几乎没有过。   舒意老公加班,没回来吃晚饭,给舒意发了微信。意料之中,舒意看了一眼信息,锁屏没回。   两个女人出来散心,能去哪呢?商场刷卡、酒吧闲坐、火锅烧烤外国菜吃吃喝喝,都有点腻。舒意见许愿对吃和逛意兴阑珊,回身就打了辆车,俩人直奔北泉公园,   女人一旦坚定起来,行动力也是超强。   傍晚6点多,日夜交替时,两人女人坐在北泉公园湖心的游船里。   舒意把高跟鞋搁在座位边,光着脚丫子踩着踏板。许愿见她兴致勃勃,乐得当乘客。   公园里尽是散步的人,大多走在岸上。湖边共有三个小码头,游船都停靠在码头边,按照造型分了类:小鸭子船和小鸭子船在一起,南瓜船和南瓜船在一起,可以喷水的大象船由于数量少,只有几艘,停在最小的码头边。   湖心的游船屈指可数,许愿和舒意对此很满意。   舒意认真地掌舵,嫌散下来的长发碍事,腾出手来,随意挽了个松散的团子,歪歪地搁在脖子侧面。   这个放松而专注的舒意,恐怕除了许愿,很少有人看到。   船的驱动装置犹如自行车的脚蹬,舒意两条大长腿交替蹬,她们的船比其他几艘游船速度要快许多。   迎面遇上一艘大象船,船上的小男孩操作大象鼻子,朝她们的船发射水柱。   舒意大叫一声,连忙调转方向,水柱砸在船顶,嘭嘭嘭嘭……   一部分水喷到了两个人身上,舒意毫不在乎,船调头跑远,舒意转头冲大象船比了个小手指。   天光迅速收敛,浅浅的夜色笼罩,两个女人把船停在湖中心,看着湖边柳树的阴影,水墨画一般。湖水的波澜若有若无,小船几乎不动。   许愿开口:“此刻应有啤酒。”   舒意懒洋洋地说:“对!再来两个鸡架。最好再有一盘拍黄瓜。”   她不用蹬船,两个雪白的脚丫子缥在一起,搁在方向盘上,大拇趾涂着灰绿色甲油,一动一动打着拍子。刚才她在哼歌。   “给你看看我的夫妻关系。”舒意递过手机来,按上指纹解了锁,还是她和她老公聊天的微信界面。   许愿接过手机,舒意的记录是绿色的,很容易辨认。   聊天对象是黄晓平,许愿才知道,舒意的老公叫黄晓平。   基本上每天都有记录,简单的一问一答。   黄晓平:晚上加班,不回家吃晚饭了。   这是最近一条,舒意没有回。   再往上翻,都是差不多的记录:加班、下班会晚、周末出差、大概十一点到家、飞机晚点,改签了……   舒意的回复也很简短:好、注意安全、那我们睡了……还有几条,舒意没有回,对方只是单纯报备。   只有一天的记录聊了两个来回。   舒意:下午能回来吗?   黄晓平:估计得晚上,不用等我吃午饭。   舒意:孩子今天要打疫苗。   黄晓平:好,我争取两点前到家,开车载他去。   舒意:算了,我们打车吧。   许愿翻了三五页,都是这样的内容。她看到后来,嗤笑了一声。把手机还给了舒意。   “我今天才知道你老公叫黄晓平。”   “我让你看他名字了吗?我让你看内容。”   “内容我也看了啊,相敬如宾,有礼有节,伉俪情深,”   “歇了吧,最后一句给我吞回去,恶心。”   许愿停顿了一会:“我看黄晓平那人挺好的啊!”   “你看谁都挺好!”舒意怼回来,许愿竟无言以对。   “舒意,你跟我不一样,你的学业、工作、家庭都比我来得顺利,现在元宝出世,完美地填补了你人生的空缺,房子、车子、儿子,多少人艳羡……”   “我还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有一点我们一样,你觉得岳海涛配不上我,我也觉得黄晓平配不上你。”   舒意扭头惊奇地看着许愿,目光亮晶晶:“原来你……你以前怎么不说?”   “是,我觉得黄晓平配不上你,我觉得任何男人都配不上你。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在我眼里,你哪哪都好,谁都配不上。在你眼里,我也是一样。”   舒意看着许愿,略作思考:“那倒是!你要是男的就好了,咱俩就凑一对。”   “我才不是男的,你怎么不当男的?”   “我当男的也行——要不咱俩现在就凑一对得了,让岳海涛、黄晓平之流滚远一点。”   “岳海涛已经滚了,你老公罪不致此。”   舒意提高嗓门儿:“罪不致此?”舒意长吐一口气,把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你要知道他干的事,估计孩子都会让我打掉。”   许愿隐隐知道黄晓平干了什么。   舒意是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盘儿正、条儿顺,大学里虽然成绩不拔尖,可也一直注重成绩;工作肯定足够努力,不然怎么在“四大”谋生;感情方面,工作后认识的这位黄晓平,D市本地人,据说也是千帆过尽的主儿,跟舒意俩算是一拍即合定终身。舒意是顾全体面的人,个人形象、家庭生活、职业发展,处处不甘人后。   许愿和舒意重又交好,也是在许愿到D市之后,因此,舒意结婚前后的感情生活,许愿真的所知甚少。   舒意又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许愿默然,知道说出来就不是好事,又觉得,舒意这么多年来也憋得辛苦。   “孩子生出来以后,我是一心想要离婚的。闹也闹过了,打了打过了,还不是认命地过下去了。”   “你们要闹离婚?”许愿皱起眉头,“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舒意扫她一眼:“你都是单独见我,哪一次是他在场的?”   许愿心想:是了,一次也没有。按说孩子这么小,爸爸理应多在家照顾,但她每次去舒意家,看到的都是舒意和她妈妈。   “他嫖妓。”   舒意说得无比冷静,许愿立时反驳:“你有证据吗?”   “男人要是刻意想隐瞒,怎么会给你留下证据?但我就是知道。”   二人对视,许愿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跟他谈过,他当然不承认,因为没有实证。但是他保证以后不人再犯了。”   许愿睁大眼睛,天又暗了一些,她想看清舒意的表情。   “你想想,他说以后不会。”舒意把生意放在“不会”上。   “那他以前到底有没有过?”许愿忍不住问。   “我也这样问他,他咬死了以前没有,就是没有,但是以后不会有。这话你怎么听?”   许愿也承认,这逻辑明显有问题。      ☆、五十八   站在朋友的立场, 她不想劝舒意, 让她放宽心、相信他之类的话。不仅因为她了解她的朋友,更因为许愿的第六感——没有证据、没有蛛丝马迹, 单就刚才舒意的叙述,结合她与黄晓平为数不多的接触,她就相信嫖*妓是坐实的。   许愿叹了口气, 没有反驳。   “所以我说, 许愿,你比我勇敢,你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沉默片刻, 许愿苦笑:“咱们俩怎么都混成这样了?”   “你记得吗,我上次去香港出差。”   许愿想了想:“那时候你还没怀孕呢啊。”   “他让我买一套护肤品,说是他同事要的,还说给我代购的辛苦费。”舒意说着, 又蹬起踏板,小船晃了晃,平稳地朝小码头驶去。“我傻乎乎地按照他的要求买了, 虽然我自己也买了不少东西,可那套护肤品, 水乳几大瓶,说轻也不轻, 我他妈的硬给他背回来了。他把东西拿走,事后我还问:你同事有没有给你代购费啊?他干瘪地说:给了。我就没再多问。”   许愿闻所未闻,此刻脑子又不转了:“那到底有没有给代购费啊?”   舒意被她气得咳了一声:“我他吗的是代购吗?如果真是他同事, 一套护肤品,白送她也无所谓,他明知道我不会计较,才耍这种小把戏。问题是……”   “送人了?!”许愿终于明白了。   “我把钱要回来了。”许愿瞪大了眼睛。舒意还是是紧不慢地蹬着小船;“问题是,黄晓平他把我当成代购了,出了钱出了力,帮人把东西人肉扛回来,结果人还不领情……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许愿连忙点头。   “你明白吗?”舒意加重语气又追问。   “我明白!问题是,你是他老婆,这是江湖地位的问题。”   舒意明显说得意犹未尽:“我直接用我老公的手机,给那个女的打电话,跟她约了个喝茶的地儿,把钱要回来了。”   许愿再次惊呆:“什么时候?”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舒意语气洒脱。“代购费我没要,护肤品的钱,一千六百八。”   两人并排坐着,许愿拉住舒意的手。心想:此刻真的该有啤酒小菜啊!   “不是同事吧。”   “当然不是同事,那女孩看样子就是服务行业,乖乖交了钱,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你把钱要回来,黄晓平知道吗?”   “他在场啊!那女孩还钱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坐着呢。”   二人上了岸,随着公园的人流往外走。许愿回头看过去,二人坐着的小鸭子船,已经被工作人员归位,和其他小鸭子并排浮在夜色里。   湖面平静无波。   自上次许愿坦言心迹,林、许二人各自元神归位。林一山每天下班都窝在许愿那,早上又早早起床赶去上班。开发区和研究所位于D市的不同方向,而且都远离市中心,雷克萨斯每日穿梭往来,乐此不疲。   有一两次,林一山短程出差,许愿居然会主动给林一山打电话,而且是在上班时间。电话里,林一山听到高跟鞋落地的轻脆声音,想是许愿走到僻静处,又听见许愿低低糯糯的声音,跟他说剃须刀忘了带,问他下没下飞机之类。   多年媳妇熬成婆,林一山无比享受。许愿这个疏离、别扭性格,能在工作时间,悄悄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想到,当年在徐总公司开会,许愿在会议室外面的走廊讲电话,也是这般低声、谨慎的声调,但电话的内容却又十分家常,带着跟熟悉的人才有的烟火气。   放下电话,林一山便火急火燎地安排日程,早上到洁净间指导铺层,出来马上召开技术讨论会,产品厚度超差、定位孔偏移、表面白斑……以往这些问题要逐个分析,逐个排查,还要在分析过程中引导工艺员,教他们自主思考。   林一山做技术指导的风格大变,一语中的,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问题出在哪,有工艺员半信半疑:“林博士,表面白斑,按照复材学界惯常的思路,是要考虑材料性能和储存方法的……”   “同样一批料,XXX所做出的零件已经装配到无人机上了,所以材料性能不是导致白斑的原因。”林博士一锤定音,“至于储存方法,根据我的经验,常温的下过期废料,做出来也不会有白斑。”   工艺员懊恼又无话可说,只管低头猛记。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的话,就按修改方案再进一炉。”说完合上记录本,“今天最晚一班火车是几点?”有人告诉他时间,他低头查看列车时刻表,又说:“姚记肠粉带回D市口味会打折扣吗?”   众人:“……”   徐景天正式启程,去南京赴任。徐总在旧部工作若干年,资历、人脉、功劳、恩泽皆有,公司名义欢送一回,分管的部门又聚餐,再加上亲朋好友,日程几乎排满。   林一山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敲定了吃饭时间——就在当晚。徐景天一直推说有约,不是他刻意忽略林一山,相反,他自认为凭两人的关系,一板一眼的欢送都显得多余。“我是去上任,又不是去坐牢。”林一山提议挑一家环境好的餐馆,徐景天调侃道。   林一山却是认真的。真心实意想送徐总。   并且,希望他在南陵走马上任后,平步青云,两年内干到CEO,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妄想回D市挖人。   吃饭敲定的地点,绿植环绕、水声漴漴,正是林一山和许愿第一次单独吃饭的地方。听说许愿要来,徐景天也叫上了于蕊。一来怕许愿一位女士,吃起饭来尴尬无聊,二来,徐景天知道许愿以前和于蕊走得近,于蕊在公司里也聪明机敏,不会搬是非、传八卦。   林一山带着许愿早早到了,两人对坐喝下半壶茶,徐景天才姗姗来迟。服务生推开门来,徐景天和于蕊先后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市场部的苏芯茹。   苏芯茹倒是第一个开口:“愿儿姐!”然后看向林一山,他坐在许愿对面。   原本是四个人,服务生又利落地添了一套餐具,摆在许、林二人面前的桌边。   椭圆形的餐桌,苏芯茹是新加的人,自然就坐在了新加的餐具旁边。   许林二人起身,把徐景天、于蕊让进里面的座位。徐景天挨着林一山坐,于蕊挨着许愿坐,许愿和林一山中间,坐着苏芯茹。   你一言我一语点好了菜,等上菜的工夫,一时没有合适的话题。   徐景天看着林一山为苏芯茹和于蕊倒茶,就开口介绍道:“于蕊你认识,这位是小苏,苏芯茹,市场部的得力干将。”这番介绍是对林一山说的。林一山专注地正给苏芯茹倒茶,头也没抬,等茶水涨到杯子的七成,才收了茶壶,礼貌地点头致意:“您好。”   苏芯茹双手仍虚捧着茶杯,身在市场开发部,深谙商务社交的社交礼仪。回应道:“林总,您好!”说着还缩了缩脖子,小窃喜溢于言表。   林一山记得她,两人还因为快递费互加了微信,再往前回忆,她和市场开发部的另一个女孩总是同时出现,还老是咬耳朵。   许愿和于蕊许久未见,俩人挨着坐,听到这边寒喧,不忍打扰,只眼神交流了一下。   林一山接着和于蕊打招呼,于蕊嗓音清脆地回应。   徐景天说今天晚走了一会,在办公室收拾东西,苏芯茹也在加班,就聊了几句,听说林博士要给他送行,就一起跟来了。   苏芯茹又跟许愿对视,显然,两个人当年私下热议的风云男主,如今就与他们同席,在小苏看来简直梦幻,在许愿看来简直尴尬。   好酒好菜陆续端上来,五个人纷绥动筷。林一山看许愿杯子里还剩半杯茶水,半天没喝,估计已经凉了,没作多想,长臂一伸,拿过来,倒进自己的茶杯。他已经换了高脚杯喝酒,茶杯闲置一旁。   “凉了别喝了。”说着给换上热茶。   徐景天看在眼里,没作声;于蕊正专注地吃虾,没留意;只有苏芯茹愣了一下。看了看林总,又去看许愿,再返回来看林总。   林一山神态如常,许愿报以形式化的微笑,心想偏来了这么个人精。   送别宴,徐景天和林一山打定主意要喝酒。他们把于蕊、苏芯茹当忌讳,说起徐景天换工作的事情来。   “那边什么时候上班?”几口酒下肚,终于说到正题。   “按说上个月就该过去了,人事打电话催,几个股东私下里催。我是想着,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不能给人扔下呀!”   “我听说,公司为了你这个职位的人选,已经暗中吵翻天了。”林一山很少跟许愿说她前公司的事,这事许愿也是第一次听说,抬眼看了林一山一眼,林一山正在看她,眼神的意思是:我就是知道啊!   徐景天拿酒杯跟林一山撞了一下,“当”的一声:“你能不能暂时别管别人?你不是给我送别吗?”   林一山回归正题;“他们吵他们的,我倒是想问你,你确定是一个人去南陵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舒意老公嫖妓,好怕被骂。 结果你们欣然接受了。 我。。。   ☆、五十九   徐景天正在舀汤, 一根状如火腿肠的蘑菇被他捞了起来, 此刻正不知道怎么装进碗里。“可不就是一个人么——你想补偿我?你请我吃顿饭就想补偿我?”最后一句提高声调,“还是, 你要拿你自己补偿我?跟我去南陵啊?”说这句斜眼看着许愿。   “不是,徐总,注意格局啊!”林一山四平八稳, “我是好奇, 他们吵来吵去的人选里,有没有被你挖去南陵效力的啊?”   这问题成功引起了徐景天的警觉,话一出口, 林一山也觉得不妥。   他原本只是关心徐景天有没有帮手,毕竟去了南陵,职位再高,单兵作战也不好。徐景天想带许愿走, 肯定不只是因为欣赏许愿的为人,他需要可信赖的得力助手,许愿是合适的人选, 去留关头,林一山成了卸去徐总左膀右臂的人, 狂喜之余,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忍——担心徐总也是真的。   徐景天看向在座的三位女士, 于蕊吃得心无旁骛,许愿心下了然,只有苏芯茹眼巴巴地看着徐景天, 等着他给出答案。   职场上有很多小苏这样的人,周身毛孔张开,无时无刻不在接收外界信息,接收、消化、转化为成长的力量。所以这一类人,职场成长很快,适合从事公关、市场、销售等行业,也很有希望成为行业精英。   “你先告诉我,他们吵来吵去的人选里都有谁?我再去挖人啊!”林一山当然不会再爆人选,这一点徐景天心里有数。   那边聊跳槽,于蕊吃到五分饱,也开始和许愿聊起天。   开始聊公司的事,又聊到部门新来好几个人,重新调整了工位。   提到工位,两个人同时想起来,许愿辞职后,有一次部门员工过生日吃蛋糕,林一山不仅没吃蛋糕,还冷着脸问于蕊许愿的事。这事于蕊跟许愿说过,许愿怎么可能忘。   于是,两人同时看向林一山。   许愿被瞪了一眼。   这顿饭,吃得最放松的是两位男士。许愿一直躲躲藏藏,既要回避和林一山的关系,又不想提及自己放徐景天鸽子的事——其实算不上放鸽子,许愿只是答应考虑,最后拒绝。   于蕊憨归憨,前半场吃吃吃,后半场聊聊聊,虽然没有苏芯茹那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可核心问题有了答案。   苏芯茹得到了和于蕊一样的答案。俩人工作上交流不多,可面对男女情愫,却同样有着小女生的敏感。   吃到八分饱,苏芯茹起身去卫生间,隔着许愿给于蕊使了个眼色。   于蕊看了眼许愿,许愿听之任之。于是两个小丫头起身,你推我搡地出了包间门。   许愿看时机刚好,边起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底红酒:“徐总。”   徐景天坐着没动,笑着看她。   “徐总,谢谢您为我争取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您是我工作以来,遇到的贵人。”   徐景天连忙挥手:“坐下。以前也没见你嘴这么甜。”   许愿举起了酒杯:“我……”徐景天这么一说,她跟被点了穴似的,漂亮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因为个人原因……”说着瞟了林一山一眼,这一瞟完全是无意识的,不由自主。   林一山似乎很受用。许愿和徐景天你一句我一句,他乐得欣赏,此刻身体后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双臂大开,分别搭着徐景天和苏芯茹的椅子,屁股仿佛坐着一砣白云,要美上天。   许愿端着酒杯,强迫自己说下去:“我因为个人原因……考虑到……”   她莫名来了情绪,咽了口水,还是说不下去。在两位男士眼里,她已经哽咽了。   与此同时,林一山放下双臂,屁股下面那砣白云也不见了,慌忙救场。   他起身,沿着桌边两步蹭到许愿旁边,一只手去揽许愿肩膀,另一只手去夺她手里的酒杯。语气温软:“你休息一下,我替你说。”   要搁别人,男女之间勾个肩搭个背,也不算啥。可在徐景天眼里,林一山这一气呵成的狗腿神态,简直换了一个人,腻歪得不像话。   他们认识近十年,于公,林一山理智,一板一眼,技术上有天赋,为人是假随和、真性情。于私,林一山神秘,有异性缘,感情上有手段,万花丛中游历过,他身边的女人,徐景天见过的也不止一个。   “徐总,你的新东家实力雄厚,中航工业XX厂的背景。我们这种野路子再干十年也是边缘……”   正说着,门一开,于蕊和苏芯茹前后进来。   许愿稍微侧身,坐下,躲开了林一山搭在肩上的手。   徐景天眯着眼看他,想知道他能把话辙到哪儿去。   林一山也没停顿:“对他们来说,您去简直是如虎添翼。多培养几个得力帮手,就别想着回来挖人了。”   徐景天哈哈大笑,起身和林一山碰了杯:“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人。”俩人同时仰头喝酒。   许愿稍平复一些,与于蕊擦身而过,低头说:“我也去洗手间。”   两个女孩出去的时间有点长,去个洗手间,再顺便嘀咕几句,这时间也是富富有余。   徐景天可没想替谁包庇地下恋情。搁下酒杯,神色正经地问林一山:“不是说你妈特别喜欢吗?”   “本来就是啊!”   “今天小于小苏都在,她们的名字,加起来有四颗心了!算上我这颗,你当着这五颗心的面,跟我说句实话。”   林一山愈发得意,独自把杯玩着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下,眼睛蒙上一层滑溜溜的水光:“……”   三个人支起耳朵,等他的答案。   他把本该说话的时间留了白,墨蓝色衬衫掩盖了肌肉线条,身体向徐景天倾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伸出右手,扣住徐景天的脖子。   苏芯茹被伸着长腿维持身体平衡的林一山惊呆了。   说悄悄话的表情,但音量刚好够三个人听:“她离不开我。”   说完收回手臂,收回腿,正襟危坐,整了整衬衫前襟的褶皱,分别对三个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意思是:答案揭晓了!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两位男士都喝了不少酒,徐景天拒绝找代驾,非要坐林一山的车,把自己的车扔在餐馆,说第二天再来取。   许愿开林一山的车,林一山坐在副驾驶,把胃有料、心无邪的于蕊,整场烧脑、语有不甘的苏芯茹一一送回家。徐景天坐在后座中间,从前排座椅的空隙看林和许互动。   “踩刹车别那么顿,要轻柔一点。”   “出主路,对,后面没车,给油!给油!”   “你这个反应速度,开高速特别危险。该快的时候要快。”   许愿刚工作那两年考了驾照,最近几年没摸过车,而且驾校练车用的是普桑,方向盘有千斤重,挂档手柄也硬如铁杵。林一山的车比较宽,而且操控方式和大众品牌不一样,许愿又要适应车,又要适应路,一路开了几十公里,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无暇顾及林一山的苦口婆心。   从徐景天的角度看来,林一山就是在唱独角戏,怪有意思的。   到了地方,徐景天不肯下车。   林一山转头:“不想走是吧?等着去我家吃宵夜?”   徐景天哼一声:“行啊。”   “没有宵夜,我们回家就睡觉。”林一山嘴上开始浪。   许愿握着方向盘,手心快冒汗了。   “嫂子和孩子和你一起吗?”   吃饭时就想问,被别的话题岔过去了,林一山这才想起来。   “你嫂子晚些去,我先去,把孩子上学的事搞定。”说完还是不动弹,“你先下去抽棵烟,我跟你……我跟许愿有话说。”   林一山思虑几秒,转身去开车门。边走边掏烟摸火,一气呵成,走到路边树下,慢悠悠吐出一团白烟。   许愿升职了。   从某种层面上讲,肖劲和徐景天有相似之处。知人善用,胆大心细,对政策和方向把握得准。   几个大项目做下来,都有许愿的参与,再加上去留问题水落石出,肖劲也意识到,许愿是个不可多得的帮手。   给许愿单独辟出一间办公室,另配两个得力的年轻职员,让她分管商务、谈判、合同、投标,兼协助肖劲做市场。   收入随着职位提了。许愿花钱并不大手大脚,这两年有点小积蓄,肖劲用人狠,出手也大方,公司上下纷纷盘算年底的奖金和分红,许愿默默算了个数,卡上余额加上即将到手的年终奖,足够让自己眼前一亮。   欣喜之余,工作量也陡然增大。要尽快带领团队熟悉业务,原有的工作量也有增无减。林一山这边,年底交产品,虽然早已实现财务自由,可钻研工艺并按自己思路做出漂亮产品的瘾,他是永远戒不掉。   两人各自忙了一周,周六许愿可以休息,林一山还要加班。产品周五晚上进罐,周六一早出罐,这一罐是两个大型零件,飞机蒙皮,双曲率、帽型筋结构,如果成功,就是航空复材零件界的奥黛丽·赫本,如果失败,那就是一滩烂泥——不是普通的烂泥,是昂贵的烂泥。原材料按面积算的话,单层比人民币铺出来的还值钱,何况还是多层共固化。   早上林一山醒来,发现许愿穿戴整齐,正站在床边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把完结的几章写完,一起放出来。   ☆、六十   林一山抹了一把脸, 没有眼屎, 也没有口水印。虽然近日来早出晚归,可林一山少有倦怠感, 就像现在,埋在素色被子里的一双眼,一睁开就顾盼流光。   林一山崩不住笑:“看够了吗?”   许愿的确恍惚, 这个风月场上的男人, 是怎么睡到自己床上的?自从下定决心,不再辜负这个人,她就每每扪心自问。   “看不够。”盘亘心里的疑问一直未消, 但丝毫不影响她尽情看、尽情听、尽情感受。   许愿今天穿了牛仔裤、宽松卫衣,头发绑得有点高,显得眼角略上扬。   这是一个奇妙的年纪,人生际遇还未占领女人的脸, 职场的严谨和老成随时可以卸下,只要时机适宜,三十岁的女人, 依然可以焕发新芽般的生机。   今天二人约好了,许愿陪林一山加班。   这是许愿第一次, 接触林一山的工作环境。研究所里穿着随意,林一山平日里, 只要不开会,不做报告,也都是休闲打扮。又赶上周末, 林一山也穿了牛仔裤,二人一起出门。   车子沿着四环开,先向西,又向南,最后经过出城的一个收费站。   这个收费站非常有名,就是早高峰时间电台里时常出现的字眼。   从ECT通道开过去,许愿有点不敢相信:“你每天都走这条路吗?”   “那你以为?”   “高速还要开多久?”   “不远了,第一个口出。”   许愿没说话,心里默默计算了时间,以林博士的时间价值算,他每天在她的住处和单位往返,值很多钱。再加上收费站早高峰堵车……   “心疼我?”林一山右手一划拉,想要找许愿的手。没找到。   “心疼钱。”   “油费?高速费?”林一山下句想说:这精打细算的小媳妇去找!没等说出口,许愿就否认了:“那有几个钱!”   两人对视了一眼,许愿说:“你家离这不远吧?应该不用上高速。你每天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如果换成钱……”   没几句话,车子果然下了高速。   “姐!白天伺候单位,晚上伺候你,连路上的时间你都不放过啊!”   许愿想把他嘴捂上。   “……要不你跟我住这边?算了,还是我跑通勤吧。”   许愿不再说话,这不是谁跑通勤的问题,任谁看来,二人的组合都像昙花一现。林一山这股子殷勤劲儿,活活被前半程的不顺给抻长了。许愿想:我又赚了!   自从俩人没羞没臊地住到一起,许愿打定主意不想未来,每看一眼、每在一起一天,她都觉得是赚的。   车子拐进小路,穿过两条废弃的铁轨,路两旁都是三四层的红砖楼,让人联想到八十年代的北京。   越往前走,村落越稀疏,行至三岔路口,突然闪现一座高楼,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稳扎稳打地立在那里。   再仔细看楼的周边,马路拓宽了,民宅和商贩退散,只有几个主楼的配套建筑。   许愿惊讶地盯着看,一点点扭过头去,车子绕过主楼,她还没转过脸来。“这是院直,相当于一个单位的机关。”   见许愿感兴趣,林一山做了简要的介绍:“一个研究院,下设无数个研究所和工厂,大的研究所和工厂有几千人,最小的也有几百人。   “我们单位是小所,算上车间工人也就几百人。   “一会进院别乱跑,全院各处都有武警,你被抓到我要被处分。很麻烦。   “你看着只有这一座高楼,其实好多单位都在楼附近,只是不熟悉的人看不到。别有洞天。   “呆会你开车,我坐在副驾,亮一下出入证就行了。司机门卫一般不查,你只要到大门口减速慢慢通过就行。”   许愿听得一愣一愣,一一记下,又觉得有风险,可能会惹麻烦:“要不我不进去了吧!我就在这等你。”   “不行。”   许愿禁声。林一山又缓和语气:“我一上午就能干完活,然后带你去吃山后面的一家羊肉,他家院子里挂一排羊,现吃现切,再给你串串儿,现烤……”   许愿还是忧心忡忡,林一山已经把车停到路边,柏油路面,没有交通标识,也没有划线,想来是不归市交通部门管了。路两侧的树丛长得茂盛,侵占了部分路面,看着像野生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远处有一个偏门。隔着树影隐约能看到有电动伸缩门,有卫兵把守。   “到了,换你开。”   许愿依言行事,路过哨兵,目不斜视,生怕被瞧出破绽来。   进了大院,迎面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宽阔马路,零星有几座三四层的低矮楼房,离马路很远,掩映在茂盛的树丛里。   许愿紧抿着嘴唇,专注地开车,还是过岗哨时的紧张样子。林一山瞄了他两眼,清了清嗓子,提醒她:“右转。”   许愿连忙向右打方向盘,不料迎面是一路下坡,坡路很长,九曲十八弯,许愿突然踩了一脚刹车,雷克萨斯定在那里。   “要不你开吧,我……”我紧张。   “怕什么。怕下坡路?还是怕警卫把你抓住?”   许愿没有答话。望着他,似求助。   “你这辈子从来没干过坏事儿?快开!停在这里,奇奇怪怪,更容易被怀疑。”   车子重新启动,许愿虚踩着刹车,车子流水一般,沿着小路蜿蜒而下。   因为是周末,厂房门口没有警卫把守。许愿跟在林一山后面,亦步亦趋。进了厂房,林一山大步流星直奔厂房的最深处——有一个庞然大物卧在那里,像一个巨型的橘色胶囊。尺寸么,足有一个双层巴士那么大。   只是这胶囊的开口不在中间,而在一端。胶囊的前端有一个门,圆形的,与胶囊直径相等,开合的方式与普通的门一样。   此时,林一山已经走到胶囊门口的人群里——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围着两个奇怪的物体。   林一山刚走近人群,马上有人递给他一张单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曲线,有波峰波谷,像心电图。   许愿站在人群外围。其他人的注意力我集中在那两件产品上,没有人留意到她。   人群中间那两个奇怪物体,浑身包裹着塑料布,散发着余温。很显然是刚从胶囊里取出来的。   “升、降都正常吗?”林一山开始问话。   递上温度曲线的人,双手背在身后,一板一眼地答话:“记录仪显示一切正常。”   “其他方面吗?”   “也很顺利。”   林一山看向两件产品中的一个,真空袋留了很大余量,抽真空后,表面全是皱巴巴的塑料布,塑料布里是白色隔离膜,暂时看不出零件的全貌。   一个女同事走近他,对他说:“您之前担心的,搭桥儿的问题,也没有发生。”   许愿能够感觉到,林一山在这群人里,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目光所及之处,也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搭桥不是我担心的,工人马虎操作才是我担心的。按照工规走,绝对不会搭桥。”林一山扫了对方一眼,对方恭谨地低着头,林博士只看到她的头顶。   许愿跟着众人的目光,也看向汇报人。   她穿着宽大的灰蓝色工作服,和现场绝大多数人一样。厚厚的棉质工作服,掩盖了她纤弱的骨架,如果换上便装、散下头发、摘掉眼镜、穿上高跟鞋,也是中上姿色的女孩。   估计一毕业就进了研究所,整天和理工男打交道,在洁净间、热压罐控制室摸爬滚打,缺三分温婉。   林一山双手拇指卡在牛仔裤口袋上沿,沿着两个零件各绕了一圈,边边角角看了个遍,如入无人之境。   现场近二十人,场面略显肃穆。   林一山绕了个大八字,回到人群前面站定,中等音量说了一句:“脱模吧!”   众人如闻圣旨,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工人,堪堪把零件围住,井然有序地拆袋。   客户方质量代表早就站在林一山身后,闻言走上前向,拿了FO(Fabrication order)出来,请示能否让操作者签字,林一山同意了。   白色真空袋被浅蓝色工作服包围,几分钟后,真空袋被拆开一角,露出油黑的软模工装。工人需要把真空袋和隔离膜全部拆开,再小心脱下软模工装,工装下才是产品。   碳纤维复合材料制件与金属制件最大的区别,是材质的特性。纤维结构在制造过程中,有严格的工艺规程,需要极其苛刻和质量控制,纤维断裂、破损、受潮都会影响产品性能。   而碳纤维与金属相比,最大的优势恰恰是性能:强度比钢铁大,质量比钢铁小。简要说来,就是“超轻”加“超硬”,这种新材料最适宜用在航空航天产品上。特别是民用航空产品。   波音公司最新机型B-787,号称梦想飞机,其主要材料就是碳纤维复合材料,占比达到了50%。   轻量化、复合材料占比加大,这是国际航空制造业的大势所趋。还以波音公司为例,波音787的上一代机型波音777复合材料约占12%。铝占50%。而787中的铝只占了20%。   现如今,一架飞机,复合材料在总材料中的比例,已经成为衡量飞机结构先进性的重要指标。   这道工序叫脱模。一个零件,经历了漫长的工艺讨论、模具设计、模具制造、裁料、激光定位投影、铺贴、封装、固化……出炉并不是最后工序,脱模往往成为“零件终结者”,让价值不菲的材料、工序、和心血前功尽弃,化为泡影。   林一山站在人群后,默默地看着。从走进厂房开始,他就没有再看许愿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零件上。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我不会写甜。。。   ☆、六十一   软模工艺是林一山所在的研究所独创, 当下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 林博士正是这个工艺的创始人。   不知不觉,热压罐区又有一些人聚过来, 新来的人,着便装的居多。   埋头拆袋、脱模的工人里,有一位面相机灵的男生, 许愿看见他停下手上的工作, 走到林一山面前,耳语了两句。被批准后,他走到新来的便装人士中, 对其中的几位说了什么,那几位讪讪离开了。   留下来的2位便装人士,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女士,另一位是她的副职或助手。   他们走到林一山身边, 和他一起,密切关注着工人操作。林一山对他们态度较为恭顺,想是客户方的领导。   质量代表也凑过来, 和两位便装人士汇报情况。   工人手法利落,不一会儿, 封装全开。众人轻手慢脚,抬着零件放到操作台上。操作台是一个区大的铁桌, 一侧有推手,四面有轮子,此刻轮子被锁定, 变成了个固定的大型操作台,高度及人腰部。   操作台上有一把足刀,应该是之前工作留下的。零件被轻轻搁下的前一秒,林一山箭步冲上前去,把足刀拿了下来。然后喊了机灵小班长的名字,眼神里有警告。小班长心领神会。   按照民航总局的制造符合性检查要求,复材零件制造的全程,不允许有尖锐金属工具,有工具在现场也不行。   工人从相对的两侧操作,开始脱模。一侧的工人率先掀起软模,露出零件的边缘。   林一山及客户三人凑过去看。被气氛影响,许愿也无法置身事外。   所有人刚刚聚焦到零件上,就在此时,林一山率先抬头,转身走出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厂房门口走去。   许愿的目光也离开人群,跟着他。   林一山走出十几米,突然想起,人群外还有一个许愿,停下脚步,隔着人群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许愿不明就理,亦步亦趋。   林一山步子大,许愿小跑着追上他,还要紧走才能跟上。她很想知道,这个活是干成了?还是干砸了?林一山的反应,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她哪敢直接问!看今天厂房里所有人的态度,这两个零件生死攸关,对林一山来说更是。   林总大步迈得潇洒,一来在自己的单位,二来穿着随意,他没有在外面公司的神秘架势,也没有主角光环。看许愿小步紧捣,还时不时地看着他,只好问道:“你想说什么?”   “……”许愿还是问不出口。   迎面走来一位教授——许愿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给人德高望重的感觉。   刚进厂房门,就远远地望着热压罐方向。等林一山叫他,才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两位。   “吕所。”   吕所是分管预研项目的副所长,身份与学识的确与教授相当,这次许愿的感觉没错。   吕所与林一山面对面站定,问出了许愿不敢问的话。   “行了吗?”   林一山难得羞涩一回,挠挠头:“我只看了一眼……”   吕所急切又直接:“快说!我自己去看!”说着就要绕过林一山。   林博士这才接下句:“应该行了。”   吕所按了按林一山肩膀:“臭小子!”笑着往前走。   几句话,许愿就了解了这一老一小两人:一个憋着成功的志得意满,一个满怀对后生期待。   “您还去看吗?信不过我?”林一山追问,语气也不那么认真。   “你拍拍屁股走了。”说着停顿一秒,用同样慈爱的目光看了许愿,“带妹子去吃吃喝喝,我还得慰劳这帮人,算是提前庆功吧。”   “啊……那您忙。”林一山揽过身边的人,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厂房在一楼,楼上是办公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工作都在楼上。林一山带着许愿上楼,楼梯拐角有个热水房,加热装置有一人多高,金属外壳能映出人影。许愿觉得新鲜,边走边回头看。   “林博士!”热水房传出一声喊。林一山站住,跟许愿一同看向声音来源。   研究所厂房的热水间,这样打扮的女孩挺惹眼。   肉粉色毛呢连衣裙,厚底鞋,卷发上别着一个球,亮晶晶的。“林博士!”她手上还提着一个褪了色的蓝色暖壶,就是二十年热卖的款式。   她放下热卖暖壶,追上来:“我受命等着今天出罐的消息,一旦零件合格,所里让工会安排请所有人吃饭。”又问,“成功了吧?”她问得不那么在意,想是这件事与她并无多大利害关系。   “嗯。”   “恭喜您!那中午吃什么?吕所让我征求大家意见。”   林一山刚要开口拒绝,突然“嘭”的一声,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开水房空旷,许愿被震得耳朵木木,循声望去——爆款暖壶炸成了碎片,地上一摊冒着热气的水,浅蓝色塑料壳、碎成渣渣的水壶内胆,杂乱地堆在上面。   再看那边,肉粉色连衣裙偎在林一山身前,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环着男人的腋下,整个头都埋在男人怀里。   真是个棒棒的暖壶!苦等二十年,只等这一刻的爆炸。   林一山也是一惊。此刻双脚扎实站定,未动分毫,两只手臂敞开,无奈地和许愿对视。   明明是个三角形!刚才,三个人,明明各站一角,现在变成两个点。   在许愿三十年的人生里,这场面出现第二次了。也是无奈。   “水壶炸了。”许林二人仍在对话,许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肉粉色连衣裙迟疑几秒,终于解锁了“小鸟依人”的姿势,甜软嗫嚅地说:“对不起啊。”这声抱歉是对林一山说的,不是对许愿。   林一山维持原有姿势,看着他恢复独自站立,说:“你是在水壶里装了□□吗?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又转眼看向许愿说:“我这真是无妄之灾,你嫂子要罚我跪搓衣板。”   嫂子?   Excuse me?嫂子?   直到二人坐进车里,这个小插曲都还没散,影影绰绰地晃在许愿心里。   不是许愿心眼儿小,实在这画面太过熟悉。   男人不是那个男人,嫂子还是那个嫂子。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许愿连连暗叹,林一山问她,谁来开车,她都没听入心。   林一山只好无奈地坐进驾驶座,没启动车子,想要开启会谈。   “你这是吃醋吗?”   “没有。”许愿本能回答。   林一山只好换个问法:“那看她扑进我怀里,心里有没有不舒服?”   许愿诚恳答道:“有点儿。”回答完,似乎真的点生气了,扭过头去看窗外。   “噗……”林一山仰头,放松一下脖子,两相沉默。   “今天零件做成了,你也看到了,我很高兴。”   许愿又被话题吸引,转过头来看他:“做成了吗?你只看了一眼就跑。我还以为你要跑路。”   林一山仰着头,斜眼看她。“我是谁?软模就是零件,看到软模就知道,零件肯定没问题。看一眼零件,只是再确认一次。”   许愿无语,心里还是惊叹的。   “不表扬我?”   “意义非凡?”许愿问道。   “起码在国内,可以横着走了。”放松地叹了口气:“也不枉我力排众议,苦熬大半年。”   “……”林一山的工作,许愿向来不过问。两人近来的生活,一直止于基本的食色需求。   “不奖励我?”   “请你吃饭。”   “我还是奖励自己吧。”说着坐直身子,扬起胳膊,搂过许愿脖子,在她嘴唇上轻啄一下。又快速地坐正。   许愿还没来得及紧张,就结束了。   “我再跟你说件事。”   “嗯?”许愿努力跟上他的节奏。   “刚刚那个女孩,所公会的。公会你也知道,就是给员工发福利、带员工玩、哄员工高兴的。”   许愿虽然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忍不住腹诽:“都这么个哄法?”   “所以她性格开朗,嘴甜、脑子灵、反应快。”   “哼,反应是挺快。”许愿终于接话。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要反应快点。先到先得。”   林一山笑起来,眼角略上翘。许愿心里想:“丹凤眼!狐狸精!”   她以为自己是想的,不知道已经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林一山大力转身。“我的反应姐姐你还满意吗?”   “谁是她嫂子。”许愿反驳。   “可是我对你不满意。”   “我可什么都没做。”   “问题就在于,你什么都不做。自己的男人被人揩油,身为女友居然无动于衷,你让我觉得,自己不被珍惜。”   完全颠倒黑白,简直是非不分。倒打一耙,贼喊捉贼……   “你是不是在想:我才是揩油的那个,不定哪天就被别人勾搭走了,跟我在一起一天,我就赚了一天。”   许愿低头不敢看他,林一山叹道:“被我说中了?!拣便宜、穷将就,就你这心态,前半生错失了多少?拱手让人,不留名姓,你还要这么过后半辈子?”   不得不说,林一山揣摩人心的本领,又精进了。   “走,上楼。”   “干吗?”   “给你看样东西。”说话间,林一山已经下车,绕到许愿这一侧,扶着车门弯着腰:“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许愿狐疑,下了车,跟着林一山上了二楼。      ☆、六十二   办公区只在厂房一侧, 走廊两侧, 各有一排办公室,朝向厂房方向的办公室没有窗房, 大多没有启用,门上没有贴部门标识。   林一山走在前面,进了一间大办公室, 办公位没有格断, 全是四平八稳的深红色办公桌,摆放也无序,有背靠背的座位, 也有四个座位两两相对,摆成打麻将的架势,还有独自一人面壁而坐。总之,研究所的办公环境不那么温馨, 但是自由。   林一山径直走向里面,有一个玻璃隔间,靠着两面墙, 另外两面拉着百叶窗帘,严严实实。   靠墙立着几个文件柜, 一套办公桌椅,很简约, 也显得空旷。   办公桌对面有两把椅子。林一山把电脑打开,等开机的工夫,林一山把对面的椅子拽过来一把, 自己坐过去,示意许愿坐到正对电脑显示器的椅子上。   对许愿而言,这个工作环境太新鲜,刘姥姥进大观园,她的眼睛不够使。   桌面有一排图标,林一山指着其中一个,说:“点这个。”   鼠标就在许愿手边,她点了一下。   林一山突然大声说:“双击!”   许愿又乖乖点了两下,出现浏览器界面。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林一山又软下声调来,问许愿:“喝不喝水?”   许愿摇头,眼睛还盯着电脑显示器。   林一山转身去找纸杯,接水。在放纸杯的柜子前站定,沉默片刻,对面的柜门是玻璃材质,映出许愿的身影,样子依旧乖觉,但是这个人柔弱的外表下,决心和意志坚硬如磐石,心软,但是心思多,反应慢,但是固执己见。   林一山借拿纸杯的时间,舒缓下情绪,他还是有点小紧张。   许愿还是不明白,林一山要给他看什么。打开浏览器便是研究所的办公系统,有研究所的历史沿革、核心技术介绍、产品图片、组织机构简图……   还有一些办公用的模块,电子邮件、常用表单、文件审批进度等。   网页底端有新闻资讯,最近一条是:学森班组“大干一百天”。   许愿粗略浏览到网站底端,更加确定,林一山是拿这个网页让她打发时间——虽说是内网,也不会把核心技术和前沿研究成果挂上去,她一无所获。另外,应用领域不同,许愿并非技术人员,在她眼里,军用方向没有给民用方向提供任何灵感。最关键的,这网站只注重功能性,视觉体验也不好。   她随意地上下划动进度条,看着浏览器界面晃成彩色竖线,心里想,等林一山倒水回来,就让他别卖关子,把要给我看的东西拿出来。   正想着,发现网页最底端,版权说明上面,有一排自动轮拨的图片。   许愿随意点击其中一张,小图变成大图,图片下面有一排小字,是摄影者的单位、姓名。   她点开的这张,是月季花的摄影作品。作者离退休职工:王宝富。照片是D市的某条知名街路,这条大街的隔离带、绿化带做得最好,市政府着力打造,说是彰显了D市的“人文”“和谐”“绿色”新主张。每到春天走这条路,满路花香,满目□□,深红、浅粉、明黄……月季花形成三条花带,绵延几公里。许愿也路过数次,对此景印象深刻。   离退休员工的摄影作品,把深红、浅粉、明黄的花朵摆在构图的中心位置,背景是虚化的车流……谈不上多么精妙,胜在表达出喜庆与生机。   一杯水出现在许愿面前,许愿顺着手看向人,林一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正往嘴里凑,喝上一小口,问道:“看到没?”   “看到了。”许愿面对屏幕说道。   林一山握纸杯的手一紧,水差点溢出来。看到了?长进了,居然如此淡定!   心思一转,又问:“看到什么了?”   “王宝富的摄影作品。”   “……”林一山扫了眼电脑屏幕,又抿一小口水:“无限接近了。再找找。”   整个网站,也就这个摄影展有些趣味,既然无限接近了,许愿就接着翻翻。   界面左侧是标题栏,点击过的标题,字会变成紫色。许愿鼠标随机点,紫了大半。   “大胖宝宝”是员工家孩子的百天照,“不舍昼夜”是几名员工在灯下吃加班饭,“XXX所非诚勿扰”是员工相亲会,“X月X日的彩虹”就是X月X日的彩虹……   林一山喝光了一杯水,在办公桌前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不时瞄许愿一眼。   许愿索性搁下鼠标,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靠回座椅的同时,许愿看到界面最上方的轮播照片,这一秒闪现的一张,正是一个女孩的脸——许愿看到了她自己。   ***********   2007年春节,林一山一个人过的。   他大年二十六到家。房门紧锁,这景象他并不意外,林母早已离开这个家,林父在单位做领导,他回家的次数和外宿次数不相上下。林一山在家乡读书时,就如同丧家之犬。除了孟姨家是他的长期固定收容所,李望是,还有几个同学家的饭,他也没少吃。   只是这只丧家犬并未自暴自弃,人出落得水葱儿一般,这还不算,头脑灵光,从中学到大学,一路做学霸,跳了几级,读到硕士,早已在家外开辟出丰富的生活场,被导师爱护,被学姐喜欢,同学里也有三五要好的兄弟。   以往过年,林母一贯杳无音信,林父还是回家的。   所以林一山掏出眼生的钥匙,开了自家门。学霸归家,冷锅冷灶,只暖气片是热的,市政统一供暖。   那一年,孟姨带着月月去了乡下过年,月月的姥姥住在乡下。林父去了海南过年,和林父的现任妻子——林一山的继母。   两厢都没有通知这只帅帅的丧家之犬。   等林一山给月月打了电话,才得知自己的处境。   孟姨听说林一山过年没人管,电话里说,让林一山马上收拾收拾,到乡下来找她们,说姥姥家已经杀了猪,还做了干蹦儿,过年的东西准备太多了,都怕吃不完。   林一山与孟姨情同母子,可他不愿意。   他没有单亲家庭孩子的自卑,可他不愿意被施舍,被照顾,被当作谈资。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给林父打电话。   除夕前一天,林父终于有了消息。他给儿子打电话,安排林一山去孟姨家过年,还问他几点到家,说自己过年这几天在外地,二月二左右回家。   自己儿子的去留都不知道,孟姨的行踪只凭推测,也属正常。   林一山躺在自家沙发上,电视机调至静音,他看着春晚彩排的画面,对林父说:“我尽早到家,放心吧。”   半小时后,林一山又收到短信,亲爹给他转了一笔钱,按生活费算的话,数额有点夸张。   李望早几天从上海回来,得知林一山被“轮空”,也邀他一起过年。李望家倒是父母健在,四世同堂,正因如此,林一山更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晚也是个心机婊,大开人海战术,歌舞节目自不必说,群舞演员恨不得站在观众席上跳,连小品、曲艺联唱都搞得跟□□似的。   爆竹声响,起初是零落几声,间歇不停,到后来,呯啪之声填满时间空隙,响成海潮般的一片。   林一山给自己煮了一盘速冻水饺,三全牌。   电脑游戏暂停,还在全屏状态,女朋友的QQ头像肯定在闪,手机不断地蹦出拜年短信,林一山统统懒得去看,低头猛吃那盘饺子,香菇鸡肉馅儿,煮得有点过,面皮飞了,可是他一下午没吃东西,还觉得挺香。   听林一山说要去滑雪,月月吵着要跟去,问他哪天动身,林一山想到多年来月月对李望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在电话里含混说我孤家寡人,哪天都行,李望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估计一时半刻走不了。   言之有理,又啥都没交待。   挂了电话,就听到敲门声。   李望站在门外,背着个户外双肩包,蹬山鞋。   林一山把人让进屋,李望不换鞋,也不摘包,说:“走!下午两点有一趟火车。”   说着环视客厅,丧家之犬一人过年,哪有什么喜庆气氛,茶几上零乱摆着数码产品杂志、空可乐罐、烟灰缸……   林一山牙都还没刷:“哥,今天是大年初一。”   “对呀!大年初一!黄道吉日!火车票不好买,我二舅说了,今天的票他还能搞到,初二、初三的票更难买。”   林一山脚上套着拖鞋,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月月要一起去。”   2007年第一天的李望,身形骨感,四肢硬且长,比林一山高出不少。“她跟你说了?”   林一山坦然点头:“刚挂电话。”   李望警惕地站直身子——此前被书包坠得身体后仰:“你咋说的?”   “我说……等她一起。”停顿,看李望反应,连忙改口,“我说日期未定,一时半刻走不了。”   前一秒,李望几近原地爆炸,听了后半句,又恢复了理性思考:“别特么躺沙发了!赶紧走!”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眼看不够用了啊!   ☆、六十三   两个壮年小伙儿, 大年初一, 带着黄飞红花生米、听装啤酒和酱牛肉,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当年还没有动车、高铁, 在K字头火车车厢,两个水灵灵的大小伙子,混在拖家带口的旅客里, 与春节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   林一山知道, 李望是为了陪他。   吃肉喝酒向北方,路上种种,按下不表。   等到了目的地, 林、李二人傻眼:滑雪场不营业。   东北的旅游产业,有很明显的季节性。春、夏、秋三季里,夏季最旺,冬季就只剩滑雪和温泉, 两人各怀目的,一心出走,却忘了, 滑雪和温泉也要过年。   李望和林一山下了出租车,站在滑雪场入口前, 风琴式大门闭合得严严实实,大年三十夜里下了雪, 新雪覆在旧雪上,亮白浅灰,风停日晚, 好生绝望。   售票窗口贴了一张A4纸,上书几个大字:初八营业。歪歪扭扭,是打更大爷的墨宝。   李望的蹬山包都没下车,二人折回车上,打道回城,谁也没埋怨谁。   两人回到宾馆,又查了几处周边景点,大小不论,口碑另谈,只管打发时间。   好在李望没毕业就干私活,收入远超试用期工资,卡里有积蓄。林一山虽然还在读研,消费没有算计,撩妹不计成本,可父母对他的爱,都兑现成了钱,定时不定时地汇入他的几张□□,这爱到底有多少,他自己心里都没数。   两人站在雪地里,跟司机侃价。听到那个地名,本地出租车司机张嘴就来:“五十!”等着两位公子还价。他心里攒好了三轮的说辞:一,平日里30就能走,可这不是过年嘛,市里的活都跑不过来;二,那条路不好走,车少,还不知道雪化没化,搞不好雪下面一层冰;三,不行你们再问问别的车,我跟你们说,肯定都是这个价,我不忽悠外地人;四,我看你们俩也着急,不差这十块二十块的……   寸头司机回过神来,林、李二人已经坐进车里。李望听到报价,早把蹬山包扔进后备箱,此刻李望与寸头在后视镜里无声对视。   车里开了暖风,俩男孩的双脚正发胀发痒,骤冷骤热一激,神经有点麻木。   司机一腔话憋在嘴里,只好开车。   东北的城市,无论大小,都遗留着改革开放前重工业的影子,加之气候影响,旅游业总显得没深度。自然景观为主,人文历史挖掘不够。   春节长假,一小批东北人奔赴南方——海南、江浙、新马泰,一大批东北人宁愿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吃饺子、猪肉炖酸菜、打麻将、上坟。   李望的滑雪大计落空,又不甘心打道回府,退而求其次,城市周边游,此举在当地人眼里,就有点不合常理。   司机把他们拉到指定景点:绿石湖。   迎面是不起眼的景区入口,嵌在两座大山之间。两座大山如同扇大门,只开了一道窄窄的缝儿……   绿石湖只应夏天有,冰天雪地里,只是巨大的一砣冰,镶嵌在灰蟒、银蛇的天地间,随着地势,冰如同流动的水,蜿蜒至此,定格。   两人穿过检票口,走到门房窗前。林一山敲窗,没人应,两只手捂着脸两侧,往屋里看,有一床看不清颜色的被褥,有暖水瓶,还有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的茶叶都干巴了。   打更的人不在,很有可能,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没用买票,也不知道把票钱给谁。俩人逛了半个景点。说是半个,因为绿石湖在冬季无限膨胀,原本的景区小路,已经被冰封死,景区可供人行的路,只剩入口的几百米。   奇特的“冰湖”让林一山和李望兴致勃勃,俩人交替在凝固的瀑布前照相。   脚底下的雪,由于无人清扫,积了一层又一层,最上面一层是厚约1厘米的硬壳,其硬度刚好承载一个成年人。   林李二人踩着雪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稍微一跺,一条腿就会陷进雪里,没入膝盖,对于两个“伪北方人”,这更是奇妙体验。   二人沿着湖冰的边缘,往景区深处走了几百米,边走边玩闹,边拍照,用去了不少时间。走到实在无路可走,才又折回来。   出租车还在,司机靠着车前盖抽烟。   “我就知道,你俩用不多一会,就得出来。”司机很得意,“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大过年的,你俩肯定找不到回去的车了。”   果然,这里是群山开的缝儿,来往只有一条盘山路,哪里有出租车,连个牛车都没有。   林李二人不计较车费,司机早瞅准了,有心揽二人生意。坐上车,三谈两谈,谈成了包车游。   包车游既已成交,林李二人看时间还早,李望提议,别急着回城,就在景区附近的村镇转转。   **********   2007年正月初五,中国北方普降大雪。瑞雪兆丰年,可这不是瑞雪,这是一场雪灾。   “破五”要吃饺子,许愿今年怕是吃不到了。   许妈前一晚在准备礼物,初五上午,一家三口要回奶奶家拜年。许愿醒来时,许妈又在整理随身的东西,许爸坐在客厅,握着摇控器,专注地看《动物世界》。   火车票已经买好,下午2:30出发,3:10到达镇上,再转中巴,坐半个小时就到奶奶家。   许愿整装待发。   应该说,许愿大年初一就整装待发。   她今年读大一,就读的大学在这座城市,父母也在这座城市,于是,她只能跟父母一起过年。   这也许愿独立在外过的第一个年,以往的20个年,许愿都是跟爷爷奶奶一起过的。   许愿在爷爷奶奶家出生,刚出生那几年,许爸开解放车跑长途,许妈和奶奶把她带大。   后来许爸到现在的城市谋生,许妈也在这里找了工作,许愿太小,也就没带在身边。   许愿读的小学,离奶奶家只有五分钟路程。后来上了初中,要骑自行车往返10公里,许愿开启住校模式,每个周末回奶奶家。等上了高中,学校实行封闭式过得,寄宿生只允许每月回家一次,许愿每个月末,乘半个小时的中巴回奶奶家。   路程上,许愿离父母远,离奶奶近。   感情上,也是如此。   早在几年前,许爸许妈就想接许愿回身边。许家父母前几年苦一些,逐渐的,家境好转,生活稳定,才想起来老家的女儿。   许愿与爷爷奶奶更亲近,就借口上上学方便,放假、过年一直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几年前爷爷去世,父母极力劝说祖孙二人,想接奶奶和许愿回城生活。   但是,老人在那个房子里生活了几十年,别说去城市生活,换一个房子都不习惯,自然是不肯。   许愿心思纹丝未动,这个时候,她又怎么能丢下奶奶一个人。   终于挨到了2016年,许愿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   大学就在父母所在城市,无论如何推辞不过,许愿算是回了家。   大学里她依旧住校,回家的机会很少。算起来,迄今为止,只有春节这几天,许愿和父母相处最久。   但是,她的心不在这个家。大年三十那天,她给奶奶打了好几个电话。   奶奶耳朵聋,有的电话接通了,有的电话没接通。   接通了电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许愿问这,她答那,但是基本信息是齐全了:住在附近的姑姑来,帮忙包了饺子;下午吃饭前,表弟帮忙放了鞭炮;正在和面,准备包接神饺子。   过了大年三十,许愿就数着日子,盼着回奶奶家。   父母早已确定行程,许愿没有提出异议。   与普遍意义上的亲子关系相比,许愿和父母并不“熟”,在她的意识里,只当他们是长辈,她不会在他们面前撒娇,不会主动表达自己的需求、喜好,更不会对抗、争论。   这种疏离感,从许愿小的时候就在积累,许愿性格中的畏缩和封闭,正来自于此。   都说单亲家庭容易养出偏执性格的孩子,健全家庭也未必成就健全人格。   许愿要带的东西很少:一件毛衣,一条牛仔裤。棉服就身上这一件,足够穿到寒假结束。还有几件棉质的内衣裤,窝成一小团,塞在书包一侧的角落。   带了两本书:一本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一本大学英四级词汇。   她早在母亲收拾东西之前,就把书包收拾妥当,只等大年初五的到来。   母亲做了一锅粥,把大年三十包的饺子从冰箱里拿出来,煮好,凑成大年初五的一顿早饭。   大年初五要吃大年三十包的饺子,这也是北方风俗。   许爸还在看《动物世界》。穿着秋衣秋裤,大大喇喇地卧在沙发榻上。许爸今天要穿的衣服,许妈已经找出来,搭在沙发靠背。   “爸!吃饭了。”   许妈有点不耐烦,盛了一碗粥,墩到桌上:“今天路上肯定堵,误了火车谁也别去了!”   许愿闻言,急忙搁下筷子,跑回自己屋,把书包提出来,规规整整地放在门边。   许妈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今天升温了,天空被温吞吞的云包围,没有太阳。许愿闷声吃饭,饺子和口吞,粥烫得舌尖发木。终于第一个撂下筷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气氛凝重,许爸喝粥呼噜声就显得格外响亮,响得许愿心烦。   终于等到许爸吃完,许愿迅速划拉所有碗筷,去厨房刷碗。   许妈感受到许愿带过一阵风,没由来叹口气。   许爸浑然不觉,慢腾腾地穿衣服。   等三人终于提着年货下楼,发现天下起小雪,地上已经积了手掌厚一层。有人家吃早饭前放了鞭炮,嫩白的雪地上,洒着鲜红的纸屑,空气里一股硫磺味。   许愿走在最前面,许妈跟在后面喊:“姑娘,你带身份证了吗?”   许愿放缓脚步略作思考,带了,就放在背包靠近后背的夹层里。为了再次确认,她把背包挪到身前,拉开三寸拉链,伸手进去摸了一下。   身份证在。有身份证才能上火车,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奶奶了!   父母已经赶上,许母见许愿把包抡到身后,在伸另一只胳膊,伸手想帮忙,许愿身体微微一侧,让开的同时,手臂顺利穿过肩带。   “带了。”她这话被另一个声音盖过。   “三哥!过年好!”   三人循声望去,是一个中年男人,和许爸年纪相仿,手里提着盒装带鱼、两瓶酒还有几个红盒子包装……   ☆、六十四   “呦!你看看你, 来就来, 咱兄弟的关系,你带什么东西啊!”   “大过年的, 我空俩手来看你,合适吗?”   说话间,三个大人都停下脚步, 只有许愿未受影响, 匀速往前走。   “许愿!”许爸叫了她一声,“这是你黄大爷——你是比我大吧?”   对方说:“我没你大,咱俩生日差俩月, 你忘啦?”   许爸又对许愿说:“快来打个招呼,这是你黄叔。”   许愿快步走回来,调动五官,微笑地对陌生人说:“黄叔!过年好。”   心里在想:“我管你生日差几个月, 我管你是叔还是大爷……”   来人诧异,许爸连忙介绍:“这是我闺女,以前都在老家, 今年上大一了,才回来住。你没见过。”   “你闺女都这么大啦!长得像你!”   许爸跟来人寒喧的同时, 伸手整理了许愿被书包肩带压皱的衣领。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然后,来人又跟许妈打招呼, 许妈连忙说:“上楼坐吧!”   黄叔还是黄大爷嘴上说:“看来你们要出门,我就不上去坐了。”作势要把东西往许爸手里塞,许爸哪里肯接, 两个中年男人再三推让,还是打道回府。   等送走来人,已经快十一点。   许愿从卧室出来,身上的棉服没脱,背上的书包没摘,表情木木的。   许爸本来想说:“下次客人要走,你要出来送一下,这是基本礼貌。”刚说几个字,许妈连忙捅了他一下,用没拎东西的手,许爸就闭嘴了。   三个人打锣重开张,向火车站进发。   雪一直在下,此刻已经没脚踝了。   虽说是大年初五,出门走亲戚的人多,可赶上这雪天,人少了一大半。天地旷远,白茫茫一片。   出租车上,许愿一直沉默不语。许妈掏出电话:“我告诉咱妈一声,雪天路不好走,怎么也得晚饭时间到吧?”   这是征询另外两个人意见。   没等许爸说话,许愿抢先说:“别告诉奶奶。”   许爸表示认同:“对,你说了她更担心,咱们到了就好。”说完回头看许愿一眼,讨好的神色。   火车站滞留了很多旅客,原来路上的留白,都在这里填满了。   广场如同滑雪场,有人就着春节的欢乐气氛,在打雪仗。售票处和侯车室乌乌泱泱,人流往来穿梭,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儿。   许愿想起施耐庵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教头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   老师讲这段课文时,说“紧”字用得好。许愿当年并不理解,这个大年初五,她总算是认同了。   雪越下越大,此刻棉絮一般,飘飘摇摇,从容不迫,下得天地浑然,万物生灵皆与我无关。   三个人提着大包小裹,到达候车室,几排座椅全满,过道中间被席地而坐的人占领,嗡嗡嘤嘤一片,逃难一般。   站内广播循环播报晚点车次,侯车室LED屏也有晚点车次信息。许家在人乘坐的列车赫然在列。   许愿呆呆站着,有人拖拉杆箱经过,几乎从她的左脚碾压过去,她浑然不觉,远远地看着LED屏,上滚动播放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股无名火来势汹汹,就要冲破头顶,她奋力压下,眼眶却红了。   候车室像一个热气腾腾的锅,下了过多的饺子,饺子们黏在一起,个个衰嚎,谁也翻不过身来。地面都是雪水和脚印,空气不流通,耳朵里尽是嗡嗡声,连站内广播都被盖过了。   许愿乘坐的列车是K7592次,始发站是更北的城市。   刚才播报,大约晚点50分钟。   许愿再看,大约晚点1小时10分钟。   隔了一会,周围候车乘客一阵骚乱,潮水般的怨骂和惊叹,许愿巡他人目光看过去,是新一轮晚点公告。   K7592罗列其中,并不起眼:停运。上一行下一行全是停运,祖国江山一片红。   许父许母一直关注着许愿的情绪,眼看着众人哗然,已经有人提包离去,他们才走到许愿身边来,互相看了一眼,在研究谁开口。   “姑娘……”许母叫她。   许愿绞着双手,看过来。双肩包已经背了太久,她有点驼背。   姑娘绑了个马尾,因为一直绑马尾,额头上的碎发伏贴,只是发尾被棉服和背包一蹭,起了静电,有点毛燥。   许愿没有哭过的痕迹,但是眼圈莫名发红,浑身紧绷,眼睛虽然看着许母,可是心神不在。   许母想说:“今天走不了了,咱们先回家,明天再想办法。”可看到许愿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   母女相处时间不多,在母亲面前,许愿再来平和恭顺,乍毛鸡一般的许愿,母亲几十年来也是第一次见。   许愿知道妈妈想说什么。她用仅供三人听到的声音,淡漠地说:“我不回去,我要回家。”   许母放弃劝说,无奈地看向许父。   爸爸有点不耐烦:“你这孩子,你想你奶,我们也想……”许愿突然卸了浑身力气,低下头去,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少女特有的毛绒绒的发际线。   许爸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咱们出去找客车。国营客车肯定停运了,咱们找私营的大客。”   许愿猛地抬起头来,下巴上挂着一大滴眼泪。她猛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甩开大步往外走。   许父追上她:“但是咱们说好,如果连客车也没有,今天就先不走了。”   许愿没搭理他,步速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明天、后天,每天放出两章。 2017年8月17日完结。 终于写完了,咳得要吐血了。   ☆、六十五   寸头司机开始站在出站口, 后来干脆满广场溜达。   由于火车大量晚点, 已经很少有人出站,倒是有不少人, 从侯车室出来,找车回家。   2007年正月初五这场大雪,被媒体誉为“五十年一遇”。大雪的亲历者, 在雪化后各自生成了自己的故事, 此后的若干年,很多人还会提起。   “当时你在干吗?”遇到雪灾的亲历者,如同他乡遇故知。   “我从风雨坛走到横山路, 18公里,她一直给我打电话,就是那一次,我决定结婚了。”   “全城的店面都关门了, 城市成了巨大的停车场。车身全部没在雪里,车顶积了厚厚的雪,只露车窗上沿。先趴窝的是小汽车, 奔驰啊宝马啊,最完蛋, 因为底盘低,最先搁浅的就是它们。然后是公共汽车和卡车, 坚持到最后的是四轮拖拉机机。”   这都是后话。   寸头司机渐渐没了喊站的心气儿。按说,他送人到火车站,再拉一两个人返程, 油费出来了,还能再赚点。   可眼见雪越下越大,他开始担心,喊来了乘客,他怎么开回去。   火车站这个万花筒,折射出神色不同、心思各异的人,他是其中之一。   寸头司机渐渐百无聊赖,背着簌簌而下的大块的雪团子点了一棵烟,猛吸一口,又缓慢地吐气。仰面半靠在出租车上。   “羽刹山的——羽刹山——有走的没——”寸头司机的口音与当地略有差异,是许愿家乡口音,她一下子辨认出来。   “羽刹山现在走吗?”许愿踏着几乎及膝的残雪,站到他面前。   寸头司机调整重心,稍站直一些,花两秒打量她一眼:牛仔裤、棉服、双肩包,女孩神态,有点婴儿肥,五官称不上惊艳,鼻子还算挺,有效弥补了其他五官的平淡,如果化上妆,能打个85分。   “二百。”寸头司机主意已定,张嘴就来。   大年初一,许父许母各给了她二百,是象征性的算压岁钱。自己还有几百块钱,刚刚又退了三个人的火车票,这个车费她付得起。   见许愿不回应,寸头司机又仰回车身上,意思是:“爱走不走,就这价。”   许愿绕过车尾,一屁股坐进后排,又费力地把双肩包摘下来,放在自己旁边。   寸头司机接了个简短的电话,接电话的工夫,发现小姑娘已经坐进车里。   这就尴尬了。   来的路上就开得磕磕跘跘,好在林一山和李望出发早,下午的车算是赶上了。可那是一个小时前,积雪还没这么厚,此刻雪已经一尺深,眼看广场上公交车都停运了,广场门前的马路上,就有几辆搁浅的车,眼看能动的车越来越少,步行的人越来越多。   两百块喊出口了,女学生又没讲价,已经坐进车里了,这单生意,做是不做?   做,出了城几十公里省道、县道,高速估计早封了;不做,怎么把人轰下车?大老爷们儿,面子过不去。   林一山朝刚才下车的地方张望,果然,人车俱在。   李望腿瘸了,又赶上大雪,忙乱间把相机落在车上。幸好司机还没走,他来取相机。   几天来,林一山和司机也混熟了。寸头司机年龄大不了几岁,面对金主,也不那么客套:“你放哪了,自己拿。你们下车后,我这车就没动过。”   林一山直奔车后门——打开——探头进去——咦?田螺姑娘?   许愿也吓了一跳,她知道司机接了个电话,可她一心想着回家回家回家,完全没意识到,会有人猛地拉开车门。   林一山左侧下巴一胀,扯着多半个脑壳闷乎乎地疼。可能是弯腰低头,头部充血,再加上窄仄的空间里,相机变成了女孩,他原本已经适应的牙疼,猛地更疼了。   天光映雪,更显车里阴暗。暗处只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   出于本能,林一山钻出车来,求助似地看向司机。司机以为相机丢了,叨着烟急吼吼地钻进去找。当然没丢,压在许愿书包下面,司机拿出来,递给林一山。   林一山从大年初四开始牙疼,公子有疾,李望负责照顾生活起居。谁也没想到,李望把脚崴了。本来二人玩得乐不思蜀,想滑完雪再走,可一伤一病,只好初五回家。   牙疼让林一山有点烦躁,拿了相机,转身就走。   许愿还没回过神来,先后探进两个脑袋,一个长歪了脸:一边脸蛋大,一边脸蛋小;另一个是寸头司机,许愿认识,可寸头对她,没有面对大方乘客的讨好和尊敬。   “老妹儿……”司机没关车门,撅着屁股跟许愿说话,“我特别想赚你这钱!真的!”   林一山拎着相机,停下脚步。   “我特别想赚你这钱!真的!可是你看这路况,我……”   林一山听见车里一个弱弱的声音:“哥,我给你加钱,我有急事。”   “我知道你有急事!你没急事也不能上我的车!可我开的不是飞机,它得在路面上跑啊……”   “二百五。”   林一山噗嗤一乐,不免暗暗感叹,这司机也真敢要。   “三百。”车里人的语气有点急切。   司机再三表态,不是车费少,是实在走不了,许愿终于同意下了车。再放眼望去,停车场已经没有能动的车了,全是原地趴窝。短短几十分钟,大部分车顶已经积了近十公分的雪。   就在刚才,许愿带路,三口人趟着大雪,走到火车站西侧的长客总站,当然,客车也停运了。   在客运站门前,三人分别。许愿父母往家的方向,许愿回到火车站。   许爸许妈有点生气,觉得这女儿被奶奶惯坏了,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任性到极点。两人边叹气边雪地跋涉,许妈总还是不放心,给女儿发条短信,告诉她如果五点前火车不通,就赶紧给家里打电话,好接她回家。   许愿没回短信。   在寸头司机之前,许愿问过两个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前两位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寸头司机的乡音给了她一丝希望,直到坐进车里,又被撵下来,一瞬有如神助,一瞬又被贬下凡。   眼前只有一条路,通往侯车室。   站前广场本来一马平川,因为下了雪,才有曲径通幽。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中学课本尽是魔咒,许愿停下来,四下张望。   林一山的目的明确,他要去侯车室。他从未经历这么大的雪,雪落在头上,像一层薄薄的蚕丝被,户外的凉意让他的牙痛暂获缓解,周身舒爽,只剩左侧脸颊在发烫。   打车未遂的女学生停下来,茫然四顾。   林一山也不由自主放慢脚步,随手掏出相机——拉近镜头——咔嚓!   反常的天气,让整个火车站弥漫反常的气氛:失去了目的性,像高考后的暑假,像大家庭里长辈突然离世的长房儿媳,像重新抓到的一手牌,像闯进空无一人御膳房的饥饿土狗……   浓云密布,天色已晚,可天地间是异常的明亮,仿佛白夜。   许愿站在白夜边缘,头顶是簌簌而下的雪,脚下是绵延无际的雪,她心中只剩一件事、一个地方,可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永远无法实现,这个地方,永远无法到达。   无知无畏的坚毅,有情有义的勇敢。   林、李二人分别前,林一山特地嘱咐望:“把我的照片拷给我。”   李望随口答应,林一山又强调:“拍我的照片,和我拍的照片,拷给我。”   某一年五四青年节,研究所组织青年摄影大赛,部门助理发动所有人报名,林一山说没有时间拍,助理就说:“您之前拍的照片也行,团委说了,要先保证量,摄影水平还在其次。”   林一山为让小助理交差,让小助理在他电脑里挑,小助理一眼就挑中了这一张。   “林博士,这是谁呀?”   林一山扫一眼电脑屏幕:“雪景漂亮吧?”   “我记得过年期间,D市没有这么大的雪。”   “是东北啊,我出去玩拍的。”林一山在考虑课题组几个人的分工,思路屡被打断。   “所以她是谁呀?”   “路人。”   棉服里手机震动,许愿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妈妈嘱咐她不通车就回家。   林一山已经走近,这个女学生成了她通往目的地的绊脚石,许愿没作他想,两步迈进雪里,把路给人让了出来。   ☆、六十六   李望站在侯车室门口, 雪地里没几个人, 他早就锁定林一山。   “你怎么出来了?”   “太他吗吵,太他吗挤了, 我要不出来,不光腿瘸,心都得瘸了。”   “烟呢?”   “牙疼还抽?”显然不是反问句, 边说边给林一山找烟。   他给林一山点一棵, 又给自己点一棵。林一山猛吸一口,望着远处的广场说:“止   疼。”   由于没有目的性,许愿在雪地里走出一串鬼画符的脚印。   此刻离林、李二人不远, 也不想着避雪,头顶又是雪又是水,像只被雨淋的白毛鹦鹉。   一个乞丐走过来,掂了掂手里的牙缸, 硬币零钱发出脆响,乞丐嘴里含叨:“新年行大运……恭喜发财……”看到眼前站着的女学生,马上改口道:“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侧身扭头, 刻意不看他。   老乞丐又绕到她面前,凑得更近, 还是那套说辞:“姑娘,给你拜年呢,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无暇应付,又让半步,准备走。乞丐侧跨一步,紧挨着许愿递出牙缸:“你到底要不要幸福?”   许愿花一秒钟看了乞丐的脸,长期日晒的肤色,目光有神,并无病态。看刚才的阻拦动作,四肢健全,身强体壮。“让开。”   “姑娘,你没礼貌啊,你今天不给钱,就是不要一年的幸福!”   “凭什么?我幸福不幸福,跟你有什么关系?”许愿脑子钝钝的,此刻的反问只是本能。   “我就是给你送幸福的啊……你不给钱……”   “当啷!”茶缸里掉落几枚硬币。   林一山正在掏兜,裤兜什么都没翻到,又去翻外套,边翻边问李望:“有零钱吗?”   李望递给他一张折得扁扁的五元纸币,林一山接过来投进茶缸,老乞丐换了目标,掂着茶缸,站到林李二人面前,把许愿背在身后。   许愿看着他们三个:一个老乞丐喝汤喝到一块肥肉,口水都要淌下来了;一个偏脸大侠浑身上下摸钱,摸到了就往茶缸里扔;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包客,瘸着一条腿,裤脚下露出一截碎花布……   碎花布太惹眼,许愿倒是见过。老家的人用“的确良”布面给新生儿做棉褥子,手巧的用纯色做枕套,上面绣着大花,再绣几个大字“花开富贵”之类。   李望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受伤的脚踝,忍着酸痛挪了挪伤腿,有点难为情。   “外面太冷了,进去吧。”林一山把乞丐的茶缸装到七分满,说这话时,狠狠地看着许愿。语气云淡风轻,可眼神有内容。   许愿心领神会,跟着进了侯车室。   侯车室有十几个,分列过道两侧,因为方向不同,许愿和他们不在同一侯车室。眼看林李二人往前走,许愿在自己的侯车室门前停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叫什么。   李望因为腿伤走得慢,她就紧赶两步,拉了拉李望的衣角。   “谢谢你们,我的侯车室到了。”   侯车室已然成了露营地,嘈杂混乱,林一山的牙又猛地疼了起来。   三人站在许愿的侯车室门口,安营扎寨的人已经躺到他们脚边。有人经过,三个人被挤到墙边,旁边是一台自动贩卖机,形成逼仄的私密空间。   “都晚点了,你进去也走不了。”说话的是李望。   “你腿上是什么?”   “扭伤了,这是药。”李望靠着墙,金鸡独立。   碎花布露出来一大截,许愿弯腰看去。果然,碎花布缝成长方形口袋,两侧逐渐收成绑腿的带子,手工不错,针脚细密,口袋里面装了厚约一厘米的东西,隐隐闻得到药味。   林一山捂着左脸,压抑着牙疼的烦燥听他们对话。好在女学生的声音不难听。   许愿吸了吸鼻子,李望尴尬地放下脚。   “香不香?”林一山问许愿。第一次看她的脸。   大一上半学期,许愿把高三的亏空补回来了。吃得多,睡得好,学习压力不大,她恢复了少女的红润面色。几缕头发被雪水沾湿,贴在额头,室内温度高一些,她比雪地里放松一些。   这是句玩笑,可许愿没领会到。   “这药敷多久了?”许愿没看李望,看的是林一山。   “昨天中午……”昨天上午下山的时候崴的,半背半扶地到山脚,砸碎了药,缝好了袋子,再敷上,已经中午了。林一山边想边答。   许愿没再说话,蹲下来帮李望解药袋子。“这药劲儿太大,再敷你腿要废了。”   李望脚不敢吃力,虚搁着。许愿熟练地解下药袋,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药袋被拦腰裱了两行线,草药还是均匀地铺在袋子里,没有破损,没有外漏,只是水分挥发了一部分,手感半硬。   林一山看向李望的脚踝,完全消肿了,淤青变成深浅不一的紫,看上去无大碍。   突然,侯车室里有阵骚动,席地而卧的人纷纷爬起来。广播第二遍,许愿捧着草药袋,认真听:“旅客朋友们,您乘坐的K7592次列车,已经到达6站台,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旅客朋友们,您乘坐的K7592次列车,已经到达6站台……”   许愿如领神喻。   回过神来,她猛地把药袋子推到林一山怀里,双手使劲提了提书包肩带:“我走了!”   她转过身去,试图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消肿止痛,这药也管牙疼!”   人群的反应当然是滞后的,所以许愿努力半天,才挪出几米远。   李望提着一条残腿,林一山捧圣旨般托着药袋,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突然,人群中间露出一个脑袋,头发被挤得乱糟糟,大学生许愿气喘吁吁地喊道:“一次只能敷八小时!”   ☆、六十七   李望打来电话时, 林一山正在吃饭。同席的有于兴、舒意、许愿、梁子。   于大班长事业顺遂, 更加珍惜同窗情谊,隔三岔五组织聚会, 有外地朋友来D市,更是责无旁贷,校友群里人称驻京办主任。   这次是梁子来, 陪吃团还是老班底。于兴影影绰绰透露过, 大学期间,梁子对许愿有好感,许愿是毕业后第一次见梁子, 本来只是普通同学,可朦胧的情愫作祟,经年再见,就要刻意表现得自然。   鬼使神差, 于兴这次没叫林一山。许愿说要跟同学吃饭,林一山问都有谁,许愿说有个青岛的同学过来了, 于兴请吃涮羊肉。   林一山说哪个青岛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们提这。许愿说梁束, 大学跟于兴同寝室的,一直在青岛做记者, 最近听说辞职了,说是要晃荡几个月再找工作。   梁束……林一山想了想,决定开车送她去, 并且一再表示,他约了人在附近谈事,等许愿吃完了饭,顺路接她回家。   于兴在停车场找车位,和林一山开了个顶头碰。   “谈事也要吃饭啊!你在我这吃饱,谈事就不用现吃了,我这是替对方省钱!约好了?那让他来一起吃,你们边吃边谈,我们绝不打扰……”   于兴愈发显得真心实意,林一山也乐得顺水推舟,推推搡搡进了电梯。   许愿先一步上了楼,见到于兴、梁束、林一山一起上来,心下了然。   梁束是个沉默的人,这点和大学时一样。聊天时,他从不主导话题,对答有度,颇有几分洞明世事的练达。   几年记者做下来,确实与大学时的内向有天壤之别。   许愿大方得体,林一山不卑不亢,于兴辗转腾挪,舒意喜闻乐见。   李望电话里说,不日北上,路过D市,询问林一山日程,想约见一面。席间谈资尽是多年未见的同学,林一山插不上嘴,低调地接了电话,许愿问:“李望要来?”   林一山低低嗯了一声。“不是冬天要来了嘛,他要去北方冬眠了。”   因为说话声音小,许愿凑近一点才听清。“又去滑雪呀?”   “对,没有翅膀的候鸟。”许愿了然。   “周三上午到,周三晚上走。特地留出时间和咱们吃午饭。你能空出来吧?”   李望在白溪接待二人吃喝住行,人长得粗犷,架不住心细,许愿对她印象很好。这一面当然要见。   二人低语时,饭桌上热聊的人渐渐看过来,许林二人抬头,许愿对上于兴的目光,林一山对上梁束的目光。   分别时,于兴和梁束站在林一山车旁。   席间没机会和梁束说上几句话,许愿问梁束:“在D市呆几天?”   “说不准。可能还要回青岛一趟。”   “还想继续做媒体工作吗?”   “可能吧,除了这个,也不会干别的。本来觉得北京不错……”   “北京是不错,受新媒体冲击,想摸着良心做媒体的,估计只能来北上广了。”   “摸着良心?”梁束笑了,“广州有一家报纸让我过去,还在谈。”   简短告别,许愿上车。后视镜里,于兴和梁束身高差不多,可于兴肚子微凸,有了中年大叔气质,梁束壮一些,前胸后背没有赘肉,脖子连肩的肌肉清晰可见,依旧是生猛干将。   回家的车上,林一山闷不吭声,许愿故意找话题:“周三中午去哪吃?”   “你张罗吧。”   “李望喜欢吃风味吗?”   “东南西北的菜都吃过了吧。”   许愿一想,可不是,冬天吃东北菜,夏天吃云南菜,上大学吃上海菜,回家吃家乡菜。   “他打算一直吃四方吗?”   “不然呢?又没有媳妇给做。”说着看许愿一眼,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   “我今天没打算跟着你,真的。”   许愿疑惑,特意说这个,应该是看出什么。“我知道,于兴非叫上你,害你事也没谈成。”   林一山开车漫不经心:“梁束就是梁子吧?现在还惦记你?”   许愿不知道林一山从哪听说的,想说他捕风捉影,可那又不是空穴来风。   “我应该大度地放你一个人去,不应该掺和。让他们看到你变得有多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我。”   “认同。我认同的人,谁敢不认同。”   两人同时笑了,林一山收敛笑容,说道:“梁束还不错,可惜他认识你晚了。”   “哼!我当年太木,梁束也太内敛……他认识我比你早好吧?”   “大雪那天不算认识吗?”   许愿别过脸去,十分肯定地答:“不算。”   两下沉默,许愿用指甲挠了挠林一山手心:“我到你们公司上班,你真没认出我来?”   “没有。”林一山很诚实,“只是觉得眼熟,真的好眼熟啊,像是好多年前就认识的人。”   “变化有那么大么。”   “不是模样变化大,是人的状态,差别太大了。”   许愿沉默,那一天的状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林一山知道他想起奶奶,紧了紧她的手说:“对不起。”   那个大雪的傍晚,许愿如愿乘上回家的火车,火车行驶一段后停运,许愿被困在车上一晚。   第二天上午,许愿辗转到达奶奶家,发现很多亲戚和邻居都来了。   正月初六早晨,独居的奶奶没有点火烧炕,烟囱直到十点多都没冒烟。平日里奶奶很早就点火烧炕,姑姑发现异常,进屋一看,奶奶已经去世,身体余温尚在,面色安祥,并无痛苦。   *******   李望如约而至,三人一顿午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四点,眼看赶不上火车,林一山才结帐。   火车站进站口排了好长的队,高大的李望杵在人堆里,整个头都浮在人群之上,林一山和许愿跟着他随着人群往前挪,李望说:“得了,我又不是没坐过火车。”   林一山作势拉起许愿要走,他又“哎”了一声,对他们俩说:“我明年开春回来,你们得在家里招待我。”   话不能说太满,来年开春他迟迟没有回来。   眼看着绿叶封山了,林一山才想起那位滑雪爱好者,打个电话过去问,人家说今年不回了,帮人弄网店呢,卖东北无公害农产品,还问林一山,要不要买点笨黄瓜、面芸豆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四点自然醒,才意识到今天不用码字了,已经写完了。居然有点小失落。 关于下一本写什么,心中有很多模糊、零碎的东西,还不成体系,又翻翻晋江,彻底被众人的文案带跑了… 于是决定,暂不开预收,想好了再写,写完了再开。这样更新的时候,你们可以在评论里随便吐槽、提议,我默默记下,以后改进,不至于影响当篇文的走向。 引用 想飞的田园猫 的话:我想写的是小说,不是说网文、爽文。 虽然假装清高,还是想留住你们——我处女作的读者。 请收藏我的作者专栏!   ☆、六十八   私下里, 于兴和舒意聊到许愿, 聊到最后,舒意给了于兴表了个态:“朋友就是朋友, 不作道德评判。”   朋友就是朋友,不作道德评判。这句话掷地有声,不知道舒意是怎么想到的。   原来在许林二人公开同居的初期, 岳海涛找过于兴喝酒。找前女友的同学喝酒, 可见岳海涛是有多孤独、多苦闷。   酒精刺激下,岳海涛先是痛阵许愿无情,刚和他分了手, 转身就和林一山鬼混;又说许愿阴险,明明知道他劈腿女同事,却一直不挑明,心机很深;又说自己虽然跟左小萱有那种关系, 可他从来没动摇过,一直想跟许愿结婚,左小萱也是刚分了手, 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只能靠同事帮衬,一个仗义相助, 一个感恩戴德,才发生了关系。最后,岳海涛酒都倒不进杯子, 抖着嘴唇,泪眼模糊地说:“我真他吗的傻X!很早之前,有一次吃饭,他突然让许愿吃慢一点,我这句话搁你说,就没什么,可事后越想越不对,他跟许愿早就有一腿!肯定是!我操!”   于兴听得脊背发凉,这个细节他也恍惚记得。于兴的描述,跟他了解的许愿相差甚远,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岳海涛的话,谁远谁近他自然清楚,可同为男人,看到岳海涛颓废的样子,又心生怜悯。   事后,于兴把岳海涛的话转述给舒意,向她求证,许愿是不是真如岳海涛说的,早就另结新欢,一直把岳海涛蒙在鼓里。   舒意对细节不是很了解,可她太清楚许愿的为人,也早看清岳海涛的嘴脸,她懒得跟于兴解释,丢给他一句话:“朋友就是朋友,不做道德评判。你小心点,别被渣男洗了脑。”   许愿拢了拢自己的积蓄,谋划着贷款买一个小房子。林一山早有打算,先是想装修二人“初夜”那个房,看许愿不为所动,又想把许愿现在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许愿也不同意,林一山又觉得跟白扬楼上楼下住着,将来自己人老珠黄,白扬正当年,保不齐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别的不说,万一跳个广场舞,如果不住楼上楼下,勾搭起来也麻烦。   许愿细心筹谋要买房,林一山开开玩笑,把三十年后的隐忧都说了,最后的决定是:房肯定要买,但肯定不买白扬楼下这一间。   在舒意的帮衬下,许愿凑齐了首付,城八区外新开的地铁沿线买了一处公寓。   60多平米,免强算作两室,没有客厅空间,胜在格局方正,紧邻地铁,适合早出晚归的上班族。   为这事,林一山又跟她闹了几次。他自己狡兔三窟,想把其中一处过户到许愿名下,此等大礼,非亲非故,许愿哪敢接。后来许愿背着她跟舒意借钱,进一步点燃了他的心火,自家有钱,为什么要跟朋友借?还钱还被退回来,他这个男人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新房装修,林一山极力作主,从硬装到软装一一过问,全选自己喜欢的,选贵的,并且第一时间“刷我滴卡”,许愿听之任之,一点便宜不占,有点说不过去。   地板、橱柜装好后,请保洁“开荒”,打扫了整整一下午。   送走保洁,屋门哐当一声合上,空无一物的新房里,只剩两个人。   这一天,D市下了最大的一场雪。说是最大一场,跟“雪灾”那年自然没法比,两人席地板而坐,窗外绵延的轻轨、更远处的万家灯火,都被薄雪映得异常清亮,新房装了地暖,室内暖洋洋。   “问你件事。”许愿靠着林一山肩膀。   “嗯?”林一山刚才在沉思。   “那个药,我走后你用了吗?”   林一山马上知道她说的是哪个药,哪个时间,哪个地点。“……用了。”林一山本来不想用,从李望腿上摘下来的,碎花布袋子,里面装着未经实验验证有效的草药,他宁可牙疼着,也不愿意敷自己脸上。   当天,林李二人的车次一直没通车,两人在火车站后身找了家宾馆,睡了一夜。   晚上林一山牙疼得睡不着,不仅牙疼,整个上颚连着半扇头骨都疼,疼得在地上走来走去。   李望四仰八叉地睡,被子底下露出淤青的脚踝,居然没有浮肿,除了皮肤颜色异常,其他与伤前无异。   眼看零点已过,林一山走着走着停下来,把桌子上的碎花药袋小心翼翼裹在脸上,跟着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草药味。   雪灾当天发生的很多事,许愿都记得七零八落。   他不记得林一山跟李望的长相,只记得和个偏脸大王,一个瘸腿圣仙,他不记得如何摆脱的乞丐,却记得乞丐说的话:“你到底要不要幸福?”   许愿歪了歪身子,把头埋进林一山怀里,不久,怀里的人呼吸紊乱,还轻轻吸了吸鼻子。   林一山心软到无可复加,轻扶她的后背,什么话都没说。   许愿在林一山怀里无声哭泣,像是要哭到天明。   林一山腿被压麻了,四面空空的地板,他又没个倚靠,又敢有丝毫动作,怕惊拢了她。好在许愿终于止住眼泪,抬起头来,在黑暗中问:“几点了?”   “跟你商量件事儿。”林一山另起话题。   “什么事?”   “能不能把这房子加上我的名字?”   “……”   “这样以后吵架,你就不能赶我走。”   *******   赶上林一山不忙,许愿带他看了场王玉芙的封箱戏。   近几年王玉芙很少上台,这次是圈中好友邀约,上演节庆经典京剧《龙凤呈祥》,王玉芙演孙尚香。   现场几近满座,因为年关将至,很多人盛装而来。还有穿着丝绸对襟棉袄的老人,和子女孙儿,扶老携幼而来。   许愿和林一山都是第一次进剧场。在林一山的要求下,放愿用白溪买的那条裙子打底,外面罩了羊毛大衣,高跟鞋加持,足够配得上这看戏的排场。   京剧的发展态势远不如话剧、儿童剧,可戏迷是终身制,爱上了,就会永远爱,不爱的,想爱上也很难。因为唱词难懂,程式和也不符合现代审美。   但是,京剧中国戏曲史上掀起的□□,至今影响尚在。   作为与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德国的布莱希特齐名的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   世界戏剧三大表演体系即分别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Stanisl□□sky,苏联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德国戏剧家),梅兰芳为代表的三种表演体系,其虚拟写意、以演员为中心的艺术体系,仍然独具魅力。   D市仍然有“过年看大戏的”的传统,剧场里,一部分人是因“看大戏过大年”的传统而来,一部分人是因为“角儿”而来。   “我就是冲着王玉芙来的!”开场前,林一山身后的人在打电话,林一山听到这么一句,惊讶地和许愿对视,许愿做了个表情,意思是:厉害吧!我没骗你吧!   场上锣鼓喧天,扮上戏的王玉芙,虽然年近半百,可神态眼神如仙女。林一山许愿都不懂京剧,可二人看得认真,尤其听到王玉芙开口唱,虽然戴了随身麦克,音量被放大,可声音细腻婉约,华美大气,高处如云中雁,收声似细涓流。   台下频频叫好,许愿林一山也跟着拍巴掌。   谢幕后,许愿带着林一山去了后台。二人前来看戏,许愿没有事先跟王玉芙说,等捧着鲜花到了后台,妆还未卸的王老板惊讶不小。   后台走廊里摆满了服装、道具,很多戏迷穿梭,签名、合照的扎成好几堆,热闹非常。   王玉芙刚接受完某网站的采访,笑咪咪地跟对方告别,带着许愿进自己的化妆间,这里安静一些。   王玉芙已经卸下头饰,贴片子的额头有汗水干涸的痕迹,脸上的妆也花了一点。许愿留意到了,暗暗感慨,唱戏是个体力活。   王玉芙拉着许愿的手坐下,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人,目光扫过他,给了他一个笑脸。   已经夜里十点多,心知王玉芙要早休息,现下妆还没卸,许愿不便久留,两人简短交谈几句,起身要告别。   王玉芙仍拉着许愿的手,手腕相触一丝凉滑,她低头看去。   许愿戴着镯子——就是白溪买这条裙子的赠品——这是林一山的说话。当天的场面历历在目,担心这赠品价值不菲,许愿打算还回去,没想到碰上前女友被□□暴打,林一山上去解围。这件玉镯就没还成。   王玉芙举起许愿的手,迎向灯光。化妆间里,为了演员化妆方便,灯光格外明亮。玉镯子隔住灯光,半明半透,呈现浓淡的绿色显影,如流云,像丝絮。   王玉芙举着许愿的手,端祥数秒,随后放下,看向许愿身后的林一山。   “你是她朋友?”   林一山上前一步:“是的,许愿总跟我提起您。”   “咱们应该在白溪见过?”探询的语气。   “是的,许愿事后跟我提起,我才想起来。”   “这手镯也是白溪买的吧?”王玉芙看向许愿,问出这一句。   没等许愿解释,林一山抢先一步答道:“是白溪的东西,我们也不懂,小物件,不值一提。”   王玉芙和林一山对了对眼神,另一只手拉住林一山,把许愿戴着手镯的手叠到林一山手上:“我就不留你们了,好好的。”   王玉芙简单卸掉片子和油彩,小徒弟拿来外套,她边换便装,边看小徒弟收拾东西。   外面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还有舞美人员在拆布景、往车上装道具,夜里十一点的剧院后台最为繁忙。   王玉芙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镯子。在白溪小城唯一一家金玉首饰店,那个镯子就摆在玉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被钢化玻璃实实诚诚地围起来,顶头一盏灯,照得玉镯周身要明亮许多,价钱签上一串数字,够买半个柜台的镯子。   ☆、六十九   林一山回想与李望的对话。离开白溪之前, 他偷偷递给李望那个精致的丝绒包装——这明显是个女人用的东西, 林一山没多说,李望也没多问。   隔了段时间, 李望奉命把东西寄回D市,打包装前,林一山特地嘱咐, 让古着店老板给换个包装盒, 理由是,丝绒的不结实,快递暴力装卸, 很容易破损,另外,这个盒子太浮夸,最好找个木头盒子, 扔到地上没人捡那种。   李望闲人一个,把事情一一办妥,包装了里三层外三层, 寄了顺丰快运。把快递单号发给林一山时,他忍不住微信上说:“我发现你越来越矫情, 越来越龟毛,玩的越来越剑走偏锋了。”   林一山没回。   他又想起一件事:“我怎么看许愿这么眼熟啊?你吃回头草了?”   林一山依旧没回。   李望, 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不祥。毕业于东华大学机械工程学院,机械工程专业。本科毕业后, 就职于上海某知名汽车制造集团,毕业第三年,进入集团研发中心,任某轻量化研发项目负责人,成为研发中心最年轻的项目负责人,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大学期间,结识东华大学话剧社社长,郞才女貌,好不登对。   当年上海房价还能够得着,两人凑钱按揭买了房,正打算来年结婚,不料女友突患重病,辗转住进华山医院。   都说红颜薄命,没等卖房手续办结,鲜活漂亮的她,被护士推出ICU,成为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本来婚后可能只是俗世夫妻,大城小家,房贷家务,上班下班……可女友突然离世,这世上再无体己人,再无小心性、小吵闹,李望成了“无望”。   他辞去工作,卖了房子,漫无目的,远走他乡。   这些都是林一山讲给许愿听的。   “他冬天去东北滑雪猫冬,夏天去白溪经营客栈,不缺钱花,也不需要太多钱。”   许愿回想白溪的几天相处,李望身上,真的有同龄人少有的坦荡和单纯。言行亲切,心思浅淡。想是与他的经历有关。   许愿无端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老了?到了非经历些什么不可的年纪?”   “月月喜欢李望。”   许愿诧异:“月月,孟姨的女儿?”   “嗯。从十几岁开始喜欢,我们去哪玩,她都要跟着。后来李望去上海读大学,又有了初恋女友,月月才渐渐放手。最近几年,李望的消息,她都是从我这里问出来的。”   “李望这么多年一直单身。”   “是,一直单身,没有摆脱单身的欲望。”林一山略想了想,越发肯定地说:“他们俩不可能。”   *******   这个冬天,老耿的朋友圈活跃起来,她在离家不远的景区开了个食杂店,没错,不是超市,也不是商店,就是个小超市。   饮料只有可乐和雪碧,零售有玉米肠、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上好佳、旺旺雪饼等。兼售线手套、镰刀、改锥等小工具和小农具,农田打药用的喷壶也有,但是要提前一周预订,价钱比镇上卖的还便宜。   许愿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小卖部前面是柜台,隔断后面是老耿的卧室和厨房。还有小卖部的全景照片,大雪封山,几乎被埋在雪里。   窗户上贴着几个红字:代缴话费、收发快递。   许愿想到了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大脚超市,没有大脚生意做得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老耿告诉许愿,她征得父母同意,准备试着在山里重新开始生活。谋生手段是在较荒僻的村子开小卖部,卖些生活必需品、小农具之类,再帮村里活动不便的老人收发快递,交个话费、电费啥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除了零售有点利润,其余工作全是义务的。   山里山好水好空气好,老耿说,准备开春在门前种一溜野菊,马路对面就是荒地,她还打算来年种点葱和辣椒、茄子,父母想她了可以来度假,土豆炖茄子,加两片肥肉,想想就好香。   老耿的状态改变很多,不再有南陵时的盲目和失落。她说还有两点不方便,一是山里烧柴,初来乍到,还没学会砍柴技能;二是暂时没有WIFI,跟镇上的电信公司申请了,说村里的电话线插口满了,暂时装不上。只能用手机的4G网。   许愿听老耿念叨了一通农业致富的设想,打算开一家网店,卖当地特产,山核桃遍地都是,本地水果也易于保存和运输……“你们城里人不都喜欢无公害吗?”   许愿被她划清了界限,她怎么就成了“你们”城里人了?   老耿小卖户开张营业初期,每隔几天,许愿都要给老耿打个电话,怕她寂寞。   后来有几次打电话,她听到电话那头有人跟老耿说话,还有寒冬劈柴的咔咔声,许愿心想:这么快就找到了帮手,看来不需要我挂心了。   *******   大年初四,寸头司机也没了去处,附近的景点都走遍了。林李二人一商量,还去绿石湖,这次不进景区,就在附近转转。   那一带属于长白山余脉,山势不算险峻,但绵延不绝,村落点缀在山里,当地人逐水而居。   寸头把车停在景区不远的村前广场,林李二人漫无目的地往村子里走。   群山环绕,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和绿石湖并无二致。   东南西北都是山,他们随便择了一条村路,准备往山上走。   村路越走越窄,走到最后,平坦的土路到了尽头,路过一户人家的一口压水井,压水井后面就是山。   路顿时起了坡度,脚下全是积雪和石块。   一位老人在整理柴火垛,柴火垛有一人高,木头被截成手臂长的段,又被斧头檗成瓣,码得很规整。   老人正在弯腰,把碎树枝划拉到一起,已经划拉了两捆。   见到有人经过,老人直起身来,看到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你们要去哪啊?”老人以为他们迷路了。   “奶奶。”李望总是先于林一山开口。“我们来玩,这山上有啥好玩的吗?”   老人前额的头发花白,齐耳短发,耳朵两侧各别了一个夹子,70岁左右,不胖,应该是长年劳作,人很精神,手上有老茧。   “这山上有啥好玩的!不好走,全是跳石窖。”   最后一个词,林李二人没听懂,估计是本地话。   “我们上去看看。”   李望的普通话与这山景隔隔不入。   大大小小的石头,虚虚实实地堆积在路上,有些被泥土冻住,有些上脚一踩就滚下来,积雪堆满石头的缝隙,确实难走。   李望就是在这条山路上把脚给崴了。   下山的路,林一山掺着李望,一步一步挪下来。   到了水井平台,老人正在整理第三捆柴。   老太太眼看着他们下山:“摔倒了?我就说,这山没啥好玩的……”   仔细一看,李望正疼得龇牙咧嘴,走上前去,撸起裤脚一下,脚踝整个肿了,比小腿肚都粗。   老太太一看挺严重,就把二人让进了屋子,自己到房子西侧的仓房里找东西。   李望被扶到椅子上坐定,林一山环视这间屋子:前北各有一铺火炕,墙上挂着几个奖状,三好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之类,因为光线暗,看上去仿佛蒙了灰。   还有两个相框,装着不同人的照片,老人应该有好几个儿女。   老人拿出几个球状的根茎,沾着干土,应该是秋天挖出来储存的。   林一山过去想帮忙,不知道从哪下手。老太太说:“小伙子,你去帮我把柴火抱回一捆。”   又指挥坐着的李望:“你来把药砸碎。”   两个男生依分工行事,老太太拿出一个大碗和一个石臼,让李望就着炕沿砸药,自己去炕上的柜子里翻出一块碎花布来。   林一山把柴火抱回来,搁到灶前。李望还在砸药,老太太一边缝花布,一边叮嘱李望:“劲儿小点,脸别冲着碗,这药星子崩眼睛里你受不了。”   二人跟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老人问他们多大,他们说了岁数,老人说:“我孙女跟你们差不多大,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林一山指指墙上的奖状,老人从老花镜上面白了一眼,说:“对!都是我孙女得的。上小学年年考第一。”   林一山心想,孩子都是自家的好。   老人缝好了药袋,仔细把砸好的粘乎乎的药装进去,又崩了几道线,防止药在袋子里堆成一团,才给李望绑到腿上。   二人千恩万谢,虽然不知道这土方子有没有用,可毕竟是老人的一片心。   老奶奶送他们出门,乐呵呵地说:“不用谢,你们跟我孙女差不多大,我就想,我孙女要是在外面,碰到难处,也会有人这么帮她……她明天就回来了。”   (全文完) 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