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张饮修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不夜城》 作者:张饮修    文案:   荷兰不夜城:傻子跟在腹黑身后,被教会学习,也被教会接吻。谁说我们不能相依为命?   五年后再见:北京三里屯,酒吧洗手间,他把她抵在墙上,“你胆子已经大到敢不喜欢我了吗?”   改自个人经历,写着玩。   个人表达至上,建议看完就忘。   给读者:当成小说来看就行。   给“天才”:不能当成小说来看。   准信:十月敲《缝隙》。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主角:张,鸟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深夜,荷兰海牙市,小巷尽头的酒吧。   墙上的电视屏幕里,重播着白天的球赛现场。解说员的声音盖过了酒吧里稀疏的人声。   他刚进来不久,一脚支在吧椅上,一脚触到地面,长腿垂下,运动鞋鞋尖点着地板,姿态随意。   侧过身,目光落在左边墙上的电视屏幕最下方的新闻滚动条。   上面说,荷兰会在未来一周内迎来今年最低气温。   十二月将至,是该变冷了。   搭在吧台边沿的长指,无意识开始敲,轻轻的,慢慢的,以不知名的节奏。   鞋尖轻蹭,吧椅旋转。他收回目光时,吧台前有一只手臂迅速往回缩,想要端走他的饮料。被他抓住。   视线沿着这只纤细手臂往上移,掠过女孩子单薄的条纹病服、齐肩的黑色短发,最后停在一张脏兮兮的脸蛋上。   面前的人使劲想抽回手,紧紧盯着他,神情慌张又戒备,像落入陷阱的麋鹿。   似乎还正吃着什么东西,鼓着脸颊,口里的食物吞咽不下,急需一杯能喝的东西。   亚洲人,未成年少女,从某个医院逃出来的病患;又或许,只是个穿错病服的流浪儿。   放开她的手,他神色平静,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杯子。招手让前台端来一杯温白开给她,尔后低头轻啜果醋。   眼角余光里,他看见那家伙立刻捧起温白开,仰头灌下去,努力把口中干面包之类的食物咽下去。   2   这是张存夜遇见甘却的情形,就像此前生命中遇见过的无数陌生人那样,没什么特别。   这也是甘却第一次看见张存夜的情景,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浪漫邂逅,她以一个手法拙劣的小偷模样,忐忑登场,窘迫告终。   3   甘却甚至差点噎死了。   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喉咙被那块压缩饼干卡得发疼。   等她顺过气来,才发现旁边的人不在了。   她捧着空杯子,转头环顾酒吧内四周。   过了零点,酒吧里的氛围渐渐冷清,只有三三两两的酒鬼横七竖八地趴在桌子上,酩酊大醉。   吧台上有一块三明治,安静地躺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是刚刚那个人留下的吧。   甘却悄悄吞了吞口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生的模样:黑色短发细碎,侧脸轮廓精致。年龄感觉比她还小。   看起来不像坏人,不像那些二话不说就把她抓起来的护工。   那么,他留下的三明治,可以吃吗?她很饿。   帕威尔告诉过她,好坏是可以被分辨的,但分辨的过程需要冒险。   甘却拿不准主意,注视着那块三明治。试图从三明治的外观分辨出一个陌生人是善意还是设套。   好一会儿,她才用纸碟小心翼翼地包住它,两手揣着,匆匆出了酒吧。   没有了酒吧的暖气,外面的气温低得可怕。   她在门口茫然徘徊,努力回想着帕威尔的嘱咐。他说外面有某些机构,免费为各种困难人士提供临时住宿。   可是她想不起来那些机构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她本以为自己能记住的。   脚上穿着的软胶凉鞋,此时冷硬得像石块。   甘却缩着脖子,转头张望之际,看见小巷里的一道高挑身影,是刚刚那个人。   黑色长裤,黑色卫衣,还戴上了卫衣连帽,他的步调不紧不慢,整个人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在稀落的行人中显得像幽灵。   揣着三明治,甘却皱眉看着他走远的身影,冷得哆嗦。   她再次想起帕威尔的那句话——好坏是可以被分辨的,但分辨的过程需要冒险。   他快走到小巷出口了,马上就要消失在转角。   要不要跟上去?   他会帮助她吗?   冒险,是怎样的?   4   辛迪曾说过,跟人打招呼之后,要主动介绍自己。   怎样介绍自己呢?先从名字开始……   “喂!我叫甘却,我……”她朝着他的背影嚷,很紧张。   可前面的男生头都没回,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她停下小跑的脚步,站在他后面,挠了挠脑后的头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做。   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吗?那就跑近一点说?   小巷里灯光老旧,下过雨的路面有些坑坑洼洼。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后面不远处,小声反复演练着介绍自己的话语。   她真怕自己搞砸了。如果第一次失败,那会大幅度缩减她主动交朋友的勇气,并且今晚找不到住处。   “你好,我叫甘却,我来自海牙市向日葵福利中心,我今年十七岁……”   她背经文一般自言自语,可是,人呢?   抬头一看,前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抱着怀里的三明治,站在小巷转角处不知所措。   福利院之外的人,走路都这么快的吗?   5   坐在废弃矮阁楼上,双腿悬空。张存夜摘下耳机,两手撑在身侧水泥板上。   那女孩还站在左下方发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早知道她跟在自己身后。   要么真是个病人,要么是他们在耍新花招。   不管怎样,都是个麻烦。   大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里,他屈起一腿,把左手搁在膝盖上,偏着脑袋等下面的人离开。   小巷后面有个男人摇摇晃晃地靠近,明显喝醉了。   可那女孩毫无察觉,依然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   她虽然穿着宽松的病服,但仍能被看出来是个女性。   放眼望去,整条小巷只有她和后面那个醉汉。当然,还有他自己。   晃着悬空的长腿,张存夜看着她被逼到墙角,那神情憨得有点不正常,说话的声音还结巴,可能不会说英语。   醉汉开始动手动脚,他看见她皱着眉,但没反抗挣脱。   或者,她连什么是性·骚扰都不知道。   他拔下耳机接口,随身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立刻往外跑,在小巷里响得有点突兀。   醉汉停下粗俗下·流的调戏话语,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矮阁楼上的人轻轻跳下来。走过去,没说话,动作自然熟络地揽住墙角里的人的肩膀,把她往外带。   像一个暂时离开了女朋友的男孩,回来找她。   “你好,我叫甘却。”   比音乐声更突兀的,是她的这句中文。对他说的。   幸好是中文,旁边的醉汉听不懂。   他也不想理。   6   “我来自海牙市向日葵福利中心。今年十七岁。”   甘却侧头仰视他下巴,微微笑着说出这两句话,终于顺利完成她的自我介绍。   可是这个人还是没说话,尖秀下巴延展出冷漠弧度。   她被他揽着走出小巷,却跟不上他的脚步节奏,走得有点磕绊。   “喂,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依然大胆地问,执拗地按照着记忆中辛迪教给她的社交方法进行下去。   但貌似不怎么奏效。   “喂……你喉咙痛吗?”   “不,我哑巴。”   “哦……”她愣了几秒,然后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索,最后苦恼地说,“我好像没带纸跟笔,你会手语吗?”   张存夜垂下眼眸瞥她一眼…   妈的,傻子。   7   他裤兜里的音乐播放器还在外放着,偏执又防备地替他询问:   “Hey, slow it down/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张存夜腾出手,摁下播放器开关键。   周围瞬时安静下来,他放开她肩膀,走前面。   身后的人跟上来,拉住他卫衣衣袖。   “我找不到住的地方,你可以———”   他掰开她的手,重新摁播放器,塞上耳机,隔绝掉她的声音。   “…There might h□□e been a time/ I would give myself away…”   瞧着他偏清瘦的高挑背影,甘却抓了抓自己的病服下摆。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连他影子都不敢踩到。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7.09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第二章   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裹成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这在夜色下很容易掩藏。   甘却生怕自己一个眼花就把人给跟丢了,偏偏她还开始感觉困。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做完祷告躺在被窝里了。   帕威尔说,有求于人的时候不能提太多自己的要求。比如,不能因为自己腿短步子小,就要求前面的人停下来等她。   她只能以近乎小跑的速度跟上。转过好几个路口,看着他拐进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   甘却抬头看,上面写着「HOTEL」。   她跟进去,被旅馆大堂里的老板娘叫住。第一次来,没登记信息,不让进。   她一着急,朝那男生的背影喊:“喂!你、我那个……”   但是他塞着耳机上楼去了。   甘却揣着三明治愣巴巴地望向老板娘。   2   狭小的空间可以让一个独处的人避免胡思乱想,暂时远离所谓的绝望、荒凉和一切无法弥补的不完满。   他害怕空旷的大房子,他选择狭窄的小房间。   冷水从蓬蓬头洒出来,张存夜闭着眼睛仰起头。皮下的冷感神经被刺激,稍稍加强活着的真实感。   00:59,站在桌前,掌心向下,把右手摊开在白纸上。   左手握着黑色签字笔,从尾指侧边的指节开始,笔尖描过手指轮廓,上下,上下,上下,上下,上下,在白纸左下方落款「Z」。   第三十四张。   他在荷兰已经停留一个多月了。   3   “嗯……就是,把这个环从下面绕出来,像这样……”   早上,张存夜咬着吸管下楼,听见昨晚那傻子的声音从一楼大堂传来。   她吃着昨天那块三明治,正在教旅馆老板娘玩五连环。比手划脚的,显然没人听得懂她的中文。   她看到他下楼来,扔下五连环,赶紧喝了一大口水,跑过来。   “早啊!”她笑着露出两排小牙齿,尖尖的,整齐的,洁白的。   够蠢。   一手收在裤兜里,张存夜面无表情往外走。   身后的人跟上来,“哎,对了,我发现你不是哑巴。”   “很伟大的发现。”   “是吧!我也觉得!”她朝气蓬勃。   他塞上耳机,戴上黑色口罩。   4   “旅馆老板娘是好人,我昨晚睡在她大堂里的长椅,她没有赶我走。但是她不会玩五连环,我玩这个可厉害了!你会吗?”   “我觉得你应该会……你看起来像是会的样子。”   “你喝的是什么呀?”   “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我以前没有朋友,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你开心吗?”   ………   怎么还是不理人呀?甘却有点气喘,还有点气馁。三明治的蓝莓味停留在口腔里,随着自己的每一下呼吸出现。   是不是因为他耳朵接上了那两根线的缘故,所以他就听不见她的说话声了?   他肩膀上搭着一件黑色风衣外套,反手向上拽着;另一只手拿着饮料在喝。沿着街道往前走。   甘却轻挠头发,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把饮料瓶扔进垃圾桶,穿上风衣外套,双手收在外套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甘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青白条纹病服,又用手指理了理头发。   冬日上午的太阳很暖,即使穿得少,她感觉也不是那么冷。   前面是大剧院,有一场音乐会即将演出,场外人群密集。穿黑色衣服的人突然多了好几个。   她有点慌,脚上的拖鞋有点滑,跑上去两手抱住他手臂。   “喂,你别、走太快。”   张存夜摘了耳机正在通过检票口,闻言,侧转身看了她一眼。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臂,没理她,朝剧院里走去。   甘却没有门票,不能跟进去,急得用夹杂着中文的英语跟检票员一通说。   一些等在她后面的观众误会了此情此景,指着张存夜小声议论。连门口的保安都用奇怪的眼神瞧着他。   他微皱了眉折回去,在众人目光下把她带到侧边人少的地方,议论声这才渐渐消失。   “好多人啊,我怕我找不到你。”甘却伸手想抓住他外套下摆,又把手收回去。   从皮夹里抽出一些现金,递给她,张存夜神情无波澜,“回你的住处去。”   她慌忙摆手,“不、我……”   他把现金塞进她病服口袋,扔下一句“别再跟着我”,就转身进了剧院。   “………”掏出钱篡在掌心,甘却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入口。   5   她在剧院外思索了十多分钟,再次用夹着中文的英语去问门口的保安:里面的人们什么时候出来?   得到回答后,就沿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他把饮料瓶扔在了哪个垃圾桶?   他喝的是冰的还是常温的?   院长教导过孤儿院那么多的话,甘却只记得住一句:没有人讨厌被关怀。   所以,这个办法肯定管用。再小的关怀,也是关怀。   没找多久,她就找到那个垃圾桶了,但是里面的饮料瓶众多,在旅馆时看到他拿着的似乎是藏青色的瓶身。   等她翻出印象中的那个瓶子,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即,没有任何信息。   那该上哪儿去买这种饮料?   街道上人来车往,世界忙碌地运转着。   彼时刚从孤儿院逃出来不久的甘却,十七岁的甘却,毫无社会经验的甘却,低头端详着手里带有他独特气息的空饮料瓶,认真而苦恼。   她还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仿若脑中毒瘤,心脏缝隙,一旦出现,无法忽视。   风车国的风,吹往何方?   向日葵的籽,落于何处?   遇见你的我,有什么样的命运?   6   见过塞着耳机听完音乐会全程的男孩吗?   旁边座位的观众侧目看了他好几次,对普遍尊重艺术的荷兰人来说,张存夜的这种行为简直是在浪费门票。   他没带手机来这个国度,也没打算用手机。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只有微型音乐播放器。   而剧院,是一个适合心安理得打发时间的场所。   演出结束后离开现场,走出门口时,视线掠过侧边,对上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   这傻子还没走…   他默默收回目光,往人群里走。   “喂、喂!你出来啦!”她追上来,冰冰的手指碰到他手背。   张存夜触电一般抬高手臂,皱眉盯着她,“你做什么?”   “我……”甘却看了看自己的手,尔后使劲在衣服上摩擦手掌。以为是拿久了饮料的手太凉,冰到他了。   “这个、”她把另一只手上的冷饮递给他,露齿笑着说,“给你!”   张存夜没接,双手收进上衣口袋里,不搭理她。   “冰的,真的。”而且她找了好久,还让别人帮忙辨别是什么饮料。   “饮品店的老板说,这个,就是你喝的那个、那个醋……”   “果醋。”他转头纠正。   “对,果醋!”甘却亦步亦趋,头发有点乱,“那你要喝吗?”   他漫不经心,“万一有毒呢?”   “没有!我保证。”   “你先喝一口证明一下。”   “哦……”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酸得龇牙,“你看,真的没有毒,可以喝的。”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微微上扬的眼尾尖锐而漂亮。   “你真的不喝呀?”虽然很酸很不好喝……甘却偷偷咋舌。   “沾了你唾液,怎么喝?”   “啊?”她想了一下,泄气,“好像是哦……”   可是,是你让我证明一下的呀。她在心里小声嘀咕。   趁他的耳朵没接上那两根线,她迅速提议:“那我们再去买一瓶,不然我有饮料,你又没有,这样不———”   “停。”张存夜打断她的话,自己也停下脚步,随意斜靠在街边建筑的墙上。   甘却在他面前站定,乖乖住口。   长指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他问她:“我看起来像你的同类?”   “什么?”   “我是说,我看起来像傻子或白痴吗?”   “不像呀。”   他靠着墙,偏头打量她依旧脏兮兮的脸,“读过《圣经》吗?”   “读过!我还会背呢!”她神情骄傲。   “那你知不知道,里面提过,生灵万物,都该去找自己同类。”视线下移,他看到她手里的冰果醋瓶身一直有水往下滴。   “知道呀,”她攥紧衣角,思路跟着他跑,“所以你要说什么呀?”   “说话。”   “……哦。”   张存夜直起身,朝她走近一步,屈指捏紧自己的衣袖,弯腰接了些从她手里饮料瓶滴下来的冷水,沾湿衣袖。   然后一手轻掐住她下颌,稍稍抬起,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擦拭她脏兮兮的脸,力道不轻,动作不快。   他低眸瞧她。擦干净脸,看起来倒还像个人。   放开她,嫌弃地瞧了眼自己的袖口,张存夜果断脱下外套披在她肩膀上,说:“你既知道《圣经》里的这句话,又认为我不是你的同类,那就别找我,别烦我。懂吗?”   “………”甘却仰着脸,语塞之际,看见他左耳耳垂有东西在闪光,是耳钉。   可是他说完就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她。   看着他身穿黑色长袖无帽卫衣的背影、痞帅而又有点怪的走路姿势。甘却抓紧肩膀上他的外套衣襟,大声喊:“那、那我觉得你是我同类!你是傻子!你是白痴!”   张存夜转身,眉骨若隐若现,一双桃花眼阴郁得差点失火。   甘却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下去:“这样我就可以找你了吗……”   ☆、第三章   这个时代,人们的思维已经如此强悍了吗?   不,简直他妈的强盗。   张存夜挑着眉往旁边走,背靠在瓷砖墙上,一腿往后屈,鞋尖抵着墙面,闲闲靠在那里,伸手侧指着她说:“你过来。”   那架势还隐藏了另一句昭然若揭的话———「我跟你谈谈。」   甘却没出息地灌了一口手上拿的饮料,灌完才发现这是酸死人的醋,而不是壮胆的酒。   她酸得龇牙皱眉地走过去,两手习惯性背在身后,藏好;站在他面前低下脑袋。   像每一次在福利院等待被罚那样。   张存夜很熟悉这种等着接受惩罚的小孩子模样,熟悉的同时,也打从心底厌恶并抗拒着。   每当心里产生这种情绪,他就感觉自己无比愤世嫉俗————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故意粗鲁地抬起她下巴,“看地面做什么?看我。”   身高没他高,气势没他强,但是甘却在这种被他命令的时刻,突然想起一个可以帮助她获得压倒性胜利的“优点”。   她梗着脖子说:“你这个人……你怎么不尊老爱幼呢?”   “爱幼?呵。”   他完全忽略她上一句话的其他词语,单单重复了「爱幼」两个字,附送上自己简短有力的嘲讽语气。   不等她辩解,又反问:“你还幼吗?昨天是哪个傻子重复表明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的?”   他的话让甘却的脸迅速变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红。大概是他那种语调和神情使然。   “我是十七岁了呀,所以我比你大啊,”她说着,还试图踮了踮脚想跟他比肩,“比你大,对你来说,我就是‘老’!你就得‘尊老’。”   见他不说话,甘却觉得气场不能弱下去,赶紧伸手叉腰,按照着记忆中清洁阿姨骂人时的样子。   “你是比我高,比我酷,但是你也比我嫩呀。所以,你、你不能命令我……”   张存夜放下抵在墙上的鞋尖,收起身侧的双手,插在裤兜里。   他缓缓弯下腰来跟面前的人对视,目光灼灼而又懒散,吐息之间还残留着果醋的清香。   “小妹妹,你再说一遍?我比你小?”   “是、是啊……”   甘却往后退了一小步,手还是叉着腰的,硬着头皮问:“不然,你说你,今年几岁呀?”   他眉眼清晰,唇线轻启:“你说呢。”   “顶、顶多十五岁……”   “那我看你顶多五岁。”   她不服了,“什么呀,难道你超过十五啦?”   他直起身,轻哼一声说:“我十八。”   “什么!”甘却放下叉在腰间的手,立刻捡起自己想象中掉落在地上的下巴,“一点都不像!”   她甚至想用手指戳一戳他脸上的皮肤。   福利院里十八岁的男孩子都不是长这样的……   但是这个人神情无澜,很厉害很真实的样子……   是不是外面的人比较会保养……   “谈点正经事。”   甘却苦苦思索之际,听到他的这句话,回过神来,“谈什么?”   张存夜重新靠回墙上,从头到脚开始打量她,用漫不经心的调调问:“十七年以来,第一次离开你的向日葵中心?”   “怎么啦?不行啊?”被问起这个,她有点不自在,还有害怕。   “有身份证件吗?”   “什么、什么证件?”   “证明你个人公民身份的证件。”   “我、不知道唉……”不但不知道,见都没见过。一切都由福利院统一保管。   “私自逃出来的?没按照规定流程?”   “哈?才不是!我……我……是帕威尔送我出来的。”   “你们院长?”   “不是……帕威尔他是、医护室里的医生。”甘却的脑海里浮现出帕威尔那张长满皱纹、带点严肃却又经常大笑的脸。   “oh,”他屈指蹭了一下鼻尖,没有过多的表情,“那我建议你早点回你的向日葵中心。”   一个女孩子,准确来说,是一个举目无亲、出逃在外、没有工作能力、没有涉世经历、没有背景依仗的未成年孤儿,在荷兰这种高度民·主化却也高度自由化的国度,安全生存下去的几率几乎为零。   除了让她早点回孤儿院去,他给不了她更好的建议或帮助。   2   甘却低着头纠结了许久,拇指指甲无意识地使劲刮着自己的衣角。闷着声音问出一句:“你、很讨厌我呀?”   “不讨厌,但也没有喜欢的理由。我们是陌生人。”   “可是我很喜欢你,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行,”张存夜离开墙面,边走边说,“那就让你的‘第一个朋友’帮你做件事。”   “什么?你要去哪?你要帮我做什么……”   3   直到被他推上出租车,甘却才反应过来。   “你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我不能回去!”   她坐在车后座嚷,见他站在外面跟司机说着什么,可是她不太能听懂英语。   “喂、喂!”她起身努力伸手去扯他的卫衣衣襟,很着急。   在她的胡乱扒拉之下,他精致的锁骨露出来。   “放手。”   只几秒,她的手被他拿开,衣服恢复原样,遮住锁骨。   “那个……”甘却一下子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前座的车窗慢慢摇上去,他转身要走。   后座的车门被锁了,她打不开。   “别……喂!喂!”她的声音拔高几个度,有点尖。司机帮她把车窗摇下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存夜站在离车几步远处,侧着身子瞧她,稍稍偏着脑袋。   突然勾唇笑了一下,有点邪,有点凉,有点无所谓。   他看她眼神期待,看她齐刘海凌乱,看她五官清恬,看她站在光鲜世界折射着此刻像幽灵一样的他。   尔后挥手示意,让出租车司机开车。   “你怎么……你还没告诉我!”车里的人执拗地拍车窗,可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甘却第一次见他笑。   甘却没等到他的回答。   车子往海牙市向日葵福利院开去。   4   什么是朋友?   辛迪跟她说过:我不能跟任何人做朋友,包括你。   甘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就像现在,想不明白那个男生为什么连名字都不告诉她。   比手划脚了好一会,跟司机沟通失败,车依然往福利院开,她只能努力记住沿路的标志建筑和路牌。   甘却很想念帕威尔,但是她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   它名叫「向日葵」,它埋葬向日葵。   5   如何做好人?   如何做坏人?   绝大多数人,连人都不会做。   那只麻雀买的冰果醋已经不冰了,张存夜拎着饮料瓶晃经过垃圾车,准准地扔进去。   指尖沾了些瓶身上湿湿的水滴,他没带手帕或纸巾。   于是拐进街边的咖啡店,在洗手间静静地洗了遍双手。   抬头瞥到镜子里那张脸,想起她那句「顶多十五岁」。   张存夜觉得改天要试试在腮帮上画些黑线,充当胡须,这样看起来起码能老十岁。   冷气流今夜将抵达荷兰海牙,空气中已经开始遍布肃寒。   下午时分进赌场。   里面人声鼎沸、灯光璀璨,财富和筹码快速流转,人人都被裹在金钱的水晶气泡里,起起落落,狂欢狼狈。   他面无表情下注,紧抿的唇线无声冷漠。   赌场这个地方最能折射人性,并且是在短时间内。   来荷兰之后,他每天必进的地方就是赌场。   酒光声色,腐朽又热闹。   深夜时塞着耳机走出来,顺手递给门口两个保安一笔小费。   从饮料售卖机里取出一瓶生啤,用开瓶器打开瓶盖时,力道不够,指节生疼,开瓶器随瓶盖一起掉下去。   掷地声响,他站在那里足足愣了两分钟,任绝望灰败在心里铺天盖地落下。   街道上行人稀疏,路灯光辉浅淡。   仰头喝了几口,他拎着酒瓶,步伐随意,沿着街道回旅馆。   黑色衣服,落寞背影。   天地日月一齐隐没光辉,耳机里的音乐如此应景。   “天黑了,孤独又慢慢割着/ 有人的心,又开始疼了;   谁说的,人非要快乐不可/ 好像快乐,由得人选择。”   ☆、第四章   “海牙市政府中心、网络安全局……但是,左还是右呀?”   甘却站在十字路口举棋不定,红绿灯闪,路上车辆往来。   一群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女从她旁边经过,她想招手问他们,但一想到自己语言又不通,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如果我跟辛迪一样聪明就好了,会说我们的话,还懂其他语言。”   在她的认知里,世界上的语言分为两种:她会的——中文;她不会的——其他语言。   不过,她看地图很厉害。从小到大看过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地图。   给她一幅地图,她能走遍整个世界。   嗯,在地图上走遍。   甘却记得‘十八岁’住的旅馆的名字,于是买了海牙市北区的地图,结合在出租车上记下的建筑和路牌,一路自言自语地找过去。   但是她不能住进他在的那间旅馆,不然又要被他送回福利院了。   “辛迪没告诉我怎样才不会被朋友嫌弃呀?”甘却苦恼极了。   幸好身上还有他给的现金,看起来够她用好几天。   最后她捧着地图,找了离他那间旅馆最近的另一间旅馆住下。   洗完澡换上新买的衣服,粉色羽绒外套,深蓝色修身牛仔裤。甘却站在镜子面前瞧了瞧自己,满意地脱下,换了睡衣穿上。   “明天他会经过这条路吗?”她趴在窗户上,看着下面的林荫道。   “跟在他后面,藏好一点的话,他应该不会发现吧?”她兀自嘿嘿笑着。   “他说不喜欢我唉,那怎么办?我该不该去交第二个新朋友呀?”她边做祷告边思索。   “可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他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2   第二天凌晨时分,甘却就爬起床蹲在窗户边,做猫头鹰。   事实上,张存夜每天都会经过这条林荫路。   但不会那么早经过。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林荫道上行人渐多。   “十八岁,你怎么还不来?超慢超慢超慢……”   甘却困得不行,用食指撑着自己的眼皮,防止它们自动垂下去。   “太阳都快爬到我头顶了……”   她嘀咕着,然后就看见他跟太阳一起爬出来了,不,走出来。   反戴着黑色遮阳帽,耳朵上接着他那两根线,双手放在卫衣口袋里,懒洋洋的。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像星星。   “喂——”甘却刚发出这个音,两手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从窗户上爬下来,急匆匆出门。   尾随在他后面,不敢走太近,不敢离太远。   张存夜进了市图书馆,她躲在对面的麦当劳,隔着一层玻璃盯着图书馆出口;   张存夜进了便利店,她站在电话亭拿话筒小声讲话;   张存夜拎着矿泉水从便利店出来,她背转身,指甲轻轻刮着电话亭的玻璃;   张存夜坐在公园石阶上晒太阳,她也坐在长椅上假装思考人生;   张存夜慢悠悠地晃进海牙市最大的赌场,她就坐在旁边建筑楼的墙后面等。   但是这个人,怎么不吃午饭呀?   她时不时探头探脑,有点饿了。又不敢跑开去买午餐。   从下午等到傍晚,再到夜幕完全降临。   甘却饿得两眼发晕,盘着腿坐在墙后面,两手托着下巴观察赌场的出口。   她觉得他可能在里面偷偷吃了晚餐。   她发现进出那里的人都是成年人,没有一个长他那样嫩的。   她还发现,一天下来,场外的那两个保安可以收好多小费,不知道女孩子可不可以去应聘保安的职位,这个工作很赚呀。   还有就是,真的好饿呀,又饿又困。   3   要不是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她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睡在街头,估计早就被人扛走了。   张存夜咬着吸管,站在她面前,垂眸俯视。   睡得还挺熟,头发乱得像鸟窝。   早上刚出门一会他就知道有人跟在后面,后来上图书馆二楼,没找多久就发现了坐在对面麦当劳里的傻子。   那会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图书馆门口,他站在二楼隔着玻璃面无表情地瞧她。   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洞察别人的能力,但这一刻却没那么确定了。   夜已深,环顾了一下四周,张存夜半蹲下来,手指一一摸索过她衣服上的所有口袋,悄无声息。   但除了几张他昨天给她的现金,什么都没有。   连同她这一整个人,都空白得像一张白纸。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一手搁在膝盖上,他半蹲在熟睡着的她的面前,目光巡查着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悠悠地喝完手里的果醋。   尔后才起身离开,像没有发现她一样,像没有停留过一样。   4   那一晚的甘却,当然没有等到从赌场出来的张存夜。   被冻醒之后,半夜跑回旅馆。   早上又忐忑地蹲在窗户前,生怕错过他身影。   连着几天,她安安静静地尾随他,他不动声色地随她便。   5   2016年11月最后一天。   雷声从凌晨就开始响,空气阴寒,大雨将至。他被疼醒。   从人生的某一个节点开始,每一次节气变化雨雪降临,他就错觉自己堕入深渊,永远爬不上去。   坐起来靠着床头,在黑暗里,听生命从血脉里一点点流逝的声音。   人厌弃世界的时候,首先会抛弃自己   既不拥有什么,也不背负什么。   那还挣扎什么?   为什么要起床去热牛奶?   捧着温热的玻璃杯,牛奶气息扑鼻,十指和掌心一并变暖,疼痛减轻了些。   这就有用了吗?没用。   窒息感让他呼吸乍停。   他轻飘飘,他空荡荡,他被过往放逐。   晴天也好,下雨也好,要颓废就往死里颓废。   乳白色的牛奶被倒进洗手台,透过透明玻璃杯,看见自己手掌心的大小淤血块。   6   套上纯黑的宽版连帽卫衣,天刚蒙蒙亮,张存夜就塞着耳机出了门。   他路过那条林荫道时,甘却正好起床看了眼窗外,外套都没来得及穿,风风火火跑下去。   她不知道‘十八岁’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出门,更没注意到乌云密布的天空。   走出去没几分钟,大雨倾盆而至。   甘却看见他站在檐下撑开伞,但是她自己没带伞。   他穿过街道往对面路口走去,雨这么大,天气还冷,可甘却不能把人跟丢。   双手遮在额前,她很快被淋湿全身。   张存夜知道那傻子在后面跟着他,也知道她没带伞。但是他一步都没停,更没有为了她而走进街边的任何一间营业店。   戴上卫衣连帽,一手收在裤兜里;他在伞下行走,他在人间迷失。   7   拐过好几条街道,路线熟悉,甘却觉得他又要进赌场了。   果然进去了……一大清早的,他受什么刺激了吗?   甘却站在她那晚睡过的墙边躲雨,上面有遮檐。   雨水顺着齐刘海往下·流,她一个劲儿擦,脸上是擦干了,身上全是湿的。粉色毛衣浸透水之后,耷在身上还有点重,很不舒服。   没吃早餐,没吃午餐,没吃晚餐。   她张望了半天,才发现这周围连个餐馆都没有。   冷钢筋,硬水泥,一座漠然的城。   到傍晚的时候,雨早就停了。她感觉自己全身发虚,脸庞却发热。   抱膝靠着墙,掰着手指算他可能会在几点出来。   等他真的出来时,她又怯怯地往后躲。怕又一次被他送回福利院。   尾随着他往回走的时候,甘却仰天长叹: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天。   ‘十八岁’什么时候才会答应跟她做朋友呢?   路过某个路口的时候,张存夜拐了个弯,偏离回旅馆的路,径直往酒吧走去。   甘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湿着的衣服,有点犹豫,但有点想进去。   酒吧门口没有保安,他的身影消失在入口。   甘却摸进去,推开厚实的玻璃门,震荡的音乐声立刻涌进她耳朵,她感觉整个空间都在震动。   穿过短走道,转个角,里面灯红酒绿,舞池热闹,人群走动,烟圈升起,冰块撞杯,音乐声也更大了。这才是一般酒吧里的夜生活。   甘却就像一只飞进黑暗森林的小麻雀,傻站在人稍微少一点的走道处,不知道该做什么。   而且,她似乎把‘十八岁’给跟丢了。   人太多,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形形□□的人来来往往,甘却背贴着墙不敢乱走,很冷很饿,还有点无措。   可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她挪了挪步子,想去里面找他。   有人端着酒杯急着往外走,撞到她肩膀,有点疼。她一个劲道歉,但人家看都没看她。   吵闹的音乐声和浑浊的空气让她头晕,脚步也虚浮,脸越来越热。   才走到舞池外围,腰部就被人揽住。甘却转头对上一双碧蓝眼睛,不知是哪国人,总之是她不认识的男人。   “你、你放开。”她用力去扒开腰间那只手。   对方根本听不懂中文,笑着要揽她进舞池玩;大概发现她衣服湿了,又拉着她往吧台去。   他拿了酒让她喝,甘却摆手拒绝,后退着说要去找人,但震天介响的乐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手也被抓住了。   陌生人把她拉回去,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英语,酒杯都递到她唇边了。   他也靠得更近,烟味刺鼻,酒气浓重。甘却偏着脸往旁边躲,脑袋被那人按住。   这种熟悉的、被强制的压迫感让她害怕。   冰凉的玻璃杯边沿抵到她嘴唇,她大脑空白了几秒,辛辣的液体滑进舌尖。   辣到她想咳嗽,呛到她想流泪。   使劲推又推不开的时候,某些碎片一样的可怕画面闪回到她脑海,几乎是她丧失了一切反应能力。   红绿光束扫过陌生人的脸,也扫过甘却的脸。她被灌了满满一杯劲酒,看见的东西都是晃的。   揽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上移,摸她滚烫的脸。她只想逃。   晕乎乎之际,看见熟悉的黑色卫衣。是她的‘十八岁’,刚从洗手间出来。   她见他反手拎着一瓶啤酒,推开挡路的男女。   然后她手腕被圈住,人被他拉到身后。   周围人越发躁动,她听见陌生人在说英语,很吵。   “Fuck you !”啤酒瓶被身前的人猛地磕在吧台上,炸裂的声响伴着他那句话,音乐骤停。   他淡漠神情中透着一点阴狠,断口参差又锋利的酒瓶对着灌她酒的人。   一副谁都别来惹的样子。   ☆、第五章   当一眼望去就知敌强我弱的时候,张存夜最擅长用气场取胜。   一个人的气场,是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绝非一朝一夕能练就。   他黑衣黑裤,红唇白肤,还是个少年。   一手插裤兜里,一手握着玻璃瓶颈;挡在她前面,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一无所有,无所谓再失去什么。   只是对面那墨西哥男人能不能他妈的识点趣早点滚蛋?   张存夜感觉这手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十几秒过去,墨西哥人终于如他所愿识趣了,手指着他俩,边点着头边退开。   甘却知道这动作的意思,意思就是:你们给我记住,以后再找你们算账。   人群都散,这场热闹凑不成,大不了凑下一场。   短暂的寂静过后,喧闹依旧。   张存夜松开酒瓶的同时,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看了眼身后的傻子。   她脸红得不正常,明显被灌醉了。还露着牙齿嘻嘻笑。果然傻。   他戴上卫衣连帽,侧头问:“走不走?”   “走呀,但是、去哪?”甘却下意识去拽他衣袖。   “手放开。”   “噢。”   她收回手,紧跟着他往外走。她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灯光一直晃。   “‘十八岁’,你刚刚好厉害。”   张存夜不理她,长指绕开纠缠的耳机线,塞上听歌。   他最讨厌在人前动手,他习惯的是操纵一切。   所以刚刚的自己,一点也不厉害。   2   出了酒吧,张存夜在路旁一间小铺面前停下。   “你要买什么呀?”她在他身后探着脑袋问,听见店铺老板跟他说英语,然后老板把一杯姜黄色的东西递给她。   甘却不知道要不要接,抬头去看张存夜。   “喝完,”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解酒的。”   “哦……”   她第一次沾酒,就被灌了那么劲的一杯,早就头重脚轻难受极了。热乎乎的醒酒汤,屏着呼吸喝下去,全身都热。   而张存夜,他只是怕她半路晕下去赖着说走不动,麻烦。   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甘却看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发青,跟平常不太一样。   “‘十八岁’,你今天有没有吃饭呀?你在赌场里呆了一整天唉。”   他照例懒得理她,转身走在前面。   拐出这条街,前面是中心花园,再前面是十字路口。   不知道他怎样,反正甘却一天不吃东西简直饿到快虚脱。   “‘十八岁’,我好像饿了,你现在要去吃饭吗?”   “对了,你每次去图书馆,都看什么书呀?我最喜欢《环海日志》了。”   “你怎么又不说话呀?一定是那两根线的缘故……”   甘却小步跟着他,头没那么晕了,话还一直说不停。   走在前面的张存夜突然停下脚步,两手收在卫衣口袋里背向她。   她不敢动,“你怎么啦?有、红灯吗?”   花园外的空旷地,哪里有什么红绿灯?   他摘下黑色卫衣连帽,转头问:“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她头发还半湿,目光乱转,红着脸,良久才憋出一句:“除了跟着你,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oh,”他转过来面对她站着,微抬下巴,黑色耳机线贴着白皙脸庞,“这是你的事,可你烦到我了。”   “我……没有呀。”   指甲盖刮着毛衣下摆,甘却想不通。这几天她既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让他看见自己,为什么还会烦到他?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怎样才不会让你觉得烦?”   “别跟着我。”   “………”   路灯明亮,花园外只有他俩。   远处广场的鼓声点点作响,街道霓虹灯闪,天桥下车辆如水流。   这城有多繁华,就有多冷漠。   眼里涌上温热的液体,甘却下意识走前一步,“我……”   张存夜往后退一步,“别再跟着我。”   他眉眼清凛,边说边倒退,退出路灯的可照亮范围。尔后转身一个人离开。   甘却也成了一个人。   3   帕威尔总是告诉她:你值得所有人的爱。   可是这些年来,福利院里的生活一直跟帕威尔的这句话唱反调。   睡了,梦见没人爱她;醒来,真的没人爱她。   那些正常的小伙伴都不跟她玩,院长和护工大人们更不喜欢她。于是她就为了一个哑巴学会手语,为了一个盲人学会盲文。可惜哑巴盲人都不跟她做朋友。   生身父母或者说出生资料的缘故,她注定是一个没人领养的孤儿。   漫长的夏日午后,总是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数云朵。   辛迪说她很可爱,辛迪总是捉弄她,辛迪想教她做一些好玩的事,辛迪……   甘却想到这些,在空旷的花园前空地蹲下,眼泪流出来。   帕威尔说:辛迪是个坏蛋。   她哭了。   4   世界地图上的荷兰只有一朵郁金香那么大。   甘却出来到现在,还没见过郁金香———荷兰的国花。   今夜蹲在这里,终于看见了。   花园花圃里的郁金香成丛成列,在夜风中招摇,安静又漂亮。   她把脑袋枕在自己臂弯上,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擦干眼泪站起来。   环顾张望着,她发现,‘十八岁’离开的方向好像不是往旅馆的呀。   可是他不让她跟了。   甘却总觉得,他是一个神秘又厉害的人,只是不爱理人。   又或者,是她真的不适合跟人交朋友,所以才那么失败,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   对着手指往反方向走,旅馆的方向,甘却在苦恼:明天要不要穿一身夜行衣跟在他身后?这样应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十分钟后,她又走回来了,朝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因为,除了神秘和厉害,甘却还认定,他跟自己一样孤单。   按照她的经历认知:孤单的人一天不吃饭,会更孤单的吧?   5   顺着他走的那条路走,没一会儿就走到十字路口,甘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而且还特别饿。   她打算先买个面包再去找他,找不到的话,就去他住的旅馆看看他回去了没。   可在甘却啃着面包走出面包店时,一抬脑袋就看见了天桥边上的黑色身影。   果然呀,吃东西会带来好运!   她一路小跑,爬上天桥,轻手轻脚靠近他。   卫衣宽松,双腿修长,他一手撑在桥栏上,一手收在卫衣口袋里,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   甘却还没喊出口,见他慢慢弯下腰,双手撑着自己膝盖上。   他甚至想背靠桥栏坐下去,可一转身就对上她的眼睛。   两相对视,甘却被他的苍白脸色吓到;他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你———”   “过来。”张存夜打断她的话,侧靠着栏杆,一手捂着腹部。   她走近几步,发现他连唇上都血色全无。她有点害怕,还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啦?我们回去吧?”   “看见那间药店了吗?”他没接她的话,指了指天桥下右边街道的连锁药店,声音都虚,“帮我去买药,止胃疼的。”   甘却反应了一会,“哦,好!那你坐下,我很快就———”   “还有水。”他又打断她的话,把皮夹扔给她。   “嗯嗯,你别走。”刚跑上不久的甘却又跑下去了。   张存夜顺着栏杆坐在地面上,屈起一腿,仰头往后靠,咬破唇也不能缓解胃部的绞痛。   望星星,望高楼,忘记此刻悲怆。   6   甘却气喘吁吁跑回来时,他把下巴搁在自己手臂上,半张脸都藏在黑色衣袖处。   “你睡着了吗?可以、吃药了。”   “没睡,在咬衣服。”   “啊?”她拧着矿泉水瓶盖动作顿了一下,“那、现在可以不咬衣服了,换成咬药。”   张存夜轻轻嗤笑一声,瞥了眼她买的那种药,“四颗,放瓶盖里,给我。”   “好,”她低头拆着药盒,数了两遍,分出四颗,把药和水瓶一起递给他,“给。”   他没接,说:“头转过去,不许看。”   “啊?不许看什么?”甘却懵极了。   “快点。”   “哦……”病人最大,她照着他的古怪要求,把脸转向另一边,不看他。然后才感觉到他把她手里的水和药拿过去。   “可以了。”   甘却再看他这边时,水瓶被他放在地上,瓶盖没盖上。   “你这个、是不是特别疼呀?”她看了看他那张堪称惨白的脸,额前的碎发都湿了。   张存夜闭着眼睛没理她。   “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甘却站起来看四周,“你走路肯定很难受,我背你吧?”   他睁开眼睛,“你敢?”   “啊?我、我为什么不敢呀?”她在他面前蹲下去,往后摸到他的手臂,“我就、只要把你放到我背上就行啦。”   “别碰我,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张存夜整个人往后仰。   7   十分钟后。   “‘十八岁’,你好轻呀。”   “闭嘴。”   他趴在她背上,长腿轻晃。甘却低头看着脚下的天桥台阶,小心踩着,笑嘻嘻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用了香水呀?你身上气味很好闻唉。”   “别吵。”   “我就说跟你说嘛,不吃饭是不好的。”   “能不能安静点?”   “噢……”   从口袋里找出耳机,张存夜在她颈后解着缠在一起的耳机线,解了很久,眉头轻皱。   “你在干嘛?要一直抱着我的脖子别松呀,不然你会摔下去的。”   “你觉得我刚刚是在抱着你的脖子?”   “不、不是吗?”甘却稍稍转过脑袋,正好看见他塞上那两根线。   张存夜懒得跟她交谈,把音乐调到最大声,屏蔽掉她的声音。但没过几秒,右耳耳机线被她伸手扯下去。   “你做什么?”   她嘿嘿笑,“我也想接一根线,看是不是接上了就会听不见声音。”   “这叫‘耳机’,不是线。”   “噢,”可她看着这东西的样子,就只是两根线呀,“这个、里面是有人在唱歌吗?”   “不,里面是巴啦啦小魔仙在变身。”   “哈?魔仙?那是什么东西?”   背着他走了好一会,即使再轻,甘却也有点气喘,“你、你是在说反话吧?我觉得、就是有人在唱歌,就像帕威尔的、收音机那样。”   张存夜不答话,勉强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尽量不让她产生“他抱着她脖子”的错觉。   “‘十八岁’,你好点了吗?”   “死了。”   她赶紧一阵乱呸,说要帮他冲掉不吉利的话。   华灯渐稀,寒风愈冷,十字路口行人稀少。   一粉一黑的身影,前后位置却违和得有点诡异。   甘却腾出手把耳机塞在自己右耳,激荡的节奏一下子跑进她耳蜗。   他听左耳,她听右耳。   “《孤军作战》。”他稍稍靠近她左耳说。   “嗯?歌名呀?”   她侧过脸笑,双眼弯着,亮亮的,想了一下,跟他说:“两个人听,就是‘并肩作战’啦。”   8   “我们肆无忌惮/ 我们成群结党/ 我们目无尊长/ 对什么事都不满/看着我们成长/只会制造麻烦/ 我们就是一无是处/ 看你又能怎样。   学校老师束手无策/ 父母臭骂我们不会想/ 这个社会的标准已经超出了我们这年纪的有限想象。   只认定会读书就一定是好孩子的榜样/ 别以为看不起我们/ 就告诉自己比人家强/;   有多少人关心我们/ 为何会走错迷失方向/ 又有谁会替我们想想苹果为什么会变烂?   其实我们也曾努力,要争取所有人的称赞/扪心自问,你们究竟给了我们多少希望?   泪水已经流干,前途也很渺茫/ 迷失的灵魂,我们应该怎么办?   有些人幸运,天生没有战场/ 我们一出生,就是自己孤军作战。   站在十字路口的风雨中呐喊:不要让我们一生绝望。”   …………   “‘十八岁’,我们该往哪个路口走?”   “左边。”   “‘十八岁’,你答应跟我做朋友了吗?”   “免谈。”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7.13   今天推翻重来了好几遍才敲下如今的面目,我在认真倒推,如果那时候真有这么一个傻子在身边,我最有可能作出的反应到底是怎样的…   大概就是这样。   ☆、第六章   转过街角,终于到了那条林荫道。   白天下过雨,晚上就有水珠潜伏在树叶间,时不时滴下一两滴,砸在行人身上。   街道安静得有点诡异,张存夜听见她略粗的呼吸声,擦耳而过。   上一次被人背,是在混乱的教堂。那些人事,现在想起来,仿佛很远,又仿佛在昨日。   人类为什么会有记忆呢?   还有,为什么要有感情?就像现在,看着一个人犯蠢。   她的步伐偏了,往对面旅馆走去;他无声挑眉,虚弱又慵懒地问:“往哪儿走呢?”   “往这儿走呀,我住的地方。”她有点气喘,却笑得很有劲。   “为什么我要去你住的地方?”他住的旅馆在后面一条街,不在这里。   “因为、你很重呀、我背不动了、所以、就近原则嘛。”   “刚刚不是说很轻吗?”   “你……你又、又突然变重了嘛。”   甘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聪明过,这叫什么?这叫‘急中生智’。   而这几乎是张存夜听过的最拙劣的说辞。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心跳声,任她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傻子之所以能在悲哀的同时浸透于幸福,是因为她在蒙骗这个世界之前,先成功蒙骗了自己。   他抿着唇笑了一下:胜在无知。   2   “今天晚上你睡床上,我睡这个单人沙发!”   甘却让他坐在床上,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摇头,没接。   “你不渴呀?”   双手撑在身侧,他点了点头。不是不渴,只是有轻微的洁癖。   她咕噜噜喝着那杯水的时候,张存夜打量着这个房间。一张床一张沙发占据了大半空间,阳台上还晾着她的青白条纹病服,洗手间里的镜子恰好倒映出她喝水的身影,小桌上散乱地放着几张画纸,画上的卡通版向日葵跟她人一样傻里傻气。除此之外,这里简陋得没有其他东西。   有温软的东西碰到他额头,他条件反射避开。是她的手。   “我想摸摸你有没有发烧……”甘却缩回手,看他额角黑发湿湿的,贴在白皙皮肤上,脸色还是苍白,“那你还疼得厉害吗?”   “你去洗热水澡吧。”他知道她白天淋了雨,刚才趴她背上时,那衣服还是半湿的。   “你、你先洗,说不定洗完就没那么疼了。”   “洗完穿你的衣服吗?”   “啊?那、”她想了想,好像是不能穿她的衣服,都太短的样子,“那我去你住的旅馆帮你把衣服拿过来?你要穿什么样的?”   “不用。”   让另一个人跑进他房间,还不如让他穿另一个人的衣服。   “啊?那你、你不洗啦?”   “是啊,”他偏着脑袋看她,“我从不洗澡。”   “哈?”甘却眨巴双眼,内心戏演了八百台,手动把自己张开的嘴合上。   “那所以……不洗澡的话,身上的气味就会变成你那样好闻的吗?”   “据说是的。”   “噢……原来是这样。”她带着半懂不懂的表情进了洗手间。   张存夜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翘着唇角笑出来。   妈的,真逗。   手掌在黑色休闲裤上轻轻地缓慢地摩擦,掌心温度渐升,尔后收进卫衣口袋。   长腿舒展,戴上宽大的连帽,静静坐在床边沿,感受胃部的疼痛变化。睁着一双桃花眼盯着窗户看,既不发呆也不转动双眼。   3   “你想喝什么粥?我下去给你买。”甘却洗完澡拉开门,身后还有热气跑出来,站在那里问他。   “我为什么只能喝粥?”他转头看她。   “因为,帕威尔说,胃痛的时候喝粥最好了。”   似乎她的全部生活‘真理’,都来自于这个帕威尔。   “白粥,微咸,记得带吸管。”   “吸管?你要吸管干嘛?不、不用调羹吗?”   “因为我酷。”   “哦……”她用浴巾擦着头发,默默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   等她擦干头发准备出门时,被张存夜叫住。   “穿件外套。”   “不穿啦,就在楼下呀,很近的。”   “我说穿上。”   “……好吧。”她挠了挠头发,穿了件外套再出去。   一身卡通睡衣就想跑出门,就不能长点记性吗?   张存夜真怀疑她的向日葵中心是否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常识。   4   喝粥的时候,甘却被要求背对着他,不许看他。   “‘十八岁’,你是不是一吃东西就会变身呀?嗯,像奥特曼超人……里的怪兽那样?不然怎么总是不让人看呢?”   “食不言,寝不语。”   “啊?什么言、什么语?”   “让你闭嘴。”   “哦……”   可是甘却真的很好奇他用吸管喝粥的样子到底有多酷。   睡觉前,甘却窝在单人沙发里,像一只蜷起来的动物,脸正对着床的方向。   “‘十八岁’,你怎么不躺下呀?你不困吗?”   “一般。”   他把手揣在卫衣口袋里,还带着帽子,斜靠在床头,一腿垂在床下,点着地面。他不要被子,两张被子都盖在甘却身上。   “你好点了吗?”   “嗯。”   “‘十八岁’,”她双手合十,侧脸枕着,声音有点软,“你到底是谁呀?”   床头那盏小灯光线并不明亮,他看了她一眼,良久才回:“大概是个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人呀,”甘却稍稍起身,“你也是孤儿吗?”   “你猜。”   “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你猜。”   她气馁了,“我都猜不着呀。”   “休息吧。”   床头灯被他关掉,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最、最后一个,”她的声音小心翼翼,“你叫什么名字呀?”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答话。甘却以为他又选择性屏蔽掉她了,然后听到他说:“我姓‘张’。”   “没啦?”   “没了。”   5   早上起来,五分钟之后,甘却才明白他那句“没了”的真正含义。   床上空空如也,连床单的褶皱都似被人抚平,真的没了,什么痕迹都没有,像从来不曾来过。   她换了衣服跑去后面一条街找人,可是旅馆老板娘说他凌晨就结算了费用,离开了。   怎么可以,这么突然?   长这么大以来,甘却第一次感受到心脏被人扔到地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太阳从东边升起,整座城都醒了。   她在街上盲目地找,眼花缭乱。   6   2016年12月1日,荷兰迎来一年中最低气温。   美术馆里的游客很少,张存夜站在一幅中世纪中期的作品面前,仰头安静看着。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他一动不动,桃花眼里一片阴郁。   路过这个橱窗的甘却,在半分钟后又倒退回来。   画在他的眼里,他在她的眼里。   他穿了黑色夹克外套,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侧脸线条如画,左耳耳钉折射微光,细碎的额前碎发半遮眉眼,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她看见了他的掌心,纹路浅淡,布满淤血块。   ☆、第七章   你做过梦吗?   你梦见过一个看画的少年吗?仿佛永远捂不热。   一层橱窗,两重天地。   甘却看着他,移不开眼。   目光太炽热也太温柔,里面的人稍一侧脸就对上她的眼。   他转头看向窗外,微抿的唇,上扬的眼尾,一张脸如斯好看,偏偏写满无法宣泄的悲凉,藏起双手。   甘却被他这样一看,下意识举起手,一个劲儿朝他挥手。   “……”当自己是招财猫吗?一大清早的是想笑死他?   张存夜转过身面对她,轻抬下巴,示意她进来。   等她摸进来时,他已经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双手揣在夹克外套的口袋里。   “是不是、我晚上说梦话,吵到你了?”一手在耳后挠着,甘却在他面前惴惴不安。   “我倒觉得你现在是在说梦话。”   “你、你胡说!我哪有!”她急了,想蹲下去跟他平视,一屈腿却成了跪,手扶住他膝盖。   “靠,跪下去做什么?求婚吗?”张存夜伸手架住她胳膊,要扯她起来。   甘却还就不起了,仰脸问:“如果不是我说梦话吵到你,那你、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就走了?”   脸庞倔强,神情执拗,这一刻他觉得这傻子有点意思。   但这点意思掩盖不了她的蠢。   手肘搭在自己腿上,他倾前身体,鼻尖差点碰到她鼻尖,语调似讽似笑:“没看见桌上的便签纸?”   “啊?什么纸?”甘却往后仰,努力回想,“我没留意……”   她跪在他面前,一手碰着他膝盖,一手抓耳挠腮,小动作不断,“是你留下的吗?说了什么呀?”   “既然你没看,那就作废。”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就、就不能现在说给我听吗?”   “不能,我懒。”他说着,从长椅上站起来。   “你这个不是懒!你就是故意的。”甘却拽住他的外套下摆,借着他的外力站起身。   “你是有扯人衣服的毛病吗?”   “我没有!谁让你每天穿这种衣服……”   “oh,”张存夜垂眼瞧了一遍俩人的衣服,“这种衣服?怎么,让你看着就很有扯下来的欲望?”   “……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她松开手,“对了,你给我口述一下呀,我出门太急了,根本没注意桌子上有什么东西。”   “你回去看便签吧。”   “我才不回去呢,等下你又不见了。”   “回去收你的东西。”他转身往外走。   黑色休闲长裤,黑色夹克外套,身形高挑偏瘦,这么看着他,甘却怀疑自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扯他衣服是欲望在作祟。   人内心的欲望分成几层?最里的那一层,是不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不对不对……啊!收东西?收了东西去哪?我、我是可以搬去跟你一起住吗!喂……”   2   “‘十八岁’,我以后要喊你什么呀?”   “随便。”   “真的呀?那我可以叫你‘十五岁’吗!”   “你试试?”   前一句是无所谓的语气,后一句又是威胁的调调。   这人,怎么喜怒无常呢?   甘却紧跟着他,正是早上上班高峰期,中心市区的街道交通繁忙。   她在后面自言自语,掰着手指对一个个称呼进行排除。   “嗯……‘小张’?不对,这个听着像是店小二之类的无名小卒,不符合你。”   “要不就‘阿张’?哎呀可是,好像跟‘阿猫阿狗’同类了唉……”   “‘大张’怎么样?不行,这都差点谐音‘大壮’了……”   “‘十八张’吗?有点奇怪唉,你又不会降龙十八掌……”   “……”张存夜听得冷汗涔出。   “行了,”他侧身斜斜看她,“张存夜。存在的‘存’,夜色的‘夜’。”   “噢……你的名字呀?”她笑颜逐开,露出粉色的小牙肉。   想了想,又说:“存钱的‘存’,一夜情的‘夜’,嘿嘿,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好听哎。”   张存夜听不下去了,转身加快步伐往前走。他需要清净,需要暂时屏蔽掉她,去补一补被带歪的智商。   3   “为了不让我每次叫你的名字时、把我自己的名字、给比下去,我决定了……!”   他腿长,一旦走快点,甘却就得小跑才能跟上。   她说话一向短促,像小孩的语气,跑得气喘的时候更明显。   张存夜倒要听听她决定了什么,料想也不是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大事。   可惜身后的傻子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下半句。   一回头,人不见了。   他在喧闹的街头站了一会儿,懒懒转着黑色瞳孔,掠过四周人事物,最后静静地注视着街道的那个转角。   上午的阳光裹在他周身,人间的乐趣突然砸中他的某些感官,此刻场景竟然透出某种愚蠢的、铭记的意味。   这本不是他的世界,也不该是他的世界。   若踏步失据,则枝节横生。   可他轻轻挑眉,往转角走去,任时光洪流带着他流浪。   转角处果然有人在,她缩在粉色外套里,蹲成一团盯着地面。   张存夜斜倚在墙上,手臂交叉在身前,俯视着她的黑色脑袋,突然出声:“玩捉迷藏呢?”   她被吓得一惊,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地面仰头看身前的人,完全说不出话。   偏了偏头,他发现,她在望着他的同时,还分神去看另一个方向。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商务写字楼下的一辆救护车,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把一位病患安排上车。   大概只是一个上班途中病倒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能把她吓到躲起来?   但这傻子,显然陷入了惊恐情绪,一直坐在地上,连起身都忘了。   张存夜再偏了偏头,试图分辨出她具体在看什么,在恐惧什么。   良久,他淡声问:“你害怕医生?”   甘却怔怔看着他,“我害怕、穿白色长衣服的、大人。”   再素白的人,也有过往。   他轻咬唇角,白齿红唇,脸上出现久违的认真思考的神情。   搭在右手手臂上的左手长指轻轻敲着,从尾指,到食指,几度轮回,自成节奏。   尔后伸出左手给她,斜向下,掌心向上,长指微蜷,修长漂亮,细细颤抖。   “起来。”   甘却眨了眨眼,露齿笑,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几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他掌心,紧紧握住。   “靠,别抓那么紧。”他轻皱眉头,把她拉起来。   “啊?那就……这样?”她反手裹住他的长指,但是自己的手指太短,裹不全。   “或者这样……”她换成抓住他尾指,“还是不好,你这样很容易溜走。”   “干脆这样好啦!”她用中指和拇指圈住他手腕,躲在他身后,躲开视线里那些白大褂身影。   一手任她圈着,一手依然收在外套侧袋里,张存夜漫不经心地走,她叽叽喳喳地说。   “你是要跟我一起回旅馆收东西吗?待会儿、你在楼下等我就好啦,我只有、一丁点儿东西要收。”   见他不说话,她又问:“还有,你的手掌为什么有那么多红色的血块呀?是皮肤过敏吗?”   “你别说话。”   “我摸到你手腕上的骨骼了,你好像真的很瘦哎。”   “安静。”   “最、最后一句,我刚刚决定了,以后喊你‘张张’!是不是很亲切、很宝贝呀?”   “不觉得。”   “你怎么这么不会发散思维呀,你想一想嘛,亲人之间的称呼就是叠声的,像‘爸爸妈妈哥哥————”   “不是说最后一句吗?”   “噢……”   4   俩人站在人群里等红灯,放眼环顾,只有他跟她是亚洲人,周围都是荷兰人、印度尼西亚人、德国人、摩洛哥人等等。   张存夜突然起兴,不顾这有点拥挤的人群,往前面走。   圈着他手腕的甘却也被带着往前,直到俩人站在红灯路口最前面,车流紧张又有序。   “I lay my troubles down and I\'m ready for you now. Bring me out,come and find me in the dark now.”低声的英腔英语从他唇间跑出来。   “张张,你说什么?”她抬头去看他。   他抿着唇笑了一下,含蓄又骄傲张扬的样子,挑眉说:“我唱给你听。”   “啊?唱什么?”   “…Bring me out/ Come and find me in the dark now/ Everyday by myself I\'m breaking down/ I don\'t wanna fight alone anymore…”   他跟着自己脑中的节奏,小幅度点着下巴,少年音色有点清冷。   甘却看见他的漂亮喉结和尖秀下巴处,有阳光在跃动。   “…Bring me out/ From the prison of my own pride/ I need a hope I can\'t deny/ In the end I\'m realizing I was never meant to fight on my own…”   停顿了一下,张存夜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双眼晶亮。   她晃了晃他的手腕,问:“这是一首歌吗?你唱完啦?”   “不,这是伏地魔的怪叫声。”   “怎么可能!明明很好听,”她往他身边挪了一小步,怂恿他,“你继续唱呀,真的很好听哎。”   “唱了你给我演出费吗?”   “………”小气鬼。   “手放开。”   “干嘛?”她放开手。   张存夜从口袋里拿出耳机,线是白色的,塞在她两耳,然后低头在播放器里找歌。   红灯消失,人行道的绿灯亮起,人群往前,甘却重新圈住他左手手腕,跟着他往前走。   这时音乐声在她耳朵里响起,充斥她的整个世界。   “…There is going to be another way out. I h□□e been stuck in a cage with my doubt. I h□□e tried forever getting out on my own …”   “… But every time I do this my way. I get caught in the lies of the enemy. I lay my troubles down I am ready for you now…”   “…I do not wanna be incomplete. I remember what you said to me:I do not h□□e to fight alone…”   行人步伐匆忙,这座城繁华忙碌。   他们走在人群中,一高一矮,粉色羽绒,黑色夹克,白色耳机。   甘却近乎小跑地跟着他,一开心就露出牙齿上的小红肉。   “张张,歌里面一直在重复的那句‘breaking me out’是什么意思呀?”   “救我出去。”   “噢!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刚刚救了我吗?”   “闭嘴。”   “刚刚我明明没在吵了,是你先开始说英语的。”   “我不是在跟你说。”   “我怎么知道嘛!”   “因为你蠢。”   ☆、第八章   谁会偷心术,谁飞蛾扑火。   如果有人笨拙触碰,我就慢慢退缩,退到角落时伸手把她拉入怀里。   我一闭上眼,就会变成一个混蛋,专门偷走别人的天真。   给你梦幻,给你伤痛,给你无光的夜,给你一喝就醉的酒。   破灭了别疼,疼了也别哭,哭了也不要来找我。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会消失在哪一天。   人若能自封心识,大约也能自甘堕落。   城不夜,路不明,孤独看不透。   也许你遇到了一个坏男孩。   2   站在旅馆下等她的时候,张存夜从口袋里找出另外一幅黑色耳机塞上。   他发现自己在这座城市买了最多次的东西,就是耳机。上面出现一丁点脏东西他都难以忍受,更别说让别人用过的再度触碰到自己的皮肤。   生理上的轻微洁癖尚有解决的办法,心理上的重度洁癖永远无解。   从前有人形容过他这个毛病,像冬天的北极光,不了解的人只看见它的美丽与不可思议,了解的人却知道那必须用漂浮、毁灭甚至消逝来换取。   喜欢极光的人,多吗?   永远不会少。   3   甘却的确没什么行李,只有几套衣服和日常小用品。她本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从福利院逃出来的。   抱着一个小收纳箱,她边走向他,边说:“我找到你留的便签纸啦,但是你只写了三个字呀!”   “不够?”他摘下耳机,简单反问。   “够是够啦。”木纹便签纸被她捏在手里,有点变形。   「九点回」三个字很短,很明确,很霸道,包含了一切误以为自己被抛弃的人所需要的信息量和安全感,还带着暧昧的熟络与理所当然。   是他惯用的手法,是他擅长的方式,也是他无声的主导。   “可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去看画呀?你可以叫醒我嘛。”   “我习惯独自看。”   “噢……那我们现在去哪呀?”   “鹿特丹。”   荷兰的三大城市之一,古老、自由、放纵、混乱,艺术。白天是人间;夜里是天堂,也是地狱。   4   从海牙市到鹿特丹,乘坐火车最方便。   甘却两手抱着她的收纳盒跟在他身后,发现前面的人一身轻。   “张张,你的行李呢?”   “寄走了。”   “啊?为什么不随身带呀?”   “方便。”   流浪的人,没有行李。   不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费力气随身携带?   5   他不知要带她去哪,一直步行,不停下也不打车。   在路边随手买了两把遮阳伞,又买了口罩和遮阳帽,扔给她,“戴上。”   “哦。”甘却胡乱折腾地摆弄,戴好之后,脖子以上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黑色眼睛。   路过男士服装店时,张存夜还进去挑了件中长外套,扔给她,“穿上。”   “啊?”   “嗯。”   是黑色的,风格偏朋克。甘却穿上之后,笑着问他:“我这样是不是跟你一样酷呀?”   “等会儿告诉你。”   她弯了双眼,小碎步跟在他身侧。   俩人站在西餐厅的暗色玻璃窗前时,张存夜看着她的镜像,问:“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跟我,两个人。”   “观察力不错,”他屈指轻蹭鼻尖,神情一本正经,“但以你的‘天赋’,还可以再深入一点。”   “深入一点……那就是、两个穿黑色衣服的人。”   “你就不能准确说出标准答案吗?”   “我不知道呀,”她侧脸看他,“那、标准答案是什么?”   “很酷的我和一点也不酷的你。”他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   甘却重新戴了一次帽子,把齐刘海全部藏进遮阳帽里,再看了一眼玻璃窗。   黑衣黑帽黑色口罩,外套有点宽大,显得她身体娇小;怀里还端端正正地抱着一个米色收纳箱。   她对着玻璃窗自言自语:“真的一点也不酷吗?”   6   “张张,我为什么要裹成这样呀?”   “超级英雄干大事之前不都得换装变身吗?”   “哇……所以、所以我们是要去———”   “对。”张存夜以打断她话的方式肯定她,表情毫无变化。   甘却兴致勃勃,心里的小鸟都开始歌唱了,小跑跟上他。   张存夜带着她拐进一条老旧的巷子,刚进去就撑开遮阳伞,让她也打开手里的伞。   她不太明白了,边打着伞边小声说:“晒晒太阳多好呀,你为———”   “闭嘴。”   “噢……”   谁知道两边矮小的楼阁窗户里,有没有依靠卖人的信息为生的人?   办完事情出来的路上,他也不跟她交谈。   甘却憋得慌,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要拍她照片,为什么那间屋子里有那么多讲英语的华人……   但他不让人说话的时候,只有等到他解除‘禁言令’,甘却才敢说话。   乘上出租车往火车站方向去时,张存夜翻看着手里的小册子,突然出声:“怎么不说话?”   她懵了,“是你让我闭嘴的呀。”   “那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他挑眉看了她一眼,“我有让你一直别说话吗?”   “可你也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说话呀。”   “迟钝。”   他把册子扔给她,“以后经常要用到,别弄丢了。”   “哦,好。”甘却捧在手里,学着他刚刚的样子,翻开来看。   他又看了她一眼,歪了歪身子,倾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的护照,临时伪造的。”   甘却睁大双眼,立刻把护照揣进口袋里,反应了好几秒,又转过头来一脸懵懂地问:“所以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张存夜:“……”   他发现,这傻子,不是智力发育方面有问题,应该也没什么先天性心智毛病。纯粹是特殊的成长环境和受教育程度缺失才导致她这般缺乏常识和基本的逻辑思考能力。   还有,严重匮乏的社交经验和亲密关系选择能力。   7   火车站附近有一些餐饮店,在其中一间餐馆用午餐时,张存夜只帮她点了餐,让她安静用餐,自己却起身去服务台跟工作人员说话去了。   甘却坐在座位上吃东西,看见他不知何时叫来了餐馆的经理,唇线张合,说着她听不懂的英语,然后经理领着他进了服务台后的那扇门。   她乖乖吃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心里又多记下了他的一种样子。   张存夜出来时,双手收在夹克外套里,一抬头发现她一直看着这扇门的方向,目光正撞,他习惯性轻挑长眉,她有点局促地低头。   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餐盘,张存夜问:“要喝东西吗?”   “不喝,我好饱呀。”   “那就走吧。”他抽了张纸巾,细细擦了手指;然后又抽了一把,塞进外套口袋里。   甘却抱着东西跟过去,“你、你不吃呀?”   “没胃口。”   “哦……你刚刚在里面做什么呀?”   “查点东西。”   他没用手机,并且,分散的网点不容易被追踪。   外边没有水果店,路过路边的小饮品店时,他走进去,却没买饮料,而是指了指老板自家食用的水果盘,要了一个青苹果。   这个人,做事情为什么都可以不按常规?相识以来,他每一个行为都刷新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甘却站在火车站外的石阶下,看着他在上面的自来水龙头反复洗净了那个苹果。   张存夜咬了一口苹果,毫无预警地回头,她的目光又被捉到。   “你也要?”   “不、不、我饱啦。”她摇着头移开了视线,他还不甚相信地偏着脑袋瞧她。   甘却被看得不自在,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觉得你是一个很奇怪,不,很独特,对,很独特的人。”   “oh,”他又啃了一口手里的青苹果,随口回应,“其实这两个词意思相同。”   他从口袋里抽出刚才在餐馆里拿的纸巾,弯腰擦了擦最上面一级石阶,然后坐在上面。   甘却爬上去,在他旁边坐下,“你这个,酸不酸呀?”   “不甜。”   “啊?不甜?所以、不甜是酸还是不酸……”   张存夜没答话,专心啃着他的苹果。   “嗯……帕威尔说,有胃病的话,不要吃太多酸的食物。”   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庄重,“对了,你、你这个病,是怎么落下的呀?你从小就不爱吃主食吗?”   她说话的尾音很轻,还微微往上扬。   在他的耳边回荡着,随风飘进他心里。   张存夜依然没答话,直到把手里的苹果啃得差不多了,才转头去看她,目光沉静。   “你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强的就是对的,弱的就是错的,是这样吗?”   他低头看着在空气中变色的苹果肉,语速缓慢,先是问她问题,又给她提供可能的答案。实则是在自问自答。   甘却不太懂,“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呀?”   “我怀疑整个世界的真实性。”   “啊?”她抓耳挠腮,尽力启动自己的语言系统,“有什么好怀疑的?发生了的就是真实的呀。就像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说话,这就是唯一真实的。”   “是吗?你怎么知道?”收起方才一开即合的心扉,他又恢复那副叫人看不透的面目,“说不定有另一个平行时空,我们在那里做些别的事情呢?”   “我们、还能做什么呀?”   “做·爱?”   “什、什么……?!”   看着她的一张脸迅速红得要滴血,张存夜面无波澜,没笑也没解释,站起身把苹果核抛进石阶下的垃圾桶。   尔后两手撑在膝盖上,双腿并列成笔直,弯下腰来瞧她的神色,说:“我还以为,你连这个都不懂。”   甘却脸红到紧张,手心控制不住出汗,还下意识往旁边挪,试图逃离他的注视。   害羞得有点过度,忐忑得近乎恐惧。   张存夜直起身,走下两级石阶,眼里一贯的深沉掩盖掉内心涌动着的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喜欢抽烟的男孩吗?”   “啊?”甘却重新看向他,他已经站在下面了,“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有拎着公文包的男人路过,张存夜走下去,不知问了他什么,交谈时还笑了一下,礼貌友好的笑。   没几句话功夫,她就看见他长指之间夹着一支烟回来了。   甘却仰头,脱口而出:“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不笑也很好看。”   “好像是哦……”   “帮我点烟。”   “嗯?帮你点着这个吗?我可能不会哎。”她在福利院只撞见过一些躲在侧花园的男护工抽过烟。   “没事,我也可能不会抽烟。”   低头在收纳箱里找着打火机的甘却顿下动作,“啊?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抽呀?”   “好玩。”   “噢……”   她拿着打火机站起来,他站在低她两级的石阶上,修长细白的无名指和中指夹着那支香烟,放到唇间。   甘却露齿笑开,“你的动作,跟他们不太一样哎。”   “因为我独特。”   “好吧,”虽然这是她之前的措辞,但她依然笑得仿佛停不下,“那你、别呛着哦。”   张存夜抬眼看了她一下,“看着点,别烧到我头发。”   “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烧到你头发!”   “因为你蠢。”   “我哪里是!……咦,这句话我好像听过唉。”   “果然蠢。”   “你、你别说话啦,我要点火了!”   …………   2016年冬季。   在午后的火车站;   在即将一起流浪到不夜城之前;   在向日葵女孩认识无姓名男孩的第七天;   他几乎看穿她的一切,她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7.16   很长的旅程,很乱的回忆;   很短的岁月,很吵的自己。   可能做不成君子。   ☆、第九章   下午上车,两个人坐在同一横排,座位之间隔了一条通行道和两位其他乘客。   甘却右边是一位荷兰老太太。刚坐下不久,她就用零零碎碎的英语单词跟她说话,间或还加上肢体语言。   张存夜右边是玻璃窗,他塞上耳机,两手收在外套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窗外飞逝的景物。   小半个时辰过去,耳边有呼噜声响起,由小变大,渐渐地叫人无法忽略,最后响彻整个车间,堪比雷声。   张存夜稍稍转头看,左边的中年大叔果然睡得香极,无私地传播着打呼声。   他调大音乐的音量,盖过旁边大叔的呼噜声。   不少人不堪其扰,车厢里有个别乘客开始小声抱怨。   眼角余光看见那傻子,她一点也不受影响,眉开眼笑地在跟老奶奶玩小游戏。   关掉音乐,张存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们。   她两手之间架着金黄色细绳,准确来说,是手指之间挑着那些线。   线条形状随着她的动作而变化,看起来还挺有趣。老奶奶看得津津有味。   她的手指很瘦,指骨形状都能被看见,指甲像是被狗啃出来的那样……   张存夜轻蹙眉头,十七岁的女孩子,还有咬指甲的恶习吗?   而且她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昭示着自身营养不良这个事实。   她突然往前倾,往他这边看来;他看向车窗外,只留给她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   甘却见他耳边塞着耳机,他旁边睡得倍儿香的大叔的呼噜声似乎没能吵到他。   不对,也许吵到了,他只是不表现出任何情绪。   从收纳箱里找出粗红绳,甘却对着身旁的老奶奶笑了笑,想起以前福利院的手工活动,她最拿手的,就是编中国结。   长时间的独自玩耍,让她学会了做很多有趣的小东西。   可惜好像只有帕威尔夸过她。   2   火车穿过山洞隧道,入眼是冬季荒野的残败景象。   汽笛声呜鸣,黄昏的天际线格外瑰丽。   想伸展双腿,空间却不够。这极度不合理的座位设计,让张存夜觉得车程略长。   中午打开的那封邮件说,S和B如期举行了订婚仪式。   他对此没有回复任何文字。   他让发件人帮他取出一个人的所有资料。   但荷兰的网络安全中心就在海牙市,向日葵福利院的网络系统大概也没那么容易被某人轻而易举侵入。   果然,邮件回复里说五天后发给他。   思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不了多久,掉落得太快,快得让他觉得那么合理。   既然如期订婚,就会如期结婚。那些人的世界,照常运转。   而关于他的一切,都像人间蒸发了。   包括他这个人。   闭上双眼问自己:我是谁?   Through it all,I am the black in a losing game.   And I am breaking down.   3   到站已是晚上,车厢里的乘客有序离开。   旁边那位睡了一路的大叔像有意念感知超能力一样,瞬间醒来,精气神满满地拎着包走了,完全不知道方才自己的呼噜声有多‘销魂’。   张存夜抿了抿唇,摘下耳机看向同一排的甘却。   靠,大叔醒了,傻子却睡了。   等老奶奶下车之后,他起身过去拍她肩膀,她毫无反应。   连续拍了几下也没用,张存夜望了一眼这节车厢,乘客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再不醒我就走了。”   她睡得雷打不动,嘴里还砸吧了几下。   工作人员开始检查车厢,他弯下腰在她脸颊吹气,依然没反应。   工作人员建议他检查一下她是不是生病了,张存夜皱了下眉,拨开她的齐刘海,手背轻轻搭在她额头。   挺正常的温度,脸色也没什么异常。   妈的这是睡神附体了。   工作人员笑着说你女朋友真能睡,他解释了一句不是女朋友,心里不耐烦,伸手戳了一下她腰肢。   “谁?谁!”她立刻弹起,反应极大,脑袋磕到车窗玻璃,倒吸一口凉气。   张存夜定定看着她,吐出一个字:“鬼。”   “………”   4   下了车往火车站外走,甘却抱着收纳箱跟在他身后,她觉得自己脑侧撞到玻璃的地方肯定起了个小包。   “我刚刚都吹了蜡烛了!差一点就、可以吃到蛋糕了,可是、就被你叫醒了……”   他懒得理她,听见她小跑的脚步声,细细碎碎。   “什么时候生日?”   “哈?我的生日吗?”甘却嘻嘻笑,抬头看他的背影,说,“七夕那天。”   她追上来,在他旁边问:“你呢?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呀?”   “不想告诉你。”   “什么!你怎么这样?我都、告诉你了哎。”   “我没强迫你告诉你。”   “你、你……”   走出火车站,打车去他之前订好的酒店。   车窗外的鹿特丹夜景斑驳迷眩,近在眼前。   “放过风筝吗?”他靠着车后座,问旁边的人。   “没有哎。”   “我教你。”   “啊?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   ☆、第十章   对于酒店和旅馆这两个地方,甘却以前认为它们只是大小规模不一样,都是住了很多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大房子。   抵达酒店后,她才发现,比起前几天住的旅馆,这里的人有着更为严肃的脸。   俩人站在服务台前等前台取房卡,她扯了扯张存夜的衣袖,“张张,他们为什么都板着脸?”   “难道人们一见到你就要笑吗?你是职业小丑吗?”   “我不是呀。但是旅馆里的人好像都更容易开心哎。”   “每一种人开心的方式不同。这里的人喜欢躲起来开心。”   张存夜看了眼进出酒店前厅的人,再看了看她。每一种人难过的方式也不同,这些人也更喜欢躲起来难过。   对于他的每句话,甘却虽然并不怎么懂,但她有自己的强悍解读方式。当按照她那一套逻辑思维都解读不了时,就会执拗地问到底。   比如现在,她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一种人比另一种人更喜欢把喜怒哀乐藏起来?   她仰着脸认真问:“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呀?”   “以后再告诉你。”   “啊?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呀?”   “因为你蠢。”   “噢……”说得好像她以后就不蠢了一样。   “手拿开。”他拿了签字笔,要俯身写东西。   甘却放开他的衣袖,凑前去看。但他侧了侧身子,挡住她的视线。   2   等电梯时,张存夜把她的房卡给她,“别弄丢了。”   在她开口问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钥匙。”   想了想,再加一句:“待会教你用。”   甘却的表情变化大概就像在说:什么? 哦! 好呀。   照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耐心限度撑不过一天。不,半天。   3   外套下摆被抓住,轻轻摇了摇。张存夜把它拽回来,“有话说话,别老扯人衣服。”   手里空了,她眼巴巴望着他,“能、能走楼梯吗?”   “十五楼,”他瞥她一眼,从脚到头的那种,说,“我不认为你有肥可减。”   “什么呀,我不是要减肥呀,我就是……”   电梯门开,她还在努力措辞,张存夜已经进去了,面对她站着,“进来。”   甘却欲言又止,挪着步子进去。   他摁了层数,闷闷的一声“砰”响起,转身去看,是她的收纳盒掉地上了。   傻子一脸喘不过气来的表情,两手抓着她自己的衣角反复刮,肩膀都在颤抖,头越低越下。   观察了一会儿,他低头问:“你有幽闭恐惧症?”   恐慌成这样,八九不离十。   甘却此刻听到的他的声音,像来自天边。   手臂被抓住的痛觉一瞬间回到她脑海,然后她会被扔进狭窄恐怖的铁壁橱里,门一关上,就又黑又冷。   只有不断躺上各种各样的实验台,接受永远注射不完的药液,重复昏迷,重复奇怪的创伤试验……帕威尔才会把她抱在怀里。   甘却咬住下唇,视线模糊。   看不见她表情,张存夜侧了侧身,“说话。”   等她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时,他看见了她满脸泪痕,咬紧唇不敢哭出声,眼里痛苦又无助。   轻皱长眉,他身上一张纸巾都没有,他也最怕哄人。   可人都哭成这样了。   皱紧眉头,张存夜抬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好像没什么效果,她依然在颤抖。   看了眼跳动的楼层数,已经是“10”了。但他还是伸手,想去摁“11”。   腰突然被抱住,她撞进怀里来,导致他整个人往电梯内壁歪去。   “我靠,别抱我!放开。”   可正缺乏安全感的泪人怎么会听话乖乖放手?   她抱得更紧,细细的哭声传出来。   张存夜轻咬唇角,贴壁而站,极力忍耐着她紧紧圈在他腰间的双手。   妈的,全靠忍。   电梯抵达十五楼,门开了,他近乎威胁:“还不松手?”   甘却抹了把眼泪,抱起她的收纳箱,跑出电梯,傻兮兮地笑,睫毛还是湿的。   知道恐惧症普遍来得快去得也快,张存夜不打算理她,径直往房号走去。   只是在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时,他破天荒地在心里警告了一次:那个天天研究计算机的家伙,五天后最好给他按时交作业。   幽闭恐惧症大多是因为个人童年时期的某种创伤性经历而留下了心理阴影。她这种害怕到哭的症状,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创伤。   4   他住1507,她住隔壁1508。   站在1508门前,张存夜给她示范怎么用房卡。   “对着这个感应区,这样,”他侧头去看她,“嗯?”   甘却点头,上前推开门,抱着箱子进去之后,正想关上房门,门却被他用鞋尖挡住。   “急什么?我还没进。”   “啊?你、你干嘛要进来?”她站在那里,很是疑惑,还带了一点戒备,“你不是住在另一个房间吗?”   “有事。”   “哦,好吧……”   张存夜看她这反应,坏心思上来了。   他往门框上斜靠,一手收在夹克口袋里,一手指间夹着房卡,自然垂下,稍偏了脑袋瞧着房间里局促不安的人。   “你很为难?”   “哈?我没有呀,你、你要进就进来呀。”   “很勉强?”   “哪、哪有……我、非常乐意呀。”   “刚刚在电梯里扑上来的人,貌似不像现在这样别扭。”   “我那是……当时的情境下嘛,”甘却硬着头皮加了一句,“你、你教的。”   “oh,你还学以致用了?”   “有进步对吧?嘻嘻。”   他轻哼一声,没答话。   甘却放下箱子,挠着头说:“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别扭呀,嗯……那要我牵你进来吗?”   “想得美。”   她小声咕噜:“还不是想证明给你看我不别扭嘛……”   他不理她,直起身走进去,反手关上房门。   5   等客房服务员把他寄存在行李处的包裹送上来时,张存夜正在浴室里教她怎么用浴具。   旅馆的淋浴设施很简单,是个人都会用,包括傻子。   但在这里,他还真怕她洗到一半跑出来敲他房门。   俩人坐在沙发上,甘却看着他动手拆包裹。其实只是之前从海牙寄过来的一些行李。   张存夜从里面拿出黑色皮夹,放在俩人面前的矮桌上,然后静静盯着它看。   好一会儿,甘却实在纳闷得不行,转头去看他,“张张,我们、要盯着钱包到什么时候呀?是不是多看它一会儿,里面的钱、就会变多呀?”   “我要夸夸你想法别致吗?”   “你要夸的话、我就接受啦,嘿嘿。”   他抬眼看了她一下,无尽嫌弃。   又重新看向桌面,十指交叉放在尖秀下巴处,慢慢蹭,尔后指了指皮夹,说:“计算一下总额。”   “噢,数钱呀?我会哎。”甘却打开皮夹,里面全是现金。   她拿出来边数边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钱呀?”   “因为我不蠢。”   “这样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这是他所有的现金流,而他也只有现金流。   世界上有那么多个银行,银行里有那么多个个人账户,这一年,他不占其中任何一个。   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称得上一贫如洗。还贫得慵懒自然、毫无所谓。   张存夜看着她,似乎学过点钞,但那手法又让人觉得有点……一言难尽。更像是从别的行为经验中生搬硬套过来的。   他想了想,问她:“会玩扑克吗?”   “会呀,扑克桥牌麻将都好玩。”   难怪,估计洗牌的技术也不赖。   “数完啦,”她把全部现金放在皮夹上,“一共四千零三十四荷兰盾。”   张存夜“嗯”了一声,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说:“我们平分。”   “啊?我们?平分这笔钱?”   “不然呢?平分这个黑色皮夹吗?”   “可是……”甘却抓耳挠腮,很不自在,良久才憋出一句话,“可是我们还不到可以结婚的年龄唉……”   “咳!”正在喝水的他放下玻璃水杯,没控制住,唇角有温白开滴下来。   拿纸巾擦干净之后,张存夜幽幽地瞥了她一眼,“很不错啊,差一点就成了第一个让我自毁形象吐水而出的生物。”   甘却愣是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我没说错呀,”她指着那堆现金,说,“福利院里都是这样的呀,只有丈夫才会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妻子嘛,动画片里也是这样的。”   他倾前身子,靠近她面前问:“所以呢。”   “所以、我们只有先结婚,才能平分这笔钱呀。”   “这是打算先劫色再劫财?想得美吧你。”   “……本来就是这样嘛。”   “本来就是你想得美。”   “………”甘却气结,“我是说,本来就是要先结婚才能———”   “行了,快分。”他打断她对自己神奇认知的重申。   “分、分手吗?”   “分钱。”   “噢………”   他妈的,明天就得把她放养到图书馆里去,让她接受知识的灌溉,不求她能茁壮成长,只求尽量少用她的强盗思维消耗他的耐心。   6   “可是张张,我拿了钱有什么用啊?”   “需要用的时候就用。”   “那我可以买一部手机吗?”   甘却想起帕威尔办公室里那个能跟人聊天的座机,可惜下一秒就听到他说“不可以”。   “啊?为什么!”她很想要一部可以随时跟他讲话的机器。   “护照是伪造的,怎么登记信息?”   伪造的护照只能用来临时应急,注册手机号的话,很容易被追踪到。   “这样啊……好像是哎。”她皱着眉苦恼,然后发现,好像他也没用手机。   ☆、第十一章   昨晚听到他说今天要带她去图书馆,甘却从早上六点开始就睡不着,爬起来在房间里东折腾瞎捣鼓。   八点多,张存夜出门时,关上门一转身,被脚下的不明物体吓到连塞耳机的动作都停了。   “靠,梦游吗?”他摘下耳机,垂眸看着蹲在他门口边的粉色团团。   “呀,你醒啦?”甘却抬头看他,揉着眼睛站起来。   “敢情你还在这里睡了一觉?”   “我都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啦,你也太慢了!”   “我没让你等。”张存夜往楼梯入口走去。   “我怕你把我忘了、留我一个人在房间嘛,”甘却跟上他,“不、不乘电梯了吗?”   “不想再被一只麻雀扑在身上。”   “什么?这里有麻雀吗?”   “你说呢。”   “没有呀,这里只有甘却,嘿嘿。”   他踩着楼梯慢悠悠走,旁边的人一蹦一跳往下。   “摔着了别指望我背你。”   “不会的,我以前经常、这样锻炼身体,”福利院里的楼梯比酒店里的更陡,她熟能生巧,“再说啦,我摔着了、你也背不起我呀,只有我背你的份。因为我肯定比你重!”   “你怕是没睡醒。”   “哪里是!你不信呀?我们比比呀。”   “当我三岁吗?跟你比这个?”   2   街边连锁药店里,电子体重秤上数字显示:46.0kg.   就差了他一个小数!甘却从电子秤上下来,指着他手里的奶昔说:“你、把你身上的东西全拿下来,然后再称一次,一定比我的数字小。”   “凭什么?”张存夜朝药品货架走去,“那你把吃进去的早餐吐出来,再站上去称一次?”   她反驳不了了,因为刚才她在早餐店吃完了一整份披萨,又喝了一大杯燕麦原浆。而他只要了一杯奶昔。   “可是、你知道嘛,”甘却执着地挤到他面前,说,“男孩子这么轻,是不太正常的。”   “就当我不正常。”   他一手拿着奶昔,白皙长指搭在卡其色的塑料瓶上,轻咬吸管,漫不经心,边敷衍她的话,边瞧着药架上的药品。   “以后我要监督你每餐的饭量。”   “饭量?我很少吃饭。”   “……那就监督你的粥量,哎呀,好像也不对哎,你也很少喝粥的样子,那就、嗯……监督你每天的饮食量。”   张存夜已经懒得搭理她的自言自语了,挑了几瓶普通的维生素药片去结账。   3   “张张,你可以教我读书吗?”   站在鹿特丹市立图书馆外,甘却仰头看着那三根奇特的柱子问他。   “没空。”他从没打算过要教任何人阅读之类的事情。   “可我不知道要怎样读书哎。”   “当一个人开始琢磨该如何读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读书。”   “真的呀?那万一我的方法不正确呢?那我、不就白读了嘛。”   “读书没有正确的方法。你有什么好怕?”他终于喝完了奶昔,顺手扔进回收桶。   “啊?没有正确的方法?”她举起双手在后脑勺处一阵乱拨,及肩的头发被弄乱,“所以、也就不存在错误的方法啦?”   “啧…”张存夜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今天的太阳大概是从西边升起的。”   “是吗?!”甘却眯着眼睛去看太阳,完全没听出来他是在变相夸她,还认真地问,“那明天它也会从西边升起来吗?哎呀那我、可以起来看日出!”   他轻笑了一声,很好听,像嘲讽,又像是纯粹被逗到。   听在她耳里,只觉得心上被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挺幸福。   上午的阳光被四周的高大建筑物分割成四五块,甘却面对他而站,看着他双手插兜从回收桶那边走过来。   她笑嘻嘻地问:“张张,你好像很少笑呀,你不爱笑吗?”   “你笑就够了。”他随口回了一句,经过她身旁,朝正门走去。   2016年12月2日。   在图书馆前的空地;   在太阳大概是从西边出来的一天;   爱笑的甘却想要变得更加爱笑。   4   张存夜带着她找到中文阅读区时,甘却已经快被图书馆里的构造绕晕了。   背靠书架,她边平复着呼吸,边看着他的长指慢慢抚过那些书目。   当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一本书上时,甘却盯着看了一会儿,有点疑惑,想去看他另一只手,可惜另一只手被他收在卫衣口袋里。   他好像很爱插兜,他的每件外套都有位置极其合适的口袋,黑色休闲长裤也是。   目光继续追随着他挑书的长指,可是它们一直在移动,甘却再也没能看到刚刚那一幕———他的食指触着书背,静止,细微颤抖,很奇怪。   “先看完这些,以后你自己选择。”张存夜抽出今年内所有国际版的《时代》期刊给她。   “噢……”她接过来,瞅了瞅,“跟《环海日志》不一样哎。”   以前在福利院,除了《环海日志》,就只有一大堆连环漫画可以提供给她看。   “我以后要带个作业簿来吗?嗯……摘抄什么的。”   “随你便。”   “字典呢?我觉得我会遇到一些陌生的字词。”   “随便。”   “要不我们等会儿去书店里买几本吧,那样我就可以随手在上面做标注啦。”   张存夜转过身,额前细碎的黑发遮在眉心,“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甘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懊恼。   如果一个人的情绪变化能轻而易举地引起自己的情绪变化,这是一件欢喜的事,还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低下脑袋,指甲不自觉刮着衣角。   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慢,甘却看着图书馆地板,忐忑又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起脑袋时,张存夜已经走到了这一排的书架尽头,手里捧着一本书,稍稍低了首,站在那里静静阅读。   甘却轻吐出一口气,心里有陌生的情愫在生长,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安。   5   “站那儿做什么?”他突然出声,话是对她说的,目光却依然在书页上浏览,头都没抬。   “我………”   “你看我看上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书看上一小时,就能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她抱着怀里的杂志走过去,试图以狗腿的模样来压下方才心里冒出来的奇怪感觉,“可是你长得比书好看很多很多呀。”   张存夜没理她这句话,伸手指给她阅览区,“那边去。”   她闷闷“哦”了声,“那边比较凉快吗?”   挪动脚步之前,她忍不住伸着脖子去看他手里捧着的那本书。   没看几秒呢,她怀里的杂志上面就被多叠了一本书,是他放上去的,跟他正在看的那本一模一样的。   “可以走了?”   他依然没抬头看她,侧脸没什么表情。   甘却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很烦我呀?”   浏览的视线停在书上某一处,张存夜侧头看向她,眨了一下眼,问:“你想知道?”   每当他用这种角度看人的时候,就越让人觉得他眼尾弧度上扬,带着尖锐,带着孤傲,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吸引力。   甘却愣了一下,忙摆手反悔:“算啦算啦,还是不要知道啦。”   因为她觉得,他肯定又会说出一些很厉害的话,然后让她无话可说。   张存夜抬起原本在翻书页的右手,屈指朝着站在他左边的人勾了勾,“靠过来一点。”   “干嘛?”甘却边说边走近,直到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你要做什么呀?”   他没答话,目光在她眉眼间游移了一会儿。   突然伸长右手,冰凉的指尖碰到她耳垂,轻轻捏了一下,一触即分。   尔后收回一切动作,恢复到最初看书的模样。   甘却愣在那里,两耳快速通红,张了张口,但是说不出什么话,而且他又不说话。   张存夜看完当前页,长指翻页时,才语调平淡地说:“耳垂挺好看的,以后别去打耳洞。”   “啊?真、真的吗?”   他轻“嗯”了句,依然颔首看着书,说:“去看书吧。”   “哦。”   甘却抱着杂志快步走开,在阅览区坐下时,两手捏着自己耳垂小声嘀咕:“哎呀好烫。”   忍不住偷偷去瞄他,还是那道至纯的黑色,宽版卫衣更显得他身量清减,颀长。   侧脸白皙肤色映衬着左耳耳钉,不折光也让她觉得双眼刺痛。   三两句话,一个小动作,既安抚了她的忐忑,又搅乱了她的单纯。   这人真能,也真坏。   ☆、第十二章   “张张,你要知道、你是个人,就算你不是人,我、我总是人吧……”   “所以?你想突出什么?”   城市华灯初上,广场人来人往,走在前面的黑色身影悠哉悠哉,跟在后面的粉色身影紧赶慢赶。   “我想突出、你怎么、又把午餐忘啦!”甘却跑上去,看着他侧脸说,“我饿啦。”   “现在去用晚餐。”   从早上进去图书馆,直到傍晚,等到张存夜想起还有一只麻雀的存在时,她已经趴在阅览区的长桌上睡着了。   嗯,不排除是饿晕的。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甘却又伸手去碰他的腹部,“你肚子里的小妖怪不会抗议的呀?”   “喂!往哪儿摸?”他蹙着眉躲开。   甘却有点懵,指着他腹部说:“往、那儿呀。”   “以后不准随便碰我,”张存夜整了整颈后的卫衣连帽,加了一句,“衣服也不行。”   “噢……”她低头查看自己的手,不脏啊,只是肤色有点黄。   黄、黄种人嘛,这很正常呀。   于是她没憋住,反问道:“那你呢?”   “我怎样?你觉得我会碰你吗?”   “你、这个!”甘却急了,伸手捏住自己的耳垂拉了拉,“上午碰我这个的、是鬼呀?”   “………”栽了。   “你、你以为你的手比我的白、比我的好看,就可以随便碰我呀?还不能让我碰回来的呀?”   “oh,”他走近一步,稍抬下巴,“你想怎么碰?像游乐场里的碰碰车那样?”   “不行,碰碰车那个好像很惨烈的样子哎,”甘却嘻嘻地笑,“我就只要、摸摸你肚子就够啦。”   他看着她的纯真笑脸,屈指蹭了一下鼻尖,云淡风轻地问:“具体怎么摸?”   “啊?就是、手放上去呀,然后摩擦一下,不对,是摩擦好几下。”   “这样啊。”   “是呀!”   她刚说完,突然被他扳转身体,一只手臂横揽过她腰肢,轻压在她腹部。   甘却还来不及问,就听见他的声音从后背上方传来:   “这样吗?”   站在她身后,一手揽在她腰间,掌心紧贴她温暖柔软的腹部,张存夜歪着头去看她的表情,“刚刚你说,要摩擦几下来着?”   “几、几下?”她涨红了脸,在广场灯光下显得格外害羞,结结巴巴,“那个,一下、一下就够了。”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要好几下?”他在她耳旁问着。   唇角蓄有笑意,却始终没溢出来。他笑得有点坏。   凉凉的手掌贴着她粉色的棉质外套,摩擦过她胃部位置,有意按压,动作缓慢。   甘却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心跳声响而急促,被他摸着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   “现在有没有觉得…这样碰,比碰碰车还要‘惨烈’?”   问完这句话,他就放开她,双手收进卫衣口袋,转身往前走,嘴角的笑快速消弭。   剩下甘却愣在那里,自言自语:“碰碰车的威力,好像、完全没法跟这个比唉……”   她回过神,边快步跟上去,边用两手轻扯耳垂,“哎呦我的耳朵、又烫得不行了。”   “啊不对,本来不是应该轮到我碰他的了吗?”   “我的天呐,他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像亏了!”   …………   2   商场四楼,餐厅里,张存夜帮她点了餐,自己要了一盘水果沙拉。   甘却望着分别摆在两人面前的食物,对比之下,她像是一千年没吃过东西的生物一样。   “为什么我的这么多,你的这么少呀?”   “因为你还在长身体。”   “那、难道你在减身体吗?”   “这都被你知道了,了不起。”   “你、你这还要减下去呀?!”她吃惊地往前探了探脑袋,又担忧地往后缩,“我可不想以后天天背你哎。”   张存夜抬眸看了她一眼,有点寒意,眉目无声,带着警告。   甘却立刻低下头去,乖乖沉默着动手用餐。   心里使劲嘀咕:本来就是嘛,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吗?一整天竟然只吃这么一点东西。   她悄悄观察他,观察一眼,不行,不够耶,那就再看一眼。   他低眉敛目,颔了首拿着银色餐叉在吃水果沙拉,安静又专注,收缩式的卫衣袖口被他往上拉了一些,平时隐藏着的手腕就露出来了,腕骨明显。   彼时的甘却只觉得这个人一举一动都特别好看,吃个水果也动作优雅。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他举手投足间给人的独特感觉,不全是因为他的自身气质,还与所谓的贵族修养有关。   3   再观察很多很多眼,好像都不够。   甘却看着他,忘了肚饿。   “看我能看饱吗?”   张存夜话音未落,她那边突然响起一阵餐具落地的“噼里啪啦”声。   他望过去时,对面的人已经蹲下去捡东西了。   餐厅里有一些人朝他们这里看了看,他放下手里的银色餐叉,两手手肘搭在餐桌边沿,十指交叉在身前,等着那傻子从餐桌底下出来。   一颗乌黑的脑袋冒了个尖,又迅速缩下去。   甘却弯着腰,手里抓着刀叉,感觉自己百分之百躲不过‘十八岁’的特殊教导。   “出来。”   “哦……”   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下餐具,抓耳挠腮,懊恼得不行。   看着她这小孩子样,张存夜挑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说:“你要相信,傻到极致的人,仅仅是静静坐着,就能聚焦众人目光,你又何必以这么大动作来引人注意?”   “什么呀……”甘却反应了一会,小声咕噜,“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刀叉才不会掉下去呢。”   “大声点。”   “本来就是嘛,”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明明、静静看着你的,你、你干嘛要突然说话呀?我是被你吓到的。一定是!”   唇线微启,张存夜一时没法回话。   这理由,够他妈强的。   他向前倾身,下巴搁在交叉着的修长十指处,眼神有劲地瞧着对面的‘雄辩家’,说:“我有让你时时刻刻盯着我看吗?”   甘却嘴唇微撅,语气还有点委屈:“要不是你好看,谁要看你呀?”   “oh,那其他人怎么没一直看着我?”   “因为他们都没胆子、没机会呀,而且都不认识你呀。”   “你就有胆子有机会了?”张存夜顿了一下,“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呀!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天了。”   “你确定,是认识?而不是喜欢?”   她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又像是在认真思索的样子。   张存夜挑眉,静默了一会儿,尔后食指轻勾,“过来。”   甘却赶紧护住自己的两耳,边倾过身去边说:“不、不要又捏我耳朵。”   他懒得理她,隔着一张餐桌,伸手拨开她额前的齐刘海,却偏偏没有立刻说什么话。   “你做什么呀?我头发上有东西吗?”   他不答话,冰凉的指尖覆在她眉心,慢条斯理轻轻抚过她眉眼周围。   甘却不自觉皱了皱眉,拇指指甲反复刮着自己的食指侧。脸红了,紧张了。   “傻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孩子不要这么轻易动心。”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音色冷清,说了一句她没怎么听懂的话。   “还有,美色误人。”   ☆、第十三章   为了不耽误她,‘美色’收回手,决定自己先离开餐厅。   “用完餐后就去一楼入口,我在那儿等你;我还没到的话,你也别乱跑。”   “啊?你吃完啦?那我、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吃呀?”   “有问题吗?难道你需要人喂?”   “不是不是,”甘却摇着头,看他拿餐巾在擦手指,“那我会、快点吃完,然后去找你。”   张存夜轻“嗯”了一声,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给她换了一套餐具,再结账,起身离开。   餐厅的暗色玻璃窗外,他边走边反手戴上卫衣连帽,痞帅的走路姿势还是有点怪异。   甘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商场走道的转角处,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眉眼四周。   “动心……”她把手压在自己胸口,自言自语,“可我的心脏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动呀。”   “而且,我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呀,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哎。”   2   商场二楼的购物区外,有大型的转盘抽奖。   不时有消费者拿着购物小票向一边的工作人员兑换抽奖机会,张存夜双手插兜站在稍远处观察。   不一会儿,进去里面买了几瓶罐装生啤,走出来站旁边,喝着酒继续看。   转盘抽奖,是最简单的一种纯随机性游戏。只要重复的次数足够多,指针转到每一块区域的概率就等于该块区域面积占整个圆盘总面积的比率。   人类的勇气主要来自于对某种事物的无知和好奇。   《Fooled by Randomness》里讲,人的一生中,对随机性的抗拒是个虚无缥缈的观念。一部分是因为它的逻辑和直觉背道而驰,而更叫人混淆的是,我们看不到所有随机现象实现后的后果。   像他这样的,从小被扔进棋室训练的人,最讨厌自己被随机性推着走。   他擅长的,不是算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而是算好下十步该怎么走。   而自从来到荷兰,张存夜格外热衷于各种赌博游戏。   他想从这些游戏中,找出某种规律,以此来对抗所谓的随机性。就像国际象棋那样。   出于对博弈论的熟悉,大部分时候,他是赢的。但也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会被赌场上暂时的假象所蒙蔽,陷入幻觉或陷入不甘。   就像现在,他妈的,明明就应该是那样的规律,为什么轮到他转动转盘的时候,指针没有停留在他预先算好的那块区域?   张存夜蹙了蹙眉,仰头喝完易拉罐里的啤酒,再拉开一罐,靠在柜台边继续喝。   年少的心智一次次摔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束手无策。   3   从三楼电梯下来的甘却,目光正好捕捉到他靠在柜台的黑色身影。   可是他在喝什么呀?没用吸管的样子。是在喝酒吗?   略宽的卫衣连帽,隐约能显出他脑袋的形状。   在喧闹人群中独自喝酒,他像个隐形人,又像自带玻璃罩,周身全是疏离气息。   甘却在外边站了一会儿,指甲刮着衣角,最后乖乖地下去一楼,在商场入口等他。   4   人流进进出出,大概已经挺晚了。   想寻找时钟,一转头,她却看见站在电梯上的他。   一手拿着啤酒罐,一手拎着白色塑料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等他下来,走近一点,甘却能闻到酒气,混着他自身的青柠气息,不难闻,但有点奇怪。   “我们现在回家吗?”   “不回家你想在商场过夜?”   “噢……”她嘻嘻笑,“我以为你还想到处逛逛嘛。”   “是你想吧。”   “哪、哪有!”她目光躲闪,三秒不过,又问,“那、你要陪我逛吗?”   张存夜对她这种狗腿心思已经懒得嘲笑了,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帮我拿。”   “你答应啦?”她欢快地拎过袋子,有点沉,里面装了啤酒。   她伸手指着一楼侧边的珠宝连锁店,跟他说:“我们去那里,就一会儿,嘿嘿嘿!”   “笑这么猥·琐做什么?我不会接受你的求婚的。”   “什么!我哪里猥·琐啦?!”甘却瞬间炸毛,“而且、而且,谁说我要向你求婚呀?我只是去、里面看看而已……”   “然后顺便求婚?”他漫不经心,语气懒洋洋,往珠宝店走去。   “没、没有的事!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你想跟我说我也不会理你。”   “哼,我才不跟你说!”   5   珠宝店服务柜台前。   “张张,怎么办?我不会说英语哎。”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想要一个刻了字的吊坠呀?”   “嗯……你喜欢玉的,还是喜欢银的?虽然金子做的会更漂亮一点,但是我觉得你分给我的钱不够买一个金子吊坠。”   “张张,你、你怎么不说话呀?”   张存夜低首看着玻璃柜下展示出来的成品,内咬唇角,绷住心里的笑,脸上毫无情绪。   “我、我后悔啦,”甘却在他身旁低声懊恼,抓了他手臂轻轻摇,“我想跟你说话啦,你快点、快点帮我。”   “手拿开。”   “哦!”迅速放开他的手,她歪着脑袋凑到他面前,“你跟我说话啦?那你、快点告诉她,我要一个刻了字的吊坠。”   “刚刚‘哼’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   “………”   “就这点出息,还能活下来也是了不起。”   “………”   甘却抓了抓脑后的头发,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喜欢什么样的呀?”   贴在胸膛的那块东西突然变得冰凉,他说:“我不戴这些玩意。”   “啊?挂脖子上的也不行吗?不是戒指啦,我觉得你经常擦手洗手的人,肯定不会戴戒指,所以————”   “挂哪儿的我都不喜欢。”   “那、那……”甘却对着手指,有点苦恼。   “你可以买给你自己戴。”   “我、我呀?”她指着自己,眨巴双眼,“好像也可以哦。”   “什么字?”   “我要刻的字啊?嘻嘻,当然是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字啦。”   张存夜转身,稍稍偏头,从头到脚打量她,眼里藏着难以捉摸的色彩。   “你、你看什么呀?我衣服很脏吗?”   “不脏。”   他俯首在她耳旁,又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第十四章   离开市中心广场,甘却跟在张存夜身后。   “张张,我能踩到你的影子哎!”   “得意吗?”   “可得意啦!”   他手里拿着啤酒,眼里望着街道光影,心里荒草丛生。   背后那个朝气蓬勃的声音跟他的世界格格不入,宛如在梦中。   一蹦一跳的甘却看着这个路线不是回酒店的,追上去在他旁边问:“张张,我们不回去睡觉吗?”   “话说清楚,谁要跟你睡觉?”   “哈?我没说清楚吗?我们回酒店不就是睡觉嘛。”   他转头看她,“脱衣服的那种吗?嗯?”   “什、什么!”甘却瞠目结舌,大着胆问出一句,“你、你裸睡的呀?”   “Shut up.”   没法交流。   2   站在鹿特丹城的赌场门前,张存夜喝完手里这瓶酒,把易拉罐扔给她。   “身上有纸巾吗?”他拿过啤酒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指尖上沾了点水珠。   甘却把全身的口袋翻了一遍,最后找出一团揉皱了餐巾纸,呈在他面前,“这个、要吗?”   见他紧皱了一下眉头,甘却觉得他这个表情可能是‘嫌弃’。   在他开口表达这个意思之前,她赶紧抓起他的手腕,“那要不、在我衣服上擦也行呀。”   说着就拿了他的手指,往自己衣服上蹭。白皙指尖,粉红棉衣。   张存夜差点条件反射推开她。   “趁我还能控制自己,”他语调淡如水,只是字词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说,“放开我的手。”   “啊?哦……”甘却小小心地放下他的手腕,仰着脸笑嘻嘻问,“但是你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呀?控制不住的话,你就、你要对我感恩戴德吗?”   他不想再浪费自己的话语,推了她肩膀一下,让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   “其实你可以、大方地表达对我的感谢之情的,”甘却坚持要说完自己的话,“嗯……就是、不用憋着不说的,老是控制自己多累呀。反正我都知道的嘛。”   张存夜额角冒冷汗,特么这是上天派来刷新他对‘傻子’一词的上限认知的家伙。   “去那边的咖啡店等我。”他朝沿街的咖啡店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你、你又要去那里面呀?”甘却扭头去看后面的博彩天地,“那里很好玩吗?”   “比跟你在一起好玩。”   “那可不一定,我也会很多种棋牌游戏呀。”   “你会也没用,不够刺激。”   他整了整卫衣,拈掉衣袖上的一点粉色线团,估计来自于她的衣服,也不知何时黏到的。   “那要怎样才叫‘刺激’呀?说不定你教教我,我就会了哎。”   “想知道?”他轻挑长眉。   在这深夜的鹿特丹街头,慢慢靠近她,眼里跃动着说不出来的坏。   “教你吗?”他抬手揽住她细白的脖颈。   长指凉,呼吸热,低首凑近她侧颈。   鼻翼周围萦绕着他身上的青柠气息,夹杂着微微醉人的酒气,甘却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得让她手足无措,近得让她面红耳赤。   他俯在她肩窝,鼻尖轻轻擦过她皮肤,若有似无。偏偏不说话,偏偏没有过多的动作。   一手还收在卫衣口袋里,额前碎发碰到她脸颊,痒痒的。   甘却瞪大双眼,盯着他随意站着的修长双腿,两手直愣愣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这个角度在路人看来,就是一对在街头接吻的小情侣。   桃花眼里盈着点点笑意,可惜未达心底。张存夜压低了声音问:“刺激吗?”   “我、不知道,但是、心跳好快。”   “快就对了。”   他退开了点,毫无意外看见她脸颊弥漫着一片绯色。   “现在,去咖啡店等我。”   “哦……那你不要、玩太久。”   甘却说完就赶紧开溜,横穿过街道之后,背对着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边往咖啡店走去边嘀咕:“这就是‘刺激’吗?可是我怎么觉得、跟心脏病的症状那么像呢……”   3   站在赌场的洗手间,十指在水流下变得稍微暖了些。   烘干双手之后,对着镜子撩开自己的额前碎发,张存夜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   摸到自己锁骨处的细银链,长指勾出碧色吊坠。   它在他的黑色卫衣前无声轻晃,他从镜子里静静看它的正反面,刻字“W·L”显得如此刺眼。   整个世界都像陷入了断点时代,只有“嗡嗡”的耳鸣声充斥在他双耳。   S曾说,「你会被L的死,困住一辈子。」   心脏隐隐出现裂痕,他手脚冰凉,紧抿的唇鲜红得像抹了鲜血。   他的唇色一向红,如果身体情况正常的话。使得这张脸平添妖冶,又颓又精致。   旁边突然有“哗哗”的水流声响起,是有人在洗手。   他的世界又恢复成了动态的模样。   反手解开颈后的银链搭扣,他把玉坠攥在掌心,尔后放进休闲裤兜里。   张存夜想到那傻子在珠宝店说的刻字,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小心思,把他现在用的这个姓跟她的名放在一起。   可惜,关于她,张存夜承认:人在无聊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混蛋。   4   夜越深,咖啡店里本就稀少的顾客变得更少了,最后只剩下甘却一个人。   “张张怎么还不出来呀?”她坐立不安。   她走出咖啡店,朝博彩天地那边张望。连街道也变得那么空旷,只有三两个男人进出赌场。   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有水珠滴下来,他买的啤酒已经不冰了。   正想着酒呢,甘却就看见他从赌场正门走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玻璃酒瓶。   “他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呀?”她穿过街道,跑过去他那边。   “张张,你出来啦!”她见他递给门口保安一些现金,她见他的脚步有点不稳,她踏上台阶。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啦?很晚了哎。”   张存夜看了她一眼,神情很废,眼睛勾人。   他往某一级石阶坐下,双手随意搁在自己膝盖上,左手还拎着酒瓶。   “你是不是有点醉了呀?”甘却在他旁边坐下。   “你觉得我醉了吗?”   他的声音有点凉,可是脸庞一点红晕都没有。甘却也不知道他醉了没。   “你、你没擦地面。”她指了指他坐的位置。   张存夜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那就是我醉了吧。”   “噢……”甘却暗暗咋舌,原来要这样判断一个人有没有醉呀。   “喝这个、酒,能喝饱吗?”   他没理她,仰头灌了几口。   她看见他喉结滚动,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张张,我可以尝一口吗?”   “免谈。”   “为什么呀?你都可以喝哎。”   “我年纪比你大。”   甘却小声“切”了一句,“其实呀,我偷偷告诉你哦……”   张存夜偏头看着她,那眼神就像是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吐出什么有价值的话语’。   “就是……”她朝他靠近一点,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把他的脸部轮廓描了一遍,然后说,“我每次一看到你这个脸,就无法相信你已经十八岁了。”   “那要我夸夸你辨识力不错?”   “不用啦,我会骄傲的,嘿嘿。不过你的年纪可能真的比我大哎。”   “去掉‘可能’。”   “………”她缩回手,环住自己的膝盖。   俩人安静的时候,甘却想到一个问题,突然蹙了眉,眼眶变红。   “可是张张,你知道吗?你跟辛迪有一个很像的地方:都不跟我分享自己的事。”   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张存夜把瓶子递给她,声凉如水:“有什么好分享的?”   “朋友之间,不分享、怎么了解呀?”   的确,她就像张白纸。那程度已经不止是‘分享’了,简直是‘赤·裸’在他面前。   看了她一会儿,他垂眸去看暗色的石阶。   有些东西是没法分享的,保持无知,比进一步了解要好一点。   人跟人之间,了解得越多,纠缠得越痛苦。   尤其是,身处于两个很难产生交集的世界的人,连彼此的语言都不懂。   可惜如果这么跟她说,估计这傻子也听不懂。   他盯着地面,问她:“要听我分享吗?”   “要呀!你愿意跟我说啦?”她一脸雀跃。   “我忘了自己是谁,但应该不是坏人,”张存夜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某种与他契合的讯息,“你信吗?”   甘却眨了一下眼,“我信。”   有点呆愣,有点认真,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八岁’,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   她说着,魔怔了一样,半起身,凑上去,柔软的唇碰到他的桃花眼。   坐在石阶上的人微仰了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静默的空气浮动在深夜的荷兰街头,甘却俯着身,与他四目相对,一动不敢动。   他突然抿着唇笑了一下,用近乎气音的声音说:“傻子,你完了。”   ☆、第十五章   甘却直起身,站在他下一级石阶,红着脸问:“我、为什么完了呀?”   “你不知道啊?”他往后仰,双手撑在身侧的地面,挑了挑眉,就那么看着她,要笑不笑。   “我不知道呀,”她被看得有点紧张,又觉得从这个角度看他这个样子,分外招人,“你干嘛又不说话?”   “我问你,吻过你的辛迪吗?”   视线下移,张存夜观察着她的手指,她开始刮自己的衣角。   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明显地昭示着她在福利院的生活状态,就差某人的一份资料来证明核实他的猜想了。   “你、你跟辛迪、你们不一样,不一样的……”甘却吞吞吐吐,眼里有藏不住的伤痛。   “刚刚不是还说我们很像吗?”   “………”她低头看着他,说不出话了。   张存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说:“行了,回去吧。”   她闷闷地“哦”了一声,差点就要掉出来的眼泪又跑回眼眶里去了。   “要不要拉?”往下走了两步的张存夜,背对着她问。   “啊?拉、什么?”   他往后伸手,长指微蜷;甘却赶紧搭上去,然而刚碰到他手指,就听见他说:   “衣袖。”   “噢……”小气鬼,拉都拉了,还不让拉他手。   2   他的确有点醉,步伐不太稳。   计程车上,俩人坐在后座,张存夜靠着座位在补眠,甘却托着腮侧脸看着他,表情苦恼。   “有话说话。”他动了动唇,眼睛还闭着。   “啊,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话嘛?”   他不理,甘却自动认为这人有第三只眼。   她挠乱脑后的头发,“嗯……就是、张张,等会儿我们能不能走楼梯呀?我、我可以背你!”   “然后又好趁机诬赖我抱了你脖子?”   “什么呀,我才没有这样打算!”   甘却想了想,又问:“那要不、我们乘电梯,你、你让我抱一下就好了。”   “你觉得有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呀?就一会儿嘛。”   张存夜睁开双眼,歪头去看她,“你为什么就不提议‘你走楼梯,我乘电梯’呢?”   “我、我……”她试图理直气壮一点,“还不是因为你喝醉了、你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呀。”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拙劣。”   3   十几分钟之后,独自爬着楼梯的甘却简直委屈极了。   “‘十八岁’太讨厌了!”   “醉了的人不是应该‘任人宰割’的咩?”   “我的天呐我好亏!我还以为、可以趁机、上下其手来着……”   “哇,这楼梯,怎么爬不完嘛……”   …………   4   白色稿纸被描出手掌轮廓,第四十二张。   张存夜扔下笔,关了灯,屈腿坐在地面,背靠着床。   突然脱节的人生轨迹断在那里,他不知道该怎样把它们衔接起来。   漂了很久了,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5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每天跑去博·彩天地,但是甘却感觉那里面很厉害的样子。   重点是,明明俩人的零花钱快用光了,但只要‘十八岁’从赌场出来,俩人又能变富有。   连续好几天都是:她在他房门口等他,一起去用完早餐后,再一起去图书馆。   但他一般只在图书馆待两三个小时,然后甘却就找不到他了。   一直到晚上,甘却自己吃完晚饭,跑去赌场外等,才能再见到他。   他偏爱步行,很少乘车,并且是赌场离他们住的酒店也并不算远。除了第一次,往后他们都是走路回酒店。   通常情况下,除了她的叽叽喳喳,张存夜每晚必问的两个问题是:“今天看了什么书?”、“今天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吗?”   甘却始终不太习惯走在他旁边,总是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   他走在前面,听着她乱七八糟的断句,双手插兜里,懒洋洋地像在散步。   6   荷兰鹿特丹赌场的保安值班室里,张存夜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邮件附件下载进度条,直到百分之百。   发件人还在邮件里问了一句话:大佬,打算拐·卖少女吗?三思啊。   看来那货已经看过这份东西了。   他点开资料,安静浏览。赖于以前练过的阅读术,他看东西不是所谓的一目十行,只是接近于照相机拍摄那样。   越重要的东西,越是以一种极速压缩的方式存储于脑海。   这傻子的个人资料,长达几十页,其中一半以上是各种创伤试验的临床记录。   用各种情绪虐·待或特定恐怖场景造成她的多种神经症,然后再进行PTSD治疗,反反复复。社交恐惧、亲密恐惧、广场恐惧、幽闭恐惧……还有很多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的名称。   所有意外保险承诺书的承诺人签名都是同一个名字。   果然世上的魔鬼都擅长披着天使的外衣,如此才能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   7   张存夜出来时,她正蹲在门外柱子旁发呆,一见到他就笑,露出粉色的小红肉。   “张张,你看!”她从毛衣衣襟里扯出挂在脖颈上的吊坠,“我去珠宝店拿到啦!好看吗?”   浅碧色的玉坠上刻着字母“Z”和“Q”,在细细的银链上转来转去。   2016年12月06日。   在鹿特丹城的赌场门外;   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在傻子已经离不开骗子的某一时刻里,他觉得自己有点混。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7·23   以后不删微博了,说话算话。   ☆、第十六章   你有没有在做某件事之前感到不忍心的经历?   张存夜从来没有。   在他短短十几年人生形成的行为准则中,所谓的不忍,来自于软弱。   这种时候,一个人所作出的所有挣扎,都可以归为虚伪。   只有伪君子,才一面说着不忍,一面又与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   他做不来。他只会快刀斩乱麻,或者直接推翻自己原先的决定。   站在赌场门前看着那傻子笑得这样开心,他一言不发地反手戴上卫衣连帽,一张脸藏在一片纯黑色中。   可是坏男孩,现在这样好玩吗?   2   “你怎么不说话呀?不好看吗?”甘却走到他面前,一眨一眨的双眼有点搞笑。   伸手过去,指尖托起贴着她毛衣的玉坠,张存夜垂眼去看这块并不怎么纯的玉。   他的眉目被额前的黑色碎发遮了大半,甘却的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落在他托着玉坠的左手上。   “呀,你这个、皮肤过敏怎么还没好?”她想握住这只手,被他先一步躲开了。   “都好多天了哎,要不要去诊所看看呀?”   “没什么好看,”他把手揣进卫衣口袋,随口敷衍,“天气冷,冻的。”   “你很冷啊?”   他没答话,往台阶下走。   甘却对比了一下俩人的衣着,她裹得严严实实,他穿得像在秋季。   跟他相处的这些天,甘却知道这人很爱干净,每天都得换衣服,喜欢穿各种款式的休闲类服装,很显瘦,但看着实在有点冷。   她在他身后唠叨:“冷的话,也是、活该,谁让你、穿这么少衣服的呀?”   “手冷,不是身体冷。”   “你都整天把手放兜里了,为什么还会冷呀?”   “我口袋漏风。”   “啊?还有这种口袋?”甘却翻了翻自己的外套口袋,最后认定是他的衣服质量差。   冬夜的风的确很凉,她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臂,“张张,我的手很暖哎!”   “然后?”   “要我给你暖手吗?”她眉眼弯弯,补充了一句,“不收费的!”   “oh,”张存夜挑着眉睨了她一眼,说,“我要收费。”   “哈?哪有这样的?!明明是提供人工服务的人该收费的嘛,你、你是享受服务的,哪有收费的道理!”   “不能接受?那就免谈。”   “不不不、让你收、让你收费还不行吗!”甘却赶紧妥协,郁闷极了,“简直霸王行为哎,哼,手给我啦!”   他停下脚步,转身跟她对视。   “你做什么呀?”   他不说话,目光沉静得有点奇怪,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甘却比起剪刀手,笑嘻嘻地问:“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很可爱啦?”   张存夜选择性忽略她这句话,等她安静下来,等她开始刮衣角。   然后出其不意捧住她的脸颊,低下头去。   只差几厘米,唇就要碰到她的唇了。   他顿住,看见她紧闭的双眼。   傻子没有躲开,她生涩地期待着,紧张地准备着,准备承受他的吻。   “不怕我吗?”张存夜低声问,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睫毛。   “什、什么?”她还闭着眼,不敢乱动。   “跟我近距离接触,没有恐惧感?”   甘却睁开双眼,眼神躲闪,“没有呀,因为、你不是坏人呀……”   放开她,张存夜微微皱了眉。   根据资料,她曾被灌输大量男女sex方面的知识,包括并不止于带有暴·力和虐·待倾向的录像音带。因此,异性之间亲密的肢体接触会引起她的应激性恐慌。   实施该试验的辅助方,是跟她同龄、同为福利院孤儿的辛迪。意外承诺书上的监护人签名,是帕威尔。   可有一点很奇怪:这傻子没有被实质侵犯过。   就是这点,他想不通。   3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帮你呀?”   清脆脆的声音把他的思路拉回来,她抓着他的手往口袋外拽。   张存夜揣紧了,不让她得逞,“回答我一个问题,手就给你。”   “啊?什么问题呀?”甘却放开他手腕,乖乖站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问吧!”   “你的帕威尔送你离开福利院时,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抬头望着他,往日时光在脑海里飞逝而过。   痛苦、不堪、矛盾、纠结,全都汇成‘帕威尔’这一个立体的人像。   她行走在回忆里,动作机械地走近两步,踮起脚,伸手抱住面前人的脖颈。   被抱住的人刚要推开她,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离开了就别回来了……”   他皱眉,垂下手,任她抱,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逃得越远越好……”   有温热的液体掉在他后颈。   “还记得我教过你的‘梦境遗忘法’吗?”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忘了向日葵中心……”   喉间哽咽,泪不停地流。   “能做到吗?”   她哭得心肝脾肺都纠在一起。   “我不能领养你……”   “对不起啊。”   最后一句话飘在空中,如此空洞。   她抱紧他脖颈,嚎啕大哭。   “这就是、离开那天、帕威尔跟我、说的话……‘十八岁’、你听到了吗?”   “嗯。”   他从难民营里把你捡回去;他没有儿女,却不愿意领养你。   他是心理障碍方面的专家,常年任职于各大福利机构,野心勃勃,在不合法的情况下,用一个孤儿来作试验。   他让你从小就与世隔离,接受东方化的教育,孤单又无助,只能视他为唯一亲近的人。   他试验到最后,恻隐之心作祟,又把你扔了出来,扔在这个比福利院好不到哪里去的险象环生的世界。   是这样吗?傻子。   一手搂住她后背,另一只手覆在她脑袋后,积血残留的掌心轻轻摩擦着她细软的头发,张存夜面无表情,黑色的瞳孔在深夜的街头定格了一般。   4   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人们到底屈从于什么?   爱护你的人,不一定不会伤害你。   伤害你的人,总有千百种理由。   我们都在残缺的爱里面,挣扎求生。   We are too young.   Too young for what?   Love.   5   “别哭了,”张存夜蹙着眉哄她,“你再哭,灰太狼就要出来了。”   “什、什么……什么狼?!”搂着他脖子的人立刻松了手,四处张望,“它不是应该在青青草原吗!”   “被你的哭声引出来了。”   “哪有这么可怕?我才不信……”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眼泪。   甘却吃惊地指着他,“你、你的衣服哎,你不嫌脏啦?”   “嫌。”   “啊?那你———”   “帮我拉住衣角。”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张存夜把卫衣下面那件针织长袖底衫的衣角拉出来,示意她拉住。   “愣着做什么?”   “噢……”甘却按着他的奇怪要求,伸手帮他拉衣角。   然后就见他脱下套头的黑色卫衣,有细微静电声响起。如果没有人拉着下面那件衣服,估计两件衣服会一齐被脱下来……   “行了,放手。”他只着底衫,拿着卫衣,反手往自己的颈后擦了擦。   甘却腹诽:不就、沾到了我的眼泪嘛,有必要这么嫌弃嘛。   “那什么,”她十分自觉地提议,“我帮你拿吧,明天给你洗干净就行啦。”   “不用。”   “嘿嘿,这么好呀,张张,你超好的耶!”   张存夜斜斜看了她一眼,往回走,“很晚了,走不走?”   “走呀!你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拐过第一个街角,他把手里的卫衣扔进旁边的垃圾车。   甘却:“………”   ☆、第十七章   次日早晨,她说想去找中国餐馆,张存夜塞着耳机不置可否。   甘却自作主张地打了车,想把他推上去,手刚碰到他衣服,就被睨了一眼。   她乖乖举起双手,一脸狗腿模样,看着他上了车。   出租车上,她用少得可怜的英语词汇努力跟司机交流。   一手支着车窗边框,张存夜关了音乐,不动声色地听着前座两个人的说话声。   一个使劲憋英语,一个只能回应“yes yes no no”,场景实在诡异。   她的社交恐惧应该在离开之前就被治疗得差不多了,但其他心理障碍的治愈情况还不是很明朗。有些甚至问题严重,比如幽闭恐惧。   2   坐在早餐店里,张存夜把餐盘里的细碎佐料往外挑,姜、葱、蒜、香菜……   他低眉敛目,面无表情。   甘却在他对面位置咬着筷子,越看就把眉蹙得越紧。   并且,他还是用调羹在挑,而不是筷子。   如果让他全部挑完,估计整盘海鲜炒饭都没了。   “张张,要不要我帮你挑呀?”   “食不言———”   “寝不语嘛!”她接过他还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我都知道啦!但是你这种、挑菜的方法,是不正确的。”   他没理她,继续着自己的活。   好一会儿过去,甘却突然小小声问:“张张,你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呀?”   “闭嘴。”   “你真的不会用啊?”她凑前一点,眼睛亮亮地说,“我使筷子使得可厉害了,我可以教你哎。”   张存夜抬眸,“你属麻雀的吗?”   “什么呀,哪里有‘麻雀’这个生肖?不对、你、你是在说我像麻雀吗?我跟你说,我————”   她话没说完,顿时僵住,脸上烧起一片红云。因为他突然抬手捏她脸颊。   拇指和食指轻轻掐着她有点婴儿肥的脸蛋,张存夜相当不耐烦,语调却平坦得若无其事:“可以安静了?”   “嗯嗯嗯。”她点头如捣鼓,耳根都红了,全部感觉都汇聚在他手指用力的地方。   他收回手,继续用调羹往外挑碎碎的佐料。   甘却缩回自己的座位,乖乖吃餐盘里的东西。   3   去图书馆的路上,他拐进鲜果汁店,给她拿了一杯橙汁,自己喝柠檬汁。   “为什么我喝的跟你的不一样呀?”甘却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那杯。   “而且、橙汁会有点酸哎,我喜欢喝甜的。”   “橙汁能拉长你的身体。”   “什么?!拉、拉长我的身体?”这听着就很惊悚,她果断地把橙汁递给他,“那我更不要啦!我又不是橡皮泥,怎么能被随便拉长嘛?”   张存夜咬着吸管转身就走,不想搭理她。   4   大雨从上午开始倾盆而下,俩人都没带伞,本来每天只在图书馆待二至三个小时的张存夜,今天被困在这里了。   他跑去电脑查阅区,可惜没有位置。   甘却邀请他跟自己一起看最新期的《时代》杂志,被他用眼神拒绝了。   “可是这不是你之前让我看的吗?”她不懂了,“为什么你自己不看呀?”   “我不能看。”   “啊?免费的呀。你干嘛不能看?”   “看了会产生负面情绪。”   他背靠着书架,微仰起头,凸显出喉结。倍感无力,还有自嘲。   “你不喜欢这种书呀?”甘却想了想,第一天跟他来这里时,他看的那本书是《入门级:社交工程学》……   之后他都没跟她在同一个区域了,看的也不是中译作品,她就不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书呀?”她上次把十几本都看完了哎。   张存夜垂下眼睑瞧她,“就像你不喜欢电梯那样,懂吗?”   “噢……”她眨了眨眼,当然懂得那有多痛苦,“那就不要看了,我看看就行啦。”   甘却拿着书走去阅览区;他靠在书架上,闭着眼睛静默。   他害怕看到听到任何可能跟他原来的生活阶层有关的新闻,那样的话,理智会被烧光。   5   下午雨一停,张存夜就离开图书馆,甘却执拗地要跟他一起走。   “我回酒店,你跟来做什么?”他语调幽冷,显然不希望她跟着自己。   “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甘却很自觉地去抢他手里拎着的那瓶矿泉水,“我帮你拿,嘿嘿。”   他破天荒地惊了一下,在她碰到水瓶之前,先一步扔掉了矿泉水,幸好被她及时接住。   “你怎么了呀?”甘却有点不安。   “没,走吧。”他把手收进外套口袋里,尽量不让眉头蹙那么紧。   这一路他异常沉默,虽然平时也话很少,但甘却还是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到了酒店,他乘电梯,她爬楼梯。   等她爬上十五楼,站在1507门前,摁了门铃,没有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刚要伸手再去摁铃,里面的人打开了门。   张存夜站在那里看着她,也不说话,就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你、你在里面呀?”甘却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   “你也可以当我不在。”   “不,你明明在呀,怎么可以当作不在嘛。”她想进去,被他拦住。   “干什么呢?”   “我进去、跟你聊聊天呀,”她嘻嘻地笑,感觉离他太近了,又退回来了一些,“一个人在房间里,多无聊呀。”   “聊天?收费。”   “怎么你什么都要收费呀?你也不缺钱呀。”   “收费的意义,对一些人来说是赚钱;对另一些人来说,只是表明自己的价值。懂吗?”   “哦……”她似懂非懂,努力弄懂他的话,“那我、岂不是不能去你房间跟你聊天啦?感觉要很贵的样子哎。”   “对。”   “哦……”甘却灵光一闪,指着自己的房门说,“那你要来我的房间跟我聊天吗?我不收费的!”   “不想。”他有点不耐烦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下逐客令一样。   甘却头皮发麻地硬撑着,“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呀?还是身体不舒服啦?我觉得你今天的话比以前更少哎。”   “没。”   “哦……”她打算转身回去了,又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杯牛奶,“你居然还会喝牛奶的?”   “你看见我喝了吗?”张存夜真想踹自己一脚,刚刚就不应该给她开门。   “你不喝、那你为————”   “行了,去你房间吧。”为了阻止她继续问下去,他打断她的话,妥协走出来,反手关了房门。   “好呀!”甘却兴高采烈,就知道他会害怕孤单。   6   踏进她的房间,如同踏进一个粉红宇宙。   张存夜的眼睛转到哪一处都躲不开粉色,他在微微头晕之际,还觉得有点好笑。   对某种色彩极度偏爱的人,其性格中少不了有“偏执”这一特质。   而偏执的人,在感情方面多半不讨好,容易受伤,或者,容易无情。   “张张,是不是觉得我的房间布置得很好看呀?”她在吧台,边倒水边问。   “适合你。”他往沙发坐下,双手缓缓转着玻璃杯。   听着她“咕噜咕噜”小孩子式的喝水声,他松开一只手,放在腿上慢慢伸直长指,伸到一定程度就没法继续。   他重新握住玻璃杯,热牛奶的温度传递到掌心。   甘却换了鞋,缩着腿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抱枕。   她在认真琢磨,‘十八岁’捧着那个杯子到底能变出什么宝贝来。   “今天看书有看到什么好玩的吗?”   “哈?”甘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沉默的人,居然主动说话了。还说不想跟她聊天呢。   “嗯……让我想想呀,”可是怎么一个都想不到呀,她懊恼地看向他,“好像没有……”   “要不你告诉我,你捧着牛奶会变出什么来呀?”   “变不出什么,好玩而已。”   张存夜往前倾着身,手肘搁在腿上,一双桃花眼盯着矮桌上的水晶插花瓶,不走神也不动。   甘却想破脑仁,想找出一些话题,最后指着他的手问:“你的、皮肤过敏,好点了吗?”   不等他回话,她又想起来,“还有!昨天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答应把手给我的呀。”   长眉轻挑,张存夜把视线移到她身上。   “嘻嘻,现在给我吧!”她说着,从沙发上下来,跑上他这张沙发,在他身旁眉眼弯弯。   见他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她。甘却倾前身去帮他把手里捧着的牛奶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让我看看还有没有红色的小块……”   他的十指还保持在捧着玻璃杯的形态,被她抓住,挪了个角度,转移到她身前。   “别握太紧。”   “噢……”甘却摊开他的掌心,大小不一的淤血块依然躺在上面,“这到底是什么虫子弄的过敏呀?这么讨厌。”   “但是张张,你手心的皮肤好细腻呀,一看就没有做过家务活,嘻嘻……”   细腻得堪称光滑,连纹路都很难找到。   她让他双手合十,“你把手指伸直点嘛,不然中间就有缝隙了耶。”   “过敏,伸不直。”   “啊?这个过敏这么厉害的呀?”甘却摆弄了好一会儿,“那好吧,那就这样啦。”   她用自己的双手裹在他合起来的手掌外,抬头笑着问他:“暖吗?”   张存夜低眸看着,没说话。   她跪起来,凑到他耳边说:“你第一次在酒吧抓住我手臂的时候,我就觉得呀,这个人的手真好看。”   他轻轻嗤笑一声,“书看多了,会哄人了。”   ☆、第十八章   翌日早上,张存夜绕着耳机线出门, 很意外的, 房门侧没有那只粉色麻雀蹲在那里。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得出三个可能:一、她有事独自先出去了;二、她在跟他玩捉迷藏;三、她的闹钟时间调错了。   第三个可能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张存夜按了下她的房间门铃;再按一下;按第三下。   没动静, 不会连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都被他完美避开了吧?   回自己房间打电话叫客房部, 打开她的房门,看见床上裹成一团的东西。   他关上房门, 走到她床边, 推了推那团东西, “喂。”   人没醒,睡得如斯沉稳,不太正常。   张存夜绕过床尾, 走到另一边,她的脸朝着的那一边。   “喂。”轻轻拨开她遮在脸颊上的头发,他有不好的预感。这他妈很有可能是生病了。   手背搭在她额头, 烫得厉害。   “靠。”他收回手, 帮她把被子盖得更严实些。   找出干净毛巾,沾湿了水, 张存夜头一次感到有点手忙脚乱。   他连自己都没认真照顾过, 根本不会照顾另一个人。   叫醒她之后, 在她迷迷糊糊之际, 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背着人进电梯时, 他心想:这才叫“风水轮流转”,总有还债的一天。   背上的人连吐息都热得不行,他真怕这傻子烧成名副其实的傻子。   打车去了离酒店最近的诊所, 她还昏昏沉沉的,被医生接过去。   张存夜靠在墙上平复呼吸,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它们有点颤抖。   他哂笑,自嘲。   瞧瞧,你他妈把自己这幅躯体折腾成什么样了?背个女孩也能累成这样。   2   甘却感觉自己像躺在海绵中一样,没有支点,也使不出力,软绵绵的。   只是,那什么,脸颊真的好疼。   她动了动脑袋,枕了个空,惊醒时正好被一只手掌揽住额头。   睁大着眼与旁边的人对视了几秒,她简直目瞪口呆。   “你当这是U形枕吗?”张存夜垂眸瞧着她,一手托着她脑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份医疗杂志。   “什、什么枕?我怎么……”甘却坐直身,一阵头晕过后,指着他结巴了一会儿,“我、我刚刚睡在你肩膀呀?”   “不然?让你睡地上?”   “噢……难怪我脸颊这么疼,你这么瘦,全是骨头……”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被他蹙眉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缩回手。   重新翻开杂志,张存夜说:“你长智齿了。”   脸颊疼,是因为长智齿,而不是因为枕在他肩膀上,更不是因为他瘦。   “啊?智齿?!完了完了……”甘却赶紧摸自己的侧脸,面上写满苦恼。   “改天去牙医诊所拔掉。”他看着杂志说。   “啊?拔牙?完了完了,会很痛的。”   她发现自己左手还接着点滴,顺着透明管望上去,还有小半瓶。   身旁的人很安静地在看杂志,长腿翘着,睫毛垂着,显然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甘却清了清嗓子,问他:“张张,你怎么把我弄过来的呀?”   “你自己梦游走过来的。”   “怎么可能?!”她侧着身子低头去看他的神情,咬了咬唇,有点羞涩,“是不是你抱我过来的呀?”   “天光白日的,做什么梦?”   “才没有!”她美滋滋地想象着那场景,“是不是感觉我比你重呀?嘻嘻,我觉得你抱我肯定很吃力。”   张存夜听不下去了,放下杂志起身就走。   “你去哪呀?”   “去告诉医生,这里有人烧傻了。”   “………”   3   打完点滴,护士过来时,甘却皱着鼻子闭着眼睛,脑袋一个劲儿往另一边歪。   张存夜站在旁边,手臂环在身前。   他在思考,明天要不要先把这傻子打晕,再带她去牙医诊所拔智齿。   否则的话,她要是在拔牙过程中颤抖不止、恐慌至极,医生一不小心把她全部牙齿拔了就麻烦了。   离开诊所后,俩人去用午餐。   她牙疼,不能像平时那样咬东西,眼巴巴地看着菜单,再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张张,我会不会饿死呀?”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那没牙齿的老年人怎么活?”   “可是我想吃这个……”她指着菜单上一个菜,又指向另一个,“还有这个,这一个也想吃……”   “拔完牙再说。”   “天呐,”她哀叫连连,吞了吞口水,“智齿简直是食欲的天敌嘛!”   张存夜不理她,帮她点了营养粥。   “张张,你的智齿冒出过了吗?书上说,这种牙齿经常在十六岁之后才冒出来,但是有些人是一直没有的哎。”   “我就是‘有些人’中的其中一个。”他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她。   “噫,真的吗?”甘却探过头去,想趁他说话的时候观察他的牙齿,“我觉得呀,这些不长智齿的人,可能还停留在猿类时期,他们的下颌有足够空间来容纳凸出来的智齿,所以————”   “背了多久?”他合上菜单,打断她的话。   “什么?”   “趣味版《十万个为什么》中的这两句话,背了多久?”   甘却默默地端起水杯喝水,装死,不敢再在他面前照搬原话了。   但不说话完全不妨碍她进行丰富的心理活动:   也没有背多久呀,顶多十几分钟。   就是觉得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嘛,不像正经版的《十万个为什么》,一堆医学理论,可枯燥了。   不对,凭什么你又知道这是我从书上背下来的?   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个有文化的人吗?   虽然好像……是没什么文化……   4   白天退了烧,晚上也有可能又发烧,尤其是长智齿时,一不小心周围的牙龈就容易发炎。   甘却一个人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坐着看动画片。   她感觉今天的动画片一点都不好看,也或许是人在生病的时候格外害怕一个人待着。   以前在福利院里,要是她感冒了,就可以好几天独自待在小房间里。虽然孤单,但可以暂停试验。   那时候,甘却觉得那是一种奖励;可现在,她觉得难以忍受。   几分钟之后,刚从浴室出来的张存夜听见门铃声响。   他看了一眼,门外果然是那只麻雀,穿着一身卡通睡衣,怀里抱着个抱枕,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等他开门。   他微微皱眉,把门开了一半,“你最好是有什么急事。”   才会在这个点跑来敲他的门。   甘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忘了回话。   纯白浴袍,乌黑碎发,脸上很不爽的神情让他看起来烟火气息生动,不像平时那样清冷。   “没事我关门了。”张存夜当然知道她在发什么呆,说着就把门关上。   “不、我有事!”甘却伸手阻止他的关门动作,“我有、有大事……”   “说。”   “我、那个,”她努力诌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那个药,我忘了要吃几颗,有好几种哎。”   他定定看了她几秒,最后扔了句“等着”就关上了门。   甘却站在门外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抱着抱枕靠在墙上等他。   好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已经换上了一套浅灰色休闲家居服,头发还是半湿的。   “痛吗?”他随口问。   甘却轻轻碰了碰自己右边的脸颊,“不痛,嗯……就是有点不舒服。”   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她又问:“你要送书给我啊?”   张存夜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已经懒得打击她了。   人们就不能不时时刻刻陷入幻觉吗?   一看她这样子,他就知道,多半是因为想跟他说话才来找他,而不是因为忘了要怎么吃药。   但他自己肯定不可能真正跟她聊下去,所以拿本书过去,帮他打发时间。   5   进去她房间之后,甘却围在他旁边,看着他从每一个塑料药瓶里分出相对应数量的药粒。   “吃了这些就一定不会发烧发炎了吗?”她托着腮,手肘压在抱枕上,抱枕放在腿上。   “不一定,听说这些药对傻瓜不太起作用。”   “真的啊?”她语气担忧地问,“那我是傻瓜吗?”   “你说呢。”   “那、你先告诉我,傻瓜是不是一个褒义的代称?”   “至少不是一个贬义的代称。”他的回答永远处在灰色地带,叫人猜不透。   “那你喜欢这个代称吗?”   “我一般不会直接告诉别人我个人的喜好厌恶,”张存夜把装有药粒的瓶盖挪到她面前,“全部吞完。”   “哦……”她还在思索他前一句话,待低下头看见药,顿时苦恼得不行,“哇,这么多……”   他起身去洗手间洗手,出来时,正好见她剥开一颗糖,准备往温水杯里扔。   “喂。”   “啊?”甘却被吓了一下,拐了个方向,赶紧把糖塞进嘴里。   他走过去,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问:“谁教你的?”   “什么?你指剥糖纸吗?”她吃着糖,声音有点含糊。   张存夜垂下眼眸,站在那里无声看着她。直到她被看得慌张,乖乖招来。   “就、药很苦的嘛,放一颗糖在水里面,就能、变成糖水了呀,然后、吃药就不苦了……”她眼神躲闪,不敢跟他对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无师自通的……”   “oh,”他弯下腰,在她面前问,“那我还要夸夸你?”   “嘻嘻,我会骄傲自满哎。”   说是这么说,但她依然还低着头,两手反复揪着抱枕上的短绒毛,不敢去看他。   “吐掉。”   “哦。”她得了‘指令’,立刻起身跑开,逃命一样。   甘却当然知道吃药时吃糖会降低药效,但真的是因为很苦呀,他有必要把气压降这么低嘛。   6   桌上的小闹钟显示时间为晚上十一点。   甘却躺在床上,两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数着她以前看过的连环漫画给他听。   张存夜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床边看书,长腿交叠,书被摊开在膝盖处,偶尔敷衍她一两个音节。   “对啦,张张,你看《阿衰》吗!”   “没看。”   “那你知道它讲什么吗?”   “大概。”   甘却兴致勃勃,翻了个身,面向他说:“那你一定知道阿衰爱吃臭豆腐啦,你吃吗?”   “见过。”   “哈?见过?”她抓着被子想了想,“‘见过’的意思是有吃过还是没吃过呀?”   “没。”   “你是被它的味儿给吓得不敢尝试吗?好像很可怕的样子哎。”   她回想着漫画里对臭豆腐的夸张渲染,笑得眼睛弯起来。   但很快又有点失落地说:“我也没吃过,其实我很想找来尝尝的,可是出来到现在,好像都没见到过哎。”   “中国有。”   “中国肯定有啦,这个漫画就是中国漫画家创作的嘛。”   甘却虽然从小就接触中国文化,但她对它的全部了解都仅仅来自于这些文化作品,她没去过那个国度。   福利院里的其他亚洲孤儿,接受的都是完全西方化的教育。   她合起手掌,枕在脸颊下,看着他的书页边缘问:“张张,你是从中国来到荷兰的吗?”   “不是。”   “可是你会说中文呀,你还知道很多中国的东西哎,你、你长得……”她的目光从他乌黑的短发移到白皙的面庞处,“唔,肤色不太像……”   张存夜无法理解她这个错误的认知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以为,华人的肤色全都跟你一样?”   “难道不是吗?黄种人呀。”   她把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跟他捏着书页的那只手对比了一下。虽然她也没有多黄,但一比较就有差别了。   “拿开,挡着我了。”   “噢……”甘却缩回手,“所以你真的不是中国人呀?”   “是人就行了。”   “啊?”她又听不懂了,盯着他浅灰色的紧缩袖口发了一会儿呆,“那你以后会去中国吗?”   他没有立刻出声,翻过一页,才说:“会。”   声音很轻,像是另一个人替他说出来的一样。   然而听在甘却耳里,却等于一个美好的未来。   “真的呀?!”她半坐起身问他,“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她眼里的期待就要溢出来了。   “休息吧。”张存夜合上书,起身去倒水。   这个问题问得不合时宜。   7   等她叽里呱啦到有困意时,已经过了零点。   他的书也又一次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张存夜入定了一般瞧着她,亲眼见到了一个人慢慢阖上眼皮陷入睡眠的全过程。   他觉得有点好笑,还有点无法阻止酸酸疼疼,一点点从心底涌上来。   他从来没有陪L入睡过。   帮她掖好被子,移开椅子,关灯离开。   希望明天拔智齿的时候,她不会鬼哭狼嚎。   8   次日上午,出发之前做好了万全心理准备的麻雀;   表示为了早日吃到想吃的美食而一定要打败“智齿怪兽”的麻雀;   请求张存夜帮她见证一个即将经历完美蜕变的自己的麻雀……   真的到了拔智齿时,赖在诊所门口不肯进去。   “张张,我、我可以试着自己把它摇下来吗?”她蹲着,手抓着铁门,问着天真的问题。   “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让我用锤子帮你敲下来。”   张存夜站在她面前,进出诊所的人都对他俩侧目,不知道的还特么以为他在欺负她。   甘却哀哀怨怨地仰脸看着他,她怕的不是拔智齿这件事,她怕的是穿白大褂的人,还有那种,尖锐的针管扎进皮肤里的冰凉刺痛感。   他半蹲下来,问她:“食欲的天敌是什么?”   甘却瞬间扁嘴,“天呐,为什么你不是医生啊?那样我就不会怕了。”   “就算我是,我也不会帮你拔智齿。”   把她扯起来起来,张存夜带着她离开诊所。   十几分钟之后再回来时,张存夜拎着她衣服往里走。   她戴了眼罩,塞了耳塞,就差没有把鼻子堵住了。   即使这样,打麻药的时候,还是不出意料地哭得如同猪叫。   张存夜简直替里面的两位医生头疼。   他敢打赌,要是今天没有人陪她来的话,就没有这么曲折了,她也根本不会哭。   有些人就是这样,有依靠的时候才敢遵循自己的孩子本性,没依靠的时候比谁都坚强。   9   几天后,晴天,无阳。   甘却以自己禁食了太久为理由,情感真挚且态度积极地邀请他去逛街。   他刚起床不久,开了门听完她所谓的‘简洁’发言,靠着门框反问:“禁食这么久你还能活到现在?了不起。”   “是禁零食啦,不是、禁食,我说错了嘛……”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一笑就露出小红肉,“那所以,你要不要去呀?”   “一切费用你负责吗?包括我的人工费。”   “我负责就我负责,反正我的零花钱都是你给的呀。”   “也对,”张存夜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边关门边说,“那我就没什么理由去了。”   “什么!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甘却眼疾手快地往门缝里挤,成功制止他的关门动作。   “我带你去找很好吃的东西嘛,还有好玩的!而且、而且我今天保证不说那么多话!”   她举着三根手指,作乱七八糟的保证。   在她星星眼一样的注视之下,张存夜太阳穴都犯疼。   “出去。”   “我不!”   “还想看我换衣服不成?”   “啊?哦!”她迅速退出去,眉开眼笑。 0   他还是穿一身最常穿的搭配,纯黑宽版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   甘却看了看自己的深蓝牛仔裤、粉色高领毛衣和粉色背心外套。   “张张,我觉得我今天还是也不能走在你旁边,我得、跟在你身后才行。”   不然的话,好像显得他很单调的样子哎。她可不能让他当绿叶,衬托她的可爱。   “躲在我身后,好让我遮住你,以免你吓到路人吗?”   张存夜说着,吹了声口哨,极坏地加了一句,“其实你不难看,只是不好看而已。不用太自卑。”   “………”   天呐,甘却本来不自卑的,甚至还觉得自己很活泼可爱来着。   但经他这么一说,她不自觉开始留意自身的美丑与否了。这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见她久久地憋不出话来,张存夜挑眉看了她一眼,扔了颗炸弹:   “而且我好像有点喜欢。”   甘却愣住了,完了她的心脏!它仿佛要跳出来了!咋办?越来越快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哎呀!肯定是进电梯了!得等等我呀。”   ☆、第十九章   没心没肺的时光,人总是快乐的。   即使有虚幻的成分, 也无法全盘否定。   彼时甘却举着遮阳伞, 笑得像向日葵一样问他:“张张, 你喜欢吃糖炒栗子吗?   “没吃过。”他整了整卫衣帽子。   甘却以为自己是吃过的食物种类特别单调的那种人了, 没想到‘十八岁’比她还惨。   “你怎么什么都没吃过呀?那你以前都吃什么呀?”   “西北风。”   “骗人的吧!”   举着一把伞遮两个人的缘故,她越走就靠他越近。   他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歪, 最后歪到街道边沿的石阶, 不能歪了。   食指指尖顶着伞柄, 张存夜把她手里的伞往外推,“没太阳,你撑什么伞?”   “有太阳呀, 它只是躲在云朵里面啦,还是有紫外线,会照射到你身上的。”   女孩子就是有这种种小麻烦。他走出伞的遮挡范围。   “你干什么呀?会被晒黑哎, ”甘却重新用伞遮住他, “我是可以不遮的啦,但是你这么白, 不能晒黑了。”   且不说他会不会被晒黑, 单单是她这种下意识的宠溺举动, 就让他觉得不自在。   还伴着某种熟悉感, 轻而易举夺走他的理智。   微微蹙着眉, 张存夜听着她东拉西扯的说话声,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2   甘却带他去了小吃街,琳琅满目的零食贯穿于整条街道。   这里简直是她的天堂。   他无动于衷, 买了一杯柠檬果醋,全程心无旁骛地喝自己的东西。   手里拿着一堆零食,甘却还嫌不够,看见什么都要跑过去尝尝,并努力怂恿他也试一试。   张存夜不理她,一手插兜,咬着吸管慢慢走。   “你吃一下这个嘛,超好吃哎。”甘却就差把东西喂给他了,依然不成功。   从头逛到尾,太阳一直没有出来,甚至还有点微风。   但她满头大汗,因为她要的调料几乎全是变态辣。   小吃街尽头有一个小型公园,俩人找了张树荫下的中长椅坐下。   甘却觉得嘴唇周围辣得有点发麻,侧着身让他帮她瞧瞧,“会不会红得很不正常呀?我舌头都麻……”   他虽然没笑,但是上扬的眼尾处藏着的幸灾乐祸特别明显。   “你完了,我看是中毒了。”   “怎么可能?!”说是这么说着,她还是被他恐吓到了,赶紧舔了舔唇,再从那些大小袋子里找出饮料喝了几口。   张存夜微眯了眼去看天空,想着漫无边际的事情。   喝完东西之后,甘却感觉好点了,边呼气边问:“张张,你怎么都不会馋嘴的呀?”   “我为什么要馋嘴?”   “食欲是人的天性之一哎,哪里有不爱吃东西的人嘛。”   “性·欲也是人的天性之一,你不也害怕跟男生亲密接触?”他用眼角余光瞧了她一下。   “这、不一样的呀,”她又开始刮衣角,“人不吃东西会死,但是没有性·生活却不会有什么问题呀。”   张存夜侧过脸,抬了抬下巴,“你确定?”   他总能把很简单的字词用自己的语气语调加工成极具讽刺意味的问句。   甘却放弃了,主要是,说不过他。   有点气馁地翻着零食袋,翻出几颗彩色包装的牛轧糖。   “你要————”   “不吃。”   “哦。”她都还没问出口呢,就他挑,什么都不吃。   她剥开包装纸,把糖塞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十指一直扭来扭去。   这个糖的味道让她想起以前的一个场景,以至于她兀自笑出声。   “张张你知道嘛,我第一次吃这种糖的时候,辛迪说他也想要尝尝我嘴里的糖……”   她的声音有点含糊,听起来有点可爱。张存夜侧头去看她。   “他就堵着我,想抢我嘴里的糖,但是被帕威尔看见了。”   “帕威尔说他办公室里有很多这种糖,然后他就把辛迪领到他办公室去了……”   “我觉得最奇怪的是、辛迪出来的时候,居然真的捧着一堆牛轧糖哎,超多的!我简直羡慕到想抢他的糖……”   她牙齿上的小红肉露出来,显嫩,看起来也的确很乐的样子。   张存夜转着手里的果醋瓶,跟她说:“知道那个…两个小孩闯进森林女巫的房子里的童话故事吗?”   “好像听过的样子。”她专注地瞧着他的侧脸。   “女巫的房子是巧克力糖果做的,她让两个小孩毫无顾虑地吃糖果,养胖了时,再把他们吃掉。”   他轻轻笑了一声,抿着唇,敛着眉,手里的果醋瓶被他转了一遍又一遍。   甘却似懂非懂,细细嚼着自己的牛轧糖。   张存夜转过身,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瞅啥呀?”   “我也想尝尝你嘴里的糖。”他挑了挑眉。   “啊?你、你不是不吃糖的吗?”   她含着糖,说话的时候隐约可见到口里乳白色的东西。   张存夜没说话,放下果醋,伸手触碰到她的侧脸颊。   他指尖上沾了些饮料瓶上的水珠,甘却觉得凉,又觉得头皮发麻;想躲,又仿佛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只能眨着眼睛跟他对视。   他在这个时候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他低首凑过去,吻到她软软的唇,尝到甜甜的味道。   甘却感觉自己的心脏真的要往外跳出来了,想吞口水,想躲开他侵略性极强的唇舌,想用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意识。   等他退出去的时候,她看着他唇上亮亮的水润光泽,呆呆地说出了自己最直观的感受:“我、嘴里的水好像变多了。”   “那是我分泌的唾液。”   “啊?那我、”她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完蛋了……我吃进去了……”   “那你挺乖。”   3   2016年12月20日。   在小吃街尽头的小公园里;   在太阳躲在云朵里的一个上午;   在她越来越宠他而他越来越觉得虚幻的时候,俩人口水相融。   ☆、第二十章   脸热得不行,甘却找到自己的饮料, 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 嘴里的味道越发奇怪。   辣的, 甜的, 他的。   嗯……美好的。   她偷偷瞄了旁边人一眼,紧张又害羞, 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有树叶掉下来, 落在他的黑色长裤上, 张存夜把那片树叶拿在手里把玩,随意且无聊。   “好玩吗?”他指的是接吻。   甘却摸了摸自己的唇,小声说:“……好像没那么可怕。”   其实她根本没有恐惧, 跟正常女孩子的反应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迟钝单纯而已。   感情是一个极具治愈力的东西。换一种说法,也是一个极具蒙蔽力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 特别轻。   “你笑什么呀?”   “没什么, ”张存夜侧头去看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抱歉。”   “啊?”她有点懵, 又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他鲜红的唇上。   看就看了, 还不敢看太久。赶紧低下头掰自己的手指, 清了清嗓子说:“就、我不介意的……”   他将她的一切小动作收在眼底, 刚想说‘我介意’,又听见她补充了一句:   “我愿意把我嘴里的糖分给你呀。”   “………”重点偏了。   手里的树叶被他对折,轻轻分成两半, 一放开就落下去。   2   穿过小公园,沿着旧城区的街道散步。   这一路上,甘却吃了无数种小吃零食,消化完了再吃,每次吃都很激动的样子。   但是不管她吃得多欢多满足,都引不起张存夜的一丁点儿食欲。   他喝完果醋就换柠檬汁,喝完柠檬汁就换柠檬奶昔。每根吸管都被他咬得不成样子。   “张张,除了中文和英语,你还会说其他语言吗?”甘却一蹦一跳地踩着人行道的白色粗线。   “总之不会手语。”   这句话毫无意外让她想起刚认识他时那个场景,她以为他是哑巴来着。现在他就是故意这么说,好让她尴尬的吧。   甘却“哼哼”了几声,“那你肯定也不懂盲文,哼,我懂哦。”   “幼稚。”张存夜不以为然地斜了她一眼。   “哪里幼稚啦?我觉得我拥有这个本领很厉害哎。”   “行,那就厉害。”他拿着饮料杯走向回收桶。   甘却站在原地等他,自言自语:“为什么他说我厉害我并不觉得开心呀?”   彼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一种敷衍。   他游走在她的一切感受之外。   3   前面有大型游乐场,卡通形象很是抓人眼球。   张存夜顿时有点恨自己了。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果不其然,身后那只麻雀的叽喳声音停了一会儿,估计是在打捞那些从动画片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书籍里获得的认知,琢磨着这地儿到底是玩什么的。   “张张,游乐场哎,我们进去吗!”她跑上来抱他的手臂。   “手拿开。”   “哦,放开啦,”她举着双手,在头顶两侧比剪刀手,再弯一弯手指,像兔子,眉开眼笑地问,“所以我们进去吧?”   “进去你自己玩,我不玩。”   “到时再说,到时再说啦!”她推着他往游乐场正门走。   甘却这么说是没错的,的确要‘到时再说’,因为刚进去不久,张存夜就晃到鬼屋城那边,买了张门票。   “你怎么不多买一张票呀?我一个人不敢进去的。”她指着他手里那张票说。   “没让你进,我买给自己的。”   “你不是说你不玩嘛?”   “我说了你就信?”   “哈?”甘却表情纠结,“原来你说的话我不能信啊?”   这个语气认真的反问句让张存夜皱了下眉,屈指轻蹭鼻尖,他改口:“算了,你还是信着吧。”   “噢……”她抓了抓头发,“那所以、你到底玩不玩呀?”   “你好烦。”   他把手里的票塞进她背心外套的口袋,转身去售票窗口多买了一张。   甘却张了张嘴,眉毛都拧起来了,“说我好烦又给我票,所以他到底是烦我、还是不烦我呀?”   4   轮到他们时,她跟在他身后,想伸手去抓他的衣角,不知怎么的就碰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张存夜转头看她,视线往下移,落到她触着他的那只手上,语气揶揄:“他们是情侣,我跟你不是。”   “什么?”甘却知道‘情侣’的意思,听了他这句话,脸莫名有点红。   尔后看见其他牵着手的、成双成对的男女游客,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情侣才能牵手。   她如同触电一般,立刻甩开手。   “我、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嘛。”她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一只鸟在叽咕。   有点可爱啊。   张存夜轻挑长眉,弯腰亲了一下她脸颊。   “我也只是不小心。”   他说完就直起身,若无其事地往服务处走去。   留下心跳加速的甘却愣在原地,一脸茫然。   5   一开始他要的是单人座,工作人员调侃他是不是要让女朋友坐他腿上。   是…站的距离太近了,是…同样都为亚洲人,似乎被误会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换了双人座,张存夜面无表情地从入口进去。甘却把自己的一堆零食交给服务处保管,笑颜逐开地跟在他身后。   站在预轨道,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上去,坐前面。   “为什么不是你坐前面呀?走路都是你走前面的呀。”   “我坐前面?”他把手臂交叉在身前,偏着头问她,“好方便你随时从后面抱我吗?”   “什么呀?我才没有这样打算!”甘却被他说得脸红。   “我只是觉得、在前面的人都是英雄嘛,”她觉得这噱头很在理,立刻就有胆了,雄赳赳地挺直腰说,“我这是给你机会当英雄哎,你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这样啊?”他刻意假笑,带着点嘲讽和慵懒,“那就上去吧,英雄。”   甘却顿时泄气,边往小车走去边嘟囔:“这么好的机会耶,某人居然拱手相让,也太傻了吧……”   “再说一遍。”他耳尖得要命。   “本来就是嘛,而且、‘傻’又不是贬义词,”她在前面的位置坐下,梗着脖子补充了一句,“你说过的嘛。”   “行,有能耐了。”张存夜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   凡事只要反推到对方身上,定死了源头跟自己无关,就有了开脱的借口,并且还让对方无法反驳。   6   “张张,里面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有很多怪物的呀?”   “有能耐的人还害怕怪物?”   “有能耐的人怎么就不会害怕怪物啦?英雄都会被坏蛋打败,蜘蛛侠也受过伤呀。”   她是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讲究话术的。   而他向来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的,此刻却停顿了系安全带的动作。   英雄不是无往不胜,英雄只是从不认输。这个道理如此简单,但这段日子里他似乎全然忽略了它。   张存夜笑了一下,淡淡的弧度浮现在唇角。   “有时候你的确挺有能耐的。”他的语调不似之前那样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敷衍。   甘却喜滋滋的笑,刚想说点什么,他们乘坐的小车就在轨道上开始滑动了。   骷髅形状的门缓缓打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小车滑进正轨道。   她有点期待,有点好奇,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哪些鬼神怪兽。   身后的人在这时说了一句:“我怕吵,等会儿你不许尖叫。”   “啊?那要是、我控制不住怎么办?”   “我会捂住你的嘴。”   “………”她暗暗腹诽:简直‘泯灭人性’哎,哪里有玩鬼屋不尖叫的女生嘛。   但真的进去之后,各种逼真的设施、特效和真人扮演的鬼在他们面前一一出现之后,甘却的全部心理活动只有一句话:……就这样啊?   她扭头跟他说:“好像还没有以前的梦魇实验恐怖哎。”   张存夜是对此完全没有反应的一种人,来这里只是欣赏一下它的暗黑布景,顺带研究一下这些设施是怎样运转的。   所以整整十分钟的鬼屋旅程,前半段出场的工作人员们可能被这毫无波动的俩人严重挫伤了职业成就感。   直到中间冒出一只大蜈蚣扑向甘却,她才下意识往后躲。   躲的动作太快且太激烈,她感觉自己好像……撞到了某个东西……   果不其然,身后的人倒吸凉气,“靠,毁容了你负责吗?”   甘却头皮发麻,笑嘻嘻地转身去看。他正在用手背按压自己尖秀的下巴。   “撞到你下巴了呀?”她挠了挠头发,表情很是不好意思。   但很快又试图为自己开脱道:“我就说嘛,你不能靠我太近的,不然很容易发生意外的呀。”   天呐,她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全身的皮都厚了三倍。周围空气的气压好像也开始往下降了。   张存夜什么都没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小车继续往前滑,时有时无的各种诡异光线从俩人脸上掠过,时而夹杂着一些恐怖的声音。   就在甘却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时,身后的人突然靠前来,贴着她后背。他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很近。   “你、你位置不够啊?”她往前挪了点。   “不。”   张存夜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冰凉的长指覆盖在她手背,凑着她耳边说:“我是心情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合的动作从下颌传递到她肩膀。甘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愣了一会儿她才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呀?”   眼角藏着凉凉的笑意,张存夜两手环在她身侧,不经意地握住她的手,“下巴被人撞到了,她没有补偿我。”   他的语气好像有点委屈耶,他就这样靠在她肩膀上哎。甘却皱着眉思索,“那、那你希望她怎么补偿你呀?”   “我希望她吻一下我的下巴。”   “啊?”   好像很划算的样子,但是、该怎么动口呀?   她的呼吸顿时开始乱,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震出回声。   ☆、第二十一章   他的手指特别凉,凉到没有人类的温度。   从第一次碰到他手指, 甘却就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蛇妖转世的冷血异种人。   就像现在, 他握着她的双手, 很不真实。   “吻一下的话, 你的下巴就不会疼了吗?”她把手抽出来,反过来拢在他手指外面。   “吻一下的话, 我的心情就会变好。”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鬼屋里的各种怪声突然变成他俩世界的背景音一样。   小车滑出鬼屋的轨道, 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涌进他们的视线。   肩上的重量骤减,原本趴在上面的人坐直身,鼻翼周围的淡淡青柠气息消失了, 他的手也抽离了。   甘却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空空的。   2   俩人往外走时,她在后面拽着他的衣袖。   “不、不是要吻吗?”   “不吻了, 我的心情突然又变好了。”   “啊?”甘却觉得自己好像亏了一大笔, “你的心情怎么变来变去的嘛?”   “我整个人都是变来变去的。”   她跑上来抱住他手臂,“不行, 我刚刚、在脑海里排练了好多遍, 我都还没实践, 你怎么可以反悔?”   “手拿开。”   “我不!”她抱得愈加紧, “你不让我实践, 我就、就不放!”   张存夜停下脚步,转过身跟她对视,微微上扬的桃花眼里没什么情绪。   “那你实践吧。”   甘却笑得眼睛弯起来, 走近一点,踮起脚尖。   可是不行,差了点高度,她的唇根本碰不到他的下巴。   她试着跳了跳,哎呀还是不行,差点就又撞到他了。   “你下来一点。”   他垂眸瞧着她,“我下去一点,你会很没有成就感。”   “去去去,我才不要什么成就感,我就、只是想吻到你嘛!”   甘却仰着脸,见他又是一副慵懒的、爱理不理的样子,干脆举起手搭在他肩上,借着支点再踮脚尖。   “你以为给你一个支点,你就能吻到一个不愿意给你吻的人了吗?”他笑了笑。   “什么呀,你就是故意的!”她圈住他脖颈,想让他低下头来。   但是不行啊,他的头肯定跟他的脖子更亲近,怎么会听从她的‘指挥’……   努力了好一会儿,甘却没辙了。开始试图撒娇。   “你怎么这样嘛?是你先答应我的。”   张存夜轻轻挑眉,唇角藏着懒懒的笑,就是不理她。   但他没想到,麻雀急了,一急就往他身上跳。   “喂!”她整个人跳上来,挂在他身上,两手抱着他脖颈,腿还敢夹在他腰间。   张存夜条件反射伸手托住她两腿,防止她掉下去。这姿势就特么跟抱五六岁小孩儿一样。   “嘻嘻,现在可以吻到你了吧。”她在他面前嬉皮笑脸,不,简直都眉飞色舞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点重?”   “知道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嘛。”   “快下去。”张存夜压低了声音说,他发现他俩又成了路人行注目礼的对象。   “让我……”   甘却没说完,眨了眨眼睛,仗着有他托着她,松开圈在他脖子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他这张脸。   歪了个角度,吻在他下巴侧边,轻轻柔柔软绵绵。   张存夜内咬唇角,细长的睫毛盖住双眼,任她在游客来往的游乐园胡作非为。   “是不是好多啦?”她的声音有点小,她身上有着少女独有的气息。   “自动自觉下去。”   “好哒!”   小傻子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滑下去,还帮他拉了拉被她蹭乱的衣服,最后牵着他手轻轻摇,问他生气了没。   张存夜全程都不想再多发出一个音节,拂开她的手,双手插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3   好像真的很生气哎,甘却终于忐忑了。   不安和害怕来势汹汹,迅速占据她整个心房。   不就、被亲了亲下巴嘛,为什么他这么介意呀?   接吻不是更亲密吗?   可不管他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呀?甘却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十八岁’生气。   并且他不理她哎,她说什么他都不回话,还塞上了耳机。   走到广场附近,已经是傍晚了。   甘却看见他拐进饮品店买柠檬汁,她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咬着吸管从饮品店出来。   “张张,”甘却走到他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他,说,“我错了。”   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柠檬汁在喝,抬眼瞧她的时候,样子有点痞。   但即使这样,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清冷气质。   “我以后不碰你了嘛,也不碰你的衣服。”   她说着,放下手臂,走近一步,“我不那么吵了,我把话都挪到心里去说,我————”   “停。”她的话被他打断。   张存夜在这安静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垂着眸专心地喝了半杯柠檬汁,然后把它扔进垃圾桶。   她一直站在那里,拧着眉,指甲反复刮衣角,视线追着他。   返回来时,张存夜在她面前摘下耳机,边低首整理着耳机线,边问她:“知道吗?我随身带着两副耳机。”   “啊?”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这样回应。   “一副是黑色的,我的;”他把黑色耳机放回卫衣口袋里,拿出另一副,抬头瞧她,“一副是白色的,你的。”   “给我的呀?”甘却指着自己问他。   “不然呢。”张存夜把耳机给她塞上。   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模样,他笑了一下,很撩人的,很好听的,很坏的。   “要跟我谈个恋爱吗?”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炸开,完全剥夺了她的全部反应能力。   几乎就在他说完的那瞬间,耳机里的旋律也响起。   他帮了选了一首她目前还听不懂的歌。   “Passion is sweet/ Love makes weak.”   “When the night falls/ And you are all alone.”   “I just can not get enough/ I said I would not ask for much.”   “My soul, my heart, my life, my love/ You can have it all.”   ☆、第二十二章   三分五十秒。   三分五十五秒。   四分钟。   长指碰到她耳廓,张存夜把她的白色耳机线摘下来。   “好听吗?”他揽住她的肩膀, 低头在她耳边问。   “好听, ”甘却躲着他的目光, 吞了吞口水说, “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但是我觉得她可能受伤了。”   “她在自愈。”   他好像笑了笑, 揽在她肩膀上的手似乎也没打算放开。甘却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有点不习惯, 但很欢喜。   两个人往广场走去的时候, 甘却稍稍侧头,能近距离看到他的侧脸,黑色的碎发, 左耳的耳钉,高挺鼻梁下微抿的唇,一切都被傍晚的街灯晕染成暧昧的轮廓。   垂在身侧的两手手臂有点僵硬, 她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   心里也困惑得很, 他问了那句话之后就没后续了吗?   甘却从来不知道,喜欢上一个变来变去的男孩比喜欢上一个淡漠清冷的男孩还要令人纠结。   他不曾让她受苦, 他只是让她猜不透。   “张张, ”她清了一下嗓子, 小声问他, “你不想听我的回答了吗?”   “回不回答都没区别。”   一手插兜里, 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张存夜步伐悠闲地带着她穿过斑马线。   “为什么呀?没区别的话,你干嘛要问我呀?”   “出于礼貌而已。”   “啊?”甘却望着他使劲眨巴眼睛, “可是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被他摁着脑袋吻了一下,吻在额头处的刘海。   他停下脚步,转身垂眸看着她,桃花眼里波光流转。   “可是什么?难道你敢不答应吗?”   “不是不是!”甘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天呀,心跳好快,怎么办?   俩人面对面站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她舔了舔唇,感觉空气每一秒都在升温。   “我们、”她又飞快瞄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刚开始交往的话,是不是、要有个仪式什么的呀?”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忍不住笑着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腰身。   张存夜被她的动作逗笑,抬手揉乱她头发,脾气很好地问:“你想要什么仪式?”   他的声腔里难得地有笑意,他这样揉她的头发,格外亲昵。甘却把脸埋在他黑色的卫衣里,一个劲儿笑,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正常思考。   “不说就不给了。”   “不不不!”她抬起脸看他,双眼弯成月牙形状,“你让我想想呀。”   轻挑长眉,张存夜把骨节分明的冰凉十指搭在她脸颊两边,唇角带笑。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亲手磨去一块璞玉的保护壳。   他在毁灭她。以堕落和遗忘的名义。   怀里的人放开他,从高领毛衣里勾出自己脖颈上的细银链。   她把那块吊坠取下来,笑嘻嘻递给他,“这个给你!”   下一秒却又苦恼地说:“哎呀不行,我忘了你不戴这些的。我的记性真————”   “给我戴上。”张存夜打断她的话。   “真的呀?”她顿时开心得不行,“那你低一下头,嘻嘻。”   他顺从地稍稍低首,甘却踮着脚尖,小心翼翼把玉坠银链围在他脖颈处,两手在他颈后把搭扣扣上。   “好啦!我们的仪式完成啦!”   他轻轻嗤笑她幼稚,刚把玉坠塞进卫衣里,身前的麻雀又扑进他怀里。   “‘十八岁’,我好喜欢你呀。”   ☆、第二十三章   贴在他胸口的时候,甘却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隔着衣服, 隐隐的狂, 无名的伤。   听了一会儿, 她抬头问他:“你不激动呀?”   约莫是觉得好笑,他露出一种凉薄的笑, “理由。”   “我们在一起了呀!”   “我们不是在一起好多天了吗?”   “那不一样!”甘却努力启动自己的所有语言储备向他解释, “之前那样, 虽然是在一起,但你也可以随时扔下我的嘛;可是现在的在一起,就意味着、你不可以随便不要我啦。”   张存夜习惯性挑了挑眉, 没回应。   “所以所以,张张你真的不想跟我一样开心吗?”她执着地仰着脸询问,呵出的热气在冬夜的街头像梦幻云朵一般。   他垂眸瞧了她好一会儿, 屈指在她微翘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每一种人开心的方式是不尽相同的。”   “是告诉过我, 但是……”甘却犹豫了短暂的几秒,“难道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吗?”   “你猜。”   “我猜……是吧。”   他又像方才那样笑了笑, “那就是。”   “嘿嘿, 我就知道嘛, 怎么可能不是同一种。”   张存夜没再搭话, 揽着她肩膀往广场走去。   走了好几分钟, 甘却才猛然反应过来,侧首指着他,“那你到底开不开心呀?”   他眉眼无澜, 反倒透着点捉弄的意思,对着左边的人露出牙齿,“开心,嘻--嘻--嘻。”   麻雀儿终于满足了,反手向上拉住他垂在她左边锁骨处的长指,慢悠悠晃着,笑颜逐开。   2   广场一角有诗社活动,宣传者们正在卖力吸引过路人的目光,希望多拉些人参加活动。   甘却的注意力立刻被他们勾走了,不停地扭头去看。   “怎么,会作诗啊?”他随口调侃。   “不会唉,”她老老实实承认,“就是觉得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诗社活动永远都出不了什么名篇,图的就是热闹。”   “这样呀,”她扯着他的食指晃来晃去,试探着问,“那张张你会作诗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又立刻补了一句:“我感觉你一定会!而且肯定特别厉害。”   张存夜:妈的,这傻子真会给人戴高帽。   “你的感觉都是错误的,那叫‘错觉’。”他怎么可能中她这种拙劣的圈套。   “哎呀你就、就带我去看看嘛,看一眼就走啦。”她的脑袋在他身侧蹭来蹭去。   张存夜:很好,试图撒娇了。   他的脚步停都没停,说:“看一眼我会死。”   “你胡说!哪会那么严重嘛!”   “我说会就会。”   甘却气结,身后的诗社活动就快开幕了,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哎呦,我的脚!”   她松开他的手,弯下腰去查看自己的脚踝,委屈巴巴地说:“好像扭到了,好痛啊,走不了了……”   张存夜咬了咬唇角:特么还会耍赖呢,本事不小。   垂着眼帘静静看着蹲在地上的人,不一会儿,他转身就往回走,什么也没说,胜券在握。   不,是各妥协一半。   果不其然,刚刚还说扭了脚的人立刻生龙活虎地跟过来,模样狗腿地笑着挽他手臂。   “你要带我去啦?”   他轻哼一声,不想理她。   3   在这一年的荷兰,在经历了不长不短的十几年人生之后,张存夜偏执又清醒地认为:   太义无反顾的感情,终有一天会太辛苦,没有退路,却又什么都留不住。   你爱的人终将离你而去,爱你的人也会伤你至深。   只有诗人和疯子,才过分强调人类的感情,才会把感情奉为全宇宙最玄妙的续命药。   因为只有这两种人才拥有惯性自欺的能力。   他一向欣赏不来以感情为主题的诗作,他偏爱那些指向生命和人性最深处矛盾的语言。   而这一类广场或者地下的诗社活动,通常都充斥着陈词滥调和自我陶醉,谈论男女爱情,歌颂家国情谊。   没意思。   “这位置能看到那个光圈吗?”他难得地想起她的身高,站在人群中很容易被遮住视线。   甘却左右挪着角度,但无论挪到哪儿都有人挡住她。   只能苦恼地跟他说:“张张,我好像真的很矮哎。”   “别指望我把你举起来。”   “什么呀,我又没有说……”   甘却想象一下那画面就觉得害羞,然后又想到他的体重,顿时找到了底气。   “再说了,你、你的力气也不够呀,举高高什么的,你就吹啦。”   张存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用眼神把她全身上下凶了个遍,尔后说:“来,凑我耳边再说一遍。”   她缩了缩脖子,往旁边躲,“我不!我、我忘词了……”   4   其实她不算矮,有着正常十七岁女孩子该有的身高。   但这里的围观群众实在太多,张存夜只能带着她往前挤,挤着挤着,不知怎么的就挤到了最前面一圈。   “行吗?”他问她,同时下意识戴上卫衣连帽。   “简直太棒啦!”甘却还是第一次围观这种大型活动,总感觉会有很厉害的场面上演。   她伸手过去,想牵他的手,但他把两手揣在自己卫衣口袋里了,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人群中间的那个圆形站台。   有那么几秒,甘却觉得他像个水晶气泡一样,与这座城的热闹繁华格格不入,疏离又脆弱。   他的前后左右,人头攒动,霓虹灯闪,鼓点作响,一切都是彩色的,亮色的,鲜活的,生动的。   唯独他这个人,站在那里成了灰色的幻影。   甘却瞄了瞄他的口袋,悄悄把自己的手塞进去,摸到他冰凉的长指。   “做什么?”张存夜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怎么好。   “暖吗?”她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仰脸问他。   “拿开。”   “不要!”   她大着胆靠过去,依偎在他身旁说:“情侣应该牵手的呀,下午的时候你说我们不是,但现在已经是啦!”   他没再让她把手拿开,任她握着。但也没再跟她说话。   他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站台上,又似乎在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   诗社活动的主持人讲了几句开场白之后,陆续有人站上去朗诵诗句。   甘却跟着众人偶尔鼓掌,但是那些诗句她一句都听不懂,只感觉这些人读书的调子都抑扬顿挫的,好像很高深的样子。   闹闹腾腾地进行了大半个小时,她拿眼角余光去瞄身旁的人,发现他还是那副样子。似乎很认真,又似乎在神游。   中间突如其来一个所谓的随机抽人环节,好死不死地他们就站在第一圈。   眼看着主持人抱着抽号箱逮人抽了大半圈也没抽出一个半个来,到了他们这里,张存夜往后倒退,藏进后面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来得及通知那一脸懵的傻子,于是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傻乎乎地把手伸进小箱子里。   然后再耳力分明地听着主持人宣布她成为了今晚第一位“街头诗人”,有请她上台随口作诗。   靠,连英语都不会说,他们想她念出什么诗来?   还“街头诗人”……举办活动的组织者怕是缺了个脑子。   5   甘却一头雾水,转身去搜寻他的身影。   张存夜认栽了,上前跟主持人交谈了几句,表示他愿意代替女朋友上去诌两句。   “待着别乱跑。”他回头嘱咐她。   仍然茫然得不行的甘却乖乖点头,然后就看见他两手插着兜走上那个圆形站台。   一圈亮而不刺眼的强光笼在他周身,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像等待之前每一位朗诵者开口那样。   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轻轻搭在固定式话筒边上,他清了清嗓子。   手长得好看的人做小动作显得格外优雅,但只有甘却知道他掌心的皮肤过敏还没好。   他很快就开始了,说英语时语速流畅而适中。   可惜她什么都听不懂。   什么……都听不懂。   今夜的气温很冷,他穿得依然单薄而宽松,修身又闲适;他的肤色在灯光下看起来白得更加不真实,轮廓更加分明。   甘却舔了舔唇,眯着眼仔细看他的一举一动。   他垂着眸站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话,疏离感所带来的光辉和独特使得他轻而易举吸引人群的目光。   她觉得胸口有点闷,反复刮着衣角,想要他快点下来。   终于挨到他念完,还没等他弯腰致谢,甘却就扯着嗓子喊了他一句。   张存夜分神看了她一眼,略匆忙地低首收了个尾,从台上走下来。   掌声从人群中响起,主持人想拉住他不让走,甘却立刻跑过去抱住他手臂,朝着主持人笑了笑,然后赶紧拉着他往外挤,抢亲一般。   6   “被人下药了?”张存夜被她拉着走,皱了皱眉。   “快走啦!我不喜欢这地儿了。”   “自作孽。”   “是啦是啦,是我自找的。”   终于挤出来之后,她依然两手抱着他手臂没放开,脸贴着他衣服。   “十八岁,以后我们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这种地方让她觉得他很陌生。   好像只要她一放开手,他在喧闹的人群中就可以闪耀。   而他一发光,她就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一发光,注视的地方就总是那么遥远,仿佛是她永远够不到的世界。   ☆、第二十四章   “张张,你刚刚念的诗句是什么呀?”   “我不想重复念一遍。”   “哎呀你就、用中文说一遍给我听嘛。”   “你不适合听。”   甘却气馁极了, 小手钻进他口袋, “那我们牵手好不好?”   她的手瘦归瘦, 好在暖乎乎的。左手抓住她的手, 张存夜把手伸出来,牵着她垂在身侧。   甘却觉得这个牵手的姿势不太妥, 边跟着他走, 边低着头摆弄了很久。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牵着他晃来晃去。   “所以有什么区别吗?”他垂眸瞧了一眼她费尽心思调整好的姿势。   “有呀, ”她得意洋洋,“刚刚是你的手指裹着我,现在是我的手指在外面啦。”   他嗤笑一声, 任她瞎掰。   “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凉啊?”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明明是整天揣在口袋里的手,却好像没有稍微暖点的时候。   “天生的,”张存夜转头看她, 问, “特别吗?”   “特别是特别,可会不会是某种疾病呀?”   “那可能是冷血病吧。”   “你别说, 还真有点像哎, ”甘却歪着脑袋思索, “你看你穿衣服那么少, 还不怕冷;又不爱理人, 话也很少;连诗都不愿意念给我听————你干嘛!”   他突然把手伸进她毛衣领子下,指尖挠着她温热的脖颈。   “你把手拿开、拿开!冷死啦!”   她躲来躲去,张存夜从后面轻轻勒住她脖颈, 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你少说话,多感受。”   “我已经感受到啦,真的!”他的手还停留在她毛衣里,甘却缩着脖子不敢动。   他把手从她衣服里拿出来,但另一只手臂依然勒着她。   广场上人来人往,电音鼓声或远或近一刻都不停歇。   他站在她身后,下巴轻抵着她头顶,喉结滚动:“它可能会一直凉下去,但我会让它好起来。好起来。”   “噢……”   她看得见这掌心的红色血块,她感受得到它异于常人的低温。   可她看不见它曾被挫骨削皮,也感受不到血流不畅带来的阴冷。   消失的纹路,是他被抹去的前路。   2   俩人牵着手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市中心广场。   “饿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东西啦?”甘却笑了起来,眉梢还带着点惊喜。   “想吃什么?”他发现,跟这傻子待在一块,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吃。   “唔,我刚刚在想,这里有没有华人街呀?”   他刚想说话,听见她满是期待地补充了一句:“华人街里应该会有臭豆腐哎。”   他顿时不想说话了。   甘却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张张,要不我们等会儿打车的时候问一下司机吧?”   见他闭口不言,一副完全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样子。甘却有点想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我身体里的小怪物好像在抗议,它说、要是我不给它吃臭豆腐,它就要咬我了。”   “把你的小怪物抓出来给我看看。”   “不行!它一离开我的身体,就会死哒!”   张存夜顿觉好气又好笑,而他一旦有了情绪,眉眼就生动起来。   甘却抬手想去碰他的眉骨,被他抓住手腕。   “做什么呢?”   “摸一下嘛,嘻嘻,”她龇着牙齿笑,“很好看哎。”   “我奉劝你,趁早戒·色。”他放下她的手。   “戒·色可以呀,戒你做不到。”   张存夜挑起长眉,“会说好话并不能为你换来吃豆腐的机会。”   “啊?!为什么!又没有让你吃!”甘却立刻急了。   “气味感人。”   “什么呀,你、到时候你坐车上等我还不成嘛?我去买了就回,不让你吃啦。”   他侧头瞧她,似乎在衡量按照她说的那样进行的话,会对他的呼吸道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划不划算。   “拜托拜托啦!”甘却双手交叉在下巴处,仰脸朝他撒娇。   他眨了一下桃花眼,“记得让小吃店的老板帮你密封包装。”   “好!”她知道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赶紧拉着他打车去找华人街。   3   一切都按照之前商量的进行,甘却买了一袋的臭豆腐,整整有十几串。   密封的包装使得张存夜的呼吸道没有受到一丁点‘攻击’,但是她好像特别馋的样子,回酒店的路上问了几遍时间。   终于到了酒店时,她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自己拎着小吃袋子飞奔上楼梯。仿佛他要抢她的臭豆腐一样。   张存夜看了眼她背影,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可爱。   他乘电梯,在她爬楼梯才爬到个位数楼层时,他已经站在房门口了。   但是,他妈的,他摸了一下口袋,才想起自己的皮夹在她那里,包括房卡。   之前她在华人街下车时,说零花钱用光了,他就随手把皮夹递了过去。   张存夜靠在门口旁边的墙上,百无聊赖地等着那只爬楼梯的麻雀。   酒店廊道尽头的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从 21: 07 变为 21: 18。   有这么慢吗?她在楼梯间数蚂蚁吗?   刚要直起身,‘安全出入口’的那扇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她粉色的身影终于爬上来了。   “张张,你、怎么不进去呀?你在、等我吗!”   她边朝房间这边走来,边气喘吁吁地问他。   她的唇色特别红,还有就是,妈的,她手上那袋臭豆腐不见了。可能被她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吃完了。   张存夜下意识抬起左手,把自己的下半张脸藏在手肘弯处的黑色衣袖里。   向她伸出右手,他声音略闷地说:“房卡给我。”   “什么?”她先是有点懵,继而露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哦!你的皮夹还在我这里哎。”   太假。他一眼就看得出她是故意的。   甘却越走越近,最后站在他面前两步的位置,“你等等哈,我找找。”   靠,说话的时候还有意朝他呵气,张存夜看着她慢腾腾的翻找动作,挑着眉问:“反了你?”   “哈?我哪有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的时候露出牙齿上粉色的肉肉,“我是正的呀,超正直的!”   “少点废话,快给我房卡。”   他捂得再紧,呼吸的瞬间还是能闻到臭豆腐的‘销魂’气味,如同毒气炸弹。   甘却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黑色皮夹,递到他面前,不等他伸手,又立刻藏到身后。   张存夜静静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是在说‘我看看你还能怎么造次’。   两手背在身后,她仰起脸对着他笑嘻嘻,尔后突然举起双手搭在他肩膀,整个人往前倾。   怕她撞到自己,张存夜条件反射伸手抱住她,屏着呼吸低头问:“很好玩吗?”   “好玩!”甘却再走近一点,仰着脸跟他灼灼对视了几秒,踮起脚尖吻到他的唇。   他背靠墙壁,就这么低着头被一个刚吃过臭豆腐的傻子吻了。   心情之复杂,忍耐之极限,难以言喻。   甘却什么技巧都没有,没敢伸舌头,只胡乱堵着他的嘴,用牙齿细细啃了啃他的唇瓣,然后就放平脚尖。   她圈着他脖颈笑嘻嘻地说:“你以后要记住哦,这个味道,就是属于我的味道。”   ☆、第二十五章   “你也给我记着。”食指指尖点在她眉心中央,张存夜表情嫌恶地说。   尔后抢过她手里的皮夹, 刷了房卡闪进房间里, 在毒气现场多停留一秒都难以忍受。   “哎你怎么不跟我说晚安呢!”甘却贴在他房门前, 笑得肚子疼, “这简直是、不合格的男朋友哎。”   用手拢在自己口鼻面前,她轻轻呵了呵气, 皱着眉自言自语:“也就还好啦, 哪有那么可怕?”   “接吻———女朋友成就一, 达成!耶!”她在酒店廊道里自顾自地竖起剪刀手。   然后摸着自己的眉心,开开心心回房间去了。   丝毫不知道那个在洗手间刷了不下五遍牙齿、用完了一整瓶漱口水的人,到底有多亏。   2   一个人如果在某段时间内频繁地观察镜子里的自己, 要么是因为毁容了,要么是因为迷失了。   在后来的人生中,张存夜时常想起这一段时光, 以及这段时光的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长了, 唇色淡了,喉结明显了, 一眨眼全都没了。像个幻影。   房间里的电视从来没有开过, 数独集玩了一本又一本;   书店里能买到的商管书籍几乎全都被他买回来堆在墙角, 看完一本扔一本。   某些深夜, 空气太静, 脑子太吵,他又赌气一般想把刚看过的这些书全部从记忆里删除。   这完全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并且做了也不一定会有用。   这种状态叫做“徒劳挣扎”。   这种认知让他的傲气被现实吞没。   连同他整个人, 都被看不见的命运吞噬。   一个人对抗两个家族,甚至两个集团———这个想法,单单是雏形,就像天方夜谭一样,让他绝望。   每天晚上他都会靠在床边,慢慢分析那些人的复杂关系,一遍又一遍。把他们放在脑海里的棋盘上,开局吃子,损兵走象,却永远走不到单车杀王的那一步。   永远都差了点什么,他不知道的‘什么’。   颓败,且可笑。   唯一的好处是,这样的挣扎可以让他疲惫。   就非要把自己折腾得很累很累,才能闭上眼睛入睡。   睡醒之后,就可以继续在白天玩世不恭,跟一只小麻雀虚度人生。   3   门铃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张存夜半起身看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   懒得换衣服,他穿着睡衣就去开了门。   在拉开门的同时,语气不怎么好地说:“别以为梦游就可以随便打扰人。”   说完就看见了门外的她,手捂着腹部弯着腰站在那里。   听见他的声音,甘却抬起头,“我没有梦游啦,就是、肚子好疼,那个……”   她欲言又止,脸色有点苍白。   张存夜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生理期?”   她眼神戚戚,拧着眉点头,“好像是……”   妈的,全都让他撞上了。养女儿一样。   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他内心飞过无数只鹦鹉,每一只都扯着嗓子朝他叫喊———“活该!活该!”   “但是、还没来……”甘却有点胆怯地看着他,又迅速移开眼睛,小声说,“我没带卫生————”   “行了,”他打断她的话,“回床上躺着,等我。”   “哦……”刚应完这一声,他的房门就关上了。   甘却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背靠着房门纠结:“那些男人每次说‘躺床上等我’,通常就会发生一些……嗯,活色生香的事情。”   “但又好像不对哎,如果‘十八岁’要做点那啥,那怎么不直接来我房间呀?”   “哎呀我的天,我只是想让他帮我买点东西而已嘛!男生的世界怎么这么复杂呀?”   她对着手指嘀嘀咕咕:“不会真的这么快就、就让我达成女朋友最高成就了吧?哎呀好可怕……”   “那我到底要不要、把衣服脱掉再躺床上呀?”   …………   此时此刻,换了衣服正乘着电梯下楼帮她买东西的张存夜,如果听见她这堆‘骇人听闻’的自言自语……   可能会纠正她:别想了,女性生理期不适宜进行某种活动。   4   小型超市里,桃花眼快速扫过货架上一排排的生理期用品。   若对一种商品不甚了解,按照最简单的‘价格区分商品质量’原理去购买货物,一般情况下会买到最值的商品。   他面色坦然地挑了最贵的一种,结账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折回去找了一盒红糖粉,一并买了回去。   在此以前的人生,张存夜也见过那么一个人,在生理期疼得死去活来的。   她一疼就有借口在床上赖三天,一疼就可以获得让他去她房间里陪她片刻的特权。   乘着电梯上行时,有那么一霎,他觉得曾经那样的日子恍如隔世。   人类为什么总是这样贪心?   为什么有些时候,贪心的人反而会比知足的人得到更多?   S 和 B 终究是在一起了;W 和 L 生死相隔。   电梯抵达十五楼时的“叮”声,把他的思路拉回来。   张存夜眨了下眼皮,眼睛里的情绪在毫秒之间被清空。   5   尾指拎着袋子,才刚摁下她的门铃,房门就被打开了。   里面的麻雀站在门后面,探出一颗乌黑黑的脑袋,傻兮兮地冲他笑。   “疼傻了?”   “没、没啊,我那个……”甘却挠着头发,有点忐忑。   她还想说点什么,他已经推门进来了。   甘却立刻往门后躲,整个人缩在后面。   张存夜本来没感觉到什么异常的,她这一躲,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怎么,躲什么?”他反手把门关上,门后的人瞬时就躲不住了,整个晾在他面前。   “………”甘却揪着身前被自己解开了全部扣子的睡衣上衣,拼命把头往下低,低成九十度。   轻轻挑了挑眉,张存夜转身走开,没有立即就她目前这个解衣开衫的样子发言。   而是把手上的袋子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站在沙发旁,面对着她的方向,他慢条斯理地挽起黑色卫衣袖子。   垂在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大半眉目,他低首挽袖子的时候,她看见他粉色的舌尖轻轻舔过下唇,有点帅,有点痞,更多的是叫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甘却被他这种不太寻常的反应弄得更紧张,想把睡衣扣子扣上,但又怕一松开手,衣襟就完全敞开来,那样、那样……她就走光光了……   “怎样?”张存夜挽好了衣袖,双手撑在自己腰间,朝她抬了抬下巴,“希望我做点什么?嗯?”   “没、没希望你做什么呀,”甘却轻吞口水,又立刻改口,“不对,我希望你、你转过身去。”   “oh,”他挑眉,“这么矜持啊?”   “什么?我只是、我……”   天呐,就不能放过她嘛?甘却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他越是淡定如斯地看着她,她就越是觉得自己太不矜持了。   为了不输气场,最后甘却梗着脖子说了一句:“再说了,明明是你让我躺床上等你的!我只是按照正常的剧情,脱、脱衣服嘛……”   可差点没把张存夜笑倒。   这他妈新时代的女性就是这么厉害的吗?   屈指轻蹭鼻尖,他边走过去边说:“喊肚子疼的人是你,让我帮忙买东西的人也是你,怎么一眨眼就变成我要上·你了?”   “什么呀,本来就是你自己说话有歧义,我又没理解错。”   她捂紧了衣襟往角落缩,嘴却依然硬得很:“录像带里的男人说了类似的话之后,就是表示他要做点啥了,比如做·爱什么的……”   “那些艺术电影和情·色录像,就是这样教你理解男生的话的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张存夜的语调里没有嘲讽,平静又沉稳。   这个世界上,总是由少数人操·纵着多数人的意·识形态,总是由世俗意义上的强者掠·夺着世俗意义上的弱者。   身体,物质,思想……一切。   他想着这些,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揪着睡衣的手说:“松开。”   “不要!你、你又会笑我的……”   “我笑你做什么?”   “你刚刚就笑了呀。”   “我刚刚是笑你可爱。”   “是咩?”甘却眨着大眼睛,不太相信他的话,刚刚他明明是又气又笑的那种。   这傻子依然抓着衣服不肯放手,张存夜觉得应该换个法子。   他伸出另一只手撑在她身侧的墙壁,围堵所带来的逼仄感似乎能让她迅速进入以前接受试验时的状态。   他稍稍偏了脑袋,低声问:“不松开,我们怎么按照剧情发展?”   甘却在脑海里努力区分现实跟记忆,区分他的脸跟辛迪的脸,区分真实场景跟电影情节。   然后犹豫地“哦”了一声,慢慢松开抓着衣服的手。   纽扣式的睡衣在他面前敞开来,张存夜的目光从她的肚脐往上移,沿着那道不算宽的开口,掠过她胸前不算明显的沟,看见她均匀可爱的锁骨,直到对上她纯真期待的双眼。   他重新垂下睫毛,伸手去帮她扣上衣扣,一颗一颗,动作缓慢。   “你不是要———”   “记着,”他打断她的疑问,敛着眉专注地扣着扣子,“女孩子不能轻易在别人面前脱下衣服,除非是对着和你相爱的人。”   甘却抓了抓头发,“可是、你不就是我的爱人吗?”   “我还不够资格。”   如果他上了她,更像是一个嫖客。但她并不是性·工作者,这样的话,就会显得他混得无可救药。   6   张存夜帮她整理好衣服,抬眸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冰凉长指搭在她脸颊两边,他用拇指指尖轻轻抚平她蹙着的眉。   “我说过,我不是坏人。”   四目相对,甘却依然没想明白一些问题。   但他无声靠过来,吻了一下她的眉心,于是她觉得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纠结了。   “喝红糖水吗?”张存夜转身准备去帮她冲红糖水。   卫衣下摆突然被抓住,他回头去看。   甘却望着他,问:“那你,什么时候有资格呀?”   他笑了一下,“看你我的造化。”   “啊?是不是爱人还要看造化的呀?这么复杂吗?”她以为是男女朋友就是爱人了。   “对象是我,就复杂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感情本来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甘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放开他的卫衣。   7   冲红糖水时,张存夜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还站在门后角落里发呆。   他轻咳一声,提醒她:“东西在桌上,自己去洗手间搞定。”   在等待她进洗手间的时候,张存夜在内心想着:伟大的真主阿拉、盘古、女娲、宙斯等等等诸神,这辈子我他妈就真诚地祈求你们一次,就这一次,请保佑这傻子会使用她们女性的生理期用品。要不老子再求你们一遍怎么样?伟大的真主————   “张张,这是什么呀?我没用过哎!”   靠,靠!他妈的!   ☆、第二十六章   “你为什么买了这一种呀?跟我以前用的不一样哎。”   张存夜:鬼知道你以前用的是哪一种?   “那这个……条状的、到底怎么用呀?我好像看不懂它的说明书。”   她不会英语,看不懂说明书是意料之中的事。   长指在滚烫的玻璃杯表面轻轻抚过, 他站在流里台边上, 背对着她说:“把盒子留给我, 你进洗手间去, 我念说明书给你听。”   “哦……”甘却抽出里面的一个独立包装袋,“你要教我啊?”   “教你头。”   “啊?你不是要读说明书给我听吗?”   “这是‘教’吗?”张存夜转身睨了她一眼, 甘却赶紧溜进洗手间。   妈的, 真折腾。   好一会儿, 他两手拿着用品盒子,斜斜靠在洗手间外的的墙壁上,看完一面, 翻到另一面,六个面都看了个遍。   他妈的,该怎样用通俗易懂的中文翻译这些东西?   “张张, 你念不念呀?”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别吵。”   “噢……”甘却坐在马桶上, 跟他看说明书一样,反复地观察着手里的小包装。   “‘十八岁’, 是不是你也看不懂呀?如果连你也看不懂, 那就是、可能是你买错了……”   在她的认知里, ‘十八岁’无所不晓。如果有一个东西是他不懂的, 那绝对是东西本身错了。   “行了, 听着,”张存夜对着盒子上的英文小字,唇线轻启, “撕掉包装先,把棉线散开。”   “然后咧?这个怎么这么小呀?看着就很不科学的样子。”   “你别说话。”   “哦。”但是真的很小嘛。   “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用中指…”他皱了皱眉,有点烦躁地改口,“算了,随便你用哪个手指,动作缓慢点,把棉条轻轻推进去。如果不舒服的话,就调整一下位置……喂,听见没有?”   此时坐在里面的人已经愣住了,两眼盯着手里的东西不知所措。所以他说的,合适的位置、到底在哪儿?   “听不懂?”张存夜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以光速被消耗着。   “能听懂,但是、合适的位置,是指我的————”   “对,就是。”他略微暴躁地打断她的问题。   “哦,那我试试……”眉目纠结,甘却无法理解这东西为什么要这样用,按照他说的步骤,低着头小心翼翼进行,“嘶……”   “怎么?”   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甘却紧皱眉头抱怨:“有点疼,进不去了。”   “……”长指撩开自己额前的碎发,张存夜极力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问:“到哪了?”   “才一半……”   “很疼吗?”   “特别疼。张张,是不是我找的位置不对呀?”   “我怎么知道?”他的语气彻底好不起来了。   甘却在里面小声问:“那我要再努力一下吗?”   “扔了,等我回来。”   “啊?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他扔下东西关上房门的声音。   坐在马桶上托着腮思考,甘却觉得,应该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买错东西了吧。嗯,就是这样。   2   第二次踏入酒店楼下的小型超市,张存夜简直是闭着眼睛把那两个货架上的每种生理期用品各拿了一件。   超市收银员看见这样的顾客前来结账,笑容都停滞了几秒。   尾指拎着购物袋往回走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以后谁要是娶了那傻子,除了必须承受长期的心理性折磨之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获得良好的性·生活体验,生理性幸福。   等电梯时,酒店前厅的工作人员说有他的国际电话。   他的?张存夜用自己的现用中文名确认了一遍,得到的依然是肯定回答。   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慢慢地将他整个人包围了。   除了吴文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和现用身份。但是吴文不会蠢到给他打电话。最大的可能就是B那边的人。   他站在那里,转头看了一眼前台的待机。   想拒接,想直接离开这间酒店,更想立刻离开荷兰。   往事光景,利弊长短,底牌和退路,在脑海里一一流转而过。   这一刻这一天,这一段岁月,他生命中最大的敌人,不是自己。这真是一个悲哀又戏剧的事实。   既然能把电话打到眼前这个酒店,那他们也一定能把电话打到他住的下一个酒店。   张存夜走过去接了那通电话,极熟悉的年轻女人声音从信号那端传来。   他紧握的长指缓缓松开。   3   甘却快要在马桶上睡着了。   “张张怎么还不回来呀?到底去干嘛了?”   “噢!他不会是……”她想到什么,拍了一下大腿,“难道他去、请教酒店里的客服小姐姐了吗?”   “天呐,那好像有点不妥呀,人家小姐姐岂不是还得、亲自给他示范一遍?”   “喔唷,不行不行……那个画面、我不能接受!我绝对不能接受!”   “你不接受什么?”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一样,瞬间把她从自我小剧场中拉回来。   甘却被吓得不轻,拍着胸口问:“你回来啦?”   他轻“嗯”了一声,似乎在翻塑料袋什么的,窸窸窣窣。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你学会了吗?”   “嗯?”张存夜挑物品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是,你学会怎么用这个棉条了吗?你要进来教我了吗?”   她的话让他笑了起来,笑得轻佻而玩味,他斜靠在墙上问里面的人:“你怎么能把每件事都想得那么‘美好’呢?嗯?”   “这样不好咩?”   “……”这么一个脱离了语境的简单的反问句,听在他耳里,却以‘直觉先行于理智’的方式,让他皱了眉。   把每件事都想得过于美好,带来的后果就是期望值高于回馈值。   好处是:知道结果之前,会特别开心。   坏处是:知道结果之后,会特别失望。   那到底该算好,还是算不好?   那个想要跟他见一面的人,到底该见,还是不该见?   “张张!你到底会不会呀?我流血啦!”   “……”   他白皙的脸罕见地红了一下。   靠,越是纯真无知的人说出这些话,越是让人觉得莫名躁动,伴随而来的还有呈指数上升的掌控欲。   “门开一下。”张存夜不打算帮她挑了,直接把整袋的东西递给她。   “呀,怎么这么多?我怎么用得完!”   “里面应该有你以前习惯用的那种,自己搞定。”   他说完就去流里台洗手,还听得见里面的人在小声嘀咕。   4   甘却从洗手间爬出来时,感觉自己已经腿麻到不能走路了,整个人往床上瘫下。   他端起红糖水,才发现之前冲好的这杯已经凉透了。   指尖在玻璃杯外面停留了一会儿,他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把杯子里的东西倒掉。   重新冲了一杯,拿过去床边给她,“起来喝。”   “你给我冲的呀?”她嘻嘻笑着坐起身,端过他手里的水杯。   张存夜随意在她床边沿坐下,“还疼吗?”   “我的腿啊?哇你不知道老疼了!”   “我说你的小腹。”他才懒得说她因为姿势不对且长时间坐在马桶上造成的腿麻。   “肚子呀?唔……就是有点隐隐的痛,每次都这样,等会儿会更疼的,但是可能晚上就又好点了。”   他敛眉盯着她的被子,似乎在听她说话,又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甘却吞下一大口红糖水,把杯子放桌上,凑前去问他:“张张,你有心事啊?”   张存夜抬头看她,没说话,桃花眼里盛开沉默的火焰。   “你………”   她刚一开口,面前的人就突然往她身上歪,两手抱住她的腰,侧头枕在她肩膀上。   “我今天想跟你待在一起。”他的声音很轻,很懒。   “啊?”甘却伸手勾住他脊背,呼吸着他身上散不去的青柠气味,有点懵。   他好像全身都放松下来,身体的全部重量都由她承受着。乖乖地趴在她肩膀上,但是不说话。   甘却一头雾水,眨着眼,下意识轻拍他的背。   她早知他是心情变化极快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喜怒无常的人。   正常情况下,不喜欢跟人过分亲密;但一旦心情好或者情绪差时,就喜欢‘祸害’人。   可是,甘却完全捉摸不透他什么时候正常,什么时候又会不正常。   就像一个横亘而来的密码箱,乱摁的人永远打不开他的心门。   甘却把脸贴在他肩膀上问:“你在楼下遇到怪兽了吗?”   “大怪兽,”张存夜闭上眼睛,喉结微动,“你想帮我打败它吗?”   “哈?真的有呀?!哎呦那我、”她激动起来,小手挠着耳后根说,“我忘买桃木剑了!”   “还有灵符是吗?”他轻声笑。   “呀,原来你知道呀?我以为这种中国的老法子就只有我知道呢。我跟你说,灵符可管用了,只要———”   “那是治·鬼的,傻子。”他打断她的话,顺势把她压倒在床上。   甘却仰面躺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正上方他那张总是让她想对他动手动脚的脸。   “你笑起来为什么这么好看呀?”她伸手去摸他的鼻梁。   “物以稀为贵。”张存夜说完,轻咬着下唇笑,挑逗又舒意。   “你别笑啦,你一笑我就想啃你。”   “啃哪里?”   “这里。”她指着他下巴说。   “那让我咬一下你先,”他唇角的笑意绷不住,一点点溢出来,“我想咬你的脖子。”   “什、什么!”甘却眼看着他低下头来,她配合地把脸转向另一边,露出细白的脖颈一侧,然后感受到他凉凉的唇,贴在她皮肤上。   张存夜埋在她颈间,牙齿轻轻咬了咬,甚至能听见她血脉下的搏动。   两手本来举在自己脑袋两侧的,甘却被他咬着,却情不自禁抬手去磨蹭他的黑色短发。   她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貌似是英语,没有起伏的音调。   “张张你说什么?”   “没。”   他撑起身,俯视着她,额前垂下的碎发有点乱,“我出去一下,你在房间里待着。”   “啊?你去哪?几点回来呀?”   张存夜从她床上下来,整了整衣服,“傍晚之前。”   “噢……”   他关上房门出去了,甘却坐在床上,看了看桌上那杯没喝完的红糖水。就知道他这么反常,肯定是有事。   5   Failure is just life trying to move us in another direction. And I did.   这句话他不是说给甘却听,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给谁听,大概是命运这个鬼东西吧。   离开酒店,打车去了鹿特丹市经济会展中心,张存夜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像覆盖了一层冰。   S的闺蜜在电话里报了这个地址,他站在电梯里,一路往上升,也随时准备着一脚踩空。   她说S是悄悄过来的,她说她带来了他的所有身份资料,包括孤儿院档案和领养证明。他迫切想要拿回来的那些东西,她都帮他取出来了。   双手插兜,电梯门开,拐过商务大楼安静空旷的廊道。   找到电话里的人说的那个门牌号,张存夜把手放在冷硬的不透明玻璃门上,缓缓推开。   可是看见里面站着的那个人时,他才深切地明白自己有多弱。   弱到连基本的辨别能力都没有。   来人根本不是S,而是她的母亲。也即,他的养母。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他时,钝痛感瞬间袭击了他的心脏,曾经穿膛而过的锐利从来不曾消逝,依然让他痛得说不出话。   我们的一生中,也许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放过我们。   它们就那样若隐若现地贯存于我们的身心,只要出现一张忘不了的脸或者一个特定的名字符号,就足以重新放出那些本已被我们打败的恶魔,像潮水一样环绕在我们周围,然后继续纠缠,终生尾随。   他站在她面前,只是一个被母爱放逐的孤儿。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第二十七章   你知道被活埋的滋味吗?   他每往回走一步,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泥土多一层, 一层又一层, 直到窒息, 直到被活埋。   前面是她, 后面是保镖。他走在中间,手脚冰凉, 眉眼覆霜。   这一刻她需要他, 或者说, 闹绝食的 S 需要他。所以她来把他带回挪威。   这些人从来都不是找不到张存夜,他们只是没有找他的必要。   最残酷的认知莫过于,发现自己的一切抵抗都被敌人看在眼里, 甚至还能听见他们不以为然的笑声。   2   上午过去了,在酒店房间吃了午餐,甘却坐在床上捣弄拼图的图块, 但是根本没心情玩。   他出去得这样突然, 还没个交代,‘傍晚之前回来’的意思不会是要直到傍晚才回来吧?   那要是他又不吃东西、还跑去喝酒什么的怎么办?   甘却趴在床上, 拱来拱去, 感觉今天的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下午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 也没心思看剧情, 一集又一集的, 纯粹数时间。   等到天渐渐变黑时,他还没回来。甘却跑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下楼。   在酒店周围闲逛了一圈, 最后站在酒店对面的水池空旷地,边数着脚下碎瓷砖的块数,边等他。   荷兰的冬夜就像是大提琴和钢琴一齐奏乐一样,有着某种凄凉、辉煌而瑰丽的调子,弥漫在整个苍穹之下。   街灯把甘却的身影拉成细细长长的一道,等待的那个人却一直没从街道转角处出现。   她有点着急了,开始在原地踱步、转圈、对着手指嘀嘀咕咕。   张存夜从拐角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她,活像一只觅食无果的麻雀。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他了。露出灿烂的笑容,朝他跑过来。   像《美女与野兽》里那个终于等到了父亲回家的小女儿,那样欣喜又满足。可是他并没有给她带回玫瑰,他甚至没有骑着马回来。   甘却才没想那么多,她只想跳到他身上,正挂或倒挂,反正挂着就行了。   然后她就真的那么做了,整个人跳上去,青柠气息扑鼻,切实地跟他贴在一块。   张存夜没防备,被她的力道冲得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伸手抱住她腰肢。   “要我提醒你多少遍?甘女士,你真的不轻。”   “知道啦知道啦!”她攀紧了点,缠在他身侧的两腿磨蹭来磨蹭去,“我觉得这个姿势能贴得最近!”   “下去。”   “可你还抱着我呀,下不去哎。”   “………”妈的,要不是怕你摔死,谁他妈想抱你?   张存夜松开手,但貌似丝毫不影响她的紧贴程度。   “还想我一路把你抱回酒店不成?”   “成呀成呀!”   他懒得跟她说话了,伸手把她拉下去。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衣服,手臂又被她抱住。   甘却把脑袋贴在他衣袖上,俩人散着步回酒店。   “张张,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呀?”   “在外面睡了一觉。”   “你就糊弄我吧,哼!我觉得你肯定是待在博·彩天地了。”   “那你很聪明。”   “哎呀你这么直白地夸赞我,我会骄傲的哎。”   …………   3   一个人乘着电梯上行时,张存夜的脑海里完全没有甘却的声音,即使她刚刚还在他耳旁叽叽喳喳。   此时此刻,他只听得见几个小时之前电话里的女声,音调虚弱的挪威语,明显是多日没进食的状态。   S 不肯跟 B 结婚。   当时的他,在信号这端抿着唇没说话。   没什么想法,没什么计划,没什么雄心壮志,没什么未来蓝图。   长指握着薄薄的手机,信号只能把他浅淡的呼吸声传达给她。   畸形的爱是怎样的?正常的爱又是怎样的?   有些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懒得去分辨。   桃花眼轻眨,他切断了通话。   他跟S一句话都没说,但养母放他离开了。   大概是她答应她不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   那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他这通没有声音的电话?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真的会喜欢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吗?   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也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尝试。   4   回到酒店房间,张存夜刚脱下卫衣外套准备进浴室冲凉,门铃声像催命铃一样响了起来。   他只着黑色的纯棉长袖底衫,开门的时候,鬼都能看出来他很不耐烦。   甘却却一脸喜气洋洋地扑上来拉他的手臂,“张张,我跟你说———”   “说就说,拉手做什么?”他抬高手臂,不让她碰。   “你怎么这么小气呀?拉手说话比较有情调嘛!”   “我就是这么小气。”   他就是这么讨厌跟人近距离接触,就是这么习惯周身清冷没有烟火气。   而甘却,她就是不知道,放在从前或者放在以后,她都是唯一一个能对张存夜又抱又亲、上下其手的人。   “那你听我说哈,”双手揽着自己的后脑勺,她仰头看着他说,“等会儿你洗完澡就过来我房间,我有大事要跟你做!”   “做·爱吗?”   “什、什么!你怎么又说到这个上面去了!”   他轻轻挑眉,“抱歉,男生的思维就是这样。”   甘却郁闷极了,脸也涨红了,飞速说了句“反正你洗完立刻过来就是啦”,然后就一溜烟回自己房间去了。   张存夜撑着门框笑出内伤。一个神奇的傻子。   5   “毯子,毛巾,梳子,吹风机,嗯……还有什么呢?”   “啊对了,还有温白开,应该是要的吧,他似乎总是要喝着点什么。”   “不行不行,我还得准备几个能聊下去的话题,要不然等一下冷场就很尴尬了……”   “‘十八岁’喜欢聊什么呀?鬼故事他听吗?但是他连治·鬼都会哎,应该不会相信鬼故事的吧。”   “那要不,跟他聊聊我的生理期情况?这个好像可以!我觉得他对这个好像比较感兴趣!”   “我应该还可以适当地添油加醋,比如装个奄奄一息的样子,说不定他会跟我聊上一整夜哎!”   甘却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准备就绪,等着隔壁的人洗完澡。   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心上顿时开出一朵花,粉红粉红的,老漂亮了,她甚至想伸手把它摘下来,然后送给他,嘿嘿。   “张张!”甘却拉开门,见他斜斜倚在门外的墙上,换了一套浅灰色休闲家居服,双手插在裤兜里,长身玉立,黑发半湿。   “怎么,还没看够?”   张存夜歪着脑袋懒懒看她,那眼神的言外之意就是:还不请我进去?   他是不会做出‘往别人房间里挤’这种事的,但是让他在别人门外站着他也不干。   “没看够哎,我可不可以再看一会儿呀?”   他转身就走。被她拉住衣服。   “我开玩笑的嘛,”甘却把他往房间里拉,“我们还有大事要做呢!”   她把他按在床上坐下,脸上的表情特乐呵,看得张存夜有点悚然。   “希望你所谓的‘大事’是一件尚未超出正常人类或者高功能人类理解范围之内的合理之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掠过她房间里的东西,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小桌上叠放着干净纯白的毛巾,还有吹头发用的吹风机。   张存夜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但下一刻,他整个人被一块大毛毯裹住。   “做什么?”   “你刚洗完澡,防止着凉呀。”   面前的人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还用小夹子夹住毛毯两侧边沿,不让它松散开来。   张存夜:“………”   他伸手过去,拿起白色毛巾,盖在自己脑袋上,随便擦着。   “你怎么这样呀!”甘却一个没注意,已经来不及拦了,鼓着腮帮子指责他,“那是我要做的事哎,你怎么抢人生意做呀?”   “谁让你这么磨叽?我不愿意给你表现机会了。”还特么给他盖什么毛毯?   “我哪里磨叽啦?我就要开始了好不好!帮你擦头发、是女朋友的成就二哎,你怎么可以抢走嘛!你又、又不是你自己的女朋友!”   “嗯?”张存夜抬眼看她,嘴角的笑慢慢崩开,最后倒在她床上,笑得蜷缩起身子。   甘却趁机夺走他手里的白色毛巾,爬上床去,盘腿坐下,轻轻推着他肩膀。   “你起来啦,你头发还没干,不准躺下去的呀。”   他翻了个身,抱住她的小小腰肢,枕在她腿上,仰面看着她问:“你他妈怎么这么逗?嗯?”   甘却低头看他的脸,咧着嘴笑,“‘十八岁’,从这个角度看,你依然好看得厉害哎。”   张存夜轻挑长眉,挪了挪脑袋,笑意渐敛,静静跟她对视了一会儿。   “换成另一个人,顶着我这副皮囊,你也可以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他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手指玩着她睡衣上的一绺流苏,细长的睫毛盖住漂亮的桃花眼。说不上认真,但却是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嗯……但是我先遇见了你呀,”甘却用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以后我遇见任何我可能会喜欢的人,他们身上一定都有你的影子。”   “是吗?”他抬手拿开她托在下巴处的手,轻轻捏住她巧致的下巴,神情闲适又慵懒,似乎还在思考她的回答。   “就是这样啊,你不相信呀?”甘却一说话,就能感受到被他钳制着下巴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她笑着去摸他的喉结,喔唷,这个角度真是方便,一偷袭就成功!   而且他好像没有察觉的样子哎,甘却觉得自己提前完成了‘女朋友成就三’,心里欢快得不行。   “我相不相信没关系,你相信就够了。”   “啊?”她反应过来他是在答她的上一句话,“我肯定相信啊,这可是我的答案哎。”   张存夜轻声笑了一下,放开她的下巴,长指揽住她脖子,霸道地往下按压,迫使她低下头。   “怎样?手感还行?”他刻意轻咽唾液,喉结滚动。   甘却脸红了,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手感。做贼心虚一般缩回摸着他喉结的手。心里嘀咕着:他不是没察觉来着吗……   “以后不许随便摸异性的喉结。”他歪着脑袋追逐她乱躲的目光。   “哦……”甘却挠着耳后根,脸颊绯红,“但是、为什么呀?”   “会激起他的某种欲望。”   “哈?还能这样?什么欲望呀?会打人什么的吗?”她瞪着亮亮的大眼睛,跟他懒懒的桃花眼对视。   “想知道?”   张存夜半坐起身,伸手推倒她,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被上。   “你………”   “嘘———”修长食指在她唇上停留了几秒。   他俯身,把她的双手举在脑袋两侧,掌心向上贴在床上。尔后十指慢慢挤·入她的指缝,轻轻扣住。   “我做给你看。”   ☆、第二十八章   甘却不自觉屏住呼吸,睫毛忽闪, 看着他那张线条分明的白皙脸庞, 突然觉得他这样俯身注视着她的时候, 有一点温柔, 还有一点无法形容的暧昧。   “其实你长得很可爱。”他低声说,扣着她的手指忽松忽紧, 偏偏缓慢而绅士。   “然、然后咧?”甘却费力地吞了吞口水, 手心出汗。   “然后…”   房间的温度一如往常, 两人之间的氛围却被莫名哄抬至闷热。   张存夜低下头,在她左耳耳侧吻了一下。   “把脑袋转过去。”他的声音低而清冷,在她耳廓处缓缓响起。   像魔·咒的蛊惑, 像给小孩的糖果。   甘却乖乖听话,把头偏向右边,把自己左侧的一切敏感处暴露在他眼底。   她的耳朵小巧通红, 皮肤下的细小血管在床头灯光下清晰可见。   张存夜轻轻舔·舐她发红的耳根, 挑逗性极强。   引起她激烈又压抑的反应,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他的长指也被她握得越来越紧, 紧得有点疼。   “傻子, 松一点。”   “嗯?松……哪里松?”   “手。你还想哪里松?”   “哦……”手指放松, 甘却被他呼吸时温热的气息挠得特别痒, 但是逃不开,软着声音问,“你还要、亲多久呀?”   “亲到死。”他笑了一下, 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   这句话让她整个人愣了一会儿,只觉得耳根处像着火一样,燃烧着他赠予的虚幻温柔。   “女孩子的耳根,藏着她们身体里所有的放荡和疯狂;”张存夜用齿尖细细磨着她耳后的皮肤,低语声钻进她的脑海。   “而眼睛,则盛装着她们毕生的纯净与克制。”他说着,离开她耳边,撑在她上方,歪着头瞧她的瞳孔。   上扬的眼尾透着年少独有的桀骜,轻咬的下唇闪着暧昧晶亮的水光。   无声引·诱,放肆勾·引。   他轻启唇线:“不许闭上眼,让我教教你,什么叫做…吻眼睛。”   甘却顺从地点头,可是忍不住眨眼睛,随着他的俯身靠近,全身感官都紧张起来。   直到瞳孔里只剩下他的容颜,她的世界里也只剩下他。   吻眼睛,上一次她吻他的眼睛,只是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桃花眼处,几秒之后就分开了,只记得当时心跳狂乱,其余感觉全都忘了。   可是‘十八岁’在做什么呀?   甘却努力想看清他的唇舌动作,但离得太近了,无法聚焦。   她只感觉自己的眼珠被某个东西轻轻舔过,湿热的,滑腻的,蚀骨的触感。   带着隐晦不明的意味,在她心上盛开一朵妖冶的黑玫瑰。叫她记住这怪异的、暗色的、上瘾的调调。   张存夜稍稍起身,撑在她上头,殷红的唇间含着自己的舌尖,对着她挑眉。   像暗黑少年的调·教,又像顽皮男孩的恶作剧。   “我喜欢你眼睛里的我。”   “……”甘却一时没反应过来,仰面呆呆盯着他看了几秒,才胡乱答道:“喜欢就多看看。”   他似乎是笑了笑,把手从她指缝里抽出来,尔后顺势枕着她臂弯,在她身旁躺下。   2   酒店落地窗外的夜景一眼望不到尽头。   房间灯火明亮,温度适宜,粉色床被包围住俩人。   她一个劲儿揉着自己的眼睛,小嘴还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平添了他周身的俗世真实感。   某些瞬间,竟然也眷恋这种平淡温暖的步调。   “‘十八岁’,我忽而觉得我错了。”她的声音终于闯进了他的玻璃罩。   张存夜转头看她,她不知何时已经把身子侧过来了,微红的双眼正对着他。   “哪里错了?”   “如果换了别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我也不会喜欢他……不对,我想我不能喜欢上其他人了。”   他轻声笑了。淡淡的,像萦绕在人心上的烟雾。眉眼幽暗,精致的锁骨微微敞露。   甘却不解:“你笑什么呀?”   “悔改的时间有点早。”   “啊?早吗?我觉得答错了就已经很蠢了。”   他再一次笑了,枕着她手臂,模样懒得不行。   “有些觉悟,必定要在某些经历之后重新拾起来,才会产生毁天灭地的力量。”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甘却蹙着眉,虽然她是经常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从来没有这般完全听不懂过。   “没,”他百无聊赖,冰凉的长指搭在她脸颊,不由分说地揽过她脑袋,“过来,我教你接吻。”   3   刷完牙,从洗手间出来。甘却双手叉腰站在床前,试图摆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奈何稚气的声音根本没法给她撑气场。   “张张,它破啦。”   “嗯?”   “嘴唇,被你咬的。”   “算我教学失败。”   靠在床上的人连眼皮都没抬,翻着她的漫画书,专心致志。   “我、我很生气!”尤其是见他这淡漠不理人的模样。   “过来。”   “干嘛?再被你咬一次啊?”她总是这样沉不住气,边问又边向他靠近。   待她靠得足够近时,张存夜扔下漫画书,把她拉进怀里,指尖轻轻划过她后背。   尔后在她耳边用一种肯定句的语气问她:“你只穿了一件睡衣?”   “是呀,我准备睡觉了。”甘却把头埋在他休闲服上衣里,蹭着,缱绻着这份温存。   “我跟你一起睡。”   他的指尖还在上下划,她抬起头来看他,“你不回你房间呀?”   他没答,反问:“开心吗?”   开心是开心,但是……他今天也太黏人了吧。   ‘黏人’这个词用得没错,甘却从早上开始回想,一直到现在,他跟她亲近得有点反常。   人们感知时间,通常是结合了主观性和客观性,其中,主观性占据绝大部分决定因素。   短短的一天,若跟他待在一块,就被放大拉长为无数个瞬间。   这些浮显在潜意识之上的瞬间,毫无疑问就是组成漫长人生的点滴回忆。   “你不敢一个人睡啊?是因为你的房间里有怪兽吗?早上那只?”   他唇角带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许。”   “那我陪你过去刷牙洗脸什么的吧,然后再把你接过来,藏在我的床上,它们就找不到你啦,嘿嘿。”   他听着她童真又认真的话,把脑袋靠在她肩膀,双眼视线随意落到某个角落。   “我被怪兽看穿了。我好像在害怕。”   是谁说过,W这个混蛋,天生就不会区分自己的情绪,固执又霸道地用自己的方式处理着内心世界的种种波澜变化,直到不会再轻易变化。   阴翳,孤独,高傲,脆弱,尖锐,整一个装在宝盒里的美丽毒物。   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好像害怕’,程度不亚于———束手无措。   4   “为什么总是不让人进他房间嘛,弄得好像我很怕怪兽一样。”   甘却背贴着墙壁,站在他房门外等他,无聊地挥着手里的塑料宝剑。   她在想,男孩子睡觉之前一般都要做些什么的呀?   哎呀不对,现在想了这些也没用,该做的他都自个儿在他房间里做完了。   她又想,男孩子早上起来一般都要做些什么的呀?   睁开眼睛,换衣服,刷牙洗脸,刮胡子,梳头发……   喔唷,有了!   手里的宝剑被乱挥一通,甘却兴奋得在原地转圈。   “嗑药了?”房间里的人打开门,见怪不怪地瞥了她一眼。   “没呀,我……”她清了清嗓子,决定要保密先,不告诉他。   “你弄好啦?”甘却习惯性抱住他手臂,温顺又逗趣,“你要吃宵夜吗!我觉得你可能饿了。”   “我不觉得。”一盆冷水。   “哦。”   “但我可以陪你去吃一次。”一撮明火。   “真哒?!”   她没忍住这兴奋劲儿,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攀爬,爬到一半被他扯下去。   “当我是树呢?”   “嘻嘻,想跟你贴得紧一些嘛。”   “狗腿。”他轻嗤一声。   “什么!我哪里狗腿啦?你一小时之前还说我可爱来着。”   “我瞎说的。”   “你骗人!你明明是睁着眼睛说的,我看着呢!”   电梯门开了,张存夜往里面站定,面向她勾了勾手指,挑眉说:“我是树哦。”   言下之意:现在你可以往我身上爬了。   甘却站在外面瞧着他,抓耳挠腮,愣得不行。   ‘十八岁’今天简直是故意的。   现在是树有什么用嘛,她还是得踩着楼梯下去啊。   电梯门缓缓关上,她的身影从完整到消失,他唇角的浅淡笑意立刻隐匿。   5   酒店后面那条街有几家宵夜档,现在这个已过十点未到十一点的时间,他只想吃水果。   但是甘却想吃烤肉,并且扬言如果他不跟她一块吃,她就要带回酒店房间吃。   张存夜想了想那个场面,未免太壮烈。   有选择的情况下,凡是有床的空间,他从来不在里面吃东西。何况还是气味浓重的烤肉?   除非把她推进洗手间,把门关起来,任她吃个地老天荒。   算了,还是壮烈。   最后俩人站在街头,面对面,手头剪刀布。   她赢了,他就陪她去吃烤肉,看着她吃;他赢了的话,她就得陪着他去吃自助果蔬餐,并且不能拉着他进烤肉餐厅。   “你怎么还不出呀?你不许作弊的。”甘却手心来汗,盯着他藏在身后那只手。   “凭什么要我先?不应该同时吗?”   “可是你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出的样子嘛。”   “oh,”张存夜好气又好笑,“所以我看起来就是一副想作弊的样子?”   甘却梗着脖子不松口,“你、你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他已经懒得跟她争辩了,屈指轻蹭鼻尖,说:“我数三下,同时。”   “等一下!”事关烤肉,每一个细节她都不能大意,她知道‘十八岁’精明得可怕,“为什么是你数啊?”   “那你来数,你来。”特么多大点事?   “好!那我数了哈。”   他一手背在身后,神情慵懒,明显不想跟她计较了。   甘却还是紧张,手心的汗随着她自己喊的数字愈加渗出来,终于到“三”的时候————   张存夜挑了一下眉,走过去牵住她的手,也不在乎她满手的汗了,眉眼里藏着浅笑,牵着她往果蔬自助餐厅走去。   被牵着的人一脸呆愣,到底为什么她要出石头呀?他那么懒的人,肯定懒得摆手型的,出布的可能就是最大的嘛。   天呐,她应该出剪刀的,后悔死了。   6   又是水果沙拉,除了这东西,他还能点些别的么?   甘却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一口一口吃,刚想说话,却见他放下餐具,拿餐巾擦手。   她瞠目,“你这就吃完啦?”   张存夜轻“嗯”了声,又抬眼看她,“你对此很惊讶?”   “对啊,可惊讶了,”她望着他盘子里只少了几块水果块的水果沙拉,费解极了,“你吃了跟没吃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吃了’跟‘没吃’。”他让人过来结账。   “你这样、还不如让我下来给你买一只苹果呢。”   他不理她,结了账起身。   俩人在街上散着步时,甘却拉着他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他的思绪飘摇在宇宙黑洞里。   “张张,你怎么不说话呀?”她扣着他的手指,掰来掰去,“张张张张……”   “做什么?”张存夜把手抽出来,“你不去吃你的烤肉?”   “我等会儿再去,”甘却把脑袋歪到他面前,“我刚刚跟你说的你都没听见呀?”   “你不是还没说完吗?”他当然一直在听,但没工夫理她。   甘却听到他这么说,知道他在听,满足地重新拉起他的手。   “我觉得我们有空时可以去找个小房子,郊外也可以,空气比较好。你说呢?”   他沉默着,视线在她眉目间游移,突然兴起,说:“想玩游戏吗?”   “啊?”她不懂了,为什么话题跳得这么快?   但他好像很有兴致的样子,于是甘却抓了抓头发问:“你也参与的吗?”   “如果我不参与,你一个人怎么玩?”   “那你快说!”   “我们来玩这样一个游戏…看谁先把对方忘掉。”   张存夜转身,双手搭在她肩上,眉眼间是有倦意的,但是很浅很淡,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   “如果你赢了,我会告诉你,这是一个游戏;如果我赢了,你就什么都不要再对我提起。”   “这个游戏结束得越早,我们的恋爱越成功。行吗?”   他低首看着她,她一头雾水。   “我好像还理解不了……”甘却苦恼地看向他,“要不、我先记着吧,等我理解了时我们再开始游戏?”   “行。”他笑了一下,一瞬即逝。   但是她看见了他的笑,心里头纳闷:居然这么好说话,而且没有说她蠢啊傻啊什么的……   7   其实甘却没心情吃东西了,因为没有人在身旁陪着。   囫囵吞枣一般,嘴角还滴着油呢,就从餐厅里跑出来了。   他说他在这周围散散步,但是“周围”的范围是多大呀,甘却感觉自己找不到他。   绕着酒店,从后往前,一个眼花,差点错过他的黑色身影。   他就站在街角电话亭里,肩膀和耳朵夹着听筒,样子还是懒且帅的。   两手捧着一本翻开的书,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跟谁讲什么。   甘却朝他跑过去,跑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他跟人通话。   他可是一个连手机都不用的人。也不让她用。   电话亭的玻璃隔间把他包围在里面,她有一种被隔在他的世界之外的错觉。   还没待甘却走近,张存夜就看见了她。   侧着头朝她挑了挑眉,大概是示意他看见她了,让她等着。   甘却努力把外界的嘈杂声音在主观意识上降到最小分贝,但还是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她又没学过唇语,只好放弃,乖乖站在外面,低头转着圈数地面上的碎瓷砖。   他本身的神秘,操控着他与她的关系。   他营造的暧昧,牵制着他与她的感情。   8   等他结束了通话走出来时,甘却一转头就撞进他怀里。   撞都撞了,她顺势抱住眼前人的腰身,闷在他衣服里说:“张张,你竟然也会讲电话哎。”   这傻子,语气有点失落。   张存夜抬手摸她的齐肩头发,“怎么,你不会?”   “我应该也会的吧,但是我都不知道可以跟谁讲。”她只有眼前人。   抿抿唇,他没说什么,牵着她回酒店。   9   进了房间之后,他换了衣服就歪在床上,继续随手翻着她的漫画书。   甘却在心里克制了好几回,最后还是没忍住,蹲在床前,两手端放在床沿,问他:“张张,明天我们去超市吗?”   “不想去。”   “我有东西要买哎,很多很多!”她扯了扯他的衣服,“你就不能陪我去一趟嘛?就当、散步也行呀。”   “收费。”   “行啦行啦,我剩下的零花钱全部给你啦。”   “成交,”他勾了勾唇角,翻过一页漫画书,又说,“上来睡觉。”   “不!我还没说完呢,”甘却偷偷拿眼角余光瞄他,故作在刮他的衣服的样子,“就是吧、你要去超市的话,是不是要整理一下自己呀?”   “嗯?”   “比如换个衣服,梳个发型,喷个香水,顺便刮个胡子什么的……”   “你怕是已经在梦游了。”   “什么呀,我很认真的!”她这回光明正大看他了,但是很苦恼的是:她发现‘十八岁’的嘴唇周围并没有胡子哎。   张存夜扔下漫画书,她的目光被捉个正着。   “首先,我若要出门,现在这样子也能出去。”他把自己的衣服下摆扯回来,不让她刮。   “能是能,丝毫不影响你的好看程度……”   “其次,我不用香水,不———”他及时刹住,改口道,“我明天用不着刮胡子,你也不用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女朋友成就几几几’了。”   “你怎么又这样?!”听到最后一句话,甘却立刻站起身,气得不行,“你这样大大地降低了我的成就感你知不知道!”   张存夜看她这回像是真气了。   屈指蹭过自己的鼻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尔后猝不及防地把床边的人拉过来。   “要成就感是不?”   他整个人凑过去,凑到她面前,“我人就在你面前,想摸哪儿?”   这么直白地问出来,甘却反而害羞了。   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我就是想帮你刮一下胡子嘛。”   都说胡闹的人突然乖巧时,最惹人疼。   当下的情况差不多就是那样,不过放在张存夜这儿,这种‘疼’指的自然是‘头疼’。   但是特么他真的没有胡子需要刮。   他就没刮过几回。   特么他这个年龄……   “明天再说。”他用指尖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哦……”   “上来。”   “哦。”   甘却爬上床,坐在他身旁,抱着膝盖,安静了不少。   这里只有一个睡枕,他是不会睡的,挪过去给她。   “不是要……”她挠了挠后脑勺,“同床共枕的嘛。”   “不是。”张存夜直截了当地否决她,把她摁在床上,躺在枕头上。   然后拉起她放在身侧的手臂,横放,自己睡下去,枕在她手臂上。   “可以了,晚安。”   灯被他拉下去,甘却看不见他了。   只有臂弯处沉甸甸的承受感,才印证着他就在她身边。 0   早上,甘却睁开眼睛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这种感觉挺可怕的,使得她心里顿时空了一下。   爬起来跑去隔壁按门铃,响了两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他已经换了平日出门穿的黑衣黑裤,耳朵里塞着耳机,身上一阵阵的青柠香气,比平时浓烈了点。   “早。”   “你怎么这么早起床呀?”   “习惯。”   “噢……那、”甘却一低头,发现自己乱糟糟的,估计头发也是跟鸟窝一样,“那我们等会儿出去吃早餐吧,然后就去逛超市!”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眉开眼笑地回了房间。 1   用完早餐后,俩人手牵手散着步去离酒店一站之外的大型超市。   甘却的话自然地又多了起来,话题依然停留在‘刮胡子’这件事上。   “张张,你接下来一周都不可以自己亲手刮哦,一定要把机会留给我,”她扣着他的修长五指,前后晃了晃,“拜托拜托啦。”   张存夜心想:一周我也拿不准它长不长得出来。甚至再过一个月,都拿不准。或许两年后能。   “等我们完成了超市购物,我就达成女朋友成就五啦!”   “这些成就是谁规定的?”这个问题他一早想问了。   “秘密!”   他斜斜睨了她一眼。   “哎呀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嘛。”   “合适的时候我就不想听了。”   “不会哒!”甘却心情雀跃,跟他牵着手还忍不住一路小蹦小跳,跟只鸟一模一样。 2   大概是礼拜天的缘故,今天这间超市里的人格外多,收银口排成了一条条长队。   张存夜推着购物车,两手手肘随意搭在边沿,闲适又懒散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还得帮她翻译英语。   “张张,这两种哪个比较好看?”甘却拿着两个漱口杯,笑嘻嘻地问他。   很普通的漱口杯,但是样子做得很少女,目标顾客摆明了就是类似麻雀这样的女孩。   “为什么要买漱口杯?”他问了这一句,低头看了看购物车,才发现这傻子扔了很多日常生活用品在里面。   而且几乎都是一式两样。   看起来是把他那份也算进去了。   “我不缺这些。”张存夜抬眼瞧她。   “哎呀先买来放着嘛,改天我们找到了小房子,就可以搬进去住啦。”   她显然把昨晚说的计划给实施了。   但是他记得自己没有答应她。   “我没说要…………”   张存夜的话断在那里,没说下去。   因为他听见了超市墙上电视的播报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   “你在看什么呀?”甘却追着他的目光,仰着脖子看过去,可惜大屏幕电视上的新闻主播讲的也是英语,她听不懂。   看什么?他在看什么?   张存夜也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看今年的巴黎时装周春夏系列即将推出的几个主题;看各大时尚杂志预测的今年潮流之首分别是什么;看中国风与西欧流行冲撞之后带来的绝佳效果……   他推开购物车,伴随着促销产品轰然散落一地的声音,蹲在原地,握紧一双握不紧的手。   层层剥落的绝望,覆盖在他身上。   额角青筋狂跳,他不甘得想杀人。   “你怎么啦?是不是胃又疼了?”甘却顾不得周围的混乱,蹲在他旁边,伸手想去握他的手。   “别碰我。”蜷起的长指紧紧缩着,他内心仅存的大厦在这一瞬间坍塌,成为灰堆。   购物车撞倒了一大堆临时摆放的促销产品,超市工作人员上前来,但是甘却无法跟她们沟通。急得想哭。   而且还有很多围观的顾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蹲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肯说,桃花眼盯着光可映人的地板,瞳孔里波光流转,像有倒塌的高楼,像有燃起的火焰。   可是他不让人碰他,甘却一个劲儿问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十八岁’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她跪在他身旁,声音里有隐隐的哭腔。   逃避没用,不甘也没用。   塞上耳朵闭上眼睛,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着,谁都不把谁放在眼里。   越破败,越低落,越是被所谓的命运攥在掌心里,永远逃不出去。   跑出旋涡,也意味着永远不能杀掉旋涡里的怪兽。   只有重新回去,脑海里摆过的棋局才能真正开始对弈。   光影一霎,繁华一眼,凭什么他要游荡在这不夜城里,日日夜夜挣扎?   怕什么?到底有什么好怕?   他的人生已经被折腾这副模样了,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更糟糕了。   谁他妈没有一颗高傲的头颅,谁不是打算把脑袋安放在王座,最好还能镶上一两圈钻石,叫它永垂不朽。   “你到底怎么了呀?”她的声音终于冲破他自己的重重思索,跑进他耳朵里。   张存夜回过神,抬头看她,“回去吧。” 3   甘却拉着他的衣袖,跟他说了一路的话,但是他什么都没回应,一到酒店楼下就说自己困了。   “等会儿我补眠,你别来吵我。嗯?”   “噢……那你要记得起来吃午餐。”   “跳过。”   “啊?”她知道他吃得少,加上刚刚那么反常,也不敢多劝,“那就、那我叫你起来用晚餐?”   “也跳过,”张存夜站在她面前,见她眉头紧蹙,“我有水果。”   他说着,长指搭在她脸颊两侧,拇指指尖轻轻抚平她紧蹙的眉,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明天之前都不要来吵我。嗯?”   “好吧……”甘却仰着脸跟他对视。   没几秒,他就放开她,转身往电梯走去。   纯黑色宽版卫衣,黑色休闲长裤,黑白相间的运动鞋,背影颀长偏清瘦,走路的姿势有点怪有点痞帅。   电梯门一开,他跨步进去,她就看不见他了。   甘却呼出一口气,朝楼梯入口走去。   刚刚在超市的那种忐忑不安还萦绕在心头,久久未散。 4   特别难捱的一天,包括一夜。   甘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动画片、看漫画书、画卡通漫画、练字……所有可供打发时间的活动都轮了一遍,才勉强捱到晚上睡觉时间。   期间,她无数次想去隔壁找他,但又怕打扰他补眠。   耳朵贴在墙边,然而什么都听不见。   “快睡吧快睡吧,”她关了灯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睡醒了就可以去找‘十八岁’了。”   次日凌晨,天刚蒙蒙亮。   甘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拖鞋去按他的门铃。   响了十声,再按一遍;按第三遍;第四遍……   她开始拍门,“张张,你在里面吗!你怎么还没醒!”   他不是一向醒很早的吗?昨天这会儿他已经起床了。   可是不管门铃响了多少遍都没人来开门,她的手都拍疼了,掌心发红。   回房间里去打电话找客房部服务员,终于打开他房间的门时,床上没有人。   甘却跑进洗手间、更衣室,没人。真的没人。   房间里他的一切物品还在,衣服,墙角里成堆的英德书籍,桌上还放着他的黑色皮夹、随身听和耳机,还有一条银链玉坠。   甘却控制不住,流出眼泪,又怕又慌。   她顺手拔下他插在随身听里的耳机接头,音乐顿时往外跑。   他什么都没带走。   他带走了一切。   “分享我的兴趣/ 分担我各样顾虑;”   “在绝处一刻拥抱/ 等於给我圣水。”   “假使我昨日/ 单身走过去;”   “没有经历和你/ 一起的壮举;”   “今天要我独居/ 应不会/ 难受到想死去。”   “最绝情是/ 剩下自己/ 怎可走到尾?”   ☆、第二十九章   她在手忙脚乱的找寻中期盼着能像上一次在海牙市的小旅馆那样,找到他留在某个角落的便签纸。   也许他会告诉她, 他在某一个地方等她, 等她收拾好行李, 再跟他一起流浪到下一座城。   可他的空间是如此整洁, 整洁到根本不用甘却动手去翻找,一眼望过去就可以看到有没有他留下的任何讯息。   没有。   桌上的银链玉坠, 不是她给他戴上的那条。   这块玉颜色更深, 链子更精致, 匀称的椭圆形,跟水滴很像,刻字“W·L”。她此前没见过。   酒店客房部的工作人员说, 他在这里预订的时间是一个月,还没有办理退房手续。   甘却匆匆回房间换了衣服,跑出去找他。   从俩人经常去的早餐店, 到市立图书馆, 沿途的几间饮品店,药店, 赌场………到处都没有。   想想也不会有, 他平日里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都留在酒店房间里, 怎么可能出来这些地方?   她知道什么叫做‘失魂落魄’了。   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多, 车如流水, 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商业繁荣, 娱乐热闹。   她一个人走过街道,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前面再也没有那个穿一身黑色衣服、戴耳钉、塞耳机、双手插兜的男孩。   2   晚上回去他的房间,打开门的那一刹仍在希冀着,可是里面空无一人,跟她白天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甘却翻了翻他的黑色皮夹,还是习惯性地放着一堆现金,他惯用的荷兰盾,而不是现在通用的欧元。   他的皮夹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照片、证件、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只有现金和房卡。   电视旁边有一些药,大概是止胃疼的;药旁边有一叠素白的稿纸,每一张都描了一个手掌的轮廓,看着像是他自己的,落款「Z」。   甘却在他堆着书的角落里盘腿坐下,拿着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书面上的书名。   《公司架构治理》、《并购案例分析》、《企业文化》、《品牌建设与品牌价值》……还有很多数独集,上面只寥寥填了数字,像是直接把答案抄上去那样。   从前她千方百计想进来他房间瞧一眼,但是现在她就在这里,即便瞧上很多眼,她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房间里的信息跟他本人一样———少得可怜,少得神秘。   甘却趴在这堆书上,枕着自己的臂弯,愣愣地发呆。   天真的大脑不免也会想到,他是不是被这房间里的怪兽给吃进肚子里了?   于是她就决定今晚在这里过夜,躺在他躺过的床上。被窝里还有淡淡的青柠气息,残留在他接触过的每一处地方,若有似无,看不见抓不到。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太快消耗完属于他的气味。   有些问题,甘却以前也问过他的。比如: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回家?   但是问的时候并没有很认真,因为她不曾设想过:‘十八岁’会离开。   关了灯,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天花板。   今夜他会在哪里?   今后他会在哪里?   3   凌晨时迷迷糊糊醒来,被饿醒的,饿得几欲虚脱。   甘却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现在也只是饿,没有食欲。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以前跟她争辩的话题了:食欲到底重不重要?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爱吃东西?   按照她现在的情况来看,不想吃东西的人,应该都是心里头装着比吃东西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的人。   但是她还不想太早走上吃胃药的道路,那一定不怎么好受。像他那样。   甘却拾掇了一会儿,爬下楼去吃早餐,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   她总觉得昨天是梦境来的,那么不真实,过得那样匆忙。   又或许,等会儿回去,他就回来了。   4   2017年1月1日。   甘却站在酒店前台办理退房手续。   这时候她才切实地认知到,那的确是梦来的。   张存夜这个人,她跟他在一起的那短短二十多天,他赠予她的种种情生意动,这些就是梦,一场大梦。   梦醒之后就是冰冷的现实,梦醒之后就是她孤身一人。   前台的中文说得并不流畅,她听得磕磕巴巴,填表格的时候也无从下手。   表格上满是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的,她一看就头晕。   前台帮她翻到前一页,似乎是想让她参考入住信息。   于是甘却看见了那些简短的黑色手写字体,是他的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甚至还有点像她初学写字时的样子。   这字迹跟他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搭,他是那么少年冠玉,慵懒神情下藏着谦与狂。   他的字就该流风回雪般遒劲,就该光彩夺目,就该独特耀眼。   可眼前的完全不是,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难以理解。   签名那一栏,他签的是中文名,端正得可怕,却又不是印刷体的那种端正,看起来怪别扭的。   甘却记得,她那时候想偷看他写字来着,但被他挡住了。   蹙着眉填完表格,刚要转身离开,被前台叫住。   她以为自己填错了,拿起笔准备改过来。   但是前台给了她一张便签纸。   木纹底色,令她触目即鼻酸。   5   电话亭。   前天晚上他还站在这个电话亭里打过电话,现在是她站在这里。   便签纸上写了一个号码,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其他东西了。   甘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等待接通的时候,紧张得手心出汗。   她既希望接电话的声音是他的,内心却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是他接电话。   这种煎熬使得她连呼吸都加快了。   “您好,荷兰驻华大使馆接待部………”   一颗心落地无声。   甘却轻咽口水,短暂地失神之后,结结巴巴地开始跟电话里的人沟通。   这时的她完全不清楚这个组织是做什么的,甚至不知道这是政府机构,只因为是他给的,所以她才把自己的全部情况跟对方和盘托出,包括她是华人难民的遗孤、没有护照这些事。   意外地顺利,意外地好运,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表示她现在就可以过去,他们会协助她往后的一切事宜。   挂了电话,甘却顺着电话亭里的玻璃面滑下去,蹲在原地。   她宁愿相信这是他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助她,她不愿意相信他只是丢给了她一个办事效率极高的政府机构的电话号码。   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意味着她跟‘十八岁’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关系。   但事实,似乎又的确是后者。   他就是这样,这样把她扔给了一个驻华大使馆,再不问后事。   她的‘十八岁’,出现在她十七岁这一年,也消失在她十七岁这一年。   梦幻泡影,约是如此。   6   2017年3月3日,甘却第一次来到中国。   穿一身粉色春季运动服,拖着一个小型旅行箱,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出来。   原本齐肩的短发已经过肩了,但是她没有扎起来,散在脑后,乌黑漂亮。   她也爱上了塞着耳机听歌,听他听过的那些歌。   白色耳机线,播放曲目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粤语金曲,到去年欧美最新的潮流电音,她听得特别杂。   不,是他,听得的音乐特别杂。   今天是国内高中开学的第一周,打了车去宝安区的一间私立高中报道。甘却是来念书的,从国内的高中升学班开始。   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帮她联系到一家长居深圳宝安的家庭,家境挺好,但是家里唯一一个小孩天生聋哑,还轻微自闭。所以大人一直想给小孩找一位条件合适的小伙伴。   甘却就这样撞上了这个缺口。   她会手语,她是孤儿,背景干净,她也需要一个寄宿家庭。   高中生活无波无澜,甘却性格好,爱笑,会很多小游戏,学东西也快,在适应学校生活的过程中渐渐交了些朋友。   只是在某些安静的瞬间,她会盯着一个方向发呆,然后觉得心里特别空。   有时候经过教学楼的楼道,会碰见一些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的男生。   甘却就用眼角余光观察他们,她发现这些人抽烟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很标准,也很普通。   她再也没有遇见任何一个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白色烟支的男孩了。   今后都遇不见了。   有时候跟班里女生一起去逛街,她们爱喝甜腻腻的奶茶,甘却总是固执地点柠檬汁、柠檬果醋或柠檬奶昔。   仿佛这样的固执能帮她铭记住某年某月的某些光影记忆,那些记忆里,她的男孩特别喜欢喝这些酸死人的饮料,他一喝东西就咬吸管,他搭在饮料瓶外面的指尖好看得厉害。   高中毕业那天,同桌约她去穿耳洞。甘却站在旁边看着同桌喊疼,自己死活不愿意打。   因为有人说过,她的耳垂挺好看,不要去打耳洞。   7   2017年9月秋季。   深圳南方科技大学。   甘却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生物学这个专业,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翻开《时代》周刊时看见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绍几位生物学家在蛋白质突变方面取得了里程碑式成就。   而那堆《时代》周刊,是他扔给她的。   这间大学的办学历史很短,走高端创新型科技大学路线,招的国际生占据生源的一大半,降分政策多。   所以像甘却这种半吊子插班进去的国际生,也能勉强够到这间大学的招生线。   开学第一天,新生介绍班会上,她站在讲台上,一眼望下去,座位上的面孔都年轻朝气,与她内心空荡荡的那一块如此违和。   大学里有很多戴耳钉的男生,可是她再也没见过能把耳钉戴成折光神器的人。   在她的眼里,她的男孩戴着的耳钉,就是那种能在关键时刻折射光线的法宝,特别厉害。   第一学期期末测试周,宿舍里的四位女生都复习得想吐。   隔壁宿舍有人过来串门,问的第一句话是:“今天都看了什么书呀?无聊死了,你们这边有发生什么好玩的嘛?”   甘却愣了很久,把脸埋在被窝里,偷偷淌泪。   这句话如此熟悉。   8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快遗忘呀?忘得一干二净的耶。”   “因为我厉害。”   “是嘛?为什么我就不行,我总是忘不掉。”   “因为你蠢。”   他插着兜走在前面,他说要去找青苹果,他使唤她帮他买带吸管的微咸白粥。   他喜怒无常,他过分挑食,他特别怕吵。   他有洁癖,他爱挑眉,他总收费。   他一转身,她就哭,哭得醒不过来。   ☆、第三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05   长篇故事里的时间线一向是超前的,个人习惯。   对应事件的年龄或许相差不远,但别拿文中的时间照着往我身上套;要套就用随笔里提到的时间套,那才是真实的。   若某些背景这里没交代,可以去翻公众号和《单向迁徙》;   若到处都没交代,那就是不方便交代了。   「我来,我见, 我胜」, 凯撒在《高卢战记》里曾如是说。   两年前, 张回挪威时, 非常应景地想到过这句话。   一直到现在,他才敢说自己真正贯彻了这句话。   S 还是和 B 结了婚;养父母去世;明暗争斗几回, 他继承了这个名义上的家庭的财产。   两年久吗?   看是对谁来说。   有些人的时间就是客观意义上的时间, 遵循物理原理;有些人的时间被岁月拉得无比漫长, 分秒如年;还有些人的时间,仅仅相对于自己的想法而言,快慢自定。   两年对他来说, 不长不短。   曾得益于一些意外,也曾被一些误算所耽搁。情理之中,没什么悲喜的。   两手空空回去, 操纵一场博弈, 怪他从前太傲,瞧不起商家子弟, 人到用时才方觉少, 手里没几颗像样棋子。   刚开始时, 他有的只是自己的头脑心思和尚不成熟的手段算计;还有其他行业的朋友, 看似实力不菲, 实则跟他所处的漩涡没多大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风险都要自己周旋,假面也要自己戴上。   危机四伏, 从来没有悬崖勒马的机会。   真实人生里,残酷总是走在温柔的前面,谁都不能颠倒这个顺序。他也不能。   而真正精通博弈论的人,几乎都深谙一个道理: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筹码。   把自己变成诱惑体,这游戏就赢了一半。   「现在有时日,过去有时日,但将来却不会有时日」,这句话来自《圣经·新约·启示录》。他在第二次回中国之前,曾对 S 说过。   2017年6月,他曾进入丹麦的一个电子竞技俱乐部,待过一段时间,尝试着把自己训练成职业选手,顺便锻炼手指灵活度。   队长第一次见他操作,就问:“你受伤了吗?”   “我曾被伤得更重。”   那又怎样?   2   “那又怎样?!”重复了他上一句话,于尽想把这人从车里扔出去,算了,实在不行就自己跳车算了。   旁边的人拉下眼罩盖住双眼,一副‘老子要补眠你他妈最好闭嘴’的模样。   但他还是要问:“要是你十年八载都不回来一趟,那还得我们一期一会飞过去看你咯?”   “视频挺方便的,”眼罩下颜色常年鲜红的唇轻启了唇线,补充说,“如果你想我了的话。”   “一边儿去,少恶心人,”于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你当人人都是范初影呢,还想你……”   他摘下眼罩,斜斜撂了他一眼,阴郁的,警告的,还带着一份切切实实的倦意。   “行,我闭嘴,少爷你睡吧。”   于尽是没脾气了,这人,对外要当弟弟一样宠着,对内事事得他说了算。到了如今,连言论自由都被没收了。   他是深圳人,年轻二代一个,认识张的时间不超过两年。   范初影原本是个真汉子,但好像被张掰弯了。   不,于尽想了想,不能用这么直白的话形容,否则又该遭到某人的眼神嫌弃了……应该是:因为张而改变了性取向。   嗯,这样总没错的。   妈个叽,当这人的朋友真他妈不容易。   2019年四月末,夏初。   银色宾利从深圳福田区的深交所运营中心驶过。   这一年,他提前结束了本科学业,在深圳停留两日,即将飞德国。   此时深圳南山区的南科大女生宿舍里,甘却正对着电脑赶制明天课堂展示要用的PPT。   她丝毫不知道,这一刻,就地理位置上而言,几乎是不告而别的这些年来,她离她的男孩最近的一刻。   3   “过几天就开始了,你待到那时候再回去不行吗?”   “不行。”   听到这干净利落的拒绝,华再希朝他翻白眼,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还是个学生,有作业的。”坐在对面的人勾着唇笑,明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套说辞。但他确实还在念硕士。   “扯吧你,你就没来参加过一次。”   每一次个展,华再希都没法把他弄到现场来,秀场后的轰趴就更别提了,他理都不理。   这次来纽约,除了他自己工作上的事,顺便来精确检查一下双手的恢复程度。   还剩下点时间,华再希就把他接家里来了。   “我看着挺好的,还有哪里不方便的吗?”他仔细观察着他十指交叉揽在膝盖上的手。   “差不多吧。”张靠在沙发上,脑袋往后仰,拿了本杂志盖在脸上。   华再希轻咳了一声,“那书我昨天翻了一遍。”   杂志立刻被扔过来,砸在他身上。   沙发上的人起身进洗手间,大概是洗脸去了。   这麻烦的洁癖,跟人接个吻岂不是会死?   待他出来的时候,华再希正在沏茶,有点得意地跟他说:“我也是个会沏茶的人,上个月刚跟人学会的。”   “那你看我等会儿喝不喝。”   “反正我这儿没有果醋,你不喝茶就喝白开水。”   他没搭话,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很困吗?”华再希抬头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又抬头认真打量他左耳,“耳钉没戴了?”   “老了,戴不起。”   听见这话,他呵呵笑了声,“小朋友,你成年了吗?”   又一本杂志被扔过来,华再希侧身躲开,“别扔别扔,正沏茶呢。”   “十八岁生日谁帮我过的?”   “是我是我。”   但那也是刚发生在去年冬的事而已。他老了?这不是不让他这种年近三十的人活了吗?   “要不下午去我工作室挑挑?”华再希是独立服装设计师,有自己的品牌,工作室里的云衣间少不了要放一堆时尚界最新的珠宝饰品。   但沙发上的人只是困倦地摇了摇头,最后干脆整个人歪下去,斜躺在他的黑色沙发上。   “一千年没睡过觉一样。”他小声说了句。   本来想让他就这样休息一下的,想到什么,又忍不住问:“我记得你以前还戴项链的,现在也不戴了吗?”   “是不是要我在脸颊写上‘我要补眠’四个字,你才能安静点?”   “行了行了,你休息吧。”华再希独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好像确实不怎么好喝。   沙发上的人抬手,长指搭在眉骨处,形成一片阴影,遮住眼帘周围,挡去部分光线。   项链,好久以前就不戴了。   离开荷兰那天晚上,临进电梯之前匆忙折回去,他在黑暗中摸出那个女孩给他的玉坠,留在酒店房间桌上。   回到挪威,他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他弄丢了L的“W·L”玉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戴的?   2019年5月这一天,他从德国飞到纽约。   医生说他的双手似乎没有恢复的余地了,现在这样,已是骨科复原的极限。   除了不能长时间从事各种手工活动、易受伤、难使力,其他几乎跟常人无异。   总有人说他不够狠,没有让监狱里的 B 双腿残疾。   可没有几个人真正能懂,这种循环游戏到底有多累。   陷得太深,会把人逼疯;一心求胜,会慢慢忘记胜负本身的对错。   他纵冷清至此,也不愿意彻底失去感受人间热闹的能力。   4   2020年6月末,夏至。   深圳南科大校园里炸开了一条新闻。   ———号称本大学办学历史上换女朋友速度第一快的邱卓一,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向17届生物系三班的甘却告白了。   此人除了长得挺帅、家庭背景不错、交际圈子广之外,没有其他更多可供圈点之处。   但仅仅是这几条,就足够是他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在学校里受众人追捧。   正是期末复习周,大家都被教科书的枯燥内容折磨得了无意趣。于是,整栋宿舍楼的女生都趴在阳台上围观楼下的表白盛景。   “三班的甘却学妹,如果你在楼上,请出来应我一声。我-喜-欢-你-!”   邱卓一是16届电气系的,比甘却大一级。刚拍完毕业照呢,身着一套正正经经的灰黑色正装,发型梳得一丝不苟,像模像样的。   唇边放置着一个小型扩音器,喊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懵懂青涩,反倒有一种凛然的帅气。   楼上的女生小声地讨论着,又笑又闹。   甘却被舍友逼到洗手间里,反锁着门,表示自己要反抗到底,假装不在宿舍。   “小云雀,我真觉得你可以跟他试试。”   “对啊,跟邱学长谈恋爱应该挺刺激的,你就当玩玩也行呀。”   “不是我说啊云雀,你都单了三年了,毕业前脱个单会死?”   “你们再说我就、我就爬进洗衣机里!”   “好搞笑哦,你爬进洗衣机里能威胁到谁呀?”   “说得好像我们不能把你拖出来一样。”   “你爬啊,我们连人带机把你抬下去送给学长。”   “你们怎么这样啊?我跟这个人根本不认识,话都没说过几句,指不定、他连我人都认不出来!”   这话一说出来,她立刻被抓住缺口。   “你出来试试看呀。”   “你出去让他看看认不认识你。”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嘛。”   于是,本来要爬进洗衣机的甘却,打开了洗手间的门,被舍友一推一搡地供了出去。   她一出现,楼道内和楼下的围观群众顿时兴奋起来,吵得她心慌慌的。   “你……”情急之下,甘却清了清嗓子朝楼下的邱卓一喊,“你喜欢我什么呀?我都、不认识你。”   楼下前来助攻的男生都哄笑开来,纷纷给他提供传说中的标准答案,比如“人群中你独独美丽”、“只是多看了你一眼”、“命中注定我就爱上你”………花样缤纷。   邱卓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住口。   男生们安静下来,他往前走了一步,仰着头看甘却,中气十足地喊道:“我喜欢你的傻气,使我一见倾心。”   这下子,连女生们都安静了。这清新脱俗的告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是五楼阳台上的甘却眼圈莫名发红,皱着鼻子差点哭了出来。   “你才傻!”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沙哑,“你、你没资格说我傻!”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天天说她傻,说她蠢,说她笨得无可救药。   “我有喜欢的人了,请学长另觅芳草。”   甘却说完就转身跑进宿舍,洗澡去了。   舍友们瞪大了双眼,这鸟居然有喜欢的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不得了不得……   至此,轰动全校的告白以失败落幕。   后来的后来,某人听到这件逸事时,轻声嗤笑,长指绕着她的头发说:那你怎么不问他,傻缺,我喊你一声你敢应吗?   ☆、第三十一章   2020年12月,冬至。   甘却带着寄宿家庭里的小妹妹去游乐场, 小孩子什么都不敢玩, 她也没心情玩。   俩人坐在石凳上, 各自托着腮, 看着面前一圈一圈旋转的旋转木马。   四年了,上一次她进游乐场, 是在四年前, 也是她第一次进游乐场。   她既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也不知道该如何放弃等待。   记忆中的少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除了那几样小物件,什么都没留下。   她的头发留到及腰, 修修剪剪,一直保持在这个长度。   她在半自主的成长中,极速吸收各种生活常识和人情世故。   回过头去看, 那个刚从福利院跑出来的自己, 的确有点傻。   可她怀念被他嫌弃的那种感觉,就像嗜甜的人对糖的渴望。   他跟动画片很像————让她始终对这个世界怀抱着美好的愿景;让她在初初接触到社会的时候所碰见的, 是光明, 而非黑暗。   可他真的不是梦吗?为何消失得那样快?   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如同只在她的世界存在过。   有时候她甚至真切地怀疑, 那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因为实在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比如:甘却第一次在课本上接触到‘淤血’这个词, 连同小图上的症状, 她就想到他手掌的那些血块。   什么样的人,掌心才会长久地布满大小的淤血块?   比如:甘却见过很多穿一身黑色衣服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每一天都穿, 且每件物品都是黑色的。   什么样的人,会偏爱黑色偏爱到这种变态的程度?   再比如:甘却听过很多高中和大学女同学的心事,她们的男朋友总是躁动并急于尝试,无人像他那样一面撩拨却又一面禁欲。   什么样的人,能完美控制自己青春时的情·欲?   这些问题一旦想起来,她就头疼,感觉虚幻。   每周定期擦拭脖颈上带着的玉坠,可她不明白那两个字母到底有什么意义。   衣服被人拉了拉,她回过神,身旁的小孩用手语问她:“天上的飞机会不会突然落下来?”   随着她的视线,甘却抬头去看天空,一架飞机飞得特别低,可能是因为这个游乐场离深圳的机场不远。   飞机后面的云朵被层层划开,像剖鱼肚一样,有着某种诡异的美感。   她喜欢仰望天空中的飞机,就像从前抬头仰望他那样。   有时候也会异想天开地假设,会不会她望过的某一架飞机上,正好坐着她想念的、梦幻般的那个人?   2   2021年7月,炽夏。 7届的大学本科生毕业,甘却也在这一列中。   生科院出来的学生普遍为就业问题苦恼,一半以上的人选择继续深造,因为已经没有选择了。   实验室里,连打下手的研究助理都是博士后学历。没有paper也没有推荐信的生物学本科生,在国内几乎没有出路。   有些人跑去做了医药代表,这其实跟推销员很像,跟本专业的关系不大;有些人干脆选了与生物学完全无关的职业。   甘却还算好运,寄宿家庭里的人一直挺喜欢她,说给她找了一个适合女孩子的清闲职位,待遇也还不错。   忙得焦头烂额的舍友们都很是羡慕她,并一致认定她们中以后混得最好的肯定是她。   但是第二天,甘却掀开被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自己去找工作。”   她身上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总是让人在跟她相处时把一切事物的本质看成是美好的、单纯的。   有人说她傻,但没人唱衰她。   这一年的七夕即将到来,甘却很快就年满二十二周岁了。   有挂念之人,有热血之心,有憧憬之情。   独自拉着行李箱,飞北京去了。   3   八月初,广州。   “概念生物医药股的形势不错,不考虑一下吗?”   “虚高,不考虑。”   “那你为什么要投这间……北京盛禾生物技术有限公司?”   “没人投,适合我玩。”   江崇:“………”   没人投这间科技公司,他就偏偏要图个刺激去玩玩。这理由很合适,是张的路子。   坐在办公桌上的小女孩,手指间挑着彩色细线,上个月掉了的牙齿还没长出来,冲着坐在她对面的人笑。   办公椅上的人抬着二郎腿,穿一身黑色休闲的衣服,手扶着侧额,看着桌上的人玩小游戏。   这个角度,江崇看不见他的眉眼,但感觉他应该是开心的。   每次跟小江待在一起,这人就是开心的。   可他好像在广州待不了几天了,貌似下周得去北京谈投资合作。江崇放下他的行程表,走过去围观这两个幼稚鬼。   “你什么时候回德国?”   “不急。”   “张张,你快挑中间这两根!”小孩子的稚气童音插进来,“然后往两边……往两边……”   他配合地把手伸过去,无名指指尖挑着两根细线,“往两边怎么?”   小孩语言组织能力有限,又不能松开自己手上细线亲自指导他,“就,把它们弄出来,弄到我的上面。”   他不甚相信地挑了挑眉,“怎么弄?”   江崇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她让你把这两根线往上翻出来,架在她的————”   “闭嘴。”“哥哥你不要说话!”   一大一小异口同声地打断他的话,江崇碰了一鼻子灰。   “行行行,你俩玩。”   等江崇走出去,带上了书房门,张才跟他的妹妹对视而笑。   江崇是他在广州念本科时认识的,一直是一间科技公司的经理,务实憨厚,有一个特别逗的小妹妹小江。   这次来中国的行程一拖再拖,直到国内的事情积压了一堆,张才不得不飞回来处理。顺便看看小江。   “家里人有帮你报暑期班之类的吗?”他架着手中的细线,等着小孩动手翻出新花样。   “有啊,他们很讨厌的,八月十五之后我就要去上补习班了。”   “需要我解救你吗?”   “你要带我去外国吗?”她两眼晶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但是哥哥说你很忙的。”   “我可以带你去北京待几天,避开你的补习班上课时间。”   “真的吗!就说我去机场送你?”小孩迅速收起他手中的线,两手撑着桌面紧张兮兮地说,“那我们等会儿要去哥哥面前表演了?需要几成的演技呀?”   他笑,屈指刮了一下她鼻梁,“一成。”   “那我去洗手间练习一下!”小孩手脚并用从他的书桌上爬下去,溜出门外。   书房门重新关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熟悉的阴翳感隔着岁月涌上来,像潮水一样,他任它缠绕。   身体往后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窗外天色尚早,广州的天空常常出现火烧云,但是今天没有,视野中只有小蛮腰突兀出来。   张拿起桌上那团彩色细线,这种小游戏他曾见过除小江之外的人玩。   在荷兰的火车上。一个傻子。她玩得很好。   小江跟她很像,但又不是她。因为前后反过来说,也并无不可————她很像小江。   他亲近所有纯粹之人,但还没有人是他的唯一。   他的生命似乎什么都不缺,但这并不代表就此完满。   可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令它完满起来,就像现在这样,满室书籍,行程紧凑,他独自坐在这里,依然觉得心里空荡。   也许他需要一样使自己沦陷的东西。   4   甘却怎么也没想到,大学毕业之后竟然还能碰上邱卓一,简直叫她头大。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她来北京找工作了,当天就在微信上找她,热心且周到地给她发了好几间公司的内部招聘信息。   此人人脉确实挺广,帮肯定是能帮到她的,但是接受帮助以后,两人少不了要有后续。   甘却向舍友们求助:该怎么甩掉这个学长?   舍友A:微信拉黑删除。   舍友B:跟他在一起算了。   舍友C:找个男朋友。   甘却叹了一口气,扔下手机趴在床上,她还是决定暂时装死算了。   初来北京那几天,她其实很慌。   在网上投了很多份简历,石沉大海。关键是,就生物学这个专业而言,她的学历算是最底层的,想进入一些知名的生物科技企业的科研部,甚至连基本的门槛都过不了。   住了一晚酒店之后,她就觉得像在烧钱。第二天赶紧去网上找合适的出租房。   最后跟人合租了一间公寓,在朝阳区左家庄附近。   同房的姑娘叫裴穗,什么都挺好的,就是经常晚归,还忘带钥匙。   于是,才来到北京一个月不到,甘却至少被裴穗的电话给吵醒过十次。然后披着外套、踩着楼梯下去给她开门。   还未找到工作的日子里,她就帮人翻译一些跟生物专业相关的东西————把中文翻译成盲文。   邱卓一还是会时不时地在微信上找她聊天,她每次都硬着头皮敷衍过去。   晚上空闲时,就托着腮往窗外的夜空,把与那人有关的二十多天回忆拿出来,慢慢地、细细地、小心翼翼地在脑海里再经历一遍。   这些年,甘却还学会一个特厉害的技能:给自己的回忆存进度条。   一次回想不完整,就先存个档,下次有空的时再读档继续。   人若要有珍宝,这就是她的无价之宝。   并且,无人能夺。包括他。   5   由于小江的演技太渣,张的神演技也拯救不了她的诸多穿帮镜头,两人携手的骗局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他一个人飞往北京。   白天在酒店补眠时,于尽的电话进来,说他晚上也会到这儿。   “你来做什么?”   “去玩啊。”   “随便。”   切断了通话,关机。   他浅眠至极,但极度困倦时入眠也极快。   再度入睡,这一觉里的梦境怪异得过分。   他梦见,飘摇下坠的风筝突然往上飞,背景时而是湛蓝的天空,时而变换成繁华的荷兰夜景。   有两个声音在他耳边对话:   “放过风筝吗?”   “没有哎。”   “我教你。”   “啊?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   ☆、第三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07   一切具体地名、公司、酒店、公寓等等皆为‘自创’,勿究。   “穗穗,钥匙!”   “拿了!”   公寓房门关上, 甘却松了一口气, 重新窝进沙发看纪录片。   她现在是:在北京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裴穗又没带钥匙。   因为她们租住的这套公寓是老式公寓, 而且在十一楼,甘却不敢乘电梯, 习惯晚归的裴穗若是没带钥匙, 她就得大半夜爬下去给她开门, 然后再爬个十一楼回来,特别累。   于是这几天开始,她渐渐养成提醒她带钥匙的习惯, 这样才能安心睡到天亮。   但她还是太天真了。   这次裴穗带了钥匙,却在外头惹了事。   换了睡衣靠在床头看书的甘却,十一点多时又接到了她的电话。   裴穗说自己在三里屯格兰酒吧, 出了点事, 让她帮忙把她房间抽屉里的一个手包给她送过去。   甘却应着她,挂了电话之后心里有点慌。   正在她房间里帮她找手包, 电话又进来了。   这回电话那头是裴穗的男朋友, 语气很急, 问她能不能再给她带件外套。   甘却照例应下, 拿齐东西之后匆匆出门, 十分钟后又气喘吁吁地折回来。   “天呐、这记性!明天要、多吃几个核桃!”   她自言自语,手忙脚乱地进房间换衣服,刚刚是穿着睡衣呢, 撒着脚丫子就想走了。   她跟裴穗这室友,俩人的相处模式一直是:平日里相安无事,有事则互相帮助。   但这还是甘却第一次感觉事儿有点大的时候,难免心里着急,坐在出租车上也一直催司机快点再快点。   2   门铃声响了两遍,床上的人一点都不想起身给来人开门。   于是当门开了时,映入于尽眼帘的,就是某人的一张冰霜脸。   “还没睡醒呢?”他自动自觉地挤进去,“你这都睡了一整天了。”   “有事?”没事的话他就可以逐客了。   “有啊,今晚有空吗?跟我出去呗。”于尽知道他不可能再倒回床上去睡的,有人在的时候他绝对睡不着。   “去哪?”他说着就转身进了卧室,还顺带拉上了门。   于尽不敢去拉开他的卧室门,在主厅里拔高声音说:“三里屯,突然有点怀念百大DJ的场子。”   好一会儿过去,里面压根没动静,他怀疑那人真的破例跑回床上睡觉去了。   这间酒店的这一套房,几乎成了他的固定住所之一,每回他来北京,必定是住在这里。连同房内的一切装饰摆设,似乎都被他改成了他的格调,简约,冷清,质感,带着北欧式的低调奢华。   于尽刚想抬手敲门,他就从里面拉开了门,刚刚似乎在洗漱。   “我去趟太古里。”   “那你不陪我去喝一杯了?”   “看心情。”   “这句话的意思多半就是没可能了。”于尽耸了耸肩,就知道这人的脾性。   他没理他,转眼又进了更衣室。   出来时换掉了之前的休闲家居服,随意套了件黑 T 和黑色牛仔长裤,闲适又显年轻。   坐在沙发上的于尽盯着他看了几秒,问:“你能不能换件衣服?”   “理由。”   “你这样看着像未成年你知道吗?”   长指轻拨额前碎发,他的表情一言难尽,“那我再去剃个光头?有助于扮老。”   “你乐意……也行!”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肤浅的,于尽,”他抽了张纸巾,边擦着手边转身背对他,“不信你看我背影。”   “不好意思,您的背影依旧是未成年。”   “出去。”   “恼羞成怒了这是。”   …………   3   最后他换上纯黑色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锁骨上方,下摆束进皮带里。反袖式的衣袖被挽起到臂弯,露出小臂。   于尽说这样看着勉强像个大人,再解两颗扣子的话,会更像。   刚一说完就被他踹了几脚。   张知道这些人一向爱调侃他的年龄,但也绝没有‘未成年’那么夸张。   衣着风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随意改变一个人的外显年龄。   大多数时候,他穿得休闲,偏爱纯色系、极简风,所以别人看着他还像个少年。   他还没用晚餐,在酒店的餐厅拿了杯特调果醋,咬着吸管上了车。   俩人先去了太古里,于尽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貌似也没干什么,就是转悠了一圈。   这人做事总让人捉不准规律,看似随意,往往在事后才让人发现颇有深意。   “还上车不?”于尽给他打开车门。   张抬手看了眼腕表,神情不咸不淡地上了车。   其实于尽还真不敢未经他同意就带他去玩,在于尽的认知里,他不是个生性爱玩的人,理智自持,酷似性冷淡,身上没有中国二代圈里的某些天然特征。   有些时候,他也想要看看这人有没有沉沦的可能。   4   正是初秋,室外温度不低,甘却穿了条短热裤、套了件淡粉秋装外套就跑出来了。   在三里屯这条酒吧街,想要找到裴穗说的那间格兰酒吧,得把眼睛给看花。   她给裴穗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男朋友。   他让她站在原地,报个地址,他过来找她。   甘却四处张望,把周围能说的酒吧名都说了一遍,然后挂了电话站在原地等他,手里抱着裴穗的外套,外套口袋里装着她的手包。   北京的夜生活其实也可以仅指三里屯的夜生活,因为这一带的娱乐场所占据了北京市娱乐场所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人潮不息,车若鱼贯,流光溢彩,霓灯斑驳,都市的喧嚣和躁动热烈地搏动在此处。隔几米就是一间酒吧,或大或小,常有社会名流出入,各种肤色的人也集中于此。   她站在这里,稍不留神就会错觉自己站在一条琉璃梦幻之街。   正出神呢,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是裴穗的男朋友,她之前见过他,在公寓楼下,靠在车外面等裴穗。   “你来了呀,”甘却把怀里的东西一并交给他,“给!穗穗的手包在外套口袋里。”   他唇间叼着烟,接过外套,“谢了。”   “那个、”见他转身就要走,甘却多问了一句,“穗穗她没事吧?”   “没大事,你回去吧。”   他拿着外套就走了,高大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疲惫。   甘却轻皱眉头,每一次见这个人,她就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好像哪个地方不太对劲一样。   她觉得他跟裴穗不像是男女朋友。嗯,不太像。   5   从Elements Club出来,于尽上车之后,想了一会儿,深深地感慨:“是否我最近魅力值下降了?今晚格外不顺。”   “我不认为你有‘魅力值’这东西。”   “………”于尽想在车内后视镜瞪他一眼,但是车里没开灯,他只看见后座的一个轮廓剪影,背景是车后窗外的繁华街景。   坐在后座的人似乎靠着座位,他看不清他的眉目神情。跟这人同乘一辆车时,车里总是习惯性不开灯。   “哎,张,”副驾上的于尽扭头问后面的人,“你知道‘捡·尸’吗?”   “我希望你说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他笑了一下,“未免太饥不择食。”   他的笑声充满嘲讽,于尽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想的是‘奸·尸’,但是两者读音不同好吗?”   “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普通话的标准程度?”   “得得得,反正我发的音是第三声,”于尽干脆侧转身,整个人面向他,“‘捡·尸’就是把喝醉了的美女顺手带走,从不确定性中寻求刺激感。我以前觉得这游戏特低劣,但今晚突然想玩玩。”   “意思就是,你觉得自己今晚特低劣?”   “………”他被堵得没话说,可心里还是跃跃欲试的,“我们沿途回去的时候看能不能碰见那么一两个。”   “不用跟我说,我不参与。”张抬起手,长指搭在眉骨上,靠着车后座,闭目养神。   于尽转过身去,不强求,这人就是走冷淡风,强求不得。   想到什么,他又问后面的人:“那你不会嫌弃酒气吧?不然先送你回酒店?”   “不用。”   “行,这么好说话,看来我今晚流失的魅力值都回报在你身上了。”   张不搭理他,稍微摇下车窗,任初秋的晚风吹进来。   拂过面颊,风也食髓知味,吹乱他额前的碎发。   6   银色宾利渐渐驶离三里屯酒吧街,但还是喧闹,灯光四溢。   司机沉默地开着车,于尽撑着下巴玩手机,时不时留意车窗外的街道。   后座左边的人半抬着眼帘想事情,细长的睫毛遮挡住微风。   脚上穿着最简单的平底小白鞋,甘却双手插在秋衣外套的口袋里,边往前走边留神着打车。   这一带似乎没有出租车,公交车站在另一条街。   “这位看着挺特别。”于尽瞅见前面街边的一个背影,长发自然垂下,小骨架身型,穿着随意得像是从家里溜出来的高中生,透着清恬和乖巧,莫名勾起他的兴趣。   但是这姑娘看着没醉呀。   他坐直了身子,让司机在前面停一下,停车之前,还转头跟张说了句:“我猜这小美女铁定是素面朝天的。”   果不其然,当他摇下车窗跟她打招呼,她侧身看过来时,那张脸上粉黛未施。   跟三里屯的夜生活氛围格格不入。   “你需要帮助吗?”甘却稍弯了腰问车上的人,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礼貌地问了一句。   “没,我是看你独自在这里晃了很久,是打不到车吗?”于尽生了一副标准花花公子的皮囊,笑起来像狐狸。   “是呀,这一带好难打车呀,”甘却收紧被风吹开的外套衣襟,“但我刚刚在滴滴上叫了车。”   “这样啊,”他故作思考了一下,说,“你住哪?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送你一程。”   她似乎有点怀疑,站在车子旁边看着他。   顶着她的目光,于尽在心里骂娘:为什么我要挑一个没喝醉的姑娘呢?脑子绝对抽了。   他笑了笑:“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   说出来后,他才觉得,勒个去,这特么就是欲盖弥彰啊!看来今天注定是情场失意的一天,把自己摔阴沟里去了。   “我住左家庄,粒园公寓。”   在于尽严重怀疑自己的情商智商时,人姑娘突然松了口。   简直和蔼可亲!不,清纯动人!算了,反正可爱就对了。   “行,那上来吧,我们回凯逸酒店,正好顺路。”前排没座位了,于尽伸手到后面,给她打开车门。   甘却说了声“谢谢”,矮身往后面坐下,拉上车门。   她面容恬淡,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握在手里。   其实并不是毫无防备,只是那句话让她没由来地信任。   很久以前,有人坐在赌场石阶上跟她说———「我不是坏人,你信吗?」   信吗?现在依然信。   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记忆里凭空消失的那人,实在坏得不可理喻。   但她依然信。一并相信了所有说这句话的人。   而且…………   甘却使劲嗅了嗅,闭上眼睛再嗅了嗅。   是记忆作祟,还是出现幻觉?   她吻到了熟悉的、遥远的、好闻的青柠气息。   若隐若现,浮在空气中,令她鼻酸,且心酸。   7   再睁开眼,鼻翼周围的青柠气味还是萦绕着,甘却低头,压下心中的幻觉,亮起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一亮,眼角余光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甘却侧头看了一眼,但是这车内没开灯,她只看得见车窗边的一个侧脸轮廓,斑驳的街灯时而投射在那人的衣服上,转瞬即逝。   “你是出来逛街的吗?一个人?”副驾上的于尽开始找话题跟她聊。   “嗯?”甘却回神,“我出来给朋友送点东西。”   “这样啊,那怎么没跟朋友一起回去呢?女孩子独自在街上乱逛,会被人捡走的哦。”   “捡走?”她抓了抓脑后的头发,明显是不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于尽还想继续循序渐进,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张;   内容:「这位不行。」   他扭头去看后座斜对面的人,那人隐在暗处,只见剪影,不见眉眼神情。   于尽在短信上回他:「这姑娘身上没酒气吧,是别的什么地方影响到你了么?要不我们换个座位?」   靠着座位的人滑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映照在他脸上,额前碎发垂在眉眼间,指尖在薄薄的手机上快速敲下:「我故人。不行。」   发送之前,他轻眨了一下桃花眼,改了个字。   于是,于尽那边收到的信息显示是:「我的人。不行。」   他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扭过头去看后座的两个人,眼神诧异,内心活动:操………   “怎么啦?”尽管车内没开灯,甘却还是能感受到于尽的注视,有点不自在。   “你———”他刚想说点什么,那人的短信又进来了。   张:「闭嘴,并且不准开灯。」   于尽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但迫于他的威胁,只能乖乖转移了话题。   “你住左家庄粒园公寓是吧?”他重新转回自己的座位,当做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是呀,前面一段就是了。”   “行,那等会在那停车。”   “好呀,非常感谢你,”甘却眉开眼笑,补充了句,“你们是好人。”   于尽对她这句话不敢恭维,毕竟他一开始的心思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低下头给后座的人回信息:「少爷,这样行不?」   张轻轻挑眉,收起手机,隐在暗处的唇畔微微勾起。   前面有一片霓灯格外明亮,他抬起长指,指尖轻揉眉侧,看上去像是在养神,正好遮住侧脸,霓灯掠过车窗时,旁边的人依然看不清他半明半灭的面容。   甘却确实朝他那边瞄了几眼,但车里没开灯,实在暗得很,她压根看不见他脸庞,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太确定。   车子在粒园公寓前停下,甘却下车,站在副驾车窗旁,弯了腰向于尽道谢。   “不用客气,小美女就该接受帮助。”于尽再一次笑得跟只狐狸一样,但是座位背面立刻被人踹了一脚,震荡感让他收起狐狸笑。   甘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的车子离开,然后才转身往公寓正门走去。   那双隐在暗处的桃花眼,终于肆无忌惮地把视线投向后视镜,捕捉到几秒,她脚步轻快的身影。   其实当她弯腰跟于尽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他也知道她在努力嗅什么。   小傻子,长大了。   薄薄的手机被他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似无意识,似有所思。   心绪有点杂,有点乱,直觉告诉他:要慢点,再慢点,不要急,好好理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是偶遇,还是围猎?   是可有可无,还是无可替代?   是仅仅不行,还是来日方长?   ☆、第三十三章   “你跟那姑娘……你们认识啊?”于尽的内心燃烧着一小撮八卦之火,扭过头来看他。   他回想了一下, 往事由浮光掠影渐变为脉络清晰。   貌似不止认识。   “不想告诉你。”   于尽“切”了一声, “瞧把你给宝贝的。”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吝啬。”   “不, 我就要理解成你宝贝人姑娘。”   他抬脚踹了一下副驾的座位背面, “浅薄。”   2   回了酒店,乘着电梯往上, 张想起她是不敢乘电梯的;   房卡贴在感应区那一瞬, 他想起第一次教她用房卡的场景;   关门时看见门后的角落, 他想起帮她扣上睡衣扣子的画面。   有些记忆就非得要在某个开关被打开之后才开始倒带,反正他不是一个经常缅怀过去的人。   至少在这五年的光景里,他从不花时间去回忆没必要回忆的东西。   灯没开, 他站在黑暗里,双手插着身侧裤兜,静静伫立。   他清晰地记得在荷兰时的那种心境:无聊到犯浑。   也许现在也相差不远。   摸到开关, 主厅吊灯的光辉驱散了满室的漆黑, 张眯起双眼适应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显示刚好为零点。   公寓里的小床上, 甘却沾床就睡, 夜里仍有高挑少年入梦来, 一如这些年重复梦见的那么碎片。   此时此刻, 他们的地理位置隔得不远。   但是他在她的梦里, 她在他的脑海里。谁也不见谁。   从浴室出来,纯白毛巾盖在脑袋上,他抽了张纸巾擦手, 拿起手机低首翻通讯录。   这个点,挪威那边是傍晚。信号另一端 ,律师 K 的声音传过来。   屈指轻蹭鼻尖,张思索了一下,才蹙着眉开口说话。   通话结束之后,他站在落地窗前,盯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看了一会儿。   凡事一旦经过思索,便意味着要投入时间精力;   但凡不假思索仅凭兴致,则往往由感情主导前进。   可是这一回,张觉得似乎并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这次,更像是在一时兴起的兴致之上投入了时间精力。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次无用而危险的尝试。   手机收到新邮件,他垂眸看了眼通知栏,没急着查收。   尔后进书房拿出笔电,坐在沙发上,这才打开邮箱收件箱。   指尖在触摸板上小幅度移动,目光顺着光标,一个字一个字地掠过最新收件的发件人名称:荷兰驻华大使馆档案组****。   这份资料里记录了甘却从荷兰回到中国的所有交接过程。   之前她的确是荷兰公民,也是华人遗孤。但正常情况下,驻华大使馆不会管这种小事。   应该说,没有任何一个政府机构会受理她那种情况。   当初她最应该回去的地方,是海牙市向日葵福利院中心。   而他留在便签纸上的号码,是荷兰驻华大使馆接待部的内线电话,K 的一位校友的办公室电话。   那时候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不愿意她回去福利院之后,嘴里的糖被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抢走。   张想到这里,笑了一下,眉梢有细微的弧度往上扬。   他把笔电放在腿上,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触在触摸板上。   看一看,资料显示……她离开酒店之后,在等签证那段时间,没有去领事馆,依然一个人住在鹿特丹。做了些什么?   他轻轻眨眼,懒得猜测。若要往认真了猜,那他又成了一个混蛋。   因为,符合情况的可能只有一种:她在鹿特丹等他,找他。   枕在脑后的手摸到纯白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   往下翻……高三时,她寄宿在深圳一户中产阶级家庭里。不赖,那些人做事还挺上心。   深圳宝安区。离于尽的老宅不远,离广州也不远。   那现在跑北京来做什么?   这回总不可能是来找他的。   张合上电脑,扯下头上的毛巾,长腿架在大理石桌边沿,十指交叉揽在脑后,倚着沙发想了会儿事情。   不知道她有没有带走 L 的玉坠,如果带走了,是否还留着?   3   翌日上午,待在书房看了一堆数据分析报告,远在德国的工作助理给他发来下午视频会议的安排。   他扫了一眼会议时间,长指在桌面上轻敲。   人一空闲下来,就容易给自己找闲事做。   稍微推算一下,那傻子应该是来北京读研究生的,或者初入职场。   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她的心性不太适合待在学校念书。   入职的话……张登录了助理的Linkedln账号,在搜索框输入他所知的她的个人信息,出来一堆无用的结果。   敲着桌面的长指节奏骤快。可惜没有精确匹配。   他极不喜私人的事情经手他人,但现在这样,似乎也只能让自己不喜了。   截取了昨晚邮件里收到的她寄宿家庭的联系方式和具体信息,让人去查查她高中毕业之后的履历。   十指指尖对顶,放在下巴处,他想了想,这就算是私人事情了吗?有多私人?   4   你见过北京雾霾天吗?   甘却觉得自己全身都蒙上了一层土,这感觉别提多难受了。   上了公交车,车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戴着口罩,偏偏交通还堵得要死。   今天她有一个面试,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多遍,仪容仪表说话语速之类的,但现在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她总是穿不惯职业套装,还有高跟鞋,毕业之前的秋招那会儿,每次她一穿这着装,整个人就浑身不自在。   她扎起了长发,束在脑后,垂在后背脊骨正中央。   最关键的是,今天面试的是一间外企,她的英语口语……   到时候可能要全靠扯。   但她实在太天真了。   临近中午,从应聘的公司人事部出来时,她简直都想收拾东西回深圳了。   群面的形式,一组六个人,她已经尽量忽略了其他五人的硕博学历和一水儿的知名企业实习经历,认认真真作自己的个人陈述。   但到了经理提问环节,她的脑子就像浆糊一样,云里雾里,不知所言。   第一轮就被踢出来了,根本没机会进入下一环节。   “天呐,怎么这么难?”甘却戴上口罩,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又灰了好几个度。   “能不能有个小公司把我给收了……”   5   这间公司正好可以收了她。   张看完她的简历,联想到自己准备投的那间北京盛禾生物技术有限公司。   开视频会议时,于尽的电话进来,被他切断了。   电话那头的于尽听着盲音,啧啧叹声,心想此人肯定跟昨晚那小姑娘在一起。   他开完会后,边给他拨过去,边重新登录助理的Linkedln账号。   “说话。”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起床了没?”于尽自己才刚睡醒。   “现在是下午。”他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畔,一手轻敲键盘,把她简历上的详细信息输入搜索框,弹出来一个着正装照的头像。   动作顿住,他挑了挑眉。   “我知道是下午啊,你没午休吗?我问的就是你午休有没有————”信号另一端的于尽话还没说完,又听到一串盲音,被挂了这是……   废话太多。   张放下手机,放大电脑屏幕上那张头像小图。   跟他昨晚看见的脸相差无几,跟五年前的样子也还很像。   恬淡面容中藏着一点调皮,标致眉眼间透着一点稚气。   扎起长发看起来朝气蓬勃,但看得出来,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很想笑却又不敢笑。   他微微抿唇,关掉页面。   今天干的闲事有点多。   明天继续。   6   于是,第二天,盛禾公司的新一轮融资顺利结束。   晚上,甘却抱着电脑躺在沙发上敷面膜,顺手日常登录自己的Linkedln账号,发现她的被关注数多了一个,还收到了几条新私信。   发信人就是那个新关注她的,什么……北京市盛禾生物技术有限公司HR?   甘却粗略看了一遍私信内容,喔唷,不得了,她就这样被勾搭了?   不,应该说,她就这样被伯乐找到了!真不亏她这匹千里马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   她惊喜又激动地想着该怎么回复,面膜滑到脖子上去了都没顾得上。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裴穗在玄关处脱鞋。   “嗯?”甘却拿掉面膜,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喜气洋洋,“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   “吵架了,没意思,就早回来了。”她捋了捋披在肩膀上的长卷发,神情似乎很是疲惫。   又跟男朋友吵架了?甘却愣了一下,然后放下电脑说:“那就吃东西吧!”   她说着就起身去打开冰箱门,“我上午经过周黑鸭,买了几盒鸭脖子,要的变态辣哎。”   “有你可真好,”裴穗窝进另一张沙发,把碎屏了的手机随手放在桌面上,“你工作的事怎样了?”   “工作呀,曙光初现,嘿嘿。”   “怪不得这么开心,改天我们去外面庆祝一下。”   “好呀,”甘却把鸭脖摆桌上,看见她手机,指着它说,“第三部 了,你这是在为手机行业做贡献。”   “没事,都是他买的。”裴穗的语气淡下去。   他买的,然后,又都是他摔的?甘却在心里猜了一句。   反正她一直觉得这一对特别多磨难。   “哎呀,你的指甲。”她注意到裴穗断裂了的漂亮指甲,上面还有干涸了的血迹。   她皱着眉去电视桌下的抽屉找小药箱。   回转身时,正好见裴穗藏起擦了眼泪的纸巾。   甘却舔了舔唇,没有说什么,走过去给她清洗指甲盖上的伤口。   穗穗和她男朋友貌似经常闹矛盾,但又一直在一起。她也不是很懂。   7   俩人各自回了房间准备睡觉时,邱卓一在微信上发了信息给她。   甘却心烦,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拨弄得乱七八糟,尔后才低头看微信。   他问她了不了解北京盛禾生物技术公司;   甘却反应了好一会儿,反问他,是不是他把她推荐给了那位HR;   那边久久没回复,她对着电脑上的那几条私信内容努力琢磨,如果是邱卓一推荐的话,好像也合理,虽然这个流程有点……太快了……   唯一令她懊恼的是,刚刚客厅里,她已经在Linkedln上答应了那个人,明天就去面试。   点进主页去看,对方还不只是一位普通的HR,而是那间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   这么下去的话,她就间接承了邱卓一的人情。   天呐!甘却一头栽在软绵绵的被子上,亏大了亏大了。   手机收到微信回复,她看完之后更苦恼了,因为邱卓一承认了是他把她推荐给那间公司的。   “我的天呐!明天可不可以故意把面试搞砸?”   “算了,我觉得我正常发挥就行,根据经验,我正常发挥就会被淘汰,不用故意搞砸……”   “怎么之前没想到是这个学长嘛,想想就没有那么好的事呀,我可能是个傻瓜……”   7   还真是傻得不行。   她所有的社交平台注册都用的同一个手机号码,且她这个号码还光明正大地写在个人简历里。别人稍微查一查就能找到她网络上的所有个人空间。   张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手里拿着平板,往下滑,视线快速扫过她那些社交平台上的动态。   一半以上都是在帮舍友打广告,看起来像是随大流注册的,并没有多少跟她个人生活有关的东西。   稀松平常,神似水军。   oh,没有恋情。   双脚架在阳台护栏边沿,他半躺在椅子上,放下平板,双手拿着手机,往通讯录里存入她的号码。   备注:待认领小傻子。   ☆、第三十四章   “随缘吧!”甘却站在公寓洗手间的镜子面前,长呼一口气。   “如果被录用了, 就好好干活;被踢了的话, 那也是正常。”   她想了想, 又凑前一点对自己说:“以后看见邱学长, 一定要拿出百米短跑的爆发力,甩掉他!”   “云雀, 你跟谁说话呢?”裴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啊没!我那什么、可能还没睡醒。”她旋开自来水开关。   裴穗匪夷所思地瞥了瞥眉头, “我先出门了啊, 祝你面试顺利。”   “好!你也玩得开心点。”   甘却刚说完,就听见关门声,尔后是她蹬着高跟鞋远去的声音。   穗穗又要跟她男朋友去旅游, 估计得后天才回来。   2   循着详细地址,找到盛禾生物技术公司,甘却在这间公司的办公大厦下抬头望了望。   不小啊……   欠的人情也不小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分不清心里是苦恼还是开心。   进去之后, 四处张望,这公司果然新得不得了, 内部构造走创新风, 几乎处处透明, 都是玻璃面。   到前台询问, 工作人员让她等一会儿, 然后就有位总监助理过来,领着她进观光电梯。   甘却条件反射地摆手,笑着说自己不乘电梯, 问清楼层后就立刻跑楼梯间去了。   但是二十五楼哇。   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大城市工作,迟早会在爬楼梯的过程中猝死。   终于爬上去时,额头覆了一层细汗,脸颊也有点红,她边深呼吸,边找人力资源总监的办公室。   这层楼似乎离公司的核心研究部或实验室很近,甘却看见很多没穿职业套装的人在这里来往,行色匆匆,脸上那种身为资深科研人员的骄傲感与严肃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跟大学实验室里的导师们很像。   前方右边有大型的球面玻璃,隔出一个封闭空间,里面有好些人聚在一起,有人站着,有人坐在,有人双手撑在长桌边沿,像是在开会。   甘却把他们看做是装在水晶玻璃球里面的资本家,幻想着,要是有一个缩小版的,就能被她拿在手上任意恐吓了。嘿嘿。   她的想象力和发散思维,一向深受各类动画片的影响。   未免好奇,她就多看了几眼,然后,在那毫秒之间,有个原本站着的人坐下去,露出另一个一直被遮住的人。   甘却只瞥见那交叠的长腿。   尾椎的神经末梢在某一瞬间产生刺痛感,周围的场景变得虚幻、无声坍塌、墙壁开始剥落,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反应,大脑也无法处理,直觉行走在一切理智辨析之前。   那张办公椅侧对这边,坐在上面的人被遮去了上半身;她看不见他的脸,顺从直觉,眯起眼睛迈开步子朝那边走。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使她回神,周围的场景又恢复正常。   “嗯?”甘却在回头之前眨了眨眼,‘水晶球’里的那双腿,就只是正常的一双腿。   她刚刚可能魔怔了。   “总监的办公室在这边,你随时可以进去。”助理面带笑容地跟她说。   “哦,好的。”   甘却跟着她往回走,抑制不住心中的怪异感,扭头看了几次那个‘水晶球’,终于在进总监办公室那一刻联想到他。   存活在记忆中的他。   3   这研讨会比他以往开过的任何会议都要吵闹。   一手支着办公椅扶手,指尖轻撑额角,张垂着眸,视线落在腕表上。   期间几次想单方面结束会议,但若是最大的投资方走了,估计这些公司高层高涨的热情就会瞬间消失。   中国政府在新兴技术企业这一块的政策放得比较松,然而尽管如此,短时期内也很难改变这些企业内部混乱的管理制度和不合理的机构设置,还有科研设备的落后问题。   他也是第一次投这类公司,纯粹试水。   现在看来,如果要尽心,最应该做的,是插手管理层的人员任职;或许还应该从德国抽调一些前沿专家,顺便更新一下科研部的硬件设施。   时针指到上午十点,他滑开手机屏幕,把通知栏里的其他信息一条条清理掉,直到看见人事部总监的邮件主题。   「:甘小姐已通过」   张笑了一下,这特么像对暗号一样,好生幼稚。   不,他才不幼稚。   这只是在符合当地条例容忍范围内适当地帮助一下某个傻子,免得她待业太久以至于流浪街头。   谁他妈敢说他幼稚?   4   吵闹、低效而漫长的研讨会接近尾声,张看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起身简单说了几句,加快了这个会议的结束进程。   一行人朝专用电梯走,他拐了个弯,往安全出口去了。   身后有纳闷声,他轻轻扬眉,推开笨重的铁门,走进去,门关上,那些人的声音被隔绝了。   现在,世界是安静的;对比之下,他的心有点聒噪。   此前看资料时,张留意过这间公司的建筑结构,两条楼梯通道分别分布在办公楼的两侧,科研部占据了二十二至二十四三层楼。而研究助理的外间工作点,全都设置在大厦的右半边一侧。   她应聘的就是研究助理一职;他所在的就是右边的楼梯通道。   离此公司的标准下班时间还有十分钟,完全足够他走到二十一楼楼梯间。   张突然想到‘守株待兔’。   从前他认为这个寓言故事没有一处科学的地方。首先,那只撞木桩的兔子太蠢;其次,那个决定守木桩的农夫简直缺乏生活常识;最后,这个成语被世人曲解成了‘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丧失本意。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意思。   在木桩旁边守候的农夫,其实在放飞自我偷懒。   正如,在楼梯间静候的他,是在放任自己沉沦。   这种情况下等待的心境,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懂得有多矛盾。   他既要求自己是理智的,是在做正确的事;却又清楚明白自己是无理的,依然在做糊涂事。   他既要求自己是高傲的,是在让对方臣服;却又清晰知道自己是低微的,一直在自增胜算。   在感情世界里,真正的高傲,不需要计算;伪装的高傲,才算尽一切。   但他好像还是算漏了。   5   楼上传来脚步声,大概在上上层楼,两个人的。   张听见了她清脆脆的声音。   “真的会脾气很奇怪吗?可是我感觉常老师很和蔼呀。”   有人“嘘”了一声,“小声点,咱不提名字。”   “哦!可是、是学长你先提的呀。”   学长?学长?根据声音判断其年龄,这位男士的确像是处于她学长范围的人。   他把双手收进裤兜里。‘学长’这种生物普遍会对女生产生一定的困扰。他也不喜欢。   “以后不用叫我‘学长’,尤其是在公司这里,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叫名字啊?邱卓一?这样?”   眸光微闪,张记住了,这名字,呵。   “不带姓更好。”那学长又说了一句。   “姓也不要啦?那、那……卓一?”   “对,这样亲近点。”   亲近?啧,这年头,不知死活的人就是如此层出不穷。   他们的脚步声愈加近了,张转身走进后面的出口,留了道缝,站在厚重的铁门后面,静静听着。   “卓一,那个,嗯………”他感觉她在思索,在措辞,“很感谢你呀,然后就是,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你也要记得跟我说呀,虽然我觉得我可能什么都帮不上。嘻嘻,我没啥本事,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可以吗?”   他把她的话放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面无表情地分析着背后的情境。   这是受了人帮助,急着还情?   但是,请吃饭?这个主意真是笨到家了,这不等同于要跟她学长增进情谊吗?   “怎么好意思让你请?这周日吧,我请你。”   他妈的。站在门后的人轻舔下唇,盯着角落里的灰尘。心想:这学长大概是没见过灰尘的模样。   “不行的不行的,应该我请的,你说什么也不管用,就得我请。”   愚蠢。请什么请?难道她看不出来这学长对她有意思吗?   他听见那位学长笑了两声,继而两人经过这道门所在的转角,向下一层楼的楼梯走去。   侧了侧身,张透过门缝看了眼他们的背影,都穿着职业套装,那邱姓学长人模人样的,手脚倒挺安分,没对她勾肩搭背。   “对了,你现在住哪呀?之前一直没问过。”   “啊这个呀,我就住左家庄那一带。”   …………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个点,是要去员工餐厅,这他妈以后会经常碰面?俩人边聊天边踩着楼梯下楼?然后再一起去喝个茶?部门间聚会时还能聚在一起玩?   张站在原地设想了一会儿,眼尾上扬,转身穿过短过道,进了专用电梯。   一次出乎意料的守株待兔。   他才没有农夫那么迟钝,是时候得改变战略了。   他如斯骄傲,掌控欲强。   在感情里,不是完全确定的,他不要;不是唯一专属的,他也不要。   一点点不确定性都会让他发自内心地不爽。   一点点,都不行。   他要的,是全部。   6   甘却跟邱卓一工作的部门只有一墙之隔,她从研究室一出来就跟他打了个照面。   就刚刚楼梯间那番话,天知道她打了多久的腹稿,可把她给憋得半死。   不过叫‘卓一’什么的,她真是不习惯,说没几句又换回以前的称呼了。   两人坐在员工餐厅吃午餐时,话题都是他聊起来的,甘却跟他搭着话的同时,心里想的全是早上进去总监办公室面试之前的那种怪异直觉。   生物神经学上有一种言论:大脑神经元无法处理的极快速直觉反应,往往指向个人潜意识层面的映像。   而这世上,有生之年,除了他,她的潜意识还能偏执什么?   不能。没有。   “邱学长,”甘却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问他,“或许,你知道……盛禾有没有一位叫‘张存夜’的……高管人员?”   她使用‘高管人员’这个分类,心里是拿不准的。   因为按照记忆来推算,他现在还很年轻,年轻到不可能在一间大型企业里任职高层;但是那个会议室里的人,又的确全都是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   “张存夜?”邱卓一停下吃饭的动作,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摇头,“印象中没有。”   甘却松了一口气,心里有点失落,但很快就调整好了。   这些年不都是这样吗?几率有多小,她再深知不过。   甚至连他在不在中国,她都不敢确定;除了生了一副偏亚洲人的样貌和会说中文,他身上没有一点点亚洲人的其他特征。   甘却低头瞥到桌上的筷子,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连筷子都不会使,是中国人的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不过………”   “什么?”听见邱卓一的话,她重新抬起头看他。   “也没什么,我就是听说,这次公司融资最大的投资方,是一位独立投资人,好像就姓‘张’。”   甘却不由自主往前倾,眼睛都变亮了。   “但这好像就只是别人叫出来的一个中文姓氏吧。”坐在对面的邱卓一拉开易拉罐。   她不懂了,“别人叫出来的?什么意思呀?”   “他不是华人,没有中文名吧应该,”邱卓一喝了口饮料,“我有朋友在执行董事的秘书组工作,听说董事开会时,这个投资人的座位牌上是英文名。”   甘却把一绺垂下来的长发绕到耳后,神情纠结地追问:“那他为什么又姓‘张’呀?”   “这个不太清楚,我猜是因为也有人叫他‘张先生’?”   “这么神奇……”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鬼使神差地问,“他年轻吗?”   “我没见过,”邱卓一喝完了饮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种人肯定年轻不到哪里去吧。”   “噢……”那就肯定不是了。   “国内我们圈里倒是有不少年轻的风投家,不过他们都是用小资本在练手,当不了真。”   “这样啊。”甘却对他接下来的滔滔不绝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是又不是,不是又有点可能,到最后依然不是,不可能是。   她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对与他有关的事心如止水呢?   大概是要带进坟墓掩埋了才行。   嗯,火化也行。   如果器官还有用的话,心脏不能捐给女孩子,她怕受捐助的女孩抢走她动心的记忆。   他五年前教她的,甘却后来才明白———   动心的意思是:因为你,感知到我自身鲜活的存在。   7   下午待在会议室,听各个待启动项目的详细介绍。   这些项目都是已经通过了国内政府审核的,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所以张听得比上午认真得多。   时差的缘故,德国那边的工作全都推到了晚上。   他计划着等会儿回酒店先补个眠。   九月初学校还有一堆校友活动,长指轻蹭眉骨,他想着要提前让助理把那些活动给推了。   年初硕士毕业时,他就想让自己从校友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但貌似并不成功,依然有断断续续的无聊活动邀请函。   什么时候回去?这个问题他目前不想,一思考就会联想到那傻子。   五点散会,张没急着走,坐在座位上跟某个项目的几位负责人谈了谈他在听发言过程中注意到的细节问题。   生物科技这方面,他是外行人,只关注技术创意在当前市场环境下的可行度,干碍不了核心想法。   谈完之后,正好撞上他们公司的下班时间。   几个人进专用电梯,张抬手稍微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   他办公的时候,基本不讲没用的闲聊话;所以他不说话的时候,也没人敢主动跟他说话。   这间公司里的所有电梯都是垂直型的观光电梯,曲面玻璃,完全透明。   于是,抱着一叠资料刚从二十二楼科研室出来的甘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中,看见了她中午时想着要带进坟墓的……   钟表乍停,窒息一般。   站在电梯里从上面缓缓下降的人,让她的世界停止了转动。   即使穿着偏正式的黑色西装长裤和纯白轻衬衫,即使那张脸不完全是记忆中的脸,他整个人还是那么好认。   如同某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一经释放,唤醒她全身的注意力。   站在他身后的其他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可这更显得他遥不可及。   电梯一直往下降,就到她这一层了。   曲面玻璃之内,他目光凉淡,精致侧脸轮廓分明。   甘却绕着这一层的圆环护栏快步走,企图走到一个能看见他完整的正脸容颜的角度。   她张口喊了第一个字,卡在喉中,唇形还微启着,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他往这边看了一眼,长眉轻挑,眼里倒映着玻璃,明光流转。   他看见她了。四目相对。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没有认出她来?   他没有再看她了,他的视线仅仅停留了一秒到两秒的瞬间。   下降的专用电梯一刻也没停,正如他那样,从来不为她停留。   甘却扔下资料,二十二楼太高了,太高太远了,实在太远了,她一定赶不上他出电梯那一刻。   她往一部开着的电梯里挤,人很多,电梯门一关上,她就赶紧蹲下去,双手捂住耳朵,咬紧下唇。   千万不能哭出来。   闭上眼,她在一片恐惧与害怕中向他奔去。   噩梦不会放过人,但是渴望可以压制噩梦。   他是她的渴望。   永恒的渴望。   ☆、第三十五章   电梯抵达一楼的提示声响起,再睁开眼时, 人群已经开始往外走。   甘却站起来, 一阵眩晕感, 最要命是, 对面专用电梯里的人早已离去,透明玻璃内乘坐着另一批人往上升。   她站在一楼大厅中央, 视线晃过每个来往的人, 咬着手背哭。   下班的人特别多, 嘈杂交谈声破碎在她耳边,每一次转身看往另一个方向,她都希望能看到他, 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她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   眼泪就是不听使唤, 模糊视线, 砸在手背。   “甘却,你怎么了?”有人摇她的肩膀, 是邱卓一的声音。   “我一下班就见你往电梯里跑, 你不是不敢乘电梯的吗?”   他转到她面前, 看见她满脸的泪水, “你………”   他找纸巾想给她擦眼泪, 甘却把他手里的纸巾抢过来,胡乱擦了一把,尔后才反应过来要出外面去看看。   “你去哪?”邱卓一挽住她手臂, 跟着她往外走,“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只是乘了电梯、的反应。”她嗓子沙哑,推着他的手,双眼忙着找人。   邱卓一挽得更紧,没让她推开,“我送你回家吧。”   公司门外的空地人来人往,甘却匆匆看了一遍,没有他的身影。左右两侧边也没有。   有车开来,也有车开走,中间停着一辆,她望向那暗色的车窗玻璃,心跳漏了一拍。   把手臂从邱卓一那里抽出来,急急地跑过去。   前座的车窗没摇上去,甘却看见有司机坐在那里,刚想伸手敲车窗,司机转头来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她紧张极了,飞速往后座瞥了一眼,好像没人的样子,她舔了舔唇,“请问您在等谁呀?”   司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你找谁?”   “我找……”甘却轻吞口水,心跳声越来越响,说,“张存夜。”   “我等的人不是你要找的人,”司机摇上车窗,没想到公司里还有这么没规矩的员工,“这是财务部刘总监的车。”   跳动的心跌落谷底。   她等的人也许永远都不能被她找到。   甘却往后退了几步,最失落不过如此。   可她刚才明明没看错,电梯里的那个人就是他,明明就是他。   怎么可能不是他?   那他在哪?又一次飞走了吗?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一辈子那么短,她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走吧,我送你回去。”邱卓一不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现在无比脆弱。   人们在脆弱的时候,心理的防线也最稀薄。   甘却任他拉着往地下车库走去,脑海中重复回放着方才那惊鸿一瞥。   睁眼闭眼之间,换来一场虚空。   她又一次成了他世界里的普通过客之一。   2   办公大厦侧边的林荫道,坐着车后座的人稍稍偏了脑袋,靠着座位,看反光镜,把公司门前那俩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   人与人之间,关于性,关于爱情:   有欲望的人,可以把欲望和感情混淆;   没欲望的人,只能借由感情生出欲望。   张很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人。   这一种人,不易动情,一动情就像赌博,一掷生死,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万劫不复。   他知道她是在意的,但他不知道她有多在意。   他知道自己是在意的,但这在意来得如此唐突、如此猝不及防。   某些瞬间,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因为,脱离了他的理智控制范围。   “先生?”   “嗯?”司机的声音让他回过神,那俩人的身影也已经看不见了,“回酒店。”   惊鸿照影是故意的,长眉微挑也是故意的;   视而不见是故意的,毫不停留也是故意的。   而心跳…他抬手搭在胸膛偏左处…是真实的。   3   左家庄粒园公寓里,甘却点了外卖之后,就一直趴在电脑桌前,把能找到的盛禾里的所有高层管理人员资料都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   但她这次没有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实在太真实太深刻。   也许是他的个人资料没有公开,也许是他注重信息保护,也许、也许他是公司的合伙人。   “这人是有·毒吗!露个面就能把我整成这样。”   一头长发被她自己弄成鸟窝,越想越焦躁,越焦躁就越绝望。   微信视频电话的声音突然响起,把甘却吓了一跳。   瞅了一眼,是邱卓一。   她皱眉,有种说不出来的反感,她感觉自己跟他还远没有熟到能视频通话的程度。   把手机调了静音,甘却溜进浴室洗澡。   吃完晚饭,弄好一切爬上床后,才拿起手机看。   邱卓一果然留了微信。   但是……被调离北京市了?   甘却问他怎么这么突然;那边回复很快,说是人事部的紧急调动,这两天交接完工作,下周就得去上海分部。   她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邱卓一那边又发了条过来,让她不用担心,这次人员调动只有他们那个科研室的几位员工,她不会被调走的。   甘却回他:「噢……谢谢邱学长。」   他又提起今天上午约好的,周六一起吃晚餐的事,说到时候他会过来接她。   甘却只能回:「好。」   俩人闲聊了几句,等到他一问困了没,她就说有点困,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这次聊天。   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甘却想,邱学长被调走了也好,不用天天遇见他,天天琢磨该怎么敷衍他。   又再想了想,其实跟她也没多大关系。   因为,不管邱卓一走不走,她想遇见的人,还是遇不见。   4   你知道‘欲擒故纵’的真谛是什么吗?   听完德国那边的工作报告,张依旧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着一本《经济学人》,粗略扫过内容。   拇指指尖轻揩下唇,他的思绪一直神游在杂志之外。   ‘欲擒故纵’这个伎俩,用在自己身上比用在别人身上要有效得多。   是想爱,还是缩回手,把自己放纵到某一个极端试一试就知道了。   所以他留着那位邱姓学长,到下周。而不是明天。   5   这几日,每一次张去盛禾处理公事,都把时间挑在他们公司的上班时间,并且一定会在他们下班之前离开。   自以为很聪明的甘却,每天都提前一小时到公司,站在一楼大厅留意每一个进来的人,直到临近上班时间才匆匆爬上二十二楼。   下班之后也会在一楼等好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打车回公寓。   即使这样,甘却还是一次都没碰见他。   她愈发觉得希望渺茫,好像又回到了此前五年的状态:他又人间蒸发了。   或者说,这真的又只是她的幻觉。因为太想念,所以才从她的潜意识里溜出来露一面,哄哄她。   可惜甘却没有什么朋友是在秘书部之类工作的,要不然就可以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公司出现过。   6   “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人影都见不着。”   “工作。”   张确实是在忙工作的事,虽然事情从来就没少过,但他以往压根没有这么亲力亲为。这些天勤勉得让助理都惊讶。   于尽在他冰箱里瞅了半天,最后只好拿了瓶碳酸饮料,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发现了。   “我说,你能不能在这儿放几瓶酒?你看看你这冰箱里的东西是人喝的吗?”   “那你还喝?”   他刚仰头灌了口碳酸饮料,差点没吐回去。   盘腿坐在地上玩拼图的人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不是人。”   于尽往他沙发坐下,边寻找着他的遥控器,边说:“得,我是超人,你才是人。”   说完一回头,见他侧头盯着这边看,眼尾微微上扬。   “行行行,你才是超人,我不是人。”   于尽不甘心就这样被他的眼神打压了,总要找回一点身为男人的尊严,随口就捡了一句:“你说你幼不幼稚,连这个也要计较?”   “出去。”   “我今天还就偏赖这儿了。”   他把手里的零片成功锁在版面边沿,同时轻轻嗤笑一声,“一个连屋里没有电视都没发现并且还一直在找遥控器的人,留在这里会拉低这套房内所有生物的平均智商。”   闻言,于尽抬头环顾他的主厅,“擦,电视被你吃掉了?”   “你莫不是个傻———”咬字咬到一半,张没说下去。   在他心里,‘傻子’这个词似乎已经不能再轻易用来套在别人身上了。   这是个有特殊意义的称呼。   至少现在是。   他掀起眼帘看于尽,换了个话题,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逐客不用逐得这么明显吧,真不给我面子唉。”   “我需要安静。”   “得,我不说话,”于尽躺在他沙发上看《男人帮》,“我这正看书呢,谁想跟你说话?”   才过了半分钟——   “你什么时候回德国啊?”他话音刚落,被某人劈头盖脸砸了一个纸盒。   “我错了我错了,”于尽理亏,不能反驳,坐起来认真重复了一遍,“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啊?我听说范初影近期要回北京一趟,他爸今年连任来着。”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尔后继续拿着零片拼图,“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再说。”   “你手头上有什么非要在国内做完的事吗?”   轻皱眉头,张说:“有,大事。”   7   周六傍晚,裴穗看着甘却一脸苦恼样,二话不说就把她押到全身镜面前,然后拉开衣橱开始给她挑衣服。   “不行不行,我还打算直接穿着工作服去的,换衣服不是让他想多吗?”   甘却在苦恼该怎样跟邱卓一一次性表明,表明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裴穗不理她的纠结,兀自甩给她一套水蓝色中长连衣裙,“快换上。”   “啊?”她拧着眉,不想换。   “我跟你讲,换不换衣服是礼貌,保持状态是女人的魅力之一。这跟他会不会想多没什么关系。”   “哈?”穗穗的‘美丽理论’她总是不能很好地理解……   “换上,等下我教你怎样开门见山跟他说。”   “好吧……”甘却正要动手脱衣服,又立刻转头,“不对!穗穗你出去呀,我要换衣服哎。”   “什么毛病你这是,都是女的,你当我要看你什么?”   “哎呀你出去就是了嘛。”她走过去把她往外推。   裴穗跟她同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甘却在这一方面特别放不开。有时候她自己换衣服被她撞见了,她也要捂着眼睛赶紧跑开。   8   心里装着裴穗教的方法,甘却有点不自在地坐上邱卓一的车。   隐在暗处的黑色宾利,张一手撑在车窗边框,支着自己的额角,静静看不远处的他们。   往副驾坐,是正常的。只有两个人,并且无雇佣或者尊贵高低的情况下,她坐副驾是人之常情。   但他还是轻轻蹙了眉。   邱卓一挑了左家庄的一间西餐厅,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了。   西餐厅,庸俗。要是换他来挑的话……   这个假设突然让张想起跟她在鹿特丹街头的一幕,两个人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该去果蔬自助餐厅还是烤肉餐厅。   有点遥远的记忆。   司机把车停在离他们餐位不远处的街道转角。   张支着额头,眼帘半抬,透过西餐厅的玻璃面,沉默地用唇语解读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甘却心心念念该何时说出口,但是邱卓一一直在聊他自己的话题,她半句话都插不上,更别提什么合适的契机了。   邱卓一也并不是只打算来跟她吃个晚餐的,他计划着今晚要再跟她告白一次。   毕竟这次调离之后,工作忙起来,就很难再见到她了。   托他的福,有生之年,甘却见到了传说中俗套又浪漫的餐厅表白。   大束的深红色玫瑰花,精心制作的卡片,用心准备的礼物,深情款款的他。还有,一脸懵逼的她。   “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餐厅外,张往后仰,靠在车后座上,微眯起桃花眼,等待着她即将启合的唇。   “我………”   “算了,你先不用急着告诉我,或许我们可以继续相处一段时间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也许是感觉她一定会婉拒他,邱卓一及时地改变了计划。   趁她茫然之际,他又满脸歉然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   “………”甘却在心里拼命呐喊:穗穗,你没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该咋办呀!   张轻轻哼笑了下,这位学长,情场经验倒挺丰富。   苦了那傻子。   9   “是不是觉得有点腻?”邱卓一见她用完餐之后喝了好几口果汁。   甘却刚要解释自己是有点渴,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率先提议:“要不等会儿我们去酒吧坐坐?”   “不了吧,我、我……”她在脑海里寻找得体的借口,最后只能说,“我很少去的。”   邱卓一笑,“那今天就去一次。”   她犹豫了会,心里想着也好,在那里把话彻底给说清楚。   “那十点前得回去呀,我室友钥匙丢了,我不在的话,她回去进不了门。”   “可以,保证可以。”   于是,俩人从西餐厅出来之后,邱卓一就带着她去了三里屯酒吧街。   他们进去不久,一身黑色衣服的人也闲闲走进来,往角落里的沙发坐下。   黑色西裤搭纯黑衬衣,他长腿交叠,隐在一片彩色灯光里,整个人看上去漫不经心,只有眼睛留意着吧台边上的俩人。   甘却根本没有什么酒量可言,到了酒吧也只能继续喝果汁。   邱卓一不勉强她,但心里却免不了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念头一闪而过。   “邱学长,有件事,”她清着嗓子,有点忐忑,“我记得以前在大学,我有跟学长说过。”   “说过什么?”邱卓一一时不知道她指什么。   “就是,其实,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了。”说出来之后,甘却就觉得没那么忐忑了,也就是一两句话的功夫。   邱卓一明显愣住了,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笑着问:“我们学校的?”   “不是。”甘却摇头,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   邱卓一还是得笑,这种情形下只能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什么,他放下酒杯,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位,你前几天在公司问过我的,张什么……”   “张存夜。”   她的唇形一动,角落里的人就挑了下眉,长指搭在酒杯边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对,就是这个名字,张存夜,”邱卓一低下头问,“你喜欢这个人喜欢很久了?”   甘却眨了眨眼,心里很不自在,就像被人看穿了什么宝贝心事。   “不是。”   敲着酒杯的指尖顿下,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张认真盯着她的唇看,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红绿光束,隔着略微浑浊的空气,还有震动的音乐声,目不转睛,一瞬不瞬。   “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人,但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学长………”   张垂下眼眸,没有继续解读他们的唇语。   摸着酒杯边沿,他偏头打量这杯酒,眼里波光流转。   尔后端起来,喉结滚动,一滴不剩。   她不是他的欲望,也不承载他的欲望。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她是他的什么。   未可确定的东西,是危险的。比如,感情。   放下酒杯,再抬眸看过去,那边只剩下邱卓一一个人,她不见了。   张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酒吧里的人,然后起身,在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中穿过人群,去了洗手间。 0   这里隔绝了外头吵闹的音乐,甘却甚至都不想出去了。   但一直待在洗手间总归是怪异的,她整理好衣服,拉开门出去洗手。   哗哗的水声,凉凉的水流,洗手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一切声音都被放大。   她觉得手臂有点冷,平时很少穿裙子的,今天却穿了裴穗给她挑的这套连衣裙。   甘却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瞥见一个剪影,立刻惊慌地关掉水流开关,“不好意思这是女士洗手间,你………”   话没说完,这一瞬,连血液都忘了该怎么循环。   她就这么看见了镜子里的倒影,站在身后门边的人,她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黑衣黑裤,长身玉立,如梦似幻。   她呆呆地看着镜子,手上的水珠一滴滴掉落。   张反手锁上洗手间的门,站在她身后,偏头打量镜子里的她,漂亮桃花眼中浮动着淡淡的阴郁。   甘却使劲眨了下眼,身后人影没消失,好像不是幻觉……   她转身去看,还没看清,被他拉过去,抵在后面的墙壁上。   “你、”她闻到了青柠气味,迷惑住她的一切感官。   扣住她手腕,摁在身侧墙上。他低首,鼻尖轻触到她脸颊。   “我什么?”张在她耳边问,语调缓缓,“你胆子已经大到敢不喜欢我了吗?”   甘却用力咬嘴唇,会痛,真的会痛。不是梦。   “不说话?”薄唇贴到她耳后的皮肤,他小声吐息,“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嗯?”   她还是懵的,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得可怕。   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小声嗫嚅:“‘十八岁’……”   他吻了一下她耳侧,“谁的?”   “……我、我的。”   他笑,往她耳朵轻轻吹气,“你喜欢了很久的人,是谁?”   痒得很,甘却想躲,可是躲到哪里都是他的包围。   “放开,你放———”   “偏不。”扣着她手腕的长指收得更紧。   “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她的脸变得绯红,长发有点乱。   张低眸瞧着她,慢慢松开长指,她的双手得到解脱,立刻伸手捧住他的脸。   双眼一眨不眨地仰视着面前这张脸,甘却细细看他眉眼,看他精致的轮廓。   张提醒她:“答案。”   话音刚落,她踮起脚尖吻上来,柔软的,颤动的。她开始咬他的唇,有铁锈味从齿间漫进去。   长眉轻皱,他把她重新压回墙上,手指揽在她脖颈,低头打开她牙关,让她尝尝自己做的好事。   甘却察觉到了血的味道,急着要退出来,没什么用,他的舌尖在她嘴里轻勾慢缠,陌生又悸动,带来无名的情·欲。   “答案。”他放开她的时候,依然执拗地提醒。   背部贴墙,甘却耳根发红,唇上的晶亮水光带着血丝,有点气喘。   “我喜欢很久的人,就是、刚刚被我咬破唇的人。”   ☆、第三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11   友情建议:‘天才’们,听着《Boom Clap》看前三小节,比较好玩,这歌在我听来就是告白专用,适合我这种调调。   “这个答案,可、可以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手勾在他肩膀上, 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缩回去。   张自始至终都冷静地观察着她的言语举动, 指尖轻轻划着她后颈, 来回重复,若有似无。   “刚刚在外面, 为什么要说谎?”他偏头, 垂眸与她灼灼对视, “还是说,现在在说谎?”   “没有!我对你没说谎!”甘却蹙眉,生怕他误会, “在外面那是……不对、你……”   她把眉蹙得更紧,眼前只有他的容颜,心里却堵了一堆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说了什么?你跟踪我啊?你什么时候———”   “回答我。”他搂住她腰肢, 手上用力, 让她整个人往他倾过来。蛮横地打断她的一串问句。   “我……”甘却贴着他身体,一动不敢动, 硬着头皮解释, “刚刚在陌生人面前, 我不想跟他分享、我的秘密, 所以骗了他。”   “陌生人?”张抿唇笑了一下, “不是学长了?”   “学、学长,就是陌生人……”   他拦腰抱起她,毫无预兆。   突然的腾空, 让甘却下意识用双手圈住他脖颈。   “怎么这么怕死?我会摔着你吗?”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带着熟悉的嘲讽语调。   “你要干嘛呀?”她刚问出这一句,就被他放在洗手台上坐下,冰凉的台面让她蹙紧了眉头。   “跟你谈谈。”   两手撑在她身侧的洗手台边沿,张稍稍弯腰,把她圈在自己面前,俯身跟她平视。   甘却调整了一下姿势,光洁小腿悬空,晃了晃,有点紧张。   消失了五年的人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她的大脑跟不上现实情境,仍觉得处处不对劲。   “你要说什么呀?我有好多问题,你不说的话我就要———”   “嘘———”他打断她的话,示意她安静,“你话真多。”   他的眉眼还是这么好看,甘却乖乖住口,坐在洗手台上,跟他面对面。   “既然在学长面前说的是假话,刚刚说的才是真话…”张习惯性地靠近她耳廓,用低音缓缓蛊惑,“那你还要不要…再跟我谈个恋爱?”   时隔多年,这句话的威力丝毫不减。依然让甘却瞬间丢盔弃甲。   攻城略地的还是他。来去自如的他,混蛋的他。   放在身前的手指扭在一起,反复刮着自己的裙子。   记忆炸·弹被点燃了□□,“滋滋”的声响在甘却的脑海里蔓延。   也许他又会丢下她,也许他又只是停留片刻;那她又要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又要靠短暂的回忆度日。   沉默的时间越久,被拒绝的可能性就越大。   张低眸看见她刮着衣服的指甲。   他开始轻敲大理石台面,视线投在镜子里,看自己的长指无声落下又抬起,节奏诡慢。   “你喜欢我吗?”她小小的、脆脆的声音。   张挑了下眉,没抬头,依然看着镜子里的倒影。   这傻子,学聪明了。   “谈恋爱、应该是两个人相互喜欢的,”她歪着脑袋,想追寻他的双眼,“从前你说自己还不够资格,现在呢?现在、我能拥有你的资格了吗?”   她咬字轻柔,尾音往上扬。听在他耳里,莫名有点勾人。   真可惜。   偏偏问了一个他还无法回答的问题。   至少现在答不出来。   喜欢吗?   别逼他胡说。   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已经过了两分钟,甘却看不清他那被碎发的投影遮去一角的眉眼。   他的沉默同样让她不安,不安且心下拔凉。   “我不想跟你谈恋爱了,谈恋爱是会分开的,”甘却垂下脑袋,睫毛扑闪,声音有点闷地说,“我只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他不喜欢,也没关系,不消失就行了,在她身边就行了。   她没有学聪明。   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   上半身倾过去,甘却扑到他怀里。   张及时回神伸手接住她,语气带点责备:“不怕摔下来?”   “你在呀,”她嘻嘻笑,双手勾住他修颀的脖颈,“你会跟我永远在一起吗?”   他思索了一下,轻声笑,调子魅惑。   “看你的表现。”   张把她抱下来,放在平地。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打开门往外走。   门外有些人在等候,显然是需要来洗手间的人。   他面无波澜穿过人群,举手投足间的高贵冷静一点不减;可是甘却红了一张脸,顶着外面这些人隐隐玩味的目光,稍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五年前是看两人的造化,现在是看她的表现。   甘却心想:他到底喜欢她怎样的表现?   2   拐出洗手间廊道,外头的音乐声瞬间涌进耳朵。   她一时眼花,没看见他,环顾了好一会儿,才瞥见DJ主台那边的他。   可是他在那儿做什么呢?   他的背影高挑好看,纯黑衬衣衬托出他本身略微暗黑的气质,精心修剪的短碎发减少了身为商务人员的精英感,混进少年的不羁和轻狂气息。   低首说话之际,领子下的精致锁骨若隐若现。   在五彩缭乱的灯光中,隔着一段距离,甘却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就怕跟丢。   酒吧主厅的人貌似比他们来时更多了,年轻的身体摩肩擦踵。   播到一半的音乐突然停下,鼎沸的人声依然没停。   甘却看见他在笑,跟那位玩电音的DJ握了握手,眉目顿时生动起来。   穿过缤纷人群,他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尔后CD里的女声响起,伴着现场电音,他跟着节奏,下巴轻点,唇型在动,向她走来。   歌大概是被他切掉的,换了一首。   赖于音乐里的歌词,甘却分辨出他是在唱,而不是在跟她说话。   “Boom Clap,The sound of my heart.”   “The beat goes on and on and on and on and.”   震耳回荡的音乐,整个空间都在摇晃。   他离她越来越近,即将触手可得,即将为她所有。   “Boom Clap, You make me feel good.”   “Come on to me come to me now.”   律动的节奏在她心上鼓动,连空气都变得炫目,甘却也笑,笑得稚气而灿烂,比他开心。   她知道这句歌词的意思,自然知道他张合的唇间在说什么。   「我心跳动如鼓,是你让我无比开怀」   「来我身边,爱上我,就现在,别迟疑」   他走过来了,她又被他的气息包围。   甘却的手腕被他准确圈住,然后被他拉着穿过人群,往外廊走。   他的手指依然冰凉,多年不变。   他对着她还是喜怒无常,情绪来去迅速,主导着两人之间的一切。   他仍是这般神秘厉害,让她捉摸不透又迷恋至极,让她一无所知又选择信任。   甘却无法抵挡,俯首称臣。   从头到尾,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王。   There can be only one King.   3   坐在吧台边上喝着酒等她的邱卓一,眼角余光瞅见了甘却走出主厅的身影,以为她是没找到他,赶紧结账离开。   边往外挤边给她打电话,心里嘀咕她怎么这样都没看见他,竟然自己出去了。   外廊,暗色灯光衍生出暧昧氛围。   甘却被某人压在墙上吻。   他说她吻技太差;他说以前的一切亲亲抱抱都不算数;他说他要慢慢调·教她,直到她变成他一个人的专属。   张细细描了一遍她的唇形,低头看她,指尖轻揩她唇角。   “傻子,你在害羞吗?”   “有、有点紧张……”她一紧张就不自觉舔唇,柔软的舌尖碰到他的指尖。   眨着眼,甘却的心跳就像这首音乐里回响的一样,在她胸腔里震耳欲聋。   “你知道真正肉·欲的吻是怎样的吗?”他的声音有点喑哑,磁质诱人,偏偏还说着这样隐晦调·情的话语。   她呆呆摇了摇头,头发蹭着背后的墙,变得凌乱。   “那你想知道吗?”他把她耳侧的长发别到耳后。   甘却轻吞口水,两手攥住他腰间的衬衣。   然后点头。   他勾唇笑,长指摁着她脑袋,固定在方便他吻她的角度。   “甘却,如果我再坏一点,就可以用别的东西囚·禁你。”他这句话低得像是从喉咙里压抑出来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还有,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甘却的思路停止在这里,大脑在他含住她的唇那一瞬,开始变得空白。   他的舌尖在她嘴里搅动,纠缠,不讲理地勾引,轻轻吮吸,既要了她的甘甜,又夺走她的氧气。   他吻得狠重而放肆,牙齿轻咬她小舌,似痛似麻。   他在唇齿之间,掌控她全身感官。   甘却被吻得迷糊,任他掠夺。   每到喘不过气的边缘,他就给她渡气,存了心折磨她,故意延长这个吻。   她越发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想要更多。   可这‘更多’到底是什么?她的脑海里闪回过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她开始笨拙回应。张弯起眼睛,晶亮亮的,闪着狡黠的光芒。   身侧斜跨小包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甘却顾不上,手紧紧拽着他衣服,在极致暧昧的场所与他做极致暧昧的事。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邱卓一眼睛都看直了……   乍一看他还以为甘却被陌生男人欺负了;再一看,她的反应根本不像是被强迫的。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思考这世界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逗趣乖巧又傻气的甘却竟然也会在酒吧跟人亲热?邱卓一一直觉得她是很难追并且还有点保守的女孩。   恰恰是她身上那份跟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乖巧害羞和不合时宜,让她显得特别。   张听着酒吧主厅里的音乐,算着时间,适时放开她。   一首歌,三遍。   他只要三遍,让她记牢他的心跳声。   “First kiss just like a drug,你信吗?”   傻子睁着水蒙的双眼,点了点头。她似乎有点累,贴着墙平复呼吸,嘴唇周围略微红肿,是被他折腾的。   把她捞进怀里,张低首问:“这首歌好听吗?”   她蹭着他胸膛,小声笑,念了一句歌词:“Just tell me what to do, I will fall right into you.”   狡猾的某人立刻接话:“我记住了。”   “噢……”甘却完全没察觉自己是上当了,“你记性好,当然记得住啦。”   他笑,没说话。   甘却喘过气来之后,退出他的怀抱,摸出包包里的手机。   低头一看,是邱卓一打来的,还打了两个。   “‘十八岁’,我………”甘却再抬头,见他也举着手机往外走,大概是也有事。   她随意瞄了一眼周围,好死不死就对上不远处邱卓一的目光。   两个人都尴尬。   邱卓一轻声咳了两下,走过来,欲言又止:“刚刚那位……”   “啊……那个……”甘却简直不知该怎么说,要说他就是那位‘张存夜’吗?可是她之前在他面前说了不喜欢这个人的;要说这位就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人吗?可他的确就是张存夜呀……   “是你刚刚才认识的吗?”邱卓一还算君子,看她样子为难,主动给她找了个他感觉还不错的台阶下,打趣着说,“看背影好像是比我更‘青年才俊’啊,难怪你会喜欢人家。”   甘却张了张口,内心:我的天,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是身为你学长,我还是要把你安全送回家的,十点前要到家不是?”邱卓一还是担心她会被人骗,尽管看上去她很乐意的样子。   “不用不用,”这下她可真是一时半会说不清了,赶紧准备开溜,“我还得去趟超市。”   甘却说着,就转身离开。   邱卓一追上去,想跟她说几句道别的话,奈何她跟逃命一样。   4   外面没有他的身影,甘却皱着眉,目光来回搜寻,都没找着张存夜。   她站在酒吧门外,石阶之上的平台,四下人声依旧鼎沸、灯光璀璨,但是她又重新感受到了那种空荡和害怕。   再有这么几回,甘却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她自己真的有妄想症之类的。   也许,多年前福利院的心理治疗不彻底,留下了后遗症。   所以她才会三番两次地看见从潜意识里跑出来的他,又两次三番地把他弄丢。   甘却站在原地喊他,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酒吧街的嘈杂声中。   她急得想哭,也怕得想哭。   “甘小姐,甘小姐。”   泪花上涌之时,甘却听见这两声,莫不是在叫她吧?   她稍一寻找,就看见台阶下停着的那辆车,外面站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   “请问、你刚刚是在叫我吗?”甘却边踩着台阶下去,边指着自己问他。   “是的,先生说先送你回去。他临时有事要忙,先离开了。”   “先生?”她停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眼神迟疑。   司机给她打开车门,“张先生。”   “张存夜吗?”   “呃……是的。”司机回想之前他交代的话,说他在这姑娘面前的名字就叫‘张存夜’,或者‘张张’、‘十八岁’。   甘却咬着唇,表情有点呆愣。   “没事,上车吧,先生说他是好人。”   司机十分尽职地替自家老板宣传形象,一脸正经。   甘却道了谢,顺着司机给她打开的车门,往后座坐下。   心想:司机师傅,你这话肯定是他教的。要不就是被他传染了习性……   在车上,她把事情前后认真回顾了一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悄悄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痛得龇牙咧嘴。由此可以排除这是在做梦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是真的。   但是整件事的始末都毫不合理,包括他的出现,他的举动,他说的那些话,他淡定的、胜券在握的调调。给人一种感觉就像是:他有备而来,这不是偶遇。   甘却托着腮思索,想抓住他表象之下的一点点真实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可她抓不到。他什么都没答应她,也没有任何承诺。   只有那句「看你的表现」。   那样的飘忽不定,那样的让人没安全感。   失去过的人,才愈加在意承诺,才愈加看重安全感。   探着脑袋向前,甘却问司机:“司机师傅,你有他………”   她本想问他有没有张存夜的联系方式之类的,但转念想,好像有点为难人司机,合格的员工怎么可能随便透露老板的个人隐私?   她换了句话:“你能方便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   “名片啊,我没有,我就是先生的司机,没其他业务。”   “那你方便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当然方便。”   甘却舒了一口气,靠回座位。   要没有个与他有关的联系方式,她就总害怕他又人间蒸发。   5   公寓里,睡到半夜,被窝里的人突然惊起。   “不对,我的天!”   “要是他换司机了怎么办?要是他不来找我怎么办?”   “我简直太傻了,连他现在住哪都没问,什么都没问!”   “就被他按着吻得糊里糊涂的,亏了亏了……”   自言自语的甘却倒回被子里,后半夜都没睡好。   早上起来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从房间出来,跟裴穗打了个照面。   “你昨晚做什么去了?”裴穗一瞅她这样,又想到什么,“对了,你被谁按着吻得糊里糊涂的了?”   “啊?什么!”刚睡醒的甘却,脸颊爬上绯红。   “还是说你做梦梦见了?我昨晚去洗手间,就听到你说了这两句。”   “那个,就是梦游,对,你不知道吗?我经常说梦话的。”她抓了抓头发,溜去洗漱。   6   到了公司,日常爬完二十二楼的楼梯,再困也清醒了。   科研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到岗了,研究助理这个职位,初来几乎都是打杂跑腿熟悉流程,至少得跟完一个项目,才能着手做些跟专业相关的正事。   甘却是罕见的积极员工,总是激情洋溢,见人就笑,找资料递东西也特别勤快。   但今天上午她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想着他,想着昨晚的场景,他的低语和靠近,他深谙技巧的唇舌,他身上的青柠气息,他眉目生动的好看笑容,他冰凉修长的手指,摩擦过她颈后皮肤带来的颤动……   一切都泡在那首应景的音乐里,一而再地浮现在她脑海。   “小甘,等会有公司高层带人来,你把这里清理一下。”   “嗯?这个实验台吗?”甘却回神,又指着旁边的问,“这个要一起清掉吗?”   “可以,不用太急,可能十点才到。”   “好。”她打起精神,投入工作。   这几楼里的各个科研室,几乎就是盛禾的核心所在,经常有什么巡查巡防的。   “听说这次是临时决定的视察,本来应该大家召集到一起交代注意事项的,来不及了。”   “这么重要吗?以前不都是有很多没特意交代过的吗?”   “这次好像是投资方那边来看……”   甘却听着其他员工的对话,手里拿着块软布擦显微镜。   “哎,来了,等会少闲话。”周围又有人嘱咐。   这句话对她来说是废话,因为她在上班时一直就没说过什么闲话,都是交接工作时才跟人说话的。   但是整个科研室立刻陷入安静,仿佛它从始至终就是这么安静的一样。   只有前来视察的管理层们的说话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句英文,大概是在介绍相关设备和当前正在进行的项目。   甘却神情恹恹,低着头假装专注工作。   隔着有一段距离,某人的视线无声无息地掠过,直到瞥见她,又悄无声息地收回,如同从来不曾分神。   一行人经过她这边的工作台,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张突然向旁边的项目总监问了句话。   低着头的甘却只觉得平地一声雷,脊背瞬间僵硬。   刚刚身后响起的,清冷磁质的,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声音么?   张注意到她僵直的身子,心下觉得好笑。   他就是故意的,这又怎样?   一直到他们轻微的脚步声离开这一带工作台,甘却才抬头望过去。   不得了,还真是那个衣冠楚楚、样貌出挑的‘十八岁’。   他们刚进来时,她怎么就没抓住机会多看他两眼呢?   他穿得跟昨晚差不多,大概只是换了个款式,依然是黑色西裤搭黑衬衫。站在那些年过而立或不惑的公司高管中间,没有想象中的年龄差异带来的违和感。   可是让她觉得很陌生。跟五年前在荷兰鹿特丹广场看见他站在台上念诗那般,陌生又遥远,是她够不到的存在。   甘却盯着他看,认真而专注,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投、投资方,他是那个姓张的、没中文名的投资方……   啊,邱卓一,你个消息失灵的所谓人脉通。   ☆、第三十七章   傍晚,跟张事先打过招呼的于尽, 推开他酒店书房门, 就见他正坐在齐腰高的凉台上讲电话。   薄薄的手机被他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腾出两手拿着另一部黑莓摁键盘, 估计在回邮件或短信。屈着一腿坐在那里,另一条长腿自然垂下, 轻触地面。   宽大的玻璃窗外, 是繁华的北京夜景, 衬在他身后,像巨大的幕布。   于尽瞅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一时半会儿似乎忙不完, 就自动自觉地去翻他的冰箱。   好家伙,这回连碳酸饮料都没有了,全是果醋和各种水果。   还有番茄?这人莫不是想自己动手做番茄炒蛋吧?噫, 画面太美, 他不敢想。   于尽认命地跑去倒了杯温白开。   听见书房隔间里面的英文说话声停了,才重新推门进去。   “你想不想告诉我, 你那个番茄是用来做什么的?冰箱观赏物?”   “对, 如果你认为番茄放在冰箱里会使我赏心悦目的话, ”张一本正经地顺着他话回应道,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又抬起头斜斜睨他一眼,“你这么有美学天赋,怎么不去从事室内装饰设计?”   “哦, 看来不是冰箱观赏物,”于尽当然能分辨出他话里的反讽,摸着鼻子往他坐着的凉台那边走过去,“那所以到底是什么?”   “摆设物。”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没区别,我只是在糊弄你。”   “………”于尽“啧啧”叹了几声,在他旁边坐下,“谁要是跟你谈恋爱,估计累得想投河自尽吧。”   张不搭理他,依旧低着首在回工作邮件。   于尽的视线沿着他挺直的鼻梁线条往下,是殷红的唇,下唇有一小块地儿,颜色比周围更暗。   他俯身去看,“哟,你这唇上怎么回事?怎么破了道口子?”   张按着手机键盘的拇指指尖顿了一下,尔后云淡风轻地说:“被鸟啄的。”   “什么鸟这么生猛啊,敢飞到人嘴唇边上啄?”   “麻雀。”   “麻雀?”于尽一脸难以置信,又努力说服自己相信,点着头附和,“也对,这鸟最野最泼了。”   好一会儿,他又低头去观察他唇上的伤痕,“不是……你这看着就像是被人给咬的呀。”   张无动于衷,气定神闲。   于尽若有思索,“是不是跟哪个姑娘玩得太过火了?”   他抬眸,“你有完没完?”   “看来是了,这铁定就是被姑娘咬的。”   他伸直屈着的长腿踹过去,“抱着你的头,直线滚出去。”   “我走我走,”于尽是怕他了,赶紧起身往外走,帮他关上书房门,“等会儿出来下去一起吃晚餐啊。”   空间恢复安静,张耐着心回复完手头上的几封重要邮件。   窗外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他有点倦。   平静的心跳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变得更加平静,很难再随便因为什么人事物而惊起波澜。   这项技能,在险象环生的世界面前,当然是一项百利无害的辅助技能;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对于个人的内心世界来说,这项技能阻碍了太多生机和意趣的萌发。   他从凉台上下来,把两部手机放桌上,进了洗手间。   对着镜子,食指指尖碰了碰自己下唇的小伤口,微微的刺痛感,让他想起她咬上来的那瞬间。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见人就咬?   除了没打狂犬疫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太想确定当下某一刻所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   会啄人的麻雀,不是好鸟。   镜子里的人唇角翘起,又迅速强迫自己收回去。   弯腰旋开自来水开关,张慢悠悠地洗着手,水流流过手背和指缝,翻过来,掌心白皙干净。   影视剧里,玛丽可以用一个移动存储器盛装并掩埋自己的全部过往,华生对此一无所知。秘密未被揭开之前,他们过得很幸福。   而他,他完全可以永远不在傻子面前提起没必要提起的过往。   男女感情里,如果有一个人聪明过头,那就必须有一个人决定什么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而且,这两者必须是同一个人。   张抬起头重新看镜子,舌尖轻舔下唇的伤口。   他想起上午离开她工作的那间科研室时,回身瞥了她一眼,毫不意外地捉到她赤·裸·裸盯着他的目光,有点可爱,有点好笑。   傻子,你知道灰姑娘是怎样引起王子的注意并且成功勾引到他的吗?   第一,以□□人,恃美行凶;   第二,梦幻一般出现,再梦幻一般消失;   第三,永远不会让王子找到她,但她却可以轻易找到王子。   Oh,在我们的故事里,我把自己代入‘灰姑娘’的角色了,让你做一回无知的王子。   2   “穗穗,你跟你男朋友,在一起多久了呀?”   甘却枕着沙发抱枕,侧躺在沙发上,语气认真地问另一张沙发上的裴穗。   “快两年。”裴穗翻着杂志。   “你们……”她有点犹豫,怕这个问题太过隐私。   “你是想问,我们会不会结婚吗?”   甘却笑嘻嘻,不好意思地点头,“你咋知道我想问这个呀?我怕你会介意呢。”   “因为有太多人问过了,”裴穗扔开杂志,蜷着身子窝进沙发,“但是不会的,我们不会结婚的。”   “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呀?”   “因为我知道,他就是玩玩我。”裴穗举起手,看自己精心护理过的指甲。   甘却不懂了,什么叫‘玩玩’?   “你有喜欢的人吗?”裴穗转头问她。   “哈?我吗?”她抓了抓头发,脸颊在抱枕上轻蹭,“嗯……有。”   “你们在一起了吗?”   “嗯……没有。”   裴穗当然知道她没有交男朋友,沉默了一下,她说:“希望你比我好运,没有喜欢上一个离自己很远的人。”   甘却眨眼,坐起来,托着腮问:“怎样是‘离自己很远的人’?”   “在身世背景、社会阶级这些方面,跟自己差很远的人。”   “噢……”甘却皱了皱眉,心想:她跟‘十八岁’,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差很远的两个人。   3   临睡前,她习惯性靠在床头看书,可是看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看进去。   想了想,她对张存夜这个人实在知之甚少。   今天能见到他,是因为他愿意让她见到他;明天能不能见到他,一个准数都没有。   他也是玩玩的吗?像穗穗的男朋友那样?   幸好她没答应再跟他谈一次恋爱。谈恋爱是没用的。   甘却贪婪地想要更多,尽管看起来不太可能拥有。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时有点鼻塞,连被子都没盖,空调也没调,从床头滑下去就睡到天亮了。   看来她的确不适合思考那么高深的问题,她还是适合不问结果地、乐观地执着下去,然后能黏着他时就抓住一切机会黏着他。   从周一到周五,甘却每一天都在热切地期盼着公司能多组织几次投资方巡查之类的,那样她就赚到了,能光明正大地瞅她的‘十八岁’。   听说二十五层的几个会议室经常被公司高层用来开会研讨,而且有个资料室,甘却就希望着组长他们能让她上楼去拿个资料什么的,这样她也能正大光明地跑去看看他在不在。   可是这两样事儿,在这一周都没发生。而且他也好像不是每天都来盛禾,有事才来。   五天里,甘却只看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下班后,她从楼梯间出来,捕捉到他上车离开的背影;   还有一次是上午上班期间,她端着杯子去茶水间冲咖啡,正好看见对面的观光电梯,只有他一个人,乘着电梯往上升,低首敛眉在查看手机。   这些瞬间都太短了,短到她完全抓不住他的眼神,短到只够她心上盛开粉色小花。   短到她只顾着开心,没时间去考虑未来。   4   周五晚上,科研室里的项目收尾,组长他们都在加班,甘却这种约等于打杂的员工,也很自觉地陪着留下来。   “小甘,你上二十五楼资料室,按照这上面的,把能取到资料都取出来。”   “现在就要吗?”她接过那张要求单。   “对,现在,去吧。”   “好的。”走出科研室,甘却举起手里的纸,简直想仰天长啸,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去,为什么不是白天让她去?   天呐,又少了一个本可以见到心上人的机会。   爬上二十五楼,没想到这里依旧灯火通明,每个独立办公室和公共办公室都亮着灯,一点都不比下面的科研室冷清,加班的人似乎更多。   这就是所谓的,‘比你厉害还比你努力’的可怕的精英社会现象吗?   沿着长廊道,再穿过外面的公共大办公室,找到侧边的小资料室,开门进去找齐资料。   锁上门时,甘却突然鬼使神差地想拐到那个‘水晶球’那边看看,尽管极大可能没人在,但上都上来了,去瞧瞧也算了了心愿嘛。   她觉得,自己第一次来盛禾时看见的那双交叠着的长腿,应该就是他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奇怪的直觉反应。   两手抱着一堆资料放在身前,她脚步轻轻,往‘水晶球会议室’走去。   拐过廊道转角,那片区域的明亮灯光透出来。   喔唷,原来还有人在吗!   甘却往回缩,贴着墙探出一个乌黑黑的脑袋,拿滴溜溜的双眼去观察那个会议室。   里面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但都要不背对着这边、要不侧对着这边,没有一个能看见正脸的。   她仔细分辨着,能认出来的人当中,没有‘十八岁’。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熊胆,甘却瞅见会议室外边的一张长桌上堆着一些文件,就挺直了脊背往那边走过去。   她就是想确认一下,他到底在不在这里。在的话,就是心有灵犀哎!   有人看见她的身影,当做是谁的助理之类的,没在意。   甘却兀自镇定地把怀里的资料放在长桌上,低头翻着桌上的那些文件,再悄悄往里面瞧一眼。   瞧一眼……一眼……眼……   迅速转过身,她抬手摸额头,心里叫苦连天:他在,他在!   他坐在会议桌一端的位置,背靠办公椅,长腿交叠。   刚刚在转角看见的那个背对着她的,就是他。   5   眼角余光瞥见外边的背影,第一眼没在意。   收回目光两秒后,张侧头再看过去,轻轻挑了下眉。   甘却站在原地僵硬了几分钟,觉得自己应该趁早逃离现场。   刚想转身去拿自己的资料,却发现里面的人陆续往外走,她认真看着,人都走完了,也没看见‘十八岁’走出来。   “难道我眼花看错了?”   甘却嘀咕着,一转身,他就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层透明玻璃。   她仰头去看,对上他漂亮的桃花眼,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张一手收在西裤裤兜里,面无波澜,屈指敲了敲两人之间的玻璃。   “什么?”甘却睁大眼询问。   他用方才敲玻璃的食指,小幅度勾了勾,示意她进来。   “哦。”   看见她笨拙的唇形,他才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旁。   甘却小心推开玻璃门,进去他所在的空间。   见他倚着桌子,两手撑在身后的桌面上,随意站在那里,姿态超然,闲闲看着她。   “嘻嘻,你不是在开会吗?”   “结束了。”   “噢……”她有点不自在,一紧张起来还是习惯抓耳挠腮,“怎么那么快呀?说散就散哎。”   “我说了算。”   甘却又“哦”了一声,站在他面前几步远处,目光乱飘,不知该往哪儿看。   知道她紧张,张眨了一下眼,“过来。”   “嗯?”她看向他,“哦。”   他穿了偏正装风的纯白衬衫,扣子依然扣到最上方,站在明亮灯光下愈显得皮肤白皙。   甘却挪到他面前,还差一步,顿住,双脚并拢,端端正正站着。   张轻声笑,没说话,稍弯了腰,伸过手去架住她胳膊窝,抱起她。   “你、你要做什么?”   他把她举到足够高,转身放在会议桌上,“坐好。”   “噢……”甘却把手撑在身侧桌面,挪了挪,“可是、我为什么要坐这里啊?”   “我喜欢。”   他往办公椅坐下,抬着二郎腿,跟她面对面。   她安静地坐在桌上,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肘搁在两边扶手上,张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盯着她瞧。   “经常来这里逮我?”   “啊?没有没有!”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来取资料的。”   “然后顺便逮我?”   “#¥&*%~¥#%”她低下头。   “听不见,大声点。”   “我说,是……”她清了清嗓子,脸有点红,“是来取资料,然后顺便逮你的……”   他笑,任她尴尬着。   视线顺着她的手,往下移。她穿着一身员工服,荡领设计的白衬衫,及膝的深蓝色中裙,穿在她身上显得纤巧。   张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或许是错的———她不是因为营养不良才那么瘦的,而是因为本身的骨架子小。   视线移到她不算高的高跟鞋上,他伸手捉住她的脚踝。   “你、你又要做什么呀?”甘却下意识缩脚,但被他强行握着,缩不回来。   冰凉的触感,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和指腹细腻的皮肤。   张稍稍偏头,看见她脚背侧被鞋子边沿磨出来又消下去的水泡,估计是爬楼梯给磨的。   轻轻蹙眉,他问:“喜欢这份工作吗?”   “唔……喜欢是喜欢,”甘却扭着自己的扣在一起的手指,“但就是……”   “说。”   她倾过来一点,声音压得很小:“‘十八岁’,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只跟你说哦。”   张放开她的脚踝,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模样慵懒,等着她下一句话。   “就是、我刚开始进来盛禾,不是凭我自己的本事进来的,”她又往前倾了点,“我欠了一个人情。”   她的神情有点懊恼,但话语还算实诚。   “我知道。”   “哈?!你知道?”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诧异,声音从指缝传出来,“你怎么会知道?!完了完了,连你一个不是公司员工的人都知道,那其他人就更加知道了……”   张勾着唇笑,“如果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   “什么?!”甘却摸了摸额头,眉目纠结,她没听懂他的话。   他看她的反应有点不对劲,换了一种方式问:“那你说说,欠了谁的人情?”   “就、就……”她像是突然泄了气一样,小嘴里嘟囔了一个名字,“邱卓一呀。”   “oh. ”这个答案让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垂下长睫,张在心里把那位邱姓学长又降低了一个等级。   但最愚蠢的,还是眼前人。   他抬眸,对上她的清澈双眼,说:“你真是一只笨鸟。”   “什么呀,我哪里笨了?不对,我才不是鸟!而且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了哎。”   张懒得理她,也懒得解释,此事对她而言,最好的解决方式是用看似合理的说法翻篇过去。   但她笨!还敢笨给别人看。   这个点,让他不爽。   趁这傻子现在倾着身离得这么近,他要求了句:“不许动。”   “为什么?”甘却嘴上是这样问着,身体却真的没敢动,固定着这个姿势在他面前,甚至连扭来扭去的手指都停下了。   张凑过去,脑袋微偏,咬了一下她细白的侧颈,留下两小排浅浅的牙印,暧昧的,惩罚的。   他退开时,甘却伸手去摸,摸到牙印,嘀咕着:“你怎么突然咬人呀?”   他从喉间闷出一个音节,抬起下巴,示意她看他的下唇。   甘却瞅见了他唇上那个即将要愈合的小伤口,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被她咬的。   脸有点红,她依然要梗着脖子辩驳:“你这个、都快好了,哪有人这么记仇的?”   “我就是这么记仇。”   “噢……那我给你吹一下?听说吹吹气会好得快一点!”   “吹一下,好占便宜是不是?”   “什、什么呀!帮你的伤口吹吹气哪能占什么便宜!”   “狡辩。”   “………”甘却垮下肩膀,想到什么,又挺直背,眉眼弯弯,试探着问:“那要不、亲一下?”   张挑高了眉,薄唇间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得寸进尺。”   “这样就得寸进尺了呀?那你、那你还……”   “我还什么?”   “你、你舌头都跑我嘴里去了,你咋不觉得自己得寸进尺呀?”   他顿时笑出了声,眉梢处的开怀藏不住。   甘却的脸更红了,感觉自己又被某人设套了……   她正懊恼地看着他笑呢,隐约听见有“蹬蹬”的脚步声从廊道传来。   “张张,有人!”   ☆、第三十八章   张也听见了脚步声,并且不止一个人的, 很近了。   在来人还没拐过转角之前, 他站起身, 把她从会议桌上抱下来, 放在旁边的平地,“配合我。”   “好。”甘却压着声音回应他, 整理自己的衣服。   “副总, 张先生在会议室里。”女的声音。   “行, 过去吧。”男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会议室的玻璃门被无声推开,他们进来了。   不对, 似乎只有一个人进来,秘书的高跟鞋声音消失了,应该是留在了外面。   “这个是用纤维合成的, 采用现代压缩技术………”甘却硬着头皮说下去, 直到某人示意她停下来。   合上文件,甘却侧身看了一眼走进来的这人, 勉强得体且大方地称呼了一声“副总好”, 稍稍往某人的办公椅后面退。   他点了下头, 问她是哪个科研室的员工。言下之意可能是问她怎么会待在这个内部高层专用的会议室。   甘却回答了他。然后听见某人补充了一句:“我有些问题请教她。”   “你们室的组长不在吗?”副总问她。   “组———”   “她们组长在忙。”某人打断了她的话, 顺带看了她一眼。甘却立刻安静。   副总表情抱歉, 表示本来应该由更在行的员工来给他解释问题的。   “无碍,这员工就挺好,”他又扬着眼尾瞧她一眼, 咬字清晰且缓慢地说,“口齿伶俐。”   甘却忍不住又红了脸,腹诽着:到底是谁‘口齿伶俐’?!就会诬赖人。   这副总交代甘却务必尽心尽职地帮助张先生理解一些专业相关的东西;她点着头应下。   尔后他的注意力离开甘却,转而跟坐在办公椅上的人谈了几句抽调前沿专家的事。   此人诚诚恳恳的,张脸上没过多情绪,接过他递来的最新统计报告,认真听他说。   甘却觉得这会儿的时间过得真慢,站得腿都酸了。尤其是内心的忐忑不安,令她煎熬,总害怕下一刻就被看穿了。   等他们终于讲完,副总表示她应当留下来听候张先生的提问。   还没等甘却出声,办公椅上的人开口说:“外面有一叠资料,是她原本要送上去的。”   “没事,让我秘书去送。”   某人轻点下巴,之前在她面前抬着的二郎腿,这会儿倒是换成较为斯文低调的双腿交叠了。   甘却心想:好像都很帅的样子。   而且‘十八岁’居然都不会紧张的吗?这谎给扯的,跟真的一样。   待盛禾副总从会议室出去,又等到他们俩人拐出长廊,离开这片区域。她才舒出一口气。   “张先生,你还有问题吗?我口齿很伶俐哒!”甘却想憋着笑问的,问到一半自己先笑开了。   张轻轻“啧”了一声,“感觉到自己的分量了吗?”   “什么分量呀?”   “你们副总都不屑于防范你这种小喽啰,连公司高层机密都不担心被你听见,”他说着,脑袋靠在椅背,侧转看向她,桃花眼里闪着些微调皮的色彩,说,“啧,我猜他是把你当透明人了。”   甘却想了想,的确是,他把他自己的秘书都留在外面了……   “透明人多好呀,我还不想被他注意到呢。”她一向会生掰硬扭。   “想被我注意到吗?”他懒懒地靠着座位,偏头看人的模样格外招人。   “你不是已经注意到我了嘛。”   他笑,“未必。”   “哎呀你就、不能给我一点点希望嘛?”   “行,给你希望。”张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文件,径直往外走。   甘却急了,跟在他身后,“哎,希望呢?怎么就没下文了呀?”   “你怎么知道没有下文?”   “你没说呀。”   俩人一前一后刚踏出会议室,玻璃门在甘却身后关上。   他突然转身,把她逼得往后退,直到她背部贴到凉凉的玻璃门。   张低头看她扑闪的睫毛,伸手,用指尖轻轻划了划,惹得她睫毛颤动,不自觉眯起眼睛。   “我不喜欢说,我一向比较喜欢做。”   他的声音丝丝入耳,他指尖的触碰若有似无。   甘却只会乖乖地点头,听话地“哦”了声。   张放下手,没急着转身,而是贴在她耳旁低声加了一句:“还有,你要记住这句话。”   记住它,往后的人生里,你才不会因为我这个习惯而经常感到失落。   她小声回他:“记住了,你喜欢做,不喜欢说。”   “你好乖。”他亲了一下她脸颊。   刚要转身,身前的衬衣被她紧紧攥住。   张低头去看,对上她水润的双眼。   她就这样,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在他心门上叩问:   “那你喜欢吗?”   喜欢这样乖的她吗?   四下里灯光通明,偌大的会议区只有他们俩人,彼此间一呼一吸都可闻。   透明玻璃,暗色心墙。   他的视线在她眉目间缓缓流连、来回划过。   沉默言语,躁动心跳。   垂在身侧的左手无声往上,覆在她抓着他衬衣的手背上,轻轻掰下来,把她的手牵在手里。   张转过身,牵着她往楼梯间走去。   跟着他的脚步,甘却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她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又一次失败的尝试;也许她还要再努力一千次,一万次,耗尽所有。   2   “不对,你、你不乘电梯呀?”走到安全出口,甘却终于从刚刚的场景反应过来了。   “不是要‘希望’吗?”他把她除了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指握在掌心里,不松不紧。   “陪着我一起走楼梯锻炼身体,就是、希望吗?”她在他身侧嘻嘻笑,“这希望有点大哎。”   “我给得起。”   “那你以后会给我再大一点的希望吗?”   “看你表现。”他笑了一下,踩着楼梯往下走。   甘却有点雀跃,安分地跟着他走了两层,就开始蹦蹦跳跳。   “对了,我之前听邱卓一说,你没有中文名呀?”   张轻“哼”了一声,“你倒挺听他话。”   “没有呀,这就只是聊天的时候聊到的嘛,他说……”她低着头看脚下的阶梯,还在跳,“他说这次的投资方中有一位姓张的独立投资人,但是没有完整的中文名。是不是就是你呀?”   “在你面前,我有,”他拉住她,让她回头看他的眼睛,“就叫‘张存夜’。”   甘却愣了一会,尔后不解地摸了摸额角,“可你,你的真名呢?”   “我没有真名,只有习惯使用的几个名字,”他瞧着她眉间有纠结的神色,一并说了,“挪威语,英语,德语,都有。而这些,你都叫不习惯。”   她消化了一下,指出:“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知道就行。”   “哦!”甘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名字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她习惯叫什么就叫什么。   “那我可以叫三个哎,张存夜、张张、十八岁!”   “开心吗?”   “开心!”她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张存夜?张存夜?张存夜!”   他似乎笑了一下,没说话。   有些人的名字本身,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叫他名字的人。   3   公司的楼梯阶级之间设置得很陡,通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   张存夜走在后面,手被她拉着,姿态悠闲,看她在前面小心地蹦跳。   她脚上的磨伤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来的,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的家伙。   正这么想着,前面那个闲不下来的人就停下了脚步。   甘却转过身来,站在他下面隔了两级阶梯的位置上,费劲仰着头。   “五年前,你在荷兰,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突然?”这个问题驻扎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   倒映在她双瞳里的人,唇线轻启:“有急事。”   “你丢下了我。”   “我找回了你。”   她皱了皱眉,接受了这个回答。   “你还会再丢下我吗?”   问出这句话,她的心跳快得失控,手心发汗,紧张又忐忑地望着他。   偏偏他的沉默像水一样,一层层地淹没了她的乐观。   牵在两人之间的手,以亲密的弧度搭在一起。   安静太久了,声控灯暗下去。   在一片黑暗中,甘却听见他冷静无澜的声音:   “抱歉,我回答不了你任何关于未来的问题。至少目前,回答不了。”   这句话,明朗又锋利,半好半坏。   真是个能人,坦诚抽身而出,烫手山芋一下子又被抛回了她手中。   “那我以后不问啦。”甘却往上踏了一级阶梯,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环住他腰身。   隔着衣服布料,她的体温传到他身上。   张存夜抬手,长指揽在她脑后,轻轻摩挲她柔软的长发。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他的下巴触着她头顶,声音特别近。   “为什么要有为什么呀?见到你,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时候想想你,我也很开心。没有为什么呀。”   他笑了一下,很轻,一贯的撩人。   “我努力一下,你不要逼我。”   “啊?我没逼你呀?”她抬起头,但是看不见他的面容,“我哪有逼你?”   “你有。”   每一次仰望,每一次亲近,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每一次眉开眼笑的妥协。   对我来说,都是狠重的逼迫。   4   下到最后两层楼,甘却突然想到什么,放开他的手。   眨着眼睛问他:“你觉得我还能背起你吗?”   “等会儿回去躺被窝里再做梦,行吗?”   “什么呀,我是认真的!”   “认不认真跟自不量力没关系。”   她气得轻哼,“那你让我试试嘛。”   张存夜轻声嗤笑,“先让我买个保险先?”   “你、你!买什么保险呀?我又不会把你摔着。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体力吗!”   “我们又没做过,你让我怎么信?”   “做、做?”甘却领会到他的意思,脸迅速涨红,“你怎么还是这么、这么……”   “怎么?”   “你有点……不要脸哎!”   “纠正你一下,”他突然凑过来,“我是很不要脸,不是‘有点不要脸’。”   甘却目瞪口呆,顺势搂住他脖颈,“可是你的脸长这么好看,你不要它,多浪费啊,它会很伤心哎。”   “你觉得它很伤心吗?”张存夜故意挑了挑眉,顺着她的逻辑问。   “它当然伤心啊,不信你看,它长得如此出挑,却总是不笑。这不是伤心是什么呀?”   “那你亲它一下?亲一下的话,或许它就笑了。”   “我……”甘却猝不及防被他的话噎到,尔后舔了舔唇,凑前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张存夜如她所愿笑开,眼角眉梢都有笑意溢出来。   “我就说嘛,你笑起来很好看!”   “不笑也好看。”   “噢……”虽然是事实,但她还是喜欢看他笑。   这些年过去,再次走在他身侧,甘却发现自己跟他的身高差距又拉大了。   “对啦,五年里,你都跑哪儿去啦?一直在中国吗?”两人的脚步几乎同时落到一楼平地,甘却随口问着,“我就是、从荷兰回来中国后,就没有离开过。”   他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了她一句:“喜欢中国吗?”   “唔……没什么感觉的样子。重点是,跟谁在一起呀。”说着又歪过脑袋来看他,眼睛晶亮晶亮的。   张存夜瞥她一眼,抿了抿唇,“花言巧语。”   “哪有!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不理她,拐出安全出口,就是公司一楼大厅。两人的距离拉开了点。   甘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正不可控制地涌上失落。冷不防他转身看过来。   “等会儿司机送你回去,”张存夜看着她,微眯了双眼,“晚安,麻雀。”   “啊?那你……”甘却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已经转过身,边往前走边低首查看手机。   一楼大厅里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进出,前台也有两位工作人员。   她不敢跟他走太近,跟在他身后好几步远,出了正门。   台阶下果然停着上回那辆车,还有他的司机,依旧站在车外等她。   甘却再转头搜寻他的身影,只来得及看见他跨上另一辆银色的车子,车门一关上,他就离开了。   夜色深,公司门外商务气息浓烈。她踩着石阶走下去跟司机问好。   坐在车上稍一回想,仍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总是像梦一样出现,又总是像梦一样消失。   5   甘却在自己的舒适区内,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话唠体质,安静没多久,就开始跟他司机聊了起来。   “陈司机,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呀?”她想听听,‘张存夜’这个名字,是不是为她所独有的。   “你指的是先生吗?”   “是呀。”   “他就是先生。”   “啊?不是,不是称呼,是名字。”   “先生。”   “………”她心想:这司机一定是受过特殊训练的。   “那你在他身边待了多久了呀?”   “我没有在先生身边待过。先生身边还没人。”   “………”是她的表述不太正确吗?甘却觉得这对话很难进行下去。   五年而已,抛开上周初次重逢的那种眩晕般的感受,仔细一想,她觉得张存夜变了很多。   可到底是哪里变了,她又无法准确指出来。   若是他永远不想让她知道,那甘却可能永远都无法准确指出他到底哪里变了。   6   下了车,关上车门,她才猛拍脑门。   “咋又忘了问他要联系方式!”   “我的天,莫非我真的是一只笨鸟?”   “啊心好痛!明天不用上班,又要犯一天相思病了吗……”   “云雀,我看你是已经犯病了。”裴穗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她后背拍了一下。   甘却被吓得半死,“你出现之前就不能先提醒一下我吗!人吓人,会吓死人哒你知不知道!”   裴穗“哦”了一声,“意思是我吓你之前,还得提醒你一声,说,喂,我来吓你了!这样?”   她一说完,自己就先笑得弯下腰。甘却郁闷得直抓头发。   “我刚刚听你在说相思病呐,怎么,这是要谈恋爱了?”裴穗穿了一身睡衣,是下楼来倒垃圾的。   “嗯……没有,”她摇着头,又侧过去看她,“穗穗,我问你哦。”   “嗨?还真有情况?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坐什么坐呀,不上去吗?”   “上去没氛围。”裴穗拉着她往公寓树下的石凳子坐下。   路灯昏黄,两个女孩子并排坐着,仿佛谈一席话就能把所有问题解决了一样。   “穗穗,如果有一个人,从来没说过喜欢你,也不跟你约会,嗯……也从来不跟你做一些、实质性的、情侣之间的事,而且,无论出现还是消失,他都不会告诉你……”   “嗯,然后呢?”   “但是吧,”甘却用手撑着脑袋,尽力传达出自己的感受,“每次跟他在一起,他就对你很霸道,唔……也说不上是很在意你,但就是让人觉得,挺暧昧的。”   “有时候他一开心吧,就跟你很亲近。不对、”她摸了摸额角,蹙着眉说,“他在你面前,情绪会特别不稳定,好像有时候他难过了,也会跟你很亲近。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疏离的,靠不近的。”   “这样的人,有没有一点感觉,是喜欢你的呀?”甘却把脚放上石凳,双手环膝。   静静听完的裴穗,满脸匪夷所思,用手摸了一下她额头,“你这孩子,莫不是发烧了吧?”   “没有!你不是说要谈心吗?我很认真哎!”   “行,那要认真来说的话,”裴穗想了想,“这可能是个社会分裂出来的新型混蛋?”   “哈?这什么?你跑题啦!”   “我没跑题啊,他这种,就是明显的:既不想负实际责任,又不舍得放开玩物。这不是混蛋是什么?”   裴穗说完,转头看她,“你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   甘却没听到她这句问话,还在思索她上一句话,“玩物?”   原来在他眼里,她很有可能被归为玩物。   “走神了?”裴穗碰了碰她肩膀,“虽然说饮食男女紫陌红尘,但能少受点伤害,就尽量避免吧。”   “嗯?”甘却眨了眨眼,“会受伤吗?”   “你试试咯。”   7   周六晚上,于尽让人搬了一箱东西进张存夜的套房。   他正坐在沙发上敲东西,面前放着Macbook和一盘樱桃。   抬眸瞥了来人一眼,“你最好已经准备好了措辞,否则就摆好姿势,带着你的东西一起滚。”   于尽“嘿嘿”地笑,关上门,抱着箱子往冰箱走。   “我想着,我还得在北京待上一段日子,总不能每次来你这儿都喝白开水。”   “没人请你来。”   他把一瓶瓶啤酒放进去,“中间这一层是我的哈,你丫别给我清空了。”   “看心情。”   “咦,”关上冰箱门之前,于尽瞅了一圈他冰箱,“你的番茄呢?被你吞了?”   “你吞一个我看看?”他语气幽凉,严重怀疑此人缺乏生活常识。   “那跑哪儿去了?”于尽关上冰箱,“我一直就觉得,你一个大男人,独自住在这样一间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厨房的酒店套房,放几个番茄在冰箱里,简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尽,”沙发上的人叫了他一声,“转过来,别眨眼。”   “怎么,你要飞镖射·杀我吗?”   转过来的于尽,双臂环在身前,看他想搞什么。   然后就看到他端起电脑旁边一杯喝了一半的鲜红色的东西,白皙长指搭在剔透玻璃杯外面,仰头悠悠喝完,滚动的喉结无声吞咽,性感如斯。   放下杯子抬眼看他时,唇边还沾了红稠的液体,唇色变得更红,不可避免染上妖娆。   尽管跟他经常碰面,尽管也是阅人无数的人,于尽还是会在某些瞬间,被这人的精致眉眼和举止动作所迷惑。   “你特么有·毒!”他觉得渴。   “我故意的。”张存夜笑了笑,抽了纸巾擦唇角。   “不是……你知不知道民国时期,国·民·党的地下·组织中有训练女间·谍的?我强烈怀疑你一定是那时候的某位教官给穿越过来的。”   于尽拉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镇下躁动,“要不你特么就是,副业干了些高级会所里的高级服务之类的。”   他走过去,言之凿凿地总结道:“反正就是练过的。”   “一派胡言,”张存夜盖上笔电,拿着樱桃在吃,“有人说我脸长得好看,天生的,不用练。”   于尽“切”了一声,“脸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勾人我就服你。”   “勾你头,”他把纸巾盒砸过去,“我只是让某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看看番茄的用途之一。”   “哦,榨成番茄汁,很了不起哦?”   “比起生吞,确实很了不起。”   “好好好,你有理,”于尽环顾他的主厅,没看见酒柜,“我带来的红酒该放哪儿?”   “下水道。”   “………”   8   工作日开始后,甘却依然像只菜鸟一样在盛禾飞来飞去,忙碌,充实,琐碎。   投资合作很快进入稳定期,张存夜待在盛禾的时间也变少了。   但他去那里的次数变多了。   有时候开个小会,从前他压根不会出场的那种会议,现在居然也亲自过来。   两个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次数越多,相互遇见的频率就会随之提高。   可是这几天,张存夜发现,笨鸟有点反常。   上下班擦肩而过,她没有呆愣,眼神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黏在他身上;   电梯里遥相对望,她也没有多瞧他一眼,就跟看见其他任何人那样;   他的心思有多敏感,就有多快发现她的不对劲。   王子似乎不那么迫切地得到灰姑娘了。   所以灰姑娘开始有点困惑。   坐在车后座,斑驳街景掠过车窗。张存夜在内心分析着:   可能一,她怕自己陷太深,以至于完全被他掌控,所以开始学会保持距离;   可能二,一直没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她心里不安,开始试着往后退;   可能三,在别处听了什么建议,很有可能来自于她的闺蜜。   但这些可能都不太可能,这不符合她义无反顾的性格。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9   一周过去,又到周五晚上。   合上电脑,长指轻揉眉心。   腕表上的时间显示二十二点三十分。   手机收到新信息的提示灯一直在闪,他扫了一眼通知栏上的东西,全部清空了。   这间书房里没多少书,杂志居多,因为他回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窗棂上有几串不会响的风铃,是小江塞进他车里的。   空气中浮动着他闻不到青柠香气,太熟悉了,所以从来没察觉。   静了一会,张存夜拿手机翻通讯录,找到她的备注。   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他放松地支起一条长腿,架在桌子半腰处的凹陷设计处。   等待接通时,他猜着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应该没有这么早入睡。   “嘟”声响得有点久。   靠,不会真的睡了吧,懒鸟。   他正要取消通话,那边却在最后一刻接通了。   甘却其实很迟疑来着,因为是陌生来电,这个号码她也完全没印象。   接通之后,她清脆脆地“喂”了一句。   信号中有空气的细微‘沙沙’声,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   着着实实愣了一下,他的声音落在她心上,如惊蛰,如秋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呀?”   他似乎笑了一下,是她极其熟悉的那种笑,笑她天真,笑她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这轻轻的笑声顿时让甘却的脸有点红。   “现在在哪?”   “公寓里,准备睡觉了。”   “明天要做什么?”   “就,志愿者活动,东路那里。”她也不知道公司为什么要组织一个这样的活动,还占据了她的周六休息时间。   “什么时候结束?”   “下午五点半,或者六点左右。”   她听见他轻“嗯”了一声,但过了好一会儿也等到没下文。   “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跟你说话吗?”   “噢……”   这句话不太像是他会说的呀……   不过,听听他的声音好像很开心的感觉……   甘却盘腿坐在床上,脚边还放了本书,没拿手机的那只手习惯性开始刮被子。   “明天记得接电话。”   “啊?什么时候呀?万一我……”   “你不忙的时候。”   “哦,好。”   “晚安,麻雀。”   “晚安,张———”电话被挂了。   甘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长,抓了抓头发,卷着被子躺下去。   不对,为什么他一问,她就全部都乖乖答了呢?   她拍了拍脑门,死性不改,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可是明天,明天他要做什么?   甘却开始计划,要不要做些防范措施什么的,避免单独跟他相处。   这人太能了,她要保留一点战斗力,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三十九章   九月不是一个很喜气的月份,对张存夜来说。   但只要日常生活足够忙碌, 行程被安排得足够满, 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跟自己探讨:这个月份到底有多不喜气。   比如2021年的今天, 从早上到下午, 跳过午餐,看企业策划案, 看同城娱乐的行情, 开了个会, 很快就临近十七点三十分了。   拿起手机想给她打电话,想了想,换成发短信。   然后进更衣室换了套衣服, 准备出门。   甘却收到短信时,志愿活动已经结束了。她正在跟几位同事在收拾一些杂物。   牛仔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没太在意。忙完之后拿手机出来一看, 隔了二十分钟。   在看到她给他的备注时, 心里“咯噔”了一下,潜意识地生怕自己错过他的任何紧急‘召唤’。   尔后又想起自己的‘伟大’计划, 这才故作镇定地挺直了脊背, 慢腾腾地查看短信。   但是, 这是什么?就发了个地址?其他什么都没了?   不过这也的确是他的风格……   握着手机, 甘却按照着他给的地址, 不紧不慢地走。   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车,停在一片树荫下。   她事先清了清嗓子,免得到时候怯场。   张存夜靠在后座补眠, 眼睛闭着,细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两片月牙形阴影。一手枕在脑后,长指微蜷。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甘却走来的身影,想开口提醒他,没舍得打扰,又悄无声息地把话吞了回去。   所以甘却站在车窗前时,看见的就是他的睡容。   安静漂亮,却疏离得像隔在透明玻璃罩里一样。   她想起在荷兰海牙的小旅馆里,第一次看见他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他穿着纯黑的宽版卫衣,脑袋藏在宽大的连帽里,不盖被子也不躺下,偏执又防备。然后在她沉入睡梦时悄然离开。   黄昏的街头,落日斜晖,跟回忆的色彩很搭,一切都晕染出怀旧和温情。   甘却跟陈司机无声对着口型,最后抬手敲了敲后座车窗。   车里面的人睁开眼睛,醒得很快,转头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竟然一点倦意都没有。   她看着他摇下车窗,赶在他说话之前,先急急地声明道:“我那个、六点半要回去,因为室友她没带钥匙。所以,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长眉微挑,张存夜偏着头打量她,从白色运动鞋,到头顶发梢。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习惯,”他的目光落在她手指上,“一紧张就开始刮衣服布料。”   甘却立刻下意识把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辩驳他:“我、我不紧张时也喜欢刮衣角。”   他没理她这句话,兀自分析着:“你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紧张吗?我比你清楚。第一,感到害怕时;第二,当我靠近你时。而现在…”   他抬眼注视她,“大概是在说谎。”   “什么呀!”甘却有点慌,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好撒谎的?就是得回去给室友送钥匙嘛,撒这个谎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呀?”   “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这一句?”   “我、我……”她被看穿了,鼓着脸颊瞪他,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   “陈叔。”张存夜叫了司机一声,目光却还跟她对峙着。   陈司机心领神会,把车钥匙留在车上,就下车离开了。   “那什么,陈司机是去逛街吗?”甘却看着司机远走的背影,有点着急,“那我也去买点东西,然后回家?”   “你走一步试试?”   这句话出来,走当然是不敢走的,但她完全不敢看他,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一点也没平时的主动,更别说眉开眼笑了。   见她这副样子,跟他猜的相去无几,张存夜蹙了下眉,“上车。”   甘却实在想逃,迫于他的气场威胁,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拉开副驾的车门。   “往哪儿坐?”他的声音清冽质感。   她头皮发麻,已经预料到自己上车后的后续了。极度不情愿地绕过车子,打开后座另一边的门,往他旁边坐下。   张存夜侧转身,斜靠在座位和车窗的角落处,以便从更好的角度看她。   她上身还穿着深红色志愿服背心,扎起的长发有一些分开垂在身前,大概是出了汗,额角细发有点湿。   眼睛乱转,手指扣在一起无处安放。   他将她的一切表面动作和内心活动收在眼底,微抬下巴,“说说看,躲我做什么?”   “我没躲你呀,我现在不是在车上吗?我哪有躲你……”话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抬头,看我。”   她没抬头,声音还是小,问他:“张存夜,你觉得我好玩吗?”   这句话有点意思。   他屈指轻蹭鼻尖,想了想,“还不赖。”   “那是不是、就像一个玩具一样?”   她说着,抬起头看他。   这时他才发现她眼眶有点红。   额前碎发下,长眉轻皱,他反问:“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玩具永远都找不到主人,只能等着主人来找她,”甘却拼命压抑鼻酸,侧着脸跟他对视,“还有,玩具不会哭。”   可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两行泪就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下去。   甘却慌忙抬手想去擦干眼泪,手腕却突然被他抓住。   张存夜把她拽进怀里,另一手扶住她肩膀。   “听谁说的?”   眉目依然清冷,声音毫无波澜,只有眸底的阴霾出卖他此刻的情绪。   “没有听谁说,我有自己的感情、和判断。”侧脸贴着他衬衣,她声音沙哑,泪沾在上面,晕出一小片水渍。   “判断错误。”   “你别糊弄我了,你不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   甘却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乖乖听着他的心跳声,双眼无神,“太喜欢你了,我也控制不了;于是我就在想,少收藏一点与你有关的时光,以后回忆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太难过。”   喉间发涩,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在另一个人面前会有这么无力的时候。   这种无力感,来自他那堵防备太厚的心墙;来自他无法轻易克服的情感洁癖;来自两人截然不同的一切。   “‘十八岁’,如果我能不这么喜欢你,就好了。”   怀里的人说完这句话,开始试图挣开他的怀抱。   张存夜回过神,放开她,“坐着,司机送你回去。”   他打开车门,自己下去了。   留下甘却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他修颀的背影,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2   北京这个城市,融合了辉煌的历史和现代的潮流,汇聚了无数雄心壮志,也埋葬了太多天真梦想。   这里是个人彻底反叛的天堂,也是时代彻底变革的圆心。   张存夜站在稀落的人群中,听街头艺人弹着吉他清嗓唱歌。   众多乐器中,吉他是被他刻意忽略了的一种。   S 弹得很好;L 弹得比她还好;而 W 几乎没碰过。   总得有一个方面,他不能沾手,才能让 S 和 L 获得成就感,并且拥有向他炫耀的机会。   十三岁之前,一半的欢乐,都来自于他的知而不言,言而不破。   这些年,不管他历经多少繁华与跌落,脚下的影子,始终有一半留在奥斯陆。   也许等有一天,挪威不再有极光,他的影子就能顺着电磁微粒,化为肉眼不可见的虚无。   如此一来,心上那堵墙,就能轰然倒塌;   墙后那片阴凉荒芜之地,就能接受阳光,生机勃发,绿意盎然;   那些等候在墙外的人,就能像一群小孩一样跑进去,欢欣雀跃。   或许他也会更容易得到传说中的世俗快乐。   吉他消音,围观群众中有不少人找出零钱放在街头艺人面前。   张存夜从自我思绪中回过神,他没有随身带现金,干脆给这艺人捧个人场,继续站着,直到他再弹完一首,才双手插兜离开。   傍晚城市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流不息。   他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   正是下班高峰期,周围不乏穿一身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的上班人士。   人人脸上都倦容明显,在扮演了半天的某个角色之后,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扮演另一个角色。   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夜店里狂欢的年轻男女,也许是小店铺里的兼职员工。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少有机会徒步走在街头,感受这种彻底的空虚感。   据张存夜观察,他所在的阶层圈子里,人们最经常被两种东西所吞没———贪婪和空虚。   他不畏前者,但常常在某些空闲时间里,被后者钻空袭击。   空虚就像蛇信子一样,胜在那一声声细微的“嘶嘶”,能把人整个笼罩住。   他试图用口哨吹一段调子,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依然干涩。   她是他对抗空虚的良药。   可惜太不对等了,也没法对等。   爱跟空虚,如何能对等?   他想,他很有可能在伤害了她之后又失去她。   3   晚上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甘却感觉再敷三张都消不了她眼睛周围的水袋,太明显了。   她心里有点后悔。   人如果能不那么贪心就好了。   时光倒流的话,最初的最初,在荷兰海牙,她只要跟在他身后,就觉得生活很美好。   后来,在寻找和等待他的五年里,她只是想再见到他,知道他存在着就很满足了。   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能说服自己回到一开始那种状态了。   她这样是不是在逼他?   如果他又消失了怎么办?   这样想着,眼眶里又有眼泪淌下来,稀释了面膜上的黏液。   裴穗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见她还躺在沙发上,脸上的面膜都已经敷了三十分钟了。   “你这几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嗯?我?”甘却转着眼珠去看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没有,就是工作累。”   “哎对了,你跟你喜欢的那位,怎么样了?”   “啊?什么怎么样?”   “就是你说的那个,玩弄你感情的那个。”   裴穗的这句话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敷衍着应付了两句,她就跑洗手间洗脸去了。   4   后悔的情绪持续盘绕在甘却的心间,上班的时候整个人也很低落。   有些话,倘若没有说出来,两个人都可以装傻;   可一旦说出来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相处模式了。   从周日的早晨开始,她的心情就是:既想要看见他,又害怕跟他正眼相对。   “唉,感情真复杂,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纠结玩不玩具的?”   “他会不会从此以后都觉得我是个麻烦鬼呀?”   “其实穗穗、说的情况,套在他身上是不太对的,她不了解他。”   “再说了、我也没啥可以让他玩的呀,以前解开扣子站他面前,都被他亲手扣上去了。”   “哎呀真是的,想到那段历史就气,怎么会有不喜欢看女孩子脱衣服的男生嘛。”   “还有这楼梯!我的天、每天爬,竟然都不会少一两个级数的!”   如果在盛禾的楼梯间安置十几个录音器,不用半年,估计可以根据她的自言自语录出一部《菜鸟挣扎史》。   手机收到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喔唷,我居然忘了调静音,幸亏这会儿有短信进来,要是在科研室响起,就要接受来自组长的眼神蔑视了,这对、一只菜鸟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   她停下来查看短信,发件人备注让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十八岁:「六点,天际之下的朝云没有你害羞时的脸红那么红。红苹果跟青苹果放在一起,会组成一幅浸透悲伤的画面。我喜欢红苹果。我只吃青苹果。」   甘却盯着这条短信看了足足十分钟,脑子乱成一锅粥。   这到底什么意思?   看第一句话,不像是发错了。   可是红苹果跟青苹果放一起为什么会悲伤?它们没仇呀。   不对,重点是,他胃不好,怎么能老吃酸酸的东西?   她在回复框里嘱咐他要少吃青苹果,发送之前,昨天的对话又轰地回到她脑海。   然后她就失去了按下发送键的勇气。   皱着眉,甘却心里快纠结死了,各种滋味轮番轰炸着她。   最后还是没回复,调了静音之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5   今天科研室来了位新同事,就在甘却的隔壁工位。   趁工作空隙时,他探过头来跟她打招呼,顺便自我介绍。   于是甘却知道了他叫迟扬,研究生毕业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这份工作。   他说他观察了这整个科研室,貌似甘却是年纪最小的员工。   这是事实。不过甘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敷衍了过去。   不然的话,她又要想起自己是欠了邱卓一的人情才进来的……   在员工餐厅用午餐时,她抽空拿出手机来看,发现自己又收到了张存夜的短信。   是在上午十点十几分发的,依然是令她费解的内容。   十八岁:「十点,鸟笼里的鹦鹉五彩斑斓,没有灰扑扑的麻雀好看。透明玻璃杯破碎之后,可以嵌入掌心,扎进指腹,割破血脉,抵进骨骼。我讨厌玻璃杯。我只用玻璃杯。」   一手举着手机在看,甘却蹙紧眉头,舀了一勺汤放进口里,没防备,被烫了一下。   “嘶———”她吐出舌头,干脆放下调羹,捧着手机认真再看了一遍短信。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回复。   鉴于早上和上午那两条短信,下午的时候,甘却总是分神去瞅手机,看他有没有又给她发来短信。   可是这回,一直到下班,也没有再收到他的短信。   而且这一天,尽管她处处留神,也没有看见他出现在盛禾。大概是没来。   晚上洗完澡出来,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看手机。   这一次有了,是在几分钟之前发来的。   十八岁:「二十点,夜莺的歌喉最动听,可惜敌不过麻雀的叽叽喳喳。六十四宫格盛装了整个宇宙的变幻之奥妙,执黑者罪,执白者容。我不喜欢玩国际象棋。我很擅长玩国际象棋。」   甘却这回是:我的天,他是喝醉了吗!   这些话她都不太理解,顶多只能理解表面上的意思。   但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些话的意思绝不仅仅止于表面意思。   回房间之后,甘却找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把他发来的三条短信誊抄上去。   她没想到,之后的连续几天,他每天都不定点给她发短信,并且不多不少,就是一天三条。   调调全都是类似的,内容还是她无法完全理解的。   但是甘却没能再在公司遇见他,他似乎已经不怎么来盛禾了。   直到周四那天,发生了一件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的事。   ☆、第四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15   《Shot in the Dark》是我在荷兰听了最多遍的歌,分享给你们。   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够积极、够热情、够像一个小太阳了,猝不及防身边出现一个比你更积极、更热情、更像小太阳的人时, 你会如何反应?   甘却的反应是:眼巴巴看着对方抢走她手头的一切琐碎杂事, 末了她还不由自主目瞪口呆地说一句“你好厉害”。   迟扬笑眯眯地全部应承下来, 手上的动作一刻也不停。   整个科研室, 就他俩是进来时间最短的员工。   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探头过去跟迟扬说:“我找不到活干呀, 你要不要分一点给我?”   他正在安置几个培养皿, 一个个叠上去, 转头朝她笑:“我也做完了。”   “………”这个新同事太可怕了。   自从他来了之后,甘却就感觉自己濒临失业了,常常在惊叹着他怎么能那么快搞定手头工作时, 就浑浑噩噩熬到了下班时间。   “不过……”迟扬翻着面前的试剂单,“等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拿东西。”   “真的呀?太好了!”甘却有点雀跃,擦了擦手, “再这么闲下去, 我都要愧疚了。”   “那等我填一下哈,我们去二楼储备室。”   “好!拿完可能正好到下班的点哎。”   2   北京的秋, 三环以内, 很难感受到秋的氛围。   吴文在电话里说, 十月没法来中国;被张存夜笑了一顿, 让他千万不要出现在他视线内以此来提醒他又老了一岁。   “我要给你搞一个绝世无双的生辰礼物, 巨龙巨龙你就擦亮眼拭目以待吧。”   他听不下去了,直接切断了通话。   无名指指尖在眉心轻揉,反思着自己为什么会结交到这个神奇的人。   吴文跟他, 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吴文叛逆、张扬、仇视上流社会和精英阶层,身上带着无数北欧街头绝对自由精神的标志。却偏偏跟张存夜这种表面上站在他对立阶层的人成了很铁的朋友。   可能越是走在两个极端的人,反而越是能产生互补作用。   也可能在张存夜的内心隐晦面,一直眷恋着的,就是这样一种跟自己的生活风牛马不相及的感觉。   再比如,盛禾里的那只鸟。   想起鸟,他拿手机出来编辑短信,编到一半,Whatsapp上有新信息进来,他点开看,是华再希。   说范初影刚刚去他工作室了,并跟他提起下周会回北京一趟。   张存夜敲了个省略号发过去,就没再理了。   四年过去,如果没有意外,范初影正好是今年从商学院本科毕业,留在美国创业的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回国来发展。   长指在手机背面上轻敲,这两年,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官商勾·结、清·官落马的契机。   对一个人最为致命的打击,是在他充满希望准备启程之时,突然断掉他的所有前路。   他重新拿起手机,继续编那条没编完的短信。   车子在树荫处停下,侧前方就是盛禾公司。   张存夜低首敲着键盘,发送出去之后才收起手机。   今天来谈扩大投资的事,顺便签几个文件。   3   甘却探着脑袋看迟扬在表单的格子里一个个打钩,回到自己工位时,看见桌子角落里的手机提示灯一闪一闪的。   她撇着嘴角偷偷弯起双眼,悄悄去看短信。   十八岁:「十八点,初秋的氛围萦绕在北京之外,麻雀的身影雀跃在我心墙之上。同性恋跟异性恋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都是欲望与向往引发的相互靠近。我理解同性恋。我取向异性恋。」   “可以了,我们走吧。”迟扬在她旁边说。   “嗯?哦,”甘却把手机放进裙子侧边的口袋,“走吧。”   走在迟扬的身后,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反复理解张存夜的短信。   他的每一条短信都会提及一个独立的词,然后用两句话总结自己对待这些词的态度。   苹果、玻璃、国际象棋、纹身、美术、服装设计、钢琴、电子竞技、旧庄园、玫瑰、孤儿、厄舍府、精神分裂、抑郁症、同性恋。   今天的三条短信已经接收完毕。甘却心想:明天呢,又会是什么?   “等一下你抱A箱试剂就行了,剩下的我来拿。”迟扬停下来等她。   “行。”拐出科研室,她往安全出口走去。   “哎小甘,你去哪儿呢?”   “我走楼梯呀。”   “走什么楼梯呀?你是坐太久嫌腰不够疼么?”迟扬边笑着,边拉了她手臂朝电梯那边过去。   “不不不,迟扬,我就是习惯走楼梯的,我————”   “正好开了,里面的人给我们留着呢,快点。”他打断她的话,脚下生风。   “我不能乘电梯,我会———”   “等一下等一下!”迟扬向电梯里的人喊了两声,他特别讲究做事的效率,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   眼看着越来越近,甘却觉得这会儿要完了,开始使劲挣脱他的手。   “迟扬你松一下,我、我可以自己走楼梯的!”   他没松手,一脚已经踏进去了,里面几位其他部门的员工给他们让位置。   “小甘快点,不然待会儿下班了,人就多得不行。”   甘却简直头皮发麻,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她撑着电梯门,“不行!我不进去,你放开,放开!”   她的反应有点不对劲,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光对迟扬侧目,他摸不着头脑了,不知该不该松开她手臂。   “喂。”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让甘却手脚僵硬。里面的其他员工看着来人小声讨论。   迟扬对上说话人的目光,不确定他是在叫他,但是他身后跟着副总和财务部总监。   “你做什么?”张存夜在这部电梯门外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迟扬抓着她手臂的手上,平静的语气中透着点责问。   “我……”完了,老实人迟扬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了,下意识松开手。   甘却的手臂得到解脱,立刻缩回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低下脑袋。   轻装白衬衣,黑色西裤,他两手收在裤兜,立在那里。约莫是路过,后面还站着她公司里的两位上司。   有来往的员工礼貌性地叫了声“副总好”、“总监好”,电梯里的员工们很是尴尬,他们也无意围观的啊……   迟扬一手摁着键,想用眼色问甘却怎么回事,奈何她一直低着头站在电梯门外。   盛禾副总轻咳了一声,上前去跟张存夜说:“没事,就是员工间……”   “得加强管理了,”副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干脆敷衍过去,转而对其他人说,“都散了啊,做自己的事情去。”   迟扬低声叫甘却进来,被她旁边站着人斜斜看了一眼,立刻住口。   “我-走-楼-梯。”她用唇形对迟扬说,刚想转身走,被旁边人扣住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骨感,腕表折光。   甘却低头看着,不敢说话,总感觉周围的气压有点低。   围观群众一头雾水,张存夜转身,对后面的两位说:“抱歉,改天再谈。”   副总点头应着,就见他拉着自己公司里的这位女员工往另一边的专用电梯去了。   倒霉的迟扬被上司叫过去问情况,留下其他从头到尾一脸懵逼的人,站在电梯里面面相觑。   4   “你干嘛?我、我不能乘电梯,”甘却掰着他的手指,“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充耳不闻,把她拽进电梯里。   “张存夜你怎么这样?你……”电梯门缓缓关上,圆面玻璃把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她闭着眼睛往他怀里躲,祈祷时间能够瞬移。   应激性反应让她呼吸急促,恐惧感急剧上升,仿佛下一刻就有怪物要跳出来抓住她。   张存夜抬起左手,勾住她小小的腰肢,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对面每一个楼层注意到他俩的人。   他稍一低首,下巴就碰到她柔软的头发。   “只有我能对你使坏,别人不行。”   伴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甘却听见他这句话。   她抓紧他的衣襟,呼吸不稳。   “你就赖我、好欺负、是不是?”   抵达一楼,电梯门开,他打横抱起她,“是。”   正是下班时候,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很多人。   一脱离幽闭的小空间,她的各项心理指标恢复正常,可是这么多人,完了完了。   甘却把脑袋深深埋在他身前,像只鸵鸟一样,生怕被人记住她的脸。   “别躲了,我会帮你辞职。”张存夜面色坦然地抱着她走出办公大厦。   “嗯?什么!”她惊诧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我没犯错呀,为什么要辞职?”   “现在犯了。”   “什么?我哪有!”   “抬头。”   他停下脚步,站在正门外,在她条件反射抬起脑袋的那一刻,吻了一下她额头。   然后看着她双眼茫然,像落入捕鸟网的麻雀一样不知所措。   桃花眼轻眨,张存夜笑了一下。   一念之间,心墙都差点崩塌。   5   上了车之后,甘却才堪堪反应过来,拍着脑门感慨自己要被炒鱿鱼了。   公司上个月才新出了“禁止全体员工上班时谈恋爱”的规定。   “陈叔,回酒店。”他说完了这一句,就开始讲电话。   英腔英语,调调有点懒,有点优雅。   即使来中国后学了英语,甘却也没听懂几句,只感觉他好像很忙的样子。   因为他竟然,一路讲到了酒店,讲完一通又一通,用英语中文还有不知哪国语言,轮番讲。   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更不给她跟他交流的机会。   甘却在他旁边坐立不安,时不时地拿眼睛去瞄他的侧脸。   偶尔跟他的视线对上,又立即移开,还故作镇定地清嗓子,整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张存夜懒得理她,换了只手拿手机,打开车门下去。   甘却正想从另一边下车,却看见他伸出了手在她面前。   这是要做什么呀?她已经够忐忑了,还、还要牵手吗?   难道他忘了前些天她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不在意了吗?无所谓了吗?   还是说,已经可以给她答案了?   会是个好答案吗?   看起来更像会是个坏答案。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他长指微蜷的手掌处。   立刻被他反握住,然后被他牵着下了车。   可是他怎么还在讲电话啊?太绝望了,甘却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没处问。   进了酒店,她就下意识地去找安全入口,手被他捏了一下,她吃痛,抬着眼睛瞪他。   张存夜看都没看她,半拖半拽地把人拉进电梯里,摁在怀里不让她动。   短时间内,甘却感受了两次海水一般的无声恐怖,像跌入无底黑洞一样,唯一的攀爬出口和安全来源都在他身上。   而他貌似还住在最高那一层。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海绵,两手紧紧攥住他衣服,喘气急促。   电梯升到一半,张存夜看了遍信息,尔后收起手机。   捧着她额头,用下巴蹭了蹭,带点宠溺,偏偏又在做着类似于惩罚她的事。   “害怕吗?麻雀。”他喉间有隐约的笑意,像是冷眼旁观的人。   甘却顾不上回答他,幽怨地翻了个白眼。   她的额角湿透了,两边的细发贴在皮肤上。她整个人也软软地攀在他身上。   这样的弱鸟,让张存夜想低头吻吻她。   看了眼跳动的楼层数,他扶住她。门开之后就抱起她,拐出电梯,走在吊灯明亮的长廊道。   “我好累……”甘却躺在他怀里,仰视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拖我进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了他的唇角往上扬了扬。   发了一身虚汗,她想洗澡,还想睡觉,最想的是……吃东西。   到了套房门前,张存夜把她放在平地,一手揽着她靠在怀里,一手找出门卡。   “‘十八岁’,我好饿……”   “饿?”他分神看了她一眼,大概的确是很饿了,委屈得要死的模样。   “想吃什么?嗯?”他推开门,揽着她进去。   “想吃、烤肉……”   张存夜笑出了声,门一关上,就顺势把她压在门上,长指搭在她脸颊,捧着她脸蛋吻下去。   不带情·欲的一个吻。但他伸了舌头,这鸟估计又觉得他得寸进尺了。   与她额头相抵,他低声问:“这个好吃吗?”   她似乎真的特别累,背靠着门仰头看他,表情幽怨,“你……不要脸。”   “我把脸送给你,要吗?”   “我要你的脸来干嘛?”   “你喜欢它。”   “不……我喜欢的是你。”   “小骗子,”他轻轻捏她脸颊,“谎话连篇的麻雀。”   主厅里没开灯,傍晚时分的天幕已经昏黑到看不太清室内的摆设,包括他们俩人的面容。   他的长指搭在她小脸上,改为屈指慢慢刮,由上往下,温柔得像情人间的调情。   她在他面前平复着呼吸,两手平贴在身侧的门上,脸随着他的小动作而渐渐变红。   “短信都收到了吗?”   “嗯?短信,收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努力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害怕旧庄园。你被长期锁在旧庄园。这个……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段过往。”   “‘十八岁’,我想我还不够了解你。”她举起双手,想环住他的脖颈,举到一半被他抓住手腕,压回门上。   “但不管你愿意让我了解多少,我就是喜欢你,我还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张存夜低声笑,“你跟我告白太多次了,不亏吗?”   “再告白一次,也没关系……”她咬字柔软,小声说了句,“我爱你。”   他垂下眼眸,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像羽毛划过。   痒。暧昧。她被他的气息包围。   张存夜把她的身子扳转过去,让她背对他。   “干嘛让我转身?我看不见你了唉。”两手撑在身前的门上,甘却侧着脸问他。   背后的人贴上来,青柠气味变得更近。   张存夜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肢,语调蛊惑:“傻子,你在等我的答案吗?”   “你……”她眨了眨眼,实话实说,“是呀,你要告诉我了吗?”   “但是、”她赶在他开口之前又急匆匆补充了句,“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已经决定好了,我要黏着你,嗯……尽我所能不遭你嫌弃,像在荷兰那样。还有,我上次在你车上说的话,都是因为、吃错药了……”   甘却不敢想象他又一次消失了之后,她该怎样度过余生。   张存夜轻声“哼”了一下,“你想得倒简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说,我怎么可能当你没说过?”   他说着,咬了一下她耳垂。   甘却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都瞬间紧绷,因为他不经意的小动作。   而且,她无从反驳他的话,只能闷声承受。   左手在她身前,从腰间往上移。张存夜摸到她锁骨处的第一颗扣子。   “我没答案,我永远都给不了你答案。”   他解开她的第一颗扣子,凉凉的空气钻进她胸口。   “对某个人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到底是爱她本身的存在,还是贪恋她跟我产生的羁绊。这个问题把我自己都困住了,我思考了很久,我琢磨不出来,所以不是我的问题,是问题本身存在问题。”   他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听懵了。   “要不…我给你一段时间跟我相处,感受一下,如果你觉得还行,如果你觉得这就是你要的长相厮守…”   他冰凉的指尖碰到她胸前的皮肤,贴在她耳边说:“我们就在一起。”   “但我不保证自己能像你爱着我那样热烈地爱你,我甚至不太明白什么是所谓的爱。”   他每说一句话,就解开她的一颗扣子。   “我很挑,很爱使坏,毛病不少,也很多变。你确定自己能承受我这样的人吗?”   她的扣子全部被他解开了,张存夜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齿尖细磨。   甘却受不了这种磨,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被他唤起,细声嘤咛。   “从一开始,就是我先喜欢上你的。跟你在一起,不是‘承受’,是‘享受’。”   她说着,想转身看他的脸,看不清。   “‘十八岁’,我一定不是第一个这么疯狂迷恋你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甘却感觉自己勉强消化了他说的那些话,反手摸到自己的胸扣,还没解开,手被他压住,压在她背上。   “别脱。”   她听见了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压抑的,控制着的,但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冷清。   “你就这么着急?”   这句话让她脸红得滴血,小声辩驳:“我怕你反悔……”   张存夜抿了抿唇,松开她的手,看着她把手垂下去,然后才打横抱起她,在一片昏暗中往音响装置走去。   甘却伸手圈住他脖颈,上半身有点凉,衣襟松松地敞开着。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话?   他抱着她稍稍弯了腰,抽出指尖,在CD播放器的触屏上点了几下。   低沉空旷的前奏响起。   “你遇见的我,是这样的,懂了吗?”张存夜抱着她站在原地,吻了吻她鼻尖。他指的是歌。   “I ha·ve been left out alone like a damn criminal.”   “I ha·ve been playing for help cause I can not take it all.”   壮阔,瑰丽,悲凉,挣扎。   这首歌的旋律词作让甘却看见五年前的他。   穿一身黑衣黑裤,独自行走在暗夜中;   如困兽;   如无脚鸟;   如亡命之徒;   如潜伏的剑客;   如英雄碑上的无名氏。   “I am not done,It is not over.”   “I am so damn lost,oh I wish it was over.”   …………   甘却凑前去跟他说:“我学了英文了,我能听懂一点了。”   “我知道,”他吻她眉心,随口说了一句,“荷兰有我的不夜城,不夜城里有我的小麻雀。”   她嫌不够,伸手捧住他侧脸,想让他低下头来吻她的唇。   张存夜轻咬她下巴,抱她往里面走。   震耳的音乐回荡在偌大的套房,各个角落都在共鸣。   他用鞋尖抵开书房门,俯在她耳边唱:“Cause your soul is on fire. A shot in the dark. …What can I do?Don not let it fall apart?”   那些暗夜里的战争,旋涡里的纠缠,是我的事。   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第四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16   欣赏过的很多性艺术作品,都总是给我一种故作迷幻的感觉,包括“做·爱时看见海平线”这种描写手法。   我倾向于性是一种建立在原始大自然欲望之上的玩意儿,本质还是粗暴且血腥的。   诸物消逝,单眼瞄准。   世界倾塌, 暗夜枪响。   我只有一发子弹, 却要干掉一堆怪物。   我连枪都握不紧, 却要保持绝对自信。   以绝望, 以不甘,锤炼出我狂妄的心跳。   以隐忍, 以高傲, 浇铸出我滚烫的灵魂。   所以你知道吗?   那时候的我, 没心思喜欢任何人。   甚至不想费劲记住你。   2   书房也是昏黑,只有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投射进一点微弱的光芒。   他的夜视能力似乎极好,又或者是因为对他自己的空间太熟悉, 抱着她走,竟然什么都不会撞到。   甘却的掌心发了些汗,有点湿, 搭在他肩膀上。   “张张, 我觉得我也会唱这首歌。”   “这么了不得吗?”   “是呀,我把你随身听里的歌曲都循环好多遍了呢。”   “要夸你吗?”   “嗨呀, 夸什么呀, 我会膨胀的, 嘿嘿。”   他停下来, 甘却正想转头看, 就被他放下去,坐在凉快的平台上,正好跟他齐腰高, 坐着的时候一仰头就能吻到他下巴。   “给你膨胀的机会。”   他站在她面前,长指揽着她脑袋,低头吻她,没有轻重,肆虐一般,鼻尖相擦。   他在她唇边低声问:“喜欢和我接吻吗?”   甘却想用行动回应他,可是黑。太黑了。   她干脆闭上眼睛,摸索着把舌头探进他唇间,学着他的样子,可惜变成了胡搅蛮缠,频频咬到他。   张存夜退出来,轻捏她鼻子,“笨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哪有?是你自己的舌头一直在动。”   “………”他不跟她争辩,指尖从她后颈往前划,流连在她可爱的锁骨处。   甘却觉得痒,想看他的表情,什么都看不见。   冷不防他低头来吻她的侧颈,细细密密,绵长又暧昧。   她侧着脑袋配合他,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收紧,浑身酥麻。   他的吻蔓延到她下巴下方,迫使她仰起头,这种侵占让她呼吸紊乱,忍不住喘·息。   “我、我刚刚有出汗……”   “开心吗?”张存夜咬了一下她纤细的脖子,“我有洁癖。”   “那你、还吻?”   “让你知道一下自己的份量。”他开始轻啃她的锁骨,说话时字音有点模糊,听起来格外令她耳热。   “你为什么一直咬呀?那个、不能吃的。”   “那什么才能吃?”   甘却吞咽了一下,“……口水。”   “想得倒好,”他站直身,似乎是笑了笑,抬手敲她脑门,“谁要天天吃你的口水?”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小声嘀咕:“@#¥&*%#$%^&”   “说什么?”张存夜稍弯了腰,侧耳在她面前,“大声点。”   “我每次跟你接吻,就莫名其妙吃好多你的口水………”   “………”   行,这是在讽刺他吻技不过关呢。   她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从肩膀一路摸到他下巴,“‘十八岁’,我看不见你呀,能不能开个灯?”   “不开,怕你害羞,”指腹在她下唇轻抚,张存夜朝她脸颊吹气,“你不害羞吗?”   “谁说我害羞啦?”她不服气了,鼓着腮帮子,“我、我……”   她的招数还是只有一个———直接动手解自己的胸扣。   “别动,”他觉得好笑,准确地扣住她双手,“不准自己脱衣服。”   “为什么呀?自己脱、多省事!”   她的声音清脆脆的,落地如珠,在这昏暗暧昧的空间里凸显出某种单纯天真的气息,让他心神微漾。   “以后都不准自己脱…”手指顺着她颈线下移,摸到她敞开的上衣衣襟,张存夜的声音低了一度,“我来。”   她恍然地“哦”了一声,“那代价是不是、我得帮你脱呀?”   “不指望你这只笨鸟。”   “我真的不笨!你为什么总是说我笨?”   他一手从她胳膊下探进去,绕到她后背,在解开她胸衣扣子的同时,说:“这是在夸你。我比较偏袒笨蛋。”   “是嘛?”她歪着脑袋冲他笑,那笑容半明半暗,有点可爱。   收回手,张存夜漫不经心地反问:“难道你觉得不是?”   “嗯……你开个灯,我就承认你是、偏袒我的。”   “可我舍不得走开…”长指从她松开的胸衣下方伸进去,微屈,轻刮,他低首,佯装无奈地问她,“…怎么办?”   偏偏手指动作还不消停,在她柔软敏感的地方反复探寻。   甘却忍不住呼吸急促,两手紧抓他衣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你知道人类体内的各种激素,在做·爱的时候扮演什么角色吗?”知道她无助,张存夜偏了偏头,边说话,边刮过顶端,让她颤抖,让她小声闷哼。   自己的语调却冷静到变态,动作也缓慢到变态。   “答不出来?”他尾音上扬,轻轻掐了一下她柔软细嫩的胸。   “痛……”   “谁让你这么笨?”贴着她耳朵,他循循善诱,“要不要揉一下?揉一下就不痛了。”   “是吗……”   张存夜猜,她现在的眼睛一定是茫然无措的。   冰凉的长指贴在那里,指腹轻轻按压,他感受着她的紧张和躁动,悠悠地给她解释。   “体内激素可以主导两人的一切亲密行为,降低不适感、痛感和心理防御机制。”   “哦………”   “做·爱其实是一种较为低级的获得肉体欢愉的方式,”他的手指沿着她胸前的沟,直线往下,“并且只有在跟心爱的人进行这项活动时,才有可能得到身心双重快乐。”   面前的人突然扑进他怀里,张存夜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你会开心吗?”她在他怀里小声问,呼吸还有点喘。   “总会的。”   “现在呢?”她抬起头,在黑暗中追逐他的眼睛,“现在不会吗?”   “傻子,你的问题太多了。”他说着,低头找到她耳垂,含在嘴里,轻轻吮吸。   存心让她战栗得找不到北。   他唇舌间的细微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暧昧得让人窒息。   甘却努力偏头躲开,可是脑袋被他揽着,往哪儿躲都躲不开。   “我要开灯!你快、开灯!”她的嗓音染上情·欲,有点沙哑。   张存夜知道她想看什么,如她所愿放开手,走到窗帘旁摸到开关,房里的吊灯亮起。   照亮一室,也照亮他脸上的表情。   他不给她失落的时间,俯身下去帮她脱了鞋,然后把她抱下凉台,让她贴着他站在平地。   “你不开心。”甘却皱着眉,执拗地指出。   他没接话。她又问:“你要做什么?”   “做让你开心的事。”   “什么?”她刚问出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的裙侧拉链被他拉下去了,尔后短裙被他脱下,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却如钟声一响,调动起她全身的细胞。   重新把她抱上去,往后放,让她整个人坐上凉台,背靠玻璃窗。   张存夜屈起一腿跪上去,还没动手,就见她双手环膝,企图遮住自己光滑洁白的双腿,一副防备至极的模样。   “怎么?不是说不害羞吗?”   “这不、不同!我、”甘却梗着脖子找借口,“你为什么不脱衣服?”   长眉微挑,他不理睬她,屈指在她小腿上蹭着,薄唇轻启:“分开。”   “分……”她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立刻反驳,“我不!我们去床上,关、关灯……”   “迟了。”倾前身,指尖轻勾她贴身内裤边沿,张存夜喜欢看她这副害羞拒绝又无力反抗的样子。   他眉眼清冽,手指却挑逗性地抚过她白嫩的大腿皮肤。   蛊惑又强硬地重复:“分开,嗯?”   若有似无的触碰让她的腿上立起小小的疙瘩,甘却吞了下口水,开始放下防备,环着膝盖的双臂慢慢松开。   可她还是做不到主动分开双腿,茫然地看着他。   张存夜勾了下唇,掌心覆盖在她膝上,稍稍用力,引导她张开腿。   等她稍一打开,他屈着的长腿就往前移,放在她双腿之间,不让她有合起的机会。   她在颤抖,他就俯身去吻她,吻她的额头,吻她小巧的鼻子,吻她脖子,耳鬓厮磨,意乱情迷。   冰凉手指在她大腿内侧轻抚,刻意绕开她最敏感的地方,直到她足够迷糊,长指才从侧边探进去。   “不……”突然的入侵让她下意识想并拢双腿。   张存夜不说话,用闲着的那只手摁住她后脑勺,低下头碰她的唇。   吻得狠了些,像渐进的高歌,夺走她残存的理智。   左手食指指尖停留在她隐秘处,他没动,只是贴着她极度细嫩的皮肤,等她放松。   “叫我。”他舐去她唇角溢出来的水丝,低声说。   “张张……”   “换一个。”指尖侧起,微屈,他缓缓蹭着她最外边的地带。   “张存夜……”   “再换。”   “‘十八岁’……”两手紧紧挠着身旁光滑的凉台,甘却的全身感官反应都汇聚在他手指摩擦处。   往上,触到她的敏感核心,他用指腹轻揩。   她的眉立刻皱起来,清澈双眼里有盈盈水光,脸涨得通红。   双腿弯折,背贴玻璃。玻璃窗外是繁华的夜景。她难耐得手足无措。   张存夜微眯了桃花眼,右手揽过她背部,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在她即将靠在他胸膛时,底下的手指慢慢埋进去,进入她体内。   “够湿了。”他在她耳旁说,听见了她的闷哼声。   深知她有多纯洁,就深知她有多脆弱。   长指被她的柔软包裹,张存夜吻着她出了汗的额头问:“疼吗?”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只有身下接连涌出的液体回应着他的动作。   她紧·窒又湿热的内壁,就像她曾说的肚子里的可爱小怪兽那样,紧咬着他指尖的每一寸皮肤。   眷恋又顽固,紧得让他蹙眉。   “疼就咬我。”张存夜紧慢有度地探入中指,轻轻挤进去。   靠在他身上的人呻·吟出声,有点压抑,腿也不自觉夹得愈紧。   他眨了下眼,吻她耳侧,长指在她体内温柔耸动,抽出,送入,留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变化,自己却冷静得像旁观者。   她实在敏感,没几下就急剧收缩,咬着他肩膀发泄出来,身下吐出大量液体。   “没事了,放松。”张存夜慢慢抽出手指,右手轻拍她脊背。   甘却整个人都软下来,大脑经历了刚刚的瞬间一片空白之后,累得只想窝在他怀里睡一觉。   可他偏偏不存好心,把手从她双腿之间举到两人面前。   手长得好看的人,尽管做再猥·琐的举动,也只让人感觉优雅。   她见过他的左手无数次,拿调羹、拿饮料瓶、搭在玻璃杯外、塞耳机、蹭鼻尖、牵她……   现在却沾满了她体内流出的晶亮液体。   甘却脸红得几欲滴血,撇开眼睛不看,“你、你快放下,去洗手……”   “这叫‘指·奸’。”他笑了一下,给她科普。   “我才不管你、指尖还是脚尖,我不要看。”   “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她抬头看他,只看得见他线条分明的下巴。   “你这件上衣没用了。”   “嗯?为什———”   “这样。”张存夜打断她的话,站直身,打横抱起她。   尔后甘却才反应过来:他一抱她,手上那些水就全沾在她衣服上了……   “哇,你、你赔!”   “我都要养你一辈子了,还赔什么赔?”   她衣衫不整地躺在他臂弯里,眉眼弯弯,心里像吃了好多颗牛轧糖一样。   3   走出书房,穿过主厅,张存夜把她抱进浴室,放在浴缸里。   “洗完去用晚餐。”他站在洗手台洗手。   甘却环着膝盖坐在光可鉴人的无水浴缸里,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瞄了瞄他的背影。   “对了,你……你没解决呀。”   “所以?”他弯腰在立体柜里给她找洗澡用品,背对着她问,“你要帮我解决一下?”   他的语调平淡得不像话,跟俩人当前的谈论内容极度不相符。   甘却挠了挠头发,纳闷道:“你、你就不会难受呀?”   “我为什么要难受?”说出这句话,张存夜的动作顿了一下。   妈的,说错了。   果不其然,浴缸里的人好一会儿没出声。   等他拿了东西转过身,她才仰着脸问:“你对我、没有一点点欲望啊?”   说完自己又苦恼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没有,你、你也应该有正常的生理反应呀。”   他已经预料到她下一句是什么了。   “你性·冷淡呀?”   张存夜在浴缸边沿坐下,侧头跟她对视,“那你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跟我真做一场吗?”   甘却立刻摇头,那样的话,可能会疼死,刚刚就已经很疼了。   “你可以用…”他的视线从她的手,再移到她的唇上,带着点玩味,偏头问,“手或口?”   她小声嗫嚅:“我想来着……但我好像还不会。”   “那你还问?”   “我………”   “我不算性冷淡,我是选择性的有欲望。”   甘却“哦”了一声,其实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张存夜感觉自己已经让她产生某种程度的误解了,很快就会令她陷入失落和自疑情绪。   在心内叹息一声,他垂下眼眸看她:“手给我。”   “嗯?手?哦。”   他拉着她软乎乎的手,把她整个人扯过来一点,让她的手覆在他腰下,皮带紧束之下的地方。   甘却碰到了,双眼呆呆地盯着他皮带上漂亮的真贝装饰物,然后使劲眨巴眼睛,脸变得通红。   “懂了吗?”   “好像有点懂。”   “以后帮不了我就不许问。”   她撇嘴,“什么呀,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难受的……”   “我确实不难受。”   “这样、都这样了,你还不难受啊?我、我是学生物专业的!你可别糊弄我。”   张存夜放弃了,“无法沟通。”   “我又没说错!”   “拿一般的准则套在我身上是没用的,麻雀。”   “那我该用什么准则嘛?我总是摸不透你。”   “不需要准则,大多数时候听我的就行,关键时候问你自己的心。”   “你、霸道鬼!”   他轻声笑,起身离开,“霸道鬼要帮蠢鸟放热水了。”   “啊等等!我还没脱衣服。”   …………   ☆、第四十二章   他好整以暇,她丢盔弃甲。   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泡在热气升腾的浴缸里, 甘却还是觉得太亏了。   也许她跟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能冠以“爱情”之名。   张存夜于她, 更像是一根流浪在尘世中偶然抓住的救命稻草。   借他之手, 她才得以跟这个繁复往生的现实世界顺利接轨,才能以这样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活得郁郁葱葱。   可对他来说呢?对他来说, 她是什么?   这些问题太深奥了, 不适合她这只蠢鸟思考。   不对, 她才不是蠢鸟!   被他说多了,甘却自己都快被潜移默化了。   从浴室出去时,见他正在讲电话, 一手松松地撑在腰间,一手举着薄薄的手机,背对着她站在主厅落地窗前, 不知讲的哪国语言, 不像英语。   室内弥漫着浓浓的柠檬味儿,令人无法忽略。   循着嗅觉, 甘却轻手轻脚往吧台那边走过去, 瞅了一圈, 视线落在榨汁机上。   流里台上放着一只五棱角玻璃杯, 她弓着背去看, 透过玻璃杯,看见吧台内立柜上的隔层和摆设。   玻璃杯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吗?他为什么要讨厌它?又为什么只用它?   甘却自顾自地摇了摇脑袋,琢磨不透。   就这样吧, 关于他这些特殊的癖好,记住就行了。   擦了擦手,帮他把榨汁机里的柠檬汁倒在杯子里。   她留了点,找出另一只杯子,倒进去,小口抿着,酸得掉牙。   “偷喝的麻雀。”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甘却的后脑勺被他敲了一下。   笑嘻嘻地把那杯满满的柠檬汁端在他面前,“我是在帮你试喝。”   “冠冕堂皇。”张存夜轻声嗤笑,拿了吸管,没有接杯子,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你怎么这么懒呀?自己端啦。”   “你不是在帮我试喝吗?”他咬着吸管,声音有点模糊,“端杯子是试喝的职责之一。”   甘却纳闷地摸着额角,“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蠢。”   “我真的不蠢!”   张存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这笑话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下次你得换一个。”   “这不是笑话!我本来就不蠢嘛,这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个时代,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了,懂吗?”他抬手,指尖轻点她眉心。   “反过来,知之为不知,不知为知之,这样吗?”   “就是这样,麻雀。”   “变得这么玄妙了呀。”   他见她眉间微蹙,他没多说什么。   我想教你,稍微识透这个玄妙的世界。   我正在慢慢教你。   万一有朝一日我保护不了你,你也可以自保。   2   “你怎么知道我穿衣服的尺码呀?”   “该看的都看完了,该摸的也摸完了,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更衣室里的甘却不服气了,贴着门板朝外面的人嚷,“我洗个澡会变胖呀!热胀冷缩哎。”   妈的,一如既往地逻辑强悍。   “三十秒,没出来我就走了。”张存夜撂下这句话,转身远离更衣室。   “不用三十秒!”门开,他的腰被她从后面抱住,乌黑黑的脑袋从他手臂下钻出来。   垂眸去看,对上她眼里的两汪清澈。   张存夜把手覆在她手背,边掰开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先把领扣扣上。”   “什么呀,我这是……”她蹭了蹭他的衬衣,还没说出口,自己的脸倒先红了,“……是给某人的福利嘛。”   “oh,”他一脸嫌弃,“消受不起。”   转身面对她,伸手帮她整理衣服。张存夜忽略她的小声嘀咕,低眉敛目,长指游走在她领口,专注地帮她扣上胸前那一排短扣。   “下次试试鹅黄色,挺衬你。”   很平常的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却让甘却有点诧异,给她一种‘他在跟她过着平常日子’的错觉。   “鹅黄色衬我,是因为我白吗?”她眉开眼笑,乖乖站在他面前,如同小学生等着家长帮忙系红领巾一样。   张存夜没说话,指尖捏着她肩上衣服的一角拉了拉,然后抬手把她耳边的一绺长发别到耳后。   动作顿住,他偏头看她耳垂,唇边有笑意,“没打耳洞。”   这句话像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句。   甘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不是你说不让穿耳洞的吗?”   “少胡说,我有不让过吗?”   “你说我耳朵好看来着,以后别去打耳洞。”   “那只是个人看法,我没强迫你。”   “你就有!”她开始耍赖,“你的个人看法对我来说就是硬性要求。”   “诬赖人的功力日渐深厚。”   他说着,长指勾出她脖颈上的银链。   之前吻她就注意到了。   内心某个角落渗出血,张存夜面色平静,摸到她颈后的银链搭扣,指甲盖轻拨,无声无息,项链被解开了。   但是玉坠被她及时捂住。   面前人仰起脸看他,“你、你要拿走它吗?”   他轻“嗯”了声,“物归原主。”   “可是……”她欲言又止,秀气的眉拧在一起,“可是我的呢?”   “在空中。”   “啊?空中?”甘却下意识看了一眼头顶,“什么意思呀?它骑着扫帚飞走了吗?”   “空运中,笨蛋。”   他的语气罕见地温柔,手上动作也温柔得可怕,把她捂在玉坠上的手轻轻扒拉下去,然后顺利把整条项链拿回去。   甘却“哦”了一声,从他的话得到两个信息:一,他没有扔掉当初她给他亲手戴上的项链;二,他没有随身带在身边。   这两个信息综合起来,已经让她感觉很满足。扬起嘴角兀自偷笑。   张存夜永远不会让她知道:即将寄到北京的刻有“Z·Q”的玉坠项链,只是他让鹿特丹的那间珠宝店根据五年前的定制信息重新订做的。一模一样,不会有破绽。但不是原物。   而最开始的那条,在他从荷兰返回挪威时,就被扔了。   他不会把任何多余而无意义的东西带在身边。   至少在五年前,她对他而言,没什么特别的,更谈不上意义。   3   用过晚餐,两人散步回酒店。   她走在他前面,面对着他小步倒退,两手背在身后,模样调皮又朝气。   “‘十八岁’,你身边有精神分裂患者吗?”   “曾经有。”   “噢……所以现在没有了,是吗?”   “嗯。”   双手收在裤兜里,张存夜眼眸凉淡,半掩半开,看地面,没看她。   他身边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曾经有,现在没有,将来可能还会有。   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愿这个“将来”,来得迟一点。   如此他便可以有多一点时间,提前安排好一切。   甘却还在想着他之前那条短信里的那句话:「我躲避精神分裂者。我扮演过精神分裂者。」   她不敢问后面一句是什么意思,反正他用的时态是过去式,现在应该没影响了吧……   “我们会一直留在北京吗?”她把双手揽在自己脑后,歪着头问他。   张存夜抬眼看她,“过一段时间,回德国。”   “嗯?德国?”她好奇地睁大双眼,“你住德国呀?”   “目前是。”   这些事他从来不说,她也就从来都不问,以至于每多知道一点,她就呈现出一种“哦!我知道了!”的表情。   “过来。”张存夜停下脚步,朝她招手。   “干嘛?”甘却笑嘻嘻向他靠近,“你、你要抱我回去吗?”   “想得美。”   “那你让我过来做什么?”   他摸到她手指,“牵你。”   晚风把她散在肩后的长发吹乱,有一些贴在侧脸,她笑起来时,笑容就被黑发遮了些,格外生动。   “我现在好像没那么害怕穿白大褂的人了。”甘却想起自己第一次跟他牵手的场景,是在街头,碰见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她着急忙慌地躲起来,然后他就把手给她了。   不过,上大学时,她经常往学校实验室跑,那里的导师全都这样穿,久而久之她就慢慢克服了心理恐惧。   “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吗?”他似在跟她寻常聊天一般询问。   “嗯……电梯!和封闭的车厢啊小房间啊什么的。”   “除此之外?”   “除了这些啊?”甘却挠了挠头发,“我也不知道,应该没了吧。”   酒店楼下,霓灯闪亮,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心里平静得像一汪淡水湖。   够淡,够安静,风景也还行。   他喜欢这种难得的、不需要刻意去控制的状态。   “张!”   这一声叫唤让张存夜顿觉一言难尽,有点想变成隐形人。   “可巧啊,我正要上去找你呢。”于尽晃着车钥匙朝他们走过去。   “哎,这位……”他看了看张存夜牵着的人,朝他抛眼神,可惜后者完全不想理他。   甘却冲他露出微笑,小声问旁边人:“‘十八岁’,这是你朋友吗?”   他“嗯”了一声,同样小声地跟她说:“于尽。”   “那我……应该称呼他‘于大哥’吗?”   “你也可以称呼他‘于大叔’。”   “啊?这不妥吧?他好像没那么老啊。”   张存夜抿着唇笑,“叫他名字就行。”   于尽一直竖着耳朵听,可惜什么都没听见。但一看那人那嘲讽调调的笑,他就知道他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而且越看越不对,这姑娘有点眼熟啊。   再想想,哟,这不就是某天晚上,他“捡·尸”的对象吗……   与此同时,甘却也想起来了,这是那一次送她回公寓的好心人。   “我们是不是见过呀?”她走上前,笑容浅浅。   于尽觉得头皮有点麻,顶着她身后那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心里哀嚎:姑娘,我们是见过,我还想对你‘下手’来着,鬼特么知道你跟张是旧识?鬼特么又知道你现在还直接跟他在一起了……   “还真有可能是见过!”于尽笑了几声,毫不意外又被她后面的人用眼神蔑视了。   “是吧,我就总觉得眼熟,嘿嘿。”甘却站在他们中间,穿着淡粉色的复古系中裙,裙摆随着风飘摇。   她回身去看张存夜,他往酒店正门走。   甘却跟上去,又想着他朋友在,不太好意思拉他的手。   于尽还没有搞清楚这俩人的情况到底是怎样,那女孩看着挺普通的,再结合第一次看见她的场景,应该就是个北漂族成员。   “我是真有事找你哈。”他说着,也跟着他们进去,仿佛这句话能帮他壮胆一样。   4   “张,张?”瞅着甘却消失在安全入口的身影,于尽问他,“你姑娘做什么去?”   “做人。”   “………”电梯门关上,他是愈发不懂了,转头看张存夜,“这是真女朋友啊?”   “你看着是真是假?”   “切,不管我说什么,你总会挑相反的来否定我吧?”他才不上这个当呢。   张存夜懒得理他。   有些人,不用主动去理,他自己就会忍不住废话连篇。   “不是……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姑娘?”   他笑,“于尽,你属性八卦吗?”   “担不起,我这只是正常的关心一个注孤生的年轻人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无终。”   “什么玩意儿?”于尽探过头去,“意思就是玩玩咯?”   问完又补充道:“不过玩玩才正常,这不像是你会看上的。也不像你的风格。”   张存夜斜斜睨他一眼,“等一下你别跟进来。”   “难道我说错了?不是玩玩?那是认真的?”   他没答话。于尽又问:“你别说,我之前一度怀疑你的性取向,现在————”   “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认识到一件事…”电梯门开,张存夜转身面对他,尾指指尖摁在电梯按键上,“你他妈有够烦的。”   他说完,自己先出了电梯,双手插兜里站在门外,抬着下巴跟里面的人说:“敢走出一步,我就踹死你。”   “不是……”于尽摸着头,懵得不行。关键是,还真不敢往前……   然后就看着电梯门在眼前关上,他一个人乘着电梯下去了,下去了……   张存夜扬了扬眉,走到安全出入口,歪着身子靠在墙上,等着那只哼哧哼哧的傻鸟爬上来。   楼梯通道里,甘却边喘气边思索,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一晚的情景浮现在她脑海,那时候坐在他朋友的车上,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闻到了青柠气息。   属于他的气息。而且是近在鼻尖的感觉。   那时她旁边的确还坐了个人,但是她没看清是男是女。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个人就是他。   哇,那也!简直太………   “去天台跳楼吗?麻雀。”   “谁!”突如其来的声音,甘却被吓了一跳,转头张望,看见靠在墙边的他,“你、你是要吓死我吗!”   “被吓死总比被自己蠢死好。”   “什么呀,我……”哎不对,她抬头看一眼楼层数,默默踩着楼梯往下走,“我眼花了,嘿嘿。”   待她走到他面前,还差两步,张存夜把她拉进怀里,“再忍十几天,以后就不用天天爬楼了。”   “锻炼身体呀,我都习惯了,”她努力跟他隔开,保持距离,“我满身汗哎,你也不嫌脏。”   “谁说不嫌?我嫌弃死了。”他低声笑,说着这话,却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处。   “嘻嘻,你口是心非吗?”   “你才知道吗?”   “噢……”甘却蹭着他衣服,想到刚刚那个事,立即褪下嬉皮笑脸,正经起来,问他,“对了,在酒吧那一次之前,你是不是早就见过我了?”   张存夜气定神闲,甚至可以说是岿然不动,“我可以当你爬楼梯爬醉了。”   “你、你少给我说这些奇奇怪怪的……”她抬手揪他的衣领,“我说的是我上回坐你朋友于尽的车,我闻到你身上的气息了,那时候你是不是坐我旁边?”   “不是。”   “真的吗?”他这么毫无破绽的,甘却迷惑了,怀疑自己了,“那……可能是你朋友跟你在一起待过,所以沾了你的气息。”   “就是这样。”   早就乘了电梯升上来的于尽,光明正大地偷听着他们的墙角。   啧,听听,都听听,特么当初坐在车后座的难道是鬼吗?   跟这人在一起,姑娘你就自求多福吧。   5   等他们转过身,于尽已经往回退、站在他房门前了,仿佛没听过墙角一样。   张存夜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甘却笑眯眯地跟他闲聊。   “不不,不是‘关’,是‘甘’,甘蔗的甘。”   坐在沙发上,她纠正于尽的发音,用纸巾擦着额角的细汗。   “甘却啊,”于尽点头,“这名字好!”   在冰箱前拿饮料的张存夜十分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狗腿。   “你跟张怎么认识的?听说你们是旧相识啊。”   “嗯……”她歪了歪头,“很久以前认识哒。”   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于尽心想:她一定是被某人提前调·教过。   于是半小时后,当甘却跑阳台讲电话去了后,于尽推开他的书房门。   里面的人正坐在电脑面前处理一些公事,他两手撑在他桌前,问:“少爷,能不能行,你就告诉我,这是很真很真的?”   “难道还是很假很假的?”张存夜没抬头,目光在文件上掠过。   “哎?那我态度要端正起来咯?”   “意思是…”他放下文件,抬眼看他,十指交叉在身前,“你刚刚态度不端正?”   “也不能这么说,”于尽感觉要尽快转移话题,不然又少不了要被他踹,“我见到范初影了,特么还是人模人样啊。”   “嗯,跟你一样。”   “我去!”   张存夜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文件,低首那一刻,说:“改天让人去问候他父亲。”   ☆、第四十三章   于尽离开后,大概很晚了。   开视频会议之前, 张存夜看了眼腕表, 起身去外面, 见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胸前还抱着一本杂志。   这间套房里只有一间主卧,她只能跟他睡同一张床。   轻手轻脚拿开杂志, 弯腰抱起她。   估计是脸蛋压着头发了, 她的侧脸颊有浅浅的印痕。   睡得也够沉, 他的动作一点都没惊醒她。   张存夜把她放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退出去。   她从头到尾都是孤身一人, 没有亲人,没有过度亲密的朋友,没有利益相连的任何人。   今日起, 来到他身边, 往后就少不了要接触他的交际圈子。   而他所在的大小圈子,不是人人都像于尽那样贱兮兮又无恶意的。   有人会嫉妒她, 也有人会利用她。   有人会使她自卑, 也有人会使她动摇。   张存夜要做到的, 就是给予她绝对的权利。   而权利, 来自于身份和宠爱。   又或者,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她藏着,永远藏着。   但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一点都不现实,没可能的。   他笑了一下,坐在书房里准备开视频会议。   2   第二天,甘却睁开眼发了会呆,又闭上眼继续赖床。   她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他的套房里,还习惯性地以为自己躺在公寓的小床上。   于是当她挣扎在起床与赖床这两个选择之间时,就烦闷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等她滚了两三回,侧身睡在床边的人忍无可忍,伸手搂住她。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床上有虱子吗?”   微微沙哑的磁性声音,带着睡梦中的慵懒和倦意的……他的声音,让甘却瞬间清醒过来。   立刻睁开眼睛,半抬起头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他舒意的睡颜,眼睛还闭着,额前碎发有点乱,侧脸枕在纯白的睡枕上,好看得让她想屏住呼吸。   “安静点,再睡会儿。”他说完,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   然后转了个身,背对着她,没再说话了。   甘却眨了眨眼,心跳莫名加速,一点睡意都没有,全被他赶跑了。   但也不敢再随意滚动,更没出声说话,而是乖乖地仰面躺在床中央,躺在他身边,心里默数着天花板上的花纹。   卧室里晨光浅淡,北面整扇的落地窗都被窗帘遮住,侧边小窗口似乎没关,风一吹,窗帘的边角就轻轻扬起。   一层轻纱,一层滤光的米白色纺棉,在风中悠悠地晃,仿佛时光都慢下来了。   甘却盯着窗帘看了一会儿,心想现在应该接近六点。因为她上班时养成了每天在这个点起床的习惯。   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她抬起手臂,发现身上的衣服没换,还是他给她搭的那套复古中裙。难怪她总觉得睡得不舒服……   一定是在主厅睡过去了,被他弄进卧室来的。   今天不用上班,往后可能都没有班上了。甘却转头去看他背影。   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她对张存夜背后的身世家境、履历信息等等,其实都不甚了解。甚至可以说知之甚少。   从前到现在,她只要他一句“我不是坏人”,就可以全身心相信他。   甘却是一个人生被断了层的人。   而他几乎填满了她如今的生活。   可他到底是谁?在她不曾知道的其他时候,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看起来一直就比她年轻,即使真的长她一岁,那也该只有二十三岁,怎么就……   甘却悄悄挠了挠头发,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好像一切都应该是这样。   在荷兰遇见的他,表面上像是在流浪;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一切都与她不同,与他们当时所处的境遇也格格不入。   他那时更像是一个意外沦落的少年。   如今的他才是较为真实的他。   3   六点一刻,张存夜翻过身。   甘却来不及躲闪,目光与他撞了个正着,脸顿时有点红。   “你知道吗?”他半阖上眼,唇角有微扬的弧度,声音还是慵懒,“人类在一个自然日的睡眠时间是固定的,晚上睡太早的笨鸟,早上就睡不安分。”   “哪有?我这个是生物钟来的,没调整过来嘛。”   甘却往他那边挪了挪,“你昨晚睡很迟呀?”   “没你早。”   “我本来想叫你睡觉的,但是你的书房门一直关着。”   他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搭话,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   涌进来的光线让他微眯起双眼。北京的晨光还算明媚,没有雾霾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跟另一个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没有不适感是假的。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一个人睡一间卧室。连 L 和 S 都没能在他卧室里过过夜,其他人更没有。   大概只有像傻子这样的人,才能让他克服不适感,渐渐去适应。   消失的距离,跌破了他控制的防线。   沉默的命运,交错得这般惊心动魄。   4   甘却说要自己回盛禾办理离职手续,张存夜不允许。   他坐在吧台外的吧椅上,手里端着杯百香果汁,转身看她。   “信不信你们公司已经传开了?”   她跪在他的音响柜前翻他的CD,闻言抬起头,摸着额角嘴硬:“传开了……我也无所畏惧!”   “你想接受其他人的目光洗礼?”   “我又没做错事,不就是被你抱了、吻了……这样子吗?”   张存夜笑,“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错事。”   “什么呀,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极度不对等的身份阶级,就是会成为别人的谈资。不需要什么道理。   他咬着吸管,偏着脑袋瞧她,瞧她一脸茫然的表情。   甘却垮下肩膀,妥协了,“那我留在那里的档案之类的,怎么办?”   “我会让人帮你办好。”   “还有,难道你以后也不用去盛禾了吗?不是还有合作吗?”   他又笑,没答她这个问题。   趁这个机会,甘却干脆盘起双腿坐在地板上,认真问他:“‘十八岁’,我一直在想,你是怎样靠赌博白手起家的?这个想想就很不可思议哎!”   这下张存夜笑得止不住了,差点没把嘴里的果汁吐回去。   “有这么好笑咩?”她郁闷得直抓头发,“这明明是一个很认真的问题。”   他放下杯子,双手往后,手肘支在吧台边沿,“我不否认你的认真,但我嘲笑你的天真。”   “哦。”   “是谁给你造成的错觉,让你认为一个人能靠赌博白手起家,而后又做着与赌博毫无关联的事?”   “你呀!”   甘却坐在那里,两手反向,用食指和拇指组成一个框,闭上一只眼睛,透过框框瞄准他的身影。   “我早上躺床上思考了很久,我觉得赌博就是你最拿手的,所以你很有可能就是靠赌博才变得这么厉害的。”   张存夜轻咬下唇,垂下眼想了想,再抬眼看向她,“你可以这样认为着先,与事实的区别也不大。”   他的确是在赌,一路赌,一辈子赌。   其实谁又不是?   5   晚上他有一个推不掉的饭局,甘却不能跟他一起用晚餐,就跟他说自己想回公寓一趟,顺便把那边的行李用品收拾一下。   张存夜让司机留下来送她,自己先出门了。   走到电梯前,身后有人追过来。   她背着手,边向他走近,边挤眉弄眼,调皮得像个小孩。   他侧头看着她,问:“怀念跟我乘电梯的感觉了?”   “才不是!”她扬起脸,一字一顿,“我来,是因为,我今天没有吻你。”   张存夜轻挑长眉。这是索吻来了。   她停在距离他两步远处,笑得开心,露出牙齿上的小粉肉。   “过来点。”   “嗯?”她走近一步,“这样吗?”   “站好。”   “哦,我站好啦。”她依然背着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张存夜伸手,屈指,抬起她的下巴,尽量使自己的动作感觉起来没那么轻佻。   这个小动作,太熟练的人做起来,很容易让人觉得轻佻且挑逗,适合用于不公平的性·关系,不太适合平等的情侣间做。   但他偏要对她做。   弯下腰,凉凉的唇碰到她柔软的唇瓣,贴了几秒就起身。   纯洁到过分的一个吻。   她双眼弯弯,抱了抱他的腰身,“你早点回来呀,我觉得我一定回来得比你早。”   电梯门开,张存夜摁住按键,跟她说:“未必。”   “为什么呀?”   “因为你磨叽。”   她“哦”了一声,“那我等一下就出门,哼!”   他不理她,进了电梯。   6   裴穗的手机大概又被她落在公寓房间里,甘却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听。   可是当陈司机把车开到粒园公寓楼下时,第十一层,她们租住的那套房,窗口却有灯光透出来。   “难道她连灯也忘记关啦?粗心的穗穗哎。”   甘却关上车门,笑眯眯地对陈司机说:“我收拾好东西就下来,很快哒!”   他让她记得给他打电话,等会儿好上去帮她搬行李。   “对哦,十一楼,自己般的话,是会有点重哦,”她不好意思地挠头,“那我待会儿弄好了,给你打电话呀。”   唉,要是她不怕乘电梯就好了。   从裤兜里找出钥匙,铁质相撞的声音细微而刺耳,第一道门开,她踩着楼梯往上。   九楼,十楼,十一楼,还没走到她们套房的门前,里面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似乎是花瓶之类的被摔碎在地上。   甘却心里闪过:莫不是遭小偷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贴在门上侧耳倾听,直到听见神似裴穗的说话声,她才敢拿着钥匙对准锁孔。   往左,旋转,一百八十度。第二道门开。   熟悉无比的声响瞬间俘获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于她不由自主顿住动作,开了个门缝,站在那里,脊背僵硬。   有人在喘息,呻·吟,闷哼,痛苦中夹杂着欢愉,欢愉中透露出难耐。   还有,肉体相撞的声音,清晰而赤·裸。   “放开我……禽·兽……我不想……跟你玩了……”   一句话,被她自己的娇·喘声分割得支离破碎。   甘却紧皱眉头,抓在门把上的手,指甲盖都泛白了。   他们大约是在客厅,动静才会这么明显,可是另一个人一直没说话,回应裴穗哭喊声的,只有手掌落在裸·露肌肤上的声音。   甘却无比熟悉这些声音,碎片式的画面闯进她脑海:黑白的老旧默片,色·情残忍的画面,性·虐·待的各种方式。   她曾被强迫坐在狭小的观影室,一部一部地看,看过那么多,那么多,多到让她一度呕吐。   场景一旦重现,心理应激性障碍即刻反应,她捂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   她极度想逃离,可是裴穗开始尖叫。   这锐利的尖叫,几乎一种穿破她耳膜的方式,唤醒她脑海最深处的空白地带。   她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地带。   如同死灰复燃,毫秒之间摧毁她高筑的记忆城墙。   昏暗,窒息,小天窗,汗味,恶心的触碰,火辣的痛感,绷断的神经,锋利刀片刺入后背……尔后一声尖叫,穿墙越门,她满手鲜血,陷入死寂。   一幢又一幢的记忆画面奔涌而来,甘却瞪大了双眼。   她心跳如雷,松开钥匙,穿过廊道,无声无息走进客厅。   看见沙发上伏在裴穗身上的男人,看见裴穗扭曲痛苦的姿势。   灯光白得让她头晕,让她呼吸急促,让她手脚颤抖。   脑中的画面连成完整的场景。   甘却站在他们后面,泪涌如泉。   男人又动手打了裴穗,十二分贝的哭泣声,掌控了她的全部理智。   摸到电视桌上的玻璃冷水壶,她咬着唇走过去,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砸在裴穗男朋友的脑后。   笨重的冷水壶碎裂,他当即晕下去,倒在裴穗身上。   鲜血沿着沙发表皮,成股流下。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空白和死寂。   7   恐怖的叫声从十一楼传出,响彻整栋粒园公寓。   楼下的陈司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也没多想,继续坐在驾驶座等她。   二十分钟之后,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公寓下面停下。   十一楼的窗口处,人影憧憧,陈司机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猛然想起来,甘小姐之前说过她住十一楼。   这不会……出事的,正好就是她那间房吧?   他赶紧锁了车门,随着医护人员进了大门,上楼去找她。   8   酒楼独立小厅内,饭局间觥筹交错,在座的都是狐狸一样的人,但没人敢去劝张存夜的酒。   他很少在这类“中国式谈合作”的场合露面,可一旦跟政府方面的人打交道,就无法避免亲自上阵。   “单独招标不是没有可能,难就难在……”   他正把玩着环形酒杯,听桌上一位国土局主管说话,随身手机突然震动。   这手机同时用着两个号码,一个工作上的,常年静音;一个私人的,调成震动。   张存夜耐心地等它震完一遍,没急事的话,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再拨第二遍。   几秒之后,第二遍开始了。   他起身说了句“抱歉”,然后离座,去了外面。   9   等张存夜抵达左家庄粒园公寓时,楼下已经聚集了一些租住居民和围观群众。   靠,还有警车。   他下了车,陈叔正等在外面。   “先生,你可来了,你——”   “等会再说。”   他扔下这句话,就匆匆穿过人群,乘着电梯上楼。   陈叔在电话里说,她一直不肯走,执拗地留在混乱的现场。   长指轻揉眉心,张存夜看了眼电梯里的其他人,基本都在不知所然却又议论纷纷,大概是住在这栋楼的居民。   出了电梯,楼道灯光并不明亮,但足以令他看清地面上的斑斑血迹。   门外还站着几个人,并且有警察在中间,约莫是在问房东话。   张存夜站在门口,目光最先接触到的,是满身伤痕的陌生年轻女人,草草披了件外套,被医护人员扶着往外走。   他皱了眉,让开道,等她们过去,然后才走进屋里。   身后有后知后觉的警察问他是不是住这里的;他没理,拐过短廊道,就看见了背靠墙蹲着的人。   可是他妈的,她面前站着的那两位警察,在试图强拉她起身。   “抱歉。”他拍了一下警察的肩膀。   这声“抱歉”传进甘却耳里,她失神已久的双眼终于有了反应。   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与他的目光短兵相接,只一瞬,他转过身去跟警察交谈了。 0   张存夜再回身看她时,她依然蹲在那里,双臂枕在膝盖上,下巴搁在臂弯处,双眼呆滞。   “Hey. ”他声音轻柔,单膝蹲下,伸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想抱抱她,想亲亲她。   可最要紧的是不能惊吓到她。   除了她长大的那间向日葵福利院里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知道她的过往,知道她有多脆弱,知道她身上埋着多少心理障碍的隐患。   “回去洗个热水澡,嗯?”张存夜说着,双手伸到她胳膊下,想抱起她。   情况再繁杂,与她的关系再大,都得往后推。   眼前的人才最重要。   她睫毛颤动,眼睑周围还一片湿漉,看着他时的眼神,想哭又不敢哭。   “没事了,带你回去,”他吻了吻她额角,“嗯?”   冷不防脖颈被她抱住,她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扯得他跪在地上。   这样一来,两人都跪着,面对面,又相互抱紧。   张存夜轻拍她后背,听见她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太小声了。   “说什么?我没听见。”他一下一下抚她脊背。   “是我……”   她的声音极度沙哑,像被卡车碾过一样的沙哑。   “是我……杀了辛迪。”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18   “天才”们,好玩吗?   ☆、第四十四章   桃花眼轻眨,张存夜贴着她耳朵低声说:“回去再说。”   然后把她打横抱在怀里, 站起身往外走。   守在外面的两位警察拦住他, 说了些什么。   甘却觉得他们的声音来自天边, 飘飘忽忽的, 还没传到耳里,就已经被空气稀释了。   她动作机械地转头, 把脸埋进他衣服里, 鼻翼间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   想躺在他怀里;想做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想呼吸他气息, 想跟他一前一后流浪笑闹。   想地老天荒,想健忘失忆。   想被人爱。   2   电梯里的人依然多,张存夜抱着她, 感觉自己的衬衣被打湿了一片。   他知道她心里住了一只面目丑陋的小鬼,来自于童年时期。   但他很怀疑她那句话。   楼下人群熙攘,还有朝阳区的记者赶过来, 灯光刺眼, 场面混乱。   他眉头轻皱,想捂住怀里人的耳朵。   陈司机等在车旁, 见他们来, 打开后座车门。   他身后还跟着两位警察, 等着他跟他们回警局。   张存夜弯腰把她放进车后座, 自己正要退出来, 手臂却被她抓住。   “陈叔先送你回去,我晚点回。”   可是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眼泪一串串掉。抓在他手臂上的两手抓得更紧。   车里灯光晕黄,他喉结微动。   弯着腰凑前去吻了一下她眉心,说:“那先放开,我等会儿上来。”   她使劲摇头,咬着唇抽泣,声音压抑。   张存夜没辙了,反手握住她手腕,“那下来先。”   牵着她下了车,上前跟警察交涉时,她又一直躲在他身后。   砸伤人的是她无疑,这件事本来可以私下解决的。但不知是附近哪位过于热心的居民给报了警,才牵扯出警方。   现在伤者昏迷,意识不清,被送去了医院,双方没法和谈,他们这边口供之类的程序就无法绕过去。   张存夜对她室友及其男朋友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当下也分不出身,只能尽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往后推。   再回到车上时,她靠着他肩膀,还是不说话,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此前,他曾深入地了解过精神分裂、创伤反应和抑郁方面的心理问题,但傻子目前这种状况……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许是回忆的冲击力太大。   还有一点感觉,像是心理断层,陷入轻微自闭。   “坐我身上来。”他说着,轻轻抱起她,让她横坐在自己腿上。   “有没有哪里疼?”下巴轻抵在她额头,尔后感觉到她摇了摇头。   “睡一下就到了。”长指揽过她脑袋,他让她靠在他胸膛。   张存夜蹙着眉想,如果让德国那边的法务部去交涉,可能不太方便。最好的办法还是私下和谈。   还有她说的那位辛迪,需要让人去荷兰海牙核实一下。   假如她真的杀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资料很难有如今干净的面目。又或者,被福利院抹掉了。   最麻烦的是,他怕她这种情绪状态会恶化,引发其他并发症。   孤儿院,怎么可能是一个让人健康成长的好地方?   这辈子,截至目前,最令张存夜最庆幸的事情之一是:L 待在孤儿院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现下怀里,正躺着一个在孤儿院待了整整十七年的人。   他没想到,年岁至今,他还要跟这个地方纠缠。   从不记事时开始,到此年此月此刻。   3   心里白茫茫的一片,甘却甚至不敢把脚踩在地面上。   恶鬼无处不在。   恶鬼就住在她心中。   恐惧被无限放大之后,她一度感觉自己精神错乱。   只有他,只有‘十八岁’,才是她的安全出口。   可是为什么连他也不要她了?   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推进这个封闭的空间?   甘却使劲拍门,手掌生疼,眼泪又涌上来。   “怎么了?”   门开,他站在门缝间问她。   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吧嗒吧嗒地掉,沉默又脆弱。   张存夜轻舔下唇,搬了张单人椅进来,放在浴室里的空地处。   “泡个澡好不好?”他帮她放热水,“衣服脱了,进去,我就坐在旁边。”   她没动,执拗地等到他在椅子上坐下,确定他不会离开,才动手脱衣服。   张存夜讲完一通电话,转头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   她背靠浴缸,锁骨以下全部藏在水里,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肩膀,清澈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垂下眸,他转过头来继续处理事情。   热气缥缈的浴室,他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薄薄的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手里还拿着另一部在发信息。   张存夜分神想,等会儿他冲凉的时候,可能要全程被她注视了……   或者应该先把她打晕,他再来冲凉。   4   即使在同一套房里,不管他走到哪儿,她都固执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粉色卡通睡裙,带兔耳朵的家居拖鞋,擦干了的头发有点乱。   她一直没说话,亦步亦趋。   抬起腕表看了眼,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张存夜面无波澜,绕进吧台内,打开壁橱找东西。   她捏着他腰间的衬衣,眼巴巴望着他翻东西的动作。   摸到小白瓶,拨开瓶盖,张存夜拿起一粒药丸放进自己口中。   然后关上橱门,转身把她压在壁橱上,俯首去吻她的唇。   舌尖卷着小药丸,送入她嘴里。   末了,轻咬她下唇,抵着她额头说:“吞下去,是糖。”   傻子一脸茫然,眨巴着眼,费力咽下那颗药丸。   张存夜亲了亲她鼻尖,“真乖。”   到吧台倒了杯温白开,递给她,看着她喝了几口,才打横抱起她,往主卧走去。   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眼睛还骨碌碌地转;等被他放在床上,十分钟之后,眼皮就控制不住地盖上,最后陷入沉睡。   双手松松地撑在腰间,反袖式衬衣露出匀称小臂,张存夜站在床边,轻呼出一口气。   赖于这小剂量的安眠药,不然她这么黏人,他今晚就不用做事了。   俯身帮她盖好被子,关了灯出去。   5   第二天,六点多。   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长指搭在眉骨处,眼帘轻掀,重又阖上。   光线太刺了,张存夜有点不适应。   手指捂住双眼,他才慢慢睁开眼睛,透过指缝渐渐适应这刺眼的晨光。   不,这他妈貌似是灯光……   “你醒啦?”耳旁传来清脆脆的、小心翼翼的声音。   他皱了下眉,翻身把她压住。   眯着眼看她的脸,他居高临下,口吻威胁:“笨鸟,最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开灯做什么?”   “催你,起床呀……”她咽了咽口水,伸手指着左边墙上的英式挂钟,“六点二十分了,时间到了……”   张存夜轻捏她脸颊,“谁告诉你我必须在某个点起床的?”   “因为你、昨天就是六点一刻起来的。”   “那不是固定的,”他无奈地点了点她眉心,“算了,以后别催就行。”   “噢……”她的视线开始乱瞟。   稍稍起身,张存夜屈腿,膝盖跪在她身侧两旁,摸到她的双手,圈着她手腕举在她自己的脑袋两边,贴着床。   指尖在她掌心手腕处轻划,他垂眸问:“现在肯说话了?”   酥□□痒的感觉从手上传开,传遍全身,甘却想挪一下身体,可是被他压着,挪了跟没挪一样。   “又不说了?”他骨感修长的手指挤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熟悉的动作,记忆中眉目如画的暗黑少年已经长成如今风姿无敌的模样,倒映在她眼里,只觉得这一生唯一的福气,就是认识了他,还留在他身边。   甘却望着他发呆,他的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在她左耳处低头。   配合地把头歪向右边,下一刻,她就感觉耳侧被他凉凉软软的唇贴住。   渐渐变成湿吻,他的唇舌舐过她敏感耳侧的每一寸肌肤。   “傻子,你还是这么害羞。”他声音喑哑,染上了类似欲望的东西。   甘却控制不住脸红,估计耳朵也烧红了。   下意识夹紧他的手指,她小声问:“‘十八岁’,你要,教我……怎样帮你解决吗?”   张存夜撑起身子,偏着头看她,“我何时给了你一种‘我需要解决’的错觉?”   “我感觉你需要……”她清了清嗓子,“因为早上起床,男人……”   还没等她说完,他就笑倒在她身上。   抱着她侧了个身,俩人面对面躺床上。   “知道得还挺多。”他说着,凑前去吻她。   甘却拿手挡住他,“我还没、刷牙!”   “我也没,”他拉下她的手,边说边靠近她,“扯平。”   他吻得有点凶,碾着她的唇瓣,动作粗暴。   却又在分开后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唇,反差极大的温柔,吓得甘却呆愣愣地眨眼,一动不敢动。   “今天没空,以后再教。”他声线慵懒。   她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脸又立刻红了。   张存夜看她各项表现都跟平常接近了,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心里还怕吗?”   不问还好,一问,她眼里的光就立刻黯淡下去。   连同她整个人,都变得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刚刚的朝气。   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张存夜用下巴轻蹭她额前的刘海,“我让人在查,没什么好怕的。”   “是大怪物,他有爪子,”她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声音闷得几不可闻,“我背好疼……”   “什么?”他半撑起身,“被好疼?被……”   重念了一遍她的话,张存夜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背’。   坐起身,他皱紧眉,拿了枕头放她面前,“趴这儿。”   等她乖乖趴在枕头上,他起身跪在她身旁。   捏着她的睡裙最下摆,从小腿肚往上掀,露出膝盖弯,光滑大腿,一直到她腰间盘。   “凉,你给我盖、盖住……”她小声提着要求。   “行,盖好了。”   张存夜拉了被角,盖在她下半身。   自己往前挪了挪位置,继续掀开她的睡裙,露出腰肢,隐约可见的脊骨……   呼吸微滞,他迅速移开视线,去看她的表情。   尔后控制着语气,用平静无澜的语调问她:“你刚刚说,谁是大怪物?还有爪子?”   “……辛迪。”   她侧着脸趴在那里,枕着自己的手,脸颊上的婴儿肥微微嘟起。   张存夜内咬唇角,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小心抚摸她的背部。   那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像极了被某种动物的爪子抓出来的伤口,结了痂。   有多深他不知道,但绝对不浅。   ☆、第四十五章   酒店送来早餐,甘却坐在餐桌旁安静用餐。   他喝了杯燕麦牛奶后, 就拿了笔电, 坐在吧台旁, 边讲电话, 边看电脑。   可惜他很少讲中文;讲英语的话,她又不大能听懂;其他语言更是完全听不懂。   于是甘却就边喝粥, 边拿眼睛瞄他的背影。   好像怎样都看不够哎, 嘿嘿。   张存夜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但还是让吴文给他重新发了份五年前发过的她的个人资料。   傻子的话不能以正常的逻辑去理解,但结合她背上的伤痕,他开始忍不住假设:她口中的辛迪, 跟资料上的辛迪,是否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生物?   或许她的确杀了一只名叫“辛迪”的动物?类似于山熊,豹子这种。   可她以往经常跟他提起“辛迪”这个名字, 从她以前的话来理解, 那很明显是一个人而非动物,跟资料上的那号人对得上。   张存夜想着这些, 旋转吧椅, 转身去看她, 又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偷瞄他的目光。   这回不是偷看了, 而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吞了口粥之后还冲他露出牙齿笑。   这笑容太纯净,纯净到他不想再问她那些问题,那些令她痛苦的问题。   何况她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一直在极力逃避那段记忆。   荷兰那边正是深夜, 还没有讯息反馈回来。   助理在电话里说着近两日的工作安排,说到最后,几乎全被他推了。   政府投标的事还差了点,盛禾那边的所有会议都可以推。   他合上电脑,在洗手台洗了洗手,背对着餐桌那边的她说:“等会儿带你出去一趟。”   2   从昨天到今天,于尽拨进来的电话已经被他切断好几次了,只收到他的一条短信:「忙,无事勿扰。」   但特么他就是有事啊!同在北京都见不了他几回,那以后更不用见了。   在Whatsapp上戳了他几次也没回复,聊天群里呼喊更是连个回声都没。   于尽觉得自己是时候来堵他了。   于是,当张存夜跟甘却从酒店旋转门走出来时,迎面就看见了靠在车子外、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来了的于尽。   “你姿势还能再招摇点?”   “很招摇吗?”于尽站直身,“你们要出门?”   “不,我们只是从楼上意外掉下来并且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与你说话,而已。”   “大清早的,别这么毒舌呀。”   谁让你问了个蠢问题?张存夜不想理他。   于尽知道在这人身上讨不了什么好,转而去跟甘却说:“哟,小甘,楚楚动人呀。”   可是很意外的,他一跟她说话,她就往旁边人身后躲,只露出裙角,根本不看他。   于尽丈二摸不着头脑,用眼神问张:你姑娘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反手往后摸到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甘却小声嗫嚅:“‘十八岁’,我们可不可以快点上车?”   垂下眼帘,墨色瞳仁转了转,张存夜猜测:她可能是只在他一个人面前才恢复了,面对其他人,约莫是轻微自闭。   一直得不到回应的于尽有点着急了,使劲给他甩眼神:能不能说句话?她很讨厌我?   “你有事?”   于尽轻咳,“有是有,但也不算大事吧,就是——”   “那我们先走了。”   ……就是想来找你们聊聊天,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但他没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只能赶紧问:“你们去哪啊?”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张存夜牵着她往车那边走。   “这也太不讲义气了,我过几天都得回深圳了,你还这么嫌弃我。”于尽一面吐槽,一面上了自己的车,打算尾随他们。   3   车上,甘却回头望了眼后面紧跟着他们的车,问旁边人:“他要一直跟着我们吗?”   张存夜轻“嗯”了一声,“你不喜欢他吗?”   她摇头,“我害怕他跟我说话,然后……我又说不出话。”   指尖点在她鼻尖,他口吻轻淡:“那就不说。”   “噢……”   事先张存夜没告诉她要去哪里,所以当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时,甘却有点抗拒,不大想下车。   “进去看一会儿就出来,”他站在外面,把手伸在她面前,“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不然?”   她的小小手掌放进他掌心,张存夜反手握住她,牵着她下车。   他自己本身,从来就不信任心理咨询师,所以没想过给她预约心理咨询师,而是直接带她来医院做全面的心理诊断。   顺便瞧瞧她背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医院电梯有不少腿脚不方便的病患进进出出,加上她也不敢乘电梯。于是俩人就悠闲地踩着楼梯往上爬。   于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还是第一次见张对另一个人这么好耐心,并且还是异性。   换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敢让他纡尊降贵地爬楼梯,估计早被踹出医院大楼了。   还有哦,那眼角眉梢哦,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关怀哦……   啧,酸牙齿。   4   跟主治医师打过招呼,张存夜转身朝她招手。   “听医生的话就行了,”帮她把压在高领下的一绺长发勾出来,他补充了句,“我在这儿等你。”   “医生问我问题的时候、怎么办呀?”   “不用回答。”   “噢……”甘却还是紧张,攥着裙角的手,手心渗出细汗。   事实上,不止是紧张这么简单。   她一离开他,整个人就蔫了一样,连清澈的眼睛也变得冷漠麻木。   这转变如此明显,明显到让他无法忽略。   眼看着她进了检查室,张存夜才在一旁的杂志栏抽了本杂志,往长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   后边儿跟过来的于尽,抬头看着这些门诊名称,心理科?   冗长苍白的廊道里,只有某人独自坐在那里翻杂志,安静漂亮,都特么快成一道风景了。   他走过去,刻意弄出点儿动静,奈何人家连头都懒得抬。   于尽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太过低了,直接往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撑着下巴问:“你姑娘生病了?”   他见他唇线轻启,吐出两个字——   “汗味。”   “……”   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于尽一脸认怂认罪的表情,“行吧行吧,这样儿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挪了两个位置,想了想,再挪一个,跟他隔了足足三个位置。   “我跟你说,你这就叫‘贵公子病’。这医院来都来了,你也顺便治一治吧。”   长指捏着杂志边缘,翻过一页,张存夜没理他那堆废话,随口问道:“认识现任外交部办公厅主任的儿子吗?”   “谁?”于尽翘着二郎腿,往他那边探长脖子,“北京这块儿的红·二代,我都很少打交道,这不是我地盘啊。”   他笑了一下,极尽嘲讽之能事,“说得好像你有地盘一样。”   “嘿?我没有?咱上深……”于尽适度谦虚,适可而止,改了口,“咱随便找个游泳池啊,那都是我的地盘。”   “美女多是不?”   “当然是啊。”他洋洋自得。   两人之间好一会儿没说话,于尽才想起来问他:“你问这人做什么?”   “没什么,”手中的杂志被翻到了末页,张存夜放下杂志,抬手看了眼腕表,“等会儿找他聊聊。”   “什么?!”他吃惊了,这人做事怎么没点先兆?   刚刚还是个安静看书与世无争的年轻人呢,这会儿就换了副姿态。   “你跟这人,有某一方面的合作?”   张存夜没答他这句话,只是起身整了整衣服,问:“来吗?”   “去哪?”   “找这位李驰聊聊。”   “现在?!”   “这边检查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时间够了。”   于尽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这么紧急吗?不是……我还是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找这号人。”   “边走边说,”他先行往电梯那边走,“他就在这间医院,下面两楼。”   “人就在这儿?被你打伤入院的?”于尽边问边跟上去,莫名还有点兴奋?   5   李驰,外交部办公厅主任李道的独子,在美留学多年,今年七月回来北京。性格偏激进,无不良事迹。唯一较为突出的一点是,与某一小事务所白领裴穗保持不明恋爱关系长达三年,断断续续。   早上收到短信,张存夜得知他在朝阳区这间医院,正好顺路。   等看完一本杂志,时间刚好是探病期开放的点。   于尽听他简单概括了昨晚的事,摸了摸鼻梁跟他说:“照你这么说,要私下息事宁人有点难啊。如果对方想,完全可以咬着你不放。”   电梯门开,他轻声笑,“那我就让他,想都别想。”   还是这么狂,狂得这么底气十足。   于尽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格调。   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何人,张最相信的,永远是他自己。   遇强则强,谦狂交作。   6   贵宾病房里,李驰侧靠在床头,额头围了一圈白纱。   “不是我说,此女子可真英勇。”   “你试试被砸一下?看你还能不能夸出来。”   “检查报告都没什么问题吧?”   “大问题倒没有,轻微脑震荡吧。”   坐在床边软沙发上的人顿时笑开,“情债啊情债。”   “你到底是不是来探病的?”李驰看着他左耳垂闪着银辉的耳钉,又问,“你的债呢?还清了?”   沙发上的人止住了笑,低下头,滑开手机屏幕,“不打算还了,他肯见我再说吧。”   李驰轻哼,“还好意思笑我?不知谁才是天生情种。”   他没再说话了,病房里陷入沉默。   直到守在门外的看护人员进来,跟李驰说:“李先生,外面有两位来访者,说是昨晚当事人甘小姐的亲属,想跟你谈谈。”   “哦?”李驰本来只是想让裴穗的那位室友出面配合他澄清一下当晚的情形,其他就不追究了的。   换句话说,就是只要确保她手头上没有关于他的不雅照片并且不会乱说话,那他就不打算闹到明面上去。   留着这个人情,日后还能拴住裴穗。   可现在是怎样?她亲属主动找上门来?   李驰想了想,“转告他们,我律师会联系她,现下不方便。”   等看护人员出去,沙发上的人揶揄他:“不好为难小老百姓吧?”   “我已经很宽容大度了,怎么就为难他们了?”   “人摆明了就是想跟你私下和谈,你还提及律师,不是让他们惊慌失措么?”   “哦,我被砸伤了,我还不能拒绝见他们?”   这边两人正一来一去地聊着,看护人员又进来了。   “李先生,他们说今日务必见到你,”一张卡被呈上来,“这是其中一位的名片。”   “这么固执?”李驰接过名片看了看。   尔后立刻抬头去看沙发上的人,笑得不怀好意,“有好戏看咯。”   “看我做什么?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李驰收起名片,转头对看护人员说:“让他们进来吧。”   “来的是谁啊?一张名片就让你改观了。”   “你梦中情人啊。”   “什么……”沙发上的人下意识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手上的手机也突然变得千斤重。   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样反应,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躲。   7   “大佬,你连个水果篮都没带,会不会太拽了点?”   门外,于尽小声地在他耳边说。心想:人好歹也是被你姑娘砸破头的……   这句话刚说完,进去传话的看护人员就出来了。   “李先生请两位进去。”   轻“嗯”了一声,张存夜抬起手腕,微微颔首,长指游走在袖扣处,全部扣上。   门被打开了,于尽先他一步走进去,在看见病房里的俩人时,他甚至想转身拦住后面的人。   谁特么可以来告诉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看见范初影?   坐在沙发上的范初影,见来人有点面熟,但不是那人。心下有点意味难明的复杂感受,似松了口气,又似失落难掩。   正当他煎熬在这种复杂感受之间时,张就从门外拐进来了。   双手收在裤兜里,身材修颀,纯黑衬衣衬得他面容冠玉。   一如初见时,只要一眼就能在他心脏上引发地震海啸。   可是他眼神漠然,那双桃花眼里没有过多的情绪,视线掠过他时,如同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不过才两年未见,他是怎么做到这样凉薄的?   范初影把目光从他身上稍稍转移了一下,看向李驰。改为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身影。   三两句客套话之后,张存夜往房里的客椅上坐下,长腿交叠,姿态闲适。   于尽安静地在一旁当吃瓜群众,把玩着手里的手机。   “我来,是希望能与李先生达成协议,撤销警局方面的立案。”   他开门见山,两手手肘搭在椅子扶手,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松松地扣在一起。   范初影没坚持多久,目光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李驰故作思索了一会,“警察那边不是我这里通知的。”   “我知道。”   “那行吧。那你们……”李驰欲言又止。   “她没有拍下任何照片或录像,放心。”他一语堪破他没说出来的话。   李驰点了点头,看了眼范初影,果然见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这人身上去了。   “对了,”他想到什么,“可能要请甘小姐出个镜,做个采访之类的,帮我澄清一下当时的情形。”   “抱歉,”张存夜勾了下唇,“不方便。”   “这个……很为难?”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谈到赔偿:“我方会承担你的所有医药费用,并赔偿相应的精神损失费。其他条件,恕不应允。”   末了,还补充了句:“我相信,这件事放到明面上,对李先生并没有什么好处。”   李驰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他本来就是想要澄清啊,不然媒体一直揪着他父亲的外交官身份在炒。   但这个人说的话,他又实在无从反驳。   气氛冷凝,前面谈得挺顺利,没想到卡在这儿了。   范初影突然出声:“媒体那边我可以帮你搞定。”   这句话应该是对李驰说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张身上。   作为旁观者的于尽,有点懵。所以范初影到底是为了谁,才说出这句话?   如果是为了张,那他可不许啊。   他也可以帮张做到这点,凭什么要承他的人情?   不对,压根轮不到他们,某人自己也可以堵住媒体的嘴,他只是不愿意给李驰行这么大的方便而已。   但是张存夜没说什么,对于范初影这句话。   他只是垂下眼眸,指尖红润的漂亮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背。   李驰松了口,表示可以达成这样协议。   听到他这么说,于尽放了心,重新低下头去玩手机。   在此之前,张存夜不认识这位李驰;但是李驰听说过他,因为范初影的缘故。   他跟范初影同在美国留过学,对他们的事迹几乎全都知道。   但今日看来,他这位朋友,可能用错了情。   这不,此人一来,沙发上的人就成了一副痴情样,怂得让他陌生。   “那这件事,就这样?”李驰问张,又半开玩笑地说,“有幸结识一场,我这伤也受得挺值。”   张存夜没说话,抿着唇笑了一下。   范初影微眯双眼,他讨厌他对别人这样笑。   还有,他发现张左耳上的耳钉不见了。而他自己,却还戴着。   几人又聊了几句,这件事算是完美收场。   交叠的长腿放下来,张存夜站起身准备离开。   门外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看护人员进来说:“外面有护士找张先生,请问是……”   “我是。”   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张存夜蹙了眉问:“怎么?”   “哦,是这样,护士说楼上的那位病人……”   没等看护人员说完,他就一言不发往外走,连一句客套话都没给房里其他人留。   于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才匆匆跟出去。心想:这下完了,大概是他姑娘出了什么事。   8   李驰瞥了范初影一眼,“想跟上去吧?想去就去吧。”   “算了,”他故作无所谓,“他有他的事要处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一开始他们自称,是‘甘小姐的亲属’,”李驰帮他分析,“你梦中情人难道不是姓‘张’?这亲属……嗯……很玄妙啊。”   范初影知道他的意思。而他也了解,张在中国根本没有任何亲属,唯一的可能就是:女朋友。   他抬头看李驰,“你跟我说说,那位砸伤你的甘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20   关于F与我的往事,不会再在这篇故事里提,公众号随笔里有。   这篇故事,是我个人系列的最后一篇,写得任性,几乎没有考虑到那些刚接触我文字和纯粹看故事的读者的感受。关于我本身的很多背景过往,凡是在其他地方提过的,这里都不会再重复提。见谅。   ☆、第四十六章   推开检查室的门,里面并没有护士说的那样闹翻天。   张存夜轻轻呼气, 放慢步调往里面走。   直到看见坐在小床上的她, 他才完全放下心。   一切诊断进程都被暂停了, 两位医师站在桌子旁调药剂, 一位在检查设备旁等报告,其他护士都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Hey, ”张存夜走过去, 声音轻柔, 把坐在床边的人搂进怀里,“你还好吗?”   她乖得有点过分,脑袋软软地靠在他腹部, 什么话都没说。   抬手摸了摸她披在肩后的长发,他低下头去看她的脸。   “困?”张存夜见她目光有点呆滞,神情恹恹的。   但是她依然没说话, 只是靠着他, 两手松松的放在自己腿上。   张存夜转头问医生:“怎么了?不是说她吵闹不配合诊断吗?”   “哦,现在没事了, 给注射了镇静剂。等会儿接着——”   “谁让你们给她注射镇静剂的?”   他打断医生的话, 语调是生气的, 桃花眼是阴郁的。   检查室里的所有医护人员都愣了一会。   医生上前来解释:“我们用了合适的剂量, 只是使她安静下来, 并不会产生其他任何的副作用。”   “你怎么知道她对这类试剂是否早有依赖性?”   “一般情况下都是没有的。”   “一般情况下?”他提高音调反问。   张存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情绪失控了,眸里寒光流转,“未经家属同意, 擅自给病患注射此类药物,想法庭上见吗?”   医生的额角冷汗涔出,还想说点什么,他却已经抱起床上的人往外走了。   于尽只听见里面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点,没一会儿,就见他抱着他姑娘出来了。   帮他摁了电梯,瞧了一眼他怀里的人,那小脸,呆呆的,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检查过程出什么意外了吗?”   “等会再说,”张存夜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状态,对于尽说,“帮我善后。”   “行。医院方面吗?”   “嗯,”抱着她,他腾不出手,“于尽,过来,我左边裤兜里。”   “什么?”于尽迟疑着把手伸进他裤兜里,摸到他的皮夹。   “内夹层,她身份证。”   “也对,等一下办手续要用到。”按照他的指示,于尽抽出甘却的居民身份证。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卡片从皮夹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张存夜扫了眼地上的东西,抿紧唇角,把怀里人的脑袋歪向他胸膛,遮住她的视线。   于尽弯腰捡起来,才发现这卡片的正面还贴了张照片,“这是……”   他看清照片,适时住口,明智地住口,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把卡片重新放进黑色皮夹。   然后把皮夹放回他裤兜里,自动自觉对着他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张存夜不屑地轻眨长睫,扔了一句“想多了”给他,就抱着人进电梯去了。   于尽睁大眼睛,无声瞪他。这特么,他这么为他着想,此人竟然丝毫不领情?   电梯门关上了,刚刚那张照片还印在他脑海里。   照片是黑白的,但不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应该是某人的特殊喜好,所以才洗成黑白的。   因为上面的张,精致面容上的五官已经挺硬朗了,不是小时候的,而是近些年的,最早也就念本科时的。   照片上的他挽着个女人,她低着头在提裙子,头上还戴了顶毡毛小高帽,遮住了眉眼,只见笑容。   于尽摇了摇头,转身去帮他办手续。   某人的那些事儿,他是参不破的。   他也只了解他的冰山一角而已。   2   一直到上了车,怀里的人还是处于神离状态,眼皮半掀,病怏怏的。   一般人注射小剂量的镇静剂,当然不会产生不良副作用。   但对于她这种,从小时候就开始被强制注射过很多次镇静剂的人来说,很小的剂量就能重新唤起她的机体对这种药物的依赖性。   不谨慎的话,日后她的生活就离不开这玩意儿。   张存夜厌恶镇静剂。   他知道被人强迫注入镇静剂的感觉:精神灵魂被困在死气沉沉的身体里,动弹不得。   他曾在精神病院体验过。   所以这些医生在不明情况时就敢这样对他的人,他很生气。   3   回到酒店,把她放床上躺好了之后,张存夜去壁橱里找药。   这几年来,他用药一向小心,尤其是独自在外居住时。   家庭医生日常发邮件嘱咐他,想不小心都不行。   昨晚给她吃的安眠药是特制的,这套房里放着的所有药品几乎都是根据他个人的身体状况特制而成的。   但他好像没有带对抗镇静剂的药,翻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   折回卧室里,床上的人乖乖躺在那里,可惜没有一点朝气。   张存夜往床边坐下,帮她盖了被子,调了适当的空调温度。   而后发现,他好像帮不了她其他更多了。   他又一次感到了无力。   这种无力不同于上一次在车上看着她的哭时的感觉。   而是类似于:站在孤儿院空荡荡的长廊尽头,隔着重重时光,看见另一端的一个小女孩,蹲在那里自言自语。   ——这样一种……能感知别人的孤单痛苦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去书房拿了笔电过来,他靠在床头,浏览自闭症方面的医学文献。   4   看着她睡去,中午过去,张存夜去冰箱里拿果醋。   随身手机在这时候震动,他走回去关了主卧的房门,才接通来电。   站在落地窗前,秋日下午的北京市熙熙攘攘,街道上勉强算得上井然有序。   电话里,K的话语让他眉头渐蹙。   他们去了荷兰海牙市那间向日葵福利院中心。   他们再三求证,可是整间福利院的每一个档案库、每一处有记录的地方、每一个人的答话,都只指向一个答案。   根本不存在“辛迪”这个人,更没有名叫“辛迪”的动物在福利院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20   ☆、第四十七章   不要以世俗情感的分类标准,来定义我个人世界里的情感类型。   不是每一种感情, 都有与之相对应的名称。   书房里, 张存夜找出强力胶水和一枚挪威通用的硬币, 面前放着那张背面贴了照片的硬质卡片。   涂了些胶水在硬币上, 把硬币小心粘在卡片的正面。   轻轻吹气,等待胶水被风干。如此一来, 这张卡片就变重了许多。   再也不会轻易从他的皮夹里掉出去, 再也不会落在地面沾上灰尘。   他垂眸看着照片上, 她那被遮去眉眼的笑容。   这照片是前两年他临近本科毕业时,回挪威参加养父的葬礼,跟 S 一起走出墓园, 被某个不识相的媒体记者给抓拍到的。   后来被他拿回来了,洗成黑白色调,放在皮夹里, 随身带着。   那天墓园的天空, 灰暗而阴沉,极其应景。   她本该是悲伤的。因为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刚刚离世了。   可是挽着他手臂的时候, 她却在笑。   这笑容的背后, 一半是因为, 他正在她身边;另一半是因为, E 去世了, 他又赢了一小步。   这样的爱,扭曲吗?痛苦吗?绝望吗?   也是幸福的。   哪怕一点点。   张存夜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把卡片重新放进黑色皮夹。   尔后想起来, 在北京的这些天,似乎没跟她通过电话,更没有视频聊过天。   有些东西,他永远给不了她;那就把那些能给她的,一滴不漏,全都给她。   这就是张存夜,爱人的方式。   还有,他想要她健康地活着。   身体健康,心理也健康。   至于快乐,勉强不了就算了。   自从跟 B 举行婚礼那天,她崩溃过一次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方设法,把她潜藏的精神分裂症压制下去。   这是家族病,遗传自他的养母、她的生母: N。   加之后来 B 入狱,她不肯离婚,没有小孩,又不能跟张存夜生活在一起。   独居的时间一旦变长,她的精神世界就容易走进死胡同。   但他不会让这件事太快发生的,至少在他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不能发生。   转头看了一眼书房门,张存夜不放心,起身走过去,反锁了房门。   然后坐下来,给 S 发视频邀请。   2   傍晚时,去主卧看床上的人,她还沉睡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也一点都没变。   长指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头发,露出温润的眉目,还有点尚未隐去的稚气,像小孩。   他喜欢跟拥有孩子心性的人相处,他结交朋友也是暗藏着这样一个标准的。   因为,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对于这傻子,关于他‘十八岁’的秘密,得好好保守着,不然按照她的强盗思维,她又该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了。然后,若他再把她当小孩,就很有可能会遭到她的反驳了。   每当视线在她的眉目间来回流连时,张存夜就有一种想吻她的冲动。   貌似五年前在荷兰那会儿就是这样了,那时,他还未曾有多在意她。   而现在似乎是‘进化’了,现在他再这样看她,就会想要进入她、占有她、掌控她整个人。   这真是一个奇怪又诡异的生理反应。   可是傻子,辛迪真的是你幻想出来的吗?   K在电话里说,辛迪只存在于甘却一个人的世界里——这是最大的可能。   指尖缓缓触摸她淡色的唇,张存夜对这个所谓的‘最大的可能’,保持强烈的怀疑态度。   他们没见过她刚从福利院逃出来的模样,他们不知道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辛迪到底有多真实。   真实到完全没有让他怀疑过这个人的存在与否。   他是一个,在与她亲密之前,就能看出她对性·爱场面有恐惧情绪的人。   如果她有妄想症之类的病,他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张存夜始终相信,这世上,对一个独立个体作恶的,终究是他人与外界,而非该个体本身。   可是傻子,即使我相信了辛迪真的存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让他消失掉?   门铃声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3   “给,你姑娘的。”于尽还没踏进他的套房,就把手里的文案袋递到他面前。   张存夜接过来,惜字如金:“慢。”   “我……”他反手帮他关上门,放弃狡辩,直接承认,“是挺慢的,哈哈。”   正在拆着文案袋的人抬眸斜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就用眼神让他自动钻地缝。   “我那是……跟一位相貌气质俱佳的护士小姐姐,谈论了一下大事。没想到一下子就谈到了傍晚,哈哈。”   “尴尬不?你觉得你这笑声。”   “好吧,是有点尴尬,哈哈。”于尽心想:谁特么让你不陪我一起笑?   去他冰箱里拿饮料,翻遍了他上次霸占的那一层,然后转身朝他吼:“老子的啤酒呢!”   “抱歉,我不认识‘老子’。”   “……”   “还有,你可以考虑稍微控制一下你的音量吗?”张存夜往沙发上坐下,“卧室里有人在睡觉。”   “我错了。”于尽压低音量,做着‘OK’的手势,继续在他冰箱里找能喝的东西。   “哎,张,我能吃你的番茄么?”他拿了两个红色番茄问他。   “随便。”   “行,我今儿就来尝尝你平时喝的番茄榨汁,”于尽拎着番茄去吧台,想了想,又暂时罢手,“算了,不能吵着某人的睡美人,等她醒来我再榨汁吧。”   沙发那边的人轻“哼”了一声,“我认为你会亲自示范‘生吞番茄’给我看的。”   “你也太特么记仇了吧?”于尽算是服了他了,“这都多久以前的老账了,还要翻出来?”   “不久,也就上个月的事。”   “……”他倒了杯温白开,妥协,“行吧行吧,是不久。”   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于尽见他垂着眸在浏览手上的那些诊断报告,目光专注。   “对了,我在帮你姑娘办手续的时候,又碰见范初影了。”   张存夜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看完了一份,又拿起另一份接着看。   “张你别这么淡然啊,”于尽喝了口温白开,开始绘声绘色,“你是不知道,人家也在打听你姑娘的病情呢。嘿,那架势,情敌之间,还未见面,就特么分外眼红了。”   他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只是用惯常的调调问了句:“然后?”   “然后我朝他吹了一声非常具有嘲讽气息的口哨,”于尽说着,模仿当时的口哨声,现场给他来了一下,接着说,“然后我就抱着你姑娘的诊断报告撒腿溜了。”   张存夜笑出声,依旧没抬头,“你怎么没顺道去精神科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朝他吹口哨做什么?又有什么好跑的?”   “我那是,避免跟他待太久,被他传染了就麻烦了。”   “他没病。”他语调很淡。   “我知道他人没病,”于尽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我是怕被他传染那种,极度痴迷你的毛病。”   他又笑,也没立即点破,看完手头上的这份报告,才抬头看他。   “于尽,就作为朋友来说,你已经极度痴迷了,”说着,张存夜还故意挑眉,“不过我并不是很介意,如果你平时安静一点的话。”   “神经病啊!”正在喝水的于尽听到他的话,顿时喷出嘴里的水,“谁特么痴迷你?要不要脸?”   “啧,”他嫌弃的避开,差点被他喷出来的水溅到,“心虚。”   “操,你别含血喷人啊。”   “现在是谁他妈在喷人?”   “……”于尽理亏,抽了纸巾把他周围的沙发擦干净。   张存夜压根不想多理他,目光重新落回那些诊断书上。   “不行,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今天必须给你说清楚了。”憋着气的于尽正襟危坐。   “洗耳恭听。”   “我,一来,是完完全全的异性恋!二来嘛……”他顿了顿,在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先明智地站起身绕到沙发背后。   确保自己已经离他足够远了,才鼓起勇气宣布:“这二来嘛,我不好年下这一口。”   没有意外地,他话音刚落,桌上的纸巾盒就被砸了过来,接着是杂志、抱枕、拼图盒子……   蹲在沙发背后的于尽正暗自庆幸着自己躲过了某人的这一波武器攻击,下一刻就听见了一个清脆脆的声音——   “‘十八岁’?”   客厅里的一切动静都停了。   张存夜放下刚拿起的空水果编织碟,还有左手捏着的她的诊断报告。转头去看她。   傻子一手扶在卧室门框上,一手攥着自己的裙角,脸上还有点倦容。   他起身朝她走过去,冰凉的指背在她额角贴了一下,确定她没有产生发烧之类的不良反应。   “还困吗?”   甘却摇了摇头,扒拉下他的手,探着脑袋去看沙发那边,“沙发背后有耗子吗?你干嘛一直往那儿扔东西呀?”   于尽:“……”   很好,我特么成功被某人的姑娘贬低为耗子了。   “嗯,我好像看见了耗子,随便扔一下。”   于尽:擦,听大佬这暗示,莫不是要我一直躲着吧?   “啊?!有这么厉害的耗子?能爬到酒店最高层哎。我去看看。”甘却有点激动,还有点兴奋,就差没有搓小手手了。   她正要往那边走过去,被张存夜拦腰抱起,往卧室里走。   “乖,耗子不好看的,让我先看看你。”   “哈?我也没什么好看的呀,你不是天天看嘛?”   “我天天看到的只是你的脸,我想看你的其他地方。”   “你、你……不要这么直白……”   ………………   他们的卧室门被关上了,蹲在沙发背后的于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声了。   但是,啧啧,看其他地方什么的……   这天才刚黑呢,某人的春宵真是漫漫无边。   乘了电梯下楼,刚走出酒店门口,于尽就收到了他的短信。   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但一次居然有点客气的感觉?   「她轻微自闭。见谅。」   大概是涉及到另一个人的事,所以他稍微变得小心翼翼了,没有以往那般恣意自在。   4   主卧里,张存夜帮她解着高领裙子的胸前短扣。   见她耳根有点红,忍不住捉弄她,“傻子,你知道吗?每次你脸红耳红或者脖子红的时候,我就想让你再红点。”   “什么再红点?”   “就像这样…”他说着,凑近她耳边,用齿尖轻轻嘶磨她薄薄的耳廓。   然后看着她整张脸都变得通红。   “我、我好像懂了……”   “还不算傻得无药可救。”   张存夜面色坦然地帮她脱下裙子,抱起她放在床上,把枕头摆她面前。   “像早上那样,趴这儿。”   “噢……”甘却只着贴身衣物,有点紧张,翻身趴在枕头上,脸枕着自己的小臂。   长指解开她的胸扣,她背上的伤疤全部露出来。   张存夜仔细勘察,从她的蝴蝶骨,再到尾椎,来回两遍,终于看见了她右肋骨最下方那里,那道极细的伤痕。   跟其他粗糙又狰狞的疤痕不一样,这是刀片刺进去之后,留下的伤痕。诊断报告上写的。   他早上看时根本没看见。   报告里还确定了,她背部只有两种伤疤,一种是刀片留下的;另一种就是熊爪抓出来的。   ☆、第四十八章   “‘十八岁’,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看一只, 躲来躲去的小鬼。”   “什么?”甘却想扭头看他, 但趴在枕头上, 扭不过来, “我背上有小鬼吗?”   张存夜轻声笑,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 自己往床头靠, 屈起一条长腿坐在那里, 低头静静看着她。   傻子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背上有伤疤这回事,只有当那些碎片一样的记忆闪回她脑海时,她才会条件反射地说出直观感受。比如:杀了人的恐惧感, 背爪子抓伤的疼痛感,面对辛迪的窒息感。   心理诊断报告上表示,她的各项心理硬性指标都没什么问题, 除了现阶段的轻微自闭。   她只是极力在避开某段回忆, 那段回忆在她的脑海里缺失了,走丢了。   而恰恰是这段回忆, 成为了她最大的心魔。   稍不留神被唤出来, 对她而言, 就具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呀?”她伸手去碰他的腿。   “因为你好看。”   “真的嘛?”甘却笑得灿烂了, 牙齿上方的小粉肉露出来, “我要膨胀、要骄傲了哎。”   “肤浅。”   两个字,顿时浇灭她膨胀的骄傲。   “你好好夸一下我,又不会有损失, 为什么要、那么小气嘛?”她鼓着脸颊,非常不服气。   张存夜轻捏她的脸颊,“我就是这么小气。”   甘却抓住他的手指,小声问:“‘十八岁’,我可不可以只跟你在一起?”   “你觉得呢。”   她眨了眨眼睛看向他,“你允许吗?”   她有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澄澈到让人不忍心伤害她。   张存夜没回答她,放平双腿,把她从床上捞起来,安置在自己腿上,面对面坐着。   手指捏着空调被的边缘,把她裹好。   她整个人显得小小一只,坐在他面前,偏偏还固执地追问:“你允许吗?”   他依然没回答,捧着她脸颊吻下去,些许激烈,些许缠绵,吮吸她唇瓣的时候狠了点,像在惩罚。   分开时,压低声音反问:“你觉得呢。”   甘却胸口起伏,眼眶周围有点红,嘴一扁就要哭出来了。   “我哪里知道呀?”   “不知道?”他用独特的调调反问了一句。   然后扯下裹在她肩膀上的被子,露出她细嫩的胸前皮肤,俯首去吻她锁骨以下的地方。   在她胸衣周围的皮肤上留下深色的吻痕,连绵又暧昧。   再抬起头问她:“知道了吗?”   甘却答不出来,委屈巴巴地咬着唇看他。   顺手脱下她的胸衣,细带从她肩头滑下。张存夜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低头含住她娇怯的顶端,轻轻咬了一下。   尔后直起身,偏头对她说:“我认为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她害羞得不行,着急忙慌地抓着被子想裹住自己。   张存夜扣住她手腕,不让她裹,坏心地逼迫她:“回答我,知不知道我的答案?”   春·光袒露,甘却极其不自在,脸红得似要滴血。还要被他这种刻意引·诱的眼神凌迟。   手腕又还被他扣着,动都动不了。她只能委委屈屈回答:“知、知道了……”   “知道什么?说给我听听,嗯?”   “就是,允许吗?允许我只跟你在一起,这样子吗?”她小声哼哼,两只手扭来扭去想挣脱他。   “为什么不能自信点?”张存夜放开她,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不用带疑问词,我就是允许。懂吗?”   “可是你没说呀。”她咬字柔软,落在他心上。   “上次的话你没记住,”他低头咬了一下她下巴,赤·裸·裸的惩罚,“我不喜欢说,我喜欢做。”   甘却吃痛,摸着自己的下巴认错,“是我错了嘛,以后一定记住了。”   “话语是没用,笨蛋。你要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那才是真实的。”   说着这句话,张存夜抱着她,眼前却浮现出视频框里另一个人的脸。   一眨眼,就消失。   他听见怀里的人说“好”。   2   吧台上还放着两颗番茄,是于尽拿到那里的。   背对着坐在主厅地板上的甘却,他把番茄放进榨汁机里。   状似不经意地问她:“麻雀,想回荷兰吗?”   “嗯?荷兰?”她一手撑着地板,正在玩他的拼图,“为什么要去荷兰呀?”   张存夜洗了手,抽了张纸巾擦手,“当做旅游,我这段时间闲。”   “可是,不一定要去荷兰呀,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玩呀。”   还没等他接话,她又突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想去我们相识的地方怀念一下呀?好像很浪漫哎。”   张存夜把原来的话卡回喉咙,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嗯”。   “但是那什么,”甘却抓耳挠腮,“你上次不是说要十月后才能离开中国吗?”   “可以改。”   “为什么要改呀?我们去荷兰不着急呀,可以十月之后再去嘛。”   他还想说点什么,吧台上的手机突然震动。   扫了一眼,是 K 拨进来的。   张存夜拿起手机,进了书房。   3   结束通话之后,站在窗前揉了揉眉心。   这夜景有点闹,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令人心境平和。   随手把手机扔在书房桌子上,他走出书房,看见她正站在吧台前捣鼓他的番茄汁。   “你要试试吗?”   他突然的出声,甘却被吓得一跳,手上端着的玻璃杯滑下去。   碎裂的声音响起,一整杯鲜红的番茄汁撒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神色茫然。   张存夜挺镇定,嘱咐她别碰玻璃碎片,刚要拐到另一个角落的储物柜去找毛巾。   客厅里突然响起一声极高分贝的尖叫,几欲刺破人的耳膜。   他条件反射皱眉,捂耳,转身去看她。   甘却背靠身后的冰箱,蹲在那里,两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尖叫。   面前全是血,鲜红的血,很快就要流到她脚下。   浓稠又恶心,散发着腥味。   她藏了注射器,反手扎进它肉里,沉闷的嘶吼,发疯的叫喊。   她看到了什么?她摸到了什么?   鲜血从脖颈动脉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流进她双眼。   甚至连瞳仁都变成血色,整个世界都在淌血。   她杀了……   “怎么了?”张存夜蹲在她面前问,想伸手去摇她肩膀。   可是她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恐地往后退。   “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后背某处,一手虚无地捏着什么,指着他。可那手指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是‘十八岁’,是我,”他向她靠近,小心翼翼,“看我,看我的脸。”   见她眉眼间的戒备略有松懈时,张存夜就趁机抓住她手腕,把她拉进怀里,轻声哄:“没事了,没事了。”   她揪着他的衣服开始哭,“我杀人了,我杀了一个人……”   “没事,睡一觉,醒来就没了。”他打横抱起她,跨过脚下的红色番茄汁,往卧室里走。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到底为什么?”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声音哽咽。   张存夜抱着她在卧室里慢慢踱步,轻轻晃。   没有为什么的,笨鸟。   某一组织随机选择某一个体,没有缘由。   也不是你的错。   4   等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他才把她放到床上,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上夜时分,睡着了的傻子安然无恙。   但愿她的梦里没有恶鬼出没。   张存夜想着她之前的姿势,坐在床边兀自模仿:一手放在背后,一手的食指和拇指间紧紧捏着某样东西。   他搭在后背的手缓缓往下移,移到右肋骨下方。   他蹙紧眉,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的两指指尖,轻轻摩挲,若有所思。   如果这是她按照着回忆画面潜意识做出的场景重现动作,那很有可能就是刚杀完人时的姿势。   刺进她后背的刀片,和她用来杀人的刀片,很可能是同一块刀片。   刚刚在书房接到的电话,K说,第二次彻查向日葵福利院时,终于在一位跟甘却年纪相仿的女孩的口中听到了“辛迪”这个名字。   她说,「辛迪爱云雀。」   说完这个,K又补充了一个信息:可惜那个女孩早已精神失常多年。   张存夜从床上下来,屈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给K发信息,让他查查那间福利院有没有养过熊,或者看看有没有收藏熊爪。   但他们的调查不能光明正大地进行,只能借着捐助、送温暖等等爱心活动的名义悄悄进行,时间也不够充裕。   他又不能借傻子杀过人这件事让警方立案调查。且不论她是否真的杀了个人,单单是社会舆论压力,就会击垮她脆弱的心理防线。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   凡事只要换一个角度,人们就能遮住自己的良心做事。   「辛迪爱云雀。」   辛迪怎么会不存在?   精神失常的人说的话,往往才最具有可信度。   因为只有疯子,才对权威无所畏惧。   张存夜一直坚信:疯人院里藏着这世上最多的真相。   5   夜很深了,他关了电脑,进浴室去冲凉。   水流顺着手臂流下去时,他垂下长睫,抬起手臂,往外翻,看着左手手肘内侧的一道疤,狭长的,极淡极淡,不留神看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一道疤。   是年少在奥斯念Ungdomsskole一年级时,打篮球弄伤的。当时伤口很深,在 S 的要求下住了两天医院。   后来出院了缠上纱布,他闲不住,照样背着画夹到处跑。   没有小心养过伤,更没有刻意除过疤。就是用了些普通的药,直到它自然愈合,拆了线之后留下疤。   从一般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细皮嫩肉的那一类人。   可是连他身上的疤都可以淡成这样,为什么傻子背后的伤痕会那么狰狞?而且她的还是留在后背,常年被衣服遮着,不日晒不吹风,理应变淡才对。   而事实上,她的伤痕一道道隆起,乍一看时,难免有些触目惊心。   在什么情况下愈合的伤痕,才会那样明显,根本淡不下去?   水流打湿他的睫毛,张存夜想不通这一点。   从浴室出来,拿了瓶果醋在喝。   落地窗外灯光璀璨,酒店楼下车流不多。   在他这间套房的正对面下方街道,坐在车里的人静静仰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黑夜这样黑,黑到可以掩藏掉一切明晃晃的注视。   范初影想,他是否完全把他当陌生人了?   眼看着他套房里的灯光熄灭,最高那一层陷入黑暗。   他想抽烟,他开始找烟。   ☆、第四十九章   当白光透过薄薄的眼皮被他的视网膜所感知,浅眠的张存夜简直想把开灯的人扔出卧室。   长指搭在眼帘周围, 他仰面躺在床上, 声线困倦:“蠢鸟, 解释。”   靠, 生物钟不同步就算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开灯折磨他?   身旁的人靠过来, 气息温存, 小声说:“我醒太早了, 房间里黑,有点怕……”   她小声的话语让他即刻清醒,指腹下的桃花眼轻眨, 张存夜转了个身,把长腿压在她腰间。   “傻子,你怕黑?”   这才是她昨天开灯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哎, 好像以前没感觉, 但是这两天,我觉得黑暗里有很多可怕的声音。”   他屈起一只手臂, 脑袋枕在上面, 伸出另一只手去碰她脸颊, “声音?比如?”   “比如……熊的呼吸声, 很粗, 很吓人的。”   微蹙眉头,张存夜垂下眼睑,盖住自己的双眼, 独自思索。搭在她脸颊上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抚摸着。   好一会儿,他揽过她的脑袋,凑在她额前头发处吻了一下。   “以后怕就开灯。你一开灯我就会醒。”   “噢……”   醒来之后就再无睡意,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背对着她披上居家睡袍,他随口问:“待在酒店里会无聊吗?”   “嗯……跟你在一起就不无聊啦。”甘却侧躺在床上看他的背影,看他脑后略微凌乱的碎发,看他穿衣服的招人动作。   “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北京呀?好像没有的样子,”她抓着头发思考,“我以前很想去爬一趟长城的,但是国庆快到了,人会很多的吧。”   “你对自己的体力倒挺有信心,”张存夜笑了一下,“爬到一半爬不动的话,我不会背你的。”   “什么呀,我就那么一说嘛,”甘却滚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腰身,“想象一下自己站在群山之上俯瞰大地,那感觉,那心境,妈耶,肯定澎湃壮阔得无以复加!”   “凡是做到之前就空口畅想的行为,都叫‘妄想’,”他毫不留情,戳破她的想象,顺便教育她,“务实的人比务虚的人更容易获得长久且稳定的快乐。”   “知道啦知道啦,你个私塾先生!”   “私什么?”他笑着反问,转过身,轻轻掐住她脖颈,“你还挺不服气?”   “服啦服啦!”甘却夸张地咳嗽,特别假,咳着咳着,就出其不意伸手去挠他痒痒。   “小坏蛋!”张存夜几乎是立即起身,逃开她的手。   她笑嘻嘻地卷着被子躺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散在素色被子上,带给他某种视觉冲击。   “你很怕痒呀?那我以后……喔唷!我多了一个超级无敌强效的武器哎。”   双手撑腰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他笑得晃花人眼,“你完了。”   “完什么完呀?我告诉你,我不怕痒哦。”   张存夜轻“呵”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屈腿上前,把她摁在床上,隔着被子,用尾指轻挠她的小小腰肢。   被子里的人笑得岔气,没两下就乖乖求饶。   “自作聪明的笨鸟,不怕痒?”他停下动作,居高临下俯视她,“你怕是忘了,某年某月某日,我在火车上戳了某人一下,她就以为鬼来了。”   “什么、鬼?”她又一通笑,被回忆里的画面逗笑。   笑完又抱着他手臂问:“‘十八岁’,你记性为什么这么好呀?这很不公平哎,感觉我的一切细节都被你知道了。”   “因为我不蠢。”   “什么呀,我也不蠢啊,怎么我就……”   他懒得理她,抽出手臂下了床,拉开卧室门时说了一句:“你若不蠢,世上就没有‘蠢人’这一物种了。”   “……”   2   人都希望被强者解救。   不管年岁几何,张在所有人面前都扮演着绝对的强者角色。包括他自己。   强者不会示弱,不需要倾诉,不用跟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爱一个人是示弱,想要被人爱也是示弱。   他可以永远不爱,他可以永远恰逢其时地挑眉笑。   在范初影眼里,张就是这样的存在。   这样让人无法靠近又极度想要靠近的存在。   可是现在,他又怎么可以做到如此坦然地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走出酒店门?   范初影查了能查到的甘却的一切资料,没有亲眼看见之前,他绝对不相信他会喜欢人。   先不论这个女孩配不配得上张,他本身的举动就足够让人费解。   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的车子,范初影沉默又躁动。   很久没近距离看过他了,很久不曾闻到他身上的青柠气息了。   可是他不敢再用蛮横的手段惊扰他了,那样做,得来的惩罚太重。   这两年,他几乎失去了接近张的一切机会,只能从间接又间接的渠道,得知他的零碎讯息。   有没有一种可能,能让一切故事从头开始?从他们在奥斯陆见第一面时开始。   可以的话,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令他不甘又不舍的模样。   3   傍晚时分,交通有点堵。   车后座上,甘却眼巴巴地看着旁边人拿着她手机在玩。玩她手机就算了,又不把他自己的手机给她。   “一点都不公平,哪有这么霸道的人嘛?”她扭着手指,小声嘀咕。   张存夜翘起唇角,“有胆你就大点声说话。”   “我才不上你的当!没胆的人还没有小声说话的权利呀?我也要面子的啊。”   看完了她的微信聊天记录,点开她的手机相册。他笑,“没人抢你的面子。”   甘却见他在查看她的相册,心里有点紧张。   那里面存了很多她大学舍友的生活照哎……   其中有位舍友,很漂亮很有气质哎……   他会不会一眼就、看上她舍友啊……   然后让她给他们当红娘什么的……   正当她心里的小剧场愈演愈烈时,张存夜把手机锁了屏,递回给她。   “你看完啦?”   他轻“嗯”了一声,他向来不对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主动发表看法。   “好看吗?”   “嗯?”   “相册里的……照片,好看吗?”   “毫无技巧可言。”   “啊?”甘却懵了,“长得好不好看,还需要技巧的咩?”   “我说摄影,毫无技巧。”   “哦。”   张存夜忍不住用指尖轻点她眉心,“你这么笨,你那些大学同学是怎么忍受了你四年的?”   “哪有!我都说啦,只有你才觉得我笨!其实我超聪明的,我从来都没挂过科哎。”   他失笑,“没挂过科就是超聪明了?那你让那些绩点接近满分的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岂不都是天才了?”   “那样的人、那是……”她歪着脑袋组织语言,“那是因为他们天时地利人和嘛。”   “阿Q精神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   前面有红灯,车子停下,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观察入微的那种,想捕捉她脸上的所有情绪。   除了在人前的轻微自闭,傻子似乎真的没什么问题了。只要没有被某些刺激性的画面勾起那段回忆,她的状态跟以往并无两样。   移开视线,张存夜还不确定该不该冒险。   现在这样的她,挺好。   但还可以更好。   可如果想要更好,就得亲自带她回一趟向日葵福利院,这才是唯一的办法。   至于让她直面回忆的结果到底是大好还是大坏,他也拿不准。   现实世界里,谁都不是真正的超级英雄。   张存夜也不是。   而某些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在迎合自己的个人利益或志向时,恰恰好帮助了这个万象丛生的社会。   这个时代不需要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主义。   所以他并不是十分执着于福利院背后的真相。他只想要她健康快乐。   4   陪她坐在特色小吃店里,看着她吃完了传说中的鸭脖,再看着她左手右手各拿一串臭豆腐吃得津津有味……   张存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怎么好。   “‘十八岁’,等一下我们可以接吻吗?”甘却兴致勃勃地问他。   “想得美。”   “噢……可是,我想让你回忆一下我的吻呀。”   他用纸巾掩着口鼻,清冽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记好了,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呀?”她朝他探过脑袋,“最后一次的臭豆腐之吻吗?”   她一靠前来,他就往后仰。表情嫌弃,语气郑重:“最后一次陪你吃这些玩意。”   “啊?人生那么长,你以后都不陪我吃啦?!”   “不陪。”   甘却故意向他吹气,“哇你好舍得哦。”   他再度往后仰,“有什么舍不得?这对我来说是灾难性事件。”   “哦。”   张存夜甚至有点反胃,太具有攻击性了,这毒·气。   他发短信让陈叔去买瓶漱口水送过来。   所以当甘却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小吃时,立刻就被他押到洗手间了。   “全部用完。”他把漱口水递给她。   她目瞪口呆地接过来,“……有必要咩?”   “还想不想接吻了?”   甘却垂下睫毛想了想,突然扑到他怀里,踮起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他的唇。   张存夜:“……”   只能屏住呼吸,迅速把她扯开。   然后抢过她手里的那瓶漱口水,自己用完了。   甘却站在原地笑得肚子疼。他面色如霜。   5   俩人走出小吃店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张存夜在八点有个饭局,几乎等同于政府投标的敲定性饭局。   在车子前停下,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抬手帮她理了理衣服,“陈叔先送你回去。我有事,晚点回。”   “啊?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呀?”   “工作上的事,你来做什么?”   “嗯……那你早点回来呀,不然我就不刷牙了!”   “随便,”他垂眸笑了一下,带点嘲讽和无奈,“不刷牙还不是脏了你自己的口腔?”   “哼,那可不一定,我可以半夜偷吻你呀。”她扬着小脸,还挺得意洋洋。   张存夜偏了偏头,在她面前勾手指,“凑过来。”   “你为什么不自己凑过来呀?”她说着,两手揪着他的衬衣,踮起脚尖靠近他。   他俯首在她耳边问:“你说,我以后是先教你用手帮我解决呢?还是先教你用…”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唇,他的声音里藏了坏笑。不言而喻。   甘却的脸轰轰烈烈地红了个彻底。   他却还补充了一句:“或者我们直接…如果你不怕疼的话。”   “你、你……没羞没臊的!”   “我只对你一个人才这样,”见她即将要挖地缝钻了,张存夜把她搂进怀里,笑着问,“得意吗?”   “得、得意什么呀得意,我耳朵都超烫了……”   “是吗?”他放开她,给她打开车门,“那就上车去冷却一下。”   甘却哼哼唧唧,又嘱咐了一次让他早点回来。   看着他们的车子远去,张存夜嘴角的弧度才完全淡下去。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想明白,只能归之为神奇的缘分。   :傻子为什么唯独不害怕跟他亲密?   连同这个问题本身,都是无比神奇的。   夜色渐浓,隐在暗处的范初影一直看着他们的举动。   张好像变得爱笑了。这真不像他。   可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唇角的完美弧度能勾走他的魂魄。   这就是所谓不理智的“单恋者滤镜”吗?那他可真是症状明显。   6   还是上一次的酒楼小厅里,合作洽谈进入尾声,张存夜习惯性地在这种节骨眼上抽身而出。   来,他准时来;离,他最早离席。这是他工作时的特点之一。   离开酒楼前,去了趟洗手间,他感觉自己的口腔里依然停留着傻子的臭豆腐气息。   他关上门一会儿,范初影适时地走进洗手间。   所以当张存夜从里面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洗手台面前的范初影。   目光无波无澜地掠过镜子里的人,他神色如常,上前洗手。   宽敞的男士洗手间,在镜面玻璃的折射下,一共有两个人,和两个倒影。   自来水流过双手的时候,发出些微的“哗哗”声,几乎是这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范初影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他的脸。   “手还好吗?”   意料之中的,他没理他。   镜子里的他,垂着眼眸在细细洗手。   他的洁癖还是那么重,洗手时还是那么认真。   把手放在烘干器下,范初影的目光依然盯着镜子里他的倒影。   “需要我跟你自我介绍一下?”   既然张是这副视他如陌生人的模样,那重新来一遍自我介绍,也无不可。   他留意着他眉眼间的情绪变化,语调缓缓而克制:“我范初影,一个跟踪了你一天一夜的男人。”   可是这人修为太深了。这句话没让他泛起任何一点情绪。   他眉眼清晰,凉淡。似旁若无人。   张存夜的确可以做到旁若无人,当他不存在。烘干了双手之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没防备手臂被他抓住,他的手暖得让他不适。   “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这不代表我能接受你的疏离。”   对某些人,他最狠的手段就是疏离。   如同现在这样,没回头看他一眼,唇间轻吐:“松开。”   “你肯跟我说话了?”范初影往前走了一步,在他身侧问。可抓着他的手还是没松。   张存夜表面控制得很好,侧过脸看他时,眼里一片冰寒。   他扬着唇笑,“李驰说,你是我的梦中情人。”   他没说话,抬手掰开他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掰到一半,手背被他的另一只手覆盖住。   张存夜立刻把手抽开,那只手臂又重新被抓紧。   舌尖微蜷着轻舔了一下下唇,代表着他已经极度不耐烦。   范初影反倒笑了,“别做这样的小动作,我会误会。”   这句话刚落地,他就被他抬腿踹了两脚,痛得倒抽凉气,不得不松开手。   手臂被松开时,张存夜整了整衣服,一个音节都不想留给他,径自离开了洗手间。   ☆、第五十章   回到酒店套房,卧室里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里面的灯还亮着。   张存夜冲完凉, 抱着Macbook, 坐在沙发上敲了会东西, 接近零点时才合上电脑, 进卧室。   他关了灯,睡在床的一边, 双眼盯着虚空的黑暗, 放空大脑。   人类的大脑在一天之内会接收到无数的信息, 他需要清理、腾空那些毫无意义的信息,把储存位置留给更有用的东西。   松松盖在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拉走,张存夜在黑暗中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人。   她似乎蜷缩起身子了, 侧着身,一个人卷着整张被子。   他往她那边挪了挪,靠近了才发现她正颤抖得厉害。   蹙着眉伸手过去, 指背贴在她额角, 触到了一片汗湿。温度却是正常的。   张存夜侧躺在她身后,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抗拒。   甘却是在灯光熄灭了后醒的, 已经怕了好一会儿了。一直听见它的呼吸声, 在耳旁循环往复, 越来越近。   像每一次躲避时一样, 她缩成一团, 背对它。   咬着牙,准备承受即将抓在她后背的锐利爪子。   很快就会有火辣辣的痛感从背部传开,传遍全身。   然后它也会痛苦地低声嘶吼……   腰被搂住, 她惊恐极了,小声呜咽,全身抖得像筛糠。   “傻子,我是‘十八岁’。”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里,凉凉的。却卸下她一身的防备与恐惧。   甘却转过身,窝在他怀里。没说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他收紧了手臂,拿下巴轻蹭她的发顶,“你小时候会做梦吗?”   “嗯。”她往他怀里钻,想要贴得再近一些。   张存夜只觉得怀里的人像只小动物一样,拱来拱去的,实在不安分。   他节节败退,边往后挪,边问她:“做的噩梦多还是美梦多?”   “吃的梦,最多。”她的声音有点哑。   “都有些什么?”   她似乎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撤离了,开始掰着手指,认真数给他听:“有……巧克力、甜甜圈、超浓超浓的奶糖、好辣好辣的小鱼干……”   张存夜忍不住皱眉,怎么都是些甜的辣的小零食?   “哦!还有臭豆腐啥啥的……”   他听见了她轻微的吸溜声,笑着问:“你流口水了吗?”   甘却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往他怀里躲。   张存夜被她拱得痒痒的,都已经退到床边沿了,她还不消停。   忍无可忍,他翻身平躺,伸手把她拎起来,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坐着。   “啊你干嘛?我、我抱不到你啦!”   他在黑暗中凝视她,“你已经坐在我身上了,还抱什么抱?”   “什么?是嘛?”   甘却的夜视能力挺弱,俯身去摸他,两手沿着他的胸膛,摸到脖颈,碰到喉结,手腕突然被他扣下。   “再摸一下?再摸我们就换个位置试试。”他压着声音警告,放开她的手。   “换个位置,你上我下,那样子啊?”   “难道还是你左我右吗?”   “哇,那我再摸一下,让你在上面好啦。”甘却说着,小手又不安分了。   然而刚碰到他的居家睡衣,就被他捉住手掌。冰凉长指裹住她的手,不让动弹。   “‘十八岁’,你的手指怎么还是这么凉啊?”   “个人特色。”   “哦,那你、”她扭着手腕,想挣脱他的手,“你放开我呀,不然我都、坐不稳了耶。”   “那你乖一点,别乱动。”   “好哒!”   张存夜看见她闪着盈盈水光的眼睛,映照着窗帘外的稀薄夜景,有点可爱。   放开她双手,他改为用长指搭在她身侧,虚扶着她的腰。   “明晚有个年度募款餐会,你想去吗?”他垂着长睫,于黑暗中无声注视她的身影。   这样的活动,以前张存夜都是露个面就走,低调到给主办方一个交代就行;或者直接推掉。从来不会费工夫真正参与进去。   但她整天待在酒店里,他怕她会无聊。   “你会去吗?”   “不然?”   “噢……”甘却弯下腰,两手撑在他脑袋两侧,感觉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好像看到你了耶。”   他揽住她后颈,往下压,两人的唇碰到一起,一触即分。   他学着她的语气:“我好像吻到你了。”   甘却嘻嘻笑,重新凑前去,“那就再吻一下。”   她的手指柔韧暖和,捧着他的脸。张存夜觉得有点热,扶着她肩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   天旋地转一般,让甘却眩晕,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仰面躺在床上了。   “傻子,你知不知道我会起反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说募款餐会时的语调没什么区别。   甘却看不见他,只感觉他跪在自己身体上方,“有反应……然后呢?”   她轻咽口水,“你要……教我吗?”   张存夜笑了一下,“不教。”   “为什么呀?你不想要我学会这些技能吗?可以让你开心哎。”   “少儿不宜,”他起身下床,声音里的笑意没藏住,“我不能教坏我的读者。”   “啊?什么意思呀?”   “字面上的意思。”   甘却还在抓着头发思索他的话,他已经开了灯,出卧室去了。   2   翌日傍晚,出门前。   张存夜帮她搭了条复古系的长袖礼服,去年华再希秋冬个展系列上的,藏青浅蓝,沉静气质中透着朝气,挺衬她。   “头发要扎起来吗?”甘却拨了一下长发,感觉需要理一理了。   他站在她面前审视一番,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   “挽起来试试。”   “挽起来?”她想象了一会,“是扎成丸子头吗?”   “啧,是谁把这样的美学观念传达给你的?你自己设想一下,那样搭配能看得下去吗?”   “为什么看不下去呀?我以前就经常这样绑头发呀。”   张存夜相当嫌弃,不跟她多说,转身往书房走,“等我一下。”   甘却其实有点紧张,因为等会儿要去参加的那个什么晚会,好像会有很多人的样子。   她想像以前那样,跟任何人都可以正常交流,但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行。   还有,她总感觉,自己跟他身边的其他人,可能会存在着某种差距。   “过来。”他从书房里出来了,扔给了她一句话,就拐进洗手间了。   甘却不明所以,跟着他进去。   这套房原本是他一个人住的,根本没有女性常用的那些摆设装修,比如,梳妆台。   所以只有更衣室和洗手间,才有镜子。   张存夜让她站在镜子前,自己站在她身后,摸了摸她垂在后背的长发。   甘却看见他的左手尾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支类似簪子一样的东西,通体碧绿,大约是玉器。   “怎么办?”他轻声笑,俯首在她耳旁,看着镜子里两人的脸,说,“我确信自己梳头发立造型是十分有天赋的,只是目前…好像还没学会。”   她听完,愣住,反应了一会儿,开始灿烂地笑,露出小粉肉。   “什么呀,你这就是、根本不会帮女孩子梳头发吧!还扯什么有天赋呢。”   张存夜面色坦然,“你应该感到开心。”   “为什么呀?因为你的自恋,所以我要开心吗?”   “不会梳长头发,表明我不曾帮人梳过,”他难得好耐心地解释,又补充道,“当然,对于我的自恋,你也要感到开心。”   甘却翻了个小白眼,“哦。”   他往洗手台边上靠,一手撑着背后的台面,一手拿着簪子自然垂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梳,全部梳到你脑后中间的位置。”   甘却听话地拿了梳子,站在镜子面前动手挽发。   “对啦,那个东西不会是什么、祖传宝贝吧?”她见它好像有点尖锐。她有些怕。   “想多了,”张存夜转了转手里的玉簪,“赠品而已,博物馆揭幕式送的。”   “噢……害我还激动了一下呢。”   “以为我要跟你求婚了?”他笑得嘲讽。   “并不!我是以为,你要直接跟我结婚了……”   甘却说完,脸有点红,毫不意外地又听见他的笑声。   尔后她梗着脖子辩驳:“那什么、一般来说,男方把祖传宝贝送给女方,不就是过门的意思嘛?”   “……”张存夜懒得跟她探讨这种没营养的话题,“少叽叽喳喳,快点梳。”   3   景氏地产集团的年度募款餐会上,范初影一边与人碰杯,一边留意着大厅的入口。   他听说张会来。   只有在每一个公共活动的场所,他才拥有与他产生交集的机会。   “你说那位张先生吗?可是传言他有女朋友了。”   范初影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谈论他,忍不住侧耳旁听。   “看看再说吧,有的话就算咯。”这个声音,是景鸢,景氏集团董事的女儿。   约莫是张跟景氏有合作,而他们想让这合作关系长久一点,就用交际手段来制造联系。   女朋友,目前他是有的,范初影知道这个。但他不知道张会不会带她露面。   还有,这些人真蠢。这种拙劣的交际手段,根本引不起张的兴趣。   人情从来就不是那人在资本世界的通行证。不然他也不会被他推得这么远。   ☆、第五十一章   “‘十八岁’,除了吃东西, 等会儿我还要做些什么呀?”   “你对吃倒是一刻也不疏忽。”   车后座上, 张存夜垂着眸在看手机, 坐他旁边的甘却紧张得手心发汗。   “这个请贴上写的哎, ”她打开那张精致的礼卡,“‘餐会’嘛, 不就是吃么?”   “你说是就是。”   “我就知道嘛。”她拿纸巾擦了擦手心。   她的动作被他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 状似随口问:“紧张?”   甘却笑嘻嘻地转头看他, “有点,嘿嘿。”   “不用跟别人说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 张存夜蹙了眉,他感觉带她去人多的地方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   轻微自闭的状态下,如果被某种情况刺激到, 是会有可能转为重度自闭的。   他垂下右手, 捏了捏她的手掌,“跟着我就行, 待一会儿就离开。”   “我也没有那么紧张啦, 你去那里, 不是要谈工作么?我怎么能一直拽着你呀?”   “谁跟你说我要去谈工作?”   “我猜的呀……”   “笨鸟。”   2   宴会内厅里, 来客越来越多, 主持人已经在台上调试麦克风了。   范初影向入口望了无数次,那人还是没有出现,他甚至怀疑自己漏了他的身影。   又或者, 按照张的性情,不来参加这种打着公益名号的公关活动,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而且,他发现,不止他一个人在等着张出现。   景鸢似乎很笃定地要跟他认识一番。   真头疼。   这些年他在美国念书,只知道张早已搞定了挪威那边的事,却不知道原来他在商业投资圈已经走得这样远了。   以他的性格,玩投资不应该是低调再低调吗?为什么要时不时地在公共场合出个席?   ……算了,这样的他,好像已经低调到地心了。   范初影觉得自己一碰上跟张有关的事情,想法就会变得幼稚且简单。   毒·品一般的人,要他怎么戒?   3   挽手是一个具有极致隐晦意义的亲密动作——对张存夜来说。   年少时,曾一度沉迷于文艺复兴时期各种有关于皇室的艺术作品,他的认知也受其影响。   曾认定,人这一辈子,只能跟人挽一次手,就是走进婚姻殿堂的那短短几分钟。   后来这个认知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   但除了 S ,他也不会再跟其他任何人挽手。   所以当范初影看见他时,他是牵着甘却的手走进来的,而不是常见的手臂相挽。   暗红的纯色系衬衫,搭黑色西裤。休闲到过分的装扮,被他的身材骨架一撑,就成了长身玉立,内敛且轻奢。   范初影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跟三三两两的同辈宾客一起落座。   主持人已经站在台上了,张存夜牵着她随便找了张圆桌,相邻而坐。   开场白注定是无聊透顶的,他又向来没有在公众场合查看手机的习惯,一时之间竟只能静坐着观察周围。   面前的桌子上只有一些小点心,因为自助餐会还没正式开始。笨鸟估计有点失望。   想到这里,他侧头去看她,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会折玫瑰吗?”张存夜凑近一点问她。   甘却抬头,眨了眨眼,瞳孔亮晶晶的,“会!”   这些小玩意儿她最拿手了。   他抿唇笑,从桌上拿了块餐巾递到她面前,“折给我看看。”   “啊?用布呀?那我不一定会哎。”她接过来认真琢磨。以前在福利院用纸折过很多东西,但是没用布料折过。   “试试。”他抬了抬下巴,开始专心地看她折。   隔着两台桌子,范初影用状似不经意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掠过他所在的方向。   他稍低着头,侧着脸,在看他身旁女孩的手上动作。   乌黑碎发垂在他额前,半遮了眉眼,白皙肤色被红润的唇衬得更白。   他好像在笑。他左耳上的耳钉真的没戴了。   一不留神,他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唇边原本还有隐隐的笑意。却在俩人视线相接的瞬间渐渐淡下去。   范初影立刻看向主持台,久违的心跳声让他有点懊恼。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长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张存夜收回视线,重新去看身旁傻子怎么折玫瑰。   台上的开场白进入尾声,在景氏董事致辞之后,座位上的宾客都开始起身散开,朝外面的大厅走。   他们俩人还心无旁骛地坐在这儿折腾小玩意儿。   “这样可以吗?”甘却把手里的玫瑰呈在他面前,“我的手艺好像退步了哎。”   “还不赖。”   张存夜正要伸手去拿她手上的玫瑰,面前突然插入另一朵深红色的真玫瑰。   他看了眼握着这朵玫瑰的手,尔后垂下眸,敲着桌面的长指节奏缓慢。   甘却抬头看着来人,有点懵,是他朋友吗?又是她不认识的……   景鸢笑得得体而礼貌,用英语跟他打招呼。   甘却只听懂了其中的一句“Nice to meet you”。   “我中文说得挺地道的,”张存夜抬眸瞧她,“景小姐。”   甘却心想:嗯,他这句话,我可以作证的……   她微愣,是尴尬的。然后才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这样啊,那真是太方便了。”   之前拿到的资料,明明说他是个挪威华裔。合作事项上的文件也全是中英文双份的。   她手里捏着的那朵玫瑰,他也没收。景鸢收起小尴尬,微笑着把玫瑰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祝你今晚愉快。”   “谢谢。”话是对她说的,张存夜却伸手拿过傻子手里的那朵餐巾玫瑰。   空气有点凝固。连甘却这种什么都不太懂的人,都感觉到了。   景鸢无暇顾及此刻被放大的尴尬。而是转眼去看他旁边座位的这个年轻女人。   表象看起来,是优雅沉静的类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他的女朋友吗?   “张先生,不给我引见一下吗?”她笑不露齿,语调轻松。   “我未婚妻,甘却。”   4   待景鸢离开之后,甘却还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   内厅里的宾客都走光了,只有他们俩还坐在这里。   张存夜把那块玫瑰形状的餐巾重新展平,拿在她面前挥了挥,“我允许你傻,但你可以…稍微分一下场合来傻。”   把他的手扒拉下去,甘却睁大清澈的双眼问:“你刚刚说……未婚妻?我们什么时候订过婚呀?”   “刚刚订的,”他轻捏她下巴,拇指指腹揩着她柔软的下唇,“我说的话就是誓词。”   她懵了几秒,有绯红爬上脸颊,双眼弯起来,像两汪月亮湖。   “你这么容易害羞,除了我,怕是没人要你了。”   “什么呀,我这是、给激动的……”   张存夜抿唇笑了一下,“没关系,我还挺喜欢的。”   “啊?那你刚才在嫌弃什么呀?”   他没答她,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往外面的大厅走去,“某人不是要吃东西吗?”   “是呀,可是这桌上的点心看起来都不太好吃的样子。”甘却被他牵着手走,小声抱怨。   “所以我们去外面。”   她是他的未婚妻——这种话,只要让一个人先知道,不用任何宣传,很快就会传遍他所在的这个北京上流圈子。   5   大厅内热闹熙攘,中间放了些长餐桌,桌上摆着各种食物。   甘却把手从他长指的包裹中抽出来,笑眯眯地在长桌各处寻找自己爱吃的甜食。   张存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旁,两手插兜里,模样有点懒。   “‘十八岁’,你要尝尝这个吗?”她端了个小蝶子,转身问他。   “笨鸟,我厌甜。”   “噢……”她把东西放自己嘴里,边吃边说,“我记得你也不吃辣的,哇,那你真的很没有口福了。”   他懒得再跟她探讨这个五年前就探讨过的话题。   “别贪嘴,不然睡觉时你会渴。”   “知道啦!哎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样子哎。”她简直双眼放光,绕过桌子一端,往另一张桌子走去。   屈指轻蹭鼻尖,张存夜觉得今晚要做好失眠的准备,因为她半夜起来喝水时,一定会开灯。   随身手机在震动,他拿出来看了眼,尔后抬头去看她的背影,她正弯着腰在琢磨那些小甜点。   走过去嘱咐她:“十分钟之内,你就待这张桌子周围,不许乱跑。我有事走开一下。嗯?”   “哦,好哒。”她听话地点着头,嘴里正吃着一块东西,脸颊微鼓,声音含糊。   “乖。”张存夜吻了一下她额角,就转身离开。   穿过大厅中央言笑晏晏的宾客们,见侧边阳台似乎是开放的,也没人,便朝那边去了。   6   点开 K 发过来的短视频,先入镜的是一间废弃了的独立小屋,看得出被搭建得很潦草。   连窗户都是用硬质木板钉上去形成的,横七竖八,只留了几个巴掌大的通风口。   张存夜听见了视频里 K 的声音,说,他们翻遍了整间福利院,除了一些因为权限不够无法进入的地方,剩下唯一可疑的,就是这间小屋子。   可这么一间屋子能有什么?有一只熊还是有一具尸体?都不可能。   所以这个结果令他略微沉不住气,这跟他预想的进度落后太多了。   直到看着视频里越来越近的小屋,他才开始联想其中可能存在的联系。   K 似乎把手机凑在窗前的一处通风口,所拍摄到的屋子里的角落都很是昏暗。这屋子只有一道门和一扇窗。   而且什么摆设都没有,就是一间空的小屋子。   “没了,这就是全部了,但是院方管理人员不同意打开这扇门。”K 在视频里解释了一句,就播放结束了。   张存夜微微低首,指尖在手机键盘上跃动,给他发信息。   阳台门突然在这时候被人推开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进裤兜里,转头看过去,是范初影。   宽敞的阳台间,吊灯的灯光明亮。   范初影顺势靠在阳台门上,挡住了他唯一的出口,毫不意外的,看见他的脸色有点冷。   “没跟女朋友一起啊?”   双手收在裤兜里,张存夜侧过脸,看向楼下,没看他,也没搭话。   “她长得很可爱。原来你喜欢这一种。”   他依然没说话,侧脸轮廓分明而精致。   “我知道你在跟我爸合作,”头靠在门上,范初影微仰起脖子,显得有点颓,“如果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毁灭我……”   短暂的安静之后,张存夜听见他下一句话——   “我愿意被你毁灭。”   桃花眼轻眨,他笑了,但没有转过脸去看他,“我想做的事,跟你愿不愿意没关系。”   范初影也笑,破罐子破摔的那种笑。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痛恨你这种把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凭什么你引·诱了人,却又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所有事都跟你无关吗?”   三句下来,他终于拿正眼去瞧他,轻挑长眉,唇线轻启。   “废话连篇。”   “废话?”范初影反问着,站直身走过去,把他往后面逼,“到底是我废话,还是你不认账?”   背贴到冰凉的墙壁瓷片,张存夜皱着眉看他,“让开。”   “不想让。”他把双臂撑在他身旁两侧的墙上,堵了他的路。   张存夜也没再说什么,手指摸到裤兜里的手机,拿出来,拨通景氏项目负责人的号码。   那边还没接通,他两手的手腕被他抓住,反扣在墙上。   手机掉在地面,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范初影看了眼地上的手机,转而看他的脸,“找人叫保安呢,还是怎么?”   相当惜语的张存夜,只用寒光流转的双眼静静与他对视。   范初影避开他这种极具杀伤力的眼神,偏头去看他的左耳,“耳钉没戴了。”   又侧着脑袋让他看自己的左耳,“你看,我的还在。你建议我戴上的。”   “愚蠢。”   “愚蠢?你是想说我痴情吗?”范初影依然不敢跟他对视,而是腾出食指,在他的掌心游移。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他说着,笑了笑,“也还是这么脆弱。”   脆弱到挣不开他的掣肘。   话音落地没多久,□□猝不及防被他重重顶了一脚。   范初影条件发射地弯腰,憋着痛咬牙切齿:“张!你够狠……”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弱处擎制我,”张存夜垂眸看他一眼,姿态睥睨,“不知死活。”   拾起地上的手机,绕过他,往阳台门走去。   身后的人在这时问道:“你告诉我,除了那件事,我到底还做错了什么?”   他恍若未闻,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修颀。   范初影颓败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却见他在拉开门的时候,顿住脚步,回答了他的上一句问话。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你在最不该惹我的时候,触我逆鳞。”   他站在门口没走,可是范初影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犹豫着急之际,又听见张说了一句:“你看上的是门徒,可我是教父。”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23   即使在故事里,也不让自己好过。   给读者:要记得,我们的随心所欲风,不要用大多数小说的走向,来预期这篇故事的终章。此文始终是一篇变相的自我剖析,张存夜的另一个中文名叫张饮修。   ☆、第五十二章   在西方宗教学里,门徒, 即信徒, 扮演热血虔诚的追随者, 代表着无畏与忠心。   而教父, 即使是最落魄的教父,也拥有最后的门徒, 属于他一个人的追随者。   门徒需要信仰, 并且一定能找到自己的信仰;   教父没有信仰, 不管他想不想要,他都没有。   张需要信仰吗?   曾经某些时刻,他也迫切地渴望过一个能指引他前行的存在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没有。毫无疑问, 一定不会有。   他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如此也是彻底的流浪者与反叛者。   精神家园无所依托的人,是否注定要沉沦在红尘翻滚的俗世?空虚且飘荡?   不是。   还有最后的出路——把自己逼成信仰本身。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记住自己身后还有虔诚至死的门徒, 一切困境就都算不上什么。   我必须赢。我只能赢。   没有软弱的机会,也失去了软弱的能力。   “All in my hands, it is so damn sad.”   以及, 教父不需要单独的爱, 不需要个体之间的爱, 不需要狭隘且夹带欲望的爱。   也给不了其他任何个体这样的爱。   我爱爱本身, 无法爱单独的个体。   我守护的是纯粹,而不是某个人。   掌心的十字架,是我内心永恒的城墙。   我的门徒可以不懂得这些东西, 但他们不能在一开始就假想我是个门徒。   不管是感情还是其他任何世道,我都沉沦不了的。   我一旦糊涂,她们与他们就会立刻失去信仰。   连同我本身,也会被自己毁灭。   我拯救过谁?   我谁都没有拯救过。   我拯救了身边所有人。   包括我自己。   吴文说他欠我一双手;S 说她欠我一个理想王国;L 说他欠我一份自由……   陈妆说她借由我成为所谓的女性精英;华再希说他借由我成为最个性的设计师;容嬷嬷说她借由我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而我,我欠他/她们一个门徒;   我借由她/他们成为一位教父。   2   手机上沾了些灰尘,手腕也被范初影触碰过。   从阳台出来后,张存夜拐进洗手间清洗,顺便把之前编辑了一半的短信编完,发给K。   大厅里,宾客依然三三两两地相谈甚欢。   范初影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脾性较怪的公子哥,面相俊俏得有点阴柔。   加之刚回北京不久,他跟商界里的很多名流都不算熟识,同辈之间倒是玩得挺好。   他来参加这个晚会,也只是为了张。所以对周围的所有动静都不太关心。   整理了衣服回到大厅时,端了杯酒站在一隅,静静品酒。   某张长桌那边围了很多人,有好一会儿了,不断地有人围过去。   放下酒杯,范初影眯着眼环顾了一圈了大厅,没看见张,也没看见他那位小女友。大概是离场了。   他重新拿了杯酒,打算喝完这杯就离开。   那边突然发出突兀的撞击声,继而长桌倒下,声响很大。约莫是有人撞翻了一张桌子。   范初影不由得被吸引过去,站在几层的人群之外,看了眼最里面的情况。   他人高腿长,稍踮起脚就看见了跌坐在地上的人。   是张的那位小女朋友。   她长发散落,原先挽着的古典发型全乱了。而她头上的那支玉簪,此刻被景鸢拿在手上。   景鸢想伸手牵她起来,她却突然神情惊恐地开始尖叫,双手捂着耳朵,拼命往后退。   刺耳的尖叫声落下时,周围人都纷纷捂耳。   甘却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有个尖锐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一眨眼就幻化成它的爪子。   她觉得疼。可疼可疼了。   帕威尔抱起她,说,打一针就不疼了。   他会带她离开黑暗的空间,他会问她刚刚有什么感觉。   她感觉有只丑陋凶猛的大熊,低吼着靠近她,那短暂的几分钟,她被恐惧支配,昏暗的光线,粗重的呼吸……   她哭了。   范初影不自觉皱起眉,他越看越觉得张的这位小女友有点不对劲。   景鸢心情复杂,她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跟她聊了会儿天,不小心拔下了她盘发间的玉簪,然后她就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撞倒了桌子,再然后,就这样了。   围观的人群都议论得很隐晦,小小声的,交头接耳,进行着高素质精英阶层之间的八卦。   景鸢身边的几位名媛都劝她快扶起她,趁张先生没在。她就试着再次弯腰,想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甘却。   可是还没等景鸢碰到她,她就又开始尖叫,脸颊上的泪水也越流越汹涌。   甘却只看得见她手上的那个尖锐东西,同时感知着后背皮肤被狠狠抓破的痛感。   场面似乎有点失控,大厅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往这边聚拢。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范初影从人群外挤进去,站在甘却面前,转过身面向围观的宾客,开口疏散他们。   倒下的桌子,满桌的摆设和食物都散在地上,看上去一地狼藉,坐在地上的女孩也很狼狈。   范初影小声跟景鸢说话:“愣什么?快点让人收拾,这餐会还要不要继续了?”   他们两家是世交,俩人从小就认识。他知道景鸢不是故意的,但这一幕若是被那人看在眼里,很难说……   在甘却面前单膝蹲下,范初影鬼使神差地问:“张呢?”   她依然是双手捂耳,凌乱的长发有几缕发丝缠绕在脸颊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神情是抗拒的,也没说话。   他眯了眯眼,伸手扶她,被她避开。   “我是张的朋友。”范初影解释了一句,有点苦涩。   甘却闭口不言,迟疑着把手伸给他,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可是还有不少人站在周围,她低下头,手足无措。   换做任何一个女孩子,面对这样的情形,都会难堪的。范初影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刚想再说一句让大家都散了之类的话,目光却越过人群瞥见了从洗手间走出来的人。   这一刹,范初影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笑容时的情景:下着雨,俩人靠在学校图书馆外的檐下,等雨停,聊着聊着他就笑了。   一闪而过的画面。   他举起手臂挥了挥,好让那人注意到这边。   张存夜当然注意到了他高举的手,而且那个方位,就是他离开大厅之前嘱咐傻子待着的长桌所在的位置。   那里围了好些人,不太好的预感让他下意识蹙起长眉。   拨开人群走进去时,看见笨鸟一脸泪痕地站在范初影旁边,头发散了。   他们身后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在清场。   快速判断着情况,张存夜微微抿唇,走上前,没说什么,打横抱起她,转身往外走。   人群让开通道,范初影看着他抱了人往外走的背影,竟然有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深呼吸了一口气。   “‘十八岁’……”甘却小声喊他,一手紧抓他衣襟,把脸藏进他衣服。   他依然没说话,眼底的阴霾若隐若现。   3   在他们刚走出大厅时,景鸢及时追上来。   “张先生,张先生!”   明亮廊道处,张存夜控制着情绪,停下脚步。   “这个,”景鸢站到他面前,把手里的玉簪递给他,“我——”   “无用之物,帮我扔了就行。”他打断她的话。   “好的,”景鸢动作僵硬地缩回手,“还有,非常抱歉,我没想到会——”   “无碍,”他又一次打断她的话,“希望你父亲让我看到贵集团的公关能力。”   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频频点头,“媒体方面保证会处理好的,给你造成不便,实在是……”   没等她说完,他就抱着人绕过她,朝电梯走去。   “……非常抱歉。”景鸢站在原地,小声说完自己的那句话。   然后整个人都气馁得不行,感觉好好的一个募款餐会,被自己弄得场面混乱。   还有,他大概对她没有一点点好感了。   ☆、第五十三章   回酒店的路程上,张存夜一边侧着身帮她整理头发, 一边观察她脸上的神情。   见她恢复如常了, 也开始叽叽喳喳了。他才突然把修长食指竖在她唇中央, 示意她噤声。   甘却睁着眼睛滴溜溜地转, 乖乖住口,等着他说话。   可是他却把她拉进怀里, 她听见了他喉结滚动的细微声音, 有点性感。   “傻子, 我能带你回荷兰吗?”   这对她来说是一场自我拉扯,对他来说也是一场压力不小的冒险。   甘却没有立刻回答,眉目纠结了好一会儿, 才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回荷兰呀?你又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唉。”   “我想让你快乐一点。”   她轻吸鼻子,“我现在就很快乐呀!”   “那刚刚是谁哭得像只落汤鸟的?”   “什么鸟?那是什么物种?”甘却从他怀里抬起头,睁大着双眼问, “我怎么没听过这种鸟呀?”   “不用管, 反正是一种很丑的鸟。”   “哦。”总之就是嫌弃她丑呗。   “跟我回去?”张存夜搂着她,用唇触碰她额头, 似吻非吻, 音调蛊惑, “回去一趟?”   “可是我……”可是她害怕他带她回福利院。   “说‘回去’, ”他低下头轻吻她眉心, 吻她眼皮,吻她鼻子,一边还小声吐息, “说‘好’,说‘我想回去’。”   她被吻得迷迷糊糊,睫毛轻颤,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回荷兰,跟我回去……”   “嗯……”   甘却一个糊涂,就答应了,尔后回过神,才摸着额头纳闷:“我怎么就答应啦?”   “因为你聪明。”   “……”   心机张存夜。   以前她这样问的时候,他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因为你蠢”;如今她答得顺他心意了,就成了“因为你聪明”……   2   甘却在车上跟他说了餐会上发生的那件事,下车时总结道:“你那位朋友长得很好看呀,差不多有你好看了。”   “再说一遍。”一条长腿刚跨出去,张存夜扶着车门,顿在那里,威胁她。   “就、你的朋友长得很好看啊,但是没有你好看,嘻嘻。”   他轻“哼”了一声,“狗腿。”   “什么嘛,我只是实话实说呀。哎呀你快点下车呀。”甘却伸手轻推他。   “蠢鸟,你旁边没有车门?”   “哦!”还不是因为你之前总牵我下车,不然我也不会忽略掉我这边的车门……   她暗自腹诽,打开这边的车门下了车。   等她绕过来,张存夜牵住她的手,“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嗯?没其他啦,就是问了一句‘张呢’,然后说他是你的朋友,就这样子。”   他垂下眼睑,没说什么,沉默地牵着她进了酒店大门。   3   “我就说嘛,我不要、出门了……”   “住在这里、出一趟门、简直、要我半条命!”   “哇居然、还有一层!”   “哎呦我的天,怎么、爬不完!”   远远地就听到她咕叽咕叽的自言自语,站在安全出口等她的张存夜,双手插兜倚在门框那里,看着她爬,姿态悠闲。   还差了一层,两段楼梯。   甘却一步一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胖子,艰辛极了。   爬到楼梯转角时,她站在那里顺气。一抬头就撞进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   麻雀大汗淋漓,尤其因为穿着长袖裙子,头发又披散着,从一楼一路爬到最高层,气都喘不过来,整张脸热得通红。   张存夜靠着门框,歪了歪脑袋瞧她,咬着下唇似笑非笑。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是一段阶梯,很短的距离。   她跋涉了很多很多层楼才爬上来;他一滴汗都没流就早早地站在顶端。   她总是不敢直面恐惧;他常年与恶龙交手缠斗。   她仰望他;他俯视她。   张存夜直起身,踩着楼梯往下,走到她身边时,唇边带笑,抱起满身是汗的她。   怀里的人显然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加上之前在晚会上闹了那么一会,估计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   抱着她往上走,他低首朝她脸颊上轻轻吹气,“不是你说锻炼身体的吗?现在会累了?”   甘却小声哼唧,“我两三天没爬了嘛。”   “狡辩。”   “才不是!”躺在他怀里,她不自觉全身放松,把身体和心灵的全部重量都交付与他。   “‘十八岁’,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荷兰呀?”还没等他说话,她又急急地加了一句,“能不能迟点回去?”   张存夜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他语调无异,只是挑了挑眉,“你想多迟?”   “嗯……过完十月!这是你上回说的!”   “免谈,”他一口回绝,“即使不回荷兰,我也不会在北京待到十月之后。”   “为什么呀?我不介意多爬几次楼梯的!”   “我的工作业务重心本来就不在中国。”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张存夜有点想收回。   他一向不喜欢把工作这些事混进个人的感情世界,一点点都不喜欢。   “十月十九号去荷兰。”他定了个准期。   “十月十九……”被他抱着,甘却丝毫不害怕摔下去,伸出双手来,掰着手指数时间。   “我想我终此一生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四位数以内的数字运算有些人需要花上超过三秒的时间去计算。”   “……”她还能说些什么?   客观表达看法归客观表达看法,张存夜没有说出她正在计算的那个答案,留点成就感给她。   “还有二十三天耶!”开门前,甘却开心地喊了一声,两手攀上去,搂住他脖颈。   “放开。”他要腾出手找门卡。   “嗯……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是这个日期呀?”   “因为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无聊的日子。”   她思索了一下,两眼晶亮,悬空的小腿随着情绪变化而晃来晃去,“我们领证的日子吗?”   张存夜听到她这句,好笑好气又无奈。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   “甘女士,你听着,在你的IQ尚未达到正数之前,本人拒绝再跟你进行语言交流。”   “……”   甘却不情不愿地松开勾在他脖颈上的双手,从他身上下来,小声嘀咕:“哪里有人的智商是负数的嘛?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呀?”   他懒得再理她,开了房门走进去。   4   夜深了,卧室里的灯亮着,被窝里的人睡得很沉。   约莫是实在太累,今晚她沾床就睡,一点也不黏人。   拉上卧室门,他先去浴室冲凉,在水流下摊开双手手掌,掌心向下,白皙长指伸直。   他说“你的手还是这么冷,也还是这么脆弱”。   这两年来,如果没人提醒,张存夜都快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脆弱的。连玻璃杯都被习以为常了。   他倒是大胆。   抬手摸到自己的左耳,依稀还能辨认出耳垂上的小孔。   冲完凉后,随便裹了浴袍去书房。从靠墙那排书架的顶端搬下一个收纳箱,放在书桌上。   即使酒店这套房里定期有人来清洁,但这个小箱子的盖子上面还是覆了一层薄尘。   他捏了张纸巾,擦干净。里面都是一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小物件,在中国念本科时零零碎碎放进去的。   打开之后,某种尘封已久的气味飘在空气中。   其实只是几块木香而已,哪来的什么回忆的味道?   张存夜抿着唇无声笑了笑,这个年纪,真他妈的,想文艺一把都做不来,自己先把自己给戳破了。   从一堆小盒子小包装里翻出一个米白色的小珠宝盒,绒质感从他指尖皮肤下轻轻划过,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打开,那枚银辉色耳钉静静镶在中间的固定凹槽里。   他有一个很灵异的缺点——基本不会弄丢自己的东西,唯独耳钉,取下来一次就必定失踪一次,并且是很难找回的那种。   单单在广州,就弄丢过三枚。简直见鬼。   而他又偏执得很,喜欢某样东西必定是持久且固执的。   从戴耳钉开始,他只换过一次款式。眼前这一枚,就是他换款式之前戴的最后一枚。   可惜戴了另一种款式不到一年,他就再没戴过耳钉。   为什么要换?因为范初影碰了他。   不想再跟他戴同一款。   尽管范初影的耳钉是因为他才戴上的,但他没想到他会一直戴下去。   当年在奥斯陆念书,他只是开玩笑建议他试一试而已。   一试就试上瘾了么?   可他正在毁灭他,以摧枯拉朽之势。   5   早上七点,晚眠的张存夜醒来时,身旁人还没醒。   也幸好她没醒,他才能根据自己的作息时间睡到想醒才醒。   可等他洗漱完,坐在藤椅上挂着耳麦听了会儿音乐,翻完了两份晨报,再回到卧室……   床上裹成一团的人还没醒。   一只懒鸟。   他关上门退出去,独自用完早餐,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了。   八点三十分时盛禾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他估摸着,是时候摇醒她了。   虽然做这件事会令他自己都嫌弃自己,但还是要做。   于是当睡梦中的甘却被外界一摇一晃的力量弄醒时,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冷淡神情中夹杂着一点自我嫌弃,看起来有点……复杂。   睡眼惺忪地冲他笑,“早呀。”   “不早了,”他俯身站在床前,一手撑在床上,一手轻掐她脸颊,“我上午有个会议,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别乱跑,知道吗?”   听到他要出去,甘却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并用攀到他身前。   “你不陪我吃早餐了吗?”   她双手搂着他脖颈,两腿还缠在他腰间,像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   “我用过早餐了,”张存夜轻拍她后背,“懒鸟,下去。”   “我不!你先让我抱一下……”她贴得更紧,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   “你这不叫‘抱’。”   “是嘛?那、嗯……”她把脑袋软软地垂在他肩上,“这样?”   “……”   窗帘没拉开,也没开灯,卧室里光线并不充足。   张存夜没说话,任她挂在他身上,右手长指绕着她后背的黑发,走到落地窗前,把她抵在玻璃窗上。   拨开她颈间的发丝,侧头吻上她细白的脖颈。   甘却下意识抬起头来,双手松开,去捧住他侧脸。   他却在这时停下了吻她的动作,面对面注视着她,声音低迷:“你知道…手指跟唇舌之间可以发生什么吗?”   他说着,左手长指摸到她柔软的唇,来回摩挲。   “所以,会发生什么呀?”她神情好奇。   “张嘴。”   “啊?噢……”她听话地张开嘴,眨巴着双眼。   张存夜垂下眼眸笑了笑,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食指,缓缓探进她口腔内。   “合上。”   她显然不明所以,只知道照着他的话做,合起双唇,含住了他的长指。   “我认为这个时候…”他凑近她耳旁,声音里的磁性能把她整个人吸进去,“…你不会想要被我看见你的脸。”   “嗯?”她无法清晰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张存夜嗅着她长发间的清香,低声笑了一下,修长中指探寻到她的唇,微屈,一点一点推进她嘴里。   在她疑惑之际,两指慢慢抽出,再慢慢推入,来回几次,直到看见她开始变红的耳廓,他才低声问她:“这个动作…有没有一点熟悉感?”   甘却说不出话,唇间吞吐着他好看的长指,从脖颈到脸蛋,全都红得像苹果。又不敢用牙齿咬他的手指。   “以后还想要这样抱我吗?懒鸟。”   她连忙摇头。尔后他才抽出手指,走回床边。   甘却二话没说就从他身上跳下去,卷着被子躲起来。   “你、你那什么,要开会就快点去啦!”她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闷闷的。   张存夜轻声哼笑,“记得起来用早餐,我中午之前就回来。电视桌下有□□之类的玩意,你可以——”   “哎呀我知道啦!你很啰嗦哎!”   “……”这他妈,倒成他啰嗦了?   他也不跟她计较,翘着唇角,一声不响就关上卧室门出去了。   ☆、第五十四章   “狠的,够狠的, 这也能把他拉下水……”   一手拿着手机看新闻, 一手按门铃, 于尽站在套房外, 小声感慨某人的手段。   甘却刚从电视桌底下搬出他的德州·扑·克,就听见门铃声响。   可是‘十八岁’才出去了半小时左右的样子呀,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趴在门上看, 原来是他的朋友于尽。   她转过身背靠门, 有点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开。   门铃声持续在响,于尽低着头浏览那篇新闻, 猜想范初影现在是什么心情。   目前他父亲只是被检·举了以前的陈年旧错,并不是轰轰烈烈的突然落马,而是刚连任不久就被调离中央, 撤离原职, 降了级。   但是原本由他负责的那个政府招标项目被移交了,不用多久, 藏在其中的猫腻就会被查出来。   某人再联合几位在职官员公关一下, 就会完全毁掉他的官途。   可以可以, 早不设套晚不设套, 偏偏在范初影毕业刚回国准备创业时来这么一出。   记仇张, 一点都不含糊。   于尽对范初影的印象只停留在:生得不错;在张的生辰聚会上拐走过他;痴汉。   他跟他算不上有交情,也不知道他跟张在回中国之前的事。   还有,特么房里的两人是还睡醒么?按了三遍门铃也没人来开门。   于尽郁闷地拨通张的号码, 但是没一会儿就被切断了……切断了……   门后面的甘却打定主意,说不出话就不说了,反正‘十八岁’允许过。   于是,在于尽正打算离开时,门突然开了。   “哟,小甘,”他转过身,有点意外,还有点语塞,“上午好呀。”   但她只是打开门、让开道路,藏在门后面,没说话。   于尽记得张的短信,说她轻微自闭。当下也没觉得尴尬,反而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怕一不下心吓到某人的姑娘。   “张不在啊?”他在主厅里探头探脑看了一圈,问她。   甘却望着他,轻轻摇头。   “没事,哈哈,”于尽习惯性摸去他的冰箱,“我等等他,顺便陪你聊聊天。”   甘却没再理他了,主观性地把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   “我去,只有果醋?这又是什么水果,难道这也能榨成汁?”他在冰箱口看了半天,没看见能喝的东西。   再转身时,只见某人的姑娘盘着腿坐在电视桌前的地板上,背对着他这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于尽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张会把这样一个女孩放在身边。当然,他八卦归八卦,还是识相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还有,这俩人在一起,并没让他感觉到男女之间的爱情火花。   又或者,这是某人谈恋爱的独特方式:就偏不让人看出来他在谈恋爱?   “你还会玩德州·扑·克啊?”于尽在她旁边蹲下,想跟她一起玩。   刚拿起一张,立刻被她夺走。   见她神情专注,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   于尽摸了摸鼻梁,“其实我不会玩,还是看你玩就好了,哈哈。”   有·毒。跟某人待的时间长了,是个人都会变毒。   于尽在心里啧啧感叹,只好坐沙发上独自看手机。   2   一直有电话进来,张存夜垂着眸看手机,指尖在侧键轻拨,关了机。   大概是范某的处查结果出来了。   会议室里正在展示着一个项目的最新进度,他坐在会议桌朝窗的一边,一抬头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北京高楼。   这个时候,从他脑海里凸显出来的却是:在奥斯陆华人班的教室里,范初影忍气吞声地帮他翻书的模样。   那几天他的双手刚做了指骨精密修复手术,返校之后,手指还不能自由伸展。但他看教科书的进度不能落下。   于是就一脚支在课桌肚边沿,塞着耳机,懒懒地靠在课桌椅上,使唤范初影给他翻书,看完一科再看另一科。   光影剥落,色彩永远不可能单一。   人的回忆能细到什么程度?   有时候,一天的光阴就够我们回忆一辈子。   张存夜没有所谓的记忆宫殿,他的记忆只是被简单分了类,然后分别储藏在不同的暗格里。   一旦出现一个正确的契机,就能打开对应的暗格,而后释放出那些绵长又细碎的点滴细节。   “凭什么你引·诱了人,却又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张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只是别人所领悟的,与他所表现出来的,相差甚远而已。   这个问题困扰他有一段时间了,在听到范初影的话之前就开始了。   他想起过往生命中的那些过客,不乏类似的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的人。难道都是因为他传达了错误的信号给他/她们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他够坏,所以才有意无意地想要荼·毒他所遇见的那些人吗?   人类的感情,到底该怎样摆正,才能少点麻烦,多点纯粹的快乐?   这些年来,他发现,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处理感情这个东西,最终带来的结果都并不完满。   是否这世间,还存在着无法打破的规则?   他是一个,亲手推倒了自己的颓破世界,又亲手一砖一瓦把它重新建起来的人。   普世的规则在他这里行不通,他做事也不按权威所制定的标准。   可是每一次的微小动摇,都来自于感情方面的动荡。   他也忍不住开始质疑,在感情上,是不是不能按照他自己的方法手段来。   该蒙住双眼,爱上别人吗?   该捂住双耳,放过自己吗?   …………   “张先生,这是……”   项目经理的声音帮他结束了飘摇无路的思绪。   3   “真不容易,”见张推开套房门,于尽从沙发上弹起来,“可把你给盼回来了!”   “你盼我做什么?”说话之间,张存夜的目光落在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人。   “我在这儿盼你都——”   他轻“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去书房。”   “行吧。”于尽尽量放轻动作,起身朝他书房走去。   等他进去了,张存夜才放下手里的文件,站到她身后看了眼。   甘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察觉到他回来了。   只感觉有阴影罩在面前,尔后她就被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地上凉,去沙发上玩。”   她手上的牌掉下去,反应过来时,露出小粉肉,冲他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你想我的时候。”他把她放在沙发上,眼角有浅淡的笑意。   “是嘛!你骗人,我都想了你一上午啦。”   甘却伸手环住他腰身,脸颊贴在他小腹上,“以后我还是爬楼梯好了,我想每时每刻跟你在一起。”   清脆脆的声音,偏偏咬字很柔软。   他摩挲着她垂在脑后的长发,“这么黏人,你是雏鸟吗?”   “是呀,嗷嗷待哺的呢。”   张存夜轻笑了一声,“这么委屈吗?”   “老委屈啦。”   他架起她的胳膊,把她举到跟自己平视的高度,鼻尖轻抵着她鼻尖,低声告诉她:“晚上喂你。”   甘却不解地眨了眨眼,“为什么是晚上呀?我们不吃午饭了吗?”   “难道你的重点不应该放在‘我喂你’上面吗?”   “对哦,妈耶!你要喂我吗?”   “我不是你妈。”   “……”以上氛围全部被他弄垮了,甘却瞪他一眼,“这是语气词呀。”   张存夜不再跟她讲这个,把她放回沙发上坐好,转身帮她把地板上的整套德州·扑·克搬过来。   “自己玩,我在书房。”   “好哒。”   4   关上书房门,一眼就看见拿了本书坐在凉台上、正在假模假样阅读的于尽。   “啧啧啧,太酸了,”于尽放下书,抖了抖肩膀,“以后我也还是冒死来找你聊天好了,我也想跟某人每时每刻在一起。”   他一说完,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   张存夜站在原地,用眼神蔑视他,如同看一个白痴一样。   “大佬,你快接你的台词啊,快问我是不是雏鸟……”于尽笑得撑在凉台上,“特么把老子整整两排牙都酸掉了。”   他面无表情,走过去旋开凉台后的玻璃窗开关,推开整扇玻璃窗。   尔后一手收在裤兜里,一手指着窗外,微抬起下巴俯视他,“自己跳还是我来扔?”   “别,别,”于尽立刻从凉台上跳下来,“虽然我偷听了,但从这儿摔出去,我可能就要闻名北京市了。”   张存夜斜斜睨他一眼,转身去椅子上坐下。   “不是我说啊,你这个路子不太对,”于尽把被他打开的窗户重新关上,一边关一边说,“你这跟养小孩一样,时间久了,你姑娘可要把你当老父亲来看待咯。”   一大叠文件资料砸过来,劈头盖脸,散落一地。   于尽被砸得一愣一愣的,摸着头回身看他。   “少爷恼羞成怒了吧?”他认命地弯下腰,帮他把地上的文件一份份捡起来。   一条长腿屈起,支在书桌半腰处,张存夜双手环在身前,不说话,神情冷冽地瞧着他。   “嗨,其实吧,有人给你指点迷津,你可以适当表达一下感激之情的,不用次次都这么暴力强势。”   于尽帮他整理好了这叠文件,但不敢靠过去放在他桌上。   “那我先放在这儿了啊,”他斟酌再三,认怂,把文件放在身后的凉台上,“我得去补个牙。”   张存夜轻声“哼”了一下,一点也不想留客。   于尽迅速溜出去,关上门之前,又扭头探进来跟他说:“对了,我刚刚在ins上刷到了范初影的动态,那货好像被你整得够呛啊,筹备中的连锁咖啡店项目都撤了。”   垂下长睫,转了转眼眸,他问:“然后呢?”   “目前暂时就这样,不知道他爸的事后面还会影响他到什么地步。”   他转移了话题:“去补牙吧。”   “遵命,少爷。”   于尽关上书房门,笑着摇了摇头,一不小心又跟他姑娘的视线对上了。   只能继续笑着跟她说:“哈哈,您继续,继续。”   甘却背转身,不看他,继续摆弄着自己的牌。   于尽:“……”他就这么不受这俩人的待见?   ☆、第五十五章   风从侧边阳台无声潜入,主厅里的透明滤光窗帘, 被风小幅度地掀起。   正是午后, 倦意袭人。   一腿屈起, 一腿平放, 张存夜枕着抱枕,靠着长沙发的一端扶手, 躺在沙发上看书。   她挂着白色耳麦, 抱着他的平板,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看纪录片。   “「我们经常出于爱或者处于激情而行动,但是,我们那样行动, 并不是因为我们认为那样来行动可以使我们在道德上变得更好。」”   “嗯?‘十八岁’你说什么?”甘却摘下耳麦,抬起头看对面的人。   只见他躺在那里,脸上盖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双手反向搭在头两侧的沙发扶手上, 微蜷的长指自然垂下, 悬空。   没等到他的回答,甘却又问:“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从书下面传出来:“「然而, 一个道德圣徒若是出于责任感而追求道德卓越, 那他就会产生一种自恨感, 这种感觉会妨碍他追求和实现快乐生活的能力。」”   “啊?”她挠着头发纠结, “我好像没听懂哎。”   “翻译给我自己听的, 你不用懂。”   “噢……”她仔细瞅了瞅,发现自己连那本书的封面书名都看不太懂,“是什么……《道德哲学学科, 我与他人》?啊不对,我这翻译的都什么跟什么……”   张存夜慵懒地笑了声,把书从自己脸上拿开,“《自我、他人与道德哲学》。”   “是嘛,那我去网上看看有没有中文版的。”她退出纪录片播放,低着头开始找书。   侧转身,面对她,他屈起手臂,枕着,静静注视她。   好一会儿过去,甘却一抬头,就对上他的视线。   “你怎么啦?不看书啦?”   “你比较好看。”   她羞涩地笑,指着他面前矮桌上的另外一本问:“那、那本又是什么?我一并去找找中文版,然后买下来。”   张存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尔后又重新看向她。   声音还是懒懒的,优雅的伦敦腔:“Now she could not stay in the inside room. She had to be around somebody all the time. Doing something every minute. …Because if she did not h□□e her mind on numbers this terrible afraidness came in her.”   他一边说,一边沉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温柔,从头到尾都没转移过。   甘却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墨色的桃花眼吸引了去,根本没认真听他说了什么话。   “感同身受吗?麻雀。”   “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身,恢复为平躺的姿势,抬起手,长指搭在眉骨上,想着一些不能称之为问题的问题。   “书名呀,你还没告诉我呢。”   “不想告诉你。”张存夜勾着唇笑了笑,顺手把桌面上那本书拿走,藏在自己身旁里侧的沙发。   她气呼呼地指出:“你、你很小气哎!”   “做人要那么大气做什么?”   “大气,是美德呀。”   “谁跟你说的?”   “这个、这不是人人都知道吗!”   “是吗?”他笑开了,唇角往上扬,弧度明显,“我就不知道。”   “哼,我才不跟你争辩这些,”甘却知道每次讲这些都讲不过他的,干脆给他扣罪名,“你还不就是、耍赖嘛。”   “我就是耍赖。”   她翻了个白眼,“你还很骄傲哦?”   “当然骄傲。耍赖是美德。”   “什么嘛,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啊?”   他放下搭在眉骨上的手指,坐起身,屈着一腿,与她面对面坐着。   “蠢鸟,你来告诉我,我确定某个道理时,为什么需要你的相信?”   “因为,因为……”甘却皱起眉,一时之间答不出来。   他随意把右手搁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她,“正确还是错误,并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认同来检验。”   “噢……”她努力记下他的话。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潜意识里选择去相信那些既成的标准吗?”   “啊?我呀?”甘却舔了舔唇,“因为很多人都相信呀,所以……”   她说着说着,感觉到不对劲了,抓耳挠腮。   张存夜适时地笑,“发现自相矛盾了吗?”   “可是真的是大家都相信嘛,难道他们就不会自相矛盾咩?”   “会,但他们不够强,往往在刚陷入自相矛盾时就扼杀掉自己的主体意识。”   甘却跟着他的思路去思考,渐渐进入一个奇怪的思维空间。   “那所以,自相矛盾,是好的吗?”   “自相矛盾,是找到自我的开端。”   “哦!”她纤白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所以,我也可以去相信那些没人相信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张存夜放平双腿,侧头看向透明窗帘,目光从那些极小的缝隙之间穿越而过,窥见窗外的天空。   “被大多数人所信奉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很有可能只是当·权者对人们的意识·形态的掌控。”   “世界是黑的,提灯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数人才跟着别人的光亮走,而不去思考那些灯前行的方向到底是无底洞还是极乐城。”   “笨鸟,我希望你能学会点灯。”   “哦。”甘却认真地听着,秀气的眉眼纠到一块,想把它们全部记在心里。   他懒洋洋地往后仰,整个人窝进沙发里。没说话,却又伸出手朝她勾了勾尾指。   “嗯?要我过去吗?”甘却放下手里的平板,从沙发上爬下来,踩着带兔耳朵的粉色拖鞋跑他那边去。   还没等她站定,张存夜就把她拎到自己腿上,面对面坐着。   她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怎么又是这个姿势呀?”   “方便。”   “是嘛?我怎么不觉得……”事实上,她觉得有点害羞。   “因为你蠢。”   “……”   他倾前身,把下巴搁在她肩窝,无声吐出一口气,深深地,长长地。   “怎么样,相处了这些天,你觉得符合你的想象吗?”   他说着,伸出双手,抱住她的小小腰肢,上半身的重量全都放在她身上。   甘却回抱他,“你是说,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吗?”   “嗯。说你的真实感受就行。”   “真实感受呀……”她转着眼珠,最后把视线定格在空气中的某个虚空处。   出神了一般,又似喃喃自语:“真实感受就是,我裹成了一个蛹,你在我身边时,我才咬破它,从里面爬出来。就是这种感觉。”   张存夜觉得好笑,“你是毛毛虫?”   “是呀,可爱吧?”   “可爱,”他开始侧转脸来吻她,贴着她耳朵悄悄说,“但我更希望你能破茧成蝶。”   我会让你破茧成蝶的。   他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冷不防她反问一句:“那你呢?‘十八岁’,跟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张存夜皱了眉。   把它放进解构思维里思索,尔后问她:“你是否觉得,在爱情里,开心是最重要的?”   “嗯……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哒!”   好一会儿没听见他接话,甘却侧了侧头,“难道对你来说,不是这样咩?开心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呀?”   他把她搂紧了些,沉默。   解构又重组,推翻再重建。   尔后轻声说:“对啊,为什么不能是这样?”   “哈?”她还没怎么听懂呢,突然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有点眩晕。   “笨鸟,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他额前乌黑细碎的短发垂下来,眉眼好看得厉害。话也好听得很。   甘却愣住了,仰面躺在他身下,手脚都僵硬。   “我认真想了一遍,我的生活什么都不缺,而你还能强悍地插足进入,说明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就必定有某种意义。”   “哦……”   “你不是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人,也不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人。但你是唯一一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哦……”   “我知道了,最麻烦的人原来是我。”   “啊?”   “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你拥有我一部分的心…和全部的肉体。”   “哦,我、我记住了。”   “傻子,我是你的唯一吗?”   “一直就是啊……”   “那你再记住下面这句…”   “好。”   “对不起。还有,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甘却眨了一下眼睛,伸手勾下他脖颈,在他耳边说:“这句话我会记得好牢的,你别、别想赖账。”   他轻声嗤笑,“记不牢也没关系,我会做给你看。”   2   在我的世界里,感情是定量的,也不分高低。   如果两个人对我来说显得同样重要,那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把他/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凌驾在另一个之上。   所以即使我肯定爱情里的唯一性,我依然坚定地否定爱情这一类感情的唯一性。   凭什么它就是唯一的?   凭什么人们会认为,只有爱情才具有极致性?   凭什么有了爱情之后,就要在某种程度上淡化其他感情?   凭什么某种感情一旦超出某个深度,人们就会把它跟爱情联系在一起?   就凭人们长久以来盲目地推崇着爱情的浪漫色彩与神秘色彩吗?   她是完全的孤儿,在遇见我之前,连帕威尔这样的人都能为她所珍惜;遇见我之后,理所当然会把我当成唯一。   可我不是完全的孤儿,认识她之前,我尝过更刻骨铭心的感情;认识她之后,我依然有着除爱情之外更难割舍的感情。   感情方面,她衡量幸福的单位是“人”,我衡量幸福的单位就是“感情”本身。   她是我爱情里的唯一,却永远做不成我感情里的唯一。所以对不起。   爱情跟其他感情相比,最突出的一点是什么?   是情·欲。   而对我来说,这一点几乎就是唯一的区分点。   如果没有欲望,我完全无法把爱情跟其他感情区分开来。   但是她给我提供了另一个巧妙的切入点:开心。   我似乎不用再苦苦地思考原因了,只要感觉开心就够了。   这真是一个足够致·幻的理由。   3   酒店送来晚餐,甘却开了门之后就一直躲在门后,等着服务员在餐桌摆放完毕、推着车离开,她才漠然地关上门。   书房里的人好像很忙的样子,从傍晚时进去,到现在也没出来过。   甘却轻轻踮着脚尖走到书房门外,手放在门把上试了试,真的没锁哎!   她无声清了清嗓子,想吓一下他。   准备好之后,就突然旋开门把,探进脑袋,“‘十八岁’!可以出来吃晚饭啦,你不是要那什么,喂我的吗?”   坐在桌前椅子上看手机的人,似乎真的被吓到了,转头的那一瞬,脸上神情竟然难得地有点意外。跟他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   甘却眉开眼笑地在门缝处看了他一会儿,刚想关上门退出去,又见他朝她招了招手。   “要我进去呀?”她反手指了指自己,看见他点头,就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心里还有点欣喜,因为他平时都不让她进他书房的。   张存夜原本是抬着二郎腿、边跟 S 在电脑视频、边低着头看手机的。   傻子突然闯进来,视频里人听见了她的声音。他想着,就顺便让她们见见。   虽然他可以肯定,她们两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但……还是见见吧,即使以这样的方式。   ☆、第五十六章   金色小卷,长发半挽, 五官深邃漂亮。影视剧里的年轻女人笑意盈盈。   甘却看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 站在书桌旁, 刚想问他让她过来要做什么, 就听见他开口说话。   可这语言又是她听不懂的,好像以前听他讲电话时用过这种语言。并且他不是在跟她说, 而是对着电脑屏幕在说。   甘却悄悄打量他的桌面:手机被随意放在左上方那叠文件上, 屏幕是暗的;还有一部被他拿在手里, 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貌似,不是在用扬声器讲电话呀。他身上也没有戴蓝牙之类的东西呀。   直到女声从电脑那边传出来,她才重新把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 这一看,就对上影片里年轻女人的双眼。   “Hi.”   “……”甘却目瞪口呆,使劲揉了揉眼睛, 屏幕里的人依然对着她笑。   “这个、怎么了?”指着电脑, 她转头去问椅子上的人。   “过来,”张存夜把她拉近一点, 让她低下头, 然后在她耳边说, “我家人。”   “啊?电脑上的呀?”   “是。笨鸟。”   妈耶, 她一直以为他在看电影什么的, 原来这不是演员,原来他是在视频聊天……   甘却紧张地舔了舔唇,不太敢看视频里的那张脸, 附着他耳朵小声问:“那我要咋办?我要打招呼吗?对了,这是姐姐吗?总不会是妈妈吧?妈噢,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呀!”   他低声笑,轻轻推她,“你可以出去了。”   “哈?出、出去呀?”她眨巴着眼,飞速瞄了一下视频,边说边转身往外溜,“那我出去啦。”   2   别墅阳台处光线充足,甚至有些折光。   奥斯陆今日的天气,似乎很不错,晴朗干净。   他猜测,她是把小型笔电放在自己屈起的双膝上,所以才使得她的脸刚刚好被全部摄入视频里。   她的心情应该还不赖,神采奕奕,唇角还有笑涡。   张存夜跟她对视了几秒,重新往后仰,倚着椅背,低眸查看手机。   他一向话少。跟她聊天时更是说不了几句话,多半是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听她分享她的日常生活。   有时候直接把聊天窗口最小化,专心忙工作,只让她看见他就行。   有时候忘了关视频,忙完时想起来再去看,会发现她已经抱着电脑睡着了。   他与她已经达成了这样一种境地:既不谈论过往,也不规划未来。   最好就只是这样:隔着网络,见见彼此,听听声音,聊聊小事。   当你明知一件事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就得非常用力才能说服自己坚持下去。   我们都守着各自的防线,在时光里无声地相伴前行。   唯一的区别是:你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满身哀伤,独咽思念。而我,我需要在清醒中注入一缕心软,在愧疚中注入一缕无情。   这就是所谓的,你的,无望的爱。   无望,即无所期望。   也许是自由的,也许是喜悦的,也许是慷慨而美丽的。   可我知道,只要命运的某个开关被摁下去,“吧嗒”一声,这无望的爱就会立刻停止心跳。   The rest is just s·moke and mirrors.   A misspent life.   而我,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除了这样,我还能怎样?   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印证福楼拜的《狂人日记》。   「他像一位狂人,让水晶杯跌落在地,却嘲笑着他所造成的碎片。」   也许只需要一个开端,我就会被源源不断的悲剧环绕。   因为雅各曾言:「只要在一条上跌倒,他就是犯了众条。」   众生都在等待着被毁灭,狂人却还在可悲地坚持着。   3   “‘十八岁’你终于出来啦!”甘却听见他轻缓的脚步声,回身看过去,“晚餐都要凉了。”   他手里拿着透明玻璃杯,扫了一眼餐桌上一动未动的晚餐和端坐着的她。   “那你还傻坐着做什么?”   “等你一起呀。”   “你先用,我没胃口。”   她有点失望,肩膀垮下去,“你不是说要喂我的嘛?”   玻璃杯被他放在餐桌上,略响的一声碰撞。张存夜站在她身后,俯身在她耳旁,“此‘喂’非彼‘喂’。”   “哈?”她不懂了,“不喂吃东西,还喂什么呀?”   “真不知道?”他稍稍侧过脸,温热气息洒了些在她颈窝。   甘却完全一头雾水,“我、我应该知道的咩?”   他轻笑了一声,长指从后往前,搭在她脸颊上,“比如…手指?”   “……”她立刻起身盛汤,红着脸转移话题,“我那什么……我要喝汤啦!”   张存夜不再捉弄她,去冰箱里拿了瓶果醋。   拐进更衣室,反手关上门。   直到甘却吃完晚餐,他还没从里面出来。她望着更衣室的房门,纳闷了。   “难道他今天这么累呀?累到还没洗澡就直接睡啦?”   “可是也不能在更衣室里睡过去吧……”   “莫不是独自躲在那里,偷吃吧?”   “可是他说没胃口呀……”   “哎呀好想去偷看呐,怎么办?要不要去?”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必要,因为她边问着自己,人就已经边往更衣室走过去了。   侧脸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着。可是这套房里所有门的隔音效果都太好了,她什么都听不见。   甘却拧着眉,再靠前一点,再贴近一点。   门被突然拉开,她一个不稳,撞进某人怀里。   慌乱尴尬之际,她顺势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闭着眼睛喊:“‘十八岁’我好想你呀!”   张存夜扯开她,“拙劣的借口,无法掩盖你偷听的事实。”   “什么嘛,我什么也没听见哎,还要被你现场抓包,我不要面子的啊?”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你要面子。”   甘却气得哼哼,“你、你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先去冲个凉,然后我再告诉你,我到底懂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他难得好脾气地不跟她计较,推着她往浴室走。   “为什么要先洗澡呀?你想告诉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告诉我嘛。”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   把她推进去之后,张存夜立刻关上浴室门。   站在原地想了想,走去音响桌旁,蹲下来,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这里的大部分CD和影碟都是华再希送的,有很多他还没过目,想翻一翻看有没有合适的影片。   但是没找到,连稍微有关联的文艺片都没找到。   他只能用平板,在网站上找了两段音频,尔后拆下一个立体音响,连同平板一起,搬去更衣室。   4   裹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时,甘却呆住了,站在浴室门口不敢动。   因为整间套房都是黑暗的,只有身后的浴室开着灯。   “‘十八岁’,‘十八岁’?”   她小声叫唤,久久地没得到回应。   直到更衣室的灯亮起来,门也是开着的,他倚在门框上看她。   “过来。”   “哦。”甘却把浴室里的灯关了,循着唯一的光亮源摸索过去。   走到他面前时,她不自觉去牵他的手,“客厅里的灯出故障了吗?”   “嗯。”反手握住她的手,张存夜牵着她进了更衣室,带上门,反锁。   “那你叫酒店客服了吗?”她仰头看了眼更衣室里的水晶悬灯,“卧室的灯呢?”   他没回答,把她压在她身后的立地衣柜,边注视着她的眼睛,边轻轻扯开她腰间的浴袍束带。   “你给我松开干嘛呀?我里面是……”   “是裸的,我知道,”他停下,看着她说,“我给你一次机会,把它再束紧一点。”   “哈?”甘却是越来越搞不懂他的奇怪要求了,只能一边疑惑一边照做。   纤白手指绕着衣带,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好啦,再紧的话,我就要喘不过气了。”   她刚说完,就被他捧住脸颊吻,深谙技巧的唇舌,彼此温热的吐息。   他拖住她的舌尖,轻轻吮吸,酥·麻感传开,她开始呼吸不稳。   等到他吻够了,退出去,甘却整个人贴在衣柜门上,红着脸指责他:“你干嘛这样突然?而且、花样那么多!”   他靠近她,搭在她侧脸的长指往下移,指尖划过脖颈和锁骨,停在浴袍领子的边沿,轻声说:“还有更多。”   沉默,空气升温。她仰着头看他,微张的唇透出某种天然呆的可爱。   低眉,张存夜脸上的情绪淡得让人看不出来有情绪。   停驻的指尖再次往下,隔着面料细腻的浴袍,覆在她胸前的柔软上。   他歪着头去看她的表情,手指轻轻捻弄,感受着她渐次起伏的呼吸。   两手挠着背后的柜门,她不知所措,任他胡作非为。   傻子脸上茫然的神情让他有点不忍,张存夜停下动作,把她拉进怀里。   “跟我说说,刚刚有什么感觉?”   她还在喘·息,小声嗫嚅:“就是,燥热,还有,不好意思……”   “还有吗?”他眯了眼,腾出手,有技巧地抚摸她的脊背腰间。   “还有……”她蹭着他的衬衣,脸热得可怕,“我也不知道……”   稍弯了腰,张存夜撩起她的浴袍下摆,若有似无地触碰她大腿内侧的细嫩皮肤。   她想往另一边躲,他就屈腿顶在她身后的衣柜上,“还记得以前在福利院看过的那些情·色影片和录像带吗?”   他一边问,一边低下头吻她的耳侧。   浴袍下是他的长指在抚摸,耳旁是他暧昧的吻,甘却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包围了,揪着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回答:“不太记得了……”   “那‘十八岁’让你想起来,好不好?”他语调蛊惑,手指移到她大腿后面,往上,不紧不慢地揉捏。   “不、我不要……”身下躲不开,她就偏着头躲开他的吻,潜意识里拒绝。   “要,”张存夜就是不放过她,埋在她颈窝,留下深色的吻痕,边吻还边劝诱,“说‘要’,说‘我想要’。”   “不是的,我不要、我不要……”由于他提及到那些,她意识就有点混乱,全身都热。   “不,你想要,你很想要。”   他扯开她胸前的衣领,一寸一寸地吻,让她意乱情迷,让她陷入情·欲。   身体很难受,意识很挣扎,甘却呼吸急促,嘴里呢喃着:“没有,我不想要,不想要……”   “小骗子,”他停下吻她的动作,放在她身下的手,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敏感处,抱着她说,“你湿了,知不知道?”   “可是我不想记起来,我能不能、不要记起来?”   “可你已经记起来了,怎么办?”张存夜打横抱起她,走到门口左边的实木矮柜旁,隔了一段距离,把她放下来。   毫无意外地看见她哭了,咬着唇,红了眼,委屈至极地看着他。   “冒险之前,让我先试试底,嗯?”   甘却听他说了这一句,就被他揽着脑袋,温柔地亲吻额头眉心。但这句话她没听懂。   “傻子,转过身去。”   她红着眼眶,小声哼唧,转过身背对他,动手整理自己的衣领。   “手,”他搂住她的腰,固定着她的位置,提醒她,“扶好。”   “哦。”离矮柜还有两步,甘却下意识往前走,可是腰被他搂着,走不了。   她只能弯下腰,两手搭在柜子边沿,脊背形成微弯的弧度。   “这个姿势熟悉吗?”他在她身后问着,手指勾起她浴袍下摆,掀到腿弯。   “……”甘却不想去回想那些画面,沉默地摇了摇头。   “知道什么叫‘后·入’吗?”他冰凉的长指沿着她大腿缓缓向上。   “……”她轻吞口水,耳垂红得不像话。   “就像这样…”他的食指从后面进入她身体,听见了她无法忍住的轻吟声。   “五年前,在荷兰,”他缓缓抽动,说话的节奏也调成跟抽·插的节奏一致,“我就知道,跟傻子,在一起,的男人,性·生活,会很不赖。”   听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蹙了眉,加了中指进去,有节奏地动着,“因为,你够紧,连棉条,都塞不进。”   “上一次,我很疑惑,”他屈起埋在她体内的长指,开始给她做扩张,“你为什么,不害怕,跟我做·爱。”   他的话说露骨不露骨,说不露骨又莫名暧昧。   甘却细细碎碎地呻·吟,愉悦与眩晕不断增多,身下忍不住想收缩。   “是否因为,环境不对?”他眯起桃花眼,食指轻刮,真实地感知着她越来越剧烈的收缩与裹围,“还是说,只有手指,不够?”   她低下头,咬住自己的手背,高·潮时哭出声,呜咽的声音像小动物一样。   冷静如张存夜,也被她刺激得头皮发麻。   他抽出手,捏了她浴袍的一角,慢条斯理擦着手,瞥见顺着她细白大腿内侧流下的透明液体,一直流到脚踝处,视觉冲击之下,有点淫·靡。   他没说话,移开视线,伸手到门边的墙壁,关了灯。   这里是内室,没有窗口,关了灯之后,整个更衣室突然陷入彻底的黑暗。   “‘十八岁’?你、你在哪?”甘却刚要直起身,腰再一次被他搂住。   “扶好,别乱动。”   她轻声哼哼,还带了点哭腔,“你干嘛要关灯?你打开好不好?我不哭就是了嘛……”   “笨鸟,”他贴近她,把她的浴袍掀起到腰间,“疼了就哭,我不介意。”   “什么?可是,你把灯打开呀。”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拉链拉开的细微声响。   “不开。”他说着这句话,扶着她的腰,从后面埋入她身体。   即使刚泄过一次,她还是紧得让他皱眉。   “疼……”她更难受,抓着柜子边沿的手指使劲挠,“你出去……”   “放松,听话。”张存夜内咬唇角,进到一半,缓缓退出。   甘却以为他心疼她,要放弃了,于是她哭声小下去。   可他又突然狠重地进入,她没忍住,叫出声,疼得差点软下去。   “‘十八岁’,不做了,我们、不做了、好不好?”她边哭边断断续续说,手背被自己咬得生疼。   他没回应她的话,但是停了动作,俯在她耳旁低声问:“辛迪是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画面碎片闪回她脑海,加上眼前的真实感受,甘却选择摇头。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退出去,再猛然进来,来回几次,她被折磨得哭哑了嗓子。   撕裂的疼痛感中夹杂着微小的欢愉,他顶到最深处,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十八岁’,你别动了、求你、别再动了……”   张存夜没理她,轻舔下唇,控制着节奏,在她体内耸动。   分神伸出手,摸到柜子第一层里的平板,亮起屏幕,播放那两段音频。   平板连着立体音响,清晰生动的情·色片声音立刻环绕在两人耳边。   “你怕黑吗?”他问着,把平板锁了屏,更衣室里重新陷入完全的黑。   甘却的注意力全被音响里的声音和他真实的冲撞动作瓜分了,意识混乱成浆糊。   “你见过小黑·屋吗?”   “里面有这些声音吗?”   “你是杀了人,还是杀了熊?”   他问了几句,她哭得更凶,身下收缩,抗拒着他的进入,嗓子沙哑:“我不看,我要吐了……”   张存夜放开她,从她体内退出来,任她蹲下去,蹲在地上捂住耳朵。   她根本不害怕他的任何接触,这个问题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只要是他做的,不管任何事,都不会引发她的应激障碍,更无法勾起她的那段回忆。   不管是做·爱,还是拿着在她看来是熊爪的玉簪。   但一旦换成其他人做,或者在一个他不在场的地方,她就会失控。   张存夜稍稍整理了衣服,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等着播放到下一个音频,验证他的猜测。   太黑了,实在太黑了。甘却背靠着柜子,听着那些声音,又怕又恶心。   他算着时间,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熊的呼吸声响起时,他看见她顿时惊慌失措跌下去,尔后哭得惊惧而凄厉,双手撑着地面往左边移。   她在找角落。   她找到角落之后,立刻转过身,面向墙角。一定在发抖。   音频里的熊开始低吼,声音生动得如同就在这里。   “不、不……”   张存夜无声靠近她,在她后面单膝蹲下。蹙着眉听着她令人心疼的哭声。   抬起手,准确地找到她的右肋骨下方,突然按压住。   这一下之后,她哭得让他心脏颤抖,尔后绝望地转身,朝他扑过来,掐住他的脖颈。   短暂的一瞬,她放开他,吓得跌坐在地,拼命往后挪。   “辛迪,辛迪……血、我杀了你,我杀了……”   张存夜打横抱起她,往外走,依然没开灯。   意料之中的,怀里人揪着他衣服喊“帕威尔”。   “他为什么要戴面具?他、你们……”   她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要一起骗我?你骗我、你把辛迪……还给我……”   ☆、第五十七章   应激性障碍可以通过骤然的场景重现来实施暴露疗法。而一旦脱离特定场景,要么完全痊愈, 要么回到以前的状态。   很显然, 她这种深度的恐惧根本无法通过此类普通的方法治愈, 但离开了更衣室, 她就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逃出来。   只是脸上还挂着泪痕,整个人也虚弱得很。   帮她把身体清理干净, 张存夜给她盖上被子, 刚转身, 手被她拉住。   “不要走,你不能走……”   “没走,我找遥控器。”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 眼睛一直追逐着他。   张存夜调了合适的空调温度,在床边坐下,指背轻贴在她额头, “累吗?”   甘却摇头, 把另一只手也从被窝里伸出来,双手抓着他的手指。   “‘十八岁’, 我一直没去回忆, ”她垂下睫毛, “我不能回忆, 我会死掉的。”   每当夜幕降临, 她就觉得身后的地方是空的,一倒退就会失足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有时候她静下来发呆, 会突然被某种恐怖的胁迫感袭击,继而心脏抽痛。   她想不起来,却清楚地知道它存在过,潜伏在她生命中的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会蹦出来,抢走她即将得到的幸福快乐。   “我答不出你的问题,”她把他的手攥得更紧,鼻尖发红,问得小心翼翼,“你会讨厌我吗?”   他直觉性地皱眉,“蠢话。”   甘却掀起睫毛,眨了下眼,看他,“很蠢吗?”   “你说呢。”   她微嘟起唇,长发好像还有点湿,大约是之前给热的。   张存夜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在怀里,顺便拿了条小毛毯,起身往外走。   “你不让我睡啦?”   她喜欢用各种各样神奇的语气词,胜在咬字特别柔软,尾音还微微上扬,听起来像小女孩初学语言。   穿过主厅,走进环形吧台内,把毛毯放在吧台上,放下她,让她坐在毛毯上。自己转身去壁橱里找药。   “你应该让我穿鞋的嘛,总是抱我,不累的么?”   “我喜欢。”   “哦。”双手撑在身侧吧台上,她晃着悬空的小腿,心里有点窃喜。   他拿了个小药瓶,转过身,放在吧台上,倒了杯温白开。   “这是什么呀?”甘却拿着药瓶左看右看。   “糖。”   她歪头看他,表情怀疑,“是你上次给我吃的那种吗?可是看着像药哎。”   “它只是长得像药。”张存夜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打开瓶盖,无名指和中指伸进去,夹了一小颗出来。   “张嘴。”   甘却乖乖张开嘴,让他把‘糖’放进去,尔后自己自动自觉地捧起温白开喝了几口。   趁药效还没发挥,他习惯性地把双臂撑在她身旁两侧的吧台边沿,稍俯着身问:“想跟我说说你的帕威尔吗?”   “嗯?帕威尔?”她放下水杯,手放在睡裙上刮着,“我以前不是都跟你说了嘛?”   “我想听听,他在你心中的样子,而不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他在我心中啊?就是……”她顿了顿,组织语言,“就是福利院里,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   “辛迪不关心你吗?”   “关心是关心,”她垂着眉,有点困惑,“可是帕威尔说他是坏蛋来的,然后……”   她明显陷入了自己也解释不通自己所相信的话的境地。   张存夜看着她苦恼地抓头发,看着她莫名其妙开始流泪。   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烦躁,抱起她回卧室,“算了,或许辛迪的确是个坏蛋。”   他们想让她怎样认为就怎样认为吧,在此之前,对她而言,也许遗忘的确是最好的方式。   也许把被她杀了的辛迪说成是坏蛋,的确能大幅度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还有,他讨厌看她哭。   2   等她睡着之后,关了灯退出来。   给 K 发信息,让他务必保护好那间黑乎乎的独立小屋。   他要带她回去,重新接触它。   张存夜肯定,辛迪这个人是真的,就是资料上写的那样——一个从小就跟傻子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   只是因为他被傻子错手杀了,福利院出于掩盖自身试验的目的,把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去了。只有遗留在那里的疯子,才敢说出他的名字。   没有真的熊,辛迪就是她口中那只抓她后背的“熊”。   他抓伤她的时候,用的可能是真的熊爪,所以前些天的医疗报告,确诊她后背是被熊爪抓伤的。   他在戴着熊的面具的同时,还拿了一双熊爪。而熊的各种声音,完全可以模拟仿造。   很有可能存在着一个特殊的试验环境,大概是那间漆黑的废弃小屋;又或者,在特殊环境的基础上,他们还给她注射了致·幻剂之类的东西。否则怎么可能多次试验都没认出那只人假扮的“熊”?尽管是在黑暗中,尽管她总是害怕到背对着它。   还有帕威尔,他可能是真的对傻子有着类似于父女间的某种特殊感情,以至于他想方设法帮她遗忘,后来还放她出来。   可是有几点,他想不明白:最后一次时,辛迪为什么要用刀片刺伤她?辛迪为什么要配合他们?他们做这个试验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种超出一般试验水平并且极度不合法的实验,根本不能简单归类为:为了让她产生某种恐惧症。   而且她的资料上也一点都没提及到。   她与辛迪的这段…惨剧式的过往,如同被黑暗之笔涂抹掉了。   只有她与死去的辛迪,是永恒的受害者。   其他参与试验的人,依然可以长觉无梦。   不宝贝的东西,可以随便伤害。这就是自私的人性。   3   临睡前,张存夜让助理订了机票;又给于尽发信息,说要回荷兰一趟,让他这两天别来找他。   刚要放下手机,于尽那边就回问:「义气???说好要在北京过生日的。」   他轻笑,敲了几个字,关机睡觉。   于是于尽那边就收到一条:「秒回?熬夜伤肾。」   很晚了吗?于尽就想问一句,刚过零点算是很晚了吗?   当然,他也可以当做某人是不小心把“身”敲成了“肾”,毕竟读音一样,而某人的母语又不是中文,情有可原,可原的……   原个鬼。   怂恿他留在中国过个生辰,他容易么他?结果张说走就走,一条信息就甩掉了他们。   于尽在好友聊天群里说了这件事之后,就怀着怨念去证明自己的肾了。   4   第二天清晨六点多,甘却醒来时,一睁开眼就对上他的双眼。   “早呀,”她还有点困,精神惺忪,“你今天怎么醒这么早呀?”   “睡得早。”   “噢……”两人面对面侧躺着,她轻揉眼睛,即使房里昏暗,她也觉得心里安定。   “疼吗?”   “什么?”   “昨晚弄疼的地方,还疼吗?”   她的脸有点红,拉起被子遮住自己,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不疼啦。”   张存夜把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揽过来,“抱歉。”   “干嘛要抱歉呀?”隔着被子,甘却只能闻到淡淡的青柠味,“第一次……都会疼的吧?换成和别人,也会疼的。”   “你说什么?”他的语调稍高了点,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你还想换成和别人做?”   “我只是假设、假设而已啦!”她嘻嘻地笑,反正他也看不见她的脸。   “鸟胆倒挺大。”   “什么呀,”她不服气了,想到什么,立刻拉下被子,露出脑袋,紧紧盯着他问,“你、你才像经验丰富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经验?”他好气又好笑,“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说了?”   “我感受到的呀。”   轻掐她脸颊,张存夜面无表情,“没有。”   “是嘛?我怎么觉得这话的可信度不太高啊,”她轻声哼哼,“我还是相信我的感受。   他挑了下眉,“那你还是相信自己吧,不然…以后再做,‘经验’更丰富的我,依然会让你怀疑。”   “下次我可以、不配和你呀!”   他垂眸看了她几秒,尔后低首在她耳边,压着声音说:“那就绑起来强做,可能还会比较刺激。”   单单是这句话,就刺激到她了。耳垂变红,她伸手推他,“你快点、起床啦!压着我,很重哎!”   张存夜从她身上下来,边披上睡袍边扔了一句:“也不知道从前是谁说我轻的。”   “……”甘却坐起身,梗着脖子辩驳,“那都是五年前的了!你现在、就是比我重好多嘛!”   “狡辩。”   “什么呀!本来就是嘛!”   “本来就是狡辩。”   “……”   5   用早餐时,他破天荒地拿起了一片吐司,还涂了果酱。甘却看得目瞪口呆。   “‘十八岁’,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我心情不好时,不会选择增加进食量来排遣。”   “可是,你为什么会吃这个呀?”   “怎么,我不能吃?”   “可是,你……”她眉目纠结,总觉得这是个诡异的现象,以前他的早餐都是喝一杯东西,再啃一个水果,就给打发了的。   “十点的航班,带你回荷兰,”张存夜放下果酱刷,“我不吃飞机餐。”   “噢……”所以其实不是早餐多吃了点,而是提前把午餐和晚餐也吃了,这样子吗?这么挑的胃。   她在心里想着这些。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了,“回荷兰?!今天吗!”   “是。笨鸟。”   “你说话不算话!上次明明说十月十九再回的呀。”   他“嗯”了一声,“我改主意了。”   “你、你怎么这样嘛!”这些日子以来,甘却的潜意识里,越来越抗拒回荷兰。   “只是迟与早的区别,我不喜欢拖延。”   她不能阻碍他,也不能不跟他走,只能边吃早餐边生闷气。   张存夜咬着吸管喝奶昔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昨晚试了一下,他觉得目前这个状态就是最好的了,再拖下去,难免会生变。   他想让她彻底解开那个死结,余生都不再被它所缠绕。   他想让她的心没有任何空缺,不怕踏空,不怕幸福被抢走。   他贪心地想要她得到永恒的快乐。   因为,永恒的快乐,只有她这种心地纯粹的人才有机会得到了。   她理应得到,她理应完美地存在。   她理应以自身告诉他:完全纯粹的人是完全快乐的。人的确有可能得到纯粹的快乐。   如果连她的快乐都是小心翼翼的,那他会觉得这人生了无意趣。   因为,那样的话,缺憾的必然性就被印证了。   “As I am lying awake I am still hearing the cries.”   “In the blink of an eye.”   “I can see through your eyes.”   6   机场大厅里,张存夜拿出手机看了会,一登上Whatsapp,无数条信息弹出来。   除了单独发给他的,聊天群里也在集体抨击他。   长指搭在眉骨上轻抚,他翘着唇角笑。   这他妈的,不就是过个生日吗?一个个鬼哭狼嚎、明怒暗讽的。   大多数时候,他在朋友面前都是强势且冷淡的;但他知道,他们都知道他性格里隐藏的别扭和傲娇。   广播提示音响起,甘却拽了拽他衣袖,“走啦。”   “等会。”他低着首,在群里回了条信息,告诉他们他办完事就回北京。   等飞机起飞半小时后,张存夜再看手机里的聊天群,毫无意外地看见众人已经转而抨击没问清楚就通风报信的于尽了,各种语言,把他嫌弃得晕头转向。   还挺好玩。他无声笑,当做没看见,悄悄下线。   “你那么开心呀?”旁边座位的人探过头来问。   张存夜敛起唇边的弧度,面色平静地转头去看她,“我有吗?”   她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脸,“你、你刚刚就有笑啊!”   “你眼花了。”   他捉住她的手指,裹在自己的掌心,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怎么可能?我真的看见你笑了耶。”   “你在做梦。”   “我根本都没睡觉,做什么梦呀?”   “白日梦。”   “……”   ☆、第五十八章   抵达时是下午,飞机在海牙市降落。   落地的那一霎, 甘却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变化, 时空组合的方式仿佛变了, 她内心的感受也在进行着不知名的变化。   K 的车在机场外等他们。   走出机场大厅前, 张存夜牵着她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做什么呀?不出去吗?”甘却有点困了。   只见他抬起手,长指灵活地解开自己黑色衬衣的第一颗衣扣, 那衣领微微敞开出, 精致锁骨若隐若现。   尾指勾起颈间的细小银链, 玉坠被带出来,垂在他第二颗衣扣的下方,贴着纯黑的衣服, 碧绿而漂亮。   “你给的定情信物。”张存夜抿着唇笑。   “你什么时候戴上去的呀?”她伸出食指,指尖在玉坠上的两个刻字上轻轻摩挲,“我都不知道哎!”   “你不知道的时候。”   “你故意的吧!”她眉开眼笑, 一开心就露出小粉肉, 特别可爱。   张存夜揽过她肩膀,把她的脑袋摁在胸膛处, “你不是想跟我永远在一起吗?”   “是呀。”她朝他挪近脚步, 偷偷仰头看他的锁骨。   “所以要答应我, 从里面逃出来, ”他轻吻她额头, “不止要活着,还要健康,快乐。我不喜欢跟不快乐的人在一起。”   甘却皱眉,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是很快乐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快乐呀?”   “……”唇线轻启,他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告诉你,不知名的预感总是在提醒我:该回去了,不能再躲了。   再躲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是不是因为……我的自闭症呀?”她仰头看他,“我无法跟除你之外的人正常相处,让你很为难,是不是呀?”   “不是。”他顿了顿。   “不是你的错,我当然也可以惯着你,”他喉结微动,把她搂得更紧,“可我更想要你是完整的,而不是破碎的。”   “我不能遗忘一辈子吗?”她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记起来,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当你知道自己不想记起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记起来了,傻子,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她流出眼泪,落在他衬衣上,“那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福利院?”   “明天回去待一会儿,我们就立刻离开,嗯?”张存夜从她的秋衣外套里找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会见到帕威尔吗?”   “你想见到他吗?”   她轻轻抽泣,“我不知道……“   “那就随缘。”   纸巾用了两张,她的眼眶里还是有泪花。   张存夜捧起她的脸,跟她四目相对,“别哭了,今天和明天,包括以后每一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任他牵着手,走出机场。   2   晚上在酒店,夜已经很深了。   他靠在床头查看手机邮件,一转头,发现她还睁着清澈双眼,滴溜溜地转,一点睡意都没有的样子。   “怎么不睡?先前不是说困吗?”   “‘十八岁’,”她侧转身看他,小声说,“我心里慌。”   张存夜放下手机,躺下来,“不慌,想不起来的话,就当回去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真的吗?”她打了个哈欠,“可是我睡不着哇。”   他笑得宠溺,把她圈进怀里,“你都打哈欠了,还说不困?”   “我那是、自然反应嘛。”   “好了别说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把床头灯拉下去。   “噢……”   房间里一片黑暗,她垂下眼皮,心里旗鼓并作,某种潜藏的巨大的悲伤,悄悄占据了她的心房。   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全部记忆都拼接起来吗?   人不可以带着一个不完整的自己过完一生吗?   人选择遗忘,到底是为了更开心,还是为了永远被悲伤淹没?   越接近记忆中真相,她越是害怕得想缩回去。   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里,只跟‘十八岁’在一起。   或还可永远蒙蔽自己,如此便可永远无知。   无知且幸福。   3   翌日上午,司机把车开到海牙市向日葵福利院中心。   下车之前,张存夜吻了吻她眉心,“你在车上坐着,我跟朋友先去一趟,看看情况。等会儿再出来陪你一起进去,嗯?”   “好,”她今天很乖,整个人都软软糯糯的,“你是要去见帕威尔吗?”   “都被你猜出来了?”他轻声笑,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乖,等我。”   看着她点了点头,张存夜才打开车门下去,跟 K 一起走进眼前的福利院大门。   葱郁的树木,日光从树叶间顽强地穿过来,洒在他的黑色衬衣上。   花圃似乎不久前才被修剪过,整齐划一的,缺了一种自然美感。   经过外院的长廊时,瞥见廊外的小花园。   花园里的秋千架被拆了,野草一丛一丛地疯狂生长。   恍惚间,有一小团的黑色身影,从他眼前荡过。   那身影坐在秋千上无声地荡。   纤瘦,沉默,孤独,阴郁,苍白。   影子划过的弧度成半圆形状,速度太快,他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   只觉得熟悉,令人悲伤的熟悉。   “你觉得那位医生会告诉你么?”K的说话声把他的目光拉回来,“对了,他的办公室在最顶层。”   “我知道。”   “嗯?我记得之前没跟你说过啊。”   张存夜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们打算先去问那位帕威尔,那个试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隐情?   问不出来的话…就逼问。   4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张存夜把 K 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帕威尔似乎一早知道他要来,神情平和,有点浑浊的双眼里依然透着精光。   “张吗?”他往办公椅坐下,翻开面前桌上的档案,“你终于来见我了。”   张存夜瞥了一眼摊开在他面前的那份档案,那些文字全是挪威语。显然是他的个人资料。   他皱眉,“你调查我?”   “调查?”他摘下无框眼镜,拿在手里,“我知道你的一切,不用调查。”   “那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了。”   “说实话,”他把眼镜放在桌上,双手相扣,“不是特别清楚。”   微眯双眼,他走上前,双手撑在办公桌边沿,稍稍俯身注视着他。   “为什么骗她?”   “为了我个人的医学研究。”   “你的欺骗,间接害死了辛迪,你道过歉吗?”   “我不认识辛迪。我只认识大卫·鲁森。”   “闭嘴!”他用力捶了一下桌面,眉骨泛红。   帕威尔从旁边拿了另一份文件,转过来,呈现给他看。   “我时日不多了。这就是道歉。”   张存夜垂眸掠了一眼。这是他的病情诊断报告。的确时日不多了。   “你为什么要锁住她?还锁了那么久。”   “因为他不配合我们。我们需要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选手,而不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天才。”   “一派胡言!”他把桌上的所有文件档案扫下去,阴郁漂亮的桃花眼里似被燃起了火。   “这间福利院让你觉得熟悉吗?”帕威尔重新戴上无框眼镜,抬起头,“你在这里看见他了吗?”   “再胡说一句,我就没那么温柔了。”他语调冰寒,吐字缓慢。   “那你问吧,我尽可能回答你。”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像打开了一个无名闸口。   他只觉得心中万千情绪,却又一丝一缕都理不出来。   最后竟只能问出一个最愚蠢的问题——   “你爱过她吗?”   偏执的,脆弱的,天真的,无辜的…   愚蠢的问题。   帕威尔没回答,没摇头,没点头。   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凝固在办公椅上。   张存夜知道了。   正是这恐怖的沉默,这深渊一般的姿态,夺走了他十来年的自由与纯粹,夺走了他做一个小孩的权利。   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眼眶发红,“那你他妈为什么要把她收留在这里?!”   “因为,他是孤儿。”   直觉反应走在理智之前,他给了他一拳,在他头一歪的同时,他清晰地感知到指骨发疼。   “那么多孤儿,为什么偏偏是她?”   “因为,整间孤儿院里,他的智商测试结果最令我们满意;因为,一大叠的孤儿照片中, N 唯独指着他那张,说他精致得不可思议;因为一群小孩子中,他最孤独;因为——”   “Shut up!”他顺手一推,把椅子上的人推倒在地。   5   甘却被他留在车上,跟司机待在一块。   阳光明媚而不刺眼,秋日里的微风吹落树叶。   她把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姿端正,安静乖巧,无声地望着福利院正门。   这两扇牢固高大的铁门,她只看过三次。   一次是被帕威尔送出来的时候;一次是被‘十八岁’送回来的时候;第三次,就是现在。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在发汗,颤抖。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感受着自己尚算鲜活的心跳。   ‘十八岁’说她的心缺失了一块,他要让她把那一块找回来。   他不喜欢不完整的人。   可是怎么办?她真的想逃。   不能想起来的。   一旦记起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可能真的会死掉。   为了停止回忆,她愿意永远傻下去,她愿意交出自己的一切。   为什么要有那个开端?   为什么会撞见裴穗他们?   为什么要揭开她痛苦的一角?   为什么会爱上一个追求完美的男人?   为什么要逼迫她亲手与过往的人事物搏斗?   为什么会因为太爱他而完全听从他为她做出的决定?   如果重来一次,五年前,在荷兰,她跟他没有相遇,也许会更好。   如果她没有这么依赖他;   如果他不是她唯一的出口;   如果她跟他并非同生共死;   如果他对她而言只是另一个独立个体……   6   甘却越想越远,几乎就快要想起这一切最根本的那个源头了。   张存夜打开车门,见她满脸泪痕。   “怎么又哭了?”他蹙眉,伸出手给她,“下来。”   有些汗湿的手,放进他掌心,立刻被他反握住,任他牵着下了车。   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踏入福利院大门。   一进来,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似乎就变了。   好像所有地方都不对劲,但甘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比昨天飞机落地时的那种感觉更为强烈,更为真实。   却也更让她觉得虚幻。   还有,她的手怎么一直在颤抖?   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他的颤抖。他牵着她,他一抖,她也抖。   “‘十八岁’,你的手怎么了?”   “嗯?”张存夜转头去看她,又低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没事,刚刚揍了人而已。”   “啊?!你、你打架啦?”甘却立刻紧张了,拉起他的手反复观察,“你打了谁啊?”   “ 我养父 E ,”他皱眉,改口,“不,是帕威尔。”   “哈?你干嘛打他?”   “他虐待你,不该打吗?”   “可是……”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她觉得有问题,又说不出问题到底在哪。   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情感似乎正在被慢慢抽离。   连同她的身体,都开始变得轻飘飘。   就像,即将要变成透明人一样。   7   两人一起经过住房楼时,甘却抬起头仰望,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睛。   扯了扯他衣服,她兴高采烈地跟他说:“‘十八岁’,那个楼,你看到没?”   张存夜轻“嗯”一声,仰头去看,日光照射下,他内心阴冷。   “我以前呀,就是经常半夜才溜回去的,嗯……”   她努力回忆着,可是那些记忆开始空白,她好像想不起来了。   她挠着头,自言自语:“对哦,我那时候为什么经常晚归啊?”   “因为你躲在图书馆里看书,你在自学英语,绘画,你还想自己谱曲……”   “哎?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微微抿唇,“我记得。”   8   “‘十八岁’,我跟你说,我讨厌那个小湖!”   路过内环湖路,甘却停下脚步,指给他看。   “嗯,”他捏了捏她的手,任湖风拂过脸颊,“我知道。”   “是嘛?”她越发觉得自己愚笨了,处处都不如他,连自己的事都得由他来提醒。   “因为有一次,你被几个比你高大的小男孩推进了湖里。是寒冬,湖水很冷,你不会游泳,越挣扎越往下沉,喝了很多冰冷的水,又呛又怕,你还觉得湖里肯定有蛇……”   “啊……那我后来,怎么爬上来的?是被人救起来的吗?”   “不,”他轻声笑,“是自己抓着水草爬起来的。”   9   他牵着她走过外院长廊时,甘却侧转头去看廊外的小花园。   伸手指着秋千跟他说:“‘十八岁’,那个,就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秋千架!”   “我知道。”   “真的嘛?我又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一看见它,就知道了。”   “哦!”她眉眼弯弯,“那你一定是跟我心有灵犀啦。”   他勾着唇角笑,没说话。   “可是这个秋千架让我觉得悲伤,”她的声音有点郁闷,“因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玩。我很孤单。”   “我知道。”   他弯下腰抱住她,喉间哽咽,“我知道的,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不知何时变小了,整个人都变小了,变得跟五六岁的小孩一样。   短碎发,白皮肤,尖秀下巴,漂亮桃花眼,过分精致的五官,微微抿着的双唇……   她变成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变成了他童年时的模样。 0   身高相差极大的两个人,小孩得高举着手臂,才能勉强抓到他的长指指尖。   张存夜干脆抱起他,小小一只,轻轻瘦瘦。   两人终于穿过偌大的正院部分,站在那间独立的废弃小屋子面前。   他转头看着怀里的小孩,“鸟,关于这间屋子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小孩眨了眨眼,跟他沉默对视,相互交换着眼里的悲伤与痛苦。   “我放你下去试试,好吗?”   他点头,同时流下两行眼泪。   张存夜把小孩小心放在平地上,自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脚印地朝那间屋子走过去。 1   紧锁的小屋,漆黑的小屋,有某种死物气味的小屋,有很多蜘蛛、蚂蚁和各种小昆虫的小屋。   他站在门前,举起小小手掌,开始拍门,一下一下地拍,把自己的手掌拍得生疼。   层层灰尘落下来,弄脏了他的衣袖。   可是一直没人来开门。   一直没人来给他开门。   “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紧咬下唇,使劲推门,“外面开不了,你可以把门打开吗?”   “你是谁?”终于有人应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是张。”   “我不认识你。”   “我是张梓游。”   “我也不认识。”   “我是张饮修。”   “你说的人我都不认识。”   “我是你,”他双手颤抖,贴着门缝小声喊,“喂,我是Wivin。”   门从里面被打开,站在门外拍门的人不见了。   像一只透明鸟一样,飞走了。   只剩下屋里那个背对着门蹲在角落的小男孩。   不远处,张存夜静静伫立在明媚阳光下,眼角眉梢被悲伤蔓延而过。   他在阳光里,可那间屋子周围的光线暗淡下去,如同黄昏。   他看见了他被关进去,门外的锁落下,护工的脚步声远去。   窗口的通风口太小了,他趴在那里喊了几句,意识到那是一种徒劳的举动。   他听说这间屋子里放置过一只死掉的大熊,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他找了个角落,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沉默地与黑暗对抗。   夜慢慢来临,一开始他只是听到一两声尖锐的“吱吱”声,可是渐渐的,那声音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是蝙蝠。   他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死过一只熊,导致大量蝙蝠曾在这里聚集过,久而久之,就成了它们的栖息地。天黑下来后,它们就开始活动了。   一只又一只的蝙蝠从窗户上的通风口涌出去,他警觉地凝视着它们。   可是太多了,它们开始乱飞,充斥着这间小屋子,多到让他头皮发麻。   他觉得恶心,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角落,捂住双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他捂着耳朵耐心等待蝙蝠出去时,毫无防备的,一阵尖锐的痛感从后背肋骨下传遍全身。   这种痛让他整颗心脏都紧揪起来,几乎是被刺伤的同时,他扭头去看身后。   黑暗中,依稀可辨,熟悉的身形轮廓。   是跟他同房的男孩U。   极致绷紧的神经让他手足无措,转过身往角落里缩。   U也很怕,在慌乱中朝他扑上来。   他比U小,他什么致伤武器都没有,只有嵌在他后背的那片刀片,U带来的刀片。   摸出刀片时,他在黑暗中划伤了U,很多很多血喷出来。   他以为他杀了U,他怕得要命。   …………   U原本一直跟他很要好的。   U听说他即将要被富商家族领养了。   U和他一起躺进了医务室。   U被他划伤了脖子,半个月之后才从医务室出来;他的伤口比U好得快,但他陷入了自闭。   U出来那一天,是 S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 L的那一天。   他离开了挪威的那间福利院,他的自闭症持续了几个月,只跟自己玩。   那晚的那段记忆,就像蒙上了蜘蛛丝的废弃小屋,一直藏在他脑海深处,一直不曾被看清。 2   阳光依旧,张存夜双手插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那间小屋,褪去了夜色,褪去了灰尘。   角落里的小孩也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久久地站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记忆是从哪个角开始被撕开的?   纵他记性好得过分,回溯到最初, 也只看得见那个跟一群孤儿一起站在教堂做祈祷的自己。   以至于他总觉得, 生命的姿态从一开始就是双手合十。   可是他不虔诚, 也不合群, 寡落得像被万物抛弃的个体。   还有,他无法控制住那种感觉:周围人都愚蠢得匪夷所思。   这种感受随着时日的增加, 渐渐变成了一种确切的看法。   很多时候, 他根本无法跟其他小孩正常交流。因为他们总是谈论一些蠢事, 问一些幼稚问题,关心一些无聊的八卦。他们的大脑仿佛不是用来思考的,而是用来摆设的。   他更加弄不懂的是, 为什么孤儿院里的孤儿都那么渴望被某个家庭收养,难道离开了孤儿院,他们就不是孤儿了吗?   种种异于常人的举止表现使得他总被恶意捉弄, 要么是被顺手一推, 要么被换着花样陷害……   孤儿院里经常发生这些俗套的事。   而有些人的高傲是与生俱来的,怎么磨都磨不掉。   他就是没法合群, 他只能从别处获得乐趣。比如躲在图书馆里。   事情是从哪个点开始变本加厉的?   从 E 和 N 打算领养他开始。   嫉妒是常有的, 愤愤不平也是正常的。   在孤儿院生活的小孩, 普遍具有某种勾心斗角的能力。因为他们谁都想离开这里, 想拥有一个所谓的家庭。所以要千方百计脱颖而出, 让那些进来这里观望的大人们注意到他们。   可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挑选商品的过程——原谅他怀揣着这种看法,因为其他小孩的表现时时刻刻给他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可悲的、谄媚的、表演型的人格, 被过早赋予到了孤儿们身上。   偏偏 E 挑了最寡落的他。   在等待办理手续那段时间,他几乎尝遍了所有孩童能想到的恶点子。   那都没关系。   彼时,能读懂大多数书籍的他,对人性和世界运行的规则已有一定的了解,鲜少会因此而陷入绝望或者任何心理疾病。   直到那一晚,又一次被设计之后,愚蠢的护工依然相信了他们的小把戏,把他关进恶心的那间小屋子。   然后是 U ,U的那块刀片,让他对整个世界望而止步。   刺痛的后背,血色的黑暗。   U 为什么要悄悄潜进来伤害他?   是否把他变成残疾之后,U 就能如愿以偿顶替他被领养?   可他们同房了一年多。友好背后毫无预兆的恶毒,让他脊背发凉。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他还能对世界抱有什么希望?   他跌入完全的自我封闭和他人营造的深渊。   2   秋风萧瑟,光影褪去。   废弃小屋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沉睡腐朽的过往被放出来,转眼已过千万重光阴岁月。   一直不去回忆会怎么样?至少不会这么想死。   十指留不住温度,双眼映不出温柔。   他眉间寂寞如雪,心上阴寒如冰。   深刻入骨的悲哀无声环绕着他,直到他的整个灵魂都被哀伤浸透。   死寂的,浓稠的,绵长的,让他无力的,这潜入他血液与呼吸的悲。   他该怎么把六岁以前的自己带出来?   他该做些什么,才能抵挡这沉默如潮水的伤?   他该屏住呼吸,让自己的心跳停在这一天吗?   有谁能告诉他,哭不出来时是不是该选择笑?   人们都去哪儿了?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蔷薇花凋落,灌木丛疯长。   狂风骤起,天色突变,乌云肆虐,日光被遮去。   画纸满天飞,我双手疼痛。   等一下,再等一下,时光请再等一下。   我想把他带走,我很想把他带走。   3   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每一步都似踏空,张踩在虚空之上,寻遍这间孤儿院。   来往穿行的人都忙碌充实,只有他才像个幻影一样。   走太急,撞了人,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去。   伸出双手低头看着,手是存在的,脚下的影子也存在。   所以是真的,不是假的,那个人才是假的。   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他就是回到奥斯陆的孤儿院了。   他可以带走那个自己;他怎么能不可以?   他绝对可以。   别把他逼疯。   绕过小湖,拐过楼院,踏上长廊。   他呼吸乍停,手脚僵硬,站在长廊一端,再也移动不了了。   光线没落的尽头,黑与白的交界地带,小孩就跪在那里,手里握着画笔,往墙上涂彩绘。   他那么专注,紧抿的唇线,像在笑,像在防备。   张不忍打扰他,钝痛感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细细密密地,流遍他全身。   可他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静静注视他。   “Hey,”他开口说话,桃花眼弯起,“Are you looking for me?”   “……”张说不出话,只能单膝蹲下,招手让他过来。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处的裤子,从长廊的另一端向他跑来。   张开心地笑,和他一样的桃花眼也弯起来,敞开怀抱准备抱住他。   跑快点,再跑快点,跳到我身上来,我会把你抱走。   可是没了。   他眼都没眨,小孩就消失了。   秋风穿廊而过,飘荡荡一场空。   整条长廊只剩下他自己,蹲在原地,被巨大的悲伤彻底淹没。   “I wish you were here.”   “Still I am hoping that somehow.”   4   光影如数剥落,场景无声变换。   越飞越高的风筝,突然飘摇地往下坠。   那背景时而是湛蓝的天空,时而是繁华的荷兰夜景。   他打开车门,黑色外套搭在肩膀上,被他反手拽着,往酒店走去。   黑衣黑裤,背影颀长而清瘦,走路的姿势有点怪,还有点痞帅。   踏上酒店台阶时,他转头,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   “放过风筝吗?”   没有哎。   “我教你。”   啊?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   他的风筝,坠落又升起,升起再坠落。   自己教自己,自己救自己。   甘存于夜,张无了却。   5   声音消弭在天际,车流人行都倒退。   光线抵达视网膜,他再也无法闭着眼。   掀起眼帘,是一片纯白,像墙壁。   不,原来是天花板。   如同生活中突然清除了某个重要之人一样,恐怖的空虚与失落,笼罩着他的整颗心脏。   怎样才能回去?回到他刚刚所在的世界。   缓冲反应了很久很久,张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躺在床上,眼角余光还能看见灯。   双眼盯着虚空中的某处,既不走神也不眨眼,他就这样久久地发着呆,脑中一片空白。   “嘿?这是醒了?……操!醒了醒了!”   久未爆粗的于尽简直想跳起来吼,这特么都睡了两天一夜了!终于见到他睁开双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27   抱歉,在我们的节日里刚好敲到这一部分。   都是我的过去式,希望看文字的你们能比我更客观。   放轻松,看完忘了就行。   ☆、第六十章   为什么会需要沉沦?   为什么连梦里也无法彻底沉沦?   重新垂下眼眸,他喉结微动。   有那么一刹, 他什么都不想面对。   “大佬, 快喝水, 特么你唇都干了。”于尽倒了杯温白开, 帮他把病床摇起来。   “……”他想说:别让我起来。   但是喉咙干涩,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   他偏着头, 靠在床上, 浅蓝病服的上衣衣扣扣得松散。   剥离脱节的时空变换, 让他的意识出现某种程度上的混乱。   有些事他甚至不敢细想,那到底是发生过,还是只是梦境?   于尽看他一副神情恹恹的样子, 缩回了想递给他的玻璃杯,找出一根吸管放进去。   “喏,”他特自觉地帮他端杯子, “你别是睡得智商退化了吧?”   唇碰到吸管, 张小口喝着水,没什么心情理他。   “对了, 昨天你助理一直打你电话, 我就给他发了你躺病床上的照片, 还有医疗诊断报告, 因为他死活不相信他家老板这么轻易地就成了一头小猪。所以我得说服他, 你只是吃错了药。”   他抬眸斜斜睨他一眼,脸上终于有表情了。   “不过话说,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吞了那么多含有安眠成分的药。”   张咬着吸管, 神情有点黯淡,“报一下年月日。”   他的声音还是哑得不行,说的话也让于尽摸不着头脑。   “你不会真的睡得……这里变得有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尔后迅速拿起手机瞄了一眼,“今天是2021年8月9号。”   他放开牙关间的吸管,往后仰,呼出一口气,冗长的,空洞的。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于尽简直要被他这两日的反常行为吓坏了。   “我就知道我是在七号那天做的梦,”张抬起手,长指轻搭在眉骨上,“梦里我也梦见我做梦了。”   于尽:“……”   “我饿。”他转头看向他,红润指尖垂在眉间。   于尽愣了一下,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行吧少爷,想吃什么,让人帮你准备去。”   “你吃过臭豆腐吗?”   “什么?!”他满脸问号,“你是单纯问问,还是想吃?”   操,要是他想吃的话,这就很恐怖了……   “我想闻到它的气味,”张屈指轻蹭鼻尖,“还有牛轧糖。”   于尽简直十脸懵,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额头,被他挡开了。   “我特么得去找医生理论,你这吃的哪里是安眠药?我看是‘性情大变药’吧。”   “过来。”他面色平静,待于尽离床十分近时,猝不及防踹了他一脚。   “行了行了,是你没差了,”他是怕他了,赶紧退开,“臭豆腐牛轧糖是吧?还有什么?不会辣条你也要尝尝吧?”   他面无表情,“不要。”   于尽笑着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靠在床上。   2   轻舔下唇,沿着时间线往回走,他慢慢理清。   是从德国回到广州的那天,跟小江在书房里玩了一会儿挑细绳的游戏。   叽叽喳喳的小江从他书桌上爬下去,离开书房后。他就独自坐在书房里发呆。   看着木纹窗棂和满室书籍,被某种阴翳的空虚裹围。   那样的一瞬间,他觉得破碎,自身的不完满让他几欲窒息。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缺了某一块,以至于让他一旦空闲下来就无所适从。   第二天从广州飞北京,抵达酒店后,在壁橱里翻出家庭医生给他配的辅助睡眠的药,不多不少,吞了七颗。   嗯,平常是一颗就够的。   尔后沾床就睡,把那些缺憾的、疑惑的、平日里没敢仔细思索的东西,在梦里打乱了时空组合的顺序,全都再经历一遍。   包括在荷兰的那段压抑时光,在那间孤儿院的孤独与黑暗,U给他留下的阴影,与S之间难言的感情,对范初影的复杂情愫……   皆是过往事,何为今日情?   唯独那个傻子,太真实了。   他连脚本都为她写好了,结局也给她编好了,她却被他的一场梦给带走了。   没有欲望,没有刻骨铭心,他只是想保护她。这也是一种爱。   张把自己的部分经历抽象异化之后,赋予了她,让她成为一个极度不合理却又极度真实的存在。   让她在梦里陪着他;   让她被他一次又一次地解救;   让她在成长的同时保持住自身的天真纯粹。   梦是一种相当玄幻的东西。   一切好的、坏的、表层的、潜意识的、发生在当下的、发生在过去的……凡是跟做梦的人有关联的东西,都可以被杂糅进梦境里,织就一场虚幻与真实并存的境遇。   事实上,离开奥斯陆后的那段流浪岁月,张遇见的人是容嬷嬷,保护的人也是容嬷嬷。   傻子的脚本大部分来自于容嬷嬷,或许还有鲁森和小江。   但她/他们各自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她/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童真与傻气。   鸟更像是另一个张,一个不完整的张。   她有辛迪,他有鲁森 L;   她有帕威尔,他有养父 E;   她在孤儿院待过,他也在孤儿院待过;   辛迪的死是她的心结,鲁森的死也是他的心结;   她经常被关起来做试验,他也经常被关进旧庄园“反省”;   她的童年孤单痛苦,只有辛迪;他的童年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鲁森;   她缺失了小黑屋的那段记忆,他童年陷入自闭时也缺失过那段记忆;   …………   她的表象与他完全不同,潜象里却与他有太多相同之处。   她就像他分裂出来一部分。   她就是那个童年时期处于自闭的张。   两人在梦里分裂,她陪伴他,他保护她。   可是,现在似乎融合不了了。   她只能在他逝去的梦境里飞翔。   3   傍晚时,办了出院手续,于尽送他回酒店。   车子在繁华的北京交通道行驶,华灯初上的夜景让他略微眩晕。   “哎,你姑娘的情况怎样了?”于尽随口问了一句。   长眉微蹙,越蹙越紧。张存夜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第六十一章   修长尾指和无名指夹着薄薄的门卡,张存夜站在酒店套房门外凝神思考。   于尽也知道甘却, 她的存在不是他一个人的梦境。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她真的存在吗?所以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和细节, 才会真实得那么可怕, 真实得让他梦醒过后感到难受。是这样吗?   门卡贴在感应区, 他推门而入,听见榨汁机运作的声响。   穿过玄关, 看见她正站在吧台前捣鼓。   偏瘦的身型, 小骨架, 粉色的居家休闲中裙,垂在肩后的乌黑长发,脚上的兔耳朵拖鞋。   她一边榨汁, 一边还哼着儿童歌,手舞足蹈。   张存夜久久地看着她,一种神奇的混乱感缠住他的理智, 感情上却又被某种久违的欢喜所冲击。   直到榨汁机的声响停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端着一杯东西转过身。   一抬眼就看见了静静站在玄关口的他, 她被吓了一跳, 手上的玻璃杯掉下去。   在毫秒之间, 张存夜看了眼那只在空中坠落的玻璃杯以及从杯子里晃出来的鲜红色液体。   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响起, 地板上洒满红色汁液, 是番茄汁。   他立刻转而去观察她的神情,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常反应,只是手忙脚乱地准备清理。   “‘十八岁’!都是你啦!干嘛要突然没声没息地站那里?”   她边对他说着毫无攻击力的指责话, 边绕过地上的狼藉,向主厅走来。   张存夜一直注视着她,在她经过他身边时,拦腰抱住她。   触感真实,温度真切。   “你怎么啦?”怀里人察觉到他的反常,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   “没怎么,”他的嗓子还是有点沙哑,低下头去吻她额角,“想我吗?”   她笑嘻嘻地往他身上跳,手脚并用,熟悉的树懒抱树的方式。   张存夜伸手托住她,让她得以跟他平视。   尔后侧脸脸颊被她温暖的小手捧住,见她眉眼弯弯地凑前来,在吻他之前,清脆脆地说了句“想”。   他沉溺在她柔软的双唇之间。   可惜没持续多久,她就退开了,歪着头问他:“你是不是吃了糖呀?我怎么吃到了牛轧糖的味道?”   “我没。明明是你偷吃了糖。”   “怎么可能!”她一通笑,抱着他脖颈,趴在他肩膀上。   安静了一会,又说:“昨天和今天,四十八小时,二千八百八十八分钟,十七万两千八百秒内,我只消耗了地球上的一片吐司,其余都是只存在着少数微生物的温白开水。愚蠢的上帝,我想告诉你,真正的教徒应该连食欲也戒掉。”   “…你说什么?”他的心脏感到剧痛。   这句话是他小时候在孤儿院做祷告时经常默念的。她怎么知道?   可是当她从他肩膀上直起身,又眉开眼笑地来摸他耳朵,“咦?你也有耳力不好的时候耶。我是说,我还闻到了你身上有臭豆腐的气味!”   原来是他听错了?   短暂的疑惑过后,张存夜面不改色,“胡说。”   “是嘛?我再闻闻……”   等她再凑过来,他就开始吻她的侧颈,从轻轻地吮吸,变成小力地啃咬,直到她吃痛喊停。   “你、你这么饿呀?”   “有点。”   “哎呀那我、我得下来……”她边说边从他身上滑下去,“让酒店早点送晚餐,然后你就可以吃东西啦。”   他看着她跑去给客服打电话,又转头去看吧台前的地板。那鲜红的、血一样的番茄汁并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是否连她的应激障碍也治愈了?可是他完全不记得。   指尖触摸自己的唇,上面还停留着她的痕迹。   张存夜暂时不打算思索那些想不通之处,找了毛巾,开始清理地板上的狼藉。   2   “哇这些星星简直不科学耶,妈噢,我折得手指都酸了,怎么还有!”   很晚了,她还盘着腿坐在床上,用各种颜色的彩纸折星星。   他靠着床看手机邮件,不时地听见她自言自语叽叽喳喳。   “我要投诉商家了都!蓝色的少了一张哎……”   “那什么,明明说好是荧光的嘛,怎么一点都不会亮!”   她用两手裹着那些星星,大概是没看见荧光,语气懊恼极了。   “这不是欺骗顾客的感情咩?我跟你说,这样的商家迟早会倒闭哒!”   张存夜刚好看完邮件,顺手把她的所有东西收走。   “哎你干嘛呀?我还没研究完呀。”   把她摁在床上,他关了床头灯,“从迟早会倒闭的商家处购买的产品,不值得那你花时间研究。”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的话,把她搂进怀里,“睡觉。”   “哦。”   3   半夜时分,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张存夜浅眠,一边嫌弃自己忘了关机,一边半坐起身,摸到手机,亮起屏幕。   来电显示是 S 的管家,他安排在她身边的。   某种不好的预感让他下意识皱眉,接通电话之后,信号那边的慌乱声音立刻传过来。   他起身下床,往外走,关上卧室门。   电话里说 S 从早上开始就没在别墅里,一直到现在,挪威已经是晚上,她还没回去,也联系不到。   ☆、第六十二章   他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他只是希望它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也许她的失踪, 就是悲剧的开端。   又或许, 从他在挪威福利院门外第一次见到她跟鲁森时, 命运的脉络就已经开始潜伏、蔓延、织网。   而等他意识到它已经开始收网时, 一切事情都很难控制了。   也许我的所有斗争,都只是可悲的垂死挣扎。   坐在书房里联系奥斯陆的相关当局去找人, 这种时刻, 张感觉自己是空气做的。   他甚至让助理帮他订了飞挪威的机票, 虽然他这个时候回去并没有什么作用。   墓园,教堂,美术馆, 博物馆,滑雪场……他说出那些她最有可能去的特定地点,尔后一边安静又焦虑地等待, 一边处理着涌进他手机电脑的乱七八糟的各方信息。   直到他们在教堂找到了她, 他的世界才恢复成一种正常的状态。   手机被拿到她耳边时,张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皱着眉, 用平常的语气, 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找不到我的手机, 好像掉了。”   “那为什么要乱跑?”   “没有, 我只是坐在这里想事情,”信号那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点虚弱, “Wivin,有一些问题,我开始想不明白了。”   一手扶额,他垂下眼眸沉默。   “我下次不会独自出门了,”她说完这句,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时差,“很晚了,你快去休息。对——”   “下个礼拜,”他打断她的话,堵住了她那句即将说出来的‘对不起’,“我会回挪威一趟。”   2   从书房出来,穿过一片漆黑的主厅,张推开卧室门。   在黑暗中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躺下,转身去抱旁边人。   没抱到。   只有被子,和虚无的空气。   他半撑起身,凝视着身旁的位置,几秒钟后,伸手去拉开床头灯。   柔和光线的照射之下,床上只有他自己,傻子不见了。   张重新下床,粗略看了眼整个卧室,确定她不在这里。   尔后走出卧室,去洗手间找。   没用到两分钟,他就找遍了整间套房。   房内所有灯都被他打开了,到处都不见她的身影。   翻开通讯录,拨通酒店客房部经理的号码。既然不在套房里,她就很有可能还在酒店其他地方,调出监控录像,应该很快能找到。   等待接通的那十几秒内,张往吧台走去,想倒杯水喝。   视线瞥到吧台旁的垃圾桶,他才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团报纸不见了。   那团他亲手把玻璃碎片包起来的报纸,从垃圾桶里消失了。   “张先生好。”经理的声音跑进他左耳,他说了句“抱歉,拨错了”,就切断了通话。   转而去吧台上抽了根吸管,微微蹙眉,张在垃圾桶面前半蹲下身,一手捏着薄薄的手机,一手用吸管轻轻拨开垃圾桶里其他杂物。   垃圾不多,稍微翻了一遍,他就确定这里面的确没有那团报纸。   顺手扔了吸管,张站起身回到卧室,目光落在床边的小桌上。   先前没有仔细留意,而今一看,桌面上满罐的折纸星星和那些没折完的彩纸,也不见了。   傻子临睡前玩了很久,他亲手把她的东西收起来,放在桌上的。   可现在,看起来像是不翼而飞了。   某种诡异的空荡感瞬间把他包围。   他站在卧室里,一颗心跳得缓慢而笨重,一下一下的。   心跳声在他胸腔里回响,每响一声,就像撞钟人撞了一次钟,费劲而沉重。   手里捏着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是收到了新短信的提示。   张滑开屏幕,看见于尽发来的短信,用极其激动的语气,说范初影又回北京来发展他的个人事业了。   于尽的生物钟一向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凌晨时不睡觉拿着手机刷各类新闻动态是他常做的事。张不觉得奇怪。   他也没心思觉得奇怪,他全部的心思都栓在傻子身上。   可当他的视线扫到手机屏幕上他跟于尽上一次的短信对话时,他就立即明白了什么……   上一次的短信对话才刚发生在昨天下午,他醒过来不久,于尽出去帮他买食物时,他给他发短信,让他顺便买一幅拼图回来。   想到这里,张就想起了一切。   是他自己,在病房里喝水时,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   是他自己,坐在床上玩拼图时,发现少了一个字母版图的零片。   没有番茄汁,没有折纸星星。   没有傻子。   他看完手机邮件之后就睡了,梦境从他傍晚出院时开始,随着他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而结束。   难怪一切都那么断裂,除了那几个特定的场景,其他一切都是空白的。   可是细节之处却又生动鲜活得让他不由自主沉溺。   甚至连她身上微甜的奶香味,他都闻到了。   可终究还是一场梦,而已。   张往床边坐下,罕见地,久久地,失神。   3   上午,司机送他去盛禾生物技术公司。   下车前,张没忍住,问了一句:“陈叔,你是第一次送我来这里吗?”   “是啊,先生。”   等他自己走进这间公司后,他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因为这公司的内部设计,跟他在梦里看见的,并不一样。   这里的所有电梯都不是透明的观光电梯,而是传统的不透明升降电梯。   他来参加的第一场会议,也不是闹哄哄的研讨会,而是进行投票等过程的董事会。   从盛禾出来后,车子往太古里驶去。于尽约了他在那里用午餐。   张靠着车后座,登录了很久没登过的 ins 账号,找到范初影的个人主页。   他的账号一直挺活跃,时不时地更新个人动态。粗略看了眼,的确是又要回北京来发展了。   那些事情,关于他父亲的官途失足,关于他创业刚起步就被断了资金链,关于他刚回国不久又折回了美国……   张知道,这在现实的真实生活中,早就发生过了。   并不是发生在今年的九月,而是发生在去年的九月。   这些事情,当初他做的时候,冷心且无情;时间一长,有空时想起来,才觉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可他在生活中不能明确地表现出来,甚至不能放纵自己花更多时间去想。   只能在短暂的梦境里作出一种冗长的思考。   4   “呐,三千块,让你拼个够。”于尽把一盒拼图放在他身旁的空位置。   张轻轻挑眉,没说话,往座位上坐下。   “少了一块就逼着老子去投诉商家,当我不要脸的吗?”   “顾客因为利益受损而以合理方式投诉商家,丢的是商家的脸。你缺常识吗?”   张说着,想起昨天他那憋屈样,在心里为他的母校默哀,竟然向社会输出这样本末倒置的所谓商业精英。   “重点不是投诉这个行为,而是我去投诉,我!”于尽指着自己强调,怨念深重,“特么实名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特么买了一幅拼图,这特么是多么幼稚的玩意儿,我堂堂一个……靠!我腿断了!”   他还没说完,被狠狠踹了一脚。立刻把餐椅往后挪了挪,确保自己的双脚离开桌布遮盖的范围。   “珍爱生命,远离某人……的长腿。”于尽边说边抽了纸巾,低身去擦自己的裤子。   等他再坐直身,对面座位上的人依然面色悠然地在喝着果醋。   他清了清嗓子,“哎,张,万一你们再碰面,你觉得范初影会怎样?”   “什么怎样?”他没抬眼,搭在冰冷果醋玻璃杯外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他上次在景氏的餐会上那样动手动脚,你现在竟然还没点危机感?”   提起这件事,于尽就又忍不住八卦了,因为他当时没在场,事情还没传出来,就被公关了。他其实并不知内情和具体状况。   但某人肯定是不会提的,所以他只能采取这种‘胡说八道法’来套话。果然,对面的人下一句就问了。   “什么动手动脚?”   “……”还是没能立刻套出来,因为他这个问句完全没透露出任何信息。如果他是问“你怎么知道”,那于尽就可以狂喜了。   张怎么会不知道这厮打的什么主意?他当人人都跟他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吗?   去年的景氏募款餐会,阳台间,他不但顶了范初影一膝盖,还捡起地上的手机,再顺手用力地摔在他面前。   当时张说了什么?“凡是留有你痕迹的东西,都让我恶心。包括这部因你而掉地的手机。”   这句话约莫是实在地伤到了范初影,他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拦腰抱住他。   这一幕好死不死地被推门而入的景鸢看见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名媛闺蜜。   当时的张,觉得真他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麻烦事一件接一件而来。   但他没想到,范初影立刻放开了他,并当着景鸢的面说,是他自己喝醉了,所以才举止鲁莽。   范家与景家是世交,要有点什么消息传出去,景氏选择维护合伙人还是维护世交,谁都说不准。   他一向恃美行凶,在听到范初影这样说之后,挑着眉低声在他耳旁扔下一句“流言和媒体方面,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让我继续恶心你”,尔后就当做没事人一样离开了现场。   于尽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不是……你竟然会走神?”   他回神,抬眸看他,“因为,走神比跟你交流来得好玩。”   “我去!物种歧视吗?”   “可能吧,人类歧视爬行动物,很正常。”   “我哪里像爬行动物了?你能不能睁开眼睛说话?”   桃花眼轻眨,他看着他问:“爬行动物,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双眼吧,有毒吧你!”   ☆、第六十三章   奥斯陆那边,S 的情况据说跟以往相差无几, 回到别墅以后用了晚餐, 待在琴房里弹了会儿钢琴, 就进卧室休息了。   但这些都是管家跟张说的。她没接他的电话, 三通。   她很少这样。除了不方便时,几乎没有刻意不接他电话的前例。   一手举着手机听她管家的汇报, 一手翻开皮夹。张站在酒店套房门前, 分神回想了一下。   是否昨晚跟她说话的语气重了些?是否质问的口吻给了她一种压迫感?   她坐在教堂里时, 想了些什么?   抬手看腕表。这个点,挪威时间凌晨七点三十七分,她还在睡梦中吗?   把皮夹贴在门卡感应区, 他在电话里嘱咐了几句,尔后收起手机,推门进去。   给自己洗了一只青苹果, 从书架上找了本迷宫集, 盘腿坐在地板上,随便翻开一幅迷宫图, 边啃苹果边盯着它看。   如果啃完了一只苹果, 还没找到正确的出路, 他就会深深地嫌弃自己, 并勉为其难地把苹果再啃干净一点, 以此来给自己增加思考时间。   今天这幅图过于简单,他用不着啃到苹果的核心。   唇角翘着,收起迷宫集。   他起身到书桌前坐下, 开始过目一些工作文件。   2   敲门声响起,一下一下的,不轻不重,还有点小心翼翼地意味。   长眉微蹙,张存夜侧转头,长指指尖不自觉地开始在桌面上敲。   好一会儿过去,他一直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敲门声和自己指尖碰到桌面的细微声响。   再度转头,看向右边的落地窗,窗外天光明媚,也有着独属于秋的苍茫与落寞。   一如他现在的心境,明媚,苍茫,落寞。   因为他知道这敲门声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他又一次身处梦境。这梦境注定是欢喜又空落的。   普通人总说“事不过三”,可对他来说,“事不过三”非常难。   在明知自己犯过一个错误的情况下,如果他第二次再犯同一个错误,毫无疑问就是混入了感情因素,他才会被蒙蔽。   所以他昨晚一度以为那个傻子是真实的,以至于他撇开了自己的疑惑,选择跌入她的柔软与温存。   但第三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第三次。   尽管这错误并非不令他欢喜。   必须十分理智,完全掌控住自己的情绪,才能做到冷静,才能在梦醒之后避免陷入某种空虚。   门外的敲门声消停了,张存夜以为她就这样离开了他的梦境,刚要起身去开门看看,冷不防她又开始敲。   “‘十八岁’,我给你送果醋啦!你不想念你的果醋君嘛?”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动人,“你、你不开门,我就要拐跑它了哦。”   他没忍住,抿着唇笑了笑。   一手撑着脑侧,看向门那边,他说:“进来。”   等她推开门,手里拿着果醋瓶进来,他才发现她的头发似乎变短了些,不是原来正好及腰线的长度。   “哎呀我的天!冰死我啦!”   她把玻璃瓶放在他书桌上,双手立刻捏住自己的耳垂,“你为什么一定要喝冰的果醋呀?冰的比常温的更酸咩?”   张存夜轻“嗯”了一声,目光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她意识到了他在看她,脸上爬上浅淡的绯红,“你干嘛一直看我呀?是不是觉得我比昨天更可爱啦?”   “开瓶器和吸管,”他轻声嗤笑,“傻子。”   “哦。”自作多情被立刻戳破,她瞪了他一眼,脸变得更红,超级不甘愿地跑出去给他拿。   在张存夜耐心地等待着她再一次跑进来时,门铃声突兀地响起。   时空在一瞬间扭转变换。   3   这门铃声来自现实时空。   他掀起长睫,入眼的是自己的黑色衣袖。   原来是趴在书桌上睡着的。手臂还有点酸。   这一次他刻意克制,所以梦醒时能做到面无表情,心也不再给她留下任何惆怅的空间。   几乎是立刻就回到现实生活,长指揉着眉心,起身往主厅走去。   中午时于尽说华再希今天到北京,所以在猫眼里看见他时,张一点都不意外。   可当他打开门,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吴文的。他正站在酒店廊道里讲电话,背对着这边。   “靠,他怎么来了?”张挑了挑眉。   “他不让我们告诉你的,说要以一种令你刮目相看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华再希笑着说,自动自觉地绕过他走进去。   靠在门框上,张尝试着用一种所谓刮目相看的目光去看讲电话的人,尔后发现这真他妈难。   吴文结束了通话,一转头就对上他沉思且略带嫌弃的视线。   “我不相信我一出场就要遭到你这种令人受伤的目光的注视。”   张不以为然,等他走近了,伸手拦住他。   “怎么了?住在酒店里也不让人进了?这要是换成你自己家,我岂不是连大门也见不到了?”   张不理他,抬起手,闭上眼睛,屈指在眼皮上轻轻划过。   “给你,”他重新睁开眼睛,“刮目相看。”   吴文:“……”   客厅里的华再希笑出声,“有总比没有好,你就收下吧。”   4   华再希在北京还有个人的工作业务要处理,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离开。   走之前还特意绕到他的吧台壁橱看了一圈,美其名曰帮他清理隐患药物。   可惜那些小药瓶上面的字体都是挪威语,他一个也看不懂。   张屈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一无所获地开门出去。   上回吞安眠药,虽然是在不理智状态下干的事,但他心里依然有数,怎么可能往死里吞?   而且,那一整瓶吞下去估计都不会死。嗯,根据他与家庭医生斗智斗勇多年的经验,医生就是这么怕他死,不可能给他足以致死的药量的。   “你是不是感觉自己走到人生巅峰了?无敌到寂寞了,所以才尝试一下新玩法?”吴文不知何时打开了他放在桌上的笔电,边快速敲着键盘,边问他。   “靠,给我合上。”张把一本杂志扔过去。即使设了密码,他也丝毫不怀疑这货可以轻易破解。   “合上了,”吴文把他的电脑放回桌上,没忍住,问了一句,“《不夜城》第一章 ?这名字我听着……怎么有点——”   “给你两个选择,”他打断他的话,脸色已经像覆了冰霜一样,“一,自己滚;二,抱头直线滚。”   “这两者有区别吗?”吴文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难道我还能抱着头曲线滚?”   “所以你没有选择。”   “我就只是瞥见了个标题,而且你那正文才写了三行,能有什——”   “只是瞥见了个标题?”他用他独有的调调反问。   “行吧,我就是只瞥见了标题跟正文……”   “那你他妈还想看见什么?”   “呃,那这样说,”吴文真是要被这人抠字眼的习惯给折腾死,“……我一打开某人的电脑,窗口就停留在文档页面,我出于职业习惯,非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他的文档内容,包括标题跟正文。”   “侵犯隐私权,”张往沙发上靠,十指交叉,双手揽在自己脑后,“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或许我就能原谅你。”   “……”吴文心想,这肯定是有预谋的,“好的吧,您问。”   他垂下眼眸,尽量以一种不太诡异的问法陈述问题:“你曾经入侵过荷兰海牙市某间福利院中心的网络吗?”   “福利院?我对这种地方没什么兴趣,”吴文确定自己没跑去祸害过这些福利机构,“贪玩的时候嘛,贵族学校和政府机构的主机比较适合我消遣。”   那就是没有了。   张不得不彻底承认:那只鸟,完完全全只是他一个人的梦。   5   晚上,私人高级会所。   于尽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冷饮根本无法压下他心中高涨的怨念。   “请问,我们能不能跳过某人的出牌机会?特么他还让不让人玩了?”   “我觉得吧,”吴文弃暗投明,“还是等着你出局比较好。”   “凭什么第一个出局的就是我?”   “得得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手上的牌有多烂。”吴文扬了扬眉梢。   “我去!你特么还能看见我手上拿的什么牌?”于尽立刻转了个角度,把牌背对着左边的吴文。   “你俩小孩能不能别吵?”华再希本来就没太搞懂张的这套桥牌规则,一边出牌一边还得思索。   “小孩?你也不看看谁更像小孩?”   “别跟老华计较,他就是倚老卖老,就这德行。”   全程安静地悠闲地喝着果醋的人,放开牙关间的吸管,“聒噪。”   “这叫理性讨论……”   于尽很是不服了。这人一手拿着果醋玻璃杯,一手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牌被他随意叠放在桌子一角,根本都没看牌,轮到他出牌时候才顺手摸一张。然后他这一顺手,就一并打压了他们三人。   “理性讨论的人,”张在自己的牌里面捏出一张,尔后抬眸看于尽,“你可以出局了。”   “我去!”他有点瞠目,“我算了哈,至少还要轮三次我才会被淘汰,你这个怎么搞出来的?”   “你算的一向都做不得准。”   “……”于尽放弃挣扎了,等着其他两人被他虐。   水晶悬灯的光辉明亮而柔和,窗外北京的夜景繁华又璀璨。   调酒师站在另一张桌前专心调酒,于尽弯着腰在音控装置前找音乐。   没过多久,牌桌那边就散了,张难得耐心地跟华再希继续解释了几句这种桥牌的游戏规则,因为这是被他改编过的。   吴文跑去另一个角落,拿着飞镖扎红心。   空气遇到冰凉的玻璃杯,冷凝成水滴,落在张的衣服上,指尖上也沾了不少水珠。   手机还偏偏在这时震动,他抽了张纸巾擦拭了下,就起身往外走。   6   电话那边是远在德国的容姨,说帮他整理影碟房的时候,整出了一堆封面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碟片,问他要不要清理掉。   一手收在裤兜里,张站在会所过道尽头的窗口前,想了想,让她把那些重复的影片寄到奥斯陆。   也许能帮 S 打发些时间。他看过的影碟,她会一部不落地看完。   挂了电话,边低着头给容姨发地址信息,边往会所房间走。   经过其中一个过道岔口,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掠到一对靠在墙上亲密的情侣。   他觉得眼熟,转头往左边看过去。   脚步微滞,张轻轻挑眉。   这就有意思了。   他正要抬脚,打算悄无声息地路过。范初影也在这时看见了他。   微妙的眼神,幽冷的空气。   范初影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拿开那双搂着他脖颈的纤纤手臂。   尔后与她拉开距离,转身面向张,神情冷漠,又透着一点无从掩饰的无措。   他把他的所有举动心思都看得分明,没什么反应,移开视线,准备继续路过。   “张先生!”开口的是景鸢,“相识一场,不祝福一下吗?”   这话真有意思。   去年此时,范初影和景鸢这两人,都对他怀着同一类爱慕心思。只一年,俩人就忘了曾经互为情敌的立场,不计前嫌地在一起了。   人类果真善变。   萍水相逢,哪有永久不变的痴情?   张再次侧头看向他们,似笑非笑,“祝福?婚礼时一定送到。”   他看见范初影的眸光黯了一个度。他假装没看见。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   “你住口,”范初影打断喝醉了酒的景鸢的话,“你疯了吗?”   “难道你没疯吗?你以为你就很正常吗?你还不是被他——”   他捂住景鸢的嘴,看了眼站在走道岔口的人,然后推着她进了旁边的独立厢房。   倒是免费看了一出戏。   张边走边猜测,景鸢没说完的那两句话,应该是什么呢?   这俩家族缔结婚姻当然有利,但是是个人都看得出,他们的个人婚姻不可能幸福。   啧,多管闲事的张某人。   他在自我嫌弃中抛开了他们的事,抬手看腕表,估摸着等会儿回去的时间。   冷不防手腕被人抓住,他下意识甩开,没甩掉,回身去看。   “张,”范初影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无声无响地拽住他,“刚刚……景鸢喝醉了。”   他没说话,唇线轻抿,眼里藏着点点嘲讽的意味。   “是她在黏着我,我没碰她。”   张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他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上。   范初影把他拽得更紧,“你信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他抬眼,终于开口说话了,“有关系吗?”   “当然有。”他有千言万语,在这人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   年少所遇,若太过惊艳,往后就注定无可救药。   张转了转手腕,语调凉淡:“松开。”   “你先说你信我。”   “手疼。”   这句话一落地,张的手腕就得到了解脱。   他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把手收进裤兜里,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走没几步,又被他拉住手肘处的衣袖。   “不跟我多聊几句吗?”   “没什——”   “喂!干嘛呢你?”吴文的声音打断了张还未说完的话。他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的。   范初影跟吴文互不认识,但很明显,吴文就是在问他。   张轻蹙长眉,侧过脸低声跟他说:“放手。”   “那人是你朋友?”   “我让你放开。”   “这么急干什么?”范初影偏着头看他,“你怎么总是有这些如此紧张你的朋友?天生招人的吗?”   站在不远处的吴文越看越不对劲,正好张在这时腾出手去掰范初影的手指。   “你他妈别得寸进尺。”   “我几时得到寸了?怎么进得了尺?”   范初影刚说完这句话,就被蹙额走过来的吴文出其不意地揍了一拳。   “吴文!”张拉开他,“你做什么?”   “做什么?”吴文提高了音调反问,“这货动手动脚的,你——”   “闭嘴。”   “你……”吴文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回去,”张朝他们房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去,“我私事,别掺和。”   ☆、第六十四章   吴文带着十二分不解,边往回走, 边扭头看他们。   会所的过道没其他人, 晕黄偏柔和的灯光充盈了整条通道。   张站在原地, 看着吴文的身影隐没在房间入口, 才转身去看后面靠着墙的范初影。   他微仰着头,指尖轻顶着鼻尖, 流了不少鼻血, 红色血滴落在几滴在浅蓝衬衣的衣领上。   眉头轻皱, 张伸手推了他肩膀一下,“去那边。”   他指的是左斜下方那个没有亮灯的空房间。   范初影顺从地向他指的房间走去,依然仰着头, 留心听着身后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但他一起来了。   推开门,站在门口, 范初影让他先进去。   张没说话, 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面色冷淡地从他身前经过。   进了房间, 亮起水晶悬灯, 他随意站着, 微微颔首, 长指灵活, 把反袖式的衬衣衣袖挽上去。   范初影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举动,一声不吭,丹凤眼微眯。   “过来。”张扔了一句话, 没回头看他,径直朝房间内的洗手间走过去。   他心内暗潮汹涌,却要努力压制,做出一副平常朋友的样子,这样才能留住他多一点时间。   跟着张进了洗手间之后,见他相当潦草地抽了一堆纸巾。   这粗略的举止不太像他,却又莫名有种混帅的反差气质掺进来。   当然,瞥见镜子里自己一片狼藉的鼻血时,范初影就没心思继续花痴他了。   立刻倾前身,恨不能贴在镜子上观察,“你朋友比我还喜欢你?不然下手怎么这么重?”   他刚说完,被旁边人踹了一脚。   “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吗?”张抓着一把纸巾,眉眼冷凝。   “我就是这样认为啊,”范初影一低头,立即又有血流出来,只能仰着脖子说话,“你没喜欢过人,你当然不知道。”   他想了想,这句话很难反驳。索性垂下眸避开。   “转过来。”   范初影横着食指,堵在鼻子前,转身面对着他的时候,只能微张着唇呼吸,还得避免把吐息洒到他面前,压抑得相当辛苦。   “蠢货。”张抬起他下巴,让他尽量仰着头,尔后拍开他堵着鼻子的手。   他顿时嗅到了自己鼻腔里的血腥味,但总算可以用鼻子呼吸了。   有点粗糙的纸巾擦拭着他的下巴,磨得有点痛,可这纸巾是被抓在张手里的,痛也挺好。范初影忍不住弯起狭长双眼。   见他扔了手里这一把纸巾,又抽了一把,沾了点水,垂着眼眸给他再擦了一遍。   略微凌乱的额前碎发遮去了他的长眉,范初影的目光沿着他半掩的睫毛,蔓延过他高挺鼻梁,路过紧闭的红润双唇,落到他扣得严实的纯黑衬衣上。   他早知张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隐约明白他对自己的这副皮囊不怀好感。   从前在奥斯陆念书时,范初影无意间看见他在阅读《人体解剖学》之类的书籍,问他,不觉得渗人吗?   他说没感觉,了解了人类身体的组成,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身只不过是由人人都有的骨骼肌肉细胞以某种有规律的方式有机组成。一块块拆开来的话,世间肉体均具有美感,如此便可足够淡化所谓的相貌对人们的影响。   当时范初影二话没说,抽走了他的书,拖着他去艺术摄影馆,扬言要让他明白人类的相貌有多重要。   “你能稍微收敛一下吗?”   声线清冽,他突然的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范初影回过神,“收敛什么?”   “目光。”   “……”被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他的视线移开了一下,没几秒又厚脸皮地重新移回他脸上。   张扔了半湿的脏纸巾,抬眼看了一下他血迹最多的人中和上唇,眸光微动。   范初影静静等待着,以为他下一步就要去洗手了,不会给他擦嘴唇之上的地方了。   可张转而又去抽了一叠纸巾,沾湿。   凉凉的纸巾碰到他的唇,他仰着头,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捕捉张脸上的神情。   躁动就像蚂蚁一样,抓心挠肺,他不得不攥紧了身侧的双手,才能勉强克制住。   喉结滚动,他吞咽口水的细微声响在洗手间轻飘飘划过。   纸巾来回擦拭着他积了很多血的人中,他的冰凉指尖触到他鼻尖。   范初影伸手圈住他手腕,声音有点干涩:“你要原谅我了吗?”   很出人意外的,他看见张抿着唇笑了一下。   “你准备好要被我原谅了吗?”   这样的反问,属于他的一贯的调调。   “……”范初影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有点不讲道理,这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反问句。   他妈的,跳什么跳?别跳了,丢人现眼。   他放开他的手,仓促转身面向镜子,弯下腰把手放在水流感应区,“你先让我把鼻子里的积血清洗干净,它堵塞了我的思路,我暂时答不出来。”   张挑了下眉,把纸巾扔进旁边垃圾桶,洗了手,没说话,出了洗手间。   2   这个会所房间偏小,娱乐设施倒还挺齐全。   范初影从洗手间出来时,一眼就看见坐在长沙发上低首查看手机的人。   张没走。   他松了口气。   从一边的桌上拿了瓶碳酸饮料,他知道他不喝这些,也就没给他拿。   兀自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往他身旁的沙发位置上坐下。   “我知道你会笑我蠢,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说话,鼻腔就有刺痛感,范初影晃着手里的易拉罐,垂下头说,“在美国的这一年,我依然很想你。”   男人之间的情话更容易让人起鸡皮疙瘩。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头也没抬继续看手机。   “你知道,我是独子,”他顿了一下,“不想断子绝孙的话,只能采取试管婴儿的方法。”   范初影说着,转头看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还挺厉害,苦情牌之后,约莫要开始道德绑架了。张没说话,垂着眸,指尖在手机键盘上轻摁。   “性需求也很容易解决,”范初影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点乱,仰头喝了几口冷饮,笑了笑,“我紧张,语言表达不行,但你这么聪明,能听懂的吧?”   张心想:还真他妈没怎么听懂。   “总之,我想了很久,我无法改变对你的这种感情,我也明白了……你是不会跟任何人以爱情的名义在一起的,”他侧转身,注视着他说,“可我不能离你太远,这他妈太不好受了。所以,我能不能回到你身边当个朋友?”   桃花眼轻轻眨动,他正在编辑短信,下意识敲下他最后一句话的后半部分:当个朋友?   “我能吗?”   张听见了他声腔里的颤动,那极力压抑之下的窒息渴望。   回删问号,敲下句号。   他看着手机屏幕那句话,开口问他:“这样就好受了吗?”   “当然也不好受啊,”范初影自嘲地笑,“因为,一旦你给我一丁点甜头,我都控制不住想把你睡了。”   张侧转脸,斜了他一眼。   “但我又不能这样干,我只能拼命控制住我自己。所以不会好受的,”他把饮料瓶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但一定会比当你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来得好受。”   他说完之后,房间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张一向话少,范初影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温和的东西,别拿狠话和疏离刺他就行了。   他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精致侧脸。空调冷气之下,竟然还觉得燥热。   “到底行不行?”范初影打破沉默,“给个准信。”   张轻“哼”一声,“你以为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蠢货。”   他扔下这句话,就收起手机,起身绕过他,往外走。   “所以是同意了?”范初影朝着他的背影高声问,“是的话你就继续走,不是的话你就停下。”   他懒得理他,打开门走出房间。   关门的瞬间,一侧身,看见里面沙发上的人笑得前俯后仰。   3   司机送他跟吴文一起回酒店时,吴文终于逮到机会问他了。   “那货到底是你谁?还私事?你怎么不说国家大事?”   张没回答他,好一会儿过去,才恍然想起什么一样,“oh,那货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见鬼!”吴文一大男人,被这话渗得起鸡皮疙瘩,“他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很喜欢我?”   “长了眼睛的人,大概都不会这样问。”   吴文音调婉转地“哦”了一声,十分惊讶地反问:“你竟然觉得那货长了眼睛?!”   张顿时笑开,“少欺负不在场的。”   “大庭广众之下,任他对你拉拉扯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胸宽广了?”   “你已经帮我揍了他了,”张认为应该尽早结束这个话题,“不算宽广了。”   “别以为这样说我就开心了啊。”   吴文对他的各种话术套路已经摸得差不多了,早就没那么容易被糊弄了,转过头看他,“大佬,说说看,为什么我们碰一下你,就被踹得各种头晕目眩;而那货碰了你,你却还维护他?”   他沉吟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你们是人,而他是货?”   “……”吴文放弃了,“服。”   4   他套房里只有一张床,吴文住在他下一层楼的酒店房间。   开门前看了眼腕表,已经是深夜快零点了。   主厅里的灯怎么没关?他懒得嫌弃自己的忘性了,只想去冲个凉先。   一手解着衬衣衣扣,一手拿出手机,张存夜刚要弯腰把手机放在客厅桌上,看见了沙发上蜷成一团的人。   全部动作顿住,他站直身环顾整个空间,唇角紧抿。   梦境逼真得跟现实越来越无缝衔接了。   他的傻子总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   张存夜在沙发前单膝蹲下,长指撩开遮在她脸上的几缕长发。   他的心情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指尖在她淡色的唇上轻抚,再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心理状态正常时,傻子一向睡得沉,不容易醒,这睡神功力他早在五年前就见识过了。   不对,哪来的什么五年前?一切都只是两天内的梦境里发生的事。   不过,反正现在也是在梦里,先这么认为着,也无妨。   张存夜把她从沙发上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卧室走去。   放她躺在床上时,她的长发被压在背下。   张存夜凝神看了一会儿,根据年少时玩服装设计练出来的眼力,他总觉得她的头发似乎又短了点。   尔后去找了精准的卷尺,轻手轻脚地量了一遍,记下数字。   退出卧室去冲凉前,俯身在她额前落吻。   “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来?”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29   这个章节前两小节可以当成个人记事随笔看,地点换成美国加州、时间换成今年六月下旬,就是了。   有赖于前段时间在公众号敲了那段《重来一次》,让我得以以较为平和的心态重新审视F。   ☆、第六十五章   清晨六点,张抬手搭在额前, 睁开眼, 看天花板, 花了两分钟平复心情。   毫无意外的, 身旁的位置又是空空如也。   昨晚他抱着入睡的麻雀已经从他的梦里撤离了。   为什么每一次的梦境都这么真实?真实到…如果他没有提前提醒自己,就会信以为真跌进去的那种。   2   昨天答应了 S , 下礼拜去挪威一趟。加上对她的情况也不放心, 所以北京这边的工作无论如何都得加快进程。   一整个上午, 他都待在盛禾公司。   中午跟吴文在餐厅里用午餐,他突然问了他一句:“你有没有了解过类似于…时空撕裂和里世界这些方面的东西?”   “里世界挺有意思的,跟网络虚拟空间很像。”   吴文说完, 抬头去观察他,“大佬又产生了什么新想法?要尝试一下科学研究?还是想做学术投资?”   “没,”张敛着眉, 餐叉在蔬菜沙拉里捣来捣去, “你小时候见过超自然的东西吗?”   “消停下哈,”吴文放下餐具, “这问题都讨论了多少年了?你还来?”   他在餐桌底下踹了他一脚, “一天没讨论出结果, 这问题就没完。”   “那你能穿越时空跟我回去重新经历童年?那样我就不用一次又一次口述给你听了。”   在奥斯陆时, 有一段时间, 张住在吴文家里,俩人每天晚上的必谈话题就是“超自然”。   吴文总是被逼着重复讲他童年时遇见过的古怪事情,比如, 晚上掉进了郊外一口枯井里,白天醒来竟然是躺在河边的。他怀疑自己是被枯井里的暗流带到河边的,但又竟然没淹死……   “我有一种感觉…”张把餐叉穿进一块有机胡萝卜里,停顿了一下,说,“我正在经历超自然的事。”   “What?!”吴文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立刻找出手机,拨通他的号码。因为他强烈怀疑眼前这人不是张。   张笑得嘲讽,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他面前,“二货,不累?”   “说!哥们,你从哪儿捡到这部手机的?”吴文边说边把脚从桌底下挪出来,“看着你脸色也没什么异常啊,难道你最近得了什么新病?”   “这句话很奇怪吗?我不能经历超自然的事?”   “嗯……也不是,”吴文思索了一下,“主要是因为,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所以让我产生了一种……‘你不是你’的错觉。”   在他所形成的固定印象中,张这个人,或许什么都可以变,但绝对自信这一点,是他永远的标志,不会变的。   先不说超自然这东西本身就未被确定,单单是他那句“我有一种感觉”,就很不对劲。他很少使用这类句式。   “当个人认知与客观现象都站在主观感觉的对立面时,我就只能说‘我感觉自己在经历超自然’。”张解释着,回想了一下最近两次的梦境,的确就是这样。   “那你说说?什么感觉?”   “感觉自己…同时生活在两个时空里。但每一个时刻,我的主体意识只能存在于其中一个时空内。”   吴文:目瞪口呆。   大佬醉了。   张静静地看着他,其实这事他也就只能跟吴文说,因为吴文从小就极度痴迷这类事情。   “这么说,”吴文清了清嗓子,“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但这已经不是超自然事件了。”   “那是什么?”   “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就是弗洛伊德老头子研究了大半辈子的玩意。”   张语气幽冷:“信不信我把餐具扔过去?”   “不会的,你的修养不允许你做出这样的……靠!放开放开……我错了!我收回那句话,我承认你这就是超自然的真实现象……嘶——”   他抬起踩在他鞋尖上的脚,吴文活络了一下,还是痛得倒抽凉气。   “我真是服你,踩鞋尖?小女生的招数你也使得出来?”   “就是这么不择手段。”   “……”   3   中午回到酒店之后,是德国那边连续不断的视频会议和工作电话。   今天他没进行午休,果然就没再见到鸟。   傍晚时比较空闲,算着时间给 S 打电话。   这一次不是不接听,而是直接关机了。   这个点,即使在卧室里,她也还没午休;而且,她以往睡觉休息的时候,从来不会把手机关机的。   也许是手机电量刚刚好用完了?   社交账号上的视频邀请也没接通。   她管家说她的情况一切如常,没什么不对劲的;让K 去看,他也说正常;张甚至勉为其难地问了她闺蜜,闺蜜也表示她状态很好。   可是他却觉得处处不对劲。   就好像是,某种氛围,挪威那边的人把氛围配合得太好了。   但如果是配合出这种完美的氛围的话,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世界上,跟 S 最亲近的人,除了名义上的 B,就只有他了。   谁还有立场和资格对他隐瞒她的情况?   又或者是,她的确是在生他的闷气,所以才不跟他讲话?   手里转着薄薄的手机,张靠着椅背想了一会儿,还是相信自己的微妙直觉,让助理帮他把机票提前了三天。后天飞挪威。   他的个人感情是定量的,也是花了很多年才攒下来的。   分出去一点,就少了一点。   所以,必须十分在意,十分认真,十分谨慎。   才对得起自己的挥霍。   这就是寡情者的悲哀。   4   晚上有个饭局,结束之后,司机在酒楼下等他。   大约是没控制好食量,或者是吃了某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从上车开始就觉得胃里难受。   撑着回到酒店套房,在洗手间干呕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翻腾,恶心得不行。   看镜子时,看见自己脸色发青,额前碎发被细汗沾湿。   皱着眉洗手,哗哗的水流声回荡在空落落的洗手间。   他觉得,待会儿冲完凉之后,要同时吞胃药和安眠药,睡过去就行了。   一拉开洗手间的门,手臂立刻被人抱住,他条件反射想抽走手,尔后看清眼前人是傻子。   “你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呀?都半小时啦!”她拖着他去吧台那边,台上放着一杯温白开。   “你快点找药呀,我好像看不懂你那些瓶瓶罐罐上面的字耶……”她推着他走进吧台内圈,着急又愧疚地催促着。   张存夜处于一种虚实交替的神奇境界。   回转身,反手扣住她手腕,他把她逼得往后退,退到吧台内圈边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呀?我一直就在这里呀,”她被他压在吧台上,往后仰,“不是你说、不让我一个人出门的嘛,我都没出去了哎。”   张存夜把她完全压下去,让她的双手和上半身贴在吧台平面上。   听着她喊“腰要断啦”,看着她无力反抗的模样。   他俯身,语调很凉:“疼吗?”   “老疼啦!你快、快让我起来!我又不是马戏团耍杂技的,我柔韧度很不好!”她拧着眉叫屈,还拿双眼使劲瞪他。   张存夜没理她,弯下腰去吻她的唇,动作狠戾,碾着她柔软的唇瓣,牙关轻轻咬着她的舌尖,拖到自己嘴里慢慢吮吸…   这吻,吻得让人痛苦,让人欲·火焚身。   他在退出她唇舌范围的同时,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吧台边沿上。   “好痛……”傻子用指尖摸着自己的下唇,小声埋怨,“你、你的那什么,吻技,退步啦!”   张存夜当然看见了,她的唇瓣被他弄破了,渗出一些鲜红的血丝。   “退步了?”他背对着她,在壁橱里找药,“那等会儿再让我练一下。”   “谁要给你当练习材料啊?那样、你占了多大便宜啊。”她坐在吧台上哼哼唧唧,白嫩小腿晃来晃去。   吞了药片,喝了水。张存夜想到一件事,立刻抱着她去卧室,动作有点匆忙,不似他平时漫不经心的风格。   怀里人笑嘻嘻地问:“你很急呀?你要教我……新的、那什么啦?”   “想太多。”   “哦。”   他是要给她量头发。怕自己太快醒来,或者被什么声响突然吵醒。所以才匆忙。   ☆、第六十六章   傻子就这样,在他每一次睡梦中出现, 又在他每一次梦醒时消失。   自从上回从医院醒来, 一次不落, 张持续地梦见她, 又持续地失去她。   就连在回奥斯陆的飞机上补眠,她都没有放过他, 依然眉眼弯弯地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 等他一醒就飞走。   而她的那头长发, 一次比一次短,变化得不明显,但是的确变短了。   不知是否为错觉, 张发现,连她的面容都在变嫩。虽然原本就很嫩,但跟他第一场长梦里最后一次见到的她的样子, 有点差别。   南柯一梦, 是谁不放过谁?   自己不放过自己。   2   飞机在奥斯陆落地时,正好是挪威时间上午九点。   张提前飞挪威这件事, 只有他跟他助理和司机知道。   从机场到郊区别墅, 几十分钟的车程。   下车之前, 他坐在车后座静静看了一会儿别墅的表象。   院门紧闭, 院内的树木郁郁葱葱;楼上的佣人提着浇水壶走出阳台, 动作娴熟地给阳台护栏上的几盆盆栽洒水。   佣人注意到院门外的车子,动作顿住了,远远地眺望, 想看清不速之客。   桃花眼微微眯起,张轻舔下唇,收起手机,打开车门下去。   再抬头看过去时,二楼的那位佣人已经不见了。   管家在别墅大门前匆促迎接他,不防备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她呢。”   管家说她去剧院听歌剧了;   张“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听着管家跟在他身后上楼的脚步声,又随口问:“K 说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中裙,你觉得好看吗?”   隔了好一会儿,管家才说好看;   他转过身,站在木质楼梯上,垂眸看着额角冒冷汗的管家,眼底阴寒,“她到底在哪?”   管家没再坚持之前的回答,但也答不出其他话来,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屈指轻蹭鼻尖,张径自上楼去,推开 S 的卧室门,里面没人。粗略看一眼也没什么异常。   可他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只手镯,S 戴了很多年的,N 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送给她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都没有把手镯取下来过,为什么现在会被她扔在梳妆台上?   张一边穿过二楼短廊道,一边拿手机拨通 K 的号码。一阵物体落地的声音从左边传来,他驻足,侧耳倾听。   声音约莫是从琴房或者画室发出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手放在琴房的门把上转动。反锁了。   踢了踢门,里面又传出细微的声响,尔后是前来开门的佣人,之前在楼下看见的那位。   “在这儿做什么?”   她支支吾吾,说是在打扫清洁。   越过她,张往她后面看了一眼,琴房空地处的确放着清洁工具。   “打扫为什么要锁门?”   她说不小心锁上的。   目光在琴房里逡巡,张以前只看过一次她住的这栋别墅,就是购置当初,那会儿看的还是空的房子,对房里的物体摆设没什么具体印象。   所以现在他虽然觉得不对劲,但也看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K 那边接听了电话,张懒得说其他,语调平静:“她生病了吗?如果她病了,你以为你们能瞒住我吗?”   “……”   3   他的确瞒不住了,因为医生说 S 不能离开。所以 K 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让她安然无恙地回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面对张。   而张,在听到他说出医院名字时,差点摔了手机。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他们把她送去了精神疗养院,N 待过的那间。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某一年某一月,N 在精神疗养院去世,B 破产入狱,S 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得和曾经的我一样,一无所有。   拜我所赐。   我们旷日持久;   我们冰释前嫌;   我们终将被命运笼罩。   轮回边缘,迷途怎返?   “Now I am fighting this war since the day of the fall.”   “And I am desperately holding on to it all.”   “What can I do?Don\'t let it fall apart.”   4   K 不敢跟他说话,他的脸色也冷得让人不敢和他说话。   接过她的医疗诊断报告书,在电梯里翻了一遍,张把报告扔回给K ,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谁都无法明白他对精神分裂这个病的感受,那是一种深重的恐惧,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一种悲剧式的折磨。   喻之为怪物,毫不为过。   他第一次见到养母 N,就见到了这个丑陋的怪物。   他意志最为薄弱时,差一点掉入这个怪物的陷阱。   它以丧心病狂的姿态横贯在他黑白交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又以万劫不复的模样诅咒了他极度渴望的母爱和温暖家庭。   它夺走了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得到的,未曾得到的,定是要一并摧毁了,它才肯餍足消停。   如今卷土重来,它还想吞噬什么?   5   电梯门开,张让 K 去帮她办理离院手续。   “可是……”   “没有可是,”他侧转脸,斜斜看他一眼,“你已经做得很过了,还想怎样?”   K 欲言又止,看着他往病房走去的背影,只能按照他的话去做。   其实 K 想说,他姐姐的情况很不乐观,前天晚上跟好友在琴房时,她弹着弹着,突然推倒了钢琴,笨重的钢琴架压到了她那位来不及躲开的好友身上,伤得很严重。她自己也歇斯底里闹了很久。   后来就陷入了完全的精神混乱,把自己折腾得虚弱不堪,还有厌食症。   要不是没办法,他也不会瞒着他把她送来这里。   6   苍白色调的长廊,刺鼻难闻的药水气味,个别穿行路过的医护人员。   张抬手看腕表,还不到午餐时间,若没猜错,此时她应该是独自一人待在高级病房。   可当他走到她那间病房外,从玻璃小窗里看过去,里面却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   S 穿着蓝白色条纹病人服,坐在床边沿出神。   见那位护士准备给她注射针水,张推门进去,开口阻止。   他对护士的话还没说完,病床上的人看见了他,慌忙站起身,朝他走来。   可是走没几步,就突然往前倾倒,张及时抱住她,同时瞥见了她脚下的东西。   她被轻质链子锁住了。   喉结滚动,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濒临某个边缘,额角青筋狂跳。   转过头,压着声音让医生给她解开脚下的链子,一双桃花眼被阴郁浸透。   她一直没说话,只有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医生和护士出去之前,张让他们顺便把那条轻质链子带出去。   他一看见这东西就想发火。   等其他人都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张不着痕迹地放开她,扶着她重新坐在病床边上。   她仰着头问:“你想要什么?小裁缝还是老女巫?”   金色小卷有点乱,她碧蓝的双眼还是那么像宝石,只是失了光采。   张站在她面前,唇线紧抿,长指揽在她脑后,轻轻把她的头摁在自己腹部位置。   喉间苦涩,声音也干涩:“我可以弹给你听,但我不教。”   这两句对话在他们年少时发生过无数次,她总是想要他教她弹钢琴,说要用金子做的童话人物作为付给他的教学费用。   “我醒来时,我就在想…”她靠着他,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声音缥缈。   好一会儿没听到她下一句话,张垂眸去看她,“想什么?”   “克里斯蒂安是不是忘了把我画进去?”她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是吗?”   张轻“嗯”一声,“他一向愚蠢。”   “我醒来时,我还在想…”   “想什么?”   “你正在做什么?……开心吗?”   “也许在忙。还不赖。”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带了哭腔:“我拿不到钥匙,我觉得你一定饿了……你饿吗?”   “窗外有玫瑰,闻香可果腹。”   “可是你不喜欢庄园外的玫瑰。”   “我也不喜欢在庄园里进食。”   她沉默了很久。他感到腹部一片凉意,衬衣湿了。   “我昨晚梦见妈妈了…”她控制不住开始抽泣,“她说如果时光倒流,一定不会把你从孤儿院带回来。”   大雪,铁栅栏,桃花眼,公主裙,黑碎发,金色辫子……她见他第一面,就被卷入了命运漩涡。   “没有如果。”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他内心悲凉。   如果有如果,我也想生生世世远离你们。   7   K 刚要推开病房门,见他们靠在一起,又缩回了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敲门。   张转过头,示意他进来,尔后拿纸巾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K 放下东西,又匆匆出去了。   “自己去洗手间换衣服,嗯?”他拆了标签,把服装袋递给她。   “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不然?”   等她换好衣服从洗手间出来,张走在她身后,俩人走出这间病房。   进电梯时,S 突然哼起歌,可惜他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他在想着该怎样安排她以后的生活。   医院外来来去去很多人,她停下来,要跟他并排走。   “我忘词了,你还记得吗?”   “歌曲?”张的视线落到她手臂上的创口贴,但没说其他。   “《命运》。”她这两个字,是用中文说的。   他抿了下唇,“哪句歌词?”   “「请你不要哭,爱是甜的毒」,这句后面的……”   她的中文说得极其不标准,简直就是仿音,而不是发音。   张拉住她,停下来,转身面对她,抬起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角眼梢。   “想起来了吗?”他垂下眼眸,看她思索。   “「手心的温度……在我眉头,轻轻安抚」吗?”她不太确定地蹙着眉问他。   张轻“嗯”了一声,继续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以前在奥斯陆,张学了中文以后,她羡慕他说得一口好中文,说要学一首中文歌。他给她挑了这首,泰国歌手Sara的《命运》。   车子沿着城区街道行驶,俩人坐在车后座,他听着她小声哼唱。   “我全都想起来了,”她侧转身看他,“我唱给你听,好吗?”   “你唱。”   她一开口,他就心酸。   前面几句念白,比歌词更让人战栗。   “「烟,唇线,以为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指纹,香味,来来去去,物是人非。」”   “「当我快要忘记,又被命运提醒。」”   “「眼泪在颤抖,命运的诅咒,划过脸的手,敷衍的温柔。」”   “「也许梦太长,怪我心太慌。如果没个温暖的胸膛,谁来陪我到地久天长?」”   “「我真的爱你,连生命都给了你。」”   “「什么都算了,只为你而活。」”   …………   “好听吗?”她偏着头看他的双眼,嗓子有点哑。   “嗯?”张回过神,眨了下眼,“好听。”   她移开目光,“你……带她一起来了吗?”   “带谁?”   “上次视频里,很可爱的那个女孩。”   这一次,张没有惊慌,而是不动声色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会痛。   ☆、第六十七章   敲门声轻轻响起,又立刻被谁低声阻止了。   浅眠的张立即被这突然闯进来的声音拉回来, 舌尖的痛感已经消失了。   理智如他, 也几欲被这越来越无缝衔接的现实与梦境逼得怀疑自我。   他不想动, 双眼眯开一条缝, 又重新闭上,暂时沉浸在这令人懊恼的梦断边缘。   S 背靠着床, 确定门外的佣人离开了, 目光才重新移回来, 安静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他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大约是长途航班没休息好,上午还为她的事忙了很久,所以现在才会累得靠着椅背都能睡着。   长腿交叠, 手机被他松松地握在长指间,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偏着头靠在椅子上,侧脸白皙, 轮廓线条从明黄色的椅背中凸显而出。   黑色休闲风长裤, 轻正装风的浅白衬衣,繁复纹饰若隐若现, 低奢而闲适, 可是在挪威这里显得有点过分清凉。   她知道他从小就擅长从衣服搭配中寻找某种独特的气质与美感, 能把自身的暗黑与清冷融在一起。以前还会给她搭衣服, 后来就没了。   当时好时光, 想来已悲伤。   他突然拿起手机,这个动作打断了 S 的思绪。   她侧转脑袋,看向窗外。   张垂着眸给管家发完信息, 放下交叠的长腿,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低下头给助理发短信。   “明天去德国,跟我住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她转过来重新看他,“所以,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回疗养院,等我把问题想明白了,再出来。”   他轻声笑,依然低着头在看手机,指尖在键盘上跃动。   他总是有这种本事,明明在做着自己的事,却让人觉得他还在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   这种本事能轻而易举捕捉到别人的羞怯与渴望。   S 没再说什么,指甲慢慢嵌入自己的食指。   “用午餐先,”他收起手机,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时,又背对着她扔了一句,“下午就走。”   她越反驳,他越不理睬。   2   先前在回来的车上,她唱完歌没多久,突然撕开自己手臂上的创口贴,用指甲刺入原来就还没愈合的伤口。   鲜血顿时流出来,触目惊心。   张来不及制止,心脏的抽痛感瞬间偷袭而来,抓着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发脾气。   尔后他一路冷着脸,任她泪流不止,直到两人回到别墅。   梦境从他感到懊悔时悄悄开始上演。   可惜无法挽救什么,他就是冲她发了火,这才是事实。   梦境永远无法抹去既已发生的事实。   它的作用,大概是帮助他直面那些东西。   可是傻子,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失?   ☆、第六十八章   天幕湛蓝,云朵成团, 秋风若有似无。   她的金色小卷从遮阳帽后面的出口垂下, 即使扎着, 发尾还是蓬松散开。   她的浅橙色运动服上衣后背, 已经渗出了些许的汗。   张在后面听着她的喘气声,心境平和得像一汪内陆淡水湖。   “我爬不动了, ”她停在原地, 伸手指着左边山坡上的一块平坦草坪, “就那吧,那里就可以作为我们的基地。”   他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了眼,一口否决:“不行。那块空地的上方还有其他人, 我不习惯。”   “哪有人?”S 看向上方的山坡,是有人,但她还是累得想停下, “就算我们一直爬, 上面也永远有人。”   “谁说?”张推了推她的肩膀,让她继续往上走, “总有一个地方, 顶端独属于我们。”   她惊讶了, “要爬到山顶?!”   “不可以吗?”   “……”她只能缓慢地沿着山坡小路爬, “早知道的话, 我真不该跟着你来……”   “没有‘早知道’。”   2   从今年七月开始,张就特别想来野营。   前段时间一直在忙,抽不出时间;她在这里就刚好, 还可以帮她散散心。   等他们爬上山顶,坐了一会儿,天光渐渐隐去。是黄昏来临了。   动手安置帐篷时,S 笑倒了无数次。   “你得拉住那个角,左边那个,拉着别放啊。”她在另一边套支架。   张轻轻挑眉,没说话,扯了扯帐篷一角,整个支架完全垮了。   S :“……”   她摇着头下定论:“看来到天黑我们都不能弄好帐篷了。”   “也可以盖着帐篷睡觉。”   “会有蚊虫跑进来啊。”   “那就裹着帐篷?”   “……”她再次从头开始捣鼓,“这次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做,不然你就裹着帐篷睡吧。”   张盘着腿坐在另一端,轻打响指,“行。”   S 抽空瞅他一眼,被他这模样撞了下心房。   一身浅灰色连帽运动服,盘腿坐在草地上,锁骨微露,低下头时碎发半遮眉眼。还是少年,休闲又好看。   他从小就这样,从来不参加学校的野营或其他户外活动;仅有的几次,都是被她和鲁森拖出来的。   来了也从不动手,而是直接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以至于他到现在,也没学会支帐篷。   3   “怎样,神奇吗?”张放开牙关间的吸管,转头问她。   S 散开自己的长发,边用自己的手丈量着,边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她的头发,从这么长,短到……这样?”   他点了点头,“她的面容也变得像个十□□的女孩。”   张跟她说了自己的那个长梦,以及后面持续的短梦。   “Wivin,”她拿纸巾擦了手,剥开一个橘子,笑着说,“你是不是应该谈恋爱了?”   “我没有恋爱需求。”他把她手里刚剥好的橘子抢过来。   “你的恋爱需求完全可以在梦里解决了是不?”   他转过脸,无声看着她。   “我知道了,”S 被他看得不甚自在,只能按照他的意愿改口道,“你这个,就只是个神奇的梦,没多余的意思。”   他掰下一瓣橘肉,放进嘴里,酸酸的,没说话。   两人坐在山顶上看星星,看荒野。   时光不会倒流,我们已经这样了,就只能在这样的局面之中,寻找最佳的解决方案。   5   我与鸟。   除我之外的其他个体,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不会明白这个梦对我的意义有多深重。   谈恋爱?我甚至不需要爱情,又怎么会想要谈恋爱?   即使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也只能跟自己谈。   所以,当故事的男主人公跟生活中的我极其接近时,我就无法写出传说中的男女爱情。   你们大概会觉得这里面有爱,但很难确定这是爱情。   程惜也好,张梓游也好,张存夜也罢,每一个我,都无法给出世俗意义上的爱情。   那些感情更像是救赎,像是宠小孩子的方式。但没有任何激情,没有传说中的火花和怦然心动。   我始终相信,个体的人格不是单一的,每个人都有隐藏的人格。   甘却就像是隐藏在我潜意识里的另一重人格。   我所在的现实生活,不允许我把这重人格分裂出来,只能在梦里以另一种方式出现。   这个阶层圈子,逼得我必须强势,一点点软弱都不能有。   可谁又是天生强势的?   国王也曾是孩子;   英雄也玩过躲猫猫;   教父也受过圣母之爱。   我没机会当过真正的小孩,所以才贪心地喜欢着那些像孩子一样的人。包括那个沉睡在自己身体里的小孩。   而我们的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问题,是无法用强势的手段解决的。比如被掩埋的过往,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感情。   这些问题,需要一颗柔软而纯粹的心,才能真正直面它们。   否则我可能会一直纠结下去,它们就成了残存在我心底的瘤块。那会很难受。   所以我做梦,让另一个自己出来,把我带离迷途。   所以我写《不夜城》,在故事里以另一种方式寻求解脱。   但我也只是做梦,只是敲故事。   分裂有度,月亮难寻。   不夜城不醒,六便士不见。   这就是我放纵生命的方式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31   今天敲这一段之前,刚从外面晨练回来。   依然是很静的书房,很酸的柠檬果醋。   鸟本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的,但我心血来潮,想点破一切,就敲了这个章节。   前几天跑山上野营去了,S 挺好。你们把这段当成日常随笔来看就行。   至于故事版的结局,等我的心血消停一下再敲。   晚上是终章。   PS:我的确梦见过类似的人和场景,但没有这个故事这么详细具体。   ☆、第六十九章   伤口撕裂,从容依旧。   她多渴望解脱, 奈何无药可救。   他若在她面前, 唯有见血封喉。   回到德国生活了小半个月, S 总说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有很多乱麻一样的问题, 层出不穷,慢慢滋生, 她想不明白。   一有时间, 张就带她去市内短途旅行, 避开吵闹的人群,避开她无比熟悉的那些名流活动。   人总是需要放逐自我的,一直生活在某一种固定的模式里, 不傻就疯。当然,大多数的人是日渐麻木。   这半个月来,傻子依然以一种无孔不入的方式潜入他的梦境。   只要他一入睡, 她就必定跑来捣乱。而当他一醒来, 她就立刻飞走。   有时是藏在他的被子里;有时是坐在他对面的餐位咬着筷子冲他笑;有时候他一进门就被她拦腰抱住;有时候在他看书的时候突然出声说话。   张已经习惯了,也差不多免疫了。   他知道鸟终将消失。   因为她每次来, 头发就会变短一些;面容也一次比一次稚嫩。   2   2021年8月30号。   下午, 司机送张从私人射击场回来, 他靠在车后座听容嬷嬷的电话。   她悄悄跟他说, 今天 S 的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 因为她去参加了一个公益性钢琴表演,回到家里之后就一直哼歌,听得她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哼。   张翘起唇角笑, 瞧把他家容嬷嬷给开心的。   不过这对 S 来说,或许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让她多参加一些这样的公益性活动,把她的注意力从自我纠缠转移到这个复杂的社会。   有些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与自己作斗争,而在于与外界作斗争。   S 骨子里就是典型的柔韧而不柔弱的人,短时间内过于空落的生活,很容易让她陷入精神无所依托的状态。   长指在手机背面轻敲,张认真计算着,把她推往这样一条出路,痊愈的可能性有多大。   肩膀上突然一沉,他刚要条件反射往旁边躲,转头一看,对上一颗乌黑的脑袋。   妈的…蠢鸟真会挑时间。   差点吓到他了。   心里不爽,他想起第一场梦里,跟她坐火车那一次。   于是就拿食指指尖戳了一下她的小小腰肢,并在她弹起来之前及时避开,避免被她撞到下巴。   “谁!”   “鬼。”   果然,一戳就醒。   “我都说了让我睡一下嘛!你怎么就把我叫醒了啦?”她委屈得不行,揉着眼睛嘟嘟囔囔。   张轻轻挑眉,已经没有疑惑了。   反正每次在梦境里都这样,她的表现给他的感觉就是:他们俩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仿佛从未分开。   可事实上却是:她的前言后语总有很多令他无法接上的地方。   还有,这一次,麻雀的头发已经短到跟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了。   齐刘海,齐肩的黑发,容貌衣着也跟她十七岁在荷兰时一模一样。   “秋天这么穿,不热?”他收起手机。   “不热啊,你车里不是开了冷气吗?”   张感受了一下,靠,的确是,现在是他冷而不是她热了。   “我今晚能不能吃烤肉?妈耶,我都!超久没吃了!”   他听见了她的吸溜声,有点好笑。   “我跟你说,我要牛肉酱,嗯……还有芝士味的土豆泥,还有……”她把手指放在下巴点来点去,认真思索着。   “除了吃,你能想点其他吗?”张不以为然,嫌弃至极。   “能!想你呀!”她说着,往他怀里倒,也不怕撞到车门。   张伸手揽住她的脑袋,“撞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   “谁信你呀?”她枕着他的臂弯,清澈双眼滴溜溜地转,“你不是天天都说我傻咩,要扔早扔啦。”   “呵,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了。”   “你教的呀。”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他抬手去掐她的脸颊…   周围场景突然极速扭曲,眼前一切都瞬间消失,只有黑漆漆一片。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唤,梦醒了。   “Wivin,该用晚餐了。”是 S 的声音。   “嗯。”他懒懒应了声,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   尔后意识到自己脸上还盖着杂志,是躺在二楼小厅的沙发上睡着的。   他很少在傍晚入睡,因为醒来后会头疼。除非工作时飞来飞去,才不得不随时随地进行补眠。   今天约莫是身心太放松,才会看着杂志就睡着了。   长指在眉心轻揉,他在回想,刚刚在梦里,到底有没有掐到蠢鸟的脸?   没有的话,真是太他妈亏了。   3   胃部从他踏上天桥楼梯时开始隐隐作疼。   今天总觉得反胃,从早到晚都没有进食。   荷兰的冬天跟挪威的冬天很不一样,挪威是大雪飘摇的明冷,荷兰则是冷气侵袭的阴寒。   这种气候让他难受,指骨会发疼。   现在再加上胃疼,他简直想停下来,然后蜷缩成一团。   经过桥面时,一阵阵地抽疼,他站在原地,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想缓解一下。   夜已经很深了,过往路人没几个,人人都行色匆匆。天桥下的车流倒是不少,远处的霓灯也璀璨闪耀。   他干脆屈腿坐下来,背靠桥栏,双手揣在卫衣口袋里,静静感受着胃部的疼痛。   他记得,这座天桥附近有一间药店。但是他不想站起来。   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健康的?   似乎就没健康过。   曾经他还一度往死里折腾它。   没用手机,没戴手表,身上没有计时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靠着桥栏坐了多久,感觉稍微不那么疼的时候,才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往下走。   买了药和矿泉水,吞了四颗。   尔后拎着水瓶,沿着街道回酒店。   深夜的海牙市,街上的行人稀少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塞着耳机,在十字路口处停下脚步,方向应该是往左边,可是左边的那条岔路,远处站了个小孩。   还是记忆中五六岁的模样。蓝白色条纹病服,单薄,倔强,缄默,脆弱,苍白。   他看见他了,他有点无措。   是该蹲下去等着他跑过来,还是该跑过去抱起他?   他们两相对望,他们同处深渊。   他们走向彼此,他们终将相融。   “Hey,are you looking for me?”   …………   苦涩的鼻酸涌上来,张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他不知道该如何平复心情。   他遇见过谁?他谁也没遇见。   都是自己,全是自己,只有自己。   算是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了吗?   今天是,2021年8月31号。   清晨,他从梦里醒来,他感觉自己完整了。   …………   还有,麻雀终于不再以甘却的形象出现在他梦里了。   鸟飞走了。   曾经的我的一部分,飞进了现在的我的心里。   生来无脚鸟,平生何处停?   4   花了足足半小时,张才完全把从梦里带出来的汹涌情绪消解掉。   洗漱完,下楼去用早餐。   很出乎人意外的,今天容嬷嬷居然还没从外面回来。   她有晨起散步的习惯,以往七点多这个时候,早就已经散步回来,并且准备好早餐了。   张拿了份财经早报,坐在藤椅上,摊开来看。   等他翻完了一份报纸,S 都从侧边小花园里修剪了一遍花花草草回来了。   但是容嬷嬷还没回来。   他看了眼腕表,刚要拿手机给她拨电话,她就风风火火出现在了门口。   “我还当你被人掳走了。”张跟她可以用中文交流,但是 S 听不懂。   容嬷嬷的武器永远是傻笑,她一傻笑,他就毒舌不了了。   “都饿了吧?”她笑呵呵地说着,往厨房走去,“我给你们做早餐。”   S 在他旁边建议了一句“你该请个人来照顾你们俩人”,然后就去厨房帮忙了。   张坐在藤椅上,抬着二郎腿,轻轻挑眉。   请个人来照顾他跟容嬷嬷?不可能的。   他不习惯私人的生活起居被陌生人侵入。家里定时请钟点工,容嬷嬷要负责的,就只是她自己跟他的饮食起居。   当然,当她越来越年迈时,就不得不请个人来照顾她了。   张垂下眼眸,开始看手机邮件。   这些事不适宜想太早,影响心情。   5   S 去外面参加活动了。他今天没有需要出门的公事,一上午都待在书房里。   房门外总是有轻轻的脚步声,隔半小时响一次。当它第七遍响起时,张终于打开了门。   毫不意外地看见容嬷嬷,她似乎被他吓到了,愣在原地。   “所以?你在这里踩蚂蚁?”   “不的,先生张张……”她的眼神四处瞟,又是清嗓子又是搓手的,让他想不怀疑都难。   “直说,难道我还会吃了你吗?”   她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是,就是……我能不能占用一个客房,我有,有,有用……我要用。嗯,就是这样。”   张偏着头瞧她,“实话。”   “这就是实话,就是要用一个客房……”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拿着的钥匙。   这栋房子里的所有房间从来不上锁,什么情况下,她才需要用得着钥匙?   “你锁了一个客房?”   “什么?没,没有……”   张不跟她多说,离开书房门口,经过她身边时,顺手夺走她手里的那串钥匙。   “我要时刻关爱老人,以防她做出什么神奇的事。”   他说着,脚步匆匆下楼去了。   容姨跟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但是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出来。   张从早上开始就觉得她反常,莫不是在散步时被人给骗了,被传·销组织洗·脑了之类的……   一楼的侧边长廊处有四个客房,在每个客房的门把上旋转一下,很快就知道她锁了哪一个。   他站在第四个客房门前,低首找钥匙,唇角带着笑,“容嬷嬷,你能瞒过我?嗯?”   容姨:“……”   钥匙入孔,往左旋转一百八十度,门锁“嗒”地一声解开。   张推门而入,整个人的表情顿时凝滞。   盘着腿坐在落地窗前的人仰起脸来看他,脸颊鼓起,正在吃着一块面包,另一只手还端着一杯温白开。   她也被他吓得愣住了。   齐耳短发,碎刘海,水灵双眼,眉清目秀,面容像极了他梦里的麻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8.31   故事版的结局,大概是这样。   有心情又有空时,给你们敲一些后续片段,不算作正文。   《缝隙》再来一起探讨爱情…我一定要成功地深入剖析一次所谓的爱情。   自我永远是自我最大的敌人,也是自我最大的英雄。   zhangyinxiu jiu shi zhe me shuai.   ☆、第七十章   “先生张张,这是我散步时……捡回来的……”   容姨惴惴不安, 站在他身后解释。因为他不喜欢陌生人出现在家里, 更别说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张往门框上靠, 手指圈着钥匙慢慢晃。   “会说中文吗?”   坐在地上的人安静地低下头, 悄悄咀嚼着她嘴里的食物。   看来是不会说中文。   “她可以在家里住两天吗?”容姨很怕他把这孩子赶走。   张没说话,偏着头瞧地上的女孩, 想从她的双眼或者表情间找到某种熟悉的痕迹。   “对了, 她, 她好像不能说话……”   oh.   长指间晃着的钥匙慢慢停下,他想起梦里的某年某月某日,有人问他是不是哑巴。   鸟真的会从梦境里飞出来吗?还是说, 他把她梦得太真实,真实到人神共愤,以至于上帝把地球上另一个与她极度相似的人派到他身边来了?   “留着。”   张扔下这句话, 就转身离开了客房, 上楼去了。   2   用午餐时,他没看到那小孩, 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容嬷嬷一句。   “她啊, 在客房里睡觉。”   这样吗?张挑了下眉, 没再说什么。   直到傍晚, S 才从外面回来, 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反倒看见厨房里多了个亚洲小女孩,围在容姨身边帮忙。   她爬上闲置的三楼, 轻手轻脚,挨个房间找,终于在阳台间瞥见那人。   坐在藤椅上,一条长腿支在阳台护栏的空隙间,正挖着冰淇淋呢…   “你怎么又偷吃冰淇淋?”她突然出声,企图吓他一下。   张立刻“嘘”了一声,“小声点,别小瞧容嬷嬷的耳力。”   S 笑了,“你从冰箱里偷偷摸摸撬走一盒冰淇淋时,怎么没担心被她发现?”   “她算术有问题,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这胃不要了?才半个多月,我都逮着三次了。”   “偶尔吃一下,怡心怡情。”   她低头看他的表情,“今天你心情很好啊。”   抹茶绿的冰淇淋被放进唇间,他轻“嗯”一声,“还不赖。”   S 看他手里那盒冰淇淋也被挖得差不多了,等会儿估计又要装死说工作忙以此来跳过晚餐了…   她无声淡笑,被阳台间的晚风吹得舒坦,想起什么,问他:“哎,那,厨房里那女孩什么时候来的?我看着像亚洲人。”   “容嬷嬷带回来的。”   “容姨的亲人?”   “街上捡的。”   她愣了一下,“……陌生人?”   “嗯。”   他垂着眼眸,细长的睫毛盖住双眼,吃得专注,长指扶着冰淇淋边沿,捏着小勺的手指之间红润,舌尖无意识轻舔上唇,侧脸线条在阳台照明灯下显得精致而分明。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S 才能从他身上看见他小时候偶尔孩子气的影子,也只有他身边亲近之人才见过的模样。   她清了清嗓子,“我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回奥斯陆。”   “嗯?”张抬起头,侧过脸来看她。   “我还没去看过Leni,她上次被我的钢琴压伤了,”她顿了一下,“我在筹备一个公益钢琴组织,挪威那边…熟识的人较多,方便点。”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他移开视线,望向楼院外的风景。   “你早就知道我在折腾什么了吧,还装什么?”   张轻声笑,不打算解释。   3   次日,送走了 S ,从机场回来。   他一进门就碰见了刚从客房溜出来的那小孩。   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她就迅速缩回房间里去了。   恶趣味突然兴起,张从浴缸旁的矮桌上拿了笔电,坐在沙发上敲东西,顺便等着她再次溜出来。   可是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扇门还是紧闭。   他合上电脑,在冰箱里找了瓶果醋,咬着吸管走过去,轻敲客房房门。   一遍过后,没人来开门。他刚要推门进去,听见容嬷嬷的说话声从客厅大门口传来。   转头看过去…有点意思…容嬷嬷旁边还跟着那小孩…   所以,她到底什么时候从客房里溜出去的?   他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竟然没看见一个大活人从他面前走过?   趁她们看见他之前,张悄无声息地闪进旁边第三个客房。   4   几天下来,不知道是怕生还是纯粹怕他,小孩特别内向害羞。   话是本身就不会说的,但是她连每日三餐都不敢跟他同桌,看见他也总是躲。   三两次不经意间撞见,她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孩,举止得体而有礼。若不是刻意训练过,就是从小耳濡目染教导出来的。   张让人查她的个人资料,但是还没什么消息。   容嬷嬷说,她一定是一个跟父母走散了的可怜孩子。嗯,这话他听听就算了,信不得的。   上午,从外面开会回来,一推开书房门,张停在门口,无声挑眉。   那小孩弯着腰跪在地上,正在擦地板。   等她抬起头注意到他时,张已经把她全身上下都观察了一遍,还顺带猜测了她这举动背后的原因。   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摁着的那块毛巾被她微微揪皱了。   张往里面走,左拐,站在靠墙的书架面前,从顶上的收纳箱找出一个标本。   一转身,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他发现了之后,又羞涩慌忙地移开目光。   在她面前半蹲下,他把手里的蝴蝶标本递给她,先后用英文和中文对她说:奖励。   这是他收集过的、个人最喜欢的蝴蝶标本。   可惜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只会呆呆地望着他。   算了。   张示意她离开书房,尔后站起身,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忙工作。   “我叫时步……”软软糯糯的声音。   他抬眼,对上她羞怯的瞳孔。   她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搭在桌子边沿,似乎很紧张。   “原来会说话?”张把椅子转了个角度,避开电脑,斜对着她,“还会说中文。”   小孩点了点头,“我也能讲英文。”   他笑了一下,“会挑。”   挑着语言跟他沟通,多半是因为看他的面容有着偏东方人的五官特点。   她的脸略微绯红,稍稍举起手里的蝴蝶标本,对他说:“这个,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先生。”   张没立刻说话,而是偏着头静静瞧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岁满十六了吗?”   他问了一个跟当前话题完全无关的问题。   抓在桌子边沿的那只手,指尖微微泛白,她眨了下眼,“今天是我十五岁的生辰日。”   张轻挑长眉,目光掠过她稚气未消的眉目,乌黑齐耳碎发之下的脖颈皮肤很白净。这小孩约莫生自书香门第,最不济,也是从小能受到优质教养的小康家庭。   “你可以留在这里,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他重新转回椅子,注意力放到电脑上,却又在她即将要开口道谢时补充了一句,“这是生日礼物。”   “……谢谢先生,”她应该是激动的,但是语气依然调整得很得体大方,指着门口说,“那我先出去了。”   张“嗯”了一声,没有再看她,直到她放轻脚步走出去,帮他带上了书房门。   时步?   时不我待么。   他是喜欢小孩子,但是特么的…他实在没有什么洛丽塔情结。   赐给他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家伙,是让他养孩子吗?   ☆、张饮修   先生张张喜静,厌烦一切嘈杂声;   先生张张不喜欢在卧室或书房摆放植物花草;   先生张张出门工作的时间毫无规律, 相对应的, 他回来的时间也毫无规律;   先生张张……   每从容姨口里多知道一点, 时步就在心里记下他这些表面的喜好厌恶, 遵之循之。   她想在这个陌生人的家里安全地度过一段过渡期。   2   住进他家的第十天。   临近中午,他从外面回来, 没有上楼, 而是拿了平板, 坐在客厅沙发上。   低垂着眸,指尖跃动,大概是在玩游戏?   跟先生打照面会让时步很紧张, 平时都是能避免就避免的。   所以她在厨房里磨蹭来磨蹭去,想等他起身离开后再出去。   可是他一直坐在那儿,容姨都要关厨房门了……   时步不得不溜出来。   一出来就被他叫住。她顿觉头皮发麻。   “去餐厅房用餐。”他根本没抬头看她, 却让人觉得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揣摩着,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让她跟容姨一起在房间里吃午饭了,得跟他一起吃。   容姨喜欢边用餐边看电视节目, 但是餐厅房里没有电视。所以容姨跟他一直是分开用餐的。   刚开始那会儿, 时步以为这是先生家里的规矩, 这也符合主仆尊卑;后来才发现, 哪来的规矩和主仆?这只是自由与尊重。   但是她依然不敢跟他一起用餐。她怕自己失礼。   在她看来, 先生举止高贵,一定不喜欢不懂礼貌的粗鄙之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他就坐在沙发上, 他已经开口提了这件事了。看起来她好像别无选择了。   于是乎,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时步如履薄冰,小口喝完汤碗里的汤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位上,眼睛还不能盯着他看。   熬到他用完餐巾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当天一整个下午,她都躲在房间里,对着全身镜练习以前学过的餐桌礼仪。   她得保证自己足够得体自然,不能有一点点的粗心冒失,否则就会给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结论:跟先生一起用餐,很煎熬。   3   第一次看见他穿浴袍的样子,是在住进他家第十五天的深夜。   时步洗了装过牛奶的杯子,返回客房,关上房门之前,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二楼,想瞅瞅他书房里还有没有一丝丝的光线透出来。   那门缝之间的细小间隙,的确有若隐若现的光亮从里面挤出来。   她猜着,先生应该正在看电脑,或者看文件……总之很忙,嗯……神情也是漫不经心中又偏偏带着专注的那种。   时步站在原地猜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   门缝里的光亮突然被无限放大,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撞上了他的目光,还伴随着他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原来是,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二楼廊道里的水晶悬灯也亮了。   他正在讲电话,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旁之间,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扶在门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瞬即逝。   他拐出房门口,换成用手拿手机,穿过廊道,拿着杯子往二楼小厅走去了。   时步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望不见他的身影。   刚刚他是……看见她了吧?   还有,先生是刚冲完凉吗?穿了纯白浴袍,黑碎发,白皙肤色,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没比她大几岁……   时步杂七杂八地想着,他都端着水杯往回走了,她还站在原地发呆。   再一次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她只好在尴尬之余朝他笑,有点手足无措。   然后看见他停在二楼廊道护栏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贴在他自己的侧肩浴袍上。面对着她的方向。   “晚安。”   他的声音穿过一二楼之间的空气,抵达她耳中,清冽的,语调平淡的。   时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先生晚安。”   看着他转身进了书房,她才匆忙闪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轻拍自己的脸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静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虽然,时步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赶她去睡觉,才顺口说的晚安。   结论:先生穿浴袍的样子,像少年。   4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侧院小花园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从前几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今天终于谢得差不多了。   小碎绿叶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时步在花丛面前蹲下来,双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花瓣。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敏感细腻,心中难免残留着对《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画面的感伤之情。   在她眼中,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人不值得葬,反而是无意识无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殒。   而世上最伟大的男女爱情,莫过于黛玉宝玉这一种:即使被禁锢着,依然深爱对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爱情总是残缺又深刻的。因为……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碎发的发梢擦过去,快速又轻微的“悉索”声,惊扰了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纸飞机一头扎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纸。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唇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飞机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阳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飞机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粗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禁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压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飞机,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orning.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5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抽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内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湿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露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6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   涓涓细流从木纹底色的水阀流出去,回响在雅致的空间,让她觉得温馨淡然。   水还没流完,有说话声响起,还有脚步声,两个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声音。   时步听着他们上楼,卡着时间转过身去,跟来人打招呼,礼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佣工人一样。   张向她投去一眼,没说什么,像对待所有合格的家庭佣人一样。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硕士校友,德国人,风趣幽默,长他几届。   两人在小厅的两张沙发上坐下,她转回身去继续给常青植物换水。   张在这时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嫩绿纺纱及膝中裙,搭了针织小外套,脑后的短发翘起了一两撮,有点调皮,有点可爱。   校友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刚刚我听她说的好像是中文?”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我妹妹?”   他们用德语在交谈。时步用不着刻意去听,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一点都没有压低,很自然地在交谈。   “难道不是妹妹?”校友看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继续问,“总不会是你女儿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轻很克制,可是应该被他们听见了。   时步故作镇定,拿了干净毛巾,开始擦植栽盆的边沿。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着眉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开始重新注水。   关上小水阀之前,她听见他的校友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下楼去了。   可是,先生还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   时步动作迟疑,只是把水阀往左滑了一小步,不让水流太快注满盆栽。这样她就不用太快转身去面对他了。   空间安静,小厅天花板下的水晶悬灯闪着柔和的光。   “听得懂德语?”   他开口问话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回先生,小时候学过,会一点。”   “会的还挺多。”   时步无法确定他这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多……”她有点语塞,“都是,皮毛。”   盆栽里的水还是被注满了,她不得不关上小水阀,不得不转身面对他。   他交叠着长腿坐在那里,灰白色连套家居服,低首捡着水果盘里的草莓,长指白皙,唇间鲜红。   时步悄悄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他这种舒意自在的模样。   会侵蚀她的。   “喜欢草莓吗?”他没有抬头看她,更像是在随口搭话。   “喜欢。”她尽量不卑不吭,尽量像个懂事的受助者一样。   “过来。”   她听话地往前,站到他跟前。   眼看着他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草莓,指尖拨去顶端结缔部分的绿叶,尔后递到她唇边。   时步盯着他,眨了几下眼,轻吞口水。   “不是说喜欢吗?”他问。   言下之意:怎么不吃?   她僵硬地微笑,俯身靠前,松开牙关,小心翼翼咬住眼前这颗草莓的一部分,极度害怕自己咬到他的手指。   幸好,在她叼走了草莓之后,他就重新低首移开视线了。   不然的话,被他看着,时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咀嚼吞咽。   “酸吗?”他又问。   嗯?她咽下去,想起容姨说过的:依照先生张张的口味,酸就等于好吃。   所以,先生问酸不酸,其实就是在问好不好吃?   时步舔了舔唇,“挺酸的。”   也就是,挺好吃的。因为有先生的指尖清香。   他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又拿了第二颗草莓,递到她唇前。   “我可以自己吃的。”她的脸已经控制不住有点红了,再这样吃下去,就该红透顶了。   他没说话,也没收回手,而是直接把凉凉的草莓抵在她唇上。   时步的脸顿时热了,仓促含住他手指间的草莓,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我不需要佣人,也不雇佣童工,”他抽了张纸巾,边擦着手,边跟她说,“明白了吗?”   “……”时步咽下多汁的草莓,拧着眉纠结,“回先生,不太明白。”   “不明白?”他挑眉看向她,“那就坐在这里边吃边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我……”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了。   “我在书房。”他扔下这句话,离开小厅,往书房走去了。   时步微张着口,什么都没说出来,看着他关上书房门。   尔后气馁地坐在沙发上,瞪着眼前的果盘,无比沮丧。   难道她真的这么笨吗?连先生的一句话都理解不了吗?   可是吃草莓就能帮助她思考了吗?她怎么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理解他那句话呀。   7   墙上的英式古典挂钟,已经显示为晚上十点了。   果盘里的草莓也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小堆了。   不需要佣人,还强调不雇童工。   是因为她这些天表现得太像他家里的佣人了吗?这样是不是惹他不开心了?   整个口腔里都是草莓的清甜气味。   时步急匆匆地倒了杯温白开,灌了两口,又拿纸巾细致地擦了擦嘴,怕自己嘴角残留有水果汁液。   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建设,她才轻手轻脚走到他书房门前,用标准的节奏敲门。   “进来。”   旋开,门缝由小变大,固定在某一个宽度。   她站定,夹在门缝间,小声说:“先生,我想明白了。”   坐在办公椅上的人轻“嗯”一声,翻着手里的工作文件,没看她。   “我以后,会自在一点,”她压着声音清了清嗓子,“会……努力跟容姨一样,不把自己当佣人。是……要这样吗?”   “不是。”   时步懵了,愣在门口,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出去,继续思考。”他全程都没看她一眼。   帮他关上门,时步苦着脸回到小厅的沙发上,继续吃剩下的草莓,琢磨他那句话的意思。   先生是在解释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是那更像是在排除可能,而不像是解释啊。   那他是要让她明白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容姨跟她说过很多跟先生有关的事,一有空就给她说。   但时步不敢断言自己很了解他,她跟他说过的话甚至没超过三十句。   他收留她,是因为容姨吧。   这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呀……   为什么还要她想明白?不能给她留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吗?   让她偶尔沉浸在:他是为了别的什么才帮助她的——这种假象里。   尽管很荒唐,但是,就,偶尔让她幻想一下也不行吗?   再次敲他书房门,里面传来他那声“进来”。   时步扭着自己的手指,不敢抬头,“先生,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容姨才——”   “出去。”   “……”   又错了吗?   还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时步简直不知所措。   退出,关上门,长长叹了口气。   先生到底想让她明白什么?   8   果盘里的草莓被她吃光了。   墙上的挂钟转到了晚上十一点。   时步又困又迷惑,还不敢离开二楼,只能坐在沙发上,陷入冥思苦想的状态。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周公掳走的,沉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梦境。   时钟一声不响地往前走,夜越来越深。   隔了半个多小时,没再等到她敲门。张从书房里出来,拐过廊道,看见蜷在沙发上的小孩。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想明白吗?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很懂事,也挺可爱;而他喜欢小孩,所以她不用像佣人对雇主那样跟他保持距离。   俯身看了她一会儿,抱在怀里,往楼下走。   张第一次这样抱人,有点生疏,有点不习惯。   抱紧了,怕弄醒她;抱松了,又怕摔着她。   希望不要撞到半夜起床的容嬷嬷,否则她一定会指责他熬夜,顺便再把他怀里的小孩抢过去。   鬼知道……反正在容嬷嬷的眼里,超过十点没睡觉,就是通宵。   神奇的人类。   9   从早上起床洗漱开始,时步就一直在回想。   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样顺利闯过先生那一关的?   为什么她一点清晰的印象都没有?她不记得自己有琢磨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出彩答案来呀。   反倒是,她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自己是窝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的。   那她是怎样爬下来的?还准确无误地倒在自己床上?   总不该是梦游吧?母亲说她从来不会梦游的。   在厨房里旁敲侧击地问了容姨,结果发现容姨根本不知道她昨晚晚饭后上过楼。   那就不是容姨把她弄下来的了。   那似乎,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是先生把她搬下来的?   怀揣着这个近乎于肯定的猜测,早餐桌上,时步根本不敢看他,连眼角余光都不敢飘到他身上去。   餐桌上只有他跟她两人呢,而先生用餐又一贯安静,以至于她总觉得空气凝滞。   可是,什么话都不说好像有点不妥,应该跟先生道个谢之类的才对吧。   要不就直接装死?反正,人们通常睡一觉就会忘记昨天的事……   并且她那时的确是睡着了,就假装自己没推测出是他把她搬下来的就行啦。   无知者的无礼,是无罪的。   内心来来去去地辩解着、说服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已经喝到见底了。   时步开始动手收拾餐具了,他还坐在餐椅上,垂着眸在查看手机。   他的餐盘里剩了一小块奶酪,她把它倒进另一个装废弃食物的盘子,手有点抖,眉眼低垂。   “有没有向往的中学?”   毫无预兆的问话,让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侧转头去看坐在餐椅上的人。   先生总是这样,问她话的时候,依然专心地做着自己事。就像现在,他明明双手正拿着手机在敲短信之类的,头都没抬,却又的确是在问她。   “没有特别向往的中学,”时步小心地把一只餐盘叠在另一只上面,“但如果可以选,我想去普通点的公立中学。”   张收起手机,抬眼看她。小孩站在餐桌旁,面前叠着几只餐盘,刚好跟他平视。   “对了,”她的眼神有点飘,虽然很努力地直视着他,“嗯……先生以前是在哪间中学念的呀?”   “奥斯陆。太远,不适合你。”   “哦。”还没说出来的心思被他提前扼杀了,时步有点不好意思。   “改天给你一份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自己挑。”   “好,谢谢先生。”   时步心想,他怕是把她的全部事情都摸清了吧。包括她出自书香世家,从私立贵族学校退过学,父母在前段时间的恐袭中双亡……所有的这些吧。   “别挑食,会长胖。”   他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我不瘦呀,不能再胖了。”   他不以为然,“太轻,对不起你这个岁数。”   “……”   不对。太轻?太轻?他知道她的轻重?   时步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暗示:昨晚是他抱她下来的,所以才知道她轻不轻。   但她只能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时间走快点吧,快点到他的出门时间,那样她就没这么尴尬了。   时步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某个位置,低下头去看,是食指,上面沾了点果酱。   “二楼还有空房间,有空就搬上去。”张说着,移开视线,长指搭在左边桌面的玻璃杯上,果汁还没喝完。   “搬去二楼?”时步稍稍歪了头看他,“我现在住的那间房,就挺好。可以……不搬吗?”   “不可以。”   “……”她有点纳闷了,这么强硬,不像是先生的作风,“为什么?”   “方便。”   她更纳闷了。搬房间有什么方便的?   见她的眉目全部拧在一起,显然是纠结得不行。张喝了口果汁,“不懂?”   小孩相当实诚地摇了摇头。   他笑,起身,挪开餐椅,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近水楼台…”   时步仰头,“……先得月?”   他还是笑,垂眸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像月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   他没再说其他话,从餐厅房走出去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他出门了。   时步站在餐桌前,皱着眉思索。   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像月……   所以,先生原来的意思是:近水楼台先得他……   哦天!   幸好他没直接说出来,否则她非得当场晕倒不可。 0   中午时,他没回来用午餐,大约是工作上有饭局。   时步住的那间客房里,属于她自己带过来的东西没多少,全都被她塞在一个背包里,从容姨带她回来到现在,她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背包。   房间里其他的东西,都是来到这儿之后,每天跟容姨去逛街时买下来的。   衣服,个人生活用品,几本书,手机……   在二楼找了个光线舒服的闲置房间,忙着收拾打扫,一直到傍晚才算搬房成功。   整理妥当,心情很好地踩着楼梯下去,准备去厨房跟容姨聊天。   但是时步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车子驶进来。   先生回来了。   她赶紧两步作一步,迅速溜进厨房,避免了跟他正面相对。   不然他问起来的话,早上她自己还说住客房挺好的呢,立马就给搬上去了,这多尴尬啊…… 1   时步住在二楼的第二天,晚上。   在一楼忙完了琐琐碎碎的小事,她爬上一楼的途中,在楼梯上跟他的助理擦肩而过。   她总觉得,先生的助理比他还年长的样子。   经过小厅,瞥见茶几上搁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标题是中文。   哦,原来是他上回说的,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   那所以,是给她的?   时步无意识撇嘴,感觉浪费了,少了一次跟先生道谢的机会。   最近这段时间,她很是矛盾,既害怕跟他打照面,又想要多跟他相处。   回房间去翻了一遍学校资料,仔细找了几间离这栋房子最近的公立中学,再找出其中配有英语教学班的,然后就只剩下两间了。   现在还不算太晚,时步犹豫着,对着镜子练习。确保没那么紧张后,才拿了手机,揣上那份学校资料,鼓足勇气去敲他的书房门。   张刚签完一个名字,冰冷的钢笔卡在指间,轻轻松开,盖上钢笔盖,放在桌上。   “进来。”   照例是黑色脑袋先从门缝里探进来,然后是肩膀,最后整个人夹在门缝间。   小孩微微笑着说:“晚上好,先生。”   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身体往后仰,靠在办公椅背上,抬着二郎腿,手肘搁在扶手上,低首看手机。   “学校那个,我挑好了,”时步站在他桌前两步,手里攥着的手机无声发热,“但是有两间,我无法选择。先生要不要……帮我看一看?”   他轻声“嗯”,似乎还在等着她的其他话。   这让时步很忐忑,总感觉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穿了,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手机越来越热,她滑开屏幕,清了清嗓子,走近一步。   “先生,那个,我能不能……”她踮起脚尖,探过头来,企图越过宽大的办公桌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张抬眸看她,“嗯?”   “就是,你用哪种社交软件呀?”她摁着自己的手机边沿,“我能不能添加你的账号?”   他似笑非笑,但就是不说话。   于是时步就被他看得更加紧张了,拇指指腹在手机壳上来回摩擦,有点结巴:“我以前,习惯用Facebook,还有Snapchat,嗯……还有那个,ins和微信,但是用得少,还有……”   她拿起手机低头去看,奶白色的脸颊透着绯红,“……没有了。”   张知道她很紧张,她说的那些社交平台,账号他也都有,但都没怎么用。   “手机给我。”他伸出手,长指微蜷。   “手……哦!”时步赶紧把手机放在他掌心,悄悄舔了舔唇。   “明天会有人去你房间,整合线路开关,安装些东西。记得别把物业人员赶走了。”   他垂着长睫,指尖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轻点。说到最后一句,声腔里有隐约的笑意。   “我哪有那么凶?”难道在先生眼里,她是个被惯坏了的女孩吗?会随便赶人的吗?   “女孩子可以适度地凶。”   “……哦。”   他把手机递回给她,“晚安。”   时步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   只能动了动唇,跟他道晚安。然后走出去,帮他关上书房门。   边往自己房间走,边捧着手机找寻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手机桌面上多了一个软件,Whatsapp。他还帮她用手机号注册了新账号,只有一个联系人,就是他。   还有Snapchat,她的联系人也多了一个,是他。   啊,还有通信录!多了一个新联系人,还是他。   时步关上自己的房门,扑到床上打滚,滚了一圈又一圈。 2   在柏林上学的第一天,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德语,半是云半是雾地摸到英语教学班。   下课后,又被人流推着出了校门,找了半天才看见停在树荫下的车。   走过去时,透过暗色车窗隐约看见靠在车后座的先生。   时步的手本来是放在副驾车门上的,又悄无声息地伸向后座车门。   拉开车门,见他闭着眼睛,是在补眠?   放轻动作,在先生旁边的位置坐下,她抿着嘴唇,双眼弯弯。   “感觉怎样?”他突然出声,睁开眼睛,偏过头,“能适应吗?”   时步侧过脸看他一眼,端正了坐姿,认真组织语言,“都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只是数学科任课老师的印度口音很重。”   恶趣味兴起,张伸手去戳她的腰肢,“小小年纪,没必要这么老气秋横。”   她瞬间破功,往座位的角落里躲,拿书包挡在自己身前。   “先生你怎么”她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了,“怎么……这样呢?”   他轻勾唇角,偏转头,没再看她,也没再说话。   约莫是继续补眠去了。   时步乖巧地缩在一角,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放肆又贪婪地近距离观察着他身上的每个细节。   这是第一次跟先生乘坐同一辆车。   真的是一切都很好。 3   后来,第一次跟先生去看画展。   他全程沉静淡漠,只是领着她绕过了很多画廊,还在中世纪的一幅宫廷画前坐了很久。   第一次跟先生一起在三楼影碟房看老旧默片。   黑白色彩,演员们线条出挑的脸庞,不加修饰的配音,黑暗的空间……还有先生身上淡淡的青柠气味。   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宣示爱意时,时步下意识移开视线,看向身旁的人。   他还是那副模样,没有波澜,却又暗潮汹涌。   漂亮桃花眼里,眸光时浅时深。   影片结束时,他把手肘支在软沙发的扶手上,歪头,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花时间去欣赏艺术作品吗?”   时步眨着眼,思索了一下,“我好像不知道答案。”   “这就是你的答案,”张轻笑了声,“并且还答得不赖。”   “……哦。” 4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钓鱼。   他仿佛入定了一般,静坐了很久。把时步看得一愣一愣的。   从早上到中午,她往他的方向看了不下百次,可是他压根没动过。   碎碎的小礁石,凉凉的海风。   她放下鱼竿,踩着礁石朝他那边摸过去。   “先生,先生?”她不敢动手去摇他,怕惊扰了他的鱼。只能在他耳旁小声喊他。   可是喊了好多遍,他都没有反应,还是半闭着眼,屈腿坐在原地,手上的鱼竿也一动不动。   “先生?先生……”时步怕了,声音有点抖,“你睡了吗?你快醒醒呀。”   一阵咸涩的海风吹来,她伸手抱住他的腰,哭出来,“你怎么了呀?呜呜,你怎么不醒……”   张掀开眼帘,懒懒地转头去看她,无奈又好笑,薄唇轻吐:“赔我鱼。”   “……”时步手臂僵硬,缩回来也不是,继续抱着好像更不对劲。   “是你自己一直不睁开眼睛啊。”她借着说话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悄悄松开手。   双手刚要往回收,突然被他用一手扣住手腕,“你见过有人在钓鱼的过程中因为太投入而死去的?”   “……谁知道呀?”   张拉着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扯下来,让她就地坐下。   “坐着,钓到鱼再叫我。”   “可是我钓得很慢。”   “那就安静点。”   “哦。”   直到傍晚,时步觉得自己快饿晕了,手上的鱼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的手臂也酸得疼,隔一会儿看他一次。   他坐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鱼篓里已经放了好几条鱼了。   “先生,先生,先生……”她小声呼唤他。   张没理她,慢慢收竿。   “我好饿……”   他顿了动作,“收好渔具,起来。”   “好!”时步简直喜笑颜开,一点点收竿,直到看见……   “先生!你怎么用橡皮泥做鱼饵?!”   难怪她钓了半天都没动静。 5   第一次因为学校里的事要去咨询他的意见。   时步捏着学校活动的说明文书,在他的书房外徘徊。   他不算是她的家长,跟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法律上的领养关系还在办手续中。   所以准确来说,先生跟她,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   但是校方那边,她的监护人一栏,填的是他。   还有,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开头,日后他就会被默认为是她的监护人,就像家长一样。   女生跟家长,是不能……   “站这儿做什么?”   张在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自己的浴袍衣领,方才太露了。   “我……”时步一转身,就看见刚从后边卧室里走出来的先生,又是上一回那样,穿着浴袍,像个少年,好看得厉害。   这就让她……更不舍得把他当做自己的家长了。   “学校里有个郊游活动,我,我不太想去。”   “那就不去。”   “可是这个……”她把手里的文书往前递了一些。   “不用管,这只是个形式,”张拿了玻璃杯,往小厅的吧台走去,“你可以尝试着琢磨这些形式规则里的漏洞,找到它们,并从漏洞里钻出来。”   时步似懂非懂,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所以,不用给你看,我也可以自己决定了?”   “试一试,没损失。”   “……哦。”   他背对着她,微仰着头,喝东西。   她只看见那搭在玻璃杯外面的白皙长指,红润指尖,被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衬得赏心悦目。   “那我这个周末,不参见郊游的话,可以跟容姨去外面玩吗?”   “不可以。”   “为什么?我可以照顾好容姨的,”她急急地说着,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方向感很好,不是路痴……”   “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去外面玩,”他存了心让这小孩获得成就感,转身加了句,“我是路痴。” 6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外面玩,不是钓鱼的那种玩,是去蹦极。   时步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吸,全身的装备也都再三确认了,还是怕得不行。   小手还是抓着他的衣角,望着他说:“先生,我觉得我跳下去会死掉的。真的。”   他轻笑,“记得《泰塔尼克号》?你先跳,我殉情,不是很浪漫吗?”   “可是,我好怕……”她的双腿都在颤抖。   张推了她一下,懒得再跟她废话。   时步被工作人员带到前端,身体完全腾空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   殉情?殉情……   啊,是先生说错了吗?   这不是爱人之间才用的词吗?   突然的脑充血,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全是他的精致脸庞和清冽声音。 7   第一次跟先生去参加他朋友之间的聚会。   除他之外,时步一个人都不认识。   有人问起,她也几乎什么都答不出来。   她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称呼他为“先生”?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跟他一起的?   时步想伸手去抓先生的衣服,没胆,只能跟在他身后,在热闹的人群中安静得不像话。   张在吧台前停下,跟朋友说了几句话。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揽过她的小肩膀。   公寓里没放音乐,只有嘈杂的人声,几乎都是圈子里的熟人,在等待着主人公登场——求婚。   虽然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的幸福需要被围观?但他尊重这种千古流传而来的人类习性。   不说人,甚至是某些无思维的动物,也有这种麻烦的习性。   尾指被人拉着摇了摇,张低眸去看,正对上小孩的清灵双眼。   她不知嘀咕了什么,短发在之前的人群摩擦中,被蹭乱了。   张弯下腰,把耳朵凑在她唇边,“说什么?”   “先生,我渴……”   她巴巴地望了眼高台上的冰镇饮料,但是她太矮了,坐不上吧椅,又不能捧着一大杯冰得要命的饮料站着喝。   张抿唇笑,手揽在她后背,半推着她走,去到边上人少的一角,自己先往吧椅上坐下。   “意识到长身体的重要性了吗?”他说着,把她拎到腿上坐好,一手松弛有度地搂着她的小腰肢。   时步当然不会笨到在这种有求于他的时候反驳他的话。   她闷声,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蹭着他的长裤,试图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要喝什么?”他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一如既往地清冷,在这喧闹的聚会场所里显得格格不入且动听悦耳。   她看着吧台内圈的饮料,伸手指过去,“那个。”   “那是酒。”   “哦,”其实时步看得眼花缭乱,随手又指了一杯,“那那个呢?”   “也是酒。”   “那……”她顿住,转头去看身后的人,“不对,先生,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我没说你不能喝。我只是告诉你那是酒。”他的吐息洒在她耳后,温热的,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柠香气。   “所以,我也可以喝?”她舔了舔下唇,有点干燥。   偏偏耳旁的人似向她下·蛊一般,压着声音说了一个字。   “对。”   时步指着第一次指的那杯,“那我要喝那杯。”   他伸手,把酒杯移到她面前,“挺烈,别贪杯。”   “我喝一小口。”她低下头,小口啜。   以前在家里,父母管得严,他们也不沾酒,时步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到酒。   二十分钟后,求婚的那位校友刚出场,张怀里的小孩就开始傻笑了。   把她手里的酒杯挪开,他抱着她穿过人群,往外走。   眉眼清凛,熟人碰面也不敢多问,看着他抱了个小女孩出去。   事先没通知家里司机,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也得等一会。   张把她放在大厅侧边的沙发上,拿手机给司机发信息。   小孩摇摇晃晃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往外走。   他轻皱了眉,跟出去,刚抓住她的小手臂,反被她抱住腰身。   她仰着脸冲他笑,稚气的眉目间混入某种不合时宜的迷离。   “先生,你不要变老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做你的女朋友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跟你……这样了……”她搂住他脖颈,让他低下头,踮起脚尖吻到他凉凉的唇。   张咬她的下唇,咬破了,让她疼到松开手。   “长大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9.06   断断续续敲了这些纯虚构的后续。   琐碎事,小道理,或许这才叫生活。谁知道?   虽然我敲东西一直都很任性,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最任性的一篇故事,不解是正常,看得懂的话,大概跟我很合拍。   看完了所有留言,我有“天才”我骄傲。   (笑笑笑,让你们获得成就感。)   此文敲到这里,真告别,无后续。   成长的途径千千万,我愿你能怀揣着某个无与伦比的期望而成长。这是极其美好的一种途径。    本书由 张饮修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