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可爱的小风千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故人心尚尔》 作者:希夷 文案: 十年后重逢,遇上不一样的我们。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变的是环境。 比平常人生好那么一点点的爱情。 暗恋修成正果。 正经暖男、忠犬男。 主角:郁玲,钟乐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第一章   郁玲两手都拎着塑胶袋,里头装满从超市购来的冷冻食品,回到海蓝公寓。大堂低矮狭小没有窗,只朝北的玻璃门往外拉开,光线不够,所以白天里也亮着灯。地板上漾着这浅黄色的光,光随人动,这会没有人,光也安静得一动不动。只有郁玲走过去嗒嗒的鞋跟声。一侧趴在值班桌上睡觉的保安抬了下头,收拢肩上的大衣,继续睡觉。   大堂左侧是电梯间,此刻空无一人,摁下上行键,无需等待,电梯即刻开门关门。独自站在这可乘坐十三人的空间里,郁玲有一种不太熟悉的空旷感。小公寓两梯八户,早晚上班时分嘀声不断,开门关门,人来人往,“抱歉,请往里面一点”,更长更尖锐的嘀声,后入者退出一个,“抱歉”,也有装听不见不肯退出的,先入者焦躁的凶着,“要迟到了,出去等下一趟啦。”住在高层的郁玲,每逢夹在电梯的最里头,被迫肩背屁股都贴着墙,闻着前头男生头顶溢出的头油味,顿起三天小长假里五万人拥进大梅沙海滩的窒息感。   所以,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一年中恐怕也只有此刻,电梯也有VIP专享,刷刷上行,犹如风助。郁玲想象她每越过一个楼层,电梯门都沉默幽静着,只有井道里的风,呼呼的在脚底跟随,径直到达25楼。   人少就是好。她已独自在深圳过第三个年了。   2503号,郁玲开门后才发现屋内一片漆黑。早上出门时,她忘记拉开那扇五米高的窗帘了。没错,窗帘有这么高。公寓是loft户型,客厅内有两层高的落地窗。2008年楼市低迷的某天,她陪同事来看房,样板间逛了一圈,同事还在嘀咕这户型花里胡哨不实用,楼盘位置也不好,她倒直接落了定。第二年交了房,她立马装修,做成了一个小复式,客厅和餐厅间的过道里踩着旋转楼梯上去,就是卧室兼书房。   这才下午三点,沉重的墨绿色窗帘如海水般隔绝一切。她按开了灯,心想这款天鹅绒窗帘换上去有一年了吧,她还总有些不适应。也许马晓兰说得没错,不是原配就是不配。她的首选心意是已被压在床底箱的那款,淡绿格子亚麻材质,里头只有一层白帐子,与她的布艺沙发、木茶几,水养佛手莲都是很配的。   可惜就是不挡光。不挡光,郁玲就睡不了。   她原也不是那种一点光也受不了的。亚麻窗帘挂在那里三个年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对面那栋楼的26楼住户搬进来。为什么会注意到他搬进来?因为那一户在正对着她家的阳台墙壁上钉了尊财神。安财神是没什么好说道的,只不过自打他下凡那天起,就不分白天黑夜的亮着红光,还是那种远射灯光。   越是黑透了,红灯越发明亮。郁玲躺在二楼床上,看淡绿格子间染出一大片的红雾。她看了几个晚上,没睡好,人就焦灼了,闭上眼睛,眼皮子下全是猩红色。她让小区管理处去找那位业主协商。管理处说,敬财神是自家的事吧。   郁玲说,我没说他不可以敬,但影响到邻居就不太好了。阳台是半开放领域,总不能人爱怎样就怎样啊,你看,这墙上不就有社区公约?   管理处主任亲自陪着郁玲去按门铃。人不给开门,就在对话机里说,你凭啥来管我,我信财神,碍着谁了?   郁玲说,怎么没碍着人?就算是信仰也不能妨碍人休息。你家财神是盏红灯,瓦数可不低啊,知道交通信号灯的禁行标志为何是红色吗?它太有穿透力了。   人说,别人都没来说影响,就你啊,多事。   郁玲越说越悲愤。公寓楼是个塔楼,一楼八户里就她这个户型的客厅和卧室都正对着他家阳台。她曾站在对面楼的楼道里观察过,财神的辐射范围大抵在23到27楼顶层。据她了解,27层一直没人住,楼下两楼是平层,住的都是租客——单身男租客。从天光出门天黑黑回来周末宅家的特质来看,他们应该注意不到光污染这种事情。   郁玲忍着,好声好气说,我看有人家的财神不通电,那也是财神。你能不能控制下时间呢,晚上就别亮了,就晚上。   人没理她。听说管理处后来再去交涉,人也不理。主任说,郁小姐,我看再找他是没什么用的。装修时他把25楼的天花都砸龟裂了,楼下要他去修,他竟然说是开发商的质量不过关,跟他没关系,到现在,还僵着呢。这种横着来的人,谁能搞得过呢。   郁玲失眠了一个月,一个周末去到窗帘市场,直接跟店老板说,我要那种最挡光的。各种料子一摸,果然还是墨绿色双层天鹅绒好,外加两层里料。   新做的窗帘很重,正好把原来窗帘杆上多出的挂钩全用了。那位一起看房的同事叫马晓兰,公司里和郁玲关系不错,闲着无事,过来帮忙,她挂好一边钩子,跳下凳子看一眼:“这颜色深了,太抢眼球,不好不好。”   郁玲没理会她,挂好最后一个钩子,看了眼窗外,财神一直亮着。她把窗帘往中间一拉,招呼马晓兰关灯,立马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郁玲这才心定定的,接了马晓兰的话:“哪里不好,很好。”   马晓兰开了灯:“你至于嘛,那么一点点光,就要大动干戈换块窗帘。”   郁玲楼上楼下巡视了两圈,站定在二楼口的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窗帘:“他打扰到我了!”马晓兰只好无言。郁玲就这脾气,私有领地神圣不可侵犯。   窗帘挂上的当晚,郁玲就睡得不错。窗外一切都没有改变,远射红灯日以继夜,为业主不辞辛劳积攒财运。而墨绿色屏障也尽职尽忠阻止这猩红色的尘雾,泾渭分明的守护私有领地。郁玲从此睡得安心。   郁玲把塑胶袋放下,把里头的速食品往冰箱里塞,又接到马晓兰电话。人说,知道你今年又不回家过年,要不过来我娘家,搭个伙吃顿团年饭?   “不用了,”郁玲回答得干脆,“难得这么清静。”   马晓兰说:“大年三十嫌热闹,估计也就你郁玲一个。其实我也就说句话。认识这么些年,不打个电话不好意思,来不来无所谓。”   郁玲放下手机,继续把冰箱塞满。她的厨房很少真正用过,大多是烧水煮饺子,烧水煮汤圆,烧水煮面条。一个人而已,何必花上一两个小时搞顿吃的,费时间不说,最后搞出来还没速冻饺子的味道。   然而手上事情再次被铃声打断,她烦躁的把冰箱门给甩上。   郁玲有电话接听狂躁症,尤其是在假期里。她的假期通常是一个人过,人多的地方她都不乐意去,聚会更是有一推一,有二推二,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约她了。自然她也乐得有大把的时间只做她喜欢的事情。   比如说平安夜里,外面人头攒动,单身的、已婚的、拖家带口的,都要赶着去吃顿饭看场电影搞点娱乐活动。她呢,欢乐的海洋里偏要拉上窗帘,茶几上摆一杯红酒,一份零食点心,再选一部百看不厌的电影,猫一样的窝在沙发里。再比如说冬天,深圳的冬天大都是温暖的,一早醒来窗帘拉开,橙黄色的光从高空倾泻而来,让财神爷都黯然失色了。这样的早上,她心情会没来由的好,于是便任阳光抚过床单,照耀在地板上。她可以躺那儿看一本书。可想而知,这时若有铃声骤然响起,简直就是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及其的败坏私密空间里所培育出的好心情。   这些年来,郁玲是极其漠视人际交往的,这一点看,她很不像做人事工作的。她的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没两个,一家公司里工作七八年了,也没培养出一个下班了还能说得上话、逛得了街的同事。至于上面说的马晓兰,在郁玲心里顶多算相识,哎,人家不挺愿意找你的?好吧,别那么苛刻,普通朋友。剩下的还没有被郁玲的冷酷所击倒的,只有她的妈妈姜美凤。也许天地间还关心着郁玲的也只有她了。可在郁玲这儿,即便都已看清楚了来电显示是老妈,她也丝毫不感激姜美凤的好意。   她的电话接听狂躁症,多半是因姜美凤而起的。姜美凤是很典型的六零后母亲。郁玲说,那个年代出生的人身上都仿佛有与生俱来的狂热气息,不在事业爱好上消耗掉这份狂热,必然要来祸害家人。   她刚摁下接听键,姜美凤就开炮了:“你在哪儿?还上班?再也没人性的公司,今天都放假了。放假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深圳回来,坐高铁几个小时就到,今天的票买不到,明天后天呢,你有去售票点问问?”   郁玲说:“都说了不回家过年了,我要值班。”   “值班?你当多大官,领多少工资?这是春节啊,所有人都放假了,你要值什么班?你自己算算,算算,一年到头,你都不回来,像话吗?”   不讲理的人首要特征就是罔顾事实。郁玲提醒她:“我去年清明节不回了?国庆前,还有爸爸生日不都回去了?”   “那些不算。我说的是过年,一年才一次,可你一次都不回。”   “我早就和你讲了,集团重组,我们人事部的事情太多了,就放七天假,还来来回回的窜,你让我清静一下不好嘛。”   “过年要清静?郁玲,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你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种无情的样子了。好多亲戚都问我,你今年回不回来?你说你又没结婚,又没男朋友,为什么不回来?回来多好,家里有爸爸、弟弟,还有妈妈。家里有亲情。”   郁玲深吸口气,才憋住她那句“我现在不想要亲情”的话。就在这年底,她所在的世方集团确实进行了业务重组,核心板块转移到了旗下的晨星电商,勿论资金还是人员都极大的从世方其他事业部吸纳进晨星,郁玲便是其中一员。她在集团的人力资源中心呆了七八年,从招聘助理一直做到薪酬主管,工作开始变得按部就班。这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孩子的希望就是在一家薪酬福利都不错的企业里混到退休。   但郁玲还是有心气的,与其一年一年波澜不惊的混资历,还不如去迅速扩张且混乱着的晨星,这是乱局,更是机会。她早已得知,新的晨星人事总监是外聘,下属有两个高级经理的职位。尽管总部仍嫌她资历不够——领导们普遍认为她个人风格突出、能力很强,但协作性和亲和力不够,要去管理一个小团队,够呛。但郁玲还是希望通过能力竞到一个高级职位。   眼下,她就想沉下心来做点功课。虽然公司只规定一周四十小时的上班时间,但想要得到领导赏识,真正的修行都是在这段时间之外的。   这她都跟姜美风讲了,可姜美凤不懂。自从郁玲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我行我素的生活着,还不打算恋爱结婚,姜美凤就彻底急了。她搞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那个二十多年都让父母特省心的孩子哪里去了。她时常念,从郁玲刚生下来那会念起,你小时候多乖啊,喝完奶一睡就是一个下午,我一点事都没得做,看你看得都无聊了,后山上跑一圈回来你还在睡;到后来一路念书,小学中学的奖状贴满墙壁,大学的奖学金拿到生活费都不用家里出。就连工作,虽说不是她最满意的公务员或银行,但这是不送人情不托关系,硬铮铮凭实力找的啊。一毕业就有六七万年薪,三年后涨到六位数,还一声不吭不要家里支援一分钱就买了一栋小公寓,放眼望去,郁家那个街区里就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子女。   没错,郁玲曾是郁治平和姜美凤的骄傲,尤其是认清郁明这个懒散儿子的真面目后,郁玲是撑起郁家的门楣。可这也成为了曾经的无上荣光,大抵是郁玲过了27岁,街坊在听她说起女儿的种种神勇时,终于找到了应付的武器:“你女儿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   姜美凤回到家,想了会,才琢磨出那人的脸色。妈呀,这世道变太快了,学习好不如工作好,工作好不如嫁得好,自力更生算什么,天上砸馅饼才会羡煞旁人。这会街区排行第一的女儿已是老林家那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学习年年吊车尾,高考分数只有郁玲的三分之一,上了个离家三公里的艺术大专,毕业了还在家里窝了两年,不知托了什么关系塞进了市电视台。去年时来运转,嫁了本地一位房地产小王子,回娘家开的都是保时捷跑车。   姜美凤心塞了,她开始张罗郁玲的相亲。郁玲条件不错,她振臂一呼,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大姐们都乐意当红娘,一时间男孩子的照片雪花一样塞她手里。她专程去了趟深圳,让郁玲挑拣几个回去相亲。郁玲不肯,姜美凤苦口婆心的劝,玲玲啊,你都27岁了,谈个朋友要一年多才能结婚,怀个孩子也要十个月呢,这还是顺利。所以不能再拖了,一拖就奔着三十去了。女人三十还怎么嫁人?挑不到好的,急死个人啦。   头几次相亲,郁玲挑拣着去了,她原以为姜美凤也就热衷一阵子,过了那个劲就不会再折腾了。可她远远低估了她娘的斗志,姜美凤一连热衷了好几年,搞到最后郁玲都不敢回家了,尤其是春节这种盛大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字存文都没有,我会更很慢的。   ☆、第2章   第二章   姜美凤打了亲情牌之后,话题一转:“明天大年初一,我和你爸,还有小明到你这边来。”   郁玲头大:“你们要干嘛?我就一张床一张沙发,睡不下你们三个人。”   “干嘛?”姜美凤反问:“我养了三十年的女儿不肯回来和我们团聚,我们一家子找你去还不行啊。没地方睡订酒店去!”   郁玲强忍住要挂电话的冲动:“年一过完,我就回去,行了吧。那时人少,票也不紧张。”   姜美凤不容商量的口吻:“我们过来。”   郁玲怒了:“你到底要干嘛!我家里什么都没买,没年货没果盒,多余的碗筷凳子都没一只,你能不能让我歇歇!就歇这么几天!”谁说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贴心话,郁家这对母女这几年已经变成了炸药鞭炮,总归是要炸的,看谁先点着谁。这样的话,家里无疑要有人担当灭火的消防员角色。老爸郁治平未等姜美凤酝酿情绪,已抢过话筒:“玲玲,是这么个事。前两天碰见你良叔,和我说起,他有个外甥也在深圳,32岁,念的中山大学硕士,在地税局上班,主任科员。我看照片啊,人长得还行,条件也真不错。他过年也不回来,就在深圳。你啊,就见个面,吃顿饭,我们也过去看看,不费什么事,你放心好了,爸爸晓得你也烦。”   郁治平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他天生就有这等慢下来的本事。当年姜美凤生郁明时早产,人到医院了,火烧眉毛一般的满世界找他去医院里签字,他还愣是在街区广场边上看人下完那局棋才走。   郁玲一听他说话,就想起妈妈扬起的眉毛,也就不好意思再接着点鞭炮,岔开了问:“哪个良叔?”   “就我们家前头广场里卖摩托车的赵可良。他如今过得可好了。他大女儿去了美国,嫁了个美国佬,生了三个孩子,他现在是家里住半年,美国住半年,日子过得好逍遥的,这次回来我一见他,晒得跟个非洲黑人一样。”   姜美凤不乐意他说别人家的好,凑过来往话筒里讲:“你管他哪个良叔叔!那个小郑啊,答应了,等我们一过来,他就请我们吃饭。”   “我不见。”郁玲斩钉截铁三个字,电话已被姜美凤再抢了回去:“你说不见就不见?你好意思啊。郁玲,我问你,你都快三十岁了,你有过个男人么?你长得很丑吗?你残废吗?你心里有问题吗?别人家差你一头的女孩子都有人追。你呢,有男的追过你吗?你有过女性的魅力吗?只会跟我们讲工作工作,我一点都不想听。你工作还努力些,屁用都没得!”   郁玲靠在桌子边站累了,缓缓坐了下来。她觉得姜美凤的嘴巴真恶毒,就算她确实从没有人追过,她自己对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感到高兴,但再怎样,也不需要做娘的来说出这个事实,连带把她为之努力的工作事业和绝不混着过的人生都给贬低下去。   郁玲想,为什么她不能换着说几句:闺女啊,是他们没眼光,我们不需要委曲了自己。妈妈支持你,你照自己的心意去找,肯定能找到比他们强几多倍的。当然,郁玲也不需要感到委屈。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信奉的是打击哲学,亲人间并不需要舌上生花,而是忠言逆耳,所以姜美凤这样的父母多得不得了,不是郁家独占。他们一方面说自己爱儿女爱得不得了,终年累月的牺牲,可反过头来,只要子女稍怠慢了,立马就能在言语行动上施以闪电的报复。   郁玲幽幽的说:“你们过来啊,悉听尊便。我啊,现在、马上就买一张机票,能飞哪里是哪里,正好我也好久都没度假了,要不去趟巴厘岛,暖烘烘的沙滩上躺着也不错。一年到头我就那么几个假期,春节、清明、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元旦,您大人,能有不闹的时候吗?你越闹,我就越想要清静。”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再关机,趿着拖鞋上了楼。她可以想象姜美凤暴跳如雷,恨不得乾坤大挪移来到她面前掌掴她的样子;郁治平呢,肯定会抢过姜美凤手里的手机,怕她砸烂了,顺便说,莫气了,莫气了,都大年三十了,好好过个年再说吧。反正他就是这样一天哄一天的过日子,以前婆媳三天掐一次架,他这样哄,后来郁明到了叛逆期,母子摔一屋子的东西吵,他这样哄,现在母女吵架,他还是要天哄天的挨过去。他渴望相安无事的日子,其实从来就没到来过。   至于郁明呢,百分之两百的瘫在沙发上,腿搭在火桌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电视频道。虽说他这么大了,已经没什么吸引他的电视节目了,但二十五岁的男生,也不去找份事做,小气娘给的零花钱又只有几个铜板,出去和狐朋狗友唱个歌吃个烧烤都不够,丢人现眼的,除了在屋里宅着还能有什么消遣。郁玲想他最多侧一下头,嘴皮子扯个奚落的笑:你们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   她还是想错了。郁明这次没有置身事外,他从火桌边起来了,看着还在不停抱怨的姜美凤,抬了抬下巴:“你又惹她做什么?她不愿意相亲就不去相亲,不嫁人就不嫁人,她有房有车的,你担这么多的心做什么?”   姜美凤指着他说:“没良心的,她是你姐姐,我不担心啊。”   郁明耸肩:“她不领情啊,哪里是我没良心。你要不惹她,说不定她去巴厘岛还会带上我呢。就算不出国旅游,好好的跟她讲句新年快乐,没准她还会给我两千块零花钱。”   一直低着头的郁治平也说了句:“你就知道问你姐姐要钱。”   “她给过我几个钱啊。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天天吃香喝辣的,我在家里被你们嫌弃死了。去年她公司组织去韩国旅游,我要她捎上我,死活都不肯,无情无义。”   “晓得她无情无义,还要我帮你去讲。”姜美凤说。   郁明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拿起遥控器,一副讲不讲随你们的样子。郁治平叹气,摆了摆手:“明日再找她去说。”   怕了姜美凤的火爆性子,这事郁治平单独打电话和郁玲说的。虽是女儿,他还感觉有些不敢开口,女儿随娘,郁玲这两年的气焰比姜美凤都高,说话不中意的,随时拉下脸来,好像父母在她那里,也跟平常人一样,没什么情面在。可要说她没孝心,去年他生日她专程回来,花大钱给他和姜美凤买了保险,说你们以后不要指着郁明过日子,自己手里有钱自己攥紧。郁治平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做得也是对的,可总是感觉寒心啊。   他说玲玲啊,爸爸也没打多少电话求过你,这回有事还是要跟你讲。   郁玲一听,就知道是郁明的事。郁治平心宽性慢,她不结婚这件事在姜美凤那里几乎成了耻辱,在郁治平这里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么多年,她唯一看过郁治平暴怒的一次,是郁明上初三,逃学去网吧,期末考试都不参加,姜美凤去把他捉回来,网吧门口,他反手一推,把娘推倒在地上。姜美凤哭着打电话要郁治平过去,这回郁治平倒是没拖时间,和大一寒假回家的郁玲一起去网吧,门口就看到呼天喊地的姜美凤,和边上无动于衷的郁明。   娘哭成这个样子了,仔都无动于衷,他还有人性吗?郁治平来时,顺手带了根竹棍子,就这样跑过去,把郁明一顿好打。打了以后,郁明其实没变好多少,郁治平从此之后,更加不太管他了。   玲玲啊,上次你说你公司搞的这个晨星电商,主要做什么的?   线上超市。   听说缺很多人啊。   嗯。各业务线各大区,仓储营销物流职能,都很缺。   搞超市,也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吧。郁治平在电话那端笑笑。玲玲啊,你也是搞人事工作的,听说到晨星还升职了,管不管招聘呢?帮帮你弟弟吧。他不能再这样废下去了。   郁玲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帮是没有用的,郁明这种人,不把他逼到绝境,不到任何人都不管都不施舍的境地,他就会以为自己还有靠山。   爸,我们公司招聘,这几年,最低学历都要本科才行。去年我们人事部招的助理,做绩效考核的,都是硕士学历了,我都常说,自己要再去念念书才行。   郁治平叹气。他的大女儿是块没有缺口的铁,完整硬气却没有温度。   不过,华南区我们自配物流。   自配物流?是不是就做快递。   嗯。其实深圳这边做快递收入挺高。去年公司一个明星业务员靠拿单提成就有十万块。   挣那么多,辛苦吧,也不知道郁明愿不愿意做。   是辛苦,都是和郁明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做这一行,但这钱挣得扎扎实实的,公司还给缴纳五险一金。一直在晨星的老业务员,去年公司还给办了积分入户,拿到了深圳户口。   郁治平说,我问问郁明去。他电话没断,去了厨房。姜美凤在厨房里煲鸡汤,大年初一,喝鸡汤是郁家传统。   郁明啊,你姐说,公司那边招快递员,没什么条件,只要肯干就好,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   郁明从鸡汤碗里抬起头,一个快递员挣一万块一个月,你坑我吧。他又反应过来了,抢过郁治平手机就讲,郁玲,你坑我,看不起我,是不是?大专怎么啦,大专进不了你公司只能当苦力,是不是?   郁玲说,快递员有什么不好,靠自己出力,靠自己挣钱。我可以帮你分个好一点的片区。其实她心里是说,一个从未挣过一万块回家的家伙,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做快递的。   我不干。郁明甩了电话。起码我也能做做仓储成本这种。送快递的,丢死人了。   姜美凤接了电话。郁玲,你看你弟弟,白白净净的,一表人才,是做快递的料吗?那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做的,他做不了,吃不了那份苦。你再找个,找个别的。   郁玲说,他自己找吧。   姜美凤见郁明朝她挤眼睛,抢着说,哎,哎,郁玲,老家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要不郁明来深圳啦,也让他去大城市里打拼打拼。他要是也在深圳立足脚跟啊,以后我们一家就都去深圳住好了。   郁治平摇头又叹气,他原本就不同意让郁明去深圳祸害郁玲。姐姐好吃好喝的供着,他能有什么动力去找工作。儿子过去了,姜美凤肯定后脚也跟去了,然后他也要跟着去了。最后好了,大城市消费那么高,住几个月,一家人全指着郁玲一个人吸血了。   郁玲不是吃素的,一句话就回绝了。那你多准备点钱给他,他不要想住我这里。   他是你弟弟,怎么不能住你那里。   他是我弟,更是个有手有脚、身心健康的男人。大把的人来深圳找工作,只要自己不挑幺蛾子,一个月都能找到事做,所以你给他准备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行了,两千吧,吃住都够了。要不,这两千我给他,行吧。   郁玲,你真是伤透我的心,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姐姐,他是你弟弟,你怎能不帮帮他。   我帮啊,我怎么没帮。郁玲又火大了。快递员是个很好的工作啊,有悟性肯吃苦,干两年积累了经验,可以自己开物流公司接单啊。到时他要是真有那水准,我还在晨星,一定让他公司当物流伙伴。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开公司,远着呢。   郁玲突然就伤心了。总是要近处的帮,要眼前的利益,因为她有,他没有,她就活该欠他的。她想起郁明站她身边高大的样子,他十二三岁时就长很高了。她问姜美凤,现在郁明多高了,178,有吧,多少斤,150斤有吧。她又问姜美凤我多高,再自答162,多重,91斤。过了年,他二十六,我三十了。二十六的男生也该有点本事了,可他送过什么东西给我,或者给妈妈你呢,一件衣服,一块糖果都没有过。什么时候,妈妈你不要老想着要我让弟弟帮弟弟,让他也给我点呢。我刚来深圳那会去逛街,全部的钱还有手机都被扒了,我连坐公交车回去的钱都没有,我走回去的,走了二十里路。我要是肚子疼了,疼得走不了路,就从楼上一骨碌滚下来去上班。我要哪天被辞了,还找不到做快递的工作呢。   因为不肯帮郁明,这个年彻底过崩了,姜美凤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郁玲倒不觉得清静了,屋子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大年初二她一个人出门,去了深圳书城,想安安静静选两本书。没想书城里也不安静了,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孩子。她还停在旧时,第一次在深圳过年,她就体会到了那种空寂的美,那时的深圳是座空城,空旷得不得了。她以为这个年也该如此,也许海蓝公寓住的大多是她这样的单身白领,过年都奉命回家,她违了旨。这给了她错觉。   书城出来,外头大广场上一片金黄。日头好,出来玩的人就多。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的喜庆年味。这几年随子女来深居住的老人就不少,还有更多的是妈妈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蓬勃生长的孩子们。有人发现了商机,广场里摆了许多吸引小孩的摊子,有卖风车风筝的、有卖玩具布偶的,还有人不知从哪里运来许多的移动摇摇车。大人陪同孩子坐上,那些“羊羊羊”满广场的乱窜,窜过郁玲身边,留下孩子铃铛般的欢笑声。   这一切,都和郁玲没有关系。若是对广场里的人群做个划分,情侣的站这个圈,已婚的站这个圈,一家三口的站这里,三代同堂的,……,那么无疑她会独自拥有一个圈。   阳光好刺眼,郁玲正对着阳光离开,她眼里除了炙热和橙黄,什么也没有。好多年前,就有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来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把自己过成了沙漠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了。   ☆、第3章   第三章   过了初八,郁玲就去上班了。她本想利用春节假期,恶补她职业领域里有关电商企业的短板,书买回来了,可没看进去多少。每一次和姜美凤吵过,她的心情都及其的恶劣,恶劣到想发疯,想摔东西。   可她从未真正发过一次疯,每次一拿起什么东西,她就能意识到,这是用她的钱买的:花瓶五十块,佛手莲二十块,桌布一百三十块,一笔一笔她都记得清楚。她想,我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且是自己的钱呢?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就真的无需抄起某样东西要摔,再用意念阻止,只要在脑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时间快场面大,从发飙到收场也许不要一秒,每次还可以有不一样的编排。   夜晚她又做梦了,又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这次她回到的是初中,破旧的铁栅栏,漫长的石阶梯,爬到顶,是初三的教室,沿着红砖砌的走廊走过去,左侧全是破旧的门窗。第三间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再遇见,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梦里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个个写在试卷上。对吧,初三总有考不完的试。郁玲觉得奇怪,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会回去念初中呢。她也坐在那里,有人用笔头戳她后背,一回头,那人冲着她笑,郁玲把卷子递了过去。   这样的梦不计其数了,有时是考试场,有时是拐角的阶梯,有时是单车棚,他偶尔会说几句话,说什么不记得了,但他会靠得很近,很自然的靠近,呼出的气就在郁玲耳边。每一次,那人都是这样的笑,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眼神随意而亲昵。   郁玲醒来后,这些梦都记得。她其实有好多年不做这样的梦了,毕竟懵懂无知的青春期离她也有点远了。在她还愿意上网查星座配对的年纪里,无意间看到一个解梦词,大意是说如果你总是梦到一个人,在梦里两个人关系越亲密融洽,那在现实生活里,两人间怕是远到不会再有交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郁玲往后就不再做梦了,不再借由那毫不现实的梦境来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了几年的这个晚上,那个十几岁时认识的男生依然造访梦境,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对一个三十岁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种悲哀。   郁玲开了灯,戴上眼镜,床头坐到天亮。所以开工是个好事情。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郁玲年后上班首要任务,就是设计本年度的KPI,这是她作为绩效主管的主要工作。大企业里工作过的人对这都不陌生,翻译成中文就是关键绩效指标考核。一个人一个部门乃至一家公司的工作量最后都可以量化,依据各项事务不同的权重得出一个数值,这个数值的高低能决定员工们的工资和奖金。通常KPI的算法牵涉到公司的战略年度目标,就这些目标及资源的配置,逐次分解下去,到部门、到每一个员工。   这也不是一个绩效主管可以闭门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门开会,买菜似的讨价还价。她心里清楚,大家对绩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还处在不断壮大发展的过程中,指标一年三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个部门实际到手的奖金额。打交道还不到两个月,各部门经理都有点颓了,指标分配时都在找各种理由,要压低主要目标的权重数。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轮岗时,就最不喜欢这朝令夕改的绩效工作,偏调到了晨星,就主管绩效。上头有新来的人事总监,底下有两位入职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础工作,如今都得她亲力亲为、事事过问。   这新上任的人事总监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业巨头的高级经理。负责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从世方调过来的,私下里跟她说过,年薪八十万,若年底考核达成目标,再多加16%。郁玲瞄了一眼何总监的KPI初稿,其中一项就是要对晨星的组织架构来个大翻天。郁玲冷眼旁观,心道怪不得这些天来,何总监不肯跟他们这些中基层打成一片,也不问问具体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和新来的总裁聊天。   哦,话说回来,这何总监还兼着晨星战略委员会的委员一职。两个来晨星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天的人,连下面的部门领导人都唤不齐全,满腔满脑的热血,要高屋建瓴筹划晨星的未来。   如果谈得兴奋了,何总监回来后会把他们都叫上,说开个小会。郁玲他们拿了笔记本去,想聊聊工作,毕竟有些事情是要总监过问总监出马的。何总监没让他们开始,只讲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结构再给压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发员工动力,必须减少中间领导层,由基层员工对自己的事务负责。她又说起她的原东家,即便一个只做基层事务的内勤,也能有十几万的年薪,基层稳定,一块事务一块铁板,高层就能从闲杂琐事中脱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们几个主管交换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员。她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没这等搞战略的韬晦。然后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了句嘴,何总监说,你的KPI到了年中还要重做一回,毕竟承担主体、架构的都变了。郁玲就问,那现在做什么?还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没意见,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没意见吗?   郁玲和上司说话,历来是这口气,这也是她在世方干了八年,始终升得不快的主因。何总监十分不悦,说,现在还是按原来方法做,上半年还要按原来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里喊声“操”,你现在就放风声要变架构,无数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还有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份KPI上。还有到那时候,又要做新的KPI,又要进行半年的绩效考核,还要裁员,超人都受不了你这等压榨。   开完会,回办公区的路上,培训组的同事叫住了郁玲:“玲姐,下午那个菁英会的培训,你去讲一下绩效吧。”   以往从没有过入职培训就讲绩效的。这同事说:“昨天有学员跟我提到薪水晋升评级这些事。他们都是各大区各分公司竞选上来的,公司流程制度什么的,也不用讲太多,就想知道自己来晨星后有多大的期望值。公开课上不好讲薪酬,只好你去讲绩效了。别讲的太复杂,他们听不懂,都是搞技术和产品的,就讲些激励人心的例子好了。培训课一定要煽情!”   绩效课件的PPT,郁玲有现成的,稍微改一改,下午就拿过去了。她讲的是下午第一节课,去早了几分钟,好多人都杵在门外抽烟聊天,一望过去都是男的。世方也好晨星也好,男女比例太不平衡,导致招聘组的同事一直讲,他只要看到女程序员,两眼都是发光的,面试时的亲切劲,连老婆都没得比。   郁玲扫了人群一眼,直接进教室,她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只等所有人回来坐定就开始讲课。她的思绪高度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台下最后一排一位男士坐下又起了身,径直朝讲台冲过来。不等她反应,穿黑夹克的男人已冲到她跟前,双手啪啪的拍在桌子上,拍了好几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郁玲!”   郁玲被这半路杀出的男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的往后退,高跟鞋踉跄的在木质讲台地板留下一串“哒哒”的响声。待到一米之外,她才抬起眼镜去看这个冒失鬼的长相。   冒失鬼一直在看她。这个人,年纪约莫三十,也许二十七八,肤色呈小麦色,看来经常锻炼,平头,浓眉,大眼睛,笑起来露出牙齿,牙齿倒是很白,笑容也很好看,爽朗亲近,可以去拍黑人广告。黑色夹克里露出格子衬衫的衣领,下穿牛仔裤,公司男同事的标准打扮。   不像是神经病。郁玲这才强装镇定的问了一句:“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   底下的人也都好奇的盯着,因都是各地调来的,彼此间都不熟。原来的晨星总裁,现在的世方技术总裁高琛,搞了一场全集团的“菁英会”技术竞赛,从各地分、子公司里挑出来不少技术骨干调往晨星。到了晨星也不先上任,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培训。   冒失鬼站直了身子,和讲台上的郁玲平视,他收了拍广告的笑容,表情有些疑惑:“玲子,你不记得我了?”   玲子,玲子。郁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真实成熟的脸变得模糊,变成了梦里那张朦胧稚嫩的脸。梦里她看过无数回,原来都是失真的,记忆欺骗了她。那个人已经长成了现在这般高大结实的模样。   郁玲的手抖了起来,嘴巴也在抖,她用手掩住嘴巴,掩饰慌张,当然也可以造成诧异的假象:“钟乐乐,是你?”她去翻学员名单,找他名字,嘴里仍在解释,“奇怪,我没看到你名字,乐乐。”   自信爽朗的笑容又回到了冒失鬼脸上,他伸出手指着她:“你犯忌了,不要再叫我乐乐了,我妈都不能叫了。我改名了,去掉一个乐,钟乐。”   这会正是上课时间,底下三十号人齐唰唰的望着讲台,有人嘟囔了一句:“这两人原来认识啊?”   郁玲回过神来:“那个,我要讲课了。”   钟乐打了个OK的手势,退了回去:“下课再聊。”   早就打好草稿的开场白,郁玲全忘了。不太可能,她从小就是背书机。视线放远,穿越台下所有的学员,也穿过坐最后一排的钟乐,穿越了窗帘和玻璃,一直到达外头广阔的蓝天白云,想了几秒,天地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一个字也搜寻不回来。   她回到现实,选择了最普通的开头:大家好,我叫郁玲,人事部绩效主管。大家加入晨星后,所负责的工作目标、达成、考核、评定、晋升,都与我的工作有关。      ☆、第4章   第四章   郁玲完全不记得这堂课是怎么讲完的,似乎只是念PPT念过去了而已。她无法集中思绪,越强迫自己,窗外慵懒明媚的冬日越是在脑海里生了根,她想逃离这里,想逃到那明日之下,温暖的晒着,把自己化成一滩水。翻到最后一页PPT,大大的END字样,课讲完了,还剩下许多的时间。她让学员们提问,底下三十号人脸上的表情,都和窗外的空旷一个样,连钟乐也睁大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讲砸了,再做什么都无事于补,她说:“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自己看课件吧。”说完,她端起笔记本电脑,头也不回,急匆匆的离开了教室。   回到办公桌前,喝了一大口花茶,她才彻底回过神来。她从未想过,她和钟乐会以如此的方式重逢。当然若说她从没想过,那是假的,她已经那么擅长在脑海里编排戏码。她无数次幻想过回老家时的同学聚会,他依然是少年时代呼朋引伴,人群里爽朗咋呼的大男孩,而她已是明星般的光彩照人。   要知道,缺什么就特别想要什么。郁玲从小到大,都不以美色著称。   今天上台讲课的她,更是与美色相去甚远。她穿白衬衫、深灰色西服,黑色中跟鞋,黑色短发,戴黑框眼镜,整个人沉闷无趣到了极点。年前去美发店例行修剪时,发型师建议她把那一头短发给染了,颜色不用太鲜艳,深棕色、巧克力色都可以,显得人年轻活泼。现实中很少有人能驾驭住没修饰的黑色短发,除非人身材修长,脸蛋立体,肤色白皙。郁玲现在就挺后悔,当时为何不听他的意见。   她没有变得更好。不过,话又说回来,钟乐,似乎也不是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了。中学时代他是以美色著称的。十几岁时他高挑瘦削,有一双大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皮肤很白,梳着二八分头,走路一垮一垮的。有女生评价他是男生女相,长河四中的里奥纳多。   如今想起来,那时他的长相是很适合走文艺路线的,忧郁清冷不错、叛逆颓废更好,可是他的性格让他错了位,他缺乏成为校草的沉稳和智慧,相反洋相百出。同学六年,郁玲能说出一堆:自习课玩转笔,转到满脸墨水,还一脸无辜的望着大家;音乐课忘带书被老师抓到,罚写《社戏》三遍;篮球场里还被人嫌碍事,背着扔了出来;还有,取笑朋友取笑得忘乎所以,从不高的台阶上摔下,竟然骨折了,打了半个月的石膏。   长河四中是省重点中学,校园生活苦闷而压抑,因为他的洋相,多多少少安慰了勤奋苦学的孩子们。他们班的班主任总是讲:乐乐,钟乐乐,你妈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你还能再马大哈一点吗?还学我的物理做什么,你长大了去做谐星,最好不过!   有一幕郁玲印象特别深,钟乐乐参加合唱团比赛,化了点妆。她那时才知道男生也会被化妆。隔很远很远她看见他,唇红齿白的站在一群男生中,张大了嘴,显现出一种滑稽的美。   没错,是滑稽。因为这滑稽,钟乐乐没少被老师家长、还有女朋友骂过。高中一个校花,起初就是因为他的乐天开心而成为他女友的,最后也因为这滑稽非要分手,她说你不要再让我出丑了。   滑稽是钟乐乐的常态,却不再是钟乐的。从偶遇的震惊中平静后,郁玲想,难怪自己认不出他了。他的谐星气质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那令人称赞的少年姿色,也变得平庸了。大概因为他变黑变结实,气质也开始接地气了。尤其是梦里那双眼睛,那双闪动着光的眼睛,不见了。   这场偶遇,郁玲在钟乐的眼里看见了惊喜,却没看见那让她心悸的光。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们俩同年,钟乐乐是白羊,郁玲是天秤。他也三十岁了,难道我还希望他永远保持孩子般的天真和鲁莽?他应该也吃过不少苦头了。他也许早已有了女朋友、或许结婚了,更或许有孩子了。   郁玲去上洗手间,迎面撞到了这一层办公区的前台。“玲姐,正找你。刚才上来一男的,递给我这个,非要我帮忙,他说他在培训,没功夫进来找人,让我带个纸条给你。”   前台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口子拿透明胶黏了起来,上面书写着大大的“郁玲”两字。看这龙飞凤舞的字,郁玲就知道是谁。她的名字,除了她自个写得最好看之外,第二好看的就是这个人的了。   这种看纸条的感觉奇异又熟悉。印象中的那个人确实是递条子狂魔。写字本经常被他当做了稿纸,从最后一页开始写,写得太多,这本子就废了,只能当聊天纸了,然后在三五个隔着的同学间飞来传去。他似乎很容易无聊,无聊起来,聊什么都可以:   “今天下午我们要和三班打篮球赛,去看不?”“不去。”   “借我棒球英豪看。”“已经借出去了。”   “你知道宁少和倩交往吗?”“不清楚。”   “你等会上不上晚自习?”“不上。”   “你对秦始皇“焚书坑儒”和董仲舒“罢黜百家”有什么看法?”“没有看法,你已经分到理科班了。现在是物理课,小心班主任削你。”   字本就这样的传着,一页一页的累加。中间传递的同学对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举动,也没了什么好奇心,偶有瞄一眼,三个字的感叹,真无聊,就这样递给了下一个,给郁玲,给乐乐。   “他们都说我的字写得很潦草,为什么你都看得清?”这一条郁玲没来得及回答,老师鹰一样的眼神袭来,他对这样的行为容忍很久了。可是没收上去,他也没能找到点值得高中老师说道的东西。   纸条上,潦草的字迹依旧。   “玲子,我上课要到六点半,一起吃晚饭,你下班后等我。我手机号138XX124498,回我短信。我在上课,没法上网查公司通讯录。”回想刚才前台所说他急冲冲的样子,郁玲有那么一点点心花怒放。她坐回座位,抽屉里拿出手机,仔细擦掉屏幕上的浮尘,才回了短信:“我在六楼人事办公区等,郁玲。”   到七点,那个高个子冲进办公区。“郁玲。”他大叫。   办公区里仅有几个加班的人,都抬起头看他。郁玲赶紧站起来,示意她就在他右边不远的位置,不然他会一路叫到底。人虽然眼睛很大,却天生缺乏对周遭的认识和分辨能力。   钟乐快步走过来:“急死我了,就怕你先走。这个讲师拖堂了。”他在郁玲身边坐了下来,“我真没想到,玲子,你也在公司。”   “是啊。”郁玲附和着说,不敢看他。十年未见面,十年断了的念想,断掉了她那根该如何诉说的琴弦。她只好去关电脑,收拾东西:“我们去哪里吃饭?”   钟乐摊了摊手:“你定吧,这些天我一直吃食堂。”郁玲起身和他一起走到电梯间。他又问,“玲子,你一直在深圳?在世方?做人事工作?”   他们之间,一直是他比较喋喋不休。   郁玲又“嗯”了一声,“毕业就在,八年了。”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真该早点调过来。”他叹了口气,又捶了一下手掌,好像这真是件颇为遗憾的事情。   郁玲笑笑:“这些年,你在哪里?”   “复读一年后,我考上电子科技大学,在成都。”   “我知道。之后,一直留在成都?”   “对。三年前,跳槽到世方西南区做ERP的实施和售后。”   郁玲点头,“挺好的。听说这次菁英会竞争就很激烈。”   钟乐笑了。“我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被选上。”郁玲怕他误会,插嘴,“跟我没关系啊,我不管招聘和培训。”   钟乐接着说:“就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在这里,所以不管我再怎么逊,老天都会让我来的。”   郁玲别过头去。钟乐仰望着电梯里的灯,突然来了一句:“这里有没有监控?”   他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十年过去,郁玲竟仍然见怪不怪,因为他等会就会解释。“今天我真是开心。出了这电梯门,玲子,我们抱一下吧。”   郁玲嘴巴抿紧,才抑制住喉咙里的哭声,她咽了下去:“钟乐,你都三十岁了,说话有点分寸,行吧。”   “我哪里没分寸?玲子,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打过你宿舍电话,给你写过信,电邮,□□,我到处找老同学问,谁都没有你消息。我还去你家问过,你妈竟然还认得我,赶我出来了。我一直都不理解,你怎么会突然消失,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消失。只是,……,只是大学的环境很不一样了,有了新的同学和朋友,工作以后又很忙,你知道的,深圳节奏很快。自然而然的就没有联系了。”郁玲故作轻松。   电梯门开了,这是负一楼的车库。钟乐走了出去,站在她面前张开了手。“那就抱一个,我们还是好朋友。新朋友怎么会比得上老朋友。”      ☆、第5章   第五章   郁玲走出电梯门,熟悉感一点点靠近。许多的人事她已不记得,去年回家和姜美凤逛街,迎面遇上她曾辅导过的女学生,她有两个寒暑假都在她家教英语和数学,是教得最久的一个学生。女孩子叫她郁老师。她盯着人,木然的“哦”了一声,脑海里死活寻不出她的名字。可她还有那个少年短暂怀抱的记忆,是烈日、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他们同学六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抱过她。   中考前后大半年的时间里,郁玲心情不顺。她的成绩不算顶尖,又因为一向消极悲观,对能考入长河四中缺乏信心。钟乐说,他家里说了,离分数线二十分以内,都会给他出钱,这也算是家庭所起的后盾作用,既激励他,又保护他。但姜美凤却说,考不上你自己出去打工去。   郁玲说,就算我考不上四中,分数也不会差太多,几千块,家里又不是没有。   出钱买你去念书?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啦!   郁玲再说,那我还可以去读一中、二中。   幸好她没去读一中二中,她要去了,姜美凤会怄气得要死,然后把这气再撒回她身上。但那时中考分数未出,郁玲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荨麻疹反反复复的来找她。起初姜美凤带她去医院里看,复发了几次,做妈的也麻木了,反正人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有疹子又不耽误什么事。   郁玲参加完中考就不出门了,即便疹子多在脖子后背上,她也不肯出去见人。有一天钟乐来找她,说有七八个朋友要去山上野炊,锅瓦瓢盆都自己带,菜也都从自家里拿。   大热天里他们要去野炊,也算是神经病的一种。郁玲说不去。   你这样成天呆家里不行。都是好朋友,没有人笑你。   好朋友?郁玲没好朋友,那都是钟乐的好朋友。郁玲嘴上却说,那个地方太远了,自行车被郁明骑走去补习班了。他马上要小升初了,成绩不好,姜美凤给他报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补习班。   钟乐打包票,我载你。   一群精力充沛又无聊得要死的人,选了个离家十来公里的野山坡。钟乐不食言,一早就来接郁玲。他踩自行车,起初踩得兴致盎然,还爱跟人说话,车龙头就在路中央打着弯,再猛的摆正,踩两圈,又这么个来回,晃荡得郁玲心慌。可还没骑到中途,他就变成了烈日下晒蔫的茄瓜。郁玲想换她来踩,但这几个月她心情不好也缺乏运动,根本踩不动。   同伴已经走好远了,两人在路中央面面相觑。郁玲问怎么办?钟乐把包卸下递给郁玲,里头装着辣椒和调味品,不知是谁还塞了颗南瓜在里头。他甩手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坐后头去。他拿衣服下摆擦了汗,接着骑,拼了老命的骑。   到达野山坡,郁玲与钟乐自是落了后。他们走近路,先到山坡下方的水电厂宿舍,再跳过一米多高的围墙。郁玲好不容易爬上围墙,一看下头,全是泥土地,安全倒是安全。她迟疑了,怕跳下去摔上一跤太难看。钟乐先跳下去了,没径直走开,很自然的转身,张开双手,仰着头朝郁玲说,没事,你跳,我接着你。   郁玲低头看他,他还有些喘气,骑了一上午的车,他最喜爱的阿根廷队蓝白相间的球衣全湿透了,平时和主人一样拽的刘海,搭在了脑门上,一撮一撮的泛着傻气。他张开了双手,见郁玲还不跳,也犹豫了一下,收回手在自个衣服上擦了擦,再真诚无畏的冲着阳光伸了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接着你,不会摔着的。   话音未落,郁玲就跳下去了,正中那个怀抱,一怀抱的汗水,一怀抱的心跳。十五岁的少年,话比双手有力量。他穿着宽大的球衣,瘦得像根竹竿,接住了她,却没接稳,仓促猛烈的力道迫使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侧摔在地上。郁玲一屁股结实的坐在泥土和砂砾间。   钟乐爬起来,伸手来扶她。手上汗水未干,沾了一手掌的泥沙。郁玲一巴掌拍掉他手,仰头看他的狼狈样,笑了起来。钟乐也笑,说,我妈说我一天不掉链子,全身骨头都疼。   郁玲从不认为他掉链子或出洋相。十几岁的青春期,多数人正在经历性格的自我塑造和转型,敏感又叫嚣,好强又自卑,尤其在异性面前,是绝不能失了面子的。就像郁玲,念初中后,姜美凤成天骂她,越大越回去,因为她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朗了,也不肯照顾弟弟了。她越念叨郁玲越阴沉。可钟乐似乎没有过这种转变,也许有,是转变得更宽广。对于他一天能出现无数回的尴尬和洋相,他有时候连自嘲都没有,他天生的安然的接受自己的一切。   郁玲缓缓走进那臂膀围成的圈里,怀抱变得宽广而温暖,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急促。郁玲心慌,比昔日那一跳更心慌。玩伴已是成年男子,这拥抱就不能算单纯。她捂住嘴鼻,强迫自己转身,朝车库走去。   钟乐跟过来:“你怎么啦?”   “没,想起以前一些事。”郁玲转了笑脸看他,“有一年夏天,我们几个去野炊。”   钟乐摸着板寸头,“哎”了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都记得?过年时,泽帆,李泽帆,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就聚个会聊聊天,还在笑我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但情况就是莫名其妙起了火,到处都是枯草,风一吹,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片都烧了起来。”   原来他记得的是这件事,也是,这个生动多了,怕是同学会上数十年都要讲的笑料。   “当然记得。你脱了那件球衣,求你爸给你买的球衣,抡起来就去灭火,左右开弓,呼呼生风,火烧到哪里,你就灭到哪里。你那头发,全给烧毛了,我坐你车回去,闻了一路的焦味。”   钟乐叹了口气:“是不是我现在想要补救形象,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玲开了门,坐进驾驶位。等钟乐猫进她右侧,她再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你,起火后,最在状态的就是你了。我们都吓傻了,没傻的,行动也跟不上火势。要是没有你拼命,估计山坡那火势,够呛。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惩罚。”   钟乐身形一侧,颇为自得:“我应急能力是挺好的,没办法,经常要面对嘛。”   到了吃饭的地,他俩还没从当年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等菜点完了,服务员问,就这些?郁玲答,嗯,先上这些。服务员走了,两人相互望着,都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故友见面,总是那几桩事情:哪里工作?收入多少?结婚了没?结了婚问生小孩没?没结的问有朋友了没?再顺着这几条路,继续问下去,一顿饭的时间,该问的差不多问完了。等饭菜凉了,再叫服务员买单,彼此抢着要买,这样显得热络、重情义。然后饭店门口道声各自珍重,人海里再次散去。无论是何种感情,遗憾的、单纯的、充实的、美好的,都是曾经了。   大概分别得太久,且这分别的十年里,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处处都是人生重大转折。一件事情没交代完整,会影响下一件的诉说。所以等到饭菜上桌了,有关个人问题竟还迟迟未聊起。   郁玲不是不在意,郁玲是不敢先问。她心中有答案,钟乐不是个能和寂寞相伴的人。她也不该显得热络,这是她一贯存在的方式。在少年钟乐的朋友圈里,她以清心寡欲著称,玩乐她不在行,恋爱从未谈过。所以那位因恋爱史及其丰富而被人称为“宁少”的同学曾讲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是没有纯粹友谊的。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喜欢谁。   当时郁玲心砰砰的跳,好似被捉奸在床。钟乐大而化之的盘腿坐在桌子上吃炒粉,坦然的说,知道玲子这一次得什么奖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他说起这,就好像是自己得奖了。他拍拍郁玲肩膀,有这样的朋友,我超有面子,比起你,还要有面子。看郁玲午休时间都在做题,他还真诚的加一句,玲子,加油。   郁玲真的一度以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从高一时的不起眼,奋战到高三理科班的尖子。因为每次考得好,钟乐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惊喜。其实呢,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学起来很吃力,但是钟乐铁定会选理科。文科的话,他连朝代顺序恐怕都搞不清。   还是钟乐先问了出来,他摸摸头,简单而直接:“你结婚了没?”   郁玲摇头。“男朋友呢?”   郁玲笑笑,再摇头。钟乐笑了,有些开心但又装出诧异的样子:“不会吧,以你这条件,……。不过,你要求肯定高。学历好、工作好,还有车,嗯,有房子没?”   郁玲点点头:“不过是一栋小公寓,才六十平米。”   钟乐啧啧两声:“那也很了不起啊,深圳寸土寸金,好几万一平米呢。你竟然买得起房。果然不愧是我偶像。”   “没那么夸张。我08年买的房,当时只要1万5一平米,金融危机嘛,开发商降了点价。首付2成18万,都没凑出来,找公司借了几万才凑上数。到第二年装修时,才真是,”郁玲笑笑,“我办了好多信用卡,你知道,还款日不同的那种,简直就是以信用卡度日。”   即便时过境迁,郁玲仍觉得那段日子黑暗而悲凉。她每天都加班,一人做两份事,只是想多拿点加班费。至于节假日,更是自告奋勇的加班值班,出差也是,因为可以拿出差补贴。这些辛苦其实都不算,她最害怕生病,因为生病了也得去上班。银行公司里都欠了许多的钱,她躺不起。这种缺钱的境况直到两年后才有好转,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让她收入有了大幅增长,深圳的住房公积金,也终于可以办贷款和提取了。   钟乐困惑了:“你妈没给你点钱吗?”他印象中,郁玲家境不差,父母两人都上班,有工资拿。他还记得高三复读时见过郁明,那时郁明刚念高一,骑了一辆很炫的山地车,怕是要一两千块。   郁玲喝了口茶:“提过那么一两次,那时郁明在念大专,国际贸易专业,说有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也就算了。”   “你也真是厉害。这房价高的,我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你说公司给借钱的?”   “会啊,不超过十万,利息还比银行低。每个月的还款,就在工资里扣,也算是福利吧。当时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再续签了一份五年的合同。”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合不合条件,还有不在深圳买房,异地行不行?”   “成都?”   “嗯。”   郁玲嘴巴都在打颤:“结婚了?”   “还没。打算要结呢,偏偏调来深圳了,又要拖着了。”   “女朋友……”不等郁玲想好如何问,钟乐全回答了:“她是个成都人,做幼师。我妈不太满意,说成都女的厉害,我以后会耙耳朵。其实耙耳朵有什么不好的嘛。”他在成都呆久了,即便说普通话,都已带着明显拖长的腔调。   这转变更甚于他容貌上的变化,让郁玲心惊,话却只能顺着接下去:“做幼师挺好的,成天和小孩子在一起,不容易老。以后有了孩子,又知道怎么带。还可以就去妈妈的幼儿园上学,太方便了。”   钟乐摇头又摊手:“我也这样想啊,可她不是这样想的。她说成天看到小孩子,烦死了,不想生。她还说,你见过医生下班后在家里开诊所吗?美容师回家给家里人做脸吗?我上班天天见熊孩子,回家后再也不想和熊孩子过招了。”   钟乐是独生子,爸妈都在医院上班,白天黑夜的倒班,他一直都希望家里再多个人陪他玩。他肯定很喜欢小孩,他们会玩到一块去。   真没想到,他的世界离她这么远了,她却还在回忆。那回忆前一秒都还是乐趣,后一秒全变成了心凉。郁玲只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人的想法,也许是会变的。”      ☆、第6章   第六章   服务员把菜拿回厨房热过一次,这会也凉了,油在表面凝结成块,两人早已不动筷子了。周围的食客渐渐走光了,杯觥交错散了,灯光落在满桌子的残杯冷炙上,喧闹却没有停歇。服务员要收拾桌子,推了收集车过来,锅碗瓢盆,哗啦啦倒进去,瓷器铁器相互磕碰,此起彼伏的尖锐声。   是时候说离开了吧,郁玲想。他俩来得不算晚,一顿饭也吃了三四个小时,该聊的都聊了。聊得太长了,以致期间还出现好多次的冷场。每次冷场都是钟乐再搭话,他想多问郁玲一点问题,好多了解这消失的十年里她的变化,但郁玲聊着聊着就冷淡了。他想她也许不开心,她也三十岁了,还未婚也没有男朋友,也许遭遇了感情上不少的坎坷,并不愿对十年未见的老友展开心扉。   钟乐想,确实还需要点时间让他们重新熟悉起来,反正他在深圳起码要呆一年。   他还想,既然郁玲不愿意聊她自己,那就聊我好了,反正十年里我也积攒了不少的洋相,正好可以讲给她听。他兴致勃勃的讲,可郁玲却没法开心,没法不忧愁。十年前她还能坦然面对钟乐的那些女友,因为知道青春期的爱情走不远,可三十岁男人的爱,很快就要安稳了。如果不见面那就不知道,不知道就当没那种女人的存在。可知道了就没法再瞒着自己——他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   当然若是如此的不开心,大可以走,以往相亲时三句不投机,郁玲都会毫不顾忌的起身。她从未有闲暇的时间和多余的口水来浪费,来陪人尴尬。她的相亲大都败在这点上,对方对她相貌工作学历都不挑剔,只说她太傲,傲得没法沟通。姜美凤也骂过好多次,你多动一下嘴皮子会死啊。   多动下嘴皮当然不会死,无非是她不情愿。可眼下郁玲就情愿自己能油滑一些,看钟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要这么冷漠,也能殷勤的回应几句。那才是老朋友的相处之道。   她只能借不断的饮茶来掩饰尴尬,茶喝多了,起身去了好几趟的洗手间。去时她想,等会回来就说撤了吧。一出来,看见钟乐低着头,在巨大的灯光阴影里玩手机,手指滑动几下屏幕,抬头看见了她,露出笑容,再把手机放一边,眼睁睁的看她回来。   郁玲心又动摇了。这年头,比手机重要的人也没几个了。   十来米的距离走过去,也就是一下子。郁玲脑子里想了好多的事情。   短短几个小时里,她发现了钟乐的许多变化。最明显的是体格和外貌,以前他清瘦,走路还带点痞气,像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现在变结实多了,他还举起胳膊,让郁玲戳了戳他的肱二头肌。他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健身,起初只是单纯想锻炼增肌。后来就慢慢发现锻炼的好处,因为通宵打游戏也不累了。再后来打游戏的劲没那么大了,又发现另一个好处,打完球跑完步还可以和好哥们聚聚,吃点烤串夜宵什么的,不用陪女友。郁玲听到这,倒咧嘴笑了笑。钟乐解释,她当幼师的,时间挺宽松,一下班了到哪儿都要跟,就只锻炼不跟。   所以呢,就慢慢把自己练得这么壮了?   嗯。也有不好的。老是参加户外运动,晒得太黑了。   是黑了的。   钟乐摸了摸头,问:真黑了?哎,反正今年估计也没多少时间运动了。   再一个发现是钟乐居然会做菜。郁玲知道原来的钟乐是不会做菜的,因为那次搞野炊,就是他要煮南瓜饭,大家劝他削皮,他不干,应该是懒得削皮。但他偏偏要很自信的说他奶奶煮南瓜从来不削皮,南瓜可能因此,而比较难熟,他就不停的往临时搭的砖缝里添干树枝。就这样火势肆虐,差点烧秃半个山坡。可今时不同往日,服务员端上来一盆水煮牛肉,他竟然说还没有他做的好吃。由此发散,从川菜的红油料理到如何让猪肉牛肉鱼肉羊肉等各种肉保持鲜嫩口感,说起来头头是道。   妈呀,十年的时光,真是不思量,郁玲想难怪自己会恍惚,这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竟然会做料理了,还是不太好做的川菜。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   可这种种的变化里,又始终裹着让她熟悉的气味。他还是爱说话,爱笑,坐不稳。听人说话时,爱托着腮帮子看人,以为会和他一样有长篇大论,结果一两句就说完了,他还不知,要呆上个两三秒才反应过来,才从桌面撤了手。   更让郁玲熟悉得心惊肉跳的是眼神。那双眼睛褪去了最初相逢的打量探究疑惑,再次直视她,坦然而亲近。彷佛这十年不算什么,他依旧敞开心扉的等待着,欢迎她的回归。这才是真正让她挪不开步子,径直回去坐下再聊会的原始魔力。虽然她的大脑下了无数次指令,你要理性,你不要妄想,你明天还要上班,……,全都没有用。   十年前,郁玲也无数过警告过自己,不要被这双眼睛和他的举止所迷惑。钟乐一贯有这本事,会让人觉得和他的关系特别好,男的都是铁哥们,女的都是有意思。可她的心却也不像刚知道他有谈婚论嫁的女友时那么凉了。她还愿意被这样的眼神笑意温暖着。   曾有八年时间,她呆在他身边,只做一个好朋友,郁玲以为,够了。不想这漫长的青春期还不够,还要有更长的人生。也不知是哪一辈子,她欠他了。   服务员终于过来说:“两位,我们要打烊了。”   钟乐好像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腕表:“这么快,不才十点半么?成都很多餐厅都营业到凌晨了?深圳不是吗?”   “对不起,我们不做宵夜。”服务员面无表情,“十一点就下班了。等会我们还要收拾。要不你们先把单买了。”   钟乐起身去买,郁玲拦住他:“我请吧,你刚来深圳,该我请。”   钟乐没有跟她客气:“下次我请你。我在深圳最少得呆一年,请你的机会多得是。”   “我会吃回来的。”郁玲笑了,心里也说,“一年就要走,行了,就当是个修行吧。”   饭后,郁玲还得送钟乐回去。他和两个同是外地调来的同事,租住在公司附近一套三居室里。到楼下时,路灯坏了,郁玲车停住就熄火了,近处一片漆黑,车厢内一下就静了。   副驾驶位的人说:“你离合器踩晚了。速度降下来后,踩离合器,继续踩刹车。”   郁玲说:“我踩了。”   “下次吧,白天,我示范给你看一下。”钟乐解开安全带,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他黑暗中转头过来,只看得见那更黑的眼珠和白的牙齿。“玲子,我先下车了。你等会不要直接走,那里没出口,左转掉头的。呃,掉头没问题吧。”   “好了,你下去吧。我能搞定。”   钟乐出去了,转身又钻进来半个脑袋,手伸了进来。“玲子,今天见到你真的好开心。”他脑袋偏了偏,“应该是这几年最开心的事了。”   郁玲只好把手也伸出去,他抓住了。“这么凉?”他用力的握了握,“晚安。做个好梦。”他再钻出去时,车厢内的干燥温热也跟着出去了,换进来清冷稀薄的空气。   郁玲一直看着他背影,直到身影转弯消失。她没启动车子离开,而是把眼镜取了下来,呆呆的直视前方几秒。回过神来再揉揉双眼,胳膊枕在方向盘上,头埋了进去。   她突然就觉得累了,是过去连续加班十七个小时都不曾感受到的累。她一直是向前走的,大步的、毫不留情的要把过去抛在过去。姜美凤说她是个狠心的丫头,没错,她拼劲一切能力买房子,做成了家,这样她可以不再眷恋姜美凤的那个家。有了底气,她还可以不听话,反抗,公然的开炮、伤害他们。   这狠心,还可以追溯到更远的某天。有天她发疯了,烧掉了日记,烧掉了大学以来他们之间所有的信件来往,把那个毫不防备的女孩恶狠狠的从青春期的暗恋中拽出来,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她斩断了所有中学同学的联系,成为了初中高中班级里不曾存在过的过往。到今天,她拼命无情的工作,赚钱存钱却不花钱,因为她已做好一个孤老终生的老女人的打算。她对自己说,有车有房有钱有工作的老女人一点都不可怜,可怜的都是那些没钱养老没钱看病的穷人。   多好多干净的未来,没有父母要养老,没有丈夫要操心,没有子女要照顾。   钟乐的到来,让她不忍直视。她给自己创造的,是一个多么荒凉的未来。她多想,此刻的黑暗中,副驾驶位上有个人不曾走,有个人会陪她。十年的武装,只一晚就崩溃。   她想,她恶狠狠对待着的感情,从今日起寻找机会来报仇了。   车窗玻璃传来“叩叩”声,郁玲收起泛滥的情绪,戴上眼镜。车窗上印着钟乐那张朦胧又疑惑的脸。她摇下车窗:“钟乐,怎么啦?”   钟乐盯着她的脸看:“你怎么啦?”   “没事,我歇会。”   钟乐将信将疑。郁玲只好加一句解释:“最近加班多,累了,有点肩肌劳损。”她扭动肩膀,偏偏头,装得更像一些,再问,“你回来做什么?”   “哦,我的移动电源,落在位子上了。”   郁玲开灯,找到它递了过去。钟乐接过,没有走,他弯腰下来,趴在车窗上,挨得近了,两张脸之间又只差那么点距离。郁玲心慌意乱,不敢正视他。   “玲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怎样?”   “你什么都没变,除了,”他停顿,似乎再想要不要讲,“更加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郁玲否认。   钟乐摇了摇头,“以前我不知道,可有时候我也会想。而现在我能看出来。我讲了好多的话,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可口水都讲干了,你都没有真正的笑一回。”他像是想通什么事了,摸着他的板寸头笑了。他以前留二八头时,就常用手指往后梳头发,这习惯至今未改。   郁玲无言以对,半晌才答了句:“你想错了。我真是累了,没有不开心。今天我挺开心的,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聊什么。”   “见到我真的开心?”   郁玲重重点了点头:“开心。”   钟乐又笑了,直起身:“快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见。”   深夜十一点,郁玲才回到海蓝公寓。这会她已经很平静了,觉得刚才那种了无生趣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她已这样生活了十年,并没有什么不好。钟乐到不到来,都不应该让她对未来有丝毫的怀疑和绝望。   她洗完澡,吹干了头发,熄灯躺了床上。她确信送钟乐回去时是又累又困的,但收拾好一切,躺在这被天鹅绒包围的封闭空间里,又了无睡意。   通常她睡不着觉时是压力最大的时候,这压力往往来自于工作。她逐条的想,今日和总监开了会,再次向各部门下达了指标和截止日期,已收到四个部门回复,很好。下午去讲了课,再完成一些日常事项,除了讲课讲得比较没水平外,其余也很好。今日事今日毕。   她叹气。万千思绪条条捋顺,就没法假装看不到这焦躁的来因。它来自于钟乐的出现,更来自于她的隐瞒。大二暑假在家的某天,她写了长长的一份信,说她的彷徨和哀伤,说她的爱恋和绝望,这信是写给自己的,所以最后撕掉了。撕掉后她就意识到这份苦涩已如潮水般涨到了嗓子口,再也难以退下去。唯有不再相见。   她回想钟乐最后那些话,是的,她没有不开心,只是她很容易搞砸这一切。冷淡又别扭,是她每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时的表现,人多反而能从容些。   郁玲想,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见到他,是欣喜,坦然的欣喜,由衷的表示关心与热情呢?“嘿,好久不见,现在过得怎样?”比起这十年来的不闻不问,宽广坦荡才是真正的告别。人长大了,眼界广了,心也宽了,再去回首少女时代遮蔽天空的大人物,那人也变得渺小了。多么的顺其自然,多么好的结局。   郁玲却没什么长进。暗恋于她,一直都是太过纠结的存在,是怀里揣着的重物,最怕一个不小心,当面抖了出来。再说,十年前都不曾抖落的包袱,今日起就更没必要现于人前了。毕竟钟乐佳人在侧、婚期将近,更无须为此担负烦恼。他有过错吗?没有。   郁玲对自己说,是你要改变,学学他,活得心事少一些,活得光明磊落些。      ☆、第7章   第七章   钟乐人还在培训,累得跟屁猴一样,他自己说的,早八点到晚八点,全程密集轰炸式教学,连周末都必须来。但课程空隙的十五分钟,他会跑上来和郁玲聊会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等不到电梯,便从消防梯窜下去。何苦呢。   中午若是讲师按时下课了,他也会候在一楼电梯间里,等郁玲下来吃饭。他是异地调过来的新人,一来晨星就在培训,许多人不认识。见他老和郁玲再一起,同事们也会侧头看两眼:郁玲,这是谁?   “世方分公司调过来的同事,钟乐,技术安全部的,现在在培训。”   相关部门的同事,男的,会伸手过来,礼节性的握一下,说,欢迎。女的,会再多望几眼。电商公司里男的虽多,但个个都一副想问题想得未老先衰的模样,长得像钟乐这样乐天阳光的,几乎没有。   很快,人事部十来个同事都知道钟乐是郁玲的老同学,且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   一位同事仗着自己是签了无固定期限合同的老员工,开口不知轻重:“郁玲,他结婚了没?要不,你俩凑一对。”   郁玲脸上淡淡的:“那也不是凑凑就成的。”等钟乐又过来找她聊天,郁玲就说,“你不是早就订婚了吗?把戒指戴上,省得人老给你找对象。”   “谁给我介绍对象?先看看什么样的?”等郁玲白眼了,他才说:“没带过来,谁戴着那个满世界溜达。”   等钟乐走了,还是那同事说:“他老上来找你,肯定对你有意思。”办公间里总有这种人,不恨多双手出来干活,而是恨怎么没多双眼睛,好琢磨人。   “他有女朋友了,今年就结婚。”   老同事人精一般的笑笑,若有所指:“不还没结吗?话说回来,现在结婚也算不了什么了。谈了七八年,异地呆两三个月,说分就分了的多得是。前两天不还看新闻,现在去民政局离婚的,和结婚的一样多。”   郁玲愠怒,不想跟她多嘴,文件收起,摔回文件框内。她底下一位小女孩却想护她,回了句话:“我就羡慕玲姐这样子,一个人过,什么都不缺。”   那位过来人则是不赞同的口气:““郁玲有三十了吧。年纪不小了,就该考虑找个对象,快点结婚生孩子。女人的青春期就这么几年,别都耽误了。”   郁玲的名号,在她来晨星之前,这里的人就有所耳闻。提起她,不说郁玲,玲姐,而是那个一直没找男朋友的,要不就是那个很冷很拽的女人。   到三十岁,无论父母亲戚还是公司同事,不少都劝过郁玲赶紧找男朋友,劝说的理由和上头并无二致:女人的青春期就是用来结婚和生孩子的,其余的,学习事业通通都没这个重要,若是在这些上耗费太多时间精力,那是本末倒置。郁玲已经被说烦了,已不会就女人的价值,再和人去辩论了。年轻气盛时,为了这个,她曾和人争执得面红耳赤。   “我们先不要管男人女人该怎么活,能不能先活出自己的样子来。别说什么以前了,都21世纪了,谁跟你说要按祖辈妇女一样过日子。对,对,女人没必要一定要证明自己比男人能干,能上战场,能干科学、还能当个国家总统,但是一个人,能力该先给自己,先让自己活得安心顺意,活得舒展,再去照顾他人不是吗?”   “缺乏安全感就去结婚,结婚就有安全感了?那出轨是怎么来的?打小三又是何苦?没安全感说白了就是没钱,没钱为什么不能自己挣?自己过得富足踏实,不比找个人在身边更重要。人有腿会走啊!糊里糊涂、赶鸭子上架,两眼一抹黑的婚姻,根本就不是什么保障,那就是个亏本买卖。你想啊,结了婚生了孩子,班照上钱照挣,家务多一倍,也许不止,还有孩子,从喂奶到断奶,从长牙齿到走路,从幼儿园到小学,什么都归当妈的操心。说不准,还有婆婆要从老家过来长住,毕竟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儿子有出息一点,婆婆是如此的荣耀和底气十足。她来了,就和你争夺老公,再就孩子的抚养和教育,大战个三百回。老公有什么用?现在的老公连个夫姓都不用冠,就是好让你给儿子女儿上个户口。”   说这话时,郁玲才二十八岁。马晓兰听完她的长篇大论,伸出大拇指:“玲姐,够牛。”实际上她比郁玲还大一岁,“你这打击面够广,够引起公愤了。”   “怎么广了?”   马晓兰翻开她刚刚打印出来的人力报告:“我们人事总部截止本月有52号人,妇女同胞37人,其中已婚27人,已育22人,你说家里老公不管孩子的有多少?有婆婆来住的,又有多少?你这一番话啊,真是道尽她们的辛酸血泪。”   从此,世方人事部里再无人给郁玲找对象。也好,难得清静了几年。   郁玲在清明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接到钟乐电话,说要请她吃好吃的。他的培训课程结束了,还被拉去海边一处基地做拓展。照他话说,他体力不错,比在专业课上做团队升级打怪受队员喜欢。拓展后带着一身沙土回市里,回家洗澡换衣服,再赶回公司,培训部给他们开了一场毕业联欢会。没什么意思。不过,当“班主任”说大家辛苦了,明天不用来了,好好休息一天时,他那颗被凌虐得千疮百孔的心,涌出了暖意,甚至还觉得公司十分的有人情味。他们已经半个月没休过假了。   郁玲说:“好,你请我去哪里吃?”   “我做给你吃,上次我说了的。你想吃什么?辣子鸡、水煮鱼、油焖虾、随便你点。”   “川菜太重油了,不喜欢。你会辣椒炒肉不?”   “嘿,这个,简单。可光辣椒炒肉也不行。我再做个水煮鱼,那是我的拿手绝活。”   行吧,他想现的总归要现出来。“你在哪儿做?”郁玲一开始就想到这个问题,忍到现在才问。   “我这边做也行,不过还有俩同事。我跟他们熟,可你不熟,你介意不?要不,我去你家,有厨房没?”   “有。不过,除了油和盐,还有瓶醋,其他的都没有。”   钟乐在电话那边笑:“终于找到我比你强的地方了,原来你不做饭。好了,我现在去超市,材料我都买过去。地址发我手机上。”   不到十一点钟乐就过来了,带来了两大袋子的食材。郁玲带着塑胶手套还在搞卫生,见状说:“你打算搞几个菜?该不会是满汉全席?”   “是你说这儿什么都没有,我买了好多调料,花椒,八角、桂皮、肉蔻、茴香。”钟乐一个个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郁玲。郁玲拿进厨房:“川菜就是麻烦。等你做完,把这些调料都打包回去吧。我用不上。”   “是你有成见。川菜可是中国第一大料理。等会你尝尝,我做这个菜很多次了,没有人说不好吃。我现在回家,我妈就当我餐厅师傅似的,不下厨房了,只点餐。”   “有这么厉害?”   “我妈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我不会让自己饿肚子,不高兴呢,她说,乐啊,你以后怕就是做菜的命了。”他换好拖鞋,拎着袋子往厨房里走,顺便摸了一下灶台和抽油烟机:“真是干净。”   郁玲没听见,只低头看他脚上,鞋子是昨晚紧急从小区超市买来的,有一点小,脚后跟都着地了,她还以为够大了,他的脚怎么会这么大。她见钟乐要动手洗菜,说:“我早饭吃得挺晚的,你呢?可以不用那么早做。”   钟乐点头说好,退了出来,参观小公寓。   郁玲紧张。事实上,她住这里四年了,小公寓一直挺清冷的。除了刚住进来,郁治平和姜美凤来看过外,就只有马晓兰了。这马晓兰也在世方人事部,起初也是个不婚的。到三十岁急了,相亲相到了一位证券公司的执行董事,就闪婚了。没结婚那几年,倒是挺赞同郁玲不少的拒婚言论,两人来往也是比较多了。   公寓的墙壁刷浅浅的米黄色,没上墙纸。郁玲解释说是装修师傅说的,深圳回南天太厉害,墙纸根本不经用,所以挂上几幅从大芬村淘来的油画。剩下的空白处,再安插上了许多的置物板。没办法,房子面积小,空间就必须多利用了,上面满满当当的放置了各种的器皿和饰物。家具和地板则多是原木色,当然不要以为那就是原木,那时的郁玲买不起,只是上头贴了一层皮,好看而已。除此之外更多的颜色是绿,深深浅浅的绿。屋子里有许多的绿色布艺,窗帘、沙发套、餐厅帘、餐桌布,还养了绿萝吊兰和佛水莲。   郁玲见钟乐在看,自己也看。平时不注意,这会才看出来,住久了的地方总会变得杂乱,因为置办的东西越来越多,明显不够地方放。她一个人住,不会在舒适这方面亏待自己。   “见笑了,一个人住,不怎么收拾。”   “这还乱啊,收拾得很好啦,我一个星期都收拾不出来。”钟乐回答得自然。 “风格很适合你,淡雅清静。还这么多书,我看看。”   其实书房在楼上。郁玲卧室摆了一张1米2的床,多出的空间,挨着墙打了两面书柜,再摆了一张小书桌。但这之后,她买书就没有节制,看了又舍不得扔,上面渐渐放不下了,只好又买了个一米宽的六层书柜摆在楼下。   钟乐抽出几本书翻翻,又放回去,看来一本都不感兴趣。他走到楼梯口停下,看郁玲,眼神询问能上去不?郁玲点头,他跑上去了。   两分钟后,钟乐下来了。他再仰望四周:“玲子,真不错。我现在想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要买房了,肯定很辛苦,但是值得的。这里每一个东西都和你的气场相合。看得我都心痒痒的,也想买房了。”      ☆、第8章   第八章   得到钟乐的赞美,郁玲心情不错,正想向他介绍墙上那些有趣的饰物是哪次旅行哪个小店里买的,钟乐已下了楼梯,走到窗帘跟前:“你怎么不拉窗帘?大白天也开着灯,不浪费电么?”   “哦,对面有个灯,让我受不了,索性就不开了。”   “什么灯?”钟乐去拉窗帘,“哇,这么厚。”他拉开一点点的缝往外望,“就那个灯,财神爷,也不是很亮啊。”他很疑惑。   “白天没那么亮,要到晚上才刺眼,那个人装的是空中射灯。”郁玲走过来解释。   “射灯?这人有病吧,他当自己是地王大厦啊。你去找过他没有。”   “找过,没用。”   钟乐再往外看了两眼:“玲子,这只是个小型灯,你睡觉时带上眼罩就好了。”他又扯了扯窗帘,“干嘛要挂这么厚的窗帘?我一进来就看见它了,这里什么都很好,就这帘子很诡异,还天鹅绒的,欧洲那种阴森森有吸血鬼的古堡才配这个。”   郁玲白了他一眼,还没重逢几天你就原形毕露,有说人的房子是吸血鬼古堡的吗?“我就装这个,不把那光给彻底阻断了,我根本睡不着。”   钟乐眼睛都睁大了,但也没看见郁玲的白眼:“郁玲,你神经衰弱吧。”   郁玲没好气的指使他去厨房:“十二点了,做菜去吧。”   钟乐进厨房做菜,她站旁边打下手。草鱼在超市生鲜档已经去鳞去腮去内脏了,只需冲洗干净。钟乐拿起菜刀要断鱼的头尾时,回头问了一句:“你吃鱼皮吗?”   郁玲摇头:“不太喜欢。”   钟乐把骨头刀放下,换过一把更轻薄的刀,在鱼尾处轻轻割了一刀,只鱼皮破了,他用食指和中指,钳着这一点点皮,往上一撕拉,整边鱼皮都被扯下来。他再以这方法把另一边鱼皮剥了,接下来是片鱼,沿着鱼骨,从尾而上,动作轻而流畅。鱼肉片出来了,再切成薄片,第一刀下去不断,第二刀才断。   郁玲拿起切好的鱼肉一看,切得很薄,鱼肉晶莹剔透,两片相连着,打开后有那么点像蝴蝶。她问,这什么刀法?钟乐说,这是蝴蝶片。   郁玲说:“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去餐厅学过吧。”   “嘿,我有现成的师傅教。苏慧她爸以前就是个川菜师傅,手把手教的。”   “苏慧?”   “哦,我女朋友。”   郁玲突然就不想聊了。她想走出去,但是客人在厨房做饭,主人不帮忙也不陪着聊会,太没礼貌。钟乐把鱼都切好了,找她要个碗,她这才找到一句话:“她会不?”   “谁?”   “你女朋友,会做菜吗?”   “做菜?懒得跟猪一样,早餐中午都在学校里吃,晚餐要等我回家做。要是我加班了,就叫外卖,连走几百米路,回她家里去吃都不愿意。”   他一旦损人,就说明其实关系其实很不错,郁玲闷闷的把碗递过去。   钟乐把鱼片放进去,再往里放盐、料酒,蛋清和淀粉搅拌。这些料都是他带来的,记得真清楚,一样也没落。这边腌着鱼肉,那边他又不停歇的做香油。这架势,郁玲想,这家人好厉害,培养一个会做菜的女婿,从此以后一家人都不用再做菜了。   “你跟她们家相处很好?”   “当然了。四川人嘛,都乐天知命,跟我蛮合得来的。就是有一个不乐意,我没买房子。”   “成都房价大概多少钱一平?”   “比深圳便宜多了。好地段的要一万多,两万一平的也有,但是偏一点的,一万出头搞得定。二手房那就更划算些了。”   郁玲算了下,一万一平米,七十平米的小两居七十万,首付两到三成,以钟乐的薪水,存几年应该拿得出来。虽然她跟自己说,不要在意钟乐的走留,但她还是去内部系统看了他的档案。钟乐在成都分公司工作三年,调过来前年薪也快二十万了,以当地的消费水平来算,挺不错了。再退一步,就算他钱全花光了,可他家境不差,又是独生子,父母补贴个二十万,甚至更多,也没问题。   “慧她家想买个大房子,起码要一百二十平,三房两厅,四房更好,这样她爸妈就能跟我们住一起。”   “她爸妈没房子?”   “有,不过是以前的单位宿舍楼,太破了。两间房一个客厅,四十几个平方,阳台都封起来做厨房了。慧的房间比厕所大不了多少,摆一张小床,就剩条二三十公分的过道了。我第一次去她家看,都被吓到。”   “你不想买?”   “有那么点想法。我要买了,我就得跟她爸妈住一辈子。虽说现在合得来,但跟丈母娘住一辈子,天啊,我总有一天会想爬到楼顶跳下来的。再说我的能力也就只能买一套房子,我还想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最好是哥哥和妹妹,这样得给两个宝贝一人一间房。她爸妈还要住进去,那我爸妈呢?做事公平点啰,都是独生子女。既然都住一起会天下大乱,不现实,那就最好都不要住一起。”他摇头,“苏慧总是听不进去。”   “他们的房子破,想住好房子,也不是没办法。把那房子卖了,再自个贴补点,这么大年纪了,总有点存款吧。买一个新房子不就好了。干嘛想着要沾未来女婿的光。还有,他们女儿要是想孝顺父母,自己买去啊。”   钟乐怔住那么一会儿,不知一向说话在情在理的郁玲何以说的这么刻薄。他回头笑笑:“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苏慧她一个幼师,每个月工资才两千来块,管她自己吃喝玩乐都不够。”   他这细微的动静郁玲也看见了,心里也揣摩,他还没买到手的房子,究竟该谁来住,轮不到自己来管。可她就是忍不住:“你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一点,你买的房子是你的,你若是不想让他们住,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能拒绝人?”她又想到一件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钟乐,我跟你说,房子一定要婚前买,写你自己的名字。”   钟乐眼睑垂下,郁玲看见他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他烧了锅,锅里留了底油,干辣椒放进去,呛人的香味随着烟火飘满整个厨房。郁玲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她停歇了,钟乐才说:“我和苏慧谈了有五年了,若不是因为房子的事,早结婚了。玲子,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妈也这样说,你们都关心我。可我是个男人,我不能那么小肚鸡肠。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外号吗?马大哈,对啊,我就是个马大哈,可难道到头来,第一个算计的是自己女人么?”   郁玲鼻子堵住,她醒了醒,转头望着窗外,片刻才回过头来,锅里黄豆芽已经炒熟,钟乐把它盛出来,他开始汆鱼头鱼尾,然后是鱼片。郁玲问:“那你怎么……来深圳了?”   “多挣点钱啰。之前分公司有同事调过来了,我跟他聊过,总部这边发展还是好很多,他过来才一年,薪水涨了有十万。之前你们人事部,也跟我谈过薪酬,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   当年那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我不在乎,我就是我”的傻小子,竟也有被钱拽住的时候。   “多挣点钱,回去买房,买个大房子,和你女朋友一家住一起。”郁玲越说越酸。   鱼片汆好了,钟乐开始码菜,最下面是豆芽,然后是鱼头鱼尾、鱼片,再是放油爆过的干辣椒,再烧油,把热油淋上去就大功告成了。   “大房子不买了,买两个小房子。我和苏慧住一套,她爸妈住一套,那套老房子不卖,老城区嘛,教育配套好,以后有孩子了,上学方便,没准过两年会拆迁,还赚上一笔呢。话说回来,我们都是独生子女,房子最后,其实还是我们的。”   郁玲还能说什么呢。“你自己想好了,就好。”   钟乐这才意识到关于他的话题告一段落了。“听我说了一堆的牢骚了。你呢?”   “我?我怎么啦?”   “在深圳过得怎样?爱去哪些地方,有什么兴趣爱好,还有,交到哪些朋友,都可以讲啊,我们是朋友嘛。”钟乐心想,我始终是你的好朋友,不关心一下你的生活也说不过去。   郁玲点点头,假装恍然大悟:“我比较不合群。”   “谁这样说?”   “他们都这样说,公司同事。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我不太喜欢聚会,交友这类活动。”   钟乐盯着她看:“你该不会是独身主义者吧。”   郁玲笑笑:“也许还真是。”   “我才不信。”水煮鱼淋上热油,滋滋的响,钟乐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再回厨房,洗锅烧热,下五花肉煸炒,一气呵成。“公司那些男的都瞎眼了吧,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追。”   “我哪有条件好。”   钟乐侧头看她:“郁玲,你这一点一直都没变,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说没有,不是。你对自己要自信点。也许吧,深圳女孩子的素质是比较高,但你根本也不差啊。不,还是你要求高,要求太高。”   “我没有要求高,只是没碰到。总不能心都没动,就急着和人去结婚吧。”   钟乐“嗯”了一下,过会才说:“玲子,你还记得李泽帆吧。”   “李泽帆?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的,老和你在一起的男孩,他父母离异了,他跟妈妈。”   “太好了,你还记得。玲子,他下周二过来深圳。”   “哦,过来干嘛?”   “看你啊,玲子。他也一直在找你,我见到你后,打电话告诉他了。他现在在浦发银行总部。大学毕业后他去了美国留学,然后在新加坡和香港工作,去年才回的上海。”钟乐越说越高兴,“他之前有个女朋友,留在香港,因为异地,去年也分了。虽然他在上海还没有房子,但是,他年薪很高哎,有六十万。”   郁玲看他不住的说,恨不得把他刚做的那锅水煮鱼从他头上淋下去。这个白痴,她这十年,第一躲你钟乐,第二就是这位李泽帆。      ☆、第9章   第九章   到周二那天,踩着下班的点,钟乐就过来了。培训结束后,他去了技术安全部,职位是测试经理。做电商嘛,平台安全是重中之重。郁玲没想到一逢考试就粗心大意的钟乐,大学专业是计算机,工作也要和代码打一辈子交道。他竟然还说,挺喜欢这份工作的,简单。   郁玲问:“怎么会简单?我在世方呆了八年,关于这些程序代码,还是一无所知。”   “术业有专攻嘛。我以前也想转去做销售,但是很累,不是说要加班,事情多的那种累,而是要搞关系,搞好和上司同事的关系,搞好和客户的关系,搞好和机关部门的关系。反正到处都要维护关系,到处都要喝酒应酬,我最烦喝酒了。”钟乐摇头,“做三个月,我就打道回府,从此安心干我的技术。”   “你性格不是挺开朗外向的,跟人打交道,不是问题啊。”   “我是开朗,但我,没那么有目标感。一旦让我觉得,和这个人相处结交朋友,不是因为我们志趣相投,而是为了将来能有利可图,……,哎,不讲了。其实这是个缺点,对吧。现在谁不讲究个人脉机会呢,尤其是男人。”   “是优点。”   “优点?”   “当然,你不势利啊。什么时候唯利是图、处处算计成优点了。”   这次,钟乐过来说:“玲子,泽帆已经到酒店了,晚上他请客。”   郁玲装很忙的敲字,瞥眼看他,穿棒球服,袖口往上推得老高,还斜背个包,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所以还不成熟。“没看我忙吗,去不了了。”   “怎么啦?之前不都说好了。”   “要加班。领导突然说让我写一篇,呃,公司人事数据的分析报告,她明天要在会上讲。”   “玲子,你不管绩效吗?跟我们上课时,特别严肃的说,”钟乐学郁玲面无表情的口吻,“各位从今以后,所负责的工作目标、达成、考核、评定、晋升,都与我的工作有关。当时就有人说,哇,这女的看上去就好厉害,她管这个,我们绩效奖都得削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钟乐指着她电脑屏幕,正开着一篇word文档:“这个,不归你管啊。”   “哪分得那么清楚。领导逮到谁就是谁了呗。”   “那你要多久写完?”   “难讲。”   钟乐掏出手机,当场打了个电话出去:“泽帆,玲子在加班,对,要一会,现在还不知道,你能等吗?”一分钟,他挂掉电话,“没事。泽帆说了,多晚他都等,他住的酒店就有一家粤菜餐厅,营业到凌晨。”   钟乐不走,拉了条椅子坐郁玲隔壁,顺手拿起桌面文件框里的杂志看。郁玲问他:“你不走?”   “走什么?”他回答得理所当然,“陪你加班,等会一起聚啊。我们三个,这么多年都没聚一起过。我现在也许真是老了,过年时遇到泽帆,上个月又遇到你,一下子想起好多以前的事。高一的校运动会,你报了800米的田径赛,等你跑完,我拿水过去找你,发现你靠在一个男生肩上。当时,吓得我那个魂飞魄散。我都还没找女朋友,你先找男朋友了。世界转太快,我肯定被新千年给抛弃了。然后你们一回头,那是个女生。那才2000年吧,那个女生就敢剃一平头、穿个黑皮衣,酷死了。还有上晚自习,我们会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有时也会吃夜宵。那会老家满大街的四川麻辣烫,大家凑十几块钱出来,吃得满嘴都是油。后来我到了成都才知道,四川根本没什么麻辣烫,叫冒菜。”   郁玲盯着屏幕,钟乐的话就像打孔条一样,咚咚咚咚,从她左耳进,右耳出。从他们遇见到今天,两个多星期了,那个唐僧彻底回来了。郁玲恨自己为什么要扯这个谎,她应该直接说我不想去。她从资料库里调出一篇去年的人力资源分析报告,把2013全部替换成2014,然后装模作样的写报告。   既然扯了这个谎,就必须扯到底,半途承认心虚不是郁玲能做到的。她把文档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随便改,接着改,不停的改。   钟乐说:“我过年回去,街上还有麻辣烫呢。玲子,有时间我们再回去吃一回。虽然这些年我过得也挺好,但还是会觉得孤单。我清楚得很,交的朋友做的事情,都不是真正开心的。你看我在成都呆了将近十年,哪个小区哪条路都很熟悉,四川话也讲得好得很,可心里总是会那么冷不丁的来一下,看周围都觉得是陌生的,好像那里不是我家似的。玲子,你说,要是这些年我们没有天南地北的分开和不通音信,一直在一起,多好,多开心。”   郁玲不确定他说的我们,就指他们两个人,还是当年一起玩的很多人。不过钟乐所说的陌生感,她是体会过的。街道很宽,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都是大步流星的走。人站在洪流的中央,突然就彷徨了,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辛勤努力都不能抓稳些什么。你就是个异乡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在孤独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不是钱,就是那么个共鸣者。然而更悲哀的是,你还会发现,根本找不到这个共鸣者,因为大家都来自不同地方,每个人的感情生长都是独一无二的谱线,连交汇点都少有。   所以,后来她就不太逛东门华强北这样繁华的商业街了,她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家里。这个精心布置的家是她努力生存的证明,5米多高的空间,充盈着她所有的情绪与味道,这是她的根,她的元气。   也许钟乐没有这种根,虽然他在成都有工作租房子,当然也买得起房。可为什么不买房,他大概知道,他的情感生活,都是被裹挟进苏慧那个本土家庭的。他们要同化他,让他成为苏家人,而他不想被同化。   时间到七点半了。郁玲翻来覆去的改文档改了好几轮了,再改下去就要吐了。她想起李泽帆,那个身子很瘦、脑袋很大的男孩子,他看上去营养不良,但是脑袋瓜子很灵活,曾是理科班的天才。他的数理化通常考满分,英语也还行,语文总是不及格。他说不怪我,因为我的头脑是逻辑的化身,而语文,它不在这里。但郁玲却没法把他和逻辑思维联系起来,他是个怪人,某种狂热偏执的怪人。   算了,他是不会罢休的。郁玲关电脑,说:“我弄完了,走吧。”   到李泽帆下榻的酒店粤餐厅,大堂全满座。郁玲还在人群中搜索,这次钟乐先发现了,招手大喊,“泽帆”。他跟郁玲说,就那边,那个,穿浅灰色条纹西装的。   郁玲心里咯噔一下,条纹西装,当自己斑马么?我宁愿他也穿一身运动服。她望过去,一张四人桌上,唯一的一个男子起了身,扯了扯已经相当笔挺的上衣。他头发梳得高高的,戴黑框眼镜,穿修身西装,确是条纹的,还好颜色不鲜明。上衣口袋里露出一点白方巾,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没有配领带,而是领结。   领结。郁玲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是第一次不是在电视上看见领结。他穿这样不觉得太显眼吗?   “钟乐,你确认他现在呆银行,不是娱乐圈?”   钟乐未回答,已把她拖到了桌边,他和李泽帆大力拥抱,然后松开:“你看,我说到做到,我把玲子带来了。”   郁玲笑笑。“好久不见,李泽帆。”她伸手去握,李泽帆没有伸手,而是敞开了怀抱,“郁玲,多少年了。”郁玲手收回去,还是笑笑,他就接着说,“整整十年啊。你没变,还是原来那样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郁玲说:“你也差不多,没变多少。”   “大概因为我们都单身吧,没有人要来改造我们。变得最多的就是钟乐,以前多潇洒任性的一个人,找了个四川女朋友,老实了。过年时我还问他,是不是一辈子就呆盆地里做个耙耳朵,不出来了,他说差不多了,没想过完年就跑深圳来了。也幸好跑来了,不然我们怎么找得到你。”   李泽帆很兴奋,他的眼睛里有让郁玲不敢直视的光。郁玲只能去看他脸,他很白,脸颊上泛着不一样的红。以前他和钟乐都很白,现在钟乐黑了,他还是很白,可对比这白,就有些惨淡,也许是灯光的效果。他招手:“服务员,添茶水,我下的单现在可以上菜了。尽快,好吗?”   即便是和服务员说话,他的声音和姿态都十分迷人。他的手肘撑在桌角,整个手背对着郁玲。他的手也很白,像艺术家的手,苍白瘦削。他问郁玲,“这些年你过得怎样?”郁玲想,他应该上过类似如何打造气质的培训课。也许做人事久了,见识过不少所谓的企业培训,她对这种极尽所能装饰自己推销自己的东西反感。   “郁玲,郁玲。”   问了两遍,郁玲才回过神来。“哦,钟乐没跟你讲吗?我,我过得挺平淡的,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公司里面做事。”   “过年没回家?”   “没回。家里老催婚的。”   李泽帆伸出手和她握握:“革命战友。”   菜上得很快。钟乐狼吞虎咽的吃,郁玲却没法吃快,她很想用菜塞满自己的口,因为李泽帆一直在问问题。钟乐解决掉自个晚餐后,看了眼手机:“都九点半了,要不我先撤了,明天要早去公司,有个会要开。”   李泽帆今天把自己整得跟富二代一样,服务员都能看出他的来意了,钟乐想我怎能不先走,留点独处的时间给他们?话音刚落,桌下就有人猛踢他腿,他抬起头,去看郁玲。   郁玲眼睛里不可置信的神色,死死盯着他。他一下就慌了。李泽帆已经接话:“这样啊,那你先……”   钟乐突然站起来:“我没车啊,你们快点聊,郁玲还得送我回去。”      ☆、第10章   第十章   电梯停在负一楼的地下车库,一路走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郁玲的车停在出口附近,风从洞口刮进来,呼呼的响。她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外套,她不知道临近初夏的夜晚也会这么凉,她很少有这么晚还要在外应酬的时候。对,这不是什么老友聚会,只是个脸上堆笑堆到肌肉都会僵掉的应酬而已。   当然最后两人起身要走,僵硬的就是李泽帆了,他如此的盛装出席,她还是不领情。   钟乐猫进了车,才讲了句sorry。他抓抓头:“我不知道,你对泽帆,有什么不满,……。”他咽下口水,打算说出老友的秘密,“其实泽帆一直喜欢你,很早前就喜欢你,他亲自和我说的,说的时候还哭了。当时他爸妈闹离婚,他很自卑,觉得配不上你。还有,这些年我们通电话,他问得最多的就是你。他工作很忙,你刚才看到没,他后脑勺有好多白头发,都是想问题给想的,可他听说你在深圳,什么也没管就过来了。我知道,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见面,他都推了,……。”   郁玲眼神空洞,静静听着,钟乐突然就泄了气:“泽帆,条件其实不错的,而且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有你。”   电光火石间,他脑洞大开,想到了一件以前从不曾、从不敢去发现的事。他一直以为他们这伙人,只要没动男女感情的,彼此对彼此都该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假如郁玲不知道李泽帆喜欢她,那么她对待泽帆,和对待自个,应该都是一样的。对啊,中学里谁和谁走近一点,大家都会嬉笑,你和谁凑一对吧,但没人开过郁玲的玩笑。她一直冷冷的,和谁交情都差不多,处在圈子里若有若无的边缘,一旦钟乐李泽帆他们不及时回头看一眼,再把她拉进来,她也许就此滑出这个圈子了。   所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脑洞。也许在这伙人中间,他钟乐是郁玲最好的朋友,是比李泽帆或许别的人交情更好的朋友。他有点雀跃又不解,假若我俩交情要好过别人,为何当初还要断了联络。   郁玲启动车子:“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   “再要作陪,或送机场,你去吧。我车子借你。”   钟乐说:“你要不喜欢他,就当他是老朋友吧。”   “我知道。”   出乎意料,钟乐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呆住:“他喜欢你的事?什么时候?”   “很早,高一。”车子停在出口,郁玲摇下车窗把卡递给保安,“你没发现李泽帆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   “会吗?不过他确实有些执拗,像以前在学校,就特别爱和老师争论,但最后结果通常他是对的。平时在一起玩耍时,还是很开朗很随性的。”   “他是妈妈带大的,小时候时爸爸有,……,家暴?”   钟乐还是对李泽帆熟悉一些,“嗯。他妈妈很厉害的,一分钱都没要离开家,几年时间做生意就做成了老板。”   “妈妈也很强势,小时候练钢琴用竹条子打的。”   “对。”钟乐疑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还问这么多有关他的事情?“我觉得他情绪控制有问题,而且,不太理会——现实。”   郁玲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钟乐看着她,她决定坦白,让钟乐对撮合他们再无幻想。“有天我晚自习下课,晚了些,下楼梯时,拐角阴影里窜出一个人,抓我的手。我吓得心都跳出来了。怎么也摆脱不掉那只手,我就想大叫,他还捂我的嘴。”   钟乐惊呆了:“泽帆?”   “对,我看到是他时,稍微没那么怕了。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他喜欢我。当时的情况我不敢直接拒绝他,他看上去兴奋又危险。我只说我想念书,考上好大学再想这些事。他放过我了。第二天第三天,怕是接连有半个月,不停的向我道歉,说他那天太激动了,吓到我了。其实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但是他的表达和行动,会给人造成很强烈的压迫感,嗯,还有厌恶。不管我怎么跟他讲没关系,算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   钟乐悔不当初自己的糊涂和热情:“你怎么不早说?”   “他不是老朋友吗?那件事情,当时已经给他造成心理负担了。我多告诉一个人,多给他一份心理负担。”   钟乐摸着自己的头,摇晃了两下:“玲子,以后你有话还是直说吧。你心里藏这么多秘密,现在我也好有心理负担。天啊,都不知道你心里我是个什么形象。”   第二天李泽帆再打电话,说要在公司附近吃个饭,晚上他就要走了。郁玲推托说要去看个刚生完孩子的同事,约好了就是今天中午。这也不是假话,马晓兰确实生了孩子,在坐月子。工作日的中午去看是最好的,聊两句天就可以说,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免去人情应酬的虚伪。   去之前,她给马晓兰发短信:“今天在家吗?我去看看你和宝宝。”   很快就回了信:“正在苦海修行。亲爱的,帮忙带一盒马卡龙。”   中午郁玲带了新生儿的衣帽礼盒,和七枚装的马卡龙登门拜访马晓兰家。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婆婆,穿一烫着珠链的黑红色毛线衫,头发半黑半白,乱糟糟的安在脑门上。郁玲确定不是娘家人,马晓兰娘家就在本地,有三栋楼房出租,马晓兰什么都不用干,一个月就能从爸妈那里拿一两万块的零花钱。这么有钱的娘怎么会这副农村重金属打扮。   她不确定是婆家的人,还是请来的保姆,但无妨,唤“阿姨”就好。这婆婆听她说来看产妇和孩子,脸色很不好。郁玲以为她听不懂,又大声说了一次我是马晓兰公司的同事。婆婆这才从鞋柜拿出鞋给她换。   这会,郁玲听到马晓兰的大嗓门了:“郁玲,郁玲,进来,快进来。”   真是救急。郁玲绕开婆婆,走进去推开主卧的门,妈呀,从过道到床上到窗台,全是衣服,男的女的宝宝的,马晓兰头发就用夹子夹住,掉了许多缕出来。“怎么这么乱,你也不找个人收拾收拾。”   马晓兰坐在床上,很兴奋:“马卡龙呢?”   郁玲递给她,把床上衣服堆了堆,空出一块地方坐下。马晓兰已经开吃了,看郁玲帮她捡衣服,也没有主人的客套。她说:“我简直就是掉进了贫民窟。这半个月唯一的念想就是这盒马卡龙了。”   吃了两个,她舔舔手又抿抿嘴:“你来了,我想换套衣服呗,我才没出门二十天,已经有社交恐惧症了。”   “你真在坐月子?”郁玲不信,马晓兰多时尚多开朗的一个人。孕前就跟她讲过,产后一个星期就要离地,半个月就要恢复锻炼。马晓兰悲哀的点了点头。郁玲又问:“外面那个是谁?”   “还能是谁?请保姆也不会请这么邋遢的。”   郁玲确认她进来后,这屋子里除了婆婆和马晓兰以及宝宝,没有别人。她很疑惑:“月嫂呢?保姆呢?”不至于啊,马晓兰多财大气粗啊。   一听这话,马晓兰就朝她招手:“亲爱的,坐过来些,让我靠着哭一场吧。”   郁玲甩开她手,朝婴儿床走去:“我还没看宝宝呢。”   “宝宝很好,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她娘不好。”   婴儿在睡觉,丑丑的,确实没什么可爱的,郁玲也讲不出恭维话。她走回来一看,马晓兰病恹恹的。她说:“你去请个月嫂啊,没月嫂,保姆也行。要不你妈来也管管你也行。”   “别提了。我想让她来啊,她不来啊,她说她那脾气和亲家母肯定处不好。她给了我十万块,说五万是宝宝的出生礼,另外五万块让我去请个月嫂。我爸也给了五万块,我哥嫂给了五万,我三个姨一人三万。”   有钱人的世界,生个孩子都能成为富翁。“不有钱吗?那你请啊。”   “我请了,深圳最好的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一个月嫂,一个月八千块,就只管我和宝宝。”   “照顾得不好?”   “照顾得很好。给我吃得也好,清淡,宝宝也带得很好。”   郁玲知道问题在哪里了:“你婆婆不乐意?”   “她会乐意?第三天她就吵了。妈呀,我儿子给你八千块一个月,你连饭都不煮,地都不拖,还让我出去买菜做饭给你吃。”   “搞清楚咧,八千块是你出的吧。”   马晓兰没接话,只顾说自己的:“她把月嫂赶跑了,说怕什么,我来照顾你,照顾个产妇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八千块。我奶少,所以宝宝也要喝牛奶,她非要我发奶。她让我喝鸡汤,那种六七斤重的老母鸡,她在菜市场买的,宰了,炖给我喝。她说不用吃米饭也不用吃青菜,就吃鸡,一天一只鸡,身体就好,发奶就多。那鸡油都得有两斤吧,我根本喝不下。”   “你不跟你老公讲?”   马晓兰瞪她一眼:“你都不看新闻啊,他们公司出事了,证监会都下来调查了,幸好是债券部捅的篓子,和他没关系。这段时间我也不想烦他。我让老太婆再去找保姆。她去了家政公司,觉得谁都贵,谁都没她好。哎,最后找到一个老乡,看在老乡面上,只要她2800块一个月,她觉得赚了,领回来了。可那保姆心眼窟窿比我家的碗都大,来第二天炖汤,就把汤给熬干了,锅给烧烂了。然后晚上睡觉那呼噜打的,我家的是实心门都挡不住。”   “后来就没再找了?”   马晓兰竖了三根手指:“一共三个保姆,每一个都干不了三天。我说要请好的,钱多一点无所谓,心眼细能干活的,看自己看得起的,要价肯定不会低。她不信。而且她请了保姆,我这边孩子一堆的事情,她不让人做,她让人悬空去擦玻璃。我睡觉起来看到,吓得魂都掉了,我没给人买保险,住21楼,掉下去她家里人不得刮我肉啊。我算见识了,什么资本家压榨人,越是穷的出身,才越压榨人。”   “那你现在有什么对策?”   “接着找呗。实在不行,我也就快熬出天了,我自己去找,让保姆只听我的,再想个办法把她给赶走。”   “这些你没跟你妈讲?”   “一讲保准吵翻天,铁定离婚。我才刚生了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惨?等我缓过这阵子吧。我老公也不是一点都不好,他知道自己娘不好,但他劝不动,没辙。”   七个马卡龙只剩两个了。郁玲把盒子拿走:“这是甜食,你少吃点吧。”虽然马晓兰目前境况挺槽,但瞧这吃劲,应该也不是太大问题。   马晓兰擦擦手:“郁玲你呢?过春节就没联系了,你还相亲没?”   “没。”   “我现在坐床上,整天就琢磨男人和他妈的关系。我算是明白得晚了,郁玲我告诉你,你不单要看男人,还要看男人他妈。如果是那种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正确的妈,远离,懂吗?一级远离。真的,太恐怖了,有个控制欲超强的妈妈比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爸爸,更能毁孩子。”她悠悠的叹道,“所以有时候我好同情我老公,他跟我在一起,跟别人在一起,是很开朗健谈,爱笑爱动的。可现在他妈来了,他一回家,就躲进房间,要么看书,要么逗女儿,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他意识不到,他就像是被吞没在巨大的阴影里。”      ☆、第11章   第十一章   郁玲本打算呆半个小时就离开,下午还要回去上班。可马晓兰拉着她不停的说,说到累了,靠在床头歇息。郁玲有点不忍心就这么说告辞,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孩子,于是起来帮她把衣服叠了。   马晓兰说:“郁玲,你真好。别看我那么多朋友,朋友圈里都有三四百,随便发点什么,人都点赞个不停。我发我女儿照片,其实说真心话,哪里好看,丑死了,你说我是不是抑郁了。可我都生孩子了,这么个大事总得宣告一下吧。然后一堆人留言说,长得可漂亮了,像你。一堆的爱心,一堆的恭喜。廉价吧,嘴皮子都不用动一动,就尽到朋友的真心了。不过,我可记得你,一次都没点赞过。哎,你总是诚心实意的帮我。”   郁玲说:“算不上什么帮忙。”   马晓兰挪下了床,去抱婴儿床里的宝宝。宝宝睡醒了,哼唧哼唧的想要喝奶。   “郁玲,你介不介意帮我把床单被套也给换了。这被子他妈的换这么厚,晚上睡觉出一身的汗,躺池子里似的。从昨天到今天,我跟老太婆说了好几次了,她当听不见。我没什么力气,一个人换不动。”   真是悲催的。郁玲想,马晓兰在娘家做大小姐时,怕是从未换过床单。如今好了,这婚一结,这母子搬进来,房主竟然没一天好日子过了。   等回到公司,已经下午四点。耽误了的时间,下班后还得加班补回来。到晚上八点,这片办公区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经常加班到这么晚,反正回去也没事可干。到了四月中了,各部门的KPI,她像要债似的一点点要回来,正在做统一整理,然后报上去。确实也如她所想,一听说公司要动组织手术,许多的部门领导就找到了她,想磨掉这份KPI。   其实,郁玲刚来晨星时还有点想法。工作八年,她能倚靠的不再是拼命,而是条理。晨星一团乱麻,更需要她这样的人去条条捋顺。来了才知道,晨星的乱超乎想象,且它还在乱中拓展,压根就不想慢下来梳理。中国本土企业,都特么的爱追逐市场占有率,要铺摊子、要打击对手、更要出名声,以至于挣钱多不多都有些无所谓了。那更不要讲管理了,凑合能用就行。   新来的总经理是一家巨头连锁超商的VP,跳槽过来,立志要把晨星打造成国内第一大网上超市。要招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招聘组才三个人,已经忙翻天的全国出差了。至于人事部空缺的四个名额,早顾不上了。何总监万事都支持总经理,回来就说,郁玲,来,来,你们几个,把这些工作分配下去,先分着做吧,人招到再说。   工作量增加了,工资,职称呢。郁玲是第一个问的。她老早就有想法,要把底下两个助理的薪水涨一点。这两个年轻女孩都是孤身来深圳工作的。一个月薪五千三,一个六千,扣社保再扣税,到手的先交一大半的房租,然后剩下的管吃饭管坐车管日常花销,都捉肘见襟。大城市里想要凭能力讨份好生活,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她曾向何总监提过好几次,愣是被压下了不给加。郁玲还记得何总监说的那番话:郁玲,你可是老员工了。嗨,背后的意思只是没明说,老员工了,更要以公司为家,公司如今有困难,你要多体谅,你要做出牺牲。中国的企业做内部文化,不管走科技路线,还是以人为本路线,最后都是家路线,且还是封建的大家长制。郁玲在人事部呆了八年,早就看透了,特讨厌这种温情脉脉的氛围。   她颇不服气。何总监心里暗骂她这个刺头,分给她这个组的事只多不少。要走趁早走,再呆下去,公司就要和她签无固定期限合同了。另外领了工作的同事打圆场:“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以后还会有吗?那是以后的事了,大家心知肚明。说真的,郁玲一直认为,一家企业哪里乱都不能乱人事部。人事部都乱了,人事部都合理压榨本部门员工了,那人事部的同事和别的部门谈加班谈薪资,还能不压榨么?   就像手头这份KPI,做得再细致再科学,也没什么用。领导很看重吗?郁玲加班加得心浮气躁。手头最后那点事情就快完工了,办公区里进来人了。夜深人静的加班,总要多个心眼。郁玲起身去望,见是晨星的总经理吴博文,叫了声“吴总”,便坐回自己位子上。   吴博文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风度翩翩的走过来,“小郁还在加班?”他的话就如这初夏吹拂进来的晚风,说不出的畅意,“我刚出差回来,公司拿份资料。”   郁玲记得他前天还在南京,昨天好像去了趟北京,今个就回来了。好家伙,连着天的在天上飞也不见一点倦意。人比人就是不一样,她才加班两小时就烦躁了。   她也没别的和吴博文聊,除了工作:“所有的KPI都收齐了,我整理归纳下,这两天,就上报给何总监,还有您,给批了。然后再报去集团审。”   吴博文点了点头。   郁玲见他没有搭个讪就走的意思,接着说:“比预算的晚了两个星期,应该在月初就要弄完。还不知集团那边一审能不能通过,要是打回来还得再做。然后到六月,又要重新定指标……”   这件事一直让她头疼。她职场里拼了八年,也不是个一遇到问题就只会抱怨的人。工作困难不要紧,但背后要有领导支持才行。何青?她才不会支持。她眼里头绩效考核根本就不是什么重点活,而是个苦力活,就适合郁玲这种死板的刺头。郁玲想,虽然不知在她以前的公司里怎么对员工进行考核,但在世方的人事体系内,没有KPI,你就别想晋升加薪。她还想,倘若何青不行,她得试试吴博文这边。   吴博文点头,接下了她的话,“对,你提醒我了,我会跟刘总去沟通。”刘总自然就是世方的总经理刘安琪了。   亲自去和刘总沟通?郁玲刹那间心花怒放,再看吴博文都觉得他更像个英明的总裁。他对基层事务还是很关注的,才不是何青那样空中飞来飞去的不着地。   她也点头:“谢谢吴总。我们做下属的,最盼的就是自己做的事情有领导支持。”   吴博文也不傻,郁玲对他说,盼着有领导支持,可何青不才是她直属领导吗? “何青刚来公司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你是世方的老员工吧,多提醒提醒她。”   郁玲“哼哼”两声,心想,整个人事部里,何青就最不喜欢我提醒她了。你还真挑对了人。   吴博文也不着急回办公室拿文件,身子靠在办公屏风上,很是悠闲的聊天:“我和你们人事的黄总聊天,他就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干将,做事一个眼一个钉,你钉过的地方,全都扎扎实实的。”   “过奖了。”其实郁玲心里觉得黄总没说错啊,我在那里八年,不知道给他清理了多少遗留问题。   “晨星原来的KPI啊,乱得一塌糊涂,所以才要调你过来做绩效管理。我看你每次发邮件都写得挺清楚了,但他们的回复呢,都是马马虎虎,有一天拖一天,有一项拖一项。”   郁玲叹气:“原来我在集团时,晨星就是这个样子。”她也不讳言。   “不重视。”   郁玲点头。吴博文把公文包放在桌上,身子前倾:“给你个机会。你发邮件写了太多东西了,涉及了各种的指标、算法,太专业了,我也不太明白。你应该把各部门的大小主管,都召集起来培训一下。先不说绩效的其他内容,就先弄这个KPI,一个一个的过关。你发邮件,抄送我,我给你回复,要求他们全部都参加。”   郁玲第一反应是终于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一次了,眼睛抬起来,直视吴博文:“我明天就开始弄。”   吴博文愣了一下,这眼睛好生明亮,“好,你也先回去吧。你这份KPI再弄也就是这样子。我们争取六月份再做KPI时,来个全集团的标本。”   郁玲收拾东西,起身往电梯间走去,脑子里全是明天该怎么弄培训课件。你看,同样是不加分文的加工作,领导和领导之间就隔着艺术的距离。   她也没注意吴博文一直停在原地看着她。   对经理人进行培训,原有的课件就浅显,要重做,又不能占用其他工作时间,郁玲估计得花上一个星期时间。还有这事啊不归培训组管,人家每年每月都有计划,四月的培训课程,月初就出了公告。所以郁玲的培训得自个去协□□室、设备、时间冲突等等。什么都费时间,唯一节省时间的就是有吴博文在,不用再挨个去动员了。这样,一个做人事的老员工,比经常要通宵保证平台安全的技术部新员工,还要忙。   钟乐下班经过郁玲这儿,好生感叹:生命不息,加班不止。   有时候,他去食堂吃饭,吃完了还上来,给郁玲也带点吃的。然后跳到旁边桌子上坐着,脚踩在人椅子上。郁玲问他:“你还不回去?”   “回去也没什么事干,陪你加会班。”   其实这么长的时间,钟乐也坐不住,一会下去买点零食上来,一会下去跑一圈,一会儿去打个电话。他打完电话回来,问郁玲:“五一出去玩吗?”   这通电话时间好长,时间长的都是女朋友打的。郁玲摇头:“不出去玩了。你呢?”   “苏慧过来。”   “过来玩?”郁玲问。过来也有来这边住、来这边找工作的意思。   “嗯。”钟乐继续瞄手机,“公司这边,有没有性价比不错的酒店?”   “她来还住酒店?”郁玲记得他说过,他租住的是三房里的一房,其他两人都是单身男士。女朋友来住几天,向他们打个招呼就好。   “嗨,我宿舍没怎么收拾,他们也不怎么收拾,苏慧住进去不太好。”   “附近有家维也纳国际酒店,我们公司有折扣,大概三百多一晚,挺不错的。”   钟乐没有应声,郁玲望了他两眼,“维也纳还不行?还有家准四星级的商务酒店,七百多一晚上吧,不知道五一涨价不?我也没住过,你上网看看。”   “酒店叫什么名字?”   郁玲告诉他了,钟乐就在手机上搜:“苏慧就过来呆几天,想让她住好点。其实我要调过来,她当时挺不开心的。”   “是你女朋友嘛,应该的。”   钟乐笑了:“玲子,她说要见见你。到时我约你,一起吃饭。”   郁玲回头:“你向她说我了?”   “对啊,见到你那天,打电话时我就告诉她了,我遇到了很多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   郁玲叹气:“你跟多少人说了。”   钟乐知道自己告诉李泽帆是错了,所以这会有些不确定,还有哪些人是她不喜欢的:“和苏慧,还有我妈,还有好些哥们,你认识其中几个,有宁少、坤边。我还在高中的微信群里说过,大家都在说你消失好久了。哎呀,我怎么忘拉你进高中同学的微信群了。”他去滑手机屏幕,郁玲抓住他手腕,“别,我不想进去看。”      ☆、第12章   第十二章   钟乐抬起头,又是那微微疑惑的目光。郁玲松开手道:“我现在没时间。”   “你手下不是还有两个小女孩吗?你怎么不把工作分下去?”   “这是我的课件,她们不会改,也不是她们分内的工作。再说她们也就挣那么四五千块,我听说其中一个为了省房租,都搬到龙华去了,你说我让她们加班,加到半夜,坐地铁回去,地铁口出来进去那些小巷子,月黑风高的遇到什么事,……。公司好意思,我还有点不好意思。还有我也怕了,90后的小女孩,吃不了那么多的苦。我要是敢让她们成天加班,放心,不出一个月,递到我手上的就是辞职单了。那我就找不到人帮我做事了。”   钟乐点头:“都差不多的情况,跳槽跟玩家家似的。昨天你们人事部带了两个人过来面试,好家伙,毕业两年换了四家公司。”   郁玲摘下眼镜,揉着眉头:“看老板不顺眼就换呗,他们随心惯了。我以前特不喜欢这种人,”她笑笑,“做人事的,都不喜欢这种随心所欲不为老板着想的人。但现在我有些想明白了,我还挺羡慕他们的,有时候也特想这么干,就是没底气。”   钟乐也笑:“你还没底气?”他又问,“玲子,多少度?”   郁玲“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他在问眼镜度数。“四百度。”   “那还好。不能再往上涨了,你眼睛经常疲劳?”他想起那晚去吃饭,她也不住的按压眉间。   郁玲点头:“一直都是。”   “你搓搓双手,这样,”钟乐搓手,告诉她,“等手心热了,压在眼睛上,能缓解疲劳。”   郁玲看了眼自己的手:“我去洗个手,刚刚一直在敲键盘,不太卫生。”   钟乐的手心已经搓热了,等不及了,直接盖在了她眼睑上。郁玲闭上眼睛,眼前乌黑,眼皮温热。钟乐问她:“舒服一些不?”   郁玲没有回答。钟乐又搓了两三回捂过来。他说:“玲子,你还是要注意身体。照你这样下去,很容易过劳……”他哽住,那死字就没出口了,“我就没这么勤奋,下午我还溜空去健身房跑了会步。”   郁玲睁眼看他。钟乐说:“这个不可以吗?公司一楼有健身房,可我都很少看人在里头锻炼。”   “上班时间,还是不要去健身房。”   “那什么时候去?我刚刚还下去了一趟,健身房下班就锁了。那是摆设啊。”   郁玲叹口气,那就是摆设。2010年世方董事长提出要员工们强身健体的口号,人事部给置办的,然后一直摆设到今天。   两人离开办公区,下电梯到一楼。钟乐诧异她不下到负一楼的车库:“玲子,你今天没开车吗?”   “开了,但时间太晚了,回海蓝公寓找不到停车位,还不如停这里。打的走吧,反正公司报销车费。”   他俩站在楼前广场,广场空旷而寂静,除了世方,周边还有数十栋高耸的写字楼。   写字楼幕墙上隔出的一个个小单元,像马赛克一样不规则的透出亮,写字楼下,是幽暗灯光,是呼呼风声,和偶有的一两个人影。深夜里若没有电召,出租车是不会来这个被抛弃在城中央的荒城的。钟乐和郁玲沿着人行道,要走出去。只要走到主路边,灯红酒绿撒在了路中央,路面上飞驰而过的十有一二就是出租车了。   两人边说边走。人行道内是一栋大厦的围墙,围墙上开满了勒杜鹃,蛰伏一个冬季,这花开起来就霸道了,怕是有上千朵团簇着。正当初夏的夜,深圳最好的夜晚,不热不冷,空气如薄纱,四处流动,拂过面拂过发拂过衣襟,花朵摇摆,枝桠轻轻点头,人心舒畅,抬头一望,许多个深夜里遮盖上空的灰黑云幕已被拉走,正中,一轮皓月当空。   过了勒杜鹃的围墙,是一处铁丝网围起来的室外篮球场。篮球场簇新,鲜有人来打过球。看来这是另一个企业的场子,大概也和世方的健身房一样,它盖的不合时宜。上班时间不许怠工,下班时候又要关门。   对着人行道这边,铁丝网上开了扇门,门上挂一把铁将军。钟乐走过去,意外发现这锁只是挂上去而已,他拿下锁,推门便进了篮球场。   郁玲站在门外:“钟乐,你要做什么?”   钟乐把挎包扔在地上:“哎呀,没有篮球。”见郁玲一直站在外头,拉了她进来。“要不,我们跑两圈。”   神经病。郁玲甩了他手:“不跑。”   钟乐一本正经:“郁玲,你得加强锻炼。我看你现在,整个都处于亚健康的状态。”   郁玲低头看自身装备:“你看我怎么跑啊。”她一年到头都是西裤配皮鞋。今天好巧不巧,还穿了双有点跟的。可钟乐穿的也是西裤皮鞋,晚上等郁玲时他有说过,他下午去世方技术中心开了个会,所以穿正式许多。他脱掉西服外套,皮鞋踢一边,叉腰看着郁玲。   郁玲突然就懵了,也没再争辩什么,放下了包,脱掉了鞋,连丝袜都脱了,赤脚站在水泥地上。   钟乐先撒开了腿:“我们跑吧,玲子。”   郁玲想起了高一那年的运动会。钟乐第一次当了个干部,体育委员。那会班上报名参加运动会的人实在太少了,他怂恿郁玲去报个项目。郁玲不肯,她没什么擅长的,无论田赛还是径赛。钟乐求她,说你就去跑步吧,短跑不行,长跑不行,不长不短的可以不?你要报了名,我每天都陪你练。郁玲就这样报了个800米,每天下晚自习后,去教室后面的操场跑两圈。钟乐说会陪她,但仅限于报名当晚。他交了个女朋友,晚自习后那可怜的一个小时再也匀不出一点给郁玲了。   郁玲记得,四中的体育场盖得比较高,周围也没有更高的建筑物。操场里又没有灯,摘掉眼镜,深夜里头,那环道就望不到边。不,记错了吧,郁玲又仿佛记得运动会是在冬天开的。没错,长河市的冬天干燥少雨,一连好多天都晴朗之后,夜晚里就会升起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对,没错,真有月亮,因为她记得那寸草不生的操场,操场在白天是很难看的,草坪养不好,总是光秃秃的,有男生在里头踢球,尘土飞扬。但晚上的操场不一样了,它被裹在清辉里,神秘又漠然。   郁玲又想起了自己的哀伤,她总是围着最里面的圈跑,围着它不停的跑,跑得气喘吁吁、肝肠寸断。等跑不动了,她仍然舍不得离开,就叉着腰走圈,慢慢地,一圈两圈,也还是只有她自己。   篮球场的周长只有七十米,还没跑累先跑晕了。二人又不敢跑出去,毕竟身家财物都在这里。钟乐不跑了,假装手里有球,开始跳跃旋转扣篮。郁玲靠在一边看,钟乐回头问她:“累了?”   郁玲点头。   “就累了,有二十圈没有?”   “二十圈也一千四百米了啊。”郁玲问他:“你能跑多远?”   “十几公里吧。”   “挺厉害啊。”   “这不算什么。我还想去参加一次马拉松呢。”   “深圳就有啊,去年12月份举办的。”   钟乐扣篮跳下,走过来:“你参加不?”   郁玲脸色有些白:“你说笑话吧。”   “有业余组啊,六公里跑。”   “去你的。”郁玲甩了甩手。   钟乐笑笑,跑回去了,转身跳跃投篮,一道隐形的弧线,他自个觉得球正中了。他从高中起就是篮球队的队员,开始是班级联赛,后来是年级联赛,到后来还冲出了校门,经常打打校际联赛。比赛要是在本校举行,郁玲还会跑过去看看。就像现在,坐在三五米远的地方,装不经意的看,眼神要平淡,脸庞要肃然。   五米远外的男人额上有了汗珠。不会吧,郁玲抬头望了一下天,月光正白,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好的能见度。她眼神有这么好了?她推了推眼镜,再看,那真是汗珠。从发际线一下就掉进了他的浓眉里。他甩了甩头,拿起衬衫的下摆就去擦。衬衫皱着牵不上去,他方才想起来,这不是能擦汗的球衣T恤。   郁玲一下子就恍惚了,分不清站在这里的,是三十岁的郁玲,还是十六岁的郁玲。   钟乐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穿好衣服鞋袜,就要去买啤酒喝。郁玲带他去街角边的24小时便利店。巴掌大的地方,里头没有桌椅。钟乐买了四罐啤酒,坐侧门外的台阶上。他开一罐递给郁玲。郁玲摆手不要,手里拿一瓶矿泉水。钟乐把啤酒拧开盖儿,自个喝了,“啊”他叹道,“真是爽快。”   他看着这夜间。这夜间什么都没有,没有行人,没有忙碌,只有他被汗水浇湿的身体,和及时的风。他问:“深圳的夏天,都来得这么早?”   “今年都不算早的,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就穿短袖了。”   “好舒服。来深圳这么久,我都没这么痛快的活动一下子。”      ☆、第13章   第十三章   “你不一直都运动的吗?”   钟乐手肘靠在台阶上,伸展长腿:“来深圳后太忙了,又没找到合适的跑友球友,一直都在健身房里炼。”   “那不也是锻炼吗?有什么区别?”   钟乐灌下一大口的啤酒:“区别可大了。健身房里,你要想着速度时间强度燃烧脂肪练腹肌练肱头肌。可刚才什么都不要想,顺着跑倒着跑,怎么投球怎么玩,都随意。”   “那你去健身房里也可以不用想那么多啊。”   “没办法不想,健身房也是个小社会,进去了就没法偷懒。旁边那个秃头男跑了两个小时,还去拉背肌了,怎样我也不能比他差吧。再一回头看见健身教练,个个都有八块腹肌,我才只有四块腹肌。”   这有什么好烦恼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腹肌的问题。也许我就是懒,不太愿意动脑筋想问题,也不喜欢跟人去比去争,健身房里那种氛围总让我觉得有压力。我总想随心随意的生活该多好,像我以前马大哈一个,闹了很多笑话,其实回想起来,还挺开心的。”   “你心态一直都很好。不管闹了什么事,哈哈着就过去了,也不介意别人笑你。”   “也不是件件事情都不介意。”一罐喝完,他再开下一罐,“也不是谁都笑我,你就不笑我。”   “我有笑啊,有时候你确实挺逗的。”   “你有吗?不,那也和别人不一样。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钟乐你得改改这些臭毛病。宁少都有说过一次,说受不了我傻不拉几的,要揍我一顿,揍聪明点。”   “宁少?要揍起来,不定谁打谁呢?还有,他凭什么说这话,你复读一年,还考了个挺不错的学校。他呢,离家不到三十里的商学院,还是大专吧。他也就是点混劲,凭什么觉得比你聪明。”   钟乐对后半句深以为然,易拉罐过来,碰了郁玲的矿泉水瓶子。“干杯。”   郁玲就干了一口矿泉水,想起钟乐刚才那句话的前半句,说她从不说他的毛病。她坦言:“我倒觉得有些人挺有问题,你跟他们也不熟,还特来劲的傻笑,显得自己特融入似的。你做错什么?”她摇了摇头,“我没觉得你做错什么。”   “剃光头那次?”   “谁有说高中生不能剃头。”大概和钟乐相关的事郁玲都记得。一个不太熟的男同学得了癌症,休学治疗,做了化疗回来,钟乐他们几个趁周末去看他。到了周一,学校里就多了两三个光头,再然后发型一夜疯传,第二天又多了几个,第三天又有几个。这么大的事情,学校不能置之不理,恶风要刹住,于是上着课,钟乐就被请出去了,大家都说是他出的主意。学校问,为啥出这主意,钟乐要成立帮派,做武林盟主了?   作为首咎份子,钟乐没有讲缘由,也许是不想让朋友的病况被人知道,学校也是社会嘛,同情的心会有,嫌恶的心也大大的有。或许他更是不屑于讲。最后,他们当中有几个被严打,全校通报批评。下个周的周一,广播体操时间特意的延长了。郁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见钟乐低着头站在主席台一侧,带着鸭舌帽,帽舌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庞。郁玲心里大惊,发生什么事了,再看,他就开始晃腿,等校长话音一落,他第一个上台,一副无所谓的站姿,做检讨。底下一片哄笑。   那怕是钟乐高中受过最重的惩罚了。他带了好几个月的帽子。   好在哄笑只是哄笑,并无轻耻,大家还是愿意和钟乐打成一片,他不仅仅是谐星嘛,他还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一般都不会被排斥。如果没有这一点,当年的钟乐乐就是陈汉典第二。郁玲这才想通,长相是种强有力的资本,不仅仅是相亲和面试,早在学校里就是这样了。   钟乐突然想起事来:“苏慧要来,你可不要跟她讲我以前的事。”   郁玲想你这话唠个性,怕是都自个讲给她听了吧。钟乐摇头:“她不知道我曾经是马大哈星座的。”   “知道了,你现在是互联网精英。”   “人,哪能没点变化。”钟乐说,“我大苏慧五岁,在她面前还是要保持一点大男人的稳重感。”   郁玲发现只要她适应了,即便话题是苏慧,她也能聊得下去。人啊,还是要自信,要相信自己能强大,不会被打倒。就跟跑步似的,今日一公里明日两公里,锲而不舍的跑个半年一年,是能参加马拉松了。等苏慧来了,两人在她面前上演恩爱真人秀,没准又能把她的强大心脏给练出来。她都快相信了,总有一天,她能微笑的看着钟乐和苏慧结婚、生子,吵闹恩爱的过一辈子。   钟乐又说:“又不像你,我们认识那么多年,闹过什么笑话,出过什么丑,你通通都晓得,就跟我妈似的。但是又不一样,我妈因为要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嫌弃,最后什么都要我改。你不会管我,也管不着我。还那么出色,一直都是。我在你面前,就是孙猴子的本尊,既不用吹牛装无所谓,也不用装多有能力搞得定事。”   就跟我妈似的,就跟我妈似的。郁玲只听到这句了,再聊下去,她想她干脆把明日的那两公里也给跑了,毕竟早一天练成早一天成佛。   “难道你还在苏慧面前装成熟?”   “装吗?也不是吧。不过我怎么也比她成熟点。她天天和小孩子在一起,你想想,心智也越来越低了。”   不像玩笑话,倒是在叹气。郁玲偏头看了他两眼:“怎么苏慧来,你还不高兴?”   钟乐摇头:“也不是不高兴。她来其实我高兴,但我要做得很好才行。不用她讲,我就知道,飞机要准点接,酒店要订得舒适漂亮,每顿饭都要丰盛可口,玩呢要有趣还不累人。哪件事情做不好,又得一顿骂。损人这点上,太像她妈了。”他问郁玲:“深圳哪里好玩?景色不错,人也不要太多。”   “深圳五一哪里都人多,尤其不要去海边,人都会挤丢。我车子借你开吧。”她隐隐觉得钟乐和苏慧之间出了问题。不然以钟乐的个性,段不会招待一趟未婚妻,都觉得是个麻烦。   郁玲这么大方,钟乐道了声谢谢,当下就觉得他说的话很不妥。他还从未在人前说过苏慧的不是。他心想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苏慧的事情不从来都是我的事情?她于我,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他和苏慧在一起五年,前三年过得都顺利,莫说吵架,说话拌嘴都少有。他记得那时他还常跑去苏慧幼儿园门口等她,甚至翘班去等,等她下班,两个人大街小巷胡同里去,找好吃的。幼儿园三十多个老师都认识他,园里搞活动时还会被苏慧抓过去做苦力,他也从未觉得麻烦过。   但到后来,许多事情纷杂而来,房子车子、结婚、两边父母关系等等,他未必事事都能处理得好。苏慧抱怨不满,要求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疲于应付。他疲惫了,偏偏她还不依不饶,吵起架来思维混乱,多少不搭界的事情都能混在一起控诉。何止举一反三,举一反十还差不多。钟乐嘴皮子不差,但吵起架就是个哑巴,他想要控诉点什么,又觉得苏慧平时种种行为,他也没有看不惯的。所以通常都是以他的无奈和妥协收尾。   他去到苏慧家,苏慧妈也要说他,说得比苏慧还狠,苏慧爸打几句圆场,他当面跟苏慧道歉,有时还要写下保证,苏慧就跟他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他会给苏慧买点东西,一个包,或是一双鞋子,逗她开心。苏慧笑了,他也就开心了,可又有不安,天哄天的过,到下一次她怒回娘家,能隔多久?   渐渐的,他觉得苏慧陌生了。苏慧是个很爱玩的女生,跳舞运动都很擅长,明明跟他很合拍的。可是不知从哪个时候起,她原有的天真活泼,一点点的,八分,六分,三分,渐渐的流逝了,到现在怕是一两分都不剩了。玫瑰花不如钻戒,钻戒不如车子,车子不如房子。现在他俩异地,一打电话,她一开口,就是我今儿个去看了哪个样板房,我去逛了哪个家居城。钟乐你不要想啊,就给我买个小房子,我不依,我要个衣帽间。我朋友同事他们都有啦。   钟乐叹气,只好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和苏慧异地相处三个月,他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想她,相反倒是自由自在,整个人都轻松活波了。那种身心被裹住的束缚感,在成都时还察觉不出来,这会就咂摸出味道来了。   他觉得灰心失望。如果很爱很爱一个人,就不应该会应付会疲惫。况且他还是个男人,男人要尽可能的变得宽广,像天空像海洋,去包容去呵护他的女人。换言之,倘若是真的深爱,所谓爱情的压力是不存在的。钟乐想我会拼尽一切去给的,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也许苏慧要的这一切东西,归根到底是安全感。   可他还是计较了。   难道他还不够爱苏慧?他忽然想起前几任的女友,记忆里云淡风轻,她们的样子从人物油画渐渐变成了水粉画,挂出来风吹雨打几遭,最后都化成了霾,还远不如郁玲的样子深刻。   他一想一惊心,大口喝啤酒压惊。抬头去望,那轮明月大着呢。他像是交心般对老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也许还是不够喜欢吧。”他摇头,他也搞不懂。他恋爱虽多,每次也都是付出了全部的真心,从未没有在爱这个人的时候,偷偷去爱那一个人。但他的爱,爱下去也可以,断了呢,难过几天也就没什么可难过的了。也许能跟苏慧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只是因为他们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上。   这个明月照着的晚上,他竟然觉得这也是一种遗憾。爱本应是和生命一样深邃的事物,但他的爱都鲜少往这一生里去想。他首次文艺青年般的仰起头,望着明月,想起这长长的人生里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时,刹那间冒出头的竟然是个失而复得的老友。   他扭头去看郁玲。郁玲坐在他右侧的台阶上,双手抱膝,低着头再想心事,一言不发。钟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很多时候的神色,都像今日这样,安静又哀伤的坐在月光里。   十年了,什么都变了,可好像又什么都没变。钟乐有时会恍惚,总觉得不管日子过多久,只要他回头,就一定能看见这样的郁玲。这样的郁玲让他心安。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五一假期,苏慧抵深,邀约如期而至。郁玲实在不想一个人赴约,想了一早上,都找不到个人来作陪,只好打电话给马晓兰。说实在,马晓兰是最不合适的人选,谁知电话接通,刚一开口“你今晚有没有空?”人立马说:“有空,你请我吃饭吗?妈呀,我都憋疯了,要不我请你吧,你有空就行。”   “不用,有一个朋友,以前的老同学,也在晨星工作,他和他女朋友约我吃个饭,我怕席上没什么好聊的,你过来……。”   “知道了,你不喜欢这种场面,告诉我时间地点,我直接到那里找你。”   地点是深圳福田某家高档西餐厅,钟乐还订了包间。曾有人约郁玲来吃过,在楼下的大厅里,两三个人就要上千块。当然她也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愿白花这个钱,同是澳洲牛排,在吉之岛的冷冻柜只要五十元一份,这里要价三四百元。她每个月累死累活才挣一万五,除了一栋六十多平的小公寓和一辆十万的小车之外,再无其他值钱的东西,离中产阶级的目标,尚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她说钟先生订的房。穿褚红色套装的女孩迎了她上楼,前头带路。西餐厅的二楼全是包间,走廊迂回幽深。偶有一两间的房开了点门缝,里头多是商务打扮的男女精英,不超四人的私人聚会。她想,钟乐这次要花大钱了。他请我吃饭就去巴蜀风,大堂里人声鼎沸,每个人脸色都和大盆里红彤彤的香油一样。一结账,吃不到两百块,苏慧一来,……。   郁玲心里有气,按这花销算,哪里还有钱买房。可转念一想,花的又不是我的钱,等会多吃少说话。她来得早,离约好的七点还有半小时。服务员问她点餐么?她说稍等吧。过二十分钟,接到马晓兰电话,告知雅间名称,服务员领了来。郁玲背对门坐着,没起来,只转了头,玫红色的肉体直冲眼睛。她吓得“哇”了一声,马晓兰放下手里那五六个的袋子,招呼服务员开大灯,转了个圈:“怎样?这身打扮?”   马晓兰产后胖了,但胖在了该胖的地方,一转身,丰腴得能挤出牛奶。“怎样?怎样?”她迫不及待问郁玲意见。郁玲说很好,光彩照人。她记得马晓兰以前不爱这么艳丽的打扮。   马晓兰说:“颜色艳点,我心情也好。你看,我还做了指甲。”指甲亮出来也耀眼,“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出门了,做了SPA,做了指甲,还买了好多裙子,给你看。”   她看这些衣服的眼神,比看她孩子还要欣喜。等郁玲观赏完了她的衣服,她才意识到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一看时间,七点已过了十分。   “你那朋友呢?今天他做东怎么也没点时间意识,客人都到了。”马晓兰说得挺冲,她历来就不是个为别人着想的性子。   “我问问。”郁玲正要打电话,电话就拨进来了,里面传来钟乐焦急的声音。“玲子,你到了吗?那个,苏慧逛了一整天的街,说累了,傍晚又要回酒店休息,……”   郁玲平生最不喜欢迟到的人,但听钟乐口气,也知未必是他故意:“你们现在哪里?”   “还在酒店。苏慧说要洗换一下。”   郁玲真有些生气了:“都过七点了,还这样吗?”   “你们先点菜好不好,你们先吃,我催她赶紧过来。”   郁玲挂电话,面无表情的转向马晓兰:“他们还要些时候,我们先点吧。”   马晓兰笑了一声:“靠,什么人哪!”   快到八点,门外传来钟乐的声音,郁玲刀叉放下,马晓兰问“来了?”,两人一起起身。门推开,钟乐满头大汗的牵了一个女孩进来。女孩中等身材,很苗条,乌黑长发,穿白色连衣中裙,棕色腰带,裙摆印花朵图案,春夏交接的清新颜色。再看脸,厚重刘海下大眼睛,尖下巴,鼻子挺翘。郁玲别过头去,苏慧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她见过钟乐两三个女朋友,无疑苏慧是最漂亮的一个。   钟乐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苏慧却没有表示,她一进来就只盯着马晓兰上下看。马晓兰今日出山,全副的武装,一身的派头,比她气势足,更像这宴的女主人。苏慧一张笑脸一下就僵了,说:“你是郁玲?”   另外三人赶紧否认。钟乐拉着她过来:“这才是郁玲。这位是郁玲的朋友马小姐。”   苏慧看旁边的郁玲,“啊”,松了口气:“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郁玲今日打扮和平时无二,及其的普通,T恤加牛仔裤,外加黑色小西装。   四人落座,边吃边聊。钟乐还在为客人等了这么久感到抱歉,说过来时堵车了。苏慧心情不错,七分熟的牛排,服务员刚端过来,她切好一块放嘴里,听钟乐这么说,掐他,嗔道:“还不是你这个白痴,上了立交,怎么转也转不下来。”她对着郁玲和马晓兰笑,“我们在车里就看到这栋楼了,就在对面不到两百米远,他就是瞎转,开不过来。”   她竟然把这一切都怪在钟乐身上,钟乐说堵车,还不是为她开脱?郁玲去看钟乐,他低着头在切牛排,切好后,放在苏慧盘子里。她等了差不多半分钟,钟乐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辩解。郁玲大为吃惊,心酸,转头过来搭苏慧的话:“钟乐他来深圳不才三个月?路不熟很正常。这大厦外面的立交桥,连着五六条路,就算是出租车司机,也都经常错。”   马晓兰也附和:“就是。就算上错了路,再绕回来,也不过十分钟。你们可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为啥她能和郁玲玩得好,两人可都是直来直往的性格。   苏慧没想这两人竟不顺着她的话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只好瞄了一眼钟乐,再怪他一次:“还不怪他?也不把时间安排好。”   一顿饭,钟乐意外的话很少。虽说这顿饭名义上是苏慧想见见郁玲才安排的,但苏慧此刻对郁玲不怎么感兴趣。她太平凡了,无论长相气质,还是穿衣打扮,都远不能和自己比。钟乐怎么会喜欢上她?千里迢迢跑过来,原是自己多心。   她对马晓兰兴趣更大,人一副土豪大小姐的作风。她问:“马小姐也是和钟乐郁玲一间公司吗?”   “对啊,现在在家休产假。”   “都生宝宝了啊。”郁玲更放心了,眉眼弯弯,“请月嫂了吧。”   马晓兰悻悻笑了两句:“没,自己带。”   “你还自己带孩子啊。”见马晓兰和雅间里的服务员说粤语,她又问:“你是本地人?我听说深圳本地人都很有钱,家里有很多栋房子,一家人全都不用上班,就当包租公包租婆。”   “本地人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穷的。我家只是中间啦。”   聊一会,苏慧便问出马晓兰许多的事。她感叹:“晓兰姐娘家这么有钱,老公还是证券公司的老总。金融业啊房地产业才是最挣钱的。我就没这福气,钟乐到现在,都还是个死干IT的。”   她开手机上了微博,点开一副漫画,递过来给她们瞧。郁玲曾看过,就是程序员拿铁锨在挖坑,公司里其他人,上至CEO、CIO,下至财务人事行政,个个都立在坑边指挥旁观。苏慧笑得乐不可支:“我今天看到的,太好笑了,钟乐他们这行,就是做苦工的。”   郁玲看她,她好像没有恶意,只是玩笑开惯了的样子。再看钟乐,他依然没有辩解,哪怕自嘲,这本是他很擅长的。郁玲又转过头说:“电子商务是很有前景的。我们公司每个月的营业收入都在爆发式的增长,可今年深圳的房子就卖不动了,不少开发商都爆出资金链有问题。证券业也差不多了,反正股市就没红过。”   一下子,饭桌就冷了。马晓兰想起她的使命,赶紧问苏慧:“苏小姐,做什么工作的?”   “幼师。”   “幼师好啊,我正愁缺幼儿方面的知识呢。我看有些书上说,婴儿要做睡眠训练,要养成良好习惯,可有些又说,要多跟婴儿情感互动,要多抱要多逗。你说哪个才是对的啊。”   苏慧说:“这些我也不太清楚。你还自己带孩子,多累啊,请保姆吧。我是不喜欢带孩子的,以后要生,一定要去月子中心。晓兰姐你也是在月子中心坐的月子吗?”   马晓兰摇摇头:“临产前去看过,一个月八万块,钱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太华而不实了,都是噱头,什么婴儿按摩那种,婴儿要按什么摩。而且我原来也不太信坐月子这种陋习。”她生产后,因为婆婆来了受的苦,当然是不会说了。   “还是要坐月子啦,生了孩子就不能受苦。我是要去月子中心的,还有产后修复中心,那种生完孩子就胖成一团肉也不管的女人,哎,我怎么都理解不了。我看晓兰姐,你就恢复得还挺不错的。”   马晓兰本是个很心宽的人,迟到这事聊两句也就过了,这会又生气了:妈的,明明条件比我差,还处处显示优越感。她笑道:“哟,那钟乐可得挣不少钱了。”   “我是说过了,不买到房子,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马晓兰又问钟乐:“钟乐你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子?我认识一个开发商,正有楼盘搞促销,多给你点折扣。”   “不在深圳买。深圳房价这么贵,怎么买得起,我们回成都去。”钟乐实话实说。   “以后你还要回成都?深圳不好吗?苏慧你也过来这边嘛。深圳的房价高是高了点,但是降不下来的。不管政府怎么调控,那房价都是在涨的。统计数据说不涨了,那都是骗人的,地段好的房子卖完了,卖地段不好的房子,这两种房子的价格放在一起算个均价,有什么意义。我是看好深圳楼市的,一般人买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投资,最好了。”   钟乐脸色坦然,还是说买不起。苏慧哼哼笑了两声,就不说话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   吃到最后,钟乐和苏慧还要去世界之窗,说有夜场嘉年华,郁玲和马晓兰就先走。   郁玲说:“你开车了吗?送我一下。”   马晓兰问:“你车呢?”   “借出去了。”   马晓兰手指向雅间方向,确认:“钟乐?”郁玲点头。   马晓兰又说:“交情不浅啊?”   郁玲心情不好,白了她一眼:“初中高中时的同学,念大学后没联系了,今年突然冒出来的。”   马晓兰说:“你那同学长得挺阳光帅气的,怎搭上这么个女的。”   郁玲回头过去问她:“什么意思?”   马晓兰不回答,问郁玲:“苏慧,你怎么看?”   郁玲想都不用想:“贪慕虚荣、好逸恶劳。”   马晓兰扑哧笑了出来:“你这评价,挺像死老太婆评价我的。”   郁玲反问:“难道不是么?她挣多少钱?幼师能挣多少钱?既然全凭钟乐来养她,怎么就不懂量力而行。月子中心八万块,她坐得起吗?”   马晓兰收了笑:“你当真了?”   “难道她还装模作样说假的?她就是那么想的。”   马晓兰还是不解释,说了另一句话:“其实啊,女人长得漂亮一点,不学无术一点,只要男朋友宽容大方,舍得出钱愿意宠,差不多都那德行。”   虽然郁玲也觉得钟乐有自个的问题,他什么都依着苏慧。可明显苏慧问题更大,钟乐已承受不住的这无休止的要求了,难道她都视而不见么?自私自利。   “人两口子的事,你这么热衷干嘛。大把的年轻情侣都这样过,男的负责挣钱养家,女的负责貌美如花,累死乐死那都是别人的事。你啥时候这么关心老朋友了,多关心关心我啊。我和老太婆都吵破天了。”   郁玲不敢再说这事了,坐到副驾驶位上一言不发。马晓兰精明而且直爽,她表露一点点的关心就会露了底。以前只是钟乐讲,今天是她终于看到了他过得不顺意,难免着急。她终于醒了悟了,人过得那么不开心,都还想着要结婚生子,那是爱。与和她的同窗情谊相比,要深厚得多得多。   马晓兰说:“对嘛,保持点距离,干嘛非要像人家妈一样。”   郁玲脱口而出:“谁说我像他妈。”   马晓兰今日情绪也不好,此刻转过头来盯着她说:“不像妈?不管那苏慧说什么,只要你不爱听,牵扯到钟乐,你就要驳回去。我以前是不知道的,这两个月太清楚了,我要说我老公什么,死老太婆就是这样拿话噎我的。”   “我说的是事实。迟到明明是她的事情,为什么要按在钟乐身上?钟乐挣钱养她,她凭什么还嫌弃他工作?”郁玲明知这些事不该聊了,可就是不痛快。她是个急性子,多年工作素养让她学会了处理事情,却始终处理不好情绪。   “你太严肃了。没吃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四川的女孩子不就是爱揪男人耳朵,问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所以男的都耙耳朵嘛。”郁玲脸色刷的白了。方才她注意力全在钟乐身上,要等他抬起了头,脸色无常的聊上几句话才放下心来。至于旁边的苏慧,她真没好好打量过,只觉得她白脸红唇,甚是可恶。她反应那么强烈,桌上其他三人倒都是平淡的,难道真如此?   不,不是,郁玲还是选择相信直觉。虽然苏慧说话那会,她看不到钟乐的脸色,但她就是能感受到,他在意了,他累了。   马晓兰看了她好几眼:“你还是想不明白?”   “想明白什么?”马晓兰说话也有问题,她是个直肠子到底的人,今天却在不停的绕弯。   “钟乐能挣多少钱一个月?”   “月薪跟我差不多,但他在技术部,绩效奖比我高出不少,年终能拿到十多万的奖金。”   “两个人家境好不?”   “你问这个干什么?”   “回答我就好了。”   “钟乐父母在老家医院,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长,家境可以,但也不是有钱人。苏慧家里没钱,全家还住在一个四十来平米的单位宿舍里。”   “哟,你真还是什么都知道。那就是说,八万块的月子中心套餐,差不多全靠钟乐的工资,他们要存多久才拿得出?”   “照这花销,一年都存不出来。”   “再加上产后修复中心的钱,还有请保姆的工钱,你觉得呢?”   郁玲没答话,马晓兰笑:“他们还没买房,是不是?你是有多看低钟乐的智商,觉得他会答应?你都没注意,苏慧说那些的时候,他可一句话都没搭。苏慧只是想在人前吹点牛吧。毕竟她条件比不上我们。”   郁玲心情舒畅,笑道:“怪不得你最后拿深圳买房子堵她。”她又说,“这人有病吧,炫什么炫。”   “我生宝宝前养过一只萨摩耶,从不在家里小便,一出门就要到处撒尿,划定领地范围。虽然我们人类已脱离这种低级生存规则,但是一旦遇到威胁,……”   “有毛病吧,你是威胁,还是我是威胁。”   马晓兰白了她一眼,意思是我是被你拉过来的,威胁怎么可能是我:“她请你吃饭,可她都不跟你聊天,不是敌意是什么。一脸精明的蠢像。”   郁玲要辩解了:“这女人脑子不好使,疑心还重。”   马晓兰笑:“你约我过来时我没多想,因为我太寂寞无聊了。这会再想,郁玲是谁啊,当年刚到公司的黄毛小丫头,就敢跟人事部的黄总呛声,女汉子真丈夫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请吃饭,不爱赏脸去就不去呗。”   妈的。郁玲心里暗骂,骂马晓兰,有这精明干嘛不去对付自家的死老太婆。讨论到了这里,答案呼之欲出,车内寂静无声。   直到手机铃声划破这车流中的寂静。马晓兰接起电话,脸上神情转瞬冷淡:“怎么啦?”   手机那边是气急败坏的声音,但也听不清。   这边马晓兰说话倒越发的悠然:“是啊,我出门前换了锁。女儿呀,我抱回我妈家了。”   郁玲心理“咯噔”一声,马晓兰和她老公还是吵架了,吵得还很厉害,门都换锁了。   马晓兰再接着说:“那是你妈?对啊,是你妈就你养啦,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是觉得你妈是天,老婆和女儿都比不上,那你就和她过好了,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啊。什么?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离婚就离婚,房子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   马晓兰说完,麻利的把手机扔在包里。郁玲听得心惊胆战:“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马晓兰右手擦了一下眼角:“没什么,我把那个老太婆赶出去了。”   “赶出去了?”郁玲怔怔反问了一句。马晓兰厉害啊,七十岁的老人她也下得了手。   “那不是我买的房子吗?她不肯走,我不能赶人吗?”见郁玲还望着她,做了个往外甩的姿势,“把她衣服什么的,全往外扔了。然后等她去找她儿子了,我就把锁换了。”   郁玲叹气,也不想问了,有因就有果。不到忍无可忍,马晓兰不会这么欺负人。   “你打算怎么办?离婚吗?”   “离就离,我也不怕。哺乳期呢,女儿铁定判给我。”   郁玲无言。马晓兰的婚姻一开始她就不看好,见面四五次的人就闪婚,背后肯定埋着一小型炸药包。又过了好一会儿,马晓兰才再开口:“过两天我去趟公司办手续,还是小杨在管销假吧。”   “怎么?要回去上班?”   “闲得发慌,找点事做。”   “也好。要知道你这么不顺心,今天就不找你了。”   “我在家想也不能把这事想想,就想好了。还是你好。”   郁玲不明白,皱眉头“嗯”了一声。   “独身好啊。我就很后悔,着什么急结婚。你看现在,我没老公不打紧,反正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可我女儿呢,才四十多天就要没爸。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一柜子的公主裙,最新季的芭比娃娃,房子车子,样样都不缺。可我要是离了婚,我到哪儿去给她找个爸爸。”   “只是离婚了,又没死什么的,怎么就没爸了。”   “我见得多了。孩子很小就离婚了的爸爸,哦,还有再婚了的爸爸,那就跟死了差不多。”   “那你还不想离?”   “我跟他说了,他要是能把他妈摁在老家一辈子不过离,可以不离。”   郁玲见马晓兰一点弱都没现出来,问:“有几成把握?”   “不知道。你说呢?我这条件,也不是随便就找得到的,人陆先生是金融学的高材生,专门做企业合并、强强联合,肯定要考虑一下要是一心为了他妈,他得亏多少钱,承不承担得起。”   “你这婚闹的,更加剧了我的不婚主义。”郁玲吐气,也亏了马晓兰家底厚,闹离婚都能闹得如此自信,眼圈都不用红两下。要是寻常女孩子遇见了陆先生这样的凤凰男和原生家庭,还不得忍气吞声许多年。   “你是不婚主义?” 马晓兰又把话题转到了她身上,“那,钟乐娶你,你嫁不嫁?”   郁玲瞪她:“别瞎讲。”   “瞎讲什么?我对那钟乐印象倒还不错。长得帅还结实,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又没什么心机,我说要在深圳买房子,他就坦白没那么多钱,也不觉得丢面子。男人都爱吹牛,要别人尤其是女人觉得他厉害,今天桌上三个女人呢。有这个品质不错了,找上苏慧,也是他太没追求。”   前方红灯,马晓兰慢悠悠停车,凑郁玲耳边:“那苏慧,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你要是有意思,是个机会。”她身子摆正,再侧头看;“郁玲,三十岁了,找个有情人不易,别再耽搁自己了。”   是啊,也不年轻了。郁玲有气无力地问:“马晓兰,你会怎么做?”   红灯转绿,马晓兰踩下油门,脱口而出两个字:“抢人。”   郁玲再问:“怎么抢?”   “郁玲,你不挺厉害的嘛。公司里和领导吵架,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这还要我教你。”   “这个,当然是你经验比较丰富了。”   再拐一个弯就到海蓝公寓了。街边一家她常去的面包店还未打烊,她示意马晓兰停车:“不跟你瞎扯了,就这路边放我下去,我买明天的早餐。”   “你怂啊。”马晓兰一把扯住她,“你要敢抢,我一定帮你,真的。”   “我要你帮我什么?”郁玲甩掉她手。   马晓兰做了个撕裂的动作:“拆散他们。”   郁玲摇头。马晓兰说:“你遇上这么大的难题,我肯定帮你。”   郁玲还是摇头:“你不要搞鬼。”   “对付苏慧,还需要我搞鬼?她刚才说要去哪里,世界之窗?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反正我也无聊,带她逛逛街吧。她要是在深圳呆上三个月,胃口还不得撑破了天!”   郁玲还在想。马晓兰又说:“你就忍心钟乐一直受那苏慧欺负,一辈子呢,可不是就今晚这一顿饭。”   郁玲怔住。其实她想过钟乐苏慧会结婚会在一起一辈子,但这会之前她没想过,钟乐可能会过得不好。十年后重逢的第一面,她没认出来,梦里超凡脱俗的男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对,就像他今天在饭桌上的面貌,就像是被工作生活压迫剥削的普罗大众中的一员。这怎么会是钟乐呢,他宽容乐观,他乐天知命,他向往自由,他最不爱背包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苏慧。五年时间,她恃爱行凶,把一个天高海阔无拘无束的男生逼仄到角落,逼得他喘不过去来。   可她能怎么办?马晓兰只知道她喜欢钟乐,却并不知道钟乐从来只当她是好友。抢也抢不到,抢过来也没用。   “不用你帮忙。我对我自个的感情,从来都是听天由命。”      ☆、第16章   第十六章   “五一”三天假期一晃而过,苏慧还没走。马晓兰约她逛街,钟乐陪吃陪喝陪逛景点商场,天性爽朗也烦透了,乐意之极把苏慧拱手相让:“你们好好逛,逛到尽兴。”   没过几天郁玲接到马晓兰电话。一接通,那边就骂了声“妈的”。郁玲问怎么啦,马晓兰问,你要不要钟乐?   郁玲摸着额头:“马晓兰,你自己一摊事都搞不定,来凑什么热闹。苏慧呆几天就走了,他们爱结婚爱买房,都是他们的事。我啊,万般清净。”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马晓兰义愤填膺,“妈的,下午我们在万象城古驰店里,她买了一件连衣裙。”   “逛街买衣服,那不很正常?”   “那是我看中的。”   “那你怎么没买?”   “胸太大了,穿不了。”马晓兰说,“你知道她怎样,她说,晓兰姐,我也试一下,她招呼店员,帮忙拿件小的啦,这个太大了。”   “她穿下了?”   “对,36码。她阴阳怪气的说,刚刚好噻。”马晓兰学她四川普通话的声调。   “然后呢,她买单了,多少钱?”郁玲不买大牌,但也了解那衣服不便宜。   “一万五千多吧,没看具体价格。”   钟乐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都没了。郁玲叹气,“马晓兰,你别带她去那种地方了。这人要面子还好斗,肯定觉得自己不能输。”   “对啊,这样的人,我还真是头次见。我约她出来,吃饭我请,喝茶我请,她不要讲点情面的啊。她要买衣服,不知道买件别的款式,非要买我穿不下的。好,她也喜欢那件,那不会挑个别的时间再来啊。36码的身材,不哪里都能买到衣服穿。”   “这么件事就把你气着了?”   “就是。女人做朋友是很难的,做敌人倒是很容易的。郁玲,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把他们给拆了。没了钟乐,看谁给她还信用卡。”   “马晓兰,……。”   “别说了,私人恩怨。你畏手畏脚的有感情包袱,我可没有。”   “你要做什么?”   “一万多的裙子她买得起,我不信她一千多万的房子也买得起。她不说最近再看房子吗?我明天带她看房去。正好我有一朋友在观澜那边做了个别墅项目,就是那盛世清园,你听过没?”   “知道,新闻上曝光了,看房都要有VIP卡才行,一张卡20万?”   “没错,我带她去开开眼界。要让她知道,钟乐离成功男人的标准,还远得很。”   假期结束上班,钟乐就很少过来找郁玲了。苏慧没走,他的下班时间就恨不得一分钟能掰成十分钟过。马晓兰后来再打电话来,说朋友的地产公司缺销售,苏慧很感兴趣,想去试试。郁玲觉得可能性不大,苏慧大专毕业后一直在成都当幼师。幼儿园是卫生局下属的公立一级幼儿园,事业编制,工资不高,但福利和空闲时间都多。可售楼小姐就不一样了,一整天穿高跟鞋站会所里,嘴皮子磨得尖尖的,无论客户问什么稀奇百怪的问题,都得能回答还得赔笑脸。总之吧,不合适,性格和能力都不合适。   等到五月中的某天,她终于把中高层的绩效培训第一期的三节课给完成了,报告也写了,可以准点下班。一窝蜂的同事们朝外走去,她等人潮过了,手插在裤兜里,缓缓走去另一层的技术安全部,钟乐还在。她过去“嗨”了一声,钟乐摸了摸头:“玲子,你怎么上来了?”   “你在加班?”   “值夜班。”   “其他人呢。”   “食堂里先吃饭。”   “你不去?”   钟乐努努嘴:“打完这盘游戏。”   寒暄完了,郁玲开口:“苏慧,回成都了没?”   “她要把成都那边工作给辞了。”   真着魔了。“她还真想做销售?现在新房也不是很好卖啊。”   “马晓兰跟她说的,三月不开张,一开张吃半年,就是因为房子不好卖,所以给员工的佣金点数高。”   “她适合做销售吗?这一行压力很大的,口才、心理要求都挺高。”郁玲决定适当提醒他注意马晓兰:“不要什么都听马晓兰的啊,你怎么想。”   钟乐耸耸肩:“我能怎么想?我要让她回成都去,她以后会说是我拦了她的机会和前途。”   “你不愿意?”   钟乐摇头:“不,也许她呆深圳,没准真能闯出什么?她是我女朋友,我了解她,但我不能看死她。她挣钱的欲望一直比我强。再说,总不能我要来深圳就非来不可,她来就不许。哎,她自己做决定好了。”钟乐的话突然就断了,他起身去拔手机电源线,“我支持她,她和她爸妈已经吵了好几天了。”   他要下去食堂吃饭,问郁玲去不去,郁玲说我回家。两人一起走到电梯间,钟乐突然问:“玲子,你家到公司大概多久车程?”   “十五分钟,挺近的。”   “公交车呢?”   “二十来分钟,班次挺多,就是公交车站下来到公司,有点远,走过来也得十五分钟。你想租房?”   “苏慧那边要是定了,就不在酒店住了,得租个好点的小公寓,一房一厅的差不多。”   他没说明,但郁玲听出来了,嫌他现在住的宿舍条件不好。她说:“苏慧这次来,你花钱不少吧。”原来说好是呆三五天,所以订了个七八百的酒店,一下子住了半个月,一万多块又没了。虽说钟乐的钱不是她的钱,她也感到肉疼。   钟乐笑笑:“是啊。今天本来不是我值班,挣点加班费吧。”   郁玲决定正面和他说说,一起去了食堂:“马晓兰跟我说,有次逛街,苏慧买了条一万五的裙子。”   钟乐点头。郁玲摊手:“其实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该说,但我还是想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钟乐看着她。郁玲开口:“你怎么看待苏慧花钱的行为?”   钟乐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有点大手大脚。”   “我不知道你除了晨星这份工资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收入,或者苏慧有其他的收入来源,……。”   钟乐摇头:“没有。”   “那你还觉得可以承受?我在人事部,我了解你的薪水。”   “苏慧也不是天天这样。她在人前有点爱炫,那条裙子买回来,也挺心疼钱的。不然她也不至于要辞掉成都的工作,想当销售。”   钟乐在替苏慧辩解,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样就好,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吧。”   钟乐摇头:“怎么会呢?我知道你关心我。有时候我也挺矛盾,想要存钱要买房要旅游要规划生活,苏慧花钱太多了我会不开心。可我又容易变,觉得人生就这么长,为什么不能活开心点,让身边的人活开心点。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当时找苏慧应该是找错了,我该找个,起码得比我有条理有目标感的。她负责生活规划,我负责生活乐趣,这多好。不至于像现在,过得跟在战场似的。”   钟乐顺利租到了房子,不在海蓝公寓,而是更靠近地铁口的一个楼盘,当然租金也更贵,四十多平米的房子一月租金4500元。苏慧也如愿做了售楼代表。公司先培训她一个月,然后分去了龙岗的一个尾盘驻守,离市中心四十公里,他们又没有车,苏慧只能住在售楼处的员工宿舍里。钟乐原还以为周末她能过来,或者他去接。也不行,那是个尾盘,平时根本没什么人上门,周末好歹有几波看房客呢,怎么能请假。新租的公寓差不多是钟乐一个人住,他说还不如住回去呢,每月省3000块钱。只是他的合同已签下,违约要付违约金,而原来的宿舍也已经找到了新的合租者。   他其实已经有挺多情绪了,苏慧更多。售楼处里空旷寂静,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哐哐哐”的响。她一天要打很多电话去推销房子,没有一个客户说来看房,何止,她刚开口“您好,我这里是大运新城海怡花园”,人就挂电话了,更有口出粗言的“你个傻逼,不要再打过来了。”   虽然以前她只是个幼师,但是家长可都是巴结她的啊。她打电话给马晓兰,马晓兰说:“正常啊,你得用实力证明自己,公司才能把你调到好楼盘里去,不急,尾盘的佣金更高,你先卖出去一套房子试试看。”   怎么可能卖得出去,她到售楼处两个星期了,带人去看样板房清水房的次数,十个指头就数得过来。这是她人生最大的挫折。她想起了钟乐,无时不刻不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情绪的钟乐,只有四十公里远,但也很远。她打电话过去,想和他诉几句苦,想让他过来看她,等七点下班后,带她去吃好吃的。可钟乐也疲倦了:   “苏慧,我今天过不去了。”   “苏慧,我要加班。”   “苏慧,你不要闹情绪,你又不是不知道,地铁要转三趟,我六点下班,八点接你吃饭,九点半又要往回走,因为地铁11点45分就关门。”      ☆、第17章   第十七章   钟乐这边麻烦事一堆,郁玲那边倒是顺风顺水。   她上报的年度KPI,有了吴博文的重视,批复很快,一个星期就敲定下来。内部的绩效培训也是如此,为了配合大家的工作,她也不是一次性授课完事,而是分成了两期,一期两节课,好给大家说个明白。同事们可以灵活安排时间,选择一期课程来上即可。没想几乎所有中基层的管理都过来了。课后的讨论问答也不少,遇上有争议的还会再回来咨询郁玲。总经理如此重视内部考核,何青也不得不把这事提到重要的日程上来。数次开会讨论,给她方案也给她支持。郁玲交上去什么东西,也不会一个星期都没声响。然后呢,她这个组工作重要了,工作量也大了,再提起给两个小女孩加工资,何青也痛快的签字了。她拿着调薪单去总经理办公室,吴博文见了她,俨然她也是他的主力骨干,亦是满面春风。   郁玲在世方八年,所负责的事通常是别人推脱来推脱去的,从未做得像今日这般痛快淋漓。郁玲心底里是真感激吴博文。这段时间加班,碰见他的次数只多不少,也能从工作聊到网络最新热点,甚至是周末或节假日安排。郁玲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心想,黄总还是有点眼光的,找的这位晨星新BOSS不仅有业务能力,性格上也这么平易近人。   直到六月中旬,郁玲接到姜美凤电话。上班时间姜美凤很少打电话过来,知道郁玲会烦她。郁玲按接听键,心想千万不要又是让我回去相她千挑万选的如意男的亲就好。过年后姜美凤意外的消停了,也许是因为她不肯帮郁明,彻底让她死心了。   姜美凤说:“郁玲,你赶紧回来一趟。”   “回去干什么?工作不要做啦。”她才不会去相亲。   “郁明撞人啦。”   郁玲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该不会是骗我回去吧。“怎么撞人了?”   “骑摩托车,在五金广场把一个老头子撞到了,撞骨折了。”   姜美凤没骗她,是真的。郁玲先问:“郁明跑了没?”   “哪里跑得成,你弟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伤到脑袋了。”   “送医院了没?”   “送了。”   “那就好。”郁玲心安下来,再问,“到底怎么回事?”   “都怪那个老头子不守交通规则,牵着他孙子横穿马路,孙子在前头跑得飞快,他在后面追。郁明骑摩托车根本避不开,撞上去了。”   “这样就好,不关郁明事。那老头子乱穿马路,自己担责任。”   姜美凤吞吞吐吐:“郁明也有责任,他的摩托车没牌。”   郁玲怒了:“没牌他还到处开,没牌就没上保险,对不对?现在要怎么处理?交警认定是谁的责任了?”   姜美凤在那边骂了声娘:“主要是我们的责任,要承担80%。”   “那个老人多大年纪了,伤得重不重?”   “67岁,肋骨断了三根。”   郁玲头疼,知道姜美凤找她什么事了。一个快70岁的老人,断了三根骨头,怕是在医院里住下去了,小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虽然交警队说老头子也有20%的责任,但是对方一家怕是会不依不休。医疗费、护工费、精神损害费、误工费(即便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们也会要求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不会少于十万块。   姜美凤说:“就是这样子的。郁明现在也在医院,我要照顾他啊,我没得空,我说你们先看病治疗,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会逃避,等最后医院结账了,我们算一算,80%的费用赔给你们就好。他们不依啊,他们把爷老子晾在那里,都不去垫付医药费。我问过交警的,我有没有垫付的义务。交警队的同志亲口告诉我的,没有垫付义务只有赔偿义务,而且赔偿也不是现在赔,单子都没出来。单子出来了,还要去他们交警队那里去算的。”   碰上蛮横的一家了,姜美凤搞不定了。“你快回来了,我一个人忙不赢的。”   郁玲只好当即请假,打算下午就回老家去,拎起包走出去,迎面碰上钟乐。“你要出外勤?”   “不是。回趟老家。”   钟乐停住:“什么事?”   “郁明把人给撞了。”   “哇,严重不?”   “还好,没出人命。”   “你下午就走?我明天也要回去。”   “什么事?”   “你知道的,苏慧说要买房,我回去和我爸妈商量。”   郁玲点头,进了电梯间:“那回见。”电梯间里她就打电话给马晓兰:“苏慧非吵着要买房,不会是你怂恿的吧。”   “关我什么事?她自己想完成业绩啊。”   郁玲想起一事,有疑惑,问了出来:“上次钟乐和我说,苏慧说这个月再卖不出房子,公司就要实行末位淘汰了。我当时没多想,但一个尾盘,就那么几套房子,搞什么末位淘汰。我还打电话给我原来买房的销代了,他很肯定,尾盘就是做些收尾工作,等待通知业主入伙,不会有末位淘汰。”   “我怎么知道。”   郁玲问了出来:“你没在背后给苏慧加码吧,特意让公司给她个末位淘汰。”   “绝对没有。”马晓兰保证。郁玲想,难不成真是苏慧太想做业绩了,要把钟乐拉下水?   她真的是又气又恨,如马晓兰所言,生平从没见过这么没脑子的人。为了挣那几万的佣金,买个三百万的房子,可行吗?首付不可能只出一百万,不然两百万的贷款,每个月的工资用来还供都不够。起码得五成,一百五十万。钟乐一直准备买成都的房子,首付不超三十万,他家里再补贴点,能拿出来的也不过五十万,三分之一而已。   钟乐一直没有答应,他虽然大方,但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苏慧的电话满世界的追,甚至打到郁玲这里来了,问她:“钟乐在干嘛?”   郁玲专程过去技术部看了一下:“他在开会。”   “为什么他不接我电话?”   “他在开会。”   苏慧碰了钟乐的钉子,也不罢休,把电话打给了钟乐妈妈。也不知怎的,钟乐妈妈竟然答应了在深圳买房,并打电话要钟乐回去商量。也许钟乐妈妈并不乐意把房子买在成都,钟乐讲过,他妈不希望他做别人家的儿子。但这又多出来一种可能,自己竟然要和钟乐,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傍晚时,郁玲已经到家了。姜美凤去医院陪郁明,郁治平在家,随便搞了点饭菜给她吃,餐桌上顺便把昨天撞车的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郁玲说:“我们也去趟医院吧。”   郁明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摔到了头,做了脑CT,有淤血和脑震荡,还有左边额头至太阳穴有血凝,只是皮外伤。他看郁玲过去,打招呼:“姐,你回来了?”他在有事相求的时候,都对她比较有礼貌。   郁玲问了他的伤势,他对答如流,看来脑子没什么大碍。她再问他:“怎么也不看着点?骑那么快干什么?”   姜美凤嘟囔:“还不是那个叫什么小倩的催的,要他买羊肉串过去。”   “小倩?”郁玲问,“女朋友?”   郁明点了点头。郁玲拉开病床边的柜子看了两眼,再围着这三人病房走了一圈,没看到任何年轻女孩子使用过的痕迹,比方说香水味、护手霜味、瓜子鸭脖、湿纸巾等。她哼道:“你为她都受伤了,她怎么也不来看看你?”   姜美凤继续抱怨:“哪门子女朋友,我告诉你,郁明,这样的女仔,你跟她好再久,也不要想娶进门。”郁明不想听他娘的威胁,抱着头:“妈,我头晕。”姜美凤不说了,他才说:“倩今天有课。”   郁玲问:“她还是学生?”   “不是。她想考公务员,报了学习班。”   “考公务员?她都考三年了,考起啦?她就是诓你,背后跟人相亲耍去了。”姜美凤说。   “妈,你不要这么说小倩?她没那么多心机。”   “她没有,她娘还没有啊。顶精明的一个人,她有承认过你和她女儿之间关系吗?她逢人就说她女儿单身。”   郁明不想再说了,低低一句:“你不也一样。”   郁玲问那被撞伤老头子的事,姜美凤摇了摇手:“你才回来,明天再去了。这个老头子做不了主,要他儿子来,他儿子儿媳晚上不在的。天杀的子,打电话给我说要赔钱的时间,都比来医院照看老子的时间多。这老子还不是个废人呢,还帮他看着孙子呢。郁明啊,我跟你讲,你将来要是做这样无情无义的子,我……”姜美凤眼眶红了,说不下去,郁玲心里又有不忍,转过她肩膀:“你回去休息。”她转头对郁明说:“年轻男子汉一个,手脚都不残废,自己睡好,我们回去了。”   第二天老头的儿子打电话和郁玲一家讲好,下午五点半,在骨科的病房里商量赔偿事宜。上午郁玲先陪姜美凤去超市,买了好多的材料回来,中午开始熬汤。姜美凤说,毕竟我们撞人了不对,赔偿谈不谈得拢另讲,每天都应该送点鸡汤骨头汤过去。也是,老头子断肋骨受折磨了。   下午一家人先去看郁明。郁玲接到钟乐短信:“我回家了。妈妈还在医院值班,我去看她。你呢?郁明在哪家医院?”   郁玲回:“我就在市一院,还有事要处理,完了给你电话。”   “要我帮忙吗?”   “不用,就是和那边谈赔偿。”   快五点半了,她和姜美凤郁治平往骨科病房这边赶,郁明也要来。郁玲说:“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不要过去了。”   那老头的儿子儿媳已经到了,不止这两人,病床边走廊里或坐或站还有三四个,都吸着烟,郁玲一进去就咳嗽。她看清楚坐在床边一个平头壮实男子,就是这老头儿子,谈判主角,冲着他就说:“烟都熄了,被熏得咳嗽,话都讲不出来了。”   那男子也不起身,直视郁玲,开口就是一嘴大黄牙:“你是哪位大人物,要我把烟灭了。”   郁玲说:“这是医院,病房里请不要吸烟。”   那男子嘲笑她:“哎呀,大城市里回来的,要讲究的。”他把烟熄了,又问:“你是撞人的姐姐。”   郁玲点头。那男子说:“听说在深圳混得不错啊,一家蛮大的公司里做经理,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一年赚个百把万吧。”   郁玲瞥了自个父母一眼,直面他:“不关你的事。你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赔钱啊,我老头被你老弟撞成这样了,看吧,躺在床上天天的喊疼。你是姐姐,弟弟闯祸了,没钱赔,做姐姐的没得办法多出一点,也算天经地义。”   郁玲心想哪门子天经地义。她说:“赔是要赔的,但赔多少不是你讲的,交警队有认定,我们只承担80%,什么时候赔,也不是现在。我们跟交警队沟通过了,他们有程序的,按阶段来,你们把费用票据交到交警队去,我们按票结钱,每次结80%,护工是我们请的,费用已经天给天了。”   “要我们先垫钱?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穷光蛋一个,没得钱垫。”   郁玲没到家时,想过对方也许确实没钱,那么人情上郁家该先垫付一部分,但是回来后了解到,这男的竟然是房产局下属一个测绘队的,事关房产的测量,油水多得不得了。而他老婆也同在房产局,产权登记中心的窗口,递点钱加快证件的办理,也是常事。这夫妻二人,竟然要拖老爷子的医疗费。难以想象。   她性格硬气,自己不理亏更是不愿退步,据理力争。对方可不是愿意听的,病房里马上就沸腾起来了。男的指着她骂:“四眼鸡,你了不起啊,读了一点书,到深圳去就了不起啊,不也就是个打工的。三十岁了还没结婚是吗,没得人要。我跟你讲,赔40万,分钱都不许少。交警队我有人,公安局和法院里我也有人,不赔的话,分分钟搞死你。”   句句话都惹怒郁玲,伸手就把他手打掉。那男的要过来掴郁玲,姜美凤拦上去,门外的人一窝蜂进来了,然后两方就打起来了。不知是否有人通信报信,郁明也过来了,门外看到那男的抓住郁玲短发,郁玲摆脱不掉,伸出手爪子去挠他脸,他也不放。   郁明立马就挥拳出去:“你要死了,打我姐。”他解了郁玲的围,但他打不过那个男的,本来就瘦弱一些,再加上脑震荡,更打不过。郁玲这边完全的吃了亏。爸妈加上姐弟四人,被人欺负得惨惨的。突然兜里手机响了,郁玲发了狠,大力把围上她的人推开,接通后大声呼喊:“钟乐,我在骨科病房,快过来!”      ☆、第18章   第十八章   钟乐吓了一跳,正要多问两句,听到“砰”的声音,手机被摔在地上,再听电话里十分的嘈杂,男男女女的咒骂声,十数个,似乎在打群架。他心道不好,问妈妈:“骨科病房在哪里?”   妈妈问他:“干嘛?这边楼梯上去,三楼。”   钟乐手机塞兜里,冲出门去,窜上三楼,一间病房前围满了人。他挤进去,看见郁玲手被人反擒住,动弹不得,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朝那人脸上挥了一拳。   那人被迫松开郁玲,踉跄后退两步,大骂“妈的”,捂住一边脸,叫人过来帮他,“阿松,阿松。”叫阿松的就是老头的儿子,他和郁明扭打在一起,姜美凤过去想拖走郁明,他连姜美凤也打,打得母子俩只能抱着头。他听人换他,转身过来,郁治平冲上去,他一把就挡开,朝钟乐郁玲冲过来。钟乐去挡,两个大男人打在一起,病房里的铁床“嘎嘎”的划着地板作响。两人动作猛烈,其余小打小闹的都停了手,看他们打。两人打到地上,相互钳对方脖子,面对面了,钟乐这看清楚阿松:“你是坤边的哥哥。”   两人都停了手,那阿松问了句:“你是哪个?”   “钟乐,跟你老弟坤边是同学。”   阿松爬起来,吐了一口痰,痰里有血:“他妈的。”他又朝郁玲努了一下嘴,“她是你哪个?”   “老朋友。也是坤边的同学。”   医院保安见病房里消停了,才进来:“打什么啊?哪些人打,去保安室一趟。”   阿松骂了他一嘴:“去你他妈的保安室。”他要走,钟乐拦住他,指了指郁玲一家,“你们这么多人,打女人、打病人、打老人,你好意思不?”   “他们撞了我爷老子。”   钟乐看了郁玲一眼,“我知道。该陪就陪,该治疗就治疗,为什么要打人。”   阿松推他:“关你屁事。”   钟乐对着门口几个保安说:“我爸是呼吸科钟医生,我妈是妇产科林护士长。有人在医院里闹事,你们报警了没有?拦着他们。”   保安说还没报警,郁玲赶紧拨手机。阿松他们推人,想走,钟乐和郁家一家都拦在门口,保安也在,门外的看客也都挤在了一起,门里门外互相推挤。他们出不去,开始骂,不仅骂郁玲一家,骂钟乐,骂医院,也骂这些看客,门外的人也生气了,对骂,反正不准你们出去,等派出所来。   中国哪里闹事最不会受惩罚,医院。十数个人打架,才来了两个民警。阿松是地头蛇,民警一过来,烟递过去,攀亲搭故问两句,你认识谁谁谁不?我也认识啊,是我表亲。妈的,郁玲看不过去,要去质询民警会不会秉公办事。钟乐拦住她,过去加入阿松和那民警的对话,同样的对话换了人名再来一遍,你认识谁谁谁不?那是我兄弟,一起长大的。反正老家圈子小,三十来岁的男人喝酒打牌,认识的人都差不多。   一民警说:“嘿,大家都是兄弟,打架伤和气了,赔偿的事,还是要靠商量来解决。这样,钟乐你看,撞人的呢,”他瞄了三米远抱胸站立怒气冲冲的郁玲一眼,绝对还是不要这女人加入话局,“撞人的郁家做个饭局,请阿松坤边,还有交警队的陈哥一起,我也做个和事的,吃个饭,商量商量这件事。阿松啊,40万也太多了点,就不要坑老朋友了。”   阿松说:“算了,看在我堂老弟面子上,少点就少点。”   那民警再看了郁玲一眼,说:“钟乐,你看撞人的这边,谁出面?”   钟乐接下话:“就我做东好了,明天晚上,金玉满堂富贵厅。”   民警走了,阿松他们也走了,姜美凤郁治平扶着郁明回病房了,看客也散了。郁玲站在走廊边等钟乐,他过来,她仍抱着胸,一副防卫的姿态:“就这样?派出所就这样处理打架斗殴的,连笔录都不要了?”   “他们就是走过场而已。”钟乐低头看郁玲,她的短发乱了,散在前额和脸颊上。他伸手将她头发捋顺在耳后,左眼尾梢至太阳穴都淤青了,他轻轻触上去,郁玲别过头去,他看见她的嘴角也有破损。再看她手腕,她的手扣在臂膀里,他翻转出来,手腕处被箍住的印还在,手背上还有几道刮痕,已结了血痂。她的手还在抖。他握着她的手:“疼吗?”   “还好。”   “去我妈那里消下毒上点药,谁知道这些畜生爪子干不干净。”   郁玲笑了一声,点头。“明天晚上我去吧,郁明头晕,我爸妈不行的。”   “不用,我去就行。都是男人,拼酒吃肉说黄段子,你不行的。”   郁玲问:“那你行?”   钟乐无所谓,耸肩:“起码我坐得住。”他带郁玲过来找他妈,妈妈见他进来:“刚才打架去了?”   “你知道了?”   “一开打,就有护士过来跟我讲了。”   “那你也没过去瞧瞧?”   儿子今日回来,钟妈妈很高兴:“打输了我就去帮帮忙闹一闹,打赢了我不去。”她招呼郁玲坐下,给她擦消毒水:“郁玲,有十来年没见过你了。”   “林姨好,麻烦你了,还有钟乐。”   “不麻烦,在医院里闹事的人我最讨厌了,钟乐打得好。”她说,“听钟乐说,你跟他现在在一家公司里。”   “是啊。”   “这小子终于有点出息了。我记得以前上学,那成绩永远都在你后头赶。”   钟乐靠在桌边,看他妈上药,说:“现在也还在她后面赶,郁玲自己一个人就在深圳买房买车了。”   “还真是厉害。”钟乐妈妈给郁玲贴了创可贴,转头对钟乐说:“你还有事没?没事回家去,菜市场买点菜做点好吃的,我跟你爸回去吃晚饭。”   两人一起走出医院,钟乐问郁玲:“你去哪儿?回家还是再去看看郁明?”   郁玲望天空,天快黑了,灰云压着,很闷,像是雨下不下来。她说:“出了一身的汗,我回去洗个澡。”   钟乐帮她叫了车,他家就在医院边上。郁玲猫了进去,他弯腰对她说:“玲子,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我再找几个在老家当公务员的同学,明天让他们一起去。赔偿的事,我帮你搞定。我看他们,压根就不想走正常的程序,得用人情压下来。”   郁玲说谢谢,她十年前就不和中学同学联系了,在老家已没有人脉关系。“你的事呢?”钟乐回来是和爸妈商量买房的。   “我的事?我的事没你这桩急。”   到第二天深夜,过了十一点,郁玲接到钟乐电话,说搞定了。郁家这边出全部治疗费用,但这都是给医院的,因此最好还要给老头买点补品,包个万把来块钱的红包,算是营养费。   姜美凤听到,说谢天谢地了,我还以为要两三万才过得去。郁玲说,还不是我们服输了,交警队判我们只要承担80%。郁治平说,郁玲,不能太冷酷了,毕竟是郁明撞了人,老头子受了罪。   郁玲点点头,问钟乐:“你现在回去了没有?我把饭局的钱给你。”她取了三千块现金放在包里,姜美凤又给了她两千:“你那个同学帮了忙的,算跑路费。”郁玲没要,退给了姜美凤:“他不会要的。”   姜美凤说她傻,现在哪有人这么热络白帮忙的,人情都是要还的。郁玲想,她要真拿出这两千块给钟乐,说谢谢你帮忙,才真算傻。虽然她和钟乐看上去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不,确实也就普通朋友的关系,但十几年来,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会有欠人情的这一套。   钟乐说他正在离长河四中不远的工农路上走着,深夜了,路静了,大雨落过,路也净了,他想去吃点麻辣烫。郁玲想起他曾说过,玲子,我们应该再去吃一次麻辣烫。她说,好,你等我,我就来。   两人约在曾多次去吃的麻辣烫摊前见面。这个摊在工商银行支行的侧门边上,是中学一位同学的妈妈摆的。同学的父亲重病,妈妈为了养家,每天下午五点就出来摆摊到凌晨。当年钟乐这伙人有点零花钱,都在这里热火朝天的吃掉了。   郁玲到了那里,侧门边上空空如也,地面也是干净的,麻辣烫已经好久不摆了。钟乐靠着一边的电线杆等她。她问:“你不是说还摆着吗?”   钟乐说:“也许到夏天了,吃麻辣烫的人少了。”   郁玲要把钱给他,他摇头不接:“你请我吃好吃的。”   郁玲说:“那好,去哪里?”   走了两条街,临街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一家名叫“雨林”的酒吧挂了正在营业的牌子。雨林的外墙被很惊悚的石头包着,露出一扇小小的门。两人站在酒吧门外。郁玲说:“我记得这原来是家书店。高三那年,书店破产关门,三毛的书只卖一块钱一本,我抱了全集回去。”   后来呢,她就不太清楚了。钟乐说:“书店关门后,开了个眼镜店,眼镜店开两三年吧,又卖手机。前年才改成酒吧的。酒吧的老板我认识,一直在苏州那边工作,去过西藏青海,不想再回去工作,就开了这酒吧。”   郁玲问:“你还要喝酒吗?”   “喝茶,看有什么夜宵。”两人推开雨林的门进去,里头空间不大,两三桌顾客,音乐很轻柔,是个清吧。他们靠着最里的墙角坐好,清吧里有茶,也有烤串和炸薯条。   点好餐,郁玲问:“那个阿松,怎么松口的?”   钟乐说:“他还真要40万啊,狮子开大口,吼倒一个是一个。”   她想,不就是欺负我一个女流之辈,且是从外地回来的,老家还没什么关系人脉?   “坤边也去了,说他哥这样欺负人不对。对了,坤边给你打电话了没?”   郁玲点头,下午她接到坤边电话,替他堂哥一家道歉。算了,多一事不如小一事。昨天她还气愤,要和这群人谈判什么,不垫付就不垫付,不多给就不多给。但现在觉得钟乐做得对,她在深圳生活,事情处理完就走了,但爸妈和郁明,是不可能离开老家的。那个阿松要是不顺气,随便使点绊子,都够一家人受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清吧里飘着不知名的英文曲子,女歌者一副刚睡醒的迷人慵懒腔调。左前方五米远,一桌年轻人,衣着靓丽,一个瘦削的朋克装男子身边立了一把吉他。他们在谈笑,声音不大,又有分寸,感觉是酒吧的常客。这氛围让人放松。   郁玲和钟乐也在聊天。钟乐说:“现在看来当年我选择复读,真没错。”   他们高考那一年,理科题目偏难,大家普遍考得差,填报志愿估算风险大,许多人都落了榜,钟乐也是。郁玲记得倒是有一位同学艺高人胆大,六百零几分就敢报考清华,选了个冷门专业,竟然录取了。到八月下旬,老家一所三流本科学校查漏“捡”缺,把落榜生捞起,本科有得念,但专业没得选,要服从调剂。很多人都从了,钟乐不肯,非要再读一年。当时他身边所有人都劝他:“你也不是顶尖的读书料子,复读生的压力很大,没准考得比今年还差,照样只能进这所学校。”连他父母也劝,他们对钟乐没有过高的期望。而钟乐一向都是过得去就好,考试上没有太强的争胜心,那次偏偏不一样,非要复读。   郁玲当时问他怎么想,他说:“你们都考得好,去北京上海念名牌念重点,我就去读谁都瞧不上的长河大学,寒暑假一聚会,聊天见识都不一样,太受打击。”   复读的前两个月,钟乐的日子及其难熬。无数朋友的信件、email,QQ讯息,雪花般从天南地北传来,大家各自畅谈大学所见所闻。那种被甩在人后的耻辱感特别的强烈。   钟乐回想起复读那一年,说:“还好有你鼓励我,不然复读真不是我这种人能涯下来的。每周都有考试,偏偏没几次考得好,下了晚自习,我就去IC电话亭,”他想起什么来,笑了,“时间过得多快,那种打电话的IC卡,现在都绝迹了吧。我打电话去你宿舍,每次打你都在,总是在听我说,我说我没考好,你还安慰我,说你也有很多次数学物理没及过格。你还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是什刹海的雪景,万物萧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看到就很激动,想我要能考过去,去看一下这雪景,也值了。可我还是没考好,北京的大学,随便一个本科,分数都很高。我只好听老师建议,退而求其次,选同同分数段内含金量更高一点的电子科大。”   郁玲说:“选得对,电子科大很不错,这些年的就业形势一直很好。”   钟乐点头:“幸好我考出来了,不然留在家里,混得也就和那些渣子一个样了。”说阿松他们是渣子,言过其实,但他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了。更因为他多年在外工作,已习惯自我独立的生活。饶是他这种开朗热情的性子,毕业后的校友聚会渐渐变成了鸡肋。因为彼此选择的道路和信念不同,和这伙人早已没有了共同语言。说起来,这些人中能让他感觉亲切的也只有郁玲了。十年未见,她更独立更能干,依然犹如站立他前方不远处的标杆,缓缓等待他前进。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感受,和高考时拼命想考去北京一样,他就是能感觉郁玲在等他、在带领他。   苏慧吵架说,郁玲是他的红颜知己。钟乐摇头,想,郁玲怎么会是如此有暧昧字眼的红颜知己呢?郁玲是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能志趣相同、能畅所欲言,能和他一样看待问题,真正的朋友永远站在身边。所以当郁玲感谢他及时赶到时,他说:“你要说谢做什么?别人的事,我未必会热心,但玲子你的事,我一定两肋插刀。”   郁玲嘴唇抖了下,低头不再说话。钟乐看到她眼梢的伤还有淤青的颜色。那男人一定是一拳挥过去的。他感到心疼,郁玲是多么能干的人,一直都是她帮他,他能帮她的机会可不多。   郁玲问他:“你买房子的事呢?”   钟乐回过神,苦笑:“我妈说她有钱。”   郁玲问:“那不好吗?”   钟乐不瞒她,细细算了一笔账。“苏慧说要买的房子,总价280万,她说这还是公司给员工家属的内部优惠。我每月工资只有一万五,为了确保基本生活不成问题,贷款只能贷100万,首付要180万。”   郁玲点头,这和她估计的差不多。“我手里有二十多万,这几年,我妈帮我存了十万。真要买,她还要出150万。”   “苏慧家,一点都不出?”   “苏慧家没钱。她爸下岗后在一家排挡颠勺,两千块一个月,她妈一直没工作。苏慧刚当幼师时,每个月一千六的工资,全数要交上去。苏慧截留一百块,买了个挎包,都遭了她娘一个耳光。”   “哦,”郁玲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家出得起这钱也可以。”   钟乐望着郁玲耸肩。郁玲明白:“你妈肯定不许写苏慧名字。”钟乐点头。郁玲摊手:“这很在理啊。180万的首付,全是你娘俩的。以后还贷,也是你的任务。”   “如果全是我出的,我不在意写她名字,但用我妈的钱,我就不能不听我妈的。”   郁玲叹气,摇头:“钟乐,我真觉得苏慧她要求太多了。”她一鼓作气全说出来,“她究竟怎么想的,只是为了完成业绩就要你买个近三百万的房子?工作要靠自己啊。我问过人,驻守尾盘哪里会有什么末位淘汰?”   钟乐没有答话。郁玲觉得自己残忍:“也许她想在深圳定居?”   钟乐笑笑,知道郁玲在给他台阶:“我倒有这想法,深圳花多绿化好,空气也清新。”   “定居也不一定要买她公司的房子。这楼盘远,还是毛坯房,要等一年多才入伙。为什么不能考虑个二手房?坂田民治这样的地方,离公司也近,八九十平米的房子,只要一百多万。装修的话,现在能住进去就行,将来慢慢存钱,再把房子翻新,不好吗?”   钟乐不清楚深圳的二手房市场,他知道成都市区有许多老房子,楼貌破旧,管理也乱,不是首选心意。“不,深圳是个新城市,许多二手房楼龄都不超过十年。也是花园式小区,学校超市配套都齐全。比起这种新楼盘,更适合刚需。”她划开手机,上搜房网,搜索出几个符合条件的楼盘,递给钟乐看。“而且现在是二手房交易比较冷的时期,只要你们肯多跑多看,耐心等候,一定能找到性价比很好的房子。”   钟乐有茅塞顿开之感。买房这件事,一直是以苏慧为主。当然中国家庭买房子,几乎都是女人下定,男人刷卡。苏慧是很鄙视二手房的,认为别人住过,装修设计铁定不合心意,连带钟乐也没往这方面多想。   感觉自己能少两百万的负担,钟乐如释重负:“太好了,我只要找我妈借个二十万就好了。”他喝茶,“说真的,我妈说她能拿得出150万,我都没什么高兴。”   “为什么?”郁玲想,一个独苗儿子,以后这钱不都留给你的?   “我们家没那么多钱。”钟乐坦白。   “你爸是主任了,你妈是护士长,怎么没钱?”   钟乐摇头:“他俩工资是比一般人多点,但不可能存得下150万。我家从小时候起就月花月的钱,没什么积蓄。我有三个叔一个姑,两个舅一个姨,那时他们都在农村,只有我爸妈是78年高考考上大学后分配了单位的。他们总是隔三差五的来,一会是带孩子来市里看病,一会是盖房子要借钱。我爸妈都借,甚至给了不用还。我妈跟我讲,我家条件好这些亲人太多了。这个月钱花光了,下个月工资又来了,苦不到哪里去。但是叔舅他们一年到头,是盼不到几块钱的。他们会把几块钱看得很重,但我们没必要。”   果然是儿子随娘啊。郁玲由衷的说:“你爸妈人很好,心胸很宽广。”   “我一直以他们为骄傲。我爸看病,要是那人是农村来的,太穷,他真不收钱。他们没有外快,也没收过红包,在医院里一直都是坦荡荡的。”钟乐停顿一下,“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改变自己的处事,大概除了我这个儿子。”   郁玲没想到钟乐心思会这么细腻。“你觉得这钱……”   钟乐摇头:“我不知道。我问我妈了,她说她当年把爷爷留下的房子卖了,在小商品城买了铺,这些年收了不少租金,去年又把铺子卖了,收回八十多万,他们自己有存款,再找亲戚借了些钱。”   “那你还有担心?”   钟乐说:“我妈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商业头脑的人,知道十年前去买个商铺。但是她确实把爷爷的房子卖了,所以我也分不清她讲的是不是真的。”   郁玲低头,想自己理解错了。钟乐不是突如其来的细腻了,他一直如此。他看上去马虎,他心里什么都知道。自己还说苏慧那么多坏话,其实他心里都有底,他只是太好了。   “那就劝苏慧,买个二手房,不要加重他们的负担了。”郁玲说,“我相信你爸妈,现在医生收入好高的,越老越俏,你爸爸工资不会比你少到哪里去。”   钟乐容易想得通:“你总是有条理,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我一直不买房子,就是不想用我爸妈的钱。这三十年,他们在医院里忙得天翻地覆的。我爸经常说等退休了,要带我妈去旅游去,五湖四海,英美德日,通通都要去。我爸还有三年就退了呢,我怎么能把他们辛苦一辈子的钱给用了呢。多大本事住多大房吧。”   甚合郁玲的见解。年轻时一起奋斗,乐天开怀,老了一起环游世界。她最看不惯的就是年轻人有手有脚,贪图享受,啃了父母的老,逼迫父母没得闲钱闲房,要和他们一起生活。生活在一起又有诸多不便,最后酿成鸡飞狗跳的生活。   钟乐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她感到高兴。   左前方传来吉他声。那个朋克男孩拿起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歌。郁玲没听过,也许是他自己写的,也许他们是个乐队,这附近有所艺术大专学校。   钟乐走过去和他们交谈。郁玲想起他以前也弹吉他的,高一高二学过。他在桌上放了两百块钱,男孩爽快的把吉他递给他。钟乐坐高脚凳上,随意弹了几个节奏,熟悉调后慢慢弹了起来。前奏弹出来,郁玲还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音乐方面她既没有天赋也没有爱好。直到钟乐略低沉的嗓音唱了出来:“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她才恍然大悟,这是逃跑计划的《夜空中最亮的星》,而这首歌她居然会唱: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在意是等太阳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第20章   第二十章   郁玲能跟着节拍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来。她不是文艺青年,长久的不关注娱乐圈动向。勿论歌者还是歌曲,对她来言,还停留在三张那里,即张学友张惠妹张信哲。但这首不太脍炙人口的歌她也会唱,会唱的时间也不长。马晓兰还没怀孕时拉她去龙岗大运中心,参加什么迷笛音乐节。她问马晓兰,你是摇滚迷吗?马晓兰说,不是,去看看,我最近有发现,一些比较爱摇滚爱音乐的,是比较爱啊,但没有到发烧那地步的男人,其实硬件设施都挺不错。你撞一个去?   郁玲去了,坐台下,各种重金属打击乐和人潮的嗨声四面八方袭来,她后悔答应马晓兰,她想逃跑。然后逃跑计划出来,唱了这首夜空中的最亮的星,满场歌迷都跟着唱。这是她第一次听这首歌。上千人群中无法参与这份感动,只能倾听。歌词听不清晰,她打开手机上网查歌,边听边看,一直听到那句“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差点掩面而泣。若说这十年,断了钟乐的音讯,她有过成千上万次的怅然,唯独那一次是后悔。   这次让她动容的,却是另一句歌词,“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她觉得这是在说钟乐,也是说她自己,他们都只想要一些特别单纯的东西。   弹奏进入副歌部分,清吧里都静了,钟乐的目光越过他面前的朋克男一行人,朝郁玲看过来。一如这首曲子,他的眼神安静温暖。郁玲强迫自己露出点笑容,做出点呼应。他久久的望着她,她就得久久的仰着头。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装得艰难。   一曲弹完,清吧里稀稀落落的掌声,郁玲已低了头,眼里星光点点。钟乐把吉他还给朋克男,旁边一个女生朝他笑:“帅哥,留个电话。”钟乐笑笑,退回自己桌边。那女生见这一桌有女性,也就转了身。郁玲抬起头,钟乐见她镜片后的眼色,一怔:“你怎么呢?”   郁玲擦掉睫毛上的那点泪珠,端起茶杯,碰一下他的茶杯,示意他喝茶。“感动了,弹的很好,比高中那会好。”   钟乐坐下。郁玲要故作开心些,打破这眼泪带来的僵局和心底的慌张。“你那会老唱张惠妹的《听海》,音压得好低,还要皱眉。”   钟乐笑了,接话说:“其实听海的歌词挺悲伤的。你说我那时懂什么非要唱这首歌,大概觉得自己比别人感情细胞丰富些。”他又说,“当年你还把奖学金借我买吉他了。”他摸头,“后来我没当成音乐生,对你一直好抱歉。”   郁玲回:“有什么好抱歉的。”那是她高中三年唯一一次获得奖学金,高一时文理不分科,她的排名好看些,得了学校二等奖,五百块。当年的五百块对一个毫无生存技能的高中生来说,也算一笔大钱了。领到钱,一群人在教室里起哄,要她请客,她说好,钟乐站门外等她,她过去,钟乐低声说:“可不可以把钱借给我,我想买把电吉他。”   这个郁玲知道,他早三个月就想买了,都想疯了,上课也想,下课也想,说连做梦都想,但他父母不准。钟乐父母对儿子一向大方,几百块的牛仔裤,上千块的山地车,都是配备齐全的。唯独这个,不准买不准学,大概也是怕他半吊子的性格,吉他没学到,学习也废了。   郁玲答应了,中午就和钟乐去了一家吉他行。早十二三年,吉他也不便宜,郁玲预算有限,最后选了一把四百五十元的电吉他,她还要留五十元请客。吃饭是不够了,她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下午带过去,上课前就分了,大家都说她好小气,她也认了。   钟乐所知道的买吉他一事,到这里就完了。后面的自然是他不知道的了。领奖学金那天下午郁玲回家,姜美凤喜气洋洋的来问。她月工资才八百块,今日下班就有人来讲了,你女儿好了不起的,全校课间操上去领奖学金了,有五百块。没想郁玲只“嗯”了声,丝毫没有把奖学金上交的意思。   她又问:“钱在哪里?”   郁玲还在门口脱鞋,抬起腰说:“我要请客。”   姜美凤又笑了:“小孩子要请什么客,钱给妈妈。”   郁玲不高兴了,鞋子扔在地上:“我要请客。”   姜美凤耐着性子:“好好,你要请客,也不要请五百块这么多啊,五十块就行了。钱给我,我给你五十块。”   “不够。”   姜美凤无奈:“好了,一百块,四百块给我。”   郁玲看着她:“这是我自己赚的奖学金,除了请客,我还想买书,还有买双鞋子买件裙子,还要买……。”   听这口气,一分钱都不想交了。姜美凤气炸了,伸手就给郁玲一巴掌,嘴里大骂:“别人都说你乖巧,你哪里有乖巧的样子。有这样做子女的?爸爸妈妈辛苦上班才挣这么几个钱,也不知道要体贴家里一点。”   郁玲完全傻了,姜美凤爱发飙爱骂人是常事,但动手打,倒是不多。她捂着右边脸,发烧一样的烫。郁治平被这争吵声引来了,劝姜美凤不要生气,也要郁玲把钱交出来:“小女孩子,拿这么多钱,要做什么用,当心学坏。”   郁玲一声不吭的回了自己房间。她不对骂不代表她不反抗。你们挣钱很辛苦?我挣这五百块就好轻松吗?长河四中高手如林,我每晚念书念到十一二点,你们看不见么?   姜美凤打了那一巴掌,后来还要逼郁玲把钱吐出来。三个月后,知道要钱无望了,花也花了,母女俩开始冷战。郁玲记得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没和姜美凤说话。姜美凤也做得出来,郁玲那时该穿文胸了,她也不给买。郁玲仍穿初中时的小背心,换洗的次数太多了,小背心上全是洞,春秋还好,夏天里只穿一个薄薄的短袖衫,衣衫贴在皮肤上,那几个越来越大的洞怎样都遮不住了。郁玲上课也好,走路也好,总觉得钟乐,其他人,所有人都在看她背后的洞,看得她无地自容,想找个洞钻进去。   那时她有多恨姜美凤啊,比打那一巴掌还恨,关着房门不许人进来,坐书桌边,眼泪啪啪的往下掉,就想着快点高考,快点赚钱,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现在再回想,倒不恨了,还会想,姜美凤也许也在恨她。那时郁明上初中,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受管束,逃课上网彻夜不归,姜美凤已歇斯底里好几次了,都快要绝望了,转眼发现希望在女儿身上:女儿学习好,女儿比儿子好管教,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注意力转过来,当然就要控制她了。   其实,姜美凤对她,并没有比别人家对女儿要差。今日出来,不是担心郁玲被太阳晒了就是担心她落了雨。无非是郁玲是个不听话的女儿,对抗多了,感受不到什么爱。话说回来,中国的父母都这样,对子女,核心情感诉求是控制,而不是爱,从生下来到死的那一刻,都要听话。   她问钟乐:“那吉他早就报废了吧。”   “报废倒没有,就是后来要换琴弦、旋钮,连品丝也换了。弹起来,音质没那么好了。”   也是啊,十几年的东西了。钟乐又说:“它还在。”   “你没扔?”也许在钟乐父母家哪个杂物间里堆着。   “为什么要扔?我大学把它带去了学校,后来毕业了,找工作换工作,一直都带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它就想,等我挣钱了,第一个月工资,一定要买一件特别好的礼物给你。”他叹气,“后来,给想忘了。吉他现在在成都。”   郁玲把茶杯最后一口茶喝掉。“你什么时候回深圳?”   “要后天。你呢。”   “事情处理完,明天就走了,我留了五万块给我妈。医药费不是笔小数。”郁玲说,“还有,等郁明头不晕了,他也去深圳。”   一家人的担子她都要挑了,钟乐没有说“好”。两人走出热带雨林。傍晚时的雨下得酣畅,空气已不闷热,黑黝黝的榕树上,蝉鸣声清脆。两人仰望夜空,偶见疏朗的星。钟乐这才说:“玲子,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一定要找我。”   郁玲回深圳,半个月后又要出差去上海,这本不是她工作计划中的一部分。   七月份全公司管理层要述职,要评绩效。以往在世方,都是各区各分公司的人回集团,开场盛大的会议,后来意识到这太铺张浪费,改成管事的总经理或总监往外飞。何总监早两天就已经飞去了北京、天津,打算沿路下来,再到上海杭州,再到武汉长沙,再到广州,回深圳。   郁玲不跟,在深圳做她的大后勤。何总监到晨星半年,具体事务并没管过多少。哪知吴博文不满意这条行动线路,说何总监这一路没有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公司的司庆就定在7月24日,还等她回来统筹安排呢。郁玲为什么不出去?郁玲也可以啊,我明日就去上海,她跟我一起去。   行政部把机票送过来,郁玲才知道,她被安排出差了。虽说是吴博文亲自点的人,她也没有受宠若惊。自四月末加班的那个晚上聊起她的工作起,这几个月来吴博文对她算得上是青睐有加,人事部里已是仅次于何青的第二号人物。别的部门经理要是有事没有找到何青,就会顺便拐弯到她这里,问问她的建议。可就算是这样,郁玲也明白,以她的职位和年资,顶多能到中层干部这个面上,区域高管这个级别,还轮不到她直接杀过去做述职考核。再说她在深圳也不是没事做,出差一个星期,回来还得昏天暗地的加班。   这几日她正帮着钟乐一起看房子。从老家回来,钟乐说不买新房了,苏慧当然不依,说还不如回成都去。钟乐说好啊,那就不买了。不买也不行啊,苏慧现阶段想房子比想结婚都多,那就买吧,要好地段好装修的。   当然是郁玲对深圳比较熟,钟乐想听她的意见,每一次地铺安排看房,他都拉上郁玲。位处民治一个楼盘,多层结构的第六层,楼龄十年,房屋装修中等,80几个平米,卖家开价215万。中介说这是笋盘了,要买赶紧交定金。   钟乐问郁玲,笋盘是什么意思。   笋盘就是性价比很好的盘。   那你觉得呢?   郁玲点头,这房不错。靠近高速路出口,去哪里都方便,小区里幼儿园小学都有,楼龄虽然十年,但楼貌干净,质量和物管都不错,就是价钱比想的高了点。和中介说说,压下价。   压多少。钟乐心里没谱。郁玲想了想,鼓足勇气朝中介说了个数,180万。   中介眼睛都睁大了,心道,姐姐,想房子想疯了吧。他说:“这价位已经挺实在了,你一开口还要少35万?”   郁玲说:“你去跟卖家讲讲吧,我们诚心买房,可这房价,太高了。”   中介看他俩一眼:“我估计不成。你俩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你先跟这个卖家谈谈吧。”   一路出这小区,中介打听他俩的工作收入。临分别时说:“你们俩,夫妻两个工作都挺好的,家庭收入合起来五六十万呢。而且这儿房子真适合居家。180万我真不好和卖家去说,加点吧。”   郁玲脸色一红,和钟乐对看一眼,没打算戳穿这个谎言。中介也识人的,他们要有购买力,他才会尽力去促成。钟乐没说话,郁玲便又做了主:“他房子满五年了吗?没有税的话,185万。”   中介叹气:“我尽量吧。郁小姐,你太厉害,压得太死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郁玲和吴博文一到上海,机场出来,打的直接去了陆家嘴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门童帮他们拉车门提行李,郁玲心里就在嘀咕,什么时候,五星级酒店也开始走平价路线,或者是,商务酒店什么时候走高端服务了。过往,郁玲无论是出差还是私人旅程,从未住过五星级酒店,她不是享受型人格,不会花自己的冤枉钱,公司就更不会替她买单了。   晨星的差旅报销规定,她的级别只能住320元一晚的酒店。她疑惑了一路,上到38楼,一进房间,东西都没落下,赶紧打电话给公司行政部的文员。怎么想,她也住不起陆家嘴金融区内的行政套房。文员解释说是吴总指定的酒店,那酒店就没320元一晚的。   郁玲挂下电话,暗骂一声,拉开窗帘,难得天放晴了,没有霾,橘红色夕阳下可见远处的黄浦江景,就那么一点点。即便以吴博文的总经理标准——800元一晚,这地段这江景也是消受不起的。她跑去问吴博文,吴博文解释说这里离华东区办公室近,免了打的费,还节省时间。   郁玲拉起行李,要下楼去办退房手续,她说,吴总你住吧。我还是周边去找一间连锁商务酒店。吴博文拦着她,别别,多出的费用,我出,算我请你。从没有人这么大方请过郁玲,或者说,是郁玲不愿受别人的情。一时间,她进退两难,还要走,就是太不给吴博文面子。说实在,人也对她不差吧,一点总经理的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得就像是和她同年来公司的同事。她被吴博文推着回了房,这感觉让她异样别扭。   吴博文说,你收拾一下,等下去吃晚餐。   晚餐也是超标准的,39楼的意大利餐厅,名字叫Daneli's,还是Danile's,郁玲扫一眼,也没记全。进了厅迎宾过来问她订位了没。她点头说,一位吴先生订的,32桌。穿西装背心的俊秀小男孩带她穿过大厅,到达窗边。吴博文订到了窗边的景观位,从座位上往外看,璀璨夜景一览无余。   郁玲一时间有点想不明白,她和吴博文是什么交情?公司同事?还是私底下也是好友?这饭局若以同事的标准来论,高了点;以两人的私下交情来说,也怕是高了那么点。郁玲想她和吴总间有什么可值得说出来的交情吗?没有,除了聊工作,也就是饭点时电梯里遇见,点评了两句食堂饭菜越来越难吃了。难道他觉得我是个挑剔的人,是个吃货,才请我来如此奢侈的地方?   其实吴博文约她吃顿饭,无非也就是个饭局。长相不差的单身女性工作八年,谁还没个交情不错的上司或者客户呢。乐意吃这顿饭的愿意暧昧下去也行,不乐意的说明白就没问题。可偏偏郁玲是个太过拎得清的人,她冷冰冰的,一事一物都自己搞定,独立得很,工作上还真没不欠人什么情,也没什么人情要人惦记着来约个饭局。   真是越想越不自在。这饭局里流淌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气味。对于拿不准的事情,郁玲最没耐心。   本来,她以为只是工作餐,所以穿T恤和破洞牛仔裤来的。她没换衣服,还是飞机上那套,她从来不穿工作装坐飞机,坐久了坐皱了还得她自个去熨。而且牛仔裤两三百块一条,一穿五六年,工作西裤两千块一条,不注意点穿一年就得扔。这笔账她算得清。不过算得清和有什么感想还是不一样,厅内穿梭的服务员穿得都比她精致讲究,郁玲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对自己的打扮感到不好意思。   吴博文比她先来,绅士般为她拉开椅子。   郁玲长这么大,还从没接受过这般殷勤有礼的服务,第一时间没学会感激,也没生出点女性的柔软魅力来。她只想,你要真彬彬有礼,要我来上海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大把的事情就那样扔办公室了。你替我做吗?还不是我要回去加班做。   话说回来,吴博文识人是有眼力的,但也就仅限于工作。工作上郁玲是个强硬的、但十分有执行力的下属,只要你能搞得定她的想法,她能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崇山峻岭都给劈开条路出来的人。但还想要培养出一点点私下的交情,这种固执冰冷的作风就是一堵极难跨越的高墙,非经年累月的积累不可。   吴博文还不懂她,所以约她来吃西餐。当然跟合适的人吃西餐是情调,跟不合适的人吃西餐就是麻烦,甚至是灾难。对面的郁玲左手托着腮帮子,只盯着窗外的夜景,完全的不识趣,一句搭讪的话也没有。聊点什么呢?可以聊工作,这样比较对郁玲的味,不容易冷场。但吴博文今晚不想聊工作,工作他们聊得够多了,候机室里聊到机舱,聊了一路。   还好菜上得快,菜一道道上,他便一道道介绍。头盘上来,他说这是prosciutto,生火腿中的极品。他问,小郁知道它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多好,这个不比KPI有趣得多吗?   郁玲摇头,她懂吗?当然不懂,一个成天吃快餐吃速冻饺子的人没兴趣懂这些。   吴博文不懂她的摇头是反感,只当对面坐着一个生手,一个不曾住过好酒店品尝过好美食的工作狂女人。他见识过这种女人,他知道女人都不是天生的工作狂,她们只有在没什么人爱的情况下才会像个男人一样拼命工作。就如他的前妻和他刚恋爱那会儿都已经做到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了,但一旦结婚生子便义无反顾的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当然她也不是偷懒,那么拼命工作的人当了全职太太也很拼命,育儿、家政、烘培、钢琴样样都学起来,样样都做得不赖。再看看郁玲,其实和前妻有那么点像,做起事来认真负责到死心眼。虽然长相都不差,但美女嘛,总要有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思才成。她们五行八字里就缺这种风韵。   但吴博文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一而再的对这类型的女人着迷。也许是工作场合见多了利用性别优势来搞特殊待遇的美女,难得遇见一两个凭真本事吃饭的硬货色。当然他也承认,在内资企业里,就算是男人,不搞办公室政治不混年资不混人脉,能凭真本事吃饭的硬货色也没几个。   所以说,一个对上流社会什么都不懂,却又天性好强的女人,是极易被他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情趣所征服的。正如他的前妻,倘若两人在讨论工作,她眼色是正常的、也是无趣的。可趁某次出差的机会,他带她逛了一趟江南水乡,在古朴的茶室里,向她头头是道的说起名茶的历史和趣味来,她的眼睛“咻的”就亮了。那带着流光溢彩的眼睛,对未来生活是如此的向往,真是让他毕生难忘。   是啊,一个人拼命工作挣那么多钱,不就是为了过好点的生活嘛。所以说,都是套路。他很清楚该如何追郁玲这种女人。她们不相信爱,自然不会轻易动心,更不会轻易谈恋爱,一定要等到那个让自己所有付出都值得的那个人。   所以,他就从这一道prosciutto讲起。意大利最好的prosciutto是prosciutto di parma,一个意大利餐厅,没有这道从parma南部山区来的prosciutto,是不会被视为真正的意大利餐厅。对,是parma,其他地方生产的都不能叫prosciutto di parma,这是受欧盟法定产区的保护。你看,吴博文叉起一片,赞叹到,切出来的每一片,都要如此薄。火腿的颜色,一定要是晶莹剔透的玫瑰色。   那个不断被喷出口的prosciutto,郁玲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单词。她的火腿很快就吃完了,吴博文尴尬了一会,好在第二道,汤,马上就来了。一道蛤蜊汤,他也有得讲。他说传统意式餐有五道,Antipasto,Zuppe,primo,secondo,dlolce。郁玲平生最讨厌这种有优越感的家伙,大概在外企里呆久了,一句中文话里要夹四五个英语单词,好好的内部邮件也要用英文回。人不很聪明吗?再回炉去学中文有什么难的。   吴博文好不容易在郁玲那里积攒下来的可怜巴巴的好感,很快就被他用完了。郁玲从没觉得一个男人说话会这么烦。钟乐也多话,但钟乐是幽默的,不拘束的,他从不卖弄他知道点什么,更不会抠玫瑰色的肉和白色的脂肪要呈现什么晶莹的艺术美感。   大概是冷场了,完全没有交流。吴博文下不来台,只能更卖力地演场独角戏,他从意大利餐开始,聊到法国料理,聊到西方礼仪典故,再到米其林的三星级餐厅,全都如数家珍,数得比公司的销售数据,都还要有魅力。   郁玲心里不停感叹,本来我觉得他当CEO挺好的,这会发现他也可以去做个美食栏目,像蔡澜一样左拥右抱,也挺不错的。   吴博文终于停下来了:“小郁是有心理负担么?这顿饭,我不会回公司报销的,你不要有压力。”   郁玲就此下台:“吴总不要介意。别的部门还好,我是人事部的,规矩是人事部定的,人事部不能知错犯错。”   吴博文说:“应该的,今天我也受教了,以身作则啊,干杯!”他身子前倾,凝视着郁玲,郁玲知道他又要开始侃这白葡萄酒的历史了。快一个钟头了,她的耐心已被磨光了,桌子底下给钟乐发短信:“打我电话,和我聊工作上的事。”半分钟手机铃声响起,及时打断吴博文的侃,郁玲救星一般的接起:“好,我知道了,我在吃饭,急吗?我赶紧回房间,传给你。”电话挂下,她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吴总,我吃饱了,先回去了,还有事要忙。”   吴博文很意外,他用笑容掩盖意外:“好吧,你回去吧。”   郁玲一路走回房间,一路在骂,骂吴博文这龟孙子。她这会才想起,她要退房时,吴博文推她,说好好收拾一下?有男上司会对女下司说,好好收拾一下?妈的,郁玲工作八年,第一次碰到来自上司的性骚扰。妈的,人也很精明,请你住好酒店,请你吃豪华西餐,手段都用尽了,就是不挑明,要女人自己识颜色,这样以后出事了也不要承担责任,投怀送抱嘛。幸亏郁玲做人事的,即便没亲自处理过这种办公室桃色事件,但见识过的也比一般职员要多些。吴博文,老手一个。   郁玲着实生气,她到三十岁了还没谈恋爱,宁缺毋滥,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剩女。凭什么我结不结婚,要他人来指点?所以,不是有人肯赏脸对她有点意思,她就会感激涕零,她只觉得吴博文在玷污她,虽然还什么都没开始。有意思就明讲,没明讲就不要小动作不断。难道认定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高不成低不就了,就一定会世故,就一定会趋炎附势攀爬上他?   郁玲回了房间,钟乐再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   “一顿不爽快的饭局。”   钟乐问:“和谁吃饭,公司同事?人事部的绩效经理,好像也不会和客户吃饭。”   郁玲喉咙里咕噜一声:“是,就是不熟,故作殷勤,让人不快。”   钟乐不明就里,笑着劝解她:“你是去评审的,他们肯定要贿赂你。”他再问郁玲要出差几天。   “三天吧,周末回去。”   “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郁玲就到了华东区办公室,会议前接到何总监电话,说她中午就到上海,要郁玲暂缓,等她一起来开会。郁玲诧异她那么快,原来前天与昨天她发了狠,中午不午休,早八点到晚九点都在约谈京津两地的管理人员,一日三餐都在会议室里解决了,就差没睡在会议室里。华东区总裁说,你何必呢?何总监解释说,这也是人事管理的一种手段,以高压约谈的态势,让职员充分的注重这次年中考核。   这效率,太让人吃惊了。郁玲当然也知道是何青不想放权,让她独当一面的处理华东区的绩效事宜。年初她不想招副总监,连资深一点的高级经理,也不肯招,郁玲他们几个小组要人,她尽给没经验的小助理和实习生,无非也是这个原因。她是空降兵,空降兵最怕内部人士的排挤,她不熟悉企业,即便了解了也未必融入得好。而郁玲在世方八年,无婚无子,就连男朋友,影子都没有,跟她关系也不对路。说实在,女人不谈感情生活就有些可怕,是以她一直忌惮。四五月的年度晋级调薪,人事部理应有郁玲的一份,何总监也压住不放。   郁玲心里不是不痛快,何总监处处针对她,她也不是感受不到。何青来了,她在这里不是给她做助理,就是得打道回府,白出一趟差。吴博文白送给她的上升渠道,眼看就要被堵住了,她在世方呆了八年,职场上已摸到了天花板,升职无望才转到了晨星。眼下她就有一条极其方便的捷径。华东区总裁的办公室借给了吴博文,她只要敲一下,笑容可掬的走进去,以吴博文希望的方式语气聊上几句,立马就能取得和何总监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样的方案,三十岁的职场女人也许都知道,但是选不选呢,有人会犹豫,有人是不屑。郁玲听从了何青的安排,打开笔记本,点开桌面邮箱,向与会者都发了信息,会议改在下午两点。中午何总监直接从机场到办公室,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开会。会议开完,她对郁玲说:“这边有我就行了,你坐今晚的飞机回去吧。”   郁玲点头说好:“我找这边行政部订机票吧。”   何总监抬头想了一会,行政部程序多,机票要选便宜的,说不定今日就走不成了。她巴不得郁玲快点走:“不用了,我给你特批,直接去机场买。”   郁玲收拾笔记本电脑,何总监已拨了一个号码,脸上厌弃的神色立马下去了,柔光照耀她整个脸庞和大波浪卷发,她的声音也富有雌性了:“吴总,你下午不在公司啊。我,小何,今天过来上海了。北京那边啊都约谈了,哎,没事,不辛苦。我怕这边郁玲搞不定,先过来。那边后续的,我让人事部的助理帮忙整理。哎,好了,吴总,晚上有空不?我们一起吃饭。当然聊工作了,我们人事部的事情,吴总也要管管啦。”   郁玲不动声色退了出来。她三十岁,何总监三十九岁,她说话,话里尽是沙子,膈得人满嘴难受,咽不下吐不出。何总监说话,话里尽是水尽是蜜。电话里,吴总答应了,何总监扭腰出了会议室。帮着郁玲收拾的小女孩两眼的星星:“何总监太厉害了,我听说她连加了三天的班了,还这么精神抖擞,又有女人味,哎。”她话音落了,郁玲在心里帮她加了一句:“简直就是人生偶像。”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郁玲被人当一件事物一样拎去上海,又被人毫不留情的赶回来。以往她不当面发牢骚,心里也是要抱怨两句的。大概小时受姜美凤气太多了,长大后她很少忍情绪。这次,她倒心甘情愿接受何总监的鄙弃。吴博文和何总监,她都不喜欢,所以不用夹在他俩中间,多一天多一个钟头都是件好事。更不用说,深圳有一堆的事情等着她,既有公事也有私事。   下午四点多到浦东机场,爽快的订到了最近一班飞机飞回深圳。飞机有余票,且难得的还不晚点。郁玲一路顺风抵达深圳宝安机场。   已经七月了,初见钟乐那会好像还没过去多久,一下子就半年了。深圳的七月其实还好,靠海的城市有海风,空气流动,不比内地的四大火炉炎热。焦躁不耐的是人心。郁玲在浦东机场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归心似箭,在深圳宝安机场簇新的T3航站楼里,人来人往中站立。   深圳新启用的T3航站楼,外观似飞鱼,里面穹顶有无数的蜂巢孔,让那些有密集恐惧症的旅客受不了。它比原来的A楼B楼合起来还要大,从最北端走到最南段,步行需要十几分钟。来往机场的人,行色匆匆,个个都有目标,有手拉行李抬望登机闸口号码的,有边走边打电话说我到机场了的,还有一路出来,翘首企盼有人来接的。   郁玲想,我的目标呢?   她出差机会不多,一年一两次,她还有独自的旅行,一年也有一两次。无论是去还是回,哪里的机场都很大,哪里的机场都没有她向往的目标,能让她欢快的、着急的走过去。   这航站楼里的十几分钟,长长的必走的旅程,没有风景的旅程,开始让她觉得孤单,更清楚她的那份归心似箭没有意义。公事永远在等着她,私事,钟乐的私事不是她的私事。   郁玲很坚强。当她坐在飞机上时,说不准何总监就在吴博文面前造她谣了,因为她的不识相,没准吴博文会赞成何总监。这两个人,一个让她感到恶心,另一个也很讨厌她,她很有可能丢掉工作。但她承受得起,她在世方工作八年,不是光领工资不长能力的。她有地方可去,这两年,一直有猎头在联系她。她的人生有规划有准备,她不需要惊慌,更不需要害怕。   让她脆弱的总是那些小事,那些突然意识到的、芝麻点大的小事。钟乐的事不是她的事,钟乐的事是苏慧的事,多明白多浅显的事实。她今儿个,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不在晨星之后,想起这事来觉得崩溃。她没有十年前那么勇敢了,可以放下工作,放下一切联系,去重新开始,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坐上回市里的机场快线大巴,还不到晚上八点。郁玲迫不及待打电话给钟乐,说回深圳了。   钟乐很意外她提前回来,问她吃饭了没?郁玲说没,飞机上提供餐点,但她没有胃口。   钟乐说:“快过来我家,我今天学做粤菜,白切鸡,淋了葱油,味道不错。还有客家酿豆腐,煎老了一点,不过也还可以啦。”   郁玲开怀一笑,笑出了眼泪。她总会被这个富有乐观心态和生活情趣的男人所温暖:“你一个人也做菜?”   “嘿,本来有部门同事要过来,临时陪女朋友去了。”   郁玲是第一次到钟乐新租的公寓,不知苏慧何时会过来,为避免麻烦,她从不上来,即便有事到楼下,也是打电话把钟乐叫出去。进来一看,房间很小,客厅和卧室是挨在一起的,一个书架立在当中做隔断。客厅里摆一张两人小沙发,一个小茶几,就没有多少回旋的空间了,也没有餐厅,厨房是开放式的,不然的话更局促。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装修也很好。郁玲换了鞋,顺手摸了一下墙上壁纸,比她家的有纹理质感。她说:“房东应该是请人设计搞的装修吧,挺好看的。”   “房主是对夫妻,买这房子就是用来投资,装好一点,租金就高不少。”钟乐把菜热过,端去小茶几上,问郁玲喝不喝酒,啤酒红酒都行,他下楼去便利店里买。   郁玲说不用,我就喝水,白开水就行。钟乐愁眉苦脸转过来:“啊,我家一直没买热水壶。”他从沙发角拎出一大瓶矿泉水,2500ml,“这个行吗?我在家都喝这个。”   郁玲点头。钟乐拿出两个玻璃杯,一一倒上矿泉水。他家也没有凳子,两个人不可能都坐那窄沙发上,于是他就坐地上了。茶几太矮,郁玲坐沙发上夹菜也不方便,索性把茶几往前推半米,也一同盘腿坐在了地上。   钟乐问她:“白切鸡好吃吗?”   郁玲细细嚼了嚼:“肉挺嫩的,就是葱油汁,好像淡了点,因为肉是寡的啊,汁最好再浓一点点。”   钟乐也蘸了点汁品尝:“嗯。第一次做,广东菜本来就味淡,我不敢放太多盐了。”他又问郁玲,“怎么提前回来了?那边事情都处理完了。”   郁玲讲了出来:“何总监赶过去了。”   钟乐不明白:“不是说上海那边的考核你负责吗?她赶过去,你也可以做,工作忙,也可以分担啊。”   郁玲苦笑:“不是每个领导,都像你们技术部原来的高总,现在的王总一样,愿意培养人。”   钟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她嫉妒你。”   “嫉妒什么?”   “嫉妒你比她有才华,嫉妒你比她有能力,嫉妒你比她体恤下属,嫉妒你比她年轻,”钟乐知道郁玲一心扑在工作上,上司这样对她,她又高傲,难免苦闷。他想安慰她,想说点好听的逗她开心,连说了几个嫉妒,他又加了句,“还嫉妒你比她漂亮。”   他说嫉妒时,郁玲在笑,开心又不敢当的笑,这时收了笑,问他:“我漂亮?”   钟乐点头。“你本来就很漂亮啊。不,你比高中那会更漂亮,那时也好看,可老驼着背。你记不记得我总是敲你背,希望你直起来。”他侧过身子看郁玲的背,郁玲感觉有上万根针刺在脊椎上,背挺得更直。“你现在好了,自信多了。”   “那就是自信些了,也不是漂亮。”   钟乐不同意,他说:“那只是一方面。你看过自己眼睛没?”   “每天洗脸梳头都要照镜子,怎么没看过。”   “那你怎么没发现,你的眼睛特别有神。”   “我眼睛不大。”   “那跟大有什么关系?苏慧眼睛就大,大了就乱转,心思不知道有多泛,根本应付不过来。可你的眼睛不一样,高中时我就仔细观察过,你看一样东西时,就定在那里,看得很专注,不是呆木,就是看进去了想进去了。等你再抬起头,我就想弄明白,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真的是好奇啊。那会念书时大家的眼睛都是混沌游离的,书想念好啊,可是念不进去,未来也想要梦想啊,可是一个个都懒得连今天都不想过。真的,小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念大学后人也会变朝气些,就中学那会,男生女生都一脸的黑气和蔫气。你就不一样,只有你,眼睛是清亮的坚定的,你反正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郁玲不知如何接话,低了头。钟乐加了句:“上次回去我妈都讲了,让我还是凡事都要向你看齐。”郁玲笑了,钟乐也笑:“很熟悉吧,以前她经常讲这句话,后来有十来年没讲了。她还问我,你怎么突然就没联系了?”   郁玲叹气:“是不是都要拿这个来问罪我?”她心说,我弥补好不好?我陪你选房,陪你买房,陪你结婚,陪你度过每一个艰难的坎坷,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都用来弥补你,好不好?   “玲子,我想知道原因。”这叫郁玲如何编个事由出来。钟乐再道:“因为我吗?”   郁玲摇头:“因为你什么?你做错事了?干嘛说这个。”   “上次你走后,我去看郁明了。他就在市一院,我去接我妈,顺便。我问他,你大二那年发生什么事,怎么跟老同学都断联系了。”   郁玲抬头,嘴唇颤抖,她害怕真相在此刻揭露,她无所遁形:“他怎么说?”   “他说大二那年,你跟你妈吵了很大的一架。你妈偷看你高中时写的日记,说你喜欢上谁了,她不允许。”   “就这些?”   钟乐实诚,点头。   郁玲知道自己日记的内容:“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跟你也没关系啊。我妈她不认识你吗?这次回去,她也没对你怎样啊?”   日记里提到的人果然不是他,钟乐松了口气,进而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失落。   他想了好多天,终于决定问出来。或许问出来,他和郁玲就没法做好朋友了,可他还是要问。因为郁玲有喜欢一个人,喜欢许多年了,喜欢到为了他跟妈妈吵架,喜欢到这么多年都不找男朋友,喜欢到为了他,甘愿放弃和自己的联系。钟乐很纳闷,有这么一个人吗?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发现。他拉了高中的微信群,一个人一个人的排除,还是发现不了。这会他才想,会不会是自己。郁明说郁玲喜欢谁时,闪电般划过脑海的那个受宠若惊的念头。   真要是这样不就坏了吗?不,郁玲亲口说跟他没关系,喜欢的另有其人。现实中来说,这是件好事,他和郁玲还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他又有那么丝宁愿,宁愿郁玲说喜欢他,再让他去辜负这份感情。是的,假若郁玲说喜欢他,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抛弃苏慧,他只能逃避,像十年前的郁玲一样,再也不联系。   到底是哪个,更难承受些?钟乐不懂。   郁玲解过自己的围,拍拍大腿:“快点吃吧。我等会还要回去冲凉收拾呢。”她端起玻璃杯碰钟乐的杯子:“干杯。”   钟乐说:“干杯,不醉不归。”一看,晶莹剔透的,是矿泉水,两人相视一笑,再碰杯:“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明日的更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过两天钟乐再打电话给郁玲,说那房东愿意降价了,地铺成天打电话骚扰他,十天带过去三拨客户,还只有他有诚意点。187万实收,钟乐觉得价钱已经挺实惠了,就说定下。定下要先去地铺交定金,他想要郁玲陪着去。第一次买房,不知道有什么程序要走。   郁玲让钟乐自己去。那天他问郁玲,是因为我吗?已让郁玲心惊胆战。再说这会,她确实忙不开,半年绩效考核不说,公司司庆的各项繁杂事务,从联系外包车,到分派文化衫,一堆杂七杂八没有专业素养的活,何总监全推给了她。谁要来问,她就指郁玲,找她啊。然后她泡一杯美容的蜂蜜玫瑰茶,坐一边看郁玲忙得焦头烂额,颇有“花开花落、宠辱不惊”之意。   这才是收拾的开始。何总监做人事工作已十五年,下属在眼皮底下搭上总经理。真没看出来郁玲是个这么精的,果真人不可貌相。是可忍,孰不可忍。   郁玲忙得要死,到星期四下午抽空喝口茶,看落地窗户外,太阳普照大地,方才想起一事来,打开桌面看天气预报。晨星的司庆本是每年的7月24日,今年给挪到了7月26日,周六,这样不耽误大家上班。且今年文化活动经费有限,像大企业大集团一样包个剧院开晚会是不可能的。吴博文也说过,我们是个电商企业,企业文化要亲民,要草根,不要高大上。好了,最后他和何总监拍脑袋,决定去深圳周边一个大农场里拓展,兼一日游。   天气预报上悬挂高温黄色预警,再看未来三天预报,热带风球已在南中国海域形成,朝西北大陆而来。郁玲跟何总监说:“周六那天怕会下暴雨。”   何总监白她一眼:“农场又不在海湾,是在深圳最北边。下雨没得事,正好太热了,你准备点避雨工具。”   “如果周六还没来台风,那么深圳就一直处于高气压控制下,温度会更高。大热天的去拓展,会有人中暑。”   何总监起身就走:“那你准备点消暑品呗,最好每人一碗绿豆汤。对了,我刚才发邮件说可以带家属,有孩子的尽量带孩子,增加气氛嘛。你最好还准备点玩具,安排些亲子游戏什么的。”   周六那天,所有人在办公楼下集合,天阔云舒,广场上孩子们欢声笑语。何总监笑:“今天天气多好,郁玲,你真是想多了,别分雨衣了,先把其他事弄好。”   郁玲没空回她。晨星总部员工今天能来的都来了,加上一小部分的家属,有近五百人。48人座的大巴车来了十一辆,她要一辆一辆的去做协调,给司机还有每车都有个联络员对讲机,一人一个。差不多到十点,物资运上去,人也清点好了,车队才徐徐朝深圳北部驶去。   郁玲坐在最后一辆大巴上,目的地都没到,她就觉得累了。车队驶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农庄。领导们说,太阳这么晒,先吃中午饭好了。于是五百人下了车,顶着太阳在农场道里走了一里路。就这一里路,地面蒸腾的热气,也让人受不了。   到了农庄餐厅,餐厅很大,在水上建廊蔓延,入口处还有大水车。这里从墙到栏,桌到凳,全部都是用竹子做的。竹子清凉,五百人在这廊中餐桌坐下,农场景色无遮无拦,又有风从水塘边荡过来,终于不那么热了。有人说:“这个地方还算找得不错,山水田园,吃完饭别出去了,就在这里打打扑克好了。”   无数人附议,没有人还想在大太阳底下,做什么游戏。   郁玲跑去和何总监商量,吴博文在,世方技术总裁高琛也在,他是特邀嘉宾。他先开口:“这么热还干嘛呢,当心中暑。活动全不搞了,下午自由活动!”   郁玲松了好大一口气,拿着喇叭在廊中穿梭,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过钟乐这桌,钟乐问她:“你打算干嘛?”   “看看还有没有荔枝摘。”   一听说有荔枝摘,有人就问郁玲位置在那里。郁玲在公司复印了两百份的农庄地图,这会都发给大家了。“注意集合时间,下午五点半,都要回来餐厅吃晚饭。”   吃完午饭,郁玲在桌边吃西瓜。钟乐过来:“走,摘荔枝去。”   郁玲看外头,太阳白得眼花。好些个带了家眷的员工,正在全副武装,戴帽子涂防晒霜,都要去摘荔枝。人多就没什么荔枝好摘了。她摇头:“你去吧,我歇会。”   钟乐笑着说:“好,我摘荔枝回来给你吃。”   过了一两个小时,廊下也稀稀疏疏了。太阳阴下去了,呆在餐厅里又无事可做,还是出去逛逛农场好了。倒是几位领导找了个小房间,打麻将去了。郁玲站水车边,叉腰看着天,所有人都为天突然阴下去了叫好,只有她不安,千万不要下雨,下雨她就惨了。   念叨什么来什么。不到三点,太阳彻底不出来了,乌云遮天,狂风大作,先是下豆子、再是弓箭射出的箭,过两分钟,就是水库开闸泄洪了,满天满地都是雨。这是天地的魔法,郁玲恨不得自己也有魔法,哪怕多长只手,多长条腿也是可以的。   妈的,又该忙了。此刻人事部行政部能帮上忙的同事,还在餐厅里的也没几个了。她把能招呼的人都招呼过来,穿上雨衣,拎起防水包,里头装的是一次性雨衣和折叠雨伞。不知有多少人玩得尽兴时被雨淋,她得去给这么多人送雨衣雨伞。她后悔了,为啥不在车里就每人分发一个。当时她只想,分发雨衣就是扫何总监兴,没下雨还好,真下雨了要被人讲乌鸦嘴,算了。   大雨磅礴。没在海边城市住过的人,领略不到这种雨的肆意任性。它不像江南城市,连绵的下雨,有时好几天,有时一个月。天天下时时下,下得人烦,下得城市渐渐堵塞发洪涝。郁玲不知道这该算是热带对流雨,还是台风雨,反正这雨考验一个人或者一个城市的即时应对能力。只要它无所顾忌的下半个小时,它能灌满任何不经防备的低洼地区。   路上的人都往餐厅方向赶了,只有郁玲他们几个分散,逆风雨而行。她的眼镜被打湿了,眼前水雾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把眼镜取下,放兜里。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她看见的是雨雾霏霏,一时间岭南风光变江南雨景。沿途她看见各种穿蓝色文化衫的,有人在雨中狂奔,有的四五个挨得紧紧的,瑟瑟缩缩躲在一把太阳伞下,后来据说,最多的一把伞下站了七个人,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她看不清楚谁是谁,大老远就喊:“我这里有雨衣雨伞,过来拿,快回餐厅去。”   她在雨中走了好久好久,到最后路上碰不到什么人了,才往回赶。水泱泱赶到餐厅,浑身不沾雨的何总监问她:“你去哪里了?快点人数。”   来不及辩解,郁玲从包里翻出名单,名单也烂了。此次何总监做了甩手掌柜,郁玲确实连人员名单都没给她。一个个点太慢,她让部门报数。“行政部,行政部12个人,到齐没有?”“财务部呢?营销部,营销日化组?”   她站人群里声嘶力竭大喊,雨衣未脱,脚上的运动鞋也不知被灌进了多少雨水。每转过一个地方,地上多一滩新鲜的水渍。   “都来了,都来了。”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就心安。四五个“都来了”之后,终于有人说:“我们组林工没回来。”   “林工?”   郁玲赶紧翻名单:“他带了老婆孩子。他们去哪里了?”   “说去摘荔枝去了。”   荔枝林,荔枝林在北山上,糟了,糟了。郁玲顾不上再点人数,名单递给旁人,冲出了餐厅。外头雨势,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钟乐冒着大雨奔回来了。他跑去摘荔枝,人高马大,不用爬树,把篮球场上的跳跃演练几下,手上就多了几捆带果实的枝叶。他把荔枝摘下来塞运动短裤的兜里,旁边站了小孩:“叔叔,可以给我尝尝吗?”荔枝本不多,低矮处的早就被人摘光。来摘荔枝的人都没什么收获,就剩他手上那几把。没办法,给小朋友分了。   然后他跑去划船,划了一半,下雨了,本想呆在单人船里等雨停,好过在路上没遮挡被迫狂奔的人。然而小船也不安全了,他拼命踩踏板上了岸往餐厅赶。   餐厅大堂里挤满了人。餐厅大是因为建在水上的廊栏多,下起雨来,廊栏不遮风雨,没用处,大家都挤在大堂。钟乐一身是水,上身的短袖还好,直接脱下来,拧干水就行。他觉得底裤也吸了一斤的水,因此想去洗手间。洗手间外面排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队伍。何总监扯着嗓子喊:“男同事先让一下,洗手间先给女孩子和小孩用。”   他只好再挤回人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抱怨人事部,前两天一直是高温预警,怎还能安排户外活动呢。钟乐眺望,去找郁玲,只见人事部另一位同事在数人头。郁玲呢?他是高个子,环顾四周,都没搜索到她的身影。他抓着人事部同事问:“郁玲呢?”   “郁玲?她出去找人了。”   这么大的雨,她还出去找人?钟乐问:“去哪里找了?”   “荔枝林吧。她好像去找林工了,林工一家还没回来。”   钟乐呆了一下。林工?林工带着他老婆孩子,比他还早离开荔枝林。再瞧外头,雨夹着风,凌厉的扫过水车,扫进大堂门口,站在外头的一排人“啊啊”尖叫了几声,又淋了一身的风雨。   钟乐抄起门口伞架上的伞,也奔了出去。   从餐厅到北山荔枝林,风和日丽,步子适中,也要走十五分钟。雨下成如今这样,钟乐想跑起来,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伞打不打无所谓,但他是去接郁玲的,不知郁玲打伞了没,但要不拿伞空手去接,再淋雨回来,也有点说不过去。   他走到北山,荔枝林在上方二十米处,就是一个小土坡。他还没到,就大喊“郁玲!”没有人应。   “郁玲!郁玲!”一直没有回音。伞在林子里撑开面积太大,钟乐收了伞,钻进了荔枝林。他一路看一路喊,都没有见到郁玲,或听到郁玲的声音。   一直走到小土坡的最高点,荔枝林到这里结束。这里的斜面陡多了,没有种果树,铺满了土块石子。钟乐站在土坡上四处张望,雨雾蒙蒙中,终于看到一颗放到的荔枝树边,坐了个人。那个人穿透明的一次性雨衣,透出里头的蓝色文化衫。   不是郁玲,还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脆爱有暴雨,没有真爱有暴雨,不一样的我们也要有才行。 我是多爱暴雨下的发酵因子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钟乐兴冲冲的朝她走过去,他一摸兜,荔枝还在。他把品种不好的妃子笑都给了小孩,唯有的几颗糯米糍,悄悄塞在兜里,躲过了小孩子的抢夺。   脚下“唰唰”,他踩过的地方,砂石都在下滑。离郁玲只有五米多远了,坐树边的瘦削身影,也没抬起头来望望。她头枕在弓起的膝盖上,双臂围着,动也不动。钟乐难免疑惑,脚步略停,背后刮来一阵狂风,雨全扫在他背上,他打了个机灵,也想像餐厅门口那几个女生一样“啊啊啊啊”的唱几个抖音。这会才猛然意识,郁玲是在哭吗?   吓得钟乐都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没见过郁玲哭。他印象里,郁玲就不会哭。苏慧哭,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以前她在幼儿园里被蛮横一点的小孩子抓破手,回来泪珠子都能掉一桌子。疼是其次,主要是委屈,她和小孩子计较不上,多爱计较的一个人,被迫装大方。可郁玲哭,就和今儿这遭暴雨一样不正常。上个月,她才在市一院和人打了一架,对吧。郁玲个子娇小,阿松是个1米75的壮实男人,她也没吃亏到哪里去,当然也是阿松不敢下狠手伤人命。饭局上,阿松昂起脖颈让他看,血淋淋的三条抓痕,他说你们那个同学,哪里像个女人家,怪不得三十岁了还没人要。你们要劝劝她啊,不要这么刚烈,要温柔点。钟乐当时笑笑,不接话,他想起的是打完架后,姜美凤都在边哭边骂,向人展示她脸上手上的伤。他回头去看,郁玲靠在走廊栏杆上,双手抱胸,随时准备再打一架。她也有伤,但是她不哭也不说痛。   钟乐不敢走过去了,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他慌张了,不知该如何去帮助一个把自己锻炼成战士的人。平时都是郁玲在帮他,陪他看房,给他提建议,有时上下班还会捎上他。他很想他也能帮郁玲的忙,有郁玲需要他的时候。   他不确定现在是不是郁玲需要他的时候。一个人要到满天风雨里,才愿意痛哭出来发泄出来,可想而知,这样的人,有一颗多骄傲的心。因为等她抬起头时,满世界都是水,别人就分不清她眼里流下来的是泪还是雨了。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苏慧在他跟前没有哭过千次,也上百次了,但好像都记不太清了,没有哪一次,像郁玲这次一样,他连泪水都没看到,就觉得心疼。   他还是要走过去,都到跟前了,没法再退回土坡上。他说了声:“嗨”。   郁玲没抬头。钟乐走过去坐她身边,伞立起来,帮她挡雨。郁玲身子动了一下,还是没有抬头。他从兜里把荔枝拿了出来:“给你荔枝。”   郁玲没动,钟乐把伞靠在肩上,替她拨了一颗,推她胳膊,又放到她手上。他说:“荔枝可甜啦,我尝了好几颗了。不管你以后怎么回忆今天这场暴雨,这次活动,起码它是甜的。”   郁玲接着荔枝了,过了半分钟,才抬起头来,吃了它,再伸手擦了把脸,把头发梳到脑后。她咳嗽了好几声,再清清嗓子:“你怎么来这里?没回餐厅吗?”   眼眶周围已经泛了圈红,果然是哭了。   “回了,他们说你出来找林工了,我过来告诉你,林工早就不在荔枝林了。”   “那就好。”   钟乐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缺乏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他不再说什么,也懒得动脑筋想什么话题,伞在肩上靠着,够挡着后面上头来的雨,他就这样陪郁玲坐着。坐着坐着就有点无聊了。苏慧和他吵架时,经常说他无心,说我难受得要死了,为什么你还无所谓的样子,冤枉钟乐了,其实他知道她在难受,但是对于一个不钻牛角尖、不死心眼的人来说,他自我能够体会到的痛就有限,更不要说是别人的了。   所以此刻,郁玲的痛郁玲的苦,他深究不起。他不是超人,他只能陪着,看眼前无边风雨潇潇。他发现十来米远处有一个土黄色的事物,很不对劲,它躲在一颗矮树下,风雨无情的在打击了它。它瑟瑟发抖,全身都缩在了一起。雨天中光线和视力都大打折扣,钟乐不能盯郁玲,就盯着它看,硬是没看出它的属性来,因此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走了几步,恍然大悟:“原来是只鸡啊。”他刚到荔枝林时,就看到了许多的散养鸡,“这只落单了。”   身后传来“扑哧”的笑声,钟乐往回走,坐回原处。郁玲笑了就好了,但他还是说错了话,鸡就鸡嘛,不要说落单的鸡,因为郁玲也差不多是落单的。她问钟乐:“现在几点了。”   钟乐戴了防水的运动手表:“四点过五分。”   郁玲说:“走吧。”   钟乐起了身,郁玲还坐着没动。钟乐拉了一下她胳膊,她甩开,说:“你先走。”   “郁玲,你怎么啦。”钟乐从侧面走到她跟前问,才看到他之前看不到的另一侧,一次性的塑料雨衣破了,天蓝色T恤半边都是脏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掉了,留下了大片褐色的印子,再往下看,浅灰色运动中裤也是如此。裸着的小腿上还有擦出的血印子,大雨浇下,也看不太出了。   原来郁玲不是特意找到这里来的,是侧身摔了一跤。   郁玲解释:“没戴眼镜。”   钟乐说好啦,你们有没有多的文化衫,回去换一件就好了。他手上运力气,要拉她起来。郁玲跟坐庄似的纹丝不动。到底怎么啦,钟乐心想,郁玲没这么矫情啊。摔脏衣服了,换苏慧,苏慧会哭,可这是郁玲啊,情绪过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说到底,也许还是今天活动失败给她的挫败感。   钟乐干脆把伞扔一边,两只手去拉郁玲。郁玲被拉起来了,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雨里,大雨把两人的头发脸庞洗了个透彻。郁玲抹了一把脸,突然提高了声音,特别不耐烦的声音:“我说过的,今天很有可能会下雨,不要出来搞户外活动。”   “人事部就你一个人吗?要怪先怪何总监啊,没人怪你。”   郁玲摇头:“我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窝囊过,从来没有。”   钟乐不解。窝囊,摔一跤不算窝囊啊。他说:“有什么关系,你想想我啊,我干的窝囊事,比你多多少?”   郁玲还是摇头,她就是不说。钟乐又把伞拾起,看着郁玲,一脸的疑惑。郁玲看他胸前,文化衫湿透了,贴在皮肤上,露出里头背心的轮廓。她又没来由的说:“你里头穿背心了?你把短袖脱给我。”   钟乐甩了甩头上的水,原来她还是糟心这弄脏了的衣服。他说好,让郁玲拿着伞,即刻就把T恤脱了下来。他有点不好意思,郁玲是要换衣服吗?他打算转个身,结果郁玲只是把他的衣服绑在了腰间。袖子太短,她只好横着来,横着不行,再斜着来。幸好文化衫是长款,她又瘦,好歹箍上了。只是往屁股上看,似乎长度不够,遮不全。   “郁玲,这很怪啊。你上面已经穿了短袖,这又不是外套,还湿的,你干嘛绑在腰上呢?再说这也遮不全脏的地方。”   他说的脏,和郁玲要遮的脏,不是一回事。郁玲摇头:“不要你管。”她再往后看,还是无能为力,无奈只好转了个身,让钟乐帮忙看一眼:“遮住了没有?”   钟乐真还去瞧,一瞧就瞧出端倪了,那块污渍太靠近裤子缝,颜色太深,雨水冲不掉,像一块铁锈,向周围渲染开了,中间是褐色的铁锈,外环溢出点暗红色。当然不仔细看,看不出这颜色上的分明。但钟乐仔细了,他本来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的。   郁玲转身过来,钟乐摸了摸头:“郁玲,你还是换掉吧,我的T恤够长,应该可以遮住,你这样把它乱麻一样的箍着,别人真会仔细看两眼,哪里有古怪。”   郁玲心里烦躁,呼气。钟乐已转过了身:“我不看你,看你是小狗。”   郁玲换好衣服,拍拍钟乐肩膀,他转身过来,眼睛已无处安放。他问:“我们回餐厅吗?”   郁玲说:“去一下湖边,那里有便利店,我买包卫生巾。”她又想起自己全身已湿,也没有干爽的毛巾擦一擦,卫生巾沾不沾得上底裤,都是个问题。天啊,何总监刁难她,公司活动被这场暴雨全毁了,都没有卫生巾沾不上底裤,来得让她绝望。她一步都迈不开了。   钟乐揽着她肩:“没事了,现在这些旅游景点的商店,说不定还有卖衣服的呢。”   真被乐天派的钟乐说中了,便利店竟然出售一次性内裤和毛巾,对郁玲来说,简直就是枯木逢春。买单时,她希望老板能让她借用下就在店铺后面的洗手间。老板点头,愿意借。他还是比较同情这群脑筋坏了的上班族,好端端的周末,不在城里的电影院咖啡厅里吹空调,跑来荒山野岭受罪。   钟乐在商店里等郁玲,看见老板十几岁的女儿在柜台里玩手机游戏,身材和郁玲差不多。现在的女孩子,营养都好。他过去问这女孩,有没有多余的干净的T恤短裤。女孩子看他一眼,实在不像良家子弟,全身是湿的,上衣都没有,就一件背心,胳膊上一块一块的全是肌肉。她退后两步,往里间叫了声“爸爸”。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没到欣赏“健美”的意义。   钟乐解释:“你要有多出的衣服,卖给我,行不?”钟乐从挎包里拿出钱包,妈的,钱包都进水了,一张张纸币沾在一起。他拿出一张一百的,那女孩心动了,问了声:“旧的也可以?”   “可以,只要是干净的。”即便郁玲买到了一次性内裤,放上了卫生巾,但外面的裤子是湿的,反而会扯湿里面的。   女孩想了想,愿意卖他一套衣服,钱收走,过两分钟出来,递给钟乐一套。钟乐大喜,说谢谢,拿着就往后院奔。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衣服,这女孩太精了,竟然卖他一套校服。估计是已经毕业了,校服已经无用,废品生财,比她当初买回来的价钱都高。   钟乐敲洗手间的门:“郁玲,有套干的衣服,你试一下。”校服就校服吧,深圳的校服蓝白相间,不算丑,穿出去见人,也没什么问题。   郁玲在里头说了声:“校服啊!”   钟乐说:“总比没有的好。”   郁玲穿好出来,校服刚刚好。她一头短发,身材纤细,洗了脸,脸也干净了。穿上校服后,一身的干练劲下去了,更显得眉清目秀。钟乐看几眼,觉得比校服的原主人还像个中学生。他把郁玲还他的T恤套上,笑着说:“靠,没有男生的,不然我也穿一套。”   “玩穿越?”   “当年我们四中的校服,可没他们这身好看。”   郁玲终于干爽了,也愿意开个玩笑。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这身?国际大牌都撞衫的。”她低头看了看,只有运动鞋还是湿哒哒的,“我去买双拖鞋。”   这时,小女孩在看店。郁玲找了双蓝色拖鞋过去问几块钱,女孩子看了她两眼,手摸了摸嘴巴皮:“这个,送给你吧。”   郁玲穿上鞋,问钟乐:“你花多少钱买的这旧校服。”   钟乐没有回答她,冲小女孩笑了笑:“买一赠一,不错。有前途,好好看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精神状态不好,啥事都不想做。。更文也更得拖拖拉拉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两人再沿原路走回餐厅,雨到这会才歇。远远的望见大厅里黑压压一片,郁玲摇头又叹气。钟乐说:“你别管了,烂摊子让领导收拾去。”   到了餐厅,挤进人群中心,何总监正指挥餐厅员工开两个落地的铁制大风扇,见郁玲过来松口气:“你去哪里了?”又惊奇她换的衣服,“哪里找来的衣服?”餐厅里无数眼睛都转了过来,大家湿漉漉的围成圈,都等着大风扇吹干呢,她倒换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让人如何想人事部?   她招呼郁玲快过去,钟乐拦在前头大声说:“郁玲刚刚去找人了。林工,林工回来了没?”有人远远应了一声“在这儿”,钟乐再说,“郁玲摔跤了,摔下山坡,手上腿上都割破了。”他抓起郁玲的胳膊肘给大家看,“商店老板的女儿看她太狼狈了,给她一身旧校服换的。”   林工穿越人群挤过来:“不好意思,郁玲,让你辛苦了。”人群中也有人附和,“郁玲你先歇着吧,一直在雨里跑来跑去的,快去喝碗姜汤。”绿豆沙用不上了,餐厅改熬姜汤了。   何总监也不好再指使郁玲。风扇弄好了,能用的毛巾和纸巾也都用了,也抵不过几百号人的需求。不过雨既然停了,就叫人赶紧收拾餐桌,上姜汤吧。   大家伙餐桌上坐定喝姜汤,何总监出来讲话,人事部理应为这场灾难道歉买单。淋了雨会不会生病另说,好多人的手机怕是要报废了。铁风扇前排了几把凳子,无数拆了手机壳和电池的手机,一排四个五个的摆在上头,大家都寄希望于强风,把进了水的手机吹干。   何总监说凡事不破不立嘛!大家今日都被淋得透湿,我们广东有话叫做遇水则发,这是好兆头,公司下半年的业绩自然能更好了。应者寥寥。何总监讪讪,又说,大家都喝碗姜汤,去去寒,等会就吃晚饭,饭后就回深圳市啦。   这顿本该隆重欢快的司庆晚饭吃得奇快,也安静,不到半个小时,大家都陆续出去上大巴车了。郁玲确是累了,拉着行政部一个协助管大巴的同事说:“你快去集合点,回去坐的车,和来时不一样,不按部门坐了。大巴只有一辆会停公司楼下,其余的在关内关外各个交通点停靠,方便大家选最近的站点回家。司机都知道,每辆车都有编号,我做了表格,你快去贴大巴上。”   钟乐过来,郁玲推他一把:“你去帮下忙。”   等郁玲和同事把剩下的矿泉水零食等,以及没来得及搞活动所以剩得很全面的展布道具都清点完毕,上到大巴车时,大部分同事都已在车上了。她坐下,靠窗要闭目休息一会时,旁边座位下落了人,转头一看,是钟乐。两人的家相隔不远,自然是坐同一辆大巴回家了。   她问:“都好了?”   钟乐点头。“每辆车上的人数都报了,都到齐了。”   “那就好。”   “都拉到公司楼下不就完事了?你还这样费心去统计路线站点,方是方便了,工作量可不是一点两点。”   “还好。员工地址系统里都有,导出来在excel表格里分类整理,再去找世方司机班的班长,公司班车路线他都熟,也就拉出来了。”   车子开动,钟乐拿出手机开机。郁玲惊讶:“你手机没进水?”   “我不是还去划船了?我怕掉水里,先把它关机,放进防水袋了。这是我上个月新买的手机,四五千块大洋呢,唉,现在正是我用钱的时候,爱惜点。以前我有五六个手机都遭水灾了,经验,都是经验。其实也浸了点水进去,不过擦干就好了。你的呢?”   “还不敢开。晚上用电吹风吹吹,晾到明早再说。”   钟乐发短信给苏慧。他的手机屏幕很大,字体也大,郁玲斜眼就能看见。他发:“我出发了,大概一个半钟头到家。”   郁玲问他:“房子交订金了没?”   “还没?前天本来要交的,结果来的不是房东本人,是她弟弟。她说人在美国,不回来,让她弟弟帮她处理。我让他们给委托公证书,这弟弟又说公证书放在广州的家里,我说看到了,还要复印一份,才能刷卡,这又约到了明天。”   郁玲点头:“应该这样的。”大大咧咧的钟乐,其实该懂的都懂。   “苏慧今天过来了。”   “哦?”   “她说付款前要看下房子,所以今天过来了,但我不是要参加公司活动吗?就约地铺晚上带我们去看房。”   郁玲点点头,不再说了。她头重眼皮子也重,车子摇摇晃晃中,正好偏着头入睡。钟乐精神还好,低头看苏慧回的短信:“还要一个半小时?我还没吃饭呢。”   “我们在农场这边都吃过了,你先下楼去吃点。我和中介约的是八点,要是回去后还陪你去吃饭,会迟到的。人家也是加班陪我们看房的。”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钟乐本用拼音打了个“乖”了,正想发送,屏幕突然黑了,再开开,看着这个未发送的“乖”字,大拇指停在发送键上,他触到了,但他不想点。他把“乖”字删掉,手机塞回包里,转头看郁玲,她侧着身子,怀抱双臂,头靠在窗玻璃上,空出了大半个座位。伴随车窗玻璃的震动,钟乐能看见,她眉头蹙着,睡得不安稳。   钟乐轻轻揽过她的肩,郁玲眼皮抬了下,却没睁开眼睛,任由钟乐把她掰了过来,把头枕在他肩上。郁玲闭紧了眼,生怕钟乐察觉她没睡熟。她难得这么脆弱,这么疲惫,就要她佯装不知的靠靠好了。   大巴车在进关的关口堵了二十分钟,七点半才到郁玲钟乐要下的天桥附近。郁玲睡熟了,钟乐摇醒她:“到了。”车子缓缓停下,两人从后座起身走到车门边,钟乐的手机忽然就响了。车厢里是极安静的,大家都累了,连小孩子都没得声响,睡熟了,这高亢轻快的男声就很突兀,他又在行走中,吵醒了大部分人。   钟乐赶紧摁掉了。司机开门,他先下去,郁玲跟在后头,下台阶时头晕,踩空一脚,身子往前倒,还好有钟乐在前方,没摔着,倒是推了他一把。钟乐转身过来扶她:“怎么了,郁玲?”   郁玲走到路边,摇了摇头:“刚睡醒吧,头有点晕。”   钟乐把拿出来的手机又放回了兜里。天已经黑了,从天桥走去海蓝公寓大概要十五分钟,他说:“我送你回去吧。”他拉着郁玲胳膊,“你身上好烫。”   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钟乐“哎呀”了一声,烦躁的掏出来。郁玲抱着双手,钟乐说她烫,她却觉得冷。她觉得那音乐有点刺耳,难得有英文歌的歌词她听得这么准确,“I shouldn't love you,but I want to,I just can't turn away。I shouldn't see you,but I can't move,I can't look away。”那是苏慧的来电。   “不用送我了,你快回去吧,她老打电话催,肯定等急了。”未等钟乐答话,郁玲已背过身走了。钟乐愣在原地半晌,才接了电话:“你快下来吧,我不上楼了,我们直接打车去看房子吧。”   苏慧气冲冲的下楼了,高根凉鞋踩路砖上抖擞生风,钟乐只慢慢跟在她身后,他穿一双积满了水的运动球鞋,根本就不想追。两人都斗着气,打了出租车,无言的到了要看房的小区。苏慧不识路,再也不能往前冲了,停下来等钟乐。看钟乐一脸一身的狼狈样,想起他还没有回家换干净衣服,气也就消了些,问了句:“往哪边走啊?”   她确实等急了,她从来就是下一分钟就要结果要重视的人。不是钟乐自个说的:不要迟到,约好了八点。可他七点半都还没到家,算什么。更让苏慧糟心的是,他怎么可以不回短信?她一个人去吃饭没什么,可他不能话不说完,把她晾在半空啊。亏她下楼去吃碗面,隔一分钟就看次手机。她急了吗?她不耐烦了吗?还不是被晾出来,被无视出来的。   钟乐不是那种特有脾性的人,苏慧愿意先让步,他也顺着台阶就下来了。进了小区之后,看到游乐场幼儿园小学的,他就介绍,幼儿园虽然是私立的,但是市一级,你看设施硬件都不错。小学就更好了,外国语学校,九年制的。苏慧只“嗯嗯”两声,算是应答了。钟乐以为她还在生气,不愿意和他多讲。   叫小黄的中介早已在楼下等他们了。见钟乐带另一女子来,见怪不该,热情的招呼“钟先生”。钟乐先介绍:“我女朋友,姓苏,带她过来看看房。”   小黄径直把他们带到五楼。因是多层住宅,自然没有电梯。爬楼时苏慧就问:“现在还有这种房子啊,电梯都没安的,这楼龄多少年了?”   小黄说:“就因为多层的房子少了,这才紧俏,使用面积大啊。房子是2002年盖的,十来年楼龄,但是楼体保养还是蛮好的,你们一路进来也看到了。维修啊,绿化啊都是不错的,成熟小区嘛。”   小黄开了门,按了灯,钟乐让苏慧先进,她一进去就“哇”了一声,当然,有惊叹没惊喜。业主要卖这栋房子,又不在这里住,房屋保养自然就差了,晚上来看,灯管也老化了,厅里一点都不亮堂,墙壁家具都是暗乎乎的。小黄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苏慧看得仔细,毕竟有可能是她以后要住的房子。不管买还是不买,她要一次性的把问题都提出来,引起钟乐重视,且去改变。女人千万不能抱着修修补补凑合过一生的想法。她先踩了踩地砖,转身问钟乐:“不是说装修挺好的吗?这客厅里怎么铺的瓷砖,不是木地板?”   钟乐没答,小黄答了:“木地板卧室里铺了就行,客厅里铺不适用。尤其是以后有了小孩,吃饭弄得地上一团的油,根本就不好打理。”   苏慧问:“这地砖下面怎么装地暖?”南方不集中供暖,每到冬天都冷死个人。   小黄一呆:“苏小姐,深圳的楼房,不用装地暖的。”   “哦。”苏慧转移了目光,开始看四面光秃秃的墙壁。老实说,她进了房地产公司,看了无数的样板房,高空间、大平房,欧式古典、美式乡村、地中海应有尽有的,这间钟乐说基本可以不要装修,只要买家具的房子,在她眼里,就是个毛坯。   她说:“所有的墙都要重新刷,重新铺壁纸,哎,还是要重新设计才行。”   钟乐走到电视柜边上,说:“慧,我想过的,这里,我们可以去宜家买一整套的电视柜架回来,然后,”他转身,指着沙发靠着的壁说,“这里,我们可以做照片墙。”   苏慧环顾四方,意思是其他呢?钟乐接着说他的解决方案:“还可以去大芬村买油画,壁纸当然要铺,但是不用全用啊,卧室书房里局部就行,显得不单调。你现在看觉得墙旧,但我白天来看过的,其实挺新的。”   问题被人一个个“将就”的解决,苏慧怎样都有点不甘心,走到次卧,竟然发现卧室外面就临路,怎么能买到路边呢,这晚上还能睡觉吗?   小黄说:“苏小姐,这房子才卖187万呢。”言下之意是不靠路,能这么便宜吗?他又说,“这路是两车道,路边又经常停靠小车,不是小区业主的车,外来的很少走这辆路。你看,现在八点半,刚刚过了晚高峰,”他打开窗,“车子也不是很多,关上窗,一点都听不见。”   小黄说完,看了钟乐一眼。钟乐笑着解释:“嫌货才是买货人。”他也觉得苏慧吹毛求疵,都要交定金了,还跑来和中介说这不好那不好的不合适。房子好不好,可以回去和自己说,能克服的就克服,能改进的就改进。   “187万?”苏慧嘀咕,“建筑面积多少?89平,一平也上两万了,十多年的楼龄了,老房子,户型也死板,地段也没多好,出门就是高速公路,边上还有个城中村,走过来时臭死了。钟乐你晓得不,现在的新房都送精装修,不知比这好多少。”   当着以这小区房源为生的中介,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也不知小黄是无心,还是真想气人:“苏小姐,你可说错了,你知道梅林关撤了,隧道打通了,我们这里就是关外离福田离CBD最近的小区了吗?还是郁小姐有眼光,说这里是价格洼地,现在买了,三五年保准翻倍。要是周边配套都好了,两万块一平米,哪里买得到?”   打翻蜂窝了。苏慧啥前景都没听到,就听到郁小姐三个字了。她张大眼睛,张大嘴巴问钟乐:“你和郁玲选的这儿?郁玲要你买这儿的?”   钟乐慌忙解释:“她就陪我来看个房。这是我自己定的,我觉得这里挺好,我负担得起。”   苏慧摇头,再摇头。自从来了深圳,她无时无刻不活在郁玲的幽灵笼罩下。“我要疯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眼下,这还能挑挑拣拣出毛病的房子再也无挑拣的欲望了,苏慧夺门而出,钟乐急忙去拉她胳膊,被她甩了,蹬蹬的下了楼。钟乐跟了出来,小黄在后头追问:“钟先生,明天下午三点钟?”还是年轻气盛不懂事啊,好好一桩生意千万别黄了。   钟乐转身点头:“嗯,没事,我准时到。”没看盘之前,他觉得买不买房无所谓,这个月被中介带着多转了几处地方,也就知道自己买不起的太多,能让他捡着这么一处地方,不错了。   钟乐追上苏慧,再去拉她胳膊。苏慧推开他,发飙了:“你跟着我干吗?你去找郁玲啊。”   他俩已走到小区的商业街上,夜晚出来乘凉玩耍的居民颇多,苏慧声高,吸引不少人注目。钟乐既不想吵,也不想解释。他说:“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苏慧继续怒气冲冲的走在了前头,出小区拦出租车。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往钟乐总要心惊肉跳的哄笑一番。这会十几分钟的车程,他就想睡觉,希望睡一觉起来,云淡风轻,天下太平。   怎会如他愿?进了家,苏慧抱着双手坐沙发上,像一尊玉面罗刹,像以往一样等着钟乐倒茶求饶。钟乐身子靠在鞋柜上,脑中一片空白,思绪怎样也集中不起来,心要无力,脑子也会罢工。他看着苏慧生气的样子,漂亮女人生气起来也漂亮,但是这漂亮中带着戾气狠色,就连和寻常的大妈大婶比较起来,都已算不得可爱。   他慢悠悠的放下包和手机,要去换运动鞋。苏慧不满他行动的慢速,第一波尖声已经袭来:“不是回家说吗?你说啊,你有什么好说的!”   钟乐没换鞋,又缓慢的直起身子。他嘴里吐出来的词是事实,但是一点都不浪漫动听,打动不了人:“我自己去中介找的盘,但是我刚来深圳没半年,怕人家报价太虚,让郁玲去看看合不合适。原来这盘要210多万,郁玲一下子就讲到185万。她了解行情。”   苏慧抓不到他和郁玲的什么把柄。回来这一路上她的火灭下去一点,计策上心头一点,郁玲算什么,她苏慧还是比得过的,不记这一时。明天就要签约了,赶紧让钟乐反悔不买房才是该做的事。她冷笑:“就这么个破房子,她还了解行情?什么叫行情,越贵的越好,越贵的升值越快。我们公司一个经理,月供两万五,买了龙华一个别墅盘。两年不到,升值一倍,现在快是千万身家了。你买个200万都不到的房子,五年都升不到400万。”   钟乐闭了口。老是生意人的口吻,谈得那么泛干什么。月供两万五,首付呢?把你、把我,把你爸妈、我爸妈,架在火上烤,都是逼不出来的。   苏慧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来深圳真是见识广了,见谁都比自己过得好。那位女经理就不说了,好歹一城市精英相。可同是驻守尾盘的一个女同事,四十多岁了,又胖又矮,每天来就是磨洋工。可她一身的LV和香奈儿,从衬衣到丝巾到包包。她刚开始还以为是做销售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不是,人家老公开了个玩具厂,她来上班只是嫌呆家里太无聊了。   凭什么啊,我比她年轻漂亮、聪明灵泛,凭什么我还没她享福呀。说来说去,还不该怪钟乐太无能。也还是怪自己当初太年轻,找男人看什么相貌啊,找男人就该看有没有钱。妈妈早两年和自己讲的话,真该听进心里去。谈了这么多年,感情到这份上,说分手,那总是不忍心的。   钟乐还是心软。抛开校园里的恋爱不算,穷学生的恋爱都不太关金钱的事,苏慧跟他的这五年,他工资虽然一直在涨,条件也慢慢变好,但仍然有很多紧张局促的时候,离他心目中能给爱人稳定幸福的物质标准,确实有差距。他磨蹭了一会,走过去说:“不用老是去和别人比啦。我们现在能买200万的房子也不错。男人三十岁,都是经济最紧张的时候,房子车子都会有的。甚至等以后,我们也可以换一套更好的房子啊。”   苏慧泪眼婆娑:“多久?两年?五年?”   钟乐咽了下口水,以深圳的房价水平和自己的工资涨幅来比较,他觉得起码要十年,而且还得是很拼命很奋斗的十年。毕竟十年里,他们肯定要生育儿女,还得四个老人不碰上生老病死的大事。   苏慧说:“那我都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也很年轻啊,”钟乐想,他们都是独生子,能生两个孩子,“也是漂亮辣妈。”   “三十五岁很老了,好不好?”苏慧笑了,笑得有那么些绝望。“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在说房子。”   钟乐把之前心里对苏慧的不快收了起来。无论如何,过去五年里,他无数次真诚的希望过,自己能给苏慧恬淡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能因为苏慧有变化,他就想要收回誓言。况且就算苏慧这两年有变化,那也是因为她太焦虑。钟乐想,作为男人,我应该去化解,不是去逃避。   他盘腿坐在茶几对面的地上:“慧,我承认现在我们的状况,也许达不到你的要求,这也不是那么的符合我的期待。但我答应,我以后会努力工作,不打游戏了。我尽快买房子,装修布置,就算是旧房子,也可以布置得很温馨,家具,家具你说了算,好不好?等我们结了婚,每年,我们都安排一次出国旅游,我们不跟团瞎看一通就走,我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逛。我们先去欧洲,意大利很漂亮啊,罗马,威尼斯,还有佛罗伦萨,希腊的爱琴海,雅典,葡萄牙西班牙,然后是法国南部,有尼斯、普罗旺斯,那么多地方呢,我估计我们到60岁,都逛不完这个世界上的美景。你放心,我会拼命的赚钱存钱,退休后我们换一个有院子的房子,可以种种花草,还可以放木茶几,一起泡茶喝。”   苏慧一个劲的摇头。钟乐纳闷:“你不期待吗?”   苏慧说:“你只会跟我说要等,要等,60岁啊,还要30、40年,我等得起吗?60出去看看有什么用?别人都是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候就有的,就我,要到皱纹爬满了脸才有那样的生活,还是想象中的。”   钟乐突然觉得眼前的苏慧很陌生。他晓得苏慧很珍视她的容貌,长得漂亮自然要多花些时间精力去照顾。可人总是会慢慢老去的,就算女人的容颜易凋谢,可是有爱人,有儿女,有家人相伴,渐渐长大、老去是一件多么自然顺意的事情。林青霞巩俐不也都老了,可老了不只有皱纹,更有时光造就的风韵。漫长的一生里,事业爱情家庭物质,不都是漫长的去争取去获得去拥有嘛。哪有那么多人,像中彩票一样,在年轻时就得到无本万利的日子。那等到老了呢,老了就不过了,老了就去死吗?因为所有的丰裕,在年轻时都收获了挥霍了。   钟乐不是个爱思考的人,从未主动的深入的想过他和苏慧之间的关系。他不开窍,脑子里某些至关重要的关口一直都堵塞着淤泥。苏慧的回答让他呆了,原来他们的爱不是同心同步的爱,他们俩想的三十岁和六十岁,都是不一样的,进而到每一个周岁每一天都可以是不一样的。这触目惊心的发现彷如一棒子敲打过来,将他敲打清醒了。佛教有“棒喝”,针对的也许就是他这种平时不开窍的人。   钟乐发现,长久以来,他本能的或者无所谓的忽视自己与苏慧之间的矛盾。男人要宽容女人,男人要爱护女人。可那些矛盾就不在了吗?它们逐渐的变成了缝隙,变成了沟壑,变成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谁也不愿迁就对方。不是要等到结婚后,才发现同床异梦,如今就是。钟乐无法回答苏慧的问题,那是她的价值取向,要激进快速、一步登天的生活。他不是李嘉诚的儿子,怎样都给不到。   钟头摸摸头,头发还未全干,他看自己的脚,湿漉漉的运动鞋还裹在脚上。为什么会这样?她看不见吗?可我也告诉她了,我淋了雨回来的啊,可她连冲凉换衣裳的时间都没给我。钟乐起身,朝鞋柜走去,他要换鞋。虽然他劝自己不必感到委屈,可心底里,还是很想去摇晃苏慧,你看不见吗?你真看不见吗?   苏慧以为他要走:“你要去哪里?房子的事呢?我跟你讲,那房子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要买了,我不会住进去的。”   钟乐已走到玄关,停下脚步,他没去换鞋,转向开了房门。苏慧见他真要走,追了出来:“你胆子大了啊。”   钟乐扭头看,手机在鞋柜上,他也不打算拿了,免得半夜里鬼追命一样的打电话过来。他出门到了电梯间,苏慧跟出来还在嚷:“钟乐,你今天要是敢这样一走了之,我跟你没完。”   电梯到了,钟乐甩开苏慧的手,进去按关门键,看到苏慧那一脸的慌张和气急败坏。她不相信,他竟然敢来真的。   钟乐下了楼,广场里站定。去哪儿没谱,回去认错,打死都不可能。他不是一时气愤,就没想这样做的后果。通常夺门而出的是女人,女人做对做错都没关系,她们是情绪者,可以一会儿哭一会儿撒娇,男人通常能不计较就不计较了,你换个男人试试?你夺门而出一次,结婚十年,孩子都打酱油了,你老婆都记得你当年的无情样,要添油加醋说给子女听。   钟乐只是想离开苏慧那咄咄逼人的嘴脸,也懒得去想善后。去酒吧里坐坐,喝点酒,喝得微醺,再找个酒店开间房,把这一夜过过去再说。他掏口袋,掏出六十七元出来,刚才打车找的零。妈的,果然是缺乏经验,没得苏慧拎包转身的潇洒。你说女人心多细啊,吵翻天了,手机、钱包、信用卡、车钥匙,纸巾、腮红一个不落的全带上了,离家出走,也能活好些个日子。   他坐广场台阶上发呆,看对面的药房,药房的门口都有小孩爱坐的那种摇摇车。有一个摇摇车是《熊出没》里的光头强,每个经过的小孩,都往他硕大的头上踢一脚,它好惨,动画片里被两只熊欺负,出来做玩具还要被小孩欺负。他想自己也不是,三十岁了,跟女友吵架,吵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他走过去,劝要坐摇摇车的小朋友不要去踢光头强了,他已经很可怜了。小孩子通常怕高大陌生的男人,收了脚,抬起头来看钟乐,钟乐转身看药房的玻璃窗。突然想起郁玲。分别时,郁玲已有发烧的迹象。他走进药房,问店员,下午淋了雨,有点烧,是感冒了不?店员递给他一盒感康。他又问:“女孩子生理期能吃吧?”   店员说:“当然能了。记得多喝水。”   钟乐买了药,拎到海蓝公寓2503。因为和苏慧吵架,他差点都忘了郁玲。他觉得过意不去,郁玲总是帮他,总是为他着想,他还差点忘了她生病。刚刚就有那么一转念,他打算打出租车去原来的宿舍投靠同事。他就那么点钱,打了车就买不了药。   按了两次门铃,郁玲才来开门,她披了件薄的长袖针织衫,穿睡衣长裤,见是钟乐,让他进来:“你怎么来了?”   钟乐探手去摸她头,还是烧。他把药递过去:“这是感冒药。你多少度,量过没?”   郁玲摇头:“没事,睡一觉就好。”   “你先吃药。”钟乐连矿泉水都买了,又帮她把药拆了,递过去。   郁玲吃了药,正想上楼,她无力得很,走上台阶一步,又想起一事:“你带苏慧去看房了吗?”   钟乐点头不做声。郁玲见他表情,料想定是苏慧不满意,二人又吵架了。   钟乐摸头:“玲子,不打扰你的话,我在你沙发上睡一晚。”说到底,一个从小没受过什么苦的大男人,拿不出勇气露宿街头一晚。   郁玲没问为什么,也不想装作关心似的来问问,问出二人吵架了,她也不会安慰。她说“好的”,转身时看到钟乐的鞋子,还是下午那双淋湿了的,抬起头看,钟乐穿的还是文化衫。她看一眼时钟,快十点了,他俩七点二十在天桥处分别,到现在他都没冲凉。   她赶紧走下楼梯,到玄关鞋柜前拿出拖鞋。“你先换鞋,去冲个凉吧。正好郁明昨天把他东西都寄过来了,我给你找一身运动服。”   钟乐舒口气,他的脚终于可以解放了。鞋子脱下,湿漉漉的袜子也脱下,连身心他都觉得解放了。为什么,人和人相处可以有这样大的区别?他和苏慧,朝夕相处五年,总是说不到一块去,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吵。可和郁玲呢,十年未见,见面仍熟稔得起来。寥寥数语,不用去想理由解释,不用去打草稿。真诚炽热的心,就在面前。   郁玲上楼找到郁明的衣服,递给钟乐,洗手间和浴室也在楼上。   钟乐问:“郁明什么时候过来?”   “下周四。”   “住你这儿?”   “不然呢,让他睡沙发吧。跟个太爷似的,你说夏天的衣裳能有多少?自己拎过来不就行了。妈呀,大病初愈,我妈担心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非要找顺丰给寄过来。”   钟乐冲完凉出来,就看见郁玲靠在床头。他轻轻走过去,坐床头地板上,问郁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郁玲揉揉太阳穴:“头疼,可又睡不着。”   钟乐把药拿了上来,看药盒的说明书:“嗯,它针对这个,头疼、发烧,你有咳嗽流鼻涕吗?”   郁玲摇头。钟乐把药放在床头柜上:“明早起来,你再吃一次。有什么需要,你就叫我。”   “想喝水。呃,忘了,家里没凉开水。”   钟乐笑笑,又下楼去拿塑胶袋,上来说:“药店的人说感冒了要多喝水,我正好还有十块零钱,买了五瓶水。”   郁玲也笑,钟乐又挨着床头柜坐下。他不想下楼去,一个人呆着,无聊得很。他想跟郁玲聊聊天,刚从苏慧的疾风骤雨中出来,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身边,棉被上淡淡的清香,异常的舒适与温暖。   聊了一会,楼下传来急骤的敲门声。两人停了说话,依稀听到门外有对话声,不对,是咒骂声。钟乐起身:“你躺着吧,我去看看。”   下到一楼,那咒骂声渐渐清晰起来,也熟悉了。钟乐想不会吧,我一向心胸开朗,乐于助人,老天不会让我接二连三受打击。他刚开门,疾风骤雨的拳头迎面袭来。苏慧哭花了一脸,指甲朝他脸上抓来:“钟乐,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哭骂声,躺在二楼的郁玲知道是谁来了,骤然心口一紧,身子从靠垫上滑下来,躺下,被子拢高到了头顶。   楼下,钟乐眼疾手快,挡开了苏慧的手。   “苏慧,你怎么来这里了?”他心想,要是我不在,难道你还打算找郁玲吵上一架吗?回头一想,不对,苏慧知道郁玲住海蓝公寓,但哪一栋哪一层,自己从没和她讲起过。海蓝公寓上千的住户,她怎么能准确无误的找上来?   这一想,背脊骨都凉了,苏慧是跟踪他来的。   挠几次,都被挡开了,苏慧靠在门边墙上大哭。钟乐有些发怔,想安慰她,说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他可以解释。但解释什么呢?他和郁玲间再清白,这种场面也是说不清的,说什么都苍白,说什么都是狡辩。甚至于,让他走过去几步,抱着苏慧拍拍她背,都做不出来。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的,就好像一个囚犯给自己判了死刑一样,判了死刑,就不会再去想方设法找点生机活下去了。   他就这样看着苏慧哭。苏慧哭得这样悲恸,他心里也不好受。他又觉得难以承受这份不好受,希望有个人,哪怕是个不相干的人介入。他转头看楼梯,哭声这么大,郁玲肯定听到了,可她一直没下来,不知她会怎么想这件事情。   门外传来“哼哼”两声,钟乐才意识到门口有人,是大楼的保安,看戏看了两分钟,要工作了。他问:“业主郁小姐呢?”   “她在家,”钟乐想,郁玲也许不愿意下来,“哦,你有事吗?”她已经很累了,他和苏慧的事,不应该再牵扯到她。   保安说:“这位小姐,在郁小姐家门口走来走去的有二十分钟,我们不放心嘛,上来看看。你是郁小姐什么……。”   钟乐赶紧打断:“朋友,她今天有点不舒服,我过来看一下。”   苏慧突然停了哭,冷笑一声。保安还是觉得状况不对:“你能让郁小姐出来一下吗?我要确认一下她在家,还有这位小姐,如果没有郁小姐的允许,她是不能,不能这样进来的。”   苏慧也说:“是啊,她怎么不下来,要当缩头乌龟?看她平时不一副挺清高的模样,背地里也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啊。”   苏慧要往楼梯上走。钟乐拦着她:“这是别人家,你别闹了,行不行?”   苏慧狂笑,拽着他的T恤说:“这谁家,我男朋友家啊。你不是说郁玲没男朋友吗?这衣服哪里来的啊。”郁明和钟乐差不多的个子,郁明还瘦削些,但夏天的男T恤款型都宽松,是以钟乐穿上,确实和自己买的差不多。   钟乐说:“这是郁玲弟弟的。”   苏慧不信,装模作样的四处望:“那她弟呢?是不是你比郁玲还小一点,你就她弟啊。”   钟乐要带她走:“我们回去说。”   苏慧甩开:“不回去说,就这里,三人对质,好讲清楚。”   “还能讲清楚什么?”钟乐渐渐不耐烦。既然他说的,苏慧都不信,郁玲下来解释,就能讲清楚什么,她又能信什么?到这时候了,感情是死是活,一直都是他们的问题,和郁玲不相干。   苏慧看着他,眼里逐渐淌出绝望,仿佛认清现实般的绝望,她不敢相信,可就是发生了。在门外徘徊时,她还有七成,不,九成把握,钟乐会惊慌失措,会辩解会道歉,会毫不犹豫的保证和偏向她。可是,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静,他一直护着的人是郁玲。   苏慧崩溃了,她仰头朝二楼楼梯口叫:“郁玲,你下来。你有胆做贱人,没脸来见人呀。”她想冲上楼去,钟乐拦着她:“我们回家。”虽然在郁玲面前,他提起过他和苏慧大吵小吵不断,但他一点都不希望郁玲见到这一幕。他和老友之间再交心,再无芥蒂,也不会包括分享和处理这种局面。郁玲被当成了假想小三,也许是这种尴尬让她不想下楼来,这也让钟乐生出一股气。就算他再无用,也不该给人留有一个完全无法应对突发局面的软蛋样子。   到钟乐把苏慧拉到门外,郁玲始终都没下来。电梯门开开,又上来两个保安,说是业主郁小姐打电话到管理处了,让他们来把人带走。苏慧不肯依,保安队长义正言辞的吓她:“报警,报警好了,叫派出所来,大半夜的扰民,看他们管不管。”   苏慧被吓到了,不服气的没了声音。钟乐也出来了,正要把门带上,想起还是应该和郁玲打声招呼,说他走了,还有对不起。他说,我去拿我衣服,你在外头等一下。   苏慧不骂了,又流了一脸的眼泪。钟乐狠心进去,上了二楼。他去浴室里把他衣服拎出来,出洗手间时,碰巧一直侧身朝窗帘方向睡的郁玲转头过来望,望一眼,又急忙转头过去。就这么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钟乐也看清楚了,郁玲眼睛红了,她也哭了一脸。   钟乐更加不好受了。他明白他伤了苏慧,虽然他没做什么坏事,但就是□□裸的伤害了,真枪真剑、近身比武的伤了。可郁玲呢?他有点明白,但更多的是不明白。郁玲的伤,就像他在茫茫的大海雾中射出的那一箭,他听见了闷哼的声音,他知道,一定有个地方被射中了,但他就是不知道在哪儿。   他说:“玲子,对不起,我先走了。”   背对着他睡觉的人,毫无声响。他下楼,觉得自己残忍,又说:“你好好休息。”   被子里闷哼一声:“你帮我把灯都关了。”   钟乐说“好”,走到一楼门口,他关上最后一盏灯。黑暗的海洋席卷而来,裹住这间复式小楼。   意外的,这次回去钟乐和苏慧没有大吵,好像吵了那么多次,到这次已经吵不动了。回到家,钟乐没有管苏慧,他累了,脱了鞋子,就倒在沙发上睡觉。苏慧也脱了高根鞋,光着脚,平静的爬到了里头的床上。   钟乐租的这间公寓很小,一室一厅之间没有隔断,沙发与床之间装了一道拉帘,方便平时来客时隔绝隐私。苏慧今日也把这帘拉上了。钟乐睁眼看了下,没什么意见,狭窄的沙发上翻了个身,接着睡。这拉帘薄,不像郁玲的天鹅绒窗帘那么厚,但作用也起到了。钟乐平时觉得它多余,今日才发现,不管它厚还是薄,也是能隔绝出两个世界。   灯拉下,黑暗中,你什么都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呼吸声也听不到了。两个世界里,谁会昏昏沉沉的睡下去,谁会殚精竭虑的想未来。   隔天是周日,钟乐起来时已到九点,拉帘里头动静全无。他洗漱好,下楼买早餐。周日大家都起得晚,一家肠粉店要排十几个人的队伍,才轮到他。“老板,两份肠粉,一份在这里吃,一份打包。在这里吃的,双蛋不要青菜,打包的,全素不要葱。”   吃完肠粉,他慢悠悠的回公寓。苏慧已经起来了。他把肠粉往她面前一递:“给你打的早餐。”   苏慧拉开一次性筷子,打开饭盒,眉头皱起:“你不知道我不要葱嘛!”   钟乐一望,白色素肠上星星点点的葱绿,配色很好。他说:“我跟老板讲了的。”   苏慧拿筷子甩葱,看钟乐开了手提电脑,怕他又要打游戏了,说:“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谈。”   钟乐认命的坐过去。谈什么?分手。苏慧脾气那么大,不可能忍得过。她说分手总比我说分手要好。   苏慧说:“你下午要去地铺交定金?”钟乐点头。   “交完定金,什么时候签合同过户?”   钟乐说:“一个星期,小黄说,一个星期就能搞定。”   “房产证上要加我名字。”   钟乐怔了一会,才知道他们谈的不是一回事。他没有点头。若是以前,加就加了,现在呢,钟乐做好分手的觉悟了。他意识并且理解到,即便他和苏慧结婚了,这件事情也过不了,他们成为不了恩爱夫妻的。   苏慧见他不答应,冷笑:“钟乐,做了这种事情,你不内疚,你也不补偿?”   对,没错,钟乐心想,加名,不加名,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表现,而是补偿。钟乐有愧吗,他有的,但拿房产证把两人捆绑一生?他做不出来。   苏慧摇头:“钟乐,原来你这么无情。”   “苏慧,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房产证上要加我名字,这只是第一步。你还要写保证书,保证你和郁玲再也不见面,她不换工作,就你换。结婚你要给我爸妈二十万彩礼,结婚后,你工资卡交给我管,我妈说得没错,男人有点钱就变坏。你要是没钱买房,郁玲她也看你不上。还有,……”   钟乐摇头,这些要求,如今他一个也办不到了。   “我已经让步了,我都愿意买那个破楼盘当婚房了,你还要怎样?”苏慧拍下筷子,“我就知道你变心了。钟乐,没完,一点都没完。早上我已经打电话给我爸妈,还有你爸妈了,他们今明天就来深圳。我知道你鬼迷心窍了,我让他们来评评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郁玲周日在家休息了一天,重感冒也没好,周一便请假了。周二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去上班,开了机看着发亮的笔记本屏幕,迟迟不能进入工作状态。屏保变黑,敲一下空白键,回到桌面,一分钟后再变黑,再敲再亮,再暗下去。好在她卡座在角落,刚上班这会,众人忙着吃早餐泡茶水,无人理会她的魂不守舍。一直呆坐到九点钟,同事叫她好几声,她才回神来:“什么事?”   同事见她远不像平时那般干练,问她:“感冒还没好?吴总叫你去趟办公室。”   郁玲视线放远,越过几个卡座,她问:“何总监还没来吗?”   “世方有年中会,她去参加了。”   “哦。”世方每年的年中会议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人一感冒,思维就变迟钝。何总监不在,吴文博又越级招她,又是什么事?她下意识里就觉得烦心,心想要是吴文博再恶心她,她一定会把本子朝他脸上砸去。她不想干了。   总裁办公室门外,透过玻璃窗,看见吴文博正在打电话。郁玲没敲门,就站定在那儿。吴文博见她,招招手,示意进来。郁玲进去,离门一米远处再站定:“吴总,有什么事?”   吴文博再招手,郁玲前进两米,吴文博再指指大班桌前的转椅,示意她坐下。   郁玲端正坐下,表情严肃,再问:“吴总,有什么事?”这是公司,玻璃窗外人来人往,她不信吴文博能干出什么事来。   吴文博笑容满面:“昨天你没来?”   小兵小卒的,请一天病假,何需你关心。郁玲心里叫苦:“我请了一天假。”   吴文博“哦”一声,在文件立里翻找文件,问她:“小郁什么时候来的公司?”   郁玲以为他说的只是晨星。“去年11月份才过来的。”   吴文博抽出了一份文件,“嗯”了一声,“你工龄不是八年多了?”   “哦,当时转过来晨星给的优惠政策,工龄不作废。不然,我们转过来,重新签合同算新工龄,……。”   “那不是技术线的?”   “我们职能线也有一部分。”   吴文博点头:“理解。”他又问,“那你来晨星也有大半年了,对自己的工作、岗位有什么想法?”   郁玲在人事部呆了这么些年,最恨这种大而无当的谈工作。这是领导们的偷懒,因为他对下属工作不了解。她懒得组织语言,就说:“没什么想法,挺好的。”   吴文博瞄了她一眼:“星期六那天,淋了大半天的雨,也没想法?”   原来是要算账了。郁玲脖子挺直:“对不起,是我没想周全,工作没做好。”   吴文博笑:“人事部做主,行政部协调,两个部门一起搞的活动,最后变成你一个人的事啦。在我这里要说担责任,你们总监何青来担,还轮不上你。”   郁玲舒口气。吴文博接着说:“我昨天中午和高总、黄总吃了中午饭。黄总不用提了,以前一直是你的上司,对你赞誉有加,就连高总对你印象也很好,说人事部那个女孩子别看瘦瘦小小的,做事起来强势果断。”他再递过来一份文件:“你看看这个。”   郁玲接过来一看,不是辞退书。文件有两份,一份是岗位晋级单,她的工作岗位不变,仍主管绩效,但级别从经理升到高级经理。入职世方至今八年,郁玲在助理岗位上呆了一年,专员岗位上两年,第三年就当上经理,春风得意马蹄疾,不料经理岗位上一熬就是五年。当然对于许多人而言,这就是个职业瓶颈。郁玲没想怎么也突不破时,意外降临了。第二份就是随之而来的薪酬调整单,调整幅度超过她的预期。职能岗位不比技术和营销,基点高那么一点、但是奖金提成少,调薪慢,一年到头,是望得到的、干巴巴的稳定收入。郁玲记得去年全年她薪水只有一万多的增幅。再一看手上这张调薪单,足足增了六万的年薪。   对于正在遭受连串打击的郁玲来说,算一个大大的安慰奖。她终于卸下那副病容,露出点笑:“好意外的。怎么不是何总监跟我说的?”   “她说的算数?我说的就不算数?你看,她签名了。”   当然,郁玲看到了。吴文博说:“这个星期,何青都在世方开会,没空回来。我看你都病了,提前给到你,算犒劳星期六的活动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还有,行政部的主管柯珞林休产假了,底下员工办事都很敷衍。好多部门都投诉了。”郁玲点头。确实,周六的活动,本来不至于全是人事部来安排,但行政部那边,没得主管分配任务,谁都认为不是自己的分内活。行政部级别上没有总监,只有经理当主管,一直是隶属人事部的。可何青不出面压压,郁玲级别不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都没人去听没人去做。   吴文博说:“柯主管休假这段时间,你兼职行政部主管,代她管管。她休完产假,到时候,……,再安排吧。”   郁玲愕然。吴文博笑道:“能者多劳嘛,公司还是很看重你的才干和能力。我之前问你对工作有什么想法,是怕你觉得自己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公司一个都不委屈。”   郁玲站起来:“谢谢吴总。”   吴文博也站起来,伸出右手:“祝贺你,好好干。”一贯招牌总裁面对员工的亲切微笑。郁玲打了个机灵,也伸出了右手。   出了他办公室,郁玲才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什么是职场精英,吴文博简直为她提供了最佳范本。她不相信上海的事,他彻底忘了。但他自个搬了梯子,把自己架起来,也能再搬把梯子,自力更生下台阶。这行事行云流水得都快让郁玲怀疑那天的晚餐是她自己小题大做,太敏感了。她又想,幸好自己埋怨的同时还是做事了,要是吴文博看不到她的用途,找不到这把梯子,也铁定会想,留一个让他心塞的人在公司也没什么用。   人事部消息最灵通,郁玲回到办公桌,就有人来探问祝贺了。一条过道隔开的行政部十来号人预先得到消息,派人过来找郁玲:“要不要召集大家开个会?”   郁玲头疼,笑笑说:“下午吧,你们先忙事情去。下午大家把自己负责的工作,跟我说下就好。”她再望一眼那个空着的卡座,想起吴文博说的要担也是何青担责任的话,还让她代管行政部,是想鼓励她和何青分庭抗礼吗?郁玲冷笑一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既当不了领导的小情,也当不了领导的好下属。   到下午,人事公告全网都发出来了。钟乐发来信息祝贺,又问她今天就来上班,感冒好了没?郁玲回“没事了”三个字,又删掉。病是小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但似乎留下了点后遗症,她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样子。“没事了”都不想回,更不要提“你和苏慧怎样了?”   直到周四,她才提起些力气。一早姜美凤就打电话了,郁明下午坐高铁来深圳,晚上六点半到,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去接站。知道郁明小王子身后必然带着大串大串的事儿驾临,郁玲怎么能不打起精神。   上午她呆在技术部。五月份固定资产清点出来,技术部的手提电脑有许多都对不上型号,更有人上岗急,直接拎了世方的资产过来用了。这些都要还给世方,晨星就得再购置一批电脑。一次性购置预算太大,财务部死活都不肯同意行政部的方案,非要分月购,两个月过去了,电脑还没配置到位。一件事情拖上两三个月,管的人也就皮了。哪些分下去了,哪些还世方了,哪些人没有,就是本乱账。技术安全部那个固定资产管理员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姑娘,问她什么都是含糊其辞。郁玲不太相信她给的表格,亲自过去做次清理。   挨个对资产代码时,看到钟乐的卡座是空的,她问旁边人:“你们钟工呢?”   “请假了。”   “今天请的?”   “昨天下午就请了,丈母娘要来,他要去接机。”同事笑着打趣,“表现不好,人女孩就不嫁他了。幸福啊,王总说没事的话,这个星期他都可以不用来了。我们这些技术单身宅狗,逢年过节要加班,生病高烧也要加班,唯一的福利就是跟老大说我要去相亲时,老大会说你去吧。”   大家都笑。王总也在,他问:“郁玲,你和钟乐是老乡?”   郁玲点头。   王总说:“你也考虑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你看看我部门,哪个觉得合适的,我免费送你。都不错的啦,年薪也都有二三十万,不喝酒就抽点烟。”他摸摸其中一个的头顶。“昨日世方党委开会,重点批评我们这些搞技术的了,说我们不关心员工生活,看看,看看,单身率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兼职做红娘,要帮忙推销出去,一看你们就愁。”王总一向风趣,大家哄笑一过。   郁玲回去后,倒细细想这件事来,钟乐和苏慧之间和解了吗?能轻易和解吗?苏慧爸妈都来了,是真的要讨论婚事了?无论是分是和,她也想知道答案,郁明今晚就到,她实在不希望周六晚上的戏码再上演一次。   她发短信给钟乐:“你和苏慧和好了吗?”   过几分钟,才回了一条。“还怎么和得好。”   急急的又来一条:“玲子,这些,跟你没关系。这几天我也想清楚了,我和她之间一直有问题。”   “那苏慧爸妈来,做什么?”   “吵架。”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钟乐情绪很不好。   “觉得是我对不起苏慧。我爸妈也来了。”   大人加入了战局,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再这样闹下去,于谁,都是件大伤元气的事情。郁玲很不想涉入其中,那似乎是最明哲保身的方法,但又觉得自己早已陷进去了。她问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去,和他们解释一下。   “我在碧月花园,跟他们谈房子的事,你不用过来,解释没用的。”   郁玲放下手机,沉思了片刻,拎着包起了身。她和小同事说:“我中午出去下,有事打手机。”何青不在,她也不用特意请假了。   到了碧月花园,郁玲停好车,依着来过一次的印象找到第七栋,在一所幼儿园的斜后面。门禁锁没关,郁玲开门进去,钟乐买的是第五层,她走楼梯走到第二层,就听见了吵架声。她扶着栏杆,想转身下去,有一瞬间的念头骂自己白痴,何苦趟这趟浑水。你来了,不更说不清了吗?可她又想起钟乐,她不知道钟乐会如何夹在这种两难局面中,那天一个苏慧,他就快无能为力了。那不是他能应付的事情。   郁玲再往上走,吵架声越来越清晰。到四楼半的转角,郁玲停下,之所以能听见吵架声,是因为门大开着。玄关处空无一人,他们都在客厅里吵。郁玲听了几分钟,四川话浅显易懂,她都听得懂。眼下,明显是苏慧爸妈占据了道德高点。   苏慧妈骂钟乐白眼狼,当初在他们家吃了多少顿饭,给她女儿写了多少的保证,想不算数就不算数啦?女人骂起人来骂得急。苏慧爸挡住了她,苏慧爸说:“钟医生,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这个社会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假如今日是你有女儿,跟我家的男孩子谈了五年恋爱,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还为了他,好好的工作也不要了,机关幼儿园,有编制的,准公务员一样,工作轻松稳定。本来两家也商量得好好的,谈婚论嫁了。好了,我家男孩子到外地工作半年,挡不住诱惑,我们都是男人,也晓得有这样的时候,但该不该为了外头那个狐狸精,不要家里这个。你家钟乐今天说要分手,他有理没有,有理没有!”   念书时,郁玲见过钟乐爸爸几次,戴眼镜,皮肤白皙,慢条斯理,不是这种打激烈辩论的好手。苏慧爸这番话有情有理,他只能哑口无言。钟乐在旁边说了一句:“苏叔,郁玲不是狐狸精,我讲了好多次了,她是我从小的同学。”   苏慧爸说:“从小认识也好,同学也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钟乐妈几乎是同时开的口:“我家儿子要喜欢郁玲,早就喜欢了,婚都结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哪里还有你们苏慧什么事。”   立马苏慧妈就反击:“钟乐妈,你还觉得你儿子有理啊。果然是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开始此起彼伏的吵,听不到一句完整的话,比谁声高,声高中听到断续的抽噎声,苏慧也在。吵了一阵,大家都累了,短暂沉默,钟乐爸终于找到了自己发言的位置:“小两口感情确实出问题了,这是一码事。钟乐买房子,用的是他自己和我钟家的钱,你们苏家我们也不要一分钱,谁出的钱落谁的名,理所当然的,这是另一码事。房子的事是清清白白的,没有说不清的,感情的事,其实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介入,钟乐有不对的,赔礼道歉,能好就好,我们也希望是这样,实在不行,我们也愿意赔偿点,算分手费。但是感情和房子,是两码事,要分开谈,好不好,不要混在一起。”   “怎么分开谈啊?不能分手,我们的条件是结婚,结婚的话就要落慧慧的名字。你们就是想甩人。分手费?太看贱我女儿,看贱我们一家了。”   看来两家吵了不是一时半会,钟乐妈也没好气:“分手费你们不要当然好了。”   苏慧今天主打苦情牌,除了哭,郁玲第一次听到她开口:“阿姨,我20岁就跟钟乐在一起,我没有别的想法,一直都说要和他结婚。他来深圳,我也来深圳,本来我们是想在成都买房子的,他要在深圳买,我也答应,但出了这样的事,我没安全感,阿姨,你晓得不?”   郁玲哼了一声,瞧不出苏慧动起脑筋来也这么坏,光眼说瞎话,当初谁要死要活要钟乐买她楼盘的房子的。但她的柔情模样估计又打动了不少人,一时沉默,接着钟乐接嘴:“苏慧,不是我非要分手,我和郁玲之间,什么也没有,但你不会相信的。这一年我们一直在吵架,吵得都烦了,我们之间出了很多的问题。我现在刚买了房,没什么钱,给不了你什么,留在成都的车,……”   他话未完,钟乐妈推了他一把:“爸妈在,要你做什么主,一边呆着去。”   钟乐被推到了玄关,门口一把前房东留下的小塑料凳子,他一屁股坐上去,正好看见几阶楼梯下的郁玲。他咧开嘴笑,想打招呼,又觉得苦涩至极。   郁玲想走上来,钟乐轻轻摇了摇头。郁玲用眼神问他什么意思,他把食指立在嘴唇上,示意郁玲消声,又指了指屋内,让她听。还是那些话,无非换了更激烈的说辞。父母有错吗?他们都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争夺孩子的利益。   眼见钟家父母守财奴一样的守着房子,不为所动,苏慧妈加入了女儿的阵营,她的哭是中年妇女的嚎哭。她说你们钟家这么狠心,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赔命去你们老家,就横尸你们的家门口。这样威胁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一副市井泼赖气,郁玲想。她看着钟乐,钟乐已垂下了头,眼角还有泪水。郁玲觉得心痛。   等钟乐再抬头,看见的便是郁玲眼角泛红,捂着嘴巴的模样。两人都拼了命的抑制,不要人看出异样,却都掩盖不住。钟乐有点呆了,郁玲为什么又哭?他直视郁玲的眼睛,他看到了伤心,郁玲在为他伤心。满屋子的人,父母,恋人,都在为感情破裂后的利益争夺撕破脸皮,却只有郁玲知道他在伤心,也为他伤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就被安慰了,意识到和苏慧再无可能后,他心灰意冷,五年的感情,他付出颇多,却连恋人的理解和信任都得不到。他以为这该是很难得到的东西,这一刻也明白了,那不是需要去获得的东西,在某人那里,一直就有,天生就有。这一刻起,他觉得郁玲好亲切,不同于以往的亲切,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他笑了,眼里再泛出泪水,但这不一样了。郁玲还想往上走,钟乐坚定的摇头,拿出手机在耳边晃晃,示意电话联系。   这个中午,郁玲没有介入战局。钟乐最后的笑容,没有无奈没有沮丧也不再迷茫,仿佛也给了她安定。她知道他和苏慧再无可能了,原因不是她,这让她安慰,不管以后她和钟乐怎样,她都不需要背负阴影和原罪。但同样的,她也感受到了,在她这里,至始至终,钟乐都表现得很有担当。她想起苏慧质问的那句话,那你为什么不让她来说清楚,让她来说啊,看她同不同意你说的只是朋友。是的,也许换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避免遭受损失和侮辱,早就把她拉出来了。不管他清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都在保护她。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下午郁玲想要早点下班,好去高铁站接郁明。不料何青急急回来,召集全部门开会,说这个星期她都不在,大家汇报下工作,特别的,还和郁玲说,把行政部全体也叫上。以往行政部都是缺席的,最多一两个骨干过来一趟。这临时的会议,也找不到会议室。泱泱挤挤三十多号人,或坐或站,围在她的卡座边,拿了笔记本,一个个的向她汇报本周工作。   何青从未有过的听得仔细,也问得仔细。与郁玲关系亲近的小同事向她飞个媚眼,大意是她在甩领导威风呢。郁玲当没看见,自不应答。她只看手机,郁明早就到了深圳北站,她让他打车去海蓝公寓。现在人已到家门口,进不了家门,短信像催命符似的发了好些通过来。   何青听见她手机不断的震动声:“哟,郁玲,有事呢?”   “我弟来了,家门口等着我。”   “那你先回去?”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郁玲。郁玲把手机放下:“也要不了多久了吧,都六点半了,开完会再走。”   回到海蓝公寓,已快八点。电梯里出来,郁玲便看见一个瘦高的大男人垂头蹲在门边,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拉杆箱。她纳闷,郁明东西不是都寄过来了,满满两个大纸箱子,怎又拎了一个来。一个大男人哪像女孩子般,要那么多绫罗绸缎、瓶瓶罐罐的。她叫唤:“郁明。”拉杆箱左侧伸出一个脑袋:“哎,郁明,别睡了,你姐回来了。”   郁玲怔在原地,这女孩子是谁?郁明被推醒了,爬起来:“姐,你可回来了,等得我们肚子都饿了。”见郁玲打量旁边的女孩子,他连忙介绍,“这是小倩,我女朋友。”   这小倩,二十出头的年纪,齐肩直发,酒红色高腰超短连衣裙,八厘米高的坡跟凉鞋,所谓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多是这幅打扮。她满脸的笑:“玲姐好。”   郁玲“哦”了一声,那个让他去买麻辣烫还是羊肉串,害得他骑摩托车撞到人的女孩子。她来干嘛?是送行?找工作?还是陪过日子?郁玲满心疑惑的开了房门。郁明帮着女友把超大超重的行李箱拎进了屋。怪不得要事先寄东西,这小子早预备着了。等他们东西放好,郁玲问:“你们吃饭了吗?”   两人都摇头。郁玲也没吃,她掏手机出来,说:“我叫外卖回来。”   小倩望向郁明,郁明说:“郁玲,你就这么给你弟弟接风洗尘啊,再说,还有小倩呢,这是你未来的弟媳。”   郁玲放下手机,心想,难道还要我满脸堆笑的热烈欢迎,没人告诉我,这菩萨请一尊还送一尊的啊。不过郁明第一天来,她也不能和他太计较,免得他没面子。   “好吧,我们出去吃。”   郁明欢快的揽着小倩肩膀先出了门。“姐,去吃海鲜啊,那个大龙虾,一人点一只。”   饭桌上,郁明终于把意图说出来了。小倩来呢,姜美凤压根不知道,知道了还能放行?小倩妈是知道小倩来深圳的,但不知道跟谁来的,还以为是自个来找工作了。他俩呢,就是不想分开,都打算在深圳找工作。深圳机会多嘛,那个谁谁谁,长得其貌不扬的女孩子,进了一个什么培训机构,反正就是忽悠大老板的,半年就买了辆大奔开回去。他俩谁啊,郁明和小倩,都是一表人才的长相,绝对混得开来。不过找到工作前,要在郁玲这里住,找到了,两个人中甭管谁先找到了,都会搬出去。   郁玲说:“我只有一张床,原来以为只郁明一个人来,让他睡楼下沙发的。”   郁明摆手:“没关系,小倩和你睡,我还睡楼下沙发。”   郁玲把气都叹在了心里。答应父母让郁明来深圳,她就做好准备,对小祖宗要忍气吞声一点。郁明头上缠着纱布躺床上的样子,总让她回想起年幼时那个天真灿烂的弟弟。他们曾经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弟俩,她照顾他、他依赖她,一起玩耍彼此分享。而如今,他们再也想不到一块去,说不到一块去,除了斩不断的血缘,和受伤时的怜悯,他们似乎变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对于这未来的弟媳,郁玲也没有丝毫的接受度。也不知要和她在一起睡多久。郁玲心里说,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就要赶人走。   周五上午,郁玲接到陌生来电。她正在写报告,就没接,反正十有八九是推销电话。电话响许久,然后断了,进来一条短信:“郁玲,我是钟乐妈妈,有事情想找你聊聊。”   郁玲呼出口长气,回电:“阿姨,我正在忙,所以没接,不知道是你。”   “中午有空没有,和阿姨吃顿饭,有些事情,阿姨想找你问清楚。”   郁玲能拒绝吗?“好啊。阿姨,你们住哪儿?”钟乐的公寓那么小,钟乐父母也住不下。   “就你们公司附近。你看看,什么咖啡馆或者西餐厅,人少一点的都可以,发个地址给我,我过来找。”   郁玲登上□□,钟乐头像仍是暗的,他今日还没有来上班。郁玲说:“阿姨,我怕地方不好找,要不你先到公司楼下,然后我们再去吃午饭。”   “不用,你发给我就行,我找得到。”   郁玲中午下班赶往咖啡店时,钟乐妈已经在了。郁玲打声招呼,不知接下来怎么聊。“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明显显得过于白痴,或故意。   点完餐,钟乐妈先开口了:“钟乐和苏慧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郁玲点了点头。钟乐妈说:“你没在场,哎呀,吵得那个天翻地覆。我昨天下午回酒店,三点钟就睡,一觉睡到今早七点。”   只有钟乐妈妈一个人。郁玲问:“钟叔叔呢?”   “他,他可神清气爽咧,早上起来拉着乐乐爬山去了。他还劝我,医院里呆了一辈子,经历过的各种医闹多了去,就当这也是一场闹,想开些,就不生气了。”   郁玲想,有这样的爸爸陪着也好。钟乐妈又说:“我还是怄气的。那苏家说,她女儿五年的青春白费了。怎么,她女儿的青春值钱,我们钟乐的就不值钱啊。”她摇头,“乐乐真是傻,这么多年的付出,付出给这样一家子人,真是不值。分就分了,我们乐乐还轻松些。只是我以前真做错了,本来我觉得孩子谈恋爱,结婚啊,是孩子的事,我们这些当大人的不要见什么都管,这苏慧,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满意,但乐乐愿意,我就随他了,也没坚持我的看法。结果呢,让乐乐遭这么一大罪。乐乐现在都三十了,再谈,就是奔着结婚去的了,我啊,可得严严的把关了。”   话里有话,却一直没说到正题,那就是在等郁玲说。她有疑问,但还不想要这疑问破坏一直还不错的长幼关系。郁玲沉思好一会儿,才说:“上个星期六晚上,钟乐陪苏慧去看买的房子,不知怎么吵起来,钟乐就离开家了。正好我们公司那天搞活动,我淋了点雨,也感冒了,钟乐确实来我家,他身上就剩几十块钱,根本没法去酒店。苏慧就觉得钟乐变心了。后来的事,阿姨你也知道。但他们的问题,真的不在我这里。”   钟乐妈笑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还有乐乐。从小,你们就都是很诚实的孩子。”她拍拍郁玲的手背,“我和钟乐爸爸,就呆到这个周末。乐乐这段时间,心情肯定不会太好,你帮我多看着点,公司里也多提点他,我啊,怕他做错事。还有,要是他身边有女孩子出现,你也帮我留意些,给阿姨来个电话。”   郁玲心里不是滋味,也只能木木的点了点头。   到周日下午,郁玲接到钟乐电话,他送爸妈去高铁站。爸妈一走,只剩他一个人,心里空得慌,自然呆不住,郁玲说:“郁明和他女朋友去超市买了一堆的菜回来,以为我呢,既会挣钱养家,又会洗衣做饭。这会正缺个厨师呢。”   钟乐一听,说马上过来。郁玲招呼郁明和小倩这两个空心菜,钟乐刚失恋,等会聊天,捡着该说的说。谁料饭桌上三言两语就聊到了结婚和房子。郁明说:“乐哥,是你那个前女友没眼光,女人不能这么庸俗,你看小倩,人就不嫌我没钱没工作,我说要来深圳打拼,义无反顾就跟来了。”   郁玲心里冷笑,是跟着你受苦来了,还是跟着你好吃懒做来了。周四来的,到今天周日了,周边商场逛了个遍,凉鞋都买两双了,就是没看见上网投过一封简历。她在桌子底下踢郁明,郁明以为是小倩干的,冲她摆手:“别啊。”又回头手指一点一点的,“我啊,跟我姐是比不上的,没稳定工作嘛,多少人看不起我,我爸妈都看不起我。可我要讲,人啊,莫欺少年穷。”   钟乐本不喝酒,今日被郁明怂恿,喝了点二锅头,上了脸,等饭吃完了,郁玲收拾碗碟,他一动不动的在沙发脚下坐着看电视。郁明还要凑过去喝酒,郁玲推着他去洗澡,说一个浴室,三个人洗,别挤一堆。郁明上去了又下来:“姐,我那件印有哆啦A梦的T恤呢?”   “哪件?”   郁明拿着小倩同款的T恤说:“就这个,我和小倩的情侣装。”   “啊”,郁玲想起来,这件衣服上周六被钟乐穿走了,一直没还过来。她不好讲出来,只说,“你再找找。”钟乐也看见了,他摸着后脑勺,直接说了出来:“这个,郁玲上次借我穿了,我洗过了,不过忘记拿过来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我现在回去给你拿过来。”   郁明和小倩同时呆在原地,只眼睛咕噜噜的在沙发和餐桌两头来回转。郁玲把抹布扔在餐桌上,“小倩,你洗下碗,我过去拿衣服。”   钟乐在门口穿鞋,他还没搞清楚出什么状况了:“不用,我拿过来就行。”   “你喝醉了,回去就歇着吧,别来回折腾了。”   一直下到一楼,钟乐又摸了摸头,“啊”一声,恍然大悟。   郁玲从钟乐家把衣服拿回来,一看,郁明澡也没洗,小倩碗也没洗,近二十分钟时间,两人不知在磨蹭什么。她把衣服递给郁明,说:“别瞎想,他和苏慧吵架,被赶出来了,无家可归,正好你的衣服寄过来,我借他穿的。”   她换掉鞋子,上楼,回头问:“你要不洗澡,我先洗了。”到了二楼,还听到两人在嘀咕。郁明说:“我就说嘛,没那关系。我姐我还不了解啊,性格刚直,说一不做二的主,从小就是模范生,要是像你们这样灵泛,何至于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啊。”      ☆、第30章   第三十章   钟乐房子顺利买下来了,过完户,他就去家居城,拣必要的桌椅床铺买回去。这房子早三个月还有租户住过,空调热水器都是有的,虽然旧了,但也还是能用的,不必先着急换掉。   前些天他请了小一个星期的假,部门老大原以为他是要结婚了,才乐意给假期,没想是闹分手。再找老大要装修房子的假期,钟乐有些不好意思,女朋友都没了,装修房子干啥。所以每天他拼命干活,争取早点下班,下班了就去宜家,宜家东西是现成的,不要定做不要等,买完后打的到小区,便利店买个面包和矿泉水,就是晚餐,上楼了一个人按照图纸,摸摸索索的装家具。   郁玲要等到周末,才能过去帮他装置。眼见这光秃秃的房子,被他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布置起来,慢慢的也就有了住家的味道,他连仰卧起坐板都买了。只是窗外阳光烈得很,原房东留下来的窗帘已旧得发白,又薄,无论如何也是遮不住光的。郁玲问:“你窗帘不换吗?”   钟乐在安装茶几抽屉的导轨:“我先紧着紧要的,过两天找窗帘店来量尺寸。”   不到两个星期,郁玲觉得他又黑了,瘦了,也许因为郁明和小倩一直在旁边的关系,他话也变得少了。虽然有时候他装反了某根木条,坐地上拿扳手,开心的、轻轻的敲自己的头,但他还是沉默了。   “你装这么急,是要快点搬过来吗?那租的公寓怎么办?不是说签了一年?”   “当然了,不然一边交房贷一边交租金,划不来呀。我找房东说了,我给他找了个新租客,等下个月租客一来,他就把押金还给我。反正他也不吃亏。新租客是个单身的女孩子,在银行上班的,他还更乐意些。”   小倩说:“乐哥,也不急这么一会儿,我看你这儿好多都没弄好。洗手间里那个洗脸盆,是好古老的款式了,现在谁还用那种,都要加镜面柜,下头也要打柜子。”   钟乐说:“住进来再说嘛,反正我一个单身汉,条件差点就差点。一次性全搞好当然好了,可我没这么多钱,刚买了房。你看,这屋子里的东西不少都是刷信用卡买来的,还要分期付款才行。洗手间我也想着要快点搞,正好有两间,可以一个一个来装。”   小倩也笑了:“乐哥,你装什么穷啊。谁不知道你爸爸是一院的钟医生,我家里侄子咳嗽几天没好,我奶奶都知道,快点去挂钟医生的号。”   钟乐再笑笑:“我爸妈过两年就退休了。”   “退休好啊。退休了再返聘到私人医院里去做主任,做护士长,赚得更多。”小倩望向郁明,“你记得我哥哥有个朋友叫吴达的不?他爸就是中医院的,退休后跟着吴达来深圳,就在吴达住的小区诊所里坐堂,坐了几年堂,现今也有名气了,我问了,一年不要赚太多啊,”她伸出五个手指,“起码五十万,再加上两老人家十几万的养老金。不然,凭吴达那小子的能力,哪里住得起龙华的别墅。他昨天还打电话给我,邀我去玩。”   郁玲越听越反感。原先她还真担心钟乐爸妈拿这么多钱出来吃不消,才劝他买二手房,没想到并不熟悉钟乐的小倩,和苏慧一样,心里门门精,也门门清。将来她要真嫁了郁明,估计郁家一家子,都会被她算计得连个转圜都没有。   钟乐也不接话,抬头冲着郁玲一笑,把抽屉递过来,导轨没有装好,抽屉装进去有点斜,看来又要返下工。郁玲也笑了,有些话不必说,因为说出来,听者未必理解,不说出来呢,懂的人依然懂。   因为,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即便钟乐算不上富二代,那也无疑是比郁明在更好的蜜罐子里泡大的独生子,他理应比郁明更像一个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因为有越老越值钱的医生父母嘛。八月的天气实在太热了,郁明还没帮上钟乐什么忙,就嚷着要下楼去买冰淇淋吃。郁玲把他拉过来这里,一是为了省家里的空调费,只她一个人住时,晚上开空调即可,而现在呢,空调24小时无休,下班她一进门,都冷得要打个哆嗦。她想这两个月的电费该千好几了;二来也是觉得他好歹是个男人,过来可以帮把手,抬个桌子床铺什么的。   她还是高估郁明了。郁明下去买四个冰淇淋上来,递给钟乐和郁玲两个,两人都说等会,所以呢就他和小倩,双双的坐在唯一能坐的小桌子上,拿着小木勺,唇红齿白,一小口一小口的挖着冰淇淋吃。   再看钟乐,只一言不发的装抽屉。他穿着背心短裤,腿盘着坐在地上,脚背上一道明显的伤痕,和撕掉的创可贴印迹。看来是安装时,被什么重物砸掉或被锐物刺伤了,手背上也有刮痕,右手的大拇指尖还贴着创可贴。   来时郁明说,他干嘛要自己做,现在不都是全包嘛,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就行。   这不要花挺多钱的。   那也可以请安装师傅来呀,装一件东西不过两三百块钱,何必把自己累死。   从来都是只花钱不挣钱的人,把这世间的事说得比较轻松。   郁明和小倩来深圳半个多月了,面试电话都没接到一个。更过分的是,两人在家整天呆着,也不煮点东西吃。中午点外卖,晚上等郁玲回来再点外卖,然后连着中午吃剩的外卖盒子一起收拾,扔到消防楼梯边的垃圾桶里。连续这样吃了一个星期,郁玲就发飙了,当然只能冲着郁明发脾气,小倩关她什么事啊,有这样的老弟才有这样的准弟媳。   郁明刚开始想要熄火,对姐姐说,不要一点点小事就闹这么难看,下次晓得了,吃完就扔外卖盒子。   郁玲说,你在这里吃我的用我的,空调都开到23度,冷死个人,不要钱啊。没找到工作,就不会下楼去超市买点菜,做点吃的。我早晨七点出门,晚上七点才回来,回来屋子里一片乱,还要伺候你们吃饭,要捡拾,还要洗衣服烫衣服。你是光眼瞎子,还是咋的,看不到活啊。郁明回头看了眼客厅,确实够乱,茶几上摆满了零食包装。他嘴硬:“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你保姆。”   郁玲气得都笑了:“你晓得你只是个弟弟啊,我还以为你是祖宗呢。”她把电话也打给了姜美凤,说她忍一个星期了,郁明再要这样,她就扫地出门。姜美凤电话里也大义凛然了一番,骂郁明太没出息,当初要去深圳时怎么讲的,要痛改前非,要下苦功找事情做,都是唬人的么?不想好好做人的话,赶紧回来,不要去讨姐姐的嫌。   郁玲凶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郁明和小倩未必意识到自己怎么不对,但还是怕了她。   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郁明会打电话给郁玲,要加班不,想吃什么菜啊,然后下楼去买菜。小倩呢,负责打扫卫生,洗晾衣服。等郁玲回家,饭菜刚做好端上桌子。第一次见到,郁玲怔在门口,郁明摆好筷子抬起头看她,“哟,刚好赶上”。他做菜的手艺也马马虎虎,家禽水产、烧炖煎炸一律不会,左右不过是辣椒炒土豆丝、黄瓜炒肉片这样的小菜,但是郁玲独自在深圳八年,何曾有人会算好时间做好饭菜等着她吃饭。是以吃完饭后,小倩去洗碗,她就把郁明叫上了二楼,给了他三千元钱,只说买菜要钱。天天吃这种小菜,何至于要三千元一个月。郁明低了头去接钱。总要到接钱时,他才晓得姐姐对他的好。   再到周末,郁明说要去海边玩玩,老家是内陆省份,他和小倩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真的海。现在不去,以后找到事情做,就更没有时间去了。郁玲听了就头疼,她不想去海边,八月份正是海边热门游的时期,到了周末,来往东部的小车从罗湖就开始堵。要是只去一天吧,堵在路上的时间都要五六个钟头,剩下的时间,也是在沙滩的人海里打仗。要是去两天,海边度假酒店的房子贵且不说,不提前一个月根本订不到。   但要一口回绝说不去,她又觉得于心不忍。郁明这两个星期来,表现还算可以,虽然找工作的事还是没得任何眉目,但昨天他还学着菜谱做了剁椒鱼头。天底下能干一点的姐姐对弟弟能有什么高期望,随便做了点小事都可以算作好弟弟的。郁明又说:“叫上钟乐吧。他这段时间忙房子的事,忙得够呛。当初还幸亏是他帮忙,我们才没有赔大钱呢。”   多通情达理,郁玲这样想郁明。他愿意向钟乐去表达自己的那份感谢,哪怕是她掏钱,她也愿意。她说,我看看能不能订到房间。郁明下楼,小倩在楼梯口等着他,无声的问:“怎样?怎样?”   郁明点头。小倩喜不自禁的去翻前几日购物的袋子,泳衣、人字拖、太阳帽、墨镜一应俱全。她说:“我就说吧,邀钟乐去,她肯定答应。”   郁明还是不太理解,郁玲这几日对他很不错,他觉得不提谢谢钟乐,自己也有这地位。   小倩白他一眼:“你姐姐什么人啊,心眼和针扎的洞一样小。亲弟弟来这里吃她几天粮食,就暴跳如雷,给谁看啊。可你看人钟乐,她拉着你我,白给人干那么多活,她有计较吗?”   郁明喝着酸奶:“也不叫白干啊,哪次去帮忙做点事,钟乐不请我们好吃好喝的。”   小倩哼了两声,往腿上倒身体霜,头抬起来,大得吓人的眼睛又骨碌碌的在这五米的大开间里乱转。她说:“我今天下午去地铺转了一圈。”   郁明不明所以:“去干什么?”   “那人跟我说,海蓝公寓的这种复式房子,起码能卖到三万五一平米,这房子的装修设计,估计还能再多个一两千。这房子多大?”   郁明仰着头也看了一圈:“60多吧。”   “那就两百来万了,比钟乐的房子都贵。”   郁明很得意:“钟乐现在才买得起房子,她早几年前就买了。我跟你说,我爸妈一分钱都没出,全是我姐自个儿挣的。”   小倩笑道:“你得意什么?是她的,又不是你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说到要去海边度周末,郁玲安排起来自是雷厉风行。此时深圳东部沿线有海湾有沙滩的民居,哪怕是装修及其简单的十平米小度假屋,只要能看得到海的,要价都在一千以上。郁玲订了两间。为了避开周六上午和周日下午出入深圳东部的堵车流,她想最好周六早上七点就出发,周日上午十一点就往回赶,午饭在市里吃,下午也还能再休息会。   到出发那天,郁玲第一个起来洗漱,因为只有一间洗手间。等她擦完脸出来,郁明还躺在沙发上没动。她踢他:“快点,快点。”郁明倒不磨叽,五分钟就洗漱完了,然后再去叫小倩。郁玲见这两人都还没收拾好,便先下楼去买早餐,走时叮嘱两人:“七点准时在楼下,别给我磨蹭。”她下车库把车开上来,停在大堂外,再去买早餐,回来时钟乐已经到了,穿白色T恤和雨林印花沙滩裤。   郁玲把早餐递一份过去。“吃了吗?”   钟乐接过:“知道你会买,所以早几分钟过来吃的。”他看只有郁玲一个人,“郁明他们呢?”   “还在楼上。”郁玲看时间,离七点还有几分钟。此时太阳还在楼的后头,空气也不闷热,两个人在车外站着,边聊天边把早餐吃了。   钟乐问郁明和小倩工作找得怎样?   “还能怎样?”郁玲摇头,“我之前让郁明在我们公司干快递,他不干,嫌是个体力活。”   钟乐说:“体力活怎么啦,勤快点挣得比坐写字楼里的白领也不差的,还锻炼身体,免了给健身房的钱。”他又问小倩呢?她应该比郁明好找事做。   郁玲问:“好找哪些事?”   “不是说要上写字楼那种吗?她长相不错,也挺能说道的,去公司里做前台,”郁玲朝他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人根本不屑,钟乐“哦”一声,转了话:“那就做文员、行政,或者去贸易公司做业务员。这些学历要求都不高。”   “这些,底薪都低。她说,不过三千块,三千块在深圳能做什么?”   钟乐叹气。“那这两人还要在你这里住多久?”   郁玲苦笑,心里说,自有忍不下去的时候。这一聊,时间过得就快,再看手机时,七点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大堂玻璃门内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聊到这两人找工作的事,本已让她烦心,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拖时间,还是要迟到。她立马就火冒三丈,打电话给郁明:“你们下来了吗?还要多久!”   “再等几分钟,小倩在抹防晒霜。”   郁玲心里骂了声“靠”:“等会车上也能抹,到了度假屋也能抹啊。”   郁明也急急的催小倩:“不是,背上腿上都要抹,到车上根本抹不开啊。快了,穿鞋了,我们就下来。”   郁玲挂了电话,嘴里念了句:“烦死他们了。”钟乐被这幅气冲冲的模样吓到,靠车门上问了句:“你,很讨厌迟到啊。”   郁玲未加思索:“当然了,一个准时的人,永远都要等别人的人,怎么会喜欢迟到的人。”   钟乐“啊”了声:“那第一次,和苏慧一起吃饭,我们迟到好久,有一个小时吧,你不得气炸了。”他又补充,“怪不得,我也觉得你那天心情不好,说话口气很冲。”   郁玲本想脱口而出“谁说话冲?苏慧那样肆无忌惮嘲笑人的才是”,话到嘴边,硬生生闭住。钟乐看她神色不对,说:“看来我欠你一个大大的对不起。”   郁玲说:“我分得清楚,迟到是谁的问题,那次跟你没什么关系。”她又问,“是不是你们男人,觉得女人梳妆打扮迟到一会,不是什么大事?”   钟乐“嗯”了一声,“不太会抠这种小事。”   说话间,太阳已越过小区围墙,从稀薄的棕榈树叶间照过来,世界一下子就热了,两人只好往大堂的屋檐下退,正巧看见郁明手拉着小倩,急冲冲的从电梯间奔出来。他穿着人字拖,背个旅行包,身上再挂了个粉蓝色的小女包,一只手拉着小倩,另一只手拎好几个袋子,还未出行就是一副刚从拥挤海滩挤出来的模样。而身后的小倩已换上了拖地沙滩长裙,戴上了墨镜和太阳帽,估计去的是高档收费的私人海滩。   这画面不和谐又很熟悉,钟乐咽了下口水,回头看了看,还好,他身边只有一个跟他打扮莫名一致的郁玲,穿白色T恤和花色短裤,头戴运动帽,脚踩沙滩凉鞋。他顿时有如释重负之感,长久的双人生活之后,他觉得恢复单身也是一种庆幸,还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恋爱对人多一份认识。他摇了摇头,继续刚才有关迟到的话题,“不过,这也真不是什么好习惯。”   两小时车程后,到达郁玲订下的酒店。酒店设施老旧,但是拥有一处不对外开放的沙滩,自然价格也不菲。较场尾或东西涌那边有便宜些的度假屋,但是海水脏人又多,实在是不入她的眼界。郁玲先到大堂去办入住手续,前台需要登记所有房客的身份证,钟乐和郁明便也到了前台。等候时,郁明问她:“姐,订了几间房?”   “四个人,两男两女,当然是两间房!”   郁明瘪了瘪嘴:“姐,我要跟小倩一间房。”   郁玲狠狠掐他胳膊:“一晚上一千多,我订三间房,我傻啊,要住自己订去。”   郁明摸摸鼻子:“这么凶干嘛,都出来玩了,还不玩得尽兴点。”小倩在大堂外招呼他,他便过去了,小倩想和这木屋子来张合影。   郁玲看身边站着的钟乐,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很凶?”   钟乐不解:“还好啊。是说对郁明?吃你的用你的,还不想着帮你省钱。”他笑笑,“就算是亲弟弟,也不能惯了,对吧。”   郁玲点点头。前台把证件和房卡都给他们,郁玲把房卡做了分配,说:“先去放行李吧。”   钟乐“哎”了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郁玲,信封是晨星定制的白色信封,郁玲很熟悉,她很诧异:“你要干嘛?”   “出来玩,要分摊费用啊。”钟乐摸摸头,“我不知道多少合适,里头是2500。不够的话你再告诉我。”   郁玲没接:“郁明没跟你讲吗?他是要谢谢你之前帮着和那个阿松谈判,少赔了许多钱。”   钟乐笑笑:“我傻啊,还是我没眼睛,郁明哪有钱付账。”   “那我也不缺这个钱。你不还在还信用卡买家具吗?”   “差不多了,你接着。”钟乐说,“这一个多月我才知道,钱到用时永远都是少的。我就置办了这么点东西,就把自己给掏空了。”他转头,“再看看你这几年独自一个人,不声不响,什么都齐了,太了不起。”他略带心酸的笑笑,后头的话不再讲了。以前他是欣赏,郁玲真能干,现在自己失恋了,遭受了打击梗着几分心气,独自搬着家具上楼,吃这份从没吃过的苦。也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揣摩出郁玲的一点点心境,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强大。那份欣赏就这样渐渐褪色,涌上心头的是苦涩、怜悯和懂得。   郁玲接过:“你只有一个人,我只能收你四分之一费用。”   钟乐看着她笑:“好,都随你,多退少补。”   行李送到房间,郁明和小倩就下了沙滩。郁玲把带来的西瓜给切了,放冰箱冰起来。等在沙滩上玩热了,回来就能吃到冰爽西瓜。郁明不乐意提西瓜,说在酒店这边买就得了。这还真不一定买得到,或买得实惠。   东西都收拾好后,郁玲走到阳台。这木屋群盖在有乱石的东北角,远远的能斜望到沙滩。此时沙滩上已经有阳光了,阳台还是阴的。钟乐敲门过来,问郁玲下不下去玩。郁玲招呼他过去看:“遮阳伞都立起来了,我不下去了,就在这里看看海,你要下去吗?”   钟乐说无所谓。阳台上恰好有两把破旧的塑料椅子,两人拿湿毛巾擦了两遍,放正,并排坐着。海风吹了又来,郁玲的短发乱了,她进屋找了个发箍戴上,再坐回去,还是没有想到话说。好像话失去了它该有的作用,她觉得她问什么,钟乐会知道,钟乐答什么,她也猜得出来。她只好说我们吃西瓜吧,又进屋来拿西瓜。   只有借着吃西瓜的空隙,话才能不经意的问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   “就月底。找的下家九月份过来,我要早两天搬走,给她打扫一下。”   “搬家时告诉我一声,我去帮忙。”   “不用吧,东西不多,可以找搬家公司。”   “你得有个人看着家,另一个人随车走,怕他们有手脚。”   钟乐“哦”了一声,双手撑在后脑,看着海岸,突然说:“苏慧今天回成都。”   自从他们分手后,钟乐再也没和郁玲聊过苏慧。郁玲没接话,她知道钟乐话还没有说完。   “昨天给我打的电话,说深圳这边的事都结了,她要回成都去了。我问她回成都,找到什么事做没?她说慢慢找,不行的话,再去做幼师。”   郁玲心涩,笑笑:“不知道你还有事,不然,真不该叫你出来。”   “这算什么事呢?她说她要回成都时,我就心想着要去送她。”钟乐摇头,“我总是这么感情用事。送不送她,对感情都于事无补,你也看到了,吵成那样子了。既然分开了就不要再添乱了,祝她一路顺风,以后也能心想事成吧。”   郁玲的心常被这个男人揪着,一方面他在聊别的女人,让她无比清醒绝望的看到现实的差距,另一方面,尝试着不从暗恋的情愫出发,从朋友从同事从同学这种她更习以为常的身份出发去看待,那样撕破脸皮的吵闹分手,过去不到两个月,他就能平静的诉说。他没有埋怨苏慧,还能祝她心想事成,她又觉得这样的品质难能可贵。也许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其实都是分裂者。   钟乐问她:“玲子,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郁玲笑笑,看海风,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我都在想啊。也许你比我们高明就在这里。你看清了,晓得这世间大多数的爱情都是庸人自扰的,所以你把我们用来磨叽浪费的时间,都用来提升自我了。”   郁玲摇头:“有些爱情没有结果,不该说是庸人自扰吧,只是不合适。”   钟乐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那什么样的爱情是合适的?怎样才知道?”   郁玲陷入沉思,对啊,身处恋爱中的人,怎么知道爱情是不是合适的,它几时变得合适几时又不合适了。性格合适就一定说爱情合适,还是性格不合适爱情就一定不合适?   阳台外面有人招呼,郁玲抬起眼去看,郁明和小倩已经从沙滩那边走过来了。郁明在下面喊:“乐哥,姐,你们再聊什么,怎么不下来玩?”   郁玲走到阳台栏前:“等没太阳了,我再下去。我一晒就破皮,抹多少防晒霜都没用。”   钟乐也走近来看,站乱石上的小倩已经换了套波西米亚风的裙子了,郁明呢,则站3米外帮她照相,手里的单反相机还是朝他借的。估计从进酒店到这会,小倩已不下百张照片了。钟乐压低声音问郁玲:“他们合适吗?”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郁玲回答。从这里说是合适的,可是人是会变的,郁明会一直维持这种伺候女朋友跟老佛爷似的水平吗?小倩对男朋友的要求会一直停留在只要对我好这点吗?   “我总想起我和苏慧。”郁玲转头去望,钟乐赶紧解释:“别误会,我现在能想想了,尤其是看到郁明和小倩。我们在一起时,不是不爱对方,而是从没有彼此独立过。苏慧说她为了我才来深圳,搞到现在工作都没有了,我很抱歉。我们交往后都会有一些变化,她希望我挣钱越来越多,给她安稳的生活,可以保护她,为此她甘愿变得弱小来依靠我。我呢,大多数男人也都有这样的情结,希望喜欢的人少受些苦少受些累,尤其是,她变得越来越弱小,越来越离不开我时,我不能对这种自我放弃的甘愿说什么,更不能说出你要独立我要独立这种空话,我只能尽可能的给她想要的。可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这么大的中国才出一个马云一个马化腾呢,我做不到的,我只能从别的方面突破底线去妥协。郁明,他顶着烈日给女朋友拍照,我不知道是真喜欢这样做,还是另一种妥协。”   听钟乐剖析自己,郁玲心里真不是滋味,她要说点什么,她总是处于要找话的境地。“你都成爱情专家了。”她看着十几米远的郁明,头顶上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如果这是一种妥协,她还真心疼她弟弟。郁明的劲用错了方向,他该去找份工作,好好的干。   “是啊,我妈都讲,下一次再谈对象,一定要汲取教训。”   郁玲顿住,分手才一个多月,恢复够快,又要找下一任了。   钟乐笑:“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单身生活不易,过两年再说。没遇到真正心意相通的,就不结,跟你一样。我以前就是标准太低,放得太宽,把人相处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其实人能够很舒服的相处在一起,很不容易的,观念性格习惯,稍有不留意,都很容易打架。”   说话间,郁玲嘴里吹进了一点海沙,有苦味,她仍要嘴犟:“祝你好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吃完午饭,一行人都回房间休息了。钟乐见郁明回来就躺床上玩手机游戏,觉得该和他聊聊:“你工作找得怎样了?”   郁明心思全在游戏上,说:“就这样呗。”   “就哪样?有去面试没有?”   “有两家公司打过电话,我就在电话里聊了聊,一家在观澜,太远,懒得去,另一家给的薪水才三千多块,五险一金都交不全,去面试干嘛。”   钟乐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新闻里不说深圳平均工资都有六七千吗,起码我也得这个数啊。还有,要好点的写字楼里。深圳太热了,空调要开足点。”   “嗯。”钟乐点头,“好点的写字楼都在中心地段,赚六七千也不够花。你去过我们公司没,其实旁边就挺多公寓,从那里走路去上班就几分钟,我为什么没租在那里?行情可俏了,一套单身公寓不带厅的,就能租到六千。再走远,几百米外的农民房,一套房也能租到两千多。”   郁明这才抬起头:“这么贵?”   “深圳哪里不贵?所以找工作没必要非看他给多少薪水。包不包食宿?能包食宿,相当于多一半工资。远点也没关系,远的地方房租日用品都便宜啊,钱就经花。”钟乐指了指墙,隔壁就是郁玲的房间,“世界上哪里有钱多活少的工作,有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人占了。好比你姐,上个月又升职了,那不都是自个拼出来的。”   郁明放下了手机,他从来以为郁玲只是在写字楼里吹吹空调而已。人事部的嘛,按老家的话讲,发号施令的部门,位高权重,既不要出去晒太阳跑业务,又不像搞财务行政的琐事多工资低。   没想到了这里一看,郁玲早出晚归,穿着那几套黑白灰的制服,整个人都跟绷紧了的发条一样。每天早上听她哒哒的从楼上下来,光听这哒哒的声音,就给他紧张感。到晚上回家,发条好像松了下,但换上了一张更无表情的脸,喊她一声,她也只有气无力的“嗯”一声。吃完饭,也不下来看看电视聊聊天,有次他端了西瓜上去,看见郁玲坐在书桌边上,反手拿着一个爪子样的耙子推颈椎,边推边盯着笔记本屏幕,他以为她在看剧或者小说,走近才发现,还是excel报表,还是公司里的事。他问:“白天做不完吗?”郁玲回答他:“哪里有做完的时候。”他很吃惊,郁玲做事的效率他还记忆犹新。她高三时做英语卷子,不是一张张做的,而是十张一起做,不算听力和作文,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做完。   从这点去想,他就不可能不心疼郁玲,尤其她总是一个人,这么大了也没个男朋友。女人嘛,总有脆弱的时候,总有想要寻找个肩膀依靠和哭泣的时候。莫说小倩,就说姜美凤吧,够泼辣吧,和郁治平吵架,明明次次都吵赢了,可等他回了家,立马演戏似的,眼泪鼻涕一起往他袖子上擦。对于家人,男人和女人也许天生的,是从不一样的角度来理解的,女人通常喜欢照顾和被照顾,再有本事她不会把自己摆到强者的位置,而男人呢,充满保护欲,即便没什么本事,那份从小被“小小男子汉当家做主”浇灌起的荣誉和虚荣也不会轻易被灭掉。尤其是相处近一个月,姐弟感情看似回温一些,郁明这份为姐姐担忧的责任感就更甚了。   他想起小倩的话,再看坐在隔壁床上的钟乐。钟乐说这番话,本是想要他争气点,不要全靠姐姐了,哪知郁明完全领悟偏了方向。他觉得小倩说得没错,比硬件软件,钟乐比郁玲好不到哪里去,女孩子总是要高嫁一点点才好,但是结合郁玲的现状,他很怀疑,钟乐是唯一一个出现在郁玲生活里的异性朋友,郁玲没得挑,自然他也没得挑了。有个还算热心的姐夫,总比没有姐夫要好,再说钟乐比郁玲大方。   说道要撮合钟乐和郁玲,小倩或许会转几个心眼,郁明完全不转。他敞开了心窝,直接就说:“外面人都觉得郁玲能干,其实我家里因为她愁死了。”   钟乐心想,为你才愁吧。“为她愁什么啊?”   “嫁人啊。”郁明摊手,“我妈现在都不敢去广场跳舞了,一去就有人问她,你女儿找到对象了吗?三十岁了,我妈都恨啊,说她书也读得多,工作也好,长得也不赖,有房有车的,到底哪里有问题,一个男人都找不到。”郁明说得流畅,自然是姜美凤平时老是这幅口吻说起。钟乐吃惊,一般人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更何况郁玲的好条件,实在明白的摆在眼前,找男朋友挑一点才正常。   郁明问他:“郁玲条件好?”   钟乐半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他说:“自然是好,你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说到这很好,他心里其实有很多想法。他问自己,她哪些地方好?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想到许多片段,那些当时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感觉是人生中温馨甚至浪漫的片段。他想到那个十几岁时沉闷的和他们吃麻辣烫的女孩。麻辣烫的桌边,总是翻腾着热气,热气的对面,她静静的坐着。他从没觉得过她不合群,她就该和他们在一起。每次在他肆意喧闹,如愿的逗笑所有同伴后,在他们笑着骂他打他时,他会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无趣。他会用目光去寻她,他怕太过吵闹她会先离开。还好,没有一次她先离开过。   他想起复读时住校,他买IC电话卡往她宿舍里打电话,只要听到那声“喂”便能让他安心,有时候他会故意先不说话,但每次郁玲都能准确的猜出来,她没有说“钟乐乐,是你吗?”她说:“钟乐乐。”   再到十多年后,他还能碰见她,他也搞不清楚怎么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剪短了发,抱着笔记本进来,未曾看过台下一眼,专心连接投影仪。沉闷文静的女孩子不见了,站他眼前的是一个独立干练的都市白领。对于她形象的改变,他来不及有丝毫的犹豫和回味,就该这样,那么认真的女孩就该蜕变成这样。他想,要是现在这时候,把郁玲两张不同时期的照片放在他跟前,他未必能如第一次那么笃定了。他认出她了,他多开心,可她眼睛里却有不确信,有黯然。也许久别后的重逢,都是这般生疏。   再是那天的晚上,路边,钟乐见到漆黑的车厢里,郁玲缓缓摘掉眼镜,伏在方向盘上,就餐时那份生涩坚硬卸了一地,这让他太过震惊,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故友是否有这样的权利,什么都不了解,也可以去安慰她?他第一次亲身体会时间的无所不能,它强有力的塑造着每个人,内心五味陈杂。十年了,人都变了,他不再插科打诨,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愁买房子愁结婚。郁玲也一样,多了十年的历练和变故,她的眼神疲惫了也伤心了,他却还要故作安心的说你一点也没有变。   还好,时间的洪流没有冲刷走所有东西,人心总会留有那么一处地方,放置些不计利益只有情谊的东西。他们还能在一起做饭吃,下班后能一起去跑步,坐台阶上聊天,慢慢重拾那份信任和平静。那时钟乐觉得,这是自己来深圳后最开心的事情。他开心的和身边所有人分享。   他还想起了好多,和李泽帆吃饭时,郁玲要走时的那一眼,那是责怪。认识她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怪过自己什么。也许郁玲心里藏着什么秘密,这秘密让她不肯再接受其他人的约会。自己什么事都说给她听,可她的心事呢,回想起来,仿佛一桩也没有。   再后来苏慧来了,一切都变得乱了,可在乱中也有平静。比如说,回老家在热带雨林唱歌,说真的,他已有多年没有拿起过吉他弹奏些什么了。吉他呢?哦,在成都,等苏慧到家了,他要跟她说一声,别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吉他得让他寄过来。想到这,他还有心情笑一下,吉他一直跟着他,从老家到成都,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如今都快报废了,他也没舍得扔。也算是铁打的吉他,流水的女朋友。   苏慧来深圳后,总是质问他,不和郁玲见面做不到吗?你们在不一样的部门,又没有多少工作往来,上班就干活,下班就回家,不要搞什么同窗联谊。十年后的钟乐对此态度也很强硬,这点上他自觉清白,自觉对苏慧无愧,倒觉得十年前和郁玲断了联系,没有尽力去找过而感到愧疚。也许她忍受过巨大的痛苦,而我看不见也帮不上忙。所以说,失而复得的朋友,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后来苏慧说,我看透了,你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你看你现在和我说话都烦,可和郁玲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吧。对,你们没约会没交往没看电影没手拉手,那又怎样?我每次来见你,真的,我不骗你,你之前有没有见过郁玲,我空气中都能嗅出来。   当时他是极力否认的,但现在他愿意承认,亲近郁玲,那是一种从少年时习成的心理。他从未觉得他会遭遇拒绝,即便那个沉闷温柔的女孩如今已变得强势果断,天天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脸庞,他仍认为他是不一样的。就如他心里,郁玲还是那个温柔的女孩。   上次回老家时,他还和宁少聚过一顿餐,饭桌上说起郁玲家的事。宁少说郁玲还是这么强势厉害,像死了她娘。钟乐不太理解,何谓强势厉害,毕竟人都和她打起来,难道她不还手,或许还保存实力的,“温柔”的还手?他说郁玲也有温柔的一面,想起宁少没有接触过现在的郁玲,便补充,上学那会不就很温柔?宁少狂笑,那叫温柔?那叫死板倔强无趣古怪,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叫温柔。他现场拿餐厅的女顾客给钟乐讲解,温柔是种女性魅力,无论谈吐还是行为,都该是柔和的曲线美,而不是锋利的棱角。   钟乐摇头,他说不出来,因为有些理解上的歧义是无法沟通的,但他心底明白,温柔是什么,温柔是种特质,而不是性别化的动作。女人朝男人撒娇,娇滴滴的讲话,照顾人无微不至,都只是一种行为,更不要讲,这行为背后也许有某种要男人掏包买单的企图。温柔是没有企图的,温柔就是那么简单,就如苏慧找到郁玲家,他们在楼下吵架,郁玲一直没有下来,交给他解决的时间,等他上楼时见到的她眼角的泪水;就如郁玲站在楼梯上,听着他父母和苏慧一家的吵架,了解他的心境,接受他所有的不堪。这两次,也许更多次了,转身过后,她仍然可以什么都不提起。   没想他脑海里打了这么多的转,回神过来,还能接上郁明的谈话。郁明叹气:“好有什么用,我觉得要给她报个班,就是那种培养女性魅力的,如何走路如何讲话通通都要学。她从不打扮自己,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怎么找得到老公。”他沉默了会,后头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会不会一辈子做老姑婆啊?她要是做了老姑婆,老了没人照顾,可怎么办?爸妈死了,她就是我的责任了。”   钟乐侧身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把水给喷出来。郁明真让他刮目相看,本事芝麻大,心倒是西瓜大。你不要麻烦郁玲就已是天大好事,还指望郁玲有一天孤苦伶仃,老无所依?   他起来把窗帘拉上,再躺回床上睡觉。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眼下海滩边白花花的,出去无疑是当紫外线的人肉接收机。他已经挺黑了,不需要再黑了。再和郁明聊下去?也聊不出什么好话题。郁玲会孤苦伶仃?真要有那一天,不用你郁明照顾,我自个在乡下买两间小屋,郁玲住一间,我住一间,屋前院后,养养鸡鸭种种花什么的。他被这样的想法惊倒,妈呀,哪里的情节,是周伯通和瑛姐吗?再想,倒也挺有趣。   胡思乱想中,他睡得很浅,做了个梦,梦见他和苏慧结婚了,有天回家,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女孩子,好大的了,看样子都有八九岁。孩子喊他爸爸,他很高兴,说慧啊,我们有孩子了。苏慧满脸悲愤,打了他一巴掌,说,这哪里是我的孩子,我能生下这么大的孩子吗?这是你跟郁玲的。她把他赶了出来,他带着孩子去找郁玲,见面就说,玲子,我终于晓得你当年要离开我的原因了。梦的最后,郁玲为他煮了一碗面。   钟乐醒了,看旁边的床铺,郁明已经走了,他还躺着好好回味了一下这个荒诞的梦和梦里面条的味道。梦里的郁玲不是现实中的郁玲,她是长发,束了马尾,穿浅杏色的针织衫和中裙,腰间还围着一块碎花小围裙,脸上始终挂着亲切动人的微笑,眼里也都是柔意,对这十年来独自养大小孩的苦楚和艰辛,一字不提,就为他去煮面了。他“哎”了声,梦都是相反的,要郁玲下厨煮面,还不如他自己去做,来得实际。   一看时间,四点都过了,他也要下海滩。走时敲了敲隔壁的门,没人应答,看来郁玲和小倩也都下去了。临近傍晚,沙滩上人渐渐多了,一时间钟乐没有找到郁玲他们,便独自先下水游了两圈。游得累了,上岸休息,看见郁明和小倩躺在一把太阳伞下,却没见到郁玲。他过去问:“郁玲呢?”   郁明戴着墨镜吸着椰子汁:“没下来吧。”   “我下来时敲过门了,没人在。”   郁明望向小倩,小倩说:“我走时她在啊。她说再等会,我就和郁明先下来了。”   钟乐去自助柜台找到包,拿手机打郁玲电话,通了,但是一直无人接听。他来不及换掉泳裤,套了T恤,踩着一脚的沙子跑回了酒店,敲了一通门,仍是无人应答。郁玲不会游泳,所以不会轻易下水,不在沙滩上,也不在酒店园林里,又没带手机,搞什么鬼。他突然想起上午和她聊天时的阳台,便往那边跑。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栏杆边,大叫“郁玲,郁玲”,那人挥手,再跑近点一看,真是郁玲。“玲子,怎么啦?”   郁玲已在阳台呆了一个小时:“谢天谢地,钟乐你来了。小倩出门时,把阳台的门给锁了。”   “锁了?”钟乐还没反应过来。   “嗯。我在阳台,没法打开。你打电话,把小倩找回来,让她开门,再给我开锁。我都被气炸了。”   钟乐点头,他不知道小倩电话,只能打郁明的,打通了也没人接,他只能再跑一趟去找人:“你等我。”他走几步,又回头:“玲子,你能跳下来吗?不高,就一层楼。”   “底下都是石头。”要是沙滩,郁玲早就跳了,可这下面的礁石又滑又陡,不小心扭了脚,又是十天半个月的不方便。   钟乐说:“你先翻栏杆,翻过来后,手抓着栏杆,脚悬空,手要撑稳啊,身子离地就没那么高了。”他站在郁玲的下头,举起了手,“这样,你再跳下来,我就能接住。”   “你真能接住?”   远处是海边落日,眼前再是一张真诚无畏的脸。被困一个小时的郁玲突然有些想笑:“那我跳了?”   “跳吧。”   她依钟乐所言,翻身后,小心的抓着底部栏杆,悬空后,不敢往身后望,只听见钟乐说:“跳。”她松开了手,闭上了眼,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她即刻就沉沉的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她这才想起,钟乐只穿了泳裤。   钟乐背后抱着她,打了个旋转,落日在她眼前晃过,然后她站在了石头上。她这才睁开眼,去看钟乐,钟乐一脸成功的喜悦。他说:“你看,接住了吧,说了,我不会骗你。”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海风吹拂,郁玲觉得一直梗在心间的某个东西消失了,被郁明和小倩成功积攒的怒气也消失了。她原本打算一旦“得救”,定要把这两个人骂个狗血淋头。加起来快五十岁了,怎么可以没心没肺到锁住人都不晓得。   此时,她竟然都不想计较了,甚至,她都打算晚上请他们吃顿烧烤盛宴,午饭前去询过价,这里可以包食材,但比从外面自带要贵上一半。她收拢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你记得初三那个暑假吗?你没接住我,害我摔了一地的泥巴。”换做平时,她肯定不敢讲出来,她唯恐被人晓得,她对某个片刻某个怀抱,念念不忘。   钟乐似乎记不起了:“有吗?我运动神经一直挺发达的。”   “就上山野炊被火烧那次。我们抄近路,去水电厂宿舍翻围墙。”   钟乐也笑:“我还真不太记得了,我就记得自行车载你,累得跟条狗一样。也许没接稳你,就是因为我太累了。”他跳下石头,转身,“你别误会啊,我没有说你胖。再瘦的人,一直载着载着,肯定都会累,再说,那天气很热吧。”   郁玲也跳了下来:“嗯,感觉比今天还热。老家的三伏天,要不不来风,来了风那都是热的。”   郁明回了电话,钟乐把郁玲被他俩困住一事简单说了下,挂下电话问郁玲过不过去沙滩边。他笑着说“修理他俩一顿”。郁玲问:“怎么修理?”   “扔海里喂鲨鱼去,要不,晚上烧烤,他俩做服务员。”   郁玲笑笑,看沙滩那边人头攒动,说:“我烦他们。”   钟乐找了块平坦的礁石坐下:“那我们就呆这里。我也不喜欢,明明是两个无业青年,平生第一次见海,派头大得要死,不停的摆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来的是酒店的海滩。”他摇晃手机,示意微信里郁明已贴出不少的照片了,“幸亏没有小倩的号,不然估计朋友圈都要被九宫格占领了。”   郁玲也坐在了石头上,咯咯的笑:“我以前还真不知道,郁明有这毛病。”她顿了顿,抬头看远方,“这景色,拍一两张也没错啊。”   夕阳已经坠入大海,不堪这无声消失的命运,天际线一片绯红,宽广洋面间,只一艘立了桅杆的渔船,从那分界线处驶来,隔得太远,它就像是静止在洋面上,阳光从背后留给它更为静溢的黑影。钟乐把手机摆横:“我们也拍一张。”   “咔嚓”声一响,手机已收录一张静止的海面夕阳画。钟乐翻开看:“不错,不错,好有意境。”他招呼郁玲,“咱们都背对着坐,”等两人都背靠海面坐好,钟乐手搭在郁玲肩膀上,手机点开自拍模式,“一二三,”再是一声“咔嚓”。   郁玲好紧张:“你要发朋友圈吗?”   “朋友圈?”钟乐似乎还没想到,摇头,“发朋友圈干什么?这是要珍藏的。话说回来,我们认识这十多年,除了班级合照,还有一起照过相吗?”   郁玲摇头:“那个时候都没有手机,相机也很贵。”   钟乐突然起身走开,三米远处单腿跪着:“郁玲,摆个pose啊,趁现在还有光。”   郁玲不知如何摆,她穿的是T恤和运动中裤,不适合走小倩风情万种的路线,只好双手都抱着膝盖,等钟乐照了两张,她再也摆不出姿势来了,便去抢手机:“我给你照。”   钟乐说:“不用了。”他突然就哈哈大笑,指着半空的阳台,“上午我们干嘛来着,我们在说郁明和小倩,”他摇头,“真不应该那样说郁明,也许他乐在其中呢。”他翻看照片一圈,得意的把手机递给郁玲,“你看,我照得都很好吧,你看,角度,光亮,什么都很好,像油画。”   郁玲接了过来看,六七张照片中,除了没有人物入景的海洋落日之外,其余照了她的,都很一般,不是光影有模糊,就是把她照得偏黑。更让她大为吃惊的是,两人的合影中,她竟然比钟乐白不了多少。她再望了这个屹立在海风礁石中叉腰等待她赞赏的男人一眼,心道,怎么可能?于是不声不响的把手机还给了他。当下,她更清楚一个事实,也许那些爱在朋友圈里晒九宫格的女孩,都有个照相水平上佳的男友。   等到天黑,郁明的电话催过来了:“你俩再不过来,烧烤位都要给人占了。”   烧烤场在沙滩的西侧,郁玲和钟乐下了礁石,一路从沙子里踩过去,此时,沙滩上人少了许多。仔细看,少的多是团体结伴或家庭游,还有单身的。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只要有私密空间,是无惧天黑的。郁玲被锁在阳台时,尚穿着运动鞋,来不及换沙滩鞋,这会踩在深深的沙子里,跟随钟乐的步子,抬脚过快,没走几步,已是一鞋的沙子。她十分不喜这种膈应,便唤钟乐:“等下,等下。”索性把鞋袜都给脱了,赤脚站在沙子上,沙子尚有余温,但已不烫人。再把鞋袜里的沙子给倒了,她拎在右手上,起身说“好了。”   突然看见钟乐伸出了一只手,郁玲把左手上的沙子往自个衣服上擦了擦,也伸出了手。钟乐握紧她的手,牵着她大步往前走。本来都是沉默的,沉默得有些怪异,又异乎寻常的和谐,大家似乎已经有那份默契了,他又开口:“你人矮,步子太小。不能太相信你弟,他们才不会光占位不烤东西吃呢,我们要不快点去,他俩肯定会把鸡翅和牛肉串都吃光的。”   一瞬间,郁玲仿佛还听见他吸吮口水的声音,她有点糊涂,也许这是个真吃货,天真的吃货,毕竟还那么能做菜。   果然被吃货说中,郁明和小倩早就烤上了,韭菜金针菇土豆一个没动,上架子的全是肉。郁明招呼:“快过来,都给你们烤上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进烧烤场之前,两人手又自然沉默的分开了,钟乐说:“景色不错,看了会夕阳。”他大喇喇坐下:“谢谢你们替我烤了。”再极其自然的把小倩那边的铁串拿过来一大半,分给郁玲一半,朝她眨眼睛。郁明举着串说:“乐哥,你拿我的啊。”   “哎,这么客气干嘛,你把你的给小倩就行了。”   郁玲坐下,看对面小倩的脸色,已有些僵硬。她想起下午被困在阳台的仇恨,心情莫名大爽。四人的烧烤桌,郁明和小倩坐一起,她自然就只能挨着钟乐坐了。她低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拿小倩的,不拿郁明的?”   钟乐看了她一眼,颇有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的意思:“那当然了,只有快烤好的,郁明才会放到小倩那边去,还有,好的肯定先给小倩吃啊。”   郁玲狂忍住内心的笑,起身去拿素菜。钟乐此举超没绅士风度,身为女性,她应该贬低他,看不起他,怎么会越发的欣赏起来?   一顿烧烤吃到九点还未散,郁玲喝了两罐青岛,胃里再也装不下东西。她也乏了,中午小倩在房间里喋喋不休,她没有睡好。当然更主要的是,她实在不习惯这种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的夜宵生活。郁明、钟乐都是她最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有话能说自然平时就说了,要把话堆在一顿饭里说,说着说着那也得无聊。   她便先撤了。郁明和小倩随她去留,钟乐以为她醉了,要送她回去。她说:“没事,两罐啤酒,灌不倒我。”之前郁明问他俩干什么去了,钟乐回答说看夕阳去了,后来小倩找到事由了,说你俩看什么夕阳啊,该不会是背着我们谈恋爱去吧。这会她要避点嫌。   郁玲很不喜这种轻易拿人感情说笑的交谈方式。以往公司组织这种玩乐会,只要她碰见个单身的男同事,稍熟稔,或因工作往来,多说两句话,就有人从头发根打量到脚底板,你俩别是谈恋爱吧。这种不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冒犯,恋不恋爱,和谁恋爱,关你何事?聊天的人既然不能亲昵就不要故作亲昵。再说,说者无心,她内心里多大的慎重、多大的顾虑,在这些人嘴里,也是一文不值的。   这点上,郁明还是清楚自己老姐,因为姜美凤这两年不断的逼相亲,郁玲对“谈情说爱”、“找对象”这些字眼相当反感。过年时就和老妈吵到电话都不接的地步了。这半年来,还不是听了郁治平和他的劝:先歇歇,别逼得太狠,把能干的女儿都逼出家去了。   这下,他便先于郁玲和钟乐,拍着小倩的小臂:“哪能啊,都跟你讲了,我姐和乐哥是从小就认识的,一起看个夕阳能有什么关系?就像我隔壁家二丫头,她穿开叉裤时我就认识她,光屁股不知看了多少回,那又怎样,我也没跟她在一起啊。”   见郁玲脸色缓和下来,郁明边喝啤酒边偷着乐。郁玲是什么人?你是不可能让她承认她不愿承认的事情的,他也不晓得两人去看夕阳,究竟看出些什么来了没有,但是想挑明?逼她?门都没有的。说不定本来有点谱的事,都能因为她的傲气,反方向走了。   想当年姜美凤翻出她的日记,看到了那五百块奖学金被她借给一个男生买了吉他,那个气的啊。原来郁玲从那么乖巧聪明,变得那么难管教,全是因为早恋。早恋也该早恋上一个清华北大的啊,门当户对,以后一起留在北京,她说出去多有面子。可早恋谁不好,早恋一个艺术特长生。她还特意去打听过,四中的这些艺术特长生,几乎全是靠后门进去的,模样光鲜成绩差的小混混,高考只能考个三百分,绝大多数都只能去本市那所大专校。至于那所大专校呢,风评太差,本市的人都看不起,说男的都只会玩游戏泡妹子,女的呢,都只好打扮,出台傍大款,一到周末,奔驰宝马停一校门,全是来接这些靓仔靓女的。   她着急郁玲找了这么个男朋友,日想夜愁,和郁治平说,说什么也要把他揪出来,莫误了女儿的前程。可这日记本里的内容,就和它的少女主人一样,自带遮光板和防解锁,只要涉及心事和男朋友的,都文艺酸溜得让人看不懂,而且男朋友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他”来代替。姜美凤已是四十多岁的大婶了,哪里还有那颗敏感的少女心,又没得做阅读理解的好耐心,粗略翻完半本,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郁玲,逼她招供。   郁玲哪里会招供,只问,你凭什么去翻我的抽屉,看我的日记?我还有没有隐私?   隐私?做女儿的哪里要有隐私?我是你娘,我为你好。你还在跟他交往吗?就你这样的女孩子,学习好的,没什么花花心思的,最容易被这些混混吸引,断送掉好好的一生。   问了几天,都没问到男朋友是谁,姜美凤下杀手锏了。郁玲,你再不说,我就盯着你的同学朋友,一个个去问,反正就快要放暑假了,他们都要回来了。   郁玲终于服软了,说,妈,我要期末考试了,你要我好好的把考试考完,回来我跟你讲。   姜美凤终于在郁玲那里收复了一点母亲的领地和尊严,点了点头,好。要解决那个男的,最好当面解决,当然郁玲回来最好了。   放暑假了,郁玲先拖着不回来,说没买到票。后来又说想打工赚点钱。姜美凤意识到这是她的拖延战术,说家里不差你这点钱,快点回来。快到八月的一天,郁玲回来了。郁明记得,姜美凤做了好几个她喜欢吃的菜,大概是想用母亲的柔情感动她。   郁玲在饭桌上说,没这个人,我没有谈恋爱。姜美凤失望极了,日记本都翻出来,那你五百块钱给谁了。借给一个贫困生,他后来还我了。你也知道的,我还重新买了一个复读机,一百多块,不然,我哪里来的钱。   你诓我呢,白纸黑字,你没喜欢谁?   郁玲越是否认,姜美凤心里越是慌张,甚至恐怖。人快到更年期,见识过无知单纯的少女,因为冲动盲目的爱,极端的排斥父母,再把自己给毁掉。她原先对郁玲没有什么好期待,期待都在郁明身上,但是不起眼的郁玲考上了好大学啊,以后再找好工作,好老公,日子好过着呢,做母亲的怎么能让她把自己毁在二十岁之前呢。   母女俩开始大吵。吵到最后,郁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时,他们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后来知道的,她在烧东西,她一抽屉的东西,什么日记本、同学录、联系本、书信,全给烧光了。烧光了,她出来,一脸的眼泪,说实在,郁玲是很少哭的。她说,我没谈恋爱,你要我怎么承认,怎么带你去找那个人。反正不管了,我以后不会再和任何老同学联系了,我保证,我发誓。你不要再去找他们,我不想丢这个人。   凭良心讲,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烧东西,是蛮恐怖的。郁治平姜美凤郁明更加肯定有这个人,但郁玲拼死了也要维护他的。郁治平还是心软些,怕把女儿逼出问题来了,要姜美凤退一步。姜美凤想了法子,这个暑假,你哪里也不许去,谁来见你也都不许见。只要联系不上,大概也容易断得多。郁玲也答应了。   再过十几年,想起这件事,郁明心里还是有疑问。郁玲那么喜欢那个人,那人究竟是谁,是死是活啊。等郁玲离开,他便开口问钟乐。说实在,十几年过去了,当初很大的事,到如今,也是随口一提。   “乐哥,你晓不晓得,我姐上高中时,把奖学金全借给一个音乐生,去买吉他的事啊。”   那不正是自己吗?钟乐“啊”一声,不知他为何问这话。郁明说:“上次你不好奇吗,在医院里问我,我也好奇。我估计我姐喜欢的,就是那个音乐生。记得我跟你说的吗,大一还大二暑假,为了这个音乐生,跟我妈吵得啊,天崩地裂。”   钟乐正在吃烤好的鸡胗,烤到最后,他技术越来越好,这几串不老不嫩,多汁味浓。听到郁明的话,大脑轰声一片。郁明接着说:“那个音乐生,现在在哪啊,是死是活,结婚了还是离婚了,你知道不?”他笑着搂小倩的肩膀,“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要为姐姐做点事,找到这个人。”   小倩吃吃的笑:“你还想成全他们?”   郁明笑得潇洒:“不,让我姐做个告别。你不知道,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姐是个深情款款的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钟乐看一眼手机,离十点还有十来分钟。他说想起还有点事情,你俩慢慢吃。   小倩扫了一眼他离场的背影,手肘推了郁明一下:“你个没心眼的,你姐姐以前喜欢过谁,要你说出来啊。”   郁明不解,问:“这有什么?”   “男人都小气。你说,要是你知道我十年念念不忘谁的,你还追我啊。”   郁明摆手:“没关系,钟乐肯定知道的,不过有义气,也帮我姐保密着,不肯告诉我。”   离开烧烤场的钟乐,径直回到了酒店,在他们入住的1023、1024房门前不停踱步。他得停下来走一走,缓缓刚才的心惊,再想想这里头是否存在什么误会,偏让他给理解错了。那个音乐生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呢?他做事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到了高二下学期就压根没想过艺考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实摆在了眼前,而更让人意想不到却又如此自然的直觉也袭击了他,好像后者比起前者,更让他心惊一些。   他颇有些心慌,冲动促使着他,让他想去敲门。可他又害怕敲门。细细一想,他也不知从何说起。都三十岁了,总不能一直当个冒失鬼吧。他在酒店昏暗的走廊里徘徊,感觉像是他的人生在四处乱窜,找寻不到出路。他点了烟,难得他今天还揣了包烟在兜里。早上临出门时想到的,郁明抽烟,他最好也备上一包,男人嘛,总要礼尚往来意思一下才好。   其实,他相信郁明说的,不需要郁玲来证实,他就相信。因为只有相信,他这十年来的疑惑才有最好的解答。就像他和郁玲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推心置腹,偏偏只有她的感情除外,不经意问过那么一两次,便知那是禁地。还有在市一院郁明告诉他郁玲其实有喜欢的人,回深圳后他去求证她是否有那么个喜欢的人时,也很疑惑,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十年都过了,为什么还不能聊?他实在不是强求人的个性,不能聊就不能聊吧,但心里还是在意的。   眼下再清楚不过,站郁玲的立场上,确实不能聊,只因为当事人是他。   当事人是他,这平淡的五个字,不经意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钟乐觉得自己残忍,以前他见郁玲为自己和苏慧的事伤神,觉得愧疚。到如今才清楚明了自己于茫茫海雾中射出的那箭到达了何处。   他可以装不知道,装选择性失忆的忘记今晚郁明说过的这番话。于他是安全的,于郁玲更是一份保全。她那么高傲,绝不会愿意被他当着面撕掉伪装,露出真实狼狈的自己。可他心里十万个不愿意要去隐瞒。即便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郁玲能瞒十年,那是她的能力,钟乐一分钟都不想装,这也是他的心气。   他去敲门。片刻后郁玲来开门。她赤脚穿着睡裙,微闭着的眼睛睁开,见是钟乐,“嗯”了声,“是你啊,小倩呢,我以为她回来了。”   钟乐堵在门口,偌大的身影把走廊里的灯光都给遮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设防的女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郁玲睡意朦胧,靠在玄关柜上眯了那么几秒,再睁眼,钟乐既没有说话也要进来的意思。她疑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怎么啦?”   钟乐知道这会不是好时机。可很多事情是顾不上挑时机的。他也没有思绪和心情来组织语言,他就是这么的粗暴:“刚才郁明和我聊起,说起你高中时喜欢的那个人,是个音乐生。”   郁玲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钟乐。   “才不是什么音乐生,你买的那把吉他是给我的,是给我的。”   郁玲脸色都变了。她伸手去推钟乐,要把他推出门外。钟乐反手抓住她手,她挣脱开,想退回房间的黑暗里,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安全地带,一不留神撞到了小倩置放在过道里的行李,打了个趔趄,再站起来,装模作样的摸着手臂,好像她被撞疼了。   站门口的钟乐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眼前的郁玲茫然失措的像个孩子。冒失鬼就冒失鬼吧,择日不如撞日,他觉得有些话今天一定要讲。   “郁玲,我当然知道什么都不说最好了,但你知道我的,我知道了就没有办法装不知道。”   今晚的郁玲完全没有能力武装自己。钟乐是不会走的,她回到自己床上,坐下,问他:“那我呢?你希望我知道你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钟乐语塞。过一会儿才说,“那我又该怎么办?铃子,我有伤害你吗?我肯定有伤害你,我不能当伤害了你,还假装自己很无辜。”   “你没有伤害我什么。就算有那也不是你的错。”郁玲辩解,看到自己赤着的双脚,觉得气势真他妈弱。她戴上眼镜,起身去关房门,钟乐推着门不许,郁玲睁大眼瞧他:“我换身衣服,出去谈。”夜已深,郁明和小倩也该回来了。   走廊的尽头,是青石台阶,走下台阶,便是这家酒店主打的东南亚风情的园林。园林的中央是露天游泳池。此刻静谧无人。郁玲都能听到旁边人的呼吸声。   两人就地坐在碎石铺就的路上,看天上偶露的几颗星星,看头顶高高的棕榈树,看泳池对面的茅屋,看脚边的乌龟石雕,久久无言。   郁玲先开了口:“你不气势汹汹,有很多话要说吗?”   钟乐回头定定看了她一眼,再看看黑黝黝的天:“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再是久久无言。郁玲叹了口气:“你要不说我就回去了。困了,真的。”钟乐揭露这个秘密,她确实是慌张害怕的。可过了这个槛,她反而舒适了。她那些怕被知道的患得患失,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既然钟乐非要挑起这个事端,那就他自个善后吧。还能做像以前的朋友,也可以,做不成的话,也随他去吧。   钟乐拉下她手,“你别走。”他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说呢?”   郁玲坐回原地。“为什么要说?”   钟乐急了:“郁玲,我们从今天起都坦白,好不好?我觉得守这样的秘密,一点都不好。真的,太吓人了。”   郁玲脸色又白了。“这是件很吓人的事吗?暗恋,暗恋一个人,是犯法还是变态?”   “我哪有这个意思。郁玲,你要能早点说这件事,没准我们早就在一起了,真的,哪有这么多纠葛,孩子都大了。”   郁玲脸都红了,无言以对。钟乐接着说,“你知道郁明一直在说音乐生音乐生,我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时,是什么想法吗?就是刚才我讲的,我都吓我自己一跳了。一直以来,我就是个心很粗的人,我不太能体会到你们女孩子说的那种很细腻的情感。如果你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早就开窍,发现你的心事了。以前宁少说男女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我还觉得是他想得龌龊,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是宁少比我早熟。”   “我和苏慧吵架时,虽然我嘴上总是说我和郁玲没什么,但其实我在吵架时心底里会比较的,要是这事换成了郁玲,她会这么做吗?会和我这样吵吗?我总是忍着她,大概也是清楚即便这样想,对她也不公平。和她分开后,我就想过,想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就算再找女朋友,也谁都不如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表白。”   “我也算知道,你是个很看重感情的人,我怕你觉得我轻浮,和前女友分手才一个月就要追人,这爱啊,也没什么分量。又怕你觉得我浅薄,知识啊能力啊,各方面都配不上你。其实说到底,我就是自卑,从来都是。就像念书那会老拉着你玩,其实欣赏爱慕都有,可我不敢承认,觉得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肯定不会在中学里谈恋爱,还是稳稳妥妥做个朋友好。后来李泽帆说他喜欢你,初二时就喜欢你了,说你既然不会早恋,将来他便要和你去念同一所大学。说实话我觉得他比我有实力,更何况他母亲逼他很厉害,考试考第二名都拿条子抽的,他一度都要放弃念书了,所以我们都挺同情他的,他难得喜欢上一个人,还要为此努力去考个好大学,所以我又是心灰意冷又是嫉妒。”   钟乐说完这长长的一段,叹了口气。“后来我也没考上你们那么好的大学。”   好在郁玲已经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你也喜欢我?”她摇头,“你要喜欢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为什么偏偏挑今晚郁明告诉你那个音乐生的事情之后来说。”   这个时机不对,她始终不是个感性的人,听了意中人这长长的唠叨,竟然没有被感动到,只认为这是钟乐的内疚感在作祟。她想,她要的爱就是爱,而不是别的什么。   “哪里是我挑的时机,是时机挑的我,好不好?我们失去联系十年了,我有很多疑惑。”见郁玲面露怀疑,他插了另外一句,“我的疑惑不是那种要很深入思考一定要答案的东西,我的疑惑就是那种,解不开就不要去想了的。所以说,我是个很能跟疑惑,还有模糊啊这些中性地带共存的人。”他接着说,“可今晚郁明告诉我的,能解释一部分,但它解释不了全部。就比方说,我和苏慧,你介意我说她吗?”   郁玲摇头,他说,“按道理,我和她的感情应该是比较深的,可我才分手了,我好像也没有多痛苦。仔细去想,玲子,我很少会这么去想,这种分手的感觉,都没我这十年失去你消息的怅然和遗憾要强烈。”   “这十年里我不下百次的想起过,要是郁玲在,多好,有多好。我大一时还老老实实的去上课,拿了奖学金,平生唯一一次拿奖学金,有八百块,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很开心。因为我想给你买点东西,就像你的奖学金给我买了吉他一样,可我电话联系不到你了,我只好买了谭木匠的梳子,按照原来的宿舍地址寄过去了,可被退回来了。我好丧气啊,然后剩下的钱,我就包了网咖,请室友们打游戏去了。还有我参加了校园里的唱歌选拔节目,上台唱了几首歌,当时我就想要是你就在台下为我加油,该多好。我好像还得了个名次,第五名还是第六名,我给忘了?反正最后颁奖了,可上去领奖状时我也没多开心。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今年我们又碰见了,我明知道你烦苏慧,苏慧也烦你,可我老是找你,我就想多聊聊,我怕十年过去了,我变了,你不了解我了,然后我们又散了,你说这样的重逢有什么意义。我这个人,是不太愿意想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我要是愿意多多思考人生,没准早就想开了。还好,我现在想通了,玲子,说到底,我就是想和你分享我的生活。你说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喜欢我,不该有点得意?为什么要心慌。不是我现在才爱你,是我一直不知道。”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郁玲本是个十分认床的孩子,这些年要是没有她家那拉下来犹如门神的窗帘护着,她在哪里也睡不安稳。这晚上倒是个意外,或许是被人拉着谈心谈得实在是困了,一觉睡醒起来,意外发现小倩都醒得比她早,已在洗手间里洗漱了。眯眼向右侧望去,窗帘早已拉开,阳光洒了一屋子进来,明明昨晚睡觉前,她仔细给拉拢好了。   她问小倩:“我还没醒,你怎么就拉开窗帘了。”   “我看看外头天气呗。今天天气不好,下雨了。”   昨天那么晒的天气,天空里都瞧不见几片白云,今儿个怎么会下雨?郁玲戴上眼镜,到窗前一看,果然是,屋子里开空调,门窗关得紧闭,这雨下得悄无声息的,让人无从知晓。   她拉开窗,风立马就溜进来了,竟然比屋子里的冷气还让人清爽。海边下起小雨来,天也不阴,只是阳光不如昨儿个那样的大晴天耀眼。她赤脚走去露台,雨滴随着海风吹落在她身上,别有一股温柔的滋润。她侧头看看旁边的露台,空无一人,愣了一会,仍觉得昨晚的谈心像是她做的一场梦。自从和钟乐重逢后,她的梦又多了起来。可以往的梦做醒后,是失落是哀伤是人生无趣。今天她一个也感觉不到。   回到屋内,小倩还没收拾好自己,郁玲站在洗手间门边等候,看她有条不紊的从洗漱台上摊开的化妆包掏出水乳霜等等往脸上各种拍打擦拭。那包的体格,也算得上是硕大,难怪出来度个一天的假,都得拎个行李箱。   小倩斜眼瞄她,见她心情不错,也不催自己:“玲姐,昨晚做什么好梦了,笑了好多次。”   郁玲心里一咯噔:“我有吗?”   “怎么没有?还吓到我了,以为你怎么了,开灯去看,嘴角都咧开了。”她扭扭自己站疼了的腰,脸再往镜子前凑,手拉起右眼眼皮,眼神向下,是要画眼线了。郁玲再走近一点观摩,人画得熟练,还能和她开玩笑:“该不会是梦到哪个男生了吧。”   郁玲心惊,嘴上装没人事的说:“这种梦有什么好开心的,得梦到天上撒给我好多钱才开心。”   小倩没法再聊,心想郁明这姐姐就是无趣、算计,变着法的想要她出这趟玩的份子钱。   郁玲看她化妆如此的得心应手,轻声问了她一句:“介不介意借我用一下?”   “哪个?”小倩不知郁玲指的是她化妆包里哪样东西。   郁玲有些不好意思。她大小倩八岁,但在化妆这方面就是个生手。虽说人在职场上,也讲究要化点妆才好。她也曾试过,但只要进行到眼影和眼线,次次都是失败的,尤其是眼线,她根本就做不到既要眼神朝下,还能瞧见眼线笔尖的事情,眼睛被戳过无数回。况且每天早上要紧着时间出门,一旦化花了就要重新卸妆,太耽误时间。   这事上既然没天赋,也没人欣赏,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抹抹粉底,画下眉毛,再涂个裸色唇膏就出门了的风格,几乎等于没化妆。眼下虽说她也未必一定要化妆,但看着小倩骨灰级的应用,眼神大了有一倍,觉得偶尔试试也不错。   小倩把整个化妆包都推了过来,示意她要什么自己拿。郁玲想拿过来也没用,干脆问:“小倩,你能帮我化个妆吗?”   这一个多月来,小倩和郁玲睡一张床,自然清楚她卫生间洗漱台上方的柜子里是一清二白,除了那点水乳,什么都没有。她刚到时还和郁明嘀咕,你姐姐也太不讲究了,现在还哪有人出门不化个妆啊,怪不得快30了连个追的人都没有。难得她终于开窍,知道女以悦己者为容,就算不为悦己者,为了自己也是好的啊。小倩乐得在她脸上施展下手艺,免得郁玲一天到晚都认为她啥能力也没有,是个闲人。她自认为,在提升自我价值这方面,其实她一点都不弱。只不过走的和郁玲不是同一条道而已。   郁玲洗净脸拍好水乳霜,端坐在床沿边,正等小倩来,听见了敲门声。她心里一急,小倩已高声叫:“谁啊。”   是钟乐在回答:“去吃早饭了。”   “等会等会,没弄好呢。”小倩拿了化妆绵把粉底液推开,尖尖的下巴朝郁玲勾了勾,“玲姐,等会让他们都大吃一惊。”   郁玲心里慌张,伸手去抓小倩,说,“算了,我不化了。”   “干嘛不化?”小倩不懂,“你不用担心,我肯定化得好,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女孩子,肯定是越打扮越好看啦。”   郁玲不再接话,忐忑不安的坐在那里,任小倩在她脸上上下其手。这样的心情真是像极了刚毕业那会,要去做一件事却又犹豫害怕得要死。八年职场修炼起来的果敢决断在这一刻起不了丝毫作用。她想起钟乐昨晚最后的话,“不是我现在才爱你,是我一直不知道。”说得她的心怦怦的跳。然后她佯装镇静的说,“我知道了,可你要我说什么呢,我们都回去仔细想想吧。”   她逃荒一样的逃离了现场,逃离了钟乐的目光。   可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她的心还是在怦怦直跳。为什么?钟乐昨晚说了好多他过去不曾意识到的事情,郁玲也突然意识到了她不曾意识到的想法。过去她想都不敢想,可她其实、偏偏就是这么想的,她和钟乐就像是站在圆圈上,就他两人,她站着静静不动,钟乐一直在跑圈,不管他怎么跑,顺着跑、逆着跑、跳着跑,他总会遇见她、发现她,他总会知道她的好,也知道自己的心。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怎么会这么没有醋意,她曾经也怀疑自己其实并不爱钟乐,因为她真的不吃醋。没想到,是到头来她不屑于和她们计较,哪怕是苏慧,差点就走进了这个圈,把她给挤出圈去了。她的较量和忍耐都是这漫长的人生,是这漫长人生里等待钟乐的发现。   到最后,他发现了,坦白了,所以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心愿达成吗?钟乐钻进了她的心里,揪住了谁都没有发现的小鬼,它曾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心房里孤独的呆上十年,诅咒钟乐的每一段恋情都要无疾而终。   有那么一会,郁玲真恍惚了,迷失了。回过神来,她不忍唏嘘,幸好他们重逢了,否则要是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了,而钟乐从未与她重逢,她的人生就是一场自我塑造的清苦,那她又该怎么过下去。   小倩帮她化好妆,拿了小镜子过来,示意她看。   郁玲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大了不少,皮肤的光泽度也比以前好一个档次,心里是雀跃的。但还有点美中不足,小倩化的妆过于粉了,和郁玲今日的衣着打扮实在不相称,她要是穿裙子来就好了。   也罢吧,又不是参加晚宴,人生哪有什么都完美的时刻。况且郁玲对待容貌衣衫,历来也没有同龄人上心。她戴上眼镜,装不在意的瞄了两眼:“好了,不错。”然后穿上鞋就往外走。门外两个男人都靠着墙玩手机,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望。小倩在身后,干脆把郁玲推了出来:“看看,今天玲姐有什么不一样。”   直接被人推到跟前,郁玲有些窘。她打算给自己造个台阶下,讪讪笑两声:“我和小倩化着玩的。”   郁明先开的口:“姐姐,化了之后挺漂亮嘛。”敷衍的口吻,他是不耐烦等久了,再说在他眼里姐姐再化妆也没他的小倩漂亮。下一秒他就拿过小倩的包,催她走在前头:“快点,自助餐去晚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   钟乐倒是瞧了两眼,欲言又止的望到了别处。郁玲心惊了一下,难道小倩还给我化丑了?不至于吧。她后悔没多瞧两眼再出来。   钟乐眼见郁明小倩在拐角处消失,才动了步子:“走吧。”无言的走了几步,才再开口说了句:“是挺好看的。”郁玲低头翻了下眼皮,错过了时机的夸赞,怎么赞都不是那个味了。   “那你想清楚了吗?”钟乐突然压低了声音,侧脸过来,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一句。他一夜未睡,刚才还靠在墙上眯了会眼,脑子里闹哄哄的,就是静不下来,不知道郁玲会怎么想,怎么答。   郁玲叹气,她就是怕钟乐问起,自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化的妆。说实在一个几乎不怎么化妆的女人,在如今有如整容一般的化妆术下,应该是判若两人的。她想钟乐看见了,就应该能明白她的心意。不需言语,自能领会,能做成伴侣的人总需要这点默契吧。   她抬起了头,迎着钟乐的目光,不死心的问了句:“你看我有什么变化没?”   钟乐一脸的疑惑,他知道啊,那个她们出门时,小倩不说她化妆了吗?他听见了。   他只好又瞧了瞧郁玲的脸,脸比平时要白,嘴唇也鲜红些。他点了点头,“你涂了口红。”   郁玲无言,转回头平视前方,双手扯了扯T恤下摆,趿着拖鞋,一个人先朝餐厅方向走去。小倩帮她化妆还是很细心的,化妆包里的一应事物,一一都用在了她脸上。可如此繁琐又有条不紊的工作,在一个直男的眼里,显现出来的结果仅仅是化了口红。郁玲心说,眼影也涂了,内眼线都画了,睫毛也卷了,腮红也抹了,连头发,都拿小倩的卷发棒,稍微烫了点外卷,你都瞧不见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钟乐看了看郁玲背影,内心忐忑的跟去了餐厅。他没什么食欲,夹了两块面包,拿了杯牛奶,就往郁明小倩坐的餐桌走过去。郁玲还在排队等餐厅师傅现做的汤粉,回头瞧见钟乐魂不守舍的朝左走,唤住他,轻声说:“别和他们坐一起,找个还没人的座位。”   等郁玲端着汤粉来到钟乐跟前,他已经把面包和牛奶都吃完了,安坐在位子上玩手机。郁玲问他:“你不再去拿点?”   钟乐还在玩手机,“不用了,不饿。”   郁玲把自己盘子里的茶叶蛋给他:“吃这个吧。中午饭要等回到市里才吃,还不知路上会不会堵车。早上最好多吃点。”   钟乐接过茶叶蛋,剥了壳,神情焦躁。他不懂,他问郁玲想好了没,郁玲不告诉他,可在他心里,那就是一句话或者点个头的事情。   粉有点烫,没法下嘴,郁玲放下筷子,双手在大腿上轻轻敲打。她也知道那是一句话或者点个头摇个头的事,可她就是说不出也做不来。见钟乐为此伤神,耗费他本来就不多的脑细胞,她心里也暗骂自己,你这么倔有什么用,这会是能挣钱还是能当饭吃。她又骂钟乐是个榆木脑袋,你都知道我喜欢你那么久了,你要什么回答。   她既不肯正面作战,也不甘心早上花半小时化的妆就这么失败下场,当然也不知道眼下该聊什么,只好不死心的接着聊这妆。她想可能是我戴了眼镜,他看不太出来,“我不只涂了口红,你看,”她摘下眼镜,垂下眼睑,低着头说,“看到眼影了没,带珠光的,由浅到深,小倩给我涂了三层,还有睫毛,变长好多吧。”只听见钟乐“哦”了一声,抬眼看,他的眼神已不在自己的脸上,而是那颗剥了壳的茶叶蛋身上。   郁玲此时才恍然大悟,一个是单细胞的IT直男,一个是从未谈过恋爱的古板白领,明明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偏偏连点你知我意的意会都不会。她想总要有一个人给点准确的信息才行。对,钟乐要是善于猜测和揣摩,她何至于吃碗粉都要有如此艰难的内心戏呢?   郁明和小倩已吃完早餐,走过来问为何不和他们坐一处?钟乐先替她回答了:“那边人多,吵。你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郁玲吃粉,低着头点头。   “我看雨不大,要不我们再去沙滩走走?你们等会来沙滩找我们。”郁明提议。   郁玲看了看腕表,大有说一不二、豁出去的气势,“不找你们,十点房间集合,十点半退房,中午赶回市里,再找地方吃饭。”   她赶紧吃完粉,起身:“时间还早,我们也出去走走。”   钟乐把手机揣在裤兜,笑笑,“听你安排,领导。”   两人站在栏杆前,望下方的沙滩,早上下了雨,沙滩上的人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了郁明和小倩这两个目标。她再看了看四周,指了指那条海滨栈道,“我们去逛逛那里。”   一边是蜿蜒起伏的群山,一边是海,群山与海的交界,便是沿海公路,公路的下方,礁石的上方,错落别致的用石头和木材打造出一条近20公里长的栈道。   一路海风细雨相随,郁玲落在钟乐身后,双手插兜,打量前面那个背影好久。   见她落后了,钟乐站台阶处等她。台阶也不高,郁玲走过去,就伸手紧紧拽住了钟乐的手。那手掌带着男人的粗粝和炙热,稍有一滞,随即握得更紧,把她拉上了台阶。   还好,拉上去后,手没有松掉,还是紧紧拽着。   钟乐望着她笑。终于第一次达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意思。他这一笑,郁玲就有些害羞,脸上不受控制的起了薄薄一层红晕,她想把手给抽回,钟乐抓得更紧,另外一只手再推她背,转了个身让她并排走在了他的左侧。   郁玲一半是甜蜜,一半是松气,也许后者还多点,起码不要她再想招了。她偷着乐,心想果然得用直男知道的招数。可见钟乐面色如常,也不像很喜悦的样子,冷不丁又想起一事,一下子又紧张了。钟乐只问她想清楚了没?可没指明是哪件事,她也没确认,况且钟乐还是个马大哈,昨晚说的话睡一觉起来就给忘了呢?万一两人想的不是一件事,那今天早上她不全表错情了。   她结结巴巴的确认:“钟乐,昨晚你说的你还记得吗?总不会是酒喝多了吧。”   “过了,是不是?”钟乐吐了吐舌头,“早上见你,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一急起来,是不会想,要怎样把事情做完美一点的。”   他望向郁玲,手握得更紧,眼神也更为真挚,“希望你别介意,等回到市里,我再请你吃饭,看电影,行不?”   郁玲想笑,对啊,这才是他追女孩的套路。果然两个人纠结的不是同一件事。   郁玲摆摆那只没有被抓住的手,“不用,真的。”她好像也没有多喜欢吃饭看电影逛街这些套路。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搜遍脑海里的词汇,也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一下就明白了,钟乐这一解释,她也找到了今早各种不自在的另一个理由,他们之间关系看似更好了,其实是更生分了。做朋友,不需要对对方、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和期待,而做恋人,一定会有贪心会有幻想,也许会像苏慧,结局未必会比做朋友更圆满。   这样一想,好像也没有多兴奋。   雨渐渐大了,两人躲进小亭,这海岸远离了酒店的沙滩,下方是林立的礁石。礁石上有两三个人,或在捡拾贝壳,或在垂钓,远处是帆船俱乐部的码头,白色风帆星星点点,再远处,就是海上作业的设施。海风怡然的吹,雨也下得飘洒,偶路过的行人驻足观赏、拍照,再往前行。这日也就是个平常的周末罢了。   郁玲心想,这人生里多大的心意,大白于天下后,好像也就不是多大的事了。   两人似乎也找不到以往相处的那种默契。虽然该看手机时看手机,该聊天时就搭句话,一切自然,但那就不是恋人相处的气氛。转眼就到返回酒店的时候,郁玲起身,心中有失望。   他俩确立关系了吗?好像是。但郁玲还是感觉到了,钟乐在昨晚疾风骤雨般的表白后,并未朝着巩固他俩关系的方向更进一步,而是退缩了。他为什么退缩?郁玲不知道,也不敢问。别的事情她可以做主,强势一点,但是感情上,刚才去拉钟乐的手时,她便想她已经用光了这段感情里的主动值,从此之后,她有要求,主动的那个人必须得是钟乐。   她到底是心有不甘,说:“我俩的事,先不要和郁明他们说。”未等钟乐问,她已回答,“他肯定和我妈讲。我妈那人吧,最爱凑热闹了,还很容易大惊小怪。”   钟乐点头。   “也不要和你爸妈说。”   钟乐想,我爸妈正着急我找女朋友结婚呢,要知道是你,还不得高兴坏了?   郁玲摇头,“咱俩感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钟乐想想,也释然,再点头。   回城的路上,郁玲开车,偶用余光去瞄副驾驶位的钟乐,两人眼神一交错,随即便移开,也是说不出来的尴尬。后座的郁明和小倩在聊天,发现前方两人太过沉默。郁明便问:“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啦?一大早上到现在,都没几句话。”   小倩也觉得气氛不对,凑过来问:“今早你们去哪里了?后来我和郁明回酒店想找你们去玩双人脚踏车,怎么也找不到。”   要瞒就要瞒得像样点。郁玲“咳咳”两声,装清嗓子:“昨晚吃烧烤多了吧,嗓子有点不舒服。”   郁明愣住:“嗓子不舒服,那你早上还吃那么辣的粉,”他又问钟乐:“乐哥,你呢?”   钟乐把棒球帽遮住脸,“昨晚没睡好,我看还要一个小时才回市里,我先睡会,睡醒叫我。”   海边度假回来,过了两三天,郁玲才觉得她和钟乐慢慢脱离了好友的状态,有那么点开始谈恋爱的样子。那日早上她上班按开电脑时,恰逢电脑在安装系统更新软件,启动得慢,花了有两分钟时间。她等待中想,这不挺像人谈恋爱嘛,有人进入状态快,有人则慢,就像这电脑,有启动得快,自然也有启动得慢的。   再说,她对钟乐有什么不满意?未当人恋人前,觉得哪里都好,怎么一确立关系,就苏慧上身,嫌他各种磨蹭和不得要领?钟乐还是那个钟乐,急躁的是她,等了太多年,不想等了,急着要修成正果。   钟乐谈恋爱是有他自个的步骤的。上个周日从海边度假回来,大家都要收拾、休息,便各自回了家。到周一下班前钟乐便问郁玲加不加班,不加班就去吃饭看电影。第一天倒也平淡,吃的是日式料理,看的是好莱坞的动作大片。周二晚上郁玲加班,两人便在公司食堂吃饭;周三钟乐去广州出差,周四晚上才回,人要休息,自然也就不约了;到周五下午四点,郁玲心里就嘀咕,手机微信□□都看了一遍。自打海边回来,还没一个星期,她似乎就已养成习惯,习惯钟乐有事没事就约她,和她在微信上说几句话。   下午技术线开会,就在她这层,快到五点才开完会。钟乐收拾好笔记本,就想直接去找郁玲,他预约了小区里的羽毛球馆,打算以后每个星期五没事,就和郁玲打会球。   郁玲正好从卡位里起身,见钟乐是要过来的意思,摇了摇头,再晃手机,示意他微信上聊,钟乐点头,转身去去了电梯间。他真是纳闷,谈个恋爱而已,弟弟不让知道,父母不让知道,连在公司里也要瞒着。他看过员工守则,他和郁玲的情况不属于要加严防死守的办公室恋情,两人既不是上下级,具体工作也不交叉,没什么暗度陈仓、私相授受的地方。郁玲更是人事部的员工,就算她没处理过,也不知见识过多少起。有次他还问了,问他们是否要向公司报个备,自己公开总好过别人捕风捉影。郁玲也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想想,他也气恼。但想过也就算了,郁玲做事总会有她的理由,也许只是他想不到。   他在微信上提议,下班直接去打羽毛球,郁玲不愿意,说她穿的是通勤装,没有适合的衣服鞋子。钟乐说,回去的路上就有一家奥特莱斯,一站就可以配齐她所有的需求。   郁玲还想找理由,钟乐先发语音过来,说乖,你得多运动,别整天坐着不动,我看上次去海边度假,你也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宅房间里,连套泳衣都没带。   这段语音钟乐发得很快,该是他想也没想,顺口就说出来的。可就这乖字,让郁玲顿时就从脸红到了脖子。郁玲想,上一次有人和她说乖,是什么时候?大概还是在念学前班,每天放学时爸爸把她接到单位里,要她自己一个人玩,别打扰叔叔阿姨工作时,跟她说起过吧。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郁玲确实不爱打球,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后天也从未为此付出过时间和汗水。以往同事聚会,不管是打牌还是打球,她都不参与,她有压力有负担,怕拖队友后腿,也怕人笑话。可钟乐是个运动爱好者。今天约她,她可以拒绝,下次呢,下下次呢。老是这么拒绝人,有意思吗?她总得跨出这一步,有个开始。   她在微信上坦言,我球打得很烂。钟乐说没关系,他打得好,可以教。   郁玲再说,不许笑话她,她没出师前,不许组队和别人打。   钟乐一一答应,保证他会做个好陪练和捡球员。   未吃晚饭,两人就到了羽毛球馆,换好衣服入场,馆内人还不多。钟乐发球,球总是在郁玲上前方,个个都好打回去,只是击回去的球,十有七八方向都偏了。郁玲初握球拍,还控制不了球。好在钟乐人高马大,反应也快,十有七八球都能抢起来。一来一回的打上几个球,球再慢慢脱离他的控制,偶有球擦着郁玲脸颊,飞驰而过,或者球偏了,高了、低了,郁玲的反应就显得尤为呆滞笨拙。   总是她捡球得多。   钟乐在网那边一一教她,和她说,发球时不能把球抛起来在空中击球,那是网球;正手发球时,球先松开,看到球落下,再挥拍子,力道不够的话,稍微抬下右脚跟;击完球后要迅速回中心位准备;不要老站着不动,要移位,来球是高远球,要迅速向后退,跳跃,再击球。   钟乐教得认真也耐心,郁玲刚开始那点打不好球的窘态也消失了,打得那么挫,人家早就看在眼里了,于是干脆老老实实,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学下来。两个小时打下来,进步斐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不到球了。当然和左右场上大战正酣的比赛一对比,她也清楚,那是钟乐放了很多水。   郁玲做运动还从未这么酣畅淋漓过。虽说出了一身的汗,但仿佛也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从十四岁钟乐做她同桌开始,至今十六年,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畅快,是所有心事都卸下来的痛快。她总觉得她和钟乐的感情很轻,其实是她以往心事太重。   此刻她只要仰起头,用力甩拍子,看羽毛球飞出的抛物线,再看网对面的人跳跃,帅气击球。只要愿意去想,想清楚,人生其实很快就能进入新的篇章。她不再需要躲闪隐藏了,也不需要找理由借口了,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看钟乐,看他短而立的板寸头,看他甩头飞舞的汗珠,看他浸湿了的运动背心。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她已没有心事,反正他就在对面。   她第一次觉得以往是傻,那些憋屈的心事就算是坦白了,也没人能全盘的理解和接受。倘若知道有这种可能,有这种肆无忌惮去注视,一起挥舞球拍叫好的机会,当年她说什么也应该去试一试。   在更衣室里冲凉换好衣服再出来,已是晚上八点。钟乐说别去餐厅吃晚饭了,我们去酒吧街吧。正合郁玲意,她在包里翻车钥匙。钟乐说打车过去,不开车,万一喝酒了呢。   郁玲说,那我不喝就好了。   天这么热,喝点啤酒也没关系啊。   网约车司机轻车熟路,把他们放在市中心一处商场侧边,那里是一整排的酒吧。   郁玲来这种地方来得少,没时间没朋友也没心情。钟乐比她会过生活得多,调来晨星还不到一年,已向同事四处打探好吃好玩的地方。比起在深圳八年老司机的郁玲,也许他更清楚这座城市的潮流。   十数家酒吧都已营业,人声鼎沸。郁玲站街头望过去,家家都装修别致,风格各异。是夏日,又是周五,数十米长的骑廊,吊满了灯光,摆满了绿植和工艺品,原木色的桌椅间,塞满了鲜艳的裙摆、雪白的腿,还有生动的脸。她突然就有些怯场,她穿的还是上班那套衣服,并不适合如此动人心魄的夜晚。   钟乐牵着她手,从桌椅人群里穿过,一直走到另一头,总算在喧闹中找到一张还算自在的台。点了小食,也点了啤酒。侍者走了,钟乐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好在桌椅的空隙间放下他那两条大长腿。郁玲问钟乐,你以前来过这里?   “对啊,偶尔来看球赛,有气氛些。”   郁玲往身后望,形形□□的人群中是男性多些。她又问:“今天没球赛?”   钟乐笑:“没有啊。”他身子往后靠,“就出来散散心,今天不用加班,明天不用上班,运动一下,再喝点酒,吹吹风,挺不错的夜晚。”   他一说,郁玲自然就往天上望。月亮不大,但还挺亮,偶见几颗星星,在城市已属难得。酒吧街对面是一高档小区,漆黑且寂静,只门口那棵高大的紫薇花树,开得甚是绚烂。   郁玲今天也不用加班,明天也不用上班。吴博文和何青的调整业务架构进展缓慢,她今年的KPI不用重做,少了这天大的压力,她自觉下半年应该可以轻松点。   钟乐往玻璃杯倒啤酒,递过来,郁玲也就接过来了,抿一口,味道不似以前喝过的那般难喝。放下杯子,看街角暗影处,似乎有一颗桂花树,隐隐约约有花香飘来。   钟乐问她:“你这个星期,这么多天不在家吃饭,郁明有问什么?”   “能问什么?我就说加班,他还管我啊。”郁玲扬扬下巴,颇为自在。听到身后一阵大笑,转头去看。隔了两张桌子的那桌,三男三女,年轻有型,是这个时代最美好也最潮的那群人。他们在打牌,有人输了耍赖,其余人起哄,不依,最后输的那对情侣无奈,站起来领罚。笑着吵闹一番,接着打下一局牌。   郁玲正好能看到那个站起来的女生,穿今年大热的一字领荷花袖连衣裙,黑色长发,香肩外露,皮肤白皙,是这群人中最好看的那个。她输了,她耍赖,她要男朋友帮她领罚,她笑着开始打下一局牌,还气势不足的放别人的狠话。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出来玩就是玩,她不用担心什么,她享受她的年轻,她的美貌,她的爱情,还有时光。   郁玲真有些羡慕她,突然间也想去买一条这样的连衣裙。她想起在她的衣柜里,衣服虽然不少,但不是职场风就是休闲中性风,实在是缺一件如此柔美可爱的裙子。   她说:“钟乐,你明天陪我去买衣服吧。”   买完衣服呢?“再去看场电影吧。”   “好的。”   “有时间,再去红树林那边走走。”夕阳微风、海面树林,礁石长廊,郁玲想,那里意境好。   钟乐都一一答应。   这晚,郁玲在回家的路上心花怒放。她总以为她要的爱情是深厚的、是与众不同的,是灵魂的碰撞思想的交流,其实她想多了。今年九月她就三十岁了,再不让人陪着逛街买衣服看电影看夕阳看日出,她就老了。   到了周日,衣服买了,红树林也逛了,郁玲打算下午在家搞卫生,可她越发的看郁明和小倩不顺眼,拿了手机和钥匙便去了钟乐家。钟乐还没搬家,他想这里离公司和郁玲家都近,便和原来找的租客说不租了。他打算先这样住下去,反正新房那边也不急。   他见郁玲来,说:“正要去找你,有东西给你看。”茶几上一个快递纸盒子,旁边堆满了塑料泡沫,他小心翼翼的从里头拿出来一个包。郁玲看包的形状便知道,应该就是她当年给他买的那把吉他。   “你还留着?”   “本来都打算不要了。苏慧回成都后,说要扔掉我的东西。我想别麻烦她了,我的东西她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后来我们不是都在一起了嘛,这吉他,那就是个纪念了。”   郁玲瞄了他一眼:“苏慧知道这吉他的事吗?”   钟乐点头。郁玲又问:“那她没气得给砸了啊。”   “她肯定想砸,我不让。”钟乐耸肩,打算坦白,“我把之前在成都买的车留给她了。砸了,她就要不到车了。”   郁玲“哦”了一声。钟乐心有不安,坐茶几上问,“你什么意见?”   “没意见啊。那是你的车,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郁玲觉得自己特大方,男朋友把车留给前任,她都不吃醋的。虽说从过程看,钟乐不是她从苏慧手里抢过来的,但从结果和时间来看,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怎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人都到手了,其他的就不要那么计较了。再说,难道她还要钟乐千里迢迢回趟成都把车处理掉,或是再开来深圳?不现实。   钟乐取出了吉他,这吉他够旧了。郁玲看这它伤痕累累的身体,轻轻勾了下琴弦,问:“还能弹吗?”   钟乐摇了摇头,“怕是不行了,你看,”他指着琴弦下面的面板,“它已经变形了,琴弦都被顶起来了。成都湿气大,再说,我好多年没弹了,保养也不好。”   当年买时,两人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买不起好的,它也就是一把很普通的吉他。郁玲想,这也该是它的寿命了。“那你打算收起来?”   钟乐点头。“当纪念品,好好收着。等以后孩子长大了,告诉他们这是爸妈的定情信物。”   郁玲笑出声来,钟乐想得太远,孩子,他俩八字还没一撇呢:“还要再添油加醋一点,就是青梅竹马。”   钟乐点点头:“可以啊。”   到下午五点,郁玲问他今天下厨吗?钟乐便说,“走,超市里买菜去吧。”   菜买回来,钟乐主厨,郁玲打下手。主菜是油焖虾和红烧排骨,素菜有清炒西葫芦和蔬菜沙拉,再做一个紫菜蛋花汤,够丰盛了。   排骨在超市已切段,洗净汆水后,放油中加酱油调料爆炒。同时,钟乐让郁玲帮忙剔除大虾的虾线,郁玲从未做过,尚不知道虾线在哪。钟乐示范,拿牙签在虾身靠头一端一挑,整齐的一条黑线就出来了。郁玲有样学样,也拿了牙签去挑,挑一个断一个,黑线断在中央,她又从中间的虾背上去挑,反正断在哪儿就挑哪儿,好好的一只虾,被她戳得是壳肉分离。   钟乐放水焖烧排骨,回头看盘子里郁玲挑好的几只虾,刹那间有些目瞪口呆。郁玲尚未意识到她挑的虾线不合格,她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于是拎起一只断断续续的虾给钟乐看:“你看,挺透明的了。”   钟乐想笑,又忍住笑。郁玲太过认真的表情,显示她并不清楚一只虾要怎样才能被合格的扔进油锅。他说:“我来挑吧,你去切西葫芦丝。这个简单些。”   郁玲也认为简单,先切段,再切片,再切丝,她也是看过美食节目的。西葫芦洗净,放砧板上直接先切成短短圆圆的段,段切好,她就琢磨,这西葫芦段是要竖着放好切片,还是横着放好切片。   钟乐抬眼,又压下眼皮,装没看见,专心致志的挑虾线。虾线挑完,郁玲的西葫芦丝还没切完,因为切的片太不均匀,导致她只能一片一片的切丝。   钟乐不动声色的拿过刀:“我来吧,你好好打蛋。”   郁玲舒口气,终于换到自己会的了。她打定主意以后绝不主动说下厨这两个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饭后郁玲洗碗,钟乐扔垃圾。这一天的夜晚稍显闷热,二人不愿再出去溜溜。左右无事,钟乐把电视连上小米盒子,说选一部电影看吧。   郁玲指了指那个高中生的瘦小脸庞:“就《左耳》吧,好多年前还看过小说。”   “什么情节?”钟乐问。   郁玲回想这部当年让她感同身受、伤痛欲绝的作品,发现记忆开始模糊:“好像是说有个女孩听力不好,喜欢一个男孩,那男孩又喜欢别的女孩。后来两个女孩做了朋友,才知道那女孩不爱那个男孩的,是要和她真正的男友一起报复他。然后那个女孩怀孕了,男孩子又不要,还是怎样的,忘了,要去打胎。”   钟乐“扑哧”一笑,他听得是云里雾里。郁玲背靠沙发,感慨她当年是多喜欢这类青春伤痛的文学作品。她问钟乐:“当年你喜欢什么?”   “打游戏。”钟乐想了想,“整个宿舍都打游戏。然后剩下的时间睡觉,瞎混,不想事。”   两人边看边聊,渐渐地,郁玲就倦了。还是年纪大了,这些小美女小鲜肉波涛汹涌的表演,已完全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她。钟乐圈过她的肩膀,说:“睡会吧。”   郁玲哈欠连天,靠在他的肩上:“到最后叫我。我都忘了她和谁在一起了。不知道电影改结局了没有?”   “哪个谁?”   “听力不好的那个。”   等郁玲被室内积聚的空调冷气给冻醒,屏幕里放的已不是《左耳》,吊在头顶的水晶灯不知何时熄掉了,房间内只留角落里一盏昏黄的台灯。身侧的钟乐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已是晚上十点过七分了,她拉开搭在她腰间的手,这一动,钟乐也醒了。郁玲问:“你怎么也睡了?”   “嗯,无聊,不好看。”   郁玲起身想去喝水。睡意朦胧的钟乐凑过来,手还圈在她腰上,把她拉回臂弯里,呼吸声近在耳旁。钟乐已吻了过来,两人嘴唇轻轻碰触,郁玲慌得扭头。钟乐抱住她,耳边轻声问:“今晚不留下来吗?”他以为她要走了。   这声音低沉又随意,在昏暗的房里,带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郁玲倒吸口气,心想这也太快了点吧。她正不知该怎么应对,手机一闪,是郁明发了微信过来:“姐,你跑哪里去了,还不回来?我们都要睡了。”   她定下心神,连连摆手,说:“不行,郁明还在等我呢。”这个星期她老说加班,已引起郁明和小倩的疑惑,今晚倘若再彻夜不归,就很难把事情说圆。   气氛稍有尴尬。钟乐点头,也不再挽留,松开臂膀找自己手机:“那我送你吧。”   两人都睡了一觉,深夜再出来走,不觉得困倦。   钟乐回复自然,问:“郁明还没找到工作吗?”   郁玲摇头。“越找越颓丧了。”   “那就一直住着?”   “下午我出来时,还和他吵了架,我说最晚到今年十一,找不到工作就回家去。”   钟乐点头:“是得给个期限,我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也觉得你这当姐的已经够仁至义尽了,顺带还住着女朋友呢。”   周一上班,照例开例会,去世方总部时,郁玲竟然看到了马晓兰。这才惊觉作为朋友或同事,她都有点太不关心别人了。上次见面还是五一,马晓兰赶走婆婆,和丈夫吵架,即刻就回公司销假上班。丈夫和婆婆找她吵,娘家也找她吵,说她别做得太狠,意思意思就行,她干脆跑去了上海,出了三个月的差。   开完会已是中午,郁玲和马晓兰一起吃饭:“你家什么情况?”   “你猜。”   郁玲给个白眼,不说拉倒,她从来不猜。   “他亲自去上海求我了。”   那就是真复合了。“那你婆婆呢?”   “我,给她赔礼道歉。我老公,出钱给她在老家买了个二居室的小房子,让她好好住着,没事别来深圳。”   “你赢了?”   马晓兰有些得意:“算是吧。我回家这几天,真觉得是天下太平,说不出的畅意。你怎样?”   郁玲摸不着头脑:“我没什么情况啊?哦,升职了,还不错。”   马晓兰也不表示恭喜,压低声音继续问:“那个苏慧呢?分了没?”   “分了。回成都了。”   “你呢?上位了没?”   郁玲放下筷子,抱胸,看着马晓兰:“你什么意思?”   马晓兰扯扯她的衣袖:“这裙子新买的?不是你风格,钟乐挑的吧。”   郁玲心里暗骂一声,你怎么能精成这样,怪不得你老公也没斗过你。她靠近,低声说:“不要在公司里传播。”   马晓兰摊手,不明白为什么不公开。郁玲说,她有她自个的打算。   马晓兰又想起什么,打断郁玲:“何青最近怎样?”   好好的提她干什么?郁玲说:“不就那样?”   “今早,和黄总他们开会。反正那意思吧,我琢磨了一下,晨星最近会有些变化。”   郁玲说,有什么可稀奇的,晨星不一直都变来变去吗?   马晓兰批评她政治觉悟太低。   马晓兰这最近二字还真是有点近,到了下午,郁玲也觉得办公室里氛围不对。何青和吴博文一直呆在集团没回来。她想上午开会没什么重要的事,下午也没有其他的会议安排,他们在讨论什么,还不能让她这个人事高级经理知道。到了四点半,办公室里开始有嗡嗡声了,有些同事当天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会间或聊两句天,也都是些稀松平常的闲谈,但郁玲一靠近,同事们自觉的息了声,转过椅子去工作。   直到周三,郁玲才弄清楚缘由。世方不满意何青这大半年来主导的人事工作,这两三天一直都在质询她,很有可能要罢免。她知道得这么晚也不能怪她,因为何青一旦卸任,郁玲就有可能顶上去。大家都在观望。郁玲倒有些纳闷,何青走了,再招一个进来就是了啊。她的资历能达到人事总监的地步吗?   下午一上班,吴博文就召见了郁玲,并未说何青遭受质询的事,而是让她赶紧把工作交代下去。世方在东部度假区搞内部封闭培训,针对的都是总监以上级别。晨星有五个名额,他打算把郁玲给带上。他反复重申,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郁玲出来时脑袋都是闷的。一结合何青的事,她上午的疑惑就有了解答,吴博文送了她一个登天的梯子。且不说吴博文在传达信任她培养她的意思,只要她去参加培训,她就获得了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她将会有在世方十数位的总裁大监面前,全方位的第一次亮相。一旦获认可,人事总监这位子保准溜不掉。   她快速组织部门同事开会,分配工作。吴博文的秘书已在催促她赶紧回家准备必要物品,等会搭吴总车一起去酒店。她脑子里乱,心里也急,开车回家的路上,给钟乐发了条微信:“我要去培训,今下午就走。全封闭三天,周日才能回市里。”   钟乐回得很快:“祝贺你,加油!回来就是郁总了。”   郁玲心头一堵,又觉得生不上钟乐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到达酒店后,郁玲又发现所有培训学员,就她和吴博文来得最早。她眉头蹙起,因吴博文的不停催促,感到隐隐不安。见培训名单上有人事部的黄总,稍放下心来,她想实在有事,超出了她的控制能力,她就豁出去了找黄总。毕竟当年她是黄总亲自面试招聘来的,在他手下呆了八年。   晚上酒店提供自助餐。郁玲下楼到餐厅时,黄总已到了,挥手示意她端盘子坐过去。   郁玲刚坐下,黄总就说:“没想到吴博文带你过来了,还是挺看重你的。”   郁玲有口难开,只能接着听:“你知道了吧,何青不行,就是个花架子。你的资历呢,还是有些浅,但你是我们自己培养起来的干部,不用磨合,上手快。接下来三天培训,好好跟上,别想别的,在各位总裁总经理面前有个好表现,不要丢我和你们吴总的脸。”   郁玲扒饭,闷声说:“我知道了。”   黄总见她脸色不好,又训,“我说过你多少次,老摆脸给谁看啊。这个毛病得改。我们做人事的,面对的总是员工的各种问题纠纷,身段语气都要柔和一些。”   郁玲对此次培训也稍有了解。   一个月前,世方人事部就已和MCC公司接洽,世方总裁刘安琪亲自点名的全球咨询巨头,看来她对世方这几年的发展很不满意,几千万的咨询费都舍得出了。上个星期,MCC初步了解了世方的业务体系和内部架构流程后,出具了一份震撼人心的报告。从战略方向到具体流程执行,世方都处处躺枪、问题众多,但最后归根结底都在于中高层的领导力不够。向上,无法给出未来企业明确的方向,向下,又无法支撑到基层员工具体的工作,于是这场培训也就应运而生了。郁玲想,也许何青就是给他们抓出来了,杀鸡儆猴,算她倒霉。   酒店的第一晚,相安无事。   次日的培训从早上八点开始,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接着上到傍晚六点,吃完饭后稍作休息,晚上还要组队讨论。郁玲还算应付得过来。她大学专业即是人力资源管理,毕业八年干的也是这个行当。通常做了人事工作,对培训对管理这类词汇就要比别人敏感,更可况她前两年遭遇职业天花板,像MCC出的各类咨询书籍,她都有买,也有研究,案例也看过不少。   可她听完一天下来,仍觉得不是滋味。MCC是个美企,行事作风带有浓烈的美式特征,老师说的一切都很好,他讲商业、规则、影响,创新,都是好东西,课堂上让人有顿悟的振奋和激动,但课后仔细去想如何执行,就不是那回事。说到底,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精英。   世方是个本土企业,到今年,也就是2015年,不到30年历史。他没有企业文化,当然中国的民企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好的企业文化,那些在宣传内页里说得动听的,更该叫企业的面子。郁玲做了八年人力资源,才意识到这一点。人要仓廪实才能知礼节,企业呢,也要立稳脚跟,稳定市场,称霸一方,富足三代,才有资格说我要点什么不一样的文化吧。真实的文化,是争夺。   这种野蛮文化里培养起的胜利者,同样是争夺者。利益无关的地方,他看不见,他不会有动力去改进去创新;利益相关的,规则顺应他,那好,依规则来,规则不顺应,规则就去死。   晚饭后公司里的大佬都聚在一起,畅所欲言,他们的态度是诚恳真挚的,他们的发言都说自己有全新的震撼的体会。郁玲难以相信,世方董事会里都已经内斗成这样了(脆爱里有描述过),难道他们在这里听完三天的课,回到公司,就会友爱的精诚协作、改进创新吗?   郁玲没有办法说自己的真实感受。她只能捡总裁们说剩下的话说,补充一些,结合一点她自身的工作经历,说更透一些。   十点讨论结束。她回房休息,打电话给钟乐。   语气闷闷不乐的,钟乐以为她学累了,郁玲说不是,她把上课的想法和钟乐说了,她说要是我真当上人事总监,我站哪一个利益团体,刘安琪刘总?还是高琛高总?以前不用站队,是因为她还不够资格。   钟乐开解她,车到山前必有路。   郁玲想,也是,还是心无杂念的把培训给上完再说。   她起身要去洗澡,手机又响了,竟是吴博文,刚放下的心,又给旋紧了。吴博文希望她连夜就晨星现在的架构管理做个PPT,简单明了即可。明天上课要上台去讲,世方请MCC做管理优化,并未算上晨星,他们要主动把戏给加进去,原来何青做的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他说在四楼酒吧等她开会。   郁玲烦躁,希望真的只是工作而已。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郁玲进入酒吧,吴博文已在吧台就坐。他穿米白色POLO衫、牛仔裤,脚蹬深棕色休闲鞋,头发梳得溜光,白皙纤长的手指,正拿捏着一只酒杯,杯子里是淡兰色的鸡尾酒。任谁经过他身边,都不会怀疑错他的身份。郁玲记得他好像是72年生,今年该有43岁了,当然老男人也有老男人的韵味,有资源有阅历,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自是能吸引无数年轻女孩。只是郁玲不在这当中。她见识过不少的职业经理人,现在的他们,不像以前的那么土气,那时都像煤老板。他们模样光鲜,衣着光鲜,学历光鲜,能力也光鲜,和他们交往多了,很容易被迷惑被洗脑,认为像他们一样做个精致利己的成功人士,才是人生唯一追求。   吴博文见到郁玲,露出一个标准的精英笑容。他高高举手,打了个响指,招呼郁玲坐过去。郁玲腹诽,通常不是直接对接关系的上级对下级,是不会这么招呼的。通常不太熟的人,也是不会这么招呼的。   “这么晚还要你过来,麻烦了。”   郁玲坐上高凳,已打开电脑:“工作嘛,应该的。吴总,我原来给何青做过这个报告,我调出来一些,你看一下,选哪些部分,我再听听您的意见。”   吴博文唤侍者再来一杯鸡尾酒,郁玲摆手:“我喝酒就醉,等会耽误工作。”   侍者手上一滞,吴博文接了过来,“这是加了汽水的,度数很低。既然你这里有现成的,我们稍微改改就行,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是个正式报告,还要看明天的课程安排,我们插不插得进去。”   郁玲心里暗骂一声,本以为早完工早走人,这会儿发现还不如现场现做,免得还要和他聊天。   “黄总和你说了吧,何青国庆节前要把工作交接完。”   “知道。”   “刘总是想再招人,我力推了你。当然黄总也是肯定你的。”   “谢谢吴总。”   “你不要老是这么几个字,说说你的想法。”   郁玲除了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外,并没有别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哪有准备好才去做的事情呢?自然是哪里发现机会哪里发现市场,就要去抢占。”   郁玲机械化的点头:“吴总说得是。”   “今天你上课的表现也不太好,讨论问题是避重就轻,没说到点子上。你要努力一把,凸显你的能力,明天去做这个简报,也是个机会,你要争取在大家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会努力。”   吴博文停下训导,踌躇几秒,突然凑过来,吓郁玲一跳。他声音压低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郁玲被迫抬头看他,听他分享大机密。“何青虽然说不是很称职,但也不是非要到辞掉的地步。晨星很多事情推行不下去,大家也都知道,不是她的执行力有问题。”吴博文定定看着郁玲眼睛,似乎在揣测她是否能够交心。“人事总监是个很重要的位子,说白了,这是刘总和高总在争。”   他接着往下说:“刘总要换下何青,换上她的人。”   郁玲听明白了,吴博文和何青都是高琛的人,技术部的王总也是高琛的人,刘安琪把MCC弄进来,下了大功夫在何青这里撕开一道口子。   郁玲缩了缩头,“我还是担心我能力不够。”   吴博文皱了眉头:“能力不够,你不会去找资源吗?你要灵活一点。说实在,你管人力,业务上你一点问题没有,你吃亏在没有人脉,总想单打独斗怎么行呢?”   郁玲不再敢顺着往下接话,万一她问,我去哪里找资源,吴博文说找我啊,我做你后盾,那怎么接话?她得一万个小心保护好自己,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得把自己团团封起来,不让人有机可乘。   她只好说:“谢谢吴总提醒,这个报告也还要再弄一弄,做好我发你邮箱。”   吴博文脸上有失望的神色,转瞬即逝,摆摆手,让她先走。   说也奇怪,吴博文没找郁玲谈话前,她是十分的焦灼不安。等吴博文找她了,为她分析了各种形势利弊,她倒镇定许多。第二天的课上,等吴博文为她争取到上台的机会,她也是放开了胆子,有啥说啥。从一个十几个人的技术队伍,因为领导变动,一年来变了三次架构,大问题不讲,就是员工出趟差,开个发票,都要不停打电话给财务部和人事部,发票上的公司名称到底是哪个说起;说得是滔滔不绝,倒尽了基层员工的苦。以前黄总就批评过她,说她没有大眼光,尽盯着小事。是,事都是小事,可稍不注意就是差错,差错酿成,再回头去改,就是大麻烦。今天晨星的许多问题,就是效率问题。为什么没效率,为什么我们的管理系统明明可以一键生成账务和报表,财务部已有八位员工外加两个实习生,还天天吵着要招人。因为所有人都在被这些小事追着跑,追得疲惫不堪。公司不是喜欢搞什么年啊,“决战互联网”年,“新市场新机遇”年,咱能不能也搞个“内部治理”年?   她一鼓作气的说完,底下竟然有大佬在鼓掌,一看,是世方主管研发技术的高琛高总,他昨天还不在。他笑着说:“当着这么多上司的面,还真敢说啊,怪不得吴总要带你过来。”他点头,“晨星够乱,不只是你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晨星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没解决好,不能都怪晨星现在的管理队伍。”   他指了指郁玲投影的报告,说:“架构是一定要改的了,但改要改到位。稳定员工队伍,尤其是三五年以上工龄的员工,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这种坚实的基础,新进员工能力再强,那也会是个越来越乱的局面。”   得到高琛的夸赞,郁玲也没有多高兴。高琛是管技术的,晨星的内部管理就跟他没什么大关系。估计是吴博文怕他们来的几个人,盖不住世方近二十位的总裁,特意搬救兵去了。   到周日早上,培训其实已结束了,但许多总裁尚未走。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大家喝杯酒聚个餐,好熟络熟络感情,平时在办公室里不好说的事,今儿都可以装随意轻松地聊聊。郁玲不想在其中呆着,但她没车,酒店在度假村内,相当的偏,自然没有出租车和公交车在附近。   她想要不就再晚点,等着和操办此次培训的同事一起走。他们来了四个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可以塞她一个。她过去问具体走的时间,一位女同事含糊其辞的回答她:“得吃完中午饭,再把东西收拾,款项结清什么的,三四点钟也有可能。”   郁玲一算,周日东部的回程高速公路上,堵车相当厉害,倘若四点钟走,两个小时她绝对到不了家。她已和钟乐约了六点吃晚饭。   吴博文正巧看见,问她又不似在问她:“郁玲赶时间?我等会就走,家里还有点事,就不和大家吃午饭了,你要也急的话,坐我车走。”   郁玲心里忖度:“他还要利用我呢,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于是便说好,回房间收拾行李。   郁玲不乐意坐副驾驶位,但她只能坐这个位。领导开车,她总不至于还坐在后座去吧。上车后,她便使劲刷微博,好让自己忙一点,不至于要和吴博文没话搭话。   吴博文轻轻松松的瞟她一眼,还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一条一条的再教郁玲:“明天上班后,先和何青到我办公室开会。”   “好的。”   “工作交接这一块慢慢来,反正有一个月时间。交接时遇到问题要问清楚,别含糊着就被她给交代过去了,尤其是你们部门主管的一些采购,经她手的资金、合同都要对仔细了。何青还是很精明的,况且之前对你还有意见。她要是有不配合的地方,你找我。”   真是循循善诱,不晓得他是否对每一位提拔起来的员工,都是如此。郁玲也听仔细了,采购、合同和财务是交接的重中之重。   她点头,说:“谢谢吴总。”微博没什么好看的了,她开始看朋友圈。   吴博文嘴角勾一个笑:“郁玲,你是八几年的?”   郁玲不知他为何要问,但也回答了:“85年的。”   “咱们公司好多80后,可我也没觉得,我这个70后和你们80后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可你怎么,……,我感觉你特别不注重人事关系,尤其是和上司的关系,之前何青就和我告过你的状,可你别忘了,你是做人事的,做人事的都不会来事,说出去不笑话吗?怪不得工作八年了都升不上去,幸亏也是遇见了我。”   郁玲这会才放下手机,答了句:“天生的,吴总,我也是没办法改。”   吴博文摇头:“改,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改很困难,是因为思想没转变过来。”他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郁玲。“你也是个能干的人,事业心也强,之前这样怼何青,肯定也是不甘人后,一直当个遍地都是的经理。倘若错过了这次升总监的机会,你想想,下一次呢。况且你今年30岁了,这几年总要面临结婚生孩子的事情。一旦有了家庭琐事的牵绊,……,仔细想想,好机会也许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永远都错过了。”   有那么点说到郁玲的心里去了。她现在有了钟乐,恋情进展若是平顺稳定,结婚就在这一两年,两人都不小了,生儿育女也就迫在眉睫。钟乐是独子,符合单独二胎的政策。倘若要生两个小孩,钟乐的工作,未必会受大影响,但她的工作呢,就算能在世方保住一个位子,也再也难有今天的盛况。她该拼把劲,在结婚前把这个总监位子拿到手。   可她不放心吴博文。她暗地里警备,可吴博文并未有什么出格的招。   钟乐在微信里问她何时到家,晚上想吃什么菜。郁玲和吴博文中午出发,沿海高速公路尚未堵塞。郁玲预计三点能到家,洗漱休息会,到六点赴约,时间绰绰有余。她也不想再开车寻餐厅,便说在家附近就好。   钟乐说好,随即发过来几张在大众点评上选的餐厅图片。郁玲点开,一张张刷过去看。吴博文余光也看见了:“晚上还有饭局?”   郁玲赶紧点头。   “真是不巧,本来晚上还想和你吃个便饭。”   郁玲最怕和他吃便饭:“吴总不是说家里还有事吗?”   吴博文轻轻的摇了摇头,才训过她不会来事,现在还是这般的装傻充愣。他看她一眼,说:“我一个单身汉,家里能有什么事,我是看你挺急的,特意先载你回来。”   郁玲一听就头皮发麻,头也低了下去:“谢谢吴总。”   “这么急?是男朋友。”吴博文漫不经心的问。   “不是。”郁玲赶紧否认,“一个高中的老同学,来深圳好几天了,我不一直都在培训吗?也没请吃顿饭,他明天就走,所以非得今晚吃饭了。”   吴博文“哦”了一下,不置可否的语气:“你请他吃饭,还要他发餐厅的图片吗?”   真是编不下去了,郁玲吃瘪,说:“因为我对吃这件事,也不怎么上路,所以就看他想吃什么,我就请什么。”   吴博文没再问了,郁玲暗暗松下一口气。若钟乐不在晨星,她大可以大方的承认自己有男友,并以此为路障,阻挡吴博文。可钟乐在晨星,吴博文又居心叵测,她就不能同时以两人的前途做赌注。   ☆、第40章   第四十章   郁玲回到家,把行李箱的东西挑拣出来,躺床上歇了会,就到五点半。她翻衣柜找条裙子穿。郁明上楼来问:“姐,晚上你吃什么?”   郁玲这才想起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和郁明说她晚上不在家吃饭。“你们吃吧。我晚上要出去。”   郁明嘴上“哦”了一声,看她时眼神有些纳闷。他总觉得自从那次度假回来,郁玲就变了。刚开始她说要加班,然后是出门培训三天,这下回来又多了应酬。他来深圳后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郁玲就不喜欢和别人吃饭,以往加班也大都是带回来做,她不喜欢深夜里还一个人留在公司里。   看姐姐急匆匆提包出去的背影,郁明和小倩面面相觑。   郁明想她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吧,今天下午回来也没什么高兴的脸色。   小倩不这么想,她说:“铁定是和人约会,你看她都穿上次新买的裙子出去了。”   “她不刚培训回来吗?”   “你说你姐也真是,什么都瞒着你,你还是不是她弟弟啊。我看,培训也未必是真的。”她得意的望着郁明:“我昨天去门口便利店,那里店员和我说的,你姐去培训那天中午,在家门口上了一辆大奔。”   “说不准是同事呢?”   “同事还来家里接啊。你姐又不是没车。”   “那她瞒我这些干嘛?”   “肯定不像让你告诉你妈啰。你妈那急性子,怕她坏事。”   郁明深以为然,他深知自己姐姐做事靠谱,又点头,想起他终会有一个开大奔的豪气姐夫,心放得更宽了:“我姐还挺厉害的。那我就放心了。”   郁玲和钟乐最后定的是一家西餐厅,在他俩各自的家的中间位上。郁玲选时,倒不是考虑西餐厅有情调,而是以往经过,觉得这家位于二楼的西餐厅人少。她培训三天,脑海里塞了密密麻麻的新知识,还要和一众上司寒暄应付,又没睡好,坐吴博文车回来时就已觉得头隐隐作疼。回家后休息一会也不见好。   钟乐坐她对面,见她取下眼镜,揉完眼睛揉太阳穴,想她定还是为了人事总监的事心烦。他伸手,抓住她的手:“你要累的话,就别在这吃了。我们打包点吃的,回家去。”   郁玲摇头:“我没事。回家我也不清静,我出去三天,他们愣是三天的家务活都不做。刚才出门前我想在冰箱拿个酸奶,没有,倒是看到辣椒都放烂了。”   郁玲马不停蹄的从东部赶回,钟乐不让她好好休息,还找她,主要为的也是她这个弟弟。他眼见她为各种事烦心,也自觉语言的安慰过于贫瘠无用。   “前两天我联系了一个亲戚,他在深圳开了个厂,做消防器械的,底下要招销售。郁明长相口才都有,性子呢也比较耐心,就是懒,适合去做销售历练历练。我和他聊了聊,他也答应了,要是郁明也同意的话,改天约个时间,我拉郁明过去。”   郁玲诧异了好一会,她实在是没料到,钟乐对郁明还这么上心。她只担心郁明不肯,他没这方面的经验,估计对消防器材也是一窍不通,白瞎钟乐这番人情。   “先干起来再说吧。没经验的话,我想了想,反正他是走后门进去的,要不再在厂里给找个老师傅,包个红包,让他带带郁明。带着上路了那最好,带着还上不了路,”钟乐摊手,“那谁也没辙了。”   “再说,厂里效益不错,薪水也不会太差,还包食宿。你先把郁明给弄走,小倩才不至于在你那里久住成主了。”钟乐很清楚郁玲。虽然她不满小倩时总是先骂郁明,但心里界限是很清晰的,郁明再不好,那也是她亲弟,小倩至多是个不好打发的外人。   能尽快把他俩给打发走,郁玲也能松好大一口气。自从郁明来了,姜美凤的电话就没停过,倒不念叨要她相亲结婚了。就是一个劲的让她看好郁明,给郁明找好工作,再让她瞧着小倩那人怎样?不怎样就使个主意拆散。郁玲要是加班了出差了培训了,她又生怕宝贝儿子一日三餐都是外卖。真是烦不胜烦。   “你和你那亲戚赶紧约时间,周一周二过去都OK。我回去就和郁明说,工作都找上门了还不去干,还有天理?”   钟乐点开微信,发了段语音过去。等回复的时间里,他和郁玲聊起九、十月的假期安排,说咱俩要不要把假凑一起,休个大长假,找个地方好好呆着去。郁玲一翻日历,看到今年的中秋节休9月26日和27日,上三天班,便是国庆七天长假。真是好难得的机会,她已经很久没有修过这么长的假期了。她心痒痒的,很想答应钟乐。可是她不晓得何青那边是什么态度,自从上周一开会后,她就没见过她。郁玲直觉里,何青未必会让自己安安稳稳把工作交接过来,再心安安的去休假。就算一切都正常,她也得守在办公室里。   此刻还是工作为重吧。   钟乐眼神里的期望散去,郁玲也无奈的叹气。关于旅游,关于和钟乐在一起的旅游,她真的有想象过。在世方时部门里曾有女同事,她男友在苏州,某一次她把年假都给休了,回来后大家才知道是跑去苏州找男友了,她说两人环绕着太湖骑行,闲散的度过了好多日。   女同事在部门的群里分享了游记,湛蓝的天碧波的湖水,都不是最打动郁玲的地方,而是手机前置摄像头拍的那不甚清楚的两张脸庞,其实长什么样郁玲也忘了,她只记得她自己的感受,那是阳光下两张汗水交织、不负光阴的脸。没来由的让她羡慕。   当时郁玲还傻傻的跑去问过,太湖那么大,你们光骑自行车吗?那不累死。   女同事白了她一眼,怎么会呢?我们开车去啊,车里放了折叠自行车,到了湖边、公园、湿地,再拿出来骑一会就好了。我男友是个运动发烧友,他都提前安排好了,太累我肯定不跟着去了。女同事后来辞职了,是去了别的公司,还是去了苏州找男友,郁玲并不知道。   郁玲突然就想起了这一段。她有了钟乐,却还是不能去太湖骑行,真是心有不甘。不用说她就知道,她要是肯这么提议,钟乐一定很开心,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去做攻略。   她盯着手机上的日历看了很久,最后才说:“中秋节那两天应该会有空。”她抬头看钟乐,“你要回家陪爸妈吗?”   钟乐摇头:“他俩不才刚走吗?那我们附近找个地方玩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郁玲并没有主意,她只说:“你定吧。节假日人都多,清静点的地方就好。”   周一上班,郁玲便依了吴博文的话,先找了何青一起去他办公室。场面话自然还是吴博文说得比较好。刚开始他还是春风般笑容,说着说着就带了点愧疚之色:“你说总部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质询呢?太突然了。我知道后立马就去找了高总黄总,能说的话都说了,也没辙。刘总啊,是把对晨星整个管理层的不满都倾注到了你的身上,你也是替我们受过了。”   何青报以赧然一笑:“也是我愧对人事总监这个位子了。年初定的计划,到九月了,一半都未做到。毕竟我是空降来的,做事的方法跟公司还是有冲突,效率就大打折扣了。”   吴博文点头:“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事了。若是有其他的好去处,推荐信是一定会帮你写的。”   “谢谢吴总。”   郁玲心里免不了要夸两人一把:“真是好演技。”   “这个月,你主要是要和郁玲把工作给交接好。”   何青眼溜溜一转:“哪些?”   吴博文怔了几秒:“你手上所有的工作。”   “哟,那是要恭喜郁玲了,当上人事总监了。”   郁玲摆手。“没。”吴博文接话,“新的人事总监没那么快找到,你先把工作交给郁玲,她先做着,日后来了新总监,再从郁玲这里接手过去,也就不怕断档了。”   两人退出吴博文办公室,站定在人事办公区。何青双手抱胸,下巴朝着郁玲:“你看先交接哪部分吧。”   郁玲早已想过:“由我们人事部经手的所有合同,我先看看吧。”   何青点头,带她到一位林姓的员工那里:“小林啊,把我们人事部所有还在执行期的合同都给找出来,给郁玲。”小林点头,就要去找钥匙开抽屉。郁玲加了一句:“最近一年执行完了的,也给我找出来吧。”   何青嘴角勾起,轻轻一笑,又不置可否。她回了自己办公桌,临走前说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就找小林,还有法务的小邱。”   这个九月,郁玲忙得天翻地覆。连郁明去消防器械厂上班,她都没去送送。何青是没什么可交接的,郁玲问她什么,她都能当个事外人一样,让她去找相关同事。到了这时候,郁玲也不想再跟她怼,只能要求部门员工把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都给梳理清楚,向她汇报,尤其是有悬而未决的遗留问题,一定要交代清楚。   这一来,开会便是家常便饭。她问题也多,样样都想问清楚,有时竟问得员工不知何言以对。众人大半年来习惯了何青啥事不管啥事不问的领导方法,对郁玲的严厉都颇有微词。更何况何青尚未离职,郁玲人事总监的公告也没下来,名不正言不顺,管得着实有点宽。可郁玲实在是怕,怕其中有何青的人,也怕有混日子过的员工,随便做点报告糊弄她。最后总监没当上,纰漏一大堆。   她和何青不一样。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大眼光大布局,她也羞于谈企业文化与公司的明天。她心里想,得像黄总这样的人事总裁,才够资历去给公司开疆辟土。她务不了虚,只能务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把这个小二十个人的团队,管理得犹如磐石一样坚定。   一日她加班才到晚上十点,接到钟乐电话,说煲了莲子百合瘦肉汤,要送到公司里来。她连忙说别,别送来。钟乐闷闷不乐的说,那好吧。她体会得到他的失望还有不满和不解。近来,她都已经不和钟乐一起去食堂吃饭了,也不许钟乐坐她车回家了。原因太简单了,人事部下辖行政,行政下再有安保组,别的同事或许不清楚电梯间、食堂门口、地下车库里的监视探头,她怎会不知道?她怕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了。   她刚挂下电话,又收到钟乐微信,四个字:霸道总裁,再配了一张表情包的图。郁玲一下就被逗乐了,她还以为钟乐会生气,刚刚她还沉浸在艰难的工作里,回他话时语气生硬。   她觉着,这工作一时半会也做不完,带回家去做也行,还是去喝碗汤吃点宵夜去吧。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中秋节临近,郁玲快赶慢赶,总算把交接过来的事情理顺了一大半。钟乐已定了南昆山的酒店,因行程安排比较满,周五下午就必须出发。   郁玲听钟乐说南昆山时,咦了一声,她没去过南昆山,但总觉得那就是泡温泉的地方。深圳九月还是夏天,有人会在夏天去泡吗?   钟乐挠挠头说,我们当然可以不泡温泉,那里可以避暑、还可以漂流。关键是两三小时车程里的景点,也就那儿还有房了,而且山上肯定也比别的地方要清静些。他想,这有问题吗?我完全是按你的意见找的啊。   周五早上去上班时,郁玲就把行李放到了车上,打算下午提前下班,直接从公司出发去南昆山。   郁明已经去钟乐亲戚的厂里了,余下小倩一人呆在海蓝公寓,也是呆得不好意思了,上网发了几封简历,得到了两三个面试,其中有一家公司来电话,说她下周一便可以去上班。郁玲问过小倩详情,是福田区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职位行政助理,4000元月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行情。她点头说可以去。小倩说还得在她这里住一个月,领到薪水再出去租房子。郁玲也点头了,她想起郁明去到厂里的当晚就给她打电话,反反复复的说小倩年轻,没吃过亏,性子确是有些任性自私,但他刚去厂里,也没钱在外面租好一点的宿舍,拜托郁玲看在他面子上,不要太和小倩计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为难。   小倩看她拎个行李箱出门,便问她:“这两天你要出去?”   郁玲“嗯”了声:“公司部门活动。”   “这么忙。玲姐,钟乐说你国庆回来后,就能当总监了。”上周三,钟乐请他亲戚吃饭,郁明自然在场,也把小倩叫了去。郁玲却因工作分身乏术。他俩都不理解郁玲怎么能忙成这样,钟乐便解释了。   “还没定的事。”   “那你要出去玩的话,我打电话给郁明,让他回来住两天。”   南昆山地处惠州龙门县,距离深圳大概三小时车程。钟乐与郁玲下午五点出发,仍未避开节假日汹涌的汽车洪流,到晚上十点才到预订的度假村。他们也有准备,面包零嘴水果饮料都配了不少,一路边吃边聊,既不饿肚子也不无聊。只是晚上的上山路太不好开,路窄弯多,两侧是黑压压的密林。开上山没五分钟,郁玲便有点怵,换了钟乐来开。   钟乐开她也担心,一个劲的说:“慢点慢点。”   钟乐见她紧张,腾出右手来抓她手,安慰她:“没事。”   郁玲挣脱他手,指着路前方:“你别抓我,你抓方向盘,看路。”   钟乐笑她紧张:“你拿张喜欢的CD,放点音乐吧。”   “上山要高度集中才对,放音乐干嘛,干扰注意力。”郁玲语气里已有了些不耐烦。   黑暗中钟乐看了郁玲两眼,那是张随时戒备的侧脸。   他突然就想明白这大半个月来郁玲经受的一切,她太紧张了。她独立得太久,不习惯有人陪在身边,也不习惯暂时放下自己的坚强去倾诉去依靠,她只相信自己也只依靠自己。若不是这山路两侧的密林和悬崖,激出了她封藏的不安全感,钟乐想,他还真当她无坚不摧。   钟乐又想,在他们失去联系的十年里,郁玲究竟有多少次把自己硬生生的逼到了这样高压的状态里。眼前的这张脸,是多么的要强又多么的脆弱。   他开了车顶天窗,飒飒晚风穿越峡谷密林,在天窗外盘旋。他再扭开了收音机,调来调去,终于调到了山里都能收到的电台,正在播一首夜深人静里听的曲子。也不枉费他曾经学过吉他,听过不少的乡村音乐,竟听出了这是Kenny Rogers的《Lady》。   Lady I\'m your knight in shining armor and I love you   You have made me what I am and I am yours   My love there\'s so many ways I want to say I love you   Let me hold you in my arms forever more   You have gone and made me such a fool   ……   这把醇厚的老男人嗓音,在车厢里绽开,唱出第一个“lady”,就成功转移了郁玲的注意力。她头靠在车座枕头上侧耳聆听,听每一个旋律,每一个咬字。歌者仿佛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拿把吉他伴奏,低低的、温柔的诉说着他的故事,故事温暖又哀伤。钟乐再把手伸过来,她浅浅一笑,也不推回去了。两个人十指交扣,一直听到最后一个“lady”低低沉沉的消失。郁玲意犹未尽,“真好听,”她转头问钟乐:“知道是谁唱的吗?”   “Kenny Rogers。”   郁玲不认识,掏出手机要记下来:“k-e-n-n-y,是吗?Rogers是r-”,钟乐打断她的拼写,“到酒店我帮你下载。”   郁玲又问:“你会弹这个吗?”   钟乐一愣,也不太确定:“看谱多练练,应该没问题。”   郁玲笑着拍手:“决定了,回深圳后再给你买把吉他,这次不差钱,尽管选好的。”   钟乐有点错愕,“这都废了多少年……,”话未说完,想起上次在老家酒吧里郁玲听他弹唱的神色,她无疑是很喜欢他这兴趣的。曾丢掉的兴趣其实还是兴趣,只是入了这泥沼一样的社会难免受染,整日所奔波的是薪水、是地位、是房子车子,人的生活被这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物质触手紧紧捕获,再也没有人肯坐下来静静听他弹了。   “好啊,还是你给我买,这次我不还钱了。”   终于离开山路,驶进了南昆山的小镇,酒店就在镇中心。   酒店是这两年新建的温泉酒店。前台看简介,说是有大大小小功能各异的温泉池有50多个,这等铺张浪费,真让郁玲咋舌,不知这深山僻野处的酒店要何时才能收回成本。   钟乐已放下行李,去办入住手续,找她要身份证,这时郁玲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来之前她一直都不敢问钟乐,定了几间房。   房间挨在隔壁。钟乐刷他的门卡,进去之前说:“今晚早点睡,明早我们去天堂顶看日出。这几天天气不错,应该会有好的日出。”   郁玲目送他进了房间,也拿出卡刷了门,心头隐隐泛上来一丝失落。她竟然对这个漆黑的夜晚有期待,明明紧张明明害怕却又有期待。不就是谈个恋爱,为何非要纠结成这样。想起来也没有比工作更轻松些,工作做的得心应手了,还可以手起挥刀,干净利落。   不到凌晨四点,钟乐就打内线过来叫郁玲起床。郁玲短发,不需弄发型,也无需化妆,反正人家也看不出来。她穿休闲的长袖T恤和运动长裤,脚上穿轻便登山鞋,头戴棒球帽,不到十五分钟就站在了房门外。钟乐应该也是刚出来不久,见到她,还诧异一声:“这么快。”   郁玲说:“你带了什么东西?要不要都开包查一下,免得不是带重了,就是带漏了。”   两人把各自的双肩包拿下,蹲地上检查。两人都带了防蚊液、水、薄冲锋衣、雨衣,墨镜。郁玲还多带了手电筒、登山杖、急救包和面包零食,她把面包分了一半给钟乐:“我怕等日出等得太久,在山上饿了。”   钟乐看到登山杖时乐了:“你装备还挺齐全的。天堂顶虽说是山,但也不高,才1200多米,况且我们已经在山腰了。还有我们上去的这条道修了台阶,不难走。”   “万一我走不动呢。”   “不还有我嘛。”   郁玲笑着说:“百度一下登山看日出装备也不是难事。”她把包的拉链拉上,背好,先往电梯间走了。钟乐跟在后头,心情莫名的愉悦和舒适。虽然看日出一般都是个辛苦活,但他感觉只要和郁玲搭配,干什么都不会太累。   他是很爱户外活动的,以前在成都念大学时,四川的峨嵋山、青城山、四姑娘山、九寨沟他都和驴友一起爬过,在稻城亚丁还不是那么出名的时候,他也已经去过了。和苏慧谈恋爱后,发现她一个几乎没出过成都,很想带她一起去领略下高山林海的美不胜收。只可惜苏慧不爱。唯一一次带她去青城山,也是叫苦连天,爬不上去也走不下来。后来不爬山改其他的户外活动,苏慧也鲜有开开心心的参与。且每次都是他必须全程做好安排,事事操心,忙前跟后。当然他在做这些时是乐在其中的,谈恋爱的人并不会觉得为对方多做点事就有什么不应该。但在对方不喜欢的压力下,他也不得不慢慢减少这方面的兴趣。   到去年两人去丽江游玩时,钟乐已经主动的把玉龙雪山排除在了攻略之外,就在那四四方方的古城里吃喝玩乐最合苏慧的意。所以有一个气味相投又彼此独立的恋人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他对未来有了更多更好的期待。   其实郁玲对登山不感兴趣,也不是非要看日出,南昆山的日出也并无名气。她只是愿意陪钟乐做他一起喜欢做的事。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夙愿。   走出酒店不远,便是漆黑广袤的森林,风吹得林子沙沙作响,山里已是入秋了,比想象中要冷,郁玲已把冲锋外套穿在了身上。钟乐在前,拿手电筒开路,台阶一侧修了路灯,只是隔得甚远,过于昏暗了。两人也不交谈,只顾着往山上走。   这夜甚静,这风甚清,间或传来远方山峰间猫头鹰“呜呜”的叫声,还有蟾蜍,当然也可能是青蛙的“呱呱”声,再窸窸窣窣的就是鼠辈们了。钟乐觉得行走在这山间夜路里,说不出的畅意痛快。再去听,就是他俩“嗒嗒”的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再慢慢地传来郁玲稍带急促的呼吸声。他即刻停下步子,台阶下方的人心有灵犀一般,一步不抢,即刻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他。   两人相视一笑,钟乐开口:“歇会。”   就站定在这台阶往下望,小镇已落在了谷里,点缀零星灯光。   两人一路行进,到达天堂顶时,天幕灰暗,尚未有晨曦迹象。这峰顶平台不大,长满杂草,钟乐清理出一平米左右的地方,两人盘膝坐下,环顾四周,天高寥廓,万籁俱寂。   来观日出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人。天堂顶是南昆山主峰,已是广州地区的最高峰了,但它旅游开发程度低,山顶风光也并不出名,前来南昆山旅游的人,鲜有登顶来看日出的。   这近处的景色着实不耐看,附近的天堂二峰、猴子额、横坑顶也都笼在墨色的云雾里,看不分明。钟乐怕郁玲无聊,便问她:“你知道这天堂顶的名字怎么来的?”   郁玲出发前在网上略微看过:“不说是山顶常年云雾迷蒙,犹如身处天堂?”   “哪是。”钟乐一本正经的说,“这里其实也是有传说故事的。”   “什么故事?”郁玲说,“吃的都和乾隆有关,名山好水都和龙王啊、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有关。”   钟乐故作惊讶:“还真是。”   “你说来听听。”   很久以前,南昆山的山一点也不高。有一年呢一条巨龙来了,把这里给变成了沼泽国,害得很多人都生活不下去了。天皇知道了,就跑到凡间来和这条恶龙大斗了一番,把这条龙给杀了,可他自己也被龙喷出的毒液给毒死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知道后,就跑下凡来找他,到了南昆山这里,看到立了一块石头,便知道是天皇的坟墓。   他们在石头前痛哭,然后儿子说:“每年我们要下凡来拜祭父亲,太不方便了,不如我们挑些土把这山填高一点,一直填到天堂就好了。”   妻子觉得这样也很好,两人就天天挑土填山。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山神。山神说:“天皇行善,为民除害,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立有这块石头的山峰突然就长高起来,长啊长,一直长到了天堂顶。天皇的妻子和儿子就可以在天堂里早晚拜祭天皇。所以人们把这座山也叫做“天堂顶”。   他煞有其事的胡说完,还一本正经的看着郁玲。   郁玲说:“你瞎编的吧。天皇一家什么时候法力还比不过山神了。”   “未必啊,山神的法力用在移山造山上,不一定比天皇差啊。况且,刚才我们上这峰顶前,不还看见一块巨石吗?那个就是天皇的墓碑。”   确实有那块石头。郁玲上来时瞧过一眼,觉得它无甚特别之处,怎么会是墓碑呢?   可这一回想,只觉得自己刚才所见,漆黑的夜里,两山峰的鞍部,不明不白的立有一块无言的大石,是有那么点莫名其妙的乖张恐怖。正好一阵夜风袭来,郁玲打了个冷战。   钟乐见状,“扑哧”一声笑了。郁玲即刻反应过来,伸腿踢他一下:“荒山野岭,天都没亮,你说什么不好,说这些吓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钟乐摁住她腿,哈哈的笑:“我还以为郁玲你什么都不怕。还想你要是不怕鬼什么的,我就再说有蛇吓你。”   山顶上实在是有些冷,郁玲脸色更白。她户外实践经验几乎为零,双肩包里那些东西全都是网上看攻略装进去的,愣是没想这山上会有蛇。她站起身,朝四周地上打量。钟乐抓住她手,央求她坐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吓你,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   “不是,我那急救包里好象没有管蛇伤蛇毒的东西。万一被咬了,还要送下山去,耽误了怎么办?”   钟乐把郁玲拉下。“蛇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快天亮了,它们要回去睡觉了。一路走上来,我也照过台阶,侧面也留意了,都没有蛇的踪迹。”   “万一呢?”   “没有万一,有万一不还有我?这里不是原始森林,修了台阶上来,就会考虑到游客的安全性。你再看这上头,遍地是垃圾,肯定有许多驴友爬上来过。蛇也怕人啊,没事往这上面爬什么。”   郁玲打量周围的塑料垃圾,第一次觉得它们也没那么碍眼。她举起登山杖:“我不还有登山杖吗?打死它。”   钟乐把面包递过来,给她压压惊:“对的,也让它们知道你的厉害。”   渐渐地,这山间林海的云雾开始变得灰白。郁玲望向远方,天际线也是这浅浅的黑、灰灰的白,并未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时间已近早上六点,她转头问钟乐:“怎么还没出来?”   “我也第一次看日出,不知道它怎么出来。再呆会,也许今天太阳来得晚呢。”   南昆山就在北回归线附近,日出时间不可能太晚,只是这山间的云雾太大了。   一直等到六点半,天更亮了,郁玲和钟乐才在东方的鱼肚白里见到极淡的浅红色云霞。这云霞的颜色慢慢变深了,再慢慢朝周围荡漾开了,太阳就这样毫不突兀的从云层里露出来,一点也不耀眼。   钟乐咬了一口面包,说:“这是个温和的好太阳。”   郁玲点头,这也就是个平常的日出,看来他们是观不到旭日东升时旖旎万分的壮观景象了。不过此时离下山还早了点,有早餐吃也有水喝,左右无事,两人就这样在山顶静静的等,静静的看。   看峰间林海的雾渐渐散开,看那轮和煦的红日从天际线慢慢爬过来,爬过山峰。云层轻薄,像被撕裂了的棉絮,云层下面,是淡蓝色的天空,再往下,是翠绿的山峰峡谷,连绵起伏,都还冒着清晨刚苏醒过来的新鲜劲。   太阳已悬挂上空,不晒,风自山间吹来,也甚是温和。一切都那么刚刚好。郁玲的心情就如这天地般的云淡风轻、不急不躁。她人生的第一次观日出,虽说没有想象中气势磅礴的景色,但也是毫无遗憾的。   两人在山顶静静相伴。许久后一同下山。风吹竹林沙沙,林间鸟鸣清脆,太阳已越过天堂顶,照耀在密密层层的竹林里,洒下一路斑驳一路金光。   回到酒店,郁玲脑袋已重得不行,倒床就睡。三个小时后闹钟闹醒,她仍觉得没睡够。她实在是不想动了,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支撑着她,挣扎起来洗漱。   洗手间里她习惯性的点开手机邮箱,同步接收邮件。即刻就看到吴博文昨晚十点发来的一份邮件,要她这个周末就这大半个月的工作交接做个报告,周一上班就找时间给刘总做个汇报。她粗略一看就甚是烦躁。昨天下午离开公司时,她与吴博文打了招呼,当然是说陪家人旅行。郁明来深圳的那天,正巧部门开会,她提了一下,好多人都知道她弟弟在深圳。吴博文当时和她说的是,交接快忙完了,是该好好休息。   所以,郁玲真的以为她这个周末可以不用为工作苦恼。她没有带笔记本电脑,明天恐怕也要到傍晚才能回到深圳,哪有时间做什么PPT。   刷牙时她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上班这么多年来,她一向是以工作为重,时间、精力都是通通先安排给工作的,再赶时间的报告她也做过,何至于恼怒成刚才那样,恨不得把手机砸了。突然间她就想明白了。从昨晚开车前来南昆山,到今天中午点开吴博文的邮件前,她居然没有分一丝心神给工作,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这次旅行中,就连早上那并不怎么震撼的日出都有了说不出的美好。   她还是困,恍惚着洗脸擦脸梳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些不真实,过去的她何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她换了衣服,背着包出门。门外的钟乐精神抖擞,正拿着酒店前台要来的美食攻略,找吃午饭的地方。见她出来,他说:“南昆山第一美食,当属这胡须鸡。”   郁玲看一眼图片:“不就是你做过的白切鸡么?”   离温泉小镇不远处的一处农庄,就自产自销这胡须鸡。钟乐和郁玲两人到时,农庄里已塞满了人。大大小小的游客们不止是来看这胡须鸡有何不同之处的,还有观看现磨豆腐的,也有愿意亲自去院子里采摘一把青菜的。   钟乐问郁玲要不要去摘青菜。郁玲坐在竹子搭的长廊里,看正午阳光炙热,摇了摇头,她双腿沉得很,下午钟乐还想去玩川龙峡瀑布。她刚才也看了宣传册,从那一刻起就希望钟乐能良心发现,不要选勇士漂流。   钟乐开心的奔去了采摘区,起初郁玲还能看见他半躬着的身体,几分钟后就不知他跑去了哪里,半小时后他拎了一把红色的菜回来,说是当地特有的一种野菜红背菜。青菜有了,白切胡须鸡有了,再来一个纯正手工的客家酿豆腐,足够吃了。   两人把一整只鸡啃完,开车去川龙瀑布。小镇道路狭窄,游客甚多,车流拥挤,一路走走停停,挤到了停车场,便只能步行上山。步行的石阶砌得太高,郁玲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抬头望,这石阶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游客。耳边已传来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头发上也是潮乎乎的一层水汽,她心想今日瀑布水量够大。   脚下的石阶长年累月浸在水汽氤氲里,陡峭湿滑,不宜行走,游客们也不遵守右上左下的规则,只看哪个地方好落脚,便从哪儿上下。长长的石阶上已是一番乱糟糟的景象。   为避免被人挤散,钟乐和郁玲的手早已拉在了一块,在人群中也被挤得上下贴在了一起。郁玲在前钟乐在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挪,好不容易挪到凉亭,两人已是满身的汗。郁玲喘着气说,比昨晚去天堂顶都累。   登天堂顶的后遗症出来了,她的腿实在是又酸又沉,走平路尚不觉得,要抬腿走高高的石阶,便有些力不从心。刚才这一路几乎是钟乐半拉半推才上来的。   入凉亭,凉亭内已无处可坐,郁玲依偎在栏杆边,往前方望,漫山遍野的绿色当中,瀑布从山崖一洞口里飞出,倾泻而下,直入深潭,击起这深山峡谷里无数的水雾飞花。水雾弥漫,凉风习习。   只是凉亭里尚有一群熊孩子在打闹,节假日的旅游景点里,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怕被他们撞上,钟乐与郁玲躲到了凉亭的角落里,空间甚小,钟乐干脆把郁玲圈在了臂弯里。   就这样看,两人像极了郁玲独自旅游时曾碰到过的那些情侣。这样想时,郁玲心里还偷着乐了一下。   两人在瀑布下的凉亭里旁若无人的歇了好久,郁玲还靠在钟乐身上打了个小盹,午后的疲惫着实催人入睡。醒来已近四点。郁玲嗔怪钟乐不叫自己,内心却是相当的惊讶,她到底是有多累,能在瀑布的轰隆隆声和游客的吵闹声的双重暴击下入睡,可另一方面她又有多安心,就这样把自己给交付出去了。   因睡了一觉,耽误了不少时间,两人赶到川龙峡漂流的起点时,正巧是排队的最高峰。   尤其是受携家带口的游客们喜爱的休闲漂流,因落差小、水流平缓,已是排了数十人的队伍。钟乐过去问漂流的工作人员,若是此时排队,起码还得等一个小时。那工作人员看钟乐与郁玲都年轻,且是一身的运动装扮,便推荐让他们去玩另一边的勇士漂流。那边只有四五个人的队伍,很快就排到了。   钟乐看向郁玲。他哪个都能玩,当然私心里更愿意玩勇士漂流一些,但做了男朋友,就要有当男朋友的觉悟,郁玲的意见更重要。   郁玲看宣传单,咽下口水:“这个落差会不会太大了。”上面写,最高落差有10米,深圳的住宅建设标准是2.2米一层,10米的话就相当于从五层半跳下。想想都心惊。   “玩漂流不就是玩刺激嘛。但是你放心好了,绝对安全。”工作人员是这样说的。   郁玲按下自己扑扑跳的心脏,此时就心跳真的太早了点。   “那就玩勇士漂流吧。”   钟乐雀跃一声,拉着郁玲手过去穿救生衣,再把手机放在防水袋里。郁玲觉得10米落差够大,万一眼镜掉水里了,她这两天就真是见什么都是山水朦胧,因此也摘下来放进袋子里。   郁玲刚坐上橡皮艇,觉得重心不稳,想起身移一下位置,就被人拿杆子戳着离开了水边。还真是粗鲁。摇摇晃晃驶进水道,顺流而下,没几分钟,橡皮艇就带着两人毫无预知的丛飞流中摔下。还来不及惊叫,郁玲整个人已被浇了个落汤鸡,水花散去,风一吹,凉飕飕的还打了个冷战。对面的钟乐全身也是湿嗒嗒的,见郁玲呆若木鸡的样子,笑她,拿水泼她。郁玲拿起水瓢要还击,后背又遭了透心凉的一击。原来漂流的勇士们都找到了正确的玩法,不分你我的打起泼水战来。   郁玲没想到勇士漂流也这么好玩,甚至更好玩。她以前也玩过漂流,但平生不喜刺激,安全需求系数又高,通常也就是玩玩小孩子级别的,坐橡皮艇里打打水仗而已。   这样有惊无险的过了第一个落差,往后的也就不用怕了。   一路激流险滩。当橡皮艇在漩涡里不受控制的打转,她也会被吓得“啊啊”的叫;出了漩涡,被礁石撞击,猛地推开,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再然后一次次的从瀑布里摔下来,听着前头那些已经飞下去了的惨叫声,更是没有办法做心理预设,只能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钟乐的腿。她觉得真要有什么危险,橡皮艇的扶手救不了她。但钟乐说了,她不能再过去了,万一重心不稳,船就会翻。   但只要一度过危机,她便收获了更多的喜悦,像是劫后余生的兴奋,又像是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的成就感。她执意的从防水袋里拿出手机,给两个人自拍。冒着翻船的危险,拉近一点距离,好让两个人都同时在框里。   她开始懂了,生命中有许多的当下,比规划的未来,更要动人心弦。   两个小时的漂流结束,郁玲已筋疲力尽。   太阳已往山峰背后落下,峡谷上空仅剩余晖,傍晚的风更大了,郁玲全身湿透,靠在橡皮艇上,动也不想动。这一日她玩得是够多了。   她说:“晚上没节目了吧。”   钟乐点头。   “我想去泡温泉。”   “来之前,你不说夏天泡温泉有病吗?”   “你都订了温泉酒店了,为什么我不泡。我现在还觉得冷呢。”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入夜后,酒店的温泉区灯火通明,却又四下幽静,因这会儿尚是温泉旅游的淡季。郁玲选的是巴厘岛风情区,在休息室里隔着玻璃窗望。只见窗外是黑压压的青山,环绕这方小院落,院落里分布大小不一的汤池五个,中间那个最大,池壁上铺设了灯光,漾得蓝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总共才十来位的住客,零零散散的呆在各个池子里。隐约听见欢乐尖叫声,也许是大多的住客都跑去了另一侧的水上乐园玩耍。   郁玲玩了一天,甚是疲惫,确实想好好泡一个澡。夏季泡温泉虽有太热的嫌疑,但她已问过酒店人员,此刻开放的都是温度适中的中温泉,并无燥热难耐的担忧。   她穿了泳衣出来,绕过最大的那个池子,前往东南角上四四方方的草亭,草亭下有一个圆池,尚无一人,草亭的右侧有一株鸡蛋花树,正值花期,落了不少鸡蛋花在池边。   一路过去,凉意比凌晨爬山时更甚,风吹得她四肢都凉透了,遂赶紧钻进池子,肩膀以下全泡在了温泉里。温泉果然只是稍热,硫磺味偏重,但只要是天然温泉都是如此。   她在池边捡拾了两朵鸡蛋花,放鼻尖闻,要大力的嗅,才闻到一丝清香的味道。钟乐刚买的房子楼下也有这么两株花。那日去看房时,正巧下过雨,打落了不少的鸡蛋花在地上。她捡了还算完好的两朵,递了一朵到钟乐手心,另一朵凑鼻尖闻。   钟乐问:这是什么花?她说,你看像什么?   乳白色的五瓣花瓣,中间花蕊呈鲜黄色,钟乐耸耸肩:“鸡蛋啊。”   “那就是鸡蛋花了,挺漂亮吧。”   郁玲望向休息室,钟乐还没过来。她把花瓣一朵一朵的扔在水里,再抬头看天,还算寂静的夜里,月朗星疏。她不觉得孤单寂寞。她想,要是那房子做他俩的婚房,每天她出门就都可以看见鸡蛋花了。她可以捡回来,放在餐盘里,放在茶几上,放进铺了鹅卵石养了水草和金鱼的鱼缸里。   想着想着她又朝月亮笑了,她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也愿意去相信人生里确实存在无数的小确幸了。   钟乐发微信过来,问她还需要带点什么。郁玲回,饮料吧。   手机刚放在池边,再有微信提示音,郁玲以为还是钟乐,不料却是吴博文。他见她一直没有回邮件,便问她这个周末能否赶出报告。   郁玲蹙起了眉,仿佛一瞬间,厚重的乌云就全压在了她眉间。   她无奈回了句:“我看到了,明天回去加班写。”心里却想,什么时候上司会比下属更关心后者的晋升?答案不言而喻,得对上司有利,大大的有利,他才会如此的倾注时间和心思。   她闭上眼想,周五她走时,吴博文未说有事,到晚上十点才发邮件,很明显是临时的任务。快到何青要走的截止日了,她的任命书仍未下来,吴博文着急了。她要去汇报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世方的总裁刘安琪,很明显,刘安琪还是不满意她。   她在微信上问马晓兰:“黄总对我的事,是怎么个看法?”   即刻马晓兰回复:“都一个月了,你才想起来总部探听点风声,你这公关能力也太低了点,何青都不知来过多少回了。”   郁玲回:“哦。”   “黄总能有什么意见,看你造化。”   “什么意思?”   “你说你蠢成这样,吴博文看上你哪点啊,有当人事总监的眼力见吗?”   郁玲眉眼一跳,怕马晓兰知道些什么,赶紧回话:“别骂人。”   “当年我们不都是一同进来的?我也没觉得你比我厉害到哪里去啊,今年升了高级经理,就已经让我挺吃味的了。还一年两升,升这么高,都要成总监了。你说,不是吴博文看上你,还能有什么解释。”   郁玲不回话。马晓兰又回了一句:“黄总没意见,卡你的是刘总。她那一关你过不去,当上了人事总监,也没什么好事轮到你。你长点心,不要学何青,给人当炮灰了。”   马晓兰就是这么一针见血。   郁玲想她愿意一直和马晓兰保持点比同事更好的关系,原因就在此,虽然这个人说话不好听,做事爱偷懒,但洞悉力真的比她好太多。   她想了那么多天,都未必有人一句话透彻。是该觉悟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钟乐过来了,她也不知。汤池里的水仍是那个温度,可她突然觉得变冷了。要培养她的好心情,极难,要毁坏,倒是很容易。   钟乐唤了她两声,她才缓过神来。钟乐递过来一瓶汽水:“你怎么啦?热吗?”他尚未下池子,不知道池水温度,还以为郁玲傻傻的,是给热糊涂了。   郁玲怔怔的摇了摇头。   钟乐干脆跳下水,亲自试试温度:“还好啊。跟热水澡差不多。”   郁玲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工作上的事:“嗯。水温还真没我想象中烫,”她几年前曾在清远泡过温泉,那是真正的部门活动,大冬天去的,池子上方尽是白茫茫的雾,等他们贸然下了池子,个个都快是被汆熟了的模样。“难道这温泉也是冬暖夏凉?还是和深圳市内那些休闲会所一样,锅炉烧的热水。”   钟乐抿嘴喝了一口冰可乐,扑哧一笑,笑岔气了:“在这深山老林里,用锅炉烧水再假装温泉,这造假成本也太大了点。温泉水从泉眼涌出,再输送到这么多的池子里,早就变凉了,有锅炉,也应该是用来加热保温的。”   郁玲赧然,心想,这没话找话,反而暴露了她常识上的短板。她不再做声,望着汤池水面上的鸡蛋花出神。钟乐戳她肩膀:“怎么了?”   “没事。”   一看就有事。钟乐手肘撑着池边,望向她:“你工作的事?”想来想去,郁明已找到事做,小倩也很快能打发出去,即便是姜美凤催婚,也已经有了他钟乐,除工作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能让她如此的心烦意乱。   郁玲低头一笑。两个人相处久了,即便是大而化之的钟乐,现在也能轻而易举猜到她心事了。“嗯。”她觉得她该说出来给他听。   “我想星期一上班先去找黄总,晨星的高层目前都还是世方任命的,我去找他,说我不想当这个总监,希望他们能招一个合适的人,在这期间我可以代管。”   钟乐有一丝诧异,这和他想的有出入。“为什么?”   以郁玲的心性,钟乐很难相信她会放弃。他直觉她是为了他,他早就有这种想法,郁玲在工作上的苦恼,皆因他而起,他情绪难免激动:“你在担心我,对不对?你怕当了总监后,我们的关系一曝光,我们当中就有一个人必须离开晨星。可这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离开啊,哪里找不到工作?”   职场沉浮数载。既然他们都知道生存和打拼的不易,就更不该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这哪里是好机会,表面上而已。”郁玲摇头苦笑,“你接触过吴博文吗?”   “偶尔几次吧,不多。毕竟他不主管技术。怎么,这个人很坏?”   “我们人事部和总裁办公室挨得近,所以我比较有观感罢了。吴博文刚来的时候,对晨星的事情是两眼一摸黑,他拉拢的第一个高管便是何青。我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有什么交情,但从工作上来说,这大半年来,他们是亲密战友。可刘安琪造何青的难,吴博文非但不施以援手,扔她扔得比谁都快。”   她看向钟乐:“这等的心胸冷酷和算计,他找到了我来代替何青,我该高兴吗?”   “他怕刘总安插进来一个厉害的人,拦他的路,所以抢先一步拉我出来,他只是想找一个没什么背景又听话的人,当棋子用得顺手,当炮灰了也不可惜。我也清楚,我根本还不够格去当一个人力总监,我没有什么资本和他去抗衡。遇上违背职业道德和做人原则的事时,我该如何自处?这个月我和何青交接工作,就发现了好几个外包合同,她根本就没过问执行情况,款项就付出去了,因为那家软件公司就是吴博文的关系户。我死活不签交接单,背这个黑锅,他就全推给何青。哼,说真的,我们做人事工作的,最好不要有什么劣迹,不然下一个东家都很难找。”   吴博文对她有过的那点小心思,郁玲决定还是不说了。上海出差时的那次饭局,吴博文若有若无的暗示,被她完全不解风情的挡了回来。她也以为就此罢休了。可当吴博文突然带她去参加培训,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又出来了,她觉得他仍未放手,他再以她的事业心做诱饵,放长线钓大鱼。   可这一个月来,吴博文还是什么也没做出来,她吃不准他的城府和手段。   钟乐听了,隐隐不安。他完全没想到在他眼里作风还算亲民、业绩可圈可点的吴博文,郁玲评价这么低。可他想都不用想,就认为郁玲说的都是对的。如果吴博文如此的阴作,郁玲去做他的直接下属,难免会吃亏,自然是离他越远越好。   他也想得到郁玲去找黄总的结局,得罪了吴博文,拒掉了从天而降的馅饼,她在晨星是呆不下去了。他知道郁玲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但还是没想到,郁玲想得这么透,这样的桀骜不群,不肯与人同流合污。换大多数人,这样好的工作,得过且过,有一天算一天,那也是好的。   这样的女人,坚强得让人心疼。   钟乐抱住郁玲,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你啊,真是笨,都想好了不干了,干嘛交接工作还这么卖力。晨星又不付你加班费。”   “我之前还没下定决心,总觉得会有转机,会有转机。睡一觉起来,刘总就给我空降一总监了。”郁玲再问:“你有没有一点点会怪我的意思,放弃这么好的工作?”   人事总监的薪水比她现在的岗位丰厚不少,只要两人不坦白恋情,钟乐也是可以共享她的资源,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既然郁玲的决定和他并无多大关联,钟乐自会心无芥蒂的支持她。“是不是好工作别人说了不算,得自己认为是,那才是。”他扪心自问,即便做人达不到风清月白的境界,所幸也还不是个市侩的人。他想都没想过,郁玲不当这个人事总监了,他会有多大损失。   “那离开晨星后,你有什么打算?”   郁玲抱胸想了想:“先休一个月假。”   钟乐用手指在空中点她,绽开了一个“我懂你”的灿烂笑容:“那我也休年假。”   郁玲朝他挥了挥手:“上班去。”她接着说,“我没去玩。我这么有危机感的人,怎会裸辞了工作还玩。工作这么多年也有猎头找我,国庆后我再和他们联系,多花点时间了解,看看哪家公司更好些。”   钟乐连连点头。郁玲的事从来都是郁玲决定,他配合就好了。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很有觉悟。   压在胸腔间的一件大事突然就有了着落,郁玲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说之前她还忐忑,怕钟乐说换工作是件大事,让她深思熟虑一番再做决定,其实那只是不同意的婉转版本罢了。   她突然得意,和钟乐一样手肘靠后撑在池子边上,昂头说:“吴博文还让我周一去给刘安琪做汇报。做什么汇报?我都要炒他鱿鱼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交汇的眼神是理解、懂得和珍惜。   两人越靠越近。郁玲未戴眼镜,眼瞳里是远处朦胧夜色中的青山背景,和钟乐那张越来越放大的脸庞。她不再躲避,控制住自己略微颤抖的心,轻轻抬起下巴,迎了上去。   钟乐再次抱住了她,隔着一层薄薄的泳衣,她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更甚于这池温泉。她也搂住了他的臂膀,学他的方法回吻。这回应鼓舞了钟乐,他将她压在了池壁上,抱得更紧,吻得更投入。郁玲从未想过,钟乐也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刻。   她转过头来,钟乐便去吻她的发梢,轻轻咬她的耳垂,她痒,钟乐靠在她肩上,轻轻地笑。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树干上的路灯、青石板路的地灯,不知怎得也灭了几盏。   这夜暗了,山风吹得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出游,周六及下周一 停更。 下周三复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温泉区离酒店房间甚远。温泉泡得已久,郁玲摸身上皮肤,已如牛奶般滋养柔滑,再泡下去就要胸闷气燥,缺水虚脱了。两人离开汤池,换下泳衣,结伴走在酒店花园的小径上。小径是鹅卵石铺成,花园是名副其实的花园。黑暗之中幽香馥雅,郁玲只认得雏菊、木槿、红掌少数几种花,路过一片低矮的草本生植物,窜出十来只的淡粉色花朵。   郁玲心生欢喜,蹲在地上问钟乐:“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对花,钟乐知之甚少,摇头。   “这是月见草,傍晚时开,天亮就会凋谢。”这种草在华南地区十分常见,郁玲之所以这么待见它,无非是有个极好听的名字了。“也叫晚樱草。”   钟乐却有些闷:“那,那个月见草油,就是它提炼的?”   郁玲只知道这是月见草,对保健品却没什么研究。她迟疑着回答:“该是吧,你还买保健品吗?”   “我妈可爱买这些了,听人说国外的好,还非要托人从国外带的。上次来还带给我两瓶,说是对前列腺好,你说是不是我爸用不完,她又舍不得扔,……”   他话还未说完,郁玲已蹲在地上笑得起不来了:“你妈还关心你这个啊。”   钟乐后知后觉的停顿在那里,见郁玲还在笑他,拉起她的手就跑。   郁玲踉跄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她脸红透了,好在是深夜,也好在是她在人身后,谁也瞧不见她的模样。   两人气喘吁吁的跑回了酒店,郁玲拿卡刷门,钟乐揽着她腰,停在身后,他呼吸时的气流绕在她的耳畔。霎那间,世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身后的人跟得太近,已给她的后腰与臀部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郁玲想扯开她腰前的那只手,换来更紧迫的箍住。两人就这样前后脚的走进了房。拖鞋都没来得及踢掉,钟乐已迫不及待的转过她身体,拥住她亲吻,再顺势倒入了身后那张洁白柔软的大床。   郁玲想,今晚的钟乐终于有了些不一样。她曾经也有遗憾,好友变成恋人,从来都不缺理解尊重和宽容,缺的是荷尔蒙释放的张力。某种程度上,她是乐见钟乐对她动手动脚,但她确实,也怕尴尬。   上次前去海边度假,钟乐告白时说,他俩之间最好能坦诚相待,不要再隐瞒些什么。可无论对于成年男女来说,心事互诉只是坦诚相待的一个方面,是成为恋人的充分条件,衣衫尽脱的坦诚相待,才是更为必要的。   房内空调一直未关,冷风嗖嗖。从温泉汤池里借来的那么一丝热气,因为如此快的坦诚相待,也没来得及捂住。好在还有那么个人压在身上,借点体温过来。副作用也很明显,毕竟人那么大块头,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   但这一切都敌不过郁玲心里的美意和柔软。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变得这么柔弱,像流动的水、散掉的沙,任由钟乐搓来捏去。直到腿间的顶撞感袭来,她才想到要钟乐带避孕套,这是她意乱情迷间唯一想到的事情。她没仔细去算过是否是安全期,但也有身为女性的朴素认识,这几天对钟乐来说,进入会相对顺滑,对她来说,可是不太安全。   钟乐正在奋勇向前,停下动作时颇为不耐,抢过床头柜的避孕套时动作太过粗鲁,连座机都扫在了地上。郁玲见他烦躁如此,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你带套吧。   美意没过多久,就没钻心的疼所取代。那是钟乐已拔下城池。郁玲拍他背:“你真粗鲁。”他低头笑笑,尚要再发力,郁玲再惊呼:“你慢点,疼”。   钟乐整个人都压了下来,在她耳边呼气:“那你歇会,就一会,我忍不了多久。”   身子已被压入蓬松的被褥间,炙热还停留在体内,不断膨胀,燥热难耐。郁玲费了很大劲才稍微扭动了屁股,身上的人已传来闷哼声:“不许我动,你自己还动。”   在郁玲断断续续的央求声中,钟乐的速度也没慢点。他一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把郁玲的左腿抬了起来,他的进入更为深入,郁玲觉得已到她能承受的极点,不自控的叫了两声,非要把腿给放下来。钟乐说:“郁玲,你别紧张,我又不能吃了你,你放下心来,”他躬着身子亲吻她,诱惑她,“随我弄,好不好?”   郁玲点了点头,把初经人事的紧张咽到了肚子里。   坦诚相见的时刻里,她还是愿意钟乐更主动些,甚至是为非作歹一些。   一场大战落下帷幕。   郁玲连起身的劲都没有。她心想,倘若以后她不能加大运动量的话,那说什么也得让钟乐的运动减半。否则照今天这态势发展下去,往后她还能被折腾几次?   钟乐在帮她擦拭,瞥见她右腿压住一处鲜红的印记,摸过去,印记还未干。再见郁玲的模样,也心生不忍。他之前只是想,错过今晚这样绝佳的机会,下一次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早下手早心安,难免急躁了些,却未曾考虑过和他一般大的郁玲尚是处子的事实。   他凑上去亲吻。郁玲愣是一把挡住了他,摇头:“别,今晚没有第二次了。”   钟乐笑岔气,上半身就压在了她身上,笑了好久才翻身下来。   郁玲推他:“你笑什么?”   钟乐搂过她打了个滚:“瞧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虽然我妈给了我那个什么油,但那是她瞎给的,我前列腺一点问题都没有。”   郁玲这才怔怔反应过来:“你还记着这梗。我不就那么一笑?你至于这么狠吗?”   “第一次就留下活不好的印象,那还得了。”钟乐侧过身,去拿酒店提供的烟。   郁玲半撑着身子去捡枕头时,才看见了满床的褶皱和满屋子的狼籍,地上全是纸巾团。肇事者正大咧咧的半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懒得盖,他在撕烟的外包装。   郁玲裹着浴巾捡纸团,腰背都酸疼得厉害。见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即刻就把手里的纸团朝他扔了过去。钟乐也还识相,放下手里的烟过来搂她:“你要累就先歇着,等会我捡。”   郁玲说:“我还要洗澡。”   钟乐说:“我也要洗澡,等会一起洗,我先抽根烟。”他把郁玲抱上了床。郁玲盘腿坐在床上,见他点烟:“你平时不是不抽烟吗?”   “一般不抽。有事的时候才抽。”   “那今天什么事?”   “人生大事。”钟乐突然就乐了,拍自己大腿,“入洞房能不是人生大事吗?”   郁玲拿枕头砸过去:“那你都入多少回洞房了。”   钟乐转头,颇认真的问了句:“你是,还计较我以前的事吗?”   郁玲脸色暗了些,又摇了摇头:“食色性也,以前的计较不上,只能计较以后了。”   这一细微的变化并没逃过钟乐眼睛。这一个月来他越来越明白,郁玲和他以往交的女朋友都不一样,她有心事是不会说的,他得会看会猜,才不会伤着了她。   他摸着她的脸庞,叹口气说:“郁玲,我爱你。”   翌日两人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外间艳阳高照。   原本安排的行程,此刻通通都不做数了。郁玲十余年来,还从未如此的懒睡过,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她问钟乐:“你今天都安排了什么?”   “酒店吃早餐后,去七星湖,然后看石河奇观,中午吃完饭买特产,再回深圳。”   郁玲点头。“七星湖有什么好看的?”   钟乐拿出了他做的旅游攻略,照着念:“七星湖位于南昆山北面的山峦中,好像一面高山里的平镜,映照蓝天,湖中有七座小山,排列像天上北斗,……。”   郁玲点头。“那石河奇观呢?”   钟乐翻页:“河里到处是怪石,一连有七个小水潭,小水潭上游又有一个大水潭。潭边有两块红青色大石,叫罗裙石。还有一块大石,像镜台,叫梳妆镜石。……。”   郁玲打断他:“总之就是有很多块奇怪的石头,就对了。”   这两个地方,郁玲都不怎么感兴趣。钟乐点头,把那几页纸撕烂扔在垃圾篓里:“那我们就算参观玩了。”   郁玲看那几页废纸,再看钟乐,颇有些无言。今天的景点逛得如此的随心所欲,反衬昨日两人爬山观日出、下水玩漂流的热情劲,也算是配合演出得相当到位、天衣无缝。   钟乐有些心虚的挠挠耳后根,又问,“特产买不买?”   “有什么特产?”   “山螺不错,农家自己晒的腐竹和辣酱也不错。”   腐竹和辣酱能储放,山螺不行。郁玲说:“那你买了山螺,今天就必须吃掉,又不能放两天。”   钟乐摆手:“那就晚上做下酒菜吧。”   就这么说定了。两人吃完早餐,退房,就开车来到了小镇的集市里。集市甚为简陋,不宽的石板路两侧,当地村民拿木坂放置在两条木凳上,便是简易的摊档。   木板上摆放的都是当地的土特产,从艾叶裹的糍粑,现场制作的米饼,新嫩可口的野菜,到各种晒干的山货,泡着的不知名的酒,也算是应有尽有。   郁玲不下厨,对于此行他们该买什么不买什么,没有一点想法,便任由钟乐牵了她手,一家一家的逛,她又不挑东西,权当逛景点了。   男人逛街,和女人还是不一样的。钟乐只逛一遍,从街头逛到街尾,东西也就买齐了。他买了野生蜂蜜,农家自制的青梅酒,还有腐竹,再有两瓶辣酱,最后挑的便是山螺了,顺便让店家送了一把新鲜的紫苏叶。他曾对一家摆满了泡酒的店有兴趣,老板也很热情的招待他进去喝酒,用蹩脚的普通话招呼他:“这个酒是壮阳的,对男人好。”   他大概天生对什么事情都有尝试的兴趣,正要去接这杯试喝的酒,被郁玲慌慌张张的拉了出来。他不解:“我不买,但喝一杯也没事啊。”   郁玲说:“你初来两广,不知道那里面泡的是什么。”   “不就是药酒吗?无非是人参、黄芪、当归、枸杞这些药材,了不起加了条蛇在里头。”   “我以前也逛过这种古村落,有一次跟在了一个导游身后,他说这种泡酒,鸡呢不脱毛,塞进去,叫凤,猫呢也不脱毛,塞进去,叫虎,蛇呢,自然是龙了。这酒便是龙虎凤都齐了。我不知道这里的酒是否也这样,但总之,少沾,不卫生。”   听得钟乐是连连后怕,“我靠,何止不卫生,简直是恶心啊。”   郁玲点头,补了一句:“蛇虽然没有毛,但一样有寄生虫,也少喝。还有,你不用老想壮阳这件事。”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午后两人驱车回深圳。钟乐问郁玲,这晚饭是在哪边做?郁玲想想,说还是我家吧。难得这个周末郁明也在,她想问问他工作上的情况。不然这个姐姐做得还没有钟乐上心。   钟乐笑:“我俩一起上去?你不怕他们说些什么?”   “走之前我和小倩说了的,公司活动。”她又指了指脚下的袋子,怕钟乐晚上要做太多的菜辛苦,吃午饭时他们便多打包了一份山坑鱼和石蛙,“这么多菜,还不够堵他们嘴啊。”   到海蓝公寓时已近五点。钟乐把郁玲的行李从车后厢里拿下来,两人一起上了楼。刚走出电梯间,已闻到呛鼻的辣椒味。郁玲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笑:“不会是郁明这个家伙,正在做菜吧。”   这是久违的家乡菜的味道。钟乐也笑:“这辣椒味,郁明现在做菜可以啊。”   郁玲推门进去。“哎哟,你们都回来了啊。”一个极高亢的女声,让郁玲当场愣住,同时愣住的还有这个声音的主人,她急急的从厨房赶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身上围裙未解。钟乐不知就里,跟上来就杵在郁玲身后。这一瞬间,郁玲也没有什么地方好把他给藏起来。   那是郁玲她妈姜美凤。钟乐见到她也很诧异。他望向郁玲,眼神询问她是否知情,郁玲轻轻摇头。钟乐不知她的打算,但总要有点未来女婿该有的热情,倒先进门打招呼了:“姜阿姨,你过来了啊。”   姜美凤怔了半天,叹口气,缓缓说了句:“钟乐乐,怎么是你啊。”   钟乐听得云里雾里的,我又怎么不能是我呢?   郁玲也进了门脱鞋:“妈,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过来了。”她望向客厅,杂乱的空间里空无一人,“郁明人呢?”   “和小倩看电影去了。吃完饭才回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下午。”   “过来有事吗?”   姜美凤气了:“我儿子女儿都在深圳,我就不能过来看看?”   郁玲把从南昆山买回来的特产放到餐桌上,想起今晚这屋子里要睡四个人,挤都没地方挤,烦死了。姜美凤见一堆袋子,凑近来看:“这什么?”   “山螺。山上溪水里捡起来的,很干净,没有泥沙,晚上炒一盘来吃。”   姜美凤一脸狐疑:“你会炒?”   在桌边收拾东西的钟乐抢先答了:“这个我来炒。”   姜美凤翻看桌子上摆放的餐盒,说:“怎么还打包了啊。我都做菜了,今晚有小炒牛肉,香辣虾,还有刁子鱼,还有猪蹄汤。”   郁玲不知姜美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万一我要是今晚不回来吃饭呢,你来我家也不打个电话,做这么多菜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郁玲和钟乐分站在桌子两侧,姜美凤各瞄了两人一眼,说:“不是。郁明说你公司组织去旅游了,你怎么跟钟乐一块回来了呢。”   郁玲没好气的把蜂蜜辣酱放冰箱里,门撞得砰砰直响:“就因为是公司组织的,钟乐也在啊,他坐我车回来的。”   姜美凤一大把年纪了,也是参加过单位组织的旅游的。她说:“公司组织旅游,你还开自己车干什么呢?”   郁玲一时哑口无言,钟乐摸摸鼻子:“阿姨,就去了趟惠州,时间少行程短,有车的都开车去了。”   厨房油锅已经滋滋作响,姜美凤进去颠锅翻炒。钟乐抓住郁玲手,让她不要生气。郁玲平复下心情:“她就是来捣乱的。”   钟乐拖她到楼梯下方,避开姜美凤视线。“你妈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郁玲的脾气,做娘的肯定比他这个男朋友还要清楚,她不会无缘无故,电话都没一个,就过来了。   “肯定是郁明小倩这两个家伙猜到点什么,煽风点火了。”   “那两人呢?”   “跑了呗。”   钟乐低头问郁玲,迟疑着问:“你还不想告诉他们?”   郁玲抬起头,揪着钟乐胳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想,这是我俩的事,我不想让人进来添乱。你瞧我妈那样子,她有什么时候不凑乱。她要是知道我有男朋友了,第二天她就能以死逼婚。”   钟乐抱胸,眉眼里都是笑意:“你也太夸张了,有男朋友了,哪还有做妈的会以死逼婚。我俩年级不小了,真的,也可以考虑结婚了。”   郁玲捶了他一拳:“还嫌我事少啊。我快要失业了,就算马上找到新工作,适应起来也是三五个月的事,还有郁明和小倩这两个瘟神。我还得把我妈给打发走才行,不然这屋子里都睡不下。事情一样一样做,别凑一堆来。”   “好,都听你的。”钟乐说,“我去厨房帮你妈去,你上楼收拾下东西吧。”   郁玲正要把行李箱的脏衣服拿出来放洗衣机里,姜美凤上楼了。她坐床沿,也招呼郁玲坐过去,脸上有焦急之色。   郁玲看一眼,不动声色的说:“没看我要洗衣服,有事你说嘛。”   “我来深圳,是因为郁明和我打电话了。”   “他说他想你了,要你来伺候他?”   “你怎么想你弟弟的,他说的事情都是你。他让我在家里不用担心,说你找了个男朋友。”   果然如此。郁玲问:“他哪只眼睛看见的。”   “他说小倩看见的,这段日子你总是加班,不回家吃饭,一到周末就没人,她还看见有一辆奔驰车开来接你。”   郁玲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姜美凤忐忑的再问一句:“不是下面那个乐乐啊。”   郁玲很想说不是,但姜美凤语气里的不安更让她生气,敢情你是为大奔车来的深圳,为大奔车做的一桌子美味佳肴啊。   “开大奔车的是公司总经理,顺路接我一下而已。”她靠着墙壁问姜美凤:“可钟乐怎么啦,你干嘛这个语气说人。他上次不还帮你好大的忙,郁明都把人给撞成那样了。还有,现在郁明的工作也是他给找的啊。”   虽说郁玲没有正面承认,但此等维护已是一语惊醒姜美凤。她拍大腿:“完了,完了,就是他了。原来这么帮郁明,就是没安好心。”   郁玲猛地站起来,指着姜美凤说:“钟乐哪里不好了。”   姜美凤拍掉郁玲的手。“没礼貌。他哪里好啦。没房没车的。”   “他不刚买了一套房吗?”   “全款付清了吗?银行里贷了那么多钱,就等于没房。”郁玲和钟乐父母家离得不远,小城市里老同学之间的状况,只要愿意去打听,父母间都会有点了解。“我上次去医院给你爸开点降血压的药,遇到钟乐他妈了,说刚买两年的帕萨特不要了,留给成都那个女朋友了。他跟你谈朋友,他怎么不把车子开来深圳,给你开呢。你说一个男的,出门玩一趟,没车,还要坐你车回来,窝不窝囊。”   郁玲没想自己妈妈俗不可耐到这个地步,满肚子的怒气只因姜美凤还是她妈,姑且忍了下来。姜美凤又想起一事:“他和前面那个怎么分的。他买房不落人名字,对不对?买房不加名字,谁跟他啊。”   郁玲幽幽说了一句:“郁明和小倩结婚,你出钱买的房,小倩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你同不同意啊?”   姜美凤一时语塞,指了指自己鼻子,说:“我帮我生的。”   郁玲嗤之以鼻:“双重标准。”   “你管他什么标准,反正我们不能吃亏。女孩子嫁人得往高处看,你懂不?你有房,市区这么好的地段,贷款也还差不多了吧。你有车。你还有好工作,郁明说你都快升总监了,年薪起码要翻番了吧。长得也不差,一看就知道是念过书有气质有修养。你这条件,不偏见的讲一句,起码得找有好房有好车,年薪上百万的。”   这哪是结婚,是买卖,还得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郁玲问:“过年时,你们给找的那个谁,年薪有一百万啊。”   “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要当总监了。”姜美凤摊手。   郁玲也还是想说服她妈的。她想了想说:“钟乐也不差,他有很多优点。”   姜美凤偏了头听她讲。郁玲坐近一点,打算一桩一桩说:“他做菜很好吃,等会你尝尝他做的山坑螺。”   姜美凤嗤笑:“我也会做菜。”   郁玲忍住:“他还很爱运动,我们公司里很多男同事过了三十,不是血脂高就是脂肪肝,反正一堆毛病。他身体还挺好。”   见姜美凤不以为然的表情,郁玲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只能说:“他长得也挺好看。”   姜美凤手挥了过来,重重打在郁玲肩上:“好看能当饭吃啊。你三十岁了,怎还没二十岁的丫头片子精明。”   郁玲忍无可忍,拔腿就往楼下走。楼梯上站定,转身说了一句话:“这些话,你也就跟我说,你要是敢和钟乐说,别怪我不念母女之情,赶你和你儿子走。”   楼下钟乐系了围裙,正在翻炒山螺,生姜和紫苏的香味在锅里慢慢溢出,他的心情着实不错。郁玲突然间就从碗柜里拿出一个保鲜盒:“做好了打包。”   钟乐不解:“你要干嘛?”   郁玲推了一下他肩膀。“打包,然后把山坑鱼和石蛙也给带上。我上去拿点东西。”说完她匆匆上了楼,行李箱里的洗漱袋直接拿上,再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姜美凤还在上面生闷气,连着追问:“你要干嘛去?”   郁玲头也不回的下楼:“给你们腾地方,不然这屋子哪里够睡四个人。”   钟乐已打包好山螺,在客厅里系塑胶袋口,听到郁玲这话,惊得说不出话。郁玲能去哪儿,不是酒店就是他家。他拉过郁玲:“这么快你就招了。”   “吵得我烦死了。打包好了没?我们走。”郁玲已在玄关前穿鞋。   钟乐尚在犹豫:“这样不好吧。阿姨做了那么多菜,我们不应该陪她吃一顿饭吗?”   郁玲催促他快点:“以后有你尽孝心的时候。”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姜美凤气得在客厅里打转,拿起手机就给郁明打电话。“看什么电影,外头吃什么饭,我做了一桌子菜,谁吃啊。”   “姐呢?”   “跑啦。郁明,你怎么能和着你姐来骗你妈呢。你哪里来的开大奔车的姐夫,害我这么高兴白跑一趟。”   郁明和小倩回到海蓝公寓,果真见只有姜美凤一人端坐在餐桌边。他悻悻然过去问:“姐真不在啊。”   姜美凤起了身:“钟乐家住哪里?带路。”   郁明惊讶得都合不拢嘴:“你确定她是去了钟乐家吗?我姐那么古板的人,怎么会当着家长的面就同居。”   好好的周末晚餐被扫了兴,小倩扔下包坐沙发上:“谁去过钟乐家啊,我们不认路。去了也没用。姜阿姨,不是我说你,你到钟乐家吵一架又能怎样,郁玲不吃你的不穿你的不住你的,你拿不住她。”   姜美凤历来就不喜欢小倩这种轻飘飘的样子:“还不是你,你说你看见大奔车来接她了,也不问个清楚,那是领导。”   “领导又怎样了,领导会随随便便等在小区外头接送员工上下班?那是个天大的机会,那也是你家郁玲心眼太死,看上了钟乐,不肯要这机会罢了。”   姜美凤也叹气。小倩说得没错,郁玲太倔,不谈恋爱则已,一旦谈了,她看上的人,谁也拆不散。她正愁着,郁明推她到餐桌边吃饭。他也是天生心宽的主,虽然跑了个臆想中的富豪姐夫,但马上就转过弯来,钟乐对他不也挺好的?当下边给妈妈夹菜,边安慰她:“钟乐就钟乐吧。钟乐也挺好。我姐脾气那么大,真找个大款,受不住她那气。”   “你啊以前担心我姐嫁不出去,成天逼她相亲结婚,难道那些相亲的对象,就个个条件比钟乐好了?”   “那不一样。以前你姐只是个一般员工,可现在当了总监,钟乐挣得还没你姐多。还有,你看他干的什么事,之前在成都买的二十来万的车子都不要了,送给前头那个,这个叫什么?”姜美凤敲桌子,提高声音划重点:“余—情—未—了。他自己妈都看不下去了,说他缺心眼。你说,你姐看上他什么,缺心眼还是风流多情啊。”   郁明和小倩对视一眼:“还有这事?”   小倩哼哼笑了两声:“你姐这心,对外人倒是挺大的。”   郁明也觉得是。但这两个月来郁玲对他不错,对小倩也是处处忍让,床铺都分一半给她了,他还是要帮她:“那也扛不住我姐喜欢啊。我跟你讲,好多年前,我半夜起来见她在房间里烧东西,吓死个人,以为她要自杀了。好不容易她心结打开了,妈你别逼她了,不然她真的六亲不认。”   他剥了好多的虾,夹了一大半给小倩,剩下的全自己吃光了,一个都没给姜美凤。   姜美凤看在眼里,心里是真切的苦。她心里想,何止你姐,你眼里也没你妈。生下两个兔崽子,都是六亲不认的主。   郁明接着说:“我早就说你不用过来,你非来,住两天回去吧。你要是心里堵得慌,就去找钟乐他爸妈,商量怎么把婚事给办了。以前你还想着要不要在深圳摆酒,现在好了,找了钟乐,省了这两头跑,都在家里办得了。”   饭后姜美凤想通一些了,让郁明给郁玲打电话,问她回不回来。   郁明问:“你让姐回来,你住哪里?”   “挤一挤就行了,大不了我在客厅里打个地铺。”老辈人的思想,两人连婚都没订,怎么能住一起去。   郁明不肯问:“问了也白问。”他坐沙发上看电视,坐旁边的小倩,边吃水果边使眼色。姜美凤瞧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呜呼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不自重。昨晚小倩和她睡一床,就已经是百般的不情愿了。   姜美凤在这边腹诽时,那边小宿舍里的两人已如胶似漆了一番。   饭后郁玲洗碗,中途钟乐进了厨房,不由分说,就拦腰抱走了她。洗两个人吃饭的碗而已,左右不过十来分钟的耽搁,钟乐都等不起。其实郁玲内心也不想等,大概是因为以往剧情进展太慢,这十余年来,她无数次苦恼她和钟乐的关系始终是在原地转圈。现在回头看,似乎也是急促了点。说到底,没有什么比身体更会表达,也没有什么比亲热更能增进感情。   耳鬓撕磨一番,才过八点,两人毫无睡意,于是从被窝里钻出来,靠在一起边看电视边聊天。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这不请自来的郁玲妈妈。   钟乐担心姜美凤会生气:“你这样跑出来没事吗?”他想要是他妈来了,他可不敢把母上大人晾在家里。他以往哪任女朋友,也都是耳提面命让他多多表现得多。哪像郁玲,如此的直接和不管不问。   “就算我现在跑回去孝顺她,也没地方睡啊。我家就一张床。郁明在下面睡沙发,我们三女人挤一张床?”   钟乐恍然大悟,他一颗心都挂在姜美凤身上,揣测她看不看得上他这个未来女婿,没想这个问题。“可你不回去,他们三个人也不好睡啊。”   “我不管,谁不好睡,谁自个出钱住酒店去。”   从南昆山回深圳的路上,钟乐就一直在想,小倩还在郁玲家住着,他要怎样才能把郁玲给哄到他这边来。姜美凤从天而降,帮了他一把。他摸摸几天没刮的下巴,胡须茬又冒出来了。他往郁玲脸上蹭,郁玲躲避,他顺势把她捞入怀中,心情是说不出的好:“那就让阿姨在深圳多住几天吧。”   “没安好心。”   翌日清晨,郁玲醒来时发现房间里有光,还好,这光并不刺眼。思绪停顿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然光,是深圳九、十月天气里再正常不过的大晴天的晨曦。而她,已经习惯她家那副墨绿色天鹅绒的窗帘很久了。那窗帘只要拉严实了,莫说这点晨曦之光,连正午的阳光都透不进去。只要不开灯,房间里便是伸手不见五指。而钟乐宿舍的窗帘,只是普通的浅蓝色棉布料。她习惯晨起时的黑暗太久了点,这一瞬间竟有点恍惚,还想到了她原有的那幅亚麻材质淡绿格子的窗帘。   收拢这发散的意识,郁玲才发现她半个身子是趴在钟乐身上的。钟乐还在熟睡,郁玲翻下身来取手机看时间,才六点过一刻。她起床倒了水喝,想今天有场重要的战役要打,还是早早去公司好了。   她穿衣时的窸窣声还是吵醒了钟乐。钟乐瞄一眼时间:“这么早?”   “打算早点去公司,把工作安排下去,再去世方。我怕黄总上午有会要开,那一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完,得上班前逮住他说这件事才行。”   钟乐也清醒了,他看身前的郁玲已是一身的正装打扮,短发黑衣、笔挺裤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干练。话说回来,他早就觉得郁玲的上班装,都能评公司最佳着装楷模了。   他知道今天对郁玲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掀开被子:“本来我还想起早一点给你做早餐。算了,赶不上了,那我也早点去公司吧。”   郁玲知他是想陪自己:“你有这么多活要干?”   “等我几分钟。”钟乐开始洗漱,“活哪里是能干完的?几年前我就想明白这个道理了。一味向前冲,也不是好事。人得学会平衡自己生活。你要是累了,这事处理完后,给自己放个长假。”   郁玲到公司,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直接上了六楼的卡座,打开电脑办公。周一早上是例会时间,大部门小部门的会开得是络绎不绝。郁玲不打算开会了,直接在邮件里把工作安排了下去,再接着处理其他公务,自从接管了行政部和何青的工作,她的工作量比以往足足多了一倍。饶是她效率算高的了,也还是忙了一个多小时,到八点,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完。   办公区陆续来人了,她怕遇上吴博文,便想还是先找黄维元好了,于是立即关掉电脑,直奔世方的大楼。她尚以为她来得算早,没想世方人事部的办公区里,人来得也不少。   她瞧黄维元的办公室尚未开灯,应该是还没来。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人,觉得不安。周一提早到是黄维元的传统,她逮到一个助理问:“黄总来了吗?”   “早就来了,刘总办公室里,你在卡座上等一会儿吧。黄总九点还有个会,快出来了。”助理认得郁玲,给她找了个空位,还沏了杯茶过来。郁玲一怔,以往来世方,可是没有这待遇的。焦急等待中尚未等到黄维元,便见何青神色匆匆的从走廊里经过,竟也是直接去了刘安琪办公室。   郁玲也是猜不透,都到这个时候了,何青还能有什么作为?   等了快半个小时,郁玲才见到黄维元。黄维元见到她甚是诧异,招呼她进办公室:“郁玲,正好我也要找你。”   等进了办公室,门给关严了,黄维元才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郁玲刚开口,想起黄维元刚才的脸色。这个早上她等得太焦急,内心里已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黄总,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是黄维元秘书提醒他开会时间到了。郁玲正着急没时间留给她了,黄维元却说:“我还有事,今天这会取消吧,让他们把下个月的工作部署都发给你,你归集好了再拿给我看。”   然后黄维元抬头,示意郁玲先说。   “额,我知道吴总的意思是想让我接替了何青,做晨星的人事总监。”郁玲心里乱糟糟的,决定开门见山。她当了黄维元的下属八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黄维元心里早已有数。她不想在这里还耍什么说话的技巧。   “他应该是这意思。”黄维元哼哼一笑,再轻轻点头。郁玲再看他时,他双手抱胸,抬起下巴,眼神里已有审视的意味。   郁玲心里警铃大作,她见过黄维元这样的神色。谈判桌边,裁员会上,要他这个人事总裁出面,来收拾那些不肯与公司好好合作,或者暗地里使坏的员工时,便是这不可靠近的态度。她开始懊悔,早上查看邮箱时,因为邮件太多了,她只拣了和工作相关的看。到底漏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周末这两天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可是她这边又是非说不可了。吴博文让她做的报告,她一字未写,她没法也不打算去给刘安琪作报告。反正是要走了的人,她心一横:“黄总,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担不起这个责,要不,还是让总部重新选人吧。”   黄维元脸上的神色比刚才看到她时更诧异。他身子往前凑,手靠在大班桌上:“郁玲,你跟我好好说说你的想法。”   这态度仍是模棱两可。郁玲硬着头皮迎战:“黄总,之前晨星行政部的事情归到我这边来管,我就已经够吃力了,和何青交接工作这一个月来,更是力不从心了。您不也说我缺了些领导力吗?我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是真有体会,员工手上棘手的事情吧,我一样难以解决;和其他部门的领导沟通,我也难以站到整个公司的层面去考虑和协调资源。晨星现在的局面,我觉得还是得靠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来当总监才行,我不够格,”郁玲摇摇头,“算是辜负黄总和吴总的厚爱了。”   黄维元有些困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郁玲纳闷:“您说的是哪方面?”   黄维元没回答她,换了话题:“你这想法,有没有和吴博文沟通过,他什么态度?”   郁玲缩了缩脖子:“还没,我觉得先找您商量比较好,您比吴总了解我,吴总对我的能力,过于相信了。”   “你一早就过来了?有没有见过吴博文。”   “没有。”   黄维元靠在椅背上,舒了好长的一口气。他看郁玲也看了好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郁玲被他看得发毛了,不敢再发言。良久他才说:“也是,我从业二十多年了,看人还是看得准的,你啊,就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郁玲正忖度是哪种事。黄维元再说:“一大早刘总就让我去她办公室了。她给了我一些东西看,我还是蛮震惊的。”   郁玲心惊肉跳的等着下文。   “你之前和吴博文去上海出差了?”   郁玲心里再是“咯噔”一响:“是。”   “为什么出差?”   “华东区域的半年述职。”   “那是何青的事。”   “对。”郁玲咽下口水,“当时何青在北京,吴总要去上海,认为何青不能马上赶去上海,便要我去。”   “何青才是你的上司,知会过她吗?她同意你代替她行使职权了吗?”   “没有。”   “郁玲啊,郁玲,”黄维元突然就用手大力拍打桌子,“你是觉得自己厉害,吴博文又赏识,眼里就没何青这个上司了,对吧。”   郁玲想,定是何青刚才进去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话,她忍不住要辩解:“我和吴总说过,这是何总监的事,但他说他会和何青沟通的。”   黄维元点开他手机:“昨晚刘总在微信里发了几张照片给我,”他把手机甩到郁玲这边来,“你自己看。”   郁玲点开大图,是上海出差的报销凭证。酒店开具的□□上显示金额为1495元,空白处有财务部员工用水笔标注“根据出差人郁玲的职称级别,可供报销的差旅费为400元每晚。”再翻下一张图,也是酒店的住宿□□,金额显示2990元,标注内容为“根据出差人吴博文的职称级别,可供报销的差旅费为1000元每晚,两晚合计报销2000元。”再下一张图,是当晚意大利餐厅晚宴的单据,金额1958元,标注的是“吴总商务宴请上海客户,全额报销。” 最后一张图是一份手写表格,还是那家意大利餐厅的预约名单,上面显示2015年7月15日晚上吴先生约靠窗的2号位,就餐人数也为2人。   郁玲怔住了,全然没想在她拼力交接工作时,公司竟在背后查她。黄维元问她:“你有什么要解释的?”郁玲倒反问了一句:“是何青吗?”   “谁会全信何青的话呢?是刘总觉得吴博文这样举荐你不合常理,亲自查的。”   郁玲这才琢摩出黄维元最初和她说话时的颜色,有那么点不相信也有鄙夷。他们还未问过当事人,就已经给她和吴博文定了性。   她没办法不站起来争辩。她说:“我是临时被安排出的差,酒店根本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找行政部订的,我到那里知道住宿费用远超标准时,我就和吴总说了我得另外投宿,是吴总说没有关系,那里离华东区的办公室更近。而且那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在附近找到符合标准的酒店。”   “那顿晚餐呢?除了你和吴博文,还有没有其他客户?要你一个绩效经理去应酬客户,该说是你们吴总太看重你了,还是华东区市场部没人了?”   到这时了,郁玲也不愿撒谎:“没有。就我和吴总。”   黄维元听着就点了头。   郁玲低头闭上双眼,她也觉得这些解释太过苍白。她和吴博文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她要怎么去证明一件没有发生的事呢?她看照片时还有底气,想没有的事就是没有,那几张单据说明不了什么。可这一瞬间就明白了,算不算证据,并不在于事实的真相,而是要看老板们的意思。她的语气突然就疲惫下来,带了一丝挣扎的意味:“那晚就吃了饭而已,什么也没有。第二天何青赶来上海,我就回了深圳。之后筹备司庆,是何青不肯管,推给了我。我升了职,还有主管行政部,也不是我找吴博文要的。这当中就没您们想的……。”   她停在这儿,说不下去了,想起来,黄维元压根没明说她和吴博文之间有什么?这种“我不挑明,你可不要来指摘我”的谈话技巧,让她更加难受。她觉得嘴巴好干,思绪也难以集中,可话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她要挑明了说:“黄总,我不明白,吴总升我的职加我的薪,怎么就一定不合常理?您们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他帮我多订了一间超标准的房间,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吗?公司什么时候有规定,上司不能请下属吃饭了?对,他请我吃饭的费用,不应该拿来公司报销,但那是他的问题,也不是我不能升职加薪的理由啊。他提拔我,就不能是单纯的看重我能力吗?”越往后说,她越没力气,最后一句话竟已是说得声嘶力竭。   突然眼前昏黑一片,郁玲赶紧把手撑桌子边,竟也不能支撑住,身子已摇摇欲坠。黄维元见她神色不对,叫了两声,没有回应,起身转到大班桌这边来看,她已面目苍白,嘴唇发紫。黄维元快步走到门前唤秘书:“看有没有糖,拿几颗进来。”   吃了两颗糖,再喝了一杯温水,郁玲才缓过劲来。黄维元让她在边上休息一会,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点开邮箱看了几封邮件,转头问郁玲:“你没吃早饭?”   郁玲点头。“对,早上有点忙。”   黄维元指了指笔记本屏幕:“这里有转发你的一封邮件,7点过5分,你来这么早?”   郁玲再点头:“把工作先处理好一部分,好留出时间来找黄总谈谈。”   “看来你是决意不想做这个总监。”黄维元若有所思,再问:“你不肯接任,真的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够?”郁玲的态度倒是让他确信,她来找他,并非得知了什么消息,她对昨晚和今早的变局毫不知情。仔细想想她也没有渠道知道这事,刘安琪只在微信里发了图片给他。早上讨论这件事,也未打算要高调处理两人,只是因为两人上海出差牵涉了何青,叫过来确认了此事。   郁玲欲再点头,他已摇头,“吴博文什么想法,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郁玲斩钉截铁的说:“除交代下来的工作,他有什么想法,跟我无关。”   话里的漏洞被黄维元抓住,“那其实你知道啊,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你迫不及待的要撂下这个担子。”话说因为能力不够就不想当总监的员工,他也是第一回遇见。   此话一出,郁玲想,黄维元还是有几分相信她的。可下一秒黄维元再说:“那你为什么不早早来处理这件事情?上司利用职权提出非分要求,你可以来找我,可以找监察会。别人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你郁玲不会?你在人事部干了八年啊,哪项规章制度你不清楚。”   真是讽刺。吴博文的所作所为,连冒犯都还算不上。郁玲想,她要真往上告,证据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吴博文有实际的性骚扰行为。再说,上司对下属的侵权行为,她在人事部呆那么多年,有哪一次见过是下属赢了,上司走掉的?   虽然她也不喜吴博文的所作所为,但此时还是要为他说两句:“吴总并没有利用职权,对我有过什么非份要求,他只是,”郁玲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词,“过于热心了。”   黄维元等到她嘴里吐出这个词,愣是笑出声来。他叹气:“郁玲,你是做好辞职打算了,所以也不在乎什么了,是吧。”   郁玲缓了一缓才说:“我可以辞职。但是黄总,我并不是因为您刚才出示的那些单据而辞职,我对这份工作问心无愧。”   “你可以不辞职,郁玲,”黄维元轻轻叩了几下大班桌,“这件事情上我还是信得过你,你也可以接任人事总监。至于,技术部的钟经理,我们也可以完全当不知情,让他一直留在晨星。”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是啊,郁玲想,他们都能派人去上海查了,更不要讲到一楼的保安室里调看一下录像,那么多次加班,两人一起进进出出。   她心里冷笑,黄维元一直质疑她和吴博文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才没有。他即将摆出来的才是□□裸的交易呢。   “你跟何青的工作也交接也一个月了,都顺利吗?”   “还好。”   “何青倒是说了几件吴博文的事,但事呢都是小事,她牵涉其中,自然也不敢给自己挖太大的坑。” 黄维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里把玩的玻璃制名片台座,这时抬了眼看郁玲,“你这边把事都交接过来,以你的能力,应该找到不少问题了吧。”   郁玲老老实实回答:“是有几个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回去可以写邮件像黄总说明详情。”   黄维元点头,接着说:“邮件里还要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   黄维元语气平缓:“你要向总部控告吴博文的性骚扰行为。”   这天早上,郁玲大脑里始终是缺了那么点糖分,要黄维元一步一步带领,才知道自己身处的境地。财务部找到的那几张单据,违规多报销了2000块钱,对一个总经理来说,值都不值一提;她和何青交接工作时了解到的某些详情,也可以是一个总经理职权范围内的便宜行事。只有黄维元手里的物证,加上她这个当事人的人证,或许再有何青添的一点油醋,才够格算得上一个杀招。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和她脑海里演练过数次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办公室的温度够低了,郁玲的后背仍出了密密的一层汗,是饿虚脱后的冷汗。八年多了,快九年了,她自认对工作,还算卖力;对同僚,虽说未必是亲切有加,但也是一视同仁;她秉承不站队,不拉偏架,一切以工作为着眼点的原则,她以为这样,就能完美的避过所谓的办公室政治和潜规则,没想还是掉进了阴沟里。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郁玲拖着轻飘飘的身子出了办公室。黄维元的话犹在耳旁:“这种事公司是不会大张旗鼓来办的,你把投诉信写上来,刘总高总我们几个,私下里开个会也就解决了,不影响你什么。”他还说:“你也快三十了,我瞧你这些年好像一直没谈恋爱,这么大年纪了找到个男朋友也不容易。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两天就把信发出来,别拖到国庆后了。”   他还是很看重郁玲这个下属,很是为她着想,如果刘安琪认为她和吴博文是一伙的,性骚扰是她能撇干净吴博文的最好手段。   回到晨星的办公区,郁玲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黄维元当了她八年上司,虽说训话时能把人训得和狗熊似的,但还是很护着他自个部门的人。尤其是郁玲这种刺头青,和别的部门合作个什么事,没少得罪人,惹来投诉,黄维元骂归骂,最后还是会替她摆平。年初她要来晨星,黄维元不放,说管晨星那个乱摊子干嘛,就让它烂下去得了。郁玲说什么也要走,内心里大概也是想,没你这尊佛压着,说不准我能干点什么业绩出来。其实人家真的是尊佛,佛能救人,也能杀人。   同事们难得的没有来打扰她,郁玲点开outlook要写邮件,一个字也写不出。她想起还没吃早饭,于是锁了屏幕,下到一楼来。一楼的食堂已过营业时间,出写字楼的大门,左侧拐角处有一家咖啡厅。柜台前点了三明治和咖啡,竟看到了何青,她正坐在卡座里喝咖啡看杂志。郁玲左右瞧瞧,正是上班的时间,店内除她二人外再无其他顾客。   她便直接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何青抬头,冲她笑笑,把桌上散放的杂志收拢一些:“要坐吗?”   “嗯。”郁玲把手机放在桌上,再坐下来,“我还没吃早饭。”   何青看上去心情不错:“郁总监是有挺多事要忙的了。不像我,就呆着,领完这个月工资就可以走了。”   郁玲面对何青的心情比以前复杂了许多。她不太看得上何青,认为她能力七分,架子十足,说漂亮话做漂亮事的人。但黄维元也说对了,她做下属,做得也没那么地道,过于傲慢了。何青不喜欢她这种骄兵悍兵,要排挤她,也是人之常情。   “离开公司后,你有什么打算?找到下一家了吗?”   何青的眼,根本就没从杂志上移开:“没有。我想休息一两年,去国外找间商学院念点书,镀个金再回来。”   “也好。”一时间郁玲无话可说,正好咖啡送来,她便拿了勺子在咖啡里一圈圈的搅拌。何青收起杂志,再看她:“一大早的我看你也在世方,黄总也找你了?”   郁玲点头,端起咖啡喝。   “所以做人做事还是别太过分了,对不对?”看样子何青也是知道了所有事,平淡语气里竟是压都压不下的幸灾乐祸。   郁玲放下杯子,“我和吴总之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龌龊。”   “自然,哪有人会自个说自个——龌龊呢?”   郁玲觉得她想坐过来和何青聊聊,真是给自己找事,端起咖啡和三明治就要走。何青开口:“何必换位子呢?反正我闲着没事,正好找人聊聊天。你这位子,刚才也是有人坐的,也没坐多久,就迫不及待的要走。”   郁玲反讽:“是啊,大家都还要上班,哪像您这么清闲。”   “工作再忙,十来二十分钟也是抽得出的。你就不想知道,现在谁还有心情搭理我。”郁玲觉得无聊,沉默着看她表演。何青抿了口咖啡:“是技术部的钟工。”   郁玲嗖的就站起来,面色铁青:“你要干什么?”   “光天化日能干什么啊,我们就聊聊天。果然还是搞技术的比较简单,真是什么都不知情。”何青也站起了身,“真是没想到,我也会在阴沟里翻船。郁玲,真是小瞧你了。”说完扔下杂志,干脆利落的走出咖啡厅。   咖啡太烫,顾不上一小口小口的抿了,郁玲抓起三明治塞进食品袋里,夺门而出,回到公司五楼,技术部的办公区,近千平米的敞亮空间里逛了两个来回,也没看见钟乐的人影。郁玲逮住他同部门的一位同事问:“钟工呢?”   那位男同事左右看看:“刚刚还在啊,抽烟去了吧。”   郁玲再往消防楼梯赶,技术部烟鬼多,公共办公间里不许吸烟,他们只能聚集在消防楼梯那三五平的空间里吸一两根解解瘾。推开厚重的消防门,吱呀呀的声音过后,楼梯平台处一片空静,无人也无声。郁玲唤了两声“钟乐”,没有回应。   郁玲走上楼梯两步,不见人影,又退了出来。   待消防门关严后的“砰砰”声彻底消失,钟乐才从上方的楼层平台走下来。他听到郁玲叫他了,只不过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妈妈总是说他缺心眼,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反正他也没被人害过,没必要以心眼回击。今天何青约他去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坐坐,开门见山也说他单纯。想起郁玲在温泉池里和他说的那些事,他本打算对这种说辞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   是何青先开的口:“听郁玲说,你们是同学、老乡?”   钟乐点头,何青笑容可掬:“这次她当上人事总监了,也能多照拂照拂你。”   钟乐哼哼两声:“工作上我不需要谁的照拂,大家都各凭本事吃饭。郁玲也不是那种私下有交情就卖面子给好处的人,是吧,何总?”他有些后悔下来赴这个约,上周五他早走了,周末两天都未加班,事情都堆到了今天早上。   何青颇正式的拿出了纸笔:“正好,看来你对郁玲还是有了解的,工作上接触多吗,跟我聊聊你对她工作上各方面的观感吧。”   钟乐不明白。“钟工,我还没离职呢。人事总监现在呢,还是我,郁玲也还是我的下属,我找一些同事来给她做一个360度评估,不可以吗?她是继任总监,由我来写评价报告,也很合适。”   “哦,”钟乐心说,你找错人了,我肯定都捡好的说,“她目标感很强,做事也很果敢,执行力一流,说起话来言简意赅。业务也很精通。反正我们大家都觉得,和人事部相关的事情去找她,一定能得到结果。”   “很好,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呢?”   说得如此之好也未必是件好事,钟乐说:“是有那么点,太严肃了,我们组里好几个的小实习生都有点怕她。”   “除了实习生,有没有听过其他同事评价郁玲?”   钟乐一呆,心想你要听别的同事说,那你去找他们就成啊:“都差不多吧,就我上面说的那些。”   何青合上本子,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听同事间说起过,说郁玲架子大,难沟通,”钟乐一怔,何青接着说,“还说她很少站在别的部门考虑问题,动不动就让人走流程,看规章,可规章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业务也是活的,你说对不对?”   钟乐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这番话他确实在其他同事嘴里听到过,可郁玲也是第一次当代理总监,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他不会把这些话复述给她,去打击她。   看钟乐沉默不语,何青笑得更是动人:“郁玲的业务能力我也是肯定的,她是思想不开窍,人事部得先是支撑部门服务部门,最后才是管理部门,她有点本末倒置了。这才是她在公司里如此没人缘的原因,我问了那么多个,也就你说她点好话。”话题轻轻一转,她又问:“你说,吴总为什么如此支持她?你跟她走得那么近,她有没有告诉你原因啊。”   她欲言又止的口吻让钟乐极为烦躁,仿佛她那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他不晓得。他也明白了,何青绝不是来做什么360度评估的。好在郁玲已经去找黄维元,不干这份差事,他也没什么好顾虑,当下不耐烦的问:“我知道什么?何总,你要知道什么就说吧。”   “知道他们去上海出差的事吗?”   钟乐当然记得,那是七月份,郁玲从上海回来后,有些闷闷不乐,直接从机场到他家。那天他做了一只白切鸡,没有酒,两人喝了好多的矿泉水。   “那又怎样?”钟乐反问,公司里上下级一同出差的,多了去了。   何青再是铃铛般清脆的笑,这笑声听在钟乐耳里,却不怎么悦耳,多了些讽刺,讽刺他这么笨,什么也看不出来。   “钟工,你觉得我会平白无故的猜,然后拿猜测在这里和你乱说话?这事我当然不知道的,我要知道,还不早防着郁玲了。是刘安琪刘总亲自出马查的,这会儿郁玲应该已经在黄总那里解释这件事了。上海出差回来,郁玲便升了职,还主管了行政部,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总监。到这个月,莫名其妙撤我的职,吴博文又拉她上来继任总监。这火箭般的上升速度啊,谁赶得上,难道你一点都没觉得巧合?”   钟乐义愤填膺:“你瞎说什么?郁玲根本就没想过要当什么总监,她去找黄总就是要卸下这个担子,她不想夹在吴博文和世方之间,左右为难。”   何青愣住:“她还要辞任?挺意外的。”她看看钟乐,“这件事情她都和你说啊,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来晨星这大半年,还没听人说过她有男朋友的。”   钟乐不想听下去了,起身要走。何青偏扯了一下他衣袖:“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工作上棘手的事情多了去了,一碰到事情就辞任是郁玲的做事风格?她在世方呆得好好的,为什么来晨星,不就是要在事业上拼一把?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她是不想夹在吴总和你之间,左右为难。”   钟乐不可置信的看着何青。他知道这个人没安好心,他也不愿去相信她用来挑拨离间的事实。可何青说得太真实了,那不是她一个人凭空的诬告,她说证据在刘安琪和黄维元的手里,她知道郁玲和他的关系,也是在旁听了刘黄二人的谈话。   更重要的是,何青所说的一些话,符合他直觉里的猜测。没错,郁玲是个坚强独立的女孩,绝不是那种我担心以后工作可能会出问题,所以现在就辞职的人。那晚她在温泉池边说了很多,仔细想想,她并没有把话都说完。   他呆呆地离开了。座位上的何青一击成功,内心也是喜悦。早上在刘安琪办公室里听闻此事,她便乐开了花。可想起郁玲一向耿直的性子,怕是会死站吴博文一边,绝不会轻易招出二人之间的关系。再听黄维元说话的语气,对郁玲颇有维护之意。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也说不定。   郁玲,你总不能两头都要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郁玲心事重重的返回人事部办公区,正好与吴博文打了个照面。他一见到她就说:“找你一上午了,报告准备的怎样了?”郁玲才想起这茬事,“哦,黄总找我,我便过去了一趟。我打电话给刘总秘书了,她今天都没空,估计是听不了报告了。”   吴博文点头:“那你再约时间吧。”说完便径直去了电梯间。郁玲望他背影,心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找不到钟乐,发微信人也没回,浑浑噩噩呆到中午,大家都下去吃饭了,才想起她随手扔在一边的食品袋里尚有三明治,一口未动。好了,现下早午餐一道吃了。她也不挑食,假日里甚至懒得动手,可以一日三餐都吃速冻饺子。可这夹了培根奶酪玉米蔬菜的三明治,此刻咬起来也是味同嚼蜡。   她无从下笔。像她这么内心封闭行为古板的人,进的又是人事部,对职场性骚扰行为,她有十分清楚的界定标准。言语短信有无挑逗,或性暗示?未经许可,是否有身体接触碰撞?是否以职权做胁迫,提出性交换要求?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吴博文几乎都没犯。   郁玲一桩桩想,他订了超标准的酒店,付了超标准的费用,却并未要求进入她的房间;他请她吃饭,除了介绍菜品时的眼神热烈一点,也并无其他唐突之处;他升她的职加她的薪,只嘱咐了她好好干,连握手都是干净有力的,没有借此掐油。就连晚宴上的那点唐突,因郁玲的决绝利落,从此也收得好好的。这一回想,才知她对吴博文的厌恶,更多的是基于她的直觉和抵触,而非可以写进邮件里来对证的事实。   可不写,这又似乎是个死局。丢掉工作还好说,怕是连钟乐也得……。手机响动,正是钟乐的微信回复,他发了一段语音过来:“我在忙,今天事太多了,中午也不下去吃饭了,你先去吧。”   郁玲在手机上敲字:“我下楼帮你买点吃的上来。”   “不用了,我们这儿有东西吃。”   除了回“那好吧”,还能回啥。上午她去消防梯找钟乐,走了两步台阶,看到上方平台角落里转瞬即逝的火花。烟蒂是刚扔的,还来不及踩灭。就算上面的人不是钟乐,那也可以回她一句话,不是吗?   郁玲突然就怂了,那种满世界找人的心情,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的欲望,也如那火花一样,眨眼就灭了。   他在躲她。   钟乐那么藏不住事的人,竟然也学会了躲她。他到底是有多相信这件事?她这样亟不可待的去找他,落在他眼里,又该是有多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郁玲心生惶恐,也许还是做朋友时更好一些。   下午上班,郁玲开始动笔写邮件。如今她工作的重心,都移到了这封邮件上,为此她又挑出了之前就已查出问题的合同,反反复复的看。   手机再响了,是姜美凤。郁玲没好气的接起来:“你能不能别在我工作时这么添乱。”   姜美凤也气炸了,她都愿意主动的打个电话来示好,郁玲还这么不给台阶下。“成天就是工作,我都快被你们气死了,还没工作重要啊。”   郁玲不想在办公室里跟她开吼,她也没力气:“什么事情,快说。”   “下班后你回不回来啊?”   郁玲愣住。霎那间,她竟也觉得她是个无家可归之人。本来和钟乐说好了,姜美凤在深圳的这段时间,她都住在他那儿。可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想钟乐很难再心无芥蒂的和她住到一起去。那回自己家去?家里尚还住着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尊瘟神。   郁玲不答话,姜美凤以为她还是不肯回,气呼呼的再说:“回来吃个饭也行,钟乐也一起来。”   到下班时间,邮件写了还不到三分之一。郁玲还是给钟乐发了微信,问他下不下班?   本来吧,凭她孤高的性子,钟乐要是敢这样躲她、敷衍她,她也是能立刻还以颜色的人,冷战、漠视、疏远、分离,十年前她就干过这种事,驾轻就熟的,谁又能赢得了她。可她还是不忍心不甘心,这一切都丧失得这么快。   钟乐回得很快,他说他要加班,要加到很晚,他问郁玲要加班吗?   郁玲说不用。   那你先回去吧。   郁玲关电脑,收拾东西,想你是让我回哪儿。手机再震,钟乐说等我一下,我就上来。   两分钟后,钟乐已走到郁玲跟前,在桌上轻轻放了一把钥匙,郁玲愕然。人事部办公区的人都走光了,十来米远的地方,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其他同事六七个,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钟乐轻声说:“你还没钥匙呢。”   郁玲低头抓起钥匙放进包里:“我妈让我们回家吃晚饭。”   钟乐一直站着,正好看见郁玲低头后露出的脖颈,再听见她闷声闷气的话,觉得这样的郁玲熟悉又陌生。本来他们的心扉对彼此打开,是越来越敞亮了,可骤然间她似乎又变回去了,变回了确定关系前那个装满了心事的人。他以前不觉得,认为那是一个人的常态,有人天生乐观,有人天生内向。可一个多月过去,他又轻易改变了看法。他不忍心让郁玲回到过去的状态里,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就连郁玲之前向他提及的,去向黄维元请辞人事总监这回事,他都不敢问了。   “改天吧,就要放长假了,系统要升级,还要扩容,我这边太忙了。”   郁玲点头,她当然知道,马上就是国庆节,接着是双十一。年底的这三个月,是互联网电商们的饕餮盛宴,技术营销和物流从八月就开始筹备了。上午她去找钟乐,那边办公区已经挨墙排了十几个的折叠床。   “那好,也别太晚了,我等你。”   郁玲开车先回了海蓝公寓。姜美凤虽然脾气大,但厨艺还是有的,更不要讲郁玲打小就是吃她做的菜长大的,就算是烦她,饭菜也是无辜的。难得她还想通了,说要钟乐也一起过去吃饭。   进门后见到郁明,郁玲问他:“你怎么没回厂里去?”   郁明憨憨的一笑:“你也不在家,小倩也上班了,谁陪我妈啊?我看厂里没什么事就过来了。”   郁玲往屋内一瞧:“小倩呢?”   “刚下地铁,就快到家了。”   也对,今天是小倩第一天上班,郁明哪会放心,自然要跑过来问问了。换做以往的郁玲,定要骂一顿他,怎么就不肯把这份心思好好花在工作上,上几天班就翘班的人有什么出息。现在也不一样了,人一旦谈起恋爱来,有个念想,就是恨不得一颗心都扑腾在对方身上。   姜美凤在摆碗筷,见郁玲身后没人,问:“钟乐呢?”   “加班。”   姜美凤嘀咕:“加什么班?不都快要放假了?我看很多人都连着休,出去一玩就玩半个月。”   “你选错时机了,我们公司就是,越到节假日就越忙。”   “那还不如呆在世方呢。”   郁玲换了鞋,上了楼:“既然还没开饭,我上去先洗个澡。”她冲完凉下来,小倩已回来了,坐在餐桌边,和郁明哭诉上班第一天的遭遇。   “什么行政助理,就是个打杂的。端茶提水都是我的活,还要我去仓库里搬那些广告册子,你都不晓得那些纸有多重。”   郁玲扫一眼小倩的穿着,米色真丝衫,黑色一步裙,扔在鞋柜外的是银色高跟鞋,这打扮说是去做公司的艺术总监,也不过分了。   “行政部的琐事本来就多如牛毛,你只是行政助理,过去又没有相关工作经验,难不成第一天上班,还还有专门的事项分给你做?”   谈论工作上的事,那不是郁玲强项?小倩自知说不过,便低了头去扒饭。郁玲正等她呛两句嘴,或是朝郁明撒几句娇,没听到下文,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倒还在空中停顿了两秒。“等会出去买一双低跟的皮鞋,也不用太贵了,行政部跑腿多,鞋子磨损得快。还有,别穿这种裙子去上班了,看同事们的打扮,如果都正规,就穿西裤,如果都比较随意,就穿牛仔裤,方便做事情。”   估计是在公司里也受了气,小倩眼圈都红了。郁明为她辩解几句:“小倩对工作还是很上心的,只是没经验嘛,……”   姜美凤打断他:“没经验,就更要听着了。小倩,你模样也不差,人也灵活,就是差点学历,好好干两年,等结婚后,叫郁玲给你弄到晨星去,那可是大公司。”   郁玲猛地抬头,白眼看姜美凤。小倩倒是哎了一声,应得爽快。   姜美凤说:“怎么不行?你要当人事部的经理了,招个人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小倩肯好好干,别人也说不到你头上来。”   郁玲正要回话,郁明已递了鸡腿过来:“姐,你多吃点。”郁玲把话又咽了回去,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天了。   饭后洗完碗,姜美凤坐到郁玲身边:“本来要钟乐来吃晚饭,是要说你们的事情。那我先跟你说好了,国庆节一起回趟家,找钟乐的爸妈,把你们俩的婚事给定下来。”   真是知母莫如女。姜美凤之前不满意钟乐,是因为好好的开大奔车的女婿出了闪失,现在脑子里转弯过来了,就逼婚。   “钟乐爸妈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我俩的事?”   姜美凤不解:“他瞒着干啥?他妈不也四处张罗要给他相亲吗?”她手伸过来,空中指点几下,“正好回去,通知他们,免得夜长梦多。”   郁玲不是能被她牵着走的孩子,她和钟乐的婚事,从来就没想过要父母做主。可她突然就想看看钟乐的反应,今天之前,他提过那么一两次,轻松的随意的,说他们已到了结婚年龄,该结婚了。那今天之后呢?   她收拾东西起身走:“我看他加班回来了没?我问问他意见。”      ☆、第50章   第五十章   钥匙在孔洞里扭转,门推开,屋内一片漆黑。钟乐还未归,郁玲真是怅然,明明理智已告诉她千百遍,不止钟乐,他们部门里许多人都在加班,这是搞技术的常态。   开灯,脱鞋,走进去,把装满衣物日用品的袋子放下,在逐渐眩亮的日光灯下左右转转,郁玲第一次好好打量这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小房间。   她发现她不是个很细心很会生活的女人。她认为她爱钟乐,比苏慧要爱,甚至比所有人都要爱。可是,若论爱屋及乌,她对这个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不甚了解。甚至可以说,来过那么几回,很多东西其实她也没瞧到眼里去。   客厅里放了一个竹木书架,上面乱七八糟堆满了书,她以前从未翻过。这会拿下一本,书名叫《计算机程序的构造和解释》,完全看不懂。她再去翻其他的书,清一色的全是程序相关的专业书,大半蒙了灰,一翻开,几乎是全新。她曾听人提过,程序员的世界更新得太快,稍不留神就会被新语言新工具给抛弃掉,只能拼命地学拼命地补。但她很少见钟乐用功学习过。还有她工作中遇到些烦心事,她会讲出来,钟乐却很少讲他自己的工作。   郁玲把书放回架子上,转身看见客厅墙面上挂了一个飞镖靶,靶盘上插了三根飞镖。这个一直在,但她也没仔细瞧过。走过去一摸,靶盘竟是软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孔。飞镖是新的,靶盘是旧的。靶盘最上方的环形区,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祝我们的乐天大侠生日快乐,永远年轻气盛!”下面是送礼人的落款,小猪。   郁玲并不知道钟乐还有乐天大侠这个绰号,他从未提起过,但听上去比马大哈好多了。可小猪是谁?她凑近去瞧字迹,也分辨不出这位小猪是男是女。可他愿意把它背到深圳来,飞镖都换了一茬,也许两茬,管它呢,总之他很珍视这个叫小猪的人。   钟乐是个念旧的人,不止针对她郁玲。原来这屋子的许多东西,除了那把坏掉的木吉他,她不清楚它们的来历,也不知道曾有的故事。她了解钟乐吗?   她不了解钟乐的工作,不认识他的朋友,也不知道当她不在的时候,他怎么度过他的闲暇时间。她也不明白,既然钟乐已轻信了何青,为何又要装若无其事。她还天真的以为知道了苏慧,就参与了这失散十年的全部过往。   其实她所了解的,所爱的,都只是活在她的世界里的钟乐。   郁玲把阳台晾晒的衣服取下叠好,要熨烫的衣服也都熨好,挂在了衣橱里。时针指向十一点,她再把屋子里杂乱的东西给收了。终于无事可做,只好躺在了被窝里。   钟乐依然未归,想问他“要加班到多晚”的微信,始终也没发出去。靠阳台的窗帘拉得不透一丝缝,卧室与客厅间的纱帘也拉到了尽头。灯一灭,还是郁玲熟悉的无边黑暗。   她睡得不踏实,三番五次的起来看时间,一点看过,一点五十分又看,两点半再看,三点二十又爬了起来。直到睡意袭来,昏昏沉沉的睡到了早上。等睁开眼,枕畔边还是空无一人,偏刚刚做的梦,还残留温存。   钟乐彻夜未归,这是一个信号。看似美好的恋情终于出现了它的第一个裂缝。   郁玲急匆匆的起床,洗漱穿衣,拎起包就出了门。到公司后直接去了晨星五楼,冲到办公区的最东侧,看到两位技术部的同事。一位尚在打游戏,一位已侧身面向墙壁睡在折叠床上,都不是钟乐。   郁玲轻声问打游戏的同事:“钟工呢?”   同事眼神涣散,耸了耸肩。通宵加班后的大早上,他们谁也不会管谁在干嘛。   郁玲瞧这四周,别无他人,这已是敞开式办公区的尽头。左侧还排着四间房,都是技术部的会议室。她轻轻推开第一间会议室的门,晃一圈出来,没人,再去隔壁的会议室。她用余光瞄那两位同事,一个带了耳机,仍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一个戴着眼罩抱胸躺在那里,像个石雕,一丝不动。他们丝毫不觉得,大清早的就有人在他们的地盘搜寻,有什么异样。果然还是搞技术的人心无旁骛。   这是间大会议室,摆了一张长长的椭圆形桌子。郁玲在门口望,只能看到桌子那头,靠窗下面也有张床,有人在睡觉,却没法看清那人是谁。   办公室铺了地毯,郁玲也走得轻,她怕吵醒人,万一不是钟乐多尴尬。好巧不巧的,包里手机这时候响起来。她慌慌张张去拿手机,要摁掉这来电。可手机掏出来,愣是没拿稳,摔在这光滑结实的桌面上,啪的一声巨响。窗前的人从熟睡里惊醒,翻身过来。手机仍在响,郁玲冲过去捡手机,右脚大脚趾竟踢到了桌脚,痛不欲生的感觉即刻就传到大脑,她惨叫一声,手机也顾不上拿,身子往后倒在墙上,弯腰脱鞋,想要看看这趾甲是否还安然无恙的嵌在大脚趾上。   窗前的人迅速起身过来:“郁玲,怎么啦?”   还好是钟乐。郁玲眼里已有了泪花,她强忍着想哭的冲动,说:“踢到桌子脚了。”   钟乐扶她过来坐在椅子上,在她跟前蹲下,脱了她脚上的丝袜查看。饶是两人已有肌肤之亲,郁玲还是忸怩,要把脚缩回来。钟乐抓住她脚背,“别动,是这儿吗?”,他的手在趾甲上轻轻地摁,“有点红了,不过还好,趾甲盖没掀掉,也没哪里瘀血。”   “还疼吗?”   郁玲摇头,冲他笑笑:“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钟乐再帮她把袜子穿上,“我们打球的都知道,踢伤大脚趾,那痛感都是变态级别的。不就是躺了个人在那儿,用不着那么害怕。”   “我哪是怕有人躺那儿,我是怕被手机声吵醒了,万一躺那里的不是你,多不好。”   钟乐站起身来,也看见了郁玲顺手放在桌上的早餐袋:“给我带的?”   郁玲把早餐递给他:“你们现在这么忙吗?都不用回家了。”   “昨晚弄到四点多钟,还没弄完,太困了,就在这里睡了。”钟乐打开早餐袋看了下,有鸡蛋包子豆浆,他也没吃:“我先下楼去买牙膏牙刷吧。”   郁玲才想起这事,赶紧翻她的大包,翻出来一个旅行用的袋子。钟乐接过来,掏出一个牙刷盒,打开,里面躺着他的电动牙刷,再看其他,牙膏毛巾剃须刀面霜,洗漱的物品一样不缺。   他不禁莞尔,一只手拎了这两袋子,另一只手拿着牙刷盒轻轻敲打几下桌面。然后看着郁玲,倒退着出了门。到了门口,仍觉得郁玲的大号饺子包里还藏有秘密:“你不会还有东西吧。”   郁玲偏了偏头,难得的露出一丝可爱。钟乐已猜到了,笑着摇头,额头抵在门上:“你还带了衣服过来。”   郁玲真的又从包里翻出一个透明收纳袋,走过来给他。钟乐挺开心的接过去,又走回来把东西都放在桌上:“你包里究竟塞了多少东西?给我瞧瞧。”   郁玲把包递过去,钟乐真的在开包检查,只见手机钥匙钱包纸巾折叠伞,分门别类的放着,他问:“就这些?不应该还有粉饼口红什么的。”   郁玲接过包:“我是上班,又不是逛街,那些我办公桌的抽屉里都有。”她靠在桌边,钟乐高她许多,她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庞。她踮了踮脚,不经意的问:“你们就这样熬通宵,要熬几个晚上?”   “说不准。”钟乐看一眼时间,他是真的该去刷牙洗脸了。工作这回事,效率他有,但时间也是要大量付出的,“我去洗漱了,你也去上班吧。”   “嗯。”郁玲低了头。   钟乐转身过来,摸住她的胳膊,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今晚我回去,可能要晚点。”   郁玲回到六楼的办公区,才看到刚才那一通电话是吴博文打的。上班前就给她打电话,能有什么好事。她四处瞧瞧,吴博文还没来,于是回电话说:“吴总,刚才开车,有点小状况,就没接电话,有事吗?”   “跟刘总做报告的事,可能要缓缓,我昨天找过刘总,国庆前她都没时间。”   “那好,”郁玲在电话这边点头,不知吴博文是否也知道些情况。不过做戏要做全,她说,“国庆后我再找她秘书约时间。”   手机放一边,她就开工干活了。   昨天从黄维元那里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身处在他声势逼人的余威里,毕竟他也算是她的授业恩师。她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去想,若不控告吴博文,她就难以摆脱和上司有不当交易的嫌疑,她不去摆脱这种嫌疑,她就难以在钟乐那里取得信任。   这个是绕不出的圈。所以她绞尽脑汁的想把吴博文的行为往性骚扰上靠,她确实这么想过,想着想着,她就意识到,她竟然也有为了自己利益而去谋害他人的时刻。而那个她想去害的人,不管他有什么企图,从客观上来讲,从未加害于她,反而比任何人都看重她赏识她。   真是不寒而栗。   不能被黄维元牵着鼻子走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哪条路更好些。晨星也好世方也罢,她是呆不久了,从何青手上交接下来的工作,估计是等不到新任总监来交接了。她想做份详细点的工作报告,好让新来的人可以按图索骥快速上手。   毕竟这是她第一份工作,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也不能说一点感情都无。   下班后,这一天和昨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回自己家吃饭,回钟乐家睡觉。   洗衣晾衣收衣叠衣,郁玲还把床上的被套床单给拆下来洗了。深夜了,所有活都干完了,钟乐仍未回来。   郁玲半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上的吊灯,望得恍惚了,觉得早上钟乐抚摸她手臂的那点温柔,也是她妄想出来的。她竟然也有这一天,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般等待着晚归的人。   郁玲翻身,啪的一声就把灯给熄了。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瞎想事情。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混沌的知觉中,床被轻轻的往下压了压。   郁玲睁开眼,即刻又闭上,床头的台灯亮了,她需要缓几秒才能适应这灯光,即便它被人调得不算亮。她闭着眼翻个身,手已摸到一截冰冰凉的胳膊,顺着往下便是温热的掌心,修长的手指。她来回摩挲他手指上的指节。   “什么时候回来了?”郁玲睡觉一向不沉,竟也没听见他开锁的声音。   “刚回来,洗了个澡。”被抚摸的掌心翻转过来,将更小巧更白皙的手整个裹住。床单被掀开一角,钟乐钻进来了,床垫被压得更下。既然郁玲醒了,他也就没必要蹑手蹑脚了。他搂了郁玲过去,郁玲半趴在他胸前。她刚从被窝里出来,身子尚热,钟乐刚洗完澡,身上还凉飕飕的。郁玲抱他抱得更紧,不知是要捂热他,还是要给自己降温,也许都不是,她就是想这么做了:“几点了?”   “一点十七分。”   “这么晚了?”   “睡吧。”钟乐摸摸她睡乱了的头发,伸手熄了台灯。   黑暗中却有双眼睛亮了,有只手也不安分了。它从宽厚结实的胸膛开始,顺着它清晰的轮廓打转,再慢慢往下移。黑暗中胸膛的主人不动声色,任那手四处游荡。偏偏它又胆小了,指尖在腹肌上蜻蜓划水般打了无数个圈,再也不敢往下一点。   郁玲正在纠结。黑暗中她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耳畔更是触得到狂野有力的心跳。她想把手缩回,却被一只手强有力的拽住。它拽着它,不容许反抗,它带领着它,一点点的往下探去。   掌心已被塞满,郁玲害羞得不知所措。钟乐松开手,她也想逃离,他再抓住了她的手覆盖上去。“乖。”他哄她。从未被人哄过的女孩,不经哄。郁玲更是羞,她把整个脸都埋在了钟乐臂弯里。   没过多久,不满意她的磨蹭,钟乐已翻身压了上来。也许是憋了好一会,他连前戏都粗鲁不少。睡裙拉到了腰间,底裤被轻而易举的扯去,就连进入也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   她的腰被他擒着,身子被顶撞着也承受着。床亦是不堪重负,随着钟乐的节奏,咯吱咯吱的作响。响了好久,这声音短暂停住,钟乐欺身下来,低声说:“你把腿蹬紧一些。”   郁玲不知所以,照做。钟乐放慢速度,缓且深的进入,退出再进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深的侵入她的领地。而每一次的蹬紧,都让她觉得更加的酥麻饱胀。直到最深处猛然传来的抽搐,触电般袭遍全身,身子彻底失去控制,任由他摆布。   郁玲何曾会想,性爱是这般沦陷的滋味。她开始相信有人说的,恋爱的人是会卑微的。她明知钟乐在犹疑,可她眼里也愿意容下沙子了;明知这场欢爱对钟乐来说并非独一无二,他那么娴熟,害她不敢轻举妄动,可她还是心甘情愿。   事后,他们筋疲力尽,却也了无睡意。   钟乐将枕头垒高,半靠在上面。郁玲半躺在他身侧下方,看他开灯,看他从烟盒里抽出烟来。她说:“你还要抽,今晚不用睡了?”   抽出一半的烟给塞回去了,烟盒扔在床头柜上。“不抽了,”钟乐把郁玲搂上去,“不抽,也睡不着。”   他精神看上去还不错,没有熬夜的血丝和黑眼圈。郁玲问:“不困吗?”   “习惯了。”   “你过去也经常这样加班?”   “常有。”钟乐右手伸到半空,又折回来,不自然的蹭蹭鼻子。   郁玲趴他身上把烟盒拿过来:“抽吧。”   “我没烟瘾。”见郁玲不相信,他举起手,“我戒烟。”   “只要还加班熬夜,你就戒不了。”郁玲抽出一根烟,递给他,还帮他点着了。“你知道我不喜欢烟味,所以以前都是装的,对不对?我早就该想到了,每次去技术部,看见的都是一群老烟枪,你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她干脆下床,把烟灰缸都拿过来,再躺回他身侧,看着他:“抽吧。我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受不了你抽烟。”   钟乐抖肩笑笑,他噙着烟吸一口,吐出烟圈,两指轻轻夹着烟嘴,把烟灰抖掉。看他姿势,确实是个老手。他只抽了半根,便把烟给灭了,回过来再要搂郁玲,郁玲扭转他的脸:“刷牙去。”   钟乐说“好”,乖乖的下床刷牙去了,再上床时他说:“等我忙完这阵子,好不好?我抽烟真的不算凶了,本来都快戒了。来深圳这大半年,事情太多了,还乱。”   “你既然都知道这段日子会很忙,那之前为什么还想休上半个月的假?”   “累啊,还想跟你在一起。”钟乐说,“我们的工作性质不太一样。虽然都是要加班,但也不可能无休止的加班。我既是做项目安排的人,当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时间安排。”   “那你国庆还有假吗?”   钟乐偏头看她,“有事吗?”   “我妈说让我们一起回去。”   钟乐疑问,他是有些怵姜美凤:“你妈叫我们回去干嘛?”   郁玲扭头。姜美凤的用意是两家商量结婚。若钟乐尚无此意,这话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也不知道,”郁玲指了指挂墙面的那靶盘:“那个小猪是谁?”   “大学室友。”   郁玲心道,还好不是女人。“他现在在哪儿,成都吗?”   钟乐沉默一会,才说:“他过世了。”   郁玲也沉默,良久才说:“他不该和我们一般大吗?”   “比我们还小一岁,是我们系里代码码得最好的那个人,毕业后进了我们都梦寐以求的游戏公司,工作五年就参与了三个大型游戏产品的设计,最后过劳死在工作岗位上。他是独子,爸妈都在成都,听到消息后都崩溃了,最后是我们这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去了上海,把人给捧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下巴顶在郁玲头上摩挲:“郁玲,工作从来都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不要让它带给你那么大的压力。”   郁玲嗯了一声,想起自己工作,躺他怀里:“明天也许是我在晨星上的最后一天班了。”   抚摸她手臂的手停顿一下:“黄维元那边,答应你了?”   郁玲还是决定不说详情,有些事情它并不重要,就像她和吴博文的关系,可只要人一开口,它就变重要了,能从最末尾跃居到第一等。 “我要走,刘安琪也不中意我这个人选,他也没辙。”   钟乐突然松开了她,下了床。   “你做什么?”   他去翻他的包:“我有个礼物要送你,本来以为你睡了,想明天才给的。”   郁玲半撑着身子要过来看:“什么礼物?”   “no,no,no,你不能看,先闭上眼睛。”   郁玲听话的倒在枕头上,钟乐倏地跳回了床上,抓起了她的左手。她尚以为他是要把礼物交到她手上,却没想他只牵住了中指。她的心砰砰直跳,不亚于南昆山的那个夜晚。有东西圈住了她的手指,她知道那是什么。   钟乐还故作神秘:“你睁开眼吧。”   她配合的睁开眼,确实见到自己左手中指佩戴了一枚璀璨夺目的戒指。她把手凑近些看,戒圈尺寸合适,款式也简单大气,铂金的爪镶,嵌入一颗独立的椭圆形钻石。   钟乐盘腿坐下,问她:“喜欢吗?”   哪有女人不喜欢钻戒,郁玲偏头问他:“你自己去挑的?什么时候去的?”   “下午溜走了两个小时。早上你给我送早餐还有衣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没有一点做男朋友的觉悟,我还没有给你买过礼物。本来我想买项链,或是耳环,可我从没见你戴过,不知你是否会喜欢,况且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耳洞,”他揉搓郁玲的耳垂,果然没有耳洞,“正好店里的小姐一个劲的撺掇我买戒指。我想就买一个好了。”   是的,这个早上他发现自己还没郁玲大气决断。   他当然懂何青的意思,何青想让他去发难,他自然不会去。郁玲不是苏慧,她不想说的东西没人能逼她承认,也不用去质疑,哪怕是一丁半点的试探,对这段感情都毫无好处。他只能把话搁在肚子里,翻来覆去的琢磨。   他知道,即便没有他钟乐的存在,郁玲也不会为了事业的攀升落入潜规则的套路,她要想这么做,留在世方更好,她从来都不看轻自己。唯有的解释,便只有出差途中,他们真的迸发了好感。   越想越有可能,那时他和苏慧吵吵闹闹,仍无分手的打算,反而商量着要买房结婚。郁玲心灰意冷,正处于情感的低谷,吴博文为她抵挡何青,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遮风避雨。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单身总裁,郁玲接受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两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工作上的纠葛太多,郁玲怕也是心有顾虑。   直到海边度假那晚,他无头苍蝇似的告白,横刀夺爱。郁玲选择了他,就必须放弃吴博文。吴博文却并未放手,否则难以解释他定要提拔郁玲,培训时更是亲自接送郁玲的事实。   钟乐回想起三天封闭培训期间,他和郁玲通了无数个电话。当时他也挺疑惑,因为郁玲在得知自己有极大可能继任总监时,语气里竟也没有多开心,反而是杂七杂八的讲了不少公司高层内斗的事情。可郁玲是个做事的人,她压根就不会在乎谁斗赢了谁又输了。   再到温泉汤池与他长谈,郁玲怕是下定了决心,即便以职业鼎盛期的辞职做代价,也必须摆脱吴博文。她不找吴博文谈,要去找黄维元谈,也说明她根本就明白吴博文不会放人。   他好似开了天大的窍,抽丝剥茧一般,竟把所有事情都捋顺了,捋顺了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一直以为他是郁玲的唯一,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他那么冲动的启动这份爱情,他也不清楚有多少是来自于这种满足感,郁玲她如此爱我,我怎好辜负。现在这种美好却又有了瑕疵。郁玲心底,或多或少的,也有吴博文。是的,他明白郁玲肯定更爱他一些,他仍是介意了。   可他又感动了。通宵加班对他所从事的职业来说,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到第二天早上,留下的通常是疲乏的肩颈、困倦的眼神和褶皱里藏满烟味的衣服。程序员为什么不好找对象,因为实在太邋遢了。他从业七年,就没见过有同事的恋人家属会一大早着急着送东西过来。噢,也见过那么一回,还是原来公司的技术经理,熬了两个通宵后,觉得衣服皱巴巴黏在身上实在难受,打了电话给妻子,让人送了干净衣服过来。   人结婚五年了,不打电话都不来呢。虽说郁玲也在公司上班,帮他带早餐衣服是顺路,不像别人还要特意走一回。不,她也上不了几天班了,她为了他宁愿辞职。她的心思全在哪里,那还是看不分明的事吗?   她心底曾有过别人又怎样,他钟乐就一清二白的没有过任何人?难道他都忘了,前前后后四个月,他和苏慧在郁玲面前上演了各种戏码,郁玲可有说什么了?郁玲就没有承受?   想一想,怪不得一直都不如人。本来,若是没有他,郁玲有一条上好的路走,她可以安心在吴博文的庇护下,做她的人事总监。他也看在眼里,她是多么的重视这份工作。即便不说工作,谈点别的,吴博文的条件也比他这刚来深圳的人要好上许多。   可郁玲就是郁玲,她像当年毫不留情斩断和他的联系一样,这次也是快狠准的作出反应,做出抉择。他打了个寒颤,幸亏这次要抛弃的人不是他了。   就算退一万步,真像何青所言,那也是发生在他们交往之前的事了。人生中本来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人心里同样也存在一些晦暗不明的角落。他钟乐是太阳还是上帝,又何须事事都计较?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郁玲听他说原本是要买项链耳环的,被人一忽悠就买了钻戒。果然是白羊座的人,心血来潮得比任何人都快。   “那你知道给女孩子送戒指,是什么意思?还有你送人东西的时候,不能直接给人戴上,万一我要是不接受呢。”求婚就得有个求婚的样子吧,她想。   钟乐像是害羞了,闷闷笑两声,侧躺在身边:“你都戴上了。”   郁玲也无奈,总不能还把戒指给扒下来扔回去吧。她踢他一脚:“一点求婚的觉悟都没有。”   钟乐突然坐了起来:“何止是求婚,我连结婚的觉悟都有了。”他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掏出几张□□:“这是我来深圳后办的工资卡,里面钱不多,五万左右;这是管日常消费的卡,也没什么钱在里面,一两万吧,这个是我在成都时办的理财专用的卡,十五万,不过还没到期,这个这个,”他摇摇手中一张白金的卡片,“上次买房我妈给我的五十万,怕我又要还贷又要装修,没钱用。所有卡的密码都是卡号首尾两个数字,加我的生日,0417。”   郁玲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看他脸色,不像是开玩笑,再看散落一床的卡片钞票,不知怎么就接了话:“就这些?”   钟乐也呆了一会,很快就想到了:“对哦,现在不一样了,还得算上微信和支付宝的钱。”他伸手去拿手机。   郁玲摁住了他手:“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有多少钱,用得着和我这样交代?”   “为什么不用?我想来想去,我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哦,还有一套贷了一百二十万款的房子,房产证抵押在银行,现在弄不出来。虽然我知道你条件比我好,但是要结婚的话,总不可能一直是你花你的,我花我的吧。”   他清楚,他的条件放在深圳这样钱来钱往的地方,不算优渥。他坦然得很,他的每一分钱都是他辛勤劳动挣来的,想要如何支配,也都心安理得。虽然他妈妈给了他五十万,但毕业后他每年都会给妈妈汇钱,少时三五万,多时七八万。爸妈是舍不得花的,这钱便都存起来,说是以后留给他结婚买房用的。   他不奢求他有一天能大富大贵、扬眉吐气,也不畏惧自己条件比郁玲要差。   他与苏慧相恋五年,他自觉不是个始乱终弃的坏男人,可为何还是以那般闹剧收场?痛定思痛之余便想到,除去心意,一个男人结婚最大的诚意是什么,不是好高骛远摊大饼,不是累及父母儿女三代非要弄套房子出来,而是开诚布公的谈到自身的条件和能力,不有所保留也不高谈阔论。   恋爱时或许不用考虑那么多的现实和压力,可面对结婚,最怕的是两个人的希冀从来都不在同一轨道。若是没有这等共识,仓促结婚进而设想未来,终究也是免不了脱轨失速。而关于共识,他觉得他和郁玲之间,那都是从青少年时期就培养起来的,火车加速一点也没有任何问题。   郁玲没想他这么实诚。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她也没甚吸引力。求婚求得毫无浪漫,还这么快就谈到结婚后过日子这件事。她咬咬嘴唇,略一思忖,起身去拿她自个的包:“那我也把我的情况交代下。”   钟乐睁大了眼,他扯住了她:“你干嘛?”   “你说的要开诚布公啊,你都把你家底都抖出来了,我不配合一下怎么行?”   钟乐忍住笑,把这几张卡片叠起收好,往她手里放:“配合一下的意思是——收卡。”   郁玲疑问:“那你都不用花钱的?”   “我微信和支付宝里还有点钱。”他想了想,又从郁玲手里把日常消费的卡片取出来,“万一要取点钱用呢,我拿这张,可以吧。”   郁玲晃了晃手上的卡片:“那这些钱,还有你每个月进账的工资,你想要我怎么用?”   “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呗。”   郁玲醒醒鼻子,终于知道苏慧何以会那般的大手大脚。月进三千的人,不说别的,就管着男友的工资卡,每月入账两三万,何愁没钱花。钟乐还有钱出碧月花园的四成首付,还是苏慧够仁慈了,知道帮他存点钱。   “那五十万,你瞧着,要是没有急用的话,就给投资了吧。买理财买基金这些我一点也不在行。”   自打领到第一个月薪水起,郁玲就再也不对别人的钱财有妄想。当年买房时差那么点钱,她也没想过要父母支持,只想着能不能借她点。姜美凤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她,她便断了念想,立即和世方签了五年约,从公司里借了钱。这钱本来可以在五年内等额偿还,她也不肯。公司的钱不还完,她就没法说走就走,那就像是张卖身契,她得赎回来。只要手头上稍有结余,她就会把钱打去财务部指定的公司账户里。她总是去追问她还欠多少钱。那段时间财务部的人都认识她,戏谑她是全公司最热衷还钱的员工。   正因为吃过钱财的苦,她绝不会变成那种轻易就剥夺他人钱财的人,哪怕这个人是钟乐。两人还没结婚,他挣来的钱理所应当由他来支配,就算她快要失业了,她也不用他来养。   还有他说每年都给他妈钱,他妈呢舍不得用都存起来,他也没具体的数,过几年倒好了,他妈还一大笔钱回来,让他乐开了花。她要是收下这些卡,大概也会舍不得用,省吃俭用惯了,学不来苏慧的铺张浪费,最后呢,变成和他妈一样的存在,想想就心塞。   她把卡片都塞回他手上了:“那你也不用现在就交上来。”   钟乐怔住了,他不明白他如此大的诚意,郁玲为何要拒绝。郁玲怕他伤心,赶紧解释:“我现在不缺钱用,以后有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和你说。”   钟乐叹口气:“哦,”他低下头,片刻后抬头,眼眶里都是深情,“我只是想,不仅工作是你的依靠,我也能成为你的依靠。”   熄灯后,郁玲的心,在黑暗里缓缓地得到了慰藉。也许大家都不是当初坦然无私的模样,但爱情也并不需要按照设定的路线去走。   两人聊到凌晨三点才睡下,一大早还是得挣扎起床去上班。   郁玲怕最后一天的事情做不完,于是端着笔记本电脑,找了个僻静处没人的会议室。键盘敲了一天,到下午六点,完整的工作报告写完了,交接时翻出的那些不清不楚的疑点,另外拎出来写了一篇分析报告。两个文档都以附件上传,正文便是她的辞职信。   马上就可以发送出去了,她却在收件人那几栏停留了诸多时间。她是向黄维元请辞的,报告也是应他部分要求写的,收件人是黄维元,抄送刘安琪,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黄维元再三交代过他,此事传开不雅,不需要太多的知会他人。她犹豫再三,在密送一栏敲上吴博文三字。她从业多年,甚少用这一栏的收件地址,因为工作上的事,她都是清清白白的来往,就没有不愿被人知道的。   她又气恼自己,心想不是大丈夫,也当得起女汉子,行事何须如此鬼祟。索性在密送一栏删掉吴博文三字,直接在收件人一栏加上“吴博文”。她是晨星的员工,和晨星签的合同,既然何青已不能做人事部的主,黄维元代管晨星人事的决议也未下,吴博文才是她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哪有下级辞职都不知会上司的呢?   一不做二不休,抄送一栏再加上高琛和晨星CIO王亚军,后者正是钟乐的顶头上司。与何青诸项交接问题中,亦涉及到技术线的基础硬件购买以及软件外包合同,知会相关责任人,亦无不可。   至于黄维元所提,让她投诉吴博文性骚扰一事,郁玲邮件中只字未提。正因为他们所持的证据太过薄弱,所以才想着要拉拢她,否则一锅端就好了,还会给她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她的立场和利弊吗?   可只要我敢辞职,这些证据就对付不了我。郁玲心想,只字未提就是我的立场。   还有黄维元总说她缺点大气,分不清战略上的藐视和战术上的重视。郁玲想,这大概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在战略上藐视 “敌人”了。   点击发送后,她心中这股郁气彻底得以舒展。   她收拾东西要离开办公室。   钟乐今晚是要通宵加班了,但还能抽出三个小时和郁玲回家吃饭。姜美凤那边早就有意见了,她提议国庆期间两家商量结婚的事,多顺着郁玲的意了,可这两个小的还是不当回事。   郁玲本想替钟乐挡了,这段期间他实在是忙,也不能怪他不热心。   钟乐却说,公司又不是他开的,拼命拼到一定程度就好了。国庆节促销是新系统上线后的小试牛刀,交易大都集中在前三天,平台系统有何问题和风险也都集中在此,他说,他守完上半场的垒,下半场要换人。   听他说完,郁玲也就笑笑。公司里能够理直气壮说要换人的人,不是后台硬,就是自身硬。这周二,她翻看了钟乐的绩效考核单。自司庆后她手上事情便多了,有关员工绩效考核年内的变动单,只要一级部门负责人签字,她都交给了绩效组的同事去做,所以到这会才发现钟乐的工作已有了不少的变动。   上半年公司搞了几次促销,还有店庆,访问浏览及交易数据都没能达到预期值,技术系统的压力很大,有多项的系统升级和重构工程,其中一项便是商品搜索系统架构的设计及优化。郁玲点开这项工作安排的表格,便看到主负责人那一栏,自8月13日起换成了钟乐,紧随其后的便是他绩效考核的大范围调整。   郁玲一算,钟乐年后才从世方成都分公司调到晨星,不到半年时间有如此表现,也算上佳。想要决战双十一,就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换掉他。也正因为此,她的辞职信才可以写得毫无后顾之忧。   临走前,看到吴博文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郁玲想,还是和他打声招呼。过完这个国庆,她可能就不用来上班了。或者说再来也就是走离职流程了。   她轻轻扣了扣玻璃门,吴博文视线从笔记本屏幕移开,见是她,亲切的招呼她进去,还把散乱了一桌的文件给收拢些,“你今天一天都去哪了,怎么也找不到你。还好,是节前最后一天上班,大家都没什么重要事。”   郁玲不自在的回了句:“我主要写报告去了。”   吴博文也没在意她写的是什么报告,见郁玲落座,他还起身倒了一杯水端过来。郁玲伸手去接,左手中指戴的那颗戒指在日光灯下更是光彩夺目。吴博文脸色一滞:“郁玲,你这是?”他难以置信的语气里,竟还带了点忧伤,“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郁玲一天都躲在会议室里,是以吴博文还是第一个发现她戴了戒指的人。   她低头看看左手,承认:“我男友昨晚求婚了,但结婚还早着吧。”她抬起头时,吴博文坐回了他的位子,并未回她的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但这也不是郁玲进来的主要目的。她要辞职的话,也欠给吴博文一个当面交代。   她说:“吴总,我刚刚发了一封邮件,你看了吗?”   吴博文仍是那副失神的样子。郁玲再叫了两声:“吴总,吴总。”他才回过神来,歉意的笑了笑:“在想事情。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刚发了封邮件。”郁玲提示他看看邮箱。吴博文扫视一眼收件箱的提醒,点头,“是有,什么事情,重要么?”说话间,他已点开了邮箱。   “吴总,我想辞职。”   吴博文转头过来,飞快的问了声:“为什么?”   从郁玲的角度也可以看到邮件已点开,她指了指屏幕,“吴总,我辞职信里都写了。”   吴博文快速浏览了一遍正文,再打开了两个附件,他来不及细看,直接拉到了底。他还是不相信:“不,这些不是理由。”   他的焦急和疑惑全写在脸上,仿佛这是一件很受打击的事情。郁玲发现当她跳脱出来,能把一个人看得更真切。不可否认她以前和吴博文相处时,带了太多的偏见和情绪。   “辞职是我本来就想好的了。但这个周一我去见黄总时,他和我谈了另外一些事情。”   这才是重点。吴博文身子前倾,用心听:“什么事?”   “他揪出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出差的一些问题。我住了超规格的酒店,还有您把我们私下吃的那顿饭的账单也给报销了。”   是不合规,但对于堂堂一个总经理来说,这算什么事。   “他和刘总,由此认定我们之间有超出一般同事之间的关系,否则难以解释您屡次提拔我的行为。”   原来如此,怪不得郁玲这几天老是躲他。“那不也应该来找我谈谈么?这件事情独独找你算什么?”   “黄总认为我做了这么多年人事工作,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   吴博文点头。黄维元也是挺看重郁玲的,他提拔郁玲,也是想借机拉拢他。   “他认为这是你单方面的骚扰,所以让我控诉你的职场骚扰行为,摆脱和你之间这种不清白的关系。”   郁玲本以为,她会第二次看见他脸上的不可置信或是震惊,就像他刚才看到她戴钻戒时那样的神色。吴博文倒只是稍有错愕,但也很快平静了。他回头再去看邮件,里面没有关于他职权骚扰的只言片语,倒是有一个做附件的word文档,列举了多项公司和供应商、客户之间未尽法律权利或义务的事情。   他粗略浏览一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哪家公司不存在这样或大或小的猫腻,不影响运营不影响格局,世方董事会也不能拿这些来质询他,更何况这里面也还牵扯了其他的高层。也不知该说郁玲是太认真还是过于死板。   但这也恰恰就是郁玲。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始终如一,尤其是对自身寄予过高期望的名校毕业生,社会里几载沉浮,发现自己混得未必如意后,还能保持朴素纯良的赤子之心。她能进好的学校,能来世方,被委以重任,是因为她的认真,她今日要被迫辞职,亦也源于她的这一特性。   她就这么走了,他是真不甘心。   吴博文指指屏幕:“我没看到你的投诉,你为什么不写?还是没有发给我?”   郁玲摇头。“我没有写。怎么写?吴总,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不能随意编造事实,诬蔑他人。”   鼠标点击邮箱右上方的关闭箭头,吴博文转过身来坐正,凝视郁玲片刻。郁玲被他看得发毛,被迫低下了头。良久才听到吴博文问她:“你有找到下一家吗?”   “还没有,我这刚提出离职,手续都还没开始办。”   “如果找到新东家了,记得联系我。我会为你写推荐信。”   “好的,谢谢吴总。”   “是我该谢你,没有在背后捅我一刀。”   吴博文的眼神越过郁玲,投向玻璃门外的世界。紧临他办公室的区域,是职能部门的办公区。九月三十日的傍晚,这里已是寥寥数人,连灯光熄得都比平时要早很多。一个高大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他环视四周,最后隔着玻璃门,目光停留在他和郁玲身上。   两人眼神短暂交汇,那人向吴博文微微点头,侧开身子站定,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吴博文认识他,是技术线的高级工程师,他以为他是来汇报工作的。可更奇异的直觉袭击了他,这人其实是来找郁玲的。   还未开始,便要曲终人散。想想也是遗憾。他把手伸过来:“这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合作很愉快,令人印象深刻。好好过节,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   郁玲也伸出了手,握住他的手。平心而论,吴博文待她不薄,直到今天她才有所感悟。那不是某种故意为之的不怀好意,只是她在职场已久,那根弦绷得太紧了。手被用力的握紧三秒,再放松,她说:“祝吴总一帆风顺。”   吴博文回复:“那,就祝你幸福吧。”   事情了完一桩算一桩。郁玲出办公室才发现钟乐站在门侧:“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   “那你和你老板请到假了没有?”   “够抠门的,六号七号八号三天。”   郁玲心说三天不错了。老家离深圳不远,来往的高铁车次也多。一去一回占到一天,还剩两天时间在家,愿意谈什么也都谈得完了。   只是她从未和人商讨过婚事,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四面八方的年轻人来此打拼,都还未生根,同事朋友之间的人情淡薄,许多人不想折腾,不会大肆铺张的摆酒,结婚就是三部曲:领证、拍婚纱照,蜜月旅行。她想的也都简单得很,日历簿上选个不忙的日期,两人去民政局把结婚证给领了就成,余下的事情慢慢再说。   可她和钟乐怕是免不了要在家乡摆酒,这在父母眼里才是重头戏,可她最怵这个。那么多亲戚朋友,名字都唤不全,还得虚情假意的对着笑。还有伴娘,她到哪里去凑三五个伴娘,这会儿除了小倩这未来的弟媳,谁也想不到。   仅仅只是想想,都觉得丝毫不比这两三天的工作来得轻松。再说,这汹涌的车流让她分神,暂时想不到其他。她转念一想,钟乐有经验啊,他和苏慧谈婚论嫁都那么长时间了,便向他请教:“虽说是我妈提议的,但我对结婚要商量的,”郁玲想了想措辞,“事项,它该有哪些事项,又是怎么个流程,不是很明白。”   她想,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一直存的都是一颗要独处的心,久而久之的对结婚这种美满喜庆的场合,抱以抗拒疏离的态度,也在所难免了。她想起这么多年里,老家亲戚的婚礼,她从不会特意赶回去参加。至于同事们的婚礼,邀请她了,她都随份子钱,托人带去就是了。就连马晓兰的婚礼,她也没去,无非就是份子钱从一般同事的两百元,变成了一千元。   钟乐本在玩手机,听她说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郁玲,你这职业毛病也太严重了,结婚多好的事情,怎么你一说,就变成公事公办的意思了。”   “去你的。”郁玲没好气的朝他挥手。她当然知道她这用词有问题,她只是想全面且准确的表达她的意思。钟乐把手机放回兜里。这是正事,他有条不紊的从步骤一说起:“虽说我们以前都见过你我的父母,但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应该是第一次。”   “对。”郁玲点头。   “要买东西,拜访的时候做见面礼。”郁玲仔细在听,钟乐循循善诱。   “你已见过我妈,我妈也知道我们的事了,那你还要送吗?”   “要啊,那是礼节。我们现在回家吃饭,那不叫拜访。再说,还没见你爸呢。”   郁玲“嗯”一声。   钟乐接着讲:“做爸妈的都会拿红包当回礼。”   “该收吗?”   “收啊,为什么不收。”   “不用推辞一下什么的?”郁玲发现当她孤零零的在深圳生活多年,从老家那些虚情假意的人情中挣脱出来,变成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后,再回去应付一下都有点难了,她吃不准她的表现会如何。   钟乐摇头说收下就行了。他懂郁玲的顾虑和纠结,她不是那种脸上热情,第一眼就会给人父母留下好印象的女孩。大多数父母所喜爱的媳妇长得要周正,脾气要温和,工作要稳定。郁玲好像现在都不符合。不过他爸妈多年前就认识郁玲了,早已知道她是让人称羡的别家孩子。   同时他心里有许多不忍,想一个人十年里要把自己封闭成什么样,这些人情世故居然一点都不懂。“再然后,两家可能约在一起,吃吃饭,顺便聊聊孩子的事。像我们两个,初中高中都是一块念的,两家又隔得不远,爸妈就省去了打听了解这个阶段,直接谈婚事就可以了。”   “那都谈些什么?”郁玲想起钟乐和苏慧最后的崩裂。她竟然忘了这一点,就敢答应姜美凤,握方向盘的手里都有汗了。   钟乐看郁玲,发现她是真不懂。不,她应该知道,这么聪明的人看微博都看会了,但她对这些事情有一些身处事外的陌生感,它们没法和她连上线。   “聘礼啊,嫁妆啊。”   郁玲“嗯”一声,对啊,我怎么没想起这些。“就是谁家要出房子,谁家负责车子,还要给小两口婚后启动资金什么的。”她在网上偶尔也见过这类帖子,中心意思是离不开父母的支持。从扶着走路,到陪着上各种补习班兴趣班,到四处奔波找工作,再到介绍相亲谈恋爱,资助买房买车,筹办婚礼,婚后补贴,这不算完,还得再算上育儿家政。   钟乐想,她终于开窍了。   郁玲尚是第一次把以上事情和自己挂钩,觉得慌张,她的人生似乎就要不自主了:“那我们爸妈也讨论这些?”   “应该会吧。”   “那我们要出席吗?”   “要吧。”钟乐一直在看郁玲,他发现她竟然怕这个。可回家和父母商议婚事不是她答应姜美凤的吗?她要真不想谈这些,其实也无所谓,“也看情况。”   “然后呢?”   “装修房子,置办家私。”钟乐想索性一口气说了,“选一处满意的酒楼,挑个良辰吉日,找婚庆公司,”实在说不动了,他便用手机上网,百度上随便一搜,就出来一篇详细的结婚准备工作。他说:“巨细无遗,保准你满意。”   正巧前方一个120秒的红灯,郁玲拿手机过来看,看到第一段就吓一跳,“美女们想要一场终生难忘的婚礼,最好要在婚礼前三个月就开始筹备哦。……。下面小编为您整理了100条与结婚有关的事项。”   “至于嘛,三个月,钟乐,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她把手机还给钟乐。虽说她现在有时间了,但职业空窗期不用来充电用来干这些铺张浪费的事,想想都心疼。   钟乐也看了两眼,他也头疼:“是有点夸张,不过,结婚总归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他再看郁玲,婚礼也总归要顺女孩子的意思才行:“你怎么想的?”   此刻郁玲真有点后悔,因为一念之差答应姜美凤,要赴这趟约。她把结婚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就是她和钟乐两个人的事。她以为还是可以做主的事情,可姜美凤不是个愿意安静的人,钟乐妈呢,想想她上次来吵架时护着钟乐的模样,如果他俩的婚事让两方大人做了主,无论往坏里想还是往好里想,那都是一番大动静。   而以钟乐的个性,他是拦不住大人的。到时坏人让她来做,不可难看了?   她得先提前和钟乐说清楚。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你户口落在公司集体户口上,过完节回来后,抽个时间拿出来,我们去趟民政局先领证。”   钟乐点头。   “碧月花园的房子不用做婚房,就不用装修了。或者简单置办一下,租出去,可以抵掉大部分房贷。小倩十月份必须搬走,我们住海蓝公寓,你那边的小公寓也退掉。”   钟乐再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来省房贷,二来省月租,郁玲还没嫁过来就已经千方百计为我省钱了。两三个月前他还为了房子的事,和苏慧吵得不可开交,本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要想法设法住漂亮新居的,当然也不都是苏慧那样定要他人买的。郁玲倒是另辟蹊径,有现好的房子在那里,她也不装潢,理由居然是花时间。“住我那儿不好吗?离你上班还近。要是搬去了碧月花园,上下班多堵,平均每天要多花一个小时在路上。”   “婚纱照就在深圳拍,和影楼预约好,定个时间过去,两天就能搞定。”郁玲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长长了,得再剪一次,顺便染个颜色,要不然黑闷闷的,她也怕拍照不好看,“蜜月的话,我想暂时先不考虑。你这半年工作量都挺大,我也不能一心三用,充电、找新工作,还做旅游攻略。”   唯一能剩给父母折腾的就只剩婚宴了。姜美凤心心念念着要嫁女儿,总不能让她一点参与感都没有吧。   一切从简。饶是钟乐这种特想省事的个性,都给听呆了。   他吧,对婚礼这件事,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两个字——交代。恋爱走到结婚这一步,没个仪式说不过去。他也参加过几个哥们的婚礼,有次还当了伴郎。男人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太琐碎了。为一个糖果盒子恨不得能走遍婚庆市场,一个婚礼请柬都要请人制作一个星期,但这些都不能说。因为婚礼通常更折腾女人,就像刚搜的那篇文章一样,婚礼前三个月就开始折腾了,而男人主要也就是在结婚当天被折腾一下而已。   再讲婚礼是要宣告天下的,它盛不盛大,代表两人的感情浓度,更代表男方对女方的重视程度。男方要面子,女方更得要面子。还有这对女人来说,是一个要命的仪式感吧,代表她可以幸福浪漫的步入婚姻的殿堂。   然而郁玲一点点念想都没有吗?钟乐不得其解。虽然郁玲剪短了头发,不怎么打扮,爱穿西裤甚过裙子,说话也强势,但他知道她还是有小女人的那一面。她是太为我着想,怕我没时间,还是把婚礼这种人生大事,也当成工作一样对待了。瞬间他想起郁玲发过的一封邮件,正文是一份彩色填充的项目进度表。那个醒目催人。   “郁玲,我们没必要这么赶啊。”   “赶吗?”郁玲不觉得,这么多事情,能在年前彻底完工就不错了。   其他可以放下先不说,蜜月旅行,钟乐一定要提出抗议。“我这边最多忙到十二月,然后就可以请长假。还有我们老板讲了,从今年起,能够成功找到老婆,并把结婚证拍在他面前的,他立即无条件执行婚假,可以有二十天。”   他扭转身子:“我配合你的时间安排。你若在年底找到新工作了,我们把这事往后推一推,你要是还没定下来,或是可以在年后开工的,我们一定要去度蜜月。我早就想去学潜水了,一直没时间,正好趁这个机会拿个执照下来。马尔代夫,帕劳都是很不错的地方。如果我们想多看一些地方,时间充沛,也不用马不停蹄到处赶场,如果不想动,那就呆酒店里发呆,过纯粹的二人世界。”   是啊,一段不长不短的假期,两个人被遗忘在太平洋还是印度洋的某个岛屿上,碧海蓝天,一眼望不到边,那就像是到了世界的边缘。还可以踩在纯净雪白的天然细沙上,闲散漫步,身后的落日余晖,又岂是深圳东部的海景或是南昆山的日出可比拟?再或是孤悬于海上的套房,深入海底的SPA和餐厅,五彩斑斓的鱼群在身边游荡。   郁玲都想呆了,不是想美景,而是她想作为一个女孩子,竟然毫无浪漫可言。   她问钟乐:“我们哪一天正式交往的?”   钟乐也忘了,翻了下手机日历,说:“8月24日。”   也就是说他们从交往到谈婚论嫁,一个月而已。太快了,以致于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态,加速快跑,跟上恋爱的脚步。她以为她爱钟乐,多过钟乐爱她,可现下却反过来,他进入角色多快,而她呢?   九月三十日的深圳,初入夜晚,华灯闪烁,全城大堵车。郁玲在同一个左转的路口,已等了三个红灯。这颇为燥热的黄昏里,郁玲看钟乐眉飞色舞规划他们的蜜月。这一幕是有多熟悉,又有多遥远,仿佛真是她以前做过的梦。她心生感慨,我又何曾会憧憬,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以往的我能想到的,怕也就是在这水泥钢铁铸就的丛林里,和你一起堵在这明晃晃的车海里,不知归期,都已是难得的浪漫和幸福。   车库停好车后,两人一起上电梯。电梯里还有其他两三人。郁玲拉过钟乐手臂,他高她许多,她只能靠得更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妈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她要说什么你不乐意听的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郁玲在钟乐耳边呼气,弄得他心痒痒的,鼻尖更是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丽香味,说不出是洗发水,还是香水。正巧那两三人已先行出了电梯,钟乐便捏了郁玲屁股一把,语气也轻佻:“我是谁啊,什么样的丈母娘没有见过。”   郁玲突然就来气了,他当然见识过,苏慧的妈,他都跟着叫妈了呢。再一想了不得了,钟乐送她戒指时她还未曾想起,过了一天了才想起来,他和苏慧还订过婚,那是订婚对戒!一聊结婚啊蜜月啊这些,他多熟悉,因为他早就想过了!   电梯到了25楼,钟乐松开搂她的手,去按开门按钮。门大开,郁玲仍站着不动,钟乐帅气的朝她勾勾下巴,示意走啦,自己先行迈出了步子。郁玲突然就推了他后背一把,钟乐不曾防备,愣是往前冲了好几步,回过头来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干嘛推我?”   “为什么不能推?”郁玲出了电梯,往自家房门口走。   钟乐不明所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行,你爱怎么推就怎么推。”他看郁玲的背影,她仍在生气,这情绪来得也是太突兀了,刚才好好的不聊了一堆结婚的事吗?他走到郁玲前面,转身,看她脸色,站住,挡着她:“你不会是来大姨妈了吧。”   好端端的女孩也只有碰上那事了,才这般的不可理喻。   郁玲一算日子,还真是,左右不过这两天要来。果真是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恋爱没白谈。她白了钟乐一眼,绕过他身旁。   然后,她就发现真是白担心他会受委屈了。那些年在丈母娘家里吃的饭也不是白吃的。   钟乐一到家就进厨房帮忙,切点葱姜摆个盘,完全不在话下。甚至在姜美凤要蒸鱼时,还提醒她拿两筷子把鱼架起来,这样鱼就不会沾到盘子里的水,那水有腥气,倒掉才不影响鱼的口感。真是让姜美凤刮目相看。转身看看客厅里呆坐的那三人,怕是连鱼腮该不该除掉,都不晓得。   饭桌上,姜美凤态度和上次就完全不一样了。“上次郁玲说你会做饭,我还不相信。我想你们年轻人会做的饭,无非就是下个面而已,要不就是番茄炒蛋,黄瓜炒蛋,葱花炒蛋。今天我看你切葱丝,浇油,都还是挺有样子的。”   钟乐笑眯眯的,夹了海鲈鱼的鱼肚递到姜美凤碗里。“阿姨尝尝。”   刚才姜美凤见他熟稔,干脆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彻底交给他做了。姜美凤尝了两口,斜眼看了眼郁玲:“玲啊,以后可以不用吃速冻饺子了。”   钟乐知道这典故,扑哧一笑。姜美凤不知道他知道,又说了一遍:“上次我和她爸一起来,刚好到饭点,她说要出去吃,我说出去吃多浪费啊,家里随便有点什么就对付下吧。然后我就开她冰箱,真是记忆犹新,上面两层冷藏柜,放了两根香蕉一个苹果,连个鸡蛋都没有。下面三层冷冻柜里,三层啊,每层都放了一大包的速冻饺子。哎呦,我看到那一瞬间,我都头晕,血压都上来了。你说她过的什么日子,看看,看看,身上就没二两肉。买三大包速冻饺子当一日三餐的人,凭什么资格有肉。”   钟乐第一次过来也见识过她空空如也的冰箱。他也问过她为什么对速冻饺子这么情有独钟,喜欢吃吗?那他学着包。郁玲回答说,“因为饺子里有肉,菜,还有面皮,速食品里属它最营养均衡。”   对吃都这么不上心,奉行极简主义,也就能理解为何对婚礼都是如此的没要求吧。   郁玲把假期回去的行李收拾好,尚有日用品落在钟乐那边,她便打算还是去那边睡了,明早过来集合,再和姜美凤郁明小倩三人一起回家。钟乐今晚必须通宵加班,她便把车钥匙给了他。钟乐说,你走过去也得二十分钟,我先送你过去,再回公司。   到了钟乐宿舍楼下,郁玲问他几号回去。他说六号一大早吧。   “我既然先回去了,用不用先去看看你爸妈?”   钟乐揉揉她头发:“不用,等我回去。我怕你搞不定。”   这也正是郁玲担心的事。事再苦再累她都不怕,就怕和人处关系,还是这种半生不熟且又必须搞好关系的人。心太累,她这一辈子里也没出现过几个这样的人。   她轻轻拍开钟乐衣服上的褶皱:“那好,我等你。”转身要走,钟乐勾住她手:“现在不生气了?”   郁玲摇头。钟乐搂过她,额间轻轻一吻:“那回去好好休息吧。”   郁玲乘电梯上去,想起两个小时前电梯里那一幕,她也是被自己吓到。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苏慧,怎会突然就这么计较了。   她原以为,多了解钟乐的过往,能让这份感情变得更为深厚。可她也太了解男友和前女友之间的事了。苏慧走了,苏慧变成不远处站着的恶意狠狠的幻想,冷不等的嘲讽她一句,就害她抓了狂。   她却不能由此向钟乐抱怨半个字。她这个人一向有比较高的自我要求。她接受了钟乐,更是接纳了她已知晓的他的过去。命运从不会为了谁而提前揭开面纱,钟乐先有苏慧,爱过苏慧,那不能怪他,更不能成为他的原罪。他已经很警醒,自打交往以来,除了吉他,再没有谈过苏慧。   电梯上行,呼呼风声,郁玲长吁口气,爱情不止是交融和关怀,不止是需要和陪伴,也是一场来日方长的修行。总有一天苏慧会随风逝去,再也无法说,你有的这一切,我都有过。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此番郁玲回老家,惊动了不少人,到家坐不过一个小时,登门的邻居都四五拨了。无外乎是觉得奇怪,郁家的大女儿是个女强人,三十来岁了还不愿意相亲结婚,和父母关系并不好,方圆十里,人尽皆知。这会竟然和姜美凤郁明从深圳一起回来,是出什么情况了?   更有人从郁家的亲戚那里听了些风声,特意来坐坐。   人来问,郁家父母就说了,本也不是要藏着掖着的事。“我们郁玲有男朋友了,马上就要结婚了。”   “哟,那你们不可高兴了?男孩子是哪儿人啊,做什么的?”   “和郁玲是高中同学,没想在一家公司里上班。”   郁治平很开心,在旁边插一句:“你认识市一院呼吸科的钟医生不?对,对,那个钟医生的儿子。”   “那挺好啊。我就说你们郁玲是工作太好了,要求高,没找到谈得来的,还是老同学好,老乡好。说话饮食那都是合得来的。逢年过节,也没必要今年婆家过,明年娘家过了,住这么近,一起过啦,热热闹闹的,多好。”   要是有人也认识钟乐的话,更有得聊了:“那孩子我见过,高高大大的,人也礼貌大方,真是不错。他妈之前也是担心这孩子在深圳呆着呆着,就给剩下来了,还要想办法把他给弄回来了。现在好了,两家的问题都解决了。”   邻居家的阿姨也都上了年纪,笑容就布在那满脸的褶皱里,看上去就喜庆。郁玲极不喜欢这种热闹客套的场面,觉得虚情假意。可她又在这虚情假意间,发现了两三分真高兴。因为若是她,无关紧要人的感情事,怕是连个笑也挤不出来。   她也起了身,把人送到了门外,难得的殷勤了两句:“张阿姨你慢走,下雨了,小心楼梯滑。”   姜美凤见着了,哟一声,“你听人刚才说钟乐礼貌大方,见人就笑,还打招呼,觉得不好意思,知道要抬抬屁股,送人啦。”   郁玲坐回餐桌边:“她们再不走,这饭什么时候吃。”中午他们在高铁上点的盒饭,食之无味,她几乎没动筷子。到晚上了还能不饿吗?吃着吃着,姜美凤又聊起她的工作来。郁玲怕他们回家吹嘘,在高铁上就说了,她已辞职不干了。   姜美凤初时感到讶异,回来和郁治平说起。郁治平单位里浸淫多年,一想就明白,女儿被人黑了。姜美凤问怎么会?郁治平说,工作这么好还辞职,又没找到下一家,是你女儿会做的事吗?   姜美凤这就在餐桌上叹气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人的地方就要混,民企怎么啦,大公司怎么啦,光做事是没用的,你得投那些领导所好。”   郁玲不乐意听,使劲扒饭,“好了好了。”   姜美凤见她手上的戒指,拉过来问:“钟乐什么时候送你的?”   “就两三天前吧。”   “知道你要辞职前送的,还是后来送的?”姜美凤把前这个字,咬得特别重。   “他一直就知道。”   姜美凤再叹气:“你们交往时间不算长,你就没工作了,搁一般人那里,会有想法。他这做得,”她敲了敲筷子,“我倒是挺满意的。工作和爱情两全其美最好,不行呢,也总要落一处秤砣。”   郁明搭话:“妈,你这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得比儿子还好了。”   姜美凤没理他,和郁治平说:“起初我觉得他特别的不懂事。我还在那杵着呢,他就把我女儿给拐跑了。然后我让他来家里吃个饭,哟,两三天见不着人影,这哪是想奔着结婚去的啊。可再一想吧,上次郁明撞伤那老头子的事,还有找工作这件事,他没少出力。郁玲要失业了,还知道买个戒指回来求婚,让她安心。这孩子,不油滑,该惦记的都惦记了,我这老婆子也就无所谓了。”   郁明问:“那小倩呢?”   小倩是不乐意回来的。她当初跟郁明去深圳,她爸妈是不知道的,可纸包不住火,两三个月过去了,纸都烧成灰烬了。郁明要陪她回家,她不肯,说还是自个先回去探探父母的火气消下去了没。   今天是国庆节,一家四口难得坐在一起吃顿饭,再说郁玲也是喜事将近,了却她一桩心腹大患。姜美凤也开心:“有人愿意嫁你就不错了。你啊,好好想想怎么去讨好你丈母娘吧。那个人啊,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这些来串门的邻居亲戚所说的话都没什么新奇的,倒是小舅家的女儿,小她七八岁,一个上午夺门而入,“姑姑,姑姑,玲姐在哪儿?”七八寸的高跟鞋跺得脚下的地砖直哆嗦。姜美凤赶紧递拖鞋来换:“小祖宗是嫌我家这地板还不够破,再跺碎一点,好让你爸出钱来装,是吧。”   小表妹不理姑姑,直接跑到郁玲房间了:“玲姐,你男朋友是钟乐啊。”   郁玲猫在床上看书,看小表妹那一脸的喜不自禁,心想离家工作这十年来,她跟她之间也没什么姐妹情深,不值得她如此为她庆贺。   “你认识他?”   小表妹一屁股坐在她床上,腿也盘了上去。“玲姐,我有一特好的姐妹,钟媛媛,你认识不?”   郁玲摇头。姓钟,叠名,估计是钟乐家亲戚。   “钟乐妹妹啊。正好放假回来我去找她玩,她和我说起,我都不敢相信。”小女孩就是爱夸张,还拍了拍手。“媛媛可郁闷了,她还跟我说,你家那姐姐太厉害了,念书拔尖,工作拔尖,连找男朋友都是拔尖的。搞笑,她又不能嫁她哥,有什么可郁闷的。她哥这几年回来少了,以前念大学寒暑假回来,隔三差五就去学校体育馆里打篮球,我都和媛媛一起去看的。”   小表妹眼里都是艳羡。郁玲没想到钟乐竟还有迷妹,十五六岁的少女对篮球能有什么兴趣,当然是去看打篮球的人了。再细细一想表妹刚才的话,不对,她和钟媛媛根本就互不认识,她怎么能评价她“太厉害了,念书拔尖,工作拔尖,连找男朋友都是拔尖的。”   这肯定是小女孩听来的话,可谁会这么说?   郁玲闭了闭双眼,钟家她除了认识钟乐,再打过几次交道的,就只有他妈了。   小表妹不懂郁玲的微表情,抓了她胳膊在晃:“玲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到时让我和媛媛做伴娘吧。”   郁玲拿起了书放在膝上,“好啊,到时有婚礼的话,叫上你们。”   缺什么来什么,郁玲想,能不能结婚都还说不准,就得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伴娘。   到十月五号的深夜,看书乏了,郁玲正要躺下睡觉,接到钟乐的电话。   “你要睡了吗?”难得天天在公司里加班熬夜的人,声音还挺抖擞。   “嗯,你在公司,还是家里?”   “当然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郁玲听出这隐约的兴奋劲了,“你不是说要明早才坐高铁回吗?”   “到七点差不多都忙完了。我想回宿舍呆着也无聊,就直接去了深圳北站,改签车票。”   郁玲下床穿鞋:“那你现在到哪了?直接回家吗?”   “你要见一面?”   郁玲瞄一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五分,有点晚了。她推开窗户,小城的夜晚不如深圳,万籁俱寂,夜风轻吟,那轮明月亮了许多,倒是适合夜奔去见某人。   “好啊。你说个地点,我过来。”   “我微信发你地址。你先约好车,车到了再下楼,注意安全。”   微信上传来的地址,显示他在城西的一处酒店。郁玲盯着手机屏幕,怔住一会,她知道钟乐想干嘛了。T恤短袖已经穿在了身上,她又脱了下来,换上了前两天逛商场时新买的黑色文胸。系文胸扣时,她想,她的经期一向短,今天已是第五天,应该不碍事。   都走到了门口,她又折身去到卫生间里。镜子里的脸庞过于素淡,但这会也抽不出时间来化妆,她便拿出口红,上身前倾,靠近镜子,将口红反复涂抹在嘴唇上。再一抿嘴,照镜子,气色果真好不少。   今夜的气温甚是温和,网约车的司机没有开空调,摇下了车窗,爽朗夜风一路相随,还没十分钟,郁玲就到了酒店。   8402号房门前站住,摁铃,久久都不见人来开门。郁玲便打钟乐手机,尚未拨通,门开了,钟乐裹了浴袍站在跟前。郁玲再是一怔,没想他如此急不可耐,连衣服都不想穿了。   “怎么这么快?”钟乐问她,他另拿了一条毛巾擦头发,“刚才我在冲凉。”   郁玲想,莫非还是我急吗?“这酒店离家就不远,若不是深更半夜的,走小路过来也就二十分钟。”   说话间,钟乐已抱住了她,问她:“你想我了吗?”   分别五日,郁玲对老家的这些人情琐碎,越来越失去耐心。若不是还等着钟乐回来,她怕是早买了高铁票逃回深圳去了。她也在这短暂的等待里,觉察到对钟乐的更多需要。本来她以为她可以搞定和他们相关的所有事情,她只需要钟乐陪伴就好。   漫长的孤独之后,她也没什么其他需要。   可当那些亲戚邻居没话找话,竟连她和钟乐一个月挣多少的话都问得出口时,当他们莫名其妙的对着她笑,她不是装听不懂,就只能讪讪的尬笑。这一切要从头学起,真是极为痛苦。   难得的五天假期里,她不想陪这些人聊天度日,可她也无甚地方可去。老家像是她人生里被强行抹去的那个地方。如今她回来了,既无故友可以找,也无故址想去寻。长河四中的老校区早就被拆了,新校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这会她便想,要是钟乐在身边多好。他肯定能看穿她的拘束,轻而易举的化解这些尴尬,然后拉着她手跑掉,跑到门外光亮的世界里,袅袅的秋风里。   他是如此多情的人,这座生他养他的小城,定会在他心里留下诸多印记,诸如哪一家的粉面做得地道,哪一处的排挡夜宵最有人气。这五天里她应该和他一起去找它们,弥补她曾失落的过往。   她还需要他,就像是夜奔而来的此刻,夜风拂过牛仔短裤空荡荡的裤管,绕着她的腿肚,消散在她的趾间。她周身肌肤的毛孔都为此打开,捕捉每一个令人心颤的情愫。   她发现,她对钟乐的需要,原来也是如此的安于世俗。   可她嘴上却不说想,她问:“你都回来了,为什么不回爸妈家去?”   “我想你啊。”钟乐开始吻她,“我若先回家去了,怎么好意思深更半夜还出来找你?”   郁玲心里高兴,任他吻,也任他抱去床上。她再确认:“你没告诉他们,你提前回来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有见过因为想爸妈想得不得了,所以要立即改签车票,深夜跑回家的三十岁男人吗?”   郁玲咯吱咯吱笑,搂着他脖子,问:“那你想我?哼,我看你发过来地址的时候都呆了,离家不过十分钟,还要定酒店?你也没安什么好心。”   钟乐已脱掉郁玲上衣,见到了她的黑色文胸。深圳夏季长,郁玲上班又常穿浅色上衣,他已见过她的好几只文胸,都是浅色系。他的手移到郁玲腹部,解掉牛仔裤的纽扣,拉链拉下,竟也是同款黑色内裤。他凑过去吻郁玲的嘴唇,咬她脖子:“你还说我,你就没想吗?”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一番温存后,钟乐很快就睡着了。五天未见,郁玲所想的可不光光是床上这件事,她有好多话想说,可又不忍推醒他,毕竟大过节的他还加了五天班,确实够累了。没五分钟,钟乐打着轻微的鼾声,已是熟睡。郁玲被他搅得睡意全无,踢开他压在被子上的腿,哼,踢都踢不醒。够累了,够累了还这么折腾人。   相拥醒来,才到八点。钟乐说饿了,郁玲闭着眼睛说那我们洗漱下去吃早饭吧。   “才不,”钟乐坐沙发里架起腿,“这里离家太近了,一下去准保被哪个多事的街坊看见,跟我妈汇报去了。”   郁玲睡眼惺忪:“那也没问题啊,你就说是今天回的。”   钟乐一副你智商都哪去了的样子,“从深圳出发的高铁,最早班次是七点,最快我也要十点半才到家,现在才八点,我就坐店里吃早餐了,我妈肯定会问我,搭的是哪趟银河系的动车?”   “哦,”郁玲很少骗姜美凤,更少要这样招套招的连环骗下去,“那你点外卖?”   钟乐点头,他也不问郁玲要吃什么,直接点了。他若问,得到的答复也就是随便二字,别人的随便是客气矫情,郁玲的随便是真随便。她对吃穿玩乐的欲念确实都很低级。   点好餐他放下手机,看到昨晚扔在地毯上的黑色物件,又爬上了床搂着郁玲。郁玲仍未睁眼,他搂她,她就贴得更紧。身体是诚实的,此刻的慵懒和亲昵也是真实的。钟乐感慨,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还好愿意在这件事上付出点心力。   两人边等外卖边看电视,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钟乐问郁玲先回来的这几天有发生什么事没?郁玲想了想,除了一拨又一波的亲戚和邻居,除了表妹,除了和小倩逛了两回街,有一次遇到一个熟人之外,也没什么事。还接到黄维元的两通电话,指责她行事过于鲁莽,我行我素,不肯站在公司角度考虑问题,真是枉费他培养她的一番心血了。   还接到马晓兰电话,说你辞个职,辞的真牛,辞得让老黄吹胡子瞪眼,好好的国庆节都不肯让我休息,抓回来整你的交接报告。郁玲说那要恭喜你啊,高升了。   高升个屁,马晓兰骂脏话,你这么一个啃硬骨头的人都不想在晨星呆了,我有家有小的人,呆得住吗?   不试怎么知道呢。你格局比我大,说话也比我好听,我看好你。   马晓兰听进去了,问,你说的不是损话?   不损。你先看报告吧,有什么问题再打电话给我。你在晨星我就放心了,我最怕离职流程被人卡,害我走不成又找不到新工作。   钟乐问:“就这些?”大早上也没什么好看的片子,他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频道。   郁玲若有所思,不知她是否该把某些事不留余地的全告诉他。她把被子踢开些:“钟乐,你把我俩的事和你妈说了,她什么反应?”   钟乐不假思索:“开心啊。我说我回来后就安排两家人一起吃饭,把婚事定下来。”   “其实这次回来,我有见过你妈了。”   “什么时候?”钟乐昨天下午还和他妈通过电话,没听她说起这回事啊。   “就我和小倩一起逛街时,在城市广场遇到的。”   “哦”,偶遇还好,钟乐还以为是他妈亲自找上郁玲家去了,毕竟分别前夜他和郁玲说过,不用先去拜访他爸妈。   钟乐笑道:“你局促了?”   郁玲点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倒是阿姨说遇见了,就一起吃顿中午饭。”   钟乐等郁玲说下文,一直没等到,转回头见她脸色,也不像是话说完了的样子。他脸色转得极快,这会儿如临大敌般:“郁玲,我妈说什么了?”   这反应,郁玲给满分。想起刚重逢时他说过的话,他妈起初也不满意苏慧,怕他以后会耙耳朵。若是没有苏慧的经历在前,大而化之的钟乐又怎能敏锐的捕捉到他最亲密的两个女人之间也有嫌隙呢?   她也不能光记苏慧的坏,就不念她的好。   小城太小,稍微上档次的百货商场,城西只有一家,万江城市广场。回到家第二天,小倩就约郁玲去逛街。逛到饭点,两人乘电梯上六楼吃饭,等待中就遇到了钟乐妈。她也是和同伴相约来逛街,打招呼后就把同伴和小倩都支走,说想和郁玲多聊聊。   一听要聊天,郁玲就头大,却不知钟乐妈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头更大。   “我七月份去深圳时就想和你聊聊。钟乐拦着我们了,愣是说不关你事。”   郁玲知道她说的是司庆那个晚上,苏慧尾随钟乐到她家,误会她和钟乐的关系,把双方父母都叫去了深圳,大吵,然后分手的事件。是不关她事。可钟乐妈不这么觉得,钟乐为何与苏慧分了手?就是因为他俩吵架,他一出门转身就去了郁玲家。她当时也觉得两人间有猫腻,又不是十来岁的年纪了,都有女朋友了,晚上还往人家里跑,要做什么?   她问:“那你和钟乐什么时候交往的?”   上次钟乐查过日历,8月24日,郁玲记得。   “才交往一个月,你们就决定结婚了?”郁玲说得如此无辜,钟乐妈匪夷所思。   对面坐着的那个面不改色的女孩,还是她认识的别人家的优秀孩子吗?   这些年她也都听说了,郁玲在深圳混得不错,有房有车,还能做大公司的人事总监,是个有手段的人。可一想起自家孩子的乐天白痴,她的手段让她心寒。本来这些话她想等钟乐回来先问问他,但见到了郁玲这等的胸有成竹,她一分钟都没法忍耐。   “乐乐本性是很爱玩的,当然男孩子比女孩成熟得晚。可他和苏慧交往五年,都没给我打过电话,说要把结婚这件事赶紧给定下来。”一方是五年,一方才一个月,说感情好这种话太过自以为是,郁玲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当时乐乐和我们说要在深圳买房,我和他爸还觉得奇怪。苏慧他们一家撺掇他在成都买房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就是不买。可为什么刚到深圳三四个月,他就下定决心要买房了。”   郁玲说,是苏慧去当了售楼小姐,想要钟乐买她销售的楼盘。   “钟乐买她那个楼盘了吗?”   没有。郁玲再解释,那个楼盘离市区太远,上下班极不方便,还贵。那时钟乐说他出不了那么多的首付,所以她推荐了一个更为合适的房子。   “那苏慧当时没有乱说啊,房子其实就是你挑的,对不对?还有苏慧本来在成都好好的当她的幼师,怎么会跑去深圳卖楼了?我一直想不通,以为是这小妮子任性了,就想呆在乐乐身边,看住他。”钟乐妈看着郁玲,一脸的不相信,“我后来又问她了,她说是你带了一个朋友和他们吃饭,那个朋友介绍她去卖楼的,还说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个一两万不是问题,她才去的。”   “苏慧那孩子,虽说我也不是很满意,任性虚荣,好吃懒做。但人家至少是没心计的。”   这话明里说苏慧,实际上是说她。郁玲的心,噔的一下就掉到底了,怪不得钟乐妈的脸色如此不对。她该不会认为是她处心积虑破坏了钟乐和苏慧的感情。不,她已经这么认为了。苏慧回成都好几个月了,她还打电话过去追问她,怎么去当的售楼代表。   真是流年不利。这两个月来,郁玲接二连三的被人误解。先是工作上被人恶意认为她和吴博文有见不得光的私下关系,再到钟乐妈这儿,也被轻易地定了性,她是钟乐和苏慧感情中的破坏者,第三者。   其实说误解还是轻了的吧。误解大都是因为认知上的不全面,它有漏洞,它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但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两桩误会,针对的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情了,早已涉及对她人格品行上的污蔑:做这种事的通常不是好人,有了这个设定,反过来又能为她的所作所为,找到最合适的理由。在很多人的思维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自洽。   “过年时乐乐回来说他年后要去深圳上班,我就挺奇怪。乐乐他,怎么讲呢,一直没你和小帆那种拼劲。深圳可没有成都好打拼,再说女朋友还在成都呢,他跑深圳去做什么?后来知道你在公司,还主管人事,也就不奇怪了。”   越发的怀疑上了。郁玲想,难道还得让她承认,是她步步为营,从怂恿钟乐出走成都开始,一切都是她的算计她的阴谋。“阿姨,我也是去年年底才调去晨星的。若不是我就在总部,方便到晨星报道,恐怕也要等到年后才去上班的。还有,虽说我是在人事部,但我也不可能认识每个分公司的人啊。”   郁玲口干舌燥,对面坐的是钟乐的母上娘娘。不是姜美凤,讲的她不爱听了可以转身走人,也不是黄维元,她不想搭理写封辞职信就好了。她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又词穷,吃了两口面,方才想起来:“阿姨,你若觉得这些我都脱不了干系,那总得要钟乐配合吧。八九个月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觉得他能瞒苏慧那么久,瞒您那么久吗?”   说的钟乐妈倒是一怔。   这顿饭吃得也没甚意思,郁玲匆匆吃完,找个借口就和她散开了。后来她收到钟乐妈的短信,说她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他们真的只交往一个来月就商量结婚的话,仓促了些,所以想打探清楚两个真实的感情状况。   郁玲已想了两三天。比起姜美凤,钟乐妈其实已是个挺开明的妈妈了。年少时,郁玲就挺羡慕钟乐,他玩音乐、看漫画、打篮球,在学校里惹是生非,他父母都抱持一种不太较真的态度。这种性格很明显,也遗传给了钟乐。   只是子女的婚姻大事,做父母的终是免不了俗。钟乐妈看不上苏慧,也看不上她,这局面不是她能解开的。她也不是为了爱情,能温顺的忍下这口气的人。   她三言两语说给钟乐听。钟乐被唬住了:“我妈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郁玲叹气:“我觉得我们回这一趟,是错了。”   “怎么错了。”钟乐想,结婚是大事,回来和父母商量,也算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关键是,只要一谈子女的婚事,做父母的戏比孩子都多,根本就商量不到一块去。“你瞧瞧就知道什么问题啊。要结婚了,你父母考虑的是什么问题,郁玲使诡计拆散了我儿和苏慧,我儿上了郁玲的当,要上贼船了。”钟乐撇过头去,郁玲接着说,“我家父母也没闲着啊,前儿个就开始拉清单了。”   “什么清单?”   “你说的那些婚前准备啊,我估计没有一百项,五十项是有的。”郁玲数几条她有印象的,“现在不是流行要豪车开道吗?我妈说两家亲戚多,奔驰S系起码要12辆。还有婚宴的酒店,她说必须得在什么金源国际大酒店,我都不知道哎,老家竟然也开了五星级的饭店了。”凭郁玲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记得的当然不止这些了。更过分的她自是不会讲出来,讲出来了便会让人以为她是有意的。   钟乐也知道姜美凤事多,但要讲排场到这个地步,还是有点惊奇。可能怎么办呢,是他要娶人家女儿。没看新闻里播的,现在男女比例太不平衡了,像郁玲这般条件好的更是愿意剩下了。她妈提的条件虽然铺张了一点,但也还是承担得起的。他说:“我等会先回去做我妈思想工作。”   郁玲摇头,她提前说一点可不是为了让钟乐有思想准备。   “你不了解我妈,我也不了解你妈。我们各自的妈,各自回家搞定。”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这日上午天空洋洋洒洒下了好大一阵雨,到中午郁玲才回家。家里开饭得早,已打了两三个电话催她了,她不耐烦:“饭做好了你们就先吃嘛。”   到了自家单元的楼道里,门开了大半,郁明端着饭碗站在那儿,边嚼饭边讲她:“姐,你也太不讲究了。”   郁玲听不明白,她看了看自己打扮,T恤牛仔短裤,配绑带平跟凉鞋,正经的大好青年,哪里不讲究了?   郁明问:“钟乐昨晚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郁玲昨晚出门前只和姜美凤打了招呼,也未说是钟乐提前回来,只说她还有点事。   “你也不像是在老家还有朋友的人;就算有朋友好了,也不至于假都放了五天了才联系你;就算有人联系你了,你也不会半夜里还跑出去,多不安全?只能是钟乐回来了。”   郁玲进门换鞋:“那我又哪里不讲究了?”   郁明跟着她转了身,凑她跟前,低声说:“老家不比深圳,事情传得不知多快了。你看我和小倩,从深圳回来就各睡各家了。你和钟乐还没结婚,你大半夜的跑去他家,还一宿没回来,妈的面子往哪搁啊,她还气势汹汹的想要人彩礼呢。”郁明上上下下的瞅她,见她脸色如常,丝毫没被说动,啧啧两声,“人不可貌相,我姐这胆子大了去了。”   她到饭桌边就坐,姜美凤脸色也不好:“在深圳时你就跑去他那边睡,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不说你。可在自家呆两天你都呆不住吗?女孩子怎么可以像你这样自降身价。”   郁玲打断她:“我没去钟乐家。还有,我身上什么时候标价了,你生我的时候标的?还是养的时候标的?多少钱啊?我怎么没看见。”   郁明没回餐桌边来,靠在玄关柜上,姜美凤背对着他,他便朝郁玲竖大拇指。郁治平见状,瞪他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兔崽子。姜美凤被郁玲的话呛到了,他也得开金口表态了:“这是老理,你们年轻人总是不屑,可说到谈婚论嫁,女方嘛,一定要矜贵些才好,这样在婆家以后才好过日子,不会叫人瞧不起。”   郁玲独自在外打拼十年,人生经验里没有这些老道的讲究。她是和钟乐结婚,组建他们的小家庭,而不是嫁到钟乐爸妈的家庭里去的。“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无所谓让人瞧不瞧得起。”   姜美凤心知,她和郁治平风风雨雨,人生几十年来得来的经验,郁玲瞧不上。大道理他们已讲过许多,这些年她不还照样我行我素?她劝郁治平也不要讲了,只问:“钟乐怎么安排的?”   “他本来说要今晚过来一趟,我说算了,让他直接约了明天中午的餐厅吃饭,算是两家长辈正式见个面,后天我和他就都回深圳去了。”   饭后姜美凤洗了碗,卸了围裙出来,发现郁玲仍坐在餐桌边玩手机,便问她:“你坐这儿干嘛?”   “忙完啦?”“忙完了。”   郁玲把凳子拉开:“忙完了就坐吧。”   “哟,什么事?”姜美凤大惊小怪的问,郁玲这些年何曾帮她拉过椅子,肯定没什么好事。   “把你那记事的小本子拿出来瞧瞧。”   姜美凤装傻:“什么小本子?”   “这几天你不叫了好多亲戚来家里,问人家女儿结婚,男方都给什么的了,还有高档次的婚礼现场是什么水准的?”   “亲戚一来,你不都是打声招呼就躲房间里去了?你听到什么了啊?”姜美凤想躲过去。郁玲拦着她:“你们聊得兴致那么高,我又没聋,怎么听不到,我就是不想出来打搅了你们的兴致。不过明天就要见钟乐父母面了,你今天还不跟我讨论,到底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不是你嫌烦吗?你自己说的,你和钟乐都没空老往家里跑,让我多操心的。”姜女士还在嘟嘟嘴,郁玲手伸出来:“明天两家见面,你要不想让我当面拆你的台,最好先和我商量,说我同意了的事。”   这几日姜美凤心都还悬着。她就知道郁玲怎会安安心心听她安排,无奈从床头抽屉里取了一个小本子过来。   在她眼里,结婚可不只是小辈们的事,也是做人父母的一桩大事。老家吧,就是这么个世道,谁也不愿意被人瞧不上。以前呢,念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姑且都算得上是“瞧得起”了,可现在又不一样了,现在能让人“瞧得起”的只有钱。不铺张浪费一点,谁知道你不差钱呢?小城里头,只要能负担得起,结婚再隆重都不为过。   说到郁钟两家,在这小城里,虽说都不是大富大贵有头有脸的人家,但小康之上也是有的。再讲,郁玲和钟乐都是自个念书念出去又找了工作,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大城市里扎了根的。姜美凤打心眼里觉得她女儿的婚事得更上档次一些才行,总之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偏偏郁玲对这事不如别的女孩一样在乎计较。姜美凤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结婚要准备的事又极琐碎,她怕忘了,于是想起一样记一样。   好了,现在看郁玲这个态度,全都要不作数了。   郁玲打开本子,翻到记事的那一页。第一项就是“房产要加名字。”她问:“钟乐在深圳买的房子,要加我的名字?”   姜美凤点头:“那是肯定的,标配。我问过四五个这两年嫁女儿的,都加名字了。”   “那我海蓝公寓的房子,要不要也加钟乐名字?”   姜美凤气得拍她胳膊:“你是招上门女婿吗?你还加他名字!”她想起来了,“他房子的贷款多啊,你是要跟他一起婚后还房贷的。可你的房子买得早,贷款已经很少了。”   “那他要不加呢?”   姜美凤愣了几秒,才说:“他若真心娶你,他就会加。”   “加名字的目的是什么?”   “这你都不懂,现在婚姻法对女性很不友好,加名字有保障,万一以后他要离婚呢?”   郁玲想起几个月前劝钟乐买房时就曾说过,让他婚前买房,莫加苏慧名字。现在轮到自己了,就非要加名字了?人啊,不能这么只看利益不讲对错。   “不针对女性,法律对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都不友好。婚后共同还贷的那部分,等分割财产的时候法律是保护的呀。”郁玲接着说,“其次一个人,大多数情况下,对,是女人,以房产加不加名字,做试金石,来试男人对她的真心。答应了皆大欢喜,可万一不答应呢,分手吗?那这加不加名字,也是女人真不真心的试金石嘛。若是还没做好分手的打算,试金石就更不能乱用了。第三,不属于自己的婚前财产,不要去妄想。婚姻失败了可以找原因,但是不要牵连婚前买的房子,它也是无辜的。”   这么多年来郁玲就没和姜美凤好好的说上一回话,分析事情时更是不自觉的带上了职业化的说话口吻,冷冰冰的。姜美凤没有她这样的好口才,气得在她胳膊上狠狠捶了两下,都捶出红印来了。郁玲忍着痛,不发作,直接拿红笔划掉这一条。   第二条是钟家必须给郁玲二十万的彩礼和三金,郁家也不白得这二十万,出十五万的装修金,剩下五万给郁玲买婚后的床上用品等必需品。郁玲也给划了。   姜美凤见状又要拍,眼见郁玲胳膊上的红印未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你这是干嘛?这条多合情合理?我们又没白要人家二十万彩礼。”   郁玲说:“我和钟乐不打算装修房子。”   “那你们住哪儿?”   “海蓝公寓啊,离公司还近。”   姜美凤无言,指了指“三金”字样,郁玲直接回答:“给了我接,不给无所谓。”   剩下的大抵是婚礼筹备的事项,郁玲划了个大圈,说:“这些你愿意接着帮我搞呢,可以,不帮我搞呢,我也可以,大不了不办婚礼了。但是宴席的钱你要算算,大概能收多少的礼金回来,花费的金额要是超过礼金数了,你要自己掏腰包。不过要是多出来礼金了,我们也不要,反正我和钟乐能邀请的人有限,那都是你们的人情,你收你的,他妈收他妈的。”   被钟乐妈还有自己妈搞得心累,郁玲确实是想连婚礼都不办了。但钟乐劝她,老家人情往来多,不办婚礼,他们是轻松随意了,两边的大人是会被人说闲话的。再说他俩三十岁才结婚,很多在老家的同龄人都生二胎了,甚至有的离婚再结婚,喜酒吃两回,孩子满月酒也得吃两回。不开这次结婚宴,他们这些年送出去的人情怎么收得回来。   彼时钟乐说这话时,翘着二郎腿半躺在酒店的床上,一窗之隔是稀里哗啦的大雨,更称得他的神态是轻松闲适。本来这两位妈妈,就像是两团乌云压在了郁玲的眉间,谁都不好对付,可被钟乐这么一说,两人的精明俗气中竟也透出些可爱。   她被他逗笑了,说:“我还以为你缺心眼,结婚有关的事什么都不想呢,就我瞎操心。你居然还惦记上要把礼金收回来。”   “我又不傻,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但人生能摆几次酒呢?也就这一次了。”   “我们俩是真没时间回来弄这些,就你妈我妈,我担心她俩意见不统一,能打起来,你知道么?”   “不至于吧,”钟乐叹气,“不打也不是亲家。”他翻个身,看到手机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微信提示,遂点进去看:“我现在倒不愁这个。”   “那你愁什么?”   “上次我拉你进高中的微信群,你是不是给退出了。”   “我和他们都没什么联络了,呆里头也没意思。”   “怪不得。这么大动静,我还想你怎么不急了呢。”   郁玲凑过去瞧,近百条的未读信息,手轻轻一滑,全是在说她和钟乐的事,各种夸张的表情,打趣的话语,偶尔夹杂几句正经的恭喜。   郁玲看了怎能不急,举起手就朝钟乐肩上扫过去:“你干嘛要在群里说啊。”   钟乐尚在看群里的信息,边看边笑,毫无防备,结实的挨了郁玲这一拳头,吃痛抬起头来,眼神里是十分的不解:“你干嘛打人啊。”   郁玲跪坐在床上,脸上红潮未退,却也不肯陪礼道歉。钟乐右手捂着左肩,往床头倒去。“你说你一个小姑娘,下手为什么要这么狠。”   郁玲笑着踢他:“不就打了一下吗?你还演上了。”   钟乐抓过她手,把她搂在怀里:“你又急什么?”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网络上有个很热门的21天法则,是说某个新的习惯或是行为,只要经过21天的重复练习就能稳定下来,到第100天左右,它就会成为你潜意识里的一部分。如果某种心理暗示存在了很久,十年,甚至更为久远,那它所形成的那一部分潜意识是否就会根深蒂固,不可撼动呢?   打钟乐的那一巴掌,郁玲也懵了。她以为只有姜美凤被逼急了才动手打人,没想她自己也是。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和钟乐的恋情在校友群公开时,她仍是十六七岁时怀揣宝物的惶然模样,害怕被打开,害怕被知晓。明明她三十岁了,和钟乐都已进行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仍然害怕昔日校友们的反应。钟乐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他先统一回表情包“朕已阅。”然后对那些好好说话的同学回“订好日子了给你们送请帖”,而对那些插科打诨,说不着调笑话的人就回 “滚”。   他还和郁玲解释:“不是我说的,但这也瞒不住啊,宁少从我家知道了这事,打电话问我了,难不成我还说没有的事啊,然后他就给发群里了。”他叹口气,“我觉得唯一不好意思面对的就是泽帆了。平日里他在群里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今日可消停了。中学同学有好多就呆在家里的,到时请他们,估计是少不了两桌了。”   郁玲顺着他的话说:“我就是怕到时要请他们,闹腾得很。”她和他们都不熟了,没准他们站她面前,她连名字都叫不上了。   钟乐笑:“你又担心这个?你要不喜欢他们闹,我事先和宁少他们打招呼,这点面子总会给的。”   雨停了,他送郁玲回家。他说:“我手里除了行李箱,空空如也,先不上去了。”他抚摸郁玲耳边的碎发,“郁玲,等会和你妈好好说话。”仿佛他知道她回去后会和姜美凤大干一场似的。“我俩的婚事,如果把父母撇得一干二净,太伤他们心了。我知道,结婚会有很多事情,但就算不是你亲历亲为的,它也不会搞砸了。天底下也没有比你妈我妈,对我俩的事更热心的了,该交给她们去做的,就让她们去做吧,我们也乐得轻松。”   郁玲点头:“那好吧。”抬头见他轻松惬意的神情。可她才和他讲了他妈妈对她的不满,他回去要怎么处理?   钟乐推着行李箱,挥手再见:“她不满意,我满意啊。再说,她还没你妈虎呢,充其量是一只纸老虎,哄哄就行。”   雨过天晴,一地坑坑洼洼的泥水。楼侧几株稀疏的蓖麻树被浇得新绿,衬得这老旧的单元楼更加颓败。钟乐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大步流星的跨过泥坑,拐过单元楼,便瞧不见身影了。   郁玲并未转身上楼,她踢脚边的石子,不由得羡慕他。此刻她才想明白,为何从认识钟乐起,他总是在谈恋爱。他可能天生就适合谈恋爱。恋爱中的他温柔又开朗,专情又体贴,还负责搞笑,他一直没变,变的是别人。他能做的也只是不计较过程,不强求结果罢了。   可反过来看她,大概是天生就不适合谈恋爱的人。她怕麻烦,怕一切不是她计划之中的事情,她还是负能量之王,任何事情发生会先想坏的结果。她担心钟乐会余情未了,想念苏慧,她担心双方父母只会添乱,她还觉得自己既独立又靠谱。是的,她压根就没想过,爱情来之不易,更应该享受这个中滋味。她只着急着尘埃落定。   她曾以为她所有的不悦,都是因为漫长的爱而不得。但现在这爱而不得也有了补偿,校友群里好多人都在笑他们,果然是深圳速度,办事就是比一般人快。可她还是原来那个人。更让人难过的是,也许和爱上钟乐一样,这种秉性无论怎么用力,就是改不了。   午后和姜美凤把事情说妥,郁玲想小睡一会。她以前没有小睡的习惯,自从工作辞掉,心里焦躁,身体更懈怠。睡也睡不踏实,然后接到钟乐微信,说已搞定他妈。她问怎么搞定的?人半天没回她,再看手机,他便发语音让她下楼去。   郁玲纳闷:“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一个人在家呆着不无聊?再说我不跑来找你,还陪我妈接着聊啊。”   郁玲从窗户探头往下望,钟乐骑了一辆纯白色的女士电动车,明媚的午后阳光里仰着一张笑脸。许多年前,也是这栋老旧的楼下,他骑了自行车来,非要载她去野炊。   她内心欢喜,没想此次回来还能重温旧日时光,他问他:“哪来的车?”   “我妈的。”   郁玲下去,坐他身后:“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都可以,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座混乱又破旧的小城,郁玲第一次有了探视的欲望。   “去四中?”   “上次你不说给拆了吗?”   “嗯,前面给拆了,但后来和街道办事处没谈拢,后面的田径场和科教楼就没拆了。”   钟乐启动车子,一下子就冲出去了,趟过一个大石子,车身震荡,吓得郁玲赶紧搂着他腰。“你怎么骑的?”等掌控住了车的平衡,驶出院子,钟乐才说:“我也是第一次骑这车,车座太矮了,我腿放不下。”   小城的早上是躁动的,夜晚是安静的,午后则是属于闲散的,街上行人甚少,两人一路顺风就到了昔日就读的四中门口。大门处已是工地,围了起来。钟乐骑着车载着郁玲,绕着这外围泥泞不堪的乱石路“突突”的前进着。转到后门,铁门上挂着一把沉呼呼的锁,还是进不去。向围墙内眺望,田径场内寸草不生不说,且堆满了水泥砖头,不是一个适合追忆似水年华的地方。郁玲本对这里也不抱希望:“算了,我们去逛其他地方吧。”   钟乐转过车头,驶离四中,往小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区走。   郁玲摇头:“不,不,那些地方我都不熟,我们回头,去春风路。”那是十多年前他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城市在日新月异的变着,可留有他们记忆的地方,都还在那些老旧的街巷里。   下过雨后的春风路两侧榕树蔽天。午后的阳光再耀眼,也只能寻着稀疏的缝隙钻进来,洒在清洗一新的路面上,像是波光又像碎金。雨水尚未干透,迎面吹来的风,也还未被太阳烤热。春风路以各式小吃和排挡闻名,十年前如此,十年后更是如此。郁玲印象里永远都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也如这风般慵懒了下来。许多的店铺半卷了门,挂了休息的牌子。   她还从未在下午三点逛过春风路。   两个人无聊的在这邻近的几条小路里乱转。当年熟知的小食店铺,在十几年的浪潮中还留存下来的寥寥无几。他们在一家店里合吃了一碗云吞,在另一家店里和吃了一份锅贴和拌面。本就不饿,一吃就吃撑了,待到钟乐去开电动车的锁,这阳光西斜了,从蓬蓬的枝叶里找到了好角度,晒了一地的金黄。一晒,钟乐浑身懒洋洋的,更不想再走了,干脆把电动车扔在原地,拉着郁玲去对面的咖啡店。   点了咖啡也不管用,钟乐想终是年纪大了,谈恋爱谈得如此放松,竟然想要打个盹。   郁玲莞尔:“我以为你都不用睡觉的。”她扬扬下巴,示意钟乐躺到两座的小沙发上去,左右店内无人,也打扰不了店家做生意。钟乐将遮阳帽取下,盖在脸上,双手叠在脑后,长长的腿仍是无处安放,荡在了沙发外头。他入睡得极快。店内冷气开得足,郁玲找服务员要了一条薄毯帮他盖上,心中也乐,在外头都是这般坦荡的睡姿,也是少见。   她刚刚问过钟乐,是如何说服他妈的。钟乐说,哪里要说服。我妈的逻辑没毛病,要是和她一条条掰扯,掰到晚上都掰不碎,还不如直接说妈妈你真是厉害,怎么什么都猜到了。可是这么想的人吧,不是郁玲,是你儿子。   “你妈信吗?”郁玲不信。   “为什么不信?我和她说,你把那天对郁玲说的,往我身上安一遍,照样天衣无缝,没毛病。是吧,”钟乐给郁玲演示一遍,“我在成都分公司,和分别十年的郁玲再次联系上了,拜托她把我调到晨星。到深圳后我和她之间,故友重逢,好感越来越多,苏慧觉察到苗头,即刻赶来深圳,且不愿意走了。房子是苏慧心头的一道疙瘩,所以我就从房子下手,让她去做售楼小姐。我妈脱口而出,你不可能这么做。我反问,我了解苏慧还是郁玲了解苏慧,郁玲咋知道让她去卖楼呢?然后将计就计买了我和郁玲看中的房子。再然后的事情也不用讲了,苏慧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去了郁玲家。我和她谈了五年,我得使点计策才能全身而退,出走成都只是第一步。”   郁玲大感意外,再问:“你妈真信了?”   钟乐说话间也没闲着,知道郁玲不爱吃香菜,一根一根的从汤里挑出来。“在我妈眼里,我啊,开朗阳光,善良体贴,宅心仁厚,什么优点都占尽了。这些话鬼信了,她都不会信。她只是明白了,就算是她的好儿子,只要他人有个心机,也是能随随便便被误会污蔑的。”   原来走的是曲线救国这一招,插科打诨间就让人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郁玲原本还担心钟乐性子没她硬,压不住他父母。   “才不是曲线救国,这一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钟乐摇头,“我问她,要是真有人这么误会你儿子,你心不心疼?她点头了,那当然了。我就再问,那你这么说我的玲子,我心不心疼?”   郁玲笑了,竖起大拇指,往他胳膊上一摁,这是点赞。钟乐教她的,说是二次元在三次元的运用。同样是和父母谈判,两边的画风竟可以如此不同。甚至于她还觉得,钟乐四两拨千金的巧劲,比起她气场全开的压制,尚要高超许多。   钟乐不油滑,但也不代表他呆板。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其实听郁玲说起这场遭遇时,钟乐确是大吃一惊的。若不是知晓郁玲的为人,他都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妈的所作所为。他妈曾经也不喜欢苏慧,却从没想过要撇开他,找苏慧聊什么。况且,当郁玲是同学时老友时,他妈是多欣赏她,中学那几年总在他跟前耳提面命,他作文一向差,考不及格了,他妈便让他拿郁玲的试卷回家,亲自念郁玲的作文,一段一段一句一句的给他分析,你看人家是怎么写的。经常念着念着就会叹一句,这孩子写得真是好,字都好看。那眼神恨不得拿他去和郁玲换。   可如今郁玲成了他女友,马上就真成一家人了,这态度竟是如此的云泥之别?   虽然她知错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想郁玲。钟乐爸坐在一边,甚是认同。钟乐妈被父子两人盯得不好意思了,说了句:“那我还不是为了你操心成这样子了嘛。”   钟乐爸说:“也是,你从来都是该操心的事不操心,一操心起来就世界大乱。”他朝钟乐嘟嘴,“等会你还得去菜市场买菜。我检查过冰箱了,除了两颗发芽的蒜头,三五个烂掉的辣椒,什么都没有。你妈是全天下最独一无二的妈妈,天天拿食堂饭菜对付我也就算了,连加班熬夜的儿子好不容易回趟家,也不准备点好吃的。”   三人刚刚吃完午餐。桌上有四个狼藉的碟子,分别是红烧鱼、香辣排骨、西红柿炒蛋、蒜蓉油麦菜。虽说都是食堂打来的,但口味不赖,不然也不会吃个精光。有什么不好的?钟乐妈说:“我又不是到今天才不会做饭菜,嫌我不会做饭,当时就别娶。”   她又佯装生气,问现在的女孩子怎么回事?准婆婆说几句话,全都要转述出去,吃不得一点亏。   钟乐说:“现在哪还有一门心思受委屈的小媳妇?你都没当过这种小媳妇,为啥让你儿媳妇当?再说,郁玲干人事工作的,最擅长的就是解决人际关系中的矛盾。你对她有意见,她解释你未必会听,谁说才有用呢,我啊。她若还不知道要找我,这么多年也是白干了。”   “好,好,你们都厉害,行吧,那我什么都不管了。”钟乐妈起身,收拾走一桌的狼籍,“还乐得轻松。”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不怎么插手钟乐的生活,既不安排相亲,也不催婚,由着他在外面痛痛快快的过了好多年。她本来以为她这么做才是对的。可七月份在深圳和苏慧一家吵完架,回来,所有的亲朋都说他们这些年的放任错了。   如果觉得苏慧不好,一开始就要明令禁止的反对,不要等到孩子用情深了,那时说什么也没用了。谈一段恋爱谈了五年,时间金钱全搭进去了,最后还没结婚,太浪费了。   这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一条罪状。   其次房子是男人娶妻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钟乐年轻不懂事,不想买房,做父母的还能不懂事?他们夫妻都在医院工作,收入尚可,一个独子还是IT工程师,居然要举家之力才能在深圳买栋房子。早五年干什么去了?要是早五年能为钟乐筹划这些,他能到三十岁了,还要被女孩子嫌弃条件不够好?   这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二条罪状。   痛定思痛,钟乐妈想了很多。这些年丈夫工作很忙,她也很忙,确实忽略了钟乐的人生大事。她也开始了奔走,一是找合适的单位,二是物色门当户对的女孩。如果钟乐在深圳生存不易,还是回来得好,再耽误个五年,愁都要愁死了。   正在奔走间,钟乐竟打电话回来主动告知,又谈恋爱了。   她是惊愕多过欢喜,这混小子还是没心没肺长不大,七月份才分手,九月份就有了新女友。谁啊,钟乐妈问,心想该不会又是一个只管撒娇任性的小主吧。   “不是,妈,你认识。”电话里听,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是郁玲。钟乐妈听后第一反应,即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知该说是太能折腾,还是太没悟性,要是看对眼了,这十年都干嘛去了。可再一想,不对,时间不对,哪里都不对,哪有交往一个月就要结婚的呢?   虽说现在两个人都拍胸脯打包票,来证明他们的清白无辜,但男女之间那些不说破的感情,只在彼此的心底眼神里潜伏着荡漾着,半真半假,外人说不清也看不透。   她前脚进厨房,钟乐后脚跟了进来,似乎还有话要说。她瞅一眼:“我没别的意思,就怕是你们使坏了,对不起苏慧那小丫头。人二十岁就跟了你,最后闹成这样。我那天也是火气大,说话难听了,现在一想,那一张小脸蛋,还哭红了眼,也是可怜。”   钟乐正帮她系围裙,眼神一暗:“妈,我也不想那样的。”   “好了,好了。”钟乐妈怕惹儿子伤心,打住,“不说以前的事了。”   钟乐扯了扯她袖子:“以后你在郁玲面前,也少说苏慧。”他停顿一下,再说:“我约了明天中午的包房,和郁玲还有他爸妈,一起吃个饭,算是两家正式见个面。”   钟乐妈叹气:“儿子,妈心里老觉得不踏实。你们才交往一个月,有必要这么着急结婚吗?”她转念一想,“郁玲有了?”   “哪有的事。”钟乐说,“一个月对别人来说是仓促了些,但我和郁玲间还有什么要慢慢相处了解的地方?事情该办就办了。”他心道,免得夜长梦多,毕竟这个人十年前和他好好的写着信打着电话,就杀他个措手不及,斩断了所有联系;十年后呢好好的工作说不要也能不要了。他琢摩透了,郁玲有着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两面,她很有责任感,对所有事情都牵肠挂肚,可到要决断时,又似乎什么事情都可以割舍,毫不留情。他记得刚来深圳那会,半夜里睡不着觉,都觉得郁玲会再一次不辞而别。多那一纸证书,能让他安稳些。   “你们不是有十年没联系了?走出校门初入社会的这十年,人的变化是最大的了。”   谁还没有经过社会的洗涤,磨去身上的棱角和天真呢?钟乐由衷的觉得庆幸,失散的这十年,他们的步伐始终统一:“她没怎么变,还好,我也没怎么变。”   钟乐如此笃定,钟乐妈也就不再追问了。   “等会洗完碗,我和你说一下准备了的东西,你看看合适不?对了,”她抬起头,眯眯眼睛,“郁玲爸爸,是自来水公司那个会计么?”   “是吧。”钟乐只知道郁玲爸是在自来水公司,但“郁”这个姓,老家本来就少见,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郁会计,有印象,那他老婆,就是那个小凤了。”   “妈,你认识啊。”钟乐念书时的家长会,钟乐妈怕被老师当场念叨她儿子怎么出的洋相,不肯去,一律都是他爸去的,所以钟乐还以为她和姜美凤不认识。认识不就好办了?免得筹办婚礼还吵嘴。   钟乐妈瘪嘴:“见过吧,谈不上认识。她在城西这一片还是挺有名的,他老公有个绰号,叫郁会长。”   “郁会长?”钟乐疑惑,没听郁玲说他爸还兼职了什么会的会长啊。   钟乐妈白他一眼:“怕老婆协会会长。”   “哦。”钟乐恍然大悟。他妈接着说:“你这个丈母娘很不好对付的。我前两天听你二姨说起她,十几年前了吧,他郁家大伯借了他家几万块钱,一直不肯还。后来得了拆迁款,都不打算还。那姜美凤堵人家门口,骂了一天一夜,听说把她嫂子骂得双眼通红,甩了钱给她,然后两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还有这事?但欠人钱老不还,也不对啊。”几万块钱在十几年前也不是小数,怕是一家的积蓄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听说那大伯也不是故意不还钱,他有眼疾,不能出去找事做,拆迁款也不多,所以他老婆想把钱留下做个傍身。大概也是郁玲要去上大学,着急要钱用。”   “那这样,姜阿姨也没做错,总不能因为钱耽误郁玲的前程啊。”钟乐的感情天平天然的倾向郁玲母女这边。   “是。兄弟再亲,亲不过子女。我是想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明天这顿饭不好吃。她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人,会提什么要求,你有谱没有?我们得商量商量,总不能在饭桌上临时应付吧。” 钟乐妈经苏慧一役,心有余悸,不知道郁家会否提过分要求。毕竟郁玲条件明摆在这,除了年纪比苏慧大几岁,其他都要好。   钟乐则是一点都不担心:“这你放心好了。我和郁玲都说好了,没别的事情麻烦你们,就是我俩回来不方便,婚宴你要和她妈商量着办。其他的,郁玲肯定能搞定她妈。”   “哟,能搞定?这郁玲比她妈还厉害?”   “那当然了。”钟乐洋洋得意。   钟乐妈拿着洗碗的橡胶手套甩了他胳膊一下,“你还笑?我看她以后把你管得跟孙子似的,你还笑得出来不?”   钟乐怔住几秒,宁少私下里也和他说怎么看上了郁玲,那女人太强势了。他觉得他们都不了解郁玲,郁玲是坚硬的没错,但那并非蛮横,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讲道理。她之所以坚硬,是因为只有坚硬的外衣才能保护她内心的柔软。   还有,会有她管自己管得跟孙子似的的那天呢?钟乐巴不得有。一个管字,字面上理解,当然是管的人比被管的人强势。但夫妻之间的这个“管”字,代表的却是情感上的不信任,不信任他会下了班老老实实回家,所以要查岗;不信任他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所以工资全部要上缴。倘若有一天,郁玲不信任他了,郁玲会管他吗?   无论是今天,还是再过十年,钟乐想他心里的答案都会毫不动摇。   到了两家人正式见面的时候,姜美凤非要郁玲穿她新买的裙子高跟鞋,说是要留个温婉的好印象。这些年她和郁玲不睦,拜她的大嘴巴所赐,街坊们都知道郁玲是如何的强势。恐怕钟乐爸妈也是有所耳闻了。   郁玲不乐意穿,也是看不上姜美凤的审美:“他爸妈若是从没见过我,我好好打扮下还说得过去。”她不觉得穿得端庄柔美一点,就能给钟乐妈留下好印象,没准更奔着有心机那块去了。她仍旧是平时的打扮,爸妈倒是打扮一新,郁治平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姜美凤穿了浅蓝色的套装衣裙。   到了饭店包房一看,有点乐。钟乐也是平常的打扮,短袖T恤配牛仔裤,钟家父母也是正装出席。两个年轻人对结婚一事,心里既是郑重的也是敞亮的,不认为一场仪式就能为他们的爱情保驾护航,自是少了老辈人的隆重感。   两方父母虽说以前不是很熟的关系,但也是认识的,无需过多介绍。落座后上菜,大家开始闲聊,同住一座小城的好处便是聊天不容易冷场。从饭桌上的菜聊起,聊到城西哪一家的本地菜做得最地道,转而聊到在新区的市政大楼快要完工了,新任的市长之前有什么履历。这话题明显偏了,准亲家母们就不参与了,各自聊了聊孩子们小时候的兴趣爱好。气氛正浓时,钟乐妈把已经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郁玲,厚厚一沓。郁玲早已知道有这一道程序,还是局促的站起来接着:“谢谢阿姨。”   “还叫阿姨?”准亲家公的谈话中断,钟乐爸说,“接了红包就要改口啦。”   郁玲红了脸,讪讪的叫了声:“爸,妈。”   大家哈哈大笑,气氛再上一个台阶,姜美凤也拿出红包递给钟乐。不等人开口,钟乐已经叫上了:“谢谢妈妈给我这么大个红包。”说完便把红包塞给了郁玲,“我没带包,放你那儿。”   他动作随意率性,就像平常也是这么做的。姜美凤全看在眼里,觉得钟乐乖巧又懂事,早早就有了让郁玲当家作主的觉悟。她心里高兴,脸上自然也显露出来,再等钟乐妈说:“今天只是见面,先包个见面礼给郁玲,礼金的话,您们看看十万……”,未等她说完,姜美凤手在空中一摆,爽快地说:“不用了。”竟是和郁玲异口同声一起说的。   钟家父母面面相觑,钟乐爸再开口:“孩子结婚,不都是要随点意思的嘛。”   郁玲说:“钟叔叔,结婚本来就是我和钟乐的事,我们俩年纪也不小了,工作这么多年,早就独立了,结婚也不需要家里再支持什么。十万块不是小数目,您们也不用拿出来。当然万一哪天我和钟乐遇上难处了,自然也会向家里开口。”   融洽的气氛戛然而止,父母间有些冷场,接不起郁玲的话来。他们也是新鲜,第一次见到有女孩把要到手的礼金给往外推的。可钟乐妈由衷地觉得她说的话是对的,虽然和习俗有点背道而驰。三十岁的人结婚,就该有三十岁的人该有的样子。父母何苦还要来巴巴的凑进来过家家呢?      ☆、第60章   第六十章   郁玲望向钟乐,眼神询问他为何没有和父母说妥这些事。钟乐说了,但他妈觉得作为男方家长,礼金一点不提也很失礼。钟乐便随她去了,反正十万块他家也拿得出手,又没说现在就给,没想郁玲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郁玲既然看他了,他便说:“爸,妈,”再朝向郁家父母,“爸,妈,”叫得一点也不生疏,“我和郁玲在深圳工作,操心的事情已经挺多了。家里繁文缛节的东西吧,不太清楚,也不想过多讲究。要不,礼金这事就先放一边吧。”   好了,不谈礼金,不谈房屋产权,也不谈婚房装修。只婚礼的事,酒店都没定,日子还没选,远着呢,也没甚细节可聊的。双方父母算是明白了,孩子的人生大事,他们真的也就是来相互认识一下而已。落得轻松之余也心凉,孩子真要撇开他们,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吃完饭开车回去的路上,钟乐爸就点头称赞:“别看郁玲是个女孩子,真是有志气。结婚就结婚,一不靠娘家二不靠婆家,就靠自己。乐乐啊,你去深圳还是不错的,眼光一下子就上去了。”   钟乐妈话里却另有含义:“我啊,就怕她太有志气了。”她转头对坐在身侧的钟乐说,“住郁玲的公寓只能是个过渡,你们还是得把碧月花园的房子给装修了搬过去,那房子大啊。”刚才她问过了,郁玲的房子是个小户型,就一间卧房。   “装修房子是个大工程,得花好几个月时间。”   “再花时间也得搞啊。你想过没有,她那里就一间房,我和你爸若是去深圳看你,都没地方住,得住酒店。还有你们也要考虑要孩子了,那么小的房子,生了孩子你们往哪里搁?”   钟乐还真没想这么长远。可是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反对郁玲,他也不愿意。他忖思片刻,决定选择性的告诉爸妈一大半详情。“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们说,郁玲辞职了。”   “刚才吃饭时她们没说啊。”钟乐妈纳闷极了,“不是,我前几天还听她家那边亲戚,谁来的,说她升总监了?那口气好像还是我们高攀了。怎么辞了呢?”   钟乐点头,“她本来是升总监了,但因为我,辞了。”   “为什么啊?”钟乐妈不解。   “因为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员工谈恋爱,公司本来就不提倡,更别说她是人事总监了,怎么能带这种头。”   钟乐爸“哎哟”了一声,他们夫妻一直呆在医院系统里,看惯了周边人的婚姻,大都是单位内部消化,没想到钟乐与郁玲,选择做恋人还是同事,犹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钟乐接着说:“本来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是有惯例的,职称级别高的留下,低的自愿辞职。但郁玲认为我刚去深圳才大半年,手上项目累计的经验也不够好,辞职再找工作不如她好找。”   车厢里沉默好一会,钟乐妈才开口:“那她真是为了你辞的职了。因为这个,所以你想要赶紧结婚?”她的儿子她明白。郁玲这么做,钟乐怕是又感动又内疚,迫不及待的就要结婚以示忠诚了。   钟乐摇头:“我不急,急的是郁玲。”   钟乐妈看他也不像是说玩笑话:“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事业心那么重的孩子,现在不急着找工作,急着嫁你了?”她凑头过来,“郁玲从小就好强。那么傲气的人,是不会在家相夫教子的。”   “相夫教子?”钟乐被他妈的用词逗笑了,“你儿子像是个很有本事得让人放弃工作专门来辅助的人吗?”他又正了脸色,“妈,郁玲这么急,无非是想要在年底找到下一个东家,但那不好找。”   现在才十月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郁玲又那么优秀,怎么不好找事做?钟乐妈没想明白。   “前两个月我们项目缺人,头头让我去面试几个人,其中一位女性,无论写代码还是沟通执行能力都很强,我就把她作第一人选报上去了,结果头头看都没看就筛下她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人事总监说的,当时还不是郁玲啊,慎招28岁以上未婚女性,或是已婚未育女性,经验再丰富能力再优秀,都不会做岗位的第一人选。”   钟乐爸也叹气:“像你们这般年纪,大多是独生子女,现在又有迹象要放开二胎了。公司担心这些育龄女员工会随时跑回家去生孩子,休产假半年一年,然后长期怠工停工,还不能辞退。”   “对啊,我们都想明白的事情了,郁玲怎会不知道?她更有危机感。她的职业空窗期不能太久,这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偏偏我们又决定在这个节骨眼上结婚,除了婚礼外其他不是很必要的事情就先缓缓吧,我也不想占据她过多的精力。一切都等她找到新的工作,适应好了再说。”   钟乐妈听后,原本想说的话就梗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晚上郁明和小倩做东,在本地一家挺有名气的私房菜馆里请钟乐和郁玲吃饭。饭局上也聊到了郁玲的工作问题。郁明说:“姐,要不你和钟乐哥单干得了。”   “干什么?”郁玲一头雾水。   “创业啊。”郁明说,“现在智能手机这么普遍,到处都是做APP的软件公司。钟乐哥拉个技术团队出来,姐你做公司运营,不挺好的。”   果然还是工作经验不足,想问题都能想得这么天真,郁玲姑且这么看郁明。那些互联网创业公司,哪个不是烧钱烧出来的?就她和钟乐一两百万的身家,也敢杀进这红海闯荡一番?   “不是可以融资吗?不用等项目做出来才能融到资,找天使投资。”小倩搭话了。   真是让郁玲刮目相看。上班才三天,竟然就知道什么是天使轮、A轮和B轮。   也是,现在是全民创业热潮嘛。她和钟乐相视一笑,摇了摇头:“大家都一窝蜂的跑去互联网创业,死了成千上百的企业,能融到资活下去的也就那么一两家。我就搞不懂,怎会那么有信心,活得一定是自己,死的一定是别人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郁明和小倩都说。   郁玲不由分说的打断他们:“郁明,你之前还不捧着马云的语录看吗?你觉得你的偶像马云是什么样的人?还有那些成功的企业家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说大话,但我认为,他们是最清楚自己欲望的那群人,他们是冒险主义者,是投机分子,从不按已有规则出牌。而我和钟乐是最按部就班的人,我们从来不冒险,怎么去创业?”   钟乐点头,深表认同。好比他这一行,好多人都劝过他,说码程序也是青春饭,要早做打算早改行,他曾经也急不可耐的想转去做产品经理,熬了一年多发现那条看似宽敞的大路并不合适他,所以又转回来了。他还多学了很多的语言,这一行更新的速度太快,若是不多学点,很怕某一天别人敲的代码自己连看都看不懂。结果发现无论哪类语言,入门容易,精通极难。他又不是天才,当一个花俏的喜鹊码农,还不如在自己熟悉的语言里深耕细作。无论一种语言多牛逼,多新颖,万变不离其宗,算法最重要。   人是不能紧跟潮流的,人总要和潮流有点距离,才能更好的认清自己,塑造自己。   回深圳的高铁上,郁玲踏实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列车已驶入深圳郊外,离北站不远了。她起身时惊动了钟乐,他睁眼瞧一眼窗外,笑道:“快到了。”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此时整个车厢都被笼罩在睡意里,好安静。   郁玲走到窗前,黄澄澄的夕阳下,都是她熟悉的景色。深圳郊外仍保留大片的工业区,远远望去,零星的树木间摆放着低矮的厂房,隔不远是宿舍,是错乱无序的城中村。深圳的夏日远未结束,夕阳西下也散发着让人避而远之的光芒。更也许是伴随着工业区的撤离,这一片也颓败了,商铺连着的骑楼里,不见几个逛街的人影,马路上的车也实在是少,红灯来了,一条车道上也不过四五辆车等候。   临要进站,列车速度降了下来。这乏味的光景就像彩色默片般一一展开在郁玲眼前。一切都和这傍晚的车厢一样,安静又无趣。然而郁玲就是这么一个享受无趣的人。结婚的事尽在她掌握之中,未起一丝波澜。即便职场不顺,她还是那个可以面对任何困难的郁玲。   而立之年,要点就在这个立上。要开始明白力量是要积聚的,但不是为某件事情某个过程就全部耗尽。生活也好爱情也好,要尽可能的避免折腾,不是怕折腾,而是要保有余力。那些绚烂的落日景色美则美已;激烈踊跃的人生丰富又有趣,可也只不过转瞬一过,就仓皇落幕,让人不忍唏嘘。   就像这样,知道前方等待的是必然的黑夜,那又怎样,我们可以缓缓而平静的驶入。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国庆节过后的这一个月过得极快。   马晓兰去晨星代管人事部,郁玲的离职申请未有任何阻拦,顺利通过。   曾给她打过电话的猎头诸多,素质良莠不齐。但做人事工作久了,从电话那端传来的语速口吻就能判断他们的大概水平。语速过快显得急躁,一上来就推销公司岗位尤为不专业。倒是有一个女猎头给郁玲留下沉稳温柔的好印象,她依着人留下的手机号码拨回去,对方接起来,毫不意外的叫出了她的名字。“郁小姐,好久没有联系了。”   大概有半年了。半年前郁玲未有离开晨星的打算,直言拒绝了这位名叫王荔琳的猎头。然而她却并未放弃,保留了她的通讯方式也许还有更多信息,以待时机。   等待时机,才是专业猎头最该有的素质。   郁玲暗自赞叹,约了她在海蓝公寓附近的咖啡厅见面。见面一看,声如其人,穿白色的西装套裙,温柔又干练。两人握手后在卡位就坐,王荔琳也不多寒暄两句,就奔主题:“晨星是世方目前全力发展的电商平台,而你在世方也是工作八年了。我也得到消息,晨星人事部的何总监最近离职了,郁小姐留下来不更有发展空间?怎么也要走?”   何青被辞职也就是国庆节前的事,这位猎头听闻风声倒是很快,看来和世方不少人有联系。郁玲也无意隐瞒离职的原因:“既然你知道何总监离职了,应该也知道她离职的原因。我无意去接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恰好我男朋友也在晨星就职,离职便顺理成章了。”   “男朋友?在晨星哪个部门?”   “研发,搞技术的。”   “是要结婚了?”王荔琳瞥见了郁玲手上的戒指。   姜美凤前两天正好来电话,说翻过老黄历,也联系了酒店,将婚礼安排在年底的12月27日。这会王荔琳问起,郁玲仍不隐瞒,点头:“年底结婚。”   王荔琳大感意外:“也就两个月时间了。结婚是人生大事,你可有得忙了。”   “我和男友是中学同学,打算就在老家办婚礼。所有事情都交给两边的爸妈□□了,到时我们回去参加婚礼即可。若是找到新工作了,也不会耽误什么事,老家离深圳很近,婚礼在周日举办,最多不过请两天假。”   “结婚之后马上就该要孩子了吧。”   郁玲苦笑,她早有准备,这是她绕不过去的坎:“两年内不会考虑。”   王荔琳忖思片刻。她从事专业猎头服务近十年,早已不是拿本电话簿就漫天打电话的嫩头青。她胜在专业素养,胜在人脉宽广。她主动联系郁玲,即已表明她早就从某个渠道知悉郁玲的个性,更认可郁玲的能力,认为郁玲能为她的客户,当然还有她自身,带来获利。   主动辞职跳槽,有时能为主人公带来意想不到的跨越。这其实是个好时机。但此时结婚,又很容易把当事人,尤其是女性,卡在瓶颈处,进退两难。郁玲身为人事高级经理,恐怕也不需要她过多的提点。她的婚礼办得如此仓促和置身事外,也是在向她和她背后的客户表明诚意。   女人若想要在职场厮杀出一番成绩来,总要对自己格外苛刻些才行。王荔琳对郁玲惺惺相惜:“闻名不如见面,郁小姐果然雷厉风行。”   郁玲问王荔琳可有合适的岗位推荐给她。   王荔琳笑着说:“我长期服务的客户里,最大的一家,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世方的对头,信软。如果郁小姐急着找工作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推荐你去信软。职位目前不好说,但入职后,惯例是比郁小姐原来的薪水起码多30%。”   挂不得会找她,两家互挖墙角不是一两天了。世方曾有一位高层带了近十位的营销干将投入信软麾下,重创世方的销售渠道。黄维元气得深夜开会,说要改变对离职员工的优待办法,从今以后,世方的离职员工,只要后来在信软任过职的,不管职位期限,公司永远都不再接纳他们,亦不会考虑将他们所创立的公司和团队,作为公司的供应商及伙伴。”   这次会议形成的备忘录,正是郁玲所写。她记得黄维元说这些人都是背信弃义的人,她当时资历尚浅,深表认同,过了几年不再这么想了,工作只是工作,不犯法不违背职业道德,爱去哪就去哪。   但她还是不想去信软,王荔琳惊讶,以她现在的尴尬状态,信软能要她就不错了。   郁玲问她:“王经理有没有做过统计,每一年都有那么多竞争公司的员工跳去信软,他们后来的职业发展如何?”   王荔琳更是惊讶,果然是HR的出身,事情看得比一般人透彻。   郁玲说:“我还真关注了好几年,那些世方跳去信软的旧同事,信软跳来世方的新同事,没有一个有长远的发展未来。他们只是公司彼此打压消磨对方的棋子,从未被当作真正的骨干培养过。进去时都颇欢快,可过几年全都黯然辞职收场。”   王荔琳想,她是很久没有碰到这么有心气的职场女性了,心中竟燃起跃跃欲试的火焰,她伸出手:“郁小姐,有没有带简历?”   这个自然是带在身边了,郁玲交给她,薄薄两页纸,王荔琳匆匆看完,扬扬手:“我带它去拜访几位客户,有消息,第一时间给你电话。”   这一别王荔琳,竟是三周都没消息。郁玲沉住气不先给她电话,自己上网看到合适的工作也投了简历出去。   一家新三板的科技公司,主打人工智能,创业五年,人员不足三百,要招一位人事总监,郁玲自觉应付这家公司的工作量,是绰绰有余,但新三板的创新企业潜力不可估量,官网上的机器人也有模有样,于是便去面试了。   面试她的是企业老总,人事方面的专业问题一个也问不出,倒是死咬着她的私人问题不放,她说了好几遍“接下来两年仍是以工作为重”,他丝毫没听进去。   郁玲放弃和他沟通,环顾四周,怎么看也不像一家科技公司的总裁办公室该有的样子,吸引她前来的自动化机器人也不见踪影,于是她问:“李总,目前公司人工智能进行到那一步,做出什么样的产品了?”   李总从办公桌下抱上来一只白色的机械狗。郁玲饶有兴致的等着他介绍这只智能狗的功能。李总说:“这只狗是我们公司的第二代智能狗,它能根据语音识别做出不一样的动作。”   郁玲点头。李总开始说话:“你好,智能汪汪。”   机械狗里传来机械化的声音:“你好。”   “你能给我唱一支歌吗?”   “好的。”等待几秒,机械狗的两只眼睛开始闪烁:“一闪一闪亮晶晶,……”   郁玲看得目瞪口呆,一直等它唱完:“就这些功能吗?”   “还会跳舞,还能转弯,……。”   郁玲再点头。“它是目前公司主打的产品?”   “特别受儿童的欢迎,同类产品中销售量遥遥领先。”   直到离开这家公司,郁玲才吐了口气。一个宠物玩具,就当能人工智能的噱头,它是怎么坑蒙拐骗上的新三板。   另外发来面试邀约的是传统制造行业的龙头大佬。郁玲本来不太想去,制造业是公认的劳累命挣钱少,况且它的办公总部在广州。可她转念一想,过去试试也没什么损失。   那天一大早,郁玲便乘地铁到深圳北站,转高铁到广州南站,再换乘广州地铁,耗时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公司楼下。她掐着点来的,以为来了就能面试,没想接待的人事部员工让她在会客室里等,等到中午下班也没人来面她。她去问为什么,人告诉她因为刘总在开会。   郁玲纳闷极了:“可是今天面试的时间不是早就约好了吗?你们没有和刘总说要预留时间吗?”   那位员工一脸的麻木:“刘总临时要开会我们也没办法啊。”   郁玲再向她确认刘总即是这家公司的人事总经理,便说:“麻烦你进去问一下,刘总还要开多久的会。我这边才知道还要不要等下去。”   员工翻了个白眼:“刘总开会,最不喜欢被人打扰了。你若是忙,就别来了。”找工作的人还这么神气,她也是第一次见。   郁玲被气坏了。若是她有这样的下属,早就骂得狗血淋头了,不,早就开了。   负责招聘的员工,会给求职者留下第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们的表现亦是公司的门面。今日遇到的招聘专员如此态度,那位刘总的水平和整个公司的治理,大可以管中窥豹了。   郁玲看,实在没理由再等下去了。   出师不利并不能挫败郁玲,更激发她要沉稳下来,找工作不是目的。能在一家企业里长久的干下去,最起码也得相看两不厌。如此一来,她的选择面看似宽广,实则更狭窄了。   趁着这空档期,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她和钟乐本打算回来就去区民政局领结婚证。谁知上网一查,才知如今登记结婚,都必须提前网上预约。预约就预约吧。可这十月大概也是个好月份,凑集了很多的新人。他俩便排到十一月初去了,又恰逢那几天是钟乐的攻坚战,估计没空和她去领证,只能再往后排。   这是第一件办不妥的事,不开心也没法子。   然后她便让钟乐把碧月花园的房子挂在中介出租,一时间竟也不好租出去。中介带的客人不是短租,就是群租。这样的租户,郁玲都不喜欢,房租不稳定还容易毁坏房子。但中介说目前小区内像他家这样的三房,房源众多,而携家带口的家庭租户,到十月了,也不多了。单身客自然只想要一个单间。租客过年都是要回家的,有些都不知明年还来不来,签长期合同,就要多付春节假期的租金。他说,租房的高峰期就在春节后,到那时不仅租客多,而且租金涨得高,要不,你们等等?   那就等年后再说吧。这是第二件办不妥的事。不开心也没法子。   让郁玲郁闷的,还不是上面这些事。   郁明和小倩比她早一天回深圳,小倩自是住郁玲的公寓,她在郁玲不在,郁明也不愿意住工厂宿舍了。等郁玲回来后,便发现她仍没法回她的公寓。郁明更是堂而皇之的说他一个做销售的,隔两天就要来市区跑客户,住关外那么偏干什么?每天浪费那么多时间在公交车上,还不如把这些时间节省出来和客户喝喝功夫茶,联络感情。   “那我住哪儿?”   轮到郁明和小倩不解,“你不都已经住到钟乐那边去了啊。”   郁玲要发作,钟乐拉她,另一只手拎着行李箱出门。郁玲出门前再警告他们:“别来打我主意。我才不管你工厂宿舍偏不偏,你要想住市里,自己找房去。我这边只有一间房,而且钟乐也要搬过来了,最迟这个月底,听到了没。没道理我这边要付房贷,他那边还要多付一份租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有这两位小祖宗,郁玲便只能在钟乐宿舍里住着,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虽说还没上班,其实也不闲着。找工作去面试,都是要花费巨大精力准备的事,就算前几次的面试结果不满意,她也不会放低自我要求。她还报考了高级人力资源师,这个职称的报考条件极其严格,她也就是这两年才达到报考要求,虽说含金量不比CPA或是司法考试,但职业空窗期拿下它,也是聊胜于无吧。   再有琐碎的时间,她便把钟乐宿舍仔细收拾了一番。虽说也住不久,但她早已习惯在私人空间里尽量让自己呆得舒适。   钟乐无疑是体会这种舒适惬意最深刻的人。他除了做菜,并不擅长其余家务,之前宿舍没到杂乱不堪的地步,也只不过靠着一点不能被人嫌弃的觉悟,乱了就随便收拾下。   但郁玲却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夜深人静回来,怕吵醒郁玲,他只拧开玄关处的小黄灯,静静的放下包,静静的脱鞋,环视四周,昏黄的光圈里,每样东西都被收拾得妥当,不逾规越矩一步,仿佛天生就该静静的呆在那里,它们的主人则从容安静的睡在床上。明明多了郁玲不少的东西,可看宿舍似乎还多出了空间。钟乐会突然恍惚,会以为这一切很平常很久远,他都快忘记一个月前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因为他一点也不念想。   郁玲洗过的衣,都带有别致的芳馨香气。她说上班还是尽量穿精神点,这段时间免不了熬夜,随时都要带上置换的衣衫。她把他所有的衬衫西裤都清了出来,一个下午的时光全给熨得笔直挺括,颜色从浅至深,一水的挂在衣柜里。每次晨起换上熨烫一新的衬衫,他的心也是服帖的。   郁玲还爱洗床单被子。欢愉过后,床单上总会留下印渍。他劝不动郁玲不去洗,但也不想她太累,说只洗床单得了,她也不愿意,说床单和被套不是一套,她的心就会一直纠在那里。那请钟点工过来帮忙换吧。郁玲瞪他一眼,你多大的房间,还要请阿姨,我每天不用一个小时就搞定了。   一个细心又有条理的人做任何事,都赏心悦目。钟乐看她把被套翻过面来,四个角上的系带,麻利的和空调被绑在一起,靠近拉链口的两个被角抓住,翻出正面,大力往空中一甩,被子划出一道波浪线,然后松软服帖的伏在床上。阳光浸透在这些织物的纹理里,一抖,空气中满是新晒后留下的沁人芬芳。钟乐上班也会开小差,尤其是改了几行代码等待测试结果的时间里,会没来由的困,想把自己躺平,想躺回自家的床上,躺到郁玲温润的怀抱里。   一个周日晚上,钟乐难得的不加班,陪郁玲在一家云南菜馆吃饭,饭后两人散步回家。   郁玲突然想起,这么多天郁明也没打个电话说他房子找得怎样了,便想拐个弯回海蓝公寓看看。人不在,还好她带了钥匙,开门一看是目瞪口呆。门口摆满了鞋子,一直铺到了楼梯口;沙发上堆满了从阳台收回的衣服,墨绿色的窗帘大开着;电视柜上则摆满了各式零食点心的包装袋;去到厨房,从来都是滴油不沾的洗碗池里也塞满了碗碟,垃圾桶边也扔了两个狼藉的外卖袋子。   她立马拨通郁明电话,“你们哪去了?给我回来!”然后蹭蹭的上楼,楼上床铺凌乱已是意料中的事,卫生间亦分不出干湿区域,洗漱台上还放着两人未来得及洗的衣裳。   钟乐跟上来,看这邋遢的光景,也实在没什么理由来劝郁玲莫生气了。   等了一个半小时,郁明小倩两人方才赶回来。郁玲劈头盖脸就骂:“听不懂人话嘛,不知道赶快回来是什么意思。”   被骂的两人脸色当场就不好了。小倩踢了鞋,一声不吭坐到了被衣服包围的沙发里。郁明讪讪的笑:“姐,我们在看电影呢。今儿个是周末,又没什么急事,干嘛看十几分钟就出来,浪费电影票。”   “哦,你的钱你觉得是浪费,那我的屋子,你怎么就不觉得糟蹋了呢?”郁玲手指着一地的鞋子,又指向沙发。   “哪里糟蹋了,就是乱了点。我们俩都上班,有时还要加班,没那么多空收拾屋子。”   “这座城里谁不上班?谁不辛苦?上班加班就有理由不收拾?今天不是周日吗?我看你们也挺闲的,还跑去看电影了,为什么东西一直堆那里不收?我只不过半个月没回来,就乱成这样。你们把这当自己家了?”   郁明看了眼钟乐,希望他能帮忙圆圆场。钟乐装没看见,靠餐桌边低头看手机。他第一次来郁玲家,便觉得那是他所能想象的最适合郁玲住的房子,简单又温馨,就算请设计师来设计,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效果。虽然他们懂房子懂设计懂风格,但不懂住这屋子里的人。买下碧月花园的房子后,他曾独自一人去挑选家具,去组装搭配,结果还是弄了个半吊子,难看得很。那么漂亮的小公寓,是郁玲多年的心血。   小倩离开沙发去阳台打电话,似乎是哭了。郁玲未理她,和郁明下通牒:“你们马上就给我搬,都月底了,还磨蹭什么?”   郁明也生气了:“你别这样说话行不行?我今晚一宿不睡,帮你把屋子收拾干净,还不行吗?   争吵间,阳台已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郁玲怔住,小倩装聋扮瞎的本事一向厉害,何时变得这么敏感。她不好再开口,和钟乐面面相觑。   郁明冲去了阳台,急急解释:“小倩,我姐是说我,没说你呢。我俩吵架就吵架,亲姊妹间哪有不吵两句的?”   阳台的窗门打开了,小倩抽噎的哭声里还夹杂了话语:“阿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和郁明才刚找到工作。我九月份就上了三天班,工资就发了几百块钱,郁明做销售也才刚起步,基本工资只有两千五,还只发了半个月。你上次来也陪我们去看了,三十来平米的一间小公寓,都要三千五了。深圳消费水平这么高,吃穿住行样样都是开销,我们哪里租得起房子?”   郁玲一口气就这么梗在心间。她都没发现,小倩和姜美凤关系竟然这么好了,好到能打电话诉苦,说她这个姐姐的不是。   电话那头的姜美凤好言劝着:“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工作刚起步哪有不难的。我会和郁玲说的,你就先放心住吧。”   小倩和郁明初交往时,对姜美凤是不殷勤的。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有这毛病,觉得自己就该被人宠着惯着。交往久了,对郁明上心,连带着对未来的婆婆也好几分。更别说国庆期间小倩回家,挨了父母几巴掌,眼泪嗒嗒的来找郁明,对她说:“阿姨,我爸妈都不要我了。”姜美凤一瞧,一边脸都打肿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有个儿媳总比郁明没人要好:“别伤心了,你爸妈不要你,我们要你。”   小倩挂完电话,抽噎声还未止住,她和郁明说一声我上楼洗把脸去,未看郁玲一眼,就从她旁边经过,径直上了二楼。郁玲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说得再多都好像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近人情,甚至是恶毒到想让他们去露宿街头。   钟乐拉她手出了门:“下次再说吧。”走时又露个脑袋进来:“郁明,还不赶紧收拾?”   电梯间里郁玲说:“你看小倩那模样,就是住着不想走了。”   “他们确实也没钱。”   “不是,没钱租房,那有钱叫外卖,看电影?”郁玲又想起来,“你看小倩那一地的鞋子,鞋柜都放不下了。”就算小倩父母一个子都不给小倩,姜美凤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郁明空了口袋,抬不起头。   她理解不了他们过的人生,钟乐能理解。“要不让他们住着,再缓一两个月吧。”   “他们再住下去,我那房子还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姜美凤已来了电话:“郁玲,你怎么搞得,把小倩都给骂哭了。”   “我没有骂她。”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住了啊?”   “为什么?郁明来深圳之前,你们不都这样说,找到事做就让他搬出去,他现在找到事做了啊,怎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记得当初说的话了呢。再说当时他可没说还要带上小倩。我让这两个人在我家里白吃白住了三个月,现在让他们出去租房,怎么不对了?”   “你弟弟哪有钱啊?”姜美凤也是这样的说辞。   “没钱,就该我把房子让给他住?三千五一个月的公寓,他也想租。哪个没学历没经验的人,一来深圳就要租小区里的漂亮公寓。附近城中村里住的都是来打拼的人,不少也是公司白领。有物业公司管理,出入有门禁卡,垃圾也天天都清运出去了,他们去那里租一个有窗有阳台的大单间,也不过1500左右,怎么不行。”   “你个没良心的,城中村里鱼龙混杂,也让你弟弟去住。”   “我怎么没良心了,我当初毕业来深圳就住公寓楼了?我也不在城中村里住了两三年?那时我比郁明还小呢,不到22岁,你给了我多少钱,800块,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   郁玲情绪激动,钟乐紧紧握着她手心。   姜美凤沉默一会:“你也没跟我说你那会苦啊,”她也承认,她对郁明要上心些,可做父母的不都这样,总是多操心那个没本事的。她又说:“我上次和你婆婆也谈到了,你们婚后一直住海蓝公寓不合适,还是要赶紧把钟乐那边的房子给装修了。”   “怎么不合适了?”郁玲理解不了这种逻辑,她一个人出首付还房贷买的房子,要搬回来住,还需要别人来讨论合适不合适?怎么就没人去和郁明讨论讨论,他那样赖在姐姐家不走,合不合适?   “就你和钟乐两个人住,是舒心如意了,可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等你生孩子,我们要不要过去看孩子带孩子?你安排我们住哪儿呢,到时再装修,装完了还得晾好几个月,那么小的房子,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对付着过的。”   “你别管我生不生小孩,怎么过。现在说的不是郁明吗,你干嘛转移话题。怎么,要是我们装好了那边房子,难道我这边,就让郁明白住吗?”郁玲越说越气。   刚才小倩打电话,她就觉得奇怪。上月底她还通情达理的模样,说月底就搬家。今天呢换上一副完全不搭理人的模样。借着她和钟乐的婚事,她怕是早就和姜美凤说过这事了。那通电话明着是委屈哭诉,实则怪姜美凤办事不利,没有搞定郁玲。也怪不得家里会是这番邋遢模样,估计小倩看她半个月没露面,是打算把这房让给他们住了,无所谓还要看人脸色。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郁玲还想起,在老家逛街时小倩怂恿她,说得让钟乐在房产证上加她名字。郁玲说,她有自己的房子,无需去算计别人的房子。小倩阴阳怪气的说,可那是娘家的房子啊。她只当是年轻女孩的不思进取,还惊讶现在的小女孩,一口一个娘家婆家的,是怎么回事。照理说时代在进步,她们谈恋爱应该更大胆更自由。如今琢磨出味道来了,她们哪里分得清观念是非。不思进取再往前走一步,不就是巧取豪夺?娘家的房子在她眼里,怕是要天经地义留给娘家人的吧。   妈的,郁玲心里暗骂一声,花容月貌的皮相下,刮骨吸髓的手段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可这般恶毒的言行总不会是天生就有的,都是何人教出来的,想想也就明白了。她还听说,小倩遭父母掌掴,本以为是来不了深圳了。郁明还是那个郁明,没有任何起色,她也得有点手段,父母才能放行。   郁玲挂了电话,和钟乐说了她的想法:“你不要再劝我容忍他们了。刚开始说是一个月,现在已经住了三个月,再拖一拖他们就可以住到年底,然后一年,两年,什么时候到头?他们若是混得好,或许还想着把房子还给我,混不好,哎,幸好我房产证还在银行抵押着呢。”   钟乐挑挑双眉,似乎有些不认同:“那是你弟弟,别把人想那么坏。他们是好吃懒做了一点,但现在经济窘迫也是实情。”   “我真的受够了,从小到大,都是我要帮他,上学要我带着去,放学了还得冲到他教室门口去逮他,不然他就溜了。作业不会做,被老师打手心,回来和老妈哭,是姐姐不教他。”   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不相干的也涌了上来。郁明三岁半上幼儿园,放学后碰到小朋友的爷爷在分瓜子,手举得高高的,也要。爷爷抓了一把瓜子放他手心,他想也没想,冲出人群递给郁玲,然后挤进小朋友的圈子再找爷爷要。那爷爷笑着说:“小子不错,这么点大,就知道对姐姐好了。”郁玲摊开掌心,那时她已有七八岁,记事了,清楚的记得,一把瓜子,也就那么五六颗,其余的他那小手心根本就抓不住。她眼圈突然就红了。那时周围人总是羡慕她一家,说她爸妈有本事,竟把户口本上的民族改成了土家族,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   她也不怪钟乐不体谅他,他是独生子,虽然他有堂哥堂妹表姐表弟,但是那些分散开了的血缘构不成爱恨交织的亲情。她和郁明之间,爱护是真,嫌弃是真,嬉笑吵闹是真,有时候想一辈子不往来也是真。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特别冷酷,不讲感情?”   “我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没有那样的弟弟。话说回来,我要有这样的弟弟,估计揍他没有一千回,也有七八回了。”   “那你小时候要是知道有这么招人烦的弟弟或是妹妹,你还会不会想要?”郁玲试探他。钟乐真的想了一会,走前几步,黑夜里转身过来,对她说:“要吧。有一个作伴的,总比没有得好。小时候谁会算计金钱和房子,何况人总会长大成熟,不会一条路走到黑。”   刹那间灵感涌现,他及时的抓住了。“郁玲,让郁明和小倩搬我那边去住吧。”   郁玲望着他,他接着说:“我们搬回海蓝公寓。毕竟是你的房子,再让他们糟蹋下去我也心疼。我五月份和房东签了一年的租约,租约还剩半年,我也不违约,就让给郁明他们住得了。我们和他们说好,工作起步阶段可以帮一把,但要明摆着帮,把钱算得实实在在的帮。别像你现在这样帮了,人还不记你的好。房租每月四千五,半年则是两万七,押金到时退回,九千块,也给他们,这样便是三万六。但若是家私被弄坏了,我们也不负责,他们自己赔给房东。两人工作半年,手里还有九千块押金,还要再说租不起房的混话,也就别在深圳混了。”   他望向郁玲:“够可以了吧。说实在,现在哪有姐姐姐夫,爽快的就给三万六,还不用打欠条。”   这倒是个好方法。住海蓝公寓其实也是帮他们,但那不涉金钱往来,好象于郁玲,就只是举手之劳。但是住别人的房子,肯定不敢肆意妄为。就算到时不搬,只要钟乐郁玲断租,房东自会来赶人走。她只是有点心疼钱:“三万六呢。”对自己都不曾这么大方过。   “还好。这个月的绩效加奖金,就该有这个数了。虽然我们也没有大富大贵,也在力争上游,但偶尔往下看看也是不错的,郁明比起你我,条件是差了些。”他捧着郁玲的脸,“老婆那点身家财产都被人死死惦记上了,我也只好破点财消灾了。郁明也不傻,说到底也是你弟弟,给个台阶他就下了。”   郁玲笑道:“那现在打道回府,跟他们说去?”   “这么急?”   郁玲拉过他手,回头就跑:“打铁要趁热。我就怕他们一天一个鬼主意,哪招架得住。”   回到海蓝公寓,郁明开的门。郁玲问:“你们都跟姜美凤说什么呢?”   “好歹是你妈啊,干嘛直呼其名。”郁明避开重点。   “我妈跟我说没用,天王老子跟我说都没用。小倩呢?”   “还在楼上哭。”   “我打她骂她了?”   郁明别过头:“没有。”   “对,她哭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被你甜言蜜语的哄来深圳,以为有好日子过了,没想是个连房租钱都挣不回来的主。”郁明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郁玲还不放过他:“戳到痛了?痛才正常啊,说明你还有点良心。”   钟乐扯过郁玲衣袖:“别往伤口上撒盐了,说正事。”   听完郁玲的话,郁明抬眼看了眼钟乐。   郁玲做事通常是毫不留情,不知悔改的。能给他们一个转圜余地的,只能是钟乐。钟乐抬抬下巴,示意他去找小倩谈。他上了楼,几分钟后牵着小倩下来:“小倩同意了。今天也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也不好请假,我们下周末搬吧。”   小倩仍没抬头,说话带着鼻音:“玲姐,我也不是那种没脸没皮非要赖你家住的人。我也只是想多挣一点,过好一点。免得被人讲巴巴的要来深圳,过的还是苦日子,还不如回家呢。我不甘心。”   郁玲已转身去开房门,听见她说话,回头看了她一眼,顺便把拦在脚前的鞋子给踢走:“买这么多鞋子做什么,买了它们,就能让你在深圳立足?”   钟乐再把她转过身,朝门外走去。“行了,行了,少说两句。”   两个祖宗看上去还不是无药可救。了却心头大事,郁玲靠在电梯栏杆上,看钟乐在笑。“你笑我凶啊。”   “笑你心肠太软,苦口婆心。”   消失许久的猎头王荔琳再次出现,电话里问郁玲是否考虑去咨询公司。郁玲问公司何种资质规模。王荔琳在电话那头笑笑,“现在不方便透露具体公司信息给你,但一般般的你也不会去吧,何苦还要浪费你我时间呢?”   郁玲一口应承:“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细聊?”   “明天下午两点吧,联合广场A座1楼星巴克。”   说细聊其实也不合适,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面试。猎头也分层次,层级低的不管合不合适只管把人拉进公司,吃一单是一单。层级高的会花很多时间心血去寻找去确定最合适岗位的人选。   这一次见面,王荔琳就不再和郁玲泛泛而谈了。她让郁玲谈了过往的许多工作经历,提出来的问题更倾向于郁玲在实际工作中所遇到的困境,以及她的解决之道。接着再问那些不能解决的问题,今时今日回头去看,她又会如何的寻求资源和支持,或是另辟蹊径。此外,王荔琳还想了解她所认同的公司治理状态,对公司文化氛围、同事合作模式的见解。   总之,算是一次非常全面且有水平的面试。郁玲辞职以来面试数次,还没遇见在她所擅长的专业领域内如此有见地,提问能一针见血的面试官。她问:“你是一直从事猎头这个行业?”   王荔琳摇头。“我以前就是做咨询的,向你推荐的公司,即是我的原东家。”   郁玲愕然。“这么好的工作,为什么不做了?”   “一直在天上飞,根本顾不到家,那时身体也不好,辞职休养了半年,重回职场便改行了。如果你想进入咨询这一行,你也要做好准备。”   这一面只是开始,王荔琳陆陆续续再约了郁玲两三次。有次是晚上,聊得久了,两人还一起去酒吧里喝了一扎啤酒。密集的沟通最利于陌生人之间增进了解,只不过区区数面,郁玲打心眼里已觉得王荔琳是个可交的朋友,不管她能不能促成这份工作。   灯光摇曳间,两人相视一笑。   王荔琳摇晃酒杯:“郁玲,我实话告诉你,MCC,也就是我的原东家,近期并不那么缺人手。但只要他们觉得那是个很优秀,也很适合的人,他们还是会录用。所以我去游说了我的前任老板,他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他给了我这个机会,也是给了你这个机会。”   “那聊了这么多次了,你打算怎么向他汇报,推荐我去,还是不推荐?你可以和我明说,不要紧的。”   两人酒杯轻轻碰在一起,王荔琳说,“我没有那么无聊,都和你来这儿喝酒了,还要给你泼冷水。”   “谢谢。”   “那边还会有面试,具体几轮不好说,取决于他们对你的认可程度。”   郁玲点头,这个自然。   “你还要做好另一个心理准备。这个时候的面试,会比他们缺人手时的招聘,要严苛很多。可能就是一丁点事情,或很偶然的因素,他们就会放弃。”   郁玲托了腮。喝完几杯啤酒,她脸上已有红晕:“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时间?”   “我的佣金和你们入职后的首年年薪挂钩。MCC又一向大方,佣金点数给得高,做你一票,抵过他人三四单。况且我看好你,就算进不了MCC,以后也能做我的甲方,到时多多关照。”   深夜的街道起了秋风,躁动的人群大多已隐落在高高的楼宇里每一扇紧闭着的门后。空旷的夜里,只剩吹落了的花瓣和树叶,在地面盘旋,在空中飞舞。   两人离开酒吧,在路边各自等网约车,王荔琳约的先来,猫进车厢前再多说一句:“明天你来我公司吧,虽然你做人力这一行很多年了,但你对咨询行业以及MCC的了解肯定还是没我多。”   郁玲点头说好,却也纳闷,王荔琳既已推荐她,就不太可能还接着面她,明天还让她去公司,所为何事?她上前几步想问明白些,王荔琳已上了后座。   她弯腰敲敲车玻璃,车窗摇下,王荔琳轻轻一笑:“不面你了,给你加点料,增加你去MCC面试的胜算。之前面试你是站在甲方的角度,既然你合格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队友,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入职MCC,合作愉快。”   “这样啊。”郁玲心道,现在的专业猎头服务都这么到位么?不止推荐、面试、筛选,还陪着打怪升级,这一行到底是有多挣钱?   清风朗月,几颗疏星陪伴。网约车驶过霓虹闪烁的市中心,开上北环干道,无声的掠过道路两侧一片片阴影重重的树木,她的脸庞在相邻着的路灯光影下时明时暗。   郁玲想起了钟乐,她发微信:“还在公司?”   “刚回来,你又去哪儿了?”   既然钟乐到家了,那就不用在微信里聊了。“我就回来。”   市内大多数住宅区停车位都紧张,临时车辆在夜里不能驶进来。郁玲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迎着舒爽凉意的秋风,朝钟乐宿舍一路小跑过去。   她的步子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一年当中跳槽最好的时机是春节后,忙碌一年的绩效奖发了,春假年假也都凑一起休了。不满意的工作此时不换更待何时?离职和招聘的高峰都在此间。最不好的时机便是十月份。到最后一个季度,人力预算做得好的企业根本没有外招名额,就算有名额,也有费用压力,人事经理常说且就现有的人马撑到年底吧。十月离职,一旦找不到工作,待到来年,职业空窗期,空得太长。   还好,她马上就有得忙了。虽说只是得到一个面试机会,但MCC是管理咨询行业的翘楚,勿论薪水还是以后的就业前景都大大的开阔了。以她目前的职业处境而言,空降到一个企业做人事高管有难度,可再从基层做起,心里也是难以平衡了。   这个机会正是难得,更何况王荔琳愿意倾力相助,她拿下offer的信心更足。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远远地,就看见钟乐倚在单元楼的玻璃门上。   “怎么下来接我了?”   “正好下楼扔垃圾。去哪儿了,这么晚怎么也不叫我去接你?”   这些天郁玲不上班,车子便是钟乐在开。去年起深圳实施摇号购车政策,钟乐想要买一辆车,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和猎头见了一面。”   钟乐挽过郁玲的胳膊,她尚穿着短袖。他讶异:“手这么凉?”   “还好,今晚起风了。钟乐,你在深圳还没呆过秋天。这边的秋天虽然短,但很是舒服,总是大晴天,灰霾很少,花儿也开得多,……”   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钟乐笑着推开玻璃门,拥她进去:“回家再说。”   回家后郁玲火速洗漱,钻进被窝里。钟乐抱紧她凉凉的身子:“你们聊什么聊到这么晚?”   郁玲把王荔琳推荐她去MCC的事情说了。“想要找到比在晨星更好的职位,还做人事,待遇优渥,时间宽松,更多的要靠运气了。而且老呆在一家公司的人事部门里,兴趣也不大了。不如换个思路,考虑转行,可是八年的工作经验呢,不能全丢掉。干什么呢?我还真想过,也就是做管理咨询这一行,做人事工作出身的有优势。它更可能是我的兴趣,毕竟像我这种看待事情总是以问题为导向的人,干嘛天天要为他人的工作掩盖问题,粉饰太平。还有比起灵活多变的公司氛围,我也更适合高制度化的公司治理。但MCC一向以校园招聘为主,社招太少了,我正愁没人领我进门。”   钟乐眯米笑。“MCC薪水很高吧。我一个同学考去上海交大读研,毕业后就进了信息咨询领域,听说现在已是年薪两百万。”   郁玲扑哧一笑:“嗯,薪水是不错,但谁跟你说钱了。我想和你商量的是,我要真进MCC了,以后会很忙,会更忙。”   钟乐哎了一声:“关于这忙,我倒真有些意见。”   郁玲愣住,心想莫非你也就是个普通男人,也不喜欢妻子强过自己。“你现在不也忙得不着家,我有说什么?你怕我忙起来,会不顾家?”   “家里不就你我两个人,我一个大男人需要你顾什么家?我只担心你忙起来会虐待身体。”   还是自己小心眼了,郁玲垂下眼睑,再抬头说:“我才不会不顾身体。你的健身卡放哪里了,给我,我明天就去跑步。”   “这还差不多。”钟乐下床去找健身卡:“再怎么忙,你也要抽空锻炼身体,一个星期两三次,每次一小时。”他想起一事,转身过来,“你找的猎头那么好?MCC出了名的难申请,她都想法设法把你给弄进去。”   “她应该也不是很有关系,否则我就不用这样一轮一轮的面了。她还怕我面试被拒,打算给我上点课。”   隔行如隔山,钟乐也不懂。他耸耸肩,把卡片递过来:“我怎么就没碰到这么好的猎头?”   到周六,郁明和小倩把行李都带走了,郁玲和钟乐顺利搬回海蓝公寓。一屋子乱糟糟的物品,她也没空整理。MCC的第一轮面试安排在十一月的中旬,而她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面试当天,郁玲来到MCC,公司前台正好不在,她便停在办公区的入口处向内打量。一位西装革履的平头男子端了咖啡站在走廊上,见到她,再看了看腕表,径直走过来:“你是荔琳推荐过来的……。”   郁玲已点头。“我叫郁玲。”   “徐亮,叫我詹姆斯就好。”   短暂有力的握手之后,他便领郁玲去他的办公室:“我和荔琳认识很多年了,能得她大力夸赞的人可不多。”   “我做人力工作八年,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转行。难得她为我指了条明路。”   短暂的寒暄过后,詹姆斯便切入正题。   郁玲简历中最突出的便是她在一家大型民营企业里,从人事助理一直做到代理人事总监。企业管理的方方面面,她参与的程度深浅不一。和她交谈,詹姆斯明显能感觉她对于许多企业存在的战略执行不畅,有相当深入却与众不同的看法。   他以往交谈的对象往往都是公司的董事会或是执行总裁,他们并不考虑中下层员工的跟进与反馈。而郁玲给出的,便是一个全新的视觉。   MCC深圳分公司成立才两三年,是由香港那边负责深圳业务的小组转过来的。初始的项目人员亦是香港上海北京等分公司派遣过来的,所沿用的自然也是这些成熟公司的办事风格,但很快就踢到了铁板,因为在深圳找他们做咨询业务的,不是外资,亦不是国企银行,更不是政府机关,而是在市场经济的血雨腥风里野蛮生长的民营企业。   这些民营企业家通常都没有太高的学历,英文也不太好,而且还低调务实,不太想出名,也不太想花冤枉钱,所以本土化在MCC深圳分公司也格外的迫切些。他们主动改变了自身的架构,在看重第一学历及本身能力的基础上,也开始吸纳像郁玲这样,在她所擅长的领域里浸淫多年的专业人士了。   快一个小时面试才结束,郁玲松口气,离开位置前说:“之前我还蛮担心会是全英文面试。我毕业这么多年了,工作中不常用到,看看写写还是有的,但英文交流真的只是出国旅游才有的。”   徐亮送她出门:“外面坐的都是中国人,不能用中文说话吗?日常交流够用就行。”他指了指笔记本屏幕,郁玲面试之前有要求做一份案例分析,“况且你英文答题挺好的。对应届生才有比较高的学历和语言要求,因为他们,”他摇了摇头,“还什么都不会,纸上谈兵而已。只可惜现在的小孩越来越精了,他们并不喜欢咨询行业,就是进来镀个金而已,通常两三年就跳槽走了。留下我们几个老人,总是要不停地带新人。”   郁玲听出了言外之意。她三十岁了,最近一份工作做了八年,她还有人事管理的相关经验,虽不算顶优秀,但也不差。若是真想进入MCC,她的稳定系数够高。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咨询巨头竟然也开始担心员工队伍的稳定性。   她也是心有戚戚焉。在世方时她也带过不少资历尚浅的下属。一点点的培养起来,然后信任他们,将事情交代下去,他们学得很快,比当年的她不知要聪明灵活多少倍。但往往,就在郁玲觉得他们的工作渐入佳境时,他们又放弃得极快。越是寄予厚望的,离职的消息来得越是措手不及。手上项目未干完就跳槽的,报考公务员的,准备考研的,回老家去父母打点好的单位上班的,……,各种理由,真是应接不暇。   有两个她曾细心带过的小女孩,离职时和郁玲谈过心。郁玲这才知道,她们工作得并不愉快,周边人事的相处耗尽了他们所有的能量,每天都觉得自己的付出和得到不匹配。郁玲这才恍然大悟,大多数的工作本身,若不熬过最初那几年,又有什么愉快可言?   聪明能干有时也是双刃剑,它可以让人很快出人头地,但只有潜心造诣,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走上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   晚上王荔琳便电话告知了郁玲结果。徐亮对她过往履历和当场的面试表现都很满意,会向上报给深圳分公司的董事。不过马上就是西方的感恩节,像MCC这种工作量常年饱和的公司,员工们都会借此给自己放个长假。她的第二面只能安排在十二月初。郁玲心底倒是挺感恩这感恩节的,多出十来天时间给她准备,下次面试更是要万无一失。   11月26日,感恩节。   郁玲和钟乐也在这一天领了证。在政府网站预约时,她本不知道这天是感恩节。可当这一天到头了,她便想还好是感恩节,不然以后要回想起他俩的结婚纪念日,怕也是不好记了,因为这一天实在是太平淡无奇了。   早上郁玲出门跑一个小时步。这日气温偏凉,太阳迟迟躲在云层后面。她跑步的配速又慢,没怎么出汗,便不打算回家冲凉换衣服,然后在就近的麦当劳里吃完早餐,选一个僻静的角落看MCC出的各类咨询书籍。以前只是粗看,现在还要做笔记。累了,就戴上耳机听英语,随处逛逛。   到下午两点,她便乘地铁去晨星楼下。“双十一”的电商大战已过,硝烟四散,技术营销物流的三重加持下,晨星的销售额终于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11月13日晚上钟乐部门开过庆功兼总结大会后,他的工作量逐渐的减下来,到如今算是恢复到正常上班的水准了。   钟乐请了半天假,载上她,在一天当中最耀眼的太阳底下,穿越人潮,穿越钢筋水泥筑就的城区,在一个低矮的政府办事处里,等候了一个小时。办事员发两本证给他们,上面印着的两人合照戳上了钢印。   薄薄的两本红色证件,就把两个人的命运彻底的连在一起。彼此揣着属于自己的一本,他们相视而笑。到晚上,郁玲已不记得钟乐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似乎什么也没说,只牵着她的手,默默的走出大门。   门外已是黄昏。几个小时前才攀到高空的太阳,此时大概不甘西坠的命运,染红了天边大片的云彩,风刮得愈来愈烈。老街区的市政小道,双向只有两条车道。来此办事的年轻人又多,小车已停满其中一条车道。   车道两侧种植了数十株的洋紫荆树,根深叶茂,此时正值花期。郁玲站定门口,这一望去,满目都是玫红色的花海。鲜艳的花儿一旦怒放,都有那么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钟乐尚不识此花:“下午来时,花还没落这么多啊。”   “风刮的。冷空气南下,这北风刮得多烈。”   行人道和绿化带上早已铺满了花瓣。钟乐牵着郁玲踏过这满地的落英,去寻他们的小车。到了车前一看,车顶上密密麻麻的也盖满了花瓣。钟乐咧嘴一笑:“倒是挺应景,知道我们是新婚夫妻吗?”   此时,稍作停歇的北风,又呼呼的从身后刮来。郁玲站在钟乐身后,尚穿着晨跑的单薄运动衫,被风袭了个正着,她双臂环抱,说了声好冷。   钟乐回头把她往怀里带,正巧漫天的紫荆花迎风落下,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调到自拍模式,再把郁玲抱得更紧,两人的脸庞紧紧贴在一起。郁玲以为他只是照一张相就完事,钟乐却搂着她前前后后的走,拍起了视频。为了要两人同时出现在镜头里,他不得已弯曲膝盖,样子十分滑稽,可他又是出奇的得瑟,“冷空气南下又怎么啦,老天都知道我俩今天结婚,你看这洋洋洒洒的花雨,货真价实,可不是人工扬起来的。”   这一天却还是平淡无奇的。紫荆花遍布深圳的大街小巷,花期又长,或许只是因为钟乐没见过,所以觉得新鲜罢了。这一天如此平常,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宴请任何人。两个人静静的在这花道上呆了几分钟,然后车子载他们离开这里。   钟乐回望,看后视镜里倒退远离的景色依依不舍:“要不以后我们经常来这里逛逛?”然后车子拐弯,便是一处院子,墙上挂一银底的标牌,上面是端正的黑色字体:“深圳市南山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钟乐摸摸头说:“这地方以后还来干什么?一次就够了。真是没事找事。”   郁玲再也忍不住笑:“深圳这种整条道上栽一种观赏性植物的道路有好多条,有栽紫荆花的,有栽木棉花的,还有勒杜鹃的,凤凰花,芒果树也有好多,……,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可以慢慢逛。”   离开一生只要来一次的婚姻登记处,车子驶向了回家的路程。钟乐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哪儿?”   “知道你爱吃日本料理,去四叶?”   “那儿只接受预约。”   钟乐还是轻松的语气:“对啊。”   深秋的夜不经意间就来了。主干道上的树木被缠上了LED的小灯泡,全体的亮成了银色,用火树银花来形容亦也不为过。这段绚烂的城市夜景驶过去,前方闪烁更多的车灯。它们就这样依次排开了去,和道路一起延伸,直到与灰色的天空接壤。   夜晚的天空竟然不黑,许是被这不夜城的灯光染透了。   郁玲望向钟乐,瞧见他眼眸里不止映照出窗外的五彩斑斓,竟还有一个小小的她,顿时便想,爱情真好。两个月前,她被这繁忙的都市堵住了出口,焦躁不安。如今她还堵在这里,竟然已不再介意这无序噪杂的世界。   爱情亦点亮了她心中的灯,让她不再害怕与彼此凝视。曾经备感厌恶的光彩氤氲,竟也有如此温柔浪漫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发点小糖,全文大概还有两万字完结。 要暂停更新。因为有好些桥段需要修改。 大家等了两年,也不在乎多等一下吧。 国庆节前改完,奉上结局。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到分公司董事的这一面,通常就是个过场。越是级别高的人,所关注的点越不是具体的工作或能力本身,而是在交谈中看一个人的品性和脾气。不到二十分钟,郁玲就面完了,而为了这一刻,她等待了半个月。   面试结束后,这位新加坡籍的合伙人说:“我在国内做咨询这些年,认识了不少企业的人事员工,怎么讲,”他摇头,“我不觉得他们很优秀,很多是老板的亲戚,朋友,托关系进去的,而且干得太久了,都会成为老油条。还好,你是个例外。”   停顿片刻,他和郁玲握手,短暂而有力:“欢迎你加入MCC。”   郁玲没想到这位董事会这么直白,当场就把工作给她。站在MCC所在的擎天大楼下,她的雀跃之心无法抑制。   她给钟乐打电话,钟乐说,你快过来晨星,中午我们去外面吃饭,庆祝庆祝。   “啊,别,”郁玲想起王荔琳,“我们晚上在一起吃饭,中午我得请荔琳。”   购物中心内一家上档次的杭州餐厅,王荔琳如约而至。   郁玲招呼她:“知道你是杭州人,可惜深圳杭州菜太少了,也不知道这里的菜式合不合你口味。”   “让你费心了。”王荔琳就坐,“皮特那个人很苛刻的,竟然当场就要你了,真是意外。”   “是你前上司啊,看在你的面子上吧。”   “哪有?”王荔琳问她,“现在知道职位吗?”   郁玲点头:“嗯,第十级,咨询顾问,我还生怕把我级别定的太低,不然好没面子。”   “那薪水?”   “你还会不知道,跟你的佣金挂钩呢。暂定是八十万。我争取好好干,让你尾款多结点。”   王荔琳拍手:“这才是好客户。”   突然间,郁玲又怯生生的凑近一点:“荔琳,你有没有喜欢但又暂时没买的东西?”   王荔琳摊手:“什么意思?不太明白。”   “我知道猎头都是收公司佣金的,不收候选人的钱,但我总觉得你这么帮我,怪不好意思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包啊,衣服啊,你把款式发给我,我给你买不好。我们也不太熟,我怕我挑的东西,你不喜欢。”   王荔琳愣着看了她几秒:“你觉得你欠我人情了?”   “是吧。”郁玲犹豫着点头。   王荔琳大笑:“我发现你还挺逗的,谈起工作来挺犀利的一个人,社交怎么这么白痴。几万块的包不用给我了,你自己买一个。以后不是窝在办公间了,要出去见客户的,得用点牌子把自己武装起来。咨询这一行想要做好,你得传递一点我是精英的压力给你的客户,让他们没事别瞎逼逼嘴。”   “有道理。”   王荔琳又指了指她头发:“去换个发型,染个颜色,显得年轻有干劲一些。”   “没错没错。”   工作的事情敲定,郁玲心无旁骛的去了东门。   姜美凤给她发过几个婚纱款式,她给钟乐看。钟乐眼睁睁的看着她说,你都快是年入百万的成功人士了,怎么能穿这种老套难看的婚纱礼服,那是你妈的审美。于是她逛了整整一天,挑了两套婚宴礼服,一中一西,婚宴上的标准配准。然后再预约了婚纱摄影,是的,不结婚不知道,结起婚来发现什么都要预约,连婚纱摄影这种动不动就花掉万把块钱的暴利行业,都得预约,一排期就到明年三月份去了。   在影楼敲定拍照细节时,门店经理端详她好一会:“郁小姐,反正要到明年三月份才拍,要不你把头发留长,好做发型。”   郁玲摇头,十几年的短发了,不想再留长了。   经理也是敬业,怕拍出来的照片不好看:“要不染个色,烫点卷?   郁玲的脸色有些僵,她心道我的发型是有点古板,但也不至于如此不顺眼吧。   经理急忙圆场:“你这发型这两年不太流行。”   深圳的天空北下了两波寒潮,温度真是降下来了。清冷的空气让人迈不出脚,无所事事中更激发人的馋欲。钟乐好几天前就念叨着要在家做一顿火锅吃,等周六一大早,他便去超市买食材去了。   郁玲难得的睡了一个懒觉。等到十点半,估摸着小区里的美发店营业了,便穿衣换鞋要出门。钟乐从厨房案台边探出脑袋:“那你等会中午赶得及回来吃饭么?”   “赶得上吧。我这么短的头发,染色烫卷发不了什么时间。”   钟乐表示怀疑:“还真不一定。那你去吧,到十二点半你还没回来,我给你送饭过去。”   郁玲伸手指指一案台的食材:“这么多菜,还吃什么饭啊?”她又想,肉菜都烫好了,放到一个饭盒里,天气冷,想保温最好浇点热乎乎的火锅汤,那就不成麻辣烫了?   “麻辣烫也没关系,你以前不挺爱吃的。我的手艺,你放心。”   郁玲点点头,下电梯出大堂。晨曦的薄雾还未完全消散,像轻纱笼罩在天地间,太阳像一只忧伤的蛋黄,隐在轻纱的背后,光芒不复往日。她迎着朔风走向小区唯一一家美发店。叫什么来着?出发点,现在好多小店都爱玩点谐音的小心思。   到店时,店内只有发型师和洗头妹两个人,客人则是一个都没有,大概也是寒潮的缘故。   深圳人对待寒潮的态度也和别处不一样。这儿冬季气温普遍都有十几二十度,空气好绿植也茂密,很多北方人都爱来此过冬。所以只要一来寒潮,冷就特别明显,大家都爱躲在屋里,像对待台风一样闭门不出。因为寒潮来来就去,不爱在此停留。   郁玲算是个特例,她很享受这般清冷的时刻。走在路上,人少了,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有时路过一个交通路口,等候的行人寥寥无几。   她推门进去,店内仅有的两人都迎了过来。郁玲问:“人这么少?”   “太冷,顾客也少,上午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发型师在这家店里干了四五年,虽说叫不出郁玲名字,但也是熟人熟面。“把头发剪短?”他印象里郁玲每次来都只是把头发剪短而已。   郁玲摇头:“做个发型吧。”   这么冷的天气,刚营业就来了第一单生意。发型师来了精神,让小妹把空调温度开高,搓着冰凉的双手,拿了厚厚两本发型册子过来。   “想染颜色?”   “嗯,还有烫卷。”   发型师为她量身打造:“你看这种栗色好不好,稍微带点红,又不是很显,很适合您的肤色。您头发的长度,可以做外扣的小卷,显得俏皮活波些。”   “好。”郁玲通通都接受,现实如她,更关心价格。   “这样吧,今天我们店里也不忙,给你个优惠价,一千元全包。”   “不,不,”郁玲指着价码表,“你这里不写染发才250元吗?”   发型师瞧过去,她指的是最低那一档:“那个染色剂说实在不好啦,很毁头发的。我们这儿通常是大爷大妈,有了白发之后来染黑。”   郁玲心想,现在的大爷大妈都挺有钱的,白发染黑都要250元了。她印象里,郁治平的白发,都是姜美凤自己买染色剂回家染的。   发型师还在劝她:“我给你用的档次,肯定是最好的啦,天然植物配方,不刺激头皮的,适合所有人群,连怀孕的女性都能用,不要太沾到头皮就好了。当然,怀孕初期我们还是不建议用。”   郁玲不爱来美发店,最大的原因就是真被这群小哥给推销怕了。谁怀孕了还染头发?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回头找到你们理发店,你们谁又担当得起。   可她似乎被某个词给撞了一下,脑海里搜寻一番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今天是12月5日,她还没有来例假。慌乱中她关上冰凉的发型册,起身拿包。发型师问她怎么啦,她已拉开了门:“我想起我有急事没办,等会再过来。”   急匆匆转几个弯,便到了药店。郁玲也不去药架搜寻,直接问药剂师:“我要买验孕笔。”   “好,要哪个牌子?”   郁玲才不知道验孕笔都有什么牌子,她只说:“测早孕最准确的那种。”   “现在的验孕笔都挺准确的。”药剂师拿了不同品牌的好几根笔出来。   郁玲心想,也许一次测不准,索性柜台上的三根笔都拿了。   药剂师诧异:“您真的不用担心准确率。”   “我多试几次。我也没用过,怕操作错了。”   她付了钱,抓起三根笔就要走,药剂师叫住她:“给你个一次性杯子吧。”   郁玲接过,逆着风回家。来不及换鞋,噔噔的去了洗手间。钟乐闻声从厨房出来,洗手间门已关上,他拍门:“郁玲,是你吗?”   门后面嗯了一声,无精打采的语气。钟乐心里不安,“你怎么没做头发了?”   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他再问:“郁玲,你是着凉了,肚子疼吗?”   门后面没再回答他。钟乐倒了杯温水过来,一直站门口等着。   五分钟过后,郁玲还是没有出来。钟乐再敲门:“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要不我带你去医院?你打开反锁拴,我要进来。”   咔嚓一声,锁开了,钟乐推门进去,只见郁玲呆坐在马桶上。面前漆黑的地砖上则放着一个塑料杯和三根验孕笔,隔远一点是随手丢弃的外包装盒和说明书。   他捡起验孕笔一看,三根笔在测试区的显示结果都一样——两条红线。随手捡起一个外包装盒,图文显示,测试区出现两条红线,即为怀孕。   这结果让他错愕了好一会,他蹲在郁玲身侧,抚过她冰凉的双手:“你怀孕了。”   这事实却让郁玲难以接受,她起身离开。钟乐叫住她,她回头,一张小脸埋在围巾里,惨白惨白的,她好像被冻着了。   钟乐把自己的手搓热,捂住她的脸颊,想把罩在她身上的冰冷给捂化了,偏偏她不领情要躲开他。   钟乐大为不解,搂住她:“你怎么啦?”他搂得太紧,郁玲只能仰头看他。钟乐也看着她,看见她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欣喜,他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你不开心?”   郁玲摇头:“我是真有点不舒服,刚才蹲地上太久了,起来眼前发黑,还头晕。我上去睡会,好吗?”她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感受。   她不愿他受伤害,通常一个女人不愿意为她所爱的人生孩子,说再多爱都是多余。   可她不是不想生孩子,是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郁玲躺在床上,凝视那扇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窗帘照旧拉得没有一丝光可以透进来,只是颜色不像刚挂上时那般崭新了。高楼风大,这种材质又极易吸附灰尘,时日一久,即便洗了,也总像是笼上了薄薄的一层尘雾。   钟乐搬过来时抱怨了两天,说25楼的光照很足,为何白天也还要开着灯。可过两天他也就习惯了。所以你看他的适应性多强,来什么就接受什么。倒是她自己,每次遇上意外,万般的难过心头上那道坎。   不就是怀孕吗?   一刻钟以前,她在洗手间里,从尿杯中取出第一根验孕笔,放眼前20厘米处仔细端详,她生怕漏过什么。不到两分钟,测试结果显示阳性;她不死心,颤抖着手撕开第二根验孕笔的包装,放进杯中几秒,再握在手里,结果没有一丝犹豫;她心里已清清楚楚,可还是放进去了第三根。   有那么几秒,她大脑里是一片空白。钟乐在外面急急的敲门,她起身去开锁,眼前昏黑一片,赶紧坐到马桶上闭目养神。   郁玲说要睡会,钟乐没有跟上来。她听到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闭上眼睛,翻身朝里。钟乐生气了,他也该生气。虽然还未办酒,但他们已领了证,是合法的夫妻。就算双方父母不提醒,她也明白他们已到了最适合生儿育女的年岁。   怀孕是多么顺理成章,且皆大欢喜的事情。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把生育列入人生计划里。她和钟乐说过,在她的工作未稳定,他们的条件未变得更好之前,暂时不考虑要小孩,钟乐也答应了。   她的月经量少,经期也不稳定,所以没有口服更保险的避孕药。但她没有乱来,也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每一次欢爱,哪怕钟乐急躁难耐,哪怕他说现在不是安全期么,她紧绷着的弦也从没放松过。   片刻后,楼下再是开门关门的声音。郁玲再缩进被窝一点,她想装睡,她不想和钟乐讨论这个话题。天不遂人意,钟乐踩着楼梯木板噔噔的上来了。他翻开郁玲脚边的被窝,暴露在冷空气中的双腿一缩,她没法再装睡:“你干嘛。”   “下去药房买了个热水袋。昨晚睡觉我就发现你睡不热,身上冷还好,我可以搂着,就那一双脚,就跟从冰窖里出来似的。”   郁玲心中一暖。气温只要降到十度以下,一晚上都似睡在冰窟窿里的冷,她早习以为常。钟乐放下热水袋,把被子压好,就在床尾盘腿坐了下来:“你若不舒服,我们中午就别吃麻辣火锅了。正好我早上出门多买了一包清炖汤料,这会已经放入鸡块炖上了。等下我们吃这个,暖身子。你想吃别的菜,照样可以在里头烫开了吃。”   他还没提到那件事,但想要这个孩子的心愿一览无余。   郁玲说声好,坐起身靠在枕头上,问钟乐:“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反应,很让人吃惊?”她自己也挺吃惊,她不是一个温柔多情的人,但也没想到居然连母爱都如此吝啬。   钟乐猫着爬过来,坐她身侧。他的眼神不似往日,仿佛外间被阳光所蒸发的水雾都汇到了他眼睛里,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迟疑。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下个星期你就要去MCC报到,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以你的性格,你肯定不想先瞒着,等入职手续办妥,上两个月班,实在不能瞒了再说出来。可是,你也不可以……”   郁玲猜中了钟乐欲言又止的话:“你怕我想把这个孩子打掉?”   钟乐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件事情不行,你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你也不能伤害他。”他极力控制情绪,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哽咽。   郁玲坐起身来问:“你觉得我就是个挺无情的人,对不对?”   钟乐低头不做声。郁玲接着问:“你认为,我会为了进MCC打掉孩子?”   她这样反问,钟乐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笃定的认为了。他松了口气:“那你为何这么不开心?”   “因为我难受。”郁玲突然张开双臂,抱住钟乐。她靠在他胸前,那里能温暖她。   “不去MCC其实也没什么。但我怀着孕,再一般的公司都不会要我了,我以为自己能很快找到工作,社保十月份就停交了。可现在最起码,我有整整一年都找不到工作,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我好怕自己像今天这样不得已,要失业两年三年,甚至更久。职场这条路不进则退,我走得很不容易,全职太太也好家庭主妇也好,我都不打算做。可我该怎么办?我现在一点方向都找不到。”   她今日的迷茫,怕是十年间都前所未有的。她甚至后悔,当初为何不能想个更折衷的法子,让她能留在晨星或是世方。就算呆得委曲求全一些,都比现在的四顾茫然要好。   八年前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打拼,她比谁都孤独也比谁都清醒。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人脉,职业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想到自己怀揣另一个生命,竟然无所依傍,她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钟乐紧紧搂住她,见到验孕笔的那一刻,他便知郁玲在担心什么。   今天她意外的睡了个懒觉,醒了后还赖床上不起,说大冷天的最适合躲在被窝里,什么也不干。她说2015年是她的收获之年,工作新上一个台阶不说,爱情婚姻一次到位。他看着她洗漱完毕,步子轻快的下楼吃早餐,去换她万年不变的发型。   她说,我要颠覆下形象,等我做完头发回来,你不要太吃惊。可出门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回来了。这么有条不紊的人,有什么能阻挡她进入想要的新生活呢?   得知她怀孕那一瞬间,他也诧异他也心惊,更替郁玲难受。这份心疼将他初为人父的那点喜悦冲得七零八落。可是这对他来说也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郁玲本是去做头发的,为什么折道而返,因为她要确认一件事。早没想起晚没想起,偏偏是去染发的时候想起,因为染发会危急腹中胎儿。这会在她腹中的胚胎,其实还只是一颗分裂的受精卵,刚刚完成着床,超声波都还无法看清妊娠的迹象。   不要奇怪他知道得如此清楚,有个妇产科工作的妈妈,他早就被科普过了。   可就是这么豆大点的东西,竟开始作用于它的母亲,要为它的茁壮成长扫除危险。染发当然是不行的。   而仅仅只是知道怀孕,郁玲就变得那么脆弱。原来他妈说的都是真的,很多女性知道自己怀孕后不会欣喜,反而会恐慌。她们的情绪很容易失控,因为孕激素在竭力全力的帮助胎儿成长,也在竭尽全力的消耗她们。   说到底,还是他做得不够好,不能让郁玲拥有足够的安全感。男人真正成熟的那一天,不是他能挣钱养活自己,而是他可以成为无需多想亦无需置疑的依靠。   他们之间尽管相爱,但爱得不够深,更不够心安理得。他们怕吵架怕误解,怕连累对方,他们还想继续做彼此独立的个体,保持优雅得体的姿态。也许只有通过郁玲腹中生命的连结,两人才能真正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搂着郁玲,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义无反顾:“我很抱歉,我一直都很抱歉,自从你和我在一起后,总是我在耽误你的前程。你离开晨星是因为我,这次没法去MCC也是因为我。其实我是最没有资格让你放弃工作的人,我也没法轻描淡写的说,我养你啊。可是郁玲,我希望你不要怕,不管未来怎样,你都不要怕,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你有我。无论什么样的难关,我们都能一起扛过去。”   郁玲真是感冒了。   中午钟乐端了鸡汤上来,她也没胃口,只吃了几片烫熟的娃娃菜,再喝了点汤。钟乐下去洗碗,她就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得昏昏沉沉还被冻醒。可睁眼一看,被子好端端的盖在她身上。她挣扎着爬起来,从衣柜里再掏出一床毯子。   声响惊动了钟乐,他上来:“你怎么啦?”   “今年过年肯定冷,才第一波冷空气,就冷成这样了。”   钟乐狐疑:“你冷?”她穿着毛衣睡的觉,怎么会冷?走过去一探额头,竟有些温烧。“你回床上躺着去吧。我给你倒温水上来。”   郁玲神经紧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当人事专员那几年,经手了十几单的员工小产病假,几乎都是孕期的前三个月,听说极易掉。   钟乐拿了温水上来,就要给他妈打电话。郁玲说:“你这么快就要告诉她?”   “我得问问她,你现在的情况要不要紧。”   电话接通后,他直接了当的说: “妈,郁玲怀孕了。”   过了几秒,那端嘈杂的声音背景才清静了些:“真的?多久了?你上次不说郁玲要去新公司入职?”   钟乐不耐烦:“我没空和你说这些,她发烧了。”   “怎么会?多少度?”   钟乐示意郁玲从腋下拿出体温计,看得像模像样:“还好,38.7,但她还畏寒,嘴唇都白了。”   “怀上多久了?”   钟乐望向郁玲,郁玲伸出右手算上次例假来的日子,也不敢肯定:“就一个月,四五周吧。”钟乐复述给他妈听。他妈也心急:“到底多久?把电话给郁玲。”   陈婷问清具体时间后,再问郁玲有没有流血腹痛的症状。郁玲说都没有。   “怀孕初期人的抵抗力会下降,就是一般的感冒,你也不用太担心,没有随便用药吧。”   “没有。”   “尽量不要用,多喝水多休息少出门,还有补充营养,扛过去就好了。”她又记起一事,“你还没补叶酸吧。”   “那是什么东西?”   “等会叫钟乐赶紧去买,叶酸,叶子的叶,酸菜的酸,怀孕前三个月每天都要吃一片。还有,……”   “哦,哦,妈,你等一下,”他妈经验老道,要吩咐的东西可多了,郁玲怕实在记不住,干脆从抽屉里拿出笔和本子来记。   陈婷接着讲:“你现在是四周过五天,等到第六周,恩,也不用那么早,你是头胎,应该没什么问题,到第八周去医院做第一次产检,还要建卡,要准备的东西很多。你得先去办准生证,明白不?”   郁玲一一记下,家有医生如有一宝。国庆期间在家时,就有亲戚这么说,还说亲家是医生绝对是个加分项,呼吸内科加上妇产科,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陈婷说着说着就喘气了:“一时间我也说不了这么多。哎,操心太早了,你那边的医生也会提醒你,你要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郁玲说 “好”,电话里再说“你把电话给钟乐,我交代他几句。”   她把手机递回去,陈婷在电话里让儿子躲开一点:“那郁玲新找的工作怎么办?”   “不去了。”   “那她舍得吗?不说是个很难得的机会,还找了猎头,争取了很久?”   “自然难受了。上午才知道怀孕,下午就发烧,这是急出来。”   他妈叹气:“她没有要拿掉的意思吧。”   “怎么会有这意思?”   “那就好。你好好伺候着吧。这段时期她要是脾气大,你也忍着点。”   钟乐吞吞吐吐的问出来了:“妈,上次,你不是说要退了吗?”   “正在办,怎么呢,你想要我过去深圳?”   “郁玲又上不班了,我怕她一直呆家里,情绪更不好,我能请一段时间假,但也没法天天陪着。况且你不是有经验,你还是我妈,我不找你找谁啊。”   电话那端笑笑:“就知道没好事落我身上。那郁玲想要我去吗?就算想要人照顾,那她也希望是她妈啊。”   “得了,她妈那个脾气,她怕是一天也忍不了。”   “要不你让她回老家,想住自家就住自家,想住我家就我家。正好你们要办婚礼,她也就在家多呆个二十几天。”   “妈,这话你提都不要提。她要是回家这么呆着,那不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工作了?再说老家闲言闲语最多了,万一要是被她听到什么刚怀上孕就辞了工作养胎的,她都得被气死。”   “都是祖宗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这边手续年底能办好,正好你们也回来过年,年后我随你们去深圳,可以了吧。”她又想起一事,“我住哪儿啊?”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连婆婆都告诉了,怀孕这事没道理还瞒着姜美凤。她在电话里就嚷着要过来,郁治平说:“别啊,你过去了,办喜酒那么多事,我一个人怎么弄啊。”钟家父母毕竟都在医院上班,比他俩要忙,这场喜事十之七八都是姜美凤独自操办起来的。   可一听到女儿刚怀上就生病,姜美凤哪有不急的心情,他和陈婷倒是一个主意,让她先回去。郁玲不愿意,说她在深圳还有事情要办,办准生证和医院建产检档案,不预计跑个三五趟是办不下来的。再有,她还得挂靠个单位交社保。   姜美凤只得千叮咛万嘱托,让她好好养着身体,27日就是良辰吉日,可不能再病了或是累着了。过了那日子,她便跟来深圳。这边说完,她又把电话拨去了郁明那里,人还在午睡,她给骂了起来:“你个死没良心的,周末了,你也不去瞧瞧你姐?”   “她好着呢,不乐意我去她那里添乱。”   “她怀孕啦,还感冒了,你快过去给我看看,感冒严不严重,她一向逞强,我不放心。”   第二个电话打完,她还是忧心忡忡,郁玲怀上孩子了本该是喜事,可在这节骨眼上,就不像是个好兆头,她和郁治平分析,又是丢了工作,又要匆忙赶回来办婚礼,还生着病。于是她再拨通了陈婷的电话。   陈婷还得劝她宽慰些:“放心,我问过了,没什么大事,很多人怀孕初期都有不适。”   晚饭前,郁明和小倩赶来海蓝公寓,郁玲又睡下了。临睡前非要把空调换到制热模式,且调高到了30度,钟乐说她发烧不能这么捂被子,她也不听,迷迷糊糊的躺下,只想要保护好自己。直到捂出一身汗,体温才降下去。钟乐拿温热的毛巾帮她把汗擦了,衣服也换了,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摇摇头,我睡一觉吧。   说到照顾病人,郁明和小倩哪及得上钟乐家学渊源,留在这里也是无用。等郁玲不烧了,他们把钟乐尚未用完的火锅食材烫着吃了,也就打道回府了。   郁玲这次感冒,症状不重,但不能用药,恢复得好慢。冷空气都退到了广东以北,她的身子还没彻底暖起来。整个周末,她在床上睡了醒,醒了总是看见钟乐巴巴的站在跟前,端杯奶给她,或是拿一小碗粥给她,吃一两口,还是没力气,又躺下睡。   直到周一上午醒来,被窝里实在熬不住了,她要下地找点东西吃。有了孩子,她不能这么亏待自己。周身无力,她下楼的步子都轻了很多,到厨房看到钟乐忙碌的背影:“你怎么还在家里?”   钟乐被她突然的靠近吓到:“你醒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在熬什么?”   “艇仔粥,快好了,我买了新鲜的鱼和虾回来。”   郁玲凑过去,小锅已是热气扑面,米香四溢,拿勺子划两圈,稠得刚刚好。钟乐把腌好的鱼虾放进去,再放少许盐,调到大火煮沸一圈,加盖关火,焖上一会儿。再打开,水气蒸腾中,放入炸好的花生米,切碎的油条,撒上葱花。色香味俱全。   他盛了一碗递到郁玲桌边,郁玲还未开吃,便心满意足的叹一声。   钟乐笑道:“饿了?”他洗了手出来,再探郁玲额温,“不烧了,真好。饿了是好事。”   粥尚是烫的,一口一口吃得甚慢,郁玲抬手去摸钟乐的下巴,磕手得很,全是刚冒出来的胡须渣:“你怎么没去上班?”   “没什么重要事,就先不去了,你这儿还病着呢。”   “我好差不多了。下午还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   “我约了王荔琳。”她已经给MCC去了电话,婉拒了这份工作。但王荔琳那边,只是去通电话太不合适。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郁玲端起粥碗,轻轻地吹着气:“不用了,我就约在小区外面的咖啡厅,走过去就行了。”   这家名叫“念旧”的街区咖啡店,装潢和名字一样无甚特色。这是王荔琳第二次来这儿,第一次则是两个月前和郁玲的第一次会面。第二次见到店内红砖砌就的墙面和吧台,她便想,红砖便宜实在又好用,是挺适合某个人的口味。   做猎头久了,有时候看一个人的选择,便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偏好,乃至性格。因为人的思想和行动,大体上是会一致的,可是,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等不过几分钟,她便见郁玲推门进来,不是她想象中一般女人得知自己怀孕后的神情。很多人就算不坦露不张扬,那种将要为人父母的喜悦也是无处隐藏的。郁玲的脸色苍白得让人诧异。她说:“感冒刚好。”   “那你怎么不多休息几天。电话里你已经告诉我原因了,身体不适的话,就不要勉强出来见我。”   “天气回暖,我也正想出来透口气,家里太闷了。”   “你不打算去MCC了?”王荔琳再次确认。   郁玲摇头。   “我还真想见见你先生,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好男人,值得你一而再的为了他,放弃了大好的工作机会。”   “说不上是为他放弃了什么,怀孕也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亏我之前还再三的向你保证,这两年内不会生孩子。可中了头等彩,能有什么办法?”   生病时她躺在床上,在手机上搜“带避孕套怀孕的几率有多大?”大多数的统计数据都说正确使用不会超过2%。多么渺茫的中奖几率。这么多年无论是刮餐饮服务业的□□,还是参加商家促销时搞的抽奖活动,她从未中过奖,连一副对联或一个福字都没拿回家过。   “我猜也是意外之喜。恭喜你了,和去MCC相比,算是完全不同的一条路了。”   “真是抱歉。白白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精力。”   “是挺意外的。但做这一行久了,也就随时都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了。可我还是,”王荔琳眼里,郁玲是个冷酷干练的职场女性,她的抱负从不在丈夫小孩圈起的天地里,“想冒昧问一句,这么选择,你有没有犹豫,会不会后悔?”   郁玲看看四周,咖啡店内除她俩之外,再有三五人而已,都是意兴阑珊的模样。冬天来了,日子终是一天天的冷下来了,外间太阳高照,温暖却被这一堵堵的高墙窗户纱帘重重的挡住了。她说:“其实怎么选都会后悔的。不去MCC,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职业前景了。有了孩子家庭,势必会分走我大半的精力。可要是不要这孩子,”她苦笑一声,“我只能选择,相对而言更容易承受一些的。”   防备了一切,仍防不住它的降临,从不信命的郁玲有那么些动摇,不止担心她和钟乐的感情,更怕不要这命中注定的孩子,她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眼见郁玲的眼眸里升起薄薄的雾,王荔琳叹口气:“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命运总不会去亏待那些格外用心生活的人。”   “希望如此。”郁玲转换话题,问了一句:“你认识晨星的吴博文吴总吗?”   王荔琳神情一滞,点了点头:“认识,工作上有过往来。”   “哦,这样啊,也对,吴总这些年在快销领域挺有名气,你又是做猎头的。”郁玲笑笑,“我还以为你们私下也认识,毕竟在深圳的杭州人不多,你们两个又都是浙大管理学院毕业的。”   王荔琳意外又不意外的神情:“十月你和我联系后,我对你离开晨星的原因,你说是因为你男友在晨星,我信也不信,便给师兄打电话,仔细问了几句。”   “他怎么说的?”   “你不都猜测我们之间有不一般的私人关系?当然是实话实说了。”   “吴总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MCC的上海分公司。”   “查得真细,看来不是今天才怀疑的。”王荔琳索性全说了,“他认为是因为他,你才丢了晨星的工作,所以当我找他时,他便有这打算了。既然你没有举报他,他也成全你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郁玲点的是最一般的美式咖啡,制作轻松随意。她向来不花太多心思在这些小布尔乔维亚的情调上。咖啡只是提神而已,也许还有那么点抗感冒的效果,适合病愈后的她来一杯。只是今天店里的咖啡做得并不成功,味道过于浓烈焦苦,在舌尖久久不散。   良久她才想起,美式咖啡的□□含量太高,并不适合已怀孕的她,看来以后也要戒了。   王荔琳起身离开前,她才艰难的开了口:“请你代我,谢谢吴总的好意。”   像是人生所必须经历的茫然倦怠期,病愈后的郁玲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似乎只有等待腹中的小生命一点点长大,可她对这件事情,也说不上有什么期待。   钟乐把原定要明年才休的婚假提前,偏手上项目尚有个尾巴未结,无法全然脱身。和上司协商后,开始了上半天休半天的准假期模式,打算直到他俩的大婚之日。   郁玲不需要他如此做。可他说,现在你怀着孕,明年后年我们都不一定能脱身去旅游,那婚假攒那儿,攒着攒着就没了,还不如趁这段时间不忙,陪着你,和我们的宝宝。他原本憧憬着在椰林海滩的阳光下发呆、或是潜入水中与鱼儿群游嬉戏,这下没了,也没有一丁点的怅然若失。   他还变着法儿的郁玲做各式好吃的。郁玲食欲也消减不少,再无往日连吃十几个饺子的气势,到最后总是便宜了郁明和小倩。   莫说钟乐如此尽心。郁明做销售,上班无需打卡,逮着点时间碎片就来看她。有时带个烤红薯,有时带个现烤的面包。他说,不行啊,姐,你才怀上,就越来越瘦了。冬日里它们暖洋洋热烘烘的,郁玲多少也吃了点。   就连万年等人伺候的小倩,也会去厨房里削了水果出来,端给她吃:“玲姐,这个维生素A和C含量特别高,你多吃点,对宝宝好。”   还有接不停的电话,自己爸妈的,还有钟自在妈的,不是问她今日可好点,就是吃了什么东西。他们越是殷勤,她心里越是悲哀。她的身体未有变化,也没有晨起呕吐这样的妊娠反应,她还感受不到肚子里存在的生命悸动,她并不喜欢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提醒她——她全然没有生育的喜悦。   他们的关爱,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小公寓里,找不到出口,只能向她一点点、一面面的袭来。她亲手打造的小家,亲自挑选的天鹅绒窗帘,在黑暗中像海水一样拥着她,推着她,离岸边越来越远。   她竟也有在家待不住的时候,于是下去楼下花园里走走。上班日留在小区闲逛的人真是少,她偶尔去便利店买瓶水买瓶酸奶,店员随意招呼一声:“今日没上班啊。”她沉默着,也不回答。   且就是在花园的长木椅上坐着,她的心情也能平静许多。冬日的花园也是常青的灿烂的,全无北风萧索的意味。   几年前郁玲刚搬来时,这花园还只是零星点绿,如今虽说还算不上绿树成荫,但也是脆绿盎然,错落有致了。低低矮矮的是冷水花和鹅掌柴,高一点便是兰花草和龙船花,长到两米多高的便有黄花夹竹桃,它的叶子狭长而稀疏。叶子宽扁而层密的是龙吐珠。虽然都已过了花期,茎叶却翠绿挺拔着。   再往前看,顺着高大光秃的树身。一路向蔚蓝色的天空延伸,棕榈树的顶尖像伞一样撑开。比它们更高的是身后的几株紫荆花树。某次台风中,郁玲亲眼目睹一根重量级的枝杈被风刮断折服,露出屋后好大一片天空。当时她还可惜,怕花园里少了一处遮荫纳凉之地,不出半年,它又占据了原领地,比以前还要枝繁叶茂。   满园的青翠中,只有它正当花期,飘落了一地的紫红花瓣,也不显得颓败。   年复一年,郁玲所见,它都是这等生生不息的样子。   郁玲接到钟乐电话,他今日上午在公司,问她在干嘛。她说花园里发呆。冷不冷?还好。冷就回家里去。家里闷。闷?闷你就开窗啊。现在是白天,那财神爷应该也不会特别亮,你晚上再关窗帘吧。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随便吃了午饭,郁玲便回了家。黑暗中想去开灯,手到半空又停下,径直穿过客厅,猛地一下扒开了窗帘。   若不是钟乐提醒,郁玲都快忘记她挂这副天鹅绒窗帘的初衷了。其实她适应得很好,不知不觉中都快忘了窗帘背后的远射灯,也忘了和人交涉未果的愤懑,当然也快忘了被她压在床底箱子里的亚麻窗帘,和当时收起时的郁闷。甚至这窗帘遮挡得太久,太过习以为常,她都忘了,其实人闷了,也可以拉开它。   千万束光线穿过玻璃,窗帘上蛰伏的灰尘亦被惊醒,在光线里突兀地漂浮飞舞着。   郁玲瞄一眼对面,尚未发现红光的踪影。窗玻璃往旁边推开些,手罩在眼睛上方,遮挡耀眼的午后阳光,再去瞧,那位财神爷还盯在墙上,却已破损老旧。它的下方依然拉着电源线,但不知哪里坏了,红灯没有一丝的光芒。   那阳台也是久未住人的模样,地上尚有丢弃的抹布和衣架,许是搬家时扔下不管的。而它楼上一家在阳台养了许多绿植,几根绿萝的藤蔓爬了出来,无拘无束的攀到了财神爷一家的阳台上,亦也无人管。   郁玲情不自禁的拍了两下巴掌,再打电话给钟乐。“钟乐,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   “财神爷啊。财神爷不发光啦,那一家搬走了。”   “那岂不是好?你还要挂这副窗帘么?”   “不挂了?”郁玲尚是踌躇,用了快三年了,对它竟也有了感情。   “不好看,总感觉阴森森的。哪天我们去窗帘店里重新选一副。”   “不用了,我之前用的那副窗帘挺好的,哪天拿出来挂上。”   “那也行。我公司还有点事,下午晚点回。”郁玲心情不错,钟乐也能安下心来处理工作。   郁玲去了趟管理处,她向管家确认了财神爷一家搬家的事情,心情越发畅快。回去的路上,她已按耐不住要把亚麻窗帘拿出来换上的心情。   钟乐不喜欢天鹅绒,也许会喜欢它,她迫不及待的想换上,还想去花店里买佛手莲,红掌和富贵竹。这两年屋子里阳光太少,养什么死什么,她好久没买绿植了。   她也好久没有布置过自己的家了。正好今天钟乐要晚回来,留一下午的时间给她。等他回来,就能看见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的窗帘被压在床底最里头的箱子里,郁玲趴在地板上拿衣叉把它拨出来。许久未动这么多力气,翻出来时她都微微喘着气。地板上铺开窗帘一看,颜色仍是她记忆里的淡雅清新,且干干净净的,呆在床底下两三年也未长出一块霉斑。   旧的许久不用再翻出来,就像是凭白多赚出来的,更加惹人喜爱。   公寓二楼的层高低,郁玲搬把椅子踩上去就够得着窗帘杆了。一个又一个的挂钩拿下,旧窗帘轻轻松松的取下,哗啦啦就掉到了楼下。她再拖了长长的亚麻窗帘过来装,窗帘有些重,她只能一手托着,一手去套挂钩,差那么点距离,踮了踮脚,使劲让手再伸长几公分,钩挂上了,腹部却传来隐隐的撕裂感。   她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从椅子上下来,坐着歇息,肚子却再无异样。许是自己大惊小怪,郁玲小心翼翼的再爬上椅子,去挂第二个钩。   事情做得马马虎虎就放下不管,她始终是看不过去的。   也不知是挂到了第几个钩,那隐隐的撕扯感,猛地向周围扩散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刹那间导入她身上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胞。   郁玲扔下了窗帘,伸展着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想蜷起来。她哆嗦着从椅子上半滚下来,好在床不远,她爬过去蜷着。腹部的疼痛甚是要命,蜷着也不能减轻半分。   豆大的汗珠在额上凝结,亦不费什么功夫,她全身上下都已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听说疼痛会引起交感神经兴奋,而交感神经就负责管理人体的皮肤汗腺。满身的潮乎乎中,下身的湿糯感突如其来,像是例假来时的喷涌不止。   她低头去望,不是想象中的血崩,但无疑也是流血了。   完了,完了,她心里绝望的叫嚣着。非但手上没有半分力气,嘴巴张开想说什么,也是无言,像是这空间陡然被吸走了空气。   她好不容易抓到手机,拨了电话出去:“钟乐,你快回来,我肚子疼,还流血了。”   流血了,郁玲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床上躺着。搬回海蓝公寓后,她把之前的床上用品都给扔了,重新买了两套。如今铺在床上的是她十分心水的那套,浅蓝色贡缎提花面料,上面绣的是大朵大朵的白色山茶花,工艺繁琐却又相当的内敛雅致。   此时山茶花的花瓣红了,一圈圈的向外晕散。   郁玲却无能为力,除了在这里躺着等人来救她。她不知钟乐还要多久才回来,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等待末日。她好想他能从天而降,能帮她能救她。她从未有一刻像此刻,害怕死去,害怕失去。那些她曾失去的,她曾介意的,工作、前途、金钱、地位、在俗世里她拼命追求过的每一样,都无法与这一刻相比拟。   她才刚做好思想建设。她那么犟,那么难以去接受变化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愿意去打造一个窗明几净的家。她才开始有那么点乐在其中的味道,去期待它的降临,它就以这么惨痛的方式和她告别。它在怨她吗?怨她接纳得太迟了么?   她想,生孩子的那天也会这么痛吗?也就差不多吧。揪心的痛楚告诉她,那一点都不是累赘,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完全要仰仗她才能生存下去的生命。   眼前开始迷糊,她用手背抹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望向天花板,望向挂了一半的窗帘,望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钟乐在唤她,她听到了,睁开眼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眶红了,他和她一样的震惊一样的哀伤。有人能和自己感同身受,被伤害的躯体和意识都有了仰仗,不再那么孤单无助。她揪住他的双臂,她的身体在颤抖,钟乐要抱起她:“不要怕,我送你去医院。”   她不敢让钟乐抱,她怕血流得更快:“我打120了。给你打完电话后,我拨了120。”   “好,”钟乐在控制他说话时的抖音,他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局面,他得让自己看起来更安稳可靠些,“我再问他们到哪里了,不然我就抱你下去。”   救护车已在路上,他们只能继续等待。血已染红郁玲身下团簇着的山茶花,钟乐抱紧她,她一直在抖。他问:“你好疼,是不是?”   郁玲点头,已是泪流满面:“孩子没有了。”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不是早孕流产,而是宫外孕造成的输卵管破裂,需要紧急实施输卵管切除术,切除左侧已破裂的输卵管。送往医院的路上,郁玲已是半昏迷的状态。听闻如此骇人的病情,钟乐根本不敢多问,赶紧签了名。   待郁玲被送去了手术室,他一个人呆在骤然冷清的走廊里,觉得又冷又孤单。他接到郁玲电话从办公间冲出来时,尚只穿了一件衬衫。   方才他的心思都挂念在郁玲身上,来不及想别的,这会才想起未见面就失去的孩子。怪不得郁玲如此不开心。它本就不该来,落错了位置,害惨了他妈。   他打电话给自己妈,已是再也无法控制的抽噎声:“妈,郁玲,郁玲她在做手术。”   他妈惊慌失措:“做什么手术?流产了?还是宫外孕?”   钟乐稍稍安定下来,好在他还有个懂这行的妈:“输卵管破裂造成大出血,必须要切掉左侧的输卵管。妈,这手术有风险没有,郁玲能不能彻底好起来?”   “只能是这样了。”听钟乐语气,他已是方寸大乱,“你先在医院守着郁玲,别慌啊。我马上就去找郁玲妈,晚上就赶过来陪你们。”   手术还未结束,郁明赶了过来,神情焦急而慌张:“我姐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室。”   “我叫小倩先回家准备东西,有什么要她带过来的?”海蓝公寓的钥匙,小倩那儿尚留了一把。   “给郁玲带两套宽松点的换洗衣服吧,睡衣就成,还有洗漱用品,纸巾,能想到用得上的都带上吧。还有郁玲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她证件。”钟乐正愁走不开身,郁明倒是难得的想到了这些。   耗时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打开,郁玲被推了出来。钟乐冲过去看,她的脸惨白得让人无法直视。他唤她,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急急的问医生:“怎么回事?”   “她失血太多了,从她腹腔里取出的血有1000cc。”   天啊,够献五次血了,钟乐吓得脸也白了。主刀的医生还是一副轻松的口吻:“这不抢救过来了吗?现在血压正常了,血也输上了。推她回病房吧,护士会跟你们说术后的护理事项。”   回病房后郁玲一直在昏睡,不,唤她她也会应一声,但除此就似乎难以做出别的反应。医生护士都来看过,心电及血压监测都正常,瞳孔也无放大。钟乐只能守在床边,寸步也不敢离。   过一会儿小倩匆匆而来,一只手拎了一个大包,另一只手拎了三盒盒饭。钟乐食不下咽,小倩说:“你还是多少吃点吧,照顾病人最需要力气了。玲姐腹部开了刀,要翻身要起床,都得要人帮忙。”   他听进去,随便扒了两口饭。   窗户外的天黑透了,郁玲才睁开了眼。头顶是黯淡灰白的天花板,转过脸才看到背对她整理东西的钟乐。她想唤他,声音却被卡在嗓间出不来。她动了动手,发现两只手的手背都插了针管,顺着连接针管的导管望去,床侧上方悬挂着好几只的输液袋,其中便有血袋。她怔了怔,想把进手术室以后的事给捋一遍,正好钟乐转身过来,见她醒了,如释重负的说了声:“郁玲,你醒了。再不醒我就得叫医生了。”   门外有了动静。“姐,姐,”前后两声不一样的叫唤,是郁明和小倩。   “你们也来了?”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嗓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沙哑。   “吓死我了,姐。”   钟乐拿了温水过来:“喝口水吧。”   郁玲想撑着坐起来,发现她的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下半身沉得和磨盘一样。她还要挣扎。钟乐按下她肩膀:“别,别,你别再逞强了,我拿勺子来喂水。”   水温刚刚好,郁玲一口口的接。她手往被子里伸,输液导管没办法跟着进去,卡在被子外头。钟乐大惊,提起导管:“你还输着血,别乱动,小心鼓针。”   “你把被子掀开些。”郁玲摸向她尚无知觉的腹部,那儿贴了好几块纱布。对,开过刀了。到三十岁,她第一次上手术台,第一次用到麻醉剂,却不是要生小孩。   钟乐说:“在腹腔镜下做的手术,伤口都很小。”   “哦”,她抓向钟乐的手:“孩子没了。”   “我知道。你好起来就行。”   “他们切了我左边的输卵管。”   “嗯,我也知道,是我签的字。手术很成功,你不用太担心。”因为输液,郁玲的手掌肿涨而冰冷,钟乐不敢用力,只能捂着它,轻轻的揉搓着指尖。   郁玲张了张嘴,苦味泛到舌尖,想说的话却没说出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钟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误会了她的意思:“你难受吗?还是饿了。但护士交代了要6小时后才能吃点东西。”   “不饿,可我的脚好象冻麻了。”   “打了麻药,当然麻了。”   “那为什么还冷呢?不是应该毫无知觉么?”   钟乐走去床尾,手伸进被子,郁玲的小腿脚背都是凉的。小倩从柜子里拿出毯子:“要不再盖点?”   钟乐摇摇头:“应该是血液循环不畅,我帮你揉揉。”他脱掉她脚上的袜子,一下一下的帮她按着。小倩倚在床尾的栏杆上,笑道:“乐哥,没想到你还是个居家好男人,照顾起人来这么心细。”   郁玲望向床尾: “郁明人呢?”   “我让他到北站接爸妈去了。”   郁玲一呆:“你告诉我爸妈了?”   “能不说呢?性命攸关的事,你爸妈都来了,我妈也来了。”   南北来往的高铁不仅速度快,车次也多。下午四点钟乐才打电话,尚不过五个小时,三位长辈齐刷刷的站到了郁玲跟前。姜美凤看她贴了一身的电极片,臂上绑着血压监测包,手背上还有两路静脉输液,眼泪珠子“刷的”就掉下来了。   钟乐给她打电话时并未提及大出血的情况。三个小时的高铁路程,虽说也是心急如焚,但宫外孕她也是听过见过的,有些人甚至是无知无觉去做B超才发现,无非也就把破裂的输卵管切了,相当于结了一边的扎。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是在鬼门关前历了一回险。   钟乐让了位置给姜美凤,她伏在郁玲胸前哭,郁玲清晰地看到了她头顶处的白发,恍惚间,她想姜女士多大了?她25岁生了自己,今年也才55岁。平常她都是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小她一轮的人和她吵起架来,都没她精神抖擞有气势。   她想抬手去摸摸那白发,病房里的灯不够亮堂,她又没戴眼镜,总觉得看不真切。可手抬到半空,又放下:“好了,手术都做完了,我没事了。”   “你饿不饿?”   郁玲摇头:“钟乐说刚动手术,不能吃东西。”   刚才陈婷也是这么说的。接过郁治平递来的纸巾,姜美凤擦擦眼泪,“好”,转身招呼郁治平,“今晚我陪郁玲,你回去让郁明带着你买点吃的。明早熬点烂烂的粥来,再熬点萝卜汤,冬天的萝卜赛人参,郁玲你就当水喝,也通气。”   陈婷和钟乐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姜美凤赶紧问:“怎么样?医生说什么?”   “只是个值班医生,但我看了下手术记录,没什么问题,就是失了太多的血。”陈婷走到郁玲跟前来,查看了一番:“血压正常就好。有什么地方难受没?”   郁玲摇了摇头,钟乐说了出来:“她说她腿冷。妈,打完麻药会有这种反应吗?”   “也有的。你不正帮她揉着?药效渐渐过了,就不会那么麻了,但伤口就会疼,还有腰也会疼,都是正常现象。今晚最难熬,熬过去就好了。”她看了看周围,病床前的柜上摆了一堆凌乱的东西,却没有折叠床,于是招呼钟乐去租用一个。   郁玲醒了好大一会儿,这会人多嘴杂,她昏昏沉沉的又想睡。陈婷把她头顶的灯给熄了,摆摆手让大家去走廊说话。   时候不早,护士也进来赶人走,说每一床只能留一个家属看护。看隔壁两床的家属陆陆续续都走了,姜美凤说:“那我留下来吧,等钟乐回来,你们都回去。”   “第一晚还是交给我吧,我有经验。”陈婷说,“不然我来干嘛。”   凡事都要争先的姜美凤这次倒是让了步,“那麻烦亲家母了。”   钟乐正好回来:“不用,你们都回去,我陪郁玲。”他抬着折叠床进了病房,在床侧轻轻放下,陈婷跟了进来:“你都忙一下午了,先回去歇着吧。”   “这里也能休息。”   陈婷拍他肩膀:“这里哪能休息好?”   “那你就能休息好?”   “我在医院都干三十年了,值多少夜班了?我习惯了。”   钟乐望向睡熟的郁玲,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容:“等会她醒来肯定想看到我。”其他人也进来,他怕他们再劝,干脆躺在折叠床上朝他妈甩手:“你走吧。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话音刚落,眼眶就红了,他只是想到,半夜她要是疼的话,他还能陪着聊一聊,若是他妈,郁玲怕是连声痛都不愿意喊了。   陈婷心知再劝也无用,于是把毯子抱过来,盖他身上:“行了,明早再来换你。”   半夜郁玲被疼醒。走廊微弱的灯光漾进来,她看到病床前下方钟乐的侧脸。他睡着了,冬夜太冷,折叠床也太短,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她轻轻地唤他,钟乐,钟乐,好几声后,他猛地坐起:“郁玲,你怎么啦?”   “我没事,给我水喝。”   保温杯里的水,水温刚好。钟乐放了吸管在里头,这样郁玲不用起身也能喝到水。“你头侧一点,小心呛到。”他妈走时交代过他,腹部动过刀,连咳嗽都要先捂肚子,就是怕缝好的伤口因为大幅动作牵扯撕裂开了。   喝完水,郁玲平躺着,看床侧挂着的那几个瓶袋:“血都输完了?”   “嗯。”钟乐盖好保温瓶的盖,“郁玲,我给你翻个身吧,虽然会很疼,但我妈说了,一直平躺着不行。”别的可以不听,但护理病人这块,他妈三十年的经验,还是要言听计从的。   郁玲也想动一下,她的腰快要睡断了。   “你想往哪边侧?”   “当然是你这边啊。”   “好。”钟乐站到床前却无从下手。   “我没有办法一下子侧过去,”郁玲伸出手臂,“你抱着我,慢慢地先让上半身转过去。”   钟乐不敢弄疼她,动作可谓是轻缓,郁玲仍是痛得出了一身汗。他自小常去医院,观摩过各式各样的翻身。当年护士阿姨干得及轻松的事情,他们却用了几分钟,乃至这漫长的过程用万分艰难来形容,亦不为过了。   终于是翻过来了,钟乐大舒口气,边帮郁玲整理被子边说:“明天我仔细问问我妈翻身的流程和技巧在哪。”   郁玲的腰也松了口气,她想起另外的事:“我爸妈还有你妈睡哪儿?”   “两个妈睡我们家,你爸去郁明那边睡。”   “你怎么没回家歇会?让我妈留下来。”   钟乐已躺在折叠床上,侧过身子,轻声回答:“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就呆这里。”他抓住郁玲垂在床边的手,手还是凉的,但比刚回病房那会好多了,那会是冰:“回家看到你躺在床上,都是血,我就吓坏了,但还提着一口气要送你来医院。可人都进手术室,医生还开病危通知单,我就两眼发黑。真的,一点都不骗你,我当时就想,你要走了我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   四下寂静,他说话的声音也轻,但一字一顿都落在了郁玲心头。   夜深人静也适合静静地坦露心声。郁玲紧紧握着钟乐手,再说:“孩子没了。”   也不知是今晚第几遍说了,钟乐清楚那是她心里的哀伤,太过疼痛,她得告诉他又只能告诉他。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这份心痛,他不敢说太多,只能说我知道。   “我以后可能再也生不了小孩。”   钟乐想都没想:“那就不生好了。我都后悔死了,怀个孕就把你伤成这样。”他看向她,怀孕后她病了一场,吃得也少,再动这次手术,眼眶都凹进去了。   郁玲缓缓摇头,眼神憔悴又无助:“可是我想要了。肚子刚开始疼时,我还有侥幸心理,没事的;后来流血了,我还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能保住的;然后疼得我受不了。其实我可清楚了,我就是接受不了。我觉得它知道,知道我不喜欢它。”   钟乐的心也被揪一起了:“不,不,它还只是个胚胎,它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上次不还说,是它阻止我去染头发的?”   钟乐语塞:“你现在要好好休息,生不生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你妈妈怎么说?”   “自然和医生说的是一样的,右侧的输卵管是好的,还是能怀上的。医生说要半年以后才能怀,我妈说起码一年,对你身体更好些。”   “人生才不是想来什么就会来什么呢。我就见过不少夫妻,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怀不上。到我这里,还生生的少了一半的机会,不,更多,毕竟宫外孕治疗后,再是宫外孕的机遇也大。到时两边都切了,就更没法想了。”郁玲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乎过生育这件事。她知道她有这项权利,但从未做过打算要怎么用,偏偏等到权利岌岌可危了,又巴巴的想起来要用。   她尚在病中,情绪低落,看待事情总是朝着最坏的一面。钟乐坐起来,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脸颊上捂着:“目前你的身体康复最重要,等一切都好了,我说的不止身体,还有工作。害你丢掉MCC的工作,我很过意不去,但要找新工作,尽量还是别找工作量那么恐怖的地方,什么都抵不过健康和平安。再然后,我们就顺其自然。有孩子就要,没孩子也不强求,生一个就好了。”   “你不是想要两个?”   “有就好了,一个都是老天的恩赐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医院里住了五天,郁玲便出院了。回到海蓝公寓25楼,推开门后,她在玄关呆立了一会儿。钟乐把她住院的大包放到餐桌上,笑着问她:“不认识了?”   是有好大变化了。她尚未挂妥的亚麻窗帘,好好的安在窗帘杆下,这些日子都是陈婷收拾家里,她并不晓得郁玲的习惯,白天便把窗帘绑在两侧的挂钩上,只留下那层薄薄的纱帐。25楼的高空,外间丝毫没有遮挡,正午的阳光就这样直射进来,照进曾被遮挡的每个角落里。   她的小公寓,真是前所未有的亮堂。也是前所未有的拥挤。钟自在前两天也来了。楼下的客厅只有十四个平方,今天却挤了八个人,外加不少的行李。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她竟然也没嫌烦。   平素她总觉得人情冷暖,就连父母至亲给予的关爱也就那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对,是没什么了不得,既不能替她疼痛,也不能帮她出医疗费,更没法在深圳托点关系给她换个好点的病房,要知道妇产科的病房,事关生育,是人来人往,最为吵闹的病房。晚上还好,白天她连换药清洗,都得钟乐一而再再而三的请人出去,更别提能好好休息。   可在她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候,她瞧见了他们脸上的担忧神色。就连钟乐父母,她一直认为他们只是名义上的父母,都抛开了手上的活,即刻赶了过来。   她曾听说,有些婆家见到孙子没了,儿媳妇生育能力有一星半点的问题,即便她还是个病人,也会心生不满,甚至恶语相向。但钟乐父母从头到尾,都只是让她好好养身子。   言语神情中,感觉他们对抱孙子这件事比她还要乐观和无谓。   姜美凤私下也和她说,公公婆婆不愧是当医生的,晓得宫外孕这种事怪不上她,也不拦着儿子在医院里白天黑夜的照看,确实应该是心里没想法,让她这个做娘的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她还红着眼问女儿,钟乐是什么想法,这不才刚领结婚证呢。郁玲本是从不和姜美凤说心事的,可见她为了自己没法安生睡觉安生吃饭的样子,也就说了。   姜美凤正帮她擦拭身子,听完后说:“怪不得你死活都不肯相亲结婚,原来是没找到够好的。钟乐这孩子,体贴又细心,心还宽,也随他爹娘了。”   郁玲躺在床上任她摆布:“你之前不还挑剔他条件不好,房子没加我名字吗?”   “那是因为不了解,不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刚刚出去打水,隔壁床的那个妈妈都扯我袖子问,他是不是你女婿?我说是啊,她说,哎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家的是切了,我家的可是疏通啊。瞧你女婿那模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干过活的,换个垫子都不会,可人愿意呆在这陪着啊。”   这样的话,郁玲这几天听得多了。可姜美凤话语里流露出的宽心和得意,不知不觉也让她红了眼眶。   客厅里已没有她能落座的地方,每个人也都催促她赶紧上去躺着,她便上楼了。   床单被褥都已换新的了,郁玲缓缓地躺下去,松松软软的被窝里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她心满意足的叹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姜美凤帮她把被子压好:“深圳的冬天就是好,适合养病。这么暖的阳光,我把被子通通都给晒了,晒得暖烘烘的。人睡在里头,也不会潮。”   “原来那床被子呢?” 这些天郁玲总是能看到姜美凤的头顶,那一小撮的白发老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洗啦。”姜美凤抬起头来。   “能洗干净么?”   “被套我搓了搓,洗干净了,被褥里倒是留下印子了。”   “那把被子扔了吧。”   姜美凤想了想:“也好,干脆被套也不要了,留着不吉利。妈妈去给你买两套喜庆点。”   一说喜庆,郁玲顿时想起这个月27日的婚礼。眼下不到十天,她康复得再好,也没法车马劳顿的回老家,穿着约束的婚纱和高跟鞋,在众宾面前来来回回的逛一整天。   “我们和钟自在妈讨论过这事了,你身子吃不消,不能这样折腾,干脆延到明年正月里。”   “也好。那婚庆公司还有酒店,你们交的定金,……”   “我回去找你大舅,让他出面做个人情,反正婚礼酒席还是要办的,也就损失点请帖钱。”郁玲大舅在公安局里当差。   “请帖都发出去了?那你还得一个个通知呢。”   姜美凤坐到床侧:“我先回去把这事给处理了,你爸啊我怕他一个人搞不定,若是落了几个人没通知到,那天跑去酒店吃不到喜酒怎么行。不是亲戚就是多年的街坊,会被人嚼舌根好一阵子。我不在,就先让你婆婆看两天,等事情弄妥了,我再过来照顾你。”   “你回去吧,家里事多,不用再过来了,我恢复得挺好的,也没那么娇弱。”   吃午饭时,姜美凤也没让她下去,反倒是把菜端上来,在床上给她支了小桌子。   郁玲一看:“这么多菜,我吃不完啊。”   “还有钟乐的,他就上来,怕你呆闷了,陪你一块吃。”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家里桌椅,碗筷,没一样齐全的,楼下啊也没他这个男主人的位子。”钟乐上楼来,姜美凤把位置让给他,他大咧咧的坐下:“谢谢妈啊。”   “等会吃完记得端下来。”   “好咧。”钟乐夹了黄花鱼的鱼肚肉到郁玲碗里,“终于我们也享受了一回,我看韩剧里的那些主人公,都是在房里吃饭,对不对。”他学她们双手合一,过头顶,然后跪拜到地:“麻麻,”瞬间呆住,后面的台词他也不会讲,于是脱口而出,“撒朗嘿呦。”   郁玲捂着肚子强忍着笑:“钟乐,你不能这么逗我,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钟乐知道郁玲不喜欢她的公寓里人满为患,早就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供两家的父母歇息。过两天郁玲起床下楼都无碍,大家陆续走了,只留下陈婷照顾,于是酒店那边也退房了。可公寓里还是只有一张床,为难死了钟乐。   他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到一侧:“妈,天气太冷,这被子也单薄,要不你上去,和郁玲睡一张床吧。”   陈婷摆手:“我就睡这儿。”   “不舒服,还冷。”   “医院里值班,哪还讲究要睡多舒服,我怎样都睡得好。你已经在医院睡了好几天的折叠床了,今天上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不是,妈,……”   他妈贴他耳朵边,轻声说,“你觉得郁玲是希望你上去还是我上去?她会打心眼里愿意和我睡一张床?”   钟乐动摇了。他妈再推一把:“别在我这里假惺惺的扮孝顺,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钟乐蹭蹭的上楼,又蹭蹭的下来,多给他妈一床毯子,也不肯多陪一会。“那妈,我上去了?”   “去吧,去吧,都是没良心的家伙。”她甩开被子,窝沙发里睡着。钟乐突然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妈,我还是有良心的。明天下班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光明乳鸽。”   楼上郁玲也未睡,开了台灯看书,见他来来回回的窜好几趟,问他:“你到底睡哪儿?你妈上不上来?”   钟乐长腿跨过郁玲,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她在下面睡。”   “这样可以吗?”郁玲合上书,“你妈也55岁了吧,到我们家睡沙发。回老家和人一聊天,那不成我虐待她了?”   “她让我上来的。”钟乐撑着头,侧过身子,“她老是叫我多陪陪你。”   郁玲关了台灯,一点点的挪进被窝里。亚麻窗帘没有天鹅绒挡光,郁玲望着窗帘上不时掠过的外间光影,说:“你妈和别的婆婆不太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钟乐不敢凑得太近,怕挤着她疼。   “也许就因为她在妇产科这么多年,见得多了,知道女人失去孩子后,会是什么样子。”   钟乐的手一点点靠近,叠在她的腹上:“你还是很难过。”   郁玲点头又摇头:“也不,就是不能想。一想起来,就觉得从肚子那儿,一路向上到心脏,都揪在一块儿。”   钟乐能触到那道疤痕,指腹一点一点的摸过去,很短,但是凹凸不平。到此时,他真正体会到他爸妈叮嘱他不要老和郁玲说孩子的用意。虽然他也很痛心,但郁玲是用血肉之躯去体会的。他只能憧憬时光能把这一切都渐渐抹平。   钟乐去上班,公寓里便只剩婆媳二人。早餐陈婷只给了郁玲两个包子,到中午她就饿了,于是下楼去看,陈婷还在厨房里忙着。她赶紧进去:“妈,你随便弄点就行。”   话音刚落,看砧板上无非就是两个切碎了的西红柿,旁边一个碗磕了三个蛋,再有就是一条黄瓜了。郁玲摸摸鼻子,就这样的全素菜,她也能在厨房里磨蹭一两个小时。   陈婷问她黄瓜吃不吃皮,郁玲说还是削了吧,她拿起刨子削皮:“我很少在家里开火,做菜也不怎么讲究。你等会尝尝,要不习惯,就点外卖。”   “没事,妈,你随便做吧。我对吃也不是太讲究,没有钟乐在行。”   “钟乐啊,他应该是从小跟着我们吃食堂吃怕了,为了吃点好的,不容易,自己给练成一番技艺了。”   西红柿炒蛋,清炒黄瓜,就着它们,郁玲吃了一大碗米饭。陈婷小心翼翼的问:“会不会太淡了?”不了解郁玲的口味,她实在是不敢放盐。   郁玲舔舔嘴唇:“我觉得还好,”她又夹了一片黄瓜,“不淡,也不咸,好像生了点,但黄瓜生点也无所谓。”   郁玲一向不殷勤,漂亮恭维的话,是不太可能说出来的。看样子也是口粗,不挑剔。陈婷心下宽慰:“那我下午再给你煮点排骨汤?”   “不用麻烦,我喝牛奶就好,牛奶也补钙。”   下午陈婷收了晒干的衣服,上楼放衣柜里,郁玲还在看书。这一天下来,她也没句闲话跟她讲。这儿媳是真的不怎么近人情,但也不是针对她,十几岁时,她就是这般勤奋又清静的模样。   她站窗前看了一会,回头对郁玲说:“你这房子除了小点,真还挺不错,你看外头这风景。”   郁玲疑惑,外头除了对面破落的财神,还有什么风景。   “怎么回事啊,钟乐也不知道。”陈婷招手让她过去看,指着窗外的左侧,这个角度竟看得到一点点的山头。郁玲才恍然大悟,“那是塘朗山。”   “我看也不远。钟乐说那里修了个公园。等你身体恢复了,有空你们两个就去爬爬山,还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一个下午,许久不见的马晓兰前来探望。她和郁玲之间,通常没事就不联系。这日她看到日历,想着离郁玲结婚的日子也不远了,居然还没给她送请帖,未免太不把她当朋友了,于是跑去问钟乐,才知宫外孕的这场事故。   郁玲给她开的门,她在屋子里左右瞧瞧:“不是,钟乐做得出来啊,就放你这么个病人在家里,也没人照顾?”   “不是,他妈来了。”   “那人呢?”   “下午没事,出去玩了吧。”   “真有她的。” 马晓兰撇嘴,因自家婆婆的问题,她对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没什么好感。   “我好得差不多了,就是不能跑,弯腰也有点吃力,但家里也没什么活让我干啊,不需要人专门来照顾,他们不放心而已。”   陈婷在她这里呆得也是闷。两个人一日三餐吃得尤为简单,日常家务也不多,她天性比郁玲要活泼开朗几个档次,在海蓝公寓没呆几日,就和一帮练太极的老太太交了朋友。每日早上买了菜和早点,便匆匆下楼去练太极。   其实她不在家里晃来晃去的,郁玲还觉得轻松些。她泡了茶过来,马晓兰赶紧去接:“千万不能跟他们客气,你这一刀为谁挨的?他们的孙子啊。这时候都不看重你,那什么时候看重你。”   “无聊。我不需要谁特意来看重我。”郁玲转了话题,“晨星的摊子,接得怎么样?还顺利吧,我看你也没个电话。”   “顺利个头。我每天忙到晚上□□点,回到家我妞妞都睡了,第二天连那一个小时的哺乳假都不能休,一大早赶回世方给黄维元做报告。你说他要是不信任我,何不另请高明?去他娘的。”   郁玲苦笑:“你有工作可做,有薪水可领,总比我这样呆在家里强。”   “辞职后,你一直没找工作?”   “找了,本来都和MCC谈妥入职条件了,但后来不是怀孕了,也去不了,瞒着入了职,那工作量也不是孕妇能熬下来的。况且我们原本就是做人事的,隐孕入职,那不特丢脸么?”   “可惜孩子也没保住,鸡飞蛋打一场空。”   “慢慢来吧。”郁玲想起一事,“马晓兰,你人脉广,帮我找家能挂靠社保的单位吧。个人缴的和单位缴的,都我自己出。深圳这边,医疗保险断交三个月,账户就清零了。这个月再不缴也不行了。”   “哟,正好。你还记得袁嘉齐吗?”   “和我们一起进的世方人事部,呆了有四五年吧,后来跳槽去了信软,怎么了?”   “还能怎样?”马晓兰的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卡住了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辞职了,两个月刚开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他还给我打电话了,没找你么?”   “没找,陌生电话我通常不接。他公司,主要做哪块业务?”   “我没细问,好象是承接培训这块吧。”   “那他打电话给你做什么,世方有规定,他在信软呆过,是接不到世方的业务。”   “倒不是为了业务,他还是有点人脉关系的,政府单位也好,信软也好,”马晓兰看郁玲的神色,“你有兴趣?”   “我这段时间都没法找工作。他那边要真缺人,我能不能去做培训讲师,多少赚点?”   “要不我们哪天去看看?”   “你也感兴趣?”   “他拉我入股,可我心里没谱。”   过一个星期,马晓兰就载郁玲去袁嘉齐的公司。南山区的一处中档写字楼里,租用的办公室面积不大,一百四十来个平方,尚只有四个卡座坐了人在办公,对着门的墙上,贴了“海天顾问”的标牌和logo。   袁嘉齐看到郁玲倒是意外:“几年没见,你瘦了不少。马晓兰说你不在世方了,在哪高就?”   “赋闲在家。”郁玲如实回答。   袁嘉齐一愣,望向马晓兰。马晓兰说:“你看我多好,知道你刚开公司不容易,给你拉帮手来了。”   袁嘉齐讶异,更不清楚郁玲来此的目的。   “我听晓兰说你开公司了,过来看看。”郁玲望向尚显空旷的办公间,“是做企业培训?”   “大家都在这个圈子干了多年,也都了解行情,我觉得这一行还是大有可为,比给人打工拿死工资强。只不过我啊,才刚跑完公司开办的流程,说实在的,业务还没接起来,都是些小鱼小虾。”   “万事都是开头难。”郁玲再问,“听说你这儿还缺人,哪个岗位?”   “不会吧,你要来我公司?”袁嘉齐故作夸张的往后倒,“你看我公司规模,加上我,才五个人。郁玲你那么厉害,……”   “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吧,”马晓兰在桌底踢郁玲,郁玲不理她,“我最近开刀动了手术,所以这段时间也就没有上班,但我也不想闲着,所以到你这边看看,有什么我能效劳的。”   “理解,”袁嘉齐心想,也就只有身体抱恙,才能让出了名的工作狂没法去工作。可他这儿终究是小庙,等郁玲有着更好的机会,肯定会走。他略一沉吟,“我这儿倒是缺培训的讲师,说给你们听也不怕被笑话,真正讲课的老师才一个半,”他指了指坐窗前穿深灰色西装的女孩,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半个。我也愁得很,毕竟项目不多,专职的讲师招多了,费用吃不消,可手上要是没这方面的资源,反过来又限制我们接项目。”   “那你觉得我行吗?”郁玲单刀直入的问。   袁嘉齐耸肩:“当然没问题。还是要看你怎么想,若是专职的,你得跟我签劳动合同,来这里上班。也可以做自由讲师,我这儿要是有客户的培训安排不过来,你去讲课,我们按项目结算提成。前者适合刚入行的,后者无疑已是行业内积攒一些名气了。”   培训这一行,郁玲也只是当年在世方轮岗时做过两年,但七分职责用在组织统筹,三分用在课件内容上,莫说名气,她连行业内的老手都算不上。   她笑道:“我的情况暂时还没法做专职。不过你开公司是新手,我做讲师亦是新手,大家就别互相嫌弃了。”   袁嘉齐大笑,拿过来一张打印好的A4纸递给郁玲:“区街道办组织的就业培训,2016年第一期八节课,都是公司免费提供的。毕竟才刚起步,为了以后能少些磕碰,熟悉码头,搞好关系,比什么都重要。”   马晓兰“哎哟”了一声,这个袁嘉齐,拿这么没油水的项目来糊弄郁玲:“嘉齐,这就开始让郁玲去讲课了?那讲课提成的点数,也一起讲清楚好了。”   郁玲接过A4纸来看,听马晓兰这么说,再一次不领她的情:“无妨,嘉齐都说了,这项目他不挣钱。我也正好拿这项目试试手,先上两节课,根据上课质量和学员们的反馈,我们再谈项目提成的事吧。”她抬起头来,眼睛敞亮亮的盯着袁嘉齐。   袁嘉齐一拍桌子:“郁玲你真是一点没变,快人快语,做起事来毫不含糊。”他伸出手,“以前在世方就对你的工作作风印象深刻,没想现在还能一起共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郁玲再从包里拿出她的证件及复印件:“那我的社保能放你这儿代交吗?我每个月月初都把费用打到你公司账户上。”   袁嘉齐伸手接过,爽快地说:“举手之劳。”   晚上吃饭时,郁玲便和钟乐说了此事。钟乐边听边点头,陈婷却急了:“郁玲,小产都要休一个月呢,你可是输卵管破裂,还有大出血,休息二十天不到,就要去上班?”   “妈,我不是做全职,就是去兼职讲课,一个星期才两节课,一节课才90分钟。街道办组织的就业培训,主要针对辖区里失业或是低职业技能的年轻人。我负责的这一期主要就是教他们使用一些常用的办公软件,挺简单的,备课也不难。”   吃完饭,郁玲就上了楼开笔记本做PPT。   陈婷瞪了儿子一眼:“你也不说说她。有些话我不好说,但你得提醒她,为什么会宫外孕?当然也不能排除偶然因素,但这和她长期漠视身体健康有很大的关系。我知道她事业心强,但也没必要……”   钟乐打断她:“她都说了工作强度不大,你让她去做吧,不然她会心慌。”   “不是说元旦后才讲课?还有一个多星期呢,她现在就蹭蹭跑上楼去干活,还说强度不大?”   “好了,好了,我会盯着的。”   钟乐吃完饭也上了楼,郁玲余光瞄他一眼,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不歇,他靠在床沿上看了一会手机,她也未理会他。他只好开口问:“你怎么突然想起去讲课了?”   “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在家歇着吧。这间公司老板是我以前同事,人品可以,做事也踏实。而且给人培训讲课,也是梳理自身知识体系的机会。”   “那你也不能光想着讲课,就不注意身体。”   “知道,”郁玲转了椅子过来,“元旦后让你妈回去吧,我好差不多了。今天下午在床上做仰卧起坐,肚子也不疼了。”   “你现在就做仰卧起坐?”钟乐大惊,坐起身来,“能不能悠着点,慢慢来啊。”   “怕什么,马晓兰还生了个孩子,半个月就在家做产后操了。她教我的,应该没问题。”   “那你今天就要动工吗?”钟乐努努嘴,“离你第一次讲课还有十来天。”   “笨鸟先飞啊。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儿,知识性的东西我都不差,我缺互动性这块。写完PPT后,你也帮我看看,尽量弄得生动些。”   “别说帮着看,帮着改帮着写都行,不过我有条件。”   郁玲轻而易举就猜到他的条件。她把手机打开递过去:“你看,我都定了明天的闹钟,早上先走三千米,如果不吃力的话,晚饭后再走三千米。你总不能现在就让我去健身房吧。”   钟乐来劲了,从床上翻身而下:“明天早上我陪你走。”他坐在郁玲身旁,看她在网上搜资料,还打草稿,似乎是要从头写。“不是,这种办公软件的PPT教程,网上一搜就是,你下载一个下来,改改就成了。”   郁玲撇他一眼:“那些都是随便写了应付别人的,我起码得讲半年的课,甚至更久,就不能存着应付的心思。况且不是自己写的,台上一讲肯定出问题,我还得靠刚开始这两堂课拉高提成呢。”   “半年?”似乎她都有打算了,钟乐小心翼翼的问:“你是想半年后再找工作?”真能歇个半年再上班也不错。一听马晓兰带郁玲出去,他就不安,害怕她身子刚恢复,就要回到忙不停的工作里。   “我想趁这半年好好休息,把身体调养好,同时把碧月花园的房子给装修了。”   “不租出去了?”   “不了,你不会怪我一会儿一个主意吧。”   “怎么会?”   “之前我考虑事情是很不周到,我妈说得没错。这次我动手术,来一家子的人,都没地方住。若不是我一味坚持要住海蓝公寓,你妈也不至于要睡沙发。”   钟乐连连点头:“对啊,反正都是要装修的,明年上半年我也空闲些,还不如早点装。”   他总是这样,她说什么他都点头,好是好,可有时也会让人迷糊,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你,我说什么你都说好。有些事情若是你觉得我做得不妥,不要总是迁就我,说出你的想法你的方案来,我也会听啊。以后你要是一点意见都不肯提,我就会觉得在你心里,我大概是个冥顽不灵的人,所以你觉得连商量都没必要。”   钟乐伏在桌子上,笑出声来:“我没有一味迁就好不好?只是很多事情,我觉得这样也可以那样也不错啊,并不是非要在你我之间,分一个胜负出来。”   是哦,他不一直如此吗?   两人抵头而笑。钟乐说:“你非要我提意见,那我就说了,这半年你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虽然我知道不应该干涉你找工作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找相对不那么忙的。MCC那种就放弃吧,拿自己的时间和身体换来的高薪,不要也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郁玲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散步,起初是慢走,渐渐地成了快走。日复一日的天色微明,慢慢的也能跑起来了。她本不用起这么早的,但钟乐非要和她一起晨练,他还要上班,她只好陪着早起。   暗淡的晨光中,一切都静悄悄的。小区围墙卸下夜的阴影,墙头上的三角梅露出新叶间暗红色的花苞,墙根的青苔也从连为一体的墙砖的深褐色中苏醒过来,露了点毛茸茸的外观。比这夜与晨的更迭更快的是钟乐,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了小区,消失在围墙后面。   以他的速度和耐力,半个小时他就能在塘朗山下跑个来回,但他更情愿陪着郁玲。   郁玲跑得极慢,她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健身的APP,显示她的配速是9.28,几天下来,也就提到了9而已。在钟乐看来,这分明就是快走。   郁玲气喘吁吁,一口咬定她就是在跑:“几天前我快走,就没这么喘啊。”   许是大病初愈,不敢跑,也跑不动。钟乐不催她,自个先跑上坡去,回头瞧不见人了,就原地做拉伸等着她。总是要等好久,才见围墙下茂密的叶子间冒出来的小头。那小头儿沿着围墙外的小径,一点一点地向他挪动着。路上也有其他晨跑的人,他看过几次,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没超过她,始终在她身后四五米外。   若说郁玲也有不擅长的事,那无疑就是跑步了。她吃力的样子,让钟乐想起许多年前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埋头跑步。那是他第一次当体育委员,拉了郁玲参加学校的运动会。他只是想凑个人数,她却不想只跑个过场,她说既然报名了,总得练一练。   老家的冬天比深圳冷得多,下了晚自习后,更冷。浑浑噩噩上了一天的课,钟乐只想赶紧回家,躺被窝里睡觉。他答应陪郁玲去跑,却只陪了那么一两次。因为郁玲真的跑不动,400米的跑道,她跑一半就得歇下来,“不行了,我这里疼,”她按着右下肋的地方。稍作休息,她接着跑,越跑越费力,一圈要歇上三回甚至四回。   钟乐跟在后头,实在不忍她这么辛苦:“算了,郁玲,你别跑了,冬运会也别参加了。”   “你不把名单都交上去了?”   “我看还能不能找人替一下,没人的话,到时你就说不舒服。”   “行吗?”郁玲弓着身子叉着腰问他。   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郁玲在清冷的月光下走了片刻,还是绕着操场跑了起来。   总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天色就亮了。昏暗的薄雾悄无声息的溜走,晨曦的光将天地万物占为己有,风流动起来,爬满院墙的叶子也婆娑起舞,夜间滞留的淤塞和沉闷,终于一扫而光了。   钟乐等得无聊,起身再跑。郁玲跑步从来只盯着前方一两米的地界,突然间一双黑白相间的跑鞋闯入视野。她吓一跳,抬起头:“你怎么往回跑了?”   “陪你啊,你累不累?”钟乐停在她前方半米开外,倒退着跑。   “累啊,可是三千米才跑了不到一半。”   她跑步时的喘气声特别重,钟乐说她呼吸方法不对,她摇头,“没用,我肺活量不行。”   “那你要不要歇会?你要哪里不舒服,就停下来走走,千万不要逞强。”   郁玲边说边喘:“没事,我能坚持。虽然每次跑时都跟要死了一样,但白天的状态很好,肩膀也不疼了。”长期伏案的工作就是容易落下肩颈的毛病。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你看,配速已经是8.8了,跑上一个月我就能适应了。”   有些人不管身处怎样的处境遭遇怎样的困难,都是不会变的。   “你还记得高一时,我怂恿你去参加运动会,报了个800米的中长跑?那时你跑步就不行。”   “怎么不记得?本来是你求我参加运动会,说好了陪练,结果你也就第一天陪着跑了。”   钟乐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那时我喜欢的还是球类运动,觉得和一帮人一起玩比较开心。大晚上的在操场上跑步,又冷又闷,结果你还跑不动,我跟在你后头,觉得自己特像个监工,索性一下晚自习就溜了,这样你也不用受罪了。”   “可我还是去跑了。”郁玲认为他在说谎,大概是想安慰她那时的苦闷。“我还跑得挺伤心的,因为他们都说你追上了高二三班的班花。”   “谁和你说的?不要听人瞎讲,我从来就没交过比我大的女朋友。”话音一落才知自己说错了话,郁玲就比他大。他俩同年出生,但月份不一样,郁玲一月生日,他是四月生日,但大三个月,那也是大啊。   郁玲跑快两步,要拍他两下。钟乐算准她意图,飞快的转了个圈,朝前窜了几步,躲了开去。   “你还躲!你也不想想,那时我对跑步能有多大兴趣。”   虽说他们经常会聊起过去,但都是聊事不聊心,这还是郁玲第一次当着钟乐的面,吐露她过往的心思。说得如此平淡轻快,她才意识到那真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像河水淌过细沙,像飞鸟掠过天空,它留过痕迹,却是一点都不伤感了。   钟乐再调个头面向她。“那时我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放心好了,从今天起只要你想跑,我都陪,一定陪。”   2016年是个全新的开始。   几乎从不跑步的郁玲,在钟乐的鼓励和带领下,每天都绕着小区的外围跑上两圈。   她还做了一份以前从来都不会去想的工作。她不喜欢讲课,更准确的是,她不太喜欢对着陌生人滔滔不绝说一大堆东西,她还不喜欢和他们交流职场心得,不喜欢回答他们提的莫名其妙的蠢问题,更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和良知,去说一些毫无根据的煽情的正能量的小故事,而这恰恰是受众们接受度最高的课程内容,自然也是最挣钱的方法。   元月五号郁玲讲了第一次课,街道办的培训教室里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人。课前她简单的问了学员们的情况,都是二十来岁的本地年轻人,几乎都是高中或职高学历,而且没有一个有在一家公司任职超过一年,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既不愿意去车间当工人,也不愿意当店铺里的服务生,只想谋个正经的写字楼里的工作。   好吧,职业无贵贱,但人总是会有偏见的。那些漂亮堂皇的写字楼,有好学历可以进,有相关的工作经验也可以进,有人脉更可以进,但要是以上都没有的话,那就好好学这期课程吧,说不准可以谋到一个文员或者是助理的职位。郁玲的开场白从来都是这般利落直接。   到这一期的最后一堂课,培训教室里已坐了四十多号人,就连街道办好几个雇员也都凑进来学习。“郁老师,你说的都是干货,不论是excel还是公文写作,全都有实例。我把我的高中同学都带来了。”有学员这样和郁玲说。   总算是没有白费她的心血。为了让枯燥的课程稍微有点意思,又能将所学真正运用到工作中,不至于水嗒嗒的,郁玲模拟了一个初入职场的员工在工作中所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这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办公软件培训,因为稍用点心的人在网上也能搜出一大堆实用技巧,她还接着讲这个,一是不动脑筋,二是大材小用。她添进去许多办公场景里的工作指导,让学员能以最快的方式看到问题,解决问题。   来这里参加再就业培训的人,无论天资还是后天努力都欠奉,能少走点弯路就少走点弯路吧。   这也算是近九年的职场老兵所能给予的谆谆善诱了。她想了好久,才为自己暂时的讲师生涯找到一个切入点,那就是真诚,不走过场吧。   到月底一个晚上,郁明和小倩拎了两瓶橄榄油和一袋泰国香米过来,说是单位发的年货,但他们开饭少,马上又要回家过年,不如送到海蓝公寓这边来。有钟乐这等做菜好手,才不至于浪费这上等的米油了。   郁明把东西放在厨房墙角,出来一看,客厅里电视开着,郁玲却不在。他问钟乐:“我姐呢?”   “今晚她有课,还没回来。”   “都是晚上上课吗?”   “对,一个星期两节课。”钟乐看下时间,“哟,我要去接她了。”   她讲课的地方也不远,十来分钟车程,但自她从晨星辞职后,车子都是钟乐在开,他既然下完班回来了,理应去接她。   “我们也去吧。”郁明说,“最近好忙,都十来天没和姐见过面了。正好我做了一笔业务,请你们吃宵夜。”   钟乐“哟”了一声,心道这才是他们今晚来的目的。他看了眼厨房墙角的米油,就他俩的小厂小公司,能发四百多的橄榄油做年货?他替郁明高兴,更替妻子高兴:“不错啊,这个时机能挣到钱正好,你过年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回家了。”   接到郁玲的第一时间,钟乐便和她说了,有好事,郁明挣了张不错的单。   “是吗?”郁玲边扣安全带边问:“你去厂里都快四个月了吧,终于有业绩了?挣了多少提成?”   “有一万二。”   “那还真的挺大一张单的。”   郁明很兴奋:“我师傅也说了,做业务只要打开局面,以后是会越来越好做的。”   小倩今天倒是意外的没什么话。郁玲扫了后座的两人一眼:“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2016年的春节来得早,今天已是旧历的腊月二十了。   “我这边没什么事,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但小倩那边要上到二十七号的班,我等着她。”   “那小倩,你工作还顺利吗?”   “也还好,挣得没有郁明多,但领导说了,年终也会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做奖金。”   “那也不错啊。”   到了烧烤餐厅,钟乐和郁明去烧烤台点餐。小倩问郁玲:“玲姐,你这个月都讲的什么课?刚刚在车里等你,看到宣传栏里的海报,但大晚上的也不看清。”   “再就业培训,挺简单的,教他们做些表格公文,处理些简单的文职工作。”   “免费的?那我能来听吗?”   郁玲真是意外,“是免费,可今天晚上已经是这一期最后一堂课了。”看小倩脸上的失望神色,“我下周再帮你问问,他们应该还会搞,就算不是我讲,但你来报个名听课,还是没问题的。”   郁明已回来了:“你怎么想起要听课了?”   “还不是经理让我把去年的东西给汇总做个表,我9月份才去上的班,以前的都不熟,老是被他骂。”   钟乐和郁玲对视一眼,他耸耸肩,眼神示意郁玲不要额外给她补课。新手上岗,被人骂骂也正常。   郁明也劝小倩开心点,工作哪有一点磕碰都没有的呢?他又问他姐:“姐,你不找工作了吗?还是以后就做培训讲课了?一节课多少钱啊。”   “两百块。”袁嘉齐承接这个项目并不挣钱,可郁玲大病初愈就如此劳神费心,他再怎么入不敷出,也得给人发点辛苦费。   “两百块?”对面两个人都大吃一惊,一个月才挣一千六?这么点钱,怎么就入了郁玲的眼呢?   眼看只剩几根烤串了,郁玲招呼服务员买单,郁明伸手抢单:“姐,说好了今天是我请你们。”   “就要过年了,你那一万二哪里经得起花?”   小倩放下了手上的烤串,也劝郁玲:“姐,你就给郁明点面子吧。他从来都是吃别人的,好不容易能让人吃他的了。他今天可神气了,唠唠叨叨一整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难得,最后是郁明买了单。   回程路上,自是先送郁明小倩回宿舍,再回海蓝公寓。   看车灯晃得越来越小,消失不见,小倩胳膊拐进郁明的臂弯里:“你姐,是不是遇上什么问题了。两百块一节的课,要是天天都有,那也成,可一个月才八节课。你不是说她之前一年能挣三十万吗?”   郁明怔怔的望向黑夜里:“应该是吧。”   那么多年,郁玲事业上都顺风顺水,挣那么多钱,可让他羡慕了,可感情上连个泡都冒不出来。去年桃花运终于来了,钟乐也很不错,但是人的运气就是有限的,人就是不能两头都占,两头都好,她的事业一落千丈,连身体健康都遭遇一个不小的坎。   他还觉得他姐有变化了,没有那股看谁都不顺眼的狠劲了,自从出院后她再也没有骂过他。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隔了整整四年,郁玲终于回家过年了。不回来也不行,她和钟乐婚礼一拖再拖,最新敲定的日子是正月初九。姜美凤打电话和她说时还心有余悸,应该不会再起波澜吧。   过年再加上婚礼,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热闹的场景。钟家许多亲戚不认识郁玲,郁家也许多人不认识钟乐。过年在前婚礼在后,说什么也少不了挨门挨户的拜年。   不要说郁玲愁,钟乐都不喜欢:“这么多亲戚,大伯二叔四姑大舅二姨三舅小舅的,还不是都住城区。到人家了得吃顿饭打会麻将吧,这逛亲戚都能把人给逛趴下了,还结什么婚?”   双方父母同时出声“别啊”,这酒席好不容易订下了,请帖也再发一遍了,婚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期。但两个孩子一年到头的忙工作,不能过节还让人疲于奔命。陈婷出了主意,初三还是初四吧,再定一个厅,把这些必须要去拜年的长辈亲戚全都给请上,吃顿饭,一次性的拜个年。结婚的新人最大了,没时间一家一家走。我陈婷的脸就搁这里了,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   当然,搁桌子上的还有姜美凤的脸了。   少了这许多的人情应酬,他俩还能安生的窝在家里烤火看电视。   老家的冷是典型南方的冷,湿淋淋的能钻到骨头缝里去。十年前的郁玲,每到最冷的那两三个月,恨不得吃睡都在火桌边,钟家却没有架火桌的习惯。钟家父母一来忙,没有时间坐火桌边上不动弹,二来他们认为不能靠烤火来抵御寒冷,否则人一离开火桌,更容易生病。   钟乐事先也不知道郁家的习惯,从深圳回来当天陪郁玲回去吃了顿饭,出门就召了出租车直奔电器商城,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取暖器,带回了钟家。   在钟家父母全程的注视下,钟乐装好火桌,给取暖器插上电,瞬间它就加热到适合的温度。郁玲脚踩到火桌脚踏板上,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穿这鞋回来,我这脚都不是我的了。”   陈婷拿了薄被出来罩在火桌上。郁玲说:“爸,妈,我在自己家烤火惯了。”   “没事,烤火就烤火吧。”钟自在挥手,“我们家没有烤火的习惯,所以想不到这个。你要有不习惯的地方,就和我们说,和钟乐说也行。我和他妈都是很随意的性子,我们家也没什么规矩。既然你们都结婚了,这也是你家,怎么舒服怎么呆。”他还把沙发上两个靠垫扔了过来,“出去这么多年,家里的天气你们都不适应,靠着吧,省得背也凉。”   郁玲起初是不想一直住钟乐父母家的,她觉得拘束,打算睡一两个晚上,就回自家去。只不过钟乐父母确实不怎么管他们,既不管他们睡觉起床的时间,也不管饭,更无所谓要拖着他们应付人情,倒是比在自家还自在些,她也就不提起这事了。   过年的菜肴总会丰盛些,此刻钟乐便在做老家的传统春节美食,具体名字,郁玲没法翻译成普通话,只知道是一种炸物,鸡蛋混合糯米粉,再加一点点的肥肉沫和香葱,放盐放糖,调成面糊,一条一条的放入油锅里炸制而成。   油滋滋的响,让人无比怀念的香味,充盈这小小的三室一厅。另外三个都起了身,站在小厨房的门口。油锅里,炸条变得色泽金黄,陈婷啧啧出声:“我们钟乐还是能干。”   郁玲见她翘首企盼的模样,扑哧乐出声来。她这婆婆真的和别的婆婆不一样,过年了,厨房柜子里依旧是空空如也。四个人不是得在外头吃,就是得靠钟乐下厨。虽然婚前气势汹汹的给了她个下马威,但更像是无心无肺的闹剧,转眼就没了后文,大而化之的过去,倒是显得人更易相处。   钟乐做了美食,却没法好好享用,脱下围裙说下午要出去一下。郁玲问什么事?   “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哪些同学?”   “就宁少,坤边他们几个,呃,还有泽帆。”   炸物芳香酥脆,不比那同学聚会更有吸引力么,郁玲满嘴热乎乎的,拿手扇风:“更不去了。我回趟家,婚礼当天太冷的话,得在礼服外面套件大衣,我和我妈一起去挑。”   晚上九点刚过,钟乐便回来了。外间下了雨,他把羽绒服的帽子折下,拍打衣裳上的水滴。屋内只有他爸妈二人:“郁玲还没回来?”   “下雨了,又这么冷,应该是歇那边了,没给你打电话?”陈婷说。   钟乐挑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我去接吧。”他又戴上手套去拿伞。   “等等,”陈婷招呼他去餐厅,“你奶奶知道我不会做饭,怕我亏待她孙子和孙媳,熬了老母鸡汤端过来,我一直小火炖着,你要不要先喝一碗?”   正巧他淋了一路的冷雨,身上都快结冰了,鸡汤又是香气四溢,接人也不急在这么一会:“来一碗。”   陈婷给他盛一碗端过来,看他慢慢喝:“等会郁玲回来,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钟乐看窗外黑压压的,雨滴打在雨篷上砰砰直响:“要是一直下雨,我们就不过来了。”   “那汤呢,我和你爸都还舍不得喝呢,要留到明天吗?”   “家里不是好多保温饭盒吗?你把鸡汤舀过去,找个结实的袋子打包好,我拎过去。”   “你还要撑伞。过年了,出租车也不好打。”   “没事,又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你奶奶一个劲问我,是不是孙媳妇也不会做饭啊。我说是啊,钟乐会做。她说那不行,也得自己会做。她等了好久,郁玲也没回来。走之前跟我说,让我稳重些,有点婆婆的样子,要会提要求,女孩子都结婚了,怎么能老在娘家待着。”   陈婷边说边笑,手上打包也仔细。钟乐也开玩笑:“那你有什么要求没,等会我帮你把话带到。”   “我能有什么要求?你们安排好你们的工作生活就好。”   “真没要求?”   “要求是相互的啊。我这个儿媳,不要求婆婆买房子落名字,买车子给彩礼,就连开刀住院这么大事,我照顾她二十多天吧。回来你爸都讲我,照顾什么啊,骨头汤都没熬过一回,可她也没要求我要做好吃的,要尽心满足她啊。那我这个做婆婆的能提什么要求,算咯。”   “妈,越相处你就越知道郁玲的好。”   “不娇气,医院里的事我看得还不多吗?她吃那么大苦头也没对你抱怨两句,”陈婷点头:“倒是你和她在一起后也稳重多了。”   到了正月初九,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的雨停了,虽然还是冷,但总算是难得的露了点晴。老家习俗吃喜酒是吃晚宴,白天时间充裕,也请了婚庆公司,各项事情忙而有度。   郁玲从来都对喜庆场合的玩闹无感。若是可以选,她宁愿选西式婚礼。虽说不信教,在教堂里举办有些附庸风雅,他们也没有美国乡下的白房子和绿草坪,但深圳的海边或是市区公园,都有景色非常不错的地方。两个人,两家至亲,外加三五好友,再有个两人都尊重的长辈做证婚人,举行一场朴素的仪式,吃一顿简单营养的西餐。婚礼是见证是分享,搞得太炫目铺张,容易把自我掏空。   此刻她就是掏空的阶段。早上六点天还是黑蒙蒙的,她就被姜美凤折腾醒来,然后被化妆师折腾,被各种小习俗折腾。到九点,接亲的人才过来接她去钟乐家,再是各种莫名奇妙的穿鞋、踩火盆的习俗。郁玲记得她小时也参加过各种叔啊姨啊的婚礼,也繁琐也讲究,但也没这么经不起推敲的传统。当中也只有新儿媳给钟家长辈敬茶这个说得过去罢了,但那也是太古板了,凭啥钟乐就不用去她家跪拜着敬茶。   她揪着裙角,跑到钟乐身边,凑过去把她的腹诽说了一通。房内人声嘈杂,钟乐也要凑过来说:“那回门的时候我再跪好了。”有人问他事,他转头答了两句,又凑过来笑着耳语:“跪就跪嘛,又不损失什么。”   他今日打扮得极帅气,黑色西装考究精致,将他多年锻炼出来的好身材展现无遗。事实上他还挺适合这身正规的打扮,阳光开朗中带点顽痞的气质,穿起来就不会显得老成呆板。   郁明也跟过来瞧瞧,看到钟乐,拍他肩膀:“乐哥,就差一副墨镜,就是大佬了。”   “那是。就我们家这地盘,方圆十里没有比我更好看的了。”   跟拍的摄像师转过来拍今天的主角,钟乐就着把他的镜头当镜子,摆弄头顶已硬成块的发型,然后把郁玲搂过来,“这是我的新娘,郁玲,很漂亮,是吧,我见到她时都傻眼了,因为她在我跟前从来都没化过妆,”郁玲翻白眼,旁边有人起哄,“难怪不认得,现在的女孩子化妆跟没化妆,是两个人。”   钟乐接着说,“别给我惹事,我的老婆,没化妆一样漂亮,然后你看,”他示意摄像机往下,“她今天穿了这么长的裙子,直接拖地。还有,”他又示意郁玲托起大红礼服的裙摆,露出高跟鞋,“这鞋起码得有十厘米,她也从来没穿过,刚才她走楼梯上来,见到我就伸出双手,知道为什么?因为不会走路了。”   他又指着窗外;“今天气温只有六度,我老婆还是个特别怕冷的人,但就穿了这么件单薄的礼服,天没亮就开始折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她要嫁给我。这一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更会一直爱着她守护她。”   镜头一直在眼前晃荡,数十人前他说得这么直白,郁玲害羞的低了头。屋子里啧啧声一片,有人说:“乐哥,你这说甜言蜜语的功夫跟谁学的?郁家姐姐这么个女强人,就是被你这一招给哄到手了吧。”   外间寒风侵肌,屋内喜气融融,同样都是跟拍,但对摄影师而言,确实是要比在郁玲家有趣得多。   中午两家人去饭店吃饭,下午新人还能休息一会。   迎了两个小时的宾客,晚宴七点开始,泱泱的宴会厅里摆了近三十桌。郁玲的脚在高跟鞋已呆得痛不欲生,司仪才宣布婚礼开始。只能忍着吧。   现代人生活讲究仪式感,挽着父亲胳膊走入婚礼拱门,徐徐步过花童们开辟的花道,到证婚台上与爱人对视,无疑是最有仪式感的事情。郁玲却难以进入状态,只顾对着钟乐笑,直到看到郁治平的眼角有了泪光,一瞬间懵懵的,再一看,隔着的姜美凤已是泪如雨下,把一大早化好的妆全给洗了。至于嘛,她过去搂父母:“爸妈,结婚是开心的事,我又不是嫁出去就不做你们的女儿了。”   司仪还在那里大肆煽情,讲天下父母的苦心。郁玲拿开话筒,低声说一句:“结婚不是离别,不用讲这么多。”司仪一怔,但人家历练场面无数,即刻就把此话题收了尾。   要一桌一桌的敬酒才是考验。但出乎意料的顺利,郁玲在红酒里加了大量可乐,也没人说不好。给长辈们敬酒那也是意思到了就可以,偶有几个不安分的年轻后生,每逢喜事都药闹酒,可不是被伴郎伴娘挡掉,就是被自家长辈摁住。   他俩婚礼延期的缘由,一些至亲好友是知道的,在老家只要不是好事,通常是一人知,众人皆知。如今隔不到两个月再办,眼看郁玲又瘦了一圈,大家将心比心,也不愿意再折腾他们,自然闹洞房这一出也没了。   宴后送完客,两家父母在弄收尾工作,郁玲也要过去帮忙。陈婷说:“你们回去歇息吧。”郁玲确实累了,也没跟她客气,转身就走,陈婷追上来:“我都快给忙忘了,不是让你们回家,我不给你们订了酒店的江景套房,房卡,你问问钟乐拿上了没?别回家,家里我还没收拾呢。”   宁少还未走,钟乐正在宴厅门口和他聊天,郁玲走过去,两人都转身看她,宁少酒喝多了,一脸红光。宁少这个绰号不是什么人配得上的,高中时的他肤白俊美,宛若民国剧里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没想岁月真无情,如今也快变成油腻腻的中年大叔了。   “郁玲,真没想最后竟然是你和钟乐在一起。”   郁玲走近了,他再一看:“还是钟乐你有眼光,郁玲这妆一上,礼服一穿,这身材气质,和明星也差不多。”   即便是恭维话,那也是受用的。郁玲笑着说谢谢,再说起之前郁明撞人的事,也要多谢他从中斡旋。   郁玲问钟乐房卡在哪儿。“在我这儿。”   宁少恍然大悟:“就要走了?对了,今天可是洞房花烛夜啊。”   “妈让我过来问问,今天事太多了,怕丢在哪儿想不起来。”郁玲客气的说。宾客未全走光,她和钟乐理应还呆在这里。   宁少左右瞧瞧,“就我一个啦,没事,你们走,我送你们。”   郁明今天当司机,开了一辆奥迪A4在大堂外候着,宁少推着两人下去,油腻红光中倒是纯粹真挚的笑容。郁玲窝进车厢前,再向他道了声谢:“那我们先走了,以后再联系。”   宁少哈哈大笑:“你是真要和我们多多联系,”他猫了腰,朝已经坐在车后座的钟乐说:“还是你厉害,你瞧郁玲现在这说话声,多温柔,多有人情味。”   车厢内,郁玲问钟乐:“你和他聊什么呢?”   “李泽帆初七就回上海了,托他带个红包过来。”   怪不得,今日酒席上郁玲也没见到那个瘟神。“那前几日同学聚会,他去了吗?你和他说什么啊。”这种场合郁玲想破头,都不知道要如何避免尴尬。   “能说什么,随便聊几句呗。”见面后李泽帆还是挺失落,钟乐私心里也有那么点愧疚,总觉得是他人喜欢在前,自己明明知道还去夺人。但他能怎样?让是让不出去了,长大成熟,也意味着挚交都在慢慢零落。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酒店顶层的江景套房里,钟乐摊在大床上,扯下领结扔一边:“结个婚,累死人。”郁玲也脱了缚在身上的礼服和高跟鞋,再泡了澡。繁重劳累的一天终于过去,她的心情和高楼里往外望的景色一样流畅。   她印象中这儿没有江,只有一条两米宽的河道。陈婷说给他们订了江景套房,她暗自撇了下嘴,心想河边只有稀稀疏疏的垂柳,有什么夜色江景可言。   她尚不知道离开的这些年,这条由西向东穿过老城区的河流,已是面貌一新。河面拓宽许多,宽到河中央填了绿洲,盖了亭台,还修了许多曲曲折折的亲水栈道连接两岸。岸堤修得漂亮平整,堤岸两边高大的垂柳间,依次排开的挂了红灯笼。   正值春节,河道里的音乐喷泉也开了,水有形光有色,空中交相辉映,转瞬间又哗啦啦的全沉寂在黑黝黝的水面,水波荡漾,一会儿泛着蓝,一会儿调成猩红,夜色下更添神秘莫测。   钟乐从背后抱住她:“有这么好看吗?”   “倒也没有。”比不过香港维港边的烟花表演,也比不过南京秦淮河上的璀璨夜景,主要是没想到,一个七八线的县级小城,竟也有了这么漂亮的景观公园。   “都盖了好几年了,”钟乐把头埋进她脖颈间,“别看了,春宵苦短。”   郁玲任由他抱去床上。床是格外柔软,钟乐压下时,她就如同饺子馅被裹在了他和被褥间。四目相对,钟乐问她:“今天可以吗?”   他得问,必须问。自从郁玲住院后,他们就没亲热过,小打小闹都没有。他总担心万一自己没忍住,万一动了粗,让她的伤势更严重。   郁玲声音又轻又小:“应该可以。”   他低头吻她,热切的吻她的唇,她的耳垂,她的锁骨,她的胸脯。他卸下她的衣服,冰冷的夜里只有身体是炙热的:“那我试试,若是你觉得疼,我随时停下来。”   他没有停下来。沉沉睡去时,郁玲想,这大概是这个男人最温柔的一夜了。   翌日早上,两人是被郁玲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钟乐翻身过去:“谁这么不识趣,不知道我们是新婚燕尔。”   是袁嘉齐来的电话,郁玲并没和他说自己正月结婚的事。今天正月初十,他公司也该开工上班了。   挂完电话,钟乐又翻过身来:“说什么?”   “袁嘉齐以为我在深圳,想让我过去公司,讨论下一步合作的事情。”   “你准备那么充分,讲得那么好,他才给你两百块一节课,不厚道。”   “我跟他也要不起价啊。等我回去,听听他的想法再说。”   钟乐搂着她,他的心跳近在郁玲耳旁。这有力的咚咚声带给她满足也带给她安全。   原来安全感真的可以放在他人身上,她从来不信,但那一天她被抱在臂弯里,耳膜被慌乱的心跳声振动,她下意识的揪紧他,挂在他身上,紧绷的神经放松,然后沉沉的昏睡过去。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她怕她连昏睡的资格都没有。   他闭上了眼,她晃他的胳膊:“你睡了?你在听吗?”   “听着呢,你说。”   “以前我一个人过的时候,总害怕自己会失业,怕挣不到钱,在这个不认识人的城市里呆不下去。我觉得生活压力很重,每一天都可能会有危机,其实我从来都没经历过真正的危机时刻,直到那一刻来临,才意识到我搞错了真正重要的事情。”   “你是一个人拼太久了。你要慢慢习惯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害怕你的压力都有人帮你分担,就像我的事情你也会帮我分担一样。”   “对啊,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失业。”郁玲在他的臂弯里舒展身体,“当我躺在床上,流那么多血,失去孩子,还动了手术,醒来时发现身上到处都是管子。那才是痛那才是难受,那样的每一分钟才算得上煎熬,可我知道过几天我就能出院,过一个月就能跑步,熬过去就好了,害怕一点用都没有。所以现在没有工作也没关系,人生总会有最适合自己的出路,对不对?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我们关心着的人也都好好的,不用遭受身体上的痛苦,不需面对感情上的隔离,我什么都不怕。”   钟乐搂得更紧:“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什么都不怕。”   婚礼后,两人即日就要赶回深圳。临走前两家再凑一起吃顿饭。饭后陈婷和姜美凤把新婚的人叫到一边,拿出一张卡递给他们。“前天婚宴收的礼钱,我们都整理出来了,一共十七万八千块。”   “那大都是你们的人情,”郁玲望向钟乐,他俩的老同学都没凑够一桌,“不是说各收各的吗?”   “郁玲,你不是说要装修房子?”   “那你不给了钟乐五十万?够了。”婚宴的开销,郁玲和钟乐都没出钱。她想,这十七万八还是留给两家补费用好了。   “郁玲,你真是见外。大人掏钱给孩子办婚礼,那不是天经地义?我看别人家孩子结婚,家底都要掏空,你俩倒好,给什么都不要。拿着吧,你俩刚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收着吧,恭敬不如从命。” 钟乐把卡从他妈手上拿过,啪的放在郁玲手上。“还要回家收拾东西,再磨蹭就误高铁了。”   姜美凤为他们准备了许多家乡特产。郁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然后站定在她跟前:“妈,你这边收的礼钱是多少?有个数没?”   “八万四,怎么啦?”   “给我看看单子。”   姜美凤拿了过来,郁玲快速浏览一遍:“舅舅给了一万,小姨给了五千,三叔给了三千,还有郁明给了八千,啧啧。”   郁明都给了八千,还挺让郁玲意外。   姜美凤趁机说:“再也不要说你弟弟心里没你了,我都说他经济不好,不要给这么多,他说他到深圳后,更晓得姐姐的难了。结婚一辈子就只有一次,他给得再多都不为多,只可惜他没有更多钱了。剩下的钱,他给小倩买了个钻石吊坠。他手机屏幕都碎了,老早就说要换手机,可这次回来过年,我看他用的还是那部手机,只是找人把屏给修了一下。”   “你为他说这么多干嘛。我先结婚,他后结婚,他能在我这里吃了亏?”   “你们是姐弟,不要一天到晚说谁吃亏了谁占便宜了,我不爱听这个。”   “我把我们这边收的礼金,都退给你吧。”   姜美凤抬起头,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次结婚的费用,你花了也有小十万吧。”郁玲坐下来,看她妈拿了个5L装的塑料油壶,把瓶口处剪下。瓶口变大了,土鸡蛋就一个一个的放进去了,放一层土鸡蛋,撒点糠,再接着放鸡蛋,再撒糠,都装满了,然后拿透明胶带把剪下的瓶口再给粘上去。这样操作,鸡蛋不会在旅途中破碎,油壶有把手也好拎。妈妈们的生活智慧也是无穷无尽的。   “我看小倩爸妈,这次态度好多了。郁明的婚事怕也就在这一两年了。他要结婚,可不是你花十万就能搞定的了。”   姜美凤叹气:“可不是,到时候再说吧,钱也不是我想来它就能来的。”   “我现在没工作,房子又要装修,三四十万是要投进去的,可这都是钟乐他家的钱。郁明结婚到时你不要指望我,我没钱,就算有钱我也是先顾好自己,所以只能现在把你的钱退给你。”   姜美凤拎了拎油壶,再晃一晃,看粘好的地方够不够结实:“你不用退给我,自己留着用。哪有嫁女儿一分钱都不花的爹娘,说出去,我都要遭人骂的。郁明的婚事,顺其自然吧。你看你拖了这么多年,不也找了个挺好的?小倩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境况,好算不上,差也不至于。她若是心气太高,即便现在嫁了郁明,将来也是会后悔的。”   “况且也没这道理,你收了婆家的礼金,退了娘家的。将来要是被知道了,怎样也解释不过去。”她在厨房里四处兜兜,看还有什么郁玲爱吃的,一并捎上。   “到时候我挣钱了,不就补上数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袋子已占据半个餐桌,不能再提了。郁玲说:“你给我这么多干吗,分些给郁明!”   “给他干嘛,他做还是小倩做啊,浪费。再说他一个大男人,没生病,又不用生孩子,吃那么好做什么?”年前乡下亲戚拿来一袋子干货,上好的野生菇子,姜美凤也塞进包里,“让钟乐多炖点鸡汤给你喝,什么都别放,就放这个,就很香。”   “搞得我好像是第一次出远门似的。”   “可不是?你个没良心的,四五年才回家过一个年。”可亲生的女儿为什么都不肯回家过年,以前她认为毛病全出在郁玲身上。“玲,我承认我确实是偏疼郁明一些。以后你生了孩子才能体会得到当妈的心,能干的优秀的孩子,就任他出去闯出去拼,不上道的孩子呢,自然天天挂念着,还想死命拽着拉着,把他给拉上道来。”   “你这钱还给我干啥?我心里清楚得很也愧疚得很,你结婚了,我只能为你花这十万块,我们家家境本来就没钟乐家好,还有两个孩子,我没法像钟乐爸妈支持他那样来支持你,我还得把所剩的积蓄都用在郁明身上。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也希望你不要那么计较,郁明再不成事,他也是你弟弟,以后你遇上大问题,爸妈老了走了,一点忙都帮不了,他也不会不管你,就像你再怎么嫌弃他,你也不会不管他。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稳定的关系。”   一番话说得郁玲都快哭了,她拎起箱子要下去,“好了,我知道了,钟乐快过来了,我们先把东西拿到楼下去。”   姜美凤把最重的袋子抢过去:“九十斤都没有的人,有什么力气拿行李?”   母女俩在楼下等着钟乐。姜美凤再三叮咛:“回深圳后,让钟乐多做点好吃又营养的菜。你啊,真得吃胖点才行。”她想起一事来,又笑道:“钟乐啊,真是个挺逗的人。”   “怎么啦?”郁玲看向姜美凤,她那张被冻得红彤彤的脸颊中亦带上了几缕春风。   “还是你住院的时候。有个下午,他看你睡着了,就叫我出去,说和妈妈喝几杯。哪有女婿专门请丈母娘喝酒的呢?我就去了,医院北门口的大排挡里,他红着眼睛跟我说你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让我不要什么事都和你吵,也让我不要什么事都偏着郁明,他说你心里都有数呢,哪里对郁明不好了。他还说让我多爱着你,顺着你,说你这种人就得顺毛捋。”   “之前你怎么不跟我讲啊,他还说了什么?”郁玲觉得诧异又好笑。   “大概他心情也不好,喝多了几杯就话多,就这些话,唠唠叨叨个没完。也好,是个话痨,你也就不用那么寂寞。”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一回深圳,郁玲就去了趟海天顾问,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街道办对她的授课大加赞誉,年前就已把这次培训作为辖区民生帮扶的特色项目向上级部门汇报。当时区政府就有意向要在全区推广。年后刚上班,袁嘉齐就得到他们确认购买公司服务的消息。   “区政府倒是一直很重视对底层弱势群体的帮扶,但以往的再就业培训都搞什么手工技能培训,找一堆中年阿姨做手工皂,永生花啊,当兴趣还差不多,当职业,压根就吸引不了急切需要提升职业水平的年轻人。再说现在南山区房价冲天,动辄七八万的单价,高新园区旁边的农民房一个单间月租都是五千块了,还留在这里挣扎的年轻蚁族和本地年轻人,根本不会考虑这种低附加值的技能培训。这个我前期也是做过调查的,所以一月份我们一出手,反响就特别好。”   郁玲附和,心想街道办都能如此雷厉风行,年前就递交了报告,大概也是出自袁嘉齐之手,人家当年在世方就是做简报的好手。她问:“南山区有多少个街道办?”   “8个街道,98个社区。”   “啊,那有得忙了。”老是这类职业培训,档次也是过低了,但也正好给她练练口吧。   “这样吧,等我们和区里签了合同,具体的跟进就由你负责了,毕竟这笔单是你挣回来的。按回款结算提成,35%,可以不?你若忙不过来,可以找外面的小朱小秦,她们都是助理讲师,总之,你来分配安排。”   “这么高?”据郁玲了解,政府采购项目的利润空间并不可观,还分她这么多,可见袁嘉齐的目的,并非只是单纯的为了挣这一笔钱。南山区内国家级的高新企业就有一千六百多家,上市公司一百多家,大多集中在高新技术园,能和区级劳动、人力部门保持良好合作关系,对一家刚成立的小公司而言,无疑是受益匪浅的事情。   “谁叫你是郁玲,出手就不凡。本来我还焦头烂额,二三月份是业务淡季,钱一笔没挣回来,房租工资得照发。”   “也是运气。”郁玲由衷的希望,2016年她能延续这样的好运气。   见她神采奕奕,恢复干劲,钟乐也开心,劝她干脆把装修全包出去,选一家知名的家装公司,用料施工都有保证,费用会有那么一成的上浮,但是让人放心省事,还能让她把精力都用在备课讲课上,一举多得。   郁玲又忙起来了,虽然挣的还是没有以前多。但讲过十来节课后,她发现这份工作带给她一种奇妙的踏实感。每讲完一节课,这种感觉就强烈一分,就好似身后走过的地方都钉了一个梅花桩,看着就结实。   钟乐帮她分析,因为你是独立作业,虽然你也会和客户、学员沟通,但严格来讲,你没有领导没有下属更没有需要配合的同事,工作的内容时间节奏完全自控。   “有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来我还挺适合自由职业的。”   在另一个街道办讲完一期培训,课件里她又添了不少内容。帮她整理PPT的小朱说:“郁老师,你这课案都可以出书了。”   郁玲只当是恭维,笑笑而过。袁嘉齐却亮了双眼,让小朱转过电脑:“我看看。”他点头,“确实不错,让我想想怎么让它的价值最大化。”   过几天他再联系郁玲,说他有个构想,想听听她的意见。一直以来他都想开发一个职业咨询平台,主要为中小型企业服务,但眼下公司的规模架构,还无法支撑起这个平台。小微企业,活下去最重要。但尚有另一个方向值得一试,可以做一款职业提升顾问APP,受众对象则是工作三年内的职场新人,这些人普遍都有提升职业素养的需求,有些甚至还处在迷茫期,不知到底该选什么行业工种。而市面上几乎清一色的都是求职面试APP,专业的职业咨询少之又少。   公司自行开发,显然成本过高,他打算外包出去。关于APP的内容和界面,他的想法也还在雏形阶段,只是那天小朱说起郁玲的课案,让他灵光一闪,觉得可以在这些课案中挑出一部分精华案例,做免费培训,以此吸引客户,再根据他们的定制需求,开展不同价位的会员制服务。   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思路,虽然还很模糊,但郁玲也觉得可行:“那你了解过没有,做这款APP的成本?”   “初步算过,保守估计25-30万,如果还算后台的运维和宣传推广,半年内起码要50万。”   “那盈利呢?十个客户百个客户来公司逛一圈,总会有那么几个会下单买服务。但APP想要盈利,注册用户必须是百万级的。”   “所以,风险也挺大的。假若项目上线半年还不能进入盈利周期,基本就是死翘翘了。”   “那50万,你去哪里拉投资?马晓兰?”   “晓兰现在是晨星的人事总监,工作忙,家事多,已经婉拒我好几次了。”袁嘉齐突然问她:“你有兴趣没?要不我们一起合伙。公司注册资本是30万,我再出30,你出40,占股四成,如何?”   出乎郁玲意料:“我还真没想过要自己创业。”   “工作这么多年了,大家也心知肚明,与其卡在瓶颈口,再去别的公司将就,还不如自己拼一把。”   这倒是个大事。郁玲说:“容我回去想想。”   钟乐一听也很惊讶:“老婆,你是要创业了?之前你不还说我俩是最按部就班的人。”   人活着,就总有被自己说出去的话打脸的时候。   “时势逼人。这几年整体的民营经济环境都不好,世方从2013年起就停了人力财务等后勤部门的校招,就连社招也都卡得很紧。差不多规模的公司,也都在缩编员工。今年还放开二胎了,我这种已婚待孕的妇女,是人才市场里最不受人待见。我实在不想再辛辛苦苦的找工作,结果找来的比世方的还要闹心还熬不住。更何况,我也不想再过之前的生活了。医院里躺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值得。八年了,那么多时间,我应该多匀一些出来,自己散心也好,陪伴家人也好,可我都没有,我的生活被工作填得很满,但我意识到了,那不是充实,更不是快乐。”   曾经,工作能带给她安全感,因为有报酬,明码标价,一月月一笔笔的打入她的银行账户。她眼见他人谈情说爱欢笑着,又眼见他们为此争吵失落,一番付出打了水漂,再低头算算自己的荷包,更觉得一颗心稳妥极了。她想,这世上的许多付出和回报都不成正比,若还有没那么有失偏颇的,也就只剩工作了。   可是八年过去,郁玲却发现,除了用她本该无比珍惜的时间和健康换来的一点钱,工作又还留了些什么给她?她曾看不起的那些工作两三年就去生小孩的同事,没错,职场确实还没她混得好,但人起码留下了家庭和孩子。她曾卖力工作八年的世方,对她毫不珍惜;她积累了不少的技能和心得,她以为可以在职场里游刃有余的闯荡,可这同样是双刃剑,年龄及性别歧视一直相伴相随。   此前她志向高远,认为自己在三十岁左右定能爬上管理层位置,风光无限,所以一直没想通,为何每家公司里四十岁以上的普通员工会那么少。那些人去哪儿了?他们被迫退休,被迫改行,被迫创业。   郁玲心有戚戚焉,也终于认可自己也就是普罗大众里的一员。   “创业会很辛苦。”   “工作也很辛苦啊。但是自己出来做,哪些事情必要,哪些事情是能免去的,心里是清楚的,再说时间也是可以灵活安排的,也可以在家里办公。说真的,要是让我一个人出来单打独斗,我还真是不敢,但有袁嘉齐的公司在这儿,已经搭好了基本的架子。如果我参股,就再去游说马晓兰。这两个人都是我在世方认识的,袁嘉齐的沟通和执行力一流,马晓兰有远见、洞察力一流,和他们联手,我还是有点信心。”   “那就放手去做吧,我支持你。”钟乐从来都是个乐天派,郁玲有五成信心,他就有十成信心,“对了,你刚才说要做什么APP,需不需要我……”   “打住,打住,”郁玲双手在胸前交叉,“我们家还在搞装修,你记得吧,我再投了这四十万到海天,就真的身无分文了。你别想着跟我干,乖乖的在晨星上班。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我的营养费,孩子的奶粉钱,都指着你挣回来。”   “我没说要辞职干啊,但我可以兼职,帮帮你们忙。”   “也是。”袁嘉齐马晓兰和她都是做人事出身,在技术方面可谓三张白纸。   马晓兰听闻郁玲参股,主动找了过来:“你们什么情况?”袁嘉齐把他打算做APP和咨询平台的想法说了。马晓兰瞪他:“真是的,袁嘉齐,你没和我说这些啊。”   “那时想法不成熟,不敢说,怕你笑话。”   “这才像是创业的样子。”马晓兰看着前方两米远外立着的白板架,“之前你和我说做企业培训,我心里就犯嘀咕,就这么点规模人员,大公司的业务接不来,小公司也不一定鸟你啊。培训市场价钱也是公开透明的,你这一单单挣小钱,得猴年马月才能盈利?现在谁开公司不借助互联网平台,那些卖奶茶的都比你有觉悟。”   “但成本不小啊。一个APP做下来,把我和郁玲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全扔进来了。”   马晓兰看了郁玲一眼,“铁公鸡投了多少钱?”   “40万,嘉齐60万。”   “可以啊,这么大魄力要做老板了。”马晓兰略一思索,“你们只打算做一个APP?为什么不把企业咨询平台的APP也一同做了。找同一家外包公司,有些模板可以重复使用,报价应该能优惠一些,然后后期的运维和宣传也不必出两份力了。”   “投入太大了。而且同时推两个,没有重点。”新凑出来的这70万,可不只管APP的项目,还有公司传统的日常经营。这已是捉襟见肘,甚至还得寄希望于传统的经营模式,在这两三个月内就得挣回每月的费用。   “这样吧,我也出25万,你们两个匀出一些股份给我,我是最后加入的,又不管公司具体运营,只管分红,占股就稍少些,15%,够可以了?”   袁嘉齐望向郁玲,见她没有意见,便道:“那好,我和郁玲各减少7.5%股权,我让人重新拟股权合同。还有,之前我给自己开的工资是每月五千,交五险,公积金目前就算了,我们交不起,我给郁玲开同样一份工资,至于晓兰,暂时就免了你的。”   五千工资也是少,袁嘉齐她不管,郁玲怕是把自己老底都抽出来了,马晓兰转下眼珠:“那目前还有的线下项目,提成怎么弄?这样吧,郁玲要是接着讲课,该给的讲课费照给。然后我们三人,谁拉来的项目,提成都按照公司员工水准,也照给,如何?”   再好不过了。每个人的利益都照顾到了。   “那今天会就先开到这儿吧。找外包公司这事,我回家找钟乐商量,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你们要是有想法,随时联系。”   “今晚就开始做需求了?啧啧,这速度,对呀,我差点都忘了你家的钟工程师,虽说他目前还在晨星,但我作为代理人事总监,也不介意他有空就到这里走走。创业初期,能省钱就省钱,能白用就白用。”   第七十六章   马晓兰快人快语,袁嘉齐和郁玲做事也丝毫不含糊。三月底,海天顾问才确立了互联网咨询的发展方向。四个月后,第一款具备主要功能模块的APP已经开发出来了。   从最初和外包公司接洽,到提交产品需求,到架构策划,到界面设计,再到测试审核周期,每一个重要的节点,钟乐的参与可谓广泛而深入。袁嘉齐说他是名义上的技术总监,等项目盈利了定会给他一个“隆重”的交代。钟乐说,不用单独给我,给郁玲就行。他下了班后还往这边跑,无非是想这事是他专业内的事,他多帮一些,郁玲无论精力还是费用,都能节省一点。   到最终确定的版本上架到了应用商店,郁玲才吐了口气。钟乐说事情不算完,才到一半呢,你们是不是还得招个产品经理,再不济也得招个渠道推广吧。围在他身后的两人面面相觑,他解释得直白,说新的APP上线,最初注册登录的那一批种子用户,一定要保持黏度,要不断的收集问题,和技术、运维即时沟通,解决问题优化版本;还有新的APP如何推广,公司费用有限,也要好好布局渠道,尽可能把营销的每一分钱都用到刀刃上。   袁嘉齐说:“招什么产品经理啊。都是在软件公司里呆过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们自己上。”   郁玲沉思一会,说:“你找个和你关系不错的产品经理,约他出来和我们聊聊。还好这不是敲代码,也不是不懂就一点都不能上场。我们一边做起来一边熟悉。”   到八月中旬,这款名叫“职道”的APP正式发布,配合首发公司购买了微博营销,热度上升得快,去时更是了无踪影;与此同时,公司的微信公众号也已开展免费的会员营销;办公室仅有的六名员工,还不停地人工转发各类广告软文到微信群、朋友圈、知乎等有大流量的公共平台。忙乎了整整七天,注册用户数才刚刚破一万,其中只有143位用户购买了30-150元不等的会员服务,首周收入才七千元人民币。   局势不太乐观,但近百万的费用都已经投进去了。是的,郁玲发现,无论装修房子还是开公司,最后的花销总是要远远大于预算的。可到这时,所有人除了拼命向前,穷命推广,别无选择。好在这大半年里通过和政府部门的精诚合作,他们打开了小微企业界的大门,已拿到十几家小微企业的培训订单,不仅能够弥补传统业务费用,还能稍有盈利,用来支撑线上的产品宣传。   海天顾问的两位老板加上四位员工,再加一位友情赞助,整整三个月没有休过一天假。每到周末,甚至是平时上下班的高峰期,他们便拿上彩页单张,去商业区人头攒动的地铁站,去写字楼裙,去政府行政大厅,去职业学院,去大学的招聘宣讲会,去人才市场。   所有他们认为的职场新人最频繁出没的地方,全都一一踩过。   苦力大家都出了,脑细胞也费得不少。和客户接触越多,郁玲发现他们实际上也是求职招聘网站的目标客户,提升和换工作的需求同时存在。她极力主张在主流招聘网站购买长期广告位,人家店大价高,谈判时他们不得已把自己的广告位也当成了对价的一部分。   到十一月底,APP的数据终于不再那么磕碜了。注册用户已达65万,日均浏览量近20万次,转化率到了1.5%左右,虽然还未能扭亏为盈,但是大家都松了口气,活下去似乎是不成问题了。   可市面上似乎出现了同类型竞争产品,亦在大举宣传。   郁玲还不以为意,认为跟风过后,大家终究都是要实力说话的。   袁嘉齐高度紧张,说大家都在产品初创期,受众完全重叠,不是它拿钱砸死我,就是我拿钱砸死他。可是他们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毕竟他是大股东,袁嘉齐熄掉烟:“只能去找天使轮了。”他转向郁玲,“公司运营目前都交给你,我去找找投资人,看看他们开的条件。”   谁说万事是开头难,万事是事事都难。“也好,”自三月底到现在,郁玲已在创业者的路上走了八个月。创业有多难,那远不是坐格子间的白领所能想象到的,但创业带给郁玲从所未有的干劲和充实感。若是以前袁嘉齐说要去找风险投资,她可能会犹豫,会怕他人插手公司事务,股权分散,越来越乱。   可眼下公司要过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她却越来越豁达,越来越无畏。她明白她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是桩好的生意,那就够了。   这一年过得极快,真是极快。   早上钟乐睡醒后,问郁玲是什么日子。她迷糊着眼说什么日子,不就是周六嘛。确实他们好久都没痛痛快快的过个周末了。   钟乐摇头:“你真是为公司操碎了心。今天可是11月26日。”   啊,郁玲瞬间清醒,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转头望向钟乐:“你打算怎么过?”   “你打算怎么过?”钟乐反问她。   “我,带了公司的单张回来,打算等会去塘朗山跑步时,分发给路边的行人。这边上有深圳最大的经济适用房小区,住了不少单身白领。”   钟乐盘腿坐在床上,无可奈何的看着她。郁玲吞吞吐吐的问:“不行吗?”   “行,你要怎样都行。那跑完步,分发完单张,能不能赏点时间,和我一起吃个饭,再看场电影。”   “那没问题,我正好也想歇歇,去做个SPA,放松放松。”   钟乐下床,从他包里取东西出来,郁玲瞄到边角,黑色的盒子,是个礼物,还是个贵重的礼物。一个鲤鱼打挺,她就趴到了床尾:“给我买什么了?”   除了刮风下雨和身体抱恙,晨跑她是一日未落。她还去了健身房练力量增肌,身体确实比以前要结实要灵活,就连精神气也是蓬勃向上。八月份他们搬进装修好的房子,两家父母都过来小住了一个星期。虽然那时他们忙得昏天暗地,姜美凤却说重了多少,有个七八斤吧,瞧着就健健康康的。   钟乐打开盒盖转过来,是一条蒂芙尼的玫瑰金项链,吊坠是镶嵌的圆形钻石,简单大方,倒是符合她的审美。她接过来戴脖子上:“你还会买这个?”   “我怎么知道?但我老板说他老婆非这个牌子的珠宝首饰不要,说简单优雅知性,我就记住了,反正这牌子也大,买了总不至于出错。”   像是他干的事,有时郁玲觉得他比自己还要稳妥。   郁玲一看盒上印着的标志,是哦,是个牌子。“这得多少钱啊?咱家现在穷成这样了,你还存私房钱买这个?”她佯装生气,实则开心。   “真是的,存私房钱不给自己充游戏,不给老婆买首饰包包,难不成还买油盐酱醋?”   有天气预测说今年深圳的冬天会是个暖冬。这应该是准的了,因为这一天郁玲和钟乐出门,外间气温仍有27度。相隔600公里的老家,气温跟过山车似的从18度掉到5度,好不容易爬到12度。姜美凤打电话过来,说这两天冷得她把羽绒服都拿出来。   公园外头人来人往,手机放耳边也听不清楚,郁玲干脆开了免提。钟乐凑过来说:“妈,你干脆来深圳过冬好了,今天阳光灿烂,我们还穿短袖呢。”   姜美凤在电话里就笑开了花:“我过来干什么。”   “给我们做好吃的,这阵子我们可忙了。”   “郁玲有了没有?她有了,我过来还差不多。”   郁玲把手机拿回来:“妈,这有什么好催的。”前方公园门口围了一堆人,似乎也在搞宣传活动。“妈,我有事呢,有空再聊。”于是把电话挂了,和钟乐凑进去看。   也是一个新上线的APP在做地面推广,见郁钟两人一身运动装扮,赶紧走过来:“两位过来跑步还是爬山?”   郁玲接过彩页一看,是个户外运动APP。   “两位对户外运动感兴趣吗?我们经常会组织驴友活动,想参加可以扫一下这个二维码。”   钟乐问:“扫吗?”   “扫吧。大家都是创业者,都不容易。”   扫完码后,这个穿橙色文化衫的女孩子再说:“今天我们在塘朗山搞定向寻宝活动,两位参加吗?前三名都有奖励。”   “什么奖励?”   顺着橙色女孩的指示,郁玲看到一张大大的海报,仰头一看,湛蓝天空中海鸥飞翔,绿色岛屿边椰林别墅,破坏这番纸上美景的是硕大的黄金字体——马尔代夫□□机票,另加浮潜套餐。她看向钟乐,“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蜜月旅行吗?”   “对啊。”钟乐回答,望向橙色女孩,“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这是第一名的奖励。定向寻宝时间是三个小时,深圳五个公园同时展开,活动结束后我们会统计,规定时间内寻宝最多,自然就能得到这个奖品。”   郁玲仔细研究了这张海报,啧啧两声:“你们是拿到投资了吧,搞个地面推广都这么阔气。”   女孩笑笑说:“我只是今天过来帮忙的。”旁边一个年级稍长的男同事接话,“是的,我们都拿两轮投资。”   郁玲心想,原来你们混得比我们好。她把所剩无几的单张从袋子里掏出:“我们也正在创业。大家相互支持一下,扫个码吧。”钟乐见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看来也是几个月的地面推广,把她脸皮磨厚了许多。   “没问题,没问题。”眼前这对年轻男女从身材和装备来说,都是他这个区域的强势选手,一定要争取下来。橙色男同事接过单,让他团队里每个人都扫了一遍,然后再转身过来:“你们参不参加?”   “参加。”郁玲正在看活动说明。   橙衣男子问:“你们要不要和他人组个队?”   “不组队,就我们两个,机票又不能分。”钟乐不假思索的拒绝,郁玲问:“你这么有把握?”   “我在成都玩这种活动就好多回。”他环视了四周,“你看这些人都不咋的,我有经验。”说话间他已登录这款APP完成报名,打开了电子藏宝图和GPS。   十点礼炮声响,寻宝活动正式开始,一堆人朝着公园门口的上山路狂奔。钟乐悠哉游哉的喝了水,给郁玲戴上帽子:“现在就跑,还是上山的坡,没几分钟就都累了。”   塘朗山公园位于深圳南山区的东北部,山脉以东西走向为主,面积有10平方公里,是真正毗邻城市中心的郊野公园,公园开发有限,定向寻宝活动范围只在第一期的塘朗峰景区。   这一年来,两人在这条登山道上来去无数回,这儿的地理环境比旁人要熟悉得多。钟乐方位感极强,出发前已对藏宝图做了研究,规划了线路;郁玲观察力也不弱,总能在各种掩饰混淆的大致范围内一眼看到宝物所在。两人配合有度,一路上竟是收获满满。   这日的阳光也甚是配合,始终高悬于空。站在半山腰上就可见到分明的城市景色,没有一丝雾没有一丝霾。山间的树湖中的水,山外屹立着的数百大厦,容貌都格外新翠溢彩。   眼见到了结束时间,两人背着包飞奔在下山的环道上。   奔跑了十来分钟,钟乐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停下歇一歇。”   风呼拉拉的从身后吹来助力,郁玲越跑越惬意,大声朝前方喊:“不用,我觉得我这速度,能去跑个半马。”   钟乐朗朗的笑声从风中传来:“今年不行了,报名都满了。明年我们一起跑个深马。”   截止时间两分钟前,他们到达出发的活动集合点,大口的喘气,短暂的等待。五个公园活动点的人都实时在APP里更新了信息。天时地利再加人和,这个第一名想不是他们的也难。   工作人员给两人颁发了一张烫金的获奖证书,说,你们要保存好这个,得靠它才能去公司行政部订□□马尔代夫的机票。   听着就不踏实。郁玲咯咯的笑,和钟乐说,其实海天也有挺多不靠谱的时候,第一批用户一听说要弄会员制,都担心我们会骗钱跑掉。走吧,就相信他们好了,等我们都空出时间,就去找他们订机票去度假好了。   回家的路上,两边的紫荆花又迎来了花期。年年如此,开了又落,落了会开。   全文完 本书由 可爱的小风千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