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然墨染砚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下黄泉 作者:陆左左 文案 凡事有一点偏差 便可能身葬黄泉 日常向/伪骨科/重组家庭/放飞自我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爱情战争 主角:钟贞,萧珩 ┃ 配角: ┃ 其它: ==================   ☆、一   闭上眼。   ……   梦里是片醒不来的红。   钟贞睁开眼。   下午三点三十分。   她抬手揉揉眼睛,手臂下压住的试卷轻飘飘地掉到地上。   向后靠着,午睡后身体的酸软让她提不起精神。   她歪头,眼神放空。   窗外林荫摇曳,树影在她脸上晃动,忽明忽暗。   钟贞回过神,看清地上那张卷子。   一张高一的语文卷子,她爸拿给她做的,说是要上高中了,暑假里不能丢掉学习。她嘴上应着,等他来查作业时她才开始做。   昨天晚上,她爸心血来潮给她讲解这卷子上的文言文。   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做老师子女,总归是不容易的。   钟贞对此深有感悟。   又眯了会儿,她慢慢起身,赤脚走到厨房。   拧开水龙头,钟贞低头侧着,囫囵地洗了把脸。   打开冰箱正想吃点什么,电话来了。   玄关。   她一手撑在鞋柜上,耳朵和肩夹住电话,撕开一罐酸奶的包装,喝了一口。   电话那头,是她父亲,钟竹生,钟老师。   “贞贞,我在赶回来,马上能到……你阿姨现在到小区楼下了,去接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在家里吃一顿饭,明天送你——有一位哥哥,你还没见过……”   那头嘈杂声不断,钟竹生很快就挂了。   钟贞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她前两天又去理发店把头发修了修,自从中考结束,她就剪了个短发并修修剪剪保留至今。   发梢齐耳,她垂头的时候能遮住大半张脸。   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牛仔蓝的棉质热裤。   钟贞将两侧头发别到耳后,蹬双球鞋下楼去接人了。   八月中旬,小镇酷暑。   底层楼道昏暗阴凉,阳光穿过电子铁门上的缝隙斜照到地上。   她一手遮在额前,正要推门——   门被人从外拉开。   她和来者打了一个照面。   钟贞愣住。   他身后是钟竹生和秦淑原。   她往后退几步。   三个人从大太阳底下走进来。   他到一旁,眉眼暗下。   钟竹生说:“钟贞,这是你阿姨的儿子,萧珩。”   萧珩的视线始终停在底楼阴暗一隅,眼神很静谧,眉角眼梢敛着。   时间在他眉宇间的流动是慢的。   他所站的位置是暗的。   但仍叫人舍不得挪眼。   仿佛他一个眼神望向你,周遭的光就全从电子铁门的缝隙中冲进来,冲到你眼前。   那刻,黯然失色的绝对是天地。   只有他是永恒的。   镇上旧小区没电梯。爬楼期间,钟竹生和秦淑原聊着。   钟竹生转头看跟在身后的女儿,“贞贞,你们同届,明天我和秦阿姨送你们去弇高报名。”   秦淑原在钟竹生身侧,“是同届,但萧珩比贞贞大了近一年,萧珩是十月底出生的。”   “是一年多了,钟贞早上一年学,她生日月份更小。”   聊着聊着,钟老师忽怔,顿了一步,“贞贞,叫哥哥没?”   钟贞在偷瞄萧珩,被点名心下一跳,脚步也错了。   一脚踩空。   有人在身后托住她。   钟老师在前头喊,“贞贞?”   不知不觉中,俩大人走到了上层楼的楼梯,而他们还在下一层楼梯上。   钟贞没敢回头。   他自然平视,目光落在她脖颈处。   那处发线乌黑饱满,羊脂玉般肤质,极其白腻,仿佛握上去会滑手。   她规矩地喊了声:“哥哥。”   他松手。   ……   小区一共六层楼,钟贞家在顶楼。   钟竹生是第一次带秦淑原到小镇的家中,于是领着她将这套房看了遍。   钟贞打开门时,钟竹生和秦淑原在阁楼上。她将球鞋脱了放到鞋柜里,转而对立在门口的萧珩说,“你等一下。”   他看她蹲下.身,打开了另一侧的鞋柜在找什么。   她几乎钻进鞋柜里,双膝跪在地上,上身探进去。   萧珩倚着门框打量她。   她忽地转头,将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到他脚边。   萧珩俯身,垂眸穿上拖鞋,低声和她道谢。   钟贞已经听不到钟竹生他们的脚步了,她看萧珩反手关上门,脑袋里像一锅煮开沸腾的水,被蒸汽闷住了。   快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   “你……”   他抬眉看她。   她搭话:“你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萧珩视线移开,瞥见镜子里的钟贞,她的眼睛发亮。   他回:“我不清楚。”   钟贞自顾自:“以前有人不知道,还说我爸封建,给我取这名。其实是我妈妈喜欢女贞花,女贞花开,就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叫钟贞。”   女贞花。   他稍微有点印象,是那种细软的白色花,花瓣小得仿佛能立在指尖。   一小簇一小簇的,盛开在翠意中。   有泼散的浓香。   气味招摇,但花型很秀致。   萧珩说:“我以为你名字的意思是,钟叔叔对你母亲钟爱忠贞……原来,不是这个意思。”   钟贞怔住。   这语气很奇怪。   但他望向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平和。   钟竹生和秦淑原不知何时从阁楼上下来,站在钟贞身后,萧珩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   钟老师眼神欣慰地看着萧珩,说:“我要是也有萧珩这样聪明的儿子就好了。”   秦淑原笑着,“说什么呢,贞贞乖巧可爱,我做梦都想要一个。”   钟贞偷偷瞥眼萧珩。   他侧脸线条分明,轮廓很深,站在暗处就愈显。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秦淑原说话的当口,她余光撞到他的眼神,那意味不明的沉郁,转瞬便散了。   他仿佛和她不一样。   不过钟贞不明白。   外头是八月末的流金铄石。   屋内的萧珩是十二月末的冰棱。   冰棱也会有戾气和不满?   …   饭桌上,钟竹生和秦淑原时不时搭话聊着,坐在一侧的两人倒一言不发,除了钟贞无言的偷瞄。   她发觉他的一双手像艺术品,应该会适合弹钢琴。   钟老师夹了菜,没吃,搁下筷子,说,“贞贞,萧珩,我和淑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   钟贞下意识喝口汤。   萧珩抬眼,教养很好地洗耳恭听。   秦淑原扫眼萧珩,又微笑看钟贞,说,“我们准备明天送完你们去弇高后,就去弇城民政局领证。”   钟竹生继续:“我们的日子定了,就和一些熟人吃顿饭,不走大的形式。”   秦淑原点头:“不过,是在你们两人军训的时候办……”   这种事情,他们两人不说钟贞也觉得确实该如此。   这么做就避免了许多尴尬。   再说了。   她还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萧珩成了她名义上的哥哥。   钟贞应了声。   萧珩低头漫不经心地搅汤勺,嘴角微弯。   秦淑原展眉一笑,对着钟贞说:“贞贞,等你们上弇高了,军训结束也就不用住宿了,我在弇城有一套房,离弇高又近,贞贞,你爸爸平常都在镇上教书,所以你们两人和我住着就好……”   钟贞眨眼睛。   “正好,萧珩会钢琴,到时候教教贞贞……”   她直觉还挺准的。   萧珩会弹钢琴。   钟老师也应和着秦淑原,“是啊,贞贞,住着要懂事,和哥哥好好相处。”   秦淑原看向钟竹生,“萧珩性子冷,不爱说话,贞贞活泼,正好带带,而且,要是贞贞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去问哥哥。”   “我打算,让萧珩和贞贞住对门,这样也方便……”   钟贞只机械地喝汤。   秦淑原突然喊,“萧珩。”   萧珩抬头,眉眼冷淡,“我会照顾妹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瞎、看,会有好效果   ☆、二   翌日。   钟竹生起了大早,他将钟贞叫醒后,下了碗面条给她。   她坐在客厅,窗外热气渐渐浮起,钟贞望见外头树梢上的叶子绿得发亮。   今天一定会很热。   细面,溏心蛋,面汤里有紫菜干虾。   钟贞咬住筷子,想起昨天见了第一面的哥哥。   而今天,她还会再见他。   …   弇高正式报名的这天是周五,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校门口车水马龙,车子只能沿路停靠在后头。   秦淑原下车,绕到驾驶位那侧,轻叩车窗。   钟竹生正在解安全带,听到声音,降下车窗。   “你要着急就先回学校,我们的事下午再办也不迟。我带着两孩子报名去宿舍就行了。”   钟竹生今年是初三班主任,原本今天他得待在学校。   女人的通情达理让钟老师万分感激。   二十米开外。   钟贞和萧珩站在车停靠的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这儿灼人的阳光被挡住,舒服点。钟贞漫不经心地等待,她瞥眼身旁的萧珩,发现他鬓角到衣领,都干干净净。   右侧的短发挡住视线,钟贞别到耳后,继续打量他。   萧珩见秦淑原向钟竹生挥手,车子掉头,他推了行李箱转身就走。   钟贞一愣赶紧跟上去。   沿路香樟林斑驳笼罩,树冠透亮。   她假意侧头去看,余光里便全是萧珩。   萧珩侧脸线条干净分明,阴影飞掠下来,他的眉间稀稀落落,眼睛随之忽明忽暗。他神情沉静,衬得这样明灭起伏的眉眼愈发深邃。   钟贞呼吸放缓,视线移走。   交错的瞬间,少年的眸光,反忽而落下。   …   直到近校门的地方,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钟贞扭头看清来人,忙规规矩矩地说声阿姨好。   秦淑原和她一同走着,说:“贞贞,要在学校里有什么事,可以找萧珩帮忙。”   钟贞不由环视四周。   人海中,没有那道挺拔料峭的身影,看来,萧珩先走一步了。   秦淑原眼眸低垂,淡笑着,“萧珩就是这个性子,我也习惯了,他对谁都不亲近……”女人神色黯淡,低低道:“他连我都很少喊妈妈……”   闻言,钟贞心底略有诧异,碍于两人关系生分,不便开口。   …   高中军训为期一周,学校明令规定,所有学生必须住校参加军训。   今年夏季尤为漫长煎熬,新生入校军训那日,气温高达三十七度,头顶阳光毒辣。   近七点,漆黑的天幕彻底降下,四围仍充斥着令人烦闷的暑气。   学校宿舍的空调是装来看的,她们跑去宿管阿姨那要遥控器,被三言两语给敷衍走了,每一层走廊中间有一台饮水机,宿管那有两个公用的电吹风机,除此之外,她们就是来坐牢的。   回宿舍,大家恹恹地洗完澡上床。   还没到熄灯时间,钟贞换上运动鞋,临时起意去操场散步,静静心。   她在床上毫无睡意,闭上眼便是白天林荫下匆匆步伐中的惊鸿一瞥。   白昼天朗气清,夜晚天空中的月亮环绕着五光十色,暗淡的薄云仿佛山头常年的积雪,是遥远而来的一抹白。   钟贞站在宿舍楼下,窗前白炽灯的人影同吵杂相混,这是个喧嚣、对往后有新期待的夜晚。   楼外漆黑柏油路上,空无一人。   她就在转角处,一抬眼,望见不远处的萧珩。   他着一件黑色短袖衫,背影利落,笼罩在树影幢幢下,像陷入了使人昏沉的夜色里。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两栋宿舍楼旁的窄道,压下心底不明的悸动。   不知在她哪一瞬的惶惶然中,他停下脚步。   钟贞不确定他是否看清是谁,她肯定的是他回头的那一眼,脸庞上的唇角抿得很平,月夜下,显得冷静而克制。   今晚,她一定睡不着了。   …   军训第二天晚自习,新高一开始第一场摸底考。   不是期中期末考,钟老师不会太在意,钟贞也就随意考。   新学期新班级,她被安排在左侧离窗差一列的位置,坐在第三个。   语数外三场考试,钟贞提早潦草写完,也不交卷,歪头,眼睛瞟向窗外。   隔壁教学楼灯火通明,底楼靠左侧教室的光却黯淡,被沿走廊长势喜人的爬山虎和夹竹桃盖住,她望过去,一片绵延的深深绿意。   卷子交掉后,她回到桌上,又一次看到自己写在桌面上的名字。   字迹又模糊了,她再一次描写加深。   没人会懂。   她支着下巴,结束最后一横。   没人会懂。   她暂时没那么大胆。这还只是她的秘密。   难以言喻的暗暗喜悦与幻想交织。   对钟贞而言,喜欢一个人,就像在心底翩翩起舞。   …   军训第六天午后,摸底考成绩公布。   班内人散后,钟贞一人偷偷进班级打开电脑,投影仪也启动。   昏暗中,投影布上的Excel表格被飞速往下拉,连成几道笔直的虚黑线。   一片眼花缭乱。   她按班级找到了萧珩,记住了他一科科的成绩。   在窗口点叉时,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个降序。   他的位置,耀眼至极,睥睨众生。   钟贞扬起唇角,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   …   这日夜晚,钟贞在操场散步。   她认真思考了她和萧珩之间的距离。   在学校,钟贞高一四班,位于三楼,成绩中游。   萧珩高一十六班,位于底楼,年级第一。   军训这几天,他们之间毫无交流。   她偶尔在操场上看见十六班的队伍,他站在队列最后,比身旁男生高出半个头多,大家都一身迷彩衣,唯独他将这衣服撑得漂亮。   萧珩异常惹眼。   无数人向他投去一瞥,他一眼没回,谁都不回。   可他眉眼又真是好看,深刻得能让人做梦的好看。   女生们自然在心底将他偷偷供起来。   他就是天上投入你窗棂前的一道白月光。   你以为你能抓住?   简直是做梦。   但这种梦,谁不想做?   钟贞也想做。   于是她深思熟虑后认为——在家里,她是妹妹,萧珩只是哥哥。两相比较,后者身份更容易帮助她接近萧珩。   逞论他们同一个屋檐。   钟贞还记得他说过的,他会照顾她这个妹妹的。   她很愿意被照顾。   ……   军训结束的那天,是下午三点半。   各班与各自教官道别后,钟贞径自穿过人海,跟在萧珩身后。   操场上只零星几人,钟贞拉低帽檐,走近萧珩。   他在原地站定,没回头,语气疏离,“有什么事?”   钟贞盯着地上萧珩的影子,弯唇说:“等下是阿姨来接吗?”   “不等她……”   她皱眉,这什么意思?   “你整理好东西,我带你回去。”   她抬头。   萧珩眼神清冽而安静,不带情绪地看着她。   钟贞声音低了:“回哪?”   “住的地方。”   …   路上,萧珩带她拐入一条窄巷。   两旁林立着老式居民楼,高大的香樟树冠探出围墙,潮润的墙脚处青苔横生,她看见一只小蜗牛沿墙面慢慢往上爬。   巷子里阴暗潮湿,仅有一盏简陋的路灯。   显然,这里在夜间看上去很不安全。   钟贞想了想,以后下晚自习和萧珩一起走就有理由了。   少年在她身前,“住的地方在离弇高不远的花园小区,走过去十几分钟。”   说话间,他又拐入右侧的一条巷子里。   钟贞发觉这地方比镇上的古街还要七弯八绕,典型的江南式迂回。   他站定在一家临街的小卖铺前,铺主人在屋内乘凉,萧珩礼貌地问了句,得到应答后,他对钟贞说:“你在外面等我几分钟,我去里面打一个电话。”   她点点头。   萧珩转过脸,眼底渐渐沉冷。   桌上有台红色的电话机,铺主人是个老烟枪,手里握着把芭蕉扇,半闭眼睛躺在摇椅上,身子颠颠晃晃,不时悠闲地扇凉风。   他瞧见萧珩,努嘴说了价格,萧珩没吭声,拨下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   他唇角微弯,“秦淑原,她在我这,我知道你要来接她……”   那端秦淑原气息不稳:“以前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了,可是萧珩,这次……”   眼前烟雾迷漫,一格格的窗外,女孩还在等他。   “萧珩,无论如何,和贞贞都没有关系……”   他垂眸,注视着掉了红漆的窗棂,答非所问:“顺便,祝你们白头偕老。”   口吻冷淡至极。   他挂断电话,给了钱。   门外,钟贞侧对着他,像在看什么,颊边笑涡若隐若现。   萧珩后知后觉这个女孩以后就是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三   小巷里,穿堂风阵阵。   有位骑自行车的老头瞟了几眼,车把手左摇右摆地从他们身边晃悠而过。   钟贞跟在萧珩身后,他走路不急不慢,她就更不急了。   身后老式自行车刹下,生锈机械刮划的声音刺得她眉头一皱。   接着她听到一老太和老头的对话,老人讲方言拖腔拖调,辨识度高。   “弄堂里个小张,昨日夜头,搞七捻三去……”   这类坊间传闻能打发老太们一天无聊辰光。   钟贞听得有点尴尬。   萧珩面色如常。   她不由问:“哥……”   他偏头,居高临下看她。   钟贞抬手放下一侧短发,说:“你不是弇城人吗?”   他见她放下别在耳后的发,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清了。   “不是。”   “那你……”   “我听不懂弇城这边的方言,我是北方人。”   “秦阿姨呢?”   “不清楚。”   气氛凝滞下来。   钟贞想起军训前秦淑原对她说的话,现在看来,两母子间关系确实很僵。   跨出这段巷子路,等红绿灯时,钟贞忽然道:“那,哥……”   萧珩还有点不习惯,他怔下,懒懒应了。   下午四点刚过,马路上余热挥散,闷燥得人心烦意乱。   “你是什么时候来弇城的?”   “半年前,”萧珩解释说,“初三转到市一中,中间又回了北京中考,结束后来了弇城。”   钟贞诧异:“但是教材不一样……摸底考你考了第一……”   他瞥她:“这很难?”   她欲言又止,点点头。   发丝在后颈向两侧柔顺地散开,露出一小片脖颈。   萧珩不禁皱眉。   又是那种洁净无暇的羊羔白。   诱使罪恶。   …   两人甫一走到小区楼下,就见到秦淑原在门前等候。   她撑着把太阳伞,长发挽起,一身衬衣筒裙,杏眼轮廓微深。女人嘴角扬起,揽过钟贞,说:“军训一周也累了吧?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钟贞对继母突如其来的关心和亲昵有些不习惯,礼貌性地笑,问:“今天爸爸来吗?”   “他今天不来,镇上初中开学,他是班主任,最近都抽不出身……”   步入楼道,骤然的阴暗叫人不适应。   钟贞盯着电梯上跳跃的红色数字,秦淑原在,她不敢回头看萧珩,但在一块镜面般的数字视窗里,她见到了萧珩。   里面的他,同这里的阴暗类似。   脸庞晦暗不明,浮现的眉角眼梢倒有种工笔的精致。   静谧的气息、凉凉的温度,在他周身环绕。   她怎么看都觉得好看。   “你们两明天就要正式上学,今天晚上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好菜……”   钥匙入孔,开锁。   秦淑原拉着钟贞来到她的房间。   素雅的淡蓝色格子床单,房间内风格偏冷淡,细节摆设又显出少女情怀,床头柜上一排生动的小兔子摆件,学习桌上摆放着一束风铃草,很得她心。   飘窗处阳光倾泻,玻璃瓶中的鲜花,娇美盛放。   “喜欢吗?”   钟贞点头。   女人带她一一看过其他房间,轮到对门萧珩房间时,秦淑原抬手叩门柔声说:“萧珩,我带贞贞看看你的房间。”   语气低微。   门从里打开,萧珩换上件衬衫,她目光平视,发现他第一第二颗纽扣没扣。   钟贞站在外面瞥了眼,冷淡至极的色调,她只觉眼前回到了默片时代。   为避免麻烦,她开口:“谢谢阿姨。”   秦淑原淡笑。   萧珩倚在房间门口,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钟贞朝他点头致意:“谢谢哥哥。”   他注视她雪白的发旋,清冷的眸光掠过她颈畔。   钟贞后退几步,眼角余光触及右侧最往里的一间房间。   那是常年背阴处的房子,不见光。   她好奇问秦淑原:“阿姨,还有一间房间……”   女人笑意敛去,眉眼低顺:“贞贞,我忘记说了,那间房间就不去看了。”   钟贞不明地打量那处。   秦淑原:“那边堆放了很多杂物,都是灰尘,没什么好看,我也一直锁着,房间又没光,也不好利用……”   萧珩微微勾唇。   “不说这个了,”秦淑原抬眸看了眼萧珩,说,“你们回来前我上街买了些水果,给你们洗好切好了放在客厅——”   萧珩合上门:“我不用了,你们慢慢吃。”   锁门声一响。   她身旁女人叹息,“他就是这样的……”   随秦淑原走到客厅时,钟贞转头望了望萧珩卧室的门。   钟贞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   …   但无论如何,无论是什么事,能接近萧珩就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四   陌生环境打乱了钟贞的生物钟,她在翌日清晨早早醒来。   六点十三分,天色破晓初现。   飘窗的双层帘子只被拉上一层的纱,屋内光线柔和而朦胧,昨晚她一夜无梦。   没有睡意,钟贞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旁有一块全身镜。   白框,干净的镜面。   她在里面看到自己,中分短发,她稍低头,眉眼就藏在两侧发间。   这个短发是钟贞初三时剪的,断断续续地修剪保留至今。钟老师一向不赞同她在以学业为重的年纪显露一点点的爱美之心,钟贞则无所谓。   直至见到萧珩的那刻起,她有了留长发的理由了。   也有了各种疯狂的念头。   他就在对门。钟贞在床上抱膝,仰头看雪白的天花板,想,他现在应该还在睡,闭眼的时候睫毛长得让她心痒。   她想离萧珩更近。   近到她吻他时,就能化开他身上所有清冷的气息。   但她清楚,现下,萧珩对她态度冷淡疏离,兄妹这种关系也只是表面上的靠近。   …   六点三十六,钟贞听到门外的异响,她匆匆洗漱完,探头望去。   秦淑原正在厨房忙碌,她弯腰捡起勺子,视线触及钟贞时歉意地笑笑。   她正想说什么,对门蓦地打开。   萧珩手搭眉间,抬头睨了眼秦淑原,眼底阴戾之气愈甚。   余光里,他注意到面前的钟贞。   宽大的睡衣领下锁骨纤细,沿着她颈线往上,他看清她的眼神。   明明白白、不加掩饰。   萧珩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单手扣好衬衣上的第三粒纽扣。   钟贞视线不由随着他手走。   第三粒、第二粒、第一粒。   每扣上一颗,欲.望便消减一分。   到领口处的那颗扣上,一切气息隐瞒得干干净净。   愈看着,迷惑就愈深。   萧珩径自走进洗漱间,她收回目光,憋了一分钟又看去。   那处门半掩着,颀长的黑影印在上面。   钟贞从沙发上起身,秦淑原端着早餐,眼神询问地看她。   “我……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洗手……”   她装作很急地走到洗漱间,拉开一点点门,水声蓦地断了。   抬头,钟贞便见到镜子中的萧珩。   他看上去像没休息好,眉眼漆黑而沉郁,脸上面无表情。   他手还搭在水龙头上,指尖冷水滴落,萧珩问道:“有什么事?”   钟贞握住门沿,目光闪躲:“没……”   她后背紧贴着门,低头,两侧头发挡住她的视线。以她这个角度,能看清他的双手。   水从他指缝间流下,他指尖修整,同他身上的衬衫类似,萧珩是整洁而规正的,浑身有种一丝不苟的肃然。   钟贞看着他清洗双手,忽地怔住。   “哥……”   她抬头。   萧珩瞥去,就见到她盯着他手臂,问:“你受伤了?”   一条细长的伤口跨过右手手背伸入袖中,像根陷进皮肤的红丝线,稍拉扯,就是连皮带肉的痛。   水冲不走这干涸的暗红。   “这个伤口……”钟贞仔细回忆,声音低了,“昨天没有……你——”   “钟贞。”   他朝她靠近,俯下.身来。   他前一刻念过她的名字,她还荣幸地沾染了点他清冷的气息。   这一瞬,她不可避免地被迷惑了。   萧珩凑到她颈侧,半掩的门外,是秦淑原忙碌的身影,他的脸庞几乎被门挡住,他谨慎地注意着,眼眸微敛,余光里尽是一门之隔外的动静。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昨晚睡得好吗?”   她没深想问题的怪异,她被这时突如其来的靠近彻底迷惑了。   萧珩手撑在她背后的门上,钟贞一眼不眨,“还,还可以。”   得到她回答,他站直,捋起右侧袖子,长而由浅到深的伤口露出来,蜿蜒在他的手臂上,像雕塑细微的裂痕。   他在她面前随意处理了下,钟贞不安地问他,“不需要去医院吗?”   萧珩没吭声。   钟贞见他拉下袖子,结痂的伤口裂开,雪白的布料上洇出一圈淡红。   他拉开门,钟贞扯住他衣摆。   “萧珩。”   他垂眸看她,僵持不过一分钟,钟贞到底松开手。   饭桌上,萧珩神情如常,食不言。   秦淑原依旧热情待她,笑容温柔。   …   早自习下课后,钟贞奔到学校小店买了一小袋东西。   她回到教室,坐在位子上,前座的男生好奇地轻轻扯开塑料袋。   里面,是一盒创口贴、一盒云南白药、一瓶紫药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治伤的东西。   乱七八糟的一堆,她也没看,就往小店一个专放卖治伤的小转角柜那每个都拿了点,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拍开那人的手,她细心地打了一个活结,将这袋东西放到课桌肚里。   下节课是语文课。   钟贞要去一趟十六班。   十六班,本届弇高唯一的实验班,里头精英济济。   而萧珩,是最耀眼的那个。开学之初,他的锋芒便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   传言她这位哥哥轻狂傲慢,但那又如何?   她对他的喜爱,是盲目而无理的。   她就是喜欢仰望他。   …   第四节体育课下课,他们在操场上解散。   操场离食堂近,食堂离教学楼却有一段距离,这意味着他们能不排队就提前享受午饭。   钟贞和几位女同学结伴去窗口排队。   没几分钟,食堂人满为患,而她们已坐着享用。   小贾突然两眼放光,筷子指向人群中某一处,低声兴奋说:“年级第一。”   其余两位随即望去。   她被无数仰望他的目光吞没。   钟贞没望见萧珩,小乙便说:“他光靠那张脸就能在年级里名列前茅,还要什么成绩……”   两位同学赞许:“精辟。”   他们一番话听完,钟贞怀揣小心思提前离桌。   午饭期间整栋教学楼鸦雀无声,她沿走廊走去,偶尔能见到情侣在教室一隅温存。   她跑回教室,往自己课桌肚里拿出那袋东西,藏在外套下,一只手臂虚夹着,从两栋教学楼的天桥上匆匆走过。   下楼,她望见十六班的班牌,步伐不由慢下来,最终在十六班门口停下。   她佯装路过,在窗口处朝里扫了眼,班内空无一人,只有投影仪的亮光闪着。   钟贞把两侧短发放下来,这样有人来都看不清她的脸了。   她轻轻旋开门把手,装作十六班的学生,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班内昏暗一片,她站在讲台上看新学期的座位表,目光越过一个个两个字三个字的名字,最终锁定萧珩。   他坐在中间一组的最后一个座位。   钟贞来到他座位前,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他桌肚。   很多书,比她课桌肚里的书多多了。显然,他这除了教科书还有许多课外书。   钟贞将一袋上药放好,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萧珩课桌上。   先前没在意,原来他桌上还放了一本书。   “《阴翳礼赞》……” 作者有话要说:     ☆、五   天花板上投影仪的电源光亮着,夹竹桃的影子,在窗上重叠交映,随风摇曳,四围万物隐匿在午后静谧的暗光里。   她放完东西就走。   恰好这时,走廊另一端,有人将她的行踪尽收眼底。   萧珩独自回到教室,推门,满室晦暗,窗外爬山虎挡去午后浓烈的阳光,黑影在眼角处晃动,光七零八落。   他没开灯,径自走到自己座位前。   萧珩垂眸,翻至所看到的第一百零八页——   “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现于‘梦无绪’的世界。她们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脆弱。总之,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①   妖魔二字处,一片阴影投下。   …   这周周末,钟贞赖床到十点才起。   按以往在镇上和钟老师一起住,钟贞决计没胆子在这个点起。但秦淑原对她极为纵容,拿她当亲生女儿疼,知冷知热的,连三餐都会询问她的意见。   她觉着这继母待她太好了,但钟贞对她依然改不了口。   于是在此衬托下,他们亲生母子间的交流反而少得可怜。   钟贞发现秦淑原纵然提起萧珩的冷漠感到失落,但她平日里极少和萧珩接触。而萧珩对秦淑原,不仅连称呼省略,不必要时他连目光也不投去半分。   这对母子间似乎有种微妙的缄默。   “贞贞——”   她拉开一半浴门,循声见到玄关处的秦淑原,她手搭在柜沿,正在蹬双高跟鞋,钟贞看见她身侧鞋柜上放着一个面料水亮的黑色包包,想,秦淑原大概要出门一趟。   “贞贞……”她站直,理理额前发丝说,“我有事出门一趟,中午的饭菜都给你们做好了,你们吃的时候记得热一下。”   钟贞点头,看着她说:“阿姨,路上小心。”   女人转身带上门,楼梯间高跟鞋脚步声嗒、嗒、嗒,一声比一声远,渐渐消去。   她心底翩翩起舞的声音随高跟鞋轻叩的远去而响起。   一切都非常好。   她巴不得有这样和萧珩独处的机会。   洗漱完,钟贞望着镜子里眉眼弯弯的女孩,想,今天定会是美妙的一天。   整理好情绪和说辞,她正要敲萧珩的房门,一串急促的琴声抢过她叩门抬手这瞬间的动作。   钟贞微怔。   萧珩不在卧室,他在书房。   …   钟贞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门没全合上,露出一道,她借着这缝隙窥见里头练琴的萧珩。   他身形线条明朗,骨架高大挺拔,有少年独有的清冽感。他光坐着,背对她,便是一幅画。   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掠,高超艰深的变奏技巧被他尽数化解。   钟贞虽不懂,但从他双手不断跨越和急速跳动就能看出这首曲子难度可见一斑。   她想起先前秦淑原介绍这架琴的由来,说是一位故友的旧琴,一架立式珠江琴,被完好保存转送给她。   秦淑原不会弹琴,于是她让萧珩从小学琴,钢琴课费用不菲,秦淑原只是机关内的普通员工,想来她对萧珩的培养也是花了不少心血。   意识拉回,钟贞冷不防对上萧珩的眼神。   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用藏了。   琴架上有几张谱子,上面密集的音符看得人头疼,她一眼扫完,只认得一个字,还是曲名旁的括号——La Campanella(钟)。   钟。   这个曲名看得她毫无头绪。   高深莫测。   天才的世界和她这等平庸之人不在一个维度。   钟贞放弃联想,她乖乖到一旁,眼睛瞥向书柜,“阿姨说要出门一趟,中饭她已经做好了,她和我说让我们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   很奇怪。   钟贞皱眉,书柜里书很少,大部分都被秦淑原摆放了一些展示的物件。她眯眼仔细看了,还不是课外书,是些针线、园艺、宠物等闲情逸致的书。   怎么看,都不像是她那天在萧珩课桌肚里见到的书类。   这些反而更像是秦淑原看的书。   “你什么时候饿和我说。”萧珩翻开一本厚重的琴本。   她趴在琴盖上:“哥……”   他没抬头。   琴架上的谱子被他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有的滚至钟贞脚边。   她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迈了一小步。   萧珩面无表情说:“弹完这首,吃饭。”   她不由直起腰靠在墙上洗耳恭听,目光却在琴键上他的手和他的脸来回。   前奏宁静得像钟在滴答滴答走,逐渐递进,曲调几度变幻,犹如时间飞快流逝,无法捕捉。   她脑海中闪现一些画面,冷感沉肃的色调,死水微澜的情绪,又有一种奇异的静谧隐埋其中。   对音乐,钟贞是门外汉。   但她模模糊糊想,萧珩内心深处一定压抑着什么。   他极力地在压抑,一直都在压抑。   或许他也有苦恼。   但钟贞不明白,天才怎么会有烦恼?   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匆匆走到玄关处,她在电话机框内看到一串熟悉的号码。   钟贞甫一接通,钟声蓦地断了。   她不禁看向书房,怔住。   电话那头,钟老师关切她几句,钟贞心不在焉地回了。   “今天晚上我可能没空,贞贞,你记得和妈妈说,我不来你们这了……”   钟贞低声应了。   钟老师不免又说:“最近学习怎么样?高一刚上一周能不能跟上?你现在是关键的时候,周末也不要放松……”   这些话钟竹生对她从小说到大,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也就懒得回了。   “有什么不会的问问萧珩,你们兄妹就不要见外了,要学习上共同进步……”说着,他叹气,“爸爸也就不指望你能和萧珩一样了……”   “但是……贞贞啊……”   他大概注意到她没在听,拔高声音喊她。   钟贞抿下唇,“嗯。”   “女孩家毕竟不比男孩……”   她扯了扯嘴角,直接挂断了电话。   转身时余光里有萧珩的身影。   这一秒她又相信,今天会是美妙的。   …   午饭后,萧珩回到他的房间,门被锁上。   钟贞进不去,她索性来到他刚刚待过的书房。   地板上还有几团他扔掉的谱子,钟贞掩上门,俯身把谱子捡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钟贞随即将纸团塞到袖管里,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柜前,视线毫无头绪,脑中一片混乱。   萧珩站在门前,没进来,目光轻描淡写地扫了下。   钟贞垂眸,攥紧掌心的纸团。   …   门外,萧珩推开另扇门,脑海里是几分钟前的画面。   不断地,在他脑中回放。   她弯下腰,低头去捡时小心翼翼,后颈骨骼清晰,像雪的山脊,延入衣领之下。   桌上有一本园艺类书籍,他漫无目的地翻开了第一页,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借阅时的目的。   翻至目录,他很快找到需要的页数。   女贞,习性——   喜光,稍耐荫;喜温暖,不耐寒,喜湿润,不耐干旱,不耐贫瘠。萌发力强,耐修剪。①   …   晚上十点,秦淑原未回。   钟贞连打了三通电话,结果是无人接听。   她叫了萧珩,询问他意见,后者口吻冷淡:“她想一夜不归就一夜不归。”   钟贞睁大眼睛:“万一秦阿姨出事呢?你不担心?”   萧珩冷冷:“不担心。”   于是睡前,钟贞留着一盏玄关灯,她坐在床上托着下巴看电视,房门敞开着,就等秦淑原回来她第一时间听到声音放下心。   之后左等右等到十一点半,她实在撑不住,关了电视,钟贞睡意浓浓地合上眼。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萧珩发现从她袖管中抖落的纸团。   他眉眼间有笑意,口中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   她太想知道,向前迈出一步。   顿时,整个人像被吸入黑洞之中扭曲起来,撕裂的痛苦、一瞬间没顶的窒息感让她醒来。   一个噩梦。   喉咙干得有点痛,血的铁锈味泛到舌尖,像被人掐过似的。   钟贞下床穿了拖鞋走到门外。   抬头,萧珩的身影撞入眼中。   玄关处幽光之中,他左手的血沿指尖一滴一滴地掉落。   她看清地上一小滩一小滩的血迹,倒抽一口气。   萧珩站在那,像个没事人,眼神平静地望着她。   钟贞不敢碰他,先打急救电话,她手一直在抖,抖得都没法拿稳电话,还是萧珩扶住她手腕,给对方报了一个地址。   “怎么回事?”她声音颤抖。   阳台门蓦地摔开,秦淑原抬头,面容憔悴,失焦的眼睛最终定在萧珩脸上。   萧珩垂眼,目光落在钟贞的脖颈。   再差一点,她今晚就要死在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①:摘自《阴翳礼赞》,谷崎润一郎 ②:摘自女贞百度百科   ☆、六   救护车赶到小区楼下时,萧珩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旋转闪烁的蓝光划过他的侧脸,钟贞余光看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被冰冷的颜色笼住,陡变沉郁。   医护人员大致察看了他伤势,秦淑原在旁不断追问萧珩的情况,几分钟后,他们被告知萧珩要到医院进一步检查。   手上伤口被简单包扎止血,钟贞低声问他:“真的没事吗?”   他侧头看她。   秦淑原口吻温柔道:“我和萧珩去医院,贞贞,你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去上课……”   “不劳您费心。”她手腕一紧,便听身侧萧珩说:“钟贞陪我就可以。”   而后,钟贞意识开始犯浑,有人问她什么她都答好。   好好好,都好,什么都好,不要吵到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的他的声音。   十六年来,有许多人叫过她的名字,钟竹生严肃时叫她钟贞,语文老师音调起伏地喊她钟贞,同学嘴边很快地滑过她的名字。   她这个名字,一个后鼻音一个前鼻音,都是平声,都是第一声调,要念得好听不容易。   奇怪的是,她听见这两个字从萧珩口中说出,竟有种妙不可言的滋味。   …   置身医院时,钟贞被满眼白色和消毒|药水的味道拉回意识。   萧珩手上的伤已被细致包扎好,医生在跟他说明伤势。   “再晚点,再深点,你以后手指活动就会有影响,幸好很及时……”他扶下眼镜,视线从X光片移到萧珩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手上伤口怎么来的?”他回想起伤势,说,“是你接住了利器?从上至下砍向你的刀?”   钟贞愣住。   萧珩视线缓缓移向光箱上的X光片,黑白之下,骨骼血管毕现。   意料中的,还差一点,他这手就废了。   他向医生解释:“晚上太黑,具体事情怎样,记不清了。”   …   萧珩被护士带走去挂水,钟贞趁这空隙到医院女厕洗把脸,振奋振奋精神。   夜还长,萧珩又受了伤,她总不能在他身旁大睡到天亮。   凉水泼上脸,她意识即刻清醒。钟贞闭着眼扯开一包纸巾,擦净了脸上的水,她打量镜子里的女孩,觉着没什么不妥的了,正要转身——   目光凝住。   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她碰了碰,还有点痛。   原来噩梦不是完全假的。   是有人想掐死她。   …   夜间输液室空空荡荡,没人的那几排座位上灯都没打开。   雪白的墙壁上偶有几道晃动的黑影,夜的凉风从窗缝隙间钻入,时钟一格格走,周围陷入一种静谧的明暗交加中。   钟贞搬了医院的椅子,坐在萧珩身侧。   她强打起精神:“你困吗?”   萧珩目视前方,那处墙壁是暗白的。   他摇头。   钟贞看细管中的药液一点一点地滴下,觉着和秒钟走的声音没两样,这种有规律的声音格外催眠。   她暗自掐了把自己手背,用劲挺狠的,疼得她吐出一口气。   萧珩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手背上泛起的微红。   他想起她颈间那一圈红,淡得像浣过红绸的溪水。   “这个伤口……”她踌躇道,“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看着他,黯淡光下,萧珩侧颜如玉质,眉梢眼角微微有一个弧度时,整张脸便生动起来,难以逼视。   她本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他只是反问她。   “今天晚上睡得好吗?”   钟贞不明地皱眉。   她记得他以前问过这个问题。   “好的话,当我没说。不好的话……”   萧珩转头看她,“记得晚上关好门,最好锁住,这样就一觉到天亮。”   钟贞后背一凉。   她莫名想起那个被锁住的房间,视线又触及墙上晃动的阴影,钟贞脸色难看地问他:“家……家里……有鬼?”   萧珩直视她,神情沉肃。   钟贞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指尖在椅把上轻点,一下又一下,没声响。   萧珩点头,眸光闪烁:“有……”   他闭眼,声音冷而疲惫,“是一只厉鬼。”   …   后半夜,钟贞在极度困倦中倚在椅子上睡着。   萧珩始终保持清醒,他看了许久的暗白墙面,不禁侧头。他很快判断出,她睡得很沉,短时间内不会醒。   有些事,他不太明白,但没关系。   指腹沿她后颈线条轻轻滑下。   从发线附近、白腻颈畔至背脊,从真切触碰到她皮肤、感知她体温至隔着一层衣料,艰难地、令人心烦的。   指尖触到她内衣暗扣。   他及时收手,理智如昔。   这只是一个实验。   为了验证他脑海中所想的。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失败了,只有这一次,是成功的。   …   翌日放学后,钟贞回了趟家拿些东西。   从小区一栋栋楼下穿过,她正走向自家公寓楼下,几位上了年纪凑在一起聊闲话的老人挡住她去路。   “今朝早晨,听说昨日夜头有个人家家里遭小偷啊?”   “是呀,听人说,昨日夜头救护车啊来哉。”   小偷?   钟贞往回走到小区门口,黑色LED显示屏上是红色亮字——   由于近期小区多户业主反应小区内有窃贼在夜间活动,望小区各家各户注意安全,届时保安处也将加派人手,以保障大家的安全,望周知。   ……   两周后的周三,高一四班下午第一节课,信息技术课。   学校机房窗户常年挂着不拉开的灯芯绒窗帘,墨绿色的、厚重、不透光,除却电脑主机的光源,整个机房阴暗而干燥。   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机房中亮着的屏幕稀稀落落,钟贞按学号坐下,开机后先打开了搜索引擎。   手背贴在屏幕旁,她边对照掌心写的文字边打入搜索框——La Campanella(钟)   回车,搜索。   一目十行浏览后,她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表达什么感情。   钟贞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窥探了解萧珩的内心,然而浏览几页后她颓然发现,萧珩的心思她大概是琢磨不了了。   正如这首钟,没有表达任何一种感情,这首曲子本身没有感情,也无需演奏者有强烈感情。   这只是一首华丽的幻想曲,艰深而极富技巧,气势狂放。   由萧珩来演绎这首古典曲目,再适合不过了。他就像La Campanella,复杂、难以掌控,轻狂意气,却又教人不住幻想。   …   当日放学后,钟贞站在座位前整理书包。   今天夜晚有暴雨,气象局发布了黄色预警信号,他们走读生这才被放晚自习。与往常一样,钟贞依然在巷口等萧珩,如果是下晚自习,她会在距离学校较近的地方走在他后面,两人间会拉开一段距离。   对此,萧珩并不说什么,钟贞也就没解释。   她不想被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事她不愿与人分享,包括她这位哥哥的。   前一周,她在医院陪萧珩输液。学校那,萧珩请了病假,她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每每放学后还跑去十六班,在窗外使劲望里头黑板上的作业,抄在便利贴上,晚自习下后到医院拿给他看。   但萧珩每次只是看看,翻翻她作业本。大概对他来说,题目只要看看就行,脑中一会儿就能想完,笔都不用动。   那几天,钟贞则每天晚上都有题目请教他,而每一道题目解答萧珩只说一遍,同类型的题目萧珩也绝不重复第二遍。   有时题目讲得太晚了,钟贞这位学生倒先睡去了。   早上醒来回学校交作业时,她发现剩下的作业全被补上写完了。   …   第二天上午课间,走廊外赫然哗啦啦走过一大群学生。   班长把手机往桌肚里一扔,昭告:“十六班投影仪坏了,隔壁班这节体育课,他们去隔壁班上课了。”   在高中,只要是常理之外发生的事,都是新鲜事。   班里同学课后的聊天话题一下扯到投影仪怎么会坏的问题上了,想想上一节数学课要集中精力多无聊,可要换到另外一个班级上课,就有趣多了。   这会正碰上隔壁班体育课要整队下楼,两个班级往相反方向走,狭路相逢,窗外掠过重重身影,钟贞一眼不眨。   萧珩来了,正经过班级外的走廊。   下一秒,钟贞低头趴在桌子上,眼前挡着一个冷水杯。   她从透明塑料杯剩下的水中,见到窗外的萧珩。四周微微荡漾的,仿佛银色粼粼的湖面。   只剩模糊身影,和他清清冷冷的轮廓。   她从水杯中,看见了长长的夏天,看见了全世界。   这一瞬,她心底念头越陷越深。她要等不及了。   …   当天回家,钟贞当着秦淑原的面,提道:“哥哥,今天晚上能不能教我题目?”   萧珩淡淡地应了。   钟贞心下狂跳。   敲门前,她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循序渐进,什么都好,只要萧珩没喜欢的人,但换个角度想,假如萧珩道德底线高,那必定永远都不会接受她。   退一万步来说。任何身份都可忽略,但她现在就是他的妹妹,他也是她的哥哥。   她正独自想着,抬眼见到萧珩时,脑中什么想法都没了,一片空白。   萧珩居高临下看这位傻站着望他的妹妹,说:“我脸上可没答案。”   钟贞回过神,来到他房间,萧珩反手锁住门,钟贞听到那落锁声,下意识望去。   打开灯,白光霎时照亮他清冷的眉眼。   他翻开她作业本,查看她近期的作业,转头问她:“有什么不会?”   她随便指一道画红圈的题。   萧珩目光移走,钟贞紧张得手心冒汗。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问不出这句话,瞥到他的侧颜,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怕一说,就全完了,这样近的距离,便不再属于她。   魂不守舍中,几道数学题讲完。钟贞迷茫发觉,时间临近午夜了,她必须要走了。   趁萧珩不经意的转身,她偷偷将她微小的试探和心意夹在他的书里。   两扇对门一开一合。   萧珩走到桌前收起课本,正要关掉台灯,一张纸条从数学书中飘下来。   他扫了眼,字迹熟悉,便俯身捡了起来。   …   翌日午后,钟贞在自己的数学书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   白纸黑字,一首诗——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①   纸上,没有署名。   字迹,却同她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七   周四下午的体育课,除却高二高三,高一有六个班同时在体育场上课,这是一周中体育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弇高体育课男女生分开教学,女老师教女生,男老师教男生,一个老师有时会在一个时间段带两个班。   四班这堂体育课与六班一同上,两班女生排在一起,四列纵队,钟贞个子中等,站在第二排中间,密不透风的位置。   九月末,空气里躁动的闷热一点即燃,时间仿佛回到流火七月。   女老师一身运动装,戴着太阳帽,吹响哨子,人群中骚动渐渐停息。   “我们四班、六班啊,下周八百米测试。”   这个噩耗仿佛新型病毒瞬间感染所有女生。   老师又吹记哨子,示意安静。   “好啊,八百米没什么可怕的,今天我们先练习练习,不当做测试,要求啊……每个人都要跑完八百米。”   …   烈日当空下跑完两圈后,同学们疲惫地集合,老师说了几句队伍便又解散了。   钟贞转身去体育场,甲乙俩同学喊她,她背着身挥挥手,暂时没力气说话。   这时候体育馆洗手间人满为患,她不凑那热闹。   体育场观众席的背阴处,有一排长长的水龙头,往后走几步就是学校的围墙电网,另一头是条曲折的小河,河对岸是早年拆迁的小区人家。   钟贞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柱冲出,她别好两侧短发,两手接水泼到脸上,一阵冰冰凉,她洗了会儿,便关紧。   再站在大太阳下,她远远地,一眼望见篮球场上的萧珩。   她后知后觉,原来十六班这节体育课也和他们一起。   篮球场四周围了不少女生,钟贞看见有两位同学也在,便走过去轻拍了一人的肩。   小贾同学一脸遗憾:“你怎么才来啊,刚刚他们篮球打得好精彩。”   小乙同学附和。   钟贞看去,打篮球的男生七七八八,有同届的也有高二高三的学长,而萧珩有种天生的本事,让旁的都沦为陪衬。   他眉眼乌沉,肤色偏白,英俊得格外清晰。   现实没有电视剧的夸张,即便场上围着的女生里有不少爱慕他的,也不会喊出声,大家不约而同地缄默着,仿佛这是一场神秘的暗恋会。   烈日当空下相逢的暗恋会,炙热又冰冷。   钟贞皱眉凝视他。   她确定那首抽象的诗不是自己写的,即便那上面的字迹以假乱真到让她怀疑再三,她甚至以为是她失忆了,或是自己很久以前写过。   但不可能,她对这首诗毫无印象。   钟贞有个大胆的猜测,这首诗是萧珩写的。她唯一不明白的是,如果是她这位哥哥写的,为什么要模仿她的字迹写,再隐秘地给她?   不过——   她看着走下球场的萧珩,实在无法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但在某一个瞬间,她不由恍惚。   假如天才喜欢上一个凡人,他能否免俗?   这个问题,钟贞暂时没想通。   …   体育课结束后,她和两位同学返回教室。   在天桥上走近路,钟贞视线无意地落在楼下零散的学生中。   第一时间,她捕捉到萧珩的身影,他臂弯搭着外套,身上穿件白色T恤,背脊挺得笔直。   也不知道他要是穿正装,该有多好看。   在他快要踏入教室时,钟贞不舍地收起目光。   从这样高的地方偷看他,是第一次。   她现下发现,无论哪种角度注视他,她都找不到一点点劝服自己不喜欢的理由。   回到座位,钟贞翻开桌上一本作业簿,她惊奇地‘咦’了声。这是本数学作业簿,今天中午要交数学午间作业时,她没找到原先的作业簿就新开了一本,现在……   这本作业簿怎么就自己长脚跑出来了?亏她之前找得辛苦,掏空课桌肚都没见它踪影。   随手拿起,一秒,钟贞旋即又把它摁住。   扫视四周,她坐下,轻轻翻开作业簿,那下面赫然出现一张纸。   …   离教室一步之遥,萧珩顿住脚步。   他微微偏头看向对面教学楼第二层的天桥。   差一点,他就抓到她。   少年抿抿唇,垂眸走入教室。   …   钟贞靠着教室后墙,借外头的阳光看清纸上的字——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①   仍然地,没有署名。   字迹如出她手。   蓦地,钟贞想起,作业簿应当是被落在了萧珩房间。   她下意识走到座位上,推开桌上文具,桌面上那被她重复描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没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存在过。   可她明明没有擦,也绝不会轻易擦去分毫。   是谁?   她盯着这空白的桌面,想到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   当天放学后,钟贞被班主任通知批准她今天不上晚自习,她的家长在校门口等她。   钟贞一头雾水地收拾好书包下楼。   还未到校门口,她远远地望见了秦淑原。   女人打开副驾驶车门,钟贞不好拒绝。   引擎启动时,秦淑原开口:“贞贞,今天晚上我们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试试。”   钟贞疑惑:“阿姨,那……”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聊聊萧珩……”   后视镜中,女人妆容精致,同她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上章是这首诗结尾,这章的是节选开头、中间) 可以去看看全诗   ☆、八   西餐厅位于市中心某段路口|交叉处,新建商业楼一层,店面轩敞,沿外侧全玻璃设计。   秦淑原预订了临街的位置,钟贞在侍者指引下落座。   餐厅内光线交错明暗不一,有人低声絮语,灯光下脸上线条柔和。   侍者身着黑色制服,白色围兜,高大挺拔。   秦淑原将菜单递给钟贞:“贞贞想吃什么?”   侍者是位金发碧眼的白种人,似乎懂些中文,记菜单的笔尖一顿,面向她。   钟贞不擅应对这种场面,她窘迫地将菜单推给秦淑原:“阿姨,我随便吃点就可以。”   秦淑原也不为难她,看会儿菜单后,问了句:“法餐可以吗?”   她胡乱点头。   秦淑原对照菜单和侍者说了,声音低微,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这位继母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同教她的英语老师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昏沉光线中,女人眼角纹路被阴影吻走,秦淑原五官温润柔美,唇上淡抹的正红是她脸庞上唯一的明色。   她看向钟贞时,显得端庄而幽静,是流于时间之外的美丽。   周身不明的微光将气氛调缓柔和,钟贞不由放松。   “阿姨……”   两人面对面,秦淑原托着水杯,闻言抬头看她。   “您说想和我聊聊萧珩……”   秦淑原目光凝在一处,眼神放远。   “萧珩刚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他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不过可能是我工作经常调动的缘故,萧珩和我不太亲,而且他的脾气也有点怪……”   说到这,女人低头沉默了几分钟。   她再看向钟贞时,眼里带了哀求:“我把他的事告诉你,也是希望萧珩会变得好些……毕竟,他对你并不抵触……但是钟贞——”   钟贞注视她的眼睛。   “答应我,不要因为他的事,就疏远他,我想,有你这个妹妹陪在他身边,他的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   夜间,小区楼下路灯旁。   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将秦淑原叫到另一场饭局去。钟贞下车和她挥手,道了几句路上小心。眼见车子绝尘而去,尾灯消失在漆黑浓重的树影里,她转身上楼。   带上门,钟贞在玄关处换鞋时,才听到浴间的水声。   趿拉着拖鞋,她脑袋里思绪杂乱。   这种感受在对上出浴的萧珩的眼睛时,更甚了。   也不知为何,从热气蒸腾的浴间出来,萧珩仍是一派冷然,仿佛浑身不沾一点人间的温度。   他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她,很漠然。   钟贞看他往房间走,心下在数。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忽然间,他换了方向,朝她走来。   钟贞眼睛瞥向他处。   这一瞬,她不再作任何的想法,就让她死在他这第四步上。   萧珩站定在她面前,眸光有些微探究,“你今天没上晚自习。”   “我……和班主任请假了,就没上晚自习。”末了,她补句,“你不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等你。”他说着,又漫不经心地往房间走去。   萧珩语气不咸不淡,说话意味不明,钟贞脑袋里仅剩的那点理智蒸发殆尽。   “你想知道我今天晚上去哪吗?”   幽静夜里,她的咬字柔软,尾音轻轻挑起,如同一根羽毛落地无声。   萧珩停住脚步。   钟贞望着他的肩,他身体线条修韧流畅,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艺术书上见到的西方雕塑,形体之美与力量感的交织。   她凝视他身后长长的黑影:“哥,我把我的事告诉你,你也把你的事告诉我,我们,一件事换一件事,怎么样?”   他身影不动,只回:“好。”   一记清亮的声响,他眼前霎时暗下。   钟贞关了总闸。   他站在原地没动,她说话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那袋药是我放在你课桌里的,你扔掉的乐谱被我藏起来了,夹在你数学书里的那张纸,也是我写的……”   黑暗中,她慢慢向他摸索而来。   “还有,我讨厌所有喜欢你的女生……”   萧珩低头,笑了。   …   二十分钟前,他在阳台上瞥见小区楼下停住的车。   红色的外漆,车头的近光灯照亮了车牌。   萧珩有个本事——关于秦淑原的一切他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这大概是源于长时间斗争中产生的本能。   他看见他的妹妹从车上下来和秦淑原挥手。   从进门到关电闸,她只字未提秦淑原。   萧珩向来觉得凡事只有一个结果,却有无限种可能。钟贞则偏偏成了他所预料不到的结果、以及那无限种可能中的一个。   他现下觉得,钟贞像迷宫。   薄暗中,她向他靠近。   他敛眸看着钟贞,暗光下,他想起那礼赞。   ‘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   不可抗拒的妖魔。   确实如此。   “我没有什么事和你换。”他一无所有,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我尽量做到。”   “我想当年级第一的女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九   这周周六上午大课间结束,萧珩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他待在里面十几分钟,表面上点头应答,心下不耐到了极点。   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督促他这回的月考,再说些期望的话,施加无形的压力。   走在教学楼的天桥上,他碰见了钟贞。   今早风和日丽,她站在水杉的日阴下,正和两位同学在天桥上吹风闲话。讲到高兴处,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脸颊酒窝若隐若现。   她眸光一转扫到他时,不着痕迹地移开,看向别处。   萧珩神情如常地在她身前经过,没注意旁人一眼。   等少年走下楼梯了,小贾在旁双手合十:“我就爱他那种目中无人。”   小乙伸食指弹弹小贾同学额头:“他那是不屑于我们这种低俗平庸之辈,连个眼神都不给,别自己给自己加戏了……”   …   一封信从课桌肚里掉出来,淡蓝色的信封,封上写了他的名字,字迹娟秀、熟悉。   旁边座位的男生见了,不免一番起哄。   萧珩面无表情地将信放回原处。   到午休,全班睡了大半,他不急不慢拆开信封——   萧珩同学。   写这封信,我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昨天早上你在洗漱的时候,你的卧室门没有关,很不巧地,我在门缝里看见你床头柜上的药,和我一个月前买给我心上人的药很像。   自然,我敢确定你先前在医院没有配这个药,我也确定萧珩同学不会杂七杂八地乱买一通药,我也很确定,我是把我的药悄悄给了我心上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萧珩同学这里。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和年级第一同学交情匪浅。   现在,我非常希望萧珩同学能帮我转告给我的心上人、我那位年纪第一同学一些话,钟贞定感激不尽。   一,我希望在学校,没人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请萧同学替我保密。有句话说,距离产生美,我认为非常有道理,萧珩同学以为呢?   二,我希望他能多教教我功课,我的理科太差了,但我听说年级第一同学会参加这次的全国奥赛,请萧同学替我转告他,他一定能拿第一的。毕竟他是我心上人,我相信我眼光不会错。   三,我希望他知道我喜欢他。   说了这么多,都是要让你转达的,很抱歉,萧同学。   但最后几句话,我是对你说的——   白天,你是无数人的年级第一、萧珩同学。   夜晚,你是我一个人的萧珩。   午安,哥哥。   …   午休时,钟贞闭眼趴在桌上,脑袋里想事。   原本那天晚上她是要问萧珩那首诗的,结果她头脑一昏搅和了。不敢当面把话说得太清楚太直接,好歹以后也是同一个屋檐下相处。   不是情人,也得是兄妹。   事实上,钟贞遇事很勇敢,从小到大不是胆小怕羞的人。她不明白怎么碰上萧珩,反而变得不知所措,说话做事都要偷偷着来,既希望他知道,又希望他永远不。   每天既希望他在学校见到她能留下一个眼神,又希望他不。   或许是他和她之间加上的那层模糊的关系,让她做事都有所顾忌。   又或许是暑假太久了,她沉浸在过去时间中太久了。   钟贞一直记得那晚突如其来关灯的勇气。四围沉入暗河,他隐匿其中,仍奇异地给她以一种指引。   萧珩同那首诗、古典乐一样抽象,很难让人看懂。   原本她很期待他的回答,没想到深夜一醉汉上楼,突然猛拍对门。   气氛顿失。   幸而先前只在黑暗中,灯一亮,有光了,之前的一切无影无踪。   她也只能和他道晚安了。   惆怅郁结的一晚。   直到翌日清晨,他房间门半掩,那床头柜上的药,她看得一清二楚。   事情隐现了初初的轮廓,她确认了一件事,他一定不讨厌她。   不讨厌她,就意味着,可以有喜欢。   一股冲劲涌上心头,她在早自习给他写下那封信。   上帝保佑。   希望他知道我喜欢他。   ……   而钟贞不想那么快知道结果。   有些事,晚一点知道是能保有幻想的,也能期望有好事发生。   于是放学后,钟贞跑到十六班,佯装路过在萧珩身旁低声说了句别等她,便匆匆离开了。她一个人坐公交去了市立图书馆,在图书馆待到五点多,她才返回小区。   甫一入门,她扔掉书包就被厨房间传出来的香味吸引。   秦淑原在料理台前包馄饨,边包边说:“贞贞,今天没和萧珩一起回?”   她弯腰摆好鞋子,应了声,忙好奇地凑过去,问:“今天是有客人要来?”   弇城是江南小县城,馄饨是逢年过节招待贵客与亲朋必上的吃食。   一盘包好的馄饨摆齐,秦淑原拿了另一个空盘,她嘴角上扬:“你猜猜谁来?”   “我爸?”   秦淑原点点头,笑意愈发明显了。   帮厨再三未果后,钟贞捞起书包回房。她将今天在图书馆借阅的书摆好,想了想,又去厨房观摩学艺。   萧珩经过时,在门口见到钟贞桌上的几本书。   他依次扫视去,眸色渐暗。   《自我分裂与自我整合》   《伫立在疯狂里》   《坠落之愕》 作者有话要说:     ☆、十   时针指向六时,门铃骤响。   秦淑原切菜的动作一顿,胡乱往围兜上擦了擦手,她边往外走边对厨房内的钟贞吩咐了句,让她看着点在煲的汤。   锅里,汤泛起奶白色,小幅度沸腾着,飘香四溢。   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木棍山药,钟贞洗了手正想切完,有人敲了厨房移门。   移门双面玻璃,中间规整的木框将萧珩的脸挡住一半,钟贞侧头瞥去,他显得有些遥远。   萧珩拉开移门,玄关处的谈话声传来,断断续续的,他径自走到冰箱门前,俯身打开拿了一罐可乐。   易拉罐环被扔到垃圾桶,声音清亮地转了圈。   “贞贞——”   是她父亲钟老师。   钟贞又细细地洗了遍手,正要出去,他倏地截住她去路。   萧珩背对移门,面朝着钟贞,低头看她。   钟贞往他旁边门的缝隙探——如他所料的位置,萧珩俯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说完,他侧身让出一条生路给她。   踏出厨房间的那刻起,钟贞感到这个世界都玄幻了,脚下像踩棉花,一高一低,松软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她想到几分钟前萧珩对她说的话。   他说晚上九点。   晚上九点……   ……   钟竹生和秦淑原叙了会旧,满屋没见到女儿身影,秦淑原柔声和他说了钟贞在厨房。   他眼见钟贞神情恍惚地走出厨房间和他打招呼,钟老师脸色一沉。他坐在沙发上往旁边位置拍了拍,钟贞心知逃不过,就坐下了。   反正是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东西。   她都听了十几年了,钟老师还是爱说叨她,这种情况在开学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中会日趋频繁。   “你看看你这什么样?一脸的魂不守舍,”钟竹生压着声音说,“期中考是下个月,就一个月了,这月底还有月考,月考我是不指望你什么,你期中考是不是要拿出点成绩来?”   钟贞煞有其事地点头。   钟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叹气:“你当初考进弇高就是压线的,你现在不好好努力,你以后高考要后悔的,一个女孩子家不比男孩子……”   “女孩子念书都念不好,你以后还能做什么?”   钟贞不以为然:“那男生念书不好,以后能做什么?”   “男孩子以后天南海北地闯,怎么都有门路,你一个女孩子家好好念点书,找个好人家嫁了……”   钟贞心想,那你怎么没和我妈生个男孩出来,当初知道我性别,怎么不把我打掉?   她不和钟竹生扯这些,一来他年纪大了,脑子里那些迂腐陈旧的东西改变不了,二来她和他只要不提这些,表面上还算是相亲相爱的一对父女。   但她有时候也想不通,妈妈怎么会嫁给钟竹生这种观念陈腐之人。   她想了想,从小到大自己做的那些事里,就没几件能让钟竹生满意的。   不过,只要钟竹生不提这些,他早起为她煮面,她仍然觉得他是她父亲。   “我念书不好就不好,”钟贞往后一靠,“可我喜欢念书好的男孩子,我们互补,他多教我不就好了?”   她就理科差,能进步固然开心,但她又不争不抢那些个第一。   毕竟,年级第一以后都是她的,她怕什么。   钟老师摇头:“念书好的男孩子能瞧上你这种?贞贞啊,你念高中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一心一意好好念书,大学毕业也好找对象……”   钟贞嘀咕:“封建,独.裁……”   钟老师皱眉。   而且,您怎么就知道念书好的男孩子看不上我呢?   饭点到,钟贞随便挑个位,坐下瞬间,她的视线对上面前已入座的萧珩。   第一次面对面吃。   她莫名想,要多点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吗?   自然,只是想想,萧珩大概全程都不会在意她。   钟老师说:“贞贞,去哥哥旁边座位。”   钟贞正想为什么,余光瞧见秦淑原面露难色地望着钟竹生。   看来,秦淑原和萧珩感情不好这事,她爸也知道,连带着钟竹生和萧珩这对继父子间关系也有些说不清的微妙。   因此座位只能是钟贞和萧珩一起坐,钟老师坐在萧珩对面,秦淑原坐在钟贞对面,最大限度地避免秦淑原和萧珩的接触与对视。   也好,钟贞想,不过少了能直直打量他脸的角度有点遗憾,但和他靠近不少。   她手肘放过点,就能碰到他,再大胆点,脚轻轻勾上他的小腿。   又是一席听俩大人聊天的辰光。   不知不觉,钟竹生提起萧珩:“萧珩学习成绩好,这回月考没问题吧?”   萧珩敷衍应了。   秦淑原淡笑:“他是运气好,下回就要退名次了。”   钟竹生当她为儿子谦虚,“萧珩多聪明,退了也不担心。”   “还是贞贞这样的好,学习轻松点,不在意那些名次不名次、争强好胜……孩子嘛,趁着年轻还有时间,就要多到外面走走玩玩好。”   “萧珩倒可以,”钟竹生瞟眼钟贞,“钟贞不行,她功课一落就是差别人好一截,女孩子家念书都这样……以后还怎么……”   又是老话题。   钟贞不由开口:“我看萧……哥哥也没有挑灯夜战、悬梁刺股,他书念得比我轻松多了。”她看向钟老师,表态,“我会好好向他学习。”   钟老师莫可奈何地叹气,“你要像你姐那样听话,少让大伯操心也好……”话到这,钟老师骤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下个月初八,姐姐结婚你得去……”   这会,萧珩端碗起身去厨房洗了。   钟贞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没听进去什么,匆匆道:“我也吃好了。”   她扫眼时钟,七点四十五。   钟贞上厨房,和迎面走来的萧珩低声说:“我去洗澡,九点我……去你房间?”   她想想,抬头问他:“是吗?”   萧珩挑眉:“不然,我去你房间?”   ……   晚上九点,钟贞来到萧珩房间。   大灯没开,角落里一盏台灯的光芒幽静孤独。   萧珩坐在桌前看书,灯下映着,眉眼失了往日的距离。   钟贞觉着这样的萧珩是触手可得的,即便做梦,也容易许多。   她像模像样地拿了本数学习题过来。   萧珩在看奥赛题,他如常接过她手里的习题本,钟贞倒想说最近是有些不太会——习题本被他扔到床上。   “今天我们不是为了讲题。”   哦,她如梦初醒,对哦。   钟贞站在他面前,低头,手指绞着发梢,像个听训的学生。   他口吻不咸不淡:“那封信我看了。”   “钟贞,我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她眨眨眼睛,预感下一秒萧珩拒绝。   他眉宇一拢,似乎有些不耐。沉静的情绪被她几个眨眼一瞬搅没。   “但你希望的,都能达成。”   她倏地抬头看他,一脸不可思议。   萧珩还是那个萧珩,眼神冷静,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她不禁追问:“夹在我数学书里、压在我作业簿下面的诗,我桌上被擦掉的字,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为,为什么要模仿我的字迹来写?”   “没有为什么。”   “那……你也喜欢我?”   喜欢这个词,不应该用在萧珩身上。   他怔下,重复:“没有为什么。”   钟贞有点小小迷惑。   是不是天才连直面告白都是这样高深莫测?   不置可否,无论萧珩对她说什么,她都是乐意、全盘接受的。   萧珩脑中浮现她房间里的书——他以此终于确信了她,确信她的真实。她和其他向他示爱的女孩有一点不同。她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并非家庭生活外的女孩,她或许知道什么,却仍然想把这种感情维系下去。   她的暗恋,萧珩一清二楚。   自第一眼以来,她全部举动,他皆悉知。   他一面知道这一切,又一面佯装一无所知。   他的骄傲令他不容差错,一再留意、试探。   直到今晚,他放下萧珩,一步步地引诱她深入。   她落网了。   落入他的怀抱中,落入他的股掌之上。   萧珩不介意有些东西愈渐无法掌控。   所谓辉煌的人生,不过欲望的囚徒。①   …   钟贞站在半开的门前没动,她一手握住门把,一面慢慢打开一面看他。   如今,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   萧珩在她身前不过几步,来送送她,就送到对门。   她弯唇,扬扬下巴,说:“晚安。”   萧珩点头。   颈畔气息温暖,她踮脚在他耳旁说:“晚安,哥哥。”   这来去如同一场梦。   她的笑靥在黑暗中隐没。   他垂眼,摸了摸,颈侧仍有余温。   他告诉自己,要慢一点。   晚安,钟贞。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叔本华   ☆、十一   周一弇高全校月考,月考考全科,高一共九门,三大门加六小门,为期三天,同高考天数一样,课程考试时间安排也相同。   月考在各自班内进行,单人单桌,按学号依次沿‘之’字走形排列。   钟贞恰好被排到教室最左侧的靠窗位。开考第一科语文时,她往旁边底楼瞟,怔了怔,钟贞停下转笔,趴到窗口看个仔细。   是萧珩。   坐在窗边的是他。   窗旁的少年若有所感地抬头,两人目光不期而遇。   钟贞一手托腮,眼睛一亮,朝他挥了挥笔,萧珩慢慢收回目光,不作停留。她抿唇,想,大概萧珩压根没有留意到她。   钟贞垂眸,有点失落。   卷子雪片般分发下来,她不再去看。   …   萧珩眸光掠过,不敢停留。   她的眼神,让他想起她身体的温度,这种记忆与欲望的相连是具有毁灭性的。   不能多停留。   …   下晚自习回去,钟贞跟在萧珩身后。   借着夜色的庇护,她忽然说:“今天早上考试,我看见你了。”   萧珩:“嗯。”   她费力地跟上他步伐,到他身侧:“年级第一同学。”   他顿住脚步。   下弦月的光华与云翳下,萧珩侧脸眉睫清晰。   一如梦里那完美无缺的模样。   他的唇角一直是平的,平常看起来跟没什么情绪似的,假如皱眉,就会显得有点不耐。   实则无论他什么表情,钟贞都觉得好看,要有点笑意,便极招人、一眼难忘。   钟贞惊鸿一瞥,以后就没在月色下再以同样的角度去看萧珩了。   美好的东西一眼掠过是怕会上瘾。   …   十点十分,钟贞敲响萧珩房门。   秦淑原端着水杯往她那看了眼,低声问:“贞贞,这么晚了,还要学习啊?”   门开了,她没推进去,点头说:“明天有物理,我有些不太会,想问问哥哥。”   杯里热气上升,秦淑原隔着段距离朝她笑了笑,说:“别太晚了。”   钟贞推门而入,习惯性地反手锁门。   屋内床头柜上台灯被慢慢旋开,光由微转浓,牛奶般柔和的白光铺开。萧珩坐在床边,手上还是那本奥赛题。   钟贞翻了翻他的书,说:“你今晚不复习了?”   萧珩接过她的物理习题:“有哪不会?”   被问及这个,钟贞一脸苦恼,她翻了几页物理习题本,仍然焦头烂额。   钟贞嗫嚅:“都不太清楚。”她合上书,“我不想搞懂了,期末考再说吧,你今天晚上和我说也不能一下子说完,我还消化不了。”   说得倒有理有据。   萧珩问她:“你来我这闲聊?”   钟贞摇头,脱口而出:“我来你这谈恋爱啊。”   她四处打量他房间,挪把椅子放到他身前,她坐下,两人端正地面对面。   钟贞捧着脸对他说:“我看书上说,要先了解彼此才是正确的恋爱方法。我们来一问一答,基于信任,你说的我都信,我也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比如?”   “比如,我有什么潜在的情敌吗?”   “哪种算是你潜在的情敌?”   钟贞皱眉看了会儿天花板,说:“美貌无双、对你穷追不舍的,还有……”   她小声问:“你有前女友那种东西吗?”   萧珩视线回到她脸上:“我没有前女友那种东西。”   她显得很满意:“我也没有前男友那种东西。”   “你喜欢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我想我不是和你的头发谈恋爱,下一题。”   钟贞乐了,越发得寸进尺:“那我留了长头发你要喜欢。”   萧珩:“嗯,”他顿了下,“我尽量。”   这么勉强?   钟贞两只手拍到他书页上,注视他:“不行,你必须得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   轮到反问环节。   萧珩问她:“你信里的第一条——‘希望学校里任何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什么?”   “要是被知道了,会影响你声誉。”   “你最近很喜欢看书?”   钟贞嘴上含糊:“无聊看看。”   他挑眉:“你房间里那几本——研究精神分裂?这么闲?”   她神情诧异:“你还偷看我房间?变态。”   萧珩作罢,重又看赛题。   钟贞低声说:“年级第一同学不担心你被我败坏吗?”   他眼神虚了,回神说:“不觉得。”   过后没几分钟,钟贞哈欠连天。   她起身,懒懒挥手:“我睡觉去了,今天恋爱先谈到这里,哥,进度条存一下啊。”   他扫了眼右下角——书页仍在第七十七。   她在他旁边,他心绪全部抽离,像被她一点点地牵引住了,他渐渐失去基本的控制力。   原来她在他面前毫无顾忌,是这样的。   钟贞反手握住门把,身体晃来晃去,不见丝毫动静,眼睛却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钟贞弯唇说:“晚安。”   萧珩神色淡漠,眸光就停在她唇角。   她忽地踮脚。   温软的吻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脸颊擦过。   门已合上。   要是每晚都这样——   那钟贞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摧毁他的。   摧毁他耐性,摧毁他意志。   摧毁他冷静,摧毁他理性。   屋内重回晦暗幽静中,他靠在墙上,冰冷让人恢复清醒。   …   未几,一串拍门声砸来。   “萧珩……”   钟贞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门后传来,“萧珩……你睡了没?”   她很少叫他全名。   萧珩开门,右手忽地被她死死握住。   门外走廊灯还亮着。   钟贞从他怀里抬头,脸色不太好:“我刚刚……看到那个一直关着的房间门前……有血……应该……应该还在……”   她低头靠在他怀里,平复情绪。   萧珩望去,越过一段光可鉴人的木地板,目光放远,走廊灯也照不到尽头最里的那间房,他垂眸,暗红血迹一路蜿蜒,最终在漆黑门缝下隐没不见。   “我记得……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没有……”   萧珩收回视线:“别想了。”   她小声说:“我今天晚上,能和你一起睡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和想法,萧珩应了。   钟贞拉着他进自己房间,抱了一床被子。   进他房间后,她对萧珩保证:“我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的。”   萧珩:“你难道觉得是我会害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一厢沉默。   躺床上后,钟贞睁眼直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我不困,你困吗?”   萧珩一向浅眠,他以为她有事,应了声。   钟贞便说:“要不你给我讲讲明天的物理题?”   她实在还是有点害怕。   物理题能驱散一切,数学题也同样的。   她问了他几个知识点,萧珩一一解释了。   临了又静下来,当要睡时,她一个翻身撞入他怀中。   钟贞眨眼,动了动。   萧珩翻身压住她,捂住她嘴说:“你再有完没完,我要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掌心处,温软气息搅得他心猿意马。   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是萧珩,该先缴械投降的,也是钟贞。   他在她耳旁冷冷威胁:“先|女干|后杀。”   钟贞嘟囔:“变态。”   小插曲后,遂一夜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钟贞认床,临到天亮时,她睡意顿消。前半夜因内心恐惧逐渐安定才好眠,后半夜她频频醒来,意识一次比一次清醒。   萧珩在她身旁,睡相端正,他周身的被子连角都是平整的。   再看看她,乱成一团。   一张床上,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两人。   她眼神游移地盯着床头的钟面,秒针、分针在走,时针的动静肉眼容易忽略,钟面如同一个缓慢流动的漩涡,她一下被吸进去。   钟贞想到昨晚地板上的血迹、那扇永不开启的走廊尽头的房门……往前回忆,就是那夜她走到客厅,暗光浮动中,萧珩受伤的左手,血珠沿指尖滴落;来到楼下,秦淑原的脸庞忽明忽暗,萧珩拒绝她,他提出要求让她来陪,医院的输液室里,他对她说有厉鬼……   时间再拨回去。   她在这住的第一晚,他俯身问她睡得如何。   画面转动,回到秦淑原同她在西餐厅谈话的那个时候。   头疼。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   六点一刻时,钟贞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回自己卧室,路过走廊,她一刻也不敢逗留,随即闪身进房间,关紧房门。   合门的一瞬间,萧珩睁开眼。   …   她躺回床上。   十分钟后,客厅里有熟悉的脚步声。   钟贞算好时间,秦淑原会在六点半左右起床为他们准备早餐。   今天,也不例外。   天光乍起,钟贞拨拨留到颈间的头发,趿拉着拖鞋去洗漱。秦淑原如常和她打招呼,钟贞转身进卫生间,余光里模糊扫到一段地板。   她愣住,再目光笔直地望过去。   地板整洁光亮,昨夜所见的血迹,犹如一场梦。   钟贞头皮发麻。   痕迹在,是正常,痕迹不在,才有问题。   是有人要掩盖什么。   还是说不想让她知道什么?   …   餐桌上,气氛同往常一般无二。   萧珩沉默,秦淑原时不时和钟贞搭话,说些助她轻松上考场的话,但只字未提旁的。   钟贞低头喝粥,瞥眼萧珩。   这个清晨从头至尾,他没给过她一眼。   他对她淡漠如初,好像真是个清冷守礼的哥哥,对她从不逾矩。   旁人面前,他们关系淡如白纸,只怕没人会把他们两联系在一起。   明明昨天十指相缠、她还给了他一个晚安吻、他们晚上还睡一张床。   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除了他们自己。   她咬了口煎蛋,想——   刺激。   这样谈恋爱才刺激。   …   两人出路口前,钟贞停下脚步。   再走几步,他们便分道扬镳、互不相识。   巷子两旁居民楼围墙内树的枝桠伸出,参天之姿,遮去大半日头。   光斑倾泻,钟贞立在树影中,眉眼黑白分明,清晰得他闭上眼脑海里也是她的面容,挥之不去。   离学校愈近,钟贞觉着要说些什么。   好歹,现在身份不同了。   “萧珩。”   他侧头看她,眼底被投入一片阴翳。   她寻思说:“又要到学校了,我有点不放心。”   他微微挑眉。   钟贞抬眼看他,直接道:“白天学校诱惑太多,我不在你身边,哥哥,我希望你自觉点。”   白天你可以是无数人的萧珩,但不能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说完便先走一步。   ……   月考结束,周四上学这天,班里全体座位还原。   这是她第一次希望一场考试永不结束。   这样,他就一直在窗旁,即便是白天,也仿佛显得触手可得。   于她而言,白天的萧珩便是她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这天早自习,批改完的试卷纷纷扬扬发下。   她理科果不其然又考砸,情绪一落千丈。   坐在位置上,钟贞生出想要见萧珩的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   借口肚子疼,离开教室,走在天桥上,她想从十六班的窗口处看见他。   就一眼。   就只看一眼。   假如没看到,今天晚上就不和他谈恋爱。   钟贞只这么想想,她转头,视线往下。   越过扶疏影绰,她在微暗的日阴下,见到了白天高高在上的萧珩。   他正在听课,侧脸隐在小片幽暗中。   钟贞望得一时灵魂出窍。   冷不防地,萧珩朝她看来,眸光清冽,瞬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钟贞眨了眼睛,往后几步退到楼梯拐角。   他发现得好快。   心下却不可遏制地雀跃起来。   萧珩收回目光。   他知道她费尽心思想要时时能看到他。   他什么都知道。   可有一点钟贞不知道的是,他在她不经意的时刻,也曾一次又一次望向她。   尝试了无数遍。   为的就是那一瞬,完美、而不错过地抓住她。   这次,他抓住她了。   …   午休间,班主任拉出本次月考的班内情况以及校内排名,投影布上黑字白底,表格降序,那上面前几位的大名清清楚楚。   所以人的排名情况都改变了。   或大或小地进步或退步。   只有年级第一没动——依然是萧珩,以压倒性的分数位居第一。   钟贞仔细看了他第二天所考的课目,想到那晚她还缠他说了物理题,他明明回家什么都没复习,分数却令她望而生畏。   他那脑子里,到底在思考些什么东西?   总觉得明明听的相同的内容,他想的却和她截然相反。   这时,左侧靠窗的同学被老师叫出班级,在门口谈话。   钟贞轻手轻脚坐到靠窗同学的位置上,不抱希望地望了眼楼下。   凑巧的是,萧珩正经过底楼,他刚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正要回班级。   若有所感地,他抬头看向对面教学楼。   目光交汇。   她朝他做口型:你又是第一。   还比划了一下。   他站定,望着她,似乎完全不理解的样子。   钟贞扫眼周围同学,大家都沉浸在月考的喜悦或悲痛中,没人注意到这边。   很好。   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钟贞直接用手和指甲裁开一张空白草稿纸。   她在上面写了些字。   叠成纸飞机,钟贞在机头给它呵口仙气,祈祷一下它能飞到萧珩窗边。   窗口风小,她瞄准了萧珩那处的窗,手上使力,‘咻’地一声纸飞机飞出去。   萧珩看着那纸飞机歪歪扭扭地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最后掉入花坛。   钟贞不服。   她又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这回钟贞随意写了一句话,想着反正不成功便成仁。   结果飞机坠毁。   她起身往楼下一看,白色纸机掉落在同一个花坛中。   正想着要不要去捡。   “钟同学。”   老师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吓得她心头一跳。   “钟贞同学,有什么好看的,也让老师看看?”   她只好默默低下头。   底楼。   萧珩只捡了两架纸飞机,他到一僻静处,拆开其中一架飞机,那上面写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想了想,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写下的。   第二架飞机拆开——   萧珩同学,我喜欢你,这架飞机要没到你那,我就不喜欢你了。但我不信,它到不了你那。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因国庆长假,这周五高一取消晚自习。   课间广播消息一出,几个高一班级的楼层瞬间沸腾,钟贞在喧嚣的人群中皱眉借过,男生们一串又一串轻佻的口哨让她放弃从天桥走的念头。   她转身下楼,路过十六班时,她朝里瞟一眼。   果不其然,实验班气氛就是沉稳、冷静,丝毫没有沉浸在即将到来的长假中的喜悦,钟贞望过去,这些聪明的好学生们大多眉头紧锁着,正奋笔疾书学习。   弇高是弇城三所高中之中实力最弱的一所,其他两所皆为省级示范四星学校,弇高是万年不变的三星。   这大概是源于极低的重本率——甚至也可以说没有,弇高老师们只为本一本二率拼搏,重本几乎无望。   而每年的实验班,被学校由上自下无形的压力层层叠叠施加,他们是本届的希望,生存其中自然艰难。   萧珩换到靠窗位置,坐在最后。   钟贞视若无睹地走到拐角,隔着一堵墙,对里头写奥数题的年级第一,轻声提醒:“同学,明天放假。”   最后一个字,她咬得很轻,音往上扬。   闻言,萧珩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走廊外,他掠过无数人的面孔,没有他想要见的人。   肩上忽地被人一拍,身后的男生套近乎似的问他在看什么。   萧珩眼底暗下去,渐渐浮出阴翳。   白天的钟贞是眼中瞬息万变的万花筒。   如梦似幻,从不停留。   他想抓,都抓不住。   这感觉很不好,仿佛自己正处于冰冷理智与强烈渴望崩溃的临界点。   他站在那,水火煎熬。   她走过的一个眼神,他便万死不辞。   ……   十月初八,宜嫁娶,是个好日子。   早上六点,钟贞被钟老师一通电话叫醒,才惊觉今天要参加表姐的喜宴。电话里,钟老师特意叮嘱她要带上哥哥一起去,秦淑原因有事无法前往今天婚礼,钟老师则在镇上招待老一辈亲眷们吃茶,各有各的任务,今天兄妹俩在一起,彼此也有照应。   “是去弇城饭店,”她在门背后一面换衣服,一面对门外的萧珩说:“我爸说,我们今天一整天都要待那儿。”   “几点要到?”   “七点。”   走前,在玄关口,他的袖口被身后的人往下一扯。   钟贞仰头看他,说:“萧珩,到外面,你又是我的哥哥了。”   她的情绪莫名低落。   萧珩锁好防盗门,将钥匙放入她掌心,钟贞下意识要攥紧,突然地,五指交缠。   到外面,他是她的哥哥。   那也是,她的。   …   七点半他们来到饭店,被婚庆团队人员接到一楼的一间包厢里。   新娘正坐在沙发上举着镜子,身旁的化妆师挡住她的视线。   钟贞注意着脚下婚庆布置的材料,喊:“表姐。”   表姐放下镜子,眯了会眼才认出,“钟贞?”   但她身后俊美的少年她倒不认识,直到走近了,不相识的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真是好看得一眼就深刻。   钟贞简单介绍道:“这是我的哥哥。”   表姐礼节性地笑笑,她牵过钟贞的手叙会旧,便将今天安排给她的事情一一说了。钟贞称不上伴娘,但作为同辈中唯一的女孩子,加之她们儿时亲密无间,便要求她今天全程要陪着新娘,晚上席间她还得跟着新娘新郎一桌桌敬过去。   还没消化完这件事,表姐便将她推给化妆师,说:“化淡一点,我妹妹五官皮肤底子好,还有,选一套适合她的礼服,晚上她得陪我一起敬酒。”   “至于……哥哥,”表姐打量一眼萧珩,戏谑:“你妹妹今天借给我,你不介意吧?”   少年嘴角弧度很浅,没说话,也似乎是不爱说话。   没试探出什么,她有点无聊,继续说:“但你也有事要做,你要陪新郎敬酒,你也要换衣服……”稍想了想,她又开口,“不了,你不用换衣服了。”   换了,就盖过新郎风头了。   不换,也轻易盖过太多人了。   …   一天时间过得很快,表姐结婚,钟贞是累得不轻,她以果汁代酒,陪着姐姐一圈敬下来,饿到头,什么胃口都没了,浑身疲倦。   她在宽阔宴厅中找到萧珩的身影,婚庆公司的主持在台上与亲朋们热烈互动着,觥筹交错间,他将几支烟递给新郎,现场嘈杂闪动的灯光下,他侧颜的轮廓格外沉静,肤色偏白得,像冷冷的玉。   午间吃饭时,表姐和她打趣说,今天有不下五个人旁敲侧击来问萧珩的名字了。   她说,她这位哥哥真受欢迎。   钟贞一点也不开心,他明明是她的宝藏。   她也不喜欢白天。白天,她一点也不好接近他,白天,他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   婚宴在晚上八点半结束。   那天回家,公路上,长长的昏黄路灯。   她在困倦中靠在萧珩的肩上睡去。   他垂眸注视她。   钟父握住方向盘,觉得车厢静极了,下意识唤:“贞贞?”   萧珩伸手将她脸颊发丝轻轻捋好,微低头,闻言,唇瓣擦过她的耳后肌肤。   眼底晦暗更甚了。   他回:“叔叔,妹妹睡了。”   舌尖,欲望亟待。   最后到底忍不住抿了抿,唇间全是她的气息。   …   沦陷,在他清醒中加速。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   长假的第五天,屋里仍然只有他们两个。   早前半个月,钟老师定下和秦淑原一起国庆旅游的计划,因而这段时间两位大人都不在家。   傍晚,钟贞写完作业,时间近饭点了,她倒出笔筒里各式各样的外卖小吃名片。   书房。   萧珩坐在钢琴前,想再弹一遍钟。   琴盖上厚重的琴本被拿走,他越过书脊上纤细的手,视线定在她脸上。   钟贞在翻他的琴本。   他伸手勾住她的腰,一切行径都是下意识的。   她已经在他怀里。   萧珩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打量她,第一次,他发觉钟贞眼梢是有点儿微微往下。   要哭不哭的时刻,一定极诱惑人。   他稍一想,便想低头,沉迷于更深的痴迷中。   有些东西在这世上是为打破常理而存在的,从前,萧珩被认为是这样的存在,如今,他才算真正明白,钟贞才真正算是,他不是。   钢琴漆黑亮如镜,钟贞在反光中见到萧珩,他神态寡淡,眉目浓郁如画,仿佛只要有光,就能衬出他这张脸。   她发觉他的五官每个单拆开看,都有某种精妙。遮去他的眼睛后,光瞧他这张脸,足以叫人浮想联翩。   但他不会是你所想象的任何一种。   她鬼使神差地坐在他身侧,宽笨的琴凳恰好容纳下两人,他和她靠得很近。   钟贞又往他那挪了下,靠得更近了。   萧珩一手翻书,忽说:“要听哪个?”   她变得有点说不出话:“啊?”   他侧头想看她,发梢擦过她耳垂,钟贞下意识扣住他后脑勺:“别动。”   很突然,她心下也骤然一跳。   钟贞诚实答:“我痒。”   冷不防他低头,埋在她颈畔,低笑。   酥麻窜遍全身,温软的吻,在她颈侧流连,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   这种自杀式深陷的快乐,他是第一次悉知。   萧珩告诉自己,他不过片刻的沉沦。   再重一点,她仿佛就变成他的了。   每一个吻,都是他竭力控制的结果,他逐渐甘愿不要命,却又不得章法。   他确实渴望着她,长久地、长久地渴望。   没有终点,一直飘荡。   直到她触手可及,所有的欲望变得深刻而清晰起来,他在她眼里,明白了自己。   面对钟贞,有距离,他就是萧珩。没有距离,他就什么都不是。   他的唇贴在她耳后,嗓音沉冷:“选好没?”   “你选好,我弹给你听。”   她眼睛落在琴本上。   窗外天将夜未夜,她的脑袋也有点昏沉。   有点喜欢了吧?   钟贞闭眼随意翻了几下,她指,“就这个了。”   萧珩看去。   幻想即兴曲。它的旋律美得像一个幻梦。   …   门铃响时,钟贞拉着萧珩去玄关。   她踮脚看了猫眼里的人,有些惊喜:“我叫的外卖到了。”   开门,萧珩接过小哥手里的外卖,钟贞合上门,关掉屋内的灯,带他一路走到阳台。   他见她自顾自坐下,边拆开塑料袋边说:“下酒菜和啤酒。”   钟贞开了两罐啤酒,一罐举到他面前:“庆祝一下我今天终于把作业给做完了。”   萧珩接下,钟贞故意抖了抖,啤酒白沫流了他满手,他看着她喝了一口。   她挑眉,佯装惊讶:“好学生会喝酒啊?”   他神情如常:“不会。”   钟贞靠在他身上,微眯起眼睛,“我初二的时候,背着我爸第一次喝酒。”   她眸光放远,这会暮色四合,天光逐渐被吞入漆黑的兽口中。   “我爸以前管我很紧,中考后到现在,已经算是好很多了,不过也可能是不住在一起,他也没法管到我……”   她转头看他:“你呢?”   萧珩:“不太记得了。”   他只看着她。   钟贞喝了些酒话就有点多。   “我初中和小学是在镇上念的,我爸在镇上初中教书嘛,我们那个初中小学就是合并在一起的,所以我那时候做什么都被他管着……不过,每年暑假我都去爷爷奶奶家过,那个时候最开心,没人管我……”   “我以前最开心的就是在爷爷书房窝一个下午看好多杂书……”   讲到这,钟贞不解地问:“你的书为什么不放在家里?”   “你的书都是放在学校的吧?学校课桌就那么大……”她皱眉,很是想不通。   萧珩抚上她的脸,断言:“你醉了。”   她薄怒,挥开他的手:“我才没醉。”   他笑了笑。   她又问了他一遍,萧珩只说:“你觉得为什么?”   她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从来都看不懂你,不过……”她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和萧珩说。”   “好。”   “我知道他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她指了指自己脑袋,“这儿,”又皱眉,“也不全是,他很聪明的。”   “他可能,有一点点精神上的……”她犹豫了几秒,“小瑕疵。”   他接她的话:“精神分裂?”   她突然推开他:“不准你这么说他。”   萧珩伸手又抱住她,钟贞挣扎未果,便放弃了。   他低头,埋在她肩窝:“所以,你要帮他……还是不想再见到他?”   她扬唇一笑,无关地回:“我喜欢他。”   “我想知道他想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想知道。”   他说:“你也没什么好处。”   钟贞还是笑着:“得到他,就是我要的好处。”   “你房间里的那些书,是为他看的?”   她点头承认。   萧珩垂眸:“为什么知道他有问题,你还喜欢他?”   “不知道啊。”她皱眉,眼神迷蒙地看他,“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为什么?”   她捏捏他的脸:“累不累?”   “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喜欢;我想做一件事,就是因为想做;我愿意陪他,就是因为我愿意,哪有那么多大道理。”   他望进她的眼睛:“也是。”   “不过,你问了这么多,我不问就有点吃亏。”   她半跪起来,余光映入一方星空。   今夜银河汨汨,熠熠生辉。   钟贞仰头,静静凝视夜空,笑着说:“我想起来一句诗。”   “一句很美很美的诗。”   她身子跟着轻轻摇晃,两字两字断着念,“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①”   “是不是很美?”   他注视她:“很美。”   …   钟贞真醉了。   萧珩夺走她的酒时,她下意识地去抢,他放好易拉罐,说:“你不是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她恍惚地点头,没去计较酒。   趁她现在安分,萧珩俯身打横抱起她,从阳台摸黑进入客厅。先前灯被她全关了,他只能凭感觉和微弱的夜视去找她的卧室。   她在他怀里又重复念:“你为什么书不放在家里?”   她念了几遍,又跳问别的:“为什么阿姨要和我说你……”   “我觉得你没问题,萧珩,你没有问题……”她喃喃,“是不是医院有问题……”   没得到他的回答,钟贞撇撇嘴。   一分钟后,昏暗里,她蓦地抱紧他,萧珩立即停下脚步。   她勾住他脖子的手很冷,额间发冷汗。   她在他耳边低问:“为什么你说有鬼?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你会受伤?”   “钟贞。”他轻轻拍她的背,有节奏、缓和的。   他声音放柔:“不要怕,它害不到你的。”   这是真的。   他每晚、每晚都留意着。   他不会让它害到她头上来的。   “没有鬼,我骗你的,”   有时候,人比鬼可怕。   “我想去你的房间,”她松了怀抱,靠在他肩上,“我都洗过澡了,我想去你床上,我不想一个人睡。”   钟贞还是没清醒,但格外坚持要到他房间。   经过走廊时,她不由低声问他:“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有什么?   “噩梦,”他说,“一个噩梦。”   钟贞本就浑浑的脑袋更乱了,她茫然地望一眼,也不觉害怕了。   她半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我想睡觉。”   钟贞不胜酒力,酒后又嗜睡。   萧珩将她放到床上,正要去给她倒杯水,脖子蓦地被她一勾,他不胜防地跌到床上,钟贞无措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她很是警觉地问:“你是谁?”   萧珩脸色阴沉:“你哥。”   “我哥?”她迷惘地重复,“我哥?我没哥哥啊。”   “没有?”   她稍一想,大声说:“没有。”   黑暗中,她伸手想去开灯,萧珩抓住她手腕,直接反扣到墙上,电光火石间,开关一开一合,灯光一亮一熄,钟贞便动弹不得了。   她在这瞬间,清晰地看见了面前的人。   她赞赏道:“你长得挺好看的。”   过后,钟贞疑惑:“我有这么好看的哥哥?”   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分钟,便开口:“你为什么要压住我右手?”   闻言,萧珩沉声说:“你安静点,我就放开——”   忽然,她左手捏住被子一角蒙到他头上,大喊:“就算你长得很好看,也不能骗人,我没有哥哥,你放开我,我不报警!”   萧珩松手,顺势抱住她,钟贞在他怀中挣扎,两人在床上滚了几圈,最后,两人都被蒙在被子里。   她压在他身上,喘着气,居高临下。   经此一役,钟贞酒醒了大半。   但面对这种情况,她还是选择装作没醒。   被子裹得很紧,两人在其中活动的范围很有限。   萧珩没什么动静,钟贞忍不住俯身,她看不见他,只好用手摸,碰到他头发,往下移,她触到他唇瓣。   很软,和他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想吻一吻,咬住它,又舔又吮。   钟贞意识淡薄地想: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把持不住了。   陡然间,一记开门声让她指尖一抖。   紧接着,她听到了钟老师和秦淑原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客厅,秦淑原轻喊:“贞贞,萧珩。”   钟贞整个人都懵了,他们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她急忙捂住他嘴,说:“你就说你在睡觉。”   萧珩没说话。   她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他回:“我说了——然后他们就会看见,我在睡我妹妹。”   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在身下。   薄暗中,他低头看她,弯唇:“钟贞,此地无银三百两。” 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十五   今夜的下弦月虚弱地悬在半空,映到玻璃窗上反光里,像一只眼睛在审视。   拱起的薄被,阻隔它的视线。   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黑暗笼罩下来,遮住她的眼睛,钟贞无法思考。   不同于她体温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又慢慢滑落。手指轻轻描摹她唇瓣的轮廓,漫不经心地、带着点好奇与探究,在她唇间长久地停留、碰触。   她微张嘴,想说什么,他的手指冷不防沾到一点湿意。   她察觉他指尖明显一顿。   也是,还没亲近到那种地步,他觉得恶心也正常。   手指不再压在她唇角,他似乎收手了,没什么动静,却也不说什么。   周围静谧得不太正常。   房间外传来钟竹生的声音,断断续续:“这么晚……睡了……”   钟贞放下心,她想起身,却被萧珩压得死死,她推他,他也不说话。   她不明地看向黑暗中某处,小声说:“你在干什么?”   他渐渐清醒,在一片晦暗下俯身靠近她。   她不安:“萧珩?”   他懒懒应了。   她又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他无声地笑。   在吻你。   手指沾上了她的气息,他将这当作一个吻,吻掉了,就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   他愈发清醒,原来肌肤之亲是不够的,一定要有吻。   现在之所以能保持冷静,是他们之间还留有余地。   一旦深入,他会死陷。   在她面前,他的那些终将不复存在。在她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钟贞摸到他的手:“怎么了?”   门外,一串脚步声倏地靠近,停在房门前。   她噤声,紧张地攥住床单。   不知道是她父亲还是秦淑原,但无论是谁,只要推门进来,他们俩就死定了。   钟贞在这奇异的安静中迅速做好决定。不管谁推门进来,她就说是她勾引萧珩的,她借机买酒喝醉,不要脸地到他房间。   那人一直站在门前,钟贞打好腹稿正要让萧珩配合一下,他扣住她的手腕,又制住她另一只手,眨眼间,她双手被他一手锁住,高举过头顶。   薄被之下,两人的呼吸将这逼仄空间填满。   她被他压在身下。   钟贞躺在床上,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看不见萧珩,于是试图挣扎一下,发现他惩罚似的用力,为了不让她逃掉。   按以往,她不会逃。   可现在一门之外就有人,不知道是他的母亲还是她的父亲,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不可以。假如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要做什么她都奉陪。   周身浓重的黑暗、消磨意志的闷热将她包围。空气变得稀薄,热意散发,她脸颊发烫,望着黑暗里的某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   门外的人还没走。   他俯身,冰凉的手抬起她下巴。   这一瞬,就像沙漠夜行的人,终于找到了绿洲。   钟贞眯起眼睛,心下喟叹。   好舒服。   他身上温度低,她热得呼吸都变得艰难,他似乎心无杂念,但她是凡人,容易燥热难耐。   她沉浸在这样难以言喻的亲昵中,下一秒,叩门声令她瞬间醒来。   眼前是海市蜃楼。   门外有人在敲,她的心跳狂乱到一个临界点。   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吻如约而至。   “唔……”   他夺走她仅剩的空气,她为了活命用力地去吻他,去得到他的嘉赏。她喜欢他冰凉的手松松地握住她的脖子,再握紧一点,让他的体温尽量靠近她。   她一直以为太热了会导致人失去理智。   原来太冷了,也会。   敲门的人有节奏地叩着,他的吻将她逼入角落,退无可退,她抬头时还保有一丝理智的,当他指腹轻轻刮过她脸颊,那样奇异、冰冷的温柔穿过全身,酥麻感从尾椎直传入大脑。   这个信号太强烈,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与之相配。   唇舌间是不要命地纠缠,她迷失在这没顶窒息的黑暗里。   疯狂,太疯狂了。   他吻去她唇边的痕迹,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完全不需要有光,漆黑中他一样能熟知她身体每一寸的状态,她眉眼的轮廓,她此刻的神情,她的所有。   一切隐秘的痛苦都有了理由。   一次又一次,她不曾察觉,他也不甚在意。   直到她越来越向他靠近。   正如钟贞所说的,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不在意外面的动静。   因为有一点,萧珩是明白的。   吻她,是一件交付生死的事情。   他在黑暗中抚触她,低头亲吻。   门外,似乎又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低微的谈话声很模糊。   钟贞推他的肩膀,想让他清醒点,他一吻,她就完全是跟随着他的。门外的动静让她又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   他温柔地亲吻,像某种野兽舔舐她唇角舌尖的小伤口,带有不明的讨好意味。   与此同时,他也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钟贞闭上眼。   要是这时候被发现,那会被指责的会是萧珩。   这样的情况怎么看,都像是他在强迫她。   所以……   一只手勾住他脖颈,另一只手在他后脑勺往下压,她尽力吻得热烈、放肆,像一位不知廉.耻的坏女孩,这样、这样他们推门而入,责怪的就不是萧珩。   本来,这事就是怪她的。   黑暗中,他全凭那份感觉抱住钟贞,这回,他就让她占上风,她乐意怎么做,他就奉陪。   门外两人脚步声渐远,她才放开他。   “为什么要亲我?”   “你觉得?”   “你也喜欢我了。”这句话,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得还算有底气。   他浅笑。   钟贞跟着笑:“那我再亲你一下。”   他抚上她的脸:“一下?”   颇有点讨价还价了。   “两下?”   “两下?”   她拧眉:“你说吧。”   他不说,他只会做。   …   又一次的吻,一场沦陷。   世间万物皆为镜花水月,只有她是永恒而真实存在的。   我想确定你的存在,钟贞。   …   深夜,她就要从他怀中逃走。   她仰起脸,靠在门上朝他笑,他看着她脸颊深深的酒窝里盛着今晚月光。   他眼底余翳未消,她眨眨眼。   晚安,哥哥。   她走了。   萧珩垂眸,想。   能不能有一次,哪怕一次,不说晚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   长假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待在家里。   这天午后,钟老师在书房伏案批改作文,钟贞依言把假期作业给钟竹生过目。头回,钟竹生挑不出刺来,也就由着她去放松了。   她全身而退,步伐轻快地来到自己房间对门,敲三下。   钟老师听到了,喊话:“贞贞,别打扰萧珩。”   门开了,他站在她面前,眉目深邃。   她向他夸张地眨眼睛,回说:“我知道,我就给他送杯水。”   他嘴角一勾,笑意很浅。   钟老师皱眉:“你别捣乱啊,萧珩要专心准备竞赛的……”   声音断隔在门外。   钟贞往他身后瞥一眼,台灯亮着,他果然在看书。   萧珩房间常年背阴,除开窗通风,双层窗帘一直是拉上的,房间墙壁在不同时段呈现出明暗不一来。   下午四点四十三,近傍晚。   窗外的自然光微弱下来,随窗帘的质地与褶皱投至墙壁上,影影绰绰。   他低头看她,脸庞上光线暗淡,五官浅浅地一笔勾勒,胜却人间无数。   她目光停在他淡色的唇间。   那晚后,隔了一整天,他们之间没单独相处过。   早起洗漱时,卫生间磨砂门半关着,她注意门外两大人的动静,踮脚吻了下他下巴,吻罢就走。   在他眼里,她毫不留情、连回头一眼都不给。   长久以来养成的规律和习惯,让他白日里保持高度的清醒理智,而夜间对他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安全的,即便失控也不易被人察觉。   钟贞令他愈发讨厌白天、喜爱黑夜了。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纵然白昼明亮,他仍感到一种不可控制。萧珩厌恶这种状态,假如这是由她所给予的,强烈反感的情绪便消失殆尽。   他没想过这种矛盾的产生。   或许过去他活得太理智,步步冷静到极致。   但正如钟贞说的,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看着她,说:“我的水呢?”   钟贞没料到这情况,有些惊诧地望着他。   萧珩垂眼,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唇瓣,记忆瞬间苏醒,让他愿意付出代价。   杀死自己,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   错过了她一次,便不是轻易能补上的。   他语气平静:“我的水,被你藏起来了。”   她不由睁大眼睛,眼梢处那微微的朝下更明显了,瞳仁乌亮,衬得非常无辜。   钟贞正想说点什么以示清白,他蓦然俯身吻下来。   显然地,他说的水,和她想的不是一种。   背后的门突然一阵声响,她下意识推开萧珩,他根本没吻够,这个吻也根本不能算是吻,只是碰上了,他想要的根本没有得到——   “贞贞,我做了一个蛋糕,你要不要来尝尝?”   是秦淑原,她的声音低柔可亲。   钟贞瞥几眼萧珩,应了声。   “贞贞,别在房间里打扰哥哥,赶紧出来尝尝妈妈的手艺。”   这回说话的是钟竹生。   钟贞扛不住了,两人就站在门口还没有走的意向,她飞快地和他道别,手已经放在门把上,他忽地扣住她手腕。   她低声说了些话。   萧珩完全没在听,他目光一直在她一张一合的唇间。   她突然倾身吻了他脸颊,他迷惑于这一瞬间,轻易地相信她了。   松手,她转身离开。   一室清冷,他又轻而易举地回到白天的萧珩。   只要钟贞不在,他就是萧珩。钟贞在,他什么都不是。   这回她走了,他并不好受。   有些吻,是越吻越渴的。   他沉迷于在她身上这样的失控与放纵。   …   厨房间,钟贞心不在焉地听着秦淑原同她说蛋糕的制作方法。   秦淑原放下手头工具,开口:“贞贞。”   她眼神放空:“嗯……”   “我们前天回来的时候,你和萧珩都睡了?”   她倏地回神,迅速想了下:“嗯,是啊。”   “我那天晚上看到阳台有啤酒和下酒菜,还有一些空掉的……”她转而瞧了客厅看报的钟竹生,轻声说,“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并无恶意,倒像单纯的询问。   钟贞松口气,还是小心回:“是我那天叫的外卖,让哥哥陪我一起吃……”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保证:“没有下次。”   “还好……”秦淑原叹气,“那天是我看到的,要是你爸见到了……”   钟贞看她:“阿姨能不告诉我爸吗?”   秦淑原微微笑,“我不会说的,”她顿了下,“不过……”   “那天晚上你爸敲门的时候,没把你吵醒吧?”   她心下一紧。   “我爸?”   “那天我们中午回来,你爸有朋友请吃饭,喝了点酒,晚上回来可能手脚不知轻重……”   钟贞心下奇怪:“没……”   她放心地笑了笑:“那就好。”   出了厨房,钟贞走到客厅坐在钟老师身旁。   钟竹生抬上眼镜,略满意地看了眼,说:“你这次作业完成得还不错,那些数学题都写上了。”   钟贞坐那想了会儿,皱眉扭头问他:“爸,我记得你不太能喝酒的吧?”   钟竹生一听,应了声。   她顿时觉得事情更奇怪了。   好像知道什么,好像又什么都不知道。   ……   新一周伊始,早上大课间,高一四班班长从隔壁班搬来一箱帽子。   她站在白板下的高阶上,放声高喊:“这一周轮到我们班值周,大家快到前面来领小红帽。”   一时群情沸腾,这算是枯燥的高中生涯里唯二有趣、兴奋的事情。   小红帽在弇高是一种特权。   除了平常学生会的成员拥有外,值周班内的学生人手一顶。弇高值周仅在高一高二间轮流,通常班干负责划分班内同学负责的事情。   纸箱很快空下来,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试戴帽子、彼此间热烈讨论。   班长叹口气,拍拍讲台,“我先说下,有这么几个事可以做的,要分组进行。”   她看看桌上资料,比手势说:“一、检查卫生,分教学楼区(班级区)卫生和校园卫生角卫生;二、检查眼保健操,仅教学楼区;三、检查宿舍楼卫生——这个需要住宿生配合宿管阿姨每天早上检查;四、检查食堂收盘情况;五、配合学生会成员检查每天教学楼区午休情况。”   “就这些,”班长望眼墙上的钟,“和你们说下,具体安排已经由我和班干进行完毕了,这是安排表……”   话还没说完,后排高个男生起哄上去一把夺过安排表,被身旁女生一巴掌拍背上,两人迅速开始在班级前门后门过道中追跑,一阵热闹。   这会,钟贞则在座位上忧心忡忡着,她一手托腮,在食指在桌面上画圈圈。   又是白天了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白天迅速变成黑夜?   白天,萧珩不像黑夜中那般触手可及,天一亮,他就是昼间的月亮,遥远得像一个淡白的梦存在着。   她妄图水中捞月,他却连点幻象都不施舍给这凡间。   他是天上的,不留念凡间俗情。   她要抓住的,是他一刹那间堕落的念头。   正怀少女心事烦乱着,突然间,一张纸飘到她桌上,她兴致缺缺扫了眼。   安排表上,钟贞负责本栋教学楼的眼保健操,同负责的还有另一位不相熟的女生。   午饭时,同学对她说,那位女生私下说过自己喜欢萧珩。   下午第二节课眼保健操时,钟贞和她来到检查的楼层。   她把一张检查表递给她,说:“尽量一个楼层要扣两到三个班级,不能空着,肯定有人做得不认真或闭眼不在做的。”   钟贞扫眼她的表。   这位同学姓口天吴,吴同学。   吴同学肤色白皙,一双剪瞳水盈盈,看上去像个好欺负的主,做事倒不马虎,条理清晰分明。   天桥上,她不由分说地一指,安排钟贞,口吻听起来公平公正:“我查一、二楼,你三、四楼,以后都这样。”   以后都这样,这话就像政治中的判断题,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绝对的语气的话绝对判断为B,即错误。   钟贞抓她最后一句:“为什么以后都这样?”   吴同学煞有其事,面不改色说:“我今天刚生理期,不好意思。”   钟贞不遑多让:“我最近脚断过,也不太舒服。”   吴同学这才转头看她,脸色不佳,“你是不是有病?”   说完,女孩头也不回走了。   没有硝烟的交涉结束。   她没心思地走马观花匆匆查完三四层,眼保健操才做到第二节——挤按睛明穴。   钟贞下楼,从天桥晃了圈,回班级。   正逢少年从楼梯拐角口上来,也要走过天桥。   这就是缘分。吴同学都是浮云。   彼此打个照面。   他站定在不远处,这个动作仿佛只为了看她,之后微微显出笑意,冷冷的,如同山间清雾。她一头栽入,不知所踪。   满校寂静,她耳边尽是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和眼保健操的旋律。   钟贞收收好情绪,走上前,状似无意。   萧珩目光一直追。   他没动,就只为了等她跨出的这一步。为了这一步,他可以一直等。   到他身侧,她稍向右倾身,靠近他一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钟贞光明正大地威胁:“同学,你哪个班的?不做眼保健操要扣分的。”   萧珩侧头注视她,神情认真:“接受贿赂吗?”   她倒是想了下,抬头:“也……可以。”   他问她:“想要哪种贿赂?”   这还有分哦?她瞥他一眼,萧珩神情如常。   钟贞想,贿赂么应该分身体和心。   她是个诚恳的人。   白天,她要他身体。晚上,她要他心。   这不就全得了吗。   但她不好告诉他,这说了敲诈他不就只有一种方式了吗,不能局限于一种。   她也是个贪心自私的人。   钟贞折起手里的检查单,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哪种贿赂,看我心情,年级第一同学有觉悟吗?”   萧珩勾唇:“愿洗耳恭听。”   她扬起下巴:“跟我走吧。”   她向前快步走去,高高在上的好学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楼楼梯间。   钟贞将他抵在墙上,踮脚,勾住他脖子:“年级第一同学,低个头呗。”   他敛眸,低头。   她的脚腕得到放松,钟贞满意地说:“你记得,以后都是这个高度。”   他应了声,抱住她,手指轻轻刮她耳后皮肤,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   学校不是和她共处的好地方。   他保持冷静,后化为虚有。他冷眼旁观,后清醒沉沦。   她是他所贪刀刃之蜜。他第一口浅尝辄止,第二口万死不辞。   她忽地扯开一点他衣领,吻下,重重吮咬。他抚上她发顶,伺机而动。   她突然转为舔吻。   萧珩大脑空白了几秒。   也就是这几秒,她放开他:“年级第一同学,该上课了。”   …   当天,年级第一衣领旁若隐若现的吻痕传遍高一。   校内失恋者无数。   此战,钟贞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十七      这周三高一因故没晚自习。放学后,钟贞回小区,在楼道里恰好碰见下班等电梯的秦淑原。   秦淑原穿了条高腰长裤,布料轻垂,搭双深黑细高跟,上身素简的白衬衣,长发高束起,露出纤长的脖颈,挺拔而优雅。   见到钟贞,秦淑原略微诧异地笑了笑,不经意望了眼她身后,说:“贞贞,萧珩没和你一起?”   “老师找哥哥有事,好像和竞赛有关……”就没一起走。   面前一亮,电梯门大敞,秦淑原摁下按钮,侧身让几人下来,一面对钟贞说:“你晚自习回来要走那条小路,夜里一个人危险,萧珩也太不懂事了。”   进电梯,四面不锈钢壁被例行涂上保养的油,钟贞站在秦淑原右侧,看着她影子斜映在油光发亮的电梯厢上,奇异地扭曲。   她嗯了声,算答应。   秦淑原睨眼钟贞,见她神情恹恹,柔声问:“是吵架了?”   电梯到,视线变暗。   钟贞跟在她身后,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位继母的有些举止,有点奇怪,像是在试探什么。   女孩不说话,似乎默认了。   秦淑原还没拿出钥匙,门从里打开,一位中年妇女满脸笑容地同她打招呼,用普通话夹杂着方言说着:“哦哟,你回来哉,我等你长长远远。”   女人脸上神情僵了霎,转而恢复微微的笑意,问:“什么事?”   “就是,我明天没空来哉,公司说换个人来。”   秦淑原点点头,“行,辛苦你了。”   妇女拎着包,出来时又朝钟贞问候道别。   钟贞看清她衣服左胸口处的一行字。   是保洁公司的阿姨。   她在玄关处慢慢地换好鞋,眼角瞥见秦淑原在厨房洗菜,她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为了不惊动她,钟贞没开阳台门,她掀开一角帘子,看见地上一滩水渍。   衣服洗了没多久。   她回房间又仔细看了一遍,摸了摸床底。   没有灰尘,干净如初。   对秦淑原请保姆定期打扫的事,钟贞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总觉着怪,又感到合理。她也想不出为什么,仿佛,秦淑原就天生适合不做这些事,她就天生适合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大概是每个人气质所致,譬如萧珩,她绝对想象不出他迟钝的状态。   “贞贞——”秦淑原的呼喊从厨房传来,她眼皮不适宜地跳了跳,“今天你爸爸下班从镇上赶到这儿,晚上我们能聚一聚吃顿饭。”   怎么就这么突然地……   钟贞靠在门上,很是费解。   她一抬眼,就见到秦淑原站在她面前,也不知何时走来的,脚步轻得没声音。   她长发挽起,露出圆月般饱满的额头,眉目间端庄清丽,她轮廓微深的杏眼正望着她,像审视虚无的黑暗那般,眼神微散。   钟贞心下有点不舒服。   “这几天萧珩有什么不对……晚上的时候,你和我们说说,再怎么说……”她轻轻叹气,“你们都是兄妹,一家人也没什么隔夜仇。”   她看着她,唇边有一个弧度:“对吗?”   钟贞握紧门把手,低声应了。   …   萧珩回来时,已是晚上六点四十。   他被老师留在办公室,测试了几张奥赛卷子。给他做测试的是高三年级组的数学组组长,老资历的数学老师。   事出突然。   他想起钟贞喜欢在他不在时偷看他的课桌,他只好在课桌里留下一张纸条通知钟贞,简明扼要说了情况。   原本一开始说只做一张卷子就行,萧珩想着能赶上钟贞的脚步,就做得快了,数学组组长一看时间,又对了答案,顿时眉纠结在一起。   正确率极高。   他抱着怀疑的心态问萧珩,是不是做过一模一样的卷子。   萧珩说没有。   老师不信。   这状况引来了除萧珩的数学老师外,还有组内好几名老师。   因而又发了一张难度更大的卷子给他做。这回老师们不再闲聊天,而是边看他解题的思路步骤草稿,边看答案。   毕竟奥赛题不是看看就能会的,他们读一遍题目,也不见得能全部做出来,更不见得立马就有思路,有些题目他们也需要冥思苦想一番。   明显地,萧珩处理题目的方式和答案不尽相同。   第二张卷子做完,答案对完后,老师们无比惊奇。难度不降,他的正确率只高不低。   组长不由问:“你以前参加过这类竞赛吗?”   萧珩数学老师说:“没有,我去他班主任那看过他的档案了,他没有参加过竞赛,也没有任何得奖情况。”   老师又问了一遍萧珩,他说没有。   那就奇了怪了。   简直神了。   萧珩数学老师拿着他两张卷子啧啧赞叹,组长不信这个邪,又抽了一张更难的让他做。   这么几套卷子做下来,天就黑了。   组长老师好意提出载萧珩一程。   萧珩想到前面的路上早已没有钟贞,夜路漫漫,一个人潜行也是浪费时间,便答应了。   车内,老师问了一路,对他十分好奇。   “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的?怎么没去弇一高?”   “我那时候户籍地不在弇城,中考是回北京考的。”   “我听你班主任说,高一总共两次考试,你都拿了第一。”他又重复,“你中考成绩也是好的,怎么会来弇高?”   按理说老师不该对任教学校不满。   但弇高升学质量确实不好,生源在三所高中中最差,师资亦是,教学出色点的老师都被两所四星高中私下挖走,校内重本又几乎无望。   萧珩没说话。   老师颇有些感慨:“我有个同学也在北京一个中学教书,他原先混得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学历高,还念了博士,后来说是有个机遇,就起来了。”   到小区楼下,萧珩暂别老师。   他如往常敲门,耐心等待。   里头有脚步声,门缝下透出的亮光被遮去,一片漆黑。   拉开门,钟老师还愣了下,萧珩侧身进屋,带上门。   他回房间,在两分钟内随即察觉不同。   仿佛有谁来过,人走了,气息却留下,挥之不去。   萧珩慢慢扫视整个房间,找到了一处不同。   一张信纸,从窗帘下露出一角。他去拾起,逐字逐字地看。   哥哥,未免引起怀疑,兄妹间感情不能太好。   我撒了一个谎,我们两吵架了。   萧同学,今天晚上,你配合我,装一下。   不晚安,哥哥。   …   今夜晚餐桌上,气氛微妙。   钟老师自觉担任起家中主心骨角色,看向钟贞,清清嗓子,说:“贞贞,最近回家作业做得怎么样?”   她握着筷子戳戳饭,低声:“有些不太会……”   “不太会?”   “做得不太好,都……不太对。”   “你不能请教请教别人吗?”   钟贞余光小心地瞥眼身侧的萧珩,没说话。   钟竹生顺着她目光看去,沉默了几分钟,说:“你不能问哥哥?”   钟贞佯装委屈告状:“他教我只说一遍,我记不住。”   一面说,她脚背绷紧,足尖轻轻地沿他脚踝骨骼打圈。   一个人唱独角戏,不够逼真啊,哥哥。   接触一瞬间,感官全面苏醒。她在他身旁要他沦陷,比喝一口水还要简单。   “不是记不住的问题,”萧珩微皱眉,他看了她一眼,神情冷若冰霜,“我说完,她也不会。我想我没有这个能力教她,况且——”   况且,这不过是表面的冰天雪地,心底为她着迷。深深着迷。   显而易见,她一定看不出。萧珩也不可能放下骄傲告诉她。   绝对,不可能吧。   他皱紧眉,又看她一眼,表情淡漠:“这根本是在浪费我时间。”   “萧珩,”秦淑原听不下去,劝说,“钟贞是你妹妹,耐心点教,她肯定会的。”   钟贞适宜地低下头,装落寞样,一言不发。   她在桌下弯起唇角,演技一流啊,哥哥。   他面无表情:“我教不了。”   钟老师开口调和:“淑原,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萧珩说得也对,长此以往,贞贞就是在耽误他学习,我看这样吧……”   “我给贞贞请个家教。”   钟贞瞪大眼,天哪,玩过头了。   “不行,”秦淑原蓦地格外坚持,“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萧珩,你们是不是为什么吵架了?我记得之前你们兄妹间感情不错,怎么现在……”   萧珩轻哂,口吻冷淡:“什么时候感情不错?我忍到现在,就让您觉得奇怪了?”   “先前,我想做哥哥总要谦让,但钟贞……她占用我太多时间,我想做的事情……”   都是你。   “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做完做好的。假如我教,她就会,那很好。但是我教了,她也不会,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我……”   他起身,眸光淡淡掠过她的颈间。   她低着头,颈畔弧度微垂优美,那样柔顺纤细,他一只手便可掌控。   “钟贞。”   她不由抬头望着他。   萧珩眼眸半敛,神色清冷。   钟竹生不明地瞧这状况,秦淑原仿佛忧虑地微蹙眉头,打量着两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   他冷冷地微笑。   她眨眨眼睛。   这副颠倒众生的皮相,真容易惑乱人心。   “在学校,不要和别人说,你是我的妹妹。你听不懂吗?”   她听他的冷酷无情。想起他白天给她的贿赂。   听,不懂啊。   …   萧珩独自回屋。   戏,还是要做足的。   秦淑原安慰钟贞许久,钟老师在旁只说些别再打扰萧珩之类的话,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脾性都是慢慢磨的,也劝慰秦淑原许久。   钟贞倒有点担忧家教的事,面上的愁眉不展反而坐实两人的不和。   秦淑原又对她说了些,见她一脸魂不守舍的,便宽慰道:“贞贞,早点睡。”   她转身去收桌,终于展眉。   …   午夜。   钟贞悄悄开门,她一直都没睡,等的就是这一刻。   蹑手蹑脚地靠近他门扉,正想如何下手,猝不及防被身后的人抵在墙上。   四周漆黑,她实在看不清,但能感觉得出来。   钟贞小声:“你还没睡?”   “不是你说的,”他俯身,“不晚安。”   她的意思明明是——不晚/安。   钟贞不想计较这个,“你今天那些话,什么意思?”   她今天躺回床上,越想越莫名。有些事情还是要说说清楚的,这疙瘩不解,那就真不和了。   “我浪费你时间?打扰你?你还忍到现在?”她抬高声音,“这些是你心里话?”   他埋在她肩窝,手虚扶在她腰际,完全不想说话。   太久没如此接近。   萧珩敷衍地回:“嗯。”   钟贞不乐意了,推开他,往房间走。   他拉住她手臂,直接把她圈在怀里。   反话罢了。   说得有多厌恶,就有多喜欢。   ☆、十八   翌日上午大课间。   钟贞从洗手间回来,班长走在她身后,甫一踏入教室,就被两三个活跃的男生上前围住。   她莫名地向后看几眼,回座位抽几张纸擦手,观望着。   人都有从众好奇心理,不一会儿,班长被同学们的热情淹没。她高高举起右手,大喊:“秩序册在这,你们慢慢看,先让我出去。”   那仿佛是个武林秘籍,人人趋之若鹜。   班长从讲台上下来,路过钟贞时注意了下,说:“你不去看?”   开什么玩笑,第三节课是英语课,上课就默写单词,错两个每个全部订正三遍外加再重默一遍,她哪有这么多时间。   钟贞瞧几眼那火热场面,喝口水:“那什么?”   “运动会秩序册。”   运动会?   班长看着钟贞,回忆说:“下周五的,你没报名。”   那是了,她对自己不参与的事情并不感兴趣,都快忘了这茬了。   不过运动会,高中运动会可以说是除值周班戴上小红帽外另一激动人心的事了。一个是拥有特权的一周,一个是不上课肆意闲聊的一天。   相比之下,运动会更具吸引力。往日莘莘学子改头换面,张扬挥霍青春,届时会出现许多新鲜的人和事,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些隐秘的恋爱关系,同班的、不同级间的、不同学校的……有好的过程,坏的结果。也有好的结果,未知的过程。   这个年龄,最不缺的是时间。最缺的也是时间。   即便学业、师长高压下,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一颗心。   以往钟贞对运动会会提前两周抱以最大期待,为的不过是那天不上课,坐在看台上尽情吃喝玩乐。   有了萧珩后,她的重心发生转移,有些事都不太在意,一晃而过了,快要接近时才恍然大悟——譬如这回的运动会。   因而别人的她不关心,她只想看看秩序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   …   英语课快下课时,班长将秩序册传给她。   秩序册经全班近四十人的手,最后到她手中,有的边角折住、卷起,学校用的打印纸是灰色的,纸质不太好,她摸上去是软软的。   钟贞翻了几页,不期然见到他的名字,霎时弯起唇角。   身后同学拿笔戳了几次她后背,她方后知后觉回神。   英语老师抱胸看她,提了提眼镜,眯眼说:“钟贞,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身后同学连忙掩嘴,小声提醒:“习题本,第三十六页,单选第五个。”   钟贞连忙翻开,扫眼题目,懵了。   她站着,很诚实说:“老师,这题我也错了,不会。”   “不会,”老师轻哼,“一句不会就完了?”   她不敢吭声。   理亏嘛。   想着快要下课了,小动作也就多了,有的时候她还吃起小零食,谁想到这回被抓。   “坐下。”   她松口气。   英语老师解说完这题后,又拖堂了一分钟,说:“钟贞,你把这题和我的解答抄五十遍,放学前交到我办公室来。”   五十遍。   钟贞深吸一口气。   坐下后心情烦躁不已。   都怪他,没事干报什么运动会?   …   午休时,十六班的年级第一同学意外地在课桌肚里发现一本空白作业簿和一张纸。   纸背面写了一道题和解答,正面是一句话——年级第一同学,请你把这题和老师的解答抄五十遍,最后一节课前交给我。你做了,就还是我哥哥。午安。   萧珩看了几遍,合上奥数题,翻开作业簿就抄。   字迹,是他模仿过无数次的。怎么写都不会忘。   抄到下午休,柔和音乐声一起,班内同学陆续醒来去洗手间,他余光里黑影来来回回,有人经过,疑惑地停下瞧几眼。   萧珩前桌的男生踢了踢邻桌男生的脚,自以为低声地问:“老师罚抄?”   邻桌男生一脸疑惑,“不知道。”   “那怎么……”   邻桌倾身,敲了几下萧珩桌面,语气懒散:“你这什么啊?”   萧珩没抬头。   年级第一么,就这臭脾气,班里人他大多不理的。   邻桌骂了一句,自讨没趣地回座位。前桌男生仍好奇地多瞅了几眼。   真不知道,这位年级第一的天才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预习功课。   萧珩垂眸,继续抄。仿佛多抄完一遍,冥冥中靠近她一分。   没办法,白日梦不得。   …   下午第一节下课,第二节去体育馆上体育课。   班内人走得零零落落。   小贾匆忙起身,喊:“下节课体育课,去不去先上厕所?”   钟贞抽了几张纸,陪她。   小乙从后蹿到她身旁,挽住她胳膊说:“一起上厕所。”   在还没融入几位女生间时,钟贞全靠厕所情谊。和朋友相处间,她是个不怕麻烦的人。   两人进了洗手间,钟贞在长廊闲晃,若无其事地趴在天桥栏杆上,俯视花坛。大片修整的盎然冬青,鹅卵石铺就的弯曲小径,再往旁瞥去,是半遮半掩的夹竹桃,爬山虎野蛮的生长力仍不减。   远远地,她望见他在底楼,颀长身影穿过。   她想到那五十遍,轻哼一声。   …   弇高早些年本是贵族学校,早年叫弇城实验高级中学,还有相应的弇城实验初中。弇实中是弇城最好的初中,而高中却是最差的。   这样的情况在贵族学校垮台,高中被政.府接手后,依然如此,并且初中与高中还划分开了,仅仅有时共用一个操场。   因此,弇高教学质量虽不好,教学楼以及整体硬件设施却是弇城高中最好的,校园比隔壁的弇城职中还要大两倍,校内大道柏油路面,两车道宽。   从教学楼区走到体育馆,要走上近十分钟。   小贾生怕赶不上,拉着钟贞一路飞奔,小乙在后面跟不上,停下来叉腰喘气。她们跑一段,走一段,钟贞抓住她手臂看表,随即说:“来得及了,不跑了。”   她忽然又握住她的手,捏捏掌心,低声:“你看,前面。”   是几个穿校服的男女生,萧珩在中间,一侧是两位男生,男生旁是三位女生,他们像是在讨论什么,间或传来笑声。   萧珩没怎么开口,只有敷衍的回答。   有一点,只有十六班的人知道。虽然萧珩独来独往,但班内因学业而想同他交朋友的男生不在少数,女生就更多了,因为皮相,因为名次。   他太耀眼,仿佛凑近一点也能得到点什么好的。   即便是有人看不惯他这高傲不近人情的模样,那也没用。在精英中,靠实力说话,最强的那位,旁人对他顶礼膜拜。   小贾说:“你看过秩序册吗?”   她没应。   “他也报名了。”   “我知道,”钟贞注视着他背影,“他报了跑步的项目。”   “对啊,”小贾惊诧道,“一千五和四百米接力,两项。”   “我听说,”小乙一直跟着她们,好不容易插上话,“是他们班男生都不想报跑步项目,上回体育课一千米和五十米测试,萧珩成绩特别好,一千米还压了他们班一个体校生,五十米和他不相上下。体校生就不太服气,班主任问起运动会报名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了,好些男生就在后面喊,让萧珩跑一千五。”   “过分。”小贾气愤填膺。   “那他都跑了一千五,怎么还跑四百米接力?不累死人吗?”   “他跑的不是班级四百米接力,是年级,整个高一年级四百米接力。我之前听体育老师说,为公平起见,三个年级间的四百米接力不允许体育生参加,但每个年级组都想赢嘛,所以接力赛都是看整个年级短跑成绩前几名的,半强制性地让他们参加接力。”   所以,是被逼无奈。   但钟贞有点不理解萧珩,他为什么不拒绝?   ……   正式到运动会这天,秋老虎余威仍在,天空一碧如洗。   开头仍是冗长枯燥的校领导的讲话,太阳当头,钟贞站得靠前,只好勉强缩在前人阴影里,这种晒日头的时刻,绝对是酷刑。   随裁判代表、运动会代表起誓后,校长一声宣布,弇高第二十四届秋季运动会终于拉开帷幕。   第一项讲话结束,第二项是全校各年级的跑操评比,此项也被列入运动会各班成绩评比中。弇高作为三所高中教学质量较差、却以跑操特色闻名。   因而学校对学生的跑操很看中。   这一点也被学生私下诟病过,教学不能好好提升,尽让他们每天早晚大课间死去活来地跑。   以一班打头先跑,二班紧随其上,路过主席台时,各班都有各班想要争分的特色,譬如第一排齐刷刷地踢正步、敬礼、看向主席台,譬如最后排男生们突然举起一个自卖自夸的横幅,譬如喊声整天的口号。   钟贞听说前一届,艺术班跑操有穿cosplay服的,也有文科班穿汉服走场的,而今年都被老师们无情地禁掉了,说什么运动会就该朴素朴素。   大环境如此,他们心底再五彩斑斓也没用。   跑完一个年级,整个年级班级便有序上看台坐好,观看高二高三的跑操。而高二高三学姐学长们内心是极度不情愿的,这跟被当看猴子耍杂似的,怎么想都别扭。   于是跟他们一比,确实少了朝气和放开。因而,高二高三跑操质量不如高一。   老师们见多了,几乎年年如此,做校操也是,每届高一质量绝对是最好的,升了高二后,仿佛全体失忆,手脚不协调者大有人在。   跑操结束后,大会进行第三项,一系列的开场舞表演。   钟贞没太在意这些,她在看台上坐定后,就在人群中四处寻找萧珩的位置。等表演结束,广播里便开始广播第一项比赛项目的检录。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腰上别着号码簿的同学从看台上下来。   小贾拆开一包零食,拿书包挡着,对钟贞说:“给,我看着老班呢。”   他们班主任不给带零食,说要维护班级看台卫生,实则是能给班级加分。即便这么说,带零食的仍带,毕竟班主任在看台最下面,也几乎上不来、只能看看又管不着。   钟贞没心思吃,摆手,又问她:“你知道十六班在哪吗?”   小贾想了想,一指:“在我们这边看台的最右侧。”   “基本是看不到年级第一了。”   坐在他们下面一台阶的女生忽地回头,说:“你们在说谁啊,萧珩?”   小乙在旁点头,“对啊,有什么吗?”   有什么八卦能聊?   周围几个好事者们随即附耳,大家信息一交流,就什么都知道啦。   “你们还记得上次吻痕的事情吗?”   “别提,不想听不想听……”有人掩耳盗铃。   “别啊,你们听我说……”那人神神秘秘,钟贞不由被吸引去。   “萧珩没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   “我十六班同学说的啊,从没见过他身边有女生,而且和他告白的女生不少,都被说声谢就拒绝了,一点也不留情。”   “那也不能确定吧……那那天的吻痕?”   “你见到那吻痕啦?”   “没……”   那人又看另一人:“你见到了?”   “没……”   有人又看钟贞:“你看见过?”   钟贞心想,我不仅看过,那就是我咬的。   但是嘛,做人要谦虚。   “没……不过,”钟贞也低声说,“我听说他有女朋友……”   有人打断她:“他肯定没有。”   “毕竟都没见过啊,吻痕估计也传的,大概就是蚊子咬的,被谁给造谣了。”   有道理啊。   几人恍然大悟,点头,纷纷附和。   蓦地,被一个意见不同的声音打断,“万一有呢?”   钟贞不以为然,“万一他有,就是你们都不知道呢?”   “万一他有,”那女孩望向操场,“你看,如果我是他女朋友——”   钟贞顺着她目光望去。   操场上正在举行男子一千五百米的比赛。   第一名甩开第二名半圈。   她仔细看去,眼神定住。   第一名是萧珩。   “我要是他女朋友,我现在肯定在下面终点处等他,他一千五跑完肯定累得走不动路,我肯定会扶着他,递给他一瓶水……”   “怎么可能坐在看台上——”   “钟贞,你干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往看台下走。   人满为患的座位中,她几乎一步一挪,在走下去的过程里,钟贞时不时望向终点处。她既希望他跑得慢一点,又希望他跑得快一点。   是她疏忽。哪怕不能给他递瓶水,也应该让他第一眼在终点处看到她。   他一跑过终点线,他们班男生上前扶他,钟贞眼巴巴看别的女生递给他水、嘘寒问暖,他四周围了不少人,她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了。   她走着走着,忽而慢下脚步。她在远处的看台上注视他。   太多人了,他一定注意不到她,她过去也于事无补。他一定听惯了那么多漂亮话,她也没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   钟贞最终走下去时,终点处早散了,萧珩也不在了。   她对他一无所知,还自诩什么。   酸涩的情绪涨满胸膛。   她怎么这么没用啊。   钟贞颓然地回看台,她从底楼爬上来,又绕道从主席台附近回班级看台。途径楼梯口,有几个老师和一位陌生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聊天,钟贞扫眼,发现有自己班的数学老师,便打了招呼。   老师点点头,她又向前走。   “这么说来,”数学组组长对西装男人说,“你那时候是找到了一个天才?”   西装男人叹气:“可惜他家庭原因,上到初二就走了。”   “老同学,你这回怎么想到从北京回来看我啊?”   西装男想起什么,说:“过来开会的,顺道来看看你。”   “对了,我这最近也发现有个学生,太聪明了,竞赛题做得真让我们这几个老师都开眼界了。”   西装男不禁笑,“是吗?”   “是啊——喏,就下面那个。”   老师指着少年,说:“看台下,白色T恤的,个子最高的那个。”   他不由眯眼看去,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花眼了。   “他叫……”   “萧珩?”   老师惊讶:“你怎么……”   “他以前,是我班上的学生……现在怎么就……”他有点不可思议,“来了普高?”   …   下午场的时候,钟贞提前看好了年级组四百米接力赛的时间。   她为了弥补上午的遗憾和愧疚,做好提前半小时就下看台的准备。   结果走到看台下,被维持秩序的同学拦住,对方义正严辞告诉她,马上有比赛开始,不能穿越跑道。   她怎么说,对方也都一根筋。没办法,一个人对付不了三个人。   她只好呆在离跑道最近的第一阶看台上,伺机而动。   三点四十五分,年级组四乘一百米接力赛即将开始。   全场屏息而待。运动员陆陆续续上跑道,站好接力的位置。   清一色的男生,全是各年级中短跑爆发力极高的同学,也是被各年级组老师寄予希望的。   哪个年级组赢了,哪个年级就会沸腾,哪个年级的老师就会欢呼。   钟贞看着高一年级组,一个个望过去。身后还有人在一个个说,第一棒是谁,第二棒是谁……   她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最后定在萧珩身上。   “萧珩接最后一棒。”   “他上午才跑过一千五,行吗?”   “不知道啊,听说他长跑耐力好,短跑也不错。”   “毕竟上午跑过一千五了都……不把人累死?”   这也是钟贞担心的。   一千五百米最消耗体力,最后一棒压力又最大。   她怎么总觉得,别人都故意针对他?给他最难的处境,但是他呢,总能绝处逢生。   萧珩站在那,背影宽肩窄臀,腰线劲瘦。   她忽然想起一本书里说过。男女生理构造天生不同,男人的生理构造更趋于流线型,更富有力量与速度,天生为了捕猎、侵略。   发令枪一响,第一棒开始疯狂追奔。   全场开始热烈沸腾。   三个年级分别为各自代表的组加油助威。   这是运动会最盛况不下的一个项目,总能轻易带动起全场所有人的情绪。   每一棒,至关重要。仿佛生怕缺了呼喊,运动员就没了力气,越来越多的人竭力嘶喊。   第三棒结束。   轮到最后一棒。   高一组位于第二,在高三组后面不远,高二组紧随其后。   全场欢呼热烈汇成一个波涛起伏的海洋。   钟贞看着他跑过主席台,冲到终点线。   一刹那,结束了。   高一组最后一棒反超了高三。   钟贞随即看向终点处。   她也很少见他这样的表情。敛着眉眼却微微挑起唇角的样子,好看死了。   周围人在欢呼,有人在激动表白,各种声音振聋发聩。她被这气氛感染,朝他在观众席上尖叫,她的呼喊被淹没在人群中。   她想,反正也没有人知道。   但他朝她这看了。   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他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里。   萧珩眼神不离她,推开了虚扶他的男生,也没听要递给他矿泉水的女生说些什么。   他一个人走出喧闹的人群。   她看他转身去观众席下的洗手间。   钟贞随即从观众席上跑下去。   她目光一直追着他,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让让,好几次险些绊倒。   她就怕又像上午,她没能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所以她一直盯着他背影,没离开过。   等等我,萧珩,等等我,哥哥。   拨开人群,他转眼就不见了。   钟贞站在拐角处,身旁的人越来越少,比赛也即将结束。   她不知道要往前还是后退,急得手足无措。   怎么会跟丢的?明明她一直看着他的。之前也就算了,一千五她不能陪他,接力赛她都要错过吗?   心底转瞬低落,她真没用,连个人都要跟丢。   忽然间,她手臂被人一拉,馆内小角落阴凉,她被他摁在转角的墙上吻。   唇舌间纠缠。   一线薄光穿过,正好照清他的眉眼。   她半睁眼睛看他闭着眼在吻,伸手勾住他脖子,踮脚,想吻他更里面。   萧珩顺从地俯身低下头。   一墙之隔外,领奖音乐声响起,广播里开始报名字。   钟贞眼神迷离,她本能地、舌尖轻轻一勾,萧珩将所有念头抛在脑后。   本能的疯狂,无需思考。他再聪明,在她面前,也什么都不是。   他吻她下巴,吻去她唇角的痕迹,沿她颈线往下,在她脖间留下印记,他只看了一眼,愈发沉迷地想留下更多。   钟贞抬起他下巴,端详萧珩。   他眼眸漆黑幽深,眼底被阴翳笼罩。   她问:“累不累?”   萧珩不想说话,他摇头,低头又想吻她。   外面的音乐声越来越清晰,钟贞保持一丝理智,轻轻推开他。   两人分开。   萧珩同她擦肩而过,去外面领奖,接受荣誉。   她低下头,安静、匆匆地从一侧门口出去。   方才一霎疯狂如梦似幻。   还好、还好刚刚都散了,人都在看台上。   钟贞舔了舔唇瓣,又回想下刚刚那个吻。   又疯狂又刺激。   不过……她独自站定。   好想他。   想再吻他,或者什么别的。他想要什么,她竭尽所能地给,来补偿她今天的疏忽。   她正想着,身后脚步声急促靠近。   她转头看。   是萧珩,他迅速折回了。   钟贞被他带入男洗手间,他将她抵在门上肆意亲吻、吮咬,她在喘息间隙中回应他。   少年意气风发,不过萧珩今日这般。   今天,她想把全世界的光都送到他面前。   她的吻,让他产生从未如此接近她、察觉她的真实的感觉。   得到胜利,他谁都不想说,只想以另一种方式和她、独独和她分享。   她是他胜利最好的嘉奖。   得胜,不过尔尔,想吻她,是真的。   他吻着那方寸间的肌肤,眼神沉迷。   因为你,我从来都没有失拿过一次第一,也不容许自己失拿。是你说的,要当年级第一的女朋友。   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她观众席上的一眼。   吻完。   钟贞离开他,萧珩逐渐恢复冷静。   她倚在门旁,低声说:“晚上,你等我。”   他望着她。她侧身,正要走,脸庞陷入半明半昧中。   她对他微笑:“你等我。”   他给她两个吻,她予他千千万万。   等我,等我送你千千万万。   ☆、十九   运动会结束当日,学校取消了高一高二晚自习。   放学时,萧珩被班主任叫住留下。   “萧珩,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我有事要问你。”   底楼走廊的拐角处,钟贞在看墙上张贴的高中数学公式表,两人从十六班处走来,她看去,不期然的一记照面。   钟贞朝他们迎面走来,他看着她,近了,她头就低着,不太想和他对视。他视线停在她雪白发旋处,察觉她步伐顿了下,说:“老师好。”   十六班的班主任对别班的学生态度冷淡,应了声算回。   她在他身侧悄然走过。   在她完全离开他视野前,萧珩每一秒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你认识?”   班主任问他,语气不明。   萧珩:“不认识。”   “有的时候……”她似是感慨,“你们这样的年纪,最经不起诱惑。老师希望你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   萧珩敛眸,想,她不是诱惑,她是他原生的欲望。   得不到的欲望。   来到二楼的班主任办公室,里头有几位老师在聊天,班主任在自己的格子间坐下,她拍下旁边的椅子,说:“你坐这儿。”   萧珩坐下,举止端正。   他看她在打开学生的电子档案,鼠标下滑,一个个飞速寻找。期间,另一位老师同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萧珩没回头。   一个人开口:“找到了吗?”   声音有些熟悉,他想到这应该是数学组组长。   终于在茫茫文档中找到,鼠标双击,一份学生的电子档案打开。他看向屏幕,是他自己的学生档案。   这种档案会跟随一个人的一生,从上幼儿园到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后转入所在的公司。一生荣辱印记,全在那几行黑字里头了。   “没有。”班主任摇头,滑到奖项情况那栏。   那处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记录。   “不可能。”西装男人忽地夺过鼠标,又亲自找了一遍电子档案,确认是萧珩的,再打开。   结果仍是空白一片。   他如遭雷击地呆立,神情错愕。   组长问:“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他摇头喃喃,看向萧珩。   “萧珩。”他话语中有些微激动,“我一定不会看错的,只过了一年多,那几张奥数卷我也看过了,只有你……只有你会习惯用那样的解题技巧和思路……”   曾经,让他为之惊叹的缜密逻辑思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萧珩,”旁边老师问他,“你认识他吗?”   他打量了一眼,口吻淡漠:“不认识。”   周怀远急急摆手,“没事,没事。”   他不由紧盯着萧珩,低声质问:“你不认我也没事,我就问你,我就问你……”   “那些奖呢?四年里的那些奖呢?你的那些记录去哪了?”   他曾经为之骄傲的无上荣耀、他帮他得到前所未有的瞩目、让他得以在短短几年内成功的荣誉……如今,所有的所有,都在哪里?   萧珩眼神安静地看着周怀远:“老师,能松手吗?”   他犹豫地收手。   身旁两位老师神情茫然。   周怀远陡然回过神,滑动鼠标看他的档案中学校情况。   没有……没有……没有曾经的记录……   普通人做不到这样的,根本做不到删除档案中的一条。   一时缄默。   萧珩瞥到时间,起身:“老师,我想我要回家了。”   班主任看了眼两位老师,有些为难,确实也没什么理由留他。   数学组组长不由开口:“萧珩,你真的不认识周怀远周老师吗?”   “老师认错人了。”萧珩说,“档案就是事实。”   他看向周怀远:“老师,不是吗?”   他无言以对,少年径自离开。   “周老师,这怎么回事?”几位老师疑惑地凑过来。   周怀远认命地关掉页面,叹气:“萧珩……是我少年班中的学生。”   老师讶异:“少年班?”   所谓少年班,即以超常少年组成的班级,是一种特殊的教育模式。周怀远所在的中学,是国内较早成立少年班教育模式的学校之一。   在此种教育模式下,学生们仅用三年时间,学完初高中六年学业。此种教育模式只为培养最高尖端精英,也只适合智力水平超常的孩子。   “那届少年班学生层层筛选下来,只留下二十名。他是所有学生中,检测各项素质最好的一位。”   他曾对他抱以巨大的期望。少年将数十倍的荣光回加到他身上。   那段时间回想起来,真的是他这半生中最光耀的时刻。   ……   临近七点,萧珩回到家中。   他在玄关处换好鞋,很快判断出家里只有一个人。走廊灯仅开一盏,厨餐厅是暗的,客厅的液晶电视屏幕泛着幽光。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正一眼不眨地看着,没注意到他。   他轻轻走过去,屏幕上正放着一部经典的老电影,配音是经典的国内配音,字正腔圆带有奇异音调的西方口吻。   钟贞咬了一口面包,正喝牛奶,这空当才注意到身侧的萧珩。   她挪了下位置,对他说:“一起看?”   左边沙发一陷。她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和一盒牛奶,目光笔直看着屏幕:“今天晚上,阿姨有一个饭局……很突然,她打家里电话给我的,我就去楼下买了点面包当晚饭。”   他没接,钟贞放到右侧沙发上。   她洗完澡不久,头发还有些湿,发梢微翘、卷曲,几绺贴在她脸颊上,衬得乌沉的黑愈发深了。   她穿着一件长而宽大的衣服,不像她的睡衣。   钟贞喝着牛奶,咬住吸管笑,说:“里面的男主会叫女主公主。”   他注视她习惯舔一下的唇瓣,没说话。   她似乎不太满意他有时的沉默,扔掉了空盒。   屏幕中画面转换,电影继续进行。   气氛沉静下来,男女主的对话格外清晰。   “你想象不到我多渴望和你做.爱,但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除非严刑逼供,否则我绝不会说。”   “说什么?”   “说我想和你做.爱,不仅做一次,是做完又做。除非发神经……否则不会透露,我想和你做.爱,现在就做,做足一生一世。”①   闻言,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手,自后扼住他喉间要处。   画面熄灭。   萧珩放下遥控器。   凉风习习,四围幽暗如谷。   钟贞坐在沙发上,眼神直勾勾:“哥,我找不到我睡衣了。”   “我今天穿的,是你的衬衫。”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电影《美丽人生》   ☆、二十   夜里一场秋雨降临,潮气四起。   临窗一棵香樟被风吹动,树影交错,黑雨割开路灯光线,映入室内,画面断续得像一瞬闪电。   钟贞站在沙发上。   他伸手想碰她,却抓到空气。   她故意避开了,弯腰去拿面包和牛奶,拆开吸管的包装,塑料窸窣声在他耳边放大,她靠近他,手搭在他肩上,低声:“你不吃吗?”   他看眼她手里的那盒牛奶,她贴心地连吸管都为他放好。   萧珩望着她,她的目光居高临下,脸上笑意微微。她见他没动作,慢慢地挑眉,神情有点不耐。他正要拿,她手忽地背到身后。   一个吻落下来。   钟贞倾身吻他,太接近时,他反而遥远了。她以为他的吻应当冷静而克制,没有缠绵,简短理智得像他永远不会穿脏的白色衬衣领口。   直到他第一次吻她。   自此后她才知道,她以为的萧珩永远不是真正的萧珩。   她含住他唇瓣,循着本能,舌尖轻轻描摹,一点点地、像精心勾勒一幅工笔画,他是她画上最美的那只翠鸟,她在为他点翠。   每一下,指尖微微打颤。   她算不准他的反应,不知道这么做是否越界。她现在想做的,都是梦里想做的。   钟贞想要的,不过美梦成真。   他捏住她下巴,低头吻入。   她施与的一点点好意,足以令他长久地沉迷。   她没有任何戒备地向他邀约,他迟疑了瞬,高傲败下阵。但表面上,他仍是萧珩。他半跪在沙发上,看似冷静地接受她的请求。   钟贞笑了下,眉眼弯起。   有什么倏地在唇齿间漫开,香甜、滑软、微微带腥的,在舌尖流动。   他下意识咽了一小口,根本分不清是什么。   从她舌尖送入的,他无从抗拒。   余味很熟悉。   是牛奶。   中招了。   她唇瓣贴在他耳后:“你不吃,我喂你吃。”   不等他回答,又一个吻,牛奶送入他口中。   她吻完他,习惯地一抿时,淡红唇间像含着一片薄雪。   他欲吻,被她手掌轻轻盖住。   她食指画着他唇瓣轮廓,他见她转头去,不知道做什么。他不想等,低头安静地去亲吻她乱动的手指,仿佛这样的追逐也成一种乐趣。   再次吻,又是一小口的牛奶。   她重复这样的事情,乐在其中。   他重复等待她和她给予他刹那的甜头里,不眠不休。   深吻控制不住。   牛奶沿嘴角流下来。   她所处比他高。   奶液从她嘴角流至下巴,滴在他颈间、身上。   冰凉凉的,一滴又一滴,弄脏他的衣服。   钟贞吻罢,随即取抽纸给他擦,萧珩扣住她手腕,眼底幽沉。   她定定地看他,说:“今天我听你的。”   出乎意料的乖。   “但是……”她想了想,“不是全听。”   闻言,他打横抱起她。   钟贞窝在他怀里,轻轻触碰他喉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你的衬衫吗?”   萧珩敛眸,按她说的回:“为什么?”   喉结滚动,她指腹微痒。   她回得坦荡直接:“想勾引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勾引你吗?”   “为什么?”   “因为不爽,”她吸气,说,“今天运动会,你接了一个女生的矿泉水。”   她越说,声音越小:“年级第一同学,我可是很小气的。”   萧珩视线笔直地望着前方,想,她的指尖发梢,就足以令他沉沦。   钟贞,无人及你。   “还有一个原因。”   “你比赛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我想弥补你,就这个晚上。”   …   他正要开房门,她陡然问:“是你房间?”   萧珩:“你想要在你房间?”   “不是,”她抱紧他,沉默了几秒,“哥,我们……”   “换一个,”她咬唇,“换成别的。”   太快了。   她以前听女生们讨论过,第一次不能轻易交付。太容易得到的,往往不会太珍惜。   假如按之前想法,即便萧珩不喜欢她,他要,她就给他,毕竟是第一次这么喜欢的人,她愿意为无疾而终的感情做献祭。   如今,他给她太多底气了。   在没有彻底抓牢萧珩的心前,她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为了得到他,她也费了好多心思,不可以功亏一篑。   她身上必须要有他想要却暂时得不到的东西,她可以借此引诱他。真正得到萧珩,这才是钟贞想要的。   无解的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真正得到他。   “好。”   萧珩亲吻她额头:“那我们去浴室。”   她攥紧他衣服,语气有些哀求,“我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他低低重复,“我知道你不想。”   夜凉如水,他的声音清冽入骨。   听上去,理智而无欲。   他的怀抱似乎也只是怀抱。   她有种身处梦境云端飘然之感。   浴间,没开灯。   她被他抵在移门上亲吻,窗外风雨飘摇,幽光时隐时现。   风从窗缝钻入时,他在解开她身上的衬衣纽扣,那像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在巡视她的身体。   骤然的冷,激得她浑身一颤。他又俯身亲吻,锁骨下,左胸口,随心脏跳动,他想一寸寸吻遍她,沿尾椎至眉间。   她说要勾引。   她不知道,在她还没开口前,他就预料到他会永远败下阵来。   她说出口了,就等于不再给他清醒的可能。   萧珩觉得,钟贞是残忍的、暗夜幻化出的妖魔。她企图一点点蚕食他,他明知结果,仍受到她的吸引,不可抗拒。   沉浮中,萧珩抬头注视她。   她发梢仍有潮意,披散在肩头,衬衫半褪,她没穿文胸,薄薄的布料覆在她两侧胸前,正好掩住,他眼底是她平坦白腻的小腹。   钟贞后腰抵住洗手池,双手勾住他亲吻。   萧珩干脆抱起她,将她放在洗手台上。   钟贞双腿下意识环住他腰,一面承受他亲吻,一面低声告诫他:“不能过分。”   闻言,他的手指开始在她小腹处打圈,若有似无地抚触。她没想通,他离开她的唇。温热气息在她颈畔游走,像夏夜的萤火,她的思绪追随唯一的光明与热。   夜里,萤火幽静地飞落,她的身体被它照亮一寸、又一寸。   他的气息,令她神往。   直至他低头含住,一霎,电流蹿入身体,脑中空白里火花四溅。他隔着他衬衫薄薄的布料,含住,舌尖打转轻咬,又细密地吻。   花样几番轮流。   她忍不住揪他头发,气息不稳地问:“你……真没有过?”   “没有。”   他的声音听着很冷静。   “除了现在,和你。”   他察觉她的反应,指尖在小腹处轻轻下滑,她松开双腿,夹住了他的手。   他说:“张开。”   钟贞咬住下唇,不防他温柔地舔了下,呻.吟出声。   他口吻淡淡,“我今天在终点没见到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找我,我没想到你根本没来。”   “你说今晚是弥补。”   他语气加重,“这就是你给我的弥补?”   她随即反驳:“不是。”   “那是什么?”他质问她,“那是什么?”   “把.腿.打.开,你和我说的我都记着。”他在她耳边低语,“不想要、不要过分……我记的对不对?”   她点头,鬼使神差放松戒备。   右腿搭在他肩上,他食指隔着内裤布料不轻不重地摁压,她的呻.吟细碎得像只奄奄一息的奶猫,在他身前无知地叫唤。   她唇间的喘息,是对他最猛烈的媚.药。   他对她的欲望全面苏醒。   萧珩拢眉,抱着她离开洗手台。   下一秒,钟贞坐在冰凉的马桶上,这种情况无疑放大她的羞耻感,她想起身,被他摁住动弹不得。   底.裤边沿被勾起,褪到她大.腿.处。   “这件事……”   他吐字清晰、缓慢,她眼神迷离地看他。   枝桠的影,横在他眉眼间,像一副假面。她只勉强看清他一张一合的唇,淡色、薄,轻轻一抿,她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你不说……”   手指缓慢地插.入,犹如陷进一个湿意重重的沼泽。那处温软到窒息,仅仅如此,快意令他目眩神迷。   “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时轻时重地屈指,耳边,是她低低呜咽和喉间压抑的呻.吟。   原本萧珩以为,他掌控了她,便拿回自己的理智。   如今他明白,他大错特错。   在她面前,他没有萧珩的特点——高傲清冷、聪明寡言。他只有欲望,极深重、下地狱式的欲望。   她靠在他肩上,完全被他掌控,他屈指勾起,往里深入,她下意识夹腿,夹住他手腕,小腹忍不住地剧烈起伏,他指尖一戳,温暖液体在甬道中瞬间涌出,缠住他手指。   她再夹.腿、忍住,都没用。   液体流到他掌心。   黏稠、微凉。   她不敢看他,脸埋在他颈窝。   突然地,他又加了一指,她冷不防两根手指在她身下兴风作浪,又重又深。   她在颤抖中抬眼看他。   萧珩神情清冷如常,他对上她的眼睛,脸上神色很淡,手上欲望很深。   深到下一秒,他就想把她摁在墙上,从后进入,一次又一次地占有。   他想要听她的求饶,他更想听她哭,只为他哭。   但是,他敛下眸,不是现在。   他抽出手,膝盖顶开她还软软夹着的双腿。   一时寂静。   她坐在马桶上,听到那一滴、又一滴,从腿.间隐秘处流出的东西,落入水中。   滴落的声音,让她身体再度起反应。   他膝盖顶在她腿侧,她收不住腿。   钟贞忍不住:“我求你……”   不想被他看到。   那种无比羞耻、肮脏的东西。   他低头,咬住她耳尖,语气诱惑:“别憋住,别夹.腿,让它流出来,越多越好。”   他像是解释,“都在水里,也没有人会发现,只有我,只有你知道。”   她沉秘渴切的欲望,只有他知道。   他喜欢在他面前,她欲望袒.露的样子,那比任何都要美妙。   钟贞迷惑了。   滴落声不断,她的欲望被他引出,没有穷尽。   她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庞,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不明的液体挂在修整的指尖。   他低头,淡色薄唇沾了点湿意,她见他伸出舌尖舔了舔。   钟贞别过头。   轻微滴落的水声绵长不断。   “不要了……”她哀求他。   他眼底幽沉,不给她一句。   她骂他:“变态。”   他不为所动。   终极来临时,他停下所有动作,只抬头看她。   她身体一瞬紧绷,在他眼底释放。   没缘由地,像失.禁。   他替她处理干净,抱起她时,钟贞又低声骂:“变态。”   他唇上沾满了她的湿意和气息。   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掖好被子。   临要走时,她拉高被子,恨恨地骂:“变态。”   萧珩没有反驳。   他说:“再骂一次,我就做实。”   做实给你看,什么才是真的变态。   一切才刚刚开始。   晚安,妹妹。   ☆、二十一   萧珩退出钟贞房间,经过客厅,那处阳台门开了一道,像虚无中被捅出的黑色窟窿,冷雨夜的风灌进来,声音呜哀而空洞。   一盏壁灯蓦地亮了。   女人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冷色调的光由上至下照在她脸上,眉眼下阴影清晰。   她的眼神,像个透明的幽灵。   萧珩神情如常,也看着她,这么多年来,她的容貌和内里都没改变过,她仍具有一切吸引男人的特质,也具有摧毁一切的可能。   秦淑原勾起唇角,弧度精准:“萧珩。”   女人显得很通情达理地开口:“我们很久没聊聊了。”   她皱着眉,支起下巴说:“从北京回来,到现在。”   女人眼神怀念:“我记得以前,你还会叫我妈妈。”   萧珩淡漠道:“那时候不懂事。”   她倏地笑了下,“今天,周怀远来找我了,在弇城偶然碰见的。”   “他算是你的启蒙老师吧?你少年班的事,都是他在负责。我不在的那几年,真是多亏了他。”   她起身,高跟鞋在地面叩出一串冰冷的回响。   秦淑原走到他面前,弯唇:“他问我,你的档案怎么就变成空白一片?他问我说那么多的奖状家里都存着吗?他还问我你真的要这么作践自己去念普高?”   “我记得……”她声音拖长,咬字很慢,“你那时候退出少年班,是快要学完了?”   萧珩面无表情。   “不过人总是要学着认命的。”她独自点头。   他转身欲走。   “萧珩,你呢,就是挫败太少,你要记住,”她站在他身后,白光下,抱臂微笑,“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轻易得到……”   ……   周一,钟贞起了个大早。   厨房移门打开,秦淑原瞧了眼,问:“贞贞,今天起这么早?”   “嗯……”她随便选了位置坐下,“想早点到学校,我还有些题目不会。”   钟贞夹了一根油条,泡在白粥里。   “都过了这么久了……”她口吻无奈,“都是一家人……”   钟贞心不在焉地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早晚要和好的。”秦淑原说,“一家人还是和和睦睦好,萧珩肯教你,你爸爸也能省点心。”   钟贞咬了一口油条,慢慢说:“要是我和哥哥和好,阿姨你放心吗?”   “阿姨当然放心,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的萧珩的事吗?”   她抬眼,点头。   秦淑原微笑:“我一直觉得,有你这个妹妹,他会变得更好。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和好。”   吃完早餐,钟贞在玄关处换鞋正要出去,秦淑原将书包递给她。   “你落在房间了。”   她谢过继母的温柔贴心,径自离开了。   下楼时,她的话言犹在耳。   钟贞拧眉想,每一句,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   周一第四节体育课,钟贞和两位好友结伴走去体育馆。   路上,免不了讨论一番上周的运动会。   小贾:“我听说,运动会结束后,萧珩名字都传到高三那了。”   “对了,”她扭头问钟贞,“那天年级组比赛结束,你后来去哪了?”   钟贞掩饰:“我那个时候……去上厕所了。”   “萧珩还没去领奖呢,”小贾说,“广播里喊了多少次都不去拿,运动会结束了也说不要。”   “年级第一还会在意那几张奖?”   …   体育馆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全是等待上课集合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一个班占一块空地,大家站在一起闲聊。   人群中,有人见到了谁,惊喜地低呼,“这节课十六班也和我们一起上?”   “估计是调课?我记得他们周四下午那节才和我们班一起的。”   吹哨声一响,学生们有序地集合起来。本学期体测内容完成后,体育课就是闲聊散步课,老师说了句自己去借运动活动器材,下课集合核对人数,就解散了。   体育馆内两侧有矮矮的长凳,沿墙放满两侧,中间是一个室内篮球场,两旁一侧是室内兵乓球桌、一侧是室内羽毛球场,器材室内运动器械应有尽有。   弇高的硬件设施没话说,就是教学质量不行。   队伍解散后,女生们便立即抢占两侧的矮长凳,不多时,体育馆内两侧坐满了闲谈的女生,男生们也陆续从外面走进来,到器材室借篮球。   她在一众人中第一眼见到萧珩。   所有人都没有刻意,偏偏他站在人群里,生出众星拱月的感觉来。   周围有窃窃私语。   他若有所感地望过来,她假意瞥了眼,看向别处。   钟贞今早是故意早起的,上回的事,那个状况完全在她的预料外,她后来想了想,觉着萧珩明明是故意的,既然是故意,那就是过分。   整节课直到哨声响,她都赌气故意没看他。   老师提前了五分钟下课,人群中他挺拔惹眼的背影撞入她眼中。某个瞬间,钟贞不计较那些了,她看着他往信息楼方向走,疑惑地跟上去。   十六班的课表她早就背出来了,今天他根本没有信息课。   于是钟贞跟着他上楼,每上一层楼便躲在拐角处,直至来到顶楼,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   她愣了一下,钟贞往里走,踮脚张望,仍然没看到人。她往后退了一步,想离开这里,手臂突然被一股力扯到另一旁。   信息楼五楼右侧的微机房很安静,空气中有股陈年灰尘阴冷的味道。   她回过神,面前是萧珩。   钟贞朝他微微笑:“同学,我来和你告白的。”   萧珩抬起她下巴,指腹在她颈间轻轻划动,没有说话。   她冷哼:“连告白都不想听?”   他俯身,声音敷衍,“嗯,”低下头,“你说,我听着。”   她推他的肩,目光看到他身后的挂钟。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脖子,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再靠近,我就掐你。”   她十指指甲尖尖,掐他正好。   他果真不动了,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她。   钟贞扬起下巴,很是得意:“你要听话。我现在要和你说事。”   他沉默地点头。   她看着他,说:“年级第一同学,你知道你做得过分吗?”   “哪个?”   她咬牙:“上周五,运动会。”   他不以为然:“那不是你勾引我的?”   “是你……”她描述不出来,“这样……那样……”   萧珩挑眉:“哪样?”   钟贞惊讶地看他:“你不是人,变态。”   气急攻心,想想还是不能作罢。   钟贞瞄眼时间,说:“我给你十秒时间。”   他凝视她一开一合的唇,说:“不够。”   她摇头:“没有讨价还价。”   “你要是超过时间,我就掐死你。”   萧珩点头:“好。”   她笑了下,以为他明白了。   他吻她的时候,钟贞眼睛半阖着看他背后的钟。   十秒啊,秒针走滴答十下,他不吻完,就是死期。   这次的吻比想象中要柔和。   钟贞不明白萧珩是怎么想的,明明就十秒钟,他在她唇舌间浪费七秒。假如吻有一套系统的方法,他这应该叫极尽缠绵。   温柔得像口中含了一片雪,小心地交给她。   第七秒结束,他抬起她下巴吻她眼睛。   钟贞闭上眼睛,第一个想的是他要阻止她看时间。但幸好,她对秒的时间走动明明白白,他别想蒙混一秒钟。   十秒过去,她在最后一个嗒结束时,手掌开始用力往里收。   他继续吻。   她不信邪地稍微重点,她确信这次他喉咙肯定难受。   他还是继续吻。   她指甲掐他,他不为所动。   她想到他答应的那个好,原来他根本不是要明白。   两天没碰她,一沾便无限沉沦。   萧珩也有想过这种事,每次、每次他都抗拒不了,她身上永远藏着他最渴切得到的隐秘欲望。他想过,只要得到一次,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下一次。   那次他触碰欲望的边界。   仿佛是她站在河的对岸朝他微笑,像个一瞬的幻觉。   他下意识想到的,不是如何过河,而是直接走去,河水没顶,先感受到的不是窒息,是无法触碰到她的失落。   他想了这些,最后还是觉得没用。   还是钟贞说得对,不要想为什么,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想吻她,就一心一意吻,不在意身外之事。   吻完,她扫眼时间。   他预感她要走,敛起情绪。   冷不防身前的人勾住他脖子,在他耳旁轻说:“还有五分钟上课。”   “刚刚那个是你给我的十秒钟。”   “现在是我给你的十秒钟。”   …   回到班级,十六班几个男生转身凑到他桌前。   “又有人向你告白了?”   萧珩懒懒地应了。   “然后呢?”   这句话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   萧珩弯唇:“拒绝了。”   意料中的答案,没让人失望。他没说错,他确实不太想听她的告白。   比起告白,他更喜欢实质点的东西。   ☆、二十二   期中考前两天,钟贞去班主任办公室送作业本。   她在门口敲了几下,径自进去。格子间内,几位老师聚在窗边聊天,她匆匆到班主任的桌前放下作业本,正好听到一些话。   “这是他做的奥数卷?”   “先前十六班老师说要申请一个奥数名额,我们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我们学校,哪有什么学生去搞那些竞赛题?能考个本一类大学就不错了。”   她直觉这事和萧珩有关,就在桌前装模作样地翻习题本。   那老师不由赞叹:“这做得……”   “上礼拜,北京来的一位数学专家老师——就和组长是老同学的,说萧珩是他以前班上的学生。”   “说是少年班的?”   “对,中途退学了,说课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家庭原因退了。”   “不是说他档案上空白一片?那孩子还说不认识那老师?”   “那就不清楚了,那位老师说他没认错人……”   钟贞离开办公室,走在天桥上想,什么是少年班?   她回到班级,坐下,猛拍后桌。后桌的男生正低头在玩手机,吓得差点没握住。钟贞朝他做了一个来的手势,那男生凑过来,问:“怎么了?”   “手机借我用一下。”   弇高明文规定,不准许学生携带任何通讯娱乐设备来学校,但大部分学生都私自带着,方便联络家长,也方便闲暇之余轻松轻松。   一旦被抓到,学校就广播班级姓名警告。   他在课桌和墙的缝间伸手,将手机秘密递给钟贞,她接住了,谢过。   ……   傍晚,期中考的考场号和座位表张贴出来。放学后,钟贞忙去勘探一下自己座位在考场中的地理位置。   是第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老师可能会待在后面掌控全局,也可能坐在讲台前,总之喜忧参半。她又忙看了旁边座位的人,结果并不认识。   这次高一期中考是大市联考,假如她考不好,家教的事就板上钉钉了。   不抱希望地望了眼前桌名字,钟贞愣住。   萧珩。   她看了又看。   高一十六班,萧珩。   …   于是期中考前夜,钟贞怀揣心思问萧珩:“这次考试你有信心吗?”   那时秦淑原在厨房忙碌,钟贞蹑手蹑脚到他房间,躲在窗帘后面,和他闲聊。萧珩则若无其事地在看书,不时应答。   钟贞倒有点怕被发现。   他们之间,做什么都像在偷|情。   萧珩回她:“还好。”   她本意是下一句说能不能帮帮我,我就坐在你后面,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另一句:“你又能考第一吗?”   萧珩盯着页码,反问:“不然?”   真傲慢又嚣张。   “这次期中联考,也说不定吧。”   他说:“我能拿第一。”语气不卑不亢。   她想到什么,不由说:“你能拿第一,你数学这次能考到上次的157吗?”   “还有呢?”   她起劲了,随口念:“英语能考到115吗?物理考97,化学96……”   帘子被掀开,他也进来。   她抬头看他,萧珩对她微微勾起唇角。   极冷淡的笑意,也教人神魂颠倒。   但她更想见他颠倒沉迷的样子,平日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独为她这般。   这种事,离她还有点遥远。   还是,幻想幻想就行了。   他说:“做到了,有什么好处吗?”   钟贞笑了笑,不假思索:“陪你睡一个晚上。”   ……   那天,到下午考数学时,全考场的人提前在自己座位上坐好,等待监考老师到来。   上场语文考试前,钟贞没和他说一句话,到数学考试,她总要想想办法了。   她坐在他身后,掩嘴轻声叫:“同学。”   这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钟贞时刻注意着考场内的其他人,这种事,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要偷偷摸摸。   他没回她。   钟贞又试探:“给看看?”   仍没动静。   “求你了,萧珩,哥……”   她声音柔软,含着哀求,这句话,这六个字,她一说,他就知道逃不过。   这句话,要是她在他身下说多好。   他低声说:“知道了。”   她顿时展眉笑开。   数学考试一共两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后,钟贞会的都写了,不会的就是不会。但对于大多数数学中等或偏上的学生而言,两个小时是完全不够用的。   她放眼看,埋头狂算打草稿的不在少数。   而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无聊打哈欠,注意力并不集中。   钟贞朝前面的人轻轻叫:“同学——”   他直起身,望眼窗外的巡考,拿一张卷子沿着课桌与墙的缝隙递给她,并说:“把你的卷子给我。”   钟贞不疑有他,接过他卷子后,又把自己那份小心翼翼传给他。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她展开他的卷子看,扫一眼,叹息,再认真看他的解答,一时醍醐灌顶。   直至打铃,考试结束。   钟贞坐在最后起来收卷,她收他桌上那份时,看了下,萧珩模仿她的笔迹将上面的空白都写上了解答。   不得不说,有年级第一帮助作.弊,这感觉前所未有。   她交了卷子,走下来经过他时,说:“同学,合作愉快。”   萧珩看她:“下不为例。”   她坐在他身后,喜上眉梢,“我该不会,数学能考满分吧?”   他身子稍向后仰,说:“我给了你一个,像你努力认真考出来的分数,满分,不像你。”   钟贞气得踢他椅子,放话:“你这次不是第一,我们拜拜。”   他也笑了。   钟贞,我等你的陪.睡。   ……   三天后,出成绩。   萧珩第三次拿下全年级第一。班主任在放完班内年级排名后,又点降序,拉到第一名那,给他们欣赏欣赏那难以企及的高分。   钟贞一科一科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差。   数学157,英语115,物理97,化学96……   和她随口一报的分数,一分不差。   这本来是她假意的一个试探,没想到,他确实和她搜到的资料上说的一样。   天才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擅长一切的控制。萧珩做到了,他完全能预料控制这局面。   正如他给她做的数学卷子,也控制得完美。   她想起老师说的话,想到那些关于天才的定义。   他确实不适合普高。   他每上一节课,在她看来需要认真听讲的,于他而言,或许就像她看一场喜剧电影。   她越发确信他曾经应该有过一个无上辉煌的时刻。   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什么要从少年班退出?这个高中,这个环境,完全不是他所需要的,他应该要有更大的舞台。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才致使天才陨落。   回过神,钟贞注意了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   这几天备考,让她忘记了他的生日。   就今晚吧,金榜题名,正逢少年得意时,她送他一个东西。   ……   当夜九点过一分钟。   萧珩偶然在枕头下摸到一件长方形的东西。   他拆开,是一本书。   扉页上写着生日快乐和他十月底的生日时间。   明信片夹在当中一页,他恰好看到一段话——   “她其实不愿意让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   她曾经是多么高傲的一朵花。”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小王子》   ☆、二十三   进入十二月,弇城气温在几天内跌至零度。   弇高冬季早晚大课间跑操活动也随之开始。下午大课间跑操结束后,钟贞陪小贾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她在门外等着,长廊上冷风直灌,她受不了待在拐角的墙后等。   意外的是,这几步路让她看见了萧珩。   他从楼上下来,和以往没两样,眉眼微敛,神情冷淡的模样。他身旁有几位十六班的学生,他们下来时,她听到那几个人在热烈讨论数学难题。   她不懂。   这个楼梯拐角处相对偏僻,她在他下楼时故意抬头看他。   萧珩注视着她,神情如常地说了些便脱身。   她扬唇:“萧珩。”   她向他笑。   …   长廊僻静的一端。   人前脚刚走,海面之下冰山尽裂。   钟贞被他抵在墙上吻。   什么是眼见不能的滋味。   萧珩最清楚。   白天,学校,他见她的时间有限,每一瞬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他都想念很久。   夜晚,房间,她会在每个可能的时刻中朝他投去一瞥,她以为的慰藉,偏偏是他不死欲望的源头。   钟贞并非美艳绝伦,不是吃人妖精。   独独她每回接近他,分外勾人。   萧珩想,她是他一个人的妖魔,所以他根本逃不掉。   当她对他笑时,他只想吻她,看得再久点,就只有做.爱能纾解。   一天,她属于他的时间太少,他想要占有她的时刻却很多。   她在他唇上轻轻舔下,说:“行了。”   再吻下去,就有迹象了,要被人发现的。   他松开她,俯身,额头抵着她额头,闭眼说:“有个事你忘了。”   钟贞推开他,满意地看清他的脸,岔开话题,戏谑:“你这张脸,挺值得我告白到高三结束。”   他握住她手,眸光定在她脸上,“可以换一换。”   “什么?”   “变成你不追年级第一了。”   她脑筋没转过来,“不行,我不追你,总有别人要追你。”   “不是,”他望着她,“换我追你。”   钟贞怔住,回过神,嘟囔:“哪有年级第一屈尊追个差生的,当然我追你,你就拒绝好了,再到高考结束,我们‘突然’在一起,遂成一段佳话……”   她神情憧憬,问他:“这样是不是很完美了?”   不累吗?   萧珩没问,她有时候做的事,他也不太懂。   但他喜欢这结果,于是点头:“很完美。”   钟贞喜欢他迎合她的话,不禁吻了他一下。   他揽着她腰,低声重复:“有个事你忘了。”   她靠在他怀中,懒懒应了。   他凑到她耳旁,气息温热,她正觉得痒,他开口:“什么时候陪.睡?”   闻言,钟贞瞬间清醒。   他轻咬她耳垂,“嗯?”   热意上涌,她推他:“考完期末考……再说……”   他仍问她:“什么时候?”   “下.流,”她说,“同学,你这叫下.流。”   “错了。”   他抿下唇,神情冷淡了几分,“妹妹,你这叫耍赖。”   说完,萧珩转身就走。   ……   钟贞也没想到,这是一场持久战。   临近期末考时,她有意在学校堵过萧珩,想两人沟通清楚,但每回他态度都很冷淡,那神情好像不认识她。遑论在家中,两人关系本就‘不和’,直接接触机会少,萧珩一进屋就锁门,钟贞束手无策。   拖到放假,两人仍未冰释前嫌。   钟贞为此很苦恼。   …   直至寒假第三天,是夜。   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轻微门锁声响起,一线光透进来。   门又合上。   声音变轻了,她勉强辨别。   终于,他站定。   一丝幽光从门缝漫入。   他就在床前。   钟贞在心里默数——   三   二   一   她一把掀开被子,抱住他:“Surprise!”   她躲在他床上的被子里。   钟贞思前想后,觉着还是信守诺言好,纵然损失是会有的,她还是受不了他的冷淡。   萧珩没反应,也没推开她。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想到一个办法,她总得试试。   她捏捏他脸,低声笑说:“Surprise嘛?”   “我今天晚上陪你睡。”   即便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站在床上对他转了一个圈,说:“我穿了睡衣来陪你睡觉,是不是很有诚意?”   “嗯?萧珩?”   她摸摸他脸,掌心被他长长的睫毛刮到。   她笑着收手。   好痒。   他还是不说话。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完了。   他抬头,正要说什么,门外,秦淑原柔声问:“萧珩,准备好东西了吗?”   他看着钟贞,她疑惑地说:“什么事?”   “我要回北京了。”   她呆住,长久地回过神。   “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她提前告诉我。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   一个多月前,大概是他们刚冷战开始的时候。怪不得,怪不得他就是不理她。   一定是他不想让她太难过,就先以这个事情冷战为借口。此时,钟贞脑中充满无数种情侣分离前一方隐忍不发另一方恍然大悟追悔莫及的情节。   她倏地抱住他,闷声说:“我不想你走。”   他闭上眼,也抱住她。   “你走了……”她想着想着,泪意直夺眼眶,“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萧珩睁开眼,忽然为她的傻气感到既心疼又好笑。   “寒假待在北京,寒假结束我会回来。”   钟贞迅速抹了眼睛,又继续问。   “你还生气吗?”   他抬眼,冷着一张脸,伸手替她拭眼泪。   很久后,他回:“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四   首都的一月干燥寒冷,萧珩下飞机的那日,天空灰沉沉,乌云盖头,他站在电梯上透过玻璃望向外面,整个城市显现一种古老的衰败气息。   秦淑原在他身后不远处打电话,他没回头。   整个旅途,他们之间毫无交流。   出航站大楼,门外的士排成长龙,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裹住耳朵、指挥车辆的特.勤忙碌穿梭……一切在嘈杂中有条不紊进行。   今天,恰好赶上首都几所高校的放假时间,一群年轻学子拖着旅行箱正说笑着从他面前走过,萧珩瞥了眼,身旁的秦淑原放下手机,向车流招手。   一辆车停到他们面前,车窗降下,里头坐着位西装油头的中年男子,他开口:“淑原,爸妈在家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家?”   萧珩听声音就知道,这是秦淑原的大哥。   “我等着弇城那边的事情结束才过来。”   说话间,一位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将他们二人行李安置好,为他们打开车门,举止毕恭毕敬,他看他年龄不过也二十左右,何必要做这种事,对秦家人低三下四。   上车时,萧珩对他低声道谢。   车厢宽敞,顶级豪车自然有它独到精心之处,不过真皮座椅冰冷,萧珩望着窗外景色,心底空荡。   秦淑原坐在副驾驶位,大哥开始问起秦淑原的近况。   “你这半年一直待在弇城,感觉怎么样?”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待久了觉得也舒服。”   “嗐,那怎么也比不上这儿,天子脚下繁华地——淑原,你在小城市散完心就好,回来陪陪爸妈。”   她忽然看向后视镜里的萧珩,说:“萧珩还在弇城念书,等他高考完了再说吧。”   闻言,大哥沉默了会,皱眉说:“随你。”   不多时,车子驶入一处高档别墅群。   道路两旁香樟高大零落,保安立在一侧,以一种军.人般挺拔身姿站着,双眼锐利带着极端审视的意味与萧珩对视,黑色铁门重重关上,影子落在男人脸上,像一道恶鬼符。   车子继续往里驶入。   他感到自己离钟贞越来越远了。   前方,是一个无尽冷酷的世界。   …   傍晚,秦家一楼。   正上初三的女孩朝萧珩怯怯地叫:“哥哥。”   那时他目光停在秦家新购的一幅名画上,对秦家人,萧珩不作多理会。   秦淑原从楼上下来,见到这一幕:“潼潼,来,到姑妈这。”   女孩小跑过去,抱住秦淑原,腻在她怀里说:“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她俯身打量女孩,笑着说:“姑妈也好久没见到潼潼了。”   女孩余光里瞄眼萧珩,说:“姑妈,吃饭的时候,我想坐在哥哥旁边。”   秦淑原收起笑容,拉着她手往客厅走。   女孩不满地叫了声:“姑妈。”   她点头:“姑妈知道。”   女孩扬唇,这才放下心。   佣人脚步轻快地下楼,经过萧珩时,低声说:“您的行李已经给您整理好了。”   他在看另外一幅山鸟画,应了声:“谢谢。”   佣人愣了瞬,随即走开去忙活了。   到整六点,秦家开餐。   这是秦家二老喜好的时间,也是秦家多年用餐的习惯。   餐厅的风格同别墅一般无二,华丽冰冷的欧式堂皇,美而不实,桌上摆着中式碗筷,二者毫不协调,难看而怪异。   十分钟内,所有人入座。   佣人站在四角,随时听从任何要求。   女孩在他身旁坐下时,又轻轻叫了声:“哥哥……”   萧珩神情冰冷:“我不是你哥哥。”   他只默许一个人叫他哥哥。   她被他这态度吓到,呆了呆:“嗯……”   到底年纪小,女孩脸皮薄,碍于长辈在场,也不敢再说什么,一顿饭如坐针毡。   秦老太太见着小女儿回来了,笑容满面地走来,握着手边端详边说:“在那过得还好吧?”   秦淑原俯身抱住母亲,轻拍她后背,宽慰道:“一切都很好,您放心。”   母女间寒暄许久,这才落座。   这是秦淑原回来后的第一顿团圆宴,气氛融洽,在安静谈话中慢慢结束。   期间,没人询问他一句,他坐在那,在他们眼里,仿佛不存在。   萧珩习惯这种孤独。   他以前认为,自己是永远栖居在深海的怪物。没有光,连眼睛都进化不出,面目丑陋而内心阴暗。   后来,他就麻木了。   …   直至后半夜,萧珩房门被敲,来者神色慌张地来叫他下楼。   他旋开灯,光照亮满屋,他看见一位头发花白蓬乱的老人,一位着真丝睡袍的年轻美女——是秦老太太和她儿媳。   萧珩平静地听了几句,披上睡袍不急不慢走出房间。   楼下,台阶上。   女人反射性地望来,目光幽幽。   这瞬,她放松戒备,眉眼柔和下来,嘴角弧度微起:“萧珩,你来了。”   …………   萧珩与秦淑原前脚离开弇城,钟贞后脚就被钟老师接回小镇。   没上高中前,钟贞一直住在小镇上,父亲钟竹生在镇上初中当老师,生母是镇上的小学英语老师,家境殷实。   两人算是门当户对,彼此情投意合。   可惜天不遂人愿,钟贞生母在她五岁那年在高速公路上因一场意外车祸丧命。钟贞五岁时还似懂非懂,父亲钟竹生因此消沉了很长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钟贞一直都住在爷爷奶奶那,过后直到中考结束,她才搬到父亲镇上的公寓里暂住。   这次寒假,她仍回爷爷奶奶那过。   老辈们住在镇上老街的弄堂里,两侧连排的老房子鳞次栉比,屋顶是密放的黑色片瓦,脚下是光滑得发亮的青石板,中间窄道堪堪容下一辆车经过,大多数时候,这还是老阿公、阿婆们蹬着三轮车、自行车晃晃悠悠过去的地盘。   老街的年轻人很少,镇上年轻人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了。   钟贞倒喜欢住在老街这儿。   这几年老街弄堂的住宅翻新,钟贞爷爷奶奶也请人给老房子修葺加固一番。这次钟贞回来住,就发现屋里多了很多现代家具。   她在客厅惊异地发现电视机也换新了。   奶奶笑说:“你阿公说你要回来哉,就给你买的。放假在家正好看看。”   两位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自己舍不得吃穿,给孙辈花钱倒不心疼。   奶奶领着她上楼,经由后院时,钟贞见到在悠闲打太极的爷爷,她站在楼梯上蹲下.身,隔空打招呼:“阿公,我回来啦。”   她说完就往楼上蹿,奶奶落在后面跟着。   二楼是钟贞的房间,书房,浴间和杂物间,爷爷奶奶则住在一楼。她打开房门一看,房间内摆设不变,仅电视换新了。   这刻,钟贞感到这里才是她可以足够任性的小天地。   当夜晚饭,奶奶做了一桌子她最爱吃的菜,钟贞心满意足地过过在家的第一天。   次日,她醒过来。   梦里仍是一片未知的红。   …………   一周后,除夕节。   这天大清早,以前初中几位好友约了钟贞在老街弄堂口见面。   她闲来无事就答应了,起早吃完豆浆油条,匆匆出门赴约。   几位老同学一见面,话不嫌多地聊起来。他们走到以前初中旁的奶茶店里,每人点了杯奶茶坐下好好聊了会儿。   说些过去初中班里的情侣,现在各自天涯,说教过的年轻老师也在今年结婚了,说以前任教信息技术的老师突发脑溢血死亡……   悲欢离合,都被时间这双强悍的手翻搅着。   四五好友聚在一起,聊得累了,有人就去隔壁文具店买了一盒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几轮下来,终于到钟贞了。   她念出上面的字:“你有喜欢的人吗?”   几人期待地看她。   “我选真心话——我有。”   她翻到下一张牌:“说说你和你喜欢的人之间的事情,不少于三件。”   “我还选真心话。”   她想了想,说:“他和我都在弇高,他这学期拿了大满贯,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在座的没有考上弇高的同学,于是钟贞放心讲。   “我和他最近不太好……”   一女孩问:“你们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她回想那次他离开,对她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好像没和好……我也不懂他意思……”   “怎么说?”   钟贞拧眉,“不懂他,他走之前还说生气……”   游戏玩到下午三点多,大家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桌上有人忽然问她:“你中考结束的暑假怎么没出来玩?”   “对啊,我们那时候都约你呢。”   钟贞愣住,说:“那时候没心情……”   “说到你中考那时候……”那女孩回忆,“我还记得你和我中考是一个考场呢……那时候三天考试……我还记得你老戴着一顶帽子——”   她望眼外面,忽然起身:“我要回去了。”   “怎么这么——”   天空蓦地暗下来,黑云压境。   她把奶茶扔掉,发觉自己没带伞。   刚踏出奶茶店一步,一滴雨砸到她脚边的水泥地上,清晰地印出一点湿迹。   后面仿佛有人叫她。   她当是有人在追她。   雨势倾盆而下,钟贞直接冲入雨幕中。头难以自抑地痛起来,她开始慢慢在雨里走,脑中一时空白一时迷红。   她抬眼望着前方,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面前有一个人。   黑雨夜,他撑着把六十四骨的乌伞,伞面缓缓抬起,他隔着水雾,眉眼清清冷冷。   萧珩向她走来,眼神不移。   钟贞站在原地。   一眼不眨。   他走到她面前,伞面完全给了她。   他在淋雨,很快浑身湿透。   她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多久,钟贞艰难开口:“你还生气吗?”   大概被冷雨冻着,说话声都打颤。   他注视她,说:“你呢?”   她抬头,不明地看他。   萧珩抚上她脸,说:“你还难过吗?”   满腔积压的情绪瞬时排山倒海而来。   ☆、二十五   她低头盖住眼睛,冰凉的液体从指缝间流下,和着从天而降的雨。   他伸手把她揽到怀里,她靠在他身上,还是没抬手。   萧珩没问为什么。   钟贞也没问他为什么。   冷雨夜,他抱着她在雨中走,钟贞埋在他怀里撑伞。雨水顺发梢往下滴,滑到她脸颊上,她在心底数着他走过的每一步。   弄堂里孤零的几盏路灯亮着,两侧老房子屋檐下,有人在等候,面目模糊。好几回,车子淌水而过,前灯像一团幽火。   鸦青色天幕下,雨势不减。   钟贞轻轻推开前门,玄关处码放了不少鞋,还没进里头,讲话碰杯声就传到门口,那边情况似乎很热闹,她看去,往里右侧的门缝下有光,投出一小片影子。   只那一间有光。   她收好伞,顺手放在玄关柜上。   萧珩抱着她进屋,钟贞开口:“去我房间。”   他走了几步见到楼梯,老房子内仍维持着原来的木制楼梯,每踏上一步都有轻轻的回响,每一阶都比寻常的要高。   她没说她房间在哪,萧珩却一言不发地往上走。   来到二楼,她的房间门敞开,他轻易就找到。门被轻轻一带地掩上,他放下她,转身,像是要走向门口,她蓦地拉住他手臂。   窗檐处雨声忽急。   她手滑下去,五指扣紧他的。   他侧头看她,目光移到交缠的手上。   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放手。”   “最后一次,”她慢慢对上他的眼睛,问,“你还生气吗?”   他口吻冷淡:“放手。”   十天不到的分离,她主动的触碰,是他滋生罪恶的温床。   “不放。”   她脱掉鞋子,扔到角落里,身上衣服湿湿的黏在皮肤上,钟贞拉开外套拉链,迟疑地松手前,说了一句:“别跑。”   冬衣厚重,掉到地上传来金属拉链清脆的声音。她里面穿了件纯白的薄毛衣,身体曲线分明,下.身铅笔裤也湿透,贴在腿上,很难受。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手抚上他的脸颊。他顺从地低头,神色淡漠,四目相对,他缓缓开口:“钟贞,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她食指轻放在他唇间,钟贞盯着他抿成一线的唇,说:“因为你,我也不难过了。我不放手,就是想问你——”   她踮起脚尖,问:“怎么样才不生气?”   他抬头,扣住她手腕,目视前方,幽暗隐去他眉眼,他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审视她。   她注视着他,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假如和她一样,就好了。以前,她就想见到他失控沉沦的模样,只为她。   下巴被抬起,她眸光停在他一张一合的唇间。   他说了两个字,她没听,但记住了。   唇瓣微向里收,舌尖轻擦过牙齿,再张开,像吻时的邀约。   她看着他,入魔似的低声重复:“做.爱。”   他嘴角微微上扬,闭眼亲吻她的掌心。钟贞缩回手,他睁眼看她,眉宇间清冷干净,她甚至产生一种她将要玷.污他的错觉来。   下巴被抬起,他俯身吻她,她习惯地闭上眼睛,错过他眉间沉沦的迹象。   无法自拔。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仿佛他的欲望被含在她唇舌间。   他竭力控制过,可没有用,她就是他原生的欲望。她要愿意给他一点好处,他可以毁灭自己,万劫不复。   萧珩脱下外衣,他穿得少,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她不禁问:“不冷吗?”   他向她逼近,钟贞慢慢往后退,小腿碰到床脚,她向后仰倒,他顺势欺身而上,捏住她下巴,神情冷然地开口:“钟贞。”   “嗯?”   她不明地眨了眼睛,他受不了地低头吻她。   欲望,可以从她身体的两个地方得到宣泄。一是唇齿间,二是双.腿.间。   第一处,他浅尝辄止,还要维持一丝清醒。   没去看她迷乱的眼神,他清楚,只一眼,他就继续不下别的。   手探入她后背,冰冷的温度,激起她一阵战栗。平时冷静自持的天才,解开她背后的暗扣,他的手绕到她胸前,指腹时轻时重地摁、轻轻刮,每一下,她不由弓起腰,想拼命压住这种生理反应,却适得其反。   她的身体完全听他的话。   可她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情动的神色。   他像一位冰冷高傲的救世主,掌控住她,看着她在他股掌间不可自拔。   衣服被推到锁骨间,他低头,在她胸前落吻,温柔小心的触碰,她身体最真实的反应在他眼下一览无余。   萧珩伸手,指腹轻轻擦过那娇艳欲滴的一粒红,那温暖的温度在他指尖轻颤。   在她身上,他是很需要克制的。   一个吻,克制一分,一个吻,清醒一瞬。   这些都是她的小把戏,萧珩清楚。   他要的是占有她,占有她身体的每一寸,她的喜怒哀乐在那时全为他——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在她胸前肆虐,钟贞咬唇,反复告诫自己,他是冷酷的,绝对、绝对冷酷的。   她不能让他轻易得手,这只是他以为的得到了她,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就会有下一次还想要她的欲望。   她不做到臣服,他就得不到征服的快乐。他得不到,就会一直在她身边。   她的愿望很简单,想要萧珩在她身边,想要霸占他。她喜欢他,是自私的,不管出于身体还是心,能得到他,就可以了。   薄暗中,他的眉眼淡淡,轮廓深邃。   钟贞看不清,就催眠自己他这么做,一定也是喜欢她的。即便她一直看不懂他,他也从没明确表达过爱。   他指尖和她身体的灼热相反。   他是冰冷的,一只没有爱的冷血动物,他只对她有深重难言的欲望。   解开她裤子的纽扣,将其褪下,裤子要挂不挂在她膝间,他冰凉的手从她小腹处往下,穿过底.裤一层薄的布料,手掌完全包住她的隐秘。   小指浅探,慢慢地向上轻勾。   他注视她睁大眼睛,双.腿.松开,他垂下眼,指间,湿暖的液体霎时四面涌来,他没忍住,抽手,指缝间湿漉漉的,两指张开,透明的液体拉出几条丝。   光下,微亮。这是她的欲望。   他声音很低:“如果不是浪费时间,我都想要。”   变态。   她别过头,不去看他。   内|裤被褪到大腿根,他手指缓缓探入时,她死死咬住下唇。   这次换拇指,尺寸不同,她那处的敏感点被他尽数发现,他的侵占不急不慢,温柔得又充满恶意。   这时,门外楼梯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不自禁绷紧,他低低喘了声,皱起眉头。   “贞贞。”   这声音她也不熟悉,大概是楼下吃饭的哪个亲戚,钟贞不由双手抓住他的手臂,眼神哀求。   要被发现,就完了。   她记得进来的时候,房门还没全合上,假如被推开,这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床上……无法想象这后果会怎么样。   “你和哥哥回来了吧?”   她看着他。   萧珩低头,凑到她耳旁,说:“回她。”   她放下心,“嗯,回来了……”   蓦地,他的手指重重摁入深处。   她的呻.吟急促地滑过他耳畔。   他敛眸。不够,完全不够。   “记得要下来吃年夜饭,稍微吃一点啊,年夜饭肯定要吃的,你们都得下来……”   钟贞忙说:“知道……”   脚步声渐去。   他指上漫不经心地戳,她的柔软一次又一次地裹住他,潮水般往复,异常温暖。他停住时,她那处温柔地吸吮他。   他光想,简直要命。   为了找回一点理智,他停下手上动作,俯身吻她。   他一吻,她就有种他是喜欢她的错觉,但他不说而已,唇舌间纠缠,她被吻得毫无招架之力。   她软在他身下,他吻她下巴,指间用力。她身体陡然绷紧,他转而吻她唇,膝盖顶开她欲并拢的腿,含着她唇瓣,他闭上眼细密地吻,描摹她唇的轮廓。   第二根手指探入,她在他吻下呜咽。   萧珩喜欢见到她欲望,尤其那在他眼底一清二楚的模样。她动情时脸颊的玫瑰色,唇间无声的翕动,乱掉的呼吸,压抑不住的喘息——这一切的一切,令他神魂颠倒。   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开始。   未深陷前,萧珩及时收手。   楼下嘈杂声愈大,似乎有客人来了,不一会,麻将牌碰撞的声音传上来,渐起的零落掌声和叫好声混含其中。   未几,楼下有人呼喊:“贞贞啊……下来吃年夜饭啊……”   她脑中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他在脱她衣服。   腿根膝间的衣物被他扯下来,掉到地上,她看着他的脸庞,在窗檐雨下与路边透入的微光中半明半昧,他眼底情绪影影绰绰,长睫掩着,猜不透。   她看不明白,也觉得抓不住他。   没有衣物蔽体,她觉得冷,不由想抱住自己,双手随即被他扣住手腕,死死压在头顶处,她动弹不得。   他慢条斯理抬起她一条腿,垂眸,指尖先行试了。   完全可以了。她的身体为他做好了准备。   他倾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温柔不已,她恍惚了下。   真正触碰欲望,要么被欲望毁灭,要么被欲望掌控。假如是她,他愿意被毁灭,愿意受掌控。   痴迷是一瞬的,沉沦是永恒的。   他对钟贞,是沉沦。   他进入她,小心维持的清醒、理智,终于完全崩塌。得到欲望的这刻,钟贞离他最近。   她数不清多久。在这身体和大脑前所未有兴奋交替时,他的吻总是一遍又一遍,落在她身上,在哪她也不记得,他吻得太多次了。   每次,她总觉得他是喜欢她的。但没从他口中听过这种话。   她沉浮在他给予她欲望的深渊里。   直到楼下传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贞贞……你们在干嘛?”   “有人……”她攥紧他衬衣,喘息,“要上来……”   他拢起眉,不太在意。   钟贞咬住下唇:“萧珩……”   他唇角微勾,展眉,捏住她下巴,对视:“叫哥哥。”   她顺从地叫:“哥哥。”   他起身抱住她,钟贞双.腿勾住他腰,他走了几步,她手上攥得更紧,指间泛白。   他们还在彼此身体里。   萧珩打开电视机,将音量调高。   她费力地在他肩头念:“哥哥……”   他重重地吻她。   有人走到楼梯口时,他正抱着她走到门口。   一门之隔,她低头吻他,想说点好话,最后还是只叫哥哥。他将她抵在门上,半掩的门霎时关死,她整个人软下来,他抬高她一条腿,开始不断占有她。   “贞贞……”   她睁大眼睛,看着萧珩:“停下来……”   他低头吻住她。   一门之隔外,有人。   她咬破他唇舌,血的铁锈味蔓延开,萧珩眉也不皱地继续吻。   “求你……等等……”   门外人犹疑地敲门,开口:“贞贞,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做什么?   萧珩笑了笑,在她耳边引诱:“告诉他,我们在做.爱。”   钟贞不可置信地看他:“你疯了?”   早疯了。   “我们……”她刚要说,他猛地进入。   “我们……在做题。”   萧珩低笑:“对,一道大题。”   那人点头:“噢……你们快点下来,年夜饭吃了才长一岁。”   脚步声渐远。   他关掉电视,抱着她又回到床上。   楼下还在除夕守岁,热闹不退。窗外,新年家家户户的鞭炮爆仗在黑雨夜里此起彼伏。   她躺在床上,咬着被子,只发出细弱的呻.吟。   他在她耳边,口吻意味不明:“叫哥哥就忘记我名字了?”   她就叫他,萧珩,萧珩。   一遍又一遍,他的名字有种隐含的诗意。   萧萧萧萧,是雨的声音。珩,是隐匿光芒的玉。   她望入他的眼睛,目眩神迷。   他又说:“哥哥、萧珩,随你叫。”   她迷茫地点头,好久后问他:“你喜欢我吗?”   那时似乎结束了,他垂眸看着他和她的液.体从她隐.秘之处汩汩地流出来,他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听到她的话,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   倦意袭来,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闭上眼睛。   萧珩吻她脸颊,说:“秦淑原……”   “是我的养母。”   ☆、二十六      钟贞没在意萧珩说了什么。   后半夜雨停了,万籁俱寂。她翻身,眯眼见到窗口朦胧的月,跟片雪亮的薄刃似的,锋利耀眼。   她目光落在萧珩脸上,他睡得格外沉。钟贞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萧珩就醒来了。   眉眼清冽,没有一丝沉浸欲望后的慵懒倦怠,他似乎总是很清醒。   四目相对,钟贞先开口:“你怎么找到我的?”   “爷爷奶奶告诉我的。”   周围又静下来。   她想了想,看着他说:“今天是除夕夜。”   “那是昨天。”   她改口:“昨天是除夕夜。”   除夕夜,不该是阖家团圆守岁期待新一年的日子吗?他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萧珩听出她的意思:“没有待在那边的必要。新年一出,秦淑原被调派到别的地方工作,所以我用不着等到寒假结束再回来。”   她听得有点晕,总觉得他把什么绕开了和她说。   “那你除夕夜回来,不在那边过年……秦阿姨,还有外公外婆,不会说什么?”   他指尖缠着她发丝,语气很淡:“不会。”   她很不解,想了下:“阿姨调派到别的地方工作……久吗?”   “几个月,”他低头埋在她肩窝,“可能到学期结束。”   钟贞诧异:“这么久?”   他沉默了会,回:“不久。”   这时间,太短了。   ……   高中寒假统共二十天出头,新年元宵一过,就到了开学日。   钟老师身为初三班主任,实在是抽不开身送他们,当天,钟贞和萧珩坐两班公交到市里,从弇城最北的小镇到市高中,坐了一个多小时。   下车时,校门口停满了各式车辆。   弇高位于弇城的一条主干道旁,弇城职专、弇城实验初中、小学都在这块地,放学与上下班是高峰时期,今天开学又遇上班时间,这段路堵得水泄不通。   学校发短信说是早上九点二十前要到校缴费,缴费地点在图书馆大楼。进校门口前,钟贞就和萧珩打过招呼,先走一步。大楼内,每个缴费窗口上都明确写了几班到几班,她和他正好在一头一尾。   “钟贞。”小贾同学在她眼前挥挥,循她目光看去,一脸了然:“那不是年级第一嘛。”   “是啊。”她弯唇,“新的学期,新的挑战。”   …   开学第一周,学校为给学生们‘绷紧上弦’,又进行了名义上的摸底考。   钟贞连寒假作业都是抄萧珩的,摸底考只能‘即兴发挥’。四班虽比不上实验班人才济济,但每回大考班级综合成绩在年级里还是能排得上名的,这大概也要得益于一位严格的班主任。   这回她摸底考考得实在差劲,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谈话了。   班长传达给她这个消息时,班里同学还在看年级排名,她急忙瞥了眼,降序,第一名还是萧珩,心情就好了。   到二楼的班主任办公室,她一开门就见到靠窗的一个格子间那站着一位学生。   走近了,钟贞才看清。   是年级第一。   他抬眉扫过来,见到是她,眸光微亮。   钟贞移开视线,走向四班班主任工作的格子间,听见那老师和萧珩说:“竞赛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时间马上要到了……”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还好。”   “你这次摸底考又是第一……”老师顿了下,语重心长道:“别太骄傲,最后高考能拿第一才是真本事……”   “钟贞。”   她回过神,战战兢兢地站在班主任身旁。   王老师抬了眼镜,从桌上一叠考试卷里抽出她的,展开,看着这‘满江红’皱眉:“你这做的是什么?”   她指着数学填空第五题,说:“我不是说过,数学填空前十道大题要保证,十五、十六的立体几何证明题要做对……我对你要求不高……”   钟贞一味点头。   “还有……你这十九二十题空着干什么?给批卷老师填零?我不是说过吗?不会的话,就把题目里给的条件,尽可能地算出点什么,能写就写,不要空着……解字还有一分呢……”   是是是,她下回整张卷子写满一百六十个解字。   “你中午不要回班午休了,我给你把这张卷子上你力所能及可以做好的题目讲一遍,你给我好好听,课后整理错题交给我。”   “去搬张凳子坐这……这还只是摸底考,这学期刚开始,我不希望你和上学期一样,到期末数学连一半都考不到……”   她在班主任的数落中到一旁默默搬了凳子过去。   期间,她看到那老师拍了拍萧珩的肩,他点点头。   看样子要走了。她莫名更失落了。   在老师面前也是,天差地别的对待。   手机振动声急促传来,王老师看眼联系人,转头对十六班老师说:“林老师,你学生要走了?能不能让他给帮个忙?我这边电话估计要打很久。”   “行啊,”林老师指着那边格子间,对萧珩说,“王老师让你过去帮忙,你去看看。”   萧珩常居年级第一,这件事在弇高老师里已经传遍了,加之皮相俊美,令人赏心悦目,大部分老师都认得他。   他来到钟贞身侧,神情如常:“王老师。”   王老师急匆匆地接了电话,边往外走边说:“你教一下我们班学生,给她讲讲这张卷子……”说着,她不由看向钟贞,“钟贞,你好好听,听听看别人怎么把这张卷子考到满分的……”   钟贞忙不迭点头。   班主任离开了办公室。   他坐下,拿起她卷子看。   钟贞一脸严肃认真:“同学,你好。”   萧珩看她,神情寡淡:“不好。”   她环视四周,办公室内两三位老师在各自做各自的,应该不会注意到这边。   她靠近他,低声说:“怎么不好?”   他看着她扬起的唇角,唇瓣上有破掉的痕迹,是他昨晚吻的。   他收起试卷,放到她眼下,说:“六十二分,你怎么考的?”   钟贞手撑着下巴,欣赏他的侧颜,不以为然:“用我智慧的大脑。”   萧珩没说什么,他取了老师的红笔,从大题开始给她写下一些简单过程。   钟贞兴致勃勃问他:“你觉得一位天才和一位数学考六十二的,能在一起吗?”   “可以。”   “为什么?”   “互补。”   这话意思不就说她很笨么。   她气得抽掉他的红笔,说:“我下次就考零分。就算我考零分,你——”   萧珩开口:“你考零分和六十二分,对我而言都一样,重要的不是这个数字。”   她想了想,说:“有人说,成绩好长得又好看的女生适合你。”   她实在是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忍不住要试探他。   “她考满分,我不会看她一眼。你考零分,我给你一道一道讲完这张卷子。”   钟贞倾身。   他的颊边感到一次温软。   再看时,她已端坐在位置上,注视着他:“同学,你还记不记得……”   “我之前和你告白过……”   他眼神定在她唇间,缓缓点头:“记得。”   她笑,酒窝显现:“那我再告白你一次……”   每个格子间有低矮的小屏风挡着,形成一个私.密的小空间。   她一说完,便被萧珩压在桌上吻。   悄然无声的一次吻,没人发觉。   五分钟后,他还做他高傲冰冷的年级第一,她仍然是数学倒数的学习问题生。   老师一来,她低下头,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随口说几句,老师都待见,她因为他的话得到‘赦免’和解放。   她暗自窃喜,他淡淡一眼看到她领口露出一截雪白脖颈,不合时宜想起某个瞬间的画面。   她在他怀里,触手可及。不是白天,是在黑夜。   冥冥中,没有改变,却又全变。   ☆、二十七   自从秦淑原调派到北方城市工作后,钟老师便负责照顾钟贞和萧珩。钟竹生今年任初三班主任,是至关重要的一学期,一周中,他只有周二周四抽不出空。   那两天他便叮嘱钟贞,早餐和哥哥去楼下的早餐店解决,为不耽误两人学习,他请了阿姨在白天时过来清洗衣物整理房间。   钟老师对这对继兄妹很放心。   这天周四,期中考的第二天,晚自习下课后,钟贞在十六班的拐角处等待。   她身子紧贴着冰冷的墙面,看着地上那灯光下的影子。   漆黑的晃动着,像夜里湖面的波纹。除夕的黑雨夜后,她有了某种特殊能力,可以在各种场合时间里,由声音、步伐频率、背影姿态等来辨认出他。   钟贞最近发现,她光盯着地上的影子,也能在人群黑影中准确地找到他。   这是种奇异的感应。   萧珩随人群走出来,十六班有一位同学追问他今天考完的一道英语单选题。尖子生之间的较量,总是想以自己的观点方法来说服旁人,这样似乎率先得到胜利。   那人在他耳边不停讲述自己的解题思路,萧珩不太想听,敷衍地回了句‘你是对的,我的答案错了’,能让年级第一说出这句话,那位同学仿佛胜券在握喜上眉梢地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假意夸一句。   走到拐角时,衣角被人拽住了。   他在一片窃窃私语和凌乱脚步声中,听到两个模糊的字:“同学……”   她抬头朝他笑,萧珩顿住脚步。   钟贞说:“同学,进你班级说?”   …   昏暗无人的教室。   钟贞嘴里咬着小型手电,在他课桌前弯腰,说:“你卷子在哪?我想拿回去和你对个答案。”   萧珩没有拿卷子回家订正的习惯,一来他错得少,二来他错题很快能掌握,钟贞要不说,他也不会拿,有时他卷子都被班上争强好学的同学拿走对答案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   于是他俯身和她一起找。   萧珩课桌肚里书、卷子、习题本放得整整齐齐、清晰有条理,根本不像大多数乱塞一通的男生,她都自愧不如。   钟贞见到他许多高深莫测的课外书,感叹:“你上课还有时间看书啊。”   “有些课太无聊。”   她找着找着,喃喃:“搜搜看你有没有藏什么东西,比如……背着我和别的女生……”   翻了会儿,萧珩说:“大概被人拿走了。”   她苦恼:“那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想学习学习。”   “回去我教你。”   “不行,”她拒绝得斩钉截铁,“被你看到都是错的,太丢人了……”   她本意是拿着他卷子在房间里偷偷对答案,差生也有差生的尊严嘛。   “还不是一样的,”他拿了她的手电,不紧不慢地找,“你看我卷子和我教你,有什么区别?”   “那可不一定……”她不服气地反驳,“万一我悟性高呢,看你卷子上的草稿和过程就能懂呢?”   萧珩提醒她:“你之前这么说的时候,那道题我给你讲了三遍。”   钟贞恼羞成怒地抢走手电,掐他后颈威胁说:“同学,别废话,快点给我找。”   说话间,他听到一些异响。   窗外走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回荡开,有人在走过来。   萧珩沉默地观望,手电筒的一束光照着他眉眼。   钟贞定定地看着他。   五官长得好和经得起看是两码事,有些人,上天赐予的皮相便将两者完美融合。   萧珩是其一。   她一眼看上的,皮囊和内涵无可挑剔。   走廊上的浮光下,有人走来。   她问他:“找到了吗?”   玻璃窗被敲响的一瞬,手电被关掉。   她正想说怎么回事,薄暗下,他朝她靠近,她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面,头顶的窗又被敲响,黑夜里,整块玻璃的颤动像涟漪般扩散。   这时,他俯身吻下来。   两人在窗下旁若无人拥吻,躲在外面来人视线的盲区。   萧珩一面吻她,一面半阖着眼瞥那窗口的情况。   人走后,他被她推开。   钟贞打开手电照他,跟面对一位罪犯似的,紧张又害怕:“刚外面有人,你亲什么亲?”   他眯眼,伸手盖住那束光,顺势将她抵在墙上。   “你忘了?”   萧珩低下头,贴着她耳畔,缓缓说:“在外人面前,我们不止亲过,还做过。”   她不假思索地骂:“变态。”   …   回家洗漱后,钟贞敲开了萧珩的房门。   她倚着门框打量他,说:“年级第一,教我几道题呗。”   女孩头发吹得半干,发梢湿湿的垂在胸前,睡衣上印出一小片水迹。她脑袋靠在门框上,发觉他不说话,转头,眼神扫来。   她无意勾引,他有心留意。   钟贞打了一个哈欠,说:“就三题。”   今夜她好学,是为了努力一把在期末考——也是进入高二的文理科分班考中考得好一点,想要在学校再靠近他一点。   期中考是一个警钟,这两天她考完,深感无力。因此,她下决心从今天开始好好学习,不懂就问。   她展开放在身后的卷子,在他面前两手高高捧起。   萧珩大致看了她画圈的题目,侧身:“进屋我给你讲。”   钟贞迟疑了下。她对他这句话有记忆,先前他说这话时,他们在课桌前呆了不到三十分钟,萧珩把她不懂的题目以最简单明了的思路讲完,她吸收得很快,都能听懂,并表达满意之情。   过后,她就被他压到床上吻了一通。   萧珩每回都这样,一副淡漠冰冷的样子,做.爱这事,和他仿佛八字不合。他总拿表象来欺骗她,她每次都乖乖上当。   有时,她想到那个除夕雨夜,还觉得像一场梦,潮湿又阴冷,梦里萧珩的侵占有种狠戾的气息。   试卷在台灯下展开,钟贞指了三道题,说:“两道不会的,还有一道你给我看看我的证明思路对不对……”   “已知向量a和向量b,代入提供的式子里,所得两个算式,解方程,再算题目问的值。”   她看他写下的思路,点点头,又喃喃:“我觉得向量有点搞……”   萧珩翻开数学书,指书上例题:“这道题的考点是向量相等,你把书上例题和概念看熟。”   钟贞恍然:“向量还能相等啊?”   他看着她:“……”   三道题,萧珩十来分钟不到就给解决了,讲得简单清晰。   她在试卷上订正,问他:“你每次做题目都用这么简单的方法?”   怪不得每次试卷做得又快正确率又高。   “不是。”他说,“给你讲题,是按你的情况来,一道题有很多种解题思路,但你一定是适合最简单的解法。”   “那……你给你班里向你请教的同学?”   “用复杂的解法讲给他们,只讲一遍,让他们绕不过来,他们就不会再来找我。”   真令人望而生畏。   她写完收笔,他问她:“写好了?”   钟贞起身:“嗯。”   萧珩关了灯。   黑暗降临,她被他拦腰抱起,直接给扔床上——明明上一秒还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   他欺身而来,望着她说:“讲题目要有好处。”   她正想说就被他吻住了。   钟贞攥紧他衬衣,抗议:“放我睡觉。”   他扯开纽扣:“睡吧。”   她气息不稳地埋在他怀里。   他抬起她下巴,眼神沉郁:“没不让你睡,你睡吧。”   “我睡……那你还亲?”   他在吻她脖子。   “嗯,”他说,“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她想了下萧珩这句话的意思,他指他睡的应该是她。   他的吻格外清晰,温度灼人:“两个月,我没有碰过你……”   钟贞双手抱在胸前,往后退:“你亲我不是?摸我不是?”   他皱眉:“不是。”   那不算一次,总共加起来的都算不上一次。   她说:“得寸进尺。”   说话间,她到底被他制住,力量悬殊,钟贞料到这局面。   他语调清冷,吐出一句暧昧话:“你再让我得寸进尺一次。”   钟贞很困,懒懒地半睁着眼:“有什么好处吗?”   他的手从她脚踝往上,停在她纤细敏.感的腰际,轻轻一掐。   “你想要什么好处?”   清风拂面,睡意被吹走大半,钟贞扬唇:“我想你亲口对我说,‘钟贞,我喜欢你’。”   她对上他眼睛:“萧珩,你敢说吗?”   他起身,没开口。   …   萧珩的沉默在钟贞的意料中,一切正如她开学时对小贾说的——新的学期,新的挑战。   某段时间,她特意不去找萧珩,故意躲着他、避开他,她想看看他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不明白喜欢这种感情在他眼里分量多少。   最后她发现,萧珩什么都没变,从头到尾在意的似乎只是她一个人。   一周后,钟贞先行向他妥协。   那天放学后,她照常和朋友去学校食堂吃晚饭。   钟贞远远见到萧珩和两位男生在吃饭,他们走后,她就倒掉餐盘跟上去,一路尾随。从弇高食堂到教学楼,步行近十分钟,散步要十五分钟。   在宽敞的柏油路上,她跟在他身后,临要进教学楼时,她走上去叫住了他。   近夜的天幕,眼前像笼了一层暗色的薄纱。   两男生先走了,他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   身侧几步路就有一条鹅卵石路,径自走入是一处池塘密林。钟贞指指池塘边的长椅,说:“我们去里面说。”   两人坐下,钟贞眼神直直地望着粼粼湖面。   她说:“其实我想过了。”   他也望着那湖面。   萧珩这么做时,是冷静而短暂地思考后认为——会有几秒的时间,让他们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一片范围内的湖面上。   但他忘了,他这么做时是下意识的。   “那天除夕夜的事情,我不后悔。”   “我喜欢你,我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接近你——到最后,我都会问你那句话的。”   “可能现在对你早了。”   钟贞起身,整理衣服,语气稀松平常:“我能等,多久,我都等。”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祝贺他:“对了,你这次又是第一名。”   她低头微笑:“真厉害。”   他仍望着那湖面,没说话。   脚步声渐渐遥远。   月光下,湖面死水微澜。   对他来说,第一名不具有任何实质的意义,是钟贞赋予这个数字意义。   他有过那种辉煌耀眼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丝毫没有旁人所言的快乐。   曾经,周怀远给予他很多骄傲,但这也是相互的。   他对他说,天才不困绊于俗世,你天生有高傲骄矜的资本。当所有人仰望你时,你能得到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得不到的一切。   他那时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我要用我所有的,来争取一切我所没有的。   在赢得无数人瞩目和无上荣誉后,他仍没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他麻木度过这段时间后,随秦淑原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小镇。   在盛夏的某个午后,他推开门,又莫名其妙地和面前的女孩打了一个照面。   因果开始循环。   他为她拿第一。   无穷无尽地去得,没有理由。   但她的问题,他给不了答案。   一位被定义的天才,也给不出答案。   这并不是他难以启齿,这是他拿一生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   七月初,暑假没放几天时,秦淑原回来了。   一场洗尘宴后,钟贞决定假期暂时搬回镇上住一段时间。   在她整理东西预备要走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钟贞去楼下超市买鲜奶,头顶三十六度的烈日,打着黑胶伞走在小区里。   突然,她接到秦淑原的一通电话,没有具体内容,只让她快点回家。她一脸莫名地挂掉,转身折回,上楼。   走到门前,她敲了下,秦淑原压低的声音从门的另一面传来,有些警惕:“谁?”   “钟贞。”   门在她面前慢慢敞开。   她抬头的一瞬,见到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那间永不开启的房间前。   房间被打开了,门后面仿佛像个黑洞。   他站在那里,双手、衣服上沾满血迹。   萧珩没有表情地注视她,一言不发。   秦淑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衣服上鲜红血迹映在玻璃门的反光中。   女人浑身颤抖,指着他,在她耳旁语气沉痛而惊惧:“贞贞……我也没想到……就这么几个月不在他身边……”   钟贞扭头看向玻璃门反光中的景象。   他身后是未知深渊般的漆黑。   她身后女人身上的是绽开的零星玫瑰。   女人轻轻开口,低声重复:“我和你说过的……他又变成了这样……我以为都好了……都好了……”   她眼神凝住。   精神分裂,秦淑原亲口告诉她的,他有精神分裂。   萧珩敛眸,看着这双手。   钟贞,相信我。   ☆、二十八   医院。   冷淡的色调缓解了钟贞紧张的神经,空隙间,她到洗手间洗脸。   医院洗手间开着的窗不知朝哪面,午后烈日灼人的光照进来,洗手时,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瞬画面和脑海中某幕重合。   那回半夜,是萧珩受伤,他对她说有‘鬼’;那间永远紧锁的房间外出现血迹;过后,秦淑原告诉她萧珩有精神分裂。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到一起——这绝非偶然。   走出洗手间,午后晦暗的医院长廊上,空空荡荡,她一面走着一面想,他们两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向她暗示,他(她)心理精神存在疾病。   萧珩是真的暗示,她甚至还不明白他说的,秦淑原是明示。   身侧电梯门一开一合。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面露微笑。她眼角余光瞥到,不经意地打量了下,这时,有两名医护人员从她身后冲过来。   那电梯上下来的人见到钟贞身后的人,慢慢睁大眼。   她来不及逃,被两名医护人员一左一右架起,女人又踢又打地大声叫着:“放开我,我没病,我没病……”   精神病女人被带走。   …   萧珩和秦淑原在护士那包扎伤口。两人都是皮肉伤,萧珩比秦淑原重一些,身上小伤口多。钟贞见到他们时,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   这中间,她等的时间有些漫长。   她走来时,他目光沉静地望了她一眼。   进医院以来,萧珩的情绪一直很稳定,平静得有些奇怪。   秦淑原眉间隐约疲惫:“贞贞,你去哪了?”   “我去了洗手间,”她看着秦淑原,说:“刚刚我走过电梯那,有一个精神病女人从楼上逃下来,又被医院里的人抓住带走了。”   “医院的人?”她似乎有些疑惑。   钟贞点头:“这个医院住着的精神病人在楼上一层……”   “贞贞,”秦淑原打断她的话,扬唇说:“我想让萧珩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她看了眼萧珩,问:“今天就要?”   萧珩脸上没什么表情。   “怕发生和今天一样的事情,这么决定也是为他好……”   钟贞想了想,问她:“医院结果出来了吗?”   萧珩倏地瞥她一眼。   “在医生那做过了,还没给结果。”   “阿姨,那就等几天吧,”她在他身侧坐下,“等结果出来再做决定也不迟。”   萧珩垂眸。   秦淑原微扬嘴角:“也好。”   ……   隔了两天后的傍晚,秦淑原来到钟贞房间,说是要和她说点事。   屋内气氛宁静,光线昏暗,空调明亮电源键下,一阵冷风送出,白茫茫像雾潮。台灯的光被一点点旋开,几张纸和薄薄的病历本摊在桌上。   钟贞仔细看了,除了有些专业名词不懂,大部分内容她是理解的。   精神分裂症被确诊。   患者姓名各项资料都是她熟悉的。   医生用龙飞凤舞的笔迹签下名字,证实。   她看了又看,最终放下。   秦淑原收起东西,神情隐在阴影里,说:“他的情况和过去相比,更严重了些。”   “所以,他会怎么样?”   “医生说,”她微微一滞,叹气,“长此以往下去,他会形成反社会人格。”   “那会怎么样?”   “对人对事冷漠至极,有暴力倾向,发展到最后会犯罪。”她顿了下,“就像那天,你也看见的,我根本阻止不了他……”   “贞贞,以前他的情况轻,正常来说不会表现得很明显,但这次……可能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他,情况就变严重了……”   “那怎么办?”   “医生建议让他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他的情况如果不加以控制,会很危险。贞贞,你觉得要信医生还是……就任他这样……”她见她有些出神,不由喊道,“贞贞?”   钟贞回过神,缓缓道:“阿姨,我觉得……”   …   一门之隔外,他听到她的回答。   “就按医生说的做……”   “您也说了,他现在情况危险,这个病是一时有一时没的,我们也了解不多……”   …   回到房间,他脑中一片混沌。   时间仿佛拨到两天前的午后。   那天秦淑原在他身旁轻声说:“想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某个时刻,声音开始扭曲重叠起来。他仿佛置身一个漩涡中心,不断地下坠、下坠,从来都没有尽头,一刻也不停留。   他为此怀疑过自己生命的理由,怀疑存在、虚无与真实。   他从不将爱这个字放在钟贞身上,这个字在他所知范畴之外。   他给钟贞的定义,是永恒。   今天,他的永恒之城轰然崩塌。   他的心中,却没有回荡的声响。   …   当夜,晚上八点。   钟贞出房间,打开冰箱倒鲜奶时,发现客厅桌上有一张纸。她弯腰仔细看了看,是秦淑原的笔迹,上面简单写了她临时有事出门。   没有归时。   她咽下一口牛奶,看向萧珩的房门。   这是个好机会。   钟贞捧着牛奶杯,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间前,抬手敲了几下后,她开口:“是我。”   她耐心地等了会儿,没有动静。   钟贞疑惑地握住门把,想靠近点,说话声就清楚,不料门把是松动的,她稍用力,门就打开了。   屋内漆黑幽暗,门在她身后应声被锁上。   她紧贴在门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凭着直觉,伸手拉住面前的人。   钟贞直说:“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事情秦阿姨之前就告诉我了。”   “我那个时候就借了好多书去看,想弄明白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和我相处的时间,要比和其他人的都要多。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问题……”她慢慢靠近他,继续说,“这个事情,你身上有伤,她身上也有伤……”   “综合你之前告诉我的,还有我看见的事,我想了很久,觉得——”她踮起脚,在他耳畔低声说:“有问题的是秦阿姨对不对?”   他不说话,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扬起嘴角想抱住他,结果扑空,被自己的脚绊了一跤,痛得倒吸气。   钟贞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脚踝,毫不在意自己,反而问他:“你不信啊?”   他仍没给她任何回答。   她就坐在地上,继续说:“虽然我不明白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她和我说你有问题,你又向我暗示她有问题。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喜欢你,所以就选择相信你。”   “她今天把什么病历资料都拿给我看,还说了一些迷惑的话。可惜我很早之前就做出了选择,我没有动摇……”   她说:“我将计就计了,她说要送你到医院,我答应了……我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你不会——”   她顿住,试探道:“你不会都听到了吧?”   他没有回应。   钟贞急急举手:“我敢发誓,那都是骗她的,我不相信她的话,我相信你的话——”   她低声:“萧珩?”   花言巧语。   萧珩眼神更冷了。   “真的,我喜欢你我为什么要骗你?假如我相信她的话,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你说这么多?还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假如我相信她的话,那我应该害怕你,我不可能在这里又和你解释这些,还想要你相信我……”   “萧珩……”她低下头,“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不能以为我都是骗你的……”   萧珩抿唇问她:“为什么是秦淑原有问题?”   钟贞随即收拾情绪:“她对你很怪。她和我说你的事,明明是说了会让我疏远你的,但她还说让我不要疏远你;你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她反而每次在我爸爸那夸我,对你不闻不问,但每回在我和我爸爸那,对你的态度一直很顺从温柔,好像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个,是你不懂事……”   她犹疑地总结:“所以是秦阿姨有问题,对吗?”   这时他俯身,轻轻抱住她。   钟贞在他怀里笑了笑。   萧珩侧头在她耳畔,意味不明道:“你错了。”   她慢慢睁大眼睛。   他打开墙上的一盏小壁灯,欣赏着她错愕惊诧的神色。   萧珩低下头,轻捏住她下巴,抬起,用遗憾的口吻轻说:“很可惜,你错了。”   他的语气稀松如常。   钟贞还没有缓过来,冷不防他吻下来。   一个戾气很重的吻,唇齿间有种野兽般撕咬的气息,垂死挣扎。   她默默承受,被咬得痛了才皱眉吸气。   他的唇贴在她耳边:“不说话?”   她敛眸,回他:“不是。”   “害怕?”   这是情理之中。   “也不是。”   她目光望向他,有些迷惘:“我在想,我怎么不怕你,我还是喜欢你……”   她喃喃:“我觉得很奇怪……”   他注视着她。   钟贞若有所思地看他,神情迷茫又傻气,“我大概是无药可救了……”   萧珩眸色渐深。   她费力地踮起脚,勾住他脖子,看着他神情冰冷的脸,说:“反正也没救了,你让我亲一下……”   她保证:“就一下,这一下后,你让我不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   柔软的唇瓣不得要领地吻,怯怯地在他唇舌间打转。   吻罢,她松开怀抱,低头说:“亲完了,那……我以后不会喜欢——唔……”   他没让她说完。   这句话不能说出来。   不吉利。   萧珩闭眼吻她,低声说:“你只能喜欢我,以后也只能喜欢我。”   她被他吻得目眩神迷,回答不上来。   他吻了很久才停下,说:“你猜的是对的。”   她怔住,“你说我错了。”   “我骗你的。”   “你骗我?”   他亲吻她眉间,“太多人骗过我了,我不想再被骗。”   她不明白,只好问:“那之前你受伤,门前的血迹,那间房间,还有前两天的事……”   “是她做的。包括这次她所说的工作调派,其实不是调派……”   “是秦家人把她又送到了精神病院,她又想办法出来了。平常的时候,只要不触她逆鳞,大部分时间,她看起来是比较正常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说你会相信吗?”他挑眉,“我见过很多人,都被她的表相欺骗,假如不是朝夕相处有的那些蛛丝马迹,你也根本不会觉得她有问题。”   “她伪装自己很久了,很久很久……在我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   说话间,窗外猛地闪现一道惊雷,映亮夏夜半边天。   霎时,雷声滚滚而至。   钟贞忽地想起纸条,看了眼时间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萧珩替她开了门。   她抱了抱他,说:“具体的事你下次和我说,”她又想了想,“我那个真的是将计就计……”   .   离对门仅仅几步之遥,穿过走廊就到。   萧珩执意送她。   钟贞站在自己房门前,对他摆手说:“晚安……”   屋外雷声隆隆,狂风大作。玻璃震动的声响和窗外树影迷漫的景象尤为清晰,伴随惊雷乍现,狂乱而不宁,暴雨将至。   两人站在走廊上分别。   他听了她的话,不为所动。   她还想说什么,萧珩突然又吻下来。   钟贞抱着他,半阖着眼,又一道雷劈下来,她眼前亮了一小会,看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披着长发,面容模糊地站在不远处,正望着他们,不知在那望了有多久。   钟贞抱紧萧珩,正欲开口,余光里,她在向他们走来。   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尖泛起冷冷的光。   大脑空白了几秒,就是这几秒,钟贞做出了下意识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换到他身前,遮住他眼睛,说:“别睁开,就一会。”   他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勾唇说:“好。”   这个字甫一落下,剧痛自后背传来,沿着四肢百骸的脉络散开。   女人意识到下手错了人,手一抖,刀应声掉落。   血,流到他掌心。   ☆、二十九   漆黑浓烈的一场午夜暴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雨后,窗边树梢上滚落一颗露珠,夜里凉爽的气息悄然弥散。   钟贞骤然醒来。   掌心下是柔软的床铺,她身上还盖着轻薄的夏被。临窗微弱的光,朦朦胧胧,跟雾似的,她视线盯在天花板上,那里光影的界限愈发明显,像幅沉默的黑白画。   目光慢慢往下,屋内光线幽暗,越远就越看不到什么。   近处,半明半昧,他就在她身旁。   萧珩微皱着眉,似乎睡得不安。她注视他没几分钟,他就醒了,她望着他睁开眼,窗外倏地一阵雨打芭蕉,随着他的眸光,降落到她身上,清清冷冷。   她看他神色淡淡的,问:“怎么了?”   萧珩转移话题,看着她说:“你感觉怎么样?”   钟贞掀了被子,露出一身病号服,她敞开双手说:“抱一下我就告诉你。”   他没多想,俯身抱住她,动作轻柔。   她却用力回抱他,在他耳边说:“其实我看见她在我们身后的时候,我是害怕的。”   “那时候时间太短了,我来不及想很多……”   他打断她的话,“你可以走的。”   “我觉得是天意,”她低头,温软的唇瓣掠过他脸颊,“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在你房间摔了一跤,脚就扭了,你送我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我没让你发现,其实特别疼……”   一切都来不及。   “萧珩,我和你之间,一定会留下一个人……”   天意让她保护他。   萧珩垂眸,“你背上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疤。”   她低声说:“那你介意吗……”   尾音淹没在他的唇齿间。   她非要把他逼疯。   萧珩想过了,她掌控他绝大多数也为数不多的感情、欲望,那么破碎地被她攥在手中——对于钟贞,他绝不做挣扎。   就像他无法给她回答,她要离开,他也绝不做挣扎。   他曾经毫不怀疑,她要给他一个幻象,他便沉迷不醒。   冷静聪明的头脑,会说服他自己这些是真实的,且毫无破绽。他不是不相信复杂缜密的逻辑因果,他是臣服在她永恒的幻象中。   他不理解人常说的情爱之爱。   这种感情比得上他的永恒吗?   他扣住她后颈吻,吻得又重又深,抱着她的手却不用力。   她为此抱得更紧了,将他的那份力量一并用尽。   在很长时间里,萧珩只吻她,她推开他一点,直到看清他的脸又轻轻吻上去。   美色难挡,这也是她的执念。   有关萧珩的,都是她的执念。   脚踝的扭伤被医生处理后缠上白色的纱布。   半夜,她靠在他怀里,问:“我睡了很久吗?”   “一天。”   她有点困地打哈欠,“感觉好像过了很久。”钟贞侧头看他,“你的事什么时候告诉我?”   “等你伤好了。”   她显然不信,懒懒地抬眼:“那得要很久。”   他低头吻她的眼睛,“不久。”   …   两天后的傍晚,秦淑原来找钟贞。   那个时刻,萧珩恰好不在,秦淑原是寻了这空当来的。她打量了圈这病房,拎来些水果零食,说:“这房间是我特意和院长说的,给你留的。”   单人高级病房,是住院部病房光照充足条件最好的几间之一。   钟贞挺有礼貌地回:“谢谢阿姨。”   秦淑原见她没露出强烈抗拒的神情,淡笑,“医生说,你病情还好,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她也学她脸上那种笑,说:“阿姨,你来找我要说什么?”   秦淑原敛起笑容,抿抿唇,仿佛为难又假意诚恳地开口:“贞贞,这件事,你可以不告诉你爸爸吗?”   钟贞撕开她放在床边桌上的零食袋,不以为然:“我爸又不傻。”   “只要你不说,我……我不是时时都那样……那天晚上……”   “阿姨,”钟贞咬了一口脆脆鲨,“我这一刀不是白挨的。”   闻言,秦淑原似笑非笑:“你想要什么?”   “你不干涉我和萧珩。”   “不能伤害我爸,也不能伤害萧珩。”   她笑意愈深了:“不管怎么说,名义上,你们是兄妹。我不干涉,你父亲也总有一天会知道你们的事。”   “阿姨,”她不为所动,看着秦淑原说:“你只要答应我,我就不告诉我爸。我就当那天什么都没发生。”   有精神分裂的,是秦淑原。她喜欢在人前——包括她父亲前扮演温柔贤淑的妻子、母亲的角色,她一定是害怕这个角色被她破坏,这件事的发生,让她有危机感。   而之所以不告诉钟老师,钟贞有自己的想法。这事贸然说出,她父亲不会信,这本就是一件看上去很匪夷所思的事,假如再加上什么精神病,他父亲说不定会当她造谣,更偏向秦淑原。   她比秦淑原更了解钟竹生。   时机,要等。   秦淑原答应了。   交易迅速结束,她转身离开时,迎面遇上回来的萧珩。   两人擦肩而过。   秦淑原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萧珩关上门,钟贞躺在床上看漫画,察觉他来,她指了指桌上的零食水果:“有的吃了。”   他不做意气之事,淡淡扫了眼,说:“她来做什么?”   她放下漫画书,支起下巴看他,忽然喊:“哥。”   他没理。   钟贞又叫:“哥。”   这回,萧珩眼神望来。   她得意地扬唇,说:“以后她不敢拿我们怎样,我可以横着走,你,就跟着我。”   说着,她手一挥,指使道:“哥哥,帮我拿包妙脆角呗。”   他索性将大袋零食放到她手边,钟贞露出笑容,拆开包装袋,抓了一把又抬头:“对了,到现在你还没和我说那天的事呢……”   她声音含糊:“之前的,和那天的事情,你都没和我说……别又想和我说什么等伤好了,就蒙混过关……”   萧珩神情淡漠,突然开口:“那些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比如?”   他直接说:“她刚开始不适应弇城。陌生的环境,容易刺激她,她那种病,一会有一会又没有,你第一次看到的我手臂上的伤是被她指甲划开的。”   钟贞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淑原和先前的事。   “那天晚上你刚搬来住,你没锁门,我听到动静,就阻止了她。”他说,“后来我劝你晚上房间上锁,这就是我先前得到的教训,但是你没听——”   钟贞恍然,“怪不得,你那时候问我睡得好不好……所以,还有叫救护车的那天晚上,我房门没关,她掐了我,你发现了又制止了她。”   “她那天还拿了刀,应该是又有了什么幻觉。”   幸好他夜里浅眠,从钟贞搬来住的第一天夜晚起,他就一直在注意门外头的动静。   其实秦淑原每回发作,针对的都是他,只是无辜殃及钟贞。   “第三次,你在我房间外看到的血迹,也是她的。”   精神分裂病患者会有自残行为。萧珩儿时第一次见到秦淑原发作那回,她便对着他又哭又笑,持着匕首,锋利刀刃轻轻划开手臂,她说是他对不起她,都是他的错。   他至今都不明白他有什么错。   要真说错,不过是他本身对于秦淑原而言,就是个大写难容的错误。   “那她为什么,还和我说是你有问题。”   “她不想让你知道她有问题,也不想我们在一起。”   前者她理解,钟贞疑惑:“为什么不想我们在一起?”   “不知道。”萧珩解释:“她有病,你不能和一个有病的人计较。”   “那,那间房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秦淑原有个癖好,无论换到各个不同的住所,有一间房间必须是空着的。”   那间房间里不能有任何家具,墙壁一定得是全黑的,隔音效果要一流,天花板也是,窗户得被遮得严严实实,不能装任何家电,也没有灯。   “这个漆黑密闭的空间,会让她平静。”   “可是,”她皱眉,“我爸每回来,他们一间房,她不会发作?”   “你父亲每次过来住,都是提前告诉秦淑原——也是她这么要求的,她会提前服药,在那段时间内,她看起来是最正常的,所以在你父亲面前,她不会暴露。”   钟贞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   “她以前对交往的男人,都用一个办法,屡试不爽。”   过往的诡事水落石出,一切显出原本面目。   钟贞听后心下舒坦不少,吃起妙脆角来更有劲了,她眉一挑,对萧珩说:“那不怕了,以后我们二对一。”   他站在她床边,伸手揩去她嘴角的屑,说:“膨化食品,少吃点。”   太油腻了。   她不以为意:“凭什么?”   萧珩面无表情:“越吃越笨。”   钟贞将妙脆角放一旁,抽纸擦了手,想了想措辞正要理论——不防他俯身低头的长吻。   她被绝地反杀,毫无反抗之力。缴械投降的事,她做过不止一次了。   这次,还是不甘心地被他束手就擒。   唇舌间的功夫,他比她有天赋,他领悟得极好。   吻罢。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下愉快,“你亲了我,你也会变笨。”   什么逻辑?   钟贞从旁边袋子里拿出一个红苹果,胡思乱想说:“你看,像不像白雪公主里皇后变成的鹰钩鼻老婆婆给白雪公主的红苹果?”   她将苹果放到他手里,说:“王子,请给我试一下毒。”   萧珩接过通红的苹果,起身去洗。   门外,医院长廊上。   秦淑原仍坐在外头的长椅上,见萧珩出来,她并不惊讶,似乎就是为了等他。   她端详他,又看他手上的红苹果,断言:“你没把那天的事告诉她。”   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秦淑原弯唇:“你不敢告诉她。”   他注视前方,说:“对,我不敢。但这和你没关系。”   “有什么用呢?”秦淑原一副蹙眉苦想的模样,“你从小到大,到现在,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喜欢你,你喜欢得了她吗?”   她笑起来,“萧珩,你比我要可怜……”   …   洗手间。   萧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秦淑原是有精神分裂,过往种种也与她有关。   他告诉钟贞的,都是对的,他没骗她。   但逼她做选择的这次,是他设的局。   ☆、三十   出事两天前的午后。   那天秦淑原在他身侧轻声说:“想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这句话极具迷惑意味。   钟贞对他的喜爱到了何种程度,萧珩不知道。   她先前的问题,他给不了答案。即便那天她找他在学校谈过,之后,疏远仍不可避免。   他想理解她,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的世界,来者匆匆,没有一个人留下过。他的世界,漆黑而千疮百孔,外面世界的漆黑汹涌汇入他的漆黑,使之成为更深的黑暗。   在很长的时间中,萧珩控制着他的黑暗。那就像一条河,滚滚、没有尽头,他仰赖它而活,也忍受它涨潮时没顶而来的窒息。   他渡不过这条河。   他一直望着对岸她的幻象。   多缥缈的良辰美景。   他的无法回答,让她也望着他的眼神愈发淡了。   他想得到她,又想毁灭她。他想放弃她,又想抓住她。   他想了很久,那就做一次选择。   秦淑原见不得他们相处,她本就有意拉拢钟贞,而他顺水推舟,配合秦淑原发作时精湛的‘演技’,他没有反抗。   他想知道她的选择,在最坏的情况下,她的选择是什么。   假如她走,他不挽留。   …   他布局营造的假象,得到她真心的回应。   是钟贞,成全了他铤而走险的一步。   ……   钟贞在医院住了一周左右,医生观察下来认为情况不错,便让出院了。   她在医院闷了这些时间,早就想着回家逍遥了。镇上老屋是回不去的,这事她要做好保密工作,只得继续在小区住着。   秦淑原白天上班,她和他们几乎不打照面,上次事件后,她便有意避开他们,似乎信守承诺不再干涉,相应地,钟贞也守口如瓶。   一切维持表面的和睦融融。   …   七月中旬的某天,钟贞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暑假档,几个台专门放怀旧老片,她实在腻味了还珠格格,调频道的时候扫到了另一部探案类的老片,就看了起来。   她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就有点害怕,便叫萧珩过来陪她。片子气氛配乐一流,她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看了很久,瞄眼萧珩,不由把声音调小了。   萧珩坐在她身旁研究赛题,预赛和复赛他通过了,开学九月又有一个省赛,他在为省赛做准备。   画面一闪而过一个雪白的骷髅头,水琴凄厉独有的声音回荡。   钟贞扑到他怀里,说:“把台调掉。”   他拿起遥控机正要换频道,又被怀里的钟贞夺下。   她面对着他,不敢看身后,“等等。”   钟贞又想看又害怕,但她很想知道凶手是谁。   “你帮我看完,我想知道凶手。”   “凶手是卓云。”   她怔了下,看向他,“你刚刚也在看?”   “我听着。”   “你以前看过?”   “没看过。”   钟贞不信,恐怖气氛一过,她又看起来。   隐逸村干尸案,凶手确实是卓云。   真是什么都能输给他,一个电视剧,他光靠听都比她看还厉害,她瞟了眼身旁的人,还一心二用。   钟贞莫名兴致大失,她关掉电视,转头看他的赛题也看不懂。   她指着上面一连串没见过的公式,说:“这个没见过。”   他应了声。   钟贞见他在草稿演算,低声问:“我看你之前到现在,一直在弄这个。我听说,竞赛很难的,弇城都不一定能出几个学生去比赛。”   萧珩边算边回:“这还不算最难的。”   钟贞一听,来了兴趣。   他说是会把过去的事告诉她,她不太信,比起什么伤好后说,倒不如套点话。   “你做过还要难的?”   “初中的时候,大师杯的题目比奥赛的要难。”   又是她不懂的东西。   “这个拿奖很难吧?”   笔尖一停,他倏地低头看她。   钟贞朝他眨眼睛。   萧珩说:“我不拿奖,我只拿第一。”   钟贞觉着这天聊不下去了。   “你每次都是第一,”她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摸底考、月考、阶段考、期中考、期末考……”   她数着数着,有点绝望地往后倒,盖住脸,“你让我可怎么追上你。开学就是高二,我还不知道被分到哪个班——”   钟贞说着,又问他:“你选了物化是吧?”   “嗯。”   她心下差距越落越大:“我是最冷门的史地。”   她怕背政.治,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问题和答案,有一个语文就够她背的了,再加历史就是极限,她受不了政.治。   “我们会不会又不是一栋楼?”   “不知道。”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还没说话,钟贞开口:“新高一要来了,会有年轻漂亮的小学妹。”   “如果我们不是一栋楼,难免……”她语气认真地问他:“你会动心吗?”   萧珩盯着那复杂、逻辑严密的算数列,说:“我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学妹。”   她于是问他:“那你喜欢谁?”   他侧头看她。   钟贞得到的又是他的缄默。   他在做题,她不想再打扰他,也不敢回房,她怀抱一个抱枕偷看他。他侧脸轮廓深邃挺拔,她才发觉他睫毛又长又密。   即便相距那么近,萧珩仍冰冷、遥不可及。   笔尖微微一滞,他眼神瞥来,她警觉地看向四周,打量着。他目光没做过多停留,又继续投入到复杂难解的赛题中。   钟贞索性侧身蜷在沙发上睡觉,抱枕挡住大半张脸,她在偷瞄他的时光中睡去。   窗外蝉鸣聒噪。   她睡熟了,他放下笔。   萧珩的眸光渐渐落在她身上。   …   钟贞再醒来时,周围晦暗不明,她熟悉这气息。   这是他的房间,她身下是他的床。   他坐在床边假寐。   钟贞有点迷糊地问他:“我怎么在你房里?”   萧珩语气自然:“我抱你进来的。”   他解释道:“已经很晚了。”   钟贞不太懂他的话,头脑混沌地说:“这是你的床,我睡了,你睡哪?”   “秦淑原还没回来,”他反问她,“你还想一个人睡在客厅?”   确实,他这比较安全。   她抬手想开灯,动作幅度一大,扯到背上伤口。   钟贞陡然想起,“我还没换药。”   他旋开台灯,冷光缓缓照亮他的眉眼。   萧珩抬眸看她。   “我帮你换。”   ☆、三十一   钟贞愣了会,摇头,“不用,再说了,药也——”   “是这些?”他指了床柜上摆得整齐的药品。   这些是她房间里每次换药要用到的药,一个不少。   她有些错愕。   “前天。”他目光冷淡扫过她脸庞,敛眸,继而眼神沉郁地落在她手上,她手腕纤细,十指修整,干干净净的。   他想起那回,她的手指在他颈间悄然收紧,他醒不过来。   头脑的理智与身体的臣服,她总让他在两者之间轻而易举做出选择。   假如她踮起脚尖贴近他脸颊,要他选择臣服,他就选择臣服。   他抬眼看她,神色如常道:“你在浴室的镜子里换药。”   钟贞望着他被右侧光照到的眼睛,漆黑的眼珠淡了,像剔透的玉石,漂亮得让人想触碰。   他目光笔直地注视她,神色冷淡。   有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她一面欣赏一面想,她最近确实有洗完澡换药的习惯。   “你什么时候……”   “前天,你浴室门没有关好,留了一道缝,”他低头开始拆药品包装,“我看到了,顺便学会了怎么给你上药。”   那天傍晚时分,天光四合,卫浴间没开灯,她在薄暗里背过身,转头盯着镜子解开一侧浴巾。少女身体线条柔软,像一束含苞待放逐渐舒展的百合。   她左手手臂夹住浴巾,生怕掉下来,从后颈到脚跟,没有遮挡,那每一寸的弧度都是一处隐秘,每一寸,都摄人心魂。   古曰望梅止渴。   萧珩对钟贞,是怎么望都止不住渴求的欲望,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她犹疑,“你……看了很久?”   “你换完药,我就走了。”   他的眼睛漂亮得让她有点不安。   钟贞抓了抓被子,肯定道:“你偷看。”   萧珩不以为然,“我是偷看。”   脑中浮现她俯身捡起药盖的画面,雪山般的脊背,她弯腰,锁骨之下,眉间之上,那时的弧度与光影,不可言说。   他一本正经地指控:“可你是勾引。”   钟贞不禁回想前天,门确实没被她关上。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想了想,“我那时候没关紧门,是想听门外的动静,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一个人在家,胆子有点小。   萧珩放下说明书,条理清晰道:“所以,你不关好门,是为了等我回来。”   他俯身靠近她,“你明明在洗澡,又不关好门等我。你说,”他侧头在她耳畔,声音低沉,“你不是为了勾引我,又是为了什么?”   钟贞头脑混乱,她仔细想了想——原来她潜意识里,一直想勾引他。   她一直没发觉这事,被他轻易看穿了。   但钟贞不能认。   “我只想等你,我没有想那么多。”   他在她肩头低声笑,“妹妹,谎话连篇。”   她突然很想看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但现在这样,她看不见。   “我没说谎,”她推他的肩,语气生硬,“哥,有话好好说,别靠这么近。”   他们之间的疏远从期中到秦淑原的事结束到现在,断断续续,萧珩的态度她一直不明白。   她喜欢萧珩的皮相,他的极端理性与聪明、高傲。   甚至喜欢到,可以欺骗自己。   但不证明她完全不介怀。   “先给你换药。”   萧珩坐床边拆开要用到的药、棉签。   钟贞在他床上往旁边挪了挪,“不用了,我今天不用换药。”   她又想开了,喜欢是一回事,萧珩替她换药是另一回事。   他到底在想什么,每个动作、神态、话语都是什么意思,她一直都很想知道,他不说明,她不敢随便听他的话。   萧珩不听她的,直接掀被子,钟贞抓紧不放,摇头,“不换。”   他将被子抽掉,扔到床下,从床的一侧爬上来。影影绰绰间,他的脸仍具有一种极致的迷惑性,钟贞想逃下床,被他抓住了。   萧珩抱住她,留意着不碰到她伤口,说:“钟贞,换好药再任性。”   她不知出于什么,答应了。   钟贞被萧珩抱到房间时,身上还穿着那件长的T恤,下|身是热裤,她夏天在家就喜欢这么穿。   伤口的位置在肩胛骨下,背脊旁,情况说深不深说浅不浅。   她配合地趴在床上,台灯的冷光照到她身上,钟贞不舒服地眯起眼睛,望着面前光不及的漆黑幽深。   萧珩伸手从她T恤下摆往上撩,撩了一半,钟贞脸一半闷在枕头里,说:“伤口在上面点。”   他抿唇,手掐在她腰际,轻道:“脱掉。”   钟贞嗯了下,背对萧珩把衣服脱了,又趴回床上,衣服垫在身下。她背上的情形一清二楚,刀伤在她内衣暗扣处偏上一点。   他轻轻解开暗扣,她忍不住提醒:“只是换药。”   萧珩眉眼冰冷,指腹在她腰侧摩挲。他小心揭开止血纱布,用棉签清理完伤口后,又上药,贴上干净的止血纱布,整个过程毫无疏漏。   钟贞松了口气,他替她换药,确实比她自己来得方便。   她正想起身,冷不防手腕被禁锢住,双手被他压在床头木质的靠背上。萧珩俯身,吻自她尾椎骨一寸一寸攀上,缠住她本就不坚定的心脏。   她微微喘息着说:“你骗人。”   萧珩吻她光洁如瓷白的背,低声承认,未几,眉头一拢,又否认:“是你勾引我的。”   不怪他。   她有意勾引,她一勾引,他就逃不脱。   钟贞:“我没有。”   他抚上她的脸,坚定道:“你有。”   他低头吻她,唇间缠绵,消磨她意志。   他又重复,在她耳边、唇间迷惑她,说:“你有,你有勾引我。”   她被他吻得目眩神迷。   不知道第几回,他问她:“你有勾引我,对吗?”   光被调暗,她眼里是一片摇晃荡开的水曚昽。   她点头,承认:“是的,我勾引你。”   她看他暗光下的眉眼,画笔也难描摹,忽明忽灭,明时耀眼,灭时生辉。   怎么样,都忘不了。   钟贞伸手触碰他的脸颊,她食指去轻触他唇角,说:“我就是要勾引你。”   他神色冷冽,扣住她手腕,问:“为什么要勾引我?”   她挣开,指腹触到他长睫,她一直心痒难耐的地方,霎时满足,“勾引你,让你喜欢我。”   她端详他的眼睛,想碰又想收手。   萧珩将她抱在怀里,他的一切骤然触手可及。   她坐在他怀里,比他高些,伸手碰他时,萧珩眼睛也不闭,抬头定定地望着她。   “你是我妹妹,知道喜欢是不应该的,为什么要勾引我?”   他目光平静地注视她,指尖缠绕她的发丝,一圈又一圈。   他漫不经心:“这不是好事。”   钟贞弯唇笑:“你是我哥哥,你知道我喜欢你不应该,也不能勾引你,为什么你要‘上钩’?”   “这是坏事,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贴在他耳旁,“所以我们在一起,只能做坏事。”   ☆、三十二   “萧珩,我睡不着,”钟贞在他怀里坐正,低声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勾引游戏。谁先‘上钩’,谁就输。赢家可以向输家提要求。”   萧珩望着她,慢慢勾唇,“想怎么玩?”   她身子向前倾,他顺从地向后仰倒,钟贞低下头,她过肩长发盖住他一侧脸颊,她将鬓角发别到耳后,发梢拂过他颈畔,痒意直蔓到他心底。   钟贞盯着他,一时发怔,“其实我也不会玩……”   她吻在他唇角,舌尖描画他好看的唇线。她的吻毫无章法,青涩干净,她停下来凝望他,眼神迷离而不明,小舌舔了舔唇,对他说——我好像勾引不到你。   挫败、迷茫。   她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他看在眼里的,是一幅缭绕的画。   微乱的发丝,半掩在她眉梢眼角。   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长发盖住身体,她在他面前羞赧地抱起双膝,淡光下,她身体的肌肤白得泛起玉的色泽,在他眼中化为极致的惑。   萧珩伸手拂开她另一侧的发,为她拢到耳后。   长发披散在肩头,从见他的那个暑假到现在,她一直留着,没剪过。钟贞仍抱住双膝,她光着上身,不敢回视他,可又不好失了起初的气势。   钟贞想了想,说:“你不能耍赖。”   他答应她,口吻认真:“好,我不耍赖。”   她很喜欢他迎合她,有种温柔的错觉。   钟贞满意地往后退了点,扯过床上的短袖,坐在床沿很快穿好。   穿好衣服,她和他面对面说话才有底气。   他目光淡淡扫过她。   钟贞没着内衣,夏衣轻薄地贴在她身上,曲线窈窕,要命地勾人。   他问她:“你勾引完了?”   “没……”她坐到他身侧,背靠冰凉的床靠背,一会看着灰白的天花板,一会又偷看他,“太久没和你……有点陌生……”   萧珩没看她,似乎不太在意,神色冷淡。   钟贞自以为聪明地提议:“要不你先,完了,我再来。”   这样她还可以学一下,她的赢面就比较大了。   萧珩一再答应。   他侧身挡住她面前黯淡的光,盛夏的夜晚,没有星星,月亮被簇拥在晴云中,他背光吻她,钟贞眼前所及之处陷入漆黑。   周围静谧得,只有他吻她的声音。   唇舌间有轻微的唾液吞咽的声音,他的喉结在她指下滚动。   某些亲昵举止,她认为有些过,萧珩却喜欢。只要多一种和她亲密的方式,他都求之不得。   她退到退无可退,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有些不安:“萧珩……唔——”   他一手撑在她身后,倾身吻她,另一只手掐在她腰畔,继而又环住。   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没有余地。   他身上衬衣的纽扣硌得她前胸发疼,他吻得发狠,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柔软被他的胸膛压得变形,急促心跳与窒息反复交替,她像跌在悬崖尖,要坠不坠。   他的唇贴在她唇间,气息温热暧昧。   她嘴唇翕动,声音细弱:“疼。”   眉尖微蹙,一副让他见了就想极尽摧毁的模样。   他眼神幽暗地停下吻,抬起她下巴。   钟贞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真的疼。”   她平时洗澡,都不会太用力碰胸上的皮肤,太娇嫩了,她自己碰都把握不好力度。   他眉眼冷下来,问她:“哪?”   她没吭声。   他的目光游移在她身上,像位挑剔家,苛刻又精准地找到。   手掌顺着她腰线往上,短袖衫下,他的手指在她身上流连,面前萧珩的神色极淡。   挑起情.欲的事,不像是他会做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浮现,下一瞬,他的指腹擦过她乳.尖,她敏感地颤抖,想往后躲也躲不开。   萧珩握住她后颈,逼着她与他缠吻。她的思绪一半抽离在他指间,一半在他吻中。他的手指在她胸前肆意,轻捏她挺立的脆弱。   钟贞很敏感,被他压在身下时,身体就先做出了诚实的反应。   人和动物有些本质是相近的,她这样,无疑是在向他发.情。   他掀起她衣服,卷到肩,低下头,眉间的沉沦隐在暗处,吻,朝下个无底深渊并进。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他似乎说过的话,他说她只能叫他名字。   蓦地,他抬头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一切动作停下来。   她慢慢对上他的眼睛,不自禁咽下唾液,声音低哑,“萧珩……”   他随即低头吻她,狠戾得像一头陌生的野兽。   他的欲念一再潜伏。   从来没有不动心,有意克制罢了。   欲望,他比她深、重得多。所以勾引与忍耐,他比她好。   钟贞攥紧他衬领的手指间泛白。   她艰难开口:“萧珩……”   他眉眼敛着,全身感官集中在指间,懒懒地回她一声,手指又梳理了她胸前的长发。   钟贞勾住他脖颈,意识沉陷,“我只能叫你名字?不能……”   他挑眉,斩钉截铁:“不能。”   明显是欺负。   她慢慢吐出后半句话:“不能,叫你哥哥吗……”   萧珩抿了唇,意味不明道:“就这么喜欢——”   “对啊,”她在他怀里喘息,“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哥哥,我也勾引不到你……”   没有这层关系,萧珩这样的性格,她倒追一百年都不见得追得上。   修长的手指整根进整根没入。   几分钟后,他看着她实在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于是抽掉手。   不受罪了。   萧珩没将证据给钟贞看,她抓着他手臂,低头就说:“我输了。”   那副样子嗓音体温和指尖残留的湿意,她简直像要送上来供他蹂.躏.泄.欲的。   他靠近她,她下意识缩了下,不知为何。   萧珩垂眸,微勾唇笑了。   他问她:“想赢吗?”   钟贞自然想,赢了就能和他提要求了,多好的机会,但她输了。   还是不能和他比,谁能赢过萧珩?谁又赢过萧珩?   四围沉静昏暗。   他骤然开口:“你赢了。”   她诧异地抬眼,萧珩起身下床。   “这种游戏,只要是和你,我都是输,没什么好比的。”   他兀自倒了一杯水,说:“你想想,想要我做什么。”   钟贞莫名被走运了。   她确实很想赢,从提出这个游戏开始,就是想赢的。   他把胜利让给她,她一时还觉着不好说。   “秦淑原还没回来,”他晃了晃杯中水,里头倒映着月亮,“你要回去就回去。”   …   后半夜,萧珩做了一个梦。   梦里,钟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哥哥,我不喜欢你了……”   ☆、三十三   夏日的夜变幻莫测,月亮不知所踪,云头里亮光躁动,闷雷正响。   萧珩头脑清醒了一瞬,便将钟贞压在身下,他垂眸注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睡眼迷蒙地问他:“怎么了?”   萧珩陡然想起他做过那个梦,一模一样的,在医院陪她的某个夜晚里。   他扣住她手腕,又松开。   他望着身下的钟贞,长发散在雪白枕面上,微张着嫣红的唇,是甘美的深渊。他指腹摩挲她唇瓣,想擦去那艳色。   “怎么没走?”   他语调缓慢,神情漠然。   “我胜之不武,”她唇瓣一张一合,像极了有心引诱的邀约,“我想好了要求,怕你反悔。”   玫瑰色的无间地狱,颠倒众生,迷惑万象。   他勾画她唇瓣,指尖温软的气息开始缠绕,暗潮上涌。   梦里,她口吻温柔地重复残忍的话,“我不喜欢你了……”   “你只有欲望。”   “只有欲望。”   他凝望她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尾音隐没在夜的幽微里,梦牵出的无端幻象犹如消失在水中,没声息。   一场镜花水月。   她仍在他身下,有些不安,“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你都不说话。”   萧珩伸手想触碰她又作罢,“什么要求?”   “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她见到他的手,不由与他十指紧扣,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眉峰骤冷,想抽回手。   她紧扣不放,等待他的回应,“告诉我,我很想知道。”   他神情如常,“有多想?”   “想到可以和你做一次,”她顿了下,小声说,“做一次,你告诉我吗?”   他抿唇,不答。   她小心翼翼地往上加,“做两次?”   他不说话。   她咬唇,“三次?”   萧珩眸色渐暗,打断她,“你是想做还是想知道?”   她扬唇,“想知道。”   静了一会,她又开口:“但是和你的话,都想。”   “那次事情之后,我们之间不够坦诚,我把我做的都告诉了你,但你没有。我想了很久,我得要知道你的事,我要了解你。”   说话间,她开始解他衬衫纽扣。   他不甚在意地问:“为什么?”   “我喜欢你啊,”她解到第三颗,“我想可能我了解你之后,你喜欢我的可能性会多一点点。”   “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他抓住那撩拨的双手,压过她头顶,“你想知道?”   他突然靠近,钟贞脸颊滚烫,“萧珩……”   她叫了两次,声音一次比一次小。   “水,我有点渴。”她轻舔唇瓣向他示意。   萧珩瞥了一眼,起身为她倒水。   窗外天变了,狂风嘶吼,乌云卷积成一面天墙,犹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海啸压境。   他心无杂念地倒水,玻璃水壶的表面荡着冷冷的反光。   紧接着被遮住。   她从床上爬下来,站在他身后,想接过他的水杯,萧珩不给她。   钟贞抬头想说什么。   萧珩倏地俯身吻住她。   清水从唇角流下,留好几条无法控制的湿迹,流过她下巴、颈间、胸部深而饱满的线条,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墙上,膝盖分开她双腿,右手环过她肩膀,仍握着水杯。   她沉迷在他今夜的吻中。   萧珩鲜少温柔温存,一旦有,对她而言是毁灭性的。   他停下吻,唇贴在她眉间,“我要听真话。”   她嘴唇微颤,闭上眼去吻他的锁骨。她还是喜欢吻他,就像他喜欢和她做,这两者的瘾不分程度深浅,都是种失控的东西。   她不是想喝水。   他问:“水喝够了吗?”   她睁眼看他,摇头,“不够。”   钟贞双手搭在他手腕上,踮脚去够水杯,深红的唇张开,含住玻璃杯壁,她仿佛是渴,咽水的声音清晰地刮过他的耳膜,刺激他的神经,挑战他的意志。   他移开水杯,手指揩去她嘴角的水渍。   “边做边说,”他语气闲适得,像在谈天气,“表现得好,就说。”   她难得沉默,双手交叠在他后颈处,想吻他。   萧珩太高,她只含住他下唇,吻不进去。他抱住她慢慢托高,将她放在角落的书桌上,她埋在手臂间吻了很久,迷上了他就在她方寸间的气息与距离。   他不再遥不可及,而任她索取。   钟贞捧起他的脸,在她眼中,此刻的明暗交加下,萧珩身上那股清冷气息愈显。他敛着眉眼,神情沉静,阴影凝在他长睫上。   萧珩掐了她的腰,指尖沿着她后腰曲线摸到她内衣暗扣。   她第一次察觉他指上有薄茧,他抚过一寸,她不自禁战栗。   钟贞费力问:“怎么算表现得好?”   她攥紧他衬衣,想为他脱掉,他低头含住她得不到纾解的乳.尖,她手指瞬间失了力气。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眼前亮如白昼。   他神色平静得不像是要和她□□。   她莫名失望。   说到底,她想要的,和他对她的,这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屋内又暗下来。   太专注太想要她,制止自己无限的沉溺,花费他太多精力。   他难以自抑地开口:“听话。”   钟贞垂头埋在长发中,嗯了声。   她变得顺从,任他摆弄,双.腿曲起被打开,他勾起她内裤边,无名指进.入她紧.窒温暖的甬道,他渐快地□□了几次,她轻哼出声,脚趾蜷起。   他缓缓抽出又重重地插.入。   萧珩望着她在他指上起伏,那呻.吟间的姿态,妙不可言。   她修长纤细的脖颈绷直,柔软的唇翕动,拼命压抑的喘息沿身体弓起的线条,流到最大释放渴望的地方。   刺激他每一根神经,放大他每一寸感官。   理智、骄傲、欲望,都成为不了什么。   主宰他的,是钟贞。   上一秒,他想克制欲望。   以求她一时的欢喜。   这一秒,他反悔了。   他打横抱起钟贞,走向床铺。   她躺在床上,光.裸着身体,内裤被他褪下,她配合地抬腰张.腿,他眼底幽暗更甚。   萧珩立在忽明忽灭的窗前,她看着他脱掉衣服,背后的光时隐时现地勾勒,那身影宽肩窄臀、劲瘦的腰线。   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萧珩,是赏心悦目的极致。   他俯身抬起她一条腿,低头在她身下——她看不见的盲区里,他手指的凉意侵入她身体,又快又急地带走她渴求的隐秘。   使她的渴求,成为更深的渴求。   手指忽深地捅入、曲起、掠走。   一次又一次,剥夺她思考的意识。   他托高她的腰,看清她的情形。   犹带露珠的晨间玫瑰,干净、艳极,任他采撷。   指腹只轻压穴.口,她反应如潮,湿了他一手掌。   萧珩握住她另一脚踝,声音低哑,“曲起来。”   她艰难缓慢地照做,不想被他悉知什么。   突然,他两指送入又扩开。   她受不了,身体一松。有什么从她羞于启齿的地方绵延地流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滴落在床上,在他指间,在他眼中。   钟贞侧头将脸埋入枕面,眼泪晕开一片。   “钟贞。”   她模糊听到他在叫她。   他扶正她的脸,亲吻她,恍惚间她以为他在温柔地哄她。   她迷惑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他贯穿她。   毫无征兆、疯狂狠戾地占有。   她的唇无声地翕动,脚背打直,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只跟从着他。   本能反应更迭不息,潮起潮落。   从来都是如此。   萧珩闭上眼。   从来都是如此。   一场从无到有的沉沦过程。   他自有他的理性王国,欲望曾被驯服,跪伏在他脚下。   他曾不禁省视自己,这副空荡漂亮的躯壳、皮囊,上天赐予的被浪费、夸赞的智慧。   他一点也无法从心底冒出一丝真诚的喜悦来。   秦淑原让他明白,他努力得到的一切可以被轻松夺走,他的自由被轻易束缚。无人问津的童年,是他的过错,儿时老师的漠视,是他的过错,无上荣誉的挣得,也是他的过错。   曾经,他以为他能得到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的父母之爱,他也学会过乖巧懂事,不哭不闹。   秦淑原以一位虚假的母亲的身份欺骗他,将他丢在漆黑阴暗的精神病院。   他想出去,敬业的医护人员笑着告诉他不行。   他还记得那一层楼那么大,空旷得望不到边际,神态奇诡的病人捉弄他,深渊的利爪用力将他拽下。   此间种种,数不胜数。   十岁那年,秦淑原被送往国外医治,他以为的解脱最后被交至周怀远手中。   他像一位虚假的父亲那样对待他,给予他微小的希望与沉重到喘不过气的厚望。   令人嫉妒的天资发挥到极致,他举世无双,令他感到满意。   他是他走向成功的工具。   此间种种,数不胜数。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骗局。   什么是爱?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太滑稽,是充满恶意的嘲讽。   这个问题,不该由他来回答。   他回答她,就是欺骗她。   他怎么能欺骗她呢?   窗外的天像被泼墨,霎时漆黑,天空仿佛破开一道口,雨势倾覆。   她嗓子像被火烧,睁眼是浓烈的黑,见不到心爱之人的眼。   钟贞受他指引,变为跪在床上。   他从后进入,深重缓慢地让她感知到他的存在。   假如不是太喜欢他,她不会让他这么欺负她,得寸进尺,又贪得无厌。   唯一让他无条件答应她的,她想过了,除了□□就没有别的了。   不是不喜欢和他做。是喜欢才和他做。   一直以来,他都以高姿态示人。   她是他琼楼玉宇下众多倾慕者之一,仰望他的高处不胜寒。   她祈祷他的眼神,有一瞬落在她身上。   她得到了。   可人的私欲是会膨胀的,从那一个眼神开始,她想要的就不止一个眼神了。   温软湿.滑.绞紧。   他呼吸乱掉,头皮发麻。   占有得愈凶狠,她的反应愈叫他着迷。   销魂蚀骨,甘下地狱。   痛苦与极乐交错。   她的情动是温柔刀,一刀一刀凌迟他。   他分不清什么占了上风。   他只恨不得在她身上沉沦一万次,千千万万次。   她背上蝴蝶骨起起伏伏,像极一对蹁跹欲舞的蝶。   他轻轻抚摸。   多纤巧,纤巧得他想折断它。   再深入的进出都不够。   他翻过她身体,望进她湿漉漉的眼睛。   亲吻,从额间、眉心流连至小腹。   她预料他要做什么,想阻止,“别……”   她声音嘶哑难听。   他眉也不抬。   钟贞情急之下双腿并拢,适得其反地夹住他,他得以低头埋下,唇舌触碰到更深处。   灵魂,在他舌尖颤抖。   她抓紧床单,脚架在他肩上,脚背弓起立直,仿佛跳芭蕾前奏。   他会满足她。   女人的身体就像小提琴,一位顶级演奏家才能拉好它。①   只有在他手下,它才会有美妙乐曲。   她的身体骤然绷紧,白光到来。   停了一秒,大脑愉悦得像在放烟花,快感不绝。   脚跟难耐地轻擦他的背。   他抬高她一条腿,吞咽声清晰入耳。   钟贞捂住嘴,仍有破碎呻.吟溢出。   不多时,他起身,她见到他弧度优美的唇上一片水光。   余光,瞥见他未得纾解的欲望。   她调整了呼吸,张开双手攀上他的肩。   萧珩当她累,便不想再继续了。   她靠在他肩上,眨了眨眼睛,双手摸索下去。   一阵窸窣,他任由她。   他微拢起眉,吻她脸颊。   他愿意在她股掌之上。   往后长夜,多了一个沉陷之景。   她听到他低微的喘息声,性感、要命勾人。   她也湿得不像话,不能被他知道。   钟贞捧起他的脸细细地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眼底情潮翻涌。   难以自抑,是他无声的告白。   …   “钟贞。”   她的问题,他想到答案,一半的答案。   她累得不愿回,沉沉睡去。   钟贞,你要爱,我想尽办法想要给你。   因为从前没有过,所以他对感情的认知一直是野蛮的。   他也有想过,为什么他会在这样一个家庭中。但人生,就是不问为什么。   你在,便是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塞林格,《麦田守望者》   ☆、三十四   钟贞劳心劳力了一夜,萧珩什么都没告诉她。   她心中不平。   白天,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以防这种事没完没了,萧珩一向她靠近,钟贞便警惕地蹿回房间关门。   有时难免会疏忽。   前两天,她吹干头发在镜子前梳理,打量自己,手掌盖住额头,思考要不要再剪回以前的齐刘海。   萧珩倚在门框边沿看着她。   钟贞被吓了一跳,握住发梳对准他,“你别过来。”   他看了她那毫无攻击力的东西,眸光移到她略惊慌的脸上。   他不说话,她气焰嚣张了。   钟贞抬起下巴,悠悠开口:“萧珩同学。”   他始终望着她,勾唇淡淡地应了。   “你说话不算话,”她仍坚定握着木梳,“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萧珩挑眉,“我怎么说话不算话?”   “你说表现得好,就,就告诉我的。”   他一本正经道:“那你觉得你表现得好吗?”   钟贞惊讶地睁大眼,往后退了一步,骂道:“你不要脸。”   “我实事求是。”他向里走了几步,高大身影笼下。   钟贞退到墙角,眼睛向上看,注视他一举一动。   “我要真不要脸,就不是那天那样。”他手撑在她耳后,俯下.身。   所以?   钟贞收起木梳,遮住脸,不去看他。   她不管,反正他就是变态——说话不算话的变态。   正想着,他拦腰抱起她,“骂都被你骂了,我不做点什么不是很亏?”   钟贞惊叫,在他怀里挣扎,“放我下来。”   身下蓦地一软,她被扔到床上。   她脑中闪过无数小说片子里总裁恼羞成怒后女主的结果。   萧珩欺身上来。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急中生智道:“我生理期。”   方寸距离,他鼻尖轻触到她的,神情冷淡:“钟同学。”   钟贞随即往后退,扯过被子把自己死死裹住,气鼓鼓地看着他。   她放话,“你再过来,我和你拼命。”   萧珩眼底有了笑意,看来是触到了逆鳞。   他在床边坐下,耐心说:“做不做,决定权在你手里,你说不做,就不做。”   “你说做……”我舍命陪你。   “等等,”她有些诧异,“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望着她,缓缓开口:“钟贞,别躲我。”   …   钟贞抓住萧珩对她松口的时机,晚间敲开他房门。   她掐着嗓子,低声喊:“哥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门露出一道缝。   她推开走进去,正好跌到他怀里。   萧珩关好门,神情如常问她:“什么事?”   既然承诺给出,就要遵守。   钟贞环住他脖子,说:“你把你以前的事告诉我,之前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珩注视她,短暂思考后认为,他说了她确实会高兴些。   他抱起她,钟贞愉快地坐在床上,丝毫不担心什么。   他都给出承诺了。   “有些我不太记得,这样,”他提议,“你问,我说。”   钟贞想了想点头。   “秦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都说虎毒不食子。   “她只是我养母,她的精神病在领养我之前就有了。”   “养母?”这有些超乎她的预料。   “按理说,一个女人领养一个孩子,是出于爱心或自身无法生育的原因,但是秦淑原,”他说,“你不能用正常的想法去理解她的行为。”   “那她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   秦淑原对他,始终有一种强烈而莫名的恨意。   “那你小时候,她会不会对你……”钟贞说不出那个词。   萧珩淡淡道:“还好,我又不是不会躲。”   不过他那时一直当她是妈妈,信她。有那种事发生,两回三回四回的,他又不会说。   毕竟她那时是孩子心目中妈妈的角色。   他又小,什么都不懂,只有这一个妈妈。   听他回答,钟贞松了口气,但凭现在秦淑原的状态,她很难想象幼小的萧珩是怎么躲的,她想不出,也只能归结于——幸好他很聪明。   “那你小时候都躲,后来呢?”   “后来这种事就不怎么有了。”   “然后呢?”   萧珩言简意赅:“我初二结束,就到弇城读书。”   钟贞皱紧眉,抓了抓头发。   “你……初二之前……”她灵光一现,“之前我听说,你和什么少年班什么的……”   “我待过少年班。”   她有些好奇,“是不是里面的人都很厉害?”   “还好。”   钟贞又问了几句,萧珩的回答无非是还好、还行,听着就像是敷衍,她也不跟他计较。   多年来,萧珩始终找不到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他撑到现在的理由。很小的时候,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学会将一切隐藏,尤其在面对秦淑原时,说的话做的事都半真半假。   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尤为防备秦淑原,连阅读的书籍都从不带回家。   说完,他不禁心头一暖,倾身吻她。   猝不及防被吻,钟贞摸了摸脸颊,不明地盯着他。   她很警觉道:“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她起身开门就走。   门合上的一霎,她对一直注视她的萧珩,轻道:“晚安,哥哥。”   他感谢过去那无数次、无数次撑下来的萧珩。   从前有多痛苦,今后就会有多幸福。   晚安,钟贞。   ……   八月中旬,钟竹生得到工作升迁的消息。   钟贞第一时间得知,她挂下电话,跑到书房对钢琴前的萧珩说:“完了,我爸以后要住这了。”   这是个很偶然的机会,钟老师带完一届初三后,中考结束,班级成绩不错,领导便有意暗示这事,加上他多年勤恳,很早前本有机会去更好的岗位工作,为了方便照顾还在镇上上学的钟贞,便搁置了。   这一搁置,搁置了许多年。   这回工作升迁,钟老师正好调到弇高隔壁的实验初中任教,那是弇城最好的一所初中。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要在这住下了。   “我爸肯定要管着我,”钟贞感到头疼,“他对我管头管脚的,什么都要管,我考得不好,喝口水都是错。”   她问他:“怎么办?”   “好好学习。”   钟贞点头,“对,他肯定要让我以你为榜样……”说着说着,她又摇头,“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   “上回的事情,我和我爸提过一点点,很含蓄那种,”她靠在门上,边想边说,“结果,他在电话里就说我整天不好好学习,净想些有的没的,我就知道他不会信……”   也是,这种事只会让她父亲以为她不喜欢继母,挑拨离间。   这种事,听上去就很玄乎。   连带着她背上的伤,也不好说。   除非亲眼所见。   “也有好处,”萧珩说,“这样一来,秦淑原能‘正常’很久。”   既成事实,钟贞懒得去想了。   她走上前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琴谱,“你在弹什么?”   萧珩瞥她一眼,翻到第一页。   钟。   又是钟。   钟贞拧眉,不解地说:“你就这么喜欢钟?”   萧珩视线回到钢琴漆反光里的钟贞脸上,“嗯。”   钟贞撇嘴,他似乎不太想理她。   “这曲子很难,”她尝试和他交谈一些高深内容,“我查过的,李斯特那个时代,这首曲子被称之为不可能演奏。”   萧珩却说:“曲子很好听。”   是好听,难度技巧也艰深无比。   她和他闲聊,“你什么时候学琴的?”   “四岁多点。”   “好早,”她惊叹,“一直到现在?”   “除了高一那段时间,以前没断过。”   “那你小时候过得挺辛苦的,又要练琴又要学习。”   她见他似乎没什么聊,便说:“你慢慢弹钟,我看电视去。”   萧珩目光转回复杂的琴谱上。   …   在钟老师住进来的前一天午后,钟贞拉着萧珩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   过后再怎么想亲昵都得偷偷摸摸的了。   电影是黑白默片——城市之光,卓别林的喜剧,卓别林的流浪汉。   盛夏的午后,她在他怀里看着,看着看着就笑。   萧珩只顾看她,不看电影。   钟贞眼睛不眨,不由说:“好像梦啊。”   大概是感慨电影内容。   画面最终定格在盲女认出流浪汉,将花优雅递给卓别林。   一个夏天,就这么过了。   ☆、三十五   新学期开始,弇高涌入一批新面孔。   新高一、高二分班表张贴在入校的公告栏里,一进校园就能看见。钟贞在高二分班表的第一张上看见萧珩的名字。   高二一班(物化),萧珩。   目光往下,找了会儿,她最终在最后一张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高二十五班(史地),钟贞。   十五班往后,十六班是高二的艺术专业班。   高二十五班在教学楼二楼,旁边隔一个走道就是艺术班,楼下是部分新高一。   高二一班在教学楼顶层,右手起第一个班,和高三一众实验班排在同一层,学校对他们的希冀可见一斑。   令人仰望的差距。   新的班主任是位地理老师,姓李,跟钟老师差不多年纪,人很和气,有些事甚至迁就。   期末考考得不错的学生都被分去了实验班,普通班中的学生水平大多相同,相处起来也少了成绩这东西的隔阂。   新班级气氛活泼,钟贞迅速融入。   由于钟老师在隔壁实验初中任教,钟贞和萧珩的上下学就由钟老师开车接送。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钟老师把车停到初中车棚后,两人直接从操场走到弇高教学楼。   一前一后地拉开距离走。   正式开学第一周的周一,学生按学校要求穿上校服。   弇高校服是传统的蓝白服,运动风,款式宽大。   钟贞早上穿了之后,往镜子里一照,不太喜欢。她骨架小,校服是最小码,穿着仍显宽大。   她打量同样穿校服的萧珩,天生衣架子,个高肩宽,将衣服撑得漂亮。钟贞想夸他,碍于钟老师在前座驾驶,她瞄了眼父亲,从书包里拿出便签和笔。   随便写了几个字,她塞给萧珩。   萧珩抓住她的手,取走便签,又反握她。   钟贞着急地指甲挠他掌心。   太光明正大,要被她爸看见——   她瞥眼萧珩,做口型:放手。   萧珩自然不放,明明是她勾引在先,他没有放的理。   钟父突然开口:“贞贞。”   钟贞眼皮一跳,手上一面小幅度挣扎,一面看向钟父,“什么?”   “新学期了,认真点,每个学期都是起点,多和哥哥学学……”   她忙点头,嘴上答应:“我会跟哥哥学习的。”   钟父在后视镜里望了眼,浅笑,“都一家人,你们课后在家也可以研究学习,共同进步。”   他没发现什么异样,只觉兄妹间隔阂似乎消了。   校服之下,萧珩愈发得寸进尺。   他注视她,神情淡淡,“有不懂的,晚上来问我。”   钟贞抱住身上的书包,可以挡住她父亲视线。   面对美色与利诱,她不屈服,“不问你,我问别的男生。”   萧珩若有所思地收手,钟贞往车窗挪位,整了整校服。   玻璃窗的反光里,她耳廓红了一圈。   …   周一第一节课后的大课间,学校例行安排在广场的国旗下举行开学典礼。   钟贞个子普通,站在班级长队的中前方。   广场场地有限,不比体育馆和塑胶操场,高一至高三的班级堪堪从西面排到东面,今年高一班级多,钟贞所在的高二十五班正好位于国旗下,面向平台的中间位置,视野宽敞,也容易被领导老师盯。   站前面的,更不能有小动作。   开学典礼仍按以往流程,升国旗奏国歌,礼毕后又是一系列讲话。   老师代表讲话结束,主持的老师在台上说,下面是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鼓掌声起,学生代表一身校服走上台。   九月的太阳余威不减,钟贞低着头埋在前面女生的阴影里。   代表一上台,下面开始有窃窃私语。   台上的人一开口,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张望。   本学期为新生致辞的学生代表是萧珩。   萧珩沉着冷静地演讲,钟贞踮脚望向他。   两人视线隔着人海交汇。   刹那即永恒。   …   这场开学典礼后,萧珩一时风头无二。   钟贞坐在位子上,都觉教室中危机四伏。   下午音乐课,整个班去艺术楼上课。   音乐教室明亮宽敞,讲台下是一片散乱的椅子,没有固定的桌椅,椅子扶手处拉开是一个小桌子。   十五班同学们没有秩序地自坐自的,男生不愿挤在一起,女生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   音乐老师进来拍开墙上的开关,手里卷着薄薄的音乐书,说:“你们是十五班?”   班长大声答是。   “我等下有事,一班下节课的音乐课调这节课来,就和你们一起上了,”说着,她看似询问,“行吗?你们有意见吗?”   班长代答:“行,老师,我们没意见。”   老师点头,走出去。   几位女生随即朝班长扔书,“什么没事啊,他们一班个个拽得不行,看都不想看……”   班长推了歪掉的眼镜,有些狼狈地捡起女生们的书,“就上节音乐课……他们拽,我们也拽啊……”   西西翻白眼,“拿什么拽啊?”   班长朝她做鬼脸。   说话间,一班学生浩浩荡荡地走到教室门口,老师领着他们进来,对十五班学生说:“大家都起来,分一下位子,左边这半给一班坐,右边这半给十五班坐。”   音乐教室位子多,钟贞故意坐在最后一排。   萧珩在她身侧坐下,隔着两把椅子。   前面座位坐满,最后一排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情况很奇妙,也不知是有意还无意造成的。   音乐老师关掉灯,打开投影仪,一张幻灯片显现。   音乐课在初高中都是可有可无的水课,用来放松平日紧张学习气氛的,而这对十五班来说,只是多了一些玩乐时间。   没上十分钟,就有人开始传纸条。   钟贞也被扔了纸条,是西西传给她的——   一班的人说,萧珩和九班的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这类谣言,她从开学听到现在。   一会是三班的女生,一会是五班的女生,一会是十一班的女生……   钟贞扫眼萧珩,写了回复的话,传给西西。   不一会,纸条又传来——   那个女生是摸底考的第三名,长得很漂亮,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他们上晚自习前在操场上一起散步。   钟贞抿唇,又收到了西西另一张纸条——   千真万确。   四个字,力透纸背。   钟贞叠好这两个纸条,不经意扔到萧珩脚边。   千真万确?她很想知道是有多千真万确。   他捡起纸条,看了,撕碎,纸屑放到口袋,预备下课扔到垃圾桶里。   钟贞拉开扶手的小桌子,支着下巴听讲。   他在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越过两个椅子,在她身侧坐下。   暗红色的绒布帘子盖着窗,周围昏暗,没人发觉。   钟贞弯唇,轻声说:“你好,萧珩同学。”   萧珩神情淡淡,直接说:“我不认识她。”   钟贞唇边笑意愈大,假意夸奖,“萧珩同学定力好,是君子。”   “嗯,”他侧头望着她,“对他们是,对你,不是。”   女孩很意外地挑眉。   “我这么特别?”她转而看向讲台,“我可真荣幸。”   萧珩没应,他在半明半昧中凝视她许久。   坐她身旁就是为了接近她,不为别的。   直至音乐课结束。   她回头看一眼萧珩,眼神做了示意,便走了。   他跟着她走到五楼。   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萧珩于是站定,等着她的把戏。   蓦地,手臂被人抓住,他身体一倾,就被人拉到洗手间。   钟贞捂住他嘴,口吻威胁:“从现在起,你有权保持沉默……”   ☆、三十六   艺术楼五楼洗手间,安静逼仄。   “萧同学。”钟贞靠在他身上,余光看向镜子里的两人,微勾唇角。   她喜欢这样没有缝隙的距离。   钟贞收起笑意,说:“凡事事出有因,毕竟喜欢萧同学的女生很多。”   她低头,指甲拨动他衬衣的第一粒纽扣,那洁白干净得,仿佛隔断所有邪恶.欲.念。   “开学到现在,我和萧同学私下也很久没好好聊过了。”   自从钟父入住,他们上学下晚自习都是钟老师接送,两人明的来不了,都玩暗的。   而接触太过短暂,都是些黑夜里擦过唇颊的吻。   未免有不真实感。   遑论她不懂萧珩的心思。   白天,年级第一同学不乏追逐,她要接近他得想方设法。   夜晚,名义上的亲近,一千种冷静的克制。   从尾椎到指尖有意克制,细微的颤抖不易察觉,眼梢余光的泄露悄无声息。   他们转身,她就想吻他。   有段时间,钟贞特别喜欢看他神情冰冷的脸上,渐渐出现裂缝。   钟贞觊觎他。   而患得患失这词,说的就是她。   她抬头看着萧珩,弯唇,“萧同学好招人喜欢,我给你数数,从刚开学那会三班的班花,到昨天和你在操场上散步的九班女生……”   萧珩打断她,问:“那招你喜欢吗?”   钟贞怔了会。   她捂住他嘴,低声威胁:“我让你说话了吗?”   萧珩神色很淡,认真回:“没。”   她靠得太近,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美妙的窒息之景。   钟贞望着他,“这些事是不是空穴来风,萧同学心里清楚,”她踮脚,贴近他耳畔,“但我不清楚……”   萧珩揽着她腰际,未置一语。   她吻着他颈侧,时轻时重地舔咬。   他低下头,钟贞脱掉鞋子,她穿着棉白短袜,双脚直接踩在他鞋背上。   她仰脸注视他,萧珩瞬时吻下来。   甘甜的漆黑。   蓦地被抱起,钟贞捧起他的脸,双腿环着他腰。   她食指抵在他唇上,再次强调,“没你说话的份。”   萧珩神色清冷地凝视她。   常年弹钢琴的人手指指尖有薄茧,大腿内侧肌肤娇嫩,他指尖摩挲,如抚过黑白琴键,优雅从容。   呼吸打乱,颤抖从唇间无声翕动到他肩头将要滑落的手。   她靠在他怀里,解开他衬衣纽扣,说:“你说的还算不算话?”   “什么?”   “做不做的事,不是我说了算?”   “是你说了算。”   她想了想,露出微笑,“年级第一同学,你下一节是什么课呀?”   萧珩看着她愉快的笑容,说:“英语。”   钟贞仍笑着,“那挺巧的啊,我下一节课是自习。”   英语课和自习课,根本不存在什么巧合关系。   萧珩懒得猜她在计划什么,但看她暗自自得其乐的模样,想来这件事能让她很高兴。   他愿意做让她高兴的事。   纽扣解完,白色衬衣被拉开,露出一侧肩膀和手臂。   她在他身上留吻痕。   他的手随她每一落下的吻向前一寸。   她默许他得寸进尺,他在反复得到中一再屏息。   直至指尖沾到那彻底的湿意。   钟贞抱紧他,闭上眼,“萧珩,我讨厌她们,老缠着你……”   …   钟贞赶回教室时,班主任并不在。   她敲了敲后窗,靠窗写题的同学随即开了门,她顺利回到座位。   西西正嚼着泡泡糖,吹出一个大的,冷不防被回位的钟贞打破了。   她轻踢她椅脚,问:“去哪野了?”   钟贞揉着腿,趴在桌上,恹恹的,不开口。   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她得睡一会儿。   西西喊了她几声,见她没反应,便转头和班长玩游戏。   再醒来,是一节生物课。   她抬起头,黑板上写的是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的公式。   钟贞隐约记得刚上课喊起立那会,西西硬把她拽起来,又拉着她坐下。生物老师是个脾气温和的中年男人,对他们十五班,只要不吵闹就好,没太多要求。   她运气好,睡了这么一大节课。   时间不知不觉到下午大课间,音乐一响,各年级各班学生匆匆排好队跑下楼,例行的两圈跑操,老师做简单点评后才结束。   钟贞被西西拉着去隔壁楼找个朋友。   解散后底楼学生散乱,她在这狼藉的状况下和迎面走来的萧珩打了个照面。   一个眼神降临。   他唇角的弧度堪称完美,少得恰到好处。   两个小时前,她的背抵在冰凉的镜子上,面朝着他。   她手边是他雪白的衬衣。   他俯身吻她,钟贞推开他,不到一秒,双手搭在他肩膀又吻上去。   她咬破他舌尖。接吻没意思,她继续在他身上留吻痕。   她吻了很久,也发泄得很尽兴。   因而现在走廊上的萧珩,年级第一同学,他薄薄衬衣下尽是她的吻痕。   擦肩而过的瞬间,钟贞低下头挽住西西。   她走得越来越快。   有些画面越来越清晰。   难以言喻的羞耻放大感官。   很久没有这样的亲密,不是抗拒,不是厌恶,复杂情绪中她只辨出兴奋。   欲望主宰身体的强烈兴奋。   喜爱之人所做的亲密举止,便再在这强烈兴奋上加了好几阶。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可他唇边的弧度冷淡又好看。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恍惚中,他似乎在她耳边低声抚慰:我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这句话,她至今不确定她是否是真的听到了,还是某种奇异的幻觉。   但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她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惩罚他。   ……   三天后的傍晚,星期六,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   秦淑原还没下班,钟老师买好食材回来,经过客厅时,他将一袋水果放到钟贞面前的桌上,说:“特意给你买的水果,不嚷嚷着饿?离开饭还有点时间,先吃点水果垫垫。”   钟贞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腿搁在沙发背,倒着看电视。   钟父去厨房忙碌,她扫了眼袋子,问:“买了什么水果?”   “苹果,梨。”   厨房水声哗哗,钟老师关上移门,在里头清洗食材。   钟贞拿了一个梨,鹅黄色,有淡淡的水果香气。   萧珩从房里走出来,见到她倒在沙发上,拿着梨,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到他,冲他眨眼睛。   萧珩便脚步一顿。   水声小了,钟老师声音传来:“贞贞,这边没有削皮刀,你学着自己拿水果刀削皮。”   她将梨递给他,轻声说:“我想吃。”   萧珩接过梨,摸到她手掌心的一条便签——   哥哥教我。   …   晚间九点,萧珩来到客厅倒水。   钟父走出房间,两人在走廊上碰面。   萧珩对钟父不甚在意,该有的礼节问候会有,关系不咸不淡。   为避开尴尬气氛,钟父询问了他学业上的事。   萧珩很有耐心礼貌地回答了。   钟父感慨,“贞贞要有你一半的一半也好了,她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就麻烦你多教教她了……”   说话间,钟老师目光忽地定住,发怔。   “你……”   萧珩不明,“什么?”   “哦,没什么……”钟父掩饰地笑笑。   萧珩转身回屋时,瞥一眼镜子。   睡衣领宽松,有一个暗紫色的痕迹很明显,在他锁骨上。   他当是什么。   他乖女儿亲的吻痕,三天了还没消。   萧珩关好门,水杯随手放在拐角柜上,她从后抱住他。   “哥,教我数学,我不会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他拉开她双手,“你最近胆子挺大的。”   钟贞坐在他床上,扔给他习题本,“他们又不查房,我们别做贼心虚嘛。”   她想了想,强调,“我们这是正当学习。”   萧珩神情寡淡,他一面翻看她题目,一面说:“正当学习是在学校。”   他一本正经道:“但,你现在是在我床上。”   钟贞恼羞成怒地朝他扔了个枕头。   …   国庆假的第二天,秦淑原临时有事要回一趟北京。   钟父开车将她送到机场,钟贞萧珩去送别。   临进入安检前,秦淑原叫住萧珩,两人单独到一旁谈话。   这次回北京,秦淑原在车上便和钟父聊了许久,嘴角噙笑,似乎心情格外舒畅。   萧珩冷冷地看着她。   “从小到大,你不会让我失望,”她扬着唇角,“我在北京等你竞赛的好消息。”   模棱两可、可有可无的一句话。   女人握着拉杆箱,从他身侧走过时,脚步一滞,“萧珩,你是很聪明,不过,忘性也很大,”她善意提醒他,“这样容易吃苦头。”   ……   四天后,北京。   秦淑原在商场中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端的人简单说完,她稍显惊讶,“……你又要回美国了?”   那人沉默着,应了。   电话没多久就挂了。   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   十月中下旬的一周,周五。   晚上八点二十七分。   钟贞眼前一闪,她揉了揉眼睛,发觉是头顶的白炽灯有问题。   教室前方右上角的广播打开了,有老师在试音,喂了几声。   光在纸上跳动,闪闪烁烁得,眼睛疼。   她放下了笔。   这时,老师开始广播,声音嘹亮,响彻校园。   “快速播报一则喜讯。   我校高二一班的萧珩同学,在这届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拿下省级一等奖……”   广播声中断。   整个明亮的画面骤变黑暗。   望窗外,两栋教学楼陷入漆黑,面对突如其来的停电变故,学生们哗然。   几分钟后,副校长跑到教学楼间的花坛中,举着扩音喇叭,激情地喊:“让我们祝贺他!”   教学楼窗台边、走廊栏杆上站满了学生,闻言,大家笑成一团,以另一种方式庆祝和分享喜悦。   校领导高兴得都忘了现在全校停电。   四周乌漆麻黑,有胆大的学生问站在花坛里的副校长,“晚自习还上吗?”   副校长沉思,“嗯……虽然停电了吧,各位同学还是得坚持一下,克服一下啊……”   “这怎么克服啊老师……”   “就是啊,放学呗,还上什么晚自习……”   师生间难得这般融洽。   有人忽问:“高二一班的人都去哪了?”   男生扯着嗓子喊:“在这呢!”   “叫你们那个天才出来说说获奖感言啊!”   “怎么都我们在喊啊!那么多喜欢萧珩的女生呢?”   有男生不服,“老.子比他帅!”   “你先成绩考过人家一半再说……”   全场哄笑。   “老师!年级第一不在,班里没他人影!”   “高二一班的行不行啊,连个人都找不到!”   不在班里。   钟贞收了笑,随即让出窗台的位置。   不在班里。   她转身走到班级后门,离开这里。   越过天桥上搭在栏杆上看戏的学生们,疏淡的天光从她眼中掠过。   她想,他会走哪一条路。   花坛中的副校长得知安排后,严肃通知——   全校学生有序排队走到食堂,剩下的晚自习在食堂中进行。   人潮涌动,她逆流而上。   心底恨不得飞奔到他身边。   漆黑助长了无知的勇气。   顶层的楼梯间,与天桥相接处,萧珩就站在那。   遗憾今夜没有月光。   要有月光能看清他的脸,一定是件很美妙的事。   教学楼空了。   两人在天桥上走近彼此。   钟贞笑了笑,“这么多人祝贺你,不缺我一个吧。”   萧珩定定地望着她,“很缺,只缺你一个。”   ……   之后钟贞想起这天。   全校停电的那瞬,世界暗了下来,她的心底亮了起来。   ☆、三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   全校停电,食堂也一样停电。   学生们排队进食堂,见到不锈钢的长方形餐桌上摆满蜡烛,烛光明亮。   枯燥的高中生涯本就没几件有意思的事,这样别开生面的晚自习,新鲜有趣。   钟贞和萧珩来到食堂一楼的楼梯间。   总有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任他们为所欲为。   他低头凝视她眼中的明灭。   钟贞上前凑近他。   吻别,在黑暗中。   …   期中大市联考,萧珩三门主课中数学英语单科第一,语文单科第三,稳稳拿下市理科第一名。   弇高校长闭眼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这联考状元出在自家。   萧珩一些题目的解答比标准答案还要好,他的试卷被高二各班老师放扫描仪扫描,保存在U盘里,上课时,便放出来给学生们分析。   钟贞上午四节课,两节课都见到萧珩的卷子,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做步骤解释,西西在旁嘀咕:他那什么脑子。   她没听懂的题目,晚上就问萧珩。   白天,她有时在学校走廊上见到他,有时在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上见到他,有时故意去对面楼在他眼前晃一晃。   钟贞想要见萧珩,很简单。   清晨,在车上,她只要往他手里塞便签,时间地点写好,一切如约。夜晚,有几回,她将萧珩压在床上,低声诱惑地叫哥哥。   萧珩皱着眉,忍得很难受,便借幻想来纾解一点。   钟贞觉着,不越界,怎么玩都行。   她有些恃宠而骄,沉浸在萧珩给予的甜头里。   真假难分难辨,她不是聪明人,不喜欢思考,她只是喜欢萧珩,喜欢就是喜欢,没别的什么。   ……   十一月愉快滑过。   弇城将入冬时,萧珩去南京参加奥赛的冬令营。   全国各省获一等奖的人数以苛刻的名额比例淘汰一部分,得到一等奖并名次越靠前的,便进入冬令营,参加全国决赛。   他不在的时间里,钟贞也照过。   学业繁忙,萧珩不在,她自己更要用心,她天资不行,只能后来弥补。   直到周六放学后,钟贞瞒着钟父,一个人偷偷跑到弇山上的弇山寺里,烧香祈求,闭目静心。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他一定会想要得到第一,希望他得到第一。   她想起高一至今的萧珩,运动会那天、在黑暗中亲吻她的那天、新生演讲的那天……种种种种——那眉眼意气风华正茂,哪怕唇边冷淡的弧度,也当真是无敌了。   所以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谢谢菩萨。   钟贞从里头退出,走了一段路,在烟雾缭绕的大香炉前见到一位老妪。   老妪精神矍铄,询问了钟贞几句,正好和她一同下山。   东部沿海城市的山不算山,在地理意义上不过是小土坡,走了没几分钟,便到半山腰下了。   老妪忽然问她:“怎么净拜菩萨,佛祖呢?”   钟贞稀里糊涂,“不一样吗?”   “佛是圆满,菩萨尚在轮回修渡中。”   她难得拜奉一次,并不懂。   “菩萨是不圆满。”   “菩萨还有一个放不下。”   钟贞朝后望了眼,想了想,嘴角上扬,“我相信心诚则灵。”   …   两天后,萧珩南京回来。   全校正处于紧张备考期末的特殊时期,这回三市联考,师生们如临大敌。   他从车上下来,特意绕远路,经过了高二十五班。   走廊上冷风直灌,来接他的数学老师在他身侧说了许多,他一句都没听。   临到她所在的教室时,他脚步放慢。   她托着下巴,皱眉,神情苦恼。   他瞟一眼黑板,正是她头疼的物理。   一分钟不到点的时间,他在走到第二个窗口时,停下脚步。   她身旁女孩拿尺子戳了下她。   钟贞蓦地望向窗外。   她惊诧欲言的表情,让他想吻她。   老师喊了他一声,萧珩神色寡淡地收回目光。   风灌了满怀,冰冰凉凉的东西在他脸上化开。   他半阖着眼,想起她的无数个吻。   这天,十二月底的弇城忽降大雪。   …   一月中旬,学校因近期的大量降雪取消了课间跑操,改为室内瑜伽操。   钟贞打着哈欠随便挥挥双手,跟着投影上的瑜伽操视频有气无力地做着。   高二十五班平常就这慵散的风气,临到关头才使劲用。   班主任望风,见到体育老师巡查,立即叫他们机灵点。   瑜伽操五分钟结束,班主任叫了坐窗边的同学打开窗户通风。冬天教室内,人一多,没多久,窗户上就结满雾气,钟贞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开窗几分钟后笑脸无影无踪。   班级里空荡荡,没剩多少人,全下去打雪仗了。   西西拉着不想动的钟贞往楼下跑,这时,广播突然打开。   刚刚捷报传来,萧珩拿下全国一等奖,名次第一。   钟贞呆了几秒。   灵验了。   ……   一月中下旬,三市联考的期末考结束,萧珩的第一拿得毫无悬念。   高二上半学期结束,寒假伴随小高考的高压开始。   钟贞在钟父得知成绩的训斥下,灰溜溜躲到镇上过年,萧珩作为好学生被和颜悦色对待,有合理要求就满足。   萧珩说趁着假期能给钟贞补课。   兄妹间感情可贵,钟父没多想就允了。   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和钟贞一起回镇上。      ☆、三十八   时近年关,外来务工者赶着春运回家,店铺关了大半,小镇上冷冷清清。   得知兄妹要回镇上过年,钟老夫妇再将楼上一间房间收拾出来。房间是钟父少年时的卧室,正好在钟贞房间隔壁。   钟老师告知父母两孩子要回镇上,电话里也透露了钟贞这回考试不佳的情况,很是忧虑。   钟老夫妇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觉着孩子开开心心就好,也不计较这些。   因而钟贞这次的避难,是明智之举。   钟老夫妇对萧珩并不熟悉,去年他来这,统共住了五天左右,他们对他性格印象很淡,长相倒始终记得。   他们回来那天,一条老街上的长辈亲眷一见到他们,也认出了去年在这只住了几天的萧珩。   见之忘俗的皮囊,有教人难忘的魔力。   …   回镇上的第一天,夜晚,钟贞拉着萧珩来到老屋后的庭院。   蓝色月光下,万物轮廓神秘。   一棵参天老树姿态显眼,枝桠交错延伸,有蓬勃的密,却光秃秃的,像把漆黑的伞架。   钟贞站在树下,对萧珩说:“这是女贞树,这棵树是在我出生那年我妈妈种下的。”   “去年回来没看几眼就走了……”她摸上树干,怅然,“其实应该夏天来看它的……”   盛夏的女贞树枝繁叶茂,香气馥郁,见不到半点凛冬下死气沉沉的影子。   她蹲下.身。   萧珩见她低头在地上摸索什么,搭在肩上的围巾要掉不掉。   “萧珩。”   他走过去,替她拢了围巾。   钟贞站起来,将围巾摘了,挂在他肩上,又将厚重的外衣脱了,扔给他。   “你等一下。”   他没说什么,就看着她跑到院子里的某个角落,不一会就回来。   她又蹲下,握着小铲子在女贞树下挖东西。   很快,铲斗的尖头顶到了什么,她将铲子靠放在树干上,从浅坑里取出一个深色铁盒。   钟贞小心拂去上面的干土,轻声说:“这是我的秘密。”   萧珩注视着她,不禁嗯了声。   她扬起嘴角。   深色铁盒是某种曲奇饼干吃完后留下的,她小时候将一些很喜欢的小东西收集起来放到铁盒子里,大人不支持她这没用的小爱好,里面有些都是她撒娇后,爷爷奶奶私下给买的小玩意。   “我那时候怕有人发现,所以就把铁盒埋起来,每年都会过来看一下,想一下埋在哪,怕之后就找不着……”   “我去年回来就没来这看,今年再不找,我肯定就要忘了。”   时间久远,铁盒埋在地下,盖子生锈深嵌,不好打开。   萧珩替她打开,也稍费了点力。   冬夜青白的月光照进窗棂,一地亮堂。   两人坐在檐下的长凳上。   钟贞将盖子放到一边,捡起盒子里的东西,趁这光亮看了会,说:“以前觉得这些东西很漂亮,还怕别人会抢走,现在看看……”   她疑惑地顿住,“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闪亮的贴纸、剪下来的漂亮贴画、洋娃娃的小衣服、晶莹的小珠子……   记忆里非常美好的东西变成粗陋与无解。   人都是会喜新厌旧的。   她不由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新厌旧。   钟贞把东西放回去,盖上盖子前,想了想,说:“你以前有没有什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萧珩把衣服披在她肩上,答:“没有。”   她侧头看他,漆黑的眼眸,比夜的轮廓还深。   “我打算走之前把盒子埋回去。”   这些东西她又不需要,扔掉心里又觉得很奇怪,还是放在它原本待的地方,安安静静的。   钟贞掩上盖子,把铁盒放在花架最下格空出来的地方。   上楼时,她漫不经心地问:“你没有秘密?”   萧珩说:“没有。”   ……   小年的前一天清晨,钟贞去镇上的早点店买早点,意外遇到了初中的好友家敏。   初中时,家敏坐在她斜后位,是个温柔、软心肠的女生,说话也细声细气,初中毕业后,她分数不理想进了弇城的职高,她则顺从安排进入高中。   分道扬镳后,许久没见,两人聊了会,家敏和她要了家里座机号码。   “我爸妈到外面打工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她柔声问钟贞,“之后约你出来玩,可以吗?”   钟贞很爽快答应了,“行啊。”   …   三天后,座机铃响了。   钟贞换了身衣服,风风火火地下楼,和两位长辈知会了声。   在庭院打太极的爷爷细问:“去哪白相啊?”   钟贞正在玄关换鞋子,“和家敏约在奶茶店。”   “哪的奶茶店?”   “就以前我初中学校那条路上的奶茶店。”   奶奶解下身上的围裙,关切道:“回来的啊晚?”   “应该不……”她犹豫了会,“可能晚一点,夜饭就在街上解决了。”   爷爷忽说:“让哥哥陪你。”   钟贞怔住,“啊?”   奶奶开口:“冷天头,日头落得早,你不要想现在街上冷冷清清就没啥事体了,小姑娘家的,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太好。”   钟贞半张脸埋在裹脖子的围巾里,眼神不太情愿,“可是,哥哥也不一定高兴陪我。”   话音没落,萧珩正好从楼上下来,两老辈便问了他。   萧珩点头,“我有时间陪钟贞。”   老夫妇欣慰,“哥哥才懂事,钟贞,你不要老自说自话。”   既然决定了,她只好答是。   …   天一冷,老街长长的弄堂里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关在屋里准备过年。   南方深冬与北方不同,湿冷是刺到骨里。   钟贞有点闷闷不乐,偷看一眼萧珩,拉下一点围巾,露出嘴巴,说:“我不太想你去,不是什么别的,你别多想。”   萧珩:“嗯。”   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   她跟上他的步伐,继续说:“我和你说,我也就和初中的同学一起聊聊天,也没什么的。”   “嗯。”   还是这样。   “不是男同学,是女同学。”   萧珩扫了眼钟贞,“嗯。”   “你去也没什么……就是会很无聊……”她试图解释,“女生嘛会聊的那些,你听得都很无聊的……”   他不说话了。   钟贞走到他面前,挡住他去路。   “萧珩,要不……你在奶茶店对面的书店呆会,我今天和她们早点结束,然后我们早点回去?”   萧珩微勾唇,“也好。”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   镇上初中一条街的奶茶店老板是本地人,吃住在楼上,楼下开店很方便,春节前天天营业。   奶茶店门店不大,一楼六张桌子和随意搭配的椅子,多余椅子部分被放在角落。   钟贞拂开透明软门帘,踏进店里,随即见到了家敏和另一个女孩。   他们坐在靠墙的位置,两人正抬头看电视解闷谈天。   桌上摆着两杯喝剩的珍珠奶茶,一盒炸翅,一盒鸡米花。   店内开了空调,还算暖和。   钟贞在两人对面坐下,家敏推了吃的到她面前,笑眯眯的,说:“你点吧,今天我请客。”   她正想拒绝,坐在家敏身侧的女生看向她,叫道:“钟贞。”   钟贞打量这个短发女生,零下的温度,她穿了一件米白的薄毛衣,外套一件卡其色的大衣,着实有些单薄。   女孩生了一双桃花眼,眼梢上翘,瞧人的神态分外勾人。   “王雯?”   王雯吸了口珍珠奶茶,笑说:“钟贞,初三那一年,我还是你后桌,你忘得太快了。”   钟贞自然记得,王雯,他们那一届年级里传得名声最烂的女孩。   传言她作风实在不行,初一那年,在别人还似懂非懂的年纪,就和男朋友有了实质的关系。初二时,和他们班里,先后两个男生拍拖过,又和隔壁班的男生有过纠葛。   在学校里名声败了后,她就找校外的社会青年,处对象,跟着玩跟着混。   她对她眼见为实的印象,停留在几次午休时,见到她脖子上没消下去,故意露出来的吻痕。以及,她拿着校外男朋友的智能手机,在课间和他们周围一窝人炫耀。   总之,钟贞对她印象,不是没有,是不太好。   钟贞转话题,“你现在在哪读书啊?”   王雯搅了搅杯里的珍珠,说:“和家敏一样,在职中啊。”   “念什么啊?”   “会计咯,”她支着下巴,“家敏还念机电呢,厉害。”   家敏在旁抱怨,“机电都是男生学的,我根本听不懂。”   钟贞直觉王雯不是什么好聊天的主,一下也打不开话匣子,遂点了一杯奶茶。   家敏边刷空间边说:“王雯,你是不是和我们机电的一个男生……”   “别瞎说,”王雯打断她,拿腔捏调地说,“人家是有男朋友的。”   “哪的?”   王雯看向钟贞,浅笑,“你们弇高的啊。”   家敏乘胜追击,“怎么样啊?”   她脸上笑意愈深了,“长得还行,成绩也一塌糊涂……不过他家有钱。”   “照片照片照片……”   说话间,又有两位女生进了奶茶店。   她们这桌不由静了静。   都是一个镇上的,年龄相仿的面孔大多熟悉。   眼前两位女生,都戴着眼镜,一位齐刘海披发,另一位扎了一尾松松的麻花辫。   钟贞记得,这两位女生和她们同届的,初中都在镇上念,不过中考后命运不同罢了,这两位是弇城最好的高中,弇一高的学生。   家敏也认出来了,低声说:“弇一高的。”   王雯不屑地切了声,“弇一高的,了不起了……”   齐刘海女生不禁往这望了眼,那眼神,仿佛将他们当做女流.氓。   一高学生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感。   两人对他们并不在意,点完东西后,便坐在他们旁边一列的第二桌。   钟贞偷偷瞄了眼,那两女孩低声笑语地聊了会,光看,似乎就比他们这桌有文化。   不过五分钟,麻花辫女孩就从包里掏出笔和习题,齐刘海女孩在旁指点,两人讨论着。   不知为何,王雯极为讨厌弇一高的学生,对家敏说:“我们聊天,吵死他们。”   家敏尴尬地啊了声。   王雯便开始唱独角戏地和家敏讨论电视剧的精彩。   奶茶店气氛陷入怪异。   直到王雯演不下去,翻了一记白眼,扭头看向面前神游的钟贞。   她喊:“钟贞。”   这时,奶茶店又进来一位客人。   店内共两桌客人,五个女孩,她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来人吸引。   萧珩没看任何人一眼,径自点了一杯奶茶,挑了没人会坐的门口坐下。   落座的那瞬,钟贞一颗心悬了起来。   五分钟后,有女孩按捺不住了。      ☆、三十九   奶茶店门口放着一列书刊架,封面花哨的杂志居多。   萧珩站在那挑选。   王雯陡然起身,走到书报架那,余光留意地打量萧珩。   他从中抽出一本,她便伸手去取书。   两本书码放得有点挤。   萧珩适时收手改换,拿了别的书。   王雯将手上的书扔到桌上,走过来坐下,脸上挂着笑。   钟贞盯着萧珩的手。   家敏轻咬吸管,轻声问:“怎么样?”   王雯眼神若有若无瞟向那处,“你去看一眼,就晓得了。”   “多好看?”   “去看了,我保证,你今天晚上满脑子都是他。”   家敏微微惊诧,不由扭头去看。   王雯见钟贞心不在焉,“钟贞?”   她回了神,“嗯?”   王雯看向她,目光闪烁,“有五块钱吗?”   家敏突然插进来,说:“我上次的两百你还没还我。”   王雯回得很快,“开学就还你。”   家敏闭上嘴。   碍于情面,钟贞摸了口袋,她出来玩时带了现金,面值最小的是十块。   王雯见到那十块,眉眼一弯,“谢谢啊,我去买个东西。”   家敏眼看王雯离开这,对钟贞说:“你干嘛要借她,她是有借无还的。”   钟贞不知要怎么回,“同学嘛。”   弇一高那桌的两位女孩蓦地收拾东西,桌面变得干干净净,她们拉开椅子又抬起轻轻推好。两人找了另一位置面对面坐下,离门近,身后就是低头翻杂志的萧珩。   背对萧珩坐下的麻花辫女孩握着习题本和笔,转头先朝他开口。   家敏轻轻啧了声。   钟贞咬住唇。   萧珩眉眼冷淡俊美,有种不真实感。   女孩将今年联考的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题目放到他桌上。   老师解析有,但她们疑问很多。   家敏趴在椅子背上,佯装看电视,观察着那处,忽说:“矜持。”   先用学习拉近距离,再一步步接近。   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珩没看题目,递还给她们,语气自然,“抱歉,我数学不好。”   女孩有些失望。   钟贞只见到他和她们说了话。   萧珩太招人了。   她原本是想把他藏起来的,她一点也不想和他坦白她的自私、独占欲。   在学校见到别的女生和他搭讪,她会嫉妒。   见到他同班的女生问他题目,她会嫉妒。   她不是完美的情人,也做不到可爱的妹妹。   这时王雯从外回来,眸光在萧珩身上长长停留。   她买了一支笔,一小包纸巾。   她将笔递给钟贞,抽出一张纸巾,说:“写。”   钟贞收回目光,“写什么?”   “我的手机号码和Q Q,哦,对了,还有我在弇城跟人合租的房子地址。”她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之后总归要见面的,说不定约出来一起玩玩呢。”   她报一个,钟贞在纸巾上写一个,写完,王雯叠起收好。   不经意间,弇一高的两位女孩离开奶茶店。   家敏和王雯说了几句,王雯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萧珩,突说:“家敏,你去。”   家敏脸颊一烫,摇头,“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女朋友了……”   王雯嗤笑,“有女朋友怎么了?我还有男朋友呢,我都想……”   她喝着奶茶,不说下去了,转而怂恿家敏。   家敏羞赧,“我去和人家搭讪,总要有理由吧,不然很尴尬……”   王雯将笔塞到她手里,“就问他这掉地上的笔是不是他的。”   家敏被她推出去,手里攥着笔,硬着头皮走到萧珩面前。   她紧张地把笔扔到桌上,“这,这,这个笔我在地上看见……”   他抬头看她。   她结巴得更厉害了,“不……不知道——”   他垂下眼眸,“不是。”   家敏铩羽而归。   王雯没好气地翻白眼,“笨死了。”   说完,她亲自上阵。   “不好意思,这是我同学的笔,落在你这了。”   王雯指着他面前的位子,说:“我能坐会吗?那边空调打得太热。”   萧珩没说话,也没看她。   她抽了两张纸巾,一张放在萧珩手边,“那两个是我同学,你以前也是镇上初中的?”   “初中同学?”   王雯心下一喜,“是啊。”她不免试探,“是……对她们……?”   他连敷衍的回应都吝啬。   王雯笑着,“我和她们很熟,她们的底我都知道,都没男朋友呢。”   萧珩面上一冷。   她没看出什么,继续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手边的纸巾,隐有黑色字迹。   他翻开看。   “再见了。”   点到即止,王雯叫了家敏,和钟贞匆匆告别,两人便先离开了。   她终于在他面前坐下。   钟贞托腮注视他,细细打量喜欢的人好看的眉眼,心下躁动难平。   “同学艳.福不浅。”   萧珩看墙上的钟,“时间很早,我们可以回去了。”   钟贞不依不饶,“聪明矜持的你不喜欢,温柔文静的你不喜欢,漂亮轻浮的你不喜欢……萧同学的喜好真难琢磨。”   也不是。   萧珩端详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她是他打破常理的存在,也是他有悖常理的存在。   钟贞看到那张纸巾,眼神厌恶,“扔掉。”   萧珩注视她,“好。”   “她想勾引你,还当着我的面,”钟贞揉乱了那张纸巾,扔桌下的垃圾桶,“还骗我让我写字,你还看了。”   钟贞倏地抬头,“你为什么要过来?”   明明把他藏得好好的。   她无力又气恼。   萧珩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不希望你的时间,花在除我以外的人身上太多。”   她一愣,“为什么?”   萧珩轻描淡写道:“我会嫉妒。”   “因为,我想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你只亲吻我,你会在想做.爱的时候只想要我。”   这些话,他想和她说很久了。   他说的是想,而他的内心是将想换成一个字——要。   我要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你只亲吻我,你会在想做.爱的时候只想要我。   …   正月初一,亲戚带着小孩来家中做客。   三个小孩,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皮得不行,在家中东碰西碰,小女孩可爱软糯,三四岁,正是讨人喜欢的年纪。   钟贞坐在沙发上抱着她,和她玩耍。   萧珩皱眉坐在她身旁。   玩会就乏了,钟贞放下孩子,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她慢慢躺下,脑袋枕在他大腿上,一面在意里屋大人们的热闹谈话,一面说:“要是有小孩长得像你,我会特别喜欢。”   萧珩手指抚过她的长发,屈指绕了几圈发丝。   她有点不满他的沉默,扯了他衣角。   他开口:“长得像你,我勉强喜欢一点。”   钟贞撇嘴,还勉强喜欢呢,多勉强啊。   萧珩指腹摩挲她鬓角的肌肤。   长得再像你,也不是你。   但她乐意,他就应了。   长辈从里屋出来。   钟贞随即坐好,开电视,翻了一圈频道,最后只有一个动画片。   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排排坐好,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动画就是最大的吸引力。   钟贞也饶有兴味地看,等年初一的开饭。   萧珩在她身旁看书,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数学逻辑锻炼多了,他就怀念物理的无限可能。   柯南这集是山庄绷带怪人杀人事件。   钟贞又越看越怕,几个小孩捂着眼睛看,小女孩早跑开了。   “萧珩……”   萧珩扫了眼,“嗯,我听着。”   直到这集将要揭秘,频道卡着这儿,开始放广告。   她推了推萧珩,问:“凶手是谁。”   她才不信他有这么神。   “高桥。”   “你看过?”   他没多想,“可能吧。”   结果和萧珩说得一样,钟贞突发奇想,“你要不以后当刑侦警察?我看你很有天赋。”   就一集电视剧和一集动画?   “不对,”她又摇头,“这个比较危险,你当法医吧。”   这时,长辈开始张罗吃饭。   萧珩合上书。   钟贞握住他手,问:“你有什么想法啊?”   他掐了她腰,语气稀松平常答:“什么效益最高,我就做什么。”   天才的境界,她懒得去想。   ……   二月中下旬,高二开学。   开学那天学校门口混乱,钟老师便让兄妹下车步行进校。   钟贞所坐位置的车门靠马路外,她见萧珩下车后才下去。   钟老师叫住她,“贞贞。”   钟贞回头,还没拉上车门。   “晚些时间,在你们上自习之前,你们今天是三点结束,六点零五上自习对吧?”   她点头,开学日也就领书大扫除听各种领导讲话。   “爸爸三点半在校门口等你。”   …   三点半,春寒料峭。   钟贞在校门那等待,这处是个冷风口,她缩着脖子,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   她张望着门口停泊的车,心中好奇。   很快,熟悉的白车驶来,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没有她期望的人。   她等来的是妆容精致的秦淑原。   女人下车替她拉开车门,直说:“是我和你爸爸说的,我怕说要见你,你会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钟贞反问她,“我背上的伤,阿姨忘了吗?”   秦淑原维持着端庄姿态,微笑,“我今天不是和你说这事的。”   “我这里有一件关于萧珩的事情,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只告诉你,你要听吗?”   ☆、四十   有关萧珩的事情,钟贞没什么抵抗力。   她坐在后座沉默,秦淑原问:“想吃什么?”   钟贞望窗外的车水马龙,被一辆难得一见的奇异车吸引,“阿姨,我今天还有晚自习,明天有摸底考,晚饭我在学校吃。”   “而且,您不是说要告诉我哥哥的事吗?现在要三点半了,我回学校还要吃晚饭,赶着去上晚自习,阿姨,不要浪费时间。”   女孩声音低柔清澈,执拗又干净。   秦淑原收了笑容,她将车停靠在时代广场马路上的车位。   腰上别着黑色小包的人走过来,敲了敲驾驶位。   秦淑原降下车窗将临时车位费给了,那人便走开。   她打开车上的储物格。   钟贞见她抽出一根烟和一个打火机,翻开铁盖。   尼古丁的味道在鼻间缭绕。   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秦淑原接通了,那头的人说:“淑原,我又回北京了。”   秦淑原瞧着后视镜里无所事事的钟贞,笑了,“怎么又回了?”   “还是那件事,这几年一直没搞明白,”那人停了下,又说,“而且他父亲这个月初生日,他被派美国也不能回来,我就来陪老人家过。”   “你呢?你在哪?”   “在小地方。”   挂掉电话,秦淑原在窗口抽了会烟。   钟贞不喜欢烟味,她好奇的时问过萧珩,萧珩说不抽,他说烟很脏。   会一路缠绕,脏到身体里。他有洁癖。   在钟贞背上那道疤存在后,秦淑原对她有时会表现与从前不同的一面,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秦淑原。   她手搁在窗那,看着烟灰一截截掉。   “我就不懂,”她皱起眉,显出很费解的神态,“萧珩有什么好?我苦口婆心提醒你,你还不相信我?”   她似乎觉得好笑,摇头重复,“你还不相信我……”   烟头落到车内的垃圾桶。   秦淑原说:“钟贞,以后你会相信我的。”   钟贞听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不想说什么。   “我不是萧珩的生母,这事他应该和你说过了。”   钟贞目光落在秦淑原手上的翡翠戒,“嗯。”   “那我和你说一件他不知道的事。”   翡翠通透得像清水,荧光明亮。   她眼皮轻跳。   “有人在找他。”   ……   三月中旬,全省高二迎来高中三年学涯中最紧要的一仗,小高考,即学业水平测试。   省内文理分科后,采取三门主课辅加两门小科目参加高考的形式,剩下的小科目便通过高二下学期的学业水平测试结束。   学业水平测试只要求学科达到及格的C,但若有一科不及格,便无法参加高考,其考场要求严格,与高考相当,因而被省内师生统称为小高考。   而学科若达到A水平,便在高考中增加一分,若四科全A,高考加五分。   当年口号和往年一样,保B争A。   在这情况下,小高考便热闹地吹响了高考的前奏。   弇一高、弇二高、弇高实验班学生,目标是多多拿A。   到了高二十五班,班主任李老师敲了敲黑板上的小高考倒计时的天数,扶了扶眼镜,说:“同学们,我对你们的要求不高,你们,只要都能过小高考就行,别不及格就好,别高考的边都还没摸到就□□下来了,其他都行,拿A么,这种因人而异的……”   弇高由于普通班学生水平参差不齐,学校便下令,在小高考考前一周,主课为小高考让行,主课改成自习课,学生们便蜂拥去找小科目老师。   最后一轮模拟考结束后,钟贞只有物理险过,另几门都达B了。   那天放学后,物理老师专门叫同学喊了她去办公室。   学校副科老师少,一到小高考时期,各个副科老师同时兼顾三到四个班级,身心俱疲。   物理老师躺在躺椅上闭目小睡,钟贞站着不知怎么开口。   这里是弇高高二副科老师的办公室,她四处张望着,不期然见到了萧珩。   她怔住,耳边又回荡那日秦淑原的话。   钟贞回过神,看到他身旁是高二一班的班主任,一位严厉严格的数学老师。   他们在看一位副科老师电脑上的模拟考成绩表格,两位老师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萧珩神情寡淡。   钟贞在这静悄悄的格子间里偷看他。   萧珩一直没发现。   距离不算远,不过她这位置偏,在格子间的一角。   他侧脸对着她,鼻梁又高又挺,偏生冷淡,令人感到高傲不可接近。   钟贞心痒得不行,眯着一只眼,指尖描摹他侧脸显眼的轮廓。   这时,身后的物理老师蓦地开口:“哟,朱老师、沈老师。”   那两位老师不由望来,萧珩抬眼就发现钟贞。   她心虚地用物理书遮脸。   物理老师见他们身侧的萧珩,问:“怎么样啊?”   萧珩算是弇高老师中无人不知的学生了。   班主任:“模拟考四科全A,没问题的。”   物理老师点头,“你这学生厉害。”   完了,又发现她杵在一旁,说:“你怎么才来?”   钟贞支支吾吾,“我同学刚喊我来的……”   老师扶额,叹气,“你知道你这回模拟考很危险吗?要这回是正式考试呢?差两分,你就没法高考了知道吗?”   钟贞直点头。   老师直叹气地从躺椅上起来,坐在椅子上,抽出她的卷子说:“你饿吗?晚饭能晚点吃吗?这张卷子我要给你好好讲讲,到底哪些不会哪些还稀里糊涂的,你都要和我讲清楚,都到这个关头了,也别拎不清了啊……”   钟贞只能点头,老师便展开卷子和她讲解。   他从她身旁经过时,钟贞有点心不在焉。   因为,有点丢脸。   …   五点半,萧珩离开老师办公室。   他下了楼,路经高一年级时,几个高一女生故意绕到他身前,又站定转头和同伴打招呼。   她们为了看他一眼。   这种招数他见过无数次。   在他看来,没有一个能比钟贞做得让他喜欢。   她要故意绕到他面前,再和身后同学打招呼的同时望向他——   他大概会在她目光还停留在他脸上,微张着唇,还没和同伴打招呼的时候,就克制不住地将她抵在走廊一侧的墙上,低头就吻。   然而,她没有这样故意做过。   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   某个瞬间,萧珩突然发现,在平常那些女生用在他身上的所有招数换成是钟贞后,一切都变了,前者他厌恶,后者他喜爱。   她要这样故意做了,他很难去忍住。   出了校门,萧珩按着记忆,来到学校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的居民楼是早年的小区,楼体有些破旧颓败。   萧珩进了一栋居民楼,走到三楼,在302的门口摁下门铃。   里头没动静,屋内没人。   他记忆力一向很好,过目不忘,就是这里。   于是,萧珩便站在门口等。   老小区内墙壁被统一刷白,多年下来墙上痕迹斑驳,墙面泛黄,墙根生潮。   在他面前,有一口小窗,绿色的枝桠低斜着,风吹微动。   高跟叩出的声音渐渐近了。   两位女孩有说有笑地从楼下上来,见到萧珩明显地一愣。   王雯随机应变,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朝随行的女孩解释,“我认识的,他来找我的。”   女孩眼中流露艳羡。   她低头打开门,拿眼角余光瞥萧珩。   王雯故意靠近,柔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萧珩不着痕迹地避开,“你说,你对她们都知根知底。”   随行的女孩进了屋子,招呼王雯和萧珩进去,萧珩直接拒绝了。   王雯便笑,说:“他和我要单独说点。”   门关上。   王雯笑意愈深,“你想知道谁的?还是说……”她挑起眉,“都想知道?”   他对她的矫揉做作毫无反应。   她问:“你想知道谁的?”   “钟贞。”   王雯有些微诧异,脸上又回复笑容,“好啊,她可是我初中老同学了,初三那年,我还是她后座呢,我告诉你成啊……”   “但你,要陪我玩会……”   ……   三月结束,小高考落下帷幕。   一个月后,分数出来,钟贞物理险过,萧珩仍然出色得一如既往。   这场仗打完后,又是每学期一至的期中考试,学生们马不停蹄地开始复习。   考试后,萧珩又被寄予期望开始准备新一轮的理科类奥赛。   听说他有组内专门的老师进行跟踪学习,所以钟贞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越来越喜欢在夜晚和他见面。   她心中隐瞒了事情。   夜色会让他不这么在意她有时的走神。   她开始很少和他说话,想表达的时候就吻。   一面她又忧虑不交流的坏处。   有一天晚上,钟贞明确地告诉萧珩,“我和你一样。”   “我想要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你只亲吻我,你会在想做.爱的时候只想要我。”   她说:“你要是和别人做这些,我会嫉妒。”   她想了想,又补充,“不,是会嫉妒死。”   …   期末考前的周末,弇城图书馆。   钟贞拉着萧珩来这。   萧珩坐在她对面,他们找了一个很偏僻的位置坐下,复习做题。   一个多小时后,钟贞看着模拟卷和数学头大,乱发了一通小脾气。   她一边念叨怎么办一边抬头。   萧珩撑着脸颊,闭眼像在睡觉。   她知道他这几天很疲倦,白天学校老师跟着学习,晚上她还不让他省心地问问题。   可明明早上还说不困要陪她的。   她不懂他。   萧珩的睫毛又长又密。   钟贞忍不住低头盯着去数,数了一小半,就没耐心了。   兴许性格使然,他的唇瓣的线条轮廓清冷,抿成的直线也很冷淡。   有时她也觉着奇怪,明明亲过那么多次,昨晚还吻过,可只要每次一看萧珩,她就很想吻他。   他的冷使她着迷。   仿佛她要不断地打破,才能得到一点点的成就感。   四周,没什么人。   钟贞拿起一张卷子,挡住脸前。   她轻轻地倾身靠近他。   慢慢地,碰到唇的轮廓。   吻,也不算吻。   她不想吵醒他。   他们唇间隔着一张薄薄的卷子。   她为偷吻的顺利而窃喜。   直到面前的人睁开眼。   萧珩醒了。   钟贞还没来得及反应,卷子就被夺走,扔到了桌下。   他的手掌搭在她颈侧。   手指曲起,她被他抬起下巴,一个真正的吻落下来了。   ……   这年八月初。   一切开始降临。   包括他们间的隐秘关系。   ☆、四十一   八月初,钟贞有个班级聚会。   西西电话来说,是十五班和艺术班一起,听说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会来玩,大家在暑假不是补课就是写作业,都闷死了。   萧珩那天有事,要返校将完成的赛题交给老师。   走前,钟贞送他到玄关。   她换了件纯白连衣裙,样式简单,纽扣在后背,是幻色的贝壳扣,沿脊骨笔直扣到腰际,乌檀色的发披在肩头,衬得她肌肤白皙胜雪。   穿过她的头发,绸样的触感,他手掌托在她后颈,指腹轻触她唇瓣。   萧珩看着她,低声告诫:“别喝酒。”   钟贞不说话,直接吻他指尖。   他突然不想走了。   今天家中只有他们。   萧珩将她抵在门上,问:“你们班有多少男生?”   钟贞望着他的脸,有点数不清了,“没多少……”   他神色微冷。   钟贞踮脚吻他,“全部是男生,都没一个比你好看。”   …   下楼后,萧珩在门口坐上一辆出租。   女孩坐在后座另一侧,眉开眼笑,她手搭过来,他眼神冷冷地扫过去。   王雯讪讪地收手,说:“等到了那,你再陪我会,我就把上次没说完的告诉你……”   她注视着他,“钟贞初三那年,发生过一件事……”她眼里勾着笑意,“你算是找对了人,没几个人知道她那件事,你想要了解她的话,这件事不能错过……”   萧珩眸色渐暗。   “一个女孩子……要我的话出了这事,我还有什么心思上学。”   王雯扭头看窗外车水马龙,“我本来以为,她当初不会上高中呢……”   …   暑假的班级聚会,只来了十几个人。   饭桌上互不认识的都说上几句了,气氛融洽。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也有别班的女生跟着男朋友来的,都是普通班的同学,彼此也没距离。   中饭结束后,班长提议去唱K,得到一众支持。   他们过马路时浩浩荡荡。   西西拉着钟贞,在她耳边小声说八卦。   他们要去的KTV在县府街上,县府街是弇城年头最长远的一条街,路两旁栽种的高大法国梧桐树龄有三十多年,将两车道柏油路掩在斑驳树荫下。   KTV在一家老庙黄金分店旁,走过窄而阴暗的过道,坐上电梯,二楼以上就是开阔、装修金碧辉煌的K厅。   墙壁地砖穹顶,闪烁缭乱的金银色,与镜面色的结合让空间有了一种迷幻之色。   西西拿着手机,在墙上一面镜面色前挽着钟贞玩自拍。   她拍了几张,撇嘴,“你腿太细了,显得我腿太粗……”   一位带了女朋友的男生请客唱K,付钱时,女生凑上前亲了脸颊,一些人开始起哄,另几位男生在柜台前点了些零吃汽水啤酒。   他们要了最大的包厢,没想十几个人坐上去嫌挤,男生开门喊服务员加转椅,这时隔壁包厢有人出来,那人一瞧是一个班的同学。   原来隔壁包厢还有好些人同校同级的学生,还有些女生不愿意和男生一起的,就去开别的包厢唱K唱到嗨。   那人笑说:“今天这KTV被我们学校包场了。”   包厢内沿墙的长沙发呈U型,钟贞和西西坐在最后,离点歌单机器最近,班长主持现场,说话筒有限就先每人一首,从门口的位置开始,谁要唱就拿话筒,点歌由西西和钟贞负责。   头顶宇宙球灯旋转着绚烂的光。   耳旁音响声说笑声轰鸣不已。   有人提议说玩大冒险,说着就将一盒卡牌拿出来,是早有准备的。   玩游戏的玩得风生水起,渐渐地没人唱歌了。   西西将一瓶啤酒递给钟贞,在她耳边说:“喝!我从他们手里抢下来的。”   钟贞爽快拉开易拉罐环,白沫从她手背上流下,啤酒是冰过的,她猛喝了几口,一罐就见底了,西西在看班长他们玩真心话,笑着出丑的男生,扭头看见她一罐没了,有些诧异,又将手里没开的一罐递给她。   啪嗒一下,拉环又落地。   有位男生蓦地站起来。   他选择大冒险,被要求去隔壁包厢对一位女生告白。   门打开了,门外走廊的地灯光透过一层暗色玻璃,跟雾似的漫延。   西西好奇地跑过去看。   漆黑迷幻的包厢内,只留钟贞一个人。   她手上握着啤酒罐,点了一首歌。   …   萧珩从包厢中抽身。   不远处有一群年龄相仿的高中生不知在玩什么,夸张的哄笑声传到走廊的另一端。   他走近了,有人认出他,周围倏地静下来。   他神情寡淡地穿过人群,低声说借过。   各回各包厢。   也不知是谁突然喊:“年级第一。”   班长打开包厢厚重的门,正等门外的同学一齐进来,冷不防发现站在沙发上要开唱的钟贞。   音乐前奏甫一响起,就有人来了。   所有人在他身旁自然形成围成众星拱月的架势。   他一进来,就见到钟贞。   她朝他做了飞吻。   有人开始等着好戏。   “这首歌,送给我喜欢了两年的萧珩同学。”她兴奋地说完,给自己鼓掌,音响里传出闷闷的掌声,看下众人,似乎都神情呆滞,她不满,“鼓掌呗,给个面子嘛……”   零落的掌声稀稀拉拉。   他没有任何动作,薄暗中显得冷情。   看来,这回会成为笑点的。西西着急地想上去拦住钟贞,被班长截住,班长低声说,别急,看看告白后的情况……   她笑着,将沙发当成舞台,一字一字报歌名,“处处吻。”   “你爱人吻却永不爱人   练习围浪但是怕熟人……”   斑斓光掠过他和她的脸庞。   他的神情冷若冰霜,她在台上眉眼飞扬。   “你小心,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   总会再捐给某人”   所有人一言不发,气氛降至冰点。   她仍然自顾自唱,眼神迷离地望着萧珩。   他也看着她。   今天的白裙,将她衬得更像一只纯净羔羊。   只献祭给他的。   一段间奏结束,她继续。   “每晚大概有上亿个人   在地球上落力的亲吻”   咬到‘落’字,她跳下沙发。   她边唱边走到他面前。   “你小心 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   总会再捐给某人   一吻便偷一个心   一吻便杀一个人   一串敏感一串金   一秒崎岖的旅行”   再绚烂变幻的光,也没有此刻的钟贞耀眼。   她的手搭上他的肩,倾身,眼底的潋滟足以教他目眩神迷。   “别了他他吻她他吻她吻他吻她   延续愉快过程   下个他他吻她他吻她再跟你结束这旅程”   她轻推他,笑,“多得你这煞景”   下一秒,她又靠近他。   “你小心一吻便颠倒众生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总会再捐给某人   一吻便偷一个心 一吻便——”   她的歌戛然而止。   猝不及防,后背抵在墙上,她很迷茫,慢慢地抬头看他。   萧珩毫无征兆地吻下来。   他记得歌词。   一吻便杀一个人。   杀他吧。   她勾住他脖子,她不吻,只他在热烈纠缠。   她在他耳畔喘息,认真说:“这位同学,我喜欢你。”   萧珩还是冷冰冰的,“我不叫这位同学,我有名字。”   钟贞笑,“萧珩,我喜欢你。”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哥哥,我喜欢你,钟贞的意思是,钟爱忠贞于你。”   他微怔。   最后半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   反应过来后,萧珩拿起掉在地上的话筒,对着身后的众人,缓缓说:“我要说一件事。”   她眨了眨眼。   “是我追的钟贞。”   放下话筒,他握住她的手朝外走,众人后知后觉让出一条道。   她凝视他的脸庞,忽明忽灭。   走到外面,萧珩重新开了一间包厢。   还没走进去,钟贞甩开他的手,站在原地。   “你一点也不高兴,”她低头说,“你刚刚不应该说那句话的,会有人误会。”   “误会什么?”   “你又不喜欢我。”   萧珩平静地望着她,“钟贞,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四十二   这瞬,身体的发条仿佛生锈了。喉间眼眶止不住地涩得生疼,让她想要掉眼泪。   钟贞倏地往回走,头也不回地推开了一间门。   她躲在门后擦眼泪。   不哭一场,眼泪会流到心里,她喜欢直白地宣泄,但不想当着他的面。   门被推开,她看着脚下光影的分界,像把凌厉的刀,钟贞往后紧贴住墙,在刀刃上轻轻踮起了脚。   外面的人不知她安危地开门,遂又关上了。   萧珩反手锁住了门,喊她名字。   钟贞突然开口:“没有人会信。”   他走近她,“我会让他们相信,我会让所有人都相信……”   她声音颤抖,“我不信呢?”   萧珩应了声,“不冲突,”他说,“我永远信你。”   她转身从更深的黑暗里找到他。   他比她先一步。   后背轻易地被抵在冰凉的门上,贝壳扣压住了脊骨,下陷。   他给予她少得可怜的自由。   她捧起他的脸,闭上眼,一场愉快的深陷。   他怕她出尔反尔,轻捏住她下巴,一点点吻进去。   手掌覆在她背上的蝴蝶骨。她被困在他身前,犹如蝴蝶被钉住了蝶翼,她飞不走。   吻在她身上游走,欲望深渊无穷尽。   莹亮的贝壳扣被他解开几颗,微凉的手探入,抚摸她清晰的脊骨,而她的皮肤是干净柔软的初雪。   暗扣被解掉,她埋在他肩窝,全部喘给他听。   指腹压在她的乳.尖,她难受地攥紧他的衬衣。她的身体一定认得要占有她的人,所以背叛了她,她的身体非常听他的话,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贞费力地踮脚,凑近他,“萧珩,我想要……”   他没说话,甚至没抬头。   她有些失落,“你不想?”   他声音冷冷的,“我做梦都是和你做的。”   萧珩托抱起她,她的双腿自然地环住他的腰。钟贞喝了酒,脑袋混沌,问:“什么意思?”   他的手在她裙摆之下。   底裤布料湿透,他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轻轻地来回勾画。   她说不出话,只有喘息。   很痒。   像羽毛拂动,她的欲望摇摇欲坠。   她以为他永远会这么轻。   直到他的手指狠狠地进入。   可她什么也没得到。含住的是湿透的布料,不是他的手指。   白裙后背的贝壳扣一颗颗被解开,他的手沿着她颈线滑下,低头去吻她清晰的背脊,手上的肆虐没停过一分一秒。   钟贞越来越想吻他,看不清情况,她手脚挣扎了几下,开关被碰开,亮起的瞬间两人跌入沙发。   宇宙球灯下流光溢彩,转瞬明灭。   萧珩那张精致俊美而平素没什么情绪的脸,也有了一些人间颜色,不可方物。   她在他眼中迅速迷失自我。   棉白的内裤掉至脚踝。   他跪在地上脱掉她的鞋子,脚上的白袜却留着。   她摘下文胸,身上还剩下白裙。   一束迷幻的光在她身上掠过,白裙布料轻薄,她胸前呈现柔软放.荡的轮廓,裙摆间清晰的湿痕,同她清晰的欲望,沉在他眼底。   裙摆掀至她腰际,他扣住她双手举过头顶,压在墙上。她双腿任他摆弄地顺从张开、曲起,白皙腰线绵延,没入漆黑尽头。   冷不防,他微凉的手指插入,指腹摩挲温热的软壁,他俯身咬住她□□舔,湿润四面涌来裹住他指尖,他抽出来,又送入。   她看着他的脸,似乎呼吸也被剥夺。   为他情动,成为她一种本能。   他指腹压住她欲望的源头,钟贞喘息不能地弓起腰,他突然低声唤,“钟贞。”   她张嘴想说什么,停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瞬,浑身软下来。   他抽出手,湿漉漉全是她的气息。   她身下,一幅靡丽景象。   他想坠入。   钟贞背靠沙发,歪垂着脑袋看他,掠过的光在她眼底生辉,她望着他,唇上被他吻得发红。   “萧珩,我所有的时间都属于你,你的时间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点……”   流离光下,他握住她一只脚踝。   萧珩做事一向是理智清醒的状态,一件事只做一次,不容差错。   旁人是理智,他是控制理智。   从前他认为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反复去做,浪费头脑思考、体力与时间。   直到她在他身下。   万事万物,追寻一个法则,因果循环。   她是善果,他得到善。   她是恶果,他得到恶。   他不信命运,他信钟贞。   第三次,萧珩完整拥有钟贞。   她身下又涨又满,他的侵占狠戾放纵,她在他身下哭,他就喜欢看她这样哭,哭得喘不过气,独独为他这样。   她哭了很久,之后就没力气了,她双手勾住他脖子,他仍然重重顶弄,折磨她,她的呻.吟里混含哭腔,他喜欢听。   “萧珩……萧珩……”她声音低哑,“哥哥……”   脚趾蜷起,她难耐地微张着唇,想说什么,又被他低头吻住,一句也说不出,她细碎的呜咽在他们唇舌间溢出。   迷幻如梦的光中,天堂是什么颜色,地狱又是什么颜色?   沉浮间,她对他说:“外面下雨了……我听到雨的声音……”   他耐心地告诉她,“下雨,我也会和你做,下雨,我们也停不下来。”   她轻喘着笑。   某个时间,钟贞眼前渐渐浮现一支烟的画面,烟丝缠绕。   “有人在找他……”   “是他的亲生父母在找他……”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这件事,对萧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也没有立场骗你……”   “萧家,可不像我和你父亲……他的亲生父母会为他提供最完美的一切……”   “这个号码,我给你,你告诉萧珩后就打这个电话,或者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可以打这个电话……”   那天,她捏着号码很久,手心汗浸湿了纸片。   最终她将纸片扔了。   他不属于他们,他是她一个人的。   …   萧珩,哥哥……是你说的,你会永远信我。   是你说的,你要记得。   …   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她清楚她不配得到萧珩,得不到就得不到,没有答案就没有答案,比起未知的分离,这些都不算什么。   萧珩抚上她后颈,抱得更贴近了。   “以后不要再剪短发,”他微拢起眉,“那不好看。”   她吻他脸颊,嘴角上扬,“你喜欢我长发,我就一直留着。”   他莫名想起王雯的话。   “钟贞以前从来都不剪短发,初三下学期,她剪了短头发,戴一顶帽子来上课。”   “那时候离中考还有半个月不到,那段时间,她很少和人说话……她和以前很不一样,那天后,她一直很沉默,也不见她笑,临近中考前一周,她的事情传开了……”   ……   有些事,他永远不会问。   她愿意,就会告诉他。   只有他最清楚,死掉的过去再说出口翻开旧伤疤扯得血淋淋的滋味。   他不想让她痛苦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三   高三开学第二周,周三,萧珩被喊班主任谈话。   走过天桥,下到二楼经过高三十五班时,老师顿住脚步。教室窗明几净,班内正在上语文课。   “刚开学没几天,我们组里的老师就听到有学生说你和十五班的一个女生谈恋爱。”   实验班班主任的朱老师,一改上课严厉劲,语重心长。   “这种事,有的是流言蜚语,有的就不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现在已经高三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我也不和你多重复,你是好孩子,平常就让老师很少操心,一直为我们班级、老师、学校,带来惊喜。”   “……你现在还在学校,在一天,这心思就要放在学习上一天,还有一个月,你有一个竞赛,月底有月考,高三每周还有周测,期中、期末、大市名校的模拟考、联考……直到明年六月高考,你都不能放松。”   “我、任课老师和学校领导,许多人都对你寄予希望。”   朱老师提了提眼镜,扫眼面前班级内的学生,听课睡觉做小动作的都有。   这班级秩序一片混乱。   “你和他们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萧珩抬眸,一眼望到在记板书的钟贞,她趴在桌上写字,半梦半醒地低下头,笔不时动一下。   “萧珩,你一步都不能错,知道吗?”   他注视着钟贞,说:“我一步都不会错。”   好学生的思想觉悟都很高,朱老师满意地笑了。   楼梯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五班的班主任扶好眼镜,从长廊一端走来。   李老师点头打招呼,“朱老师。”他眸光投向萧珩,“校长那说要和他谈谈。”   ——   钟贞下午有节体育课,临要走时,被班主任林老师在门口截下。   李老师对她身旁的女生说:“你们先去上课,我和钟贞聊会,要到得迟了,就给体育老师请假,说是我有事找她。”   西西默默瞥眼钟贞,点头,拉着同学离开。   课间,走廊上学生来来往往,班主任先问了些班里无关紧要的事。   上课铃打后,李老师神色凝重地切入正题:“你和萧珩的事情,我们组里的老师都知道了。”   钟贞心下有数。高三开学没几天,就有以前高一时的同班女生跑来神神秘秘问她,这事真的假的,她自然说真的。   有人不信,又去问萧珩,他也点头了。   但不信的仍大有人在,也有人认为这是一场闹剧,萧珩不过随便应应。这情况是钟贞没预料到的,但这听起来失实的流言,倒也可以保护他们的关系。   毕竟大部分人相信亲眼所见。   她对萧珩的建议是,顺其自然,先高考为重,感情为辅。   而萧珩解着赛题,轻描淡写说:“那就让他们亲眼所见。”   之后放学,钟贞在学校楼梯间见到他。   初秋的傍晚,他穿和其他高中男生一样的校服外套,身影利落挺拔,眉眼轮廓鲜明,轻易夺人目光,周围景象彻底沦为深灰色的陪衬。   他的头脑与皮相是经过上帝之手的。清冷气质与过分理智,是不小心留下的缺憾。   她的步伐慢下来,身旁同伴比她快,没留心她。萧珩叫她名字,钟贞没应,接着她听到他和她同学的对话。   她一直和你们吃饭吗?   他的声音像冰川融水,有种冷色调的低沉,仿佛低垂的夜幕,压了下来。   那以后我和她吃饭。   ——   那天后,亲眼所见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关系完全坐实。   在弇高,校规明令禁止学生之间的恋爱关系。但普通班学生谈恋爱多得是,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很多,只要在学校不是太越界、不过分,也没有人来管。   萧珩是特例,学校对他期望很高,不容许他在高考关头出现差错。   钟贞也料到老师会来做思想工作。   李老师不紧不慢说:“今天上午,校长找他谈话,又让我来和你说说。我想,你心里也有分寸,高三了,一切都要为学习让步。”   “我以前也在班会课上说过,这个年纪男生女生间有好感也正常,但要保持在一个适度范围内,互相爱慕,互相帮助……”   “老师,”她犹豫地打断,“校长和萧珩谈过话了?”   “对,你们这事,请家长就免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萧珩对校长做出保证……”李老师蓦地顿住,叹气,“总之,老师支持你们在学习上共同进步,别的,等高考完再说,明白吗?”   钟贞松一口气,“明白。”   这显然是个好结果,比她想象的任何一种都要好。   “那你去上课吧。”   女孩如释重负地和他告别。   十五班班主任如往常地走过天桥,他在隔壁二楼的长廊中见到萧珩,他似乎又从一位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脸上神情模糊。   他想起每回见到这位天才,端着一张好看的脸,可惜神色寡淡,得奖第一也毫无喜悦,一次又一次取得的高分,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串数字,任课老师都比他激动。   他以前觉得奇怪,可后来想想,大抵天才都有些奇怪,常人也无法理解。   直到今天在校长办公室。   他听着萧珩对校长一条一条做出的保证。   “到高考前,如果我有一次考试掉了一个名次,您可以请家长。”   “假如竞赛我拿不到全国一等奖,错失国家队遴选,您也可以请家长。”   “我会最大限度拿奥赛奖,为学校争光。”   “在接下来高三最重要的模拟考中,我会竭尽所能,让第一名只落在弇高。”   校长听得笑眯眯的,“年轻人,就要敢于拼搏。你敢这么说,我就放你一马。但是你记住,很多事情都不要过界。”   朱老师也在旁附和。   其实这样处理,未尝不好。   朱老师在办公室私下同他说过,萧珩是聪明,少有的出类拔萃的聪明,但这就意味着难以掌控,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教了十几年书的老师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弇高需要他,需要他带来积极的影响。   这是个契机,既然萧珩愿意做出严苛的保证,校长自会通情达理。   而事情暂结,他出了校长室没几步,萧珩就来找他。   萧珩直说:“李老师,我课下会教钟贞,她考得好算她的,考不好算我的。”   如此一来,他对钟贞没有任何重话可说。   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师,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这位天才不止是头脑的聪敏,还有思想心智上的成熟。   这位天才的怪异之处,在于执着。   不像其他天才对某些高尖端领域的执着研究,也不像某些天才高智低能的极端表现。   他的执着,不在艰深的数理公式、优美复杂的钢琴曲谱、领域第一的辉煌成就。   他的执着在人,一个人身上。   为这个人,他可以达到任何顶尖。   非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就是——   执迷不悟。   ——   校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校老师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天午饭时间到,全校学生冲到食堂吃饭,钟贞则在空荡的教室等萧珩。他一来,钟贞就把数学中午作业递给他,问自己做下来不会的。   直到有同学进班,两人收拾去吃饭。   放学后,换萧珩在教室等钟贞。   两人每天轮流走一次彼此走过的路,算抵消了辛苦,这也是钟贞提的。   她说要平等付出,他就顺她意。   中午、傍晚、深夜,萧珩全天候三个时段辅导钟贞功课,还要兼顾准备竞赛,应付学校的考试。   他对她学习上的事越上心,钟贞对自己学习也就越上心,生怕他失望。   随后月考里,钟贞考了个不功不过的成绩,她小心翼翼给他看成绩条时,总觉他会生气。   月考是自己学校出卷,题目正规不偏不难,萧珩数理满分,语文英语两门文科加起来扣的分数不超过一双手,她有时不信,拿他卷子看作文,确实名副其实的高分。   萧珩清楚她几斤几两,学习这事对大部分人而言本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对她会花费多少耐心和时间,他从不去计算。   ——   高三上学期的时间在萧珩不断得奖和第一中悄无声息滑过。   期末,钟贞明显的进步为这场考试和这平淡辛苦的学期划上圆满句号。   高中第三年的春节,钟贞仍然拉着哥哥去镇上清静地过。   回镇上老街宅院的那天,青石板铺就的窄道上停满了漆黑名车,从街头延伸到街尾,清一色黑色的奔驰,反光镜那扎了一根红布条,似乎有什么喜事。   钟贞问身旁凑热闹的老人,“阿婆,这是谁家办喜酒啊?”   “没有谁家办喜酒,”驼背老人拄着拐杖,咳嗽几声,“是……陈家的孙子从国外回来哉,陈家高兴,一车队就进来了,像条鱼,进了死水,都出不去了……”   陈家。   萧珩望了眼,不远处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下车,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具体情形。   钟贞下意识握住萧珩的手,“我们走吧。”   他收回目光,“好。”   ☆、四十四   那天晚上,钟贞做了一个梦。   梦里,睁眼闭眼都是那片醒不来的迷红。   萧珩的声音萦绕在耳。   ——你骗我。你骗了我很多事。   ——你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钟贞,你真让我失望。   她开口要说,喉间瞬时哽咽发涩,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她心急如焚,眼泪生生夺眶。   是你说的,你会永远相信我。   画面陡变,少年靠在漆黑车身上,手中握着红色布条,他抬头看她,俊美如斯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她如被下蛊地往前走,来到他面前。   他的面容模糊了,变成另外一个人,眯眼打量她。   ——钟贞,好久不见。   半夜,她被梦魇困住。   萧珩俯身在她耳边唤她名字。未几,钟贞睁开眼,光线晦暗的屋内,她失焦的眼神触及萧珩,意识渐渐回转。   她搂住他脖子,靠近他,轻咬他的唇。想要继续时,他指腹抵住她唇瓣,细致地描摹勾画。   窗外老树枝桠黑影连成一片,明灭起伏中,他脸上表情很淡。   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萧珩……”   她忍了又忍,克制不住地抱紧他,脸埋在他怀里。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指间攥住他衬衣。   哥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   临近年底,秦淑原回了一趟北京。   候机室中,她接到一通意外来电。电话里,友人情绪低落,她安慰了几句。   隔天,两人约在北京一处胡同口见面,只消往里走几步,便有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一进门,仿佛回到上世纪的民国租界,精致复古。   这个咖啡馆鲜有人知,秦淑原在北京时常光顾这里。   友人在她面前坐下,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这种地方。”   “这儿的咖啡醇正,用料好。”   友人低头喝了一口,皱眉放下,“苦。”   “说点高兴的,”秦淑原搅动几下咖啡,垂眸看这深褐色漩涡,白色浮沫从杯沿流下,“他驻外多少年了,今年有消息要回来了吧?”   “嗯,是说要回了。”   “这下你要长住北京了,想好之后的打算吗?”   “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区别,教教书。”   秦淑原抬眸看她,“你那不是教书,是艺术。”   “我记得你大学那会,有一场你的独奏会,那首压轴的曲子,我一直记着。”   友人怔住,“是李斯特的钟。”   “对,”她笑,“我这几年也在听。”   她有点诧异,“你也听?”   “你毕业那会寄放在我那的钢琴,我让人运到现在住的小城了。”   说起过往,友人眼底泛起怀念,“我快忘了,那架琴还挺新的,也不贵,我那会在学校做兼职赚的,我记得……是一架珠江琴?”   “是的,我每年都要请几次调音师来调音,琴久了,音走得快。”   “谁弹给你听的?”   “儿子。”   她目光羡慕,“真好,挺好的,我以前也想,我要是生了儿子,也要让他学琴,女儿就得宠着,儿子要求要严格点……”说着,她叹气,“要是……要是那时候没什么,到现在的话,他应该要高考了……”   秦淑原轻拍她手背,“别多想了。”   “对了,”女人故作平静地看向她,“上次让你打听的事,有下落了吗?”   秦淑原摇头,“打听到‘知情人’那,断了。”   闻言,女人起身,“那改天,等他回国了,我们请你吃饭。”   秦淑原弯唇,“不客气。”   ————   翌日傍晚,小镇。隆冬夜得早,天已深黑。   老街小巷电线杆附近的路灯,白光照亮一地,拖着长长的漆黑影子。   衣着单薄的女孩,倚着斑驳灰白的墙,指间夹了一根燃尽的烟,在路灯下等待。   迷漫烟雾中,王雯见到来人,扔了烟头,笑眼迎上去。   萧珩神色如常地站在她几步开外,保持距离,“有什么事?”   “我带你见个人。”   王雯见他不甚在意,嘴角上扬,“和钟贞有关的。”   萧珩神情微冷,“你说。”   王雯哂笑,转身带路。   “我初中那会,和他好过一段时间,他家里有钱,还有当官的,就是脾气太差,没多久我就和他分了。现在,还算有点交情。他刚回弇城,要玩的话,总得找点熟人再认识认识……”   王雯瞥他一眼,“我知道上次我说的,你也不一定信,这种事……”她挑眉,“一个人说的信不过,两个人说的,你总该信吧?”   走过三盏路灯。凛冬夜下,白亮灯光如霜般寒冷。   三位年龄相仿的少年待在路灯下,两位倚墙聊天,打着哆嗦,另一位蹲着玩手机,指间的烟星火未灭。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两双眼睛刷刷望来。   王雯不紧不慢地顿住脚步,那蹲着的少年起身,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又扫眼她身旁的萧珩。   “我来给你介绍,”她低声说,“陈晖。”   “王雯,”陈晖嗓音沙哑,喊人咬字,拖腔拖调的懒,“你这找的什么人啊……”   他走到萧珩跟前,上下打量,末了,一口烟往他面前吐出,神态流里流气,眉眼倒端正,“我哪让你找这种人……”   “一看就是个好学生……”他啧了一声,“老师面前一本正经得要死,为了点成绩,拼命学习哦……是吧?帅哥?”   萧珩微勾唇角,“你叫什么?”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嘴里叼着烟,脸上踌躇满志,“陈晖。”   ———   “我初中三年的班主任是从别校调派过来的老师,教学要求严格,平常放假我就去她那补课,她对我很好,除了教我们班,还教隔壁班的数学。”   “隔壁班有个二世祖,先前在市里念最好的初中,结果打架斗殴被劝退,父母不得已把他送到了祖辈镇上的初中,想让他好好收心。”   “我们班主任不想让他放松学习,对他一直苦口婆心,也给他父母打电话,希望他能改邪归正,他非但不听,还对老师出言不逊。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是威胁,第三次——”   “他带了几个校外青年混进学校,在我们班最后一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冲进来,把教室门都反锁锁上了……”   二世祖扬言要求老师向他道歉,否则身后的人打的不仅是老师,还会有他的学生。   老师出于担忧学生的安危,当面做出了道歉。   熟料二世祖并不接受,他又说了几个小把戏,要求老师一步步照做。   讲台上情况激烈,一触即发,讲台下学生窃窃私语,没有人敢站出来。   陈家有权有势,他在校这近三年,惹出的是非还算少吗?每一件,都被压了下去。谁和台上人作对,谁就是找死。   那年钟贞胆大妄为,看不下去,她拉着几个男同学在课桌底下说了一通,结果都怂了。全班人几乎无动于衷,门口处的社会青年,神情凶狠地瞪着他们——你们谁敢出去,就揍谁。   二世祖在台上,吊儿郎当的,说:新闻嘛,都是老师打学生的多,放心,我教训完您,我自己也会往身上补点的,以免到时候说不清嘛。您这个老师啊,还是别当了。   钟贞在老师家中补课,清楚她得到这个工作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有多重要,所以她在工作中才会那么努力,对每一个孩子都上心尽责。   实在没有办法,走投无路,钟贞爬上桌子做了那只出头鸟,一番语言攻势,全班男生瞬时群情激奋。   二世祖狠狠剜她一眼,离开了教室。   当时她并不在意,直到中考前两周,他的报复来临。   “那几个男的是他的兄弟……”   他们将她堵在偏僻的车棚一角。   “我以为……他们会打我,或者……别的什么……”   对一个女孩而言,最坏最坏的下场,是人格尊严被践踏伤害。   “但都不是……你相信我,都不是那些……但之后,确实,这件事被传得很难听……”她眼神不安地注视他,“萧珩,你相信我……”   “我是第一次和你——”   “我知道。”他低头吻她唇角。   她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想起那些画面,她仿佛再次感到那种无助彻骨的痛苦,从心口到指端,想一遍,痛如丝网密布身体每个角落。   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恐惧反应。让她在第一次诉说这件事时,不由加快呼吸。   “是头发。”   画面在脑海中浮现,黑色与血红色在她眼前交织。   “他们三个人,在扯断、大把抓掉我的头发,很痛……”她蜷缩起来,头皮阵阵刺痛,“很痛……还有血……”   “我反抗不了……”   “过了很久,他们觉得够了,就走了……”   “那天我回家,我告诉我爸这件事,他带我去医院,到家后对我说……”她至今还记得那语气,悠长、深重地,带着长辈对小辈的教诲意味,“他说——”   “他说,贞贞啊,”她声音不自觉颤抖,“是不是你惹了人家?不然人家怎么会对你这样?你要好好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错,你要好好想想,为什么是你被欺负?”   “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她声音变轻,流着泪轻声问萧珩,“为什么?”   迷茫。   是她做错了吗?   “可是,萧珩……我想不明白……”   所以她做的都是错的吗?   “我后来一直戴着帽子,头发在暑假里开始长起来,那年八月底,我留着短发的时候,就见到了你。”   “还记得昨天有人说的,陈家孙子回来了吗?”   “是陈晖……”   她在他怀里颤抖,“他的名字叫陈晖。”   ———   陈晖。   他看着面前再度吞云吐雾的少年。   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四十五   高三寒假短短几周,各学校变法子缩短假期,正月初八后,弇高高三生陆续返校。   和平常上课不同,学校为掩上头耳目,统一规定高三学生早上七点到校,下午五点放学,没有晚自习早自习,但可以申请在校晚自习,而高考高压之下,没人敢松懈。   萧珩这学期少了竞赛担子,寻常上课内容对他而言作用不大,他拿了两项奥赛国一,被保送国内一流学府的机会很大。   假期上课时,校方将他的资料递交上去,静待结果。   这段时间,钟贞和萧珩都申请了在校晚自习。由于没正式开学,空荡的学校内只有高三楼层灯火通明,假期补课的晚自习,学生老师间交流较随意,气氛也活跃。   每天晚自习,萧珩去十五班给钟贞讲题目。   他对任何事,都有明晰的规划,包括在钟贞学习这件事上。   课间休息,钟贞转笔看他,说:“我觉得你以后当老师,绝对厉害。”   萧珩正检查她卷子订正情况,闻言,抬头望着她,“钟贞。”   “别人不值得我花这些心思。”   ———   三月初,高三年级的数学组长私下找钟贞谈话。   上课期间,办公室内没什么人。他带她走到一处格子间,电脑椅上坐着的男人站起身,两人相互打了招呼,老师便向她介绍:“这位是周怀远老师。”   钟贞中规中矩地问好,身旁老师接到电话暂离办公室。   “你坐下,我和你聊会,别紧张。”周怀远边说,边拉到了表格的最上方,年级第一的位置,永远是一个名字,萧珩。   钟贞坐下,循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一串望尘莫及的数字。   “萧珩以前是少年班的学生,我是他的班主任。”说着,周怀远似乎有些局促地提了提眼镜,“正好最近有机会来弇高,我和你们老师是老同学。萧珩是我以前的学生,我很关心,我听说,你和他走得很近,就想和你说说,没别的。”   周怀远不由加快语速,钟贞后觉地点头。   “少年班,是天才的聚集地。少年班优胜劣汰,超常教育只适合百分之一智商顶尖的孩子。被严格选拔进入少年班的孩子,测验出的智商均在正常学生智力的两个标准差之上。那年进入少年班的孩子里,萧珩是天资最好的一位。”   他压低声音,“他是四个标准差之上。”   “不过,他们都不知道。”男人惬意一笑,“萧珩刚进少年班,我很看好他,他很聪明,比我以往见到的孩子都要聪明。天才这两个字,只适合他。”   “我听你们老师说,他拿过奥赛国一?”   男人摇头,“他的路,不止奥赛国一。”   “你看他的成绩,出色?不——”他看着钟贞,言语骤然激动起来,“他在这里是浪费时间,你知道吗?他原本可以比这,比现在这个状态——他可以比你们、同龄人,比其他人,快十倍,他那么聪明,这里根本不适合他……”   “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合他,这里会毁了他……”   “老师……”钟贞小声打断,“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需要你帮我劝他,我希望他回北京。”   这几年来,没有一个孩子能让他满意,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只有这个工具,他用得最顺手。   “怀远,”老师惊诧地走近,“高考、保送就在眼前,萧珩不可能放弃,也不可以放弃。”   “那算什么?”周怀远咄咄逼人,“我看着他长大,我用心栽培他四年,他不适合这里——”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两位老师争执不下,说到激烈处,周怀远先发制人。   一个月后,钟贞听组里老师八卦,说那位北京来的周老师,在医院查出精神失常,随后不久,又被卷入一场教育事故中。   ———   酒吧,光影迷离绚烂。   她熟练地取一杯鸡尾酒,龙舌兰日出,鲜丽橘红淡至亮橙,灿烂热烈。   “你是第一次来吧?”   声色弥漫之中,有人吹起口哨,轻佻尖长的引诱。他睨一眼,几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正望着他,眼中意味不加掩饰,窃笑声不断。   张扬艳俗的光束飞过台下,他的脸庞上掠过迷幻的颜色。   冷淡的神情、同少年高傲的心性,有最皎洁清冷的质地。在这样一张脸上,任何颜色,都冷了下来。   “坐会,他们还没来。”玻璃杯轻叩大理石面,王雯托腮凝视他,嘴角噙笑,“我听说一件事,和陈晖有关系,说不定……也和我老同学有关。”   萧珩在高脚椅上坐下。   几位女孩从他身后经过,朝王雯打招呼,“嗨,怎么不过来和我们玩?”   其中一位不经意间手搭在他肩上,“同学,你不来一起玩?”   萧珩拧眉,拂开她的手。   女孩眼见无果走开了。   王雯目光转到他脸上,低声诱惑,“你做过吗?”   在他们这样的年纪,这是一种禁忌。对王雯来说,这不过是追求感官愉悦的一种方式。   萧珩微笑,“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再回答你。”   这是这几次接触下来,他第一次对她笑,教人鬼迷心窍。   “是陈晖身边几个关系很铁的兄弟告诉我的,他们说,陈晖三年前出国,不是因为威胁殴打老师这事……陈家把很多事都压了下去……有人传……”   周围光线暗下去,一切隐没在漆黑中。   “他杀了人。”   …   酒过几巡,包厢内。   陈晖半躺在沙发上,胡乱扯开上衣,呼吸粗重地瘫着,浓烈酒精气味散布在空气中。另几位喝得不省人事,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靠在桌边。   女孩早一步回去,避免了被灌酒后捉弄的命运。   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除了萧珩。他在酒桌下做了手脚,只喝几口,意识一直保持清醒。   他取一杯酒,来到陈晖身边,沉声问:“还要吗?”   陈晖睁开眼,烂醉如泥地撑起身,摇摇晃晃,又一头跌入沙发软垫中。   萧珩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还要吗?”   他翻身面朝着反光的天花板,不服气地喊:“酒……”   萧珩神情冰冷地慢慢倾斜酒杯,酒液一滴一滴落到他脸上,陈晖张开嘴,贪得无厌地咂嘴。   “我问你……”他将酒杯藏到身后,“你杀过人?”   “杀人?”陈晖重复念了他的话,像不理解地皱眉,又恍然一笑,“哦……哦……”   “杀人啊……”他哼笑着轻轻点头。   “你不怕?”   “怕?……”他咬住这个字,咧嘴笑,“我……为什么……怕?”   “为什么不怕?”   “我回国……就……”他打着酒嗝,“就……不怕……”   “我爸……我们陈家……怕过……谁?”他挥舞双手,兴奋得意地喊,“怕过……谁?”   他说话断断续续,“杀……又……怎么样?我杀了……又……又不是我……”   萧珩明白了他断句中的意思,便将酒杯递给他。   陈晖拿不稳,酒撒了一地。   他倏地坐直,拉住萧珩的衣袖,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   “我不怕的……我有……办法的……”   陈晖揪一把自己的头发,又松开,笑得诡异。   头发。   萧珩沉默地看着他。   他握住萧珩手腕,男孩短发密实扎手,碰的第一下,萧珩抽回手。   头发。   萧珩攥住他衣领,“你该下地狱。”   ———   夜里九点左右,萧珩在电梯间见到了秦淑原。   女人正在通电话,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电梯还没下来,她电话先挂了。   秦淑原收好手机,漫不经心道:“你班主任的电话。”   她皱眉看他,“很可惜,你的保送没了。”语气里,听不出一点遗憾。   这在他的预想之内,秦淑原会做什么,长久以来,他摸清了一些规律。   秦淑原脸上浮现笑意,“萧珩,你要认命,说不定我也顾念点什么……”   顾念什么。秦家在京权势滔天,他过往档案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无上荣耀与骄傲又算什么。   那些布满荣誉的奖状,在她手中不过是废纸,她在他面前一张张撕掉,他又做得出什么反抗呢?   那时他表情麻木,让她满意,如今,他学不会认命,令她不解。   萧珩,是一个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的天才。他比凡人还要可怜。可怜透顶了。   ———   四月中旬,周五最后一节,是全校高三的班队课。班主任抱来一叠档案袋和纸到十五班。   档案袋发下去,每个人拿到自己的,班主任将裁好的纸分发,说:“这是我们弇高的一个习俗。”   “高考前,每届高考生都会写。你们可以在发下来的白纸上写下自己对未来的想法,或者一些想说的话,任何,都可以,写完后放在档案袋里,学校替你们保存。我们老师不会拆开看,等你们几年后,还能想到我,想到弇高,就回来看看,再看看你当时写的东西……”   钟贞想了很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有对未来的期许、保佑家人安康等话。   到最后一行,她写下他的名字。第一次在纸上写他的名字,钟贞发觉她手会抖,心在颤动。   萧珩,我喜欢你。即便你不喜欢也不对我说这句话,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哥哥。   …   班队课下后,钟贞跑上一班去。   饭点时间,班里没什么人,他在座位上看书,钟贞对几位回头看她的学生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来到萧珩座位后面。   她双手轻轻地从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同学,你在做什么?”   萧珩合上书,瞬时拉她抱坐在身上。   钟贞好奇地拿起桌面上的书,翻了翻,说:“你以后要学医啊?”   一本医学类的书,里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复杂解剖图。她往他课桌肚里看,还有别的在她看来十分枯燥难懂的书。   她按那几类书,问他:“你要当医生?”   “警察?”   “律师?”   萧珩将她发丝别到耳后,“说不准。”   没意思。   她将他的书放好,直接对上萧珩的眼睛,很是期待地,“我问你……”她轻声说,“你纸上写了什么?”   萧珩望着她,“两个字。”   两个字能有什么。   她失望地垂下眼,抱有一丝希望问:“两个字?不是三个字?五个字?”   “嗯,”他口吻肯定,“两个字。”   她更失望了。   两个字,他在纸上写的,是她的名字——钟贞。   ———   五月中旬,离高考仅有二十一天。周三午休时间,全校高三生下楼,在广场上等候拍毕业照。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各个班的毕业照拍完后,最后是例行的全年级毕业照。   班主任说,毕业照的钱含在学杂费中,要买全年级毕业照需要另算。钟贞一早去班长那记名要全年级毕业照,她要保存好学生时代最后一瞬间的萧珩。   这是整个学生时代,他和她唯一一次的合框留影。即便他遥远,两人在全年级照位置的最两端,她在最下面的一排甚至都看不见他——   可是这个人,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终结。   拍全年级照时,学校请来的拍摄人员让高个的男生往最高一层的踏步台阶站。各班班主任让高个男生集合排队,钟贞和一干女生躲在树荫下,她远远瞧见萧珩在高个的队伍里,走上最高一层的台阶。   他一身白衬衫,清冷挺拔,像她起初梦里的少年。   全年级各就各位,校长在正中间笑眯眯的,前排校领导姿态大方。   他在最高台阶,眼眸望下第二排的她。   在走上去,站在上面等待全员就位时,他时刻注意钟贞。   她站在第二排的最左侧,离他很远。   拍照的人举着喇叭喊时,他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直直望向她。   这一幕被定格下来。   ———   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钟竹生带着兄妹来到弇山寺。   寺庙里,他遇上一位故友,两人便聊起来。于是,钟父让钟贞带哥哥进去祈福。   佛祖菩萨,仍然高高在上怜悯众生,眉目间慈悲为怀。   寺庙殿内只有两个拜垫。两人同时跪下,萧珩见她闭眼虔诚地祈祷、拜佛,他便望向殿内金佛。她跪拜祈求了多久,他就望了有多久。   两人出殿时,萧珩问她,许了什么愿。   钟贞笑着不说。   她不是贪心的人,她的愿望和一年前来这里时一样。   …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谢谢佛祖,谢谢菩萨。   这回,应该圆满了吧。   ☆、四十六   “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英语考试结束后,一切归零在急促延长的打铃声中,落笔成定局。   六月九号结束最后一门小科目考试后,解放的学生大军冲出教学楼。没有想象中大撕试卷的发泄与憎恨,一切情绪在平静喜悦的面孔下汹涌。   钟贞在出口处一眼看见萧珩。   校门口拥满了急切张望等待的家长,保安亭下站着校领导和一干老师。   她越过无数人,扑到他怀里。   …   十五号,萧珩前去北京参加高校自主招生的复试。   一周后结果公布,萧珩顺利入选,拿到高校降分录取资格。   期间,高考结束后一周,学校通知学生们返校,进行结业典礼。   短短七天,再相聚到原来的班级,一切都有了一个崭新而充满希望的开始。有些同学迫不及待改头换面,有些恋情公布于众,有些同学老师间一笑泯恩仇。   高考都过去了,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结业典礼那天,萧珩还在北京参加自主招生,钟贞去高三一班将他的东西领完后,被几位老师追问他的近况。   老师们最关心的还是成绩,钟贞便说萧珩预估过成绩了,分数高得让她仰望。   典礼在体育馆举行,主持人是两位高二广播方向的艺术生,男女青春靓丽。结业典礼开始,副校长先上台做学期总结,台下学生席地而坐,乌压压地占满了整个体育馆。   冗长的讲话结束后,主持人宣布典礼开始进行。   节目仍由高二艺术方向的学生组织表演,以一首钢琴曲结束。   校长步履稳健地上台,作典礼尾声的最后一场演讲,他笑眯眯地握上话筒一分钟,体育馆门口突然进来了一个人。   “今天这时间真是巧,我们这唯一没有到场的同学,姗姗来迟了。”   全场人回头,目光望向来人。   萧珩从中间留出的过道走,毫不在意周围视线,经过钟贞时,他俯身将书包给她。   万众瞩目之下,钟贞有点紧张,问得很傻,“你不是在北京?”   “结束了,我回来了。”   走上台前,萧珩看着她,说:“等我。”   男主持人递给他一个话筒,另一位女主持在旁边解释,“萧珩学长是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原本以为他今天会赶不回学校……”   台上,校长同高傲俊秀的少年握手。   这是钟贞第二次看萧珩的演讲。她发觉,最属于萧珩的时刻,是他被所有人仰望的时刻。   一席演讲结束,校长在旁刁难,“今天毕业典礼,萧珩同学来晚了,要有点表示……你有没有什么才艺展示?”   此言一出,台下学生们开始附和起哄。   台上角落里,一架钢琴还没撤下。   他的嗓音清冷,“在校时光飞逝,我弹一首曲子——钟。”   钟贞眨眼,不解。又是钟。   ———   六月底,高考成绩出炉。   萧珩高分居首,成为当年理科状元。   得知成绩的那天,家里电话机不断在响,两所顶级高校抛出了诱人的入学条件,其余几所一流名校相继递出橄榄枝。   萧珩嫌吵,直接把电话线拔掉,拉着钟贞上网查她的成绩。   网页运转很慢,刷新几次也没有成功。两人辗转到楼下小区内的商店打电话查询成绩,电话里一直是忙音,钟贞在他身边等着,很煎熬。   她煎熬了一个上午,一直不敢查。   钟贞轻拽他衣袖,“别查了吧,过几天再说……”   “总要知道的,”萧珩不断摁重拨键,“考得不好也没什么,你想复读,我就陪你复读。”   钟贞撇嘴,喃喃,“我才不要你陪……”   无功而返。   楼道里站着几位扛摄像机的男人。   钟贞不免多看了几眼,萧珩搂住她往前走。   一位女记者走过来,礼貌而客气地开口:“请问,这里是弇高学生,萧珩的家吗?我是弇城新闻栏目组的记者。”   “你们……这是要?”   “哦,我们想采访一下今年的理科状元,就简单聊聊,没别的。”记者目光落在女孩身旁的少年身上,敏锐道:“他是萧珩吗?”   钟贞犹豫,“他……”   萧珩不耐烦地皱眉,瞥他们一眼,径自开门挡住钟贞,将一众记者摄影师拒之门外,没想进屋前仍冷不防地被拍了几张。   …   入夜,钟贞来到萧珩房间。   他在书桌前看书,那些复杂艰深的东西,她不懂。   钟贞紧贴门背,手伸到把手处,悄悄锁死了门。   她眼神直直望向他,“哥哥,你今天是金榜题名。”   眼前的光被挡住,她被笼罩在他身影之下。   萧珩俯身,神情认真问:“那是不是要洞房花烛?”   她仰头凝视他,“要。”   尾音甫一落下,他打横抱起她。她捧着他的脸吻,手掌贴着脊骨抚摸,攀上他的肩。   她陷入明灭交加的疯狂中。   …   第二天弇城日报,头版,有一张光线阴暗的少年侧脸图片,轮廓依稀俊美。图旁边配了一行大字,占据醒目位置——弇城现省状元,原是少年班出身天才。   内容里,记者采访了弇高老师校长,字里行间极尽所能地夸赞。   萧珩看一眼就扔到垃圾桶。   ———   七月第一天,萧珩早起和人约了篮球。   她倚在门口看他背了黑色的双肩包,在玄关换鞋,不由问:“你带书包去?”   “包里放了换的球衣,干净的毛巾。”   钟贞恍然,“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犹疑,“很快,等我。”   …   陈晖再次被灌醉。   他的手在漆黑中一通乱抓,怎么也触不到近在咫尺的酒杯。   酒液倾洒到地上,被毯子喝足。他跌坐到地上,姿势像狗地伸舌张嘴。   萧珩卡住他喉咙,往他嘴中灌满酒,倏地松开。   陈晖呛得五官皱成一团,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他走上前,脚死死踩住他肩膀,居高临下问:“说真话吗?”   陈晖脑袋里昏沉一片,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睁眼还是分不清任何事物,他只害怕地拼命点头。   “你杀过人?”   他点头。   “尸体呢?”   “藏……藏起来了……”   “这么多年没事?”   “前几年……没事,今年年初我回来……因为,因为被发现那个时候……有证据留下来,被找到了。”   “你不怕?”   “我姓陈,我不怕。”说起这个,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得意洋洋道:“我以前犯什么事,我爸都能摆平,不是有个词,叫颠倒黑白吗?有这词,就有这事。”   存在即合理。   “我杀的那个人,本来……留下很多痕迹证据……因为一样不成,就全部推翻了……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不怕的……”   “那边的人,只要是人,都想要钱、权……我不怕的……”   “这次……我更不怕……”   他笑起来,又是那种诡异的笑。   “我有一只替罪羊。”他哼起来,带有一种怪异的调调,“我有一只替罪羊,我有她的头发……”   萧珩闭上眼。   头发。她的头发。   ———   深夜十一点,弇城忽降暴雨。   钟贞坐在飘窗上,盯着窗上快速游移的雨迹,树影交错闪动。外面瓢泼大雨,萧珩还没回来,她一点也睡不着。   秦淑原打电话给钟父,说路上堵车了,晚点回家,十分钟后,钟竹生下楼接秦淑原。   门一开,钟贞反射性地跑到玄关。   秦淑原风衣湿了大半,她脱下外衣,和钟贞打招呼,心情似乎不错。   钟贞心不在焉,没有回应。   时针渐渐逼近十二,她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等待。萧珩不回来,她绝对不睡。   大脑极度困乏,她陷入一个短暂快速、走马灯般的梦中。   蓝色月光下,弥漫着一场迷红色的雾。   干瘪漆黑的树影宛如老人的躯干。   她站在树下,听到自己的声音:其实应该夏天来看它的……   她扭头看他,迷雾中他脸庞模糊,她走几步,他便往后退。   她生气地站在原地问他为什么要躲。   萧珩低声说:我没有。   一瞬时,她得到一个生锈的深色铁盒,心底泛起怀念,告诉他:这是我的秘密。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铁盒,里面忽然什么都没有。她难受地掉眼泪,问他:你有秘密吗?   他说了,可他的声音遥远了。   她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玄关门开的一霎,她睁眼醒来。萧珩浑身湿透,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透着一股阴戾之气,她忙不迭将准备好的毛巾递上,想了想,又替他擦干头发上的水。   他反扣住她手腕,语气沉冷,“你怎么还不睡?”   “你说很快的,”她瞥向一旁,竟有点委屈,“我等了你很久。”   萧珩眸色深不见底,他松手,注视她良久,说:“钟贞。”   “我弹给你听一遍钟。”   她迷惑,“现在?”   他沉默地牵住她的手,来到那架时间久远的琴前。   这架琴陪伴他度过儿时最痛苦难抑的一段时光。曾经,秦淑原强制让他学琴,他以为他做得好会得到什么,十一岁那年的钢琴比赛,让他第一次清楚,他是没有自由的。   她从后,将他整个击碎。   他得到的,她会以另一种方式毁灭。   他没有对钟贞说过,也怕她失望,有个字,他永远都学不会。   爱是善良美好的东西,他学不会也得不到。   钟贞是他的永恒。他臣服的永恒。他沉沦的永恒。   他做不到她想要的,只好以另一种方式诉说——   每一次的钟,是向她无声的告白。   …   钟声轻轻回荡,她眺望那漆黑中的飘摇灯火,想念起过往。   “La campanella,李斯特,帕格尼尼大幻想曲中第三号——钟声大幻想曲,简称钟,又名泉水。   演奏时,犹如流水在指尖变幻跳跃,钢琴家要抓住钟声里流淌的时间,要比它快,琴音要像一道魅影掠过耳际,浪漫又迷幻。”   江易夕对她说:“淑原,这是我明天独奏会的压轴曲目。”   音乐系高岭之花,才情美貌远近闻名,从不乏追求者,她的独奏会,不愁没人捧场。   那一天猩红幕布落下前,他漫不经心走过,被台上她的一首钟深深折服。   天之骄子的沦陷让这成为一段众人艳羡的佳话。   江易夕和萧云庭,一对神仙眷侣,他们什么都完美。一位是蜚声中外的钢琴家,一位是前途似锦的驻外外交官。   多完美。一想到他们这么完美,她就心生戚戚,想到萧珩的聪明异于常人,她就愤怒。   二十多年前,她的骄傲自尊被踩碎,她发誓会让他们后悔。   她从来没有如此彻底、长久、迫切地去毁灭一个人。   萧珩,是她送给他们的一份惊喜。   ———   两周后,本科第一批录取结果公布。   萧珩毫无悬念地被国内顶级高校录取,家中座机电话不断。   钟父应付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祝贺和电视台记者摄影师们的第二次造访。   萧珩不接受采访,待在房间看书,门半遮半掩着。   秦淑原在前厅招待前来了解的客人,端茶送水之余,经过他房间时,顿住了脚步。两人对视,她朝他微微笑,举起手机。   钟贞趁大人不备来到他房间,她衷心为他高兴。   佛祖和菩萨都没有欺骗她,完满了她的愿望。   她低头吻他唇角,看他,看了又看。想到他的以后,便心生无数无数的满足。   他不该受任何束缚,理应在万人之上,他的人生该有更大更好的舞台。   天才是不会陨落。他永远是她心中最骄傲耀眼的清冷少年。   过多少年,都不会变。   她靠在他怀中,想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后。   钟父的呼唤不合时宜地从门外传来。   钟贞想离开,又被萧珩摁在怀里。   她小声和他解释,“他好像让我去楼下买什么东西……”   萧珩一手托住她后颈,低头吻了又吻,不厌其烦地唇舌交缠。   他吻了很久,她提心吊胆,不知外面情况,心跳加速地回应他。   萧珩轻轻放开她,替她将鬓角的发别到耳后,低声说:“不急,走慢点。”   语气很温柔。   她点头,又倏地往他脸颊上落吻,蜻蜓点水地,连同她轻快的步伐,一并消失在他视线中。   他一眼都没舍得错过。   钟贞来到楼梯间,两部电梯都没到,想到办好父亲的交代就得空,她心里恨不得飞到他身边。   她直接跑楼梯,他说走慢点,她才不信。他心里一定想要她快一点。   这回她学聪明了,他这是说反话。   …   钟贞下楼的那瞬,萧珩在钢琴前坐下。   琴漆深黑如镜面,幽暗反光中,他仿佛看见过往。   那画面纷乱,宛如一场瞬间美妙的幻梦。   他置身其中,从来分不清真实与虚无。   钟声混乱激烈得不成调。   秦淑原站在门外,依稀听出了什么。   他在倒弹,倒弹钟。   是想什么呢?   想时光流转,想时间走得再慢一点。   再慢一点。   …   钟贞买好东西,转身看到灰白的水泥地上有几点雨迹。   一分钟内,雨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要下大雨了,她没带伞,得赶紧回去。   小区楼前又停了几辆车。   她不禁扫了一眼,两辆警车闪着红蓝色的光,在迷茫雨雾中朦朦胧胧。   钟贞走进楼梯间,一辆电梯停在他们家的楼层,一辆电梯正在下来,马上就到一楼。   …   一曲毕,萧珩起身走到两位警察面前。   秦淑原无声地笑着。   记者摄影师们拥挤在警察身后,钟竹生呆坐在沙发上。   萧珩面无表情地被戴上手铐,下楼。   …   钟贞坐上电梯,她找口袋里的钥匙正要开门时,抬头——   防盗门大敞,家里没有一个人。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明白为什么,直到脑中掠过那束模糊水雾中的红蓝色光。   她跑到阳台。   楼下,两辆警车不见踪影。   ———   两部电梯,交错了。   ☆、四十七   七月的太阳又红又冷。   钟贞下楼时加上一件外套,电梯里一位女人眼神鄙夷地打量她。   秦淑原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的柏油路上,她坐在车里,一只手搭在窗口,指间一根燃着的细烟。   这几天,仿佛有什么事让她很快活,抽烟频率也高了。   后视镜里的女孩面无表情。   她露出笑容,慢慢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他本来就有问题。”   第一个路口红灯,一分钟的倒数等待。   钟贞在这里下车,她越过车流穿到对面马路。   天光暗了下来,铅灰色云像一场海啸击出的巨浪,惊世的汹涌,低低地压了下来。   她想要有上帝,站在灭世的云端之上俯瞰这里,人类犹如黑色蝼蚁,逃避这场天降的洪水。   钟贞在一家便利店下躲雨。   闪电劈亮了灰黑色的天空,明灭交加中像副黑洞洞的面孔。   雨水漫过鞋尖时,身后的店员敲敲门玻璃,喊她进来避雨。   钟贞回过神,礼貌地道谢。   这家连锁便利店店内陈设和商品的摆放比超市人性化。   她在入口处看见一个报刊架,上面放着弇城几家报社的近期报刊。   钟贞目光被其中一份报纸吸引。   弇城日报,头版,有一张原本光线昏暗被放亮的少年侧脸照片,轮廓依稀俊美,旁边一行大字,黑字周正,那一笔一划她看久了,便心觉不像字了,那像——   像一座牢笼。   天才陨殁了。   他成为了这世间最十恶不赦的罪人。   ————   秦淑原将车停在警局周围。   她看着不断密密砸向挡风玻璃的雨水,仿佛冲散了多年来的浊气,此刻她心中有无边快意。   这是第三天。   萧珩进警局接受不断冷酷审问的第三天。   听说进去的人,没几个不崩溃的。   她昨天晚上用了手段见到他,除了清瘦点,少年没什么变化。带她进去的人说,他很聪明,心理素质不错,要想他说全了,得一点点逼供,时间累加上去,进行精神折磨。   他崩溃了,就好办了。   审问的人告诉她,他像是在等什么,在拖延时间。   否则没理由每天只给一些有用信息和证据。   她一想,就明白了。   萧珩在等人。   可惜钟贞不配合她,半路就下车了。但不急在这一时,她总会来见他的。   他的命也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   半个多月前的傍晚,她又从北京飞回来,在外郊区一带打的回家。   路上,她见到行踪奇怪的萧珩。   出于好奇,她下车跟踪他,没想到撞破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杀人藏尸,这位天才做得有条不紊。   她在暗处惊叹、窃喜。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要犯下一桩完美的犯罪并不容易,他没有发现她。   回来后,她没有着急,她要选一个好日子折辱他。   他被录取高校那天,前途光明美好,是她选的好日子。   他的骄傲尊严面目全非。他平静地接受了,没有挣扎接受这一场一败涂地。   第二天,各大新闻媒体简报这一起恶劣案件,天才少年的犯罪,令这一起案件得到广泛关注。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是一棵参天大树虬枝密叶的网络,每一处纠结通向一条路。   这条路,江易夕走了近二十年。   电话那端,女人的声音有点轻,轻得要颤巍巍得飘起,全然的不可置信,留着那一丝完满的念头。   江易夕只问她是不是。   秦淑原就笑,她坐在车子里,伏在方向盘上大笑。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他就毁了,就这么被毁掉了。   真可怜。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你们对不起我的报应。   我让你们后悔,永永远远地后悔,永永远远。   …   不远处模糊的雨幕中,停下一辆漆黑轿车。   一对夫妻从车上下来,秦淑原驶过。   漆黑的伞面,让她想起一场雨中葬礼。   他们找了十八年的亲生骨肉啊。   她想着,就快活地哼起歌。   ———   雨势浩大,钟贞一头冲入雨中。   滂沱大雨中,她跑到市中心的路口拦的士。   暴雨太急,砸在她脸上生疼,淌水而过的车中没有一辆肯停下。   钟贞站在雨中,想起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以及那每一次窗外下的雨。   老天是提前给了他们暗示的。   这样漫长激烈的雨,是一辈子都流不完的。   …   那天,他在玄关准备离开。   她问萧珩: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珩说:很快,等我。   这四个字,让他再也回不来了。   ……   审讯室,一束冷的白光悬在头顶。   面前两位警察再度问起一些问题。   “请简单复述一下你当天的作案经过。”   “那天,我从家离开——”   “你离开之前有接触过谁?”   “没有,”他神情如常,“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你离开的时候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书包,里面放着一把刀、橡胶手套、手表……”   ———   几回合审问结束。   一位警官说:“外面有几个人要见你,你要见谁?”   他的神情埋在阴影中,“是谁要见我?”   “你的亲生父母、高中老师。”   少年没有犹疑:“老师。”   两位警官离开,面前的座椅陷入某种空洞寂寞的阴影中,他甚至看到一束光中空气里浮着的微粒尘埃。   时间,变得有点慢了。   开门的声音伴有一种金属铁的刮擦,有点刺耳。   坦白说,除了钟贞,他一个人都不想见。   他只是,想时间变得慢一点。   弇高高三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进来,她坐在审讯室的座位上,正对一面监牢内的萧珩,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萧珩点头,“记得。”   …   “你一步都不能错,知道吗?”   “我一步都不会错。”…   一步错,步步错。   老师摇头,“你错了。”   “错得太离谱,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   他眼神冷了,“不,这是我走的最正确的一步。”   老师脸色惊变,眸光中的怜悯转而某种怨怼,她忽地起身。   萧珩是罪有应得、病入膏肓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执迷不悟。   ———   有一位司机在倾盆大雨中掉头,打亮双跳灯停到钟贞身前。   他降下一道缝,在激烈雨声中喊:“快上来。”   钟贞随即上车,司机行驶缓慢,挡风窗上很快泛起白雾似的水汽,她望着窗外,眼前跟着模糊了。   雨刷器开到最大,刮动玻璃的细微声响无形放大。   女孩坐在后座不说话,司机问:“你去哪?”   “警局。”   …   弇城市公安厅。   钟贞一身狼狈地走进来。   热心的女警递给她一杯热茶,关切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想见一个人。”   她似乎是觉得好笑,“见谁?”   “我要见萧珩。”   这声音不大不小,等候区前一排的女人侧头看来。   女警敏锐地反应过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钟贞一怔,说:“我是他妹妹。”   “正在被审问、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嫌疑人,按规定,是不允许被随意探望的。”   女警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小姐,请回吧。”   说完,女警走开,来到江易夕萧云庭身边,身姿挺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五天前,萧云庭驻外回国,得到短暂的假期。假期结束后,他将身居要职,待在国内的时间会变多。   直到三天后,江易夕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杀人案,报上有一张少年的侧脸,像极年轻时的萧云庭,眉眼里还有她的影子。   一天后,一切都确认了。   来到弇城的前一晚,江易夕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白纱帘子轻轻飘动,她盯着那处,听到丈夫在阳台打电话的内容,断断续续。   “只要不是死刑……至于别的……”   他沉吟道:“凡事总要有代价的……”   “只要不是死刑,”他说,“我想留给她一个念想。”   因为当年的一个偏差,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不单单是秦淑原毁了萧珩。   她和萧云庭,他的生身父母,也间接毁了他。   …   审问室内,他们隔着冰冷的金属护栏,打量对方。   第一次见面,骨血中的亲密相融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萧珩目光冷淡看了眼,不带感情地移开视线。   江易夕艰难开口,“萧珩。”   他神情如常。   她嘴唇颤动,想了会,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他还在她身体里栖居时,她曾在一张黑白影像中见到他模糊的轮廓,那让她高兴了很久。   他慢慢看向她,“是挺久的。”   江易夕心下泛酸,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十八年,他受秦淑原如何对待她不敢想。那女人是疯子,冷血残忍,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漫长时间中费尽心思毁灭一个人,毁灭一位优秀耀眼的天才。   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不会忍心。   可那个女人,是恶魔。   萧珩语气很淡,“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对得起和对不起。”   他比所有人都要宽容,十八年的新仇旧恨在此一笔勾销。   江易夕低头揩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也是,我们之间没什么福分,但过去的,就过去了。”   “没有福分,”他接下她的话,“这说明我天生就不属于你们。”   他只属于她。   和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态度比她想象的要冰冷、难以接近。   “萧珩。”   萧云庭轻轻揽过妻子的肩,低声安抚。   男人瞥一眼萧珩,神色镇定,“你清楚杀人藏尸的代价吗?”   “死刑。”他语气稀松平常,“没有余地。”   就是没有余地,他才会去做。   这是一个悲哀的偏差。   他不杀人,他们也就找不到他;他不杀人,陈晖会利用家族权势颠倒黑白嫁祸钟贞,那个被陈晖杀死的人永远也得不到公正。   他被秦淑原、连同她身后的秦家禁锢了十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势的强大与摧毁性。   陈家是第二个秦家。   它想禁锢的,是钟贞。   他能做的,是牺牲。   杀陈晖,是无路可逃的她的一线生机,是他巨大的不甘和恨意。   他被禁锢十八年,他做不到眼看她被禁锢却束手无策。   没有人会替他们说话。   …   萧云庭沉声说:“我们会为你请律师,你配合他,这件事就有余地。”   萧珩抬眼注视他,“什么余地?”   “你不会被判死刑。”   “可我杀了人。”   “凡事不是绝对的。”   “你们想让我说谎配合律师?”   “萧珩,”萧云庭脸色一沉,“死对你来说,就这么好?”   萧珩没什么表情,“你们这样做,和秦淑原对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你们和秦家、陈家有什么不一样?”   ———   萧氏夫妇走后,女警接上头的话,带等候区的女孩进去。   钟贞轻轻关上门,她径自走到他面前,握住冰凉的金属柱,她的动作近乎执拗,似乎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无法自由活动,只能看着她走近。   萧珩望着她,突然出声,“你后面有椅子。”   “我不坐,”她嗓音微哑,每说一句话喉咙就疼,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坐了就离你太远了。”   所有的人都坐审问椅和他说话,只有她觉得那太远了。   钟贞攥紧金属细柱,指间发白,声音颤抖得像是要哭出来,“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他直直地望着她,“钟贞……”   他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却陷入迷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陈晖?”   为什么……   “钟贞……”   某个瞬间,一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女人指间静静燃着的细烟,灰白烟雾缭绕,白纸黑字,在她手心;四下无人的格子间,男人神经质的话语和动作,接着两人扭打在一起,血红的颜色从额角慢慢流下来……   她慢慢睁大眼睛,醒悟了。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是她毁了他。   秦淑原给过她机会的,他联系他亲生父母唯一的一次机会。周怀远也给过她机会的,他想要把萧珩带回北京,不论过程好坏,不论他是不是疯子,结果一定不会比现在要糟糕。   那张纸,被她扔掉了,周怀远的话,她根本不会告诉萧珩。   是她自私自利的决定,她的擅自没有过问,她的欺骗,她的虚伪,她的隐瞒,她的无知—是她毁了他。   她本来有两次机会,两次机会,她只要说出口一次,萧珩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晖和他本就没有交集,是她,一切都是她自己,是她毁了他。   唇间无声地翕动,手臂颤抖得握不住什么,金属冰冷的温度仿佛钻入她手掌中,她感到寒冷,一种从身体深处蔓延四肢百骸的冷,刺骨的风倒灌——   一切都被胶住了。   她说不出话,只有眼泪,可眼泪不能代替她说。   耳鸣声持续响了很久。   她看着他唇间一张一合,世界却还是奇异的寂静。   一瞬间,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蓝色月光,他在树下陪伴她,她回头就见不到他了。   “萧珩……”她抬眸看他,渐渐往后退,“对不起……”   “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看他了,“我没有告诉你——”   “钟贞,都过去了。”   她摇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不会过去的。   “钟贞。”他向后靠着,脸上神情愈发黯淡了。   “我想听你说些别的。”   他嘴角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钟贞。”   她在暗处掉眼泪。   他声音柔和,“钟贞,你过来。”   她骤然抬头,追问他。   “没有办法吗?”   他不说话,她呆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的沉默让她望不到尽头。   萧珩预料到钟贞所有的情绪反应,他有强大的心理预期,可假想的、和真实地在他面前痛苦啜泣的钟贞,是截然不同的。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   痛苦。   远胜他想象的千倍万倍的痛苦。   强烈的、欲以身代之的痛苦。   一种任他如何天才也改变不了的痛苦。   这一切没有人打破,也就没有人能逃出去。   她看着他,像隔了无数重山和雾,他只有一个让人想起便觉英俊的淡淡轮廓。   有月辉的清冷,也有天光的骄纵。   钟贞为他所有的欣喜若狂与暗自神伤,今日、此时,全要葬送在这个人身上了。   时间到了。   外头有警官敲门催促。   钟贞在门前慢慢握住把手,僵直了手臂。   她回头注视萧珩。   不知道这是最后第几次见面,或是最后一次。   以前,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多,一辈子能把很多事一点点一天天地做完。现在,短短几分钟了,她要怎么说和他这么长的一生。   她握紧门把手,想不出来。   “钟贞。”   “那天,你问我说我有没有秘密……”   一线光刺进来,她下意识闭眼,也不知是听到了梦话还是他真切地告诉她。   “我现在告诉你——”   “我有秘密。”   …   钟贞睁开眼,晃荡的车厢里,她蜷缩在后座一角,醒来就见到窗外压下来的乌云。   车内广播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林间小路上,树荫浓密,外头知了叫嚣,夏的热浪闷得她心口一阵恶心,钟贞打开窗,趴在那呼吸新鲜空气。   钟竹生往后视镜中看去,出声提醒,“小心着凉,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到了我叫你。”   他要将他的女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件事,他私心不想钟贞参与太多,以免惹祸端。   暑期的小镇街上,行人稀少,钟竹生将车停好,钟贞下车同爷爷进屋。   老屋凉气丝丝,阴暗避暑,穿堂风不时送来。   经过通向院子半掩的门,老人背影微驼,步伐踏得有些重,领着钟贞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叨:“你长远没有回家了,也没看看院子……”   半阖的门被推开,老屋木门槛高,她留意了脚下,便抬头望向院中。   钟贞滞在原地。   繁茂盎然的院落中,夏木生长热烈,蔽荫连天,光跟碎金箔似的交错,落在女贞树黄白的枝桠上。   “你们走了后,那个冬天……”   它就死寂了。   院落里,枯树如同一座残骸。   “这棵树没有熬过去,我想了点办法,还是救不活,已经夏天了,还是这个样……”   老人叹气,“可惜……”   钟贞望着这棵枯树,没有感觉地,眼泪就流下来了。   …   子夜,青黑的里屋。   她搭着木扶手从楼上辗转,慢慢走下来。   客厅里的电视机亮起白色幽光,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模糊在月色的影子里。   她不由屏息,轻轻走到他身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侧头注视他。   暗光下,他的眼神格外沉静。   他杀人时,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有什么秘密呢?   这些问题,她一生都很难得到答案了。   他是她潜意识里幻化出的萧珩,是假的,可这个梦很真,他眉眼里的情绪安静又专注。   那就不说了。   他极聪明,可她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   他喜欢这么做就这么做,她用一生慢慢去想,总能猜到一点点的。   渐渐地,电视有了画面,那一团混浊的白光消散了,那里上演的一帧帧画面很熟悉。   这个景象也很熟悉。   一次是正月初一,大雪初霁。   她躺在他怀里,他漫不经心的,指尖缠绕了好几圈她的发丝。   大人说开饭了,他们才将将分开。   另一次是阳光灼人的午后。   她扑到他怀里夺下遥控器,又想看又害怕地让他陪她。   电视结束了,她在偷瞄他的时间里睡着了。   两次,她都问了他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凶手是谁?   梦中,萧珩瞥来的目光落在她眼中。   他不说话,而他的眼神像是要说,他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   钟贞瞬时醒来,窗外还是月光青白的子夜。   这是令她如坠冰窟的人间。   她想起梦里,想起探视时萧珩的话——钟贞抓起床边的衣服穿好,匆匆下楼,摇摇晃晃地来到紧扣的大门前,打开。   天是黑的,脚下的路是灰白的。   她跑了好一会,胸膛发滞便又长舒一口气,血腥气味慢慢涌上喉间。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是他很痛苦却对她从未提及的。   萧珩,再等我一会。   就一会。   ———   同样的时刻,亮如白昼的审讯室。   两位身着深黑制服的人员坐在萧珩面前,开始没有问候,是例行公事的冰冷。兴许他们也觉得倦了,碍于不得动用私刑,想他说出实话和全部,真是件麻烦事。   男人往桌上扔了一包烟,星火一跳,烟草令人提神醒脑。   他瞟眼桌上的白纸黑字,问道:“你做这件事计划了多久?”   萧珩回:“不久。”   “怎么不久?”   “距离高考四十五天,我就在考虑了。”   那回她在他身后遮住他的眼睛,胡乱翻他的书。   医学、刑侦学、法医学。他都想好好学习,以便干干净净地杀了陈晖。   他想让这一切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好能慢慢的、慢慢的拥有她,好好的拥有她。   “我看你,”男人翻了翻资料,“不像是只准备了四十五天。”   尾音落定,少年在烟雾缭绕的静默中缓缓抬眼。   ———   弇山寺,长长的台阶。   她每走一步,都在真心实意忏悔,请求宽恕。   钟贞还清楚记得那时来这里她心中的祈愿,刻骨铭心。   她每往上一步,就想起一句。   她的心愿,从未改变过。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谢谢佛祖,谢谢菩萨,谢谢……   她想起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弇山之上,佛寺空寂。   夜里被惊扰的持修者经过,心底慈悲她,将门打开。   钟贞在佛怜悯众生的目光中长长跪下。   我想要用我的命,去换他的辉煌人生。   请求您告诉,告诉我他的遗憾与痛苦,告诉我他一切的答案。   ———   萧珩有一个被禁锢的人生,这意味着他是永远地失去自由的。   他很早就有觉悟。   秦淑原是监视者,禁锢他的,是她身后庞大的秦家。陈家,是第二个秦家,陈晖是第二个秦淑原,但他要监视禁锢的,是钟贞。   他不愿她受到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几年,他能撑得过来,他舍不得她去受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禁锢的滋味。   很多人艳羡他天资聪颖,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想要抓住却抓不住的东西太多了。   在这世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钟贞,是他唯一、全部拥有的。   “从这次的犯罪记录和对尸体的处理来看……”   “你一点也不像是初犯。”   男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   天边拂晓初现,在沉睡的漆黑中撕开一抹新亮。   适时一片叶子飘落在她膝边,是佛寺中古老参天的银杏。   钟贞怔住,随后在佛像面前起身,深深鞠躬叩首。   她离开寺庙,走下高高的、数不胜数的台阶。   她想起那回和萧珩一起来弇山寺,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说。   她求的,是他顺遂平安,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她从没想过一种可能,他所愿的会是她。   于是,这一切变成了执迷不悟。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天,她问他:“你以前有没有什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没有。”   “我打算走之前把盒子埋回去……”   老屋,庭院中,枯死的女贞树下。   她跑回家里,全身没有力气地半跪在地上。   她还记得位置,还记得那盒子所埋的位置。   钟贞徒手直接挖,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埋在女贞树下深处,是她不为人知的儿时秘密——除了萧珩,没有人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除了他们,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打开这个盒子。   盒子里,仍是零碎的小玩意。   拂开那些她小时候喜爱的小东西,她见到了一本日记本——   他还在等她,他一定一直在等她,等她找到他。   钟贞抹掉眼泪,轻轻翻开。   第一页,是她最熟悉的一个名字。   萧珩。   ———   “我十岁那年,得知秦淑原是我的养母。”   “在之后的六年里,我一直在学习,我一点点的学习,从各个方面,从我所能得到的书籍、影像、资料里,不断地想,我要怎么才能做出一场完美的犯罪。”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牺牲我自己……”   为此,他一直忍耐。   默默地计算时间。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一月、半年、一年……   ———   钟贞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空白,萧珩只在右上角写了日期。   第二页,空白,右上角有日期。   第三页,空白,仍然只有日期。   …   她翻完一整本,都只是日期,最后时间断在2012年8月13日,这一天的日期,他画了一个圈,之后就再也没写任何东西。   ———   审问室。   “我原本,打算在弇城的一个冬天,杀了秦淑原……”   “那时候我和她刚搬到弇城,没人认识她,也没人认识我……”   “后来呢?”   “我等不及了,她逼得我想立马杀了她。”   萧珩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眉眼愈发俊美。   “我准备在2012年的8月13日,杀了我的养母,秦淑原。”   可在那年夏天的那天午后,萧珩遇见了钟贞。   他日记本的日期,断在了那一天。   “我为了那一天,准备了六年。”   也是那一天,让他放下了那六年的准备。   不是欲望。   他对钟贞,是他不置可否的一见钟情。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的养母?而是杀害了陈晖?”   为什么。   他的感情、爱都由她建立,由她维系,为她支撑。   钟贞离开,他即崩塌。   …   清晨,彻夜的审问结束。   萧珩被警员带领着离开这间审讯室。   穿过无数护栏的走廊,外面阳光温暖明亮,细斜的影子掠过少年沉默的脸庞。   年轻好看的轮廓,又绝顶聪明。   他承受过世上最深的恶意。   养母长达十多年的虐待仇恨没能真正毁了他。   他清醒地独活了十六年,连深深的杀意都能隐忍在平静的面孔下。   他逃过自身的戕杀与毁灭。   却没能逃过深爱的人重蹈覆辙的悲剧。   他用自己,完满这一场不渝的牺牲。   真正毁了萧珩的,是他的执迷不悟。   …   萧珩望着前路。   想起审讯室中男人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所有人。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生被秦淑原葬送,   可你们不知道,对于我而言,遇见钟贞,我这一生才要开始。   ———   两天后,钟贞从紧锁的房中撬开了窗户。   她踩在矮房顶上的黑色瓦片,手上车主空调管跳到地面上,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昨晚,一门之隔,她听到大人们说话,萧珩今天会从警局离开,去别的地方。   小镇街上很少有的士,于是,她坐了黑车去弇城。   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尽快赶到弇城警局。   萧珩,以往都是你在我前面,这次,我要追上你,请你慢一点、再慢一点。   哥哥,等等我。   …   警局门口,萧珩前后左右四位警员负责押解他,将他送入监狱,等候指令。   他堪堪要俯身上车,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萧珩神情一滞,警员在旁催促。他瞥去一眼,行人挡住了视线。   钟贞摔下车门,警车已绝尘而去。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   她站在原地良久,始终不知该何去何从。   低头。   暗白的水泥地,分不清是被落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多的眼泪还是雨水占据,变为深不见底的深黑色。   抬头。   天空昏沉,一霎时变为漆黑的漩涡。   这个城市所有的建筑被连根拔起,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   眼前景象如同水的波纹蔓延荡开。   她瞬间失去了重心,朝下坠落。   不断坠落。   …   …   …   …   …   梦。   缠绕着一片醒不来的红。   钟贞睁开眼。   大脑空白了很久,右手下意识伸到枕底,摸出手机。   晚上八点四十一。   宿舍吵吵闹闹,她爬下床铺,十分钟内收拾好一切。   她现在就要走,离开学校。   时值隆冬岁末,火车站熙熙攘攘,春运热潮悄然来临。   钟贞飞快订下一张连夜赶往北方的火车票。   夜是那样漫长,车窗外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合眼,望着窗外天空渐渐泛白。   火车到站。   今年北方的雪来得迟。   她从的士上下车后,开始有雪花温柔飘落了。   这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   天色朦胧,路灯仍亮着。   钟贞进入酒店大门,上电梯,摁下楼层,来到房间长廊,找到那串熟悉的房间号。   屏息,她抬手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她低头见到细缝里脚步声靠近的黑影,门从里打开,钟贞抬头看清来人。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倏地抱住他,眼眶一酸。   “萧珩,我做了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不信你看第一章的开头 这文我修过几次,但第一章开头我没有修过 所以你们也入梦了   ☆、四十八   半个月后,全国高校陆陆续续地开始放寒假。   钟贞今年大四了,念的新闻专业,临近毕业实习期,钟老师为她找好了实习单位和跟着学习的老师。   这位实习老师是弇城日报的主编,和钟老师既是高中同学又是大学同学,是每年常会聚会的老朋友。   寒假里,钟贞去报社的第一天,是钟老师送的,去的路上还是免不了一番叮嘱。   一条消息闪入界面,钟贞不做声地打开手机微信,是同寝室的同学发的,问她身体近况。   半个月前,钟贞和她一起去市中心玩,当时同学借了一辆电瓶车,不巧遇到路上两车追尾事故,同学没反应过来,撞到了前方追尾车上。   钟贞受外力和惯性作用,直接被摔下后座,脑袋晕乎乎的,之后在医院昏迷了几个小时。   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她身上没有皮肉伤,人醒来后不久就出院了。   那会医生提醒她,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逆行性遗忘。   同学因为这件事对她歉意很深,而她瞒着父母,包括萧珩。   本以为没什么,直到做了那个梦。   后来她去查资料,逆行性遗忘,是指回忆不起过去的事,过去的记忆容易丢失。   ———   来到报社的第三天,钟贞被老师带去一个小镇上。   一月初,小镇景况凋敝,街道冷清。   钟贞望着车窗外小镇的标志物,感到很熟悉。   老师一面注意路况,一面说:“你父亲就是在这个镇上长大的,我记得他和我说过,你初中以前都在这儿念书。”   闻言,她不禁说:“我以前小时候,一直住在镇上。”   “那就对了,”说话间,老师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副驾驶座的钟贞,“你看看这份报纸,这是我们今天要做的新闻,一个五年前的追踪报道。”   五年前?   钟贞心下惊诧地接过,抽出文件夹里的资料,一份七年前的报纸。   报纸纸张泛黄,保存得一般,有某种陈旧的气味。   报纸上说在该镇的镇中学上学的一个女孩因情感纠葛杀了同校的一名男生,并进行藏尸,两年后,在女孩备考高考的高三,这件事终于被警方获破,女孩因此被判无期徒刑。   “今年,翻案了。”   钟贞心头一跳。   老师淡淡道:“这小姑娘也可怜,被人诬陷,在牢里待了五年,听说人出来后都疯掉了。”   她皱眉问:“怎么会被诬陷?”   “人不是她杀的,也不是什么情感纠葛,女孩和这个男生根本不认识,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人家里有钱、有关系,资料里说,以前在镇中学,那人称王称霸——唉……”   他摇头,叹气,“也是造孽。”   “栽赃陷害给这个女孩的人,是不是姓陈?”   老师将车停下,侧头看她,“你也清楚?”   钟贞注视那段文字,“我以前看过这份报纸,还在电视上看过这个报道,那个姓陈的在镜头前出现过……”   说着说着,她愣住。   女孩就读于镇上中学,被陈晖诬陷杀人,入狱,而今沉冤昭雪。   钟贞中学不在镇上学校念,所以不认识陈晖。   不认识,也就不会发生梦中被诬陷的事。   她的母亲也没有像梦中所说的遭遇车祸。   父亲因为教学出色早几年前被评上职称一路青云直上。   她的父母都是一线优秀教师,常年忙碌,她自小被爷爷奶奶照看。   在钟贞将要小升初那会,父母用积攒多年的钱在弇城某处中高档住宅区买下一套房,她初中开始就在市区念,中考发挥失常进了弇高。   因为那处住宅离弇高远,父母便在弇高附近的小区租房。   这是个早年的旧小区,因挨着弇高、交通便利、靠近市区,房价居高不下。   她第一次见到萧珩,是她下楼去开门接父亲回来时,和他在楼梯间打了一个照面。   梦里的画面一点也没错。   是八月中旬的盛夏,眉眼如画的清冷少年。   那个梦,不全是梦。   那个梦,半真半假。   只是。   她梦中痛苦的命运落到了这个女孩身上。   ———   周末,钟贞来到以前租住的旧小区,碰见了正好要上楼的江易夕。   钟贞规规矩矩地问候:“江阿姨。”   江易夕一见是钟贞,莞尔,“贞贞,你怎么来这了?”   “我最近在实习,正好今天休息,就走过来看看。”   “想好以后毕业发展的事吗?”   江易夕等到电梯,钟贞便跟着走进去。   “我暂时在弇城报社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经验。”   “不继续读下去?”江易夕从手包里挑出钥匙,说,“萧珩今年九月就要去美国读研了。”   钟贞摇头,“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两人走出电梯,江易夕径自去开门,说:“我这次回来是给萧珩收拾一些东西。”   “这屋子从你们高中毕业后就一直空关……”   房间是三室一厅精装修过的,她经过萧珩房间往半掩的门缝里望了一眼。   冷淡极简的风格,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其实也不是空关。   她突然想起之前有几次假期,萧珩带她来这,说这是没人打扰他们做.爱的地方。   这房子充满了她和他以前高中时代的回忆。   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父母忙于教育事业,两家是邻居,所以她被江易夕接过来一起住,因为她早上一年学,萧珩比她大一岁,大人们让她喊他哥哥。   她的房间和他是对门。   梦里,这一点也没有错。   书房里,还摆放着那架珠江琴,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仍然关着,她想到梦里那是个黑漆漆光秃秃的空房间,心有余悸。   但现在不是梦。   钟贞转动门把手,打开。   一阵微风拂面,阳光从白色窗帘透进来,明亮温暖。   里面只是空间较小的另一间书房,这间书柜林立放满了两堵墙,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书、奖状、奖杯,是他一切的荣誉。   钟贞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屋子,她从第一列长柜开始扫过一本本书的名字。   见到《阴翳礼赞》时,她眸光一顿,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抽出来。   结果脑袋一痛,有书从上边掉下来,落到她脚边。   钟贞低头一看。   一本是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一本是《小王子》。   她送给他的《小王子》。   钟贞捡起两本书,一张小纸从《小王子》里掉出来。   她蹲下一看,怔住。   是她高中时随手塞到他手里的小纸条,翻开《小王子》,她才发现里面夹着很多她随意几笔给他的纸条,甚至还有他模仿她字迹的那首博尔赫斯的诗,以及她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已经不是和梦里像了。   这一切,明明都不是梦了。   江易夕的声音传来,她恍然回神。   “贞贞,萧珩今天晚上回弇城。”   ———   这天傍晚,钟贞接到江易夕的电话,说萧珩飞机晚点,请她去吃晚饭,顺便等他回来。   钟贞扫眼时间,便去换身衣服,化好淡妆。   晚饭地点在弇城市老城区一处僻静难寻的巷子里,一道平常的门推开,里头别有洞天,穿过鸟语花香的小庭院,便是一排雕花镂空高门,格调高雅。   据说这里是某位民国文人的老宅院。   服务员引她入座,钟贞注意到江易夕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墙上玻璃罩壁灯光线柔和,女人抬头朝她微笑。   江易夕在旁介绍,“这是秦阿姨,你们之前见过面的。”   钟贞看清女人的面容,愣住。   秦淑原语气温和,“是去年,萧珩带你来北京玩。”   江易夕提醒她,“秦阿姨请你们吃的饭,都忘了?”   “没事,忘了就忘了,”秦淑原浅笑,“你们结婚,我会准备一个大红包。”   钟贞如梦初醒,“谢……谢谢秦阿姨。”   ———   九点左右,手机来电震动。   萧珩今晚回不了弇城,北方忽降大雪,一切航班暂停。   到家后,钟贞洗漱完躺床上,百无聊赖地缩在被窝里,给萧珩发了一条微信。   ——萧先生,你回来哪天,我们约个会啊?   ——好。   他回了一个字,她抱着手机看半天,始终没等到第二个字,直接睡着了。   ———   两天后的清晨,钟贞被来电吵醒,朦朦胧胧间,她摸到手机,手指一点,接通。   那端他嗓音沉冷,“钟贞。”   瞬时,她完全醒了。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弇城市博物馆。   前几天,钟贞在报社听说弇城市博物馆最近做了一个新展览,很受欢迎,她早在网上订好票,等着萧珩回来一起去看。   博物馆入口处张贴着巨大的海报,本次展览的主题是《宇宙的琴弦》①,有关宇宙与前沿的物理学理论,为科普大众的。   钟贞不懂这些,但想起萧珩似乎挺喜欢的,不由侧头看他。   为了符合宇宙这一主题,馆内光线昏暗,四周投影浩瀚星河,璀璨无边,令人宛若身在宇宙。   身前,一整面墙放映出3D立体效果,伴随着一记大爆炸,旁白声音低沉。   人类,是星尘之子。   她蓦地问他,“什么是平行时空?”   他语言简洁地解释一番,她还是不懂。   萧珩想了想,说:“就像梦。”   梦。   她似懂非懂地继续看影片。   影片即将接近尾声了,旁白从优雅的物理上升到艰涩的哲学。   ——人类身处无垠宇宙,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   迷惘、晦涩的哲语。   每个字,都让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黑暗中,他望向她。   …   长久以来,他又是凭什么确定自己的存在。   凭她。   她在,这一切就是永恒。   没有她,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虚无与真实,从来不是他界定这个世界存在与否的关键。   是她。   她是一切的意义。   一切就是她。   …   稍作休息后,下午两点,两人来到弇山寺。   佛相庄严,慈眉善目,怜悯众生。   她半跪下,静静地看着身侧的萧珩,他在闭眼祈愿,一心一意。   她看看他,又望向神佛。   谢谢你们,把他原本所拥有的都还给他了。   现在的萧珩,是最好的萧珩。   她很高兴,高兴得,还有那么一点想哭。   她没有和萧珩说那个梦。   那个梦让她知道了她有多喜欢他,   也让她知道了他有多喜欢她。   即便这个梦的结局不美好,但他们的结局一定会是圆满的。   ———   几天后,钟贞由于工作原因随老师来到弇高。   临近高中放寒假,期末考结束后这几天,弇高校园氛围轻松不少,现在上课都是老师在分析试卷,没有平常备考的紧张,取而代之是即将到来的假期的愉快。   他们来到弇高办公楼,找当年的主任了解当年被诬陷女孩的学习情况和为人。   办公楼是给弇高副课老师和领导的办公场所,弇高班主任和主课老师办公室都分布在教学楼中,方便平时管理学生。   钟贞在高中时很少来办公楼,对这里有些陌生。   办公楼从二楼起,每一面墙上都挂上为学校挣得荣誉的过往学生照片以及一些活动照。   老师正和当年的主任聊天,钟贞中途去上洗手间。   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三楼墙上挂着的是历届弇高高三毕业的全体照,全体照比她家里那张已经找不到的像素要高很多,年代最近,像素越清晰。   她上完洗手间正要原路返回,注意到一群女生在一张毕业照前叽叽喳喳地讨论。   讨论得还挺热烈的。   这么一想,她脚下步伐不由换了一个方向。   “早知道他名字了……”   “你说他在看谁?”   “不知道……”女孩摇头,“没人知道他在看谁……”   她状似无意地经过,抬眼看了下镜框中的照片。   初夏,樟树茵茵的校园。   十八岁的萧珩,雪白衬衫,清冷挺拔,像她起初梦里的少年。   他在最高台阶,眼眸落下。   她站在第二排的最左侧,离他很远。   他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直直望向她。   她那时没有看见他,神情很落寞。   这一幕被永远定格下来。   直至今日。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宇宙的琴弦》,一本书名,B.格林著 这文,梦和平行空间两种解释都可以,你们认为哪种就是哪种 但两种在女主那都以梦为载体的形式出现,半真半假的梦,真的全是甜的,假的全是虐的 因为按梦的形式来写,我以我的想法为主,梦是看似有逻辑实则没逻辑的东西,越到后面越走向毁灭 这文是我的练手文,原本打算五万字完结,用来作为宣传长篇《教父》的宣传文 这文问题很多很多,我心里都有数,我也觉得对不起哥哥和妹妹,没有塑造好他们 我错过了我犹豫放弃的那么多的时间,造成这个文问题非常多且突出,很抱歉了 文末哥哥做的这件事,真的挺浪漫的 这个结局是我早就想好的,就我个人来说,不存在烂尾问题,况且,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 这文首发是3月27日,感谢大家从2017年的春末夏秋冬,一直在等我,所以这文免费给大家看 最后祝大家之后的平安夜圣诞节元旦快乐 本书由 然墨染砚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