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半吟 作者:弱水千流 文案: 厉腾在“猎鹰”服役十几年, 人狠话少,桀骜不驯,整个空降旅无人不知。 兄弟们都很好奇,自家老大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巾帼女英雄。 直到后来出现一个小可爱, 娇媚温婉傻里傻气, 她一笑,厉腾连命都是她的。 * 特种空降兵冷狠痞X文工团歌唱演员小甜心 甜文。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阮念初,厉腾。 ┃ 配角:酱油君。 ┃ 其它:弱水千流。 作品简评: 大三学生阮念初远赴柬埔寨支教时,被一帮武装犯罪分子绑架,幸得当时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特种兵厉腾相救,捡回一条命。此后,两人天各一方再无联系。然而,七年后,命运弄人,阮念初与厉腾意外重逢,才得知,原来他早在当年就对她情根深种…… 作品文笔细腻,人物刻画生动形象,剧情不落俗套,唯美浪漫的同时不忘渲染家国情怀,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1章   Kingdom Of Cambodia,柬埔寨,旧称高棉,位于中南半岛,西部及西北部与泰国接壤,东北部与老挝交界,东部及东南部与越南毗邻,南部则面向暹罗湾。境内有湄公河和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洞里萨湖,首都金边。①   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七月。阮念初到柬埔寨的第三日,天气晴,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六摄氏度。雨季炎炎,酷暑闷热。   她是来支教的。   在金边市郊的一处小乡村,对象是数名十来岁的留守儿童。   和柬埔寨的大部分村落一样,这里贫穷,青壮年大多选择外出务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教育条件也差,整个村子只找得出一个初中文化的老师。因此,支教团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村民们都很高兴。   乡村小学一共三十几个学生,小的六岁,大的十五,不分年级都挤在一个班。阮念初负责教英语,偶尔的时候,也会教学生们唱唱歌。她性格柔婉,孩子们见这位中国老师漂亮又亲切,都很喜欢她。   一堂英语课不长,没多久便结束。   阮念初给学生布置完作业,走出教室,直接去了操场。   说是操场,其实就是一块空旷的泥巴地,四面土墙残破,被日头晒得干裂。有人老远就跟她打招呼,挥着手,喊她的名字。   阮念初看了他们一眼。那群人大约四五个,有男有女,肤色各异,都和她一样,是HELLP BRIDGE团队的支教学生。来自世界各地。   阮念初冲几人笑笑,走过去,用英语随口问,“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话同时摸出手机,里面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是阮母发的,提醒她:每天晚上都得复习雅思考试的习题。   这时,一个非洲男生大喇喇地用英语说:“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在外面露营,捉捉鱼捉捉虾,烤河鲜吃。阮,反正晚上也闲,一起来吧。”   不知是不是天意,支教的村落,刚好位于湄公河和洞里萨湖之间的三角洲地带,水质不错,肥美的鱼虾肉眼可见。   阮念初想了下刚才那条微信,两相比较,笑眯眼,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好呀。”   其实从小到大,她的学习成绩都一般。   论智力,她只是中等,论勤奋,她沾不上边。她唯一的优点,就是脸蛋美,声带好。高中老师曾为她焦头烂额,说她太懒,这样下去别说重本,连上线都困难,建议阮父阮母送阮念初去学声乐,走艺体特长生路线考大学。   阮父阮母正愁得揪头发,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自然不会放过。   后来,阮念初便成了某一流院校的艺体生。虽然专业分得不太好,但她依然开心。她自幼便对自己的人生期望不大,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惊喜。   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家里规划的“大学毕业出国深造”,阮念初左耳进,右耳出。阮父阮母拿这女儿没办法,趁暑假,赶紧给她报了个雅思班。阮念初不想去,索性就加入了HELLP BRIDGE来柬埔寨支教。   她觉得,人生嘛,总得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   自己这学渣,根本不是当高材生的料。让她出国献爱心,可比让她出国念书靠谱得多。   *   这所小学的学生都是走读,下午一放学,小而破的校园便空荡冷清。   一群来支教的学生难得闲暇,抄起渔网和烤架便往外跑,一路打打闹闹谈笑风生。阮念初和住同屋的黑人姑娘走在最后,手里拎了些烤肉用的佐料和竹签。   室友叫莉拉。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道:“知道吗阮,我从来没和朋友们在河边烤过鱼,那一定很有意思!”   阮念初见她这样子,起了玩心,于是微眯眼睛,压低声音吓她:“喂。金边市可是有内乱的,这儿又是著名的湄公河流域。你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   莉拉发怵,“……不会的吧。”   她瞬间噗嗤一声笑出来,“胆子真小。逗你的。”   “……”莉拉气结,抬手作势打她。阮念初往旁边躲,扯了一把树叶扔室友头上,两人嬉笑着跑向河边。天色暗下去,夕阳遥遥挂在远方,红日映天,湄公河的水面余晖荡漾。   支教团都是年轻大学生,聚在一起,几天便已混得熟络。男生负责搭帐篷和捉鱼,女生负责将肉烤熟,大家分工明确,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太阳便彻底落下了山头。   晚上八点左右,夜色浓如墨,繁星成片挂在天上。   捕来的鱼虾都已下肚,一群人吃饱喝足没事干,索性坐在帐篷里聊明星八卦。阮念初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又吃得撑,便和莉拉一道沿河边散步。一路说着话,回神才发现已经离露营地点数百米。   两人准备往回走。   这时,莉拉忽然捂住肚子,抽着凉气道,“……哎呀,我、我肚子疼。”   阮念初无语,“谁让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东西没烤熟就吃。”边说边四下张望,指指一棵大树,“你去那儿解决。我在这儿等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好。”莉拉点头,忙不迭地跑过去了。   她百无聊赖,一边听歌一边站在原地等,突的,注意到远处狭窄漆黑的河道投来一丝光,透过茂密水草丛,忽明忽闪。   阮念初只以为是当地的渔民,丝毫没有多想。   直到那艘船渐行渐近,最终停泊在河边。依稀有人声传来,在交谈,说的是柬埔寨高棉语。她听不懂。   又见船上跳下来两个黑影,手持工具,在河边的泥地里挖着什么,动作麻利。阮念初狐疑地蹙眉。   不是渔民?   思索的同时,她条件反射蹲下来,藏在齐腰高的草丛背后。   不多时,那两个黑影捣鼓完了,把手里的铲子一扔,弯下腰,从土坑里抱出一个大铁箱。从两人的姿势来看,箱子应该很沉。   他们把箱子搬上了船。   船舱里走出来一个矮胖中年人,穿夹克,半秃顶,模样肥头大耳。他叼着烟眯了下眼睛,用高棉语道:“打开,先验验货。”   两个男人点头,起子一撬,铁箱盖子应声落地。中年男人上前察看。   隔得远,阮念初看不清箱子里的东西,但却隐约意识到什么。想走已经来不及了。背后传来阵脚步声,她心口一紧,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人从背后掐住了脖子。   几分钟后,莉拉去而复返,不见阮念初踪影。   “……”她困惑,东张西望地叫喊:“阮?阮?别跟我开玩笑了,你在哪儿?”声音散落风中,远处湄公河的河道平静而黑暗。   没有人回应。   *   自己被绑架了。这是阮念初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而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扔在地上,这个屋子昏暗,空气潮湿咸腥,充满腐朽的霉味。她试着动了动,两只手腕却早已被反绑在背后,双腿同样如此。   短短几秒,阮念初的大脑还反应不过来。她想喊叫,但发不出声音,这才惊觉嘴巴也被堵住。   她唇发颤,恐惧在刹那之间灭顶袭来,吞没四肢百骸。   门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强迫自己冷静,转了转眼珠,打量四周——一间柬埔寨地区很常见的木头房,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家具摆设破烂而简陋,一盏煤油灯挂在头顶,飞蛾扑附灯罩,投落下一片巨大阴影,诡异骇人。   依稀有水声,这里应该离河岸不远……   “哐”一声,门猛被人从外推开。   “……”阮念初吓了一大跳,出于本能地往后挪,背抵木墙,清亮的眼睛警惕而惊恐。   进屋的人有三个,其中一个阮念初认得,就是之前那艘渔船上的矮胖男人。矮胖子看了她一眼,咧嘴就笑,跟另外两个男人说着什么。   看着这人猥琐的笑容,阮念初抵紧墙,又慌又怕。矮胖子蹲了下来,瞧着她,肥腻肮脏的左手去摸她的脸。   阮念初嫌恶,想也不想地别过头,躲开。   矮胖子呵了一声,吊起眉毛,扬手便要甩她巴掌。然而,就在耳光落下的前一秒,门口处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咳了声。那人头发花白,方脸狮鼻,眉心到左脸位置横亘着一道疤。   矮胖子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收手,站起身,和另外几人一道恭恭敬敬地喊道:“阿公。”   中年男人略点头,下一瞬,目光看向阮念初,面露不满,“怎么回事?”   矮胖子悻悻地说,“阿公,这女人看见了咱们的货。”   “你不是说那地方很隐秘,绝不会被人发现么。”   胖子窘迫,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话。   阿公冷哼了声,弯腰坐在椅子上,张望一眼,皱眉,“Lee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阵脚步声,沉沉的,稳健有力。   阮念初全身缩成一团。这些柬埔寨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懂。只在听见脚步声时,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门口位置。   一双黑色短靴映入视野,有些泛旧,沾了泥和少许暗红色血迹。   往上牵连的那条腿,格外长,裹在黑色长裤里,修劲漂亮如白杨。阮念初视线跟上去,腿主人的身形容貌便逐一映入视野。   男人个头极高,身形高大,窄瘦腰,宽肩,背脊笔直成一条挺拔利落的线。脸偏瘦,肤色很深,五官英俊而硬朗,唇薄,鼻骨高挺,最引人注意的是眉眼,深邃冷淡,漫不经心,压迫感却重得逼人。   身上穿了件素色黑T,简简单单,抽着烟,光站那儿便散发出强大的气场。   他掸烟灰的刹那,她惊鸿一瞥,注意到那人臂膀修长紧硕,古铜色,袖口往下竟延展出一条青灰色的巨型龙尾,蜿蜒栩栩,狰狞可怖。   绝非平凡角色。阮念初心抽紧,只飞快扫了几眼便移开目光。察觉到那人刚进屋就看了她一眼,目光审度,肆无忌惮。   “阿公。”   他掐了烟,开口,也是高棉语。但音色极低,个别发音独特,明显与之前几人不同。很有辨识度。   阿公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   他漠然,“解决了。”   阿公便笑起来,说,“你办事一直都很妥帖,我很放心。”说着眼风一扫,别有所指,“要是每个人都有你一半妥帖,我这老头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矮胖子咬咬牙,不敢反驳。   阿公心情明显不错,拍了拍Lee的肩,道,“今天你辛苦了。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阿公拿得出来,阿公一定送给你。”   他面无表情,瞥了角落处一眼,垂眸点烟,“那是什么。”   “哦,Lee哥,是我抓回来的一个小娘们儿,中国人,估计是游客。今晚,我不是去拿达恩给我们那批货么?这臭丫头鬼鬼祟祟地在那儿偷看!”矮胖子说着,咬牙狞笑,“看老子待会儿怎么收拾她。”   Lee抽烟的动作略顿,掀眼皮,“中国人?”   矮胖子嘿嘿笑几声,从兜里摸出个皮封的本,递给他,“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哥你看,不就是中国的护照么?”   Lee接过来,眯了眯眼睛。半刻,他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没错。”说完侧眸,目光冷淡扫向那个蜷成一团的脏姑娘。   他道:“就她吧。”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下,不明所以。阿公皱眉,“她?”   “嗯。”Lee点头,语气冷而淡,“就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第一段中柬埔寨的部分说明引用自百度百科。 第2章   那人说完,胖子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变了,皱起眉,明显是不乐意,“那妞是我先带回来的,要我送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Lee看都不看他,神色冷峻抽着烟,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旁的阿公瞥胖子一眼,先一步开口,斥道,“没出息。不就是个女人,哪儿找不到。”   矮胖子嘀咕,“话说得容易。女人多,但这么又白又嫩的上等货可不好找。最近忙生意的事儿,几天没开荤,正等着解馋。”   Lee冷淡,字里行间没有喜怒:“是么。”   矮胖子悻悻挤出个笑,这回,没敢吱声。   他们都是阿公图瓦手下的人,论资历,论年纪,他大Lee整一轮。但这地方,没有尊老爱幼的说法,弱肉强食,强者为王。Lee加入只短短四年,却已爬上二把手的位子,这年轻人一身铁骨,心够硬,下手狠辣,数年血雨腥风里闯出一片天,除图瓦外,一帮暴匪没人不怕他。   矮胖子在这儿只排得上七八,虽都是亡命之徒,但真和阎罗王叫板的勇气,绝不是人人都有。   于是他心下忖度,很快就有了决定。笑得咧开一口黄牙,道:“别人问我要,我肯定不愿意,但Lee哥你开口,那不一样。不就一中国妞么,既然你喜欢,老弟就忍忍痛,送你。”   Lee挑眉哂了下,“谢了。”   矮胖子嘿嘿嘿,“看你这话说的。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阮念初缩在角落处,身体发抖,看那一高一矮两个人戏谑谈笑。她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只看见,那个叫Lee的男人侧对着她。他斜靠木头桌子,站姿很随意,嘴角勾着一弯弧,似笑非笑,匪气冲天。   阮念初咬唇,心头咯噔一下。预感自己处境会更糟。   那头,男人们还在聊这个绑来的女人。   矮胖子满脑淫欲,品咂着,说阮念初皮肤可真白,像他十年前在中国西藏看过的雪;说她脸蛋儿小,还不到人一个巴掌大;说她眼睛多大多亮,跟有星星似的。还说她身材好,细细的腰,桃子臀,看一眼就知道带劲儿。   淫词艳语不绝于耳。   Lee面无表情地听着,抽烟点烟灰,不搭腔。他又看了眼墙角。那姑娘瑟缩着蜷成小小一团,头发挡住大半张脸,脏兮兮的,怎么看,也看不出胖子嘴里的妖娆倾城色。   他嗤了声,很快便移开视线。   数分钟后,半包烟见底,地上烟头零星散落十来个。   图瓦在屋里坐半刻,乏了,起身准备离去。几人把他送到门外。   可刚走没几步,图瓦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回转身。他沉声对几人道:“几天前,BOSS说有新差事要交给我们。”说着,目光看向那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人,“Lee,到时候你跟我去见BOSS。”   Lee点头。   起风了,图瓦捂嘴咳嗽几声,语气缓和下来,说,“前段时间你辛苦了。这几天别出门,留在家,好好休息。”眼风扫过屋里的纤弱人影,吊嘴角,扯出个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笑容。   *   正如阮念初预料的那样,那一晚,她毕生难忘。   几人走出屋子的同时,她便挣扎着,四处张望,寻找范围内能用的利器。她要逃,要保命,要防身。余光瞥见一丝幽冷的光,是一把掉在地上的剪刀。阮念初一喜,急忙挪动着往那个方向靠近。   然而就在刹那间,腰上猛来一股大力,把她往上提。   阮念初很轻,被那人拎棉花似的拎起来。她惊愕,反应不及,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定神时已被那人倒扛在肩头。   是那个叫Lee的男人。   她嘴上封了胶带,本能地呜呜挣扎,几秒后意识到什么,又平静下来。不动了。这种情况下,她只能不停对自己重复冷静,冷静。这群人穷凶极恶,她绝不能轻易触怒。   Lee满脸冷漠,无视其他人,扛起她径直往外走。   柬埔寨的雨阮高温炎热,她衣着轻薄,这个姿势使衣料收短,雪白的一截后腰暴露在空气中。男人的手刚好放在那个位置。   硬硬的,很宽大,也很粗糙。   阮念初咬紧牙,浑身紧绷,被他碰到的皮肤火烧一样烫。   走出屋子,她吃力地转动脖子看四周,才发现,这是处许多木屋草屋组成的营寨,位于丛林深处,四面绿植围绕。占地面积很广,夜色下视野模糊,看不清那些屋舍的具体状貌,只有一个轮廓。中间空地位置生着一堆火,旁边围了一圈人,喝酒吃肉,放声大笑。   阮念初看见那些人身上挂的枪,心头骤凉。   她被扛到另一间木屋前。   扛她的人拿脚把门踢开,然后直接把阮念初往床上扔,动作粗暴至极。床板只是几块木头拼成,随便铺了些干草和一层床单,她被一下甩上去,硬邦邦的,疼得闷哼出声。   下一刻,Lee把灯点亮,昏暗光线驱走黑暗。他背对着她站在屋子中央,喝水,纯黑色的背影高大挺拔。   阮念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手脚依然被绑着,不能动,只好蜷起膝盖缩在床尾。警惕地盯着他。   这种死寂并未持续多久。   轻微一声“砰”,那人把手里的透明玻璃杯放在了桌上,然后,令阮念初没有想到的是,他开始脱衣服。完全拿她当空气。   阮念初的瞳孔瞬间紧缩。   Lee脱了上衣,背对她,随手把黑T拧成团丢到地上。于是她看到男人强壮精悍的背。肤色是古铜色,肩很宽,到腰的位置窄下来,呈现一个标准的倒三角,流线型的背肌,背沟凹陷,大小疤痕成片。   刀伤,枪伤,不计其数。   一条青灰色的巨龙匍匐在他肩臂处,随他动而动,狰狞地张牙舞爪,野性十足。   她脸上忽然一阵燥热,别过头,闭眼,十指在身后用力收紧。用力得骨节处青筋浮现。蓦的,四周光线消失,与此同时,稳健脚步声朝她逼近。   一片黑暗中,阮念初屏息,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短短几秒,男人上了床,大手一拽,她被摁到他身下。她发不出声音,眼底的惊怒却烧亮黑夜,死死瞪着咫尺那张脸。   这人轮廓分明,是副极硬朗英俊的容貌,但,此时被黑暗朦胧了棱角,竟显得柔和几分。实在太近,她甚至能看见他浓长的睫毛,垂得低低的。   Lee同样盯着她,居高临下,眸色冷而深。姑娘一双眼,大而澄澈,脸上沾了灰和泥,但娇媚的容貌依稀可辨。他紧绷的胸肌和她贴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不断起伏的浑圆轮廓……   “唔。”阮念初想求他放过自己,呜呜出声。   下一瞬,Lee余光往窗户瞥了眼,扯过薄被盖住他们,隔绝开几道偷窥的视线。然后把她的手高举过头顶。有意无意,他的唇扫过她额前的发。   不知是愤怒还是惶恐,阮念初一震,浑身剧烈发抖。   他开始动。而她身上的衣物根本完好无损。   阮念初微怔,惊恐的眸光变成错愕,很不解。她瞠目,他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呼吸喷在她脸上。暖暖的,清冽的,有点痒。   这是在做什么?她不明白。   黑暗中的两个陌生人,盯着彼此。整个屋子里只有Lee略粗重的呼吸声,和木板床引人遐想的声响。   这样的境况下,阮念初先是困惑,茫然,再然后,她两颊便爬上了一丝红潮。她嗅觉敏感,这个屋子,这张床,都有这人身上的味道。   烟草味,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和浓烈的荷尔蒙味。   阮念初僵直身体,拧着眉,直视上方那双黑而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那人的眸色越来越深,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蔓延。   她心突的一慌,下意识移开视线。   Lee也闭上眼。   他闻到一股久违的香气,来自姑娘的身上。类似清晨时盛放的茉莉,清新偏甜,有故乡黎明的味道。   屋外,夜色浓如化不开的墨。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停留片刻,抹抹嘴,终于嘿嘿笑着满意而去。   *   阮念初就这样待在了Lee身边。   幸运的是,在那晚之后,没有人再去那间屋子外面听墙角。一连两天,Lee没有再碰过她,只在固定时间给她拿来食物和水。两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偶尔,矮胖子会跑到屋子外偷看那个被抓来的中国女人,心痒难耐,想问Lee把人要回去。他讪笑道,“哥,鲜你都尝过了,不如把这女的还给老弟……实在不行,等过几天我再给你送回来?”   Lee不吭声,冷淡一眼,矮胖子不寒而栗。   于是整个图瓦集团的人便都明白了——Lee看上了那个被绑来的中国妞,生人勿近。因此,那些觊觎她美色的人心有忌惮,都不敢再造次。   阮念初能感觉到,叫Lee的男人,和这儿的其他人有些不同。他没有侵犯她,伤害她,甚至还让她免受了矮胖子的侮辱,这是万幸。   但,丝毫不影响她时时刻刻想要逃。   刚被抓时,矮胖子搜了她的身,她的钱包,护照,身份证,手机,全都不知所踪。即使逃跑成功,她也没办法在这个国家证明自己的身份。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目前最要紧的是先逃出去。   阮念初一直在等。   直到她被抓第三天的午后,机会来了。   吃完饭,照例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来收拾他们吃饭的碗筷。老婆婆离去后,一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进屋,用高棉语跟Lee说了什么。半刻,阮念初看见Lee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开门离去。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些天来,阮念初被限制自由,活动范围只在这间木屋。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观察这个男人。她发现,他的眼睛长得格外好看。大多时候,瞳色是一种清浅的黑,眸光既冷又亮。   而此时,这人的目光很深,浓黑里带着危险警告。   阮念初大概懂了。是让她乖一点,不要乱跑。   她平静地点头。心里却想,他不在,不跑除非是傻子。   Lee走了,脚步声顺着外头的木油板远去,越来越远。数分钟后,她咬咬牙,开门察看,走廊和前方的空地竟都空空如也,没有其他人。   天赐良机。阮念初心一横,迈出了步子。   *   营寨真的很大,一路绕出去,阮念初花了将近二十分钟,险些迷路。期间,她躲开了两名持枪巡逻的童子军。   外面丛林茂密,树叶枝干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挡去大片阳光,闷热的空气传出虫鸣鸟叫。   阮念初头也不回地跑进去。   这个地方,她从没有来过,自然不识路,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小腿被什么扎了下,她皱眉,低头一看,是自己不小心绊倒了荆棘。   阮念初没有停,忍痛继续。   然而就在这时候,背后冷不丁响起个声音,沉沉的,音色极低,“还有半米进入地雷区。再走一步,谁都救不了你。”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中文,字正腔圆的中文。她回头,一个高大人影背逆光,懒散倚着一棵树的树干,盯着她,眸色未明。   诧异瞬间盖过恐慌,她惊疑不定,“……你居然会说中文?”不对,他的中文发音太过标准,于是又冲口而出:“你是中国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厉腾很冷静,“重要的是,只有跟着我,你才能活下来。” 第3章   青天白日,阳光就在头顶,但阮念初觉得自己已置身黑暗。逃到这里费尽千辛万苦,就这么夭折,她不甘心。   于是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有动。那人冷眼旁观。   这周围,树木参天,风声和兽鸣在耳畔错乱交杂,他们之间却死一样静。   半刻,阮念初尽力稳住发颤的喉头,几乎哀求了:“让我走吧,求求你。我不会报警,也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我只是来支教的,让我回家吧,求你。”   厉腾说:“你走不了。”   “为什么?”三天来的压抑和隐忍一瞬爆发,她红了眼,感到绝望而无助。他既不杀她,也不碰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她颤声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只要你愿意放我走,我就能离开,不是吗……你放了我吧,我求你。”   厉腾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你走不了。”   阮念初颓然地垂下头,忽然笑了笑,自嘲又讥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人和那个矮胖子是一伙的,她怎么会求他,奢望他放了自己?他怎么会让她离开?   真傻,真笨,真蠢。   阮念初咬紧唇,两手捂住整张脸,在哭,肩膀抽动。厉腾从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哭了多久。只知道,哭着哭着,忽然听见对方开口,还是那副淡若冰霜的语气,“这儿离最近的村落一百四十多公里,整片丛林,有八个地雷区。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去,走吧。”   阮念初眼睛哭得红肿,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这里的地理环境,她一概不知,刚才只差一步就踏进雷区。若不是他出现,她可能已经被炸成一滩泥。   阮念初觉得后怕,脊梁骨不由自主地窜起凉气。   厉腾挑起眉眼,“不走了?”   “……”她闷着,没有吱声。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跟我回去。”他说完,紧接着便是一阵皮靴踩碎腐朽枝叶的吱嘎声。厉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念初有几秒钟的愣神。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脑中回响起那人的话。阖了下眼睛,再睁开,提步跟在了他身后。   *   阮念初的这次逃跑,从她走出营寨到再走回来,总共只用了一个小时。然而极其不幸的是,发现她逃跑的除了厉腾之外,还有其他人。   营寨四周是屋舍,中间是空地。   下午三点多,正是柬埔寨阳光最烈的时候,炎炎热气炙烤着大地。空地上摆了一张长方形的木头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美金,一大群童子军围桌而立,吆喝欢呼,在赌钱。   这群少年,小的不到十岁,最大的也才十七八,阮念初不敢乱看,只下意识往厉腾身后挪。   好在童子军们专注赌钱,没几人注意她。倒是其中一个瞅见了厉腾,咧开嘴,朗声打招呼:“厉哥!”   厉腾淡笑,拧了下黝黑少年的肩,冷冽眉眼难得柔和,“手气怎么样?”   “还行。”少年十三四岁,叫托里。他心情显然很好,说着,抽出好几张钞票递给厉腾,“哥,给你买酒喝。”   “自己留着。”   “……也行。”大男孩挠了挠脑门儿,眼风扫过阮念初时愣了下,然后就开始憨笑,“我留着,将来也讨个漂亮老婆。”   厉腾看了阮念初一眼。这姑娘躲在他背后,手捏着衣摆,头低垂,脸色不好,小小的下巴比初见时还尖俏些许。她皮肤本就白,血色一失,就更白了。   他视线在她身上停驻几秒,很快移开。没过多解释。   正说着话,一阵急促脚步声忽然传来。几人侧头一看,见是一个身形敦实的圆脸男人。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厉腾身前站定,“厉哥。”   “什么事。”   圆脸皱起眉,若有似无瞟了眼阮念初,支吾,“……阿公叫你去一下。说是,把这中国女人也带上。”   阮念初茫然不知所云。厉腾静了静,神色不变地点头,“好。”   几分钟后,阮念初跟着厉腾来到一间高脚木屋前。这儿位于整个营寨的最深处,守卫环绕,四处都设有放哨台,手持AK47的大汉们全天值勤。   不是她这几天待的房间。阮念初四下环顾着,心脏一阵阵收紧。   厉腾站定,抬起手,刚要敲门,却被一股极微弱的力道牵绊。他回头,姑娘细白的手不知何时拽住他衣角,有些用力。   他视线冷淡往上移,看她。   “……”阮念初的唇动了动,嗫嚅:“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地方是虎穴狼窝,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真的怕极了。   厉腾说:“进去就知道了。”话刚落,他叩响房门。砰砰。   里头是一个中年偏老的声音,微咳着,用高棉语道:“谁?”   厉腾答:“阿公,是我。”   阿公嗯声,“进来吧。”   厉腾便推开了房门。阮念初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咬咬牙,额角冷汗密布。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进屋刹那,那人埋头说了三个字,素来冷沉的嗓音,意外显得低柔。他说,别害怕。音量只她可闻。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   这间屋子,四面都拉着窗帘,虽是午后,光线却有些昏暗。图瓦手上握着串佛珠,闭眼嘀咕着在念什么。听见响动,他眼也不睁地扯唇,说:“我听说,你女人今天不太乖,自己从这儿跑出去了。”   厉腾极淡地笑了下,“她嫌闷,我让她四处走走。结果她太笨,没找到回来的路。”   “是么。”   “是。”   “Lee,你确定没有骗阿公?”   “我确定。”   闻言,图瓦缓慢掀起眼皮。厉腾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眸微垂,神色冷峻,面无表情。图瓦眯了下眼睛。当年,他遭人出卖,生死关头被这人救下,从那以后,这个青年便跟在他身边做事,出生入死整整四年。早在初见时,图瓦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用得好,他就是最锋利的刃,用得不好,他能让你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图瓦起身,朝厉腾走近几步。阮念初见他靠近,更往厉腾身后躲,眸子里满是警惕。   然后她看见图瓦动了动,竟摸出一把锋利短刀,一抬手,抵在厉腾脖子上。   阮念初大惊失色。厉腾站原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屋子里有几秒死寂。   突的,图瓦嘴角一弯,低声笑了起来,把短刀递给厉腾,“来,好东西。送你的。”   “……”阮念初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吐出一口气。目光无意识扫过那把刀,瞳孔骤缩,瞥见刀柄上的“中国空军”字样浮雕。   很快就看不清。   厉腾把刀接了过去。他打量这把刀,无波无澜,“这是什么刀。”   图瓦笑着,语气随意,仿佛谈论一块低廉的蛋糕,“是中国空军空降旅特种部队军人的伞刀。四年前,我和BOSS杀了两个,这两把刀是战利品。一把BOSS自己留在身边,另一把他给了我。现在,我把这刀转送给你。”   厉腾勾嘴角,“中国空军的刀,当然是好东西。这么贵重的玩意儿,阿公该自己留着。”   图瓦摆手,拍他的肩膀,“Lee,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别跟我客气。”   厉腾说:“谢谢阿公。”   两个男人说着话,阮念初站在旁边,被全然忽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厉腾握刀的五指,修长有力,越收便越紧。仿佛竭力克制着什么。   尽管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   阮念初逃跑的事,被厉腾轻描淡写便盖了过去,图瓦原对她杀心已起,但见厉腾强硬维护,只好作罢。她又一次在他的保护下躲过一劫。   她依然满脑子都是逃跑。但又顾忌那人的警告,不敢妄动。   就这样,日子漫长又难熬地往前推进。阮念初依旧和厉腾住一起,白天,他偶尔会外出,她待在屋子里发呆,晚上,她睡床,他睡地,两人的交流几近于无。   她对那人的种种行为感到不解。   有时会想,他真是个怪人。有时又想,他大概是良知未泯,勉强还算半个好人。在极恶的环境中能留有一丝善心,实在不容易。   不过,他说过会保证她的安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阮念初相信那人的承诺。于是,这间简陋却冷硬干净的竹木屋,成了她在森冷长夜里唯一的安身之所。   除此之外,她暂时别无他法来求生。好在,这两人的相处姑且还是说得上融洽,至少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第六日时,这样的和谐被无意间打破。   柬埔寨的雨季,常日都是高温,丛林深处又潮湿,阮念初忍耐六天,终于到达极限。   吃晚饭时,她斟词酌句良久,才鼓起勇气,低声问厉腾道,“……你们平时,都在什么地方洗澡?”   厉腾吃着一块酱牛肉,没什么语气地说:“河里。”   “……”阮念初神色微滞,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厉腾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他道:“你想洗澡?”   她迟疑半刻,嗯了声。   厉腾点头,“知道了。”话说完,他就扔下牛肉走出了木屋。回来时,他单手拎着一个大木桶。   阮念初见状,下意识地过去帮忙,指尖刚碰到桶边,厉腾便冷淡道,“让开。”   她:“……”   “这玩意儿沉,你弄不动。”他说这话时,依旧用一只手拎着桶。阮念初皱眉,目光顺着木桶看向他的左臂,才发现整根纹着龙尾的花臂肌肉紧绷,青筋突起,仿佛充满了无穷爆发力。   她只好干站着。   不多时,厉腾放下桶,又出去了,几分钟后提回两桶刚烧开的水。阮念初看了眼桌上的半块牛肉,支吾道,“……你吃饭吧,我自己来打水。”   厉腾压根儿没理她,把水倒进木桶再出去,来回数趟,终于把木桶填满三分之二。最后一次进屋,他还把什么丢给了阮念初。   她狐疑,展开一看,是一件纯白色的柬埔寨纱笼裙。又听厉腾道:“衣服是阿新的。除了你和她,这地方没别的女人。只有这个。”   阮念初想起那个每天给他们送食物收拾碗筷的老婆婆。她点头,迟疑着刚要说什么,那人已转身出去了,还顺手关了门。   她微窘,攥着那件纱笼,两个“谢”字哽在喉咙处,又咽回去。   *   那女人的出现不在厉腾的全盘计划中。她是个的意外。   矮胖子为人好色,一有动作,时不时便会从外面抓些女人回来。这些年,厉腾习以为常,从没管过闲事。但那天晚上……   他头枕胳膊躺在屋顶,叼着草,眯眼,打量手里的护照本。   不多时,厉腾收起护照,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再一找,发现打火机没揣在身上。于是他从屋顶上跳下去,准备回屋去拿。然而刚到门口便想起那姑娘在洗澡。   差点儿给忘了。厉腾咬着烟拧了下眉,转身要走。   忽然起风。木屋窗户没关,风把窗帘吹起一角,他目光纯粹无意扫过,竟看见热气腾腾的木桶上,一片雪白的背。姑娘在解头发,甩甩头,忽然侧过身……   厉腾有刹那出神。   下一瞬,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肌肉紧绷,像快要爆炸。   屋外似有脚步声,沉沉的,在快速远离。   阮念初心一紧,再细细去听,却又没动静了。大概是听错吧。她略微放松,把整个身体都泡进热水里。暖暖的,好舒服。   她不知道的是,这天,厉腾在河里泡了半晚上的冷水澡。   那一幕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柔白无暇的脊背,细细的小腰,还有侧身时,娇软之上一点鲜红……厉腾咬牙根,眉心都拧成一个川字。妈的。 第4章   邋遢好几天,热水澡洗去大半疲乏。阮念初换上了阿新婆婆的白纱笼。   屋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穿着这身衣服是个什么造型,只觉得,偏大了些。不过衣物干净,无异味,颜色也浅淡雅致,总聊胜于无。如今这处境,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她拿起干毛巾,推开窗,看着夜色擦头发。夜风中,可以看见空地上的火光,少年们三五成群,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整个营寨就像一个缩小版的酒池肉林。   阮念初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好的。如若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那大概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么想着,阮念初愣愣出神,半刻,又露出一个苦笑。抬手准备关窗,却忽的,察觉到来自窗外的视线。   她微怔,扭过头,数米外的水缸旁边蹲着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他们边抽烟,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偶尔看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下流猥琐。   阮念初心头骤慌,眼神却冷几分,捏紧毛巾,“哐”一声把窗关严。   外头立刻响起阵笑声,还有人对着紧闭的窗户吹口哨。   她红了眼,努力抬头盯着天花板,咬紧嘴唇,把眼泪往回憋。这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窟,留在这儿死路一条,她一定得想办法逃走。   但附近的八个雷区……   阮念初想起那人的警告,心沉到谷底。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凿门,砰砰砰一阵响。   她瞬间回过神,胡乱抹了把脸,深呼吸,过去把门打开。   是厉腾。   他短发湿漉,垂在额前的几绺还在淌水。顺着高挺鼻骨往下滑。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军用背心,胳膊露在空气中,肌腱分明,古铜色的皮肤上水珠涔涔,略反光,散发出雄性动物独具的强悍美。   阮念初只飞快扫一眼,便不敢多看了,以为他要进屋,便微垂头,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通道。   谁知头顶上方传来道声音,沉沉的,很冷淡,“把我打火机递出来。在桌上。”   “哦。”阮念初点点头,把那块方形的金属火机拿了出来,递给他。   厉腾冷脸接过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几乎都没有看她一眼。可没走几步,背后极低地“欸”了声,音量微弱,语气迟疑,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他顿住,侧过头,视线往后扫,依稀瞥见纱笼裙下两条小腿,纤细,笔直,而且白得晃眼。   阮念初咬了咬下唇,闷声道,“你今天晚上还回来么。”   这个问句,无论放在哪种情况,都引人浮想。厉腾微拧眉,终于掀起眼皮直视她。还是没吭声。   阮念初只好解释,“……我等下应该要锁门。到时候,你可能打不开。”那些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他在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不在,又是另一番说法。她必须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厉腾静了静,道:“不回。你自个儿把门窗锁好。”   阮念初点头,“嗯,好。”话说完,她便把门关上了,咔哒一声,从里面反锁。   厉腾在门口站半刻,摸出根烟塞嘴里,点燃。目光隔着烟雾瞥远处,眯了下眼睛。水缸旁的几个壮汉悻悻,摸了摸鼻头,闲侃几句,没多久就散了。   他掸了掸烟灰。一转头,正好看见阿新婆婆从厨房出来,苍老的面容满是褶子纹,慈眉善目。   阿新婆婆主动招呼他,笑着用高棉语问:“对了,那件衣服小姑娘穿了么?”   厉腾点了下头,“嗯。”   婆婆咧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她皮肤真白,穿着肯定漂亮。”   厉腾垂眸,脑海中浮现刚才阮念初穿纱笼的样子,微湿的长发披在肩头,莹润的双肩下是纤细的手臂,有种格外楚楚的况味。他面无表情,用力深吸一口烟,“嗯。”   后来厉腾睡在了竹木房的房顶。   头上夜色一望无垠,星空辽阔而深远,他看了会儿,忽然自嘲似的一笑。这鬼差事,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唯一的变化,是阮念初和厉腾说话的次数更少。两人的交流本就不多,通常都处于一个问,一个答的状态。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会说中文的人,这么一来,她便连偶尔开口的机会,都没了。   阮念初变得越来越沉默。   偶尔,她会反思自己的前二十年人生。她从出生到大学三年级,一直都是令老师父母头疼的角色,她随意,散漫,不喜欢被约束,高中时认识了些狐朋狗友,差点往问题少女的方向发展。   好在她胆子不大。扼制住这种发展趋势的原因,是她怕生病,不敢抽烟。一干问题少年们见她这么怂,都懒得再理她。   阮念初有时会想,如果自己从小到大都勤奋努力,品学兼优,她的命运大概会很不同。至少不至于因为语言障碍,在被绑架之后,都没办法和绑匪谈谈条件。   她就这样在认真反思和发呆之中,度过了一言不发的两天。   到第三日时,沉默终于被打破。这天,厉腾跟着图瓦出门在外,因此给阮念初送午饭的人,换了一个。   “砰砰”,外头传来敲门声。   阮念初把门打开,一抬头,愣住。门口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冲她笑,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反光,个头和她差不多高。   她微拧眉,视线下移,看见少年手里端着食物。   小少年乐呵呵的,用高棉语说:“厉哥有事出去了,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是我给你送饭。”说着把装食物的碗往她面前一递,“来,还热乎着呢。”   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阮念初除了那个“Lee”字以外,什么都没听懂,但也大概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于是接过碗,有些冷淡地道:“Thank you.”   少年愣住,这才一拍脑门儿后知后觉,抓抓头发,好半晌才红着脸,挤出几个蹩脚至极的英语单词:“Hello……My name is 托里……Nice to meet you!”   虽然发音很不标准,阮念初还是艰难地听懂了。她点点头,见托里这么天真腼腆,内心的警惕和戒备也便削弱几分。   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思索着,阮念初扯唇,有些僵硬地挤出一个笑,“Nice to meet you,too.”   她长了张妖娆漂亮的脸,之前脏兮兮的分辨不出,洗完澡,显得干净而温和。托里被她的笑弄得不好意思,挠挠头,用高棉语说:“你先吃吧。晚饭我再给你送来,再见。”说完扭过头,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下午无所事事,她睡了个午觉,睁眼便是傍晚。叫托里的少年果然又送来了晚饭。   这回,阮念初让托里进屋坐坐。   托里还是那副大笑脸,像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压低声,用高棉语道:“厉哥今晚估计回不来,你一个住,得注意安全啊。”   阮念初微怔,有些尴尬地笑笑,说的汉语:“不好意思,我不懂你们柬埔寨的国语。”   少年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无尽的。小托里自己脑补了一下,想当然道,“虽然大家怕厉哥,明面上不敢对你乱来,但你还是要提高警惕才行。”   阮念初听他又提了一次“Lee”,想了想,道:“Lee啊……和这儿的其他人比,他人还不错。就是太闷了。”   托里继续高棉语:“你长得漂亮,漂亮的姑娘在这儿都危险。不过你放心,以后咱俩就是朋友,厉哥不在的时候,”一挺胸,拍得邦邦响,“我保护你。”   阮念初继续说中文,“嗯,你话就比较多,热闹。”   突的,托里眼睛一亮,“对了!”他拿起一把金黄色的花穗,递给阮念初,还是说的高棉语,“我下午的时候摘了些花,喏,送给你!”   她接过花细细打量了几眼,狐疑,“这是草么?”   托里:“厉哥送过这个给你?”   阮念初自言自语:“又有点像稻穗。”   屋子里,姑娘和少年各说各话,居然也聊了大半天。厉腾就站在门口,看见屋内光线柔和,阮念初的侧脸像笼在一层金黄色的薄纱里,实在是太年轻,几乎能看见皮肤上细而软的绒毛。   星月当空,他抽着烟,听着里头的鸡同鸭讲,忽然无声一弯唇,笑起来。   *   阮念初收下了那束花穗。   她在屋里找到一个缺了角的破花瓶,盛上清水,把花穗放了进去。那花穗一绺一绺,色泽金黄鲜亮,她看着这束花,忽然想起,这种花是水稻开出来的,叫稻花,也是柬埔寨的国花。   阮念初把花瓶放在桌上,单手托腮,仔细观察。她想起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稻花象征丰收和希望,古往今来的诗人,都用稻花来寄托内心的喜悦。在阴森寒冷的长夜里收到一束希望,该是个好兆头吧。   她静静地想。   过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令阮念初诧异的是,她又在窗前台子上看见了一束金色的新鲜稻花。她感到很欣喜。后来,在那个叫托里的少年路过窗前时,她扬了扬手里的花穗,勾起唇,对少年说了句“Thank you”。   托里眼神里写着困惑,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挠头嘿嘿,冲她笑。   就这样,从天而降的稻花,连续三天,都未间断。阮念初把花都养在那个破花瓶里。那几束失去了根,但生命力顽强的花穗,竟愈发漂亮。与此同时,她也愈发觉得那名少年善良可爱。   第三天的晚上,厉腾回来了。   彼时,阮念初刚好对路过的托里说完今天的谢谢。厉腾闻言,绑靴带的动作一顿,转眸看她。挑了下眉,“你跟他说谢谢?”   阮念初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她微滞,须臾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托里每天都会送一束花给我。他很有心。”   厉腾没有笑意地笑了下,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这一日,照样是夜,照样的星云当空,他照样睡在房顶上。一手拎着个还剩大半的酒瓶,一手把玩那把99式空降兵伞刀,目光穿过黑夜落在未知的远方,神色冷峻。   阿新婆婆坐在厨房门口缝衣裳,忽然,她笑了笑,用高棉语问:“花是你送的,为什么不告诉她?”   厉腾仰头灌进一大口烈酒,阖上眼,语气冷淡漫不经心,“没那个必要。” 第5章   第二天清晨,天刚泛起鱼肚白,阮念初便被房顶上的响动惊醒了。她睁开眼,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晨光熹微照入室内,房顶上哐哐窸窣,像有人在走动,灵活利落地翻越。   阮念初反应过来,是那个人。这段日子,他不是睡地板,就是睡房顶。   果然,一个高大人影很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她视线跟着人影挪动,看见那人在窗外站了会儿,不多时,远处有人用高棉语说了些什么,他淡点头,脚步声稳稳渐远。   厉腾一走,阮念初就跟着起了床,简单洗漱一番,外面的天便已亮透。   她没有事情可以干,只好坐在椅子上,一边摆弄花瓶里的稻花,一边看着天空发呆。   她曾经想过和外界联系。但她的手机不知所踪,又没有其它通讯设备,只能选择放弃。今天是她被绑到这里的第七日,在这地方,她有吃,有喝,性命也暂时无虞,但这儿的每分钟每小时,都是对她的精神折磨。   只有阮念初自己知道,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她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支撑到现在。   她从没有一刻放弃过逃跑。每当这个念头,被彷徨与绝望吞噬时,她都会努力回忆家乡的一切。中国的土地,云城的风,父母斑白的鬓角和喋喋不休的唠叨……   这里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会过去,也会忘记。   阮念初五指收拢,攥紧了掌心的稻花。   中午时,叫托里的少年并未出现。往常,托里送饭的时间都是十二点十分左右,而现在,墙上的时针已指向了一,少年仍不见踪影。   她有点饿了,接连探首看屋外。最后,接近一点半的时候,是阿新婆婆给她送来了今天的午饭。   阮念初勾起笑,跟婆婆说谢谢。   阿新婆婆苍老的面容挂着笑,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打量,然后用高棉语说,“你穿这条裙子真是漂亮。”   阮念初不懂婆婆的话。但见婆婆一直盯着自己,突的,想起什么。她微窘,“哦……这条裙子,之前一直忘了跟你道谢。谢谢你。”   阿新婆婆笑而不答。   阮念初怔了下,反应过来,“忘了你听不懂……”稍稍顿住,回忆了一下托里教自己的高棉语,吃力挤出一个高棉语词汇:“谢谢。”说完,指了指身上的纱笼裙。   阿新摆手,坐在旁边安静笑着,等阮念初吃完,她才收拾好碗筷离开。少年托里始终没有出现。   大概是有别的事走不开吧。阮念初琢磨着,那时,她丝毫没有多想。   下午快六点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朝她所在的竹木屋而来,随后便是“砰砰”敲门声。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少年,圆圆的眼睛黑皮肤,看上去,比托里都还小一些。   近几日,因为托里的出现,阮念初对这群孩子的印象已大为改观。她微拧眉,用疑惑地眼神看着陌生少年。   少年神色焦急,一边拿手比划,一边挤出英语单词:“托里……is ill!”   阮念初心一沉,“……is it serious?”   少年点头,“Fever……cough……”边说边转身往别处跑,冲她招手,“Come with me!Quick!”   阮念初静几秒,咬了咬唇道:“Wait.”说完重新进了屋子。   她走到柜子前,拉开左边最后一个抽屉。一把闪着冷光的伞刀套着刀鞘,静静躺在里头,就是之前图瓦阿公送给Lee的那把。她前天闲来无事打扫了一下屋子,无意间便发现了这把刀。她把刀拿出来,别在腰间的宽腰带里侧,定定神,跟着少年离去。   *   少年带着她在营寨里穿行,一言不发。天色渐暗,渐渐的,周围几乎再看不见其他人。   阮念初蹙眉,隐约意识到不对劲,站定不再往前,用英语道:“Where is 托里?”   少年回过头来看她,咧嘴笑,没有说话。阮念初被孩子的笑容弄得心里发毛,转身想跑,不料却撞上一堵厚实的人墙。   是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除他外,周围还有四五个。阮念初看见这些人,脸色骤冷,心也沉到谷底。这些脸孔面目狰狞,相当符合败类这个词。   领头的也在笑,满口黄牙看得阮念初作呕。他招手,少年跑过去,从胖子那儿得到了一张美钞,然后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阮念初知道自己下了套。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强自镇定,想着脱身之法。   领头的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然后就伸手抓住她。她没挣,反而笑了笑,故作扭捏地拂开胖子的手,轻推他一把。胖子见她这模样,以为她不准备反抗,手上力道稍有放松。   趁这功夫,阮念初挣脱他拔腿就跑。   “Fuck!”男人懊恼,低咒了声,三两步就飞快窜上去。其余人也一拥而上,短短几秒就把阮念初扯了回来,摁倒在地。   她惊声尖叫,“刺啦”一声,纱笼过肩的布料被扯烂大半。暮色中,雪白皮肤上是两条锁骨,清晰分明,线条柔美。   “厉哥真他妈小气,这么漂亮的妞,自己一个人霸占。”男人们说着高棉语,笑容猥琐,“呵,总算让咱们逮着机会了。”   阮念初红了眼,咬紧牙关去摸腰上的刀。刚碰到,一个声音从很近的上方传来。   “放开她。”音色极低,调子冷得入骨。   不知怎么的,阮念初听见这个声音,霎时一松,浑身力气都像被抽了个干净。   领头的动作一下就僵住了。后颈上凉悠悠的,有利器抵在上头。他脸发白,松开双手举高,悻悻挤出个笑容来,“……厉哥,一个妞而已,至于跟兄弟动家伙么。”   厉腾说:“少他妈废话。”   几个男人不敢再乱来,也跟着退到一边,阮念初脸上泪痕遍布,低着头,攥紧衣服站起身,白色的纱笼上全是泥土和污渍,看上去狼狈不堪。   厉腾视线落在她身上,眉拧着一个结,“受伤没有?”   阮念初摇了摇头。   领头的男人心里在打鼓,咬咬牙,缓慢转过身来,瞥了眼厉腾手上的刀,一笑,“哥,咱们是自家兄弟,出生入死多少年,你总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要我的命吧?你要真动我,阿公怕是要不高兴的。”   厉腾淡嗤了声,没有说话。   领头的以为将他唬住,一喜,也没那么怕了,优哉游哉道:“厉哥,大家都是给阿公办事的人,碰你的女人是我不对,我道歉,行了吧。”手抵着刀尖,缓慢往外推,“你也别那么生气,咱们出来混,凡事得留一线……”   之后的数秒钟,阮念初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只听见,那个男人话还没说完,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阵嚎叫,杀猪似的,凄厉又可怖。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个男人捂着右手蜷在地上,血顺着左手指缝往外流,他像是痛到极点,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没一个敢上去扶。   厉腾手里的刀还在滴血。他弯腰,贴近那个几乎昏死过去的男人,笑容残忍而阴沉,狠声道:“这回是给阿公面子。再打她的主意,老子剐了你。”   说完一回身,将好对上阮念初的眼睛。她怔怔盯着他,乌亮的瞳孔里惊惧交织。   厉腾脸色冷漠,把玩着手里的刀从她身旁走过去,只撂下一句话,“挺晚了。跟我回去。”   “……”阮念初抿唇,看了眼地上那截断指,又看了眼那道匪气冲天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   白纱笼被扯坏了,阮念初换下纱笼,拿湿毛巾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才换上她之前穿的衣服。T恤短裤,阿新婆婆帮她洗净晾干了,有种皂角的清香味。   走出房间,Lee果然又坐在房顶,拿抹布揩拭着他的刀。   阮念初仰着头,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的刀,静默半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喊他的名字:“Lee.”   他垂眸。月光照亮姑娘的颊,白白的,透着很浅的粉色,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他说:“有事?”   她问:“有兴趣聊一聊么?”   厉腾挑了下眉毛,不置可否,半刻,倾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宽大,结着一层厚厚的硬茧,五根指头很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阮念初不明白,“……做什么?”   厉腾瞥了眼屋顶,很冷淡,“你自己能爬上来?”   “……”她无语,数秒钟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破板凳,站上去,踮起脚,双手用力捏住他的手。动作呆,身形也不协调,他看了觉得好笑,嗤了声,把她的手松开。   阮念初一怔,还没回过神,厉腾一双大手已穿过她腋下,握住两边细软的肩,一用力,直接把她提了上来。   她眸光微闪,窘迫,两颊顿时爬上一丝红云。   这个动作令两人的距离有刹那极尽。厉腾侧头,呼出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耳垂。他语气很淡,“够笨的。”   阮念初:“……”   他很快把她放开,视线回到手里的刀上,拿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揩拭,“说吧,你想聊点儿什么。”   她皱眉,挪了挪,让自己和他离得更远,迟疑了会儿才低声道:“……你帮了我好几次。谢谢。”   厉腾说:“不用。”   “我叫阮念初。”出于礼貌,她先介绍自己,“你呢?”   厉腾看她一眼,“你不是知道么。”   她微蹙眉,“Lee?”   他点燃一根烟,静默数秒,说了两个字:“厉腾。”   厉腾。阮念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点头,又犹豫半刻,道,“其实,我今天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他回应的态度冷淡,“嗯。”   “你手上拿的伞刀,”阮念初伸手指了指,“是阿公之前送你的那把?”   厉腾面无表情,无意识地摩挲刀身,指尖缓慢拂过上面的雕刻字样,没什么语气地应:“嗯。”   “……那,”阮念初静了静,半刻,她在腰间摸索一阵,然后抬眸。直直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把又是怎么回事?”   厉腾低头,半眯眼,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他手里和她手里,分别躺着两把一模一样的99式空降兵伞刀,刀身上“中国空军”四个字,在月色下清晰无比。 第6章   周围,连风都有一瞬寂静。   阮念初抿唇看着厉腾,没有说话,眼神疑惑而探究。他手上的伞刀,是阿公给的,那她手上这把又是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   对方泰然自若,视线在那把伞刀上审度数秒后,冷淡上移,看向她,语气微冷,“你动我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阮念初眸光微闪,解释,“这把刀,是我之前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的。我只是想用来防身。”   闻言,厉腾没有吭声,只是抽烟盯着她,目光研判。   阮念初又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冷淡,“回答什么。”   她握刀柄的手略微一紧,“两把伞刀。你手上的那把,是阿公给的,那我手上这把是怎么来的?”   厉腾掸烟灰,“刀怎么来的,和你有关系?”   阮念初咬嘴唇,左右看了眼,然后把嗓门儿压得很低,“你知不知道,这是中国空军的军刀。”   他嗤了声,显得痞气冲天,“是么。挺厉害。”   她眉头皱得更紧:“你们为什么会有?”   头顶的浓云被风吹开,月亮出来了,清淡月光洒在整个屋顶。厉腾的脸半边在明半边在暗,冷漠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半刻,他掐了烟头随手扔下去,侧目,冲她勾嘴角,“干我们这一行,杀的人越多,别人越怕你。”说话同时,一把将她手里的伞刀夺过,掂了掂,笑容阴沉而残忍,“宰了羊,总得顺手拿些战利品,你说对么。”   阮念初手发抖,目光由疑惑到惊恐,最后变成愤怒。她怒视着他,牙关咬得死紧。   好一会儿,她才颤声挤出几个字:“你们会遭报应的。”   “是么?”厉腾一哂,仰面倒在屋顶上,后脑勺枕着一只胳膊,直视夜色,淡淡的,“你真觉得有报应这种东西。”   她语气讥讽,“当然有。”   他轻笑不语,眸色更寒也更深。   “你不怕么?”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又或者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阮念初几乎脱口而出,“你们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以后死了一定会下地狱。”   厉腾竟丝毫不见动怒,“这儿不就是。”   “……”阮念初无语。   这是数日以来,她和这个男人的第一次聊天,坦白说,实在不算愉快。原本,她对他的身份抱有怀疑,她以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救了她几次,证明他良知未泯,加上那把来路不明的军刀……她以为,他认识那把军刀的主人,至少和军刀主人存在某种联系。   阮念初本想提出,请他高抬贵手放了自己。   只可惜,军刀的由来让她失望,那只是他们某次暴行的战利品,这把刀的原主人,极有可能已遭毒手。   她垂眸静默须臾,微动身,准备从屋顶上下去。可刚抓住房檐,那人冷不丁地开口,道,“阮念初。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   “……”阮念初动作骤顿,回头看他。   厉腾神色自如,“我老家好像在中国北方。十岁那年,我被卖到柬埔寨,阿公收留了我,让我当他的童子军。所以,这辈子我只能给他卖命。”   她听着,心里有点难受。手指无意识收紧,指甲滑过竹木,留下几道白色刮痕。   风静静垂着,屋顶上,姑娘乌黑的发丝在风中拂动。   突的,厉腾撩起眼皮瞥她一眼,半挑眉,“真信?”   阮念初呆住。   厉腾掏出打火机,叼着烟眯着眼道:“这故事我第一次讲。编了两分钟。”   “你……”阮念初气结,觉得无语又不可思议,握拳愤愤道:“你居然编这种故事来骗我?你无不无聊?”   毕竟是个小姑娘,生气的样子,眼睛瞪得溜圆,腮帮鼓鼓,乍一看,像鱼缸里用来观赏的小金鱼。他直勾勾盯着她,眯了下眼睛,吐出烟,青白烟雾模糊了那张娇美的脸。道:“谁在背后说老子闷的。”   这回,阮念初压根不想再搭腔。她没想起那天和小托里鸡同鸭讲的对话,只嘀嘀咕咕低咒了句什么,背过身,笨手笨脚地往下爬。   厉腾抽着烟,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半刻挑了挑眉,“要不要帮忙。”   “不要。”   她气呼呼的,毫不犹豫便拒绝,手脚并用,动作滑稽可爱。谁知,爬到一半的时候脚下一滑,直接骨碌碌地滚下去了。   “……”厉腾眸色骤然一凛,拧眉,翻身瞬间跳下去。一看,那姑娘刚好掉进地上的干草堆里,大半个身体陷在里头,脸上,头发上,全是金黄色的干草,看上去可怜兮兮。   他眼底笑意一闪即逝,手插裤兜,上前两步,在干草堆前散漫站定。咬着烟,第二次问她,“要不要帮忙。”   “……不要。”阮念初觉得丢脸,语气比之前更恶劣,好一会儿才吃力地从干草堆里爬出来。站定之后跳几下,拍拍头拍拍身上,把干草抖落。然后瞪他一眼,转身打算回屋。   “喂。”厉腾叫住她。   她顿步,困惑地转过头,月色下,他提步走近,目光笔直落在她雪白雪白的脸蛋上,须臾,抬起右手伸过来。   阮念初愣住。   就在他指尖触到她脸颊的前一秒,她刹那回神,一慌,条件反射歪过头,往后退开。厉腾手停在半空,她柔软的发丝从他指缝间穿过去。   周围的空气忽然静了静。   不多时,他手收回来,指了指她的头顶,冷淡道:“杂草。”   “……”她尴尬地点头,“哦。”   厉腾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阮念初在原地站半刻,扑扑头顶,把余下的干草仔细清理了一遍,回了屋。   破花瓶里的稻花已经开始枯萎,她半趴在桌上看那些花,突的,一段对话鬼使神差从脑子里冒出来。   阮念初脸色微变。她想起来了。   厉腾说,她在背后说他闷……几天前的下午,她闲着无聊,和那个叫托里的少年说过不少话来着。他都听见了?   “……”她心一紧,视线无意识落在那束稻花上,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窜出个荒诞的猜测。   *   第二天的中午,阮念初再次见到了托里。少年给她送来了饭菜。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她仍心有余悸,思索着,还是忍不住问少年,“Where did you go yesterday?”   托里伸了个懒腰,回忆半天,挤出几个蹩脚的单词:“I……went out……”   阮念初点头。托里毫不知情,看来,昨天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这才略微放心,笑笑,拿起筷子吃饭。   被厉腾断了一根手指的男人,叫纳塔,是图瓦集团的重要精英成员。他气愤难当,咽不下这口气,一状告到了图瓦那儿,请阿公给主持公道。所以晚上的时候,图瓦把厉腾和纳塔一块儿给叫了过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   与厉腾的争执中,纳塔失手,打碎了图瓦最喜欢的一尊观音像。图瓦把他杀了,尸体裹都没裹,直接便扔进了湄公河里。凌晨时分,阮念初听见有人在拍阿新婆婆的门,动作粗鲁,梆梆作响。惊起一阵狗叫声。   “阿新!阿新!”喊门的男人嗓音粗犷,用高棉语说:“阿公屋里满地的血,你快去打扫打扫。”   “知道了。”   几分钟后,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身板儿出来了,手里拎着扫帚和拖把,脸色冷漠。   阮念初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背心一阵透骨的凉。   图瓦处。   阿新婆婆弓着腰,拖着地上的血迹,很快便出去了。图瓦微阖着眼,坐在椅子上盘弄一串蜜蜡珠,偶尔发出哒哒轻响。   须臾,图瓦道:“七天之后,BOSS要和西班牙人谈一笔大买卖,安全起见,BOSS把见面的地方定在咱们这儿。Lee,通知兄弟们准备准备。”   厉腾点了下头,“是。”   “纳塔跟了我八年,他一死,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图瓦故作惋惜,“纳塔手底下的人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那群混小子,虽然不成器,但应该还是能帮到你一些。”   厉腾垂着眸,面无表情:“谢谢阿公。”   图瓦睁开眼,拎着佛珠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笑起来,“七天之后见BOSS,我一定跟他好好引荐你。这年头,像你这么得力的年轻人不多,到时候如果能被BOSS看中,小子,前途不可限量。”   “阿公说笑了。”厉腾道,“如果没有阿公,就没有我。”   阿公心情大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知恩图报,我最欣赏你这点。好好干,你和我情同父子,阿公绝不会亏待你的。”   厉腾弯起唇角,微垂的眼中,眸色却更寒。   *   这之后,丛林下了两天的瓢泼大雨。   阮念初没再见过厉腾。这已是她被绑架的第十四天,令人绝望的是,她仍旧想不到如何才能脱身。   她也没有再收到过新的稻花。花瓶里的那几束,已经全部枯死。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僵局。   这天,生活照旧离奇而寻常,中午时,托里给她送来了午饭,下午时,她搬着板凳坐到阿新婆婆的房门口,看她缝衣裳,就这样,太阳又一次从西方的山头落下去。   阮念初吃过晚饭后等了会儿,估摸厉腾今晚应该也不会回来,便动身洗漱,锁好房门睡下了。   将她惊醒的是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咚,缓而规律。   “……”阮念初皱眉,浑身的寒毛霎时便站了起来。她警惕而防备,沉声:“who is outside?”   门板后面传来一道沉沉的嗓音,很熟悉,透着浓烈疲乏,“我。”   是厉腾。阮念初眸光微闪,下了床,过去打开门锁。   开门一看,外面果然站着一个人影,周围漆黑,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副高高大大的轮廓。她并未多想,微垂头,侧过身让他进来。   厉腾动了动,不料,身体忽然往前倾倒。阮念初一慌,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他手臂无意识横过她双肩,紧接着,半数重量都朝她压下来。   “……喂,你怎么了?”阮念初愕然,整个人被笼在他的阴影里,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头顶的呼吸沉重浑浊,并且滚烫。她察觉到什么,探手摸到他腰腹,湿热腥腻一片。   全是血。 第7章   阮念初心头一沉,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声音破碎沙哑,“……厉腾?”   “别说话。”   黑暗中,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道嗓音,低低的,沙哑至极,“阮念初,扶我进去。”   阮念初抿唇,咬咬牙,用尽全力把他手臂架起来。厉腾个头将近一米九,身上都是紧实的疙瘩肉,人高马大。她体格纤柔,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不得不用上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支撑。   门口到床,几步的距离,阮念初架着厉腾走了近两分钟。   一沾到床沿,那人瞬间重重栽倒。沉重身躯摔在门板床上,发出一阵闷响,阮念初被肩上的手臂一勾,低呼了声,竟也跟着跌下去。   滚烫呼吸拂过额前,强烈的男性气息混合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怔了下,心尖一颤,手忙脚乱地起身退开。   “去关门。”厉腾阖着眼,胸膛起伏急剧。   阮念初做了个深呼吸,点点头,转身关上了房门。又走到桌前,点燃煤油灯,借着昏暗的一点火光,她看见床上的男人眉皱成川,脸色苍白,满头满脸的汗,黑色T恤像能拧出水,黏在身上,腹部的布料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被血染成很深的褐色。   伤口血肉模糊,狰狞得可怖。   手指在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竭力镇定,“你受伤了。”说完,才像忽然回过神似的,抹了把脸,转身往门口走,“我去找人来帮忙。”   “你站住。”厉腾滚了下喉,沉着脸,强忍剧痛道,“哪儿都不许去。”   闻言,阮念初僵在原地,转过身,微蹙眉道,“你伤得很重,医院不能去,至少也得找个医生来吧。”   “这地方有人像医生?”   “……”   “回来。”厉腾的声音依然很稳,但气息明显紊乱,咬牙根儿,“柜子里有药和纱布,拿给我。”   这屋子简陋,放眼看去就只有一个柜子,摆在墙边,要多醒目有多醒目。阮念初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打开柜盖。里头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深褐色的玻璃药瓶,纱布,剪刀,镊子,匕首,和一盏盖着灯帽的酒精灯。   阮念初拿出纱布,剪刀和药,“其他的需要么?”   背后冷淡,“那些都是挖子弹的。用不着。”   她眸光跳了下,想起那人一身的各式伤疤,没说话,默默把东西拿到床边。厉腾做了个深呼吸,睁开眼,单手支撑床板坐直,额角青筋暴起,臂肌贲张,下颔线条崩得死紧。   腹部的伤口位置,才刚凝固的血又开始汩汩往外冒。   那些血红得刺目,阮念初抿唇,试着问:“……要我帮你么?”   厉腾拒绝,“不用。”说完一仰头,后脑勺抵上墙,一条腿随意曲起,把身上的黑T脱下来随手丢到地上。   阮念初视线微移,只见那道伤从劲窄的左腰横过去,往上一段距离,青灰色的巨龙盘旋在他肩胸位置,张牙舞爪,神态凶恶,龙爪底下就是血淋淋的刀伤,像从被血染红的山谷里腾云而出,骇人到极点。   她有些怕,没看几眼便将目光移开,但又总忍不住偷瞄。   厉腾拧开药瓶子,酒精味顿时充满整个房间。他瓶子一倾,把药酒直接浇在伤口上消毒,然后咬咬牙,撒上白色药粉。由于疼痛,附近肌肉轻微痉挛,他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药粉遇上血,很快被染成鲜红,好在,血水没多久便被止住。   最后他拿起纱布,盖住伤口再从后腰缠过来,往复几圈,最后刺啦一声扯断,系结。动作利落熟稔。   阮念初这才松一口气。   简单处理完伤口,厉腾阖眼,缓了缓,然后就动身准备下床。   她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你受了伤,就别出去睡了。”   厉腾看都没看她,嗤了声,语气虚弱里带着戏谑和玩儿味,“我睡这儿,你跟我睡?”   阮念初一噎,顿了下才道:“这本来就是你的床,你就睡这儿。不用管我。”   厉腾没说话,可刚站起来,眼前一花,竟险险又要栽倒。阮念初就在几步远外,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扶住他,然后一咬牙一横心,用力去推他的肩膀,壮着胆子说:“快躺好吧。伤得这么严重,还逞什么能……”   话没说完,一股大力猛抓住她手腕。   阮念初被吓住,条件反射地抬眼,他的脸就在咫尺,和她相距不足五公分,然后,他转过头来。   排除其它因素不提,阮念初一直觉得,厉腾那张脸,实在是挑不出任何瑕疵。他气质太独特,既匪气,又正气,即使在暴徒堆里,也难以真正令人感到厌恶。此时,他盯着她,黑眸中一贯的寒霜被昏沉淡化,宛若深海。   如此近的距离使她有些窘迫,于是她往后退了退,两颊浮起红晕,“……你放开我。”   “……”厉腾没松手,合了合眼睛,拧眉,面色疲惫不堪,“阮……”   “什么?”   “阮念初。”他声音低哑得可怕,唇开合,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耳垂上,夹杂淡淡烟草味的清冽,“你乖一点。”   他手指修长粗糙,温度灼人,把她腕上的皮肤烧得滚烫。阮念初脸绯红,垂眸,喉咙有点干,“你很累了,快休息吧。”   厉腾这才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了,可抓她手腕的五指,依旧攥得很紧。阮念初抽了抽手,没抽动,只好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指一根根扳开。这人力气太大,她挣脱之后一瞧,自己雪白细嫩的皮肤上已经烙上了一圈浅色红痕。   阮念初无语,下意识揉了揉。手腕有点疼,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还有些烫……   烫?她微怔,眸光微闪,想到了什么,微俯身,探手去摸厉腾的额头。同样的,温度高得吓人。看来是在发烧。   阮念初心头一沉,蹙眉思索片刻,起身,开门出去了。   *   在营寨里,除了厉腾以外,阮念初就只认识小托里和阿新婆婆。除了他们,她不信任其它的任何人。   思来想去,她最终决定去找阿新婆婆帮忙。   砰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打碎寂静。阮念初站在门外焦急地等待。   不多时,门内传出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然后,门就开了。阿新婆婆把灯提高,年轻姑娘的面容映入视野。   “……”婆婆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阮念初知道婆婆听不懂中文,想了想道:“Do you know English?”   阿新婆婆笑,有些抱歉地回了她一句高棉语,“对不起。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闭眼捏了捏眉心,半刻,牵起婆婆就径直往外头走。阿新婆婆虽不解,但也没有拒绝,跟在她身后走进厉腾住的竹木屋。到床边一看,瞬间明白过来。   阮念初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阿新婆婆静了静,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然后侧身,指了指外头。阮念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一个大水缸。阿新婆婆又对她比划了几个动作,示意她打水进来给厉腾冷敷退烧。   阮念初连忙点头,拿起盆子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等她端着水盆重新回屋,阿新婆婆已不见踪影。她没时间多想,放下水盆,将毛巾浸水打湿,捞起来,拧成半干,然后咬咬牙,深呼吸,伸手去擦厉腾的额头。   然而,毛巾还没沾到边,厉腾忽然醒了。   阮念初始料未及,拿毛巾的手一痛,随后便感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拽着上前,粗暴蛮横。短短几秒,她天旋地转被硬生生摁到床上,下颔处冰凉刺骨,抵着把刀。   厉腾双眼充血,盯着她,目光浑浊狂乱充满杀意。   他狠声:“你他妈要干什么?”   “……”她惶然,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出声:“你发烧了,我用冷水给你擦擦……物理降温。”   发烧?   厉腾拧眉闭上眼,收起刀,攥着阮念初的腕子把她丢到一边,然后又跌回床板。仰躺着,呼吸粗重,白色纱布底下红了大片。   阮念初无语,一肚子火没处撒,只好翻个白眼低声嘀咕:“狗咬吕洞宾。”   床上的人语气不善,“骂谁呢。”   她静默几秒,干巴巴地呵两声,“你听错了,我谁也没骂。”说完定定神,重新拿半干的毛巾去擦他的额头和脸。   这次厉腾没再有任何动作。   额头,脸,脖子,宽阔的肩,紧硕的胸肌,有力的腰腹……阮念初擦得很仔细,擦拭到伤口周围时,小心翼翼地避开。   尽管这之前,她已经告诫自己多次,但真开始动手,她脸上的温度,仍无法克制地往上升。阮念初第一次知道,原来性感的男人哪怕受了重伤半死不活,也依旧能性感得要命。   她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   突的,“阮念初。”   那人依然闭着眼睛,声音沉沉的,低而轻,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阮念初动作顿了下。印象中,他很少叫她的名字,而今晚,这已经是第三次。   她轻轻嗯了声。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距离,他呼吸仿若就萦绕在她鼻息之间,“你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第8章   应该是在说胡话。这是阮念初听见厉腾那句话后的第一个念头。   接触数日,能看出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她不认为,自己的笑容能美到让一座冰山开口赞美。更何况,她好像从没对他笑过吧。   刚才她笑了么?记不清了。   阮念初一边给厉腾擦胳膊,一边认真回忆,她琢磨着问厉腾些什么,但抬眸一看,他已眉头深锁呼吸均匀,睡着了。   她动作下意识地便更加轻柔。   擦完,她又把毛巾重新清洗一遍,拧成半干,小心翼翼敷到他额头上,最后给他盖上被子。刚做完这一切,一阵脚步声便从屋外传来。   阮念初回头,见是阿新婆婆。   婆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和一颗白色的胶囊药丸,用高棉语说:“我记得我屋里还有一些退烧药,找了半天,总算让我找着了。”边说边递给她,“快,喂给他吃了吧。”   阮念初大概猜到她的意思,接过退烧药,用高棉语说了句“谢谢”,然后又跟阿新婆婆比划出几个动作,说,“很晚了。婆婆,您先回去睡觉吧。”   婆婆有点犹豫,半刻才点头,指指昏睡的厉腾,又指指自己屋子的方向。   阮念初冲她笑了下,“知道了。有事的话,我会找你帮忙的。”   阿新婆婆这才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阮念初关上门,拿着退烧药折返回床边,推了推床上的人,低声喊:“醒醒,醒醒。”   厉腾此时正陷在半梦半醒之间,头痛欲裂,眉紧拧,好半晌才缓慢睁开眼。一张小巧干净的脸进入视野,皮肤很白,轮廓秀气,眼睛大而乌亮,嘴唇是浅浅的粉色,典型的南方姑娘长相。   他没吭声,只是盯着她,血丝遍布的眸中写满不耐和冷淡。   阮念初道:“阿新婆婆给你找了退烧药,吃了药再睡。”   “……”厉腾视线下移,扫过她手里的热水杯和药丸,静了静,手往后撑试着坐起来,下颔紧绷。阮念初眼看他腹部的伤口又要开裂,她皱起眉,放下水杯和药扶住他胳膊,用力往上抬。   厉腾拿余光瞥她一眼,“药给我。。”   阮念初照做。他接过来,把药丸扔嘴里,又从她手里拿过水杯,脖子一仰,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短短几秒,热水杯便已见底。   随后他闭眼躺回床上,水珠顺着喉结流到锁骨。她看见了,拿着毛巾去给他擦。   软软的小手无意扫过滚烫的皮肤,羽毛在撩似的,凉凉的,有点儿痒。厉腾眉心拧得更紧,忍耐半刻,终于不得不再次开口,“别碰我。”声音哑得吓人。   “……”阮念初一下愣住,手上动作骤停。   他阖着眼沉默了会儿,又道:“我需要休息。你这样,我睡不着。”   “……哦。不好意思。”她反应几秒,明白了,有些尴尬地把毛巾收回来,干笑了下,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第一次照顾人,没什么经验。”   后面这句话,阮念初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谁知道,还是被厉腾听见了。   他极淡地嗤了声,“难怪。”   她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嘲讽的味道,不由憋火,“怎么,跟以前照顾你的人比,差得很远?”这人怕是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感恩戴德。   厉腾说:“对。”   此刻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吃撑了才来照顾他。   阮念初翻白眼,把毛巾重新搭他额头上,纯粹讽回去,“历任女朋友?”   他鼻息沉沉的,变得平缓,声音低不可闻,“我妈。”   “……”   阮念初在屋子里站片刻,一回身,拖了把椅子摆到床边,弯腰,坐下,单手托腮。厉腾闭着眼,浓密的睫毛黑而长。大约是退烧药起了作用,他眉心的结,比之前舒展开几分,没有平时看着那么冷戾可怕。   还是病着更招人待见。她有些坏心眼地想。   窗外起风了,吹散天上的云,疏浅的月光照在蜿蜒河道上,水声潺潺。阮念初困了,趴在床边,枕着水声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药物作用下,这一觉,厉腾直接睡到了凌晨五点。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   身体的虚脱感和乏力感已经消失,他睁开眼,动身准备起床。这时,敏锐的感官却捕捉到空气中的异样。他闻到女人身上的体香,很清新,夹杂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味。   转过头,便看见阮念初的脸。   她侧着脸,腮帮压着交叠的手臂,左脸的颊肉被挤得嘟起,唇微张,睡得正沉。他视线往上移,姑娘乌黑的长发散在枕间,有几缕还被他压在后脑勺底下。两人之间的姿态,堪称亲昵。   厉腾目光定在那张脸上。   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其它,他忽然想起那日夜里,姑娘被热水蒸汽笼罩着的纤白脊背,小腰,还有忽然侧过身时的旖旎风景……   浑身气血往脑子里翻涌,他拧眉,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太大拉扯到腹部的伤口,血渗出来,他咬牙闷哼了声。   这番动静,自然吵醒了阮念初。   她打了个哈欠支起身,揉揉眼,睡眸惺忪,“你醒了?”   厉腾没答话,面色冷峻地盯着她,眼神清明,丝毫不见昨天晚上的脆弱病容。   阮念初昨晚守到大半夜,还没怎么睡醒,大脑卡壳,竟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对面明显僵了瞬,但并没有躲开。   她试了试温度,又拿另一只手试自己的,点头,语气里的喜悦显而易见,“看来阿新婆婆的药没过期。你烧已经退了。”   厉腾拂开她的手,淡淡的,“谢了。”   “……不客气。你也帮过我好几次,当报答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只好扯唇角,挤出笑容掩饰。   对话只进行了一回合,便陷入冷场。   半刻,厉腾下床站起来,赤着上身走到柜子边,拎起个箩筐,从里头扯出一件黑色背心套上。余光看见她呆站在床边。   他回头,瞥了眼床边的椅子,“你昨天晚上就那么睡的?”   阮念初点点头。   厉腾把昨天脱下的黑T捡起来,一看,上头汗和血凝成了硬块儿,已经不能再穿,便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垃圾桶。听不出什么语气:“我占了床,你可以去阿新那儿睡。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   闻言,阮念初没有答话。她不是想委屈自己。他昨晚高烧不退,救人救到底,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在这里守着。   穿好衣服,厉腾扭头走向门口。   她一愣,“你要出去?”   他动作顿了下,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问,“嗯。”   阮念初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蹙眉道:“你腰上那么长一条伤,起码得静养半个月才能走动吧。”   这次,厉腾回身看向她,勾了勾嘴角,眼底却一如既往的冷,“你当这儿太平盛世?”   “……”她被堵得没了话,看着他依旧苍白的唇色,无言。   数秒后,他收回视线,拉开房门出去了,只撂下一个背影和四个汉字,“别管闲事。”   *   阿新婆婆记挂厉腾的伤势,晚饭的时候,专程给他多熬了一碗鸡汤。只可惜,等厉腾回来的时候,鸡汤已经凉透。   他倒是不介意,冷饭配凉汤,吃得点滴不剩。   阮念初坐在窗台前,把枯死的稻花一根一根扔进垃圾桶,随口道,“看得出来,阿新婆婆是个很好的人。”   厉腾看了眼那些被扔掉的花穗,不动声色,故意无视她的弦外之音,“是挺好的。”   阮念初转头看他,笑了下,“那她为什么会和你们待在一起?”   “奇怪?”   “很奇怪。”她不隐瞒,并且不带丁点恶意,实事求是地说:“阿新是好人,你们是坏人。”   厉腾没答话。须臾起身,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脱下了上衣,拿出一包被捣碎的草药渣子,扣上腹部的伤口。她脸微红,移开目光看别处,支吾道,“……下次你要脱衣服的话,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或者背对我?”   真是个野蛮人。   厉腾应得漫不经心,“之前一个人过惯了。对不住。”   这句话,听着很有歧义。但他说这话的神态,冷淡而平静,实在没办法让人产生任何联想。阮念初抚了抚额。   随后听见旁边问了句:“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阮念初略思考,答道:“好人心地善良,坏人心狠手辣。”   厉腾笑了下。   她抿唇,“你笑什么?”   他背靠墙站定,点燃一根烟叼嘴里,掏出随身带着的伞刀和一绺磨砂纸,一下一下地磨,眯了眯眼睛,“阿新也杀过人。”   “……”阮念初眸光蓦的惊跳。   “被杀的人糟蹋了阿新的闺女。那闺女已经快嫁人了,出事以后,第三天就跳了河。”厉腾语气很淡,须臾,撩起眼皮看她,“有时候是非善恶没那么分明。有的人做坏事,是身不由己。”   话说完,屋子里便陷入数秒钟的寂静。   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也是么。”   “……”厉腾磨刀的动作骤然顿住,侧头看她,眸光精锐研判,像能看透人心底。   阮念初不躲不闪,硬着头皮跟他对视。   半刻,他移开眼,继续磨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弯唇,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看你护照上的信息,好像才刚满十九。小姑娘,等哪天出去了,把这儿的所有事都忘干净。大好青春,别留下太深的阴影。”   出去?她倒是做梦都想,可真的能么?阮念初眸光黯下来,耸肩,语气里自嘲交织沉重,“但愿,承你吉言,真有能出去的那天吧。”   厉腾垂眸,手指刮了下锋利的刀刃。   一室只余静默。   那时,不知怎么的,阮念初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第9章   之后的几天,阮念初明显察觉到,整个营寨的守卫愈发森严。巡逻和放哨的人手,增至原先的三倍。   厉腾照旧忙,早出晚归,一天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图瓦那儿开会。   图瓦狡猾谨慎,多年来,令金三角地区的各国政府头疼不已。他手下的那群暴匪,五大三粗,文化程度低,但无一例外都是狠角色。每回上面有交代,他们都会在事前制定出一套周密详细的计划。   这次行动涉及顶头BOSS,众人更不敢掉以轻心。   “这笔买卖很大,BOSS决定亲自和买家谈。”   一室昏暗,图瓦边说话,边朝面前的观音像作了三回揖,点香敬佛,神态虔诚,“咱这地盘隐秘,深山老林,周围又全是地雷区,等闲不敢踏足,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BOSS才把和买家见面的地方定在咱们这儿。大家都是靠BOSS赏饭吃,多费点儿心,事情办妥了,BOSS自然不会亏待咱们。”   话说完,矮胖子一下蹦起来,拍着胸脯说:“阿公您放心。咱哥儿几个,您说一,我们绝不说二,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边儿上有人嗤笑,“你他妈就一张嘴值钱。要拼要杀,哪回不是厉哥冲最前边儿,有本事,你也让自己的刀见见血。”   胖子心虚,掩饰什么般大骂:“谁说老子的刀不见血!”说着,抽出腰刀,“咔擦”一声砍在桌角上,入木三分,“老子对阿公和BOSS忠心耿耿,只要他二位一句话,老子遇神杀神遇佛宰佛!”   那头,图瓦上完香,盘弄佛珠慢悠悠地坐回主位上,斜眼瞥那胖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同样是我手下的人,你和Lee怎么就差那么远。”面色更冷,“自己人开会,把刀收回去。”   “……”矮胖子讪笑,悻悻把刀插回腰鞘里头。   半刻,图瓦侧目看向自己右手边,“Lee,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厉腾面无表情,淡淡道,“整个营寨已连续七天全面封锁,无人进,也无人出,巡逻队的巡察范围已经扩大到营寨方圆十公里。而且除侦察人员外,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已经完全销毁。不会出什么问题。”   图瓦满意地笑笑,“你办事我很放心。 ”   这时,房门“砰砰”两声,被人从外头敲响。   图瓦蹙眉,“谁?”   阿新的声音传进来,“该给菩萨添金了。”   图瓦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整。于是道,“进来吧。”   阿新婆婆推开房门,端着几块金箔纸走了进来,绕过众人,仔仔细细地给观音像抹上金粉。   众人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妇人身上停留太久。   图瓦喝了一口茶,半刻,像忽然想起什么,说:“哦,对了。之前BOSS和买主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明天晚上8点整,但是BOSS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提前到下午5点了。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阿新手上动作倏的顿了下。   厉腾眸微垂,看不出一丝表情。   很快,金箔纸用完了,阿新回身,拿开水瓶给桌上的杯子添水。经过厉腾时,两人眼神有刹那交汇。短短零点几秒,便错开。   然后阿新婆婆就佝偻着背退出去了。   *   这天傍晚,小托里又来找阮念初聊天,姑娘和小少年,边吃晚饭边用英语简单地交流,倒也很有趣。   说着话,阿新婆婆的身影从窗外缓慢晃过去。她佝着背,步履蹒跚,怀里还抱着满满一盆脏衣裳。   小托里探首张望两眼,用英语说:“今天又有那么多脏衣服啊。婆婆真辛苦。”   阮念初看着那一大盆脏衣服,联想到婆婆皴裂苍老的手,皱眉,“她每天都有那么多衣服要洗么?”   小托里艰难地反应了一会儿,点头,“差不多吧。她每天傍晚几乎都会去河边洗衣服。”   聊了会儿阿新,突的,阮念初想到什么,不禁好奇,“对了。你的英语是谁教你的?比起之前,你的口语似乎进步了很多。”在这个贫穷的国度,普通村落里的孩子都无法得到正常教育,更别提,成长在这种环境下的了。   闻言,小少年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勾勾手指。   阮念初朝他靠过去。   少年压低声:“It’s Lee.”   厉腾?   阮念初诧异,“Lee?He can speak English?”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野蛮人,会说高棉语和中文,可能也仅仅因为他是中柬混血。   托里重重点头,满脸崇拜地用英语说:“厉哥英语很好。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了不起,也非常非常好的人。”   “是么。”阮念初不咸不淡地应了句。   小托里很认真,“当然。厉哥还告诉我,你一个人很可怜,让我多来找你说说话呢。”   “……”她怔了怔,刚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都说的高棉语。   先是一个男人的,情绪激动,像在高声大骂。   再然后的声音属于一个老妇人,沙哑的,惊恐而胆怯……阮念初听出是阿新婆婆。她心头一沉,咬咬牙,起身飞快冲出了屋子。   几分钟以后,她在两个竹木屋间的夹缝小道上找到了阿新。   老人盘起的发散下几绺,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一个方脸壮汉正提着她的领子破口大骂。两人身前,站着个高大男人,他嘴里咬着一根劣质香烟,眉微拧,满脸不耐烦。   是厉腾。   她步子顿住,退到一堵木墙背后。   壮汉骂骂咧咧:“厉哥,您不是说这几天特殊时期,什么东西都不许进不许出么?这老东西刚才洗衣服,故意让这件顺着水往底下流。”他把一件破旧的纱笼裙递给厉腾,说:“我一下就给捞起来了!您看!”   阿新婆婆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一把老骨头,年纪大了手又有毛病,洗衣服的时候总免不了会弄丢几件。真不是故意的啊。”   “都给老子闭嘴。”   厉腾低斥,眯着眼睛端详那纱笼一眼,然后弯下腰,递还给阿新,“拿好。别又弄丢了。”   阿新接过衣服连声道谢,站起身,忙不迭地走了。   阮念初眸光微闪。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阿新婆婆起身离去时,似乎看了眼厉腾一眼,目光很深。   阿新婆婆离去后,方脸汉子挠头,看向厉腾,“厉哥,就这么让她走了?”   厉腾斜眼瞟他,“不然你还想干什么。”   壮汉听出他语气不善,讪笑了下,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厉腾咬着烟在原地站片刻,眯了下眼睛,也转身离开。   这晚的第一个小插曲,就那么过去了。而第二个小插曲,发生在半夜时分。   阮念初猛然从梦中惊醒。   枪声,近在咫尺的枪声,将丛林森寒荒凉的夜撕裂。砰砰,砰砰,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神几秒,飞快下床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整个营寨风平浪静,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黑影背对她所处的位置,扣动扳机,子弹陷进靶子里,声响震耳欲聋。   一群暴徒们都在被窝里抱怨,“妈的。厉哥多久没大半夜练枪了?干嘛呢。”   上铺的接话安慰,“明儿头回见大老板,可能紧张吧。”   有人低咒:“这鬼日子。”   ……   阮念初安静地站在窗边,耳畔,枪响突兀,断断续续,随着微冷的夜风散落到未知的远处。   *   下半夜的时候,厉腾回了房间。   进门就看见阮念初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他关上门,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水,扫她一眼,痞里痞气地揶揄,“睡不着?要不聊两句。”   她低眸,手指抠了下斑驳的木头桌面,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就逗逗她。半刻,放下杯子,把凉席被单往地板上一铺,然后脱衣服睡觉。   刚躺下,那姑娘忽然低声开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厉腾顿了下,转眸,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蛋上。   他很冷静,“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阮念初静了静,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你刚才的枪声停顿很有规律……我知道一种东西,叫摩斯密码。电影里,各国警方和军方,都会用它来传递信息。”   室内静了几秒钟。   突的,厉腾竟低声笑起来,然后起身,拖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弯腰,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也鼓起勇气,抬眼看向他。   两道视线就这么在空气中交汇。   短暂的死寂后,他欹近她,语气如常,眼神却冷得危险。他说:“姑娘,电影看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10章   阮念初心下一沉,声音带着些微颤音,“……这句话,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承认了。 ”   厉腾嘴唇紧抿,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那眼神,像能在她脸上戳出几个窟窿。   短短几秒,无数念头从阮念初脑子里飞闪过去。她蹙眉,也朝他靠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问:“你是警察?”   厉腾却忽然笑起来,挑眉,“真当拍电影儿呢。”   “是不是?”她追问,同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破绽和蛛丝马迹。然而下一瞬,他便将视线移开了。   “不是。”   “真的不是?”   厉腾拿起手边的打火机,“噔”一声,火苗在黑夜中吞噬了烟。他抽着烟,语气冷淡而随意,“不是。”   话音刚落地,阮念初的眼睛就红了。她别过头,没再说什么,默默上床面朝里地躺好,手捂住嘴。   从厉腾的角度瞧上去,只能看见姑娘细弱的肩在无声抽动,幅度很小。   他眯了下眼睛,深吸一口,火星子直接从烟中间烧到烟屁股。   半刻,他随手把烟头丢出窗户,拿脚拨了拨地上的被单,铺平了,躺下。竹木屋外,月亮出来了,月光钻进屋子,一室简陋笼上清辉,竟也别有番美态。   厉腾曲起一条胳膊枕在后脑勺底下,半阖双眼,道:“我不是警察,很失望?”   床上的人没答话,一个没忍住,抽搭进满口凉气。   他听见了,没由来一阵烦躁,眉拧成川,极低地喊她名字:“阮念初。”   “抱歉。我现在不太想说话。”她开口就是夹带哭腔的鼻音,尽量平静。说完一扯被子,拉高蒙住整个头。   她被绑架已经整整二十天。这些日子,这人似乎总在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变得敏感,神经,疑神疑鬼,精神几度崩溃。再这么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撑不到离开这儿的那天。   她太累了,也太想家了。   这时,床底下的人却忽然又说了句话,嗓音轻而柔,仿若半梦半醒间的呓语。他问:“你是哪儿的人。”   阮念初迟疑数秒钟,还是回答:“云城。”   厉腾轻声,“说说看。”   她静默半刻,把被子拉低,续道,“云城是数一数二的发达城市,人口量大,经济繁荣……什么都挺好的,就是物价太高,雾霾也比较严重……”   厉腾遥望窗外的夜,不语。听她说着,那片万里河山仿佛也逐一涌入脑海,南,北,高山,长河,灰蓝色的天空,明黄的土地……他忽然极淡地笑了下。四年了。在这边待得太久,他几乎快忘记故乡土地的颜色。   阮念初说了很多。云城的地理,环境,气候,特色小吃……能想到的,她几乎都拎出来说了一遍。她想,大概只有身处绝境的人才懂得,世上最振奋人心的事,无外乎两样。   一是幻想未来,二是回忆美好。   窗外月色清凉如水,两人一个听,一个讲,时间仿佛有刹那静止。   回忆完云城,阮念初心情平复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些:“你呢。”   “什么。”   “你是哪儿的人。”   厉腾静了静,答道:“嶂北。”   这个地名,相当的陌生。加上阮念初地理奇差,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也没记起是哪儿。只好又问:“在北方?”   他嗯了声,闭上眼,语气漫不经心,“一小城市。和你们那儿没法儿比。”   阮念初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他,语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看来我猜得没错。厉腾,你果然是中国人。”   对方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挺晚了。睡你的觉。”   阮念初:“救我,帮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同胞?”   厉腾说:“算是。”   “那真得谢谢你啊,”她嗤了声,重新躺好,语气半开玩笑半带嘲讽,“善念尚存,良知未泯。”   厉腾也笑,语气淡淡的:“不客气。”   今晚的聊天,两人对话几十句,虽然不算多,但比起过去,已算是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阮念初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场难得和谐平静的聊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毕竟,这极有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于是她轻声说了句:“晚安。”   这次厉腾顿了一下,才回:“阮念初。”他手无意识摸到腰间的伞刀,“明天不管发生任何事,我要你听我的话,待在我身边。”   “……为什么?”   “我会保护你。”字里行间,波澜不惊,仿佛保护她在他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阮念初的睫毛有一瞬颤动。然后,她翻身背向他,闭眼,“我知道了。晚安。”   “晚安。”厉腾说。   上头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着。她当然不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头回跟一个女人道晚安。   *   阮念初被绑架的第二十一天,大雨。   天还没亮,她便被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昨晚睡得太晚,她依然困,但却已没了睡觉的心思,索性起床洗漱。   正要梳头,木头门吱嘎一声,开了。   阮念初转头,厉腾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两个缺了角的大腕,分别装了几块干面包,和一颗水煮蛋。这就是他们日常的早餐。   他把碗放到桌上,掀眼,指了指,示意她过来吃饭。   她表情有些惊讶,“你不出去?”   厉腾咬着一块面包,侧目看她,“怎么了。”   “……托里说,今天这里会来两个很重要的客人。”她坐下,拿起一颗水煮蛋敲碎,缓慢地剥,“我以为你们会出去迎接。”   他把整块面包都塞嘴里,扑扑手,面无表情道,“那小子什么都跟你说。”   阮念初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觉得应该没生气,便道,“最近这里,好像人人都很紧张。我觉得奇怪,就问了他几句。”   蛋剥好了,她咬了一口觉得烫,只好放在嘴边吹。   厉腾侧头想说什么,一转眼,将好看见她腮帮鼓鼓地呼气。雪白的脸和淡粉色的唇,两种颜色似乎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她的唇形小巧,两端尾部略微上翘,上唇中部有个粉色的小肉珠。   没看多久,他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沉声说,“别到处乱跑。”   “哦。”她应得很随意。这句话他几乎每天都说,她都听习惯了。   厉腾强调,“待屋里。哪儿都不许去。”   阮念初咬了口鸡蛋,想起什么,抬眼看向他,“昨天晚上,你不是还说让我在待你身边么?”   厉腾垂眸,视线落在她嘴角的蛋黄屑上,半刻,伸手去给她擦。   她怔住,还是下意识地往后躲开。   他收回手,冷淡神色一丝不变,道:“到时候了我会来找你。在那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明白么?”   阮念初点了下头。   交代完,厉腾起身准备离开,出门前指了指她的嘴角,“沾了蛋黄,拿纸擦一下。”说完转过身,大步出去了。   她皱眉,“你鸡蛋还没吃。”   那人走进雨中,头也不回,“给你了。”   原本,阮念初以为今天,她会过得提心吊胆惊心动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天的白天,竟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甚至在中午时,小托里和阿新婆婆还像往常一样,来和她吃饭,闲聊。   午饭后,阿新婆婆要去营寨各处收拾大家的碗筷。阮念初看着婆婆蹒跚的身影,有些不忍,想要跟着去帮忙,却被托里制止。   少年两手在胸前画叉,表情严肃,用英语道:“厉哥说你不能到处乱跑。”   她哭笑不得,“……他让你监视我?”   托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总之你不许出去。厉哥还说今天会有大事情要发生,咱们俩必须待在一起。”   阮念初拗不过,只好目送阿新婆婆离去。   下午没事干,小托里思来想去,干脆教阮念初说高棉语。她兴趣缺缺,但见少年这么有热情,只好耐着性子学了。   这一学,就学到了下午五点。雨已经停了,夕阳西下,天边若隐若现挂着一道彩虹。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阮念初困惑,推开窗户往外张望,只见闸门大开,几辆山地越野车成列驶入营寨。不多时,车停稳了,数个手持AK47的彪形大汉跳下了车,而第一辆车里,则下来两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一个浓眉大眼,典型的欧美人长相;另一个又是墨镜又是口罩,整张脸遮得严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出街。   阮念初微皱眉,“Who is this?”   托里声音压得很低,“Might be……BOSS.”   “……”她眸光一跳,看见另一行人迎了上去。为首的手拿佛珠笑容可掬,是图瓦,后头则是他的贴身保镖,还有永远寒脸冷眼的厉腾。   图瓦和两个客人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很快便带着他们往营寨深处走去。   脚步声远去了。   小托里压着声音说:“原来这就是厉哥说的大事情。”   “……”阮念初若有所思,“或许吧。”正要关窗,余光却看见阿新婆婆的屋子,窗户也开着。婆婆看着几人渐远的背影,面无表情。   阮念初心蓦的一紧。   因为老人素来慈祥温和的眼神,竟阴沉得可怕。   *   与此同时,距离地面1000米高空处。狂风呼啸。   “报告队长,一切准备工作均已就绪!请指示!”   “厉副队那儿有什么新情况没?”   “没有!”   “那一切就按照原计划执行。通知战士们,最后一次检查所有装备,五分钟后开舱门,准备下跳。”   众人异口同声:“是!” 第11章   几人谈买卖的地方,就是图瓦平时住的那间屋子。位于营寨腹地,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持重型机枪的武装人员。他们来回踱步,眼神狠戾而精锐,充满杀气。   屋内,戴墨镜口罩的中年人在主位上入座,左右手分别是同来的欧美人和图瓦。厉腾站在图瓦身后,眸低垂,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图瓦先笑呵呵地开口,介绍道:“对了BOSS,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个兄弟叫Lee,四年前开始跟我的,身手好,头脑好,绝对的人才。”说着干咳一声,“Lee,过来跟BOSS打个招呼。”   厉腾于是上前一步,“BOSS.”   中年人抬眼,黑色镜片后的目光在厉腾身上打量几遭,然后才缓慢点头,“嗯,是个青年才俊。”边说边摘下墨镜和口罩,放在桌上,“你阿公的眼光,向来没得挑。难得他赏识你,不错,好好干,将来一定能有番大作为。”   听他说完,厉腾终于掀高眼皮。   面前这人长得并不起眼,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花白,国字脸。整副容貌唯一能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对眼睛,似狐又似鹰,满是老奸巨猾的精光。   这就是亚洲地区最大的军火走私商之一,坤沙。   此次任务的头号目标人物。   厉腾冷眼直视这个中年人,不吭声。柬埔寨的五年,他蛰伏黑夜,刀尖舔血,把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为的就是这一天。   对面的人点燃一根烟,盯着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厉腾突的弯唇,笑容很淡,“谢谢BOSS,我一定会好好干,不让您和阿公失望。”   坤沙闻言笑了几声,摆摆手,注意力回到身边的欧美人身上,说:“奥博伦先生,这是我的兄弟图瓦,Lee。这是奥博伦先生。”   几人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奥博伦耐性差,没说几句话就直入主题,用英语道:“坤沙,你知道我大老远从马德里过来的目的。我时间有限,没工夫陪你们闲聊。先看看货吧。”   坤沙慢悠悠地吐出口烟圈,点烟灰,“那么重要的货,你觉得我会随身带着?”   话音落地,奥博伦先是一怔,勃然大怒,起身拔枪指着坤沙的太阳穴,“你他妈的耍我?”   电光火石之间,厉腾手里的枪已对准奥博伦。周围随之“哐当”数声,子弹上膛,两方人马举枪对峙。   坤沙动都不动,继续慢悠悠地抽烟。   倒是图瓦,盘着佛珠一副和事佬的姿态,笑道:“欸,大家有话好好说,别总打打杀杀。做生意嘛,最重要的是和气,和气才能生财,是不是?”   空气静了几秒钟。   半刻,奥博伦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放下枪,重新坐回椅子上,怒极反笑,“坤沙,你到底什么意思?”   坤沙瞥他一眼,“开什么玩笑。永恒能源半成品,全世界都想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带着到处晃悠。如果出了事,算你的还是我的?”   奥博伦琢磨几秒钟,“有点道理。”顿了下,忽然有些好奇,“我听说,那枚电池的制造技术资料,是你们杀了一个中国的科学家之后抢过来的?”   “杀个科学家算什么。”图瓦笑起来,语气里透着得意,压低声,“你听过‘猎鹰’么?”   厉腾面色平静,握枪的五指却寸寸收紧。   “中国空军空降旅最强的特种部队。”   “没错。”图瓦轻声,“杀那个科学家的时候,我们还顺手,宰了两只鹰。”   “Woo ,that's cool.”奥博伦赞叹。   轻蔑的笑声一时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就在这时,屋外猛地一阵惊呼:“什么人!”紧接着就是一阵重机枪扫射的声音。突的,不知从哪儿扔过来一颗烟雾弹,刺鼻的浓烟滚滚弥漫,屋内人哎哟连天,全成了睁眼瞎子。   屋外,整个营寨枪声叫喊声此起彼伏,乱成一锅粥。   坤沙脸色大变,起身道:“怎么回事!”   “妈的!”奥博伦狠狠啐了口,枪口一把抵住身边的图瓦,怒吼:“狗杂种,你这儿有内鬼!”   图瓦厉声驳斥:“我的人绝不可能有问题!”   “都别吵了!”坤沙斥,“先想法子脱身。”   *   暴乱发生的前一秒,阮念初还在跟托里学高棉语,然后,一阵重型机枪突突扫射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营寨。   两个人同时一惊,回过神后立马冲到窗前向外张望。   枪战,人群,四处都是受伤倒地的武装分子。而外围区域,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正手持武器从四面八方急速突围,配合默契,井然有序……   四处都是浓烟,阮念初看不清那群人的衣着打扮,一把关上窗,捂住少年的嘴,抱着他躲到床边角落处。   托里脸发白,瘦小的身躯不停发抖:“阮……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她不停地吸气吐气强迫自己镇定,压低嗓子,“Lee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乱跑,所以我们暂时先躲在这儿。别害怕,没事的。没事的。”   托里又小声地问:“厉哥会来找我们的,对不对?他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阮念初把孩子用力抱进怀里,点头,“嗯。会,一定会。……对了,你的枪呢?”   “这。”托里掏出一把老旧手枪,递给她。   屋外枪声夹杂爆炸声,火光冲天。   阮念初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抱紧托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扇紧闭的房门,通红的眸戒备警惕。   突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她吓得六神无主,无意识地就扣下了扳机。   “叮”,子弹歪了,刚好打在那人脚边。   “……”厉腾眯眼,要被她气死,大步过来拽她胳膊。阮念初很轻,被他拎小鸡似的给拎起来。他恶狠狠地斥她,“姓阮的,你他妈抽什么疯?”   “对不起……”看见他,她没由来的全身一松,不住道歉,“我、我刚才实在太害怕了。我以为你是坏人。对不起。”   厉腾咬咬牙,“别废话,先出去再说。”拽着她转身就走。   阮念初赶忙牵起托里跟在他后面。   然而,三人刚走出门口两步,就又缓慢退了回来。托里颤声道:“……阿公,这儿危险,您快跟我们走吧!”   图瓦身上已多处挂彩,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神色并不见过多慌乱,手里的枪对准几人。寒声道:“阿公当然要走,但走之前,阿公还有件事要办。”   厉腾侧身挡在姑娘和少年前头,很冷静,“阿公要办什么事,交代我就行。”   图瓦盯着阮念初,目光阴鸷,“我这地方隐蔽,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事。这女人一来,祸事也就来了。她肯定有问题。Lee,你让开,等阿公杀了他,就带你和这小崽子一起走。”   阮念初皱眉,听不懂他们的高棉语。   厉腾不动,“阿公,这里这么多人,你就这么肯定她是鬼?”   “她不是鬼,难道你是鬼?”图瓦冷嗤,“Lee,这么多年,阿公一直把你当半个儿子栽培,我可没教过你妇人之仁。不过一个中国妞,你喜欢,阿公找一百个送你。”声音沉下去,“让开!”   “……”厉腾垂眸静半刻,淡声道,“毕竟一场情分,我来动手吧。”说完就拿过了阮念初手里的枪。   托里大惊失色,慌道:“厉哥!你们肯定哪里搞错了!不可能的!”   厉腾缓缓举起手枪。图瓦沉着脸,手里的枪缓缓放下去。   阮念初不解地看向托里:“What are they talking about?”   托里急得想跳脚:“Lee will kill you!”   阮念初:“……”   然而下一瞬,厉腾猛一回身绕到图瓦背后,缴下图瓦的枪,把图瓦的胳膊反拧到背后,枪口同时对准他脑袋。动作极快,干脆利落。   图瓦怔住,完全没反应过来,“……Lee?”   他说:“我是鬼。”   图瓦这才恍然大悟,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背后的人面无表情,一个字就是一句话,字正腔圆的汉语:“中国空军空降旅猎鹰特种部队,厉腾。”   他话说完,阮念初脑子嗡嗡的,一时间根本回不过神。   直到不远处,几个身着空军迷彩服全副武装的战士匆匆跑来,其中一人道:“厉哥,这里差不多控制住了。但是坤沙已经突围,队长说你对周边环境最熟,让你去立刻支援!”   厉腾点了下头,语速飞快:“这是二号目标人物图瓦,找两个人来把他押回去。记住,一定得是活的。”   “知道了。你放心吧。”   说着,战士一脚踢图瓦膝盖骨上,图瓦吃痛,跪下去,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厉腾折返回屋子里,弯腰,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黑口袋,刺啦一声拉开拉链,从里头翻出几把枪和弹药跨在身上。战士们侧目一扫,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杵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大家伙一愣,“厉哥,这是……”   厉腾看了阮念初一眼,淡道:“一个意外。”   “……之前你说的出了意外,就是说她?”   “嗯。”   他带好装备后转身就走,经过一个战士时顿步,说:“地图你们有。她是中国人,来这儿支教的时候被抓了过来。送她去大使馆。保证她的安全。”   “好嘞。”   交代完,厉腾静了静,转身走到阮念初身前,站定。然后从裤兜里摸出几样东西递给她。她低眸一看,原来是她的身份证护照,还有手机。   阮念初迟疑地伸出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要出门。   突的,“厉腾。”   他步子顿住。   阮念初嗫嚅了会儿,才轻声道,“以后,我怎么找你?”   厉腾站半刻,回身,视线冷淡看向她。反问,“你找我干什么。”   “……”也是。她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异样,冲他笑了下,“那……谢谢你了。”   “职责所在。没什么可谢的。”   “……”她不知道回什么,索性沉默。然后又听见他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什么?”   “这是绝密任务。出去以后,你得把这儿的所有人,这儿发生过的事,都忘干净,这辈子都别再想起来。”他的语气很淡,“记清了没。”   阮念初垂着眸,不知怎么的,她捏护照的手指,用力到青筋都隐约浮现。最终平静地点点头,“嗯。”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响起,远离。   她抬眸,只依稀看见硝烟狼藉中大步远去的一个背影,轮廓模糊,拐个弯儿,就那样消失了踪影。   阮念初仰头看天,艳阳晴好,刺得她眯起了眼睛。获救了。这一天,距离她被绑架刚好过去二十一日。她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看见阳光。   真好。   唯一遗憾的是,她和那人相识一场,到最后,竟然连句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大概不会有再见的那天了吧。   她看着天空想。   再见。陌生人。 第12章   图瓦落网,奥博伦乘直升机逃离,而此次行动的头号目标人物坤沙,还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坤沙一行人的装备先进,火力很猛,参与行动的大部分战士都赶去支援。   丛林深处发生了激烈枪战,炮火震天响。   而这一切已经和阮念初无关。   护送她转移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战士,戴头盔手套,穿迷彩服防弹衣,全副武装,脸上涂着伪装油彩,几乎分辨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战士带阮念初上了一辆军绿色的山地越野车。   她坐在车上朝后望,透过车窗,营寨和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远离。她看见战士们将武装分子一一制服,看见年幼的童子兵们被抱成一团,警惕惊恐地看着突如其来的中国军人,看见托里试图追赶他们的汽车,又被战士们拦下……   结束了。   阮念初没看一会儿,便收回视线,在副驾驶上坐正了身体。   身边,小战士一边开车,一边看地图,谨慎避开附近的所有的地雷区。   阮念初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些童子兵?”   “哦,那群小孩儿啊。”战士随口应了句,道,“应该要交给柬埔寨政府。”   她点点头,“他们大部分都是孤儿,挺可怜的,而且大多本性不坏。年纪小,改造起来也容易,能不伤害他们最好。”   小战士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和黝黑肤色对比强烈,“你真有爱心。不过姑娘,以后再要支教献爱心,可得选对地方。柬埔寨就别来了,不太平。”   阮念初弯了弯唇,没有说话。   路途颠簸,看看手机,二十来天都没充过电,早已经自动关机。她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保平安,只能放弃。   正捣鼓着,小战士又开口了,“对了。你家乡哪儿的?”   “云城。”   “哟,那可是个好地方,一线城市。我姐姐就嫁到了云城。”小战士的性格明显很活泼,开了头,后面的话便一股脑地往外倒出来,“说起来,咱们这也算有点儿缘分?”   阮念初有些疲累,笑了下,“算吧。”   “看你年纪,还没大学毕业吧?”   “开学念大三。”   战士乐呵呵,“阳光大学生,多好啊。你们都是国家的高素质人才。”   阮念初听得失笑,目光落在窗外的某处,自言自语似的,“我本来以为,你们特种部队的人都不爱说话,很沉闷。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是那样。”   小战士调转视线看她,好奇,“谁?厉哥?”   阮念初没搭话。   战士笑,接着面色就沉了下去,语气里有几分敬重几分感慨,说:“厉哥如果不是这性子,怕也没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四年。不过都过去了。四年的卧薪尝胆,没白费。”   阮念初:“为了抓坤沙和图瓦?”   战士沉默,没说话。   她头略往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半刻,皱起眉,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营寨封闭,图瓦又那么多疑,他在这边四年,平时是怎么跟你们联系的?”   战士自顾自开他的车,还是不说话。   阮念初明白了,“不能说?”   战士的表情有点儿为难,犹豫几秒,道:“我们在这儿有线人。也有专门的途径传递信息。”   她愣住。回想一会儿后抬起头,脑子里蹦出个猜测:“难道是阿新婆婆?她每天都会把所有人的脏衣服,拿到河边去洗……你们通过那些偶尔流走的衣服联系?衣服上有情报?”原谅她电影实在看得多。   听她说完,小战士很尴尬,干咳了几声道:“先说,这是你自个儿猜的。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你。”   大致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阮念初便不再多问。聊天于是终止。   之后的一路,小战士和她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丛林很深,树木参天,阮念初坐在车上,甚至从车窗外看见了一些毒蛇,吐着信子,五彩斑斓。她想起之前自己曾只身一人在这里瞎晃,一阵后怕。   那天,如果不是厉腾及时阻止,她就算不进入地雷区,也会死在这片丛林。   越野车七拐八绕地又开许久,才开到一片开阔地带。前方空地上,停着几架直升飞机,周围还有原地待命的其它空降兵。   阮念初下了车,小战士紧随其后。   直升机旁的几个战士看见他们,都一愣,面露诧异,“何虎,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视线转向阮念初,更狐疑,“这位又是?”   何虎道:“她是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同胞。多的别问了,先送她离开这儿,直接去大使馆。”   “谁的命令?”   “厉副队。”   听完这话,战士们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何虎又道,“别你看我我看你。”往几人里扫视一圈儿,道:“就你吧,石头。你护送这位同志转移。”   阮念初下意识侧目。叫石头的战士比何虎还年轻,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他呛了声,不太乐意,“干嘛我呀……这是我第一次出任务,我还等着随时支援呢。”   何虎皱眉,“少废话。让你送就送。”   石头无语,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何虎笑了几声,转头跟阮念初说:“行了姑娘,我就送你到这儿。放心,小石头会把你平安转移出去,送到大使馆。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阮念初点点头。石头三两下爬上一架飞机,招招手,“你上来吧,跟我走。”   她跟上。   “砰”一声,舱门关严。何虎检查了一下,冲驾驶室内的石头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起飞。螺旋桨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带起巨大的噪音。   黄昏残阳中,直升机缓缓升空。   何虎在外面跟她大声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只能从战士的唇形判断出几个无声叮嘱:“这里发生的事,请务必保密。”   她点头。   与此同时,一阵爆炸声从远处传来,震耳欲聋。   阮念初五指在透明玻璃窗上收紧,眸光微闪。视野中,距离营寨几公里远的位置升起大团黑色浓云,火光依稀可见,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阮念初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那人有句话说得很对。这儿的种种就当一场噩梦,她正值青春,大好年华大好人生,不能为此留下太深的阴影。   那些事,和人,都忘干净。   *   追捕坤沙的过程,是一场苦战。   这人是出了名的狠角色,狡猾,歹毒,手下人里半数都是花钱请来的欧洲雇佣兵,火力很猛。面对空降兵战士们的围捕,他并未放弃挣扎束手就擒,而是带着一帮人负隅顽抗。   枪战一直从黄昏持续到天黑。   在晚上九点十分,厉腾狙杀了坤沙的三名近身保镖,并趁坤沙阵脚大乱时,打伤了他持枪的右手臂。   头号目标人物坤沙落网。   至此,中国空军猎鹰特种部队长达四年半的“潜蛟”绝密行动,终于宣告结束。   凌晨时分,金边市的郊区地带夜风阴冷,周围静极了,只附近村落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一间废弃厂房内。   头顶光线昏暗,厉腾脱了上衣坐在木头凳子上,脸色冷淡微白,一身精壮的肌肉上细密一层冷汗。桌上摆着白酒,纱布,酒精灯,和一把军刀。   左臂肱二头肌处,一枚子弹凹陷在鼓囊囊的肌肉里,时间久了,模糊的血肉颜色偏黯。   旁边几个战士皱了下眉,“厉哥,要不要帮忙?”   “不用。”   厉腾语气很淡,拿嘴咬开白酒的瓶塞,浇下去,烈酒顺着紧绷的臂肌往下流淌。他垂眸看了眼伤口,手拿军刀在火上两面烤过,“呲”一声,尖刀刺入血肉,对准。   只在短短几秒间。   他面无表情,唇紧抿,握住刀柄发狠一挑,额角青筋暴起。   “叮”一声,子弹掉在了地上。   见状,何虎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外用药给他敷上,拿起纱布,一圈一圈从他胳膊绕过去,熟练地包扎系结。   厉腾垂着眸,摸出烟盒一根烟,点燃。   这时,脚步声渐近,一个高大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战士们立刻立正敬礼,“杨队!”   杨正峰点了下头,看向厉腾,“伤怎么样了?”   “一点儿小伤,死不了。”他套上T恤,“你那儿怎么样。”   “……”杨正峰面色凝重几分,端起桌上的一杯凉水喝得精光,坐下来,猛地攥拳砸桌子,“没找到电池,也没找到电池的技术资料。那家伙老奸巨猾,压根没把那些东西带身上。”   “他那架直升机搜了没?”   “都找遍了,没有。”杨正峰拧眉,“只有带回国再慢慢审了。”   厉腾没吭声,半刻,从腰间摸出一把伞刀放到桌上。   众人一怔,“这是……”   “老高他们的刀。”   “……”   “五年前,坤沙和图瓦杀了齐博士和老高老夏之后,顺手抢了他们的刀。”厉腾道,“这是老高的那把。老夏那把,应该被坤沙带在身上。”   话音落地,整个屋子瞬间一片死静。   战士们沉默地低着头,战场上奋勇杀敌铁骨铮铮的小伙子们,竟全都红了眼睛。   良久,杨正峰用力咬了咬牙,拳头捏得咯吱响,“老子这就去替他拿回来。”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去。   厉腾沉着脸没动。   不多时,第三根烟抽完,他掐了烟头站起来,刚要出去,余光里却看见窗台上摆着什么东西。等看清,他眯眼,黑瞳有一瞬的紧缩。   厉腾嗓音极低,“这谁拿回来的?”   “……啊?”石头赶忙跑过来,一看,猛拍脑门儿,“哎哟我去,差点儿忘了这茬。哥,这花是那姑娘走之前摘的,她让我带回来,给你。”   一把稻花。金黄色的花穗在夜风中飘曳。   厉腾低眸看了会儿,伸手,满是老茧的指尖碰到花穗。他想起那个云城来的姑娘,想起她白皙的脸,清亮的眼,和她长发滑过他手指的触感。凉凉的,柔软的,有点儿滑。   那边的石头还在纳闷儿,“你一大男人,她送花给你干什么?”   “还礼。”   厉腾极淡地笑了下。然后便没再管那束稻花,转身出去了。   就当是一场春梦。   再见。陌生人。 第13章   阮念初被送进了中国驻柬的大使馆。也许考虑到她这段时日的处境,接待她的,是一位女性官员,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阮念初问这位官员借来手机,给她妈打了个电话。   漫长的盲音之后,通了。   阮母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很沙哑,透出几丝疲惫,“喂?“   “……”阮念初没来得及说话,刚开口,就是一阵哽咽和抽泣。被困险境二十一天,她的坚强和冷静在这一刻崩溃。阮母先是一怔,意识到什么,然后怀疑地,试探性喊出阮念初这个名字。   阮念初应了一声,阮母瞬间喜极而泣。   母女两人谁都不说话,就那么拿着手机哭。好一会儿,是女官员把手机拿了过去,安抚阮母,说阮念初已经平安,现在在大使馆,他们很快就送她回国。   阮母喜不自胜,嘴里不住地说谢谢。   后来,阮念初一直哭了很久,情绪才逐渐稳定。女官员带她吃了晚餐,为她安排了住宿,还耐着性子陪她聊天。她告诉她,原来她在金边郊区失踪的当日,HELP BRIDGE的人就报了警,柬埔寨警方立案后,在第一时间通知了大使馆。   阮念初问HELP BRIDGE的人是否还在柬埔寨。   女官员摇头,“志愿者失踪可不是件小事。他们的高层担心再出问题,提前结束了这期的支教安排。他们已经回家了。”   回家,多奢侈的一个词。   官员微笑,“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   阮念初望着她点头。   “好孩子,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能见到你父母了。”说着,外交官面带笑容站起身,“另外,关于这次你经历的事……”   阮念初知道官员要说什么。她笑了下:“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答应过一个人,回去之后,就把这儿的所有都忘干净。”   *   大使馆的效率很高,第二天,阮念初果然搭上了回云城的航班。得到消息的阮父阮母更是一大早就赶到了机场接机。   等了几小时,女儿的身影一出现,二老的眼眶就全红了。   相比阮父阮母激动的情绪,今天,阮念初倒显得平静许多。机场里,有年轻妈妈在打电话,淘气的孩子伸手拉拽她裙摆;有年迈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进候机大厅;有机场广播员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播音腔字正腔圆地说着汉语……   阮念初用力抱住阮母, “妈,我回来了。”   阮母哭肿了眼睛,问她,“这段日子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我给你们志愿者团队打电话,他们说,你很有可能是被当地的武装分子劫持……”   “这些都不重要。”阮念初哽咽,“我还能平安回来,咱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阮父阮母相视一眼。见她不愿提,也不好再多问。   按照传统,归乡的人都要吃顿接风宴。为了替女儿把霉运洗干净,阮父在云城某高档酒楼定了个包间,请了一大帮亲戚朋友。   热闹固然好,但人一多,嘴自然就杂。   席上,七大姑八大姨们打着关心的名头,不断追问阮念初,她这二十一天的去向。她神色如常地夹菜吃饭,被问得多了,便答道:“被人绑架了。”   此言一出,整个包间都有几秒钟的安静。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其实,阮念初在柬埔寨被绑架的事,亲戚们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当事人,会这么坦率地说出来。   阮父阮母更是脸色微变。   之前发问的那个亲戚也有些尴尬,顿了顿,追问:“那……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阮念初看了她一眼,“嗯。”   亲戚赶忙给自己找台阶,“我就说嘛,我们念初脑子好使,你看,多聪明啊!关键时候还能救自己的命呢!”   话音落地,亲戚们纷纷附和,一个个举着酒杯来向阮念初道贺,恭喜她逃出生天,否极泰来。阮念初把这些吉利话都收下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真的如此。   生活逐渐回归正轨。   阮念初又过回了她的正常日子,一周里,三天时间宅在家玩游戏,三天时间和朋友们唱歌看电影,剩下的一天拿来睡觉。她觉得,青春,尤其是暑假期间的青春,不拿来荒废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她还是以前的她,真好。   柬埔寨丛林的二十一天,和那个她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似乎烂在了她的回忆里。就这样,暑假转眼就进入了尾声。   开学前一周,好友乔雨霏从马尔代夫度假归来,约阮念初吃饭。   她去了。   筷子没动几下,乔雨霏体内的好奇因子就按捺不住了,小声说:“欸,有件事我真的特别特别想弄明白。”   阮念初致力于消灭满桌的美味佳肴,随口应她:“嗯。什么事?”   “你在柬埔寨被人绑架之后……真的是自己逃出狼窝的?”乔雨霏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有那么厉害?多传奇啊,居然没有媒体采访你给你做专题栏目?”   好友的这句话,其实是代很多人问出了心声。阮念初觉得有点可笑,二十一天的惊魂和绝望,在旁人看来,竟被美化成了传奇。   她夹菜的手顿了下,“我不是说了么,不想提那件事。”   乔雨霏吐舌头,悻悻,“别气别气,你不想说就算了。”   她垂眸,把夹起来的烤肉放进碗里,片刻才低声道:“有人帮我。”   “有人帮你?”性子活泼好动的好友,当即大感诧异,“谁啊?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帮你?”   阮念初摇头,“记不清了。”   这句话,她既不是敷衍,也不是说谎。关于那些事和人,她的记忆是真的已有些模糊。古老的言情桥段里总有选择性遗忘这一套,阮念初以前不信,现在却有点信了。   人有两种极端。有的人牢记那些极不愉快的事,从而对心理造成创伤;而有的人会忘记那些事,从而弥补心理的创伤。   阮念初想,自己或许是后者,毕竟伤春悲秋这回事,太不适合她。   *   那天是阮念初最后一次提柬埔寨的事。自那之后,那个国度和那个人便彻底从她的生命翻篇。十九岁那年的插曲,是一次意外脱轨,此后,心有余悸的阮父阮母打消了让阮念初毕业之后出国留学的念头,转而给她安排了另一条道路。   她的人生按部就班,没有再发生任何一丁点的偏差。   实习,毕业,吃散伙饭,参加授位典礼,这就是阮念初学生时代最后的全部。   离校的当天,室友们收拾好行李,聚在一起吃晚饭。一间中餐厅的雅间,一张桌子坐了七个人。除了阮念初,另外三个女生都携带家属。那些家属里,拳坛神话有之,商界大佬也有之,总之,都是些高富帅。   其实,她那长相身材,又学艺术,自然不乏追求者。可惜,她就是对那些男生不来电。所以阮念初一直都是单身,从入学到毕业。   其中一个室友酒量不好,喝了两三杯就开始说胡话,啧啧道,“阮念初你知不知道,我大学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这个大美女脱单。”   她只是笑:“放心。要是到二十五岁我还没遇到合适的,我妈知道给我安排相亲。”那时,阮念初没想起来有个成语叫“一语成谶”。   不知是她的眼光太高,还是她的追求者水平太差,之后的好几年,阮念初依旧没能告别单身。对此,阮念初散漫惯了不以为意,却令阮父阮母很焦虑。他们见她不爱和男生来往,怀疑是当年的事阴影太重,导致她性取向发生了问题。   他们急坏了。   于是,阮念初在父母安排的相亲见面会上,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友。   对方今年二十九岁,某大型私营企业高管,职场精英。人长得不错,个子也高,阮父阮母都很满意。阮念初对这位精英没有好感,也谈不上讨厌,便同意了精英提出的交往请求。   精英很绅士,也很大方,每次带她约会,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为配合头脑简单的阮念初,他们茶余饭后聊的话题,精英也都尽量往浅显易懂的方向选。   对此,阮念初还是有些感动。   不过也仅限于感动。   终于,在和精英交往一个半月后,二十五岁的阮念初对男女之情初次有了感悟。那就是感情这回事,果然勉强不来。   她其实没想到,这段姑且叫初恋的恋情会短到这个程度,她更没想到,这段恋情,一直占据主动权的自己会成为被劈腿的一方。   阮念初至今回想,都觉得一切的发生很富有戏剧色彩。   那天是周末,精英惯例给她发微信,邀请她共进午餐。还是老地方,一家吃法国菜的西餐厅。阮念初在心里准备好了提分手时说的话,施施然赴约。   一到餐厅,阮念初眸光微闪。   精英还是那个精英,西装革履玉树临风,只是表情有些难看,而他手边的座位上,还坐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那姑娘穿了身红色连衣裙,细高跟,大长腿,标准的美女。   阮念初笑容如常地走过去,“带了朋友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说着冲小姑娘点点头,“你好啊。”   小姑娘原本趾高气昂,被她友善的笑容弄得一怔,有些古怪地看向精英。   精英干咳了声,纠结地开口,“那个……念初,其实今天我叫你出来……是要跟你说分手的事。”   这回,阮念初是真的愣了。她的台词,竟然无端端被人抢了过去。   精英和美女把她错愕的表情,曲解成了悲伤到极点的表现。美女目露骄色,而精英满脸愧疚,“念初,是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知道,我是个正常男人,咱们交往一个多月,你连手都不让我摸一下……娜娜已经怀孕了,我实在没办法……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   听他说完,阮念初总算恍然大悟,点点头,换上一副很理解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别太内疚了。好好照顾你媳妇儿。”   精英皱眉,“念初,你有什么火就冲我撒吧,别憋着,”   阮念初真没有火,她甚至觉得你这腿劈得真是时候。于是笑了笑道,“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边说边站起身,朝红衣美人笑了笑,“再见啊,好好养胎。”   红衣美女:“……”   脚步声渐行渐远。阮念初提着包走到门口,拉开门,外头烈日当空,金灿灿的阳光直刺她的眼睛。她侧头挡了下,余光却似乎瞥见了一个人。   阮念初蓦地一僵。双眼定焦仔细去看,西餐厅开阔明亮,并没有那道记忆中的身影。   看来是眼花。   她垂眸,忽然失笑。都快七年了,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做个小说明:厉腾和念初的故事独立成文,和《久旱》里关联不大,因为写《久旱》的时候我对这一对的构思还不成熟所以会有改动,一切以本文为主。 第14章   高中那会儿,阮念初有一段时间沉迷虐心言情小说,书里描写女主失恋后的反应,不是寻死觅活,就是痛不欲生。可真到自己身上,她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的分手,就像丢了一块钥匙挂件,无关痛痒。   精英和他的现任创造幸福生活去了。   她这个前任又恢复单身。   得知女儿被劈腿的事后,阮父阮母雷霆震怒,找上精英的父母讨说法。精英的家庭是书香世家,精英的父母也都是教授级人物,对于儿子劈腿的事,二老脸上无光,只能一个劲儿地跟阮父阮母道歉。   遗憾的是,对方诚恳的致歉没能让阮父阮母消气。两个家庭的友谊就这么翻了船。   阮母心疼女儿,一面咒骂精英是负心汉,一面张罗女儿的下一次相亲。   阮念初由着阮母去。   失恋后的日子,逍遥自在,实在是快乐,她甚至呼朋唤友搞了个趴来庆祝。朋友们本抱着劝慰开导的心理来,结果见她嬉皮笑脸没事人的样子,全都无语了。   乔雨霏骂她,“有病吧你?居然还让那个小三好好养胎?换成我,一巴掌抽那俩贱人脸上去。”   阮念初专注玩儿着手游,眼也不抬:“我又不生气,干嘛打人。”   乔雨霏不可思议:“喂,你男朋友劈腿,小三都跑你眼皮子低下嚣张了你还不生气?你脑子是不是缺根弦?”   这话倒是引起了阮念初的思考。她动作顿住,想了想才说,“有这个可能。”   “……”乔雨霏这下彻底不说话了。再聊几句,她怕自己要被这女人气死。   生活一切照旧。   阮母继续在朋友圈里替阮念初物色相亲对象,阮念初继续在享受单身的同时,上班当咸鱼。   她的工作单位,是阮父托关系牵线,再由她自己考进去的——云城某军区下辖的演出团,她是里面的一名普通签约演员,无军籍,不享受军人待遇。她的工作内容也很简单,除了每年固定的百场慰问演出外,其他时间都是在排练节目。   演出团待遇稳定,福利好,阮念初一待就是四年。这期间,和她一起考入的几个签约演员,一半已经转正,另一半奋斗在转正的路上,唯有她是个不思进取的例外。   有关系近的同事看不过眼,劝她,“你天生是副唱歌的嗓子,基本功扎实,模样也好。那些不如你的都有军籍了,你可上点儿心吧。”   阮念初对同事的话不以为意。她在十九岁那年死过一次,劫后重生,对生活的看法难免和常人不一样。   活很容易,生活很难。   她目前这样的生活状态已经够好了。懒惯的人,凡事不想费脑也不想太累,这样挺不错的。可生活的艰难与奇妙之处却在于,它善于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制造出突然的波澜。   一个月后。   周一的上午,演出团的领导又召集了一次全员大会。这已经是本月的第六次会,演员们习以为常,知道又有新任务了。   阮念初昨晚打游戏打到凌晨一点半,困劲正当头,领导在上面滔滔不绝,她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火星文。等会议结束一整理,才捋清开会讲的内容。   空军政治部将于下月中旬组织一次政治学习,空军正营级以上正旅职以下的军官都将与会,上面让她们演出队协助空军总部文工团,做好此次大会慰问晚会的演出工作。   反正,就是有个非常重要的演出。   演出团的团长也已经去文工团开过会了,上面指示,一共要准备十六个节目,演出团得准备六个,三支集体舞,一支乐器合奏,一首大合唱,一首独唱。   大家跃跃欲试。声乐分团的想争取独唱机会,舞蹈分团的想争取领舞位。团长还是采取老办法,报名选拔。   阮念初这级别的声乐演员,独唱是不可能的,至多能在合唱里面唱个高声部。她很有自知之明。报名都省了,反正独唱不现实,而合唱人手不够,永远少不了她。   她就是片万年小绿叶,衬托那些一级演员二级演员大红花。   部队演出团的工作效率就是高。   不到三天,所有节目都已经敲定,独唱任务安排给了一级歌唱演员姜雪,而阮念初要参加的则是《黄河大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这首曲目每场演出都有,阮念初乐得自在。可好,连练歌的功夫都不用下了。   排练的时间并不充裕。   大家成天关在声乐室“咿”啊“喻”的吊嗓子,吊着吊着,就到了第一次彩排。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彩排的前一晚,负责独唱曲目的姜雪着了凉,嗓子发炎。团长心急如焚,只好临时撤换演唱者。   这一换,就换到了阮念初头上。她很懵。后来才知道,是姜雪向团长推荐的她。阮念初平时在单位话不多,那副混吃等死的咸鱼样,难得不招人烦。   姜雪不愿让另几个花里胡哨的演员占便宜,索性就推荐了阮念初。   她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狗屎运。   就这样,节目单上,阮念初的名字第一次从“某某等人”里跳脱了出来,成了一个独唱演员。她的曲目是祖国之声系列的《秋——帕米尔我的家乡多么美》,原唱是殷秀梅,女高音,偏难的一首歌。   好在阮念初的声带音域很广,能驾驭。   后面几次彩排,她的完成度一次比一次好,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总导演总算没建议换人唱了。   “最开始,我根本不同意把这首歌拿给你唱,你舞台经验不足,有点怯场。”点评节目的环节,总导演很直接,“我们这场晚会的观众,和你平时见的基层战士可不一样。希望你继续努力,明天表现好点儿,别给你们演出团丢脸。”   阮念初满脸笑容地点头。她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就是批评,早就百毒不侵。而且,导演的话很中肯,她本来水平就不到位。   为了有更好的状态,演出当天,阮念初提前很早就去了后台。   政治部把晚会地点定在解放军艺术宫。这个艺术宫年代已久,墙壁隔音效果不佳,所以后台和前台分别设在两栋楼。   下午四点,离晚会开始还有四个小时,演出人员都还没到。   阮念初把演出服装放进化妆间,然后去了艺术宫背后的小花园。阳光静好,四下无人。   她开始开嗓。   清脆甜美的女声,高而亮,震得旁边的树叶都在摇动。   开到一半,背后忽然传来阵脚步声,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奇怪。这么早,谁跑这儿来吊嗓子?”   阮念初认得这个声音。华丽的播音腔,抑扬顿挫,说句话比她唱首歌还好听,是这次晚会的女主持李小妍。迄今为止,这场晚会已经彩排了近十次,李小妍开场那句“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听得她耳朵起茧。   阮念初站在原地没有动。   歌唱演员演出前在后台开嗓,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阮念初转过身,嘴角已经上扬,准备跟对方打个招呼。   不远处,女主持面含微笑走过来。   她身旁还有一个人。   冷脸寒眼,军装笔挺,比原就高挑的李小妍还高出一个头。短短几秒工夫,阮念初嘴角的弧度僵在了脸上。   过去的七年里,她从未想过会有和那人久别重逢的一天,然而,离奇的是,离奇的事居然就这么离奇地发生。更离奇的是,那段已被岁月模糊的记忆,只一眼,便重新在她脑子里鲜活。   一个名字浮现出来。   因为这个意外,阮念初没能笑意自如地和女主持打成招呼。   换成李小妍笑盈盈地招呼她,“你好啊。”这场晚会的演员有百余人,她只知道阮念初的节目是独唱,却并不记得她的名字。   须臾的震惊过后,阮念初恢复常态,笑笑,“你好。”   “刚刚是你在开嗓子吧?真用功。”李小妍的笑容万年不变的甜美,说完便转向厉腾,“这是这次晚会的独唱演员,唱歌很好听。”   简简单单的介绍,甚至没有姓名。   厉腾点头,视线礼貌而冷淡地移向阮念初,“你好。”   他完全不记得她了。这是阮念初根据他的眼神得出的结论。那双眼和她记忆中一样漆黑深邃,目光冷静,波澜不惊。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阮念初反而平静了。   李小妍跟她介绍,“这是空降旅过来的厉队。”   阮念初余光已经瞥见厉腾肩上的两杠三星,空军上校,副旅职军衔。大领导。于是她笑容里多了一丝谄媚,“首长好。我练歌打扰到了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回话的是李小妍,她很抱歉,“是我们打扰了你才对。我是过来给话筒调音的,厉队来了又不好让他干等,就带他在这儿转转。”   阮念初听出他们关系匪浅,识趣告辞:“嗯。哦,我得回个电话,再见。”说完,她笑着转身离去。   李小妍跟她说了再见。厉腾连目光都没在她身上多留。   这场重逢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直到走回化妆间,阮念初才来得及回想刚才见到的厉腾。他好像变了些,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七年光阴在他身上流淌,敛去几分野性,留下几分内敛,空军军服在他身上,俊郎挺拔,浑然天成。   厉腾再也不是柬埔寨丛林的那个厉。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阮念初托腮。想起那段往事,不知怎么就笑起来。   他忘记了她,而她不能记得他,其实,也算有点遗憾吧。 第15章   晚会上,阮念初的节目被排在倒数第四个, 她换好礼服浓妆艳抹, 坐在后台等。身旁吵吵闹闹,退场回来的舞蹈演员们很兴奋, 围在一起自拍。   偶尔有几个相熟的,把她也拉入镜头。   她听着咔擦咔擦的快门声音,嘟嘴,瞪眼,比剪刀手。拍完以后, 同事把那些照片用微信传给了她。   阮念初看了眼手机。里面的女孩个个青春靓丽,她那张脸, 娇娆妩媚, 夹在一堆美女中间也依旧出挑。   她长得很漂亮, 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她有点疑惑, 不明白厉腾是如何做到对她毫无印象。她唏嘘他记性真差。   这时催场的来了,在化妆间门口大声叫嚷:“独唱节目的演员!独唱节目的演员在不在?”   “在。”   “马上到你了,快快!”催场人员赶鸭子似的把阮念初赶去会场, 她只好小跑。晚上黑灯瞎火,细高跟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哒哒作响,上台阶的时候, 她忽然一崴。   脚踝很疼。阮念初皱眉闷哼,倒吸了一口凉气。   催场的那个人眉头皱得比她还紧, “你怎么了?”   阮念初额角冷汗涔涔, 闭眼缓了会儿, 等那阵疼痛稍有减轻才摇头,说:“崴了一下,没事。”然后忍着疼走到舞台后侧,准备上台。   那个人有点不放心,跑过来小声问:“真的没事吧?”   她摆手,从工作人员手里把话筒接过来,扯扯唇,调整好面部的笑容。催场人员于是离去。   现在是主持人报幕环节,李小妍甜美的嗓音响彻整个会场,说:“接下来,由云城军区演出团的歌唱演员为我们带来祖国之声系列,《秋——帕米尔我的家乡多么美》。有请阮念初!”   女主持的发音很清晰,台下很安静。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名字。   她走上舞台,底下掌声雷鸣。   阮念初朝观众席微笑。那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音乐响起了,她忍着疼开口,清亮的女高音,第一个音符就惊艳全场。聚光灯的光线亮得晃眼,所有人都看见,年轻的歌唱演员面带笑容,苍白的脸色和细密的冷汗格外清晰。   总导演总算对她露出了笑容。   大气磅礴的一首歌,节奏独特,表达了塔吉克等少数民族对家乡的赞美和对边防战士的热情。宜情宜景。   最后一个转音,她曲调流畅一气呵成,音准,节奏,处理得无不完美。   会场里再次响起掌声。歌唱演员在众人的目送下,落落大方地退场。可一离开观众视线,她脸上的笑容就绷不住了,身边刚好有根柱子,她伸手扶住。   阮念初觉得,那些带伤演出带病登台的演员,实在不是一般的伟大。她头回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精神。   晚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全体演职人员和到场的大领导们在舞台上合影。阮念初的站位早已排好,不去不行,所以节目结束后,她只能一瘸一拐回后台等待。   她小心翼翼脱掉高跟鞋。啧。只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忍直视。   崴得不轻,又没及时处理,此时已有些红肿。   阮念初试着动了下。万幸,没伤到筋骨。旁边一个路过的舞蹈演员看见她的脚,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惊讶道:“哎哟,你这脚怎么成这样了?和导演说一声先回去休息吧。”   阮念初笑了笑,多谢她的关心。总导演如果好说话,那就不是总导演了,而且今晚这场合,满天神佛齐聚,哪有她说话的地方。   小人物注定为大人物做出牺牲,这是自然规律,她早想通了。   没过多久,催场的人就来了。   各个节目的演员按排好的顺序排好队,一个站阮念初左边的女孩儿见她行动不便,好心扶着她往前走。   在《难忘今宵》的音乐声中,舞台两侧喷出烟花,大家各就各位,阮念初咬咬唇,跛到了男主持的旁边,站定。   大领导们陆续走上舞台。出于惯例,每个路过的演员,领导们都面含微笑地握手,“晚会很精彩。”“辛苦了。”   耀眼的舞台灯光下,阮念初一眼就看见了厉腾。   她在这短短一瞬生出了些思考。   当年在柬埔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心狠手辣面目可憎的坏蛋”。现在看来,这个印象的确不准确。他那长相那气质,万里挑一,怎么也没法和“面目可憎”联系在一起。   阮念初忽然想笑。她在该花痴的年纪心如止水,在该心如止水的年纪发起了花痴。可见她其实很饥渴。   厉腾脸上表情很淡,和数位演员依次握手之后,他走到阮念初面前,伸出手。   她看着那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莫名冒出个念头来——主持人刚才报过了她的名字,不知他听过以后,有没有把她记起来。   短短零点几秒,她双手握住了厉腾的手。触感硬而糙。   他勾了下唇,淡笑极其公式化,“辛苦了。”   看来这位首长的记性是真的差。阮念初微鞠躬,绽开一个灿烂微笑,“您别这么说,应该的。”   厉腾的视线淡淡收了回去。阮念初知道他要继续跟下一个演员握手,很自觉地往后退半步。   不料,这一退踩到了后面人的裙子。那人皱眉,“你干什么呀?”边说边试着推了她一下。她脚踝本就有伤,推搡之下站立不稳,猛往前踉跄。   阮念初心头一沉。她本想借力,想起面前站的是谁后又作罢,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手臂骤紧,她在摔倒前被人稳稳扶住。   距离瞬间拉近,那人的气息兜头盖脸罩上来。强烈的,陌生的,又有点久违的熟悉。   阮念初着实是无语。她怎么也没想到,和故人的久别重逢,会演变成如此尴尬丢脸的一幕。   她干笑了下,很快,不露痕迹挣开厉腾的手,“……谢谢。”   厉腾没接她的话,视线往下扫过她别扭的站姿,皱了下眉,“能站稳?”   她点头。   他目光落在她裙摆上。礼服很长,裙摆蓬松宽大,只露出一边光裸的足踝。细细的,白玉一样。另一边看不见。他淡声问:“你的腿怎么了。”   阮念初道:“没什么事。”   她说完,明显感觉到厉腾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逼人犹似当年,她微皱眉,心口突的一紧。好在下一瞬,他便转身走了。   阮念初没由来地松了口气,眸光微转,看见几步远的位置,厉腾在和李小妍握手,女主持僵笑了一整晚的脸在此刻终于解放,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书上说,爱情美满的女人笑容会发光。   他们感情肯定很好。   *   晚会很成功,大领导们都给了很高的评价。结束之后,总导演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地,叫上文工团和演出团的主要领导开庆功宴。   团长在化妆间里找到阮念初,欣慰笑道:“念初啊,好样儿的。今天歌唱得真不错,好几个大领导都点名表扬你。”   她忙着卸妆,闻言呵呵干笑两声,回得狗腿又敷衍:“主要是团长指导有方。”   团长心情相当好,又说:“一会儿没事儿吧?走走走,跟咱们一起去吃饭。”   阮念初委婉地拒绝了,“谢谢团长。我就不去了,我妈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得早点儿回去。”那种聚会她向来不参与。一个原因是她酒量不好,另一个原因是她演技不好。   团长皱眉,四下看了眼,朝她凑近几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这姑娘怎么不开窍。今天那么多领导都在,你留了好印象,再跟着吃饭露个脸,那以后‘办事儿’不都方便多了么?”   团长是好心,在为她将来转正的事出谋划策,毕竟每个签约演员的目标都是转正拿到军籍。只可惜,阮念初是个中奇葩。   她抱歉地笑笑,还是那句话,“团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妈身体真不舒服,我也真的要早点回家。”   团长见她油盐不进,只能无奈地摇着头离去。   八点钟开始的晚会,十点半才结束。换衣服,卸妆,洗脸,等阮念初离开艺术宫的时候,外面的老街已经空无一人。   两旁路灯投下金黄色的光。她背着包,缓慢走在老街街沿上,准备到大路上拦出租。夜风微凉,光把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阮念初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是一辆黑色吉普,车型高而大,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扎眼。她看了眼艺术宫停车场的方向,很快收回视线。   黑色吉普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她旁边。   阮念初心生狐疑。那一刻,她脑子里莫名闪现出诸如“年轻女性深夜失踪被抛尸”的新闻。她扭头,驾驶室的车窗刚好落下。   开车的人是厉腾。   她瞬间愕然。   那人瞥她一眼,“阮念初,”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跳。紧接着就听见他冷淡地继续,“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对。”她点点头,“我是阮念初。首长找我有什么事么?”   这时后座响起李小妍的声音,她笑盈盈地说:“哦,是这样的,我刚才在化妆间里捡到了你的工作证。真巧啊,在这儿又遇上你了。给!”说着,她把一个挂着绳的工作牌递出了车窗。   阮念初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她的,连忙向二人道谢。   李小妍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左右看看,“欸,你一会儿怎么回家?”   阮念初说:“打车。”   李小妍皱眉,“这么晚了,你一女孩儿一个人打车很危险的。来,上车,你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们了。”阮念初笑着拒绝,“你们快回去吧,谢谢。”   “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嗯。”两人又寒暄几句,随后黑色吉普便笔直向前没入夜色。   车上,活泼的李小妍说说这,聊聊那,试图找到能产生共鸣的话题。厉腾话不多,偶尔答话,也只是冷淡地敷衍。   她忽然感叹:“你这视力也太好了,那么黑灯瞎火都能把阮念初认出来。得亏有你在,不然我还得另找时间还她工作证。”顿了下,又有点狐疑,“不过,你就只在今天见过她两次,居然印象这么深刻?”   厉腾没答话。他面色依旧冷淡,只是微垂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忽然回想起什么,道:“她腿好像受伤了。”   李小妍没听清,“你说什么?”   厉腾拧眉,沉着脸没有答话,紧接着一打方向盘,原路返回。   阮念初刚走到大马路边上,看见他们回来,很茫然,“……请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车上的李小妍茫然程度丝毫不亚于她。   厉腾目光落在她脸上,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阮念初在一种诡异氛围中回了家。   她是被厉腾送回来的。   全程,他除了问她地址外就没再说过任何话。倒是李小妍,笑盈盈地东聊西聊,将这种尴尬缓和了几分。   小区到了,她道完谢就忙不迭地下了车,鬼追似的。毕竟乔雨霏有句名言,电灯泡当久了必定遭雷劈。   刚进门,阮母的声音便从客厅传过来,唠叨道:“早知道这么晚,我就让你爸去接你了。你们单位也真是,哪有人搞演出搞到大半夜……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煮点面条。”   阮念初换上拖鞋,“不用。之前发了工作餐。”   阮母皱眉,“匆匆忙忙的肯定没吃饱。你先去洗澡,洗完出来再吃点儿。”   阮念初没辙,只好应下,边扶着墙边慢慢往房间里挪。阮母见她动作别扭,视线下移,落在她腿上,眉头瞬时皱得更紧:“你这腿怎么了?”   她说:“上台之前走得急,把脚崴了一下。”   阮母一听,又气又心疼,转身拿了药酒折返回来,数落道:“都多大个人了,走路还能崴脚。”边说边把阮念初拽到沙发前坐下,“自己把鞋脱了。”   阮念初不敢抗旨,赶紧脱了鞋把伤脚搁阮母腿上,干笑着呵呵,“妈,看在我是您亲闺女的份上,轻点哈。”   阮母冷哼了声,倒出药酒就往她红肿的脚踝上抹,疼得阮念初嗷嗷直叫。阮母骂她,“自己不小心还有脸喊疼,给我忍着。”手上的力道却柔下来,又说:“对了,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阮念初猜到什么,“相亲对象的照片?”   阮母冲她笑着眯了眯眼睛,“这次,你刘阿姨一次给你找了四个,照片我都打出来了。妈也不为难你,从里头四选一就行。”   阮念初扶额沉默,不懂好东西的“好”字体现在哪儿。她有时很佩服母亲这种屡战屡败,越挫越勇的精神,尤其是在给她找对象的事情上。她不情愿,但一直都会配合。毕竟母亲人到中年,有点儿爱好不容易,正如那句俗语——她无所谓,她妈觉得开心就好。   于是阮念初静了静,伸手摊开,“拿来吧。”   阮母一愣,“你这丫头转性了,这么积极?”   阮念初摇头:“我是怕等下看了照片就吃不进去东西。”   阮母抬手就赏她一记暴栗。   几分钟后,四张打印照片摆在了阮念初面前。阮母的教导语重心长,“处对象不是追星。男人嘛,忠厚可靠最重要,脸不能当饭吃。这四个,学历最低的都是硕士,有在物理研究院工作的,也有搞金融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   她边听母亲说教,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只一眼,便重新放到了旁边。点头,“看得出来是人才。‘聪明绝顶’。”   阮母一噎,要被她气死,“这不是还有三个没秃的么?赶紧选,我好让你刘阿姨去跟人家约时间。”   阮念初又拿起其它三张。这些单身男有高有矮,有胖又瘦,共同点是都是云城本地人,且都有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她看看这看看那,最后挑了个长相顺眼的递给阮母,打打哈欠,“就他吧。”说完站起身,准备去浴室洗澡。   刚走出两步,听见阮母和刘阿姨打电话的声音。   “小刘,念念选的那个在银行工作的,你给联系一下,让他们见个面吧……嗯对,就是那姓陈的小伙子。什么?你那儿还有一个?干什么工作的?哦,哦。”阮母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吧。麻烦你帮忙联系下那个银行的。谢谢啊。”   阮母挂断了电话。   阮念初拿起一个苹果,咔擦咬了口,随口问:“刘阿姨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她还认识一个朋友的孩子,也是单身。问你想不想看照片。”阮母说道,“听说三十三岁就是空军上校,都副旅职了。我心想,就算你看得上人家,人家也应该看不上你。所以就给拒绝了。”   空军上校,副旅职。   阮念初的耳朵第一时间就捕捉到这两个信息。这样的巧合,令她想起了今天那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和他高挑美艳的主持人女友。她啃着苹果语调打趣,“首长级人物,都三十三了还没对象,不可能吧。”   “估计忙呗。”阮母耸肩唏嘘,“当兵的,哪儿有多少时间谈情说爱。”   “倒也是。”阮念初点头,进房间拿睡衣,语气纯闲聊,“刘阿姨有没有告诉你他是哪个旅的?”   “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阮念初坦然自如,“没准我有朋友和他认识。”   “空降旅。”   话音刚落,阮念初散漫的表情就凝固了,一时间,她脑子里有千百个荒诞念头呼啸而过。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巧合。于是便又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阮母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然后,令阮母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阮念初竟一把将电话塞回她手里,道,“快,马上问问刘阿姨。”   “……”阮母感到莫名。她这女儿素来散漫随意,差点懒到不问世事的地步,忽然对一个人穷追猛问,实在是罕见。   莫名归莫名,电话还是拨了出去。得到答案以后,阮母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阮念初,道:“那个人姓厉。叫厉腾。”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闪。   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巧合。然而,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   之后,阮念初没再主动问阮母关于厉腾的事。反而是阮母心有疑惑,委婉地问过她,是不是对那位空军干部更感兴趣。   阮念初并没有否认。事实上,同为单身男性,比起那些要么秃顶要么微胖的人才精英,她对厉腾的兴趣确实大很多。   谁让他长得帅,而她刚好是个颜控。   对这个答案,阮母很欣慰。女儿在感情方面缺弦少筋,二十几年来,从未和任何异性擦出过火花。让女儿感兴趣的对象,可遇可不可求。   她决定给女儿一个惊喜。   刘阿姨当了大半辈子媒人,口舌生花,办事效率也高。   第三天下午,阮念初便收到了一条阮母发来的微信消息。她点开,里面推送过来一个名片,下面附带阮母的说明:刘阿姨发来的,这是你相亲对象的微信。加上聊聊。   阮念初看了那名片一眼,放下手机,继续吊她的嗓子。   很快,阮母的第二条消息来了:加上没有?截个图发给我。   “……”阮念初闭眼捏眉心,片刻,动动手指,点进了那条名片。名片的头像和个人说明这两栏,都没有设置,空白一片,只有个数字组成的微信名称:0714。   看上去很单调。   她回想了会儿,给银行男发去好友验证:你好,陈安庆先生,我是阮念初。   过了约十分钟,对方通过。   阮念初把聊天界面截了个图,发送给阮母,就算任务完成。阮母回她一个微笑表情,和文字:刘阿姨已经帮你们约好见面时间和吃饭的餐厅了。晚上七点钟,在北苑,包间名是风雅颂。   阮念初静默几秒,回道:哦。   阮母:下班之后记得补妆,涂口红,整理衣服和头发。   这一回,阮念初直接锁上了手机屏幕。谁知刚放下,微信提示音就又响了。她略微不耐,拿起手机一看,发信人却来自那个“0714”。   ——会议延时,见面时间改至晚八点。   “……”盯着手机上那行字,阮念初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之前看照片,这位银行精英微胖又圆润,形象分明和善。没想到会有这种冰山总裁式的反差。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她觉得有趣,心情忽然就好了几分,回复道:OK。   *   下班晚高峰,阮念初在地铁上东倒西歪,险些被挤成肉饼。幸运的是,在她走进北苑酒楼的前一秒,手机响起来,阮母的新微信映入视野:补妆整理头发,别忘了。   这倒提醒了她。   阮念初看了眼酒店的镜面柱子。   镜子里,她素面朝天,黑色长发披在肩头,略微毛躁。胜在底子尚佳,不化妆也没显得太寒碜。   阮念初看了自己一会儿,片刻,理理头发,掏出口红涂在了嘴唇上。虽然她对这次相亲不抱丝毫幻想,但淡妆示人是尊重,不能少。   收拾好一切,她走进酒楼。服务生笑盈盈地上前迎接,带着她走进电梯。   北苑的装修风格很中式,古色古香。出了电梯,四楼从大厅到走廊,都挂着羊角宫灯。阮念初在风雅颂包间门口停下。   服务生礼貌性地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请她进去。   陈安庆还没到,包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她皱眉,看了眼手机。现在是七点五十,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便就近坐下来,准备做点游戏任务。   刚连上无线网,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阮念初愕然,下意识地起身回头。   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宫灯暗色的光自他头顶投落,勾勒出一副线条利落的剪影,黑衣长裤,还是那副英俊冷漠的脸,也还是那副冷淡随性的表情。   还是和她记忆中,无甚分别。   片刻的怔愣后,阮念初回过神来,勾起唇,朝他露出一个自认自然的笑,“你在这里等人?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地方了。”说完就准备离开。   那人把擦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侧目,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没走错。”   “……”阮念初动作骤顿。   她身后,他脸色从容坐回椅子上,松开两颗领扣,“和你相亲的人就是我。坐。”   这一幕落在阮念初眼中,戏剧程度简直能与她前男友劈腿相媲美。   七年之前,她在柬埔寨死里逃生,七年之后,她和救命恩人重逢,并且还莫名其妙成为彼此的相亲对象。这剧情,不拿去当小说素材都可惜。   显然,这是她妈和刘阿姨联手导的一出戏,殊不知用力过猛,惊喜成了惊吓。   厉腾倒是很淡定。   他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漠然自如,“今天会散得晚,久等了。”   阮念初迟疑了会儿,只能坐到他对面,笑笑,“没有。明明是你比我先到。”   “阮小姐喜欢什么口味的菜。”   “什么都行。”   厉腾把菜单递给她。阮念初摆手,礼貌性地说,“我不太会点菜,你来吧。”   一人一句,你回我答。   阮念初忽然有点感叹。看来记性差有时候也是好事,譬如这场合,人家能表现如常,同时客观理智地在心里给她打打分,评出个上中下来,她却只能全程尴尬地笑。   这亏吃得真大。   没多久,菜点好了,服务生进来收走了菜单。一室俱静。   阮念初拿杯子喝了点水,片刻,试图主动缓和气氛,“厉队这些天,都在参加空军政治部组织的学习吧?”   厉腾喝着茶,点头:“对。”   她勾唇,谄媚的语气挤得有点不自然,“厉队这么年轻就是上校,真厉害。”   他冷冷淡淡,“年轻的时候比较拼而已。”   阮念初自然知道他当年“拼”在何处,微垂眸,晃了下杯子里的茶水,又问他:“你老家也是云城么?”   话音落地,厉腾抬眸看了她一眼,“嶂北。”停顿几秒,“你又是哪儿的人。”   “云城。”   他微微挑了下眉,“说说看。”   “……”阮念初晃杯子的手,滞了下,几滴茶液瞬间从杯沿飞溅而出,沾湿她的手背。好在诧异之色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很快,她扯唇,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如常,道,“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人口量大,经济繁荣……什么都挺好的,就是物价太高,雾霾也比较严重……”   那一刻,她又看见那个东南亚国度,那处丛林,那间竹木屋,又想起他们唯一的一次聊天。   说完,阮念初沉默,厉腾冷淡的神色多年如一。   整个包间有须臾的安静。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服务员进来上菜。这家酒楼满城知名,菜肴味美精致,摆上桌的四菜一汤香气扑鼻,却迟迟没人动筷。   片刻,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视线上移,直直看向对面。她说,“你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要装不认识。”看人下菜碟,没想到,圣洁如伟大的人民解放军,也会有这种恶趣味。   对方撩起眼皮看她,答得漫不经心,“我什么时候装过不认识。”   “……”她默,瞬间无言以对。转念一想,之前两次碰面都有第三人在,或许,他只是为了省去跟人解释的麻烦,又或许,他性子本就这样怪。   于是,这场相亲的戏码就这么从惊悚片,发展成了悬疑片,变得扑朔迷离。阮念初有点莫名,既然记得她,那他又为什么会答应这个相亲。她费解,费解数秒后,很直接地把这个疑惑给问了出来。   “你记得我,为什么还要答应这个相亲?”   厉腾喝水,语气很冷淡:“这两句话的联系在哪儿?”   阮念初再次默。这人和当年一样,总有噎得她哑口无言的本事。这下她学乖了,索性拿起筷子专注吃饭,不再主动和他聊。   厉腾盯着她看了会儿,开口,“你毕业之后去了文工团?”   阮念初说:“是军区底下的演出团。”   他勾了勾唇,“那些地方要求高,没两把刷子的人进不去,也待不住。你本事不小。”   不知为什么,阮念初觉得这赞美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老熟人,她也不打算打肿脸充胖子,听他说完便诚实道,“你过奖了。我进演出团是靠我家的关系。就是个签约演员,没军籍的。”   “我听过你唱歌。”厉腾道,“挺好的。”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晚会上的独唱,礼貌答道,“谢谢。”   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屋内的气氛还算和谐。   阮念初夹菜吃饭,厉腾坐在对面看她吃,只偶尔动下筷子。   片刻,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放桌上,随口问她,“介意么。”   阮念初摇头。随后便见他叼着烟,甩开打火机,点烟时,白色烟雾背后的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他的眸色深黑若海,看久了,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于是她又看向桌上的那个打火机。   方形的,金属表面斑驳陈旧。还是七年前的那块。   阮念初忽然抿嘴笑了下。   这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被厉腾察觉。他抬眸,眼中神色不明,“你笑什么?”   “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她也看向他,橙色浅光映入那双清亮的眼,笑意盈盈,言辞诚恳,“七年前你救了我,那时太匆忙,没能好好跟你道谢,今天必须补上。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厉队长。”   “职责所在。”他还是那简单的四个字,连道谢时的回话,都同当年一样。   之后又静了几秒。她动了动唇,却欲言又止。   他掸了下烟灰,一眼看出她的意图,“想问托里和阿新?”   阮念初眸光闪了下,颔首。   厉腾淡道:“阿新在一家养老院,挺好的。”   “那托里?”   “他年纪小,又没太什么恶劣行径,关了几年就放了出来。”   她追问:“放出来之后呢?在做什么?”   他闻言动微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挑眉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托里也算共患难的朋友,”阮念初瘪嘴,觉得很理所当然,“关心一下近况有什么不对。”   谁知,厉腾面无表情地掐了烟,提醒她,“阮念初,我们俩在相亲。”   “……”阮念初陷入了一阵茫然。好在,这时一条短信拯救了她——阮母:别忘了问男方家庭情况。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意识到,多年不见,她此时对救命恩人表现出的关心,远不如对一个聊过几次天的少年。便咳了两声,话锋一转,“之前我看李小妍和你走得挺近,还以为你们是恋爱关系。”   厉腾答:“她是我表妹的一个朋友。”   表妹好心介绍来的对象,无奈妾有意,郎无情,没成。单身多年的阮念初自动便解读出这句话里的含义。想他一个副旅职空军上校,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却三十三岁了还在相亲,实在叫人扼腕。阮念初忽然觉得心理平衡了点,不由心情大好。   又随口问,“你以后都一直在云城了吗?”   厉腾将她眉眼间的笑意收入眼底,视线移开,回答,“暂时是。”   “来这儿多久了?”   “两个半月。”   没记错的话,距离她和前男友分手,也恰好两个半月。阮念初对这样的巧合感到诧异,又问,“是上面的调动么?”   “对。”   她感叹,“那还真巧。”   厉腾看着她,语气很淡:“是挺巧。”   那时候,阮念初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奇妙。妙不可言。   *   那顿饭说是相亲,其实更像是叙旧,两人聊的内容,也不涉及任何情感话题。阮念初本想问厉腾,为什么连他也会沦落到来相亲,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作罢。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可没忘记他性格多狠脾气多差。   尽管如今的他看上去锋芒尽敛,沉稳持重,一副好人样。   后来,厉腾把阮念初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   两人全程无交流。只是分别时,她又跟他说了次谢谢。   厉腾开车走了。   她独自回家。进门就看见阮母笑眯了一双眼睛,兴高采烈道,“怎么样?喜不喜欢我送你的这个surprise?”   听着母亲滑稽的发音,阮念初默默翻了个白眼,坐在沙发上玩儿手机。   见女儿这模样,阮母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皱起眉,“不合适?是不是对方年龄大了些聊不来?”   阮念初说,“不是。”   阮母急得很,“那到底是有戏还是没戏?”   阮念初单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认真思考,半晌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说完,阮母眼底却露出一丝喜色。押宝押对了,阮母了解这闺女,不知道,那可不就是有戏。   *   一转眼,和厉腾的相亲就已经过去了两周。这段时间,那个曾被她误认成银行男的微信号0714,只在当晚发来过一次消息。内容是:你钥匙扣落在我车上。   阮念初一看她的钥匙串,还真是,于是囧囧地回道:哦。那个不是什么重要东西,麻烦你帮我扔掉吧。谢谢。   0714就没再回复过了。   那个弄丢的钥匙扣就跟阮念初的前男友一样,被她转眼就忘到了脑后。然而,让阮念初没想到的是,就在两周后的星期天,这两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同时再次出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午后。   乔雨霏原本约阮念初喝下午茶,却因临时有事放了她鸽子。彼时,她人已经在西餐厅,并且刚点了两份咖啡和甜品。   东西退不了,直接就走,貌似又太浪费。于是阮念初拿出手机,在微信里寻找能与她共进下午茶的小伙伴。   找着找着,一个空白头像闪了出来。   ——在哪儿。   阮念初微怔,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这个号是谁,挑挑眉,回复:   ——莫德雷尔西餐厅。   ——和谁。   ——……自己。   ——我十分钟后到。   “……”阮念初愣住了,半晌才迟迟敲过去几个字: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厉腾大概已在开车,因为他直接回复的语音。阮念初点开,听筒里传出个低沉嗓音,冷冷的:“还你钥匙扣。”   她无语。转念又想,来就来吧,反正东西点了,谁吃都一样。就当还他相亲那顿饭的礼。   这么思索着,阮念初退出微信打开一款手游,开始玩。这款游戏是她前天才下载的,朋友圈里,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几乎都玩这个。通俗来说,就是在游戏里养男人,和小时候买宠物机养企鹅差不多。   单身狗必备,很适合她。   玩了会儿,一阵男女的交谈声就从餐厅门口飘了进来。女声娇嗲抱怨,“这鬼天气,逛会儿街热死我了。”男声隐约不耐,“进去就不热了。”   阮念初的视线被吸引,离开手机,看向了门口。   精英配美女,小三配渣男。   她惊了。随后,又在看见门口停下的黑色吉普时,微微瞪大了眼。那是厉腾的车。直觉告诉阮念初,这个被乔雨霏错过的下午茶,一定会很精彩。 第16章   自劈腿事件后,当事人之一的“美女”便成了阮念初众好友口中的“小三”, 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但阮念初却觉得这个称号不准确。   结婚以前,人人都有追求真爱的权利, 更何况,她和精英还只是一对名义上的情侣。   由于阮念初不知道美女的姓名,初见时,美女又红衣似火,于是她私下给美女起了个绰号, 不叫小三,叫火烈鸟。   门口处, 精英和火烈鸟推门进来了。   阮念初关掉手机游戏, 喝了口咖啡, 准备笑嘻嘻地跟两人打声招呼。前任和现任相见, 最尴尬为难的当然是精英,她没心没肺,闲来无事, 能捣一出乱是一出乱。   然而,没等阮念初开口,精英却先一步看见了她。   阮念初很确定, 在精英的目光与自己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对方的嘴角, 抽了抽。她笑容更加灿烂。   精英明显不想让火烈鸟看见阮念初。他扶住火烈鸟的杨柳腰, 微侧身, 试图挡住她的视角。   服务生礼貌询问,“您好,请问二位是想坐一楼还是二楼?”   精英说:“二楼。”   “嗯,不嘛。”火烈鸟红唇微嘟,撒娇,“我想坐一楼的窗边。”   精英皱眉,余光不停瞟阮念初所在的那桌,道:“窗边没位置了。”   火烈鸟不悦,扭头朝窗边看,这一看,就刚好对上阮念初笑意满盈的眼睛。那女人托着腮,视线笔直与她对视,眼神清澈,坦率简单。火烈鸟的表情瞬间僵了。   她当然记得阮念初。这位前女友,漂亮到五官挑不出瑕疵,只是人太慵懒,娇媚归娇媚,杀伤力却不足。   自古以来,美女相逢艳者胜。   火烈鸟自认完胜阮念初,于是须臾僵滞后,她嘴角轻扬,下一瞬,径直绕过精英走了过去。   精英愣在原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你好呀阮小姐。”火烈鸟笑靥如花,甜腻的嗓音又软又媚,“想不到会在这儿碰见你,真巧呢。”   阮念初笑得落落大方,“是啊,很巧。”   “我和戴杰刚选完婚戒,就想过来喝点东西,歇一歇。”火烈鸟微挑的眉眼间尽是胜利者的骄矜,稍顿,故意用一副礼貌的语气问,“反正大家都认识,不如我们一起?”   “娜娜,别胡闹……”精英眉头越皱越紧。   “那就一起吧。”阮念初打断,语气凉凉随意,“随便坐。”   两人于是在这桌坐下。火烈鸟心思百转,精英坐立难安,倒是阮念初最潇洒,添完堵便喝着咖啡玩游戏,全当他们不存在。   这时,火烈鸟瞥见桌上的另一份甜品,欸了声,“阮小姐还有朋友要来?”   阮念初点头:“是呀。”   “男朋友?”   “不是。”   “哦。”火烈鸟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紧接着又热情道:“对了,阮小姐现在还是单身吧?我朋友多,要不要帮你介绍几个?不过我还在念大三,我那些同学……你们可能年龄上不太合适。”   阮念初被呛了下。大三就当妈,厉害。   “你能接受姐弟恋吗?”   “不能。”   一番对话结束,阮念初的表情始终轻松自如,火烈鸟见了,不由大为扫兴。边上的精英沉默多时,终于清了清嗓子,问起阮家二老的近况。阮念初刚要开口,“叮”的声,来了一条新微信消息。   点开一看,是厉腾:到了。   没过几秒钟,阮念初便察觉到身旁的椅子被拉开,她侧目,看见一高个儿男人弯腰入座,神色自若,面容冷淡。   阮念初抿了下唇。她十分钟前就看见他的车到了,从街边到餐厅,就算只用一只腿,也走不了这么久。   她甚至怀疑这人是在门口看了会儿戏才进来。   这张桌子,一下变得满当当。   幸运的是,托厉腾的福,原先嘴没停过的火烈鸟和才刚说第一句话的精英,都在瞬间禁声。气氛从本来的尴尬,变成了诡异和压抑,连燥热的空气都冷却下几度。   阮念初在心里感叹,这就是特种解放军的力量。这气场,比起当年有过之无不及,酷。   火烈鸟和精英面色狐疑,看了厉腾一会儿,又看向阮念初,似乎很惊诧她会有如此出众的“男性朋友”。   厉腾一眼没看两人。   他径直递给阮念初一块可妮兔钥匙扣,“收好。”   “……谢谢。”阮念初笑了下,接过东西,给在座几人互相介绍,“这是厉先生。这是戴杰戴先生,这是……”她顿了下,叫不上火烈鸟的名字。   火烈鸟便笑着朝厉腾道,“我叫徐晓娜。你好。”   厉腾点了下头。   徐晓娜是自来熟的性子,见他容貌绝佳气度不凡,忍不住就想多聊几句。便问:“厉先生是阮小姐的朋友?”   “嗯。”   “这样啊。阮小姐是我未婚夫的前女友,我和她也算朋友。”   “是么。”闻言,厉腾看了阮念初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你们还挺大度的。”   阮念初被呛了下,干笑。   徐晓娜则丝毫不受影响,笑盈盈地又问,“厉先生,方不方便告诉我们你在哪儿高就?”   厉腾冷淡:“当兵的。”   “那……”徐晓娜还想说什么,然而话没出口,便被阮念初给打断。   “对了,”她笑盈盈地看向厉腾,道,“你不是说一会儿还有事情么?先走吧。”记忆中,他性格寡言少语生人勿近,徐晓娜那么聒噪,她可不能恩将仇报拖他下水。   厉腾盯着她浅笑生辉的眼,片刻,勾了勾嘴角,“那边的事儿不急。”   “……”阮念初眸光跳了跳。给台阶都不下,这是什么操作?   “这么热的天,不急就多坐一会儿。”徐晓娜很快便接话,“真巧,我一个表哥也是军人,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你们。厉先生是什么兵种啊?”   戴杰听得皱眉,不满道:“初次见面,你问人家这些做什么。”   “问问有什么关系。”徐晓娜那副小公主的打扮,很适合撒娇的表情。她继续看着厉腾,“难道你不方便透露?”这姿态语气,熟稔得就像她们两人才是朋友。   精英脸黑了一半。   阮念初拿起一块牛角颂,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厉腾和徐晓娜之间打转。那人依旧是副冷漠的表情,只眉心偶尔微拧,暴露出他此刻的不耐烦。   “咔擦”。   她咬下牛角颂的一角,猜测他是否会起身走人。然后转头,用一副八卦的语气低声问精英,“欸,你媳妇平时也这么健谈?”   精英剩下的半张脸也黑了。   然而,厉腾既没有走人也没有发火,他只是很平静地回答:“空降兵。”   徐晓娜很夸张地哇了一声,“你应该不是普通士兵吧?士官?”   “我军校毕业。”   “那你是军官?”徐晓娜兴致更高昂,“我表哥三十四岁,去年刚升少校,你应该也是上尉或者少校吧?”   厉腾没有答话。他端起咖啡,看了眼又放回去,拿起旁边的透明玻璃杯,喝白水。   阮念初见徐晓娜那么执着,便很好心地帮她解惑,“厉先生是空军上校,副旅职军衔。”   话音落地,徐晓娜和精英都愣住了。   之后,好半晌两人才回过神。徐晓娜脸上的崇拜差点儿溢出来,“这么年轻就是副旅职,太厉害了!”眨眨眼,半带试探地接了句,“你太太可真幸福。”   厉腾放下玻璃杯,“我没结婚。”   短短几秒,徐晓娜眼底有流光一闪即逝,轻声问:“那你有女朋友么?”   “没有。”   他侧目,视线笔直落在啃牛角颂的人脸上,续道,“我在追阮念初。”   短短六个字,全场气氛陡变。   精英和火烈鸟惊了。而阮念初手一抖,还剩三分之一的牛角颂掉在了桌上,啪。   *   这个下午茶,一如阮念初预料的精彩。只是她猜中了那开头,却没猜中这结局,最后,四个人不欢而散。   其实准确的说,“不欢”的只有精英和火烈鸟。   精英气不满火烈鸟对厉腾的东问西问,火烈鸟则是气愤厉腾的最后那句话——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为什么会看上她的手下败将?于是,她在临走之前,特意强调了一遍精英和阮念初的前任关系。   厉腾冷着脸充耳不闻,压根没理她。阮念初震惊于厉腾那句话,也没理她。   火烈鸟讨了个没趣,愤愤,扭头就离开了西餐厅。那脚下生风健步如飞的样子,半点不像个身怀六甲的人。   他们走后,剩下的两人也随之离去。   时值黄昏,夕阳遥遥挂在远方。   厉腾走在前面,阮念初跟在他身后,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若有所思。蓦地,阮念初步子顿住,道:“厉腾。”   他转身,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看她。   她笑,“谢谢你。”   厉腾瞧着她,“你除了这句就不会别的了?”   “……”重逢以来,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貌似就是“谢谢”。阮念初微滞,顿了顿才又道, “我知道你刚才是在帮我。你其实没必要那么做。我和我那位前男友,也是相亲认识的,我和他没什么感情。所以徐晓娜说的话做的事,我无感。”   厉腾目光依然在她脸上,不过再下一刻就移开了。然后他冷淡道:“你们分手是对的。”   她一怔,“什么?”   “那男的不适合你。”   “……”阮念初默了默,“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片刻,厉腾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塞嘴里,点燃,“我一会儿有事,送不了你,自己打车回家。”说完他掸了弹烟灰,径直走向路边的黑色吉普。   刚走出几步,突的,背后又叫住他:“厉腾。”   他再次站定。面朝她的只是背影。   “要不……“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几秒后,竟说出一句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来:“我们试试吧。”   周围有一瞬的安静。   须臾,厉腾闻声转过头,夕阳不烈,却晃得他眯了下眼睛。   那姑娘嘴角的笑,浅淡中夹杂了一丝忐忑。她语调如常:“老实说,我相过很多次亲,没一个能成。我们之间算革命友谊,相处起来,应该比其他人容易。而且我没有喜欢的人,你也没有吧?”   话音落地。   厉腾笑了下,动身朝她走近几步,低着眸,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你怎么就觉得我没有。”   她神色明显僵了瞬,道,“不好意思。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   他却一嗤,忽然弯腰贴近她,五官放大,强烈的男性气息侵袭她感官。她眸光闪动,心尖莫名颤了下,紧接着听见他漫不经心地说,“相了那么多次亲,想让我帮你应付家里人。对么?”   阮念初愣住。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来,是这样一个意思?   厉腾看了她须臾,道:“帮你也可以。”   “那,我们就试试?”   “你准备怎么谢我?”   阮念初微皱眉,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话。然而下一秒,对面却嗤了声,“又信?”   “……”   “让你谢是逗你的。”厉腾转身只留一个背影,语气很冷淡,“走了。自个儿注意安全。” 第17章   说来惭愧,阮念初细数自己前二十五年人生, 她向男性提交往的次数, 为零。   倒不是因为她高冷, 女神, 拉不下脸,而是因为她在感情方面迟钝。以致在精英劈腿事件发生后,乔雨霏曾一边开导她一边调侃她, 说她是西施的脸东施的命, 下半辈子想告别处女,只怕都得借用工具。   如今这个魔咒却濒临打破的边缘。   阮念初脱单了。   这个消息, 她第一个告诉了阮母, 第二个便告诉了乔雨霏。   虽是闺蜜加死党, 但这位好友的感情生活却和她天差地别。拿其它友人的话来说, 就是乔雨霏交过的男友如果齐聚一堂,其场面之壮观, 绝不会亚于云城任何一间顶级牛郎店。交际花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得知阮念初有新男友后,乔雨霏先是一惊,再是一叹, 然后才秉承着一颗八卦之心打听,“怎么认识的啊?”   “相亲。”阮念初这么回答。   一听这话, 乔雨霏雀跃的情绪便蔫大半,叹气道, “看来, 注定又要花开无果无疾而终。”   阮念初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   好友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跟她说教:“爱情这玩意儿,是荷尔蒙激烈碰撞之后产生的火花,可不是随便相个亲吃顿饭就能有的。劈腿男的例子还不够鲜活么?”   阮念初皱眉,“说人话。”   乔雨菲被噎了下,思考片刻才道:“好吧,我换个通俗易懂的方式问你。你男朋友叫什么?”   “厉腾。”   “你想睡厉腾么?”   “……”阮念初挑起一侧眉毛,认真想想,摇头。   “厉腾想睡你么?”   “……”阮念初挑起的眉毛差点儿飞天上去,一阵惊悚,摇头。   “这不就对咯。”乔雨菲怅然而叹,“你们互相都不来电,证明你们对彼此没感觉,谈了也是白谈。”在乔雨霏的感情观里,灵与欲很同步,第一印象催生出好感,好感催生出情感,情感催生出情欲,再自然不过。   阮念初经验匮乏。对于好友的这套理论,她持保留态度,只是有点好奇,“照你这么说,喜欢他就等于想睡了他?”   乔雨霏冲她摇摆手指,道:“不全是。准确的说,是喜欢一个人,你肯定就想睡了他,但是想睡一个人,却不代表你肯定喜欢他。”说完又老气横秋地补充,“行了,先别管这些了。谈恋爱嘛,谁说一定要互相喜欢,既然对方人帅有背景,谈一谈也不吃亏,正好你妈那边也能消停消停。”   “嗯。”不试试怎么知道。   比起好友乔雨霏,阮念初在阮母那儿得到的回应就积极多了。   阮母很高兴,而令她高兴的原因很简单,女儿当了这么多年木头,总算铁树开花,让人给勾开窍了。虽说对方不是本地人,刚被调来云城还没买房,但这些都没什么,只要人靠谱,女儿喜欢就好。   阮念初对此却有点尴尬。   那天她和厉腾提交往,纯粹是头脑发热鬼使神差,事后回想,实在是傻。他说了有喜欢的人,其实同意交往,只算帮她一个忙。   那她喜欢他么?这个问题,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当年在柬埔寨丛林,他护她度过人生中最痛苦难熬的二十一天,人在少女时代都有英雄情结,说对他半点没动心,那不现实。只是事后,她脱险回国,他继续执行任务,他们便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谁又能想到,七年后的现在,会有这场未知的重逢。   天意实在难测。   大概,他们之间是真的有缘分吧。   之后只过了三天,她的这个想法就得到了印证。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阮念初吃完饭离开食堂,准备回午休室睡觉,谁知走在路上,忽然被声乐分团的分团长给拦住。   事情很快交代下来。   说是空军政治部组织的学习会还没开完,负责接待工作的女同志却突发疾病,需要人顶替,可其它文职人员手上又都有工作,抽不开身。领导们便想从工作相对较轻的文工团里调人。   接待工作,其实就是些费力不讨好的体力活,端茶送水兼做引导员,文工团不太乐意,又把烫手山芋抛给了比他们更低一级的演出团。   再一抛,就抛到了阮念初这个无军籍签约演员手上。   身在组织,即便不是军人,服从命令也是天职,阮念初自然一口答应。分团长很欣慰,拍拍她的肩表扬了几句,便道,“开会地点在人民饭店7楼的大会议厅。明天早上七点半去报道,别迟到。”   *   次日早上七点二十,阮念初一手豆沙包,一手豆浆,准时出现在人民饭店7楼。会议厅的门开着,里头有两个穿军装的男女正在忙活。   阮念初把喝完的豆浆杯扔进垃圾桶,敲了敲门。几人转头看向她。   “你好,我是演出团过来帮忙的小阮,请问我需要做什么?”   一个中年女人道,“你过来帮我们整理会议资料。”   “……不是接待工作么?”   中年女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接待工作有专人负责,你不用管。”边说边把几份资料递给她,“楼下左转有复印店,你去把这些资料再复印二十份备用。”   看来是上头在传达命令时出现了偏差。阮念初没多想,拿起文件就下楼了。   复印店不难找,出了大门左转就是。   正印着,忽然听见几声汽车喇叭声,很刺耳。她转过头,看见一辆黑色吉普停在路边,驾驶室的车窗落得很低,一只手搭在窗边,色泽古铜,修长分明,中指和食指之间还夹了一根烟。   她不由愣了下。   那人盯着她,掸了掸烟灰,冲她勾手。她走过去,笑着,尽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八点开会,你来得这么早么?”   “睡不着。”厉腾说。他被烟熏得眯了下眼睛,打量她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阮念初跟他说了下情况。   厉腾点头,随手把烟掐灭,忽然又道:“晚上散会之后等着。”   她不解,“有事么?”   他说:“顺路,捎你回家。”   天上掉馅饼的事,她当然不会拒绝,于是笑着应下来:“好啊。”   政治部组织的学习,其实每回都差不多,主要目的是提高军官干部的思想觉悟。会场内,与会人员全神贯注地听着,会场外,阮念初靠着墙壁打瞌睡。   午餐是酒店配置的自助餐,七菜三汤加水果,端着餐盘任选。   阮念初选了个角落,边吃饭,边继续刷那个养男人的游戏。   没刷几分钟,面前忽然多了一份餐盘。她视线上移,面前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军装青年,皮肤黑黑的,容貌端正,眼睛明亮。   她把餐盘往自己面前挪了挪,不挡住别人。   青年坐下来,突道:“你是晚会上唱歌的那个阮念初同志,是吧?”   阮念初有点茫然地点头。   这时,又一份餐盘“哐”的声放到了桌上。她又抬眼,厉腾冷着脸坐到青年旁边,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青年看见他,笑呵呵地招呼道:“厉哥。”   厉腾冷淡地点了下头,眸微垂,还是没有说话。   青年的目光又回到阮念初身上,他兴冲冲的,眼睛里都在发光,“阮念初同志,你那首歌唱得真好。之后好多人都在夸你。”   阮念初干笑,“首长们太过奖了。”   “你基本功那么扎实,从小就学唱歌吧?”   “没有,高中才开始。”   “那你天赋不错啊。”   “一般一般。”   青年闲聊的情绪高涨,阮念初出于礼貌,只能配合。就这样闲侃了五分钟,她余光里看见,厉腾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扯开军装最上端的纽扣。   很热吧。阮念初抬手扇了扇风。   青年又说:“我对声乐啊文艺这一块儿挺感兴趣的。这样吧阮念初同志,咱们微信扫一扫,加个好友,以后多探讨。”   “……”阮念初呛了下,婉拒了。对方的态度却很坚持。她无奈,只好拿起手机,准备退出游戏扫一扫。   不料,刚碰到手机壳的边,一只手横空出现,把她的手机给拿了过去。   阮念初愣了,热情青年也愣了。   厉腾的表情却泰然自若。他垂眸,手指随便在屏幕页面上翻动,退出,轻点几下,熄屏。短短几秒之后,他就把手机重新还给了阮念初。   她成了一个大写的问号。   厉腾淡道,“我手机没电,借你的看下时间。”   “……哦。”   “散会之后到楼下等我,别乱跑。”撂下两句话后,厉腾端起餐盘径直走人。   热情青年见状,自然看出两人之间的端倪,干咳着挠挠头,尴尬地也起身走了。   阮念初继续吃她的饭。再点亮手机屏一看,差点吐血——她养男人的游戏,什么时候被人卸载的?   好气哦。   *   散会之后,厉腾果然开车送阮念初回家。她本想就游戏被卸载一事,找他问清楚,但转念一想,自己年近二十六还玩儿那种小游戏,确实有点幼稚。于是作罢,只悄悄地又给下了回来。   半路都是无言。   经过某处红绿灯时,厉腾忽然说:“你平时周六都做什么。”   “睡觉。”阮念初很诚实。双休的两天,一天拿来睡,一天拿来玩儿,她觉得自己的安排相当合理。   “这周六有空没?”   “……”她转眸,他直视前方,冷峻硬朗的侧颜笼在街灯的暗光中,棱角被柔和几分。她感叹他是真的好看,三百六十度,零死角。   “有啊。你问这个,是找我有什么事么?”   厉腾说:“带你去一个地方。早上九点,你家小区门口见。”   阮念初把这句话,思来想去好一阵,脱口而出:“约会?”   话说完,他动作微顿,侧过头,目光直勾勾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几秒的对视后,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两颊不自觉地爬上一丝红晕。   有个词叫食指大动。   他食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视线收回来,应得漫不经心:“随你怎么想。” 第18章   随你怎么想。   这五个字萦绕在阮念初脑子里,形成了回音。直到洗完澡躺床上, 她都还在思索, 厉腾的回答究竟是肯定, 还是否定。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没想明白。   不过有另外三件事, 她倒是明白了。其一,厉腾这个现任男友实在高冷。虽然七年前他也冷,但充其量只是座刀山, 远没有到如今这刀山掉冰渣的地步。其二, 厉腾对她果然很没兴趣。   至于其三,就是在以上两大背景下, 厉腾还能同意先和她交往解她燃眉之急, 可见, 他这个解放军救苦救难, 实在是人民的好儿子。   阮念初不由有些感动。心想,他既然雪中送炭, 她自然也该慷慨解囊,占人家那么大便宜,报答一下也是应该的。   琢磨着, 她点开微信,给厉腾发过去一个一百九十九块的红包, 备注那栏写着: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过了大约五分钟, 系统提示红包已被对方拆开。下一秒, 厉腾也给她发了个红包。   阮念初迟疑了会儿, 把红包收了。   点进去,两百块,比她发过去的刚好多一块。   “???”阮念初打过去一长串的问号。   厉腾的回复只有一句话:行贿受贿,知不知道贿赂军官怎么判?   “……”香蕉他个不拿拿。交流好难。   *   红包事件之后,阮念初就没再主动给厉腾发微信。她不找他,他当然更不会找他,两人的对话框往下一拉,全是空白。   学习会那边的忙,她照旧去帮,碰见厉腾便笑着打招呼。他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礼貌,也一如既往的冷淡,偶尔散会之后没事,就顺带把她捎回家。   阮念初觉得,她不像他女朋友。她就是个蹭车的。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父母不再一会儿疑神她性取向有问题,一会儿疑鬼她会嫁不出去,给她安排一系列相亲流水宴了。   工作日结束。   周六早上,艳阳高照。这样的天气,很适合阮念初这种懒虫一睡不醒,闹钟响不到三秒,就被她一巴掌给拍成哑巴。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完全忘了“约会”这事。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手机响了。她闭着眼,看都没看就摁挂。   刚挂,又响,她再挂。   对方锲而不舍。   直到手机铃第八次响起时,阮念初忍不住了。她暴躁地低吟一声,抓抓头,一把捞起枕头上的电话。看眼来点显示,没有姓名,只是一长串陌生的数字。   扰人清梦,她很想知道是哪个二百五大周末还这么缺德。于是滑开接听键,拧紧眉,握紧拳,努力克制骂人的冲动:“哪位?”   听筒里那位二百五的声音,音色极低,冷冷的:“现在几点钟。”   短短五个字,惊醒梦中人。阮念初懵了。再下一瞬,她扭头看向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五分。然后,她的懵神变成了尴尬。   “……对不起。”她承认错误承认得很快,接着坦诚道,“我忘了。”   厉腾不和她废话,“我给你十分钟,洗漱下楼。”   闻言,阮念初的眸光闪了闪,说:“十分钟?那不是化妆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不是正经谈恋爱,但约会还是要打扮一下的吧。怎么像集合跑操。   厉腾说:“不用化。”   她还是很迟疑,“可是,我觉得那样不太好。”   “阮念初。”他叫了声她的名字,语气痞冷,隐约不悦,一句话就反驳回去,“你还有哪副丑样我他妈没见过?”   阮念初霎时无语。   想想也是。当年在柬埔寨,她成日素面朝天蓬头垢面,都敢跟他睡一个屋,现在有什么不敢?妆是画给别人看的,他都不在意,她还别扭个什么劲。   于是她刷完牙洗完脸,从衣柜里随便抓了条裙子换上就下楼了。   吉普车停在门口的路边。   阮念初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动作连贯,姿态熟稔。她啧啧原来蹭车的次数一多,人脸皮都会变厚。   厉腾还是老样子,抽着烟,冷漠的脸上没任何表情。   她低头,边系安全带边随口说:“上午好啊厉队。你准备带我去哪儿?”声音懒懒的,嗓门天生偏甜的缘故,柔和时,带出几分撒娇意味。   厉腾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认识阮念初时,她只有十九岁,他对这姑娘最深刻的印象,是那副妖冶勾人的裸浴图,其次,便是她那张漂亮的脸。那时她话不多,他话更少,两人之间不怎么交谈,以致于,他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她嗓音很独特。   太媚了。   一轻声,能酥进人骨头缝里。   厉腾看向她的唇。浅粉色,两边嘴角上翘,是天生爱笑的唇形。他看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转回正前方,“郊区。”   阮念初皱眉,不解地问:“去郊区干嘛?”春天还能去踏青,夏天去能做什么?   “去了不就知道。”厉腾随手掐灭烟头,发动了汽车。   今天的天气果然很好,一路晴朗,万里无云。   厉腾带阮念初去的地方,准确的说,是位于云城郊区的一个小镇,距市区有近六十公里。他们十点出发,到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   厉腾停好车,随便选了家馆子吃饭。   两菜一汤,味道不算多好,倒也不至于差。阮念初今天早饭没吃,正饿得不行,唏哩呼噜就干掉两碗大米饭。   填饱肚子以后,她拿纸巾擦擦嘴,对他真诚地说,“这家店的厨子手艺,一般。”   厉腾瞥了眼她面前一粒米不剩的饭碗,叫来服务员结账,“下次换别家。”   她被呛了呛,“……厉队长,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专门跑六十公里来这吃饭。你到底带我来做什么?”他是卧底生涯留下了阴影,一天不卖关子就浑身不舒服吗。   “有个小女孩儿想学唱歌。”他把一根烟塞嘴里,拿打火机点燃。   “嗯?”她茫然,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来教她。”   阮念初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不是唱歌的么。”厉腾垂眸把烟点燃,“你教她。每周一节家教课,学费我付。”   听他说完,阮念初抬手扶了下额。电光火石之间,两个念头从她脑海深处升起,她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要么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这位上校脑子出了毛病。   后者的可能性非常大。   *   离开小饭馆后,厉腾买了一箱水果,然后带着阮念初走进附近的一个老小区。   能看出,他对这里很熟悉,七十年代的建筑群,分布没有规律,单元楼之间有许多小巷道。她跟他身后七拐八拐,没多久就绕得头晕。   好在目的地到了。   厉腾走进门洞,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话,“六楼左边那户。”脚步声渐远,消失在了楼道里。   阮念初站在原地静数秒,捏捏眉心,跟上去。   上去一看,厉腾正在敲门。“砰砰砰。”   没多久,房门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两鬓花白的妇人,五十岁上下,身形瘦小,满脸都是褶子纹。腰上还系着半截围裙。   妇人看见厉腾,皱皱眉,明显一怔,“厉腾?”   “阿姨。”他笑了下。   “哎呀。你看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妇人笑起来,拿围裙随便擦擦手,把他们往屋里请,“快快,进来坐。还没吃饭吧?”   “刚吃过。”厉腾把水果放桌上,随口应道。   妇人忙活着给他倒茶,回身才看见同来的阮念初,动作顿住,“这姑娘是……”   阮念初弯唇:“阿姨好,我叫阮念初。你叫我小阮就行。”   “哦,小阮。”妇人目光友善地打量她一番,“是腾子的女朋友吧?”   “……”阮念初转眸,目光看向厉腾。厉腾脸色冷淡,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并没有要否认或者帮她回答的意思。   于是阮念初答道,“嗯。”   妇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不住说:“真好,真好。”   厉腾抬眸,看了眼最里面那间紧闭的房门,道:“小星在家么。”   “在的。”   “那孩子上回说想学唱歌。”厉腾说,“阮念初在军区演出团工作,是歌唱演员。可以的话,以后她来给小星当老师。”   阮念初瞪大了眼睛。接着便听妇人惊诧道:“那怎么好意思呢?算了吧,多麻烦人姑娘,平时工作都忙,周末还来上课,那不是休息的时间都没了?”   阮念初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缺点,爱心泛滥。譬如此时,换作旁人肯定会顺着杆子往下爬,家教这差事,谁爱接谁接。但她琢磨了会儿,却道,“这样吧,让我先见见小星,看孩子怎么说。”   她都想好了。那位小朋友要是乖巧懂事,家教这事就能考虑,要是调皮捣蛋,她二话不说走人。   妇人迟疑几秒,点点头,带着他们走向最里面那间屋子。   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窗帘拉得严实,光线透不进,整个房间都很昏暗。阮念初皱眉,环视一遭,终于在窗户边上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马尾,皮肤白皙,手里拿了一张照片。她头微垂,看着手里的照片发呆,一双眼睛里空空的,神采黯淡。   阮念初视线下移几寸,心突的紧了紧。   女孩坐的是轮椅。她是一个残疾人。   “小星。”妇人笑道,“快,你看谁来了?”   那姑娘闻声回头,看见厉腾的刹那,空洞的眼神终于一闪,“厉叔叔好。”音色甜脆悦耳,并且明亮。   厉腾走过去,半蹲下来,“今天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小星微转过头,看见妇人身旁的阮念初,问道,“那个姐姐是谁?”   厉腾冷声纠正:“喊她阿姨。”   阮念初:“……”   小姑娘很天真,闻言便礼貌笑笑,说:“阿姨好。”   阮念初干咳了一声,上前几步,朝小星展露出一副标准的阿姨版慈祥脸,弯腰柔声道:“你好呀。我姓阮,叫阮念初,你呢?”   女孩说:“我叫夏星星。”   阮念初目光落在女孩手里的照片上。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迷彩服,高大帅气,笑容爽朗又阳光。她有点好奇:“你拿的是谁的照片?”   “我爸爸。”   “你爸爸是军人?”   小星点点头:“是的。”   正聊着,妇人拿来一杯热水和一颗药丸,递到小女孩手上,说:“小星来,该吃药了。吃完药再和阿姨玩儿。”   阮念初转头,厉腾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房间去了阳台。她跟过去,问他:“小星是你战友的女儿?”   “嗯。”   “你战友很忙么?”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托你照顾他的孩子。”   “因为他死了。”   “……”阮念初目光突的一跳。   周围阳光和煦,风静静地吹。厉腾靠在墙上抽烟,片刻,转过头,眸色未明地盯着她,“十二年前,死在边境。” 第19章   最终,阮念初同意了给小星当声乐老师。   小星的嗓音条件很好, 很适合唱歌。更难得的是, 这孩子年纪虽小, 耐心却不错, 加上聪明,好学,阮念初教起来也相对轻松。   没有钢琴等设备, 所以第一堂课, 她只教了孩子一些声乐的基础知识。   尽管如此,小星还是专门拿了个本子做笔记, 勾勾画画, 学得很认真。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 眨眼就结束了。   小星稚嫩的脸庞总算漫开喜悦, 开心道:“谢谢你阮老师。咱们什么时候上下一节课呀?”   “不谢。下次的课嘛……”阮念初挑眉,摸摸她的头, 视线从挂钟上扫过,说:“就下周六两点半。”   小星眨眨眼,“同一时间, 不见不散?”   阮念初刮她鼻子,“同一时间, 不见不散。”   “下节课是不是就能教我唱歌了?”   “嗯。”   “哇,好期待。”   孩子的笑脸最能打动人心, 阮念初看了她一会儿, 也跟着笑起来。然后说, “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复习我教你的东西,下节课会抽问,答不上来可要受罚。”   小星吐舌头,“我知道了老师。”   交代完后,阮念初起身出去了。刚推开房间门,就看见厉腾和小星的奶奶坐在沙发上说话,前者表情冷峻,后者双眼微红,她出来的刹那,两人的对话便终止。   厉腾抬眸看她一眼,“课上完了?”   “嗯。”她点点头,有点窘迫,“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事情,不好意思。”   “已经说完了。”厉腾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妇人道,“阿姨,我们不打扰你休息,先走了。下个星期六我再送阮念初过来。”   妇人也起身,抹了把脸,一个劲地留他们吃晚饭。   厉腾推辞。妇人只好把两人送到大门口。   “小阮,今天真是太辛苦你了,谢谢你。”临走之前,妇人拉着阮念初的手再次道谢,又说,“以后小星要是调皮捣蛋,你记得告诉我。”   她笑笑,“阿姨别客气。小星很乖也很懂事。”   两个女人说着话,从始至终,旁边的厉腾都冷着脸面无表情,没开过一次口。最后阮念初提上包,和妇人道别,回身刹那不知看见了什么,眸光微闪。   妇人把门关上了。   她抿唇,眼前的楼道老旧狭小,厉腾的大高个在这里,显得很不协调。他在下楼,脚下的步子快而稳。到五楼半时,顿步回头看她一眼,语气冷淡:“跟上。”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没再停,快速远去。   阮念初挑眉,回想起刚才一幕,在心里说了个切。   表里不一的男人。不装酷会死?   *   回市区的路上,厉腾开他的车,阮念初一反常态不玩手机,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开车。在这种注目礼下,没过五分钟,厉腾眉心就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语气明显不耐烦,“你看我做什么。”   阮念初静了静,单手托腮,“刚才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趁我和阿姨说话的时候,往她家鞋柜上,放了一个信封。”阮念初打量着那张英俊的侧脸,略低声:“如果我没猜错,那里面装的是钱吧?”   厉腾这回没吭声。   她继续:“你不当面给她,是怕她不收,对么。”   厉腾还是不理她。   可阮念初不依不挠,追问:“对不对?”   “……”他眯了下眼睛,片刻,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嗯。”   “果然是这样。”她将身体坐直,又想起什么,道:“小星的爸爸牺牲了,那她妈妈呢?她妈妈去哪儿了。”   厉腾直视前方,说:“医院。”   阮念初一愣,“是什么病?”   “精神病。”   “……”   “我战友牺牲的时候,小星还没出生。”他语气很平静,“消息传回来的当天,那姑娘的精神就出了问题,后面越来越严重,就一直住医院治疗。”   这样一段往事,自然沉重,听完后,阮念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小星的腿呢?是意外还是……”   厉腾打断,“先天残疾。”   阮念初皱眉道,“难怪身体弱一直吃药。真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却要承受这么多打击,命运有时实在是不公平。   这个话题使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侧目,笑了笑,转换话题说:“小星让我下节课就开始教她唱歌。”   他说:“哦。”   “……”她被噎住,怀疑他没有听明白,便抚了抚额,十分耐心地解释:“教小朋友唱歌是要用设备的。厉队,我是说我需要一架琴。”   厉腾视线终于移到她脸上,“什么琴?”   “钢琴,或者电子琴。”阮念初说,“电子琴最好。”   他点头,“知道了。”   “嗯?”知道了,所以?   “明天带你去买。”   闻言,她不由想起今天早上的尬事,默了默,清嗓子,一副打商量的语气:“明天周末当然可以。不过,我们能不能下午再去买?”   “为什么。”   当然因为她想睡懒觉。“因为我不太想上午去买。”   厉腾语气冷淡:“这理由不行。”   她握了握拳,还是笑着,“那就因为上午的时候,很多琴行都还没开门。”   “可以。”   最后,两人把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午两点,地点还是老地方,阮念初家的小区门口。之后一路便只有风声了。   天快黑时,厉腾的车驶入云城市区,正撞晚高峰,等到阮念初家附近时,已将近晚上八点。   她有点晕车,缓了缓,然后还是很客套地跟他说谢谢。   厉腾回了个不客气。然后她便提起包推开了车门。刚把脚跨出去,背后响起个声音,没什么语气道:“手机。”   阮念初转头一看,她的手机躺在座位上,忘了拿。   她赶紧把手机捞起来,窘迫地笑笑:“每次都要你提醒我拿东西。”然后叹了口气,凉悠悠,一副开玩笑的轻松口吻:“没想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么多年了,厉队心思还这么细腻。”   这句随口的感慨,成功令厉腾转过头,看她。   车里漆黑,只有路边的冷黄灯光照亮视野。阮念初弯着腰,抓着手机,半截身子还支在车厢里,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微敞的领口,雪白的锁骨,和底下若隐若现的一道沟。   那风景,于他而言不陌生。   说来可笑,那副美人裸浴图,萦绕在他脑中七年,从未褪色分毫。   厉腾目光往上,离开她的领口,转而盯着她素白的脸。不知是不是光太暗的缘故,这一衬,他眸色深得可怕。   阮念初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继续说:“谢谢你。”   “又谢什么?”厉腾问。   阮念初勾起唇角,声音很轻,“……七年前那些稻花。”接着也没有多提,只笑了笑,冲他挥手,“我回家了。再见。”   可没走出几步,厉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阮念初。”   她顿步,不解地回过头。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好片刻,才说:“明天别又迟到。”这句话,他重音明显是放在那个“又”字上。   阮念初换上副微笑脸,呵呵:“放心吧,我不会。”   她走了。背影进入小区大门,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厉腾抽了根烟,然后发动引擎。这时,手机却提示出一条新微信。他本不准备理,在瞥见发信人姓名时却顿了下,须臾,点亮屏幕。   是念初不是十五:友情提示,虽然顺路不远,但夜间行车还是要注意安全的。   看了那条消息一会儿,他重新锁上手机。并未回复。   当年在柬埔寨,她听到嶂北时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这女人地理不怎么样。但厉腾没想到,会差到这程度。   她的小区,和他的宿舍,分别在云城的两端。他每次送完她之后回去,都在穿城。   黑色吉普车笔直向前,消失于夜色。   *   厉腾住新建的军区大院,一套二的房子,电梯公寓。他调来云城不过两个来月,旧房分配完了,只能分新房。算占了个便宜。   夜转凉,整个大院安静无声,放眼整栋楼,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火。   厉腾停好车,回家。   刚一进门,手机就传过来一条短信息。这个年代,科技发达,各类聊天软件琳琅满目,用短信和人联络的人,已经不多。杨正峰就是其中之一。   他关上门,在一片漆黑中查看信息。   ——老弟,下月初一,我儿子初升高升学宴,定在满江红,记得赏脸。   厉腾回过去:好。恭喜。   ——你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说起来,过了这么多年,你总不会还惦记那姑娘吧。   厉腾静了几秒钟,没有回复,直接走进浴室洗澡。   水流温热,顺着一身紧绷精悍的肌肉往下淌。哗啦水声就在耳畔,厉腾闭着眼,想起阮念初弯下腰后的领口,白花花的皮肤,柔美的锁骨,那条妖娆的沟壑。   还有当年在柬埔寨撞见的香艳画面。   他的身体忽然很热。拧紧眉,反手扭了下水笼头。水温骤降,变得冰冷刺骨。   还是热。   厉腾闭眼咬牙根,左手撑墙,右手滑下去。   两个多月前,他来云城出过一次差。几个旧友约在一间吃法国菜的餐厅见面。   或许是天意注定,他见证了阮念初被分手的全程。   自那以后,一个念头便从他脑子里窜出来,野草一般肆意蔓延,疯狂而荒诞。于是就有了晚会那日与她的久别重逢。   世上所谓的缘分,大半都只是另一人的处心积虑。偶遇,相亲,包括同在那场晚会上的李小妍,都只是与她再遇的手段。不露痕迹,天衣无缝。   那个女人,是七年前的一个意外,他把她埋在记忆深处,以为当年的种种都会随时间消逝。可越抗拒,越吸引,越冷静自持,越欲乱情迷。   自以为的瞒天过海,骗不过自己。   面对阮念初,他极易失控,饮鸩止渴又甘之如饴,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有心魔的人,最怕反噬。   最后时刻,他在冷水中仰起头,喉结滚动,爆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获得了短暂满足。某一瞬,又看见热气袅绕上她雪白的背,细软的腰,和侧身时的一点娇艳欲滴的鲜红……   那股子燥热平息之后,厉腾关了水,套上裤子走出浴室。客厅的桌上放了盒烟,他点燃一根,坐在沙发上抽,没过多久,又点亮手机屏,打开微信。   这些软件他不怎么用,注册完账号,就放那儿了。正式使用,是那个叫“是念初不是十五”的微信号发来好友验证那天开始。   他手指在屏幕上翻动。   阮念初的朋友圈里,最新一条内容是十分钟前发的,写着:哎呀呀,你们说白起和李泽言,我到底该选哪一个呢?好苦恼。   厉腾咬着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掐烟头锁屏幕,回屋睡觉。   真他妈二。 第20章   星期天下午,厉腾准时接阮念初去买电子琴。琴行老板很殷勤,推荐这,推荐那,价格全都在四千块以上。阮念初东挑西选,最后选中一款教学用的普通款,两千五百元整。   最后当然是厉腾给的钱。   出了琴行,他单手把琴拎进后备箱,动作幅度大,左臂的黑色长袖跟着往上收缩,露出小片皮肤,古铜色的,硬朗结实,充满爆发力。一闪即逝,袖口很快就重新掩下。   阮念初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的纹身洗了么?”   厉腾“砰”一声关上后备箱,扭过头看她,“什么。”   “就是那条龙。”她抬起自己的左手臂,比划比划,“从肩膀到前胸,尾巴拖到手臂上,很吓人的那条。”   他冷淡,“你管我洗没洗。”   “我只是随便问问。”说着,她目光在他的长袖上打量一番。这么热的天,都没见他穿过短袖,便续道,“应该还没洗吧?是不是觉得很酷,洗了可惜?”   厉腾拉开车门坐进去,“洗了。”   她眉毛往上挑,有点不信,“是么。那你把袖子挽起来,我看看。眼见为实。”   闻言,厉腾动作骤顿,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重新视线重新转向她。片刻道,“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又去个地方?阮念初不解,一头雾水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问:“去哪里?”   “找个酒店。”   她皱起眉,“找个酒店做什么?”   他应得随意:“开房。”   “……”这回,阮念初直接被口水呛住了,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厉队长,你是首长级人物,别随便开这种玩笑。”   “你不是说眼见为实么。”厉腾直视前方,神色自若道,“脱了让你慢慢看。”   她一卡,“不用了。”   “没事儿。我不介意。”   “……真不用了。”当年在柬埔寨,这人动不动就脱衣的行为几乎给她造成阴影。讲真,她以前介意,现在更介意。   “还看么。”   “……不看了。”   “还信不信。”   “……信。”不就是个纹身洗没洗的问题吗,至于跟她上纲上线?没幽默细胞的男人。她无语了。   之后一路都是沉默。   阮念初眼观鼻鼻观心,刷微博,不再主动招惹厉腾。他则面无表情地开车,偶尔遇到红灯,就有意无意,扫她一眼。余光里,那姑娘拉脸皱眉瘪嘴,看着闷闷不乐,一副全世界都欠她钱的模样。   她长大了。   除此之外,似乎便和当年再无两样。   这时,前方红灯跳成绿色。厉腾视线收回来,嘴角极淡地勾了勾,踩下油门。   阮念初要备课,电子琴自然是先拿到她家。为了省事,厉腾直接把车开进小区,停在了她家单元楼下。   阮念初下了车,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去抱那架琴。   熟料低估了琴的重量。   这一抱,她连人带琴差点儿滚地上。   厉腾拧眉,怕她摔,大跨步过去揽住她的腰。好巧不巧,他手掌抱的位置,刚好是她的腰窝。那儿敏感,很怕痒。   于是阮念初“呀”地叫出来,胳膊肘条件反射往后一扬。打中厉腾下巴。   对方挨得结结实实。   “……”他半眯眼,脸都黑了一半。   阮念初尴尬不已,囧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放下琴凑过去,盯着他的下巴看,伸手摸摸,“没事吧?要不要紧?”   柔软的指扫过下颔。   细腻和粗糙,柔滑和坚硬,触感的反差强烈到极点。温热的淡香扑面而来。   “……”厉腾眸色微变,一把捉起那截纤细的手腕,发狠捏紧。   她心一慌,吃痛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激动。”   不多时,厉腾把手松开,脸上的表情重归冷漠。只眼底还残存一丝方才的狠戾。   阮念初仍有后怕,缓了缓才道:“我都道歉了,你突然那么凶做什么?”他刚才的样子,压根和七年以前在柬埔寨见到的没区别。   厉腾别过头,片刻才沉声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看出来了。”阮念初皱着眉接话。当年被困丛林,他高烧不退,她用冷水替他擦洗,就差点被他当成敌人给误杀。   周围静默了几秒钟。   厉腾烦躁,走到旁边点燃一根烟,一吸到底,然后扔了烟头把电子琴提起来,“你家住几楼?”   “三楼。”她答道。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把琴给拎进去了。   看着那人的背影,阮念初摸了摸有些发红的手腕,皱起眉。真是怪人。   周末就这么过完了。   这周星期三,是乔雨霏二十六岁的生日,她爱热闹,便专门定了某高档KTV的一个包间来开生日派对。邀请的朋友很多,阮念初这个铁杆闺蜜,自然在内。   顺带的,她还试图邀请铁杆闺蜜的现任男友。   “把那个厉腾也带来吧。”电话里,乔雨霏的语气充满了兴味与好奇,“是叫厉腾吧?叫上一起玩儿,人多热闹。正好也能认识一下。”   阮念初正敷着面膜看视频,闻言凉凉道:“他不会来的。”   “你问过了?”   “没有。”以她对厉腾的了解,他喜静,怎么会参加她朋友的生日趴。根本不用问。   “问都没问,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来?”乔雨霏说,“总之我请了,你先问问他,不来就算了。”   “好。”   挂完电话后,阮念初点开了微信。她没有给厉腾改备注,他那纯数字组成的昵称,很好找。通讯录拉到底就是。   她点开对话框,发送:后天晚上我朋友生日,请你一起去玩。厉队意下如何?   过了五分钟,对方的回复来了:几点。   阮念初:晚上七点半。   厉腾:好。   “……”阮念初愣了。她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好”字,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分钟。然后才迟迟回复:你居然要去?   厉腾:我不能去?   “……”阮念初默。心想乔雨霏果然又说对了。男人心是海底的针,果变幻莫测。然后回复:没有不能去。那周三晚上门口见。   厉腾则回她:不见不散。   *   阮念初和乔雨霏的友情,发源自她们的大一。那时,金融系系花乔雨霏看上了阮念初班上的一位男神,春心萌动,穷追不舍,幸得阮念初出手相助,才使得她与男神生出了一段情缘。   如今,时过境迁,男神已是乔雨霏的前前前前男友。   两个女人的友谊却坚固如初。   所以说,很多时候,朋友真的比恋人更死心塌地。   乔雨霏的二十六岁生日,阮念初早在数月前就给她准备好了礼物——一个纯手工制作的手机套。她买来针线工具,比照原图,做了整整两个月。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阮母是阮念初第一爱的女人,那么乔雨霏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个。   周三晚上七点整,学习会散会,厉腾换好便装接到阮念初,两人一同前往约定好的KTV。   到时,包间里已十分嘈杂。两层楼的空间内,年轻男女们唱歌的唱歌,划拳的划拳,把今晚的寿星围在中央。   乔雨霏头上戴着生日帽,看见阮念初后,双眼一亮:“念初!”   “这么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过三十大寿呢。”阮念初脸上挂着笑,边损,边把礼物盒递给乔雨霏,“生日快乐。”   乔雨霏腻歪歪地跟她说谢谢,扭过头,看见了之后进来的厉腾。   那气质,冷硬逼人,和周围格格不入。   乔雨霏不由多看他几眼,压低嗓子:“这就是你男朋友?”   “嗯。”阮念初点头,边说边给他们介绍,“这是厉腾,这是乔雨霏。”   乔雨霏笑嘻嘻地跟他问好。   厉腾淡淡点了下头,“你好。”   之后,乔雨霏忍不住凑到阮念初耳边,小声抱怨:“你这男朋友,和咱们的画风也太不搭了。趁早踹了换一个。都玩不到一起。”   阮念初说:“我觉得还不错。”   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哪儿不错了?乔雨霏觉得无法理解,再一转眼,那位异类正微侧过头,在阮念初耳边说话。侧颜笼在暗色光影里,眉眼如画,痞气交织凌厉。   乔雨霏干咳几声收回目光。   好吧,看脸确实不错。   相当的不错。   厉腾唇在阮念初耳垂边,语气很淡,也很低,“你们平时就这么玩儿?”男男女女混一块儿,群魔乱舞。   “不是。”阮念初实诚道,“我比较宅,逢年过节才这样玩儿。”   “……”   然后他就不理她了。坐到沙发上,低头,看手机。面无表情。   阮念初则被乔雨霏拉去了唱歌。   闹了一会儿,有人提议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一群年轻人正愁不尽兴,纷纷附和。于是大家围成一个圈,猜拳定输赢。   几局之后,阮念初“真心话”机会用完,只能选择大冒险。上家指定,要她二选一,要么连喝三杯,要么找在场的任一异性接吻。   阮念初选了前者。   刚端起杯子,乔雨霏就摁住了她的手,狐疑道:“你那破酒量,男朋友不是在这儿么,喝什么三杯。”边说边支起身,兴冲冲地朝旁边沙发喊道:“厉腾,你家媳妇儿玩游戏输了。她要亲你一下。”   “……”阮念初赶紧小声斥她:“别胡说。”   乔雨霏茫然:“你们是情侣啊,接个吻怎么了?“   “我们……”她皱眉,心头生出一丝慌张,当着这么多人,不知道要如何跟好友解释。然而就在这时,边上那人却有了动作。   阮念初一下愣住,转过头。   厉腾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平静,只是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墨黑色的,深不见底。   那是一种糅杂欲念的疏离,矛盾又令人心颤。 第21章   对视只有两秒钟。   很快,她头转回来,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便喝完。乔雨霏瞪大眼睛,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话。四周不知何时也静下来。   就这样,整个包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喝完,阮念初又去拿第二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眸光跳了下,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很淡:“酒喝多了伤身体。”   她来不及反应。   下一瞬,下巴便被捏住,抬高。   厉腾弯下腰。他身形很高大,包间里的光线本就暗,这样一遮挡,她被整个笼入他的阴影。却也正好,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阮念初看见他埋低靠近,心突的一颤。   暗光晃过去,厉腾的眸色如染浓墨,里头有什么在翻滚,仿若压抑多时的狂风与海啸。   那时,她甚至以为他真要吻她。   他的唇停在了距她半公分的位置。太近了。两人的呼吸有刹那交融。他呼出的气息温温的,夹杂极淡烟草味,拂过她脸上的细绒。   阮念初十指收握成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打雷似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好在只是电光火石的工夫,厉腾便直起身,重新与她拉开距离。阮念初肩一垮,僵硬的身体总算放松。   有围观群众皱起眉,叫嚷道:“欸?这就亲完了?都没看清楚!”纷纷起哄要他们再来一次。   “自己眼瞎没看见,怪得了谁?”乔雨霏赶忙解围,嗤道:“来来来不管他们,我们接着玩儿。下个到谁了?”   寿星发话,一呼百应。一群年轻人重新笑闹开,转圆盘摇骰子,注意力没再在两人身上停留。   阮念初暗暗呼出一口气。无意识地调整坐姿,裙摆下的长腿交叠在一起,白花花的,雪一样。   厉腾看了几眼她的腿,视线收回来,坐回原处。包间的空调似乎效果欠佳,很热。他微拧眉,扯开衣领处的扣子,挽起袖口。   她迟疑片刻,把位子让给了其他想玩游戏的人,起身走几步,坐到他旁边。   厉腾眼也不抬地说,“游戏不玩儿了?”   “嗯。”阮念初随口应道,又说:“你一个人待着不无聊么?要不要跟大家一起玩。”   “不熟。”   “那有什么?”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用自身经历劝慰他,循循善诱:“我和他们也不熟,多玩几次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拘谨。”   “我没不好意思,也没拘谨。”厉腾答得很冷静。他本就是这样,不熟的人,压根儿不可能来往。   然而,这句话听在阮念初耳朵里,发生了歧义。她只当他是死鸭子嘴硬,便点点头,一副“看穿你却不拆穿你“的表情看着他,说:“没有就好。不然你玩不开心,我会过意不去的。”   厉腾淡嗤了声,拿起杯子喝水。   阮念初手指敲敲面前的洋酒瓶,托腮,看着他神色冷峻的面容:“怎么不喝这个?”   他回答:“开了车。”   “哦。”   尬聊几回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厉腾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顿都没顿就接了起来。同时起身走进洗手间。   阮念初隐约察觉到什么,眉头微皱。   不到一分钟,厉腾就挂断电话出来,沉着脸道:“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我得先走。”说完,他一把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搭肩上,转身准备走人。   “什么事这么急?”   “夏姨打的电话。说小星的妈妈在医院突然失控,情况很不稳定。”   阮念初眼神惊跳了下。短短几秒,小星稚嫩可爱的笑脸在她脑海中浮现。   然后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   小星的妈妈何丽华所在的医院,是云城市精神疾病研究中心,位于城郊,很偏远。厉腾和阮念初到医院时,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整。   他们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何丽华。   那是一个很憔悴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发色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她木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看着天花板,手脚都被乳胶绳牢牢绑住,固定在床架上。两颊有明显的泪痕。   主治医师愁容满面,跟夏姨讲述着何丽华发病时的情形。   “虽然在治疗,但我们很遗憾,患者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医生皱着眉,“她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症最严重的阶段,幻觉妄想,狂躁不安,伤害他人,伤害自己……这周之内,她已经发病三次。这一次尤为严重。”   夏姨不停抹眼泪,“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么?”   医生说:“这种封闭环境,唯一能刺激她的只有她自己。”   说完,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转身离开。护士叮嘱他们,道:“病人很不稳定。虽然注射了镇定剂,但还是不能把绳子解开。这是对你们的安全负责。”   夏姨不住点头,“谢谢啊姑娘。”   小护士端着治疗盘走了。   夏姨别过头,拿纸巾不停地擦脸,缓了缓才道:“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可腾子你也知道,咱家没什么亲戚。你夏哥和你嫂子出事以后,屋里就只剩我和小星,刚才医院的电话一来,我太急了,所以才……”   “阿姨别见外。”厉腾道,“我说过,我和夏哥一样,都是您的儿子。”   夏姨哭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状,阮念初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上前两步拍夏姨的肩,轻声道,“阿姨别难过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小星怎么办。”   夏姨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情绪这才平静几分。   片刻,厉腾侧头看了眼病房门口,淡声问:“嫂子还认得人么。”   “这会儿应该认得。”   厉腾静了静,转身进去了。   阮念初也跟着进去。   察觉到有人来,病床上的何丽华目光微闪,看向他们,表情很疑惑。厉腾喊:“嫂子。”   “……”何丽华反应好半天,才笑笑,说:“是厉腾啊。大冬天的,你穿这么少不冷?随便坐。”   时值八月,夏季正炎。阮念初这时明白了。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记忆和人生,永远定格在十二年前,她丈夫牺牲之前的日子。   厉腾朝何丽华一笑,说:“不冷。”   “你夏哥呢?怎么没回来。”   “他最近有任务,很忙。让我代他来看你。”   “那,他有没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夏哥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在外面挺好的,让你别担心。”   何丽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任务,任务,他怎么就那么多任务。”微微皱起眉,“总不会连孩子出生,都见不成爸爸吧。”   说着,她就伸手想去摸肚子,这一动,惊觉自己手脚被绑住。   何丽华脸色瞬间大变:“为什么绑着我?你们为什么要绑着我?放开我!放开!”她疯狂挣扎起来,手腕被胶绳勒出一道道的红痕,目眦欲裂:“夏飞!我要见夏飞……夏飞在哪儿?他在哪儿?”   厉腾眉皱成川,沉声道:“你冷静一点。”   “我要见夏飞!”   “夏飞在忙。”   “你骗我!”何丽华声嘶力竭地大吼,“夏飞死了,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想要那块电池,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这事儿没有结束的那天,我等不到他,再也等不到了……夏飞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凄厉可怖,语无伦次,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阮念初下意识地后退。   病房外,医生护士匆匆赶来,摁住已失控的何丽华,再次给她注射镇定剂。夏姨掩面痛哭,“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厉腾在原地站片刻,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等阮念初追出去时,走廊上已没有那人踪影。她皱眉,一路小跑东张西望,最终,在住院部外的长椅上看见了他。   周围的树影全是暗色,孤零零的,被清冷的月光罩上清辉。   厉腾半弓身,胳膊肘支撑膝盖,抽着烟,面无表情。一根接一根。   她微喘着走过去。   厉腾目不斜视盯着前方黑夜,没有说话。   阮念初在他旁边坐下,静了静,道:“你没事吧。”   “……”他掸了掸烟灰,语气冷静,“没事。”   她点点头,然后迟疑数秒钟,才又问:“刚才,小星妈妈说的什么电池,和夏飞当年的任务有关?”   这话阮念初只是随口一问。   谁知刚问完,厉腾猛扭过头看她。她视线对上去,不由怔愣。那眼神沉暗凌厉,混杂满目血丝,教人胆寒。   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只好道:“别生气,不能说就算了。”   厉腾盯着她看了会儿,半眯眼睛,“这也是你看电影儿学的?”   阮念初实话实说,“瞎猜的。”   “阮念初,”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嗓音很沉,语气不善,“不该你管的事别管,也别多问。听清了没?”   当年在柬埔寨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他们这身份,要保密的东西自然多。阮念初已经见怪不怪。她只是叹了口气,转而道:“看小星妈妈的样子,年轻时候应该也是个大美人,和你战友很配吧。可惜。”   厉腾静默好一会儿,说:“她以前是女兵,在我们那儿搞通讯工作。”   “他们结婚挺早的吧。”   “嗯。”   她好奇,“那你呢?”   “我什么。”   “你怎么一直没结婚?”三十三岁这年纪,就算是个男人也不小了吧。她终于问出这个疑惑,顿觉舒坦。   厉腾看了她一眼,目光不明。他没有回答。   阮念初以为他没听清楚,便重复道:“我问你,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厉腾淡声说:“没遇到合适的。”   “什么样的姑娘你觉得合适?”她弯着唇随口问。   “喜欢的。”   “什么样的姑娘你觉得喜欢?”她继续弯着唇随口问。   厉腾垂下眼。   某一瞬间,他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寒夜孤冷,那姑娘嘴角的浅笑灿若明光。那时高烧织起的混沌中,他理智销蚀,对那个姑娘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风凉凉地吹着。   他目光回到她嘴角的弧度上,唇微动,嗓音不知怎么就低柔下来。答道:“爱笑的。” 第22章   阮念初没察觉到厉腾的异样,挑挑眉,有点诧异:“这么简单?”   “对。“   她感慨:“你的要求真是不高啊。”这世上爱笑的美人,多如牛毛。   他平静:“也不低。”这世上爱笑的美人多如牛毛。能让他记住的,只有一个。   阮念初闻言耸了耸肩,只好顺着他道:“那就不低吧。”   “说说你。”   她不解:“说我什么?”   “为什么一直没有正经处次对象。”   “没遇到合适的。”她的回答无意间便和他一模一样。   厉腾问她,“什么样是合适的。”   阮念初略思考,忽的,冲他绽开一个促狭的笑,答道:“喜欢的。”   他不知何时又叼了一根烟,垂着眸问她,语气很淡:“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脸帅的。”她是一个俗人。俗人的择偶标准,就是这么肤浅而直接,“个子高的,身材好的。”   听完她说的,厉腾微挑眉,吐出烟圈笑了下。   阮念初嗅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你笑什么?”   他转眸盯着她,眯了下眼睛,那一身的痞气蓦然间便显露无疑。不答反问:“照你这标准,阮念初,那你不是挺喜欢老子这款的?”   “……”话音落地,阮念初呆了。   万没想到,这位人民解放军的自恋程度会这么严重。   她木呆呆的样子,看着傻里傻气,很好笑。厉腾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移开视线,淡道:“跟你开个玩笑。”   阮念初的嘴角微微抽了下,然后静默几秒,才说:“厉队真幽默。”能把玩笑开得这么冷,实属不易。   厉腾抽着烟没再回话。   又坐了会儿,风越吹越大。郊区地带的气温本就低,阮念初衣着单薄,搓了搓胳膊,准备起身回室内。   “外面太凉,坐久了会感冒的。回去吧。“说完,她跳跳脚转身就走。   可刚走出两步,背后那人忽道:“阮念初。”   她困惑,顿步回过身,紧接着肩上一暖,一件男士薄外套搭了上来。外套还是暖的,纯黑色,残留着他身上的体温。她身子明显僵了僵。   边上的厉腾只穿了件深色衬衣,看她一眼后,走了。   阮念初摸着外套站片刻,定定神,提步跟上。   却不想,这时风忽然更大。   空地上残破的落叶被风吹起来,卷卷飞飞,有几片刚好落在她头上。阮念初皱眉,赶忙抬手去拂。怕弄得不干净,又原地蹦三下。   前面的厉腾见她没跟上来,回身折回去,皱眉道:“又怎么了。”   阮念初没答话,两只手一个劲儿在脑袋上乱刨。厉腾面无表情地看她乱刨。   数秒钟后,她理着衣服,指指头顶问他:“我头上还有叶子么?”   周围黑漆漆的,唯一的光,是一轮挂在天上的清月,和阮念初清澈晶亮的眼。   厉腾看她的眼神,忽然暗得可怕。   今晚注定要充满回忆。   他没吭声,沉默几秒后,向她伸出右手。阮念初怔住,眸光跳动了瞬。眼前一幕顷刻间与多年以前重合。   区别在于,七年前,她躲开了;这一次,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阮念初发梢的落叶,被厉腾拂落。然后他的手往下,触到了她的脸颊皮肤,光滑而细腻,和他全是茧的手指形成了强烈反差。   他的手很烫。她抿抿唇,十指无意识地收拢,听见自己心跳漏掉一拍。   再然后,厉腾摸到阮念初侧脸和脖子的交汇地带。   他盯着她,握住了她的后脑勺,一发狠,就把她摁向了自己。埋头朝她贴近。   阮念初瞪眼,心跳大乱,出口的声音尾音有点发抖:“厉腾……”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从远处传来:“厉腾!”   后面的这声叫喊,终止了可能发生的一切。   厉腾瞬间放开了阮念初。   “……”她往后退了两步,呼吸不稳,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两颊红潮未褪。后者神色不明,闭上眼,别过头用力挤摁眉心。   死一样静。   好在这时候,夏姨拿着一个手机从住院部方向过来了,嘴里还喊道:“腾子,你刚才手机忘拿了。有人给你打电话。”   “……”厉腾掀起眼皮看了阮念初一眼,脸色复杂阴沉。随后便转身走向夏姨,一句话没有说。   脚步声远去了。   阮念初在原地缓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几分钟前,她貌似差点被强吻,而莫名其妙试图强吻她的对象,在莫名其妙试图强吻她后,冷着脸拽拽地走了?   大爷的,他脑子有天坑吧。她用力皱眉。   *   电话是杨正峰打的,猎鹰特种部队的上一任队长。   厉腾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电话拨回去,“喂。”   “你刚干嘛去了?”听筒里,杨正峰的粗犷嗓门儿透出明显不悦,“我这都连着打四个了,才给我回。在哪儿呢?”   厉腾靠着墙抽烟,淡道:“医院。”   杨正峰不解:“在医院干嘛?”   “看何丽华。夏姨通知我,说她今天的情况很不稳定。”   “现在呢?”   “已经好多了。”厉腾顿了下,“找我有事?”   “……”杨正峰静默了会儿,似乎为难,好一阵才压低声音道,“达恩这号人物还有印象么?”   “坤沙的独子。”   杨正峰说:“达恩现身了。上个星期,有人在中越边境看见过他。”说着叹了口气,“七年前你设计抓了坤沙,这一次,达恩东山再起,八成是冲你来的。我打电话过来,就是要提醒你小心。这天杀的阴险狡诈反复无常,比起他爹有过之无不及,不是盏省油的灯。”   厉腾很冷静:“等他七年,也该来了。”   “这些年,齐博士的儿子根据博士留下的部分资料,已经把‘电池’的制造技术还原了大半。”杨正峰字里行间全是沉重,“只可惜,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内容还在达恩手上。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追回那部分内容。”   “你有什么计划。”   “我……”杨正峰迟疑片刻,说道:“这次任务,你就不用亲自去了。”   “事情是我起的头,就应该由我来结束。”他看着远方,眼底无波无澜,“你其实也清楚,整个猎鹰,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杨正峰听得皱眉,咬着牙骂他:“臭小子。你就没想过退出去,娶个老婆生个崽过太平日子么?真打算出家当和尚?”   厉腾面无表情地掐了烟头,冷淡:“没想过。”   杨正峰沉声,“当年在柬埔寨,你不是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了么?”   “她那么好的姑娘,”他忽然笑了下,声音很低,“我不能。”   “我知道你怕什么。但是厉腾,别怪哥乌鸦嘴,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会出个什么事儿?当年柬埔寨九死一生,你不也好好回来了。”   “老夏和老高走之前,不也以为自己能好好回来。”   “……”杨正峰红了眼睛,沉默。   “挂了。”说完,他便挂断电话。   头顶是夜空,月光如水,有种不染尘埃的美态。   厉腾闭眼,发狠摁了下眉心。   白月光只能挂在天上。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能够拿阮念初的一辈子来赌那个万一,谁都输不起。他的自制力一向滴水不漏,他可以控制。   可只有天知道,阮念初这个女人,她的身和心,他都想要得快发狂。   *   之后,阮念初和厉腾都没有再提过那晚的事。他没有解释,她没有追问,这两人在这件事上,拥有了十分难得的默契。   她当他发神经。   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很幸运,本周五的时候,分团长告诉阮念初,之前请病假的那位同志已经回来了。也就是说,她不用再去学习会帮工。对此,阮念初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她终于不用再给人跑腿;难过的是,她不能再蹭厉腾的车下班回家。   彼时,距离空军政治部学习结束,只剩最后三天。   周六下午,在去小星家的路上,阮念初思来想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厉腾:“诶,你们学习会开完就要回单位了吧。你是调到云城哪个军区?上下班走哪条路?和我家顺不顺?”   厉腾开着车,说:“总军区。”   闻言,她眼睛里窜出小火苗:“总军区和我们演出团离得很近。”他的单位和她的单位在一个方向,他家和她家也在一个方向,也就是说,她还是可以继续蹭车。   这个逻辑推理没毛病。   厉腾看了她一眼,挑眉,“你想我捎你?”   阮念初点头点头。   “我们单位八点半上班。”   她拍手:“我们也是耶。”   “但是我有跑早操的习惯。”厉腾语气很淡,“每天早上七点半见。最多等你五分钟,过时不候。”   “……这是不是也太早了点。”阮念初皱眉。她觉得,这位首长平时肯定起得比打鸣的鸡都早。   “不行就算了。”   “……”阮念初抬手捏了捏眉心,认真思考,纠结须臾,提出一条权宜之策:“那我们还是一起下班吧。上班各走各的。”   厉腾面无表情:“要么上下班都一起,要么就别一起。”   她愣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下,阮念初彻底无言以对。她扶了扶额,道:“好吧,那就每天早上七点半。”说完皱起眉,小声嘀咕,“要不是听说最近有变态色情狂出没,猥亵妇女,我才不和你个打鸣的鸡一起。”   厉腾转眸瞧着她,面无表情,“你刚说什么?”   “……听说最近有变态色情狂出没,猥亵妇女。”   “下一句。”   “我才不和你个……一起。”   “一起前面。”   阮念初冲他呵呵,笑得眉眼弯弯,“什么也没有,你听错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玩儿游戏。做任务,抽卡,再做任务,再抽卡。   这位上校不仅高冷脾气差,原来还是个顺风耳。以后说他坏话的时候,要记得小小声。   那一刻,阮念初专注于腹诽。她没有看见身旁那人轻勾的嘴角,也没有看见那人眼底的浅笑。   给小星上完课后,阮念初直接把电子琴放那儿了。夏姨依然热情地留他们吃晚饭,厉腾也依然拒绝。   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   随便吃了点东西,厉腾送阮念初回家。她家小区的配套设施很好,树木成群,绿草茵茵,空地上,还有一个专供小孩子玩耍的气垫蹦蹦床。   厉腾停车,看了一眼那个大气垫,抬手指指,“你到那边去。”   阮念初刚解开安全带,闻言一愣,抽了抽嘴角道:“……不好意思厉队,我对跳蹦蹦床没兴趣。”   谁知一转头,厉腾已先她一步下车,走向那个气垫。   她无语,不知道他想干嘛,只能不情不愿地跟过去了。   天色已晚,周围没有其他人。   阮念初打了个哈欠,左右看看,说:“你想蹦么?蹦吧。我帮你看着,有人来了我就叫你。”   厉腾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默几秒后,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胳膊。   阮念初一僵,“你……”话还没说完,他便下劲儿一扯。   她直接被他拽进怀里。   阮念初下意识挣扎。只隔两层衣料,她的后背和他紧绷的胸前肌肉贴得严丝密封,双手交叉在胸前,被他死死钳制。她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和一种很烈的雄性气息,令她心慌意乱。   于是她皱眉低斥:“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有变态色情狂猥亵妇女,教你防身术。“厉腾的嗓音很沉,低低的,有点哑。呼出的热气从她耳际皮肤上拂过,“像这种情况,你要冷静。”   “……”阮念初脸通红,用力咬住嘴唇。这样,她根本冷静不下来。   “深呼吸,两只手掌向下,腰腹用力往后顶。动作快的话,就能脱身。”他抱紧她,闭上眼,唇离她的耳垂只有咫尺,“你可以试试看。” 第23章   阮念初很清楚地记得,厉腾曾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每次她一接近,都被他见鬼似的推开。   那现在怎么解释?她脸很烫,脑子很懵,慌乱得无法思考。   厉腾从后面抱着她,两手下劲箍死她的腕子,沉声:“别傻愣着。按我教你的做。”   “……”阮念初把嘴里的气吐出来,定定神,竭力镇静,然后回忆他刚才的话。手掌下压,腰肢那截用力往后顶。   背后那人不动如山。   她没挣开,手腰并用重复一次,顶得更用力。没挣开,再做,还是没挣开。   这样往复了数回后,厉腾眉头皱紧,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身上温热香软,小腰细细的,根本使不出丁点儿力。   倒是折磨他。她在他怀里一扭再扭,快要把他逼疯。   这时,阮念初放弃了徒劳的尝试,道:“我学不会,你快点放开我。”   厉腾于是松了手。   她心一松,如蒙大赦,赶紧往旁边撤开几步,转过身看他。晚上的风清清冷冷,吹过去,她脸颊的温度总算消退几分。   厉腾视线笔直地盯着她,片刻,朝她勾勾手:“过来。”   阮念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他说:“抱住我。”   “……”她猛抬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惊诧万分,“什么?”   厉腾神色出奇地平静,淡道:“就像我刚才抱你那样,抱住我。我示范一次给你看。”   阮念初有点犹豫,磨蹭几秒钟才绕到厉腾背后,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腰,收紧。她才刚退热的脸突然又红了。他的腰很窄,修劲有力,肌肉感硬实而紧绷。   软软的手指隔着衣服,无意识地滑过腹肌。厉腾暗暗咬了下牙,“手放哪儿。刚才抱的你腰?”   “……哦。”阮念初干咳了声,举起去环他的双臂。他个子太高了,她够得很艰难。   厉腾半弯了膝盖。   她一双细胳膊才勉强把他环住。   “抱紧了?”   “嗯。”阮念初下意识环得更紧,左手扣住右手,死死的。   厉腾挣开只花了一秒钟,不费吹灰之力。她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   “你怎么做到的?”阮念初皱眉问。   厉腾把她的手放回原处,矮下来,手把手地教她,“如果敌人从背面突袭,钳制了你的双手,你就这样……对,手掌朝下,用力压下去,同时配合腰腹力量往后顶……对,就是这样。”   听他说完,阮念初看明白了,点点头,道:“我大概知道了。”   “试一次。”厉腾的语气很冷淡,说完,再度抱住了她。   阮念初深呼吸,闭眼,手掌朝下腰腹向后,猛一用力。两侧力道松动,她趁机一下窜了出去,踩着气垫床晃了晃,笑着道:“我是不是学会了?”   厉腾嘴角勾了勾,“对。”   她看着他脸上的淡笑,不知怎么的,心情就变好了些,边退边说:“这一招不错,应该挺实用的。不过,我相信自己没那么倒霉,应该不会遇上变态色……”话没说完,她突然脸色大变低呼了声。   气垫床很软,本来就站不稳。   阮念初一不小心便摔下去。在摔到气垫床上的前一秒,出于本能,她双手乱舞拽住了旁边的厉腾。   两人双双自由落体。   “砰。”   尽管气垫柔软,那一刻,厉腾还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她,把她搂紧。最后的结果是他摔在气垫上,她摔在他身上,两人还缠在一起滚了两圈儿半。   最后一圈没滚完,变成了她下他上。   阮念初回想刚才那幕,觉得好笑,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从无声到有声,然后胸前鼓动,哈哈哈地大笑。   厉腾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夜风中,那姑娘乌黑的发丝轻轻拂动,扫过他的手指和脸颊。她的脸型小而尖俏,眼睛清亮,唇红齿白,那份流淌在眼角眉梢的娇娆和灵动,远比七年前夺目。   厉腾垂眸,盯着她,眼睛里分明什么在翻涌。   “……”阮念初笑了一会儿之后笑累了,抬起眼看他。目光诧异而困惑。   数秒后,他忽然低声喊她的名字:“阮念初。”   她眸光闪了下,心跳失序,应声:“什么?”   厉腾指背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阮念初看着他道:“这话你七年前就说过。”   “是么。”他挑眉,语气很淡,“我不记得了。”   她笑笑,眼底有一丝失落,“在柬埔寨。那天你受伤发高烧,可能烧糊涂了,所以不记得。”   周围的风忽然停了。   厉腾右手揽住她的腰,左手撑在她脸侧,静了静,准备起来。   这时,阮念初忽然开口:“那天在住院部外面的花园,你想对我做什么?”   “……”厉腾身形顿了下,冷淡:“没想干什么。”   她咬了咬唇,半支起身子朝他靠近,“你是不是想亲我?”   话音落地,他猛地回过头看她,眼神很凌厉,也很深,暗得像两片黑海。他没有说话。   阮念初则不避不闪,硬着头皮和他对视。   然后她说:“后来为什么又停下?”   厉腾脸色阴沉,调子也跟着冷下去:“我说了。那天没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你摸我的脸?”阮念初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皱着眉质问:“没想干什么你还摁我的头,没想干什么你刚才抱我。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么?那这些算什么?”   他只回了一句话,“算我他妈有病,行不行?”   “……”阮念初嘴角抽搐了一瞬。她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骂自己。   厉腾眉心的结打得更死,没再说话,站起来扭头就走。   阮念初心里莫名冒起了一团火气,咬咬牙,冲那道夜色里的背影怒道:“你本来就有病。不许别人招惹你,你就能随便招惹别人?”   厉腾狠狠捏了下拳头,没回头,也没停步,拉开吉普车的车门坐进去。   “晚上冷,早点儿回家。”他落下车窗扔给她一句话。   对此,她坐在气垫床上大声还了句脏话:“你大爷!”   黑色吉普车绝尘而去。   *   这个晚上,阮念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凌晨两点。然后她拿起手机给情感专家乔雨霏发去一条微信:在?   那丫头是夜猫子,常年日夜颠倒,很快便给她回复:哟,养生少女今儿还没睡呢。   ——我有事情想问你。   ——关于男人?   “……”阮念初敲屏幕的手指蓦然顿住,然后在心里,默默给明察秋毫的乔专家点了个赞。又回:对。   ——哪方面的事?   ——如果一个男人明确告诉你,他有喜欢的人,那说明什么?   ——说明不管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都不会喜欢你。这是在断你的念想。   ——那如果之后,他又同意和你交往了呢?   ——那说明他之前是欲擒故纵,吊你胃口。   ——可是交往之后,他又不和你有任何进一步发展,成天一副扑克脸,对你凶神恶煞,还不许你招惹他,这又说明什么?   这一次,乔雨霏的回复足足迟缓了两分钟。她回道:说明那个男人有病,你应该敬而远之。   看着乔雨霏发过来的两句话,阮念初皱起眉,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她足足思考了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   厉腾不像个正常人。当年为抓捕坤沙和图瓦,他蛰伏四年,和那群无恶不作的暴匪称兄道弟,杀人放火,茹毛饮血。试问哪个正常人能做到这点?这样一个人在战场上是最好的战士,但在生活中,却绝不是能长期相处的人选。   阮念初本以为,七年前的那段经历,至少能让他们和谐相处,顺其自然地发展。没成想,造成了相反后果。   乔雨霏那句话说得很对:不是一类人,根本走不到一起。   有的人和事不适合拥有,只适合拿来回忆。   想通以后,阮念初在星期一晚上的九点二十分,给那个叫0714的微信发去了一条消息。她写道:厉队长,经过两周的相处,我发现你和我并不适合当情侣。我们还是分手吧。   交往是她提出,分手也是她提出,也算有始有终。   只过了五分钟,厉腾的回信就来了。   行。   很简短的一个汉字,甚至没有加标点,看上去就和他的人一样,冷漠不近人情。阮念初捏电话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心里不自在,好一会儿,才咬着嘴唇敲九宫格:你放心,小星那儿的课我会继续去上的。   对方不再有回音。   阮念初等了会儿,放下手机,突然有点自嘲地笑起来。她的第二段恋情,比上一段更短,只撑了两个星期又三天。又让乔雨霏说对了,这乌鸦嘴。   *   之后,厉腾再次出现,是在他们和平分手后的第五天。   那是一个不太寻常的周五。演出团有同事转正请客,吃饭唱歌一条龙,地点就在离单位不远的万象城。阮念初本不想去,架不住同事盛情难却,最后还是去了。   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她才从出租车上下来,打着哈欠往家里走。时至夏末,晚间的风已沾染微凉的秋寒。   门洞内,楼道黑漆漆的。   阮念初跺了跺脚,声控灯没有亮。看来是坏了。她皱眉,只好扶着扶梯抹黑上楼,动作小心翼翼。   到二楼平台时,她一滞,抬头瞬间,吓得差点儿摔倒。   小方型的天窗底下,斜靠了个男人,身形高大,姿态随意,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在抽烟,火星在他双唇间忽明忽灭,烧起的瞬间映亮那双眼,竟直直盯着她,漆黑幽暗,深不见底。   “……”阮念初认出他是谁,定定神,勉强站稳了,道:“厉队?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视野里太黑暗,这让她心里很害怕。   厉腾看她一会儿,竟笑了,扔了烟头拿脚碾灭,说:“你之前老问我,想干什么。我来告诉你。”   阮念初听出他语气清醒而冷静,稍微不那么怕了,点点头,“你说。”   厉腾往她走近几步。下一秒,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事就发生了。   他拽住她的手腕下劲儿一拽,把她摁在墙上,扣住她的下巴,狂乱野性地咬出几个字来:“老子就想干这个。”   阮念初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毫无防备的,她的唇被他狠狠封住。 第24章   阮念初身子一僵,大脑有刹那的空白。过去,将近二十六年的人生中,她从不曾和任何男人如此亲密,就算是前男友戴杰,与她也只是到拥抱和牵手。   她没有接过吻。   更不用说,是这样激烈炙热而又充斥烟酒味的吻。   拉回阮念初思绪的是自嘴唇袭来的刺痛。她眸光闪烁,一切感官潮水回涌般回到四肢百骸——周围黑灯瞎火,一片黑暗中,厉腾把她死死压在强上,蹂躏她的唇,近乎疯狂地深吻她。   她皱眉,手抵住他用力推搡。可那点儿力气太微不足道,厉腾拧眉不耐,大手一伸扣住她两只腕子,举过头顶,压牢。   她气得又抬腿踢他。   他轻易避开,紧接着把她腿也抵死。她几乎动弹不得。   厉腾的唇还碾在她唇上,没有技巧,也毫无章法,只是一味地啃噬,纠缠,似乎在宣泄某种到了临界点的情绪,凶狠又暴戾。   烟酒味。他喝了酒。   所以这是一场令人发指的借酒行凶。   这一瞬,阮念初又羞又恼,更多的却是不解和愤怒,挣不开,索性用力咬了他一口。   齿尖划破了唇肉,血腥味弥漫开。   不知是她激烈的反抗起了作用,还是舌尖的疼痛唤起了厉腾的理智,他停下了。放开她红肿的嘴唇,同时也松开了她的双手。   周围依然很黑。   并不宽敞的平台上,阮念初踉跄着往后退开,用力擦嘴,神色怒极地瞪着他,片刻,扬起右手就要朝对方打过去。   厉腾站在原地盯着她,只字不言,也没有丁点要躲闪的意思。   “……”阮念初皱眉,右手的五指用力收拢,最后还是放了下来。这人是什么怪物,交往时相待如冰,明明同意了分手,又大半夜跑来强吻她。   要不是看在他救过她一条命,她简直想杀人。   “你脑子……”她话说一半,忽然想起只隔半层楼就是她家,只好深呼吸,压下怒火,用很低的音量继续斥:“你脑子被驴踢了?”   对面还是不说话。   天窗透入一丝很暗的光,她看见他双眼赤红血丝遍布,那眼神,交织着野性狂乱和狼狈,复杂至极,让她想起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的野狼。   这模样很吓人。阮念初想起刚才的事,心有余悸,不由又往后退了些,定定神才道:“如果你贵人多忘事,我可以提醒你——我们两个在五天前已经和平分手,不是情侣关系了。”   厉腾的语气已恢复他一贯的冷漠:“我知道。”   “以后你再喝醉要发酒疯,麻烦离我远一点。”阮念初尽量不撕破脸,“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说:“我没醉。”   “……”闻言,她别过头捏了捏眉心,好一会儿才低声续道:“厉队,我们怎么都还算朋友,你救过我的命,是我心中的英雄,是一个好人。所以请你不要再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一次一次破坏我对你的印象,可以么?”   “英雄?”   厉腾眼神昏暗,忽然冷嗤,嘴角的弧度讥讽而玩儿味,“谁他妈想当这劳什子英雄。阮念初,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真以为自己清楚?”   她还是没有看他,“我现在已经不想弄清楚了。”   然后整个楼道便陷入一阵沉默。   须臾,厉腾自嘲似的笑了下,道:“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说完便转身下楼。   阮念初侧目看向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语气不明道:“今天晚上的事要我忘了么?”   厉腾身形骤顿。   她两只手无意识地捏紧拳头,继续:“就像七年前你交代我的那样,所有事,全忘干净。”   他在原地站定,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哑声头也不回道:“随你。”   已是深夜,云城的天黑得像一匹墨绸,浓云太重的缘故,乌压压的,没有星星和月亮。   厉腾没有离开,而是在阮家楼下又站了会儿。空气冷飕飕的,凉风肆虐。   绿化坛边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干有三个人腰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他走过去,背靠着树从兜里摸出烟,左手圈住,右手甩开火机点燃。抽了口,浓白色的烟从鼻腔里出来,被风飘散到天上。   今晚是一次失控。   几个战友在酒楼约饭局,黄汤下肚,他有些醉了。他平素酒量很好,可今天,他们灌倒他只用了二两白的。从酒楼出来一直走,等他回神,人已经到阮念初家的小区。   他发疯一样地吻了她。厉腾叼着烟,摸了摸嘴唇,脸色冷淡。   以致现在,他唇齿间都还有她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味,像盛开在黎明时的茉莉,青涩甜蜜,比他想象的味道更让他迷恋。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旁边的单元楼传出。   他视线扫过去,转眸刹那,白烟后头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姑娘显然已回过家,换了身白色睡裙和薄外套,裙摆不长,刚到膝盖,底下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肚,曲线优美,纤弱勾人。   厉腾没有任何动作,沉默地看着她,一根烟直接吸到底。   她裹了裹衣服从他身旁过去了。绿化坛的位置并不起眼,加上是晚上,更不容易被发觉。但她走出几步后似乎反应过来,蓦地一僵。   厉腾丢了烟头。   她折返回来,走到他面前站定。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几秒后,她抬起右手给了他一巴掌,骂了句混蛋,然后就快步跑开了。   “……”   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力气不大,打人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厉腾闭眼,静了静,忽然狠狠一拳砸向背后的树干。   骨节位置顿时冒出血珠。   刚才阮念初大眼浮肿鼻头通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   阮母切水果的时候划伤了手指,阮念初是下楼买创可贴的。在打完厉腾一巴掌之后,她径直去了便利店,带回两包创可贴和六罐啤酒。   回来时,那人已离去。   她抬手抹了把眼睛,上楼,进家门,尽量表现如常。阮母过来拿创可贴,看见她买的啤酒,微微一怔,狐疑道:“大晚上的,你买酒干什么?”   阮念初头埋得很低,不让父母看见自己哭过之后的糗样,闷声闷气道:“乔雨霏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开视频陪她喝酒。”   阮母把创可贴缠上,随口说,“那丫头隔三差五就分手,你妈都习惯了你还没习惯呢。行了,喝完早点睡,你明儿下午还要去上家教课。别忘了啊。”   “知道。”阮念初回房间锁了门。   打开视频电话,另一头的乔雨霏正在敷面膜,边按摩脸部边问她:“奇奇怪怪的。突然让我陪你喝酒,出什么事了?”   阮念初抠开拉环闷进一大口,咂咂嘴,然后才很平静地说:“我和厉腾分手了。”   “啊?”乔雨霏惊得面膜掉到地上,“你们不是才谈三个礼拜么?”   阮念初摇摇头,“是两个礼拜又三天。这周一分的。”   “什么原因分手?”乔雨霏皱眉,“难道厉腾也劈腿?解放军啊,不至于吧。”   阮念初没搭腔,又灌了几大口的啤酒,脑子有点儿晕乎了。说:“我提的。”   “你为什么提?”   “因为他比劈腿可恶多了。”她说着,鼻子忽然发酸,笑笑,语速很缓慢:“不喜欢我,还总招惹我。是不是很混蛋?”   乔雨霏没怎么听明白,想了想才道:“是个混蛋。但是念初,他不喜欢你,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么?”   “对呀。”她眼睛有些迷离,朝电脑对面的好友举了举啤酒罐,说:“我知道。”   “而且,你也不喜欢他呀。”   “对呀。我不喜欢他。”   乔雨霏忽然皱紧了眉头,道:“那分手就分手呗,你这么难过干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享受单身么?”   阮念初掀起眼皮,红红肿肿的,“我难过么?”   视频里的人点头。   她傻乎乎地笑起来,放下酒罐,四仰八叉仰躺在了床上,“那就不知道了。”她酒量不好,酒劲儿一股脑地窜到了脑仁。又觉得晕沉,便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你说,为什么我会这么多年情路坎坷,遇不到喜欢的人?”   乔雨霏心里忽然很难受,说:“我不知道。”她只知道,和阮念初相识多年,这女人一直是副没心没肺的性子,懒散自由,无拘无束,仿佛天底下没有她看不开的事。她只知道,阮念初活得很洒脱。   她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这边,阮念初两颊红红的,噗嗤一声笑出来,神神秘秘:“我知道。”   乔雨霏红了眼睛,也笑起来,“好啊,那你说为什么。”   她轻声答:“因为我叫念初。我这名字取得太不好了。”   乔雨霏叹气,“你喝醉了。”   阮念初说:“对。我醉了。”   人之所以有烦恼,就是因为人的记性太好,回忆太多。如果没有回忆的存在,那每一天都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多开心。   *   头天夜里醉酒入睡,又没有盖被子,第二天起来,阮念初只觉头痛欲裂。她只当是宿醉后遗症,过会儿就好,便没管,吃完午饭准时出门,去给小星上课。   不管人的心情如何变化,夏末时节的云城,天气都很好。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阮念初一眼就看见了停在小区门口的吉普车。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厉腾面容冷淡,已丝毫没有昨晚的疯狂可怕。她觉得头昏脑涨,索性靠着椅背闭眼睡觉。   厉腾转头,视线扫过她浮肿的眼皮和苍白的面容,皱起眉,脸色也冷下几分。他沉声:“你身体不舒服?”   阮念初脑子重得厉害,不想理他。   他喊她的名字,语气不善:“阮念初。”   这回,她终于掀开眼皮看向他,没好气道:“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困,想睡一会儿觉。你别打扰我,可以么?”说完又重新闭上了眼。   “……”厉腾冷着脸没再说什么,发动了引擎。   一路都安静得过分。他开车,她睡觉,两个人没有任何对白。   下午一点半,车在市郊某处休息站停下。以往,阮念初都会在这里下车买零食,再咔擦咔擦嚼完后半程路。   厉腾停车熄火,冷声说:“休息站到了。”   旁边的人没有反应。   他伸手去推她。手指碰到她的胳膊,滞住,温度高得不正常。他意识到什么,心一沉,转而覆上阮念初光洁雪白的额头。   滚烫一片。   厉腾眉心皱成一个川,拍拍她的脸,“阮念初。”   好一阵,那姑娘才有了点意识,没睁眼睛,只是含混不清地应道:“不许……那个混蛋不许再碰我……”她脸也皱皱的,成了个小包子。   厉腾的语气很平静,“你在发烧。那个混蛋这会儿要去给你买药,再带你找个地方休息。”   她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应了声:“不要。”   “阮念初,”他看着她,嗓音不知怎么就低柔下来:“你乖一点。” 第25章   这个休息站,将好位于云城市区和玄安镇中间,往前往后,都有几十公里距离。阮念初现在的状态已经很糟,不能再耽搁。   厉腾抿唇,给夏姨打了个电话,说今天阮念初发烧不能去给小星上课的事。夏姨闻言,连让厉腾好好照顾阮念初。   挂断电话,他思考片刻,将车熄火,下了车,然后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   那姑娘闭着眼,细眉紧拧,呼吸稍显急促,意识模糊。他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轻微的颠簸使她咕哝了句什么,声音轻而软,小猫似的。   他没听清楚。   她似乎很难受,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想醒过来,但没有成功。   休息站里开了家小旅馆,专供夜间赶路的旅人或者卡车司机住宿,四层高的楼房,墙面斑驳。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住宿80元起。   厉腾走进去,把阮念初暂时放在一楼沙发上。   前台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条低胸连衣裙,胸脯白花花的,应该是这间旅馆的老板娘。她正边磕瓜子边看电视剧,听见响动后抬起头,看见厉腾,立刻咧开嘴笑着招呼:“住宿么?”   厉腾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要一间房。”   “单间一百,有空调也有电视机。”老板娘道:“把你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厉腾把身份证放在桌上,推过去,瞧见前台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出售食品、部分常用药物和计生用品。   他说:“你这儿有退烧药卖么。”   “没有,我这儿只卖藿香正气液和晕车药。”老板娘边回答边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阮念初,凑过去,压低声音问:“欸,你女朋友身体不舒服啊?”   厉腾没有回答,续道:“那这附近哪儿有药店?”   “附近没有药店。”老板娘把瓜子壳儿扔到地上,挑挑眉,“不过我家有。你要的话,我可以免费送给你们。”   厉腾的语气还是淡而冷,“那谢了。”   “谢什么。”老板娘摆手咯咯笑起来,说完转过身,撩起门帘进了里屋。几分钟后,她拿着一盒布洛芬出来了,递给厉腾,“给,帅哥。”   厉腾伸手接过,从药盒里取出一颗,剩下的给那女的还回去,“一颗就够。“   “哎呀,一盒布洛芬而已,帅哥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女人姿态扭捏,故意往他身上打过来,霎时,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浓得刺鼻。   厉腾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反手钳住她的腕子,下劲一拧。   “诶诶疼!”女人顿时疼得鬼叫。   厉腾把她的手甩开了。   “真是的……”老板娘嗔道,“你干什么呀,弄得我疼死了。”   厉腾不耐烦,“哪间房?”   “三楼302。”老板娘揉了揉红肿的手腕,丢过去一把钥匙,没好气道:“明天12点之前必须退房,过了要加钱!”   厉腾抱起阮念初转身上了楼。   旅馆的房间中等装修,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一台电视机,和一台空调,还算干净,但所有东西都很旧。   厉腾把阮念初放到床上,动作尽可能地轻,和柔。   她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眉头的结也越来越紧,翻身侧躺,手和腿无意识地收拢蜷起来,像只熟透的虾米。   他一手拿退烧药,一手从她的肩颈后面穿过去,搂紧了,往上托高,右腿半跪在床沿上。然后叫了声她的名字:“阮念初。”   “……”好一会儿,阮念初眼皮才艰难地掀开一道缝,“嗯?”   厉腾低眸看着怀里的她,“你生病了。吃药。”   视野狭小,眼前的那张人脸也像分成了无数个,良久才重合在一起。她木呆呆的,回道:“我生了什么病?”   厉腾说:“发烧。应该是感冒了。”   闻言,她点点头,居然是一副放下心来的语气,“那没关系,不是绝症就好。我这么漂亮的美女死了太可惜了。”   厉腾知道她已经烧得有点糊涂了。他也点头,“嗯,不是绝症。美女明天就能接着活蹦乱跳。”说着把药丸递到她嘴边,“吃了。”   阮念初皱眉,看看那颗药丸,又看看他的脸,目光困惑,就是不张嘴。发烧令她的双颊染上绯红色,眼眸水润迷离,唇微张,别有一番妖娆的媚态。   厉腾轻声:“乖。吃了。”   她说:“我不喜欢吃药。”   “那你喜欢吃什么。”   “糖。”   “那正好。”他冷静自若,鬼扯起来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这就是糖。”   “哦。”阮念初好像真的信了。她笑起来,张嘴把那颗药丸吃进了嘴里,一尝,就成了张苦瓜脸,“这糖一点都不甜。”   他把水喂给她,“新口味。”   阮念初乖乖地把水喝了,也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厉腾动身,把水杯放到床头的柜子上,另一只手却依然抱着她,没有松。   眼皮很重,阮念初困倦地重新闭上眼。天黑了,有清冽的微风吹拂她的脸颊,夹带一丝温热和淡淡烟草味。她忽然噗地笑一声,声音轻哑柔软:“我知道刚才那个东西是药,不是糖。你又骗我。”   发烧的病人,说的当然也都是胡话。厉腾没上心,手指抚摸她滚烫的颊,随口应她:“我还有什么时候骗过你。”   阮念初说:“你骗我,好多次。”   “比如?”厉腾微微挑了下眉。   这次阮念初没有回答。她的思绪不知怎么就穿越了七年光阴,回到了一切的原点,柔声续道:“托里说,过段时间这里会来两个大客人,你很忙。可是你腰上那么长一条伤,起码应该静养半个月……”   厉腾沉默,握住她肩膀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几分。不知过了多久,才很平静地答道:“那个伤已经好了。”   “我很想家。”她声音越来越小,快要沉睡,“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能活着离开?”   厉腾说:“能。”   她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干净。”   厉腾说:“好。”   “包括你。”   他嗯声,手指从她的眉心,鼻梁,唇,依次描摹下来,声音低哑得可怕,“好。”   *   生病加疲累的缘故,这一觉,阮念初直接睡到了晚上的十点半。郊区的天照旧黑,但比市区里要澄澈几分,月上中天,边上有依稀零散的星光。   她在床上睁开眼。   周围环境陌生,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掩盖了那种很淡的霉味。她脑子一懵,坐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左右环顾。   房间门没有关严,这一顾,就瞧见了走廊上的高大人影。   厉腾背对着她,半弓身,胳膊肘撑着外面的栏杆,手里拿了一根烧完大半的烟。栏杆外很开阔,远远望去尽是夜幕,隐有汽车飞驰而过的引擎声。   阮念初垂眸认真回想。头还有些疼,除了几个不连贯的画面外,没办法记起其它。   她皱眉,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下一瞬猛想到什么,赶忙掀开被子查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是否完整。   还好。   除了衬衫的领口被解开了两颗扣子外,没什么变化。   “……”阮念初抚了下心口。   突的,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冷淡随意,但又痞味儿十足,“怎么,怕我趁你发烧虚弱把你睡了?”   阮念初一噎,数秒才沉着脸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他喝了酒就能跑来强吻她,谁知道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厉腾背倚栏杆,两只手臂往后搭在上面,盯着她看。好一阵才淡声道:“头还疼么。”   “没什么事了,多谢厉队关心。”阮念初回答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她下了床,准备出去看看这是哪儿。   谁知动作太猛,脑子又是一阵眩晕。阮念初赶紧扶住旁边的墙壁。   厉腾两步就窜了过来,捏住她手臂,语气很沉:“躺回去。你知不知道自己下午烧成什么德行?”   “……”阮念初垂着头没有说话,胳膊动了动,挣开。   厉腾手僵在半空。   她抬眸,看了眼周围,有气无力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厉腾收回手,脸色重回平素的冷淡:“一个休息站的旅馆。”   阮念初一下皱紧眉头,“我要回家。”   “不行。”他走出房间,手里把玩打火机,道:“再休息一晚上,明天天亮我就送你回去。”   “……不行。”她原话还回去。这个屋子面积不大,而且只有一张床,她怎么可能和他共处一室。   厉腾动作一顿,回头抬眼皮,“怎么不行?”   阮念初静默几秒钟,很诚实地回答:“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然后厉腾就不吭声了。   好半晌,他才极淡地嗤了下,点燃根烟,淡声:“阮念初,你觉得我成天就想占你便宜是吧?”   “……”她硬生生被卡了下,默然。   “我的房间在你隔壁。”厉腾没什么语气地说道,转身离开,“有事叫一声。这地儿隔音差,能听见。”   刚走到走廊上,身后就跟来一阵脚步声。   厉腾站定,没有回头,“还有事?”   阮念初埋着头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才抬起头:“那天下午在西餐厅外面,你说我说,你有喜欢的人。厉腾,那个人是谁?”   香烟的烟嘴瞬间被咬得稀巴烂。   他面无表情,插在裤兜里的两手缓缓握拳,淡道:“不早了,你快回去睡觉。”   阮念初咬牙,往前走了一步,“那个人到底是……”话还没说完,厉腾眼神骤凛,冷声低喝道:“小心!”   她愣住,不明所以,他人却已猛的飞扑过来,把她扯到身下死死护住。   阮念初惊诧转眸。   刚才他们站的位置,已多了一枚打空的子弹壳。 第26章   “你受伤没有?”厉腾的声音从咫尺传来,很近,也很沉,语气丝毫不见往日的冷漠。   “……”阮念初摇摇头,眼睛惊愕地瞪大,声音发颤:“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话。”   厉腾打断,单手圈住她迅速返回房间,腿一勾,关上了房门,动作极快。   阮念初蹲在门边,心里又怕又慌,结巴道:“是、是不是抢劫?”   厉腾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说:“待这儿别动。”然后背抵门板往左移动,矮身半蹲,抽出了绑在军靴上的伞刀。透过狭窄的门缝往外看,眼神冷静凌厉,满是杀气。   阮念初当真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她心脏跳得飞快,几秒后瘪瘪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自言自语:“倒霉催的,我怎么老遇上这些破事……”   厉腾看都不看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安静。”   “……”她惊了,感到不可思议,眉皱紧,用更更小声的音量说:“我这么小声你都能听见,你是不是变态?”   那人侧目,眼神危险地盯着她,“再骂一遍试试。”   阮念初无语,彻底不敢再说话。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忽然脚步声大作,朝着这扇房间门逼近,速度很快,人很多,但步子却一点不乱。显然训练有素。那群人在房间门口停下。   厉腾眯了下眼睛,略动身,把阮念初整个儿护在了自己身后,摆出戒备姿势,脸色阴沉。   阮念初咬咬牙,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袖。   下一秒,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是云城公安特警队副队长雷蕾,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你们逃不掉了!希望你们放弃反抗,否则我们将会采取行动强行对你们进行抓捕!如果愿意投降,就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走出来!”   阮念初怔住,一脸莫名地看向厉腾,压低声问:“你犯了什么事?”   “……”厉腾不理她,只沉下调子道:“你们要抓的人不在这儿。”   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已经说了,这里已经被我们团团包围,你们不可能逃掉。别做困兽之斗。”   厉腾冷声:“我也说了,你们要抓的人不在这儿。”   “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恼火,哼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落地的刹那,“砰”一声,外面扔进来一个催泪瓦斯。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儿,将好落在阮念初脚边。   浓烈的CS气体逸散出来,烟雾弥漫。阮念初立刻呛得咳嗽。   “……”厉腾凛目,咬咬牙,大手一拽把那姑娘扯到怀里,捂紧她的眼耳口鼻,踹开房门。   “哐哐”几声,外面的一整排枪支同时上膛,特警们全副武装,枪口对准他们。   阮念初脸色微变。边上的厉腾面无表情,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一个高挑女警上前两步。催泪瓦斯的烟雾很浓,她看不清对面两人,只依稀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轮廓。她抬手摘下防毒面具,底下的那张脸,皮肤很白,五官冷艳。   雷蕾道:“他们就是段昆和瓦莎,抓回去。”   几个特警立刻谨慎上前。   阮念初别过头咳嗽几声,正色道:“警察同志,我想你们弄错了。我们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特警顿步,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察觉出不对劲,扭头看向雷蕾,低声道,“老大,瓦莎是柬埔寨人,可这姑娘怎么是云城本地的口音啊?”   “……”雷蕾用力皱眉,边抬手挥散烟雾边大步走过去,近了一看,顿时错愕瞠目:“你们俩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   特警们怔愣,一下子全都傻了。   好么,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结果是白忙活。大家七嘴八舌地收起了枪。   阮念初很想对这个女警翻白眼,静了静才道:“早跟你说找错人了,你还不信。我叫阮念初,是云城军区演出团的一名歌唱演员。这位先生叫厉腾,”她抬手指指,“是空军某旅的副旅职干部。我们不认识什么段昆什么莎。”   其中一个特警扶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语道:“不可能啊,老大怎么会弄错呢。我们在目标人物瓦莎身上放了微型追踪器,而且,她和段昆约好了在这儿碰头……”   忽的,厉腾冷不丁开口:“原因很简单。”   “……”阮念初眸光微闪,侧目,女警官也一脸困惑地看向他。   “你老大太笨。”他语气很冷淡。   一群持枪特警:“……”   阮念初认真一想,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惊道:“会不会有这个可能,那个目标人物极有发现自己正被追踪,所以她提前把追踪器放进了这间屋子?”   “自个儿找。”厉腾斜靠着门让出一条路,面无表情,“东西肯定在里面。”   女警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咬牙,提步走进去。   几个特警也跟进去找。   几分钟后,一人高声道:“报告副队!找到追踪器了!”   阮念初闻声转头,看见一个特警从床底下捡起一块圆形芯片样的东西,交给了女警官。女警官的脸色瞬间黑成锅底。   他们出来了。   雷蕾静默,厉腾和阮念初也静默。气氛格外尴尬。   良久,雷蕾才用力皱了下眉,朝厉腾道:“确实是我弄错了,对不住。情况紧急,我们还得接着去抓人,走了。”说完朝身后那些特警打了个手势,语气不冷不热,“先收队。”   众人悻悻,连忙拿着家伙小跑下楼。   女警官跟在后面也准备离去。谁知,刚走出两步,背后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很冷:“站住。”   “……”雷蕾抿了抿唇,回头,语气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厉腾冷淡:“最早崩的那一枪,谁开的。”   “……”一群小伙子面面相觑,挠挠头,没人敢吱声。雷蕾的面色明显微变。   等了几秒,他撩起眼皮,“我他妈问你们谁开的。”   雷蕾被他的气场生生一震,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才说:“我。”   厉腾视线扫向她,勾勾唇,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来,声音冷得吓人:“过来道歉。”   女警官皱眉,“我不是跟你道过歉了么。”   “不是跟我。是跟她。”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跳。   雷蕾是天之骄女,哪儿被人这样呼呵过。她抿抿唇,目光打量了阮念初一番,有点儿好笑,“我以为你们是罪犯,开了那一枪,道歉当然是应该的。但人姑娘自己都没说什么,这位先生你起个什么劲儿。”她看着厉腾,挑挑眉,“你是她什么人啊。”   厉腾说:“她前男人。”   阮念初:“……”   最后,女警官跟阮念初诚心地道了歉。特警队员们对这次莽撞的误抓行动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发把屋里的那枚催泪瓦斯处理了。   一行人随后离去。   旅馆的老板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等特警队员走后,她才敢从楼梯拐角处支出头,偷看一眼,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回自己屋。把门锁死。   这晚的乌龙风波总算过去。   阮念初喉咙还有些疼,站在走廊上咳嗽,一转眸,瞧见厉腾正在屋里四处检查。床底下,柜子里,洗手间……每个角落都没遗漏。   她不解:“你在找什么东西么?”   “没事儿。”厉腾淡声应了句,然后扭过头看她,拧眉道:“你嗓子怎么样了?”   阮念初摇头,“没什么。”催泪瓦斯里面的气体有毒,吸入过量会有严重危害,但刚才他捂住了她的眼睛口鼻,她没吸进去多少。应该问题不大。   厉腾点了下头,道:“你今晚去隔壁睡。”   “……为什么?”   “这屋的味儿还没消,不能久待。”   阮念初微皱眉,“你让我去睡你的房间,那你呢?”   厉腾说:“我就睡这儿。”   “你不是说催泪瓦斯的气味还没消么?”   厉腾看她一眼,微挑眉,“小姐,你这身板儿,身体素质能和我一当兵的比?”   “……”好吧。她被噎了下,无言以对。   他视线收回来,垂眸,语气很淡,“回去吧。我要睡了。”   “……”阮念初还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咬咬唇,转身往房间外面走去。到门口时,她反手帮他带门,无意识地抬起眼帘。   厉腾脱了衬衣随手丢一边儿,站了起来。   他上身赤裸,皮肤和记忆里的没什么区别,漂亮的古铜色,沾了汗,泛着油亮亮的一层光泽。满身都是新旧不一的疤,背肌凸起,中部深深凹陷,往下延展的腰线修劲,看着就很有力。   一条过肩龙匍匐在他肩臂处,张牙舞爪,凶神恶煞,龙尾盘旋于左臂,极其流畅的一甩,栩栩如生。   阮念初看得失神,口干舌燥,连心跳都漏掉一拍。   然后,他忽然转过了身。   她便又看见他腰腹上的那条刀伤。七年前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一道陈年旧疤,长长的一条,皮肤鼓凸不平整,狰狞骇人。   厉腾又开始脱裤子。   “看够没有?”解开皮带以前,那人突的开口,语气挺淡,“要不要我搬个椅子你进来坐着看?”   “……”阮念初一刹回神,脸大红,抖着手关上门,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她吹着夜风用力甩了甩头,皱眉。   老是动不动就脱衣服,什么高冷解放军,他就一神经病流氓!啊呸。   *   刚进隔壁房间,阮念初就接到了阮母打来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有些不满,道:“这都几点了,你这丫头翅膀硬了是吧?夜不归宿也不提前说一声,在哪儿野呢?”   阮念初弯腰坐在床上,想了想,正儿八经地跟她妈瞎掰:“乔雨霏家里。”   阮母狐疑:“你不是和厉腾一起出去的么?”   “啊,”她转了转眼珠,道:“乔雨霏今天心情不好,让我来她家住。陪她聊聊天。”   阮母有点不相信:“那你让乔雨霏听下电话。”   “好的。”阮念初应着,把电话拿开一段距离,扯着嗓子喊:“乔雨霏!我妈让你来接电话!”说完立刻站得远远儿的,捏着嗓子:“哦!我在拉肚子!不方便!”   然后,她又把电话重新放到耳边,说:“听见了吧,她拉肚子,不方便。”   阮母被蒙得一愣一愣,“……今儿乔雨霏的声音怎么这么奇怪?”   阮念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哦,她有点感冒了……好了妈,我有朋友给我打电话先不跟你说了,拜拜。”   电话挂断。阮念初掩着心口长舒一口气。   好险。   突的,床边靠里一侧的墙壁响了两声,“哐哐”。   “……”阮念初狐疑,耳朵贴上去,顿时眉头皱紧:“有什么事?”   隔着一面墙,那人的声音竟依然很清晰,低低哑哑的,透出一丝慵懒。厉腾说:“姑娘,你大学怎么没去报中央戏精学院?”   阮念初愣了愣,回过神后愤愤握拳:“……你堂堂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干部,居然偷听别人打电话?”   厉腾漫不经心道:“这儿隔音差,我没提前告诉你?”   “……”阮念初无语。貌似他确实说过。   那头,厉腾掐灭烟头,头枕胳膊翻了个身,闭上眼,微勾着唇角道,“自己睡觉老实点儿。再踢被子,可没人帮你盖。”   阮念初瘪嘴,“你又没帮我盖过被子。”   “谁说的。”   “……”她怔住,很不相信地说:“有么?什么时候?”   但他只淡笑了下,“睡你的觉。” 第27章   那天晚上,在这个简陋陈旧的小旅馆,阮念初睁着眼,直到后半夜才入睡。上半夜时,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窗外,听着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引擎声,良久。   后来,她在梦中看见了柬埔寨的夜空,一束金灿灿的稻花,和男人叼着草,趟在竹木屋顶上的身影。   翌日一大早,阮念初便听见房门被人拍响,砰砰砰。   她根本没有睡醒,顶着一头鸡窝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过去开门。外面是厉腾。他脸色平静,手上还拎着一个塑料口袋。   短短几秒,阮念初的瞌睡就醒了。问道:“准备走了么?”   厉腾目光扫过她的脚。没穿鞋,很小巧,十根脚趾莹润可爱,涂着红色甲油,踝骨细弱,往上是两条雪白的小腿,线条柔美勾人。   他看了片刻,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说:“今天周末,高速很有可能会堵车。得早点儿回去。”   阮念初打了个哈欠,点头,“知道了。你等我洗漱一下。”说完就准备关门。   厉腾道:“把鞋穿好。”   阮念初微怔。紧接着便听见他没什么语气地说:“地上凉,你感冒还没好完。”   “谢谢关心。”她垂头低声应了句,有点窘迫,两只白嫩的脚丫下意识往后藏了藏,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小星那儿的课……”   “我已经跟夏姨打过电话了。你身体不舒服,下个星期六再去。”   “……哦。”   “这是给你买的早饭。”厉腾把塑料袋递给她,没什么语气道:“有包子鸡蛋和豆浆,趁热吃。”   阮念初迟疑了一下,伸手把早饭接过来。   然后厉腾便转身下楼去了。   现在还早,清晨光景,天空的东边刚泛起一层薄金色。休息站的空地上停了几辆私家车,旅客们在早餐铺前讨价还价,吵吵嚷嚷的。   他走出旅馆门,站在屋檐底下抽烟。   背后,昨天被吓坏的老板娘犹豫着走近,清清嗓子,挤出一个笑容来:“你女朋友的烧退了吧?”   厉腾把烟叼嘴里,垂眸,没有说话,只是摸出一张百元大钞丢给那女的,说:“那药当我买的。”   “……”女人拿着钱一愣,好片刻才干笑道:“哎哟帅哥,你这给得也太多了,又不是什么仙丹妙药,哪儿值这个价。”   厉腾冷淡瞥她一眼,“钱收下。我有事儿要问你。”   “要问我什么呀?”   “昨晚上那群特警你也看见了。”   “嗯。”老板娘掩住心口,一脸的惊魂未定,“可吓死我了,还以为倒了什么血霉。”   厉腾说:“这几天有没有一男一女到你这儿住店?”   老板娘笑起来,道:“这几天又不是节假日,生意不行,没什么人。”说着一顿,反应过来什么,“我想起来了,你问的问题,昨天那个女警察也问过我。听说她们要抓的犯人要在我这儿碰头,给我吓够呛。幸好他们认错,不是你和你女朋友。”   他又道:“你见过一个叫瓦莎的柬埔寨女人么?”   “没有。”老板娘答得毫不犹豫,“我这个店开了三年了,从来没来过外国人。”   “可是昨晚,那些警察在你这儿找到了瓦莎留下的一样东西。她一定来过。”   老板娘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厉腾闻言静默。他微微眯了下眼睛,抽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阮念初洗漱好下了楼。她背着包走到旅馆门口,抬眼一看,厉腾斜靠在墙边,手里夹烟,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浓妆艳抹低胸衣,皮肤白白的,一弯腰就春色毕现。   那女人直勾勾盯着厉腾,眼睛都快长到他身上。   阮念初微皱眉,片刻,上前两步直接横到两个人中间,说:“不是怕堵车要早点走么?别耽误了。”   厉腾扭头看她一眼,把烟掐灭,“你早饭吃完没?”   “都吃完了。”阮念初回答。   “那走吧。”他应道,回身下了台阶,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老板娘探首,见两人就这么走了,忽然就脱口而出地喊道:“诶!帅哥,你要问的问题就问完了么?要不你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我看到可疑的人,就告诉你呀!”   “……”阮念初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随后便听见厉腾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见到可疑的人不知道去报警。”   老板娘被堵得没了话,脸上青红交织。   阮念初有点想笑,抿抿唇,又强行给憋了回去。厉腾走到车门前顿住,回头,拧眉喊她的名字,声音很低:“阮念初。”   “来了!”她拔高嗓门应着,朝他小跑过去。   吉普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等厉腾的车在阮念初家的小区门口停稳,时间已经是上午的十点半。   阮念初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然后才低声说:“昨天我发烧的时候,谢谢你照顾我。然后也谢谢你……又保护了我一次。”   厉腾语气挺淡:“客气。”   车厢里有几秒的寂静。   阮念初扯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做那件事……但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吧。”顿了下,语气里带出几分试探,“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她了?”   “什么?”   “你喜欢的那个人。”   “……”话音落地,厉腾瞬间转头看向她。目光很深。他捏方向盘的指松了紧,紧了松,好片刻才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阮念初当他默认,点点头,“我其实也能猜到。”   厉腾闭眼摁了下眉心,须臾,落下车窗,拿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她又说:“那……看在你帮过我那么多次的份上,”她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他竟忽然笑了下,“行了。赶紧回家,不然你妈该着急了。”   “嗯。”阮念初推开了车门,“再见。”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轻轻盈盈,远去了,消散在风中。   厉腾掸掸烟灰,仰头,后脑勺靠在椅背上,良久,还是没能把那句“再见”说出口。   *   一场大雨让云城进入了初秋。   周一早上,阮念初照旧去单位上班。上面又下任务了,说是下个月月初要去边城的营地搞慰问演出,一共七场,要大家抓紧排练节目。   经过上次的晚会,阮念初这个名字已一炮而红,她成了声乐分团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这次的独唱曲目,分团长选都没选,直接就安排给了阮念初。   她本人感到很惊奇。   其余演员则半是艳羡,半是感叹。谁能想到,大红花姜雪的一次感冒意外,竟会无意间成就一片小绿叶的逆袭。   这次的独唱曲目,是分团长亲自选的,红色歌曲《绒花》。这首偏抒情向的曲目,阮念初从来没有唱过,因此她只好把自己关在声乐室,勤奋苦练。   这一练就是整整三天。   周三下午是暖阳,阳光不似夏日时那样毒辣,变得温柔可亲起来。演出团的排练大楼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合唱演员们吊嗓子的声音,和舞蹈指导员数拍子的声音,“一哒哒,二哒哒……转!下腰,顶手腕,再转……”   这时,声乐3室传出了一阵歌声,曲调悠扬,声线柔婉,“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暂停一下。”分团长弹琴的动作顿住,朝阮念初皱眉,说:“念初,你的声音很美,音准节奏也没有问题,但是感情不太到位。再找找感觉。”   阮念初嗯声,微低头,认真思考起来。   之后过了几分钟,她抬起头,对分团长说:“我再试试。”   《绒花》低缓轻柔的前奏从分团长的十指间流淌出来。   阮念初缓缓闭上眼睛。刹那间,许多往事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晃过去,她的记忆穿越时光的洪流,回到了金边市郊的那个营寨。那个傍晚,有夜色,有篝火,有枪林弹雨,也有迎风飘曳的稻花。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门外,男人脚下的步子一顿。他转头抬眸,那姑娘长发盘在脑后,站在钢琴旁边,闭着眼,神色平静,侧颜笼罩在薄金色的光里,连皮肤上的细绒都清晰可见。   “铮铮硬骨绽花开……”   厉腾安静地看着她,移不开眼睛。耳畔,她的歌声柔婉如水,“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   有路过的演员看见厉腾,怔了怔,回神后立刻准备敬军礼。他拧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个演员识趣,点点头走了。   过了几分钟,这首歌唱完了。阮念初睁开了眼睛。   分团长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这次还不错。再多练几次会更好。休息十五分钟。”   她点点头,觉得渴,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谁知一侧身就看见了窗外的那人。他身着军装笔挺如画,站在逆光的阴影中,不知已看了她多久。   阮念初觉得诧异,拿起水杯就跑出了声乐室,惊道:“厉队?你怎么到我们演出团来了?有什么事情么?”   厉腾说:“我来找你。”   “……”她眨眼,“找我?”   他脸色很淡,静须臾,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她,“送你的。我突然想起来,这玩意儿自己好像从没亲手给过你。”   阮念初低头一看,怔住。那是一束经过风干处理的稻花,花穗金黄,色泽鲜艳。   她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好半晌,才把花接了过来。   随后他就转身走了。   这一日,厉腾的出现和消失都很突然。头顶阳光绚烂,若不是手里的花束真切存在,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她真的一点也看不透这个男人。   *   离开演出团,厉腾开车回军区。路上,手机响了,他扫一眼来电显示,是杨正峰。   “喂。”他接起来。   随后,杨正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沉肃,“方不方便说话。”   “嗯。”   “头号目标人物已经确定了,是个柬埔寨人,性别女。她是达恩在中国的一个下线,长期在国内活动,犯案无数,反侦察能力很强。”   厉腾面无表情,“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   杨正峰说:“瓦莎。但应该不是那女的的真名。”   突的,厉腾脸色大变,反向盘打死一记甩尾,急刹车,把车靠边停下。后面车道上的人纷纷探头大骂,“有病吧你!”“会不会开车!”   电话那头的杨正峰察觉到什么,道:“怎么了?”   “你说,达恩的下线叫瓦莎?”厉腾的语气非常冷静。   “对。”   “……”他沉默数秒钟,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张戴着墨镜的女人面孔,低声道:“难怪会有那群特警。瓦莎的确没住过那家旅馆。因为她没有把追踪器提前放进旅馆房间,而是提前放在了阮念初身上。”   杨正峰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的事,只是达恩的一个挑衅。”厉腾闭眼,忽然狠狠一拳砸向车窗,透明玻璃立刻裂开絮状纹路。他语气极冷也极沉:“是要我知道,他已经盯上了阮念初。” 第28章   “什么?”杨正峰惊诧不已,“达恩盯上了阮念初?”   “嗯。”   “你能确定是达恩做的么?”   厉腾说:“不能完全确定,但八成是。”   杨正峰静默片刻,叹气:“如果真是达恩做的,那他对阮念初下手,就明显是冲你来的。不管这个可能性大还是小,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稍顿,想了想才又说:“这样吧,我马上联系云城警方,在达恩落网之前,请他们派专人保护那姑娘。”   厉腾皱了下眉:“这边的警方没跟达恩交过手,路子不熟。不行。”   “也是。”杨正峰又想了想,说:“那你派个咱们的人过来。无论如何,咱不能让无辜群众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厉腾单手从烟盒里摸了根烟,塞嘴里:“你说派谁?”   “大威?”   “大威做事太毛躁。不行。”   “浩子?”   “不行。”   “蒋柏成?”杨正峰眼睛一亮,“那孩子不错,身手好,又年轻,是新兵里素质顶尖儿的。”   厉腾把烟拿掉,语气冷冷的,“那小子成天花枝招展整得跟要开屏一样。不行。”   一听这话,杨正峰的火爆脾气一下就上来了,骂道,“你个混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脆直接说让你上得了!”   厉腾皱眉,清了下嗓子,“……我没这意思。”   “屁才不是这意思。”杨正峰骂骂咧咧,“你是老子看大的,你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老子?”   “真没。”   杨正峰不耐打断:“行了就这么定了。在上头有进一步指示之前,你的任务就是负责阮念初的安全,确保她的生命安全。达恩既然对她动了一次手,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与其满世界没头苍蝇似的找他,不如等他来找你,以静制动。这是命令。”   厉腾别过头,看了眼窗外,“知道了。”   “好好保护那姑娘。”听筒里,杨正峰的声音明显忍着笑意,绷住了,“她要是因为达恩有什么不测,唯你是问。”   他把手机丢到中控台上,闭上眼,语气冷淡,“一句话重复那么多遍,你累不累。”   杨正峰笃悠悠:“你杨哥一把年纪,啰嗦点儿怎么了?哪个老头子不啰嗦。好了,让我这老头子最后再啰嗦一句。”语气微微沉下几分,“厉老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卖。你千方百计,就是不想她卷进来,结果她还是卷进来了。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厉腾掀开眼皮:“天意。”   过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一大圈儿,最后还是绕回了原点。这就是他和她的命。   *   下午五点半,阮念初收拾好东西,背着双肩包抱着花,走出声乐排练室。刚下完一级台阶,手机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进去,是阮母发的:晚上回家之前去趟超市,把这些东西买回来。后面还附了一条很长的清单,牙膏香皂沐浴露……全是杂七杂八的日用品。   阮念初额头滑下一滴冷汗,片刻才回:知道了亲妈。【微笑】   回复完,她把手机重新装回衣兜里,准备离开单位去坐地铁。就在这时,停车场的方向却传来一阵喇叭声,嘟嘟嘟。   阮念初回头,瞬间眸光微闪,愣住了。   那是厉腾的车。驾驶室的车窗落下一半,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直接。   今天下午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她以为他早走了。琢磨着,阮念初神色狐疑地走过去,挤出一个笑来:“这么巧啊厉队,又见面了。”   厉腾淡淡的:“巧什么,等你大半天。”   “……”阮念初一怔,道:“你找我又有什么事么?”   厉腾说:“你让我上下班都跟你一起走,忘了?”   这件事的确她提过,但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分手。阮念初开始还有点迟疑,转念想想,又觉得只是顺路蹭个车,应该也没什么。分手之后也是朋友,他都这么坦荡,她也该大气些。   于是弯弯唇:“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不过今天就算了吧,我要先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你不用等我了。”   “那正好。”厉腾说,“我也要去超市。”   “……那还真是巧。”阮念初呵呵干笑了两声。   “上车。”他伸手给她打开车门。她见状不好再推辞,定定神,坐进了副驾驶室。   厉腾把车开出了演出团,经过大门口时,站岗的哨兵立刻神色肃穆地敬了个军礼。阮念初也头回沾光享受了回首长级待遇。   她有点受宠若惊,眼观鼻鼻观心,腰杆儿挺得笔直。   “去哪个超市?”厉腾忽然问。   “柳荫大道上的沃尔玛。”阮念初回答,“离我家不远,离你家应该也不远。就在你平时从总军区回家的路上。”   他极淡地嗤了声,“我回家不走那条路。”   阮念初闻言皱了下眉,很不解:“怎么会。你家和我家不是一个方向么?”   “不是。”一个城南一个城北,隔了十万八千里。   “你之前明明说顺路。”   厉腾转眸瞧她,挑了下眉,“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阮念初一愣,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道:“原来我们不顺路。那之前你为什么天天送我回家,今天还专程等我等那么久?”   他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这么奇怪的人,任何奇怪的事被他做出来,好像都会变得很正常。阮念初瘪嘴,目光落回手机屏幕,用很低的音量嘀咕:“谁知道你成天抽什么风。”   厉腾开他的车,慢条斯理道:“姑娘,我抽我的风,你脸红什么。”   “……”话音落地,阮念初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起手摸摸左脸,摸摸右脸。两边脸蛋的温度很正常。   旁边那人低笑出声。   阮念初茫然,呆呆的,反应几秒才意识到他在逗她,当即气结,咬咬唇瓣低斥:“老这么逗我好玩儿么?看我人傻好欺负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坏啊?”过分,坏蛋混蛋鹌鹑蛋!   “嗯,我是坏蛋。对不起。”   “……”认错认这么快,打自己的脸真的不会痛吗?阮念初一头无语,无语,心说他这是真抽风吧。   厉腾嘴角弯着道弧,扫一眼中控镜,那姑娘从脸颊都脖子都染成番茄色,雪白的皮肤晶莹如玉,这回是真红透了。   傍晚时分,超市里人不算多。阮念初比照阮母发来的清单一路扫荡,没多久,日用品和生鲜蔬果就装满一车,堆成了座小山。   她拿着手机走在前面,东张西望;厉腾推着购物车走在后面,面无表情。   数分钟后,阮念初的战斗告一段落,一回头,购物车被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她的东西。她给阮母发了条语音:买好了。然后便把手机揣回兜里。   厉腾说:“买完了?”   “嗯。”她点头。   “那走吧。”他转身把车推向收银台结账。他不喜欢人多的环境,超市太吵,要不是为她,他连五分钟都不愿意待。   阮念初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喂!”   厉腾顿步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也要买东西么?”她低头在购物车里找半天,不解地问:“你要买什么呀?拿了么?”   他在原地站片刻,转身,随手从最近的货架上拿了一盒打折的小熊饼干,扔车里,语气挺淡,“买好了。走。”说完就径直结账去了。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觉得,这个男人今天怕是中了邪。   自那以后,阮念初的生活似乎忽然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厉腾的中邪程度越来越严重,随之而来的,她和厉腾的交集,莫名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每天早上七点半,他都准时在她家小区门口出现,接到她,把她送去单位,每天下午五点半,也会准时去接她下班。   这种和谐又诡异的相处,一直持续到了这个星期六。   这天是小雨,初秋的云城空气湿冷,整个城市像被笼在薄雾里,街景模糊。直到午后,雨才停。   阮念初和厉腾一道去往玄安镇。   小星很有天赋,短短几节课程之后,已经大致学会识简谱,阮念初很开心。课后回到市区,她连吃晚饭的时候都禁不住赞叹,“小星已经会自己识谱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会识谱,真的很难得耶。夏姨也好开心,她说果然名师出高徒。”   这番话,夸徒弟,顺便把自己也夸了一通。   厉腾闻声抬起眸,目光落阮念初脸上。她两手托腮一脸傻笑,脸蛋儿粉粉的,大眼晶亮,眉眼弯弯,看起来娇憨可爱。视线下移,他注意到她涂了口红,偏暗的红色映衬雪白的皮肤,又很妖娆。   这个女人对他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无论容貌,性格,还是那副曲线曼妙的身体。她是他暗无天日里的一场春梦,他对她执念太深欲念太重,一旦卸去伪装,他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对面,阮念初低头喝了一口汤,调整坐姿,雪白的长腿在桌下交叠。   厉腾盯着她看,眸色深沉如海。   她把一块牛肉夹进碗里,正要吃,忽然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刚好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阮念初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奇怪,你老看我做什么?”   厉腾食指敲了敲桌面,垂眸,“没事。”   她笑了下,感叹,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特别想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是个矛盾集合体。冷冷淡淡,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又铮铮硬骨恣意野性,像天上的鹰。   总之,她一点都看不懂这个男人,却又对他充满好奇。   对面那人静几秒,笑了下,语气漫不经心的:“真想知道?”   她点头,“嗯。你可以告诉我么?”   “可以。”   这个回答在她意料之外。阮念初愣了下,眸光闪动,“那你在想什么?“   “我满脑子都在想,“厉腾转了下打火机,撩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她,“阮念初。”   她皱眉,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他说:“意思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第29章   话音落地,他们对视,周围空气似乎都有几秒钟的安静。   然后阮念初噗的笑出声来,率先移开目光,“这句话挺幽默的。不过,你下次开玩笑别用这种语气,别人听了容易当真。”说完抓着包,边往大门走边说:“对了。我晚上和乔雨霏有约,你不用送我回家。”   谁知厉腾也站起来,“你们约在什么地方见。   “‘大离’居酒屋,剑南路那边。你总不可能又‘顺路’要去那儿吧?”   厉腾没什么语气地说,“不顺路。我送你过去。”然后结账出门。   阮念初皱眉,片刻之后,面朝他的背影问出心里的疑惑:“厉腾,你为什么一直跟我待一块儿?”回忆这几天,她除了在家和在演出团,其余时间,他就全在她边上打转。   有些滑稽的是,他们已经分手,如今这当普通朋友的相处时间,反而比他们做情侣时多很多。   可厉腾已经走远,她问的话,他好像没有听见。   阮念初无奈,只好跟了过去。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她又问一次,“刚才我问的话你没有听见么?我问你,这几天为什么一直和我待在一块儿?”   厉腾把车开上马路,淡声:“两个原因,一个为公一个为私。你想听哪个。”   阮念初困惑,“什么为公为私?”   他说:“为公,我目前手上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出了任何事,我负全责。”   “……任务?保护我的安全,你的意思是有人要伤害我?”她狐疑。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神奇剧情。难道这就是三十三岁和二十六岁之间的交流代沟?   厉腾神色如常地点头,道:“所以你最好乖一点。除了在自个儿家和在单位,其余时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阮念初认真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又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想伤害我的是什么人啊?”   “坏人。”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她忽的反应过来:“需要保密?”   “知道就好。”   “那这个就先不问了。”这个原因既然不能明说,那就只能选择略过。片刻,她转眸看着厉腾冷峻的侧颜,接着问他:“为公是任务,那第二个原因呢?为私是什么?”   厉腾没吭声。   她眯了下眼睛,压低声,故意作出副打听八卦的语气:“你个人原因也要保密?”   “因为我想经常见到你。”他忽然这么答。   “……”这一次,阮念初是真的呆住了。以她对厉腾的了解,怪人做怪事,理由也必定千奇百怪。但这个答案的惊悚程度,依旧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而在之后,情形更是疾变。   夜幕垂落,车水马龙,厉腾忽然一打方向盘,把车开往到路边,停下。阮念初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转过头,只见他垂着眸,嘴唇紧抿,神色看上去比平时更沉肃冷然。   她眼睛微微瞪大,放在腿上的双手,无意识收紧。心跳忽然变得急促。   “……”阮念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气息略不稳,“你突然停车做什么?”   厉腾抬眸看了眼这个城市的斑斓霓虹,语气冷静得不寻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稀罕的女人是谁。”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   他侧过头,视线定定盯住她的眉眼,“那女人就是你。”   她:“……”   “七年前送你走的那天,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得把你忘了。如果咱俩真有缘分,除非天意。”这番话,压在厉腾心里整整七年,此刻才终于得见天日。他嘴角的弧度有些自嘲,“阮念初,你本事真够大的,能让人像发了疯一样地惦记你七年。你要不要猜一下,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这人目光不似平日的冷静,露骨直白,带着极强侵略性。   阮念初脑子嗡嗡的,瞬间只剩下空白。好一会儿,才迟迟回过神。她挪开视线,用力呼出一口气,干笑了下,试着动唇:“你又在开玩笑了。别总拿这种事寻我开心,这样不好。”   厉腾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你怎么不是跟我开玩笑?”阮念初自己都没想到,她瞬间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知不知道分手是什么意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现在突然跑来跟我说你喜欢我七年?”   如此自相矛盾反复无常,这人怕是真神经。   车里有一瞬死寂。   她一通咆哮发泄完,舒服了点,只满目怒意地看着他。   厉腾闭眼捏了捏眉心,再开口,语气低沉:“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   “别跟我说对不起。任何人都有道歉的权利,任何人也有不原谅的权利。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必须选择原谅吧。”阮念初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转头看窗外,摆摆手,“……好了,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个。厉队长,麻烦您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厉腾坐着没有动。   她平静了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他的车,扶额,然后推开车门就要下去。   厉腾说:“去哪儿。”   “我不要你送我。”   “回来。”他眉皱成川。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鬼才理他。阮念初顿都没顿一下,直接就走上了街沿。这里离居酒屋已经不远,她决定走过去。   “……“厉腾闭眼,用力砸了下方向盘,暗咬牙,最后下车跟了上去。   夜幕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了十来米。   走出一段距离后,阮念初忍不住回头,没好气道:“你要一直跟着我是吧?行,那你就跟着吧。”   说完一转头,一家电器商城外面在搞商业活动,主持人拿着话筒唾沫横飞,往台下扔着小布偶。围观的大妈大爷很兴奋,欢呼着,挤破脑袋跳起来抢。   阮念初闪身就窜进了抢布偶的队伍。   人头攒动,大家都在努力地蹦。阮念初也把两手高高举起,努力地蹦。   厉腾在旁边站了会儿,忍无可忍走过去,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出了人群。   她愤愤去甩他的手,甩不开,不由气道:“你干什么?”   “阮念初我告诉你。”他箍紧她的腕子发狠一捏,嗓音极低道,“你心里有不痛快,有气有火,打我骂我怎么朝我撒都行,别拿自个儿安全开玩笑。有人想害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皱眉,用力挣开,“厉腾我也告诉你。你那些神神叨叨的套路我搞不懂,也配合不起。你喜欢我是么?但是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所以拜托你今后别再来找我。因为这朋友咱们是当不成了。”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夜晚的秋风凉凉吹过。阮念初吸了吸鼻子,裹紧外套,发丝被风吹得乱飞,鼻头也被吹得通红。   厉腾捏了下拳头,追上去。   *   大离是云城很出名的一间居酒屋,开在老城区,老板是东京人,食材新鲜,价廉物美,生意常年火爆。阮念初到那儿时,乔雨霏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一见到阮念初,乔雨霏就指着手表抱怨起来,“约的八点,这都超小一钟头了,你刚才是偷鸡去了还是摸狗去……”说着余光扫到后面进来的厉腾,当场石化。   这两人不是分手了么,怎么还会一起出现?乔雨霏很茫然,压低声猜测:“什么情况?你们这是,又复合了?”   “怎么可能。”阮念初笑了下,神色如常道:“那个人不重要,不用搭理他。”   话虽这么说,但出于礼貌,乔雨霏还是跟厉腾隔空用眼神问了个好。厉腾冲她很淡地点了下头,坐在离阮念初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上。   服务生过来给他们点餐。   乔雨霏没吃晚饭,点了一些刺身和手握寿司,阮念初点的却全是酒。   乔雨霏听她点了那么多瓶酒,有点儿发憷:“欸,虽然日本酒度数不高,但你这酒量,喝不了那么多吧。”说完朝服务生道:“少拿两瓶。”   “喝不完打包。”阮念初拂开乔雨霏拽服务生的手,“就那么多,先上来。”   “……”乔雨霏拗不过,神色微变,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后面那桌的厉腾。   他眼神直直盯着阮念初的背影,眸色未明,茶杯举在唇边,迟迟没喝。   其实今晚乔雨霏约阮念初,是想跟她聊一聊自己新撩上的小鲜肉,请她做个参考。然而很不幸,这场饭局却演变成了阮念初的失恋痛饮升级版。   几十分钟后,八瓶清酒全都见底,阮念初一个人喝光六瓶,已神智不清。   她两颊潮红,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拽着乔雨霏的手口齿不清道:“你知道么?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想通,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就把他当个普通朋友……我什么心态都调整好了……”她说着,一下子从位置上站起来,摇摇晃晃,抬手扶住额头,“可是厉腾他居然又跑过来招惹我了……”   “……”乔雨霏嘴角一抽,赶紧起来把她搀住,安抚道:“嘘,嘘,你喝多了,先坐下。坐下。”   “我没喝多!”阮念初一把推开她,“我酒量老好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一推,阮念初推开了乔雨霏,自己也跟着踉跄摔倒。   落地之前,一只宽大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腰窝,终止了她的跌势。   厉腾捏住她的胳膊,说:“时间不早了,回家。”   “……”阮念初皱眉,怎么也看不清这人的长相,嘴里咕哝:“谁啊你。”   厉腾没理她,直接扣住她的腰把人抱起来,视线看向乔雨霏,冷淡道:“我先送她回去了。”   乔雨霏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停顿几秒,没忍住又说:“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厉首长,在一段感情里,女人的抗打击能力往往不如男人。你好自为之吧。”   厉腾没有说话,抱着怀里的醉鬼转身离开。   车停在一公里以外,这段路,他只能抱着她走过去。   晚上十二点左右,老城区这边的行人已经不多。街道冷清清的,唯有秋风凉寒,在大街小巷肆意穿梭。   阮念初在厉腾怀里蜷成小小一团,脸颊蹭蹭他,忽然拧眉说了句话:“我……我难受,想吐……”   他只好把她放下来,半拖半抱地弄到路边。   厉腾指指垃圾桶,“吐吧。”   “……”阮念初目光迷离,大脑只剩下一团浆糊,打了个酒嗝,然后抱着垃圾桶就是一阵剧烈呕吐。   好一会儿,她才稍微舒服了些,闭上眼缓气。   厉腾一手扶住她,一手在她背上轻抚,“还想不想吐?”   阮念初没有回答。她烂醉如泥,哪里还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他便拿出纸巾,把沾在她嘴边的脏东西给擦去,眼神专注,动作轻柔。   擦到一半,阮念初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厉腾抬眸看她。   她两边脸蛋红红的,大眼水润地瞧着他,忽然促狭地笑笑,手指勾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挑,调戏道:“小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如跟姐去勇闯天涯?”   厉腾:“……”   阮念初又打了个酒嗝,眨眨眼,忽然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坐到路边。   厉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很平静:“回家了。”   “我才不跟你走呢。”她咯咯地傻笑,手边刚好有一个禁止停车的标志牌,她伸手抱住,脸软软地贴上去,闭着眼皱眉咕哝:“你谁啊。是坏人怎么办?”   厉腾静默数秒,弯腰半蹲,和她低成同一高度,“我是厉腾。”   “厉腾……”阮念初眉头的结皱得更紧,摇头,“厉腾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谁不好,非要是厉腾?我最不待见的就是他。”   厉腾看着她绯红的颊和醺然的眉眼,弯唇,手指轻抚她的脸颊,声音很低,“你这么不待见他,他又那么喜欢你。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七拐八绕弄得阮念初头晕。她还是摇头,含糊地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   “嗯。”她语气淡淡的,傻笑,“你说。”   他低头吻她的眉心,闭上眼,嗓音低柔得要命,“我们重新开始。这次我追你,你赶都赶不走。好么。” 第30章   凌晨一点左右,阮母听见按门铃的声音,叮咚。她正坐在客厅里边看深夜频道,边等阮念初。一听见响动,立刻裹着衣服过去开门,嘴里不住抱怨:“你这死丫头片子最近怎么在搞什么?要么夜不归宿要么玩儿这么晚,你……”   不料门一开,阮母当场愣在原地。   门外的自然是阮念初。只是,还多一个人。此时,她女儿正四仰八叉地挂在那人身上,一身酒气,又挥手又傻笑,嘴里还胡言乱语。   阮母顿时黑脸。这幅模样,明显是喝得烂醉。   “这孩子怎么……”她皱眉,然后才把视线转向厉腾,目光疑惑:“你好,请问你是?”   厉腾礼貌地问好:“阿姨你好,我是厉腾。”   阮母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所以只反应两秒钟,她就明白了,脸上随之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哦,原来是厉腾啊。”   当初介绍阮念初相亲时,刘阿姨就对这个年轻的空军上校赞不绝口,今日一见,阮母才知刘阿姨所言不虚。这厉腾,别的不说,光长相就她就能打出个满分。   这时,厉腾捉住怀里那双乱舞的小手,朝阮母笑了下,“阿姨,今天念初和朋友聚会,喝得多了些。您别生气。”   阮母生平头一回见准女婿,心情激动,哪里还顾得上生阮念初的气,只摆摆手说:“不气不气。”边说边侧身让开一步,去扶阮念初,嘴里道:“你叔叔睡了,来厉腾,搭把手,和阿姨一起把念念扶进去。”   “阿姨你歇着,我来。”说完,厉腾略弯腰,一手横过阮念初的腰,一手从她的腿弯底下穿过,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我还能再喝十瓶……”阮念初稀里糊涂地冒出句话,脸红红的,一边念叨还一边比划,“来划拳!四季财五魁首六六六……”   “……”阮母冒火,照着她的手臂就是一掐。   阮念初虽醉,但疼还是一样的疼,顿时“哎哟”叫出声来,眼泪打转。   厉腾垂眸,问怀里的人:“你又怎么了?”   “喝醉了嘛,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阮母还是笑着,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说,“厉腾,这边走,念念的屋在最里面。”   这晚,阮念初确实醉得不轻。以致于,当厉腾把她放到床上时,她甚至还抱着他的脖子喊乔雨霏,嗓音嗲嗲,怎么也不肯撒手。   厉腾扒了下她的手,没扒开,又生怕弄疼她不敢大力,只好拧着眉,僵在离她十公分的上方。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后,是阮母结束了这个局面。阮母拉着脸,上前两步去掐阮念初的腰,挠她痒痒。她怕痒,边推搡边笑得打滚,这才把手松开。   厉腾站直了身体。黑色的衬衣领口被那姑娘抓得皱巴巴,他微侧头,抬手整理了一下。   阮念初也疯累了,闭眼睡去,呼啊呼的。   阮母给女儿盖好被子,转过身,朝厉腾窘迫地勾了勾嘴角,“真不好意思啊。我们念念出这么大洋相,让你见笑了。”   厉腾视线无意间扫过床头柜。上面摆了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女孩儿大约两三岁,小脸圆圆的,花裙子,羊角辫,冲镜头咧着嘴笑。看上去傻乎乎的,连门牙都缺了一颗。   他看着那张照片,轻挑了下眉,“念念?”   “哦,你还不知道吧。”阮母笑盈盈地跟他解释,“这是念初的乳名。她小时候缺牙,那个‘初’字儿的音老发不准。我和她爸就喊她‘念念’。”   “挺好听的。”   厉腾弯了弯唇,看向阮母,“阿姨,今天这么冒昧地上门,实在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望你和阮叔叔。”   阮母说,“你看你这孩子,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姑娘给你添了麻烦,我要谢谢你才对。”说着一顿,叹气道,“我这女儿,别看她平时乐呵呵的,脾气上来了可犟得很,怪毛病多。厉腾,麻烦你让着她点。”   “念初这么好的姑娘,是我高攀她才对。”   一听这话,阮母脸上乐开一朵花来,笑说:“你们年轻人的事,阿姨不懂。你觉得她好就好。”   闲聊几句之后,阮母把厉腾送到了家门口,连让他常来玩。   厉腾笑着应下了,离开。   看着消失在楼道里的高大身影,阮母喜滋滋的,心里别提多欣慰。她觉得,自家闺女这么些年不正经谈恋爱,也是好事,俗话说,人品攒多了才能一朝爆发。否则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第二天,阮念初毫无意外地宿醉。   她太阳穴快炸开,蜷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停地喊头疼。没喊几声,阮母就端着醒酒汤进来了,骂道:“哟,现在知道给我喊头疼,喝酒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阮念初把醒酒汤接过来,皱眉道,“我都这么难受了,您老人家就省省口水吧少说两句。”   “你这倒霉孩子,说你两句还嫌你妈唠叨?”阮母气得想给她两下,“醉成那德行,要不是人家厉腾送你回来,你这会儿还睡在大街上我告诉你!”   “……”阮念初被嘴里的药汤呛住,诧异道:“你说什么?昨天不是乔雨霏送我回来的?”   “谁说是乔雨霏?是厉腾。”阮母在床边坐下来,“昨晚上,大概一点钟的样子,他把你送回房间就走了。”   阮念初更惊:“他还进我房间了?”   “进了。”   “妈,”阮念初闭眼,无力扶额,“你怎么能让一个外人,还是一个男人随随便便进你女儿房间?这合适么?”   阮母清了清嗓子,“……昨天你喝醉,我抱不动你,你爸又睡得那么沉,我只好请厉腾帮忙啊。而且他也不算太外人吧。你男朋友,进来一下也没什么吧。”   她脱口而出:“他不是我男朋友。”   “……”阮母一愣,眉头顿时打结,“你说什么?不是男朋友?你们闹矛盾了?”   阮念初默。如果把她和厉腾已经分手的事说出来,照她妈的性格,肯定又会给她安排一系列相亲流水宴。   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气定神闲地鬼扯:“暂时没分。不过也离分手不远了。”   “到底怎么回事?”阮母越听越着急,“厉腾对你不好?”   “不是。”   “那是他为人不好?”   “不是。”   “这不是那不是,到底为什么?”阮母有点生气了。   “因为性格不合。”阮念初抬眸看向阮母,一字一顿道:“他性格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他。”   阮母听她说完就放松下来,好笑道:“性格这东西是磨合出来的。我觉得厉腾挺喜欢你。你喝得那么醉,又疯又闹跟要拆房子似的,他都没嫌你烦。我也觉得你挺喜欢他,否则昨晚也不会抱着人家不让他走。”   “……”   阮念初惊得手指都抖了下,“我抱着他不让他走?”   “可不是。”   她闭眼捏了捏眉心,无语。由此可见,酒这玩意儿真是万恶之源。   阮母继续:“行了,小年轻,闹别扭很正常,别动不动就提分手。妈妈告诉你,总之我很欣赏厉腾。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你就必须给我好好跟他处对象。马上二十六的人了,还当自己十七八呢?”   对此,阮念初选择左耳进,右耳出,蒙上被子睡大觉。和厉腾相处的这个把月,她是真的累。那人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今天说喜欢你,明天说不定就又对你冷若冰霜。   跟神经病谈恋爱,谁爱去谁去,反正她是怕了。她要听乔雨霏的话,对有病的男人敬而远之。   *   阮念初想对厉腾敬而远之,但,世事偏偏不如她愿。就在星期一的早上,她就又在她家楼下见到了他。   厉腾靠在绿化坛旁的树干上,看着她,眸色不明。   晨光熹微中,一身军装的大帅哥,这种场景,换谁都要感叹一句养眼。可阮念初是个例外。她不觉得养眼,她只觉得他阴魂不散。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径直往前,根本不准备理他。   厉腾一侧身,挡住她。   阮念初咬牙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跟着往右。两人就这样左左右右耗了五分钟。   终于,她捏紧了拳头,用一种跟卖菜大爷说话的语气,笑着说:“你好啊厉队。你有什么事么?”   “没事。”他垂眸直直地盯着她,眉眼含笑,“就想跟你一块儿去上班。”   “但是我不想。”她皱眉,“麻烦你让开。”   厉腾淡淡的:“不让。”   “我说快点让开。”她拉下脸。   “我说不让。”   “……”阮念初气结,他个子高又长得壮,跟座山似的。她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双手抵住他的前胸,用尽全力往旁边推。   下一秒,厉腾忽然抓住她两只手腕。   他手掌温度很烫,她心一惊,猛地抬头。他的脸就在很近的上方,眼睛盯着她,里面有浅淡笑意。   阮念初承认,这种境况下,她貌似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慌乱。但还是镇定道,“你又要……”   话没说完,他忽然上前几步。   她愣住,步子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一步,又一步,抵上了墙壁。他把她限制在门洞内的一方狭小空间里,低头,直直朝她贴近。   阮念初心尖都抖了下,深呼吸,压低了声音威胁:“我告诉你,现在是大白天,你敢乱来我就喊人。你最好对得住自己这身衣服。”   对方却嗤地笑出一声,“让你搭个车,吓成这样?”   阮念初皱眉,“我不想搭你的车。让开,我再不走真的会迟到。”   “跟不跟我一起?“   “……”   厉腾垂眸看手表,语气很淡,“不急,慢慢想,我帮你看着时间。这会儿离你单位打考勤还有二十五分钟。”   阮念初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对人民解放军这么圣洁的队伍产生仇视心态——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本正经厚颜无耻的人?   她简直想打死他。   半分钟后,阮念初迫于淫威只能妥协,昧着良心挤出几个字:“……好,我跟你一起走。”   厉腾笑了下,手指点她挺翘的鼻尖,“早这样不就行了。”   “……”阮念初见鬼似的往后躲。他手松开。她立刻逃也似从他怀里窜出去。   神经病做事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   她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下,然后走到吉普车前,拉开车门。一打开,就又愣了——一束包装精美的风干稻花,摆在后排座位上。   “……”阮念初眯眼,心生狐疑,没多问,硬着头皮坐了进去。   沉默持续了大半路。   快到演出团时,厉腾才像想起什么,淡声道:“对了。后排那束花,是送你的。”   阮念初转过头,“你莫名其妙又送我花干什么?”   “昨天说过,忘了?”   “昨天?说过什么?”昨天她醉成那样,鬼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   厉腾说:“我要追你。”   “……”阮念初被这个答案噎住了。片刻的惊悚后,她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厉腾,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奇怪?你总是做一些让人想不到,又觉得很莫名其妙的事。麻烦你下次想做什么之前提前跟别人说一声,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   刚说完,吉普车就停在了演出团大门口。   “比如?”他问。   “比如说你能不能……”   “比如说你能不能让我亲一下,”他接话,语气很淡,“这种?”   “……”   阮念初呆了。下一秒,两颊温度不受控制地往上窜,红成底朝天。她无语,瞪了他一眼便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演出团大门。   最近她越来越容易暴躁,变得不像自己。   果然,和有病的人待久了,自己也要不正常。 第31章   阮念初跑得很快,很慌忙,十分形象地诠释了何为“落荒而逃”。那束放在车后座的风干稻花,自然也就没有拿。   纤细的人影冲进了演出团大门,很快便消失。   清早时分的云城,晨光熹微。   车上,厉腾收回目光,点了一根烟。他对阮念初一向有耐心,七年都过来了,不在乎多这几天。   阮念初开心,他陪笑,她不开心,他就让她开心。她要什么,他给什么,他愿意纵容也愿意宠溺。   但这个女人,从身到心从头到脚,他都要定了。   片刻,厉腾把烟头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吉普车驶上马路淹没进车流。   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婆婆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弯腰,去捡垃圾桶旁边的几个塑料瓶。正捡着,旁边一辆灰色轿车的车窗落了下来,里面的人递出一个矿泉水瓶。   直接递到老婆婆手上。   老婆婆一怔,忙不迭地跟那人说谢谢。   “顺手而已,这么客气干什么。”那人笑盈盈的,满脸和善。   老婆婆打量他,穿酒红衬衣,身材高大,肤白俊美,乍一看,以为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   “您真是个好人。”老婆婆说完便提着塑料袋离开了。   一听那话,男人挑起眉,表情惊喜地撸了撸满头的脏辫,然后侧目,朝副驾驶上坐着的女人得意道:“听见没瓦莎?这婆婆夸我是好人。”   瓦莎擦着墨镜,美眸里浮起一丝讥诮:“那你是么。”   “怎么不是?”段昆摸了摸鼻子咧嘴笑,“这世道,像我这么尊敬老人的好人可不多。”   “坏人如果做一件好事就能做回好人,那世界不就太平了。”瓦莎的汉语发音不算标准,因此她说话的语速,偏慢。   段昆瘾劲儿上来了,皱着鼻子狠吸几口气,认真想想,又摇头:“那不行。世界太平我们就没生意做,我们们没生意做,不就喝西北风?还是做坏人好。”   瓦莎把墨镜重新戴上,“刚才让你认的人记住了么。”她抬眼,手指向演出团大门方向,语气凉凉的,“那个从Lee车上下来的女人,叫阮念初。她是Lee的女人。”   “记得。”段昆扭了扭脖子,还是那副笑脸:“这小两口腻腻歪歪的,感情还真不错。不过瓦莎,我想不明白,老大要找厉算账,那找机会做了他不就完事儿了?干嘛大费周章。”   瓦莎不答反问:“那你说,让一个人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段昆挠挠头,“死?”   “傻子就是傻子。”瓦莎瞥他一眼,“人一死,就什么感觉都没了,怎么会痛苦。”   “那是什么?”   “是仇恨。”   这话,段昆用他的脑子想半天也没想明白,只好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云城这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瓦莎墨镜下的红唇,弯起一个弧,“阮念初的演出团下个月就要去边城。傻子,我们到边城等他们。”   段昆笑呵呵,“你这么聪明,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日历一天翻一页,距离慰问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阮念初既要抓紧排练,又要应付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性,对她穷追不舍的厉腾,她觉得很累。   身体累,心也累。   他一会儿冷得像冰,一会儿热得像火,一会儿洒脱同意分手,一会儿又说惦记了她七年,自相矛盾至斯,实在难以消化。她接受起来有很大的难度。   其实,休息站的那场乌龙,他竭尽全力保护她维护她,已让她原谅不久前的强吻事件。她调整好了心态,把他的身份从前男友这一项中剔除,重新定义成“一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老朋友”。   万万没想到,之后的事让她始料未及。   素来高冷的厉腾摇身一变,成了她的狂热追求者。老实说,阮念初有种自己在做噩梦的感觉。   厉腾的追求手段,没新意,也不高明。甚至还很强势和霸道。除了每天固定接送她上下班以外,便是给她送花。那些花她拒绝过几次。每次拒绝,他都是那句话:“花是给你的。不喜欢随你扔哪儿。”   她心疼那些花,几次之后只好收下了。   如今,数天过去,风干的稻花已摆满她整个窗台。阮母打扫房间时瞧见那些花,便会欣慰不已地对阮念初说:“女儿啊,厉腾这孩子真是好。为人正派,体贴细心,还懂浪漫。你这就叫前世修来的福气。”   每当这时阮念初就只是干笑,笑得脸皮发僵。   好在不幸中也有万幸。   分团长在开会时说,边城那边有好几个部队驻地,七场演出,大家很辛苦。团长便往上头写了申请,让大家在结束演出后,有三天的自由行时间,还有一定补贴。   边城虽不发达,但风景秀丽,周边有许多自然风景区。大家伙很开心,瞬间备受鼓舞士气高涨。   阮念初的心情也总算跟着晴朗几分。   演出的演职人员有将近七十人,出发前一周,由综合办在网上统一订好机票。九月二号早上的航班。   一号晚上,阮念初收拾好行李之后,纠结足足一小时,还是给厉腾发过去一条微信。瘪着嘴写道:我明天要出发去边城。   很快对方的回复就来了:我知道。   “……”她皱眉,顿了半天才敲字道:……你上次说有坏人要害我,你的任务是保护我安全,到底是真是假?   像她贪生怕死成这样,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宁可信其有,可不敢儿戏。   厉腾回:真的。   阮念初迟疑:那我去了边城,岂不是有危险?   厉腾:想我陪你去?   阮念初:……如果那样的话,你能消停消停,不要再追求我了么?   对话框里只弹出来两个字:不能。   “……”阮念初默,扔了手机倒头就睡。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好讲道理,一种是女人,一种是厉腾。前者能气得你发疯,后者能气得你吐血,她还是睡死算了。   演出团规定的集合时间是上午九点,提前十五分钟到。第二天一大早,阮念初便提上行李下楼。   走出小区大门,厉腾的黑色吉普停在路边。   她愣了。   随后厉腾下了车,径直朝她走过来。他垂眸,目光扫过她拉在手里的行李箱,没什么语气地说:“只有这一个箱子?”   “……嗯。”阮念初点头,点完之后才意识到不对,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我叫了网约车,不用你专程送我去机场。”   厉腾打开后备箱,单手把箱子拎高放进去,“砰”一声关紧。没看她,淡道:“正好,我也要去机场。顺路一起。”   阮念初眸光微闪,疑惑道:“你也去机场?去机场做什么?”   他动作一顿,视线懒懒转向她,挑眉,“去机场不搭飞机,难道喝茶?”   “……你也要出远门?”   “嗯。”   “去哪里?”   “边城。”   阮念初:“……”   一个半小时后,阮念初和厉腾搭上了同一架云城飞边城的航班,甚至,连座位都挨在一起。   演出团的其它人坐在飞机前部。   为了躲开同事们闪烁着八卦之光的眼神,阮念初只好坐到飞机中部。和演出团大部队隔开三排机座。   高挑靓丽的乘务员过来给他们送上饮料。   阮念初要了一杯果汁,厉腾要了一杯白水。   沉默持续了足足二十分钟。她抿了口果汁,终于忍不住开口,压低声音质问身旁那人:“你什么时候订的机票?”   厉腾面无表情地喝水,淡声:“一个礼拜前。”   一个礼拜之前,刚好就是他们演出团统一订票的时间。阮念初感到很惊讶,“你早就准备跟我一起去边城,为什么昨晚不说?逗我好玩儿是不是?”   厉腾转头盯着她,一点也不隐瞒:“是。”   “……”阮念初简直要抓狂,深呼吸,用尽全力克制住骂人的冲动:“你到底想干什么?”   “保护你。”   “还有耍我?”   “还有什么你不知道么。”他倾身往她靠近些许,声音很沉,紧贴在她耳垂边上,“阮念初,一个男人惦记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你觉得还想干什么。”   闻言,她心跳莫名快了几拍,脸微红,往旁边挪了挪。碍于其它乘客不敢声张,只能低声斥:“人多,你不要乱来。”   他也配合她低声:“人少就能?”   “……”   厉腾垂眸,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手背,语气很淡:“你放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是想乱来也分场合。”   阮念初察觉,被烫着似的缩回了手,咬咬唇,不再理他。   这是惹上了什么假正经真流氓的神经病。她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心如止水处变不惊,被毁得渣都不剩。   简直日了狗了。   *   去驻地慰问,其实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吊嗓子。阮念初进入演出团的四年来,也去过其它城市搞慰问晚会,但边城,她还是头一回来。   这里和繁华的云城截然不同。   这个城市离边境已经不远,四面环山,经济很落后,不算太发达的旅游业是唯一的支柱产业。   不过,这些不影响阮念初对这里的好感。   这儿的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得不可思议,阳光也格外透彻。   阮念初下了飞机仰头看天,笑起来。她上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天,还是七年前在柬埔寨,她获救的那天。   军分区包了两个大巴,把演出团一行接到了指定的接待酒店。   第二天就是第一场正式慰问演出。地点在陆军某集团军某炮团的部队驻地,舞台就只是搭在训练场上的一个方形平台,音响在两侧,彩灯架在支架顶端,配上简单的气球装饰,就是整个晚会的舞美。   下午时,一群演员在团长和部队领导的带领下,进行了简单的彩排。   不知不觉,夜幕便降临。   炮团的战士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集合整队,在训练场上席地而坐,准备观看表演。   由于条件受限,部队把靠近舞台的几间杂物室收拾出来,给演出团做化妆间和更衣室。   男演员化妆和换衣在一起,女演员则有两个房间,一间化妆,一间换衣服。   阮念初有两个节目,一个独唱一个合唱。独唱的《绒花》在排在节目单的倒数第五,合唱的《松花江上》在倒数第二,中间间隔两个短舞蹈。   两个节目不是一套演出服。   《绒花》唱完,她谢幕之后便匆匆跑回了更衣室,脱下大红蓬蓬裙,去换合唱穿的浅白色纱裙。   正是晚上九点多,山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墨泼似的,繁星如水。   大部分演员候场的候场,补妆的补妆,所有人都集中在化妆间。女更衣室空无一人。   时间不充裕,阮念初手忙脚乱,飞快把白色纱裙往身上套。   偏此时,忙中生了乱。   白色纱裙后背的拉链在上拉过程中,卡住了她的内衣。   阮念初皱眉,手指用力,往上往下都试了很多次,就是拉不动,显然已经卡死。她看不见拉链卡住的情况,急得大汗淋漓,准备去化妆间找人帮忙。   正要转身,却听见化妆间的门被人打开。有脚步声靠近。稳稳的,很有力。   阮念初一喜,执着于拽拉链也没有回头,直接说:“我拉链卡住了,麻烦你过来帮我弄一下,谢谢!”   那人果然走了过来,一手扶住她半遮半掩的腰,一手捏住拉链环。   阮念初赶紧把手拿开。   两只手碰触的刹那,她忽然皱了下眉。背后的人手指很修长,指腹硬而糙,结着一层老茧。   哪里像女人的手。   “……”阮念初心一沉,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什么。   那人已经抽出卡住的布料。为了演出,她特意做了卷发造型,乌黑浓密的长卷发散在肩膀颈后。他伸手,把她的卷发拂到一侧,手指若有似无滑过她雪白的脖颈。   “刺啦”轻响,拉链合上大半。   背后的人环住她的腰,低头,轻轻吻了吻她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皮肤。胡茬带起一层颤栗。   “……”阮念初浑身一僵,睫毛颤动,心跳几乎要突破极限。竟提不起回头的勇气。   然后他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过来。   这个人是厉腾。   阮念初眸光惊跳,短短几秒,依稀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深海和自己。   “你……”   话没问完一句,他就低头,吮住了她的唇。 第32章   外面就是露天晚会,喧嚷热闹,全是人。阮念初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厉腾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冲冲地闯进来吻她。   她惊讶到忘记了反抗。   这是厉腾第二次吻她。和上回一样令她措手不及,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嘴里没有丝毫酒味。   大约是过于紧张,阮念初身子僵硬,感官却变得尤其敏锐。她能感觉到他双唇轻微的开合,舌尖的温度,甚至是有些浊重的气息。   他闭着眼,吻得投入而深。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推他。   可没有成功。阮念初手碰到厉腾的瞬间,便被他轻松捏住,反钳到身后。与此同时他睁开了眼睛,里面暗暗汹涌的浪潮,看得她心惊。   她莫名想起乔雨霏的那套爱情理论——一个人如果想睡你,并不代表他一定喜欢你,但如果一个人喜欢你,那就代表他一定想睡你。   走神的几秒间,厉腾有了进一步动作。他制住她的双手,倾身向前,往她逼得更近。她抵抗不过,踉跄着被他摁在墙上。死紧。   阮念初呼吸有些乱了,脸通红,瞪着他,想要爆粗口。   刚张开嘴,对方的食指便抵在了她的唇上。他语带笑意,声音低得只她可闻:“骂人之前想清楚,外面可全是你同事。”   “……”阮念初咬唇,愤愤又无奈,滚到舌尖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只压着嗓子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保护你安全。”他的理由非常光明正大。   “这里是炮团营地,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全!”她羞恼不已:“你这根本就是以公谋私。放开我。”   厉腾垂眸看了眼她的服装,纹丝不动,“一会儿还有节目?”说话时那语气,淡然得就像他们刚才只是在这儿来了场偶遇。   “……是。所以你快放开我。”她又试着挣了挣,清清嗓子,硬着头皮恐吓他:“马上就是合唱节目,你再乱来我就喊人。你这么大一个人物,也不想被人撞见这场景吧?”   厉腾低笑了声,温热气息喷在她耳垂上,“那天下午我去你单位送花,看见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小情侣,抱一下亲一下,难不成犯法?”   她皱眉:“我们明明早分手了!”   他冷静:“谁知道。”   “……”阮念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简直要吐血。这位高冷解放军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无耻之徒了?耍起无赖来面不改色。   他哪儿是中邪,他简直疯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夹杂人说话的声音。   “小刘,你看见阮念初没有?”   “没见着。”   “真急死人了!”分团长满头大汗,急得团团长,“这支舞跳完就该合唱了,这丫头跑哪儿去了!念初——阮念初——”   听着分团长的叫喊声,阮念初眉心拧得更紧,沉声:“厉腾我再说一遍,放开我!”   他视线笔直看着她,不放。   这下,她彻底没辙了,声音只好软下来,非常无奈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话刚落,更衣室的大门就“砰砰砰”地响起来,分团长在外头拧着门把嘀咕,道:“这门儿怎么从里面锁上了?”然后音量拔高,“念初?你是不是在里面?快出来,马上就要登台了!念初!”   阮念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慌了神,心跳瞬间和拍门的声音重合,又急又重。现在这副情形,她衣衫不整,被禁锢在他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她根本不敢搭腔。   万幸,厉腾终于松了手。   她脑子里的紧绷的弦也终于放松。   他垂眸,视线依然没有从她脸上离开,双臂伸展,绕到她背后。合拢还剩半截的拉链,纤白如玉的美背全掩进白纱之下。   拉完拉链,厉腾顺势揽住她的腰,弓身,在她耳边低语:“今天晚上十二点,你们酒店楼下见。我有话对你说。不见不散。”   “……”阮念初脸烫成番茄色,瞪着他,呼吸微急,没有说话。   一门之隔外的分团长又喊一次:“念初你到底在不在里面!”   门内的两人依旧对视。   几秒后,阮念初清清嗓子高声说:“在的!我衣服卡住了刚弄好,马上就出来!”   分团长闻声总算舒一口气,“这孩子早不吱声……那你动作快点儿!我先过去了,快点儿啊!”说完,分团长就快步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消失。   阮念初抬手推开了厉腾,提起裙摆,转身就拉开房门小跑了出去。他脸色平静,直勾勾盯着那抹雪一样的白,直至她没入夜色。   最终,那个合唱节目完成得很好,尾音收起的刹那,营地掌声雷鸣。   阮念初和参与合唱的演员们一起,下台候场,等最后的大合照。   有关系近的女同事打量她,好奇道:“你这腮红打得真漂亮,好自然啊。是自己化的么?”   阮念初冲那姑娘笑了笑,“嗯。”   回答完,阮念初不由有些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也能淡定得跟真的一样。自己中途没有补过妆,腮红早没了。   然后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右耳,眸色微恼,两颊却更娇艳。   刚才厉腾说“不见不散”的时候,分明咬了下她的耳垂。她确定以及肯定,那个流氓是故意的。   *   回到酒店,阮念初第一件事就是卸妆。她对着镜子边抹卸妆油,边思考,要不要去赴厉腾定下的那个约。   晚上十二点,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她很犹豫,也很纠结。   直到二十三点五十分,她才决定。去。演出团入住的酒店靠近边城市中心,楼下就是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谅厉腾也不敢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思索着,阮念初起身准备出门。   双人间的另一个室友是一名舞蹈演员,叫许芳芳。她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阮念初在开门,不由狐疑,“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吃夜宵。”   当时阮念初只是随口这么一答,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见到厉腾后,他居然真的把她带到一个烧烤摊前,坐下。   厉腾神色自若地点菜。她无语,额头黑线密集。   摆烧烤摊的大爷烤东西去了。   剩下他们对坐无言,气氛微妙。   阮念初打量了一下四周,路灯昏黄,大街空荡,情景和她想象的热闹繁华大相径庭。好在还有个正在烤食物的大爷。第三人的存在,多多少少给了阮念初一些底气。   她没那么怕了。于是静默几秒后,朝厉腾露出一个假笑,说:“厉队,你兴师动众大半夜找我出来,就是请我撸串?”神经病也是病,得治。   厉腾手指缓慢转了下茶杯,没什么语气道,“边吃边说,怕你紧张。”   阮念初呵呵了两声,“你想说什么?”   他垂眸,喝茶,很平静:“说我。”   “……”阮念初被噎了一下,皱眉,有点哭笑不得地问:“说你什么?”   厉腾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片刻,他抬头直直望向她,眸色很深,没什么语气地说:“厉腾,男,1985年10月27日生,嶂北人。由于智力出众,小学到高中一共跳过两次级,十六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空工大,毕业后进入空降旅某特种部队。之后,2005年至今,经上级指示共出过近两百次任务,其中秘密行动三十项,机密行动八项,绝密行动一项,十三年来,获得过九次‘先进个人’荣誉,目前是副旅职上校军衔。”   阮念初坐在他对面,有点懵,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来一通这么正式的自我介绍。   不等她问出疑惑,厉腾便继续:“我父母离异,家庭关系简单,只有一个六十岁的妈,一直住在嶂北。她人不错,挺好相处。”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她问。   “因为阮念初,我喜欢你,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抽风。”厉腾说这话时,语气很冷静,“我想当你男人。”   阮念初眸光闪烁了瞬,有点不知所措。   虽然这件事他之前也提过,但这么直白严肃,还是头一次。她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挤出句话来,“……你真喜欢我?”   厉腾说:“对。”   她皱眉,“……什么时候开始?”   “七年前。”   她感到很不解,同时生出一丝莫名的火气,质问道:“那我们之前交往的时候,你为什么骗我你喜欢其他人?又为什么总对我忽冷忽热?”   嗓门儿太大,引得大爷看了他们一眼。   这边,厉腾看着她,语气不自觉就柔几分,“这个上次我跟你解释过,有特殊原因。”   “你什么时候解释过?”她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喝醉那次。”他说,“当时你情绪激动,可能没听到。”   阮念初:“……”   夜风凉凉吹着,好一会儿她才彻底冷静下来。垂眸须臾,道,“和要害我的坏人有关系?”   厉腾静须臾,回答:“对。”   话音落地,整个饭桌便陷入了沉默。阮念初低下头没有说话,厉腾也没说话。   大爷把烧烤端了上来。   两人谁都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阮念初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抬眸道:“那你之前不肯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又肯了?”   厉腾食指滑过杯沿,说:“因为天意。”   “……”   “其实今天叫你出来,除了跟你聊我,还想问一件事儿。”他倾身往她靠近些许,声音微沉:“阮念初,你对我什么感觉?”   他板着脸,问得很严肃,也很认真。目光锐利逼人。   她心跳忽然漏掉一拍。   “如果你说,你对我厉腾半点儿意思没有,从今往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再也不对你有非分之想,再也不缠你。”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几乎要看到她心底,“我只要你一句话。”   若是在过去,阮念初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在烧烤摊被告白。被厉腾告白。被厉腾用这么强硬到咄咄逼人的方式告白。   她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   直到这一秒,阮念初才终于觉得有点看懂这个人。   之前对她冷漠如冰生人勿近的样子,只是一张面具。伪装之下,是柬埔寨刀尖舔血的Lee,他在当年遇见了她,记住了她,便不曾忘记。   原来那二十一天,他们谁都没忘。   那一刻,阮念初心里埋了七年的种子破土而出,开出了一朵花来。   她问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一个机会么?”   厉腾盯着她眼里的璀璨繁星,笑了下,:“那你给么?”   阮念初也笑:“好吧。那我们就再试一次。” 第33章   在阮念初的认知里,解放军光辉伟大,都是铁血的硬汉,一根肠子通到底,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但显然,厉腾就是个例外。   这个铁血硬汉,城府不是一般深。   那晚回到酒店后,阮念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一次傻,稀里糊涂,便钻进厉腾下好的套里。   他说的那番话,言辞恳切,看似把决定权拱手给她,实则却是以迂为直,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实在是阴险。   如是一想,她咬咬唇,忍不住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0714发道:照你说的,如果我今天拒绝你,我们真的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就不会再缠我?   这条消息发出去的时间,是凌晨的一点五十。   阮念初没指望厉腾会回复,随手把电话放床头柜上,闭眼睡觉。   可“叮”的一声,未读微信来了。   她睁开眼,诧异地拿过手机。厉腾的空白头像浮于对话框顶端,回她的内容很简洁,只有一个字:会。   “……”果然,他阴她。   阮念初眯了眯眼睛,想了想,回复:【微笑】厉队手段高明,我等后生小辈实在是望尘莫及【抱拳】。   而厉腾随后的回复则更耐人寻味,只有八个字,《孙子兵法》原文: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阮念初眼珠转了转,弯唇,坏心眼地敲字道:嗯。姜果然是老的辣。   那个“老”字,前后各空俩字符,重点突出,摆明就是拿他和她的年龄差取笑。   然后厉腾的回复又来了。   ——嫩的没我帅。   “……”阮念初被呛了,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自恋的一句话。然后才鼓着腮帮地敲字:你其实就是看准我心肠软,不忍心拒绝你,对不对?   只隔半条街的另一间酒店,厉腾眯了下眼睛,回她:不忍心拒绝?   是念初不是十五秒回:当然。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0714:你看上我了。   阮念初:“……”   片刻,是念初不是十五:你真自恋。还有,别以为我同意复合就是完全原谅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先说好,你现在是考察期,这段时间,我们两个的交流只能限于精神层面,如果你通不过审核,我就退货。   0714:好。   是念初不是十五:OK。   是念初不是十五:我睡觉啦,晚安。   黑暗中,屏幕光线打亮厉腾的脸,他垂着眸,嘴角弧度上扬,笑了下,回她晚安。最后熄灭手机屏。   窗外的夜已经越来越深。   他睁眼看着天花板,抬起手,摸了摸嘴唇。那里依稀残留着阮念初唇齿的温度,和若有似无的甜味。   其实厉腾并没有说谎。   离边境越近的地方,治安越乱。今晚是演出团到边城的第一场演出,他跟去,是担心她会遇到危险。至于路过那个换衣间,更属巧合。   大约是太匆忙,阮念初进入换衣间后,忘记了锁门。那扇门虚掩着。   他路过,余光看见她在里面,拽着白裙不上不下,样子窘迫。   最初,他只是准备给她拉上拉链。可惜这个念头在那片纤腰美背下走了形,他真进去以后,想的就不是给她穿衣服了。   白裙包裹的阮念初,很美。   但他记得,她湿身不着寸缕的样子,妖娆无双。   所以想忍都忍不住。   *   为了避免那晚的意外再次发生,团长找了个后勤组的小姑娘,负责独唱节目后帮阮念初换衣服。所以,之后的几场演出都进行得很顺利。   阮念初的衣服没再卡过。   厉腾也没再趁她换衣之际,进去强吻她。   事实上,复合之后的厉腾,很守承诺,关于她提出的“仅限精神层面交流”的要求,他也十分配合。   至少表面上镇定自若,人模人样,很像个君子。   他们这对情侣,不拥抱不接吻,不上床不腻歪,只在阮念初百忙之中抽出点空时,一起吃饭。饭桌上的情景,就是她天南海北地扯,他安静地听,偶尔附和她两句。   厉腾对阮念初很尊重,也很纵容,总体来说,她对他还是满意。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厉腾看她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如若必须有一个词来形象化,那就   是“饿”。   看得她怵得慌。   听说世界上有种病叫食人癖。他该不会是把她当卤猪蹄,随时都想一口吃了她吧。   可怕。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边城的七场演出,转眼便进入尾声。最后一台晚会结束后,团长很高兴,找了个酒楼请所有演员吃庆功宴。   酒过三巡,大家伙的情绪都起来了。   这时团长便笑道:“同志们,这次我们的演出很成功,圆满完成了政治部交代下来的慰问任务,那么明天开始,大家有为期三天的自由活动时间!边城景区多,大家抓紧时间也能看个大半,祝大家伙玩儿高兴!”   话音落地,演员们纷纷开心得欢呼。   和阮念初是室友的许芳芳笑成了一朵花,推推阮念初,兴奋道:“念初,自由活动的三天你是怎么安排的呀?”   阮念初小口抿红酒,思考了会儿,说:“就去周边的景区看看吧。”   许芳芳问:“你准备跟谁去呀?”   阮念初抬抬下巴,“你呢,跟谁去?”   “跟我对象。”许芳芳是革命家庭出身的小姑娘,连羞涩的模样都根正苗红。她腼腆道,“他就在边城工作。这次来,我们还没怎么见过面呢。”   阮念初有点惊讶:“异地恋呀?”   小姑娘说:“嗯嗯。大家都是为共产党的事业奋斗嘛,只是奋斗的地点不一样。没什么,只要我们信仰一致,什么都不是问题。”   阮念初弯唇笑起来,“要是所有人谈恋爱,都跟你们一样简单多好。”故意凉凉地叹气,“本来还说让你带着我一起。还是算了,当电灯泡会被雷劈。”   “你干嘛跟我一起?”许芳芳压低声,“跟你对象去呀。”   “……”阮念初冲她眨了眨眼睛。   对方阴险一笑,小声道:“装傻呢?那人来找你的那几次,我从窗户里可都看见了。啧啧啧,那脸那大长腿,老帅。”   阮念初挤出一个呵呵,“见笑见笑。”   “看你对他不怎么热情,是闹矛盾了吧?”许芳芳用她二十岁的脸叹了口七十岁的气,老气横秋道:“我跟你讲,‘爱情’本身很简单,把它变复杂的是人。”   这句话听着挺富哲理性,阮念初认真想想,没懂,于是问:“什么意思?”   许芳芳说:“意思就是让你不要想太多。处对象,不喜欢就掰,喜欢就互相包容,天底下谁没犯过错?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   许芳芳平时天真活泼,殊不知,对感情这事会有如此见解。   阮念初把这个见解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   她问自己,厉腾以前是刀山加冰海,冻得她胆寒,可现在变得很热情,赶都不赶不走。那他这是改正了么?改正了。   算好同志了么?算吧。   于是,在这天晚上回到酒店后,她躺在床上给厉腾发了条微信,敲字:我们从明天开始有三天的自由活动。   0714:嗯。   是念初不是十五:……你没有什么想法吗【手枪】?   0714:想去哪儿。   0714:带你去。   阮念初转了转手机挂件,托腮,盯着屏幕抿嘴笑。这才对嘛。   翌日一大早,两人便出发前往边城周边的风景区。第一站是白溪,距离边城市约一百三十公里,是一个在国内很有名气的古镇。   他们先去了租车行。   厉腾面无表情地绕了一圈儿,最后挑中一辆JEEP的山地越野车,土黄色,七成新。车行老板叫价一千二一天,油费自理。   厉腾冷着脸跟老板还价。   阮念初不懂车帮不上忙,只好站在旁边听。没多久,车行老板知道自己遇上了懂行的,败下阵来,松口降到七百。   成交。   去白溪镇的路上,阮念初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厉腾道:“看你刚才砍价,挺在行的。你经常租车么?”   “偶尔。”他满世界出任务,租车的确是常事。   她点点头,“难怪你知道那个价格高了。”   厉腾没什么语气地说:“边城经济落后,当地人就靠坑外地人赚钱,其实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说完,余光不露痕迹地扫一眼后视镜。   后头那辆大众途观平稳行驶,已经跟了他们近二十分钟。   看了会儿,他收回视线看前方,不动声色。   一路聊聊这,聊聊那,不到两个钟头就到达目的地。   厉腾把车停在白溪镇外面的停车场,付费二十,然后带着阮念初步行进入。很巧,今天恰逢周六,游客很多。   放眼望去,整个镇子古色古香,长街上全是攒动人头。   阮念初站在人龙末端遥遥观望,皱眉:“哇,这人也太多了吧……”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那人勾住肩,揽进他怀里。这个动作很突然,她一怔,脸上的温度很不争气地又开始往上飙。她忍不住唾弃自己。年近二十六的人,最近时常脸红。   一边唾弃,一边还压低嗓门儿道:“喂……”   “怕你走丢。”他打断,然后便揽住她径直没入了人潮。   阮念初低头弯了弯唇。   白溪镇的风光,是真的好。   人,也是真的多。   很可惜,这一路走来,阮念初除了吃到一些当地小食外,就只能在厉腾怀里看人了。经过某处时,人群的密集程度达到巅峰。   他们的路被堵住了。前方敲锣打鼓热闹喧天,所有人都站定了看热闹。   厉腾的听觉和嗅觉都很敏锐,所以越热闹的地方,越不自在。此时,他脸色冷淡,眉心微拧的结却暴露出了一丝不耐烦。   旁边,阮念初却显得很兴奋,她咬下一颗糖葫芦串,边嚼边扯厉腾的袖子,腮帮鼓鼓道:“前面好像有表演!”   厉腾:“嗯。”   她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踮起脚,兴冲冲地蹦啊蹦,懊恼道:“唉,人太多了,什么都看不见……”   厉腾问:“你想看表演?”   “嗯。”她抬眸看向他,点头点头,“要不,你带我挤到前面去吧。”凭他这身高,这体格,把前面的人撞开简直易如反掌。   “哪儿那么麻烦。”厉腾不耐,撂下句话后便弓腰,两只手臂从她大腿上横过,一下劲儿,直接把她给抱了起来。   举高高那种。   她臀半坐在他手臂上那种。   “……”阮念初怔愣,整张脸瞬间又不争气地红透。   这时底下的人问:“看见没?”   “……啊。”她这才想起来抬眸观望。高处的视野果然不同,开阔一片,舞台上是两个杂技演员,在表演堆椅子。她清清嗓子说:“看见了。”   “好不好看?”他仰头,盯着她尖俏小巧的下巴,和浅粉色的唇。   “……还好。”这种姿势,她跟小孩似的,几乎是坐在他身上,请问哪儿来的心情看表演。谁知刚答完,一个声音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惊喜喊道:“念念?”   阮念初闻声转过头。   几米远外,一个年轻女人也被一个男人举抱在怀里,正和她对望。那姑娘十分可爱,圆圆的大眼睛,皮肤粉白,两个梨涡映在嘴角,随她的笑容灿烂绽放。   是阮念初的大学室友之一。   抱着胡来来的那个男人,长相绝佳,却带了一身寒气。   这种透出股雅痞风流味儿,又能令炎炎夏日瞬变寒冬腊月的气质,太独特,阮念初印象很深。除室友家的叶孟沉叶总外,世无其二。   刹那间,许多少年时代的记忆涌入脑海,青涩而充满美好。   她便冲那两人笑弯了眼睛,道:“胡来来!” 第34章   阮念初大学是考的艺体生,后来进校后分宿舍,也是住的混寝。有意思的是,除她以外,另外三个室友的名字都是ABB格式,分别叫胡来来,林悠悠,丁文文。加上阮念初又有“念念”这乳名,宿管阿姨便给她们宿舍取了个称号,叫“ABB之家”。   她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只是毕业后,四个姑娘结婚的结婚,忙工作的忙工作,移民的移民,彼此的联系便逐渐减少。毕竟人越长大,生命中的牵绊和生活中的顾虑就会越多,朋友之间难免疏远。   但真朋友的魅力就在于,无论多久不见,相视一笑就能找回最初的感觉。   阮念初开心极了。   而对面的胡来来显然比她还激动万分。   “啊啊啊!真的是念念!”那姑娘夸张又高昂的呼声,和当年如出一辙。胡来来大眼亮晶晶的,拍拍屁股底下叶孟沉的肩,说:“我遇到念念了!走走,叶孟沉,往那边去!”   叶孟沉冷着脸:“要不要我给你找个鞭子,直接往我身上抽?”   “……”胡来来瘪嘴,一副委屈样,“我错了。”   “哪儿错了。”   “不该把你当驴骑。”   叶孟沉:“……”   阮念初憋笑看了眼叶孟沉。那人虽板着脸,眼底却明显有一丝宠溺,他把胡来来放下,抱进怀里,才拨开人群走向他们。   四人打照面。   两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两个脸色冷淡面无表情。   “怎么这么巧?”胡来来抓着阮念初的手,惊喜道:“你也特地来边城旅游么?”   阮念初对她笑盈盈:“不是。我们单位在这儿搞慰问演出,听说这个镇很出名,顺便来看看。”   “Soga.”胡来来的说话风格很二次元,一转头,看到厉腾,眸子噌噌冒金光:“念念,这位是……”   阮念初说:“厉腾,我男朋友。”   胡来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厉腾挥手:“你好厉先生!”   厉腾礼貌地淡笑,“你好。”   阮念初笑着,看向厉腾,很开心地向他介绍:“这是胡来来,是我的大学室友,我们关系特别好。这是叶孟沉叶总。”   介绍完,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四人就近找了个小餐馆吃饭,坐下来,边吃边聊。   期间,阮念初向胡来来打听其它两个室友的近况。   胡来来咽下嘴里的饭菜,说:“丁文文毕业第二年就去了加拿大,听说现在在搞国际谈判。林悠悠更忙,知名大记者,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新闻,另一半的时间还得拿来陪她家肖驰。我都好久没见过她了。”   阮念初被呛了下,很深沉地感叹,“没想到,高冷如神话一般的人物,居然会那么黏老婆。啧。”   胡来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拍她肩语,“唉,你实在是太年轻。自古以来,高冷人设原本就是拿来崩的。”   话音落地,阮念初咬着筷子,眯了眯眼睛瞧向厉腾。意有所指。   对方却漠然自若,给她夹过来一块大牛蹄筋。   “……”阮念初眨眼,瞅瞅碗里的牛蹄,再瞅瞅他,有点小疑惑。   厉腾冷淡:“多吃点肉。太瘦不健康。”   旁边的胡来来目睹这一幕,忍不住凑到阮念初耳边,赞叹:“你男朋友对你真好。这年头,长得这么帅还这么温柔的男人可不多了,你要干巴爹!”   是么?   阮念初看了那块牛蹄筋一会儿,迟迟没动筷。怎么她老觉得,厉腾只是想把她喂得白白胖胖,才好吃呢?   她怀疑自己得了被吃妄想症。   吃完饭,胡叶夫妇俩就说要先走了。白溪镇人太多,他们上午已经逛了个大概,下午准备去另一个景区。   胡来来舍不得阮念初,说了好几次让她回云城之后找自己玩儿。   出社会之后,见识过太过残酷与人心险恶,学生时代的那份友情,便愈显得珍贵。   阮念初笑着应下。   胡来来和叶孟沉手牵手,背影渐远。年轻女人像只小喜鹊,聒噪地东跑西跑,可每次没跑出半米,就会被男人拽回来,扣进怀里。   阮念初嘴角翘翘的,看着他们,直至两人消失于人海。   厉腾站她旁边,目光落在她柔婉含笑的侧脸上。   片刻,阮念初忽然笑道:“以前,我经常想,爱情这东西太抽象了。也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她转过头,面朝厉腾,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食指:“可是现在我知道了。”   厉腾看着她弯成月牙的一双眼,“是么。长什么样。”   那根竖起的食指,指向了遥远的人潮。阮念初笑答:“就是我室友他们那样。”   胡来来的爱情,是一部童话。起因,过程,结果,都算不上波澜壮阔,但每一项都能点燃少女心。青梅竹马的背景,轻松搞笑的倒追,还有家长里短的温馨,阮念初想,这样的爱情很应那句话——当你老去,回味时都会幸福得眯起眼。   她跟厉腾说这个,其实没什么特别目的,随口感叹,换成另一人,也会是同样的叹法。   而他闻言,静默了几秒。   下一刻,他捏住那根纤白的食指,把她的手握入了掌心,裹紧。   “……”阮念初眸光微动。   她发现,七年前相识至今,厉腾无论面上如何冷,他的体温,都很热。她不知道这样的矛盾感是否与生俱来。   厉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分开她的五指,与她十指交扣,“走吧。”   阮念初试着动了下手。   他捏得很紧,连挪动分毫的空间都没有。   于是她仰起脖子看他,故意道:“我好像记得,我们说好只精神交流。”可他刚才抱了她,现在还这样。   “不能抱也抱了,不能亲也亲了。”厉腾牵起她往白溪镇深处走,脸色很淡,“再摸一下手不会少你块儿肉。”   阮念初只好由他牵着。   一段距离后,她不知想起什么,抿了抿唇,说:“厉腾,我问你个问题。”   “嗯。”   “我看起来好吃么?”   “……”厉腾扭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阮念初左顾右盼,随便指了下旁边路过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宝贝含着奶嘴,眼圆圆的,粉雕玉琢。   她又问他:“那个小朋友看起来好吃么?”   厉腾还是盯着她,语气平静,“人怎么能吃。”   一听这话,阮念初脑子里萦绕多时的疑虑总算消散,放下心来。笑眯眼:“嗯,你知道就好。”   看来怪是怪,还没到有食人癖的地步。所以,他看她时流露出的饥渴目光,大概只是错觉。   节假日出游真的很蠢。   但阮念初觉得这个蠢锅不该她背,应该让演出团的团长来背——好不容易放了个自由行,结果周末就占三分之二,她还不如留在酒店睡觉。   失策。   而且白溪镇和云城周边古镇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古式建筑物,外加卖各种旅游纪念品的小贩,商业气息偏重。   阮念初没逛几个地方,就犯懒不想走了。   厉腾垂眸,那姑娘蹲在路边跟个鸵鸟一样,耷着头,兴致蔫蔫。他皱眉,“哪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阮念初摇头。   “那你蹲这儿不走。”   她瘪嘴,语气里的撒娇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累啊。”   厉腾很讨厌事儿多的女人,但对象换成她,他一点脾气都没了。静默几秒后,说:“你要背还是要抱,自己选。”   “……”阮念初被这道选择题呛了下,干笑:“我选找个地方喝杯茶。”   最后,他们果真就找了一个咖啡厅喝茶。   淡雅宜人的装潢,暖灿灿的阳光,和交织着紫藤花串的透明玻璃天花板,每一样,都很适合睡觉。   于是阮念初在雅间的沙发上躺下来,闭着眼,表情惬意。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厉腾垂眸看手机。短信箱里有几条杨正峰发来的消息,都是用暗语问他情况。他面无表情地回复:蛇出洞,一公一母。   随后把短信箱清空。   旁边,阮念初头枕在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睡颜很恬静。一缕发丝从耳际垂下来,搭在脸颊旁边。   他看了她片刻,伸手,把那丝碎发给她捋到了耳后。然捏住她的下巴晃了下。也闭目养神。   透明玻璃外,外面晴了大半日的天却不知怎么的,暗下来,并且划过一道闪电。   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   阮念初是在下午六点醒过来的。醒来时,她身上搭了一件男士外套。   她睡眼惺忪看了看手机,打哈欠,“都这么晚了啊……走吧,再不走天就黑透了。”   桌上温着一壶果茶,旁边是两个茶杯。厉腾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口,没什么语气地说,“我在隔壁客栈订了两间房。今天就住这儿。”   闻言,阮念初动作一下就顿住了。她皱眉,“……一百来公里的路而已,没必要在这儿住吧。”   厉腾说:“下午下了场大雨,高速公路有一段出现了滑坡。抢修好要等到明天。”   “……真的?”她那表情,摆明了有点不相信。   厉腾没搭腔,面无表情打开手机翻几下,递给她。她接过一看,是一则山体滑坡导致高速封路的新闻。发送报道的单位是“边城快讯”。   铁证如山,证明他没有说假话。她抚了抚额,把杯里的果茶喝光,然后跟着厉腾一道离开咖啡厅。   外面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被大雨冲刷后的小镇,行人稀少,终于显出几分古雅美态。阮念初拿出手机,对着街景随手拍了张照。保存。   客栈是厉腾打电话订的。   前台小姐核对信息,给了他们两张放开。307和315,刚好隔了一条走廊,面对面。   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楼。   电梯是镜面门,门镜里的一对男女,前者神色自若,后者若有所思。然后阮念初看着镜子里的厉腾说:“订两间房,这件事上我觉得你很君子。”   厉腾也看着镜子里的她,语气挺淡,“我要不君子,你以为自己还能囫囵个儿站这?”   “……”   “在房间里待着,别乱跑。非要出去得跟我说一声。”   “哦。”接着各回各房间。   阮念初进门之后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玩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提包还在厉腾那儿。她之前从咖啡厅出来忘了提包哦,他顺手就帮她拿了。   于是她用酒店的座机给他打电话。   嘟了一声,通了。   “有事儿?”   “我的包好像还在你那边。”她这么说。犹豫着是自己过去拿,还是让他给她送。   然后便听见厉腾说:“等着。”   几分钟后,她就听见了敲门声,砰砰。   阮念初把门打开,接过包,“谢谢。”   厉腾抬眸扫了眼她屋里的环境,没什么语气道:“你检查一下自个儿房间,看有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她没明白。   厉腾跟她解释不通,索性绕开她直接进去了,桌下,地毯下,床下……每个角落都仔细检查。   阮念初狐疑地关上门,想了想,问他:“你是怕又出那天晚上的乌龙么?”   他没答话,只是转身看了她一眼,指指,“去检查你的床和枕头。”   “哦。”她点点头,很听话地踢掉拖鞋跳上床,摸摸这儿,拍拍那儿。然后站起来,踮起脚去检查天花板上的灯。   床垫弹性十足,软软的,她半天够不到灯。   只好跳起来。   可这一跳的力道没有掌握好,她直接踉跄了出去,直杠杠的,飞向背对她的厉腾。她脸色大变低呼了一声。   厉腾皱眉,回身刹那,那姑娘整个人呈树袋熊状直接扑他怀里。   他两手下意识地接住她,有力托稳。但这扑势太强,他被撞得踉跄两步,背刚好碰到墙上的灯开关。   啪一声。   一室漆黑。   周围瞬间就陷入了死静。   “……”黑暗最令人恐惧。阮念初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心脏飞快,想说什么,一抬头,额角皮肤就蹭到了一处棱角分明的坚硬,胡茬粗糙。   是厉腾的下巴。   她身子骤然一僵。   片刻后,他轻轻滚了下喉,垂眸,在黑暗中寻找她微甜的呼吸,低哑道:“阮念初。”   “嗯。”她在他怀里,声音微颤。   他额头贴紧她的,微阖眸,亲昵地蹭了蹭,“亲一个?”   阮念初脸微红:“不。”   “我当你说行。”厉腾淡笑了下,找到她的唇,深吻。 第35章   前两次接吻,都是厉腾硬来,半强迫性质,阮念初不是自愿。所以直到第三次,她才终于发掘出这事的乐趣。   黑暗中,他的唇先贴上来,然后舌和她的缠在一起。细腻如暖流。   她闭着眼,在他嘴里尝到了丝淡淡薄荷味。   除了厉腾以外,阮念初没有和任何男人接过吻,无法比较。但,如果光凭想象,她猜他的吻技可以划入“不错”的范畴。毕竟男人到这个年纪,基本上都积累了不少经验。   这么想着,她有一点走神。   舌尖无意识勾了下他。   也正是这个动作,终止了温柔细腻的暖流。   厉腾的吻从给予,变成了风卷残云般的索取,又重,又狠。他拧眉,转身一把将阮念初压在了墙上。她被突发变化一惊,睁开了双眼。刚好对上厉腾的视线。他盯着她,发狠吮着她,像要把她给一口生吞。   阮念初心尖颤了颤。   周围还是很黑,但他的眼睛却很亮,里面深而黯,涌动的暗流猛如海啸。   这时,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往日那种饿狼似的眼神,她一直理解为食欲,所以才总担心他有食人癖。   原来是她的误解。   那种欲,是情欲。   他不是想吃她。是想睡她。   意识到这点,阮念初陡然慌神,她虽然对他有好感,但说实话,真还没有到愿意为他献身的地步。   酒店房间,黑灯瞎火,把她压在墙上深吻的男人,样样都让她的大脑警钟大鸣。阮念初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这时,厉腾咬开了阮念初的领口,炙热的吻蔓延脖颈。温暖的体香让他疯狂,他沉迷其中,理智已荡然无存。   和这女人相处的每一天,都是玩儿火。能忍耐那么久,厉腾自己都觉得惊讶。不抱她,不吻她,不碰她,可视觉折磨和偶尔的肢体接触,快把他逼疯。   她对他的影响大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闭上眼,看见的就是当年那笼在雾气里的女妖。她有如玉的美背,勾人的腰线,和娇娆的浅笑。妖精总是冲他勾手,笑盈盈的,用天真的语气问他:“把你的心挖出来给我吃,可以吗?”   厉腾说可以。   妖精便娇娇笑起来,消失在一片光阴交错里。   而如今,妖精就乖乖窝在他怀里,纤弱,柔软,不再是触碰不得的幻象。他可以做他想象中的任何事。   比如抱她吻她。   比如扒了她狠狠地要。   厉腾闭上眼,鼻尖沿着她脸颊轮廓一路往上,然后侧过头,蹭了蹭她的鼻尖。下一瞬,他猛把她摁到床上。   阮念初吓得脸色微变,颤声喊道:“你别这样!”   不知是惊呼唤回了他的理智,还是别的原因,厉腾的动作骤然顿住。几秒的平复后,他睁开眼睛。   隔着几公分距离,她在下,他在上,两道视线交汇。   她一双大眼蒙了雾,慌和怕都显而易见;他的目光却很清明,不见丝毫刚才的狂乱。   “……”阮念初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你……”   厉腾一把捂住她嘴。   她惊诧地眨了眨眼睛。   “嘘。”他埋头贴近她的耳垂,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低语:“别出声。”   “……”她皱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厉腾视线扫向那扇紧闭的房间门。眼神极冷,也极静。   他翻身下床,动作飞快地靠近房门,侧身,左耳贴紧,似乎在仔细听什么。阮念初茫然,呆坐在床上,有些古怪地看着这幕。   空气有数秒钟安静。   突的,厉腾猛打开房间门,窜出去,眼神又冷又狠。   阮念初蒙了。她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等回神后,便听见外面走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咋咋呼呼,强忍着痛意:“诶诶!不是吧,大哥你不用这么大力吧!”   这几句话,是非常纯正的粤语。   阮念初更蒙了。   屋外,厉腾把一个男人的胳膊反拧在背后,无视这人的鬼哭狼嚎,冷嗤:“这位兄弟,大老远跟一路,挺累吧。”   男人疼得表情扭曲,却还是舔着脸挤出个笑来,依旧粤语:“其实……也还好。”   厉腾余光扫过不远处的监控,“站着说话累,进去聊。”说完,一把提起这人领子将他丢回房间。   “砰”。   门用力甩上。   两人进来的瞬间,阮念初便自觉闪到了一旁。她皱眉,转头看厉腾,眼神里写着:这是什么情况?   厉腾没吭声,冷着脸给她递个眼色,她会意,离那粤语男更远,顺便伸手,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粤语男见状,夸张地“啊”了一声,道:“喂靓女,你做什么拉窗帘?我只是跟着你们而已,不是杀人灭口这么绝吧!”   阮念初也沉默,只面无表情地打量此人。   这男人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棒球衣朋克头,左耳戴了只黑色耳钉,装扮入时。看脸倒还英俊周正,只是那双眼睛太贼,眼珠乱转,不像个好人。   厉腾下劲儿拧死那男的,扫眼四周,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数据线。   没多久,粤语男的两手便被死死捆在了身后。   粤语男见状笑了下,一脸轻松:“哇塞,这个绑法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大哥是行家啊,哈。”   厉腾也笑了下,抬腿一脚踹向对方膝盖骨。那人吃痛,冷汗淋漓地跪了下去,整张脸快要变形。   “你是什么人。”   “……问就问,做什么踢我!好痛的。”粤语男倒吸一口凉气,“大陆人都像你这样?”   厉腾眼神玩味,左腿踩椅子上,弓腰,伞刀刀尖抵住他咽喉,笑问:“会说国语不?”   粤语男用最标准的粤语一字一顿:“不会讲。”   厉腾一记重拳砸他脸上,冷淡再问:“会不?”   “……”粤语男被打得偏过头,鼻血流到下巴上,再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上。滴答。阮念初忍不住往后躲躲。啧啧,她站在旁边,都替这个人疼。   粤语男咳嗽一声,动动唇,一个粤语的“我“字蹦了出来。   厉腾面无表情又是一拳。   “……好好好!”粤语男被打得鼻青脸肿,道:“说国语说国语,行了吧?”   厉腾缓慢转了下刀,“从这会儿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这人斯文,但是耐心不太好。懂了?”   “没问题!”粤语男眼珠子一转:“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只要我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肯定配合。”   “你叫什么名字。”   “陈国志。”   “哪儿的人。”   “香港尖沙咀。”   “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们。”   “哎哟喂,一场误会!什么跟不跟踪的,大哥,其实我就是想跟你们推销保险。”陈国志张口就来,就差喊声青天老爷他冤枉了,委屈兮兮,“我一个小职员,上个月业绩就没达标,这个月再没生意就要被炒鱿鱼了。”   “跑成几单了?”厉腾皮笑肉不笑。   “啧,你别提,最近市场不景气。”陈国志瘪嘴,“这个月都快完了,还差一大截。”   厉腾露出个没有笑意的笑,侧目,看了眼书桌上摆着的电脑,说:“干聊没气氛。阮念初,去放首歌来听听。”   “……”阮念初很费解:“放歌?”   “对。”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好多问,只能打开电脑,进入音乐播放器,“你要听什么歌?”   “好运来。”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播放《好运来》,祖海唱的那版。   厉腾又说:“把音量调到最大。”   “知道了。”她拖动鼠标。   “折个千纸鹤,再系个红腰带……”霎时间,喜气洋洋的歌声充斥了整个屋子,震耳欲聋。做完这一切,阮念初才重新站回原位。   陈国志还是笑着:“这歌还蛮好听,喜庆。”   话音刚落,厉腾便冷着脸,抓起这人肩膀狠狠一扯,“咔擦”一声,骨头脱臼。这套动作干净又利落,速度之快,被卸胳膊的人甚至还没反应。   陈国志傻了。   阮念初也傻了。   半秒后,一声凄厉的痛呼撕裂她的耳膜,陈国志五官扭曲,额角的青筋全都爆了出来,痛苦到极点。和电脑里欢快悦耳的歌声融为了一体。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阮念初迟迟回过神,垂眸,陈国志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哎哟个不停。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别过头,不忍直视。   厉腾居高临下地瞧着陈国志,抬了抬下巴,语气冷淡,“怎么样,还卖保险么。”   “……”陈国志知道这回撞上了狠角色,咬咬牙,脸上的戏谑之色褪去。   厉腾:“谁派你来的。”   陈国志忍着疼冷哼,“说了你他妈也不认识。”   厉腾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默三秒,手一伸,拽住陈国志另一只胳膊。   “……别别!”陈国志鬼叫:“我是郑爷手底下的人!”   厉腾眯了下眼睛,“为什么派你跟踪我们?”   陈国志埋头,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达恩坑了郑爷一批大货,郑爷很生气,要找达恩算账,结果找了大半年,那个达恩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郑爷听说你们和达恩有过节,就派我来了,说只要跟着你们,就肯定能找到达恩。”   “郑孙河在东南亚翻手云覆手雨,还找不到一个人?”   “我就一小弟,哪知道郑爷他老人家的意思。”陈国志脸色白得发青,肩一垮,骂骂咧咧道:“操。一个解放军这么对待良民,信不信老子去相关部门告你?”   阮念初服了这人的脸皮,“鬼鬼祟祟跟踪人的也能叫良民?”   陈国志从鼻子里发出来一个音儿。   她收回视线望向厉腾,想了想,道:“他说的‘达恩’就是那个要害我的坏人,对不对?”   “……”厉腾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没说话。   这时,陈国志却嗤地笑了起来,换回粤语:“哇,不是吧Lee哥,你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的?那她也不知道坤沙就是达恩他老爸咯?更不知道你和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咯?”   厉腾在他跟前半蹲,微挑眉,“你知道的挺多?”   “我可是郑爷的头马,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陈国志语气讥讽,“坤沙父子和图瓦阿公不就搞搞军火,碍你什么事?非把人害得家破人亡。你们这些人,为了升官发财什么都能做。”   厉腾见这人对‘电池’的事一概不知,便直起身,不再同他多话。   阮念初思索一阵,皱起眉,拽着厉腾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道:“……达恩和七年前的‘BOSS’是父子?”   厉腾盯着她,“对。”   “……”阮念初心骤然一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卷入了一场什么样的风波中。   这时,他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我会保护你。别怕。”   “……”她迟迟点了点头,“嗯。。”   地上的陈国志无语了,骂骂咧咧道:“喂喂,你们卿卿我我能等会儿么?把我胳膊弄成这样,该说的我都说了,好歹送我去一下医院吧!”   妈个巴子,挨顿暴揍还吃一嘴狗粮,有没有天理了? 第36章   阮念初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陈国志,皱眉,问厉腾道:“这个人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把他送警察局?”   一听这话,陈国志脸色瞬间就变了,连忙惊呼:“别啊!真别……欸我说,这位美女,我和你有什么仇啊?我又没害你们,至于这么又卸胳膊又送警局的么?”表情更加惨兮兮,“你看医药费我都没说让你们赔,多够意思。”   阮念初冷哼:“像你这种坏蛋,不送警局,难道接着让你为祸人间?”   “这你就瞎说了,我哪儿有为祸人间的本事。”陈国志冲她嘿嘿两声,“顶多祸害几个无知少女。没办法,谁让我长得这么帅。”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   几秒后,她从卫生间里拿出一条毛巾,塞进那人嘴里。陈国志没办法说话了,只好咬着毛巾唔唔唔。   整个屋子才清净下来。   “对不起,你实在太聒噪了。”阮念初微笑,朝表情错愕的男人抱了抱拳,语气诚恳:“得罪之处,还望多包涵。”   陈国志:“……”   几分钟后,厉腾把堵着嘴的陈国志丢进洗手间,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绳,三两下功夫,把人捆了,绑在最粗的水管上头。   阮念初靠着门观望,见陈国志肩膀扭曲脸色发白,还是有些不忍心,便说:“他的手臂怎么办?”   陈国志闻言,两眼蹭蹭冒亮光,望向厉腾,满脸的期待——送我去医院,赶紧送我去医院!   厉腾垂着头面无表情,逮住绳子两端狠狠一拽,打了个死结。然后眼也不抬地说:“好办。”   “……”陈国志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预感不妙。   下一瞬,厉腾便拧住他肩臂。   陈国志绝望,用眼神问他:大哥你他妈还要干什么?   厉腾冷淡:“忍着。”   随后只听“咔咔”几声脆响,错位畸形的骨节在强力作用下对准,瞬间接回去。陈国志短时间内承受两次剧痛,咬咬牙,头上的汗落雨似的往下淌,几乎虚弱。   厉腾扑手,站了起来。   阮念初瞧了眼陈国志这状貌,清了清嗓子,“已经给他接好了?”   厉腾:“嗯。”说完,他搜走陈国志身上的所有物品,反手关上了房门。   “你打算怎么处理陈国志?”阮念初小声问。   厉腾余光扫了眼那扇门,表情平静,漫不经心的:“天亮丢派出所大门口去。要再敢跟一步,就把那孙子的手剁了喂狗。”   阮念初一听就明白过来,音量也拔高:“可不能光剁手,这个陈国志这么聒噪,嘴巴也得割下来喂猪!”   门内,陈国志眉心抽搐,脸快黑成锅底。   门外,阮念初抿嘴笑,眸光促狭地看了眼厉腾。他也看她一眼,没说话,把她带到离卫生间最远的窗台前。站定。   她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厉腾终于皱起眉,“你老看我做什么。”   阮念初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点好笑,“那个陈国志都被你折腾成那样了,你最后还专门说那些吓唬人家。你怎么这么坏。”   厉腾冷道:“我没吓唬他。”   阮念初瘪嘴:“有个方言叫‘蔫土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他垂眸点了根烟,没搭话。   “就是表面上很君子,结果总是一本正经地使坏。”阮念初手指向他,“这说的就是你。”   “……”厉腾别过头看窗外,掸掸烟灰,笑了下。阮念初见他笑,心情突好,也跟着笑起来。   但很快厉腾的笑容就淡下去了。须臾,他视线重新看向她,这次,神色是彻底冷静下来。他说:“这会儿知道自己什么处境了?”   阮念初身子靠在窗台边上,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敛尽。   厉腾说:“达恩这人不好对付。我们的人在明,他的人在暗,所以阮念初,你得乖一点儿。”   “嗯。”她想起之前的事,顿了下道,“上次只是个意外,我不会再像那样使性子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配合你。”   厉腾打量她,这姑娘目光很静,脸上也没什么恐惧和慌张。她很镇定。这与他预料中她知道真相之后的模样,有出入。   他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微眯眼,“你好像也没太怕。”   “事关我这条小命,怎么可能不怕?但是怕有什么用。”阮念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故作轻松,感慨:“做人还是面对现实比较好。”   厉腾盯着阮念初笼在暖色光线里的面容,好一会儿,勾了勾唇,淡声:“是长大了。”   阮念初也勾唇,“放心,我心理素质还行。毕竟经历过七年前那些事,这阵仗,也不算太难接受。”她顿了下,鼻子里深吸一口气,呼出,“那就看看达恩到底想干什么吧。”   好片刻,厉腾抬手,手背缓慢划过她光滑的颊,沉声道:“七年前我能保护你,现在也能。”   阮念初笑道:“我相信。不过你也得保护好自己。”   厉腾点了下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时间不早了,你先睡。”   “嗯好。”她应下之后想起什么,迟疑道:“……但是这屋里有陈国志,我去你的房间睡好了。”   厉腾拒绝得直接:“就睡这儿。”   “……为什么?”洗手间里还关了个大活人,多不方便。   “有人跟踪我们。”他这么说。   阮念初皱眉,不明白:“我知道啊。可陈国志不是已经在这儿了?”   厉腾:“不是陈国志。是其他人。”   “……还有人在跟踪我们?”阮念初着实震惊了,“也是那个郑爷派来的么?”   厉腾说不是,“另一路人。一男一女,两个。”   阮念初无语,抬手扶住额头。   厉腾续道:“今晚,陈国志的出现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应该快动手了。你不能离开我视线。”   她垂眸,有些艰难地消化这些信息,点点头,忽的又想起什么,抬眸惊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睡一个房间?”   “是。”   “……这只有一张床。”她脸莫名烧烫,干咳一声,“而且,卫生间里还有其他人。”   厉腾挑眉,当然知道阮念初在顾虑什么,大手揉了把她的头,“姑娘,想什么呢。今晚这种节骨眼儿上我还惦记那事儿,真当我禽兽?”   她更不解了,“那……”   他说:“你睡你的觉,我守着。”   “……”   阮念初抿抿唇,只好先去另一间房洗漱,然后回来,穿着衣服躺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厉腾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临睡前,她有点不放心,支起脑袋道:“欸,熬夜伤身,整晚上不睡觉,你身体行不行啊?”   厉腾头靠在椅背上,盯着她,挑了下眉,淡道:“我行不行,你得试了才知道。”   阮念初反应过来,两颊骤然通红,咬咬唇,蒙上被子不理他了。正经不到三秒就原形毕露,什么人。   第二天天刚亮,厉腾就带着阮念初和陈国志离开了客栈。   陈国志在卫生间里关一宿,腰酸背痛腿抽筋,憋了一肚子火。早上厉腾解绳子时,他生出过动手报仇的念头,但瞧瞧面无表情的厉腾,一掂量,觉得自己打赢一流特种兵的胜算不大,只好认怂。   之后,厉腾开着车,就真把陈国志丢到了派出所门口。丢香蕉皮那种丢法。   陈国志背着地,疼得龇牙咧嘴,冲着绝尘而去的越野车骂粤语:“我顶你的肺,我戳你个咀,扑街!”   骂声被远远甩到背后。   阮念初调整了一下安全带,问厉腾:“我们什么时候回边城市区?”市区人多,相对来说应该会安全点。   “新闻说高速今天上午12点之前就会通路。”厉腾冷静,“我们吃了午饭就走。”   阮念初点头,没有再多问。   于是整个上午,他们两人就在古镇里闲逛。   大雨造成的滑坡致使高速公路封路,因此,虽是礼拜天,白溪镇的游客却远不如昨天多。显得清净不少。   长街两旁全是兜售各类纪念品的店铺。换做平时,阮念初会逛完这家换那家,但,发生了昨晚的事,她一点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只想演出团早点集合,然后,尽快回家。   思索着,阮念初无意识地转头,却瞧见厉腾站在了一个小摊位前。眸低垂,在看什么。   她狐疑,上前几步,“怎么了?”   “……”厉腾没什么表情,也没答话,径直执起她的右手。然后,一个草编指环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阮念初有点愣。   厉腾瞧了几秒钟,淡道,“还不错。”然后冲店老板道,“这怎么卖?”   老板笑呵呵:“十五块一个。帅哥,这些戒指一般都成对买的,你再买个给自己戴呗!一对才二十五呢!”   “就要这一个。”厉腾把钱递出去。   阮念初看了那个草编戒指好一会儿,皱眉,“你干嘛突然买这个给我?”   他牵起她的手,语气很淡,“因为你手白,戴这个好看。”   “……”她眨眨眼,笑出一声,“欸,你是看我心情不太好,想买东西哄我吧?”   厉腾看她一眼,“知道还问。”   “切,十五块钱就把我打发了。”她嘴上嫌弃,两边唇尾却止不住地扬,“我有这么好哄么,男朋友?”   厉腾问:“那你要我怎么哄,女朋友。”   阮念初抬手去挑他的下巴,坏坏地:“叫女王大人。”   厉腾冷淡:“女王大人。”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成一朵花,“真乖。”   午饭后,才刚晴朗的天又阴了下来,两人怕再遇封路不敢耽搁,动身离去。土黄色越野车开出了古镇大门。   一间团扇铺门前,站着个戴墨镜的女人。   她面无表情地目送越野车离去,然后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冷声说:“他们已经离开白溪镇,在回市区的路上。炸。”   说完便挂断电话。   *   白溪镇通往边城市区的公路,上午刚抢修好,下午便再出意外——几块巨石横在高速路中央,弯道一侧的栏杆变形扭曲,无法通行。   路又封了。   看着横在路中央的大石头,阮念初眉头紧皱,暗道这是流年不利,还是她今天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行。   这时,一个挑扁担的汉子慢悠悠走上了高速路。穿汗衫,踩布鞋,叼着叶子烟,应该是附近的老乡。   厉腾降下车窗,给那汉子散了根烟,问他有没有其它路通往边城。   老乡说有,“你们往回走,朝七龙山的方向。下了高速就能看见临安县,不过你们别进去,直接往左转,那条道也可以回边城。就是绕了点儿。”   “路程有多远?”   “也就二百来公里吧。”老乡笑着,“你们抓紧,天黑前肯定能到。”说完就叼着叶子烟走了。   厉腾拧眉思考片刻,掐灭烟,调转了车头。   车继续疾驰。天越来越阴。   下午三点四十左右,他们的车下了高速,拐上了老乡口中回边城的那条大路。   老乡忘了说,这条路,是好几年前的老路,不设收费站,也没有电子眼和监控。   车窗外,青山连绵,层峦叠嶂,山顶几乎和云端相连。   阮念初趴在车窗上欣赏美景,边看,还边拿手机拍照。咔擦咔擦。   突的,厉腾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喊她名字:“阮念初。”   “怎么?”她随口应。   他沉着脸,语速很快,语气却极冷静,“安全带系紧。”   “……”她狐疑,却还是伸手拽了拽肩上的带子,绑牢,答他:“嗯,系紧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越野车的车尾骤然一甩,她惊愕瞠目,抓紧把手,险些就被剧烈的颠簸给震出去。   “叮叮”——   背后两颗子弹全部打歪,陷进了汽车铁皮。 第37章   阮念初白了脸,魂都要飞出去,她微微张嘴大口喘气,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往后看,一辆黑色的大众途观相隔数十米,紧随其后,副驾驶的车窗外支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他们。   阮念初瞬间把头转回来。   她攥紧扶手,深呼吸,竭力镇定,又去看厉腾。   他面无表情,左手操控方向盘,右手摸腰间,一秒就取出了枪。没什么语气地扔来三个字:“打电话。”   她没反应过来:“给谁?”   厉腾冷声:“110。”   “……”阮念初一卡,咽了口唾沫,赶紧拿起手机报警。好死不死,这段路信号极差,电话没有打通。   她咬牙。   眼看第一次没打中,大众途观上的男人挑了下眉,瘪瘪嘴,又打了第二次。   吉普再次闪避,速度太快的缘故,整个车身都往左倾斜了瞬,右轮升起悬空,“砰”一声,重重落地。   第三次,落空;四次,落空。   到第五回 ,子弹直接射空气。   开车的女人见状皱眉,冷着脸骂脏话,“妈的,你这什么破枪法?”   段昆挨了骂,换上副委屈可怜的小表情,嘀咕:“不能怪我枪法差。那车活得跟蛇一样,风速又大,换你你也打不中。”   瓦莎怒道:“打不中人不知道打车胎!笨得跟猪一样!”   段昆笑呵呵:“我是傻的嘛,傻子当然笨了。你说这个,证明你比我还笨!哈哈哈!”   “……”瓦莎要被气吐血,咬咬牙,一拳头狠狠砸方向盘上,下一秒掏出枪,直接就往前面打。   子弹蹭蹭破风,每颗都紧挨着车轮擦过去,就是不中。   瓦莎眯眼,忽然冷笑了声,“陪你玩会儿。”说完一脚油门轰到底,加速疾驰。   车距瞬间拉近。   阮念初背上的衣服全被冷汗给湿透。她扭头瞧着,吸了口气吐出来,唇微动,气息出来竟离奇地没抖,“……他们追上来了。”   厉腾声音很稳:“我知道。”   他盯死了后视镜,在车距达到一个可控范围时,猛地转过身,举枪还击。   弯道重重,狂风呼啸。   天色灰蒙蒙的,西北方向的乌云张牙舞爪地盘旋过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闪开!”瓦莎脸色大变,一把拽住段昆用力一扯。   段昆身体受力往下弯。   子弹壳落地,弹头撕裂疾风直逼大众途观,“叮”一声,射穿挡风玻璃,刚好打进副驾驶的椅背上。   “……”   段昆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惊得爆粗口:“我尼玛……老子打那么多枪都打你车上,你他妈一来就要老子的命?要秀是吧!行!”骂完“呸”一声吐了口香糖,落下车窗,直接把上半身全支出去,“瓦莎,我的命交你手上了,车开稳。”   瓦莎冷声:“尽量给你留全尸。”   段昆闻言笑起来,“砰砰砰”,一下就崩出三枪。这次没用消音器,枪声散落在青山荒道,激起回声,震天似的响。   厉腾冷着脸,一手持枪,一手把方向盘控死,说:“阮念初。”   “嗯。”她应声,语速无意识变得飞快,“你说我听着。”   “今儿这一架非干不可了。坐稳。”他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话刚说完,就又是几枪反击。打完转回头,飞快扫视前方路况。   一眼望去全是直道,距离五百米处能看见一条废弃铁轨,杂草丛生,旁边还有几个南方农村常见的干草垛子。   草垛子后面,是目前视野里的盲区。   厉腾眯了下眼睛,踩死油门。车速太快,越野车的颠簸愈发剧烈,阮念初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忽然又是一声枪响,砰!   越野车身猛震。   阮念初眸光闪了闪,脸色大变——后面的人爆了他们的车胎。   电光火石的功夫,吉普越野在巨大的惯性作用继续往前冲,厉腾咬牙,一脚踹开车门探出身,举枪,瞄准。   一道惊雷撕破穹隆,大雨倾盆。   他整个人暴露在雨柱中,豆大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脸上。他阖了阖眼。根据雨柱的倾斜度,判断。西北风,风力大约六级,每秒风速在十二左右。   隔半秒,厉腾睁眼,食指扣下扳机开出一枪。   枪子儿穿风破雨,笔直陷进大众途观的后轮。途观的车速本就快,胎一爆,车尾瞬间往左猛甩,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厉腾又补一枪。暴雨冲刷下的那双眼,冷静,凌厉,充斥杀气和野性。   车上的瓦莎意识到什么,大惊道:“跳!”然后和段昆一左一右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不到一秒钟,子弹击中油箱,“轰”一声,途观车瞬间成了团滚滚燃烧的火球。   与此同时,失去右轮的吉普也完全失控,一路横冲直撞又滑出数米。   厉腾回身拽住阮念初的手,没什么语气地说:“没时间了。”   她目光惊惧,盯着他全是雨水的脸,“……什么?”   刚问完,厉腾就一把将阮念初扯进了怀里。她睫毛颤动反应过来什么,想说话,可已迟了。   他扣紧她纵身跃出。   阮念初瞪大了眼睛,直到这时才终于克制不住地尖叫出声,“啊——” 同时吓得捂住脸,全身发抖。   失重感只持续了零点几秒。   厉腾怕她受伤,用身体牢牢护住她,自己则背着地摔在地上。两人缠在一起又滚出数米,才停下。   厉腾语速飞快:“你受伤没?”   “……没有。”阮念初颤着声回道。刚才箍在她身上的那双铁臂,死死的,那么紧,几乎把她揉进他身体。她几乎没怎么碰到地面。   就是雨太大,全身都已经湿透。   他点头,抬眸巡视四周,拽起她把她塞到一个干草垛后面。然后半蹲身,“框框”几下卸了弹匣察看。里头还剩三枚子儿。   阮念初心一沉,皱紧眉头看他:“……只有三颗?”   “够了。”厉腾语气很冷淡,重新把枪组装好,然后说:“待会儿你就待这儿,别乱跑。等我回来找你。”   “他们是什么人?”   “应该是达恩派来的杀手。”   阮念初一听更不放心,“他们两个人,你只有一个人。太危险了。”   厉腾闻声侧过头,瞧着她,一嗤:“怕我干不过?”   “……不是。”   “不是就待着。”他笑,大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转身就走。可没走出两步,便又折返回来。   阮念初:“怎么了?”   厉腾脸色很淡,把伞刀抽出来,递给她,“拿着这个。”   她眸光微闪,接过他手里的伞刀,手指无意识拂过上面的“中国空军”字样浮雕。   然后他什么话都没再说,便大步离开。   雨唰唰地下着,天幕压得极低,阮念初抹了把脸上的雨,看见厉腾闪进雨幕,眨眼就没了影儿。   她闭眼捏了下眉心,片刻,定定神,再次拿起手机报警。110三个数拨出去,好一会儿,通了。阮念初大喜过望。   约十秒后,有人接起电话,“你好边城市公安局。”   阮念初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音不发抖,说:“你好,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我和我男朋友正在被人追杀。”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有点儿蒙,愣了会儿才道:“……好的。请你说一下你现在的地址。”   “地址……”阮念初一时说不出来,抬眼看四周,荒山野岭,放眼望去根本没有路标。她有点着急,“我只知道这是白溪镇通往边城的一条老路。我旁边有一个废弃的铁轨道,附近都是山,和一些农田……喂?喂!”   听筒里没了音。   阮念初拿开一看,电话不知是进了水还是什么缘故,竟已自动黑屏。她扶额,一把将手机扔地上,低骂:“日。”   报警没成功,阮念初只好听厉腾的话,躲在草垛后面等。哪儿也不去。   好一阵,都没有枪声传来。   天越来越黑,周围除了雨声,风声,就什么都没了。   她背靠草垛坐下,两手握刀,头埋进臂弯里。雨势没有丝毫要转小的苗头。她脱下外套举在头顶,挡雨。   雨水进了眼睛。阮念初抬手擦擦,再进,再擦。最后实在忍不住,咬紧唇,肩膀抽了下。   突的,有脚步声往这个草垛靠近。   她警觉,下意识站起身来,轻手轻脚,拿刀的右手微举高,眼底全是戒备。   一道黑影窜过来。   “……”阮念初心跳到嗓子眼儿,咬咬牙,挥刀就刺。   来人却一把捏住她手腕,一下劲儿,伞刀被卸,瞬间回到他手上,动作干净又利落。阮念初看清这人,微怔。   厉腾收起刀捏捏她的脸蛋儿,淡嗤:“姑娘,七年前那枪没把我废了,不甘心呢?”   阮念初眼眶泛红,支吾:“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以为是坏人。”话说完,自己都愣了下。   七年前她护住托里朝他误开一枪之后,说的话,和现在一模一样。   厉腾静几秒,把她扯怀里抱紧。   雨势总算略有收小。   阮念初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布料下紧绷的肌肉感,和有力的心跳,教她觉得安心。她闭眼平复了会儿,抬头:“……那两个人呢?”   “受了伤,跑了。”厉腾说。   “……”阮念初缓慢点了点头,转头,看眼爆了胎的吉普,再看眼四周,无奈道:“天快黑了,车又……我们怎么回去?”   “你没报警?”   “我报了。”阮念初语气带着些委屈,低声:“但是电话没打完,我手机就死机了……”   厉腾闻言从兜里摸出手机,扫眼屏幕,无信号。他皱了下眉。   这时,又起风了。阮念初全身湿透站在雨里,一吹,顿觉钻心地冷。她皱眉,两手不停搓胳膊。   厉腾看她冻成这样,眉拧成川。说:“先不急回边城。”   阮念初打个喷嚏,不解道:“不回去,我们怎么办?”   厉腾一勾手把她往怀里揽,边走边道:“这儿有田,附近肯定有人住。找户人家借宿一晚。”   眼下这情景,荒郊野外车又报废,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阮念初琢磨了会儿,点头:“听你的。” 第38章   大路两边,除了田就是山。厉腾大致观察了下周边地貌,揽紧阮念初,径直就往某个方向走去。   阮念初不时转头打量这周围。群山密集,白天看是满目的青翠,天暗了,整个儿黑压压,山脉轮廓绵延如黑绸,乍一看,瘆人得很。   她有点害怕,忍不住道:“欸,这地方你来过么?”   厉腾:“没来过。”   阮念初皱眉,有点无语,“那还说在这儿借宿。你怎么知道走哪条路是对的?万一没找到人家,我们不是要露宿荒野?”   厉腾没什么表情,只说:“跟着我你丢不了。”   “……”阮念初默。见他这么淡定也稍微放心了些,只管跟着走。   大约二十分钟后,阮念初眸光微闪。   只见前方暮色依稀,一点灯火从满目夜色中突围出来。那是一间单层的砖瓦房,烟囱里还在往外飘炊烟。   她喜道:“原来这条路真的有人住!”说完侧头瞧他,眼睛亮亮的,“你怎么知道?”   厉腾说:“瞎猜的。”   阮念初:“……”   他扭头看她一眼,“农村的泥路都是让人踩出来的。如果你迷了路又找不到人帮忙,就跟着田埂和小道走,准没错。”   他说完,阮念初下意识回头张望,有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些都是你在部队上学的么?”   厉腾嗤:“打小就知道的事儿,学什么学。”   阮念初觉得古怪,“我怎么就不知道。”   “你们城里的姑娘,还是云城那种大城市,不知道也正常。”   “你不是城里长大的么?”   厉腾笑了下,语气挺淡,“我老家在嶂北农村。”   说着话,两人已经离砖瓦房不远。那户人家,门外有一片开阔的空地,铺了水泥,一只大黄狗拿铁链拴在猪圈旁边,察觉到他们,立刻龇起牙,凶神恶煞地狂吠,“汪汪汪……”   厉腾上去拍门,“邦邦”两声。   片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过来给他们开了门。老婆婆打量着落汤鸡似的两人,皱眉,很疑惑地说:“你们找谁啊?我三个儿子都出克打工了,没在屋里。”   老婆婆说的话是当地方言,阮念初听半天,有点儿没懂。   厉腾笑着,答婆婆的话。   他开口刹那,阮念初立刻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没过几分钟,老婆婆脸上就绽开了笑容,边说边不停地摆手,把两人请进了屋。   老婆婆忙着给两人倒水去了。   剩下厉腾和阮念初坐在堂屋的凳子上。   她没忍住,惊道:“你居然会说这儿的方话?”   厉腾的语气倒很平常:“我有战友就是这地方的人。跟他学过几句。”   阮念初眯了下眼睛。忽然想起这人的柬埔寨语和英语都很流利,不由感叹,他智力是真出众,难怪十六岁就能考空工大。   她又问:“你刚才和那个婆婆在说什么?”   “跟她说我们要借宿,请她找身干净衣裳给你换一下。”厉腾答道,“我又说要给她钱,她不肯收。”   这时婆婆出来了,端了两杯热水,还拿了两件衣服。   婆婆把裙子递给阮念初,笑道:“这是我儿媳妇的,她健康,没毛病。你要不嫌弃就先换上,我帮你把湿衣裳烤干。”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知怎么的,阮念初想起了柬埔寨丛林的阿新婆婆。   她笑起来,“谢谢。”   婆婆又把一条长裤和一件上衣递给厉腾,示意他也去换。   几分钟后,两个人各自换好衣裳出来。   阮念初抬起头,看见厉腾穿着条深色长裤和一件黑T,臂膀袖长紧硕,古铜色,袖口往下延展出一条青灰色的巨型龙尾,蜿蜒栩栩,狰狞可怖。他眉眼冷淡漫不经心,沉重感又重得逼人,光站那儿,就教人无法忽视。   这打扮,恍然让她想起七年前初见他的样子。她想起之前他打爆那辆车油箱时的眼神,狠厉残忍,置敌于死地,忽然惊觉,这人骨子里的狼性其实一点没变。   她看得有些出神。   厉腾察觉什么,撩起眼皮看她,“怎么了?”   她脸微红,清清嗓子把头转向一侧,“没事。”   不多时,婆婆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瞧见两人,笑起来,“我大儿子和大儿媳的身材跟你们俩差不多,还真合身。床我都给你们铺好了,就我大儿子那屋。乡下地方,别嫌弃。”   厉腾用方话说:“老人家你太客气了。”   “我三个儿子都克大城市打工了,家里就我一个老太婆,你们俩来了能陪我说话,我高兴得很。”婆婆说,“你们先坐,我饭刚煮好,盛了一起吃。”   他们推拒。   婆婆却很坚持,很快就进灶房忙活开了。阮念初也跟进去帮忙。   突的,屋外再次响起狗叫声,随之而来就是“邦邦邦”拍门儿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阮念初和厉腾相视一眼,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婆婆从厨房小跑里出来,狐疑嘀咕:“真是奇怪了,今天晚上这么热闹……又是谁啊。”说着,便要去开门。   阮念初却伸手把她拦住,笑道,“婆婆您歇着,我们来。”然后又看一眼厉腾。他也正看着她,目光冷静而深。   她心跳如雷,冲他缓慢地点头。   厉腾上前两步握住门把,沉着脸,五指收紧。下一瞬拉开了房门。   阮念初探头一看,惊了,脱口而出道:“我去,怎么又是你?”   门外那人却一副比她还惊的嘴脸,瞠目道:“我他妈还想问呢!怎么又是你们这对狗男女!”   厉腾冷着脸,一脚把那陈国志踹出几米,“再给老子骂一句。”   陈国志“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哭丧着脸道:“口误口误……我说厉哥,刚才口误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这词儿还能这样用?   阮念初抽了抽嘴角,气结:“早跟你说了别再跟。再跟就把你手剁下来,你真不怕死啊?”   陈国志想悬梁,真就差跪下来磕头了,“美女,厉嫂,大姐,姑奶奶!我发誓这回真没跟着你们!真没有!”   阮念初:“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国志:“路过啊。”   阮念初:“……”   厉腾勾了勾嘴角,伸手,掐住陈国志肩膀狠劲儿一捏。陈国志疼得鬼叫,忙说:“别卸胳膊别卸胳膊!我就一老实人,跟你们说实话,说实话!”   厉腾松了手。   陈国志惊魂未定地扭了扭肩膀,惨兮兮道:“你们把我丢派出所之后,我就准备回边城搭飞机回深城,再从深城回香港。结果从白溪镇回边城的路又给封了,我没辙,只好绕路。你以为这就够倒霉了?错,还有更倒霉的——我租的破车半路上忽然抛锚,打租车行电话没人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雨又落那么大,我只好先找个地方避雨啊。”   阮念初把一脸茫然的婆婆护在身后,盯着陈国志:“你说的是真的?”   后者指天发誓:“我说的话如果有半句假话,我生儿子没屁……”说着忽然一顿,扫眼脸色不善的厉腾,悻悻,只好把那个“眼”字憋回去,改口:“股。”   话音落地,阮念初和厉腾又对视一眼。   片刻,她不甚情愿道:“好吧,姑且就信你一次。”   “信我了是吧?”陈国志一下乐成朵花,搓着胳膊嬉皮笑脸地就要往屋里钻,换成粤语:“真冷,冻死我了。”   厉腾站原地,把路堵死。   陈国志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瞧他,咧嘴,笑:“厉哥,劳烦您往旁边站那么一点点先。多谢。”   厉腾盯着此人审度,片刻,微动身,这才让他进屋。   “砰”,大门再次被关紧。   婆婆不大听得懂国语普通话,被搅得云里雾里,正茫然。她问厉腾:“小伙子,这是你们朋友吧?也来躲雨?”   厉腾点点头,“嗯。”   婆婆人淳朴,闻言又绽开一抹笑,道,“正好,那就一起吃饭。”顿了下,“你们先坐,我再去炒个菜。”   厉腾道:“您别忙了。我们吃不了多少。”   陈国志两手抄袖子里,见桌上有杯热水,也不问谁的,拿起来就喝。喝完咂咂嘴,一屁股坐到了饭桌旁边,随口道:“人家阿婆好客,想多炒几个菜,你就让她去。没准一会儿还有客人来呢。”   阮念初注意到这句话,皱眉:“你说什么?”   陈国志拿起筷子夹了块儿肉,丢嘴里嚼,应得含糊不清:“唔?我说什么了么?”   数秒后,老婆婆又进厨房忙活去了。   厉腾面无表情地坐到陈国志对面。阮念初隐约察觉到什么,抿抿唇,坐在厉腾旁边。   陈国志吃了几筷子菜抹抹嘴,“虽然是乡下地方,阿婆手艺还不错。”说着,从裤兜里摸出盒烟,抖出两根,叼一根,再把另一根递给厉腾,“郑爷赏我的,特供烟。试试?”   厉腾接过来。   陈国志站起身,两手拿着火机去给他点火。厉腾微侧头,右手虚掩住火,把烟吸燃,烟雾背后的眼睛眯了一下。   然后扯唇,抬抬手里的烟,“谢了。”   “不客气。”陈国志摆手。   厉腾深吸一口,然后吐出烟圈儿掸烟灰,语气冷淡,“你说的人还有多久到?”   陈国志说:“应该已经到了。”   厉腾垂眸,没吭声,还剩大半截的名烟摁熄在木头桌上。   这两人说的话,听得阮念初一头雾水。她看看左,又看看右,不解道:“谁已经到了?”   谁知刚问完,门外的狗就第三次狂吠起来。   邦邦,有人拍门。   阮念初无语,心说这可好,再来一个就能凑齐桌麻将了。   “哎哟这又是谁啊……”老婆婆嘴里嘀咕着,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过去把门打开。只见风雨中站着两个穿黑色雨衣的人,都是高个子,一男一女。   那女人生得很面善。她朝婆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语速缓慢道:“你好。我们的车坏了,能让我们躲一下雨么?” 第39章   雨衣女说话的语速很慢,婆婆勉强能听懂。她认真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俩也是来避雨的?那今天我这屋里可热闹了。”说着笑起来,侧身让出一条路,“外面雨大,进来吧。”   雨衣女面露微笑,“谢谢。”   一男一女随后便进了门。原就不大的堂屋瞬间站满人,被挤得满当当。   阮念初抬眸,不露痕迹地打量后面进屋的两人。那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长了张鹅蛋脸,五官不错,就是肤色略偏黄;男的看着比女的年轻两三岁,英俊秀气,也比女人更白,白得多。   她打量着两个人,笑着道:“你们的车也在路上出故障了么?”   雨衣女笑答是,那神态,和气又客套:“我们刚从七龙山出来,本打算直接去白溪镇的,谁知道半路上遇到暴雨,车坏了。荒山野岭没处去,只好先找个地方避雨。”   阮念初察觉到,这人汉语发音很刻意,个别字眼咬得很死。她目光扫过这对穿雨衣的男女,颇随意地问出一句话:“你们是从哪儿来旅游的呀?”   雨衣女回答:“南城。”   阮念初笑了下,“听你的口音,还以为你不是大陆人。”   “我常年都在泰国那边工作。”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国语就不太标准。让你见笑了。”   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雨衣男倒是没怎么说话,头微垂,脸色发白,时不时还咳嗽两声。陈国志则自顾自地夹菜吃,唏哩呼噜,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厉腾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嚼着,又拿起瓷盅子喝水,表情冷淡,一眼没看那对男女。   突的,雨衣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雨衣女赶紧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阮念初问:“你男朋友身体好像不太好?”   雨衣女笑着说:“不该这几天出来旅游的,又是雨又是大风。他感冒了。”   这时,婆婆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还端着刚炒好的一荤一素,边笑边招呼:“来来来,都没吃饭吧?一起吃。自从我几个儿子出克打工,这屋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坐。”   几人神色如常地上桌坐定。   老婆婆热情地给他们递碗筷,“来来来,鸡啊肉的你们城里人不稀奇,但这些都是土货,没加饲料的,还是可以将就吃。”   说完又从里屋拿出个白色汽油桶,说:“这是我大儿子泡的桑葚酒,好几年了,来,我给你们倒上。”   陈国志看她忙活,冷不丁露出一口白牙,笑着,故意说得缓慢:“欸,阿婆,你这么好心,就不怕我们这儿有坏人啊?”   话音落地,屋里的气氛陡然生变。   “……”阿婆倒酒的动作顿住,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茫然里交织惊惧。   陈国志又噗嗤一声,摆手,“说个笑而已,老人家别紧张。”   阿婆僵笑了下。把酒给几人倒上,坐下来吃饭。   始终精神不佳的雨衣男看见酒,突的眼睛一亮。他端起酒杯尝了一口,竖大拇指:“哎呀,真不错。”说着一伸手,把杯子给举起来,乐呵呵道,“这荒郊野外,能在一起躲个雨也是缘分。咳咳……干了这杯酒,大家就交个朋友怎么样!”   “好啊!”陈国志一拍手,“我姓陈,名浩南,兄弟怎么称呼?”   雨衣男朗声笑道:“段誉!”   厉腾没表情,抄起白酒一口干,眉头都不带皱,“厉腾。”   阮念初低头吃饭,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屋子里静了静,然后雨衣男就哈哈大笑起来,指厉腾,“行啊这位兄弟,海量啊!够意思,我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说完和陈国志碰碰杯,一起闷了。   雨衣女也笑着,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   谈笑风生,气氛融洽,一顿晚饭很快便吃完。   婆婆给几路人分别铺好了床,然后返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缝衣裳。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请阮念初帮她穿针线。   阮念初把几根针都给她穿好,才递回去,坐在旁边看她缝。   婆婆看她一眼,用方言说:“锅里烧的有热水。你早点洗洗,睡吧。明天赶场的时候我把你们送克街上赶车。”   这话,阮念初不太听得懂。看着婆婆满是褶子的脸,她心底一柔,不禁笑起来,“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婆婆。她现在的年纪应比你大些。你们都对人很好,很善良。”   婆婆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道:“姑娘,你要说慢点我才听得懂。”   阮念初对她笑笑,没答话,起身回房间了。   卧室陈设简陋,也没有开灯,堂屋的亮光从门缝里泻入一道。她抬眸,看见厉腾坐在床边,手里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眉眼隐在暗处。   屋里有一股很浓的白酒味儿。   阮念初反手把门关好。室内瞬间重归漆黑。   她快步走到她身前,皱紧眉,声音压得很低,不安道:“你没有真喝醉吧?”   厉腾看她一眼,语气冷静,“你说呢。”   阮念初又问:“……那一男一女,是不是之前追杀我们的那两个人?”   厉腾把烟丢地上,拿脚碾死了火星,“是。”   她心沉到谷底,“……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厉腾:“见机行事。”   “……”阮念初抿了抿唇,声音还是很低:“陈国志到底帮哪边?”   话音刚落,房间门就被人咚咚敲响,隔着门板,陈国志的声音骂骂咧咧传进来,醉醺醺的,含混不清道:“厉哥,你这酒量也太他妈菜了,比那个段誉还菜……嗝!开门开门,我还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厉腾扭头看了阮念初一眼。她会意,上前把门打开。   陈国志身上酒气熏天,拎着一桶酒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门刚关,一把伞刀就抵在他脖子上。   陈国志一瞧见那刀就发憷,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低声:“我好心好意来帮忙,厉哥,您就这样对朋友?”   厉腾没有笑意地勾嘴角,“我是兵,你是贼,当不了朋友。”   “切。”陈国志嗤,“要不是看你救过我命,鬼才管你们死活。”   阮念初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救你命?什么时候?”   陈国志盯着厉腾,说:“你知那两个人一直在盯着你们,但我不知,客栈闹那一出,他们肯定就要注意到我。达恩和郑爷之间那么大一梁子,他们是达恩的人,我是郑爷的人,我要落他们手上,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你我关一晚上,第二天又把我丢派出所门口,是在救我的命。”他顿了下,道:“人在江湖讲个义字。你救我一命,所以我来还你一命。外头那两个都是职业杀手,你一个人还好说,带着这么个手无抓鸡之力的妞,胜算大么?”   阮念初纠正:“手无缚鸡之力。”   陈国志瞥她一眼,换回粤语:“早跟你们说我国语差,不吐槽不行?”   厉腾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那条路上废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你的。”陈国志道,“又看见那两个人行踪鬼祟。估摸着你们出事了。再者说,你们要是死了,我找不到达恩也没办法跟郑爷交差。”   阮念初忍不住打断:“先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厉腾和陈国志看了对方一眼。   陈国志眼珠子转转,拍胸脯:“那娘们儿一看就比那男的剽悍,女的我来,男的给你。”   厉腾:“那男的之前中了我一枪。”   陈国志被呛住,“你他妈不早说?”   厉腾面无表情:“你他妈也没问。”   陈国志咬咬牙根儿,“那就男的给你,女的给我。”稍顿了下,又问:“你手上有家伙么?”   厉腾说:“没子儿了。”   陈国志低骂了句脏话,瞠目:“那你让老子拿什么跟他们干?”   厉腾靠在门侧,没搭腔,只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给他丢过去。陈国志伸手接过,瞅瞅短刀,再瞅瞅厉腾手上拿的伞刀,说:“我要你那把。”   阮念初瞪他一眼:“那是中国空军的军刀。”   闻言,陈国志瘪瘪嘴,不吭声了。   几分钟后,房间门开了。   三人神色警惕地走到堂屋。这儿的灯还亮着,婆婆坐在灯下,还在缝衣裳。   瞧见他们,婆婆明显一怔:“怎么了?”   阮念初蹲下来冲她笑,嗓音柔缓:“婆婆,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   话音落地的同时,厉腾已捏住婆婆后颈,找准某个穴位,下劲一摁,婆婆立刻便闭了眼昏睡过去。   陈国志从背后接住她,三人把婆婆抬进房间,关好门。   一出来,就看见瓦莎和段昆站在屋外,盯着他们,表情冷漠。再没有丝毫的世故客套。   “……”阮念初皱眉,心跳瞬间漏掉一拍。   厉腾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微动身,把阮念初整个儿护到身后,冷冷道:“私人恩怨,别伤及无辜。”   瓦莎扯了下唇:“那个老太婆又不是我们的目标。真要动她,刚才就不演戏了。”   陈国志:“那你们的目标是谁?”指指厉腾,“他?”   段昆闻言哈哈大笑,“真是个笨蛋,猜错了。是那女的!”话刚落,冷光乍现,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他们,动作极快。   陈国志飞起一脚踹过去,两人刀光往来,打成了一团。   瓦莎盯着厉腾,挑眉,吐出句柬埔寨高棉语:“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要打我一个女人么?”   厉腾板着脸不和她废话。   瓦莎叹气,“Lee你真冷漠。”说完一个闪身便绕到他们身后,要去抓阮念初。还没碰上,便被厉腾半道拦住,一反剪,狠拧。   “……”瓦莎吃痛闷哼,咬咬牙,旋身泄力艰难逃脱,又抽出尖刀朝阮念初砍。   厉腾一下把阮念初护进怀里,回身一踢,边腿直扫瓦莎太阳穴。瓦莎往后急仰,被腿风逼得后撤两步。   几番试探根本无法近阮念初身,瓦莎怒了,挥刀直接跟厉腾打。厉腾凛目,一把将阮念初推出打斗范围,两人拳刀往来招招毙命。   “……”阮念初咬牙,帮不上忙,只能干站旁边傻等。   突的,段昆却忽然拔出了一支枪,枪口装着消音器,正对阮念初。   厉腾余光瞥见,变了脸色,一伸手就把她拽进怀里。与此同时,段昆扣下扳机。   周围的空气瞬间静了静。   阮念初几秒才回过神,慌道:“厉、厉腾……”   厉腾脸色如常,眉头都不带皱。   她狐疑。   这时,陈国志一脚把那支枪踹飞,骂道:“你他妈唬谁呢!这枪里哪儿来的子弹!”   段昆挠挠头,嘀咕:“怎么会?明明还剩最后一颗……”   趁这档口,瓦莎面目狰狞又是一刀猛刺。   厉腾一记回旋踢把她踹开,拉开大门,拽紧阮念初的手就冲了出去。陈国志也紧随其后。   段昆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一摸左肩,刚包好的伤口再次渗血。他脸色更白,咬咬牙。   瓦莎看他一眼,皱眉,“你怎么样?”   “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气。”段昆说,“快追,我确定这把枪里有子弹。Lee受伤了,他们跑不远。”   “好。”瓦莎应声,转身就疾奔出去。   *   山村里没有灯,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三人飞快往前跑,没有目的性。   忽然,陈国志停下喘了几口气,“这样跑不行……”他一琢磨,又道:“你们往左边,我往右边,分开。”   厉腾点头,没说话,握紧阮念初的手快步离去。   阮念初也把他抓得紧紧的,不说话,就那么跟着他一直跑,一直跑。   不知过了多久,握住她的那只手,忽然变得很湿。全是汗。   阮念初察觉了,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厉腾没答话。头顶乌云被风吹散,露出月亮的半张脸,透过依稀月色,她看见他神情冷静,脸色却苍白得像纸。   “……”阮念初脑子瞬时一懵,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摸厉腾身上,软软的指尖扫过腹肌,窄腰,僵在右肩膀位置。   湿腻温热。   她心骤然沉到谷底,“你中枪了?”   血顺着伤口汩汩往外淌,失血过多,带走大半体力,厉腾咬牙根儿,忍着痛答,“没事。”话说完,脚下却一个虚晃。   他拧眉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阮念初一慌,连忙扶住他,抬起他一只胳膊横过双肩,用全身力气来支撑,左右顾盼。借着月色,看见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个山洞。   她扶住他朝山洞走去。   这个山洞,杂草丛生黑漆漆的,还充斥着腐朽的霉味,阴森又可怖。   但此时的阮念初无暇思索其他。她只知道,厉腾这一枪是替她挡的。他现在的情况很糟,他需要休息。   她扶着他在一堆杂草上坐下,担心:“你还好么?”   “……”厉腾沉着脸没吭声。片刻,他微动,两手揪住黑T用力扯,刺啦一声,衣服成了堆破布被丢开。   一身古铜色的精壮肌肉暴露在月光下。过肩龙纹身狰狞骇人,新伤,旧伤,在那副强悍的身体上肆意交错,散发出无穷尽的野性。   “……”阮念初忽觉口干舌燥,想转头,又移不开眼。   厉腾摸出根烟咬嘴里,取出伞刀,在打火机上两面烤过,对准伤口,刺下。他满脸的汗,额角青筋鼓起,下颔紧绷,一发狠,子弹瞬间掉到地上。   然后用之前的破布简单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闭眼,倒头就躺在了那堆杂草上。意识逐渐开始远离。   阮念初心疼得要命,伸手去摸他硬朗苍白的脸,轻声,“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动了动唇,声音很低:“冷。”   “冷?”她皱眉,手摸到他的。果然凉凉的,冰一样。   已是深秋,加上山中温度本低,他又受了伤,难怪会这么冷。   阮念初想了想,把杂草拢成堆,拿打火机点。可才下过雨,草是湿的,怎么点都点不燃。   她心急如焚,一时不知道能怎么办。   突的,阮念初眸光闪了闪,想起什么,脸霎时红透。   犹豫不过几秒,很快,她咬了咬唇,抬手去解自己的纽扣。   一颗,两颗……   那件碎花连衣裙,被扔到了旁边。   阮念初心跳如雷。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闭上眼,雪白的身子俯低,缓缓,贴进厉腾的胸膛。 第40章   山洞里黑乎乎的,外面月光依稀,静谧无声。   阮念初没想到,她第一次主动抱厉腾,会是在这样的处境。   虽然只是为了给他取暖,他也双眼紧阖意识模糊,但如此亲密,依然令她不可抑制地脸红。   她手指在发抖,胳膊从他劲瘦的窄腰两侧穿过,环住,脸颊贴紧他胸膛。小心翼翼不压到他的伤口。   这时,厉腾却突然醒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短短几秒,远去的神思便回来了。怀里的身子很轻盈,几乎没有重量,但他察觉到什么,肌肉骤僵,眉紧拧,全部血液都往一个地方猛冲。   阮念初知道他醒了,脸更红,半晌,清了清嗓子解释:“你说冷,但草是湿的,拿火点不燃。我没想趁机占你便宜。”   厉腾脑门儿上全是汗,想抱她,强忍下来,咬着牙道:“谁让你脱衣服?”   她愣了下:“……那些电视上不都这样演么?”   厉腾要被这女人气死,“阮念初,你生物是不是体育老师给教的?”   “为什么问这个?”   “男人什么身体构造你不知道?”   阮念初:“……”   厉腾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再开口,语气极其冷静,“你先起来,把衣服给我穿好。”他受了伤,头脑沉重,自控力和理智本就薄弱,她这样,谁他妈能受得了。   阮念初还是很迟疑,“可是山里温度会越来越低,你……”   厉腾直接打断:“我让你先把衣服穿好。”   阮念初垂眸,静默片刻,十根手指却在他腰后扣得更紧,不松。这人着凉之后会发烧,上次有阿新婆婆的退烧药,这次可没有。她不能由着他。   纤细的臂收拢,贴得就更紧。   “……”厉腾整个人快要炸开,定定神,竭力按捺骨子里的躁动,耐下性子:“阮念初,你听话,把衣服穿上。”   她还是不动,红着脸斥道:“你才该听话。我一个女孩子都不介意,你一个大男人介意个什么劲?”   他简直鬼火冒:“不是介意。”   她也冒火:“那你在这儿叽歪什么?”   话刚落,厉腾眯了下眼睛,一翻身就把阮念初摁倒了身下。她被这突然的举动一惊,眼睛瞪大,看见他单手钳死她两只腕子,头埋低,盯着她的眼睛狼性毕现。   厉腾咬牙切齿,吓她:“阮念初,你明知道老子想睡你,还脱成这样在我面前晃,装傻呢?信不信我在这儿把你办了?”   阮念初一愣,几秒功夫脸就红成了番茄色,支吾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怕你着凉怕你发烧,好心好意照顾你,你这人简直……”   话没说完,厉腾忽然闷哼了声。吃痛,拧眉阖了下眼睛。   “……怎么了?”   阮念初一惊,抓起裙子两下套在身上,弯腰去扶他,一看,伤口处颜色又暗了大片。看来是刚才一番动静拉扯了伤口。   她心沉下去,皱眉,扶着他往草堆上躺,动作小心翼翼:“伤口又裂开了,你好好休息,别乱动。我不烦你了。”   厉腾咬牙根儿,撑身坐起来,后脑勺靠着粗糙的石壁,唇色发白。微侧目,那姑娘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头垂得低低的,表情看着有点儿委屈。   他捏了下眉心,低声:“我没嫌你烦。”   阮念初瘪嘴:“哦。”   厉腾又平静地补充:“我是怕自己忍不住。”   “……”阮念初抬眸瞪他一眼,鼓起腮帮,低斥:“受了伤就老实躺着。脸白得跟纸一样还想东想西,你这会儿能干嘛?”   闻言,他扯扯唇,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怎么不能干?”   阮念初知道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逗她,无语了,站起身扑扑手,故作轻松:“行,你自己慢慢干,我去里面看一下,找找有没有没被淋湿的草,生火用。”   刚转身,背后那人便漫不经心道:“胆子这么大,也不怕遇到野兽?”   “……”阮念初步子骤顿,转过头,心里打鼓,很认真地问他:“这里真的会有野兽么?”   厉腾脸色很淡,“你说呢。”   荒郊野外,又是山上,出现毒蛇猛兽的概率确实很大。好吧。她左右环顾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雨下得那么大,应该没有哪根草能幸免于难。还是不去找了。”说完折返回旁边,乖乖坐好。   厉腾头靠石壁支起一条腿,闭上眼,忽然淡笑一声。   阮念初目光看向他:“你笑我?”   厉腾眼也不睁:“不敢。”   她哼了一声,视线无意识地下移,落在他身上。那些紧实的肌肉肌腱分明,上头伤疤遍布,大大小小,新旧不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阮念初打量他右肩位置的枪伤,皱眉道:“你先睡一觉。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你去找医院。”   厉腾睁开眼看她,“没伤到内脏和大血管,不打紧。”   阮念初说:“我只知道,你这伤口既没消毒也没上药,必须去医院再处理一次。”   他一勾唇,想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我命硬,自愈能力强。”   她听完脱口而出:“这不是件小事,你能不能用这种语气说话?”手指指这,指指那,“你自己看看这些伤,多吓人,其他人就不说了,这要是被你妈看见她还不得心疼死?”   厉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片刻,微挑眉:“就我妈心疼?”   阮念初:“你妈当然心疼儿子了。”   厉腾又淡声说:“你不心疼你男人?”   “……”阮念初怔愣,脸上温度往上飙,咬咬唇,抄起一根枯草就扔他脸上,“我在跟你说正事呢,很严肃。你能不能正经点?”   他表情冷淡,“我问的也是正事。怎么不正经。”   阮念初:“……”   厉腾:“问你话呢。你心不心疼?”   她低头咬嘴唇,脸更红,小声嘀咕:“我当然心疼了。如果非亲非故不心疼你,谁管你受什么伤。”   厉腾盯着阮念初看了会儿,冲她点点下巴,“你过来。”   她狐疑,还是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站定之后低头看着他,问道:“做什么?”刚说完就被他抓住,用力一扯,她便不受控制扑进他怀里。   她立刻挣扎了下,道,“你小心点!一会儿伤口又要裂开了……”话没说完,唇便被他死死封住。   厉腾制住她,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眼微阖,吻得很深,很用力,近乎发泄。她眼睛微微瞪大,张嘴想要说什么,他的舌却趁机捣入,把她的低呼和气息全部吞入腹中。   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的唇,吻着她的额头,拧眉平息。   阮念初眼里蒙了层薄雾,睫毛颤动。他身上的雄性气息混合着淡淡血腥味,很熟悉,也很原始。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片刻,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嗓音软软:“厉腾。”   厉腾应:“嗯。”   她紧张而认真:“其实,如果你实在忍不住,那就做吧。我向你保证,这次我不会生气了。”   “……”厉腾失笑,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把,语气低而柔,“只要你别又脱光了往我怀里钻,就能忍住。”   阮念初抬起头打量他,很狐疑,“你不想么?”   他沉默须臾,“想。”   “那为什么不?”   厉腾板着脸:“这荒山野岭连个床都没有。不行。”   听他说完,阮念初没忍住,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厉腾捏住她下巴往上抬,皱眉:“你笑什么?”   阮念初说:“真没看出来你对自己糙,对这事这么讲究。”   “不是为讲究。”   “那是为什么?”   “为你。”厉腾低眸,晃了晃她的下巴,沉声说:“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委屈我女人。明白么?”   阮念初怔了怔,眸光闪动,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时,厉腾抱着她侧躺下来,食指勾勾她的脸蛋儿,笑了笑,“明天还得去找下山的路,你快睡觉。”   “……哦。”阮念初点点头,刚闭上眼睛又想起什么,重新睁开,盯着他道:“你不睡么?”   厉腾说:“不安全,我得守着。”   她眉头打起一个结,“……这个地方那么隐秘,他们应该不会追过来。你需要休息。”   “瓦莎和段昆只是其次。”厉腾很平静,“山里猛兽多,得有人值夜。”   阮念初连忙道:“那我来值夜,你睡觉。”   他侧撑着头看她一会儿,忽然道:“你家小区里有只黄猫,十来斤重,我见它好几次了。你这次回去找它打一架。”   “……哦。”阮念初莫名其妙:“可是,我为什么要找一只猫打架?”   厉腾面无表情:“打完你就能认清一个事实。”   “什么?”   “你连猫都打不过。”   阮念初默:“……”   厉腾眼底的笑意一闪即逝,刮她鼻头,“快睡觉。”   “……”她无语,低头一瞥才发现自己连衣裙的领口还敞着,脸微红,赶紧抬手系扣子。   厉腾见状一嗤,“刚才不挺豪放的么,这会儿想起害羞了?”   阮念初支吾:“刚才是特殊情况。”说着一顿,抬起头半眯了眼睛瞧他,“喂,你刚才应该没有乱看吧?”   厉腾冷淡:“黑灯瞎火的看什么。”   “那就好。”阮念初拍拍心口松一口气,幸好没被看见。   他又说:“又不是没看过。”   她一下子愣了:“……你看过?什么时候看过!”   厉腾盯着她羞愤交织的脸,挑眉,眼底流出一丝兴味儿,贴紧她耳朵低声说:“七年前在柬埔寨,我瞧见你洗澡了。就那木桶里。”   “……七年前?在柬埔寨?”阮念初惊呆,简直难以置信:“厉腾,你居然偷看我洗澡?”   那人不置可否。   她气结,瞪大了眼睛想骂脏话,可他一根食指抵到她唇畔,低笑道:“反正都要看,早看晚看都一样。快睡觉,再不睡亲你了。”   阮念初愤愤,“喂,你这人怎么怎么坏呀?”   厉腾一本正经:“就对你坏。” 第41章   整整一天,阮念初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儿。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神奇的是,这一觉她躺在厉腾怀里,睡得很沉。   醒来外头的天都已经亮了。   她睁开眼转了转眼珠,转头就见厉腾坐在她旁边,神色冷峻,右肩伤口周围的血已经干透,成了深褐色的痂。他整个人看着还好,和平日区别不大,只是眼里的血丝重了些。   阮念初皱起眉,“你前天晚上就没睡,昨晚又熬一宿,休息会儿吧?”   厉腾没什么语气地拒绝了:“先出去再说。”现在情况不明,他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想睡也睡不着。   阮念初默,不再多劝。   两人离开了山洞。   清晨时分,又是雨后,放晴了,山野间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   阮念初边走边左右环顾。边城周边的这些大山,都还没有经过开发,山体山貌依旧是原生态的样子,绿树青山,满目青翠。   但景色秀丽是一回事,路难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座山和那些景区没法比,索道石梯统统没有,就是清一色的泥巴路,杂草横生,荆棘满道。阮念初从小生长在大城市,走这种不算路的路,是头回,不得不格外小心。   她心里发虚,走得自然就慢,一分钟只能走十米。   厉腾见状,掰断一截枯枝递给她,作支撑用,顺便拿来拂开荆棘;又怕她踩滑摔跤,牵着她的手,让她每一步都踩自己留下的脚印。   这样一来稍微好了些,她的步速从一分钟十米,增加到了二十米。   几分钟后,厉腾背对着她半蹲下来。   阮念初困惑:“你做什么?”   他说:“上来,我背你。”   “不用。”她摇头,冲他摆手,“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你没休息,肩上又有伤,再背着我不是更累么?”   厉腾拧了下眉,不耐,双臂往后圈她大腿,一使劲,直接就把她背了起来。阮念初低呼出声,下意识去抱他的脖子,紧紧地。   他从她手里拿过枯树枝,边背着她走,边淡声说,“这算什么。我最长记录,是连续一个礼拜没合过眼。”   她很吃惊,“一个礼拜不睡觉?为什么?”   厉腾说:“搜救伤员。”   “救灾?”   “嗯。”   山林间很安静,只偶尔会传出几声鸟鸣。阮念初看着厉腾冷峻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会当一个军人?”   厉腾冷淡:“空工大毕业,不当军人当什么。”   呃。阮念初硬生生一卡,“……我的意思,就是问你为什么会去考空工大。”   “我妈让我考的。”   “……”真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厉腾顿了下,没什么语气道:“我十几岁那会儿太混,抽烟喝酒,打架堵人,什么坏事都干,唯一就一个成绩还看得过去。我妈怕我长大了危害社会,就让我必须去考军校。”   “原来你以前是不良少年啊,看不出来,还以为你是好学生乖学霸。”阮念初啧啧感叹,“不过也真巧,我的大学也是我妈让我考的。当时,她也是听人家说C大怎么怎么好,就让我去考,可是我成绩又差,我爸妈没办法,就让我去学了艺体。”   厉腾闻言,微挑眉,“C大?”   “是啊。”她冲他抬了抬下巴,一脸得意洋洋,“没想到吧?我是C大毕业的,一流院校,也不算配不上你。”   厉腾说:“差一点儿,我就是你们学校的国防生。”   “什么意思?”   “C大是我第二志愿。如果空工大那儿落榜,我就会去C大。”   阮念初嘴角往下垮,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然,我们就是校友,说不定认识得更早。”   厉腾往后瞥她一眼,“你这妞怎么这么二。我高考那年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多大,自个儿算算。”   “三十三减二十六等于七……”阮念初果然就掰着指头算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十六减七……唔,那时候我九岁。”   他淡嗤:“屁孩儿。”   阮念初眯眼,拳头举在他跟前,晃了晃,“你说谁是小屁孩儿?”   “你。”   “……”   厉腾继续:“以前是,现在也是。”   阮念初呵了两声,牙痒痒:“我都没嫌弃你老,你反过来嫌弃我小?哪有你这样的人?”说着自顾自嘀咕,“而且我都二十六岁了,哪儿小。”   厉腾眼里含了丝浅笑,勾嘴角,语气漫不经心,“嗯,身材倒是不错。不小。”   “……”她听出他弦外之音,红了脸,气得掐他胳膊:“放我下来,赶紧的,我不要偷看别人洗澡的流氓背。”   他皱眉:“给我老实待着。信不信流氓把你往山底下丢?”   阮念初哼了声,“不信。你舍得么?”   厉腾一笑,“舍不得。”   闻言,阮念初郁闷多时的心情骤然便转晴。她弯了弯唇,双手重新抱住厉腾脖子,忽的,脸色微变:“……对了,陈国志昨天和我们一起跑出来的,他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找他?”   厉腾没什么语气地说:“那人比猴还精,只有他阴人的份儿,别人阴不了他。”   “那我们现在先去哪里?”   “回昨晚那儿看看。”   “嗯。”   山不高,下来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   厉腾凭记忆带着阮念初往回走。   当两人回到那处农宅时,昨晚的热心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缝衣裳,几只鸡咯咯叫着,在她旁边啄虫吃。厉腾和阮念初观察片刻,确定屋里和附近没有其他人后,才现身。   婆婆问了他们昨晚的去向,厉腾碎成破布的衣服,和他肩上受的伤。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   婆婆被唬得一愣一愣,竟真的信了,没再多问便把烤干的衣物拿给他们,并且拿出了家里治疗外伤用的药酒和纱布。   阮念初帮厉腾上了药,换好衣物。   婆婆在旁边瞧着,面色担忧,又道:“你们年轻人,出门在外要多小心,弄得一身伤多不好。走,我带你们到乡镇上赶车。”   厉腾冲她笑了下,“不用了。路怎么走您大致说一下,我们自个儿去就行。”   婆婆拗不过,只好给他们讲了个路线。   他们向婆婆再三道谢,并叮嘱婆婆,“如果有人问你我们的去向,你就说,我们昨晚离开之后就没回来过。你也不知道。”   婆婆点头应下。   随后厉腾便和阮念初一道离开。   很幸运的是,刚走上主道,就有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开车师傅很热心,邀请他们搭车,还给厉腾散了一根烟。   小货车颠簸在山间马路上。   一路都是田园风光,小土路,油菜田,玉米地,还有头顶飘过的炊烟。阮念初坐在货车尾部的土货旁边,片刻,忍不住扯扯厉腾的袖子,小声说:“欸,我又看见了。”   他抽着烟,瞧着周边的山色风光,没搭话。   阮念初继续:“我看见,你在那个婆婆屋里留了钱。”   话音落地,厉腾静了数秒,才淡道:“昨晚那顿饭,有鸡有肉,我们不稀奇,对她来说可能就是过年的排场。咱不能占人便宜。”   “……”她嘴角微勾,拽他袖子的五指往下滑,牵住那只宽大的手掌,掐掐,捏着玩,“我发现你总是这样。”   厉腾反手握紧她,侧目,“哪样?”   “外冷内热啊。”她眨眨眼,“七年前我就看出来了。”   他淡笑一声,“是么。”   她也笑,“七年前,我们分开那天,你让托里一直守着我,是因为你知道你们的人不会伤害我,他跟我一起,也会很安全。你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过,但你是在保护他。”   话音落地,厉腾直勾勾瞧着她,“你好像挺了解我?”   阮念初若有所思,回答:“以前不了解,现在吧,有点了解了。以后应该会更了解。”   厉腾:“你想了解我,就得跟我多交流。”   她赞同地点头,诚心发问:“那你觉得,我们还应该怎么交流?”   他手指若有似无勾她掌心,说了四个字:“深入交流。”   “……”阮念初默。就知道他永远正经不到三分钟。   这时,货车师傅扭过头,乐呵呵地用方言问:“听你媳妇口音不像咱这儿的?”   厉腾伸手摸阮念初的头,用方言回:“嗯。我从云城拐来的。”   货车师傅笑起来:“能拐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也是本事。”   厉腾一勾唇,没有说话。   阮念初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茫然。禁不住问厉腾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厉腾说:“老乡说我有本事。”   “为什么?”   “因为你漂亮。”   这两句话有前后联系吗?阮念初认真想了想,觉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她没想明白,只好弯唇,冲他挤出个有点尴尬的笑容。   阳光下,背后是青山和一望无垠的蓝天,姑娘皮肤白得像西藏的雪,笑靥如花。   厉腾看着她,忽问:“阮念初,你想听曲儿么?”   阮念初惊讶万分:“……你居然会唱歌?不是吧。”   厉腾没说话,垂眸一看,一麻袋萝卜旁边正好落了片树叶,他捡起来,随便扑了下灰便单手拿着,放进双唇之间。不多时,竟真吹了首调子出来。   阮念初还没来得及惊叹他这口吹叶子的绝技,便已听出他吹的曲目,“是那首《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阎维文唱的?”   厉腾枕着左臂半躺在一袋土豆上,脸色平静,吹着叶子,气息控制树叶的振频。   阮念初托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唱:“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   路上跑过几个赶牛的小孩子,嬉笑打闹,老水牛慢悠悠跟在后头。   “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   歌声,叶曲声,散落在乡间的稻风中。   “别说我不懂情,只重阳刚,这世界虽有战火也有花香……”   渐行渐远。   *   瓦莎和段昆的搜寻自然是无果而终。从山上下来,他们甚至又返回之前的农宅找了一遍,仍旧不见厉阮二人踪影。   出来后,瓦莎怒极,嘴里拿高棉语骂骂咧咧,就没有停过。   段昆听得掏耳朵,无奈道:“你生气也没用啊,还不如继续找机会,争取下次成功。”   瓦莎咬牙:“这次闹了个人仰马翻,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下次?当然更不容易得手。”   段昆闻言眼睛亮了亮,拍手欢呼:“哇,瓦莎你中文又进步了耶!连用一个成语一个歇后语,还都用对了!”   “……”瓦莎一巴掌打他脸上,狠声道:“傻子就是傻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办砸了,达恩会不高兴,他会怪我们。”   段昆捂着脸可怜巴巴,嘀咕,“你就知道达恩达恩。”   瓦莎瞪他一眼。   段昆被她瞪得发虚,却还是硬着头皮续道:“你瞪我还是要说。你喜欢达恩,这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但是达恩对你没意思,也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这么多年了,你为他做那么多事,他在乎过你么?哪次不是让你顶锅,让你去死?”   瓦莎眸色骤冷,沉声道:“但是我没死。”   段昆哼了声:“我看快了。趁还有命在,早点儿醒醒。”   片刻,瓦莎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道:“我愿意为达恩做什么,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只是个傻子,你懂什么?”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昆瘪嘴,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追,“瓦莎!你等等我呀!” 第42章   小货车开得不快,颠啊颠,到乡镇上时已下午两点。阳光晴好,彩虹当空。   货车夫妇听说厉腾和阮念初要坐车回边城,直接把车停在了车站门口。厉腾利落地跳下货厢,伸出手;后头的阮念初小心翼翼扶住车栏,弯腰,刚要把手搭上去,腰就被他掌住。   厉腾两手握她的腰,轻轻一提,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阮念初又开始唾弃自己了。她想,自己近来怕是有些返老还童的症状,快奔三的女人,脸皮薄得像十七八的黄毛丫头。   他这么不经意一个举动,都能撩得她脸红。   实在值得唾弃。   两人跟热心的货车夫妇道了别。   这个乡镇很偏远,直达边城市的大巴,一天只有两班。上午九点一班,下午三点一班。   厉腾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看眼时间,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便带阮念初进了一家小面馆,吃饭。   服务员就是老板本人,一个中年胖大妈。她打量了下两人的穿着打扮,知道是城里人,便清清嗓子,抄着口极其蹩脚的普通话问:“你们两个吃点啥?”   阮念初觉得饿,说:“要一份扬州炒饭,大份。”   刚说完,厉腾就眼也不抬道:“给她来个小份。”   阮念初瞪眼,“小份我吃不饱。”   “大的你吃不了。”   “我怎么吃不了了?我就要大份。”   这次厉腾没吭声了,自己点了份面条,由她去。   最后的事实证明,厉腾的确很有先见之明,这个乡镇民风淳朴,炒饭和面条都分量十足,那盘饭,阮念初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吃完三分之一。   厉腾吃完放下筷子,点了根烟,边抽边看着她吃。视线中,那姑娘整张小脸蛋都皱巴巴,一手拿勺,一手抱碗,每吃一口都是副舍身取义的表情。   片刻,阮念初抬头看向他,可怜巴巴地问,“我可不可以不吃了?”   厉腾掸了下烟灰,“不是饿么。”   她尴尬,“……已经不饿了。”   厉腾:“这地儿穷,浪费粮食要吊起来打。”   “……”阮念初咽口唾沫,怂了,为了不被吊起来打,只好舀起饭努力往嘴里塞。   谁知那口饭还没吃进去,便见厉腾垂眸,掐灭了烟头丢垃圾桶里,起身结账,“你要实在吃不完就放着。走了。”   她从饭盘子里抬起头,皱眉,“浪费粮食不是要被别人打么?”   他冷淡:“他们打不过我。”   “……”那一刻,阮念初忽然有一种自己以后都能横着走的感觉。   乡镇到边城市区,有近三百公里的路程,大巴走高速,要开三个半小时左右。下午三点整,汽车准时发动。   厉腾和阮念初坐在车厢中部的位置上,他靠过道,她靠窗。   一上车,厉腾的手机铃声便响起。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顿都没顿就划开接听键,手指降低听筒音量,不动声色。   很快,听筒里传出杨正峰的声音,语气严肃道:“你早上发的那条信息,我收到了。”   厉腾极低地“嗯”了一声。   杨正峰意识到什么,问道:“这会儿不方便说话?”   厉腾静数秒,微抬食指,在手机收音区附近敲了数下,停顿长短看似混乱,实则却极有规律——暂时脱险。段昆肩部中枪。   不多时,杨正峰那边也敲过来——已通知边城警方协助追捕。   厉腾——柬埔寨什么情况?   杨正峰——无线人消息。   “……”厉腾眯了下眼睛,食指敲击——达恩狡猾多疑,告诉我们的人,务必确保线人安全。   杨正峰——知道。郑孙河这时候来插一脚,你怎么看?我认为没那香港人说的那么简单。   厉腾——达恩躲了这么多年,突然敢现身,肯定有他的理由。   电话那头的杨正峰沉默了良久,惊道:“……会不会,是他想用‘资料’谈一笔好价钱,这次铤而走险现身,除了找你报仇,还想尽快把‘资料’卖出去?”   厉腾说:“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切推测都有可能是事实。”   闻言,杨正峰咬咬牙:“但是他如果真要卖那笔资料,怎么前几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想不通。这个达恩,真是一点儿都不按常理出牌。都看不透他想干什么。”   厉腾扯了下唇,敲出一长串的摩斯密码——执行“潜蛟”计划的四年间,我只见过达恩三次。达恩虽然一直跟着坤沙,帮坤沙跑军火,但他受过高等教育,还为坤沙打通了南美那边的买卖。   杨正峰琢磨了会儿,道:“行,我知道了。你先把你那小姑娘平安送回云城,那儿相对安全,之后的事,咱哥俩见面再谈。”   “嗯。”厉腾挂断了电话。一转头,靠车窗的姑娘正两手托腮地盯着他,一双大眼亮晶晶的,神采奕奕。   他手指刮她的颊,“怎么了?”   阮念初压低嗓子,用很神秘的语气问:“你刚刚……”她纤细的食指敲敲座椅扶手,哒哒两声,“又是摩斯密码?”   厉腾没答话,就那么淡淡看着她。   她当他是默认。左右看看,换上副崇拜脸,故意用手圈住嘴,小声:“欸,你知道么,自从认识你,尤其是这几天之后,我就觉得电影里那些剧情和桥段,都跟真的一样。”   厉腾挑眉,难得有和她探讨兴趣爱海的闲情,“什么电影儿?”   阮念初认真地想了下,数着指头:“谍战片、警匪片、军旅片……”说着突然抿嘴笑了笑,补充,“还有言情片。”   厉腾盯着她腮边的两团粉红色,低了声音:“你很喜欢看电影?”   “对呀。”阮念初点头,“看电影是我人生的一大爱好。”   厉腾嗯了声,捏住她嫩白的左手放在掌心把玩,小小的一只,五根指头像葱段,不沾阳春水,柔软细腻。他又随口问:“那最喜欢什么电影类型。”   阮念初说:“我不挑食,什么类型都吃得下。不过最喜欢嘛……”她右手摸摸下巴,“丧尸片。”   厉腾看她一眼:“丧尸片?”   “对。就是人被病毒感染之后变成丧尸,”她怕他不知道,还专门呲牙,摆出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两手划拉扯空气,形象描述:“到处抓人吃,肠子肚子,血淋淋。”   闻言,见状,厉腾选择沉默,闭目养神。   阮念初喜欢看电影,这一点厉腾七年前就知道。只是,七年前短短二十一天的相处,并不足以让他对她有全面了解,当年让他迷恋的,魂牵梦萦的,绝大部分是她那张青春美艳的脸,和那副妖冶夺目的裸浴图。   直到七年后的现在,他才彻底摸清她的性格。   这个女人,空有一张红颜祸水的脸,却没有红颜祸水的头脑,她太简单,也太懒,多数时候呆呆的,还经常犯二。   厉腾说不清自己究竟迷恋她什么。   她漂亮,身材好,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但这些拎出来,其实都不足以让一个男人发疯地惦记七年。   可他偏偏就惦记了。   最初,这种不受理智控制和约束的情感,厉腾一度排斥,但排斥的结果,是想要她的念头愈演愈烈。最终,他选择了妥协,放任那些疯狂的念头病毒一般蔓延。   对阮念初,自己是先有情,还是先有欲,厉腾其实不知道。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在他眼里,阮念初做什么他都喜欢,阮念初犯什么二都特可爱。他厉腾这辈子遇见她,就栽定了。   *   路途毕竟漫长,前一个小时,大巴上还偶尔有人聊天说话的声音,一小时后,整个车厢就完全安静下来。   阮念初看完一本旅行杂志,抬头打了个哈欠,一转眸,就看见厉腾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   厉腾的睡颜和他平素的样子,很不同。安静,平和,没有攻击性,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透露出一丝疲态。   她皱眉,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其实没有那么强悍和无所不能。他和正常人一样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痛苦,也会疲惫。   只是他肩上的担子太沉,要扛动,就需要比常人更硬的骨头。   阮念初看了会儿,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脸。他头发长了些,几绺黑色发丝垂在额头前方。她帮他把头发捋上去,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厉腾睡眠本就浅,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盯着她,眼里血丝很重。   阮念初赶紧把手收回来,有些窘迫:“我把你吵醒了?”   “……”厉腾摇头,随手撸了下前额的短发,刚醒的缘故,声音低哑而慵懒,“是该剪头了。”   “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到,你继续睡吧。”   “嗯。”厉腾头靠回椅背,看着她,“你不睡会儿?”   “我这几天作息正常,睡得很够。”阮念初冲他勾嘴角,拉起他的大手揉揉捏捏,“公平起见,这次换你睡,我守着。”   厉腾笑,手指捏捏她的下巴,闭上眼,很快便又睡沉了。   傍晚六点多,大巴进入边城市区。   夜幕低垂,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阮念初看着周围的城市街景,呼出口气,悬在喉咙的心总算一半落回肚子。   司机停好车,检票员吆喝着说:“边城到了,边城到了。”厉腾和阮念初跟着其它乘客一道下了车。   两人第一件事就是上租车行赔钱。   车行老板得知吉普车报废后,先还生气,但见厉腾赔偿得很爽快,顿时又换一张面孔,笑呵呵道:“哎呀,出门在外谁不出点小意外,都可以理解的嘛。没事没事,你把地址跟我说一下,我找拖车去拖回来就行。”   厉腾冷淡,“那麻烦你了。”说完就牵起阮念初走人。   出来后,她瘪起嘴,忍不住小声抱怨,“都怪那两个杀手,要不是他们忽然冒出来,我们的车怎么会报废。”   厉腾没什么语气:“就一辆车,废就废了。”   “……喂,“阮念初皱眉,“我是心疼你的钱。十好几万,说没就没了,可不是小数目。我两年都挣不了那么多,这是花的冤枉钱。”   厉腾勾了勾唇,漫不经心道,“不错,没看出来你还挺持家。”   阮念初没听出他话中有话,“我当然持家了。我妈说过,虽然男主外女主内搁现在不实用,但精打细算是传统美德,应该代代流传,不能断的。”   他点头,“以后你来教儿子。”   “好呀!我一定帮你把儿子……”   阮念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住,两颊顿时泛起红晕,羞愤斥道:“谁答应跟你生儿子养儿子了?”   厉腾扭头瞧她,挑挑眉,一脸匪气,“你呗。”   阮念初眼一瞪:“我什么时候答应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淡淡:“答应跟我睡的时候。”   阮念初:“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   厉腾盯着她,眯了下眼睛。   “……”她一卡,脸蛋更红,好半晌才清清嗓子支吾道:“……睡是答应睡了,但是这和生儿子有什么关系?”   厉腾说:“睡了当然就有儿子。”   阮念初快要抓狂,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睡了就有儿子?一次就中,你以为是开盖有奖么?”   他面无表情:“那就多睡几次。”   阮念初:“……”   她站定不走了,满脸绯红,气鼓鼓的像只小金鱼,厉腾笑了下,弯腰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儿,“别傻站着,走了。”   她没好气地哼了声:“走哪儿去?”   “听说我媳妇儿手机坏了。”他额头贴贴她的,嗓音低柔,“再买一个,哄哄。”   “……”阮念初无语,实在没忍住打了他一下,“讨厌。”   厉腾对阮念初很大方。   他给她买的手机,是某品牌的最新款,科技超前,价格不菲。阮念初一向对电子产品没什么太大追求,之前那个进水的手机,已经用了好几年。   失去了一部旧手机,得来了一部潮款新手机,阮念初有种自己赚到了的感觉。   只是,她觉得好心疼钱。   尽管刷卡的人从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从通讯城出来,时间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厉腾去路边拦了个出租,随口便说:“你今晚上我那儿住。”   “……”阮念初闻言愣了下,想了想还是点头,“哦。”   今天是自由活动的最后一天,许芳芳还没回来。出了前几天的事,她心有余悸,确实不太敢一个人住在酒店。   厉腾的酒店,离演出团入住的酒店,就隔了一条街。规格也差不多,谈不上多豪华,但干净卫生,清新雅致。   阮念初坐在沙发上倒腾新手机。   厉腾先进浴室洗澡。   不多时,阮念初连着WIFI把常用软件都点了下载,厉腾也刚好洗完澡出来。她抬起头,对方上身赤裸,底下穿了条黑色的拳击短裤,短发淌水。   两人冷不丁对视一眼。   一个大眼晶亮,一个黑眸暗沉,气氛很微妙。   须臾,阮念初干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没话找话,“你小心点,你那伤口不能沾水的。”   厉腾点头,坐到床边擦头发,“没沾。”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不愿和他待在一个空间。于是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酒店自备的干净浴袍,径直进了浴室。   “砰”,门关紧。   厉腾垂着头,毛巾裹住脑袋,面无表情地搓。   忽然浴室门又开了。   厉腾侧目,看见阮念初支出一个脑袋,表情惊愕,“为什么这个门反锁不上?”   “坏了。”他语气很平静。   “……”她嘴角抽了抽,好几秒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考验你是不是正人君子的时候到了。不许又偷看。”   这句话,重音明显放在那个“又”字上。   说完,阮念初便把门关了。   哗啦啦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   厉腾坐在床边看手机,电子邮箱里,好几条上面发下来的红头文件。他这段时间没在单位,秘书股找不到人,只好全部给他扫描了发邮箱。   文件一页一页往下翻,厉腾冷着脸,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努力克制,但脑子里,七年前那个笼在雾气里的女妖,还是浮现出来。他扔了手机闭上眼,发狠摁眉心。   水声还在继续。   甚至还夹杂了歌声,很轻,若有似无的,像羽毛在拨撩人心。   几分钟之后,厉腾没忍住,走向了浴室。   门锁坏了,一拧就开,水声太大的缘故,洗浴间里的阮念初并未察觉到门被打开。她正闭着眼往头发上抹泡泡,拿背对着门,洗得专注。   于是,时隔七年,厉腾一眼便看见那副魂牵梦萦的美背,笼在蒸蒸热气里,雪白的,玉一样。   而这一次,他直接上前,把那勾人的湿漉漉的,简直要他命的小妖精,抱进了怀里。 第43章   花洒喷出的水流,温温热热的,但厉腾手掌的温度,更热。阮念初惊愕地低呼了声,一转头,就对上厉腾热水冲刷下的眼。   漆黑湿润,深不见底,里面有滔天巨浪在翻涌。   阮念初怔住,目光往下扫过他受伤的右肩,纱布沾了水,已渗下去。她大脑卡壳,没想起来羞涩,也没想起来尴尬,只皱紧眉头道:“你进来做什么?你的伤口不能沾……”   话还没说完,他吻先压了下来。   狂风暴雨一般。   伤口痛感加重,而且沾了水容易感染,厉腾知道,但,没功夫管。从他推开门,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他脑子里就装不下其它东西了。   洗浴间的空间,本就狭小。   一次性站两个人,很挤。   加上水蒸气太热,他的吻,阮念初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于是,她轻轻推了他一下,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阮念初不知道,美人在怀,还是这娇滴滴的模样,厉腾哪里还有什么理智。   于是这一推,换来了相反效果。   他一发狠,直接把她抵在洗浴间的瓷砖上,禁锢得她动弹不得,然后,吻得愈发深。   混乱中,不知谁把花洒给碰落。啪嗒一声,蓬蓬头掉在地上,热水水柱乱七八糟地冲向空气,整个洗手间全是水,下雨似的。   热气氤氲下的阮念初,脸颊变成浅粉色,头发湿漉漉的,垂下几缕,半遮着蒙了雾的眼,比平日更娇俏妖娆。   伤口感染了可以重新消炎,疼痛和对她的渴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厉腾一只手包完她小巧的下颔骨,低头,鼻尖亲昵蹭着她的,眼微阖,嗓音哑得可怕:“阮念初,我可能忍不了了。”   闻言,阮念初脸色绯红弯了弯唇,“那你想做什么?”   他盯着她,有一瞬竟觉得,这个自己心心念念了七年的女人,没准真是个妖精。否则冷静自持如他,怎么她随便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   厉腾啄吻她的额头,眉心,鼻尖,一路往下滑,停在距离她红唇一公分的位置。她手臂轻轻揽住他脖子,脑子晕乎乎的。   正等着,吻半天不来。   她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他抱紧她,眼里的浓黑能把她溺毙,低语诱哄:“念念,你来。”   “……”   阮念初笑,嘟嘴贴上他的,小声问:“厉队,你是不是准备跟我演爱情动作片?”   厉腾嗓音哑哑的,“跟你演丧尸片。”   她茫茫然:“什么?”   他说,“吃了你。”   洗澡的时候办事很方便,连脱衣服这道程序,都省了。   阮念初事后回想,觉得自己真亏。   她就像一颗红苹果,知道他想吃,于是自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削好了皮,直接滚到他嘴边。   厉腾理所当然地把阮念初这颗小果子吃了,并且,吃得彻底。   直接从天黑吃到了天快亮。   不知几次之后,阮念初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全身软软的,蜷在厉腾怀里不想动。他亲了下她的颊,一伸手,扯过被子把她裹严实,只露出张绯红的小脸。   好一会儿,阮念初才瘪了下嘴,嘀咕着抱怨:“好累。我明天还要搭飞机回云城。”   “嗯。”厉腾把她抱紧,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低声:“所以快睡觉。”   热气全钻进耳朵里,阮念初痒得缩缩脖子,然后扭过头,瞪他,“八点钟集合,这都快四点了,我最多还能睡三小时。”   厉腾低眸瞧着怀里的人,淡淡,“再耽搁就只能睡两小时。”   “……”她握拳,“厉上校,我这是在变相谴责您,您听不懂么?”   厉腾不冷不热:“谴责我什么。”   她哼哼两声,一字一顿道:“纵欲过度。”   厉腾直接把阮念初脑袋摁怀里,闭眼,没什么语气地说:“睡觉,还是接着干,自己选。”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他回答:“你。”   “……”阮念初嘴角抽搐了瞬,向他抗议:“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直接,委婉一点好不好?”   厉腾静几秒,说:“睡觉,还是接着睡你,自己选。”   服气。   “……我选择睡觉。”阮念初冲他干笑了下,然后支起身,去捞床头柜上的手机。   厉腾捏住她藕节子似的手臂,“睡觉不准玩手机。”   她眨眨眼,“我只是想调闹钟。”   厉腾:“你几点起?”   阮念初认真想了想,“七点吧。”   “嗯。”他下巴抵在她脑袋顶,整个人和她贴得严丝密缝,柔声说:“明天七点钟我叫你。睡觉。”   过了几秒,怀里的姑娘扭了扭,“你不用闹钟么?”   厉腾说:“不用。”   她又扭了扭,忽然想起什么,支吾道:“受了伤不能……剧烈运动,刚才又那么……剧烈,你肩膀上的伤要不要重新包一下?”   “不用。”   “你不疼么?”   “不疼。”   “你明天也是和我一班飞机吗?”   “嗯。”   她翻了个身,觉得更不舒服,又重新翻回来,手指在他胸前画圆圈,认真思考着,忽然又说:“那……”   “……”厉腾拧眉,忽然掀开眼皮直勾勾盯着她,捏住她下巴,语气低得危险:“阮念初,你这精神头挺不错。不想睡了?”   这女人简直就是为折磨他而生的。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火,让她一扭,再扭,又给引燃了。天晓得,刚才那顿他岂止没过度,简直只算解了个馋。   阮念初的表情有点委屈,“不是。我有点不舒服。”   闻言,厉腾神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哪儿不舒服?”   她两颊温度往上蹿,难为情,“……就是不舒服。”   这模样,厉腾瞬间明白过来,语气低柔道,“对不起,我的错。下次我尽量控制。”   阮念初裹着棉被“切”了声,“‘对不起’光说就行了么?哪儿那么容易。”   厉腾好笑,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把,语气低柔:“我家女王还想怎么样?”   她眼珠子转了转,捉住他的大掌,捏捏,眸光促狭:“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挑眉:“哪部电影儿学的?”   她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倚天屠龙记》里的经典桥段……你到底答不答应?”   “行。”厉腾点头,“什么事。”   “……”阮念初思考几秒钟,“具体的三件事,我暂时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和张无忌因三件事之约,成就了一段姻缘,传奇,浪漫。这个剧情,给当年正处于童年时期的阮念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小时候的阮念初,也时常幻想自己和未来心上人,发生一段旷世奇缘。   没想到的是,在她十九岁那年,奇缘还真来了。   所以说,梦想还想要有的。   这晚,阮念初睡在厉腾怀里,看着窗外的夜空,身体很累,头脑却格外清醒。她忽然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厉腾的。   他喜欢她是在七年前。   她仔细回忆当年的心路历程,一琢磨,好像也是那时喜欢的他。所以在时间先后上,他们谁都没占着对方便宜。   但分开之后,他对她眉间心上念念不忘,她却过得逍遥。可见,他中毒的程度比她要深,他喜欢她,也比她喜欢他多。   这么一想,阮念初终于有种赚到了的感觉,于是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   头天夜里颠鸾倒凤,注定了第二天的悲剧。   次日集合,演出团的其它同事都精神饱满,兴冲冲地交流这几天的旅游见闻。唯独阮念初,眼下青黑四肢无力,哈欠一个接一个。   好像身体被掏空。   许芳芳很关心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念初,你这几天搞‘绝地求生’去了呀?这么疲倦。”   阮念初故意一副震惊脸,“你怎么知道?还真是。”   “哎呀,幽默幽默。”同事们都没当真,嘻嘻哈哈地又聊其它去了。   回云城的航班,是上午的十一点四十,这个时间点很尴尬,不吃午饭,大家饿,吃了午饭,怕来不及。演出团的团长思来想去,发挥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给一帮演员每人都准备了一盒牛奶加两个饼,外加一桶泡面。   于是,中午的时候,阮念初只好跟着大部队一起,坐在候机大厅啃饼。   啃着啃着,面前多出一桶炸鸡。   肯德基豪华全家桶。   阮念初懵了。抬起头,厉腾表情如常,一身休闲装站在她跟前,左手全家桶,行李箱上还放了一大袋其他吃的。   “……”她干咳了一声,赶紧让出个位子给他坐,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低声:“欸,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厉腾语气挺淡,“我的习惯是提前一个钟头值机。”   “不是……”她摆手,声音更小,“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跑我们座位这边来了?其他地方没空位了么?”   他说:“给你送吃的。”   “哦。”她笑笑,从全家桶里拿出个鸡腿,咔擦,咬一口,边嚼边问:“可是你直接这样过来,是不是有点太引人注目了?”   厉腾拧开矿泉水瓶盖,喝水,没有答话。   阮念初吃完一个鸡腿又去拿第二个,刚要说什么,便听见团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惊喜道:“哎哟,这不是厉首长么?”   厉腾笑了下,“又不是正式场合,赵团叫我名字就行。”   赵团长连忙摆手,“这可不是我跟你见外,兄弟归兄弟,级别归级别。”说着看看厉腾,又看看旁边把脸埋全家桶里的阮念初,狐疑,“你也来边城出差?”   厉腾说:“陪我媳妇儿来的。”   “你媳妇儿?”赵团长惊了,又瞟阮念初一眼。   这时,旁边的几个年轻演员笑起来,打趣道:“团长您还不知道呢?首长在跟咱们团的阮念初同志处对象,都好长一段时间了。”   赵团长惊愕瞠目,“是么念初,怎么一次没听你提过?”   阮念初用力清了清嗓子,干笑,“处对象嘛,挺普通的一件事,没什么好提的吧。”   赵团长故意板着脸,“哦,合着你是想结婚的时候直接送请柬,吓你团长一跳?”   阮念初支吾:“我不是故意……”   厉腾伸手摸她脑袋,语气里的宠溺,显而易见,“算了赵哥。她脸皮薄胆子又小,你就别吓她了。”说完,他把那袋吃的东西递过去,“多买了些吃的,要是大家伙不嫌弃,就随便吃点儿。”   赵团长于是把吃的分给了演出团的其它演员。   大家很开心,连连过来跟阮念初和厉腾说谢谢。   看着同事们啃鸡腿的模样,阮念初瘪嘴,凑近厉腾,道:“大家把你的午饭都分完了。”   厉腾看她一眼,“那本来就是给你同事买的。”   她惊讶:“都不认识,你为什么给他们买吃的?你很有钱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穷得很。”   阮念初忍着笑:“那你还这么大方?”   “你男人再穷,也得让你有面子不是。”厉腾手指勾她的脸蛋儿,低声:“不然还能睡你么。   “……”   这人的画风,一向能在正直阳刚和耍流氓之间随意切换,坦白说,阮念初很佩服厉腾这种多变性和可塑性。   不过最近,他“流氓”状态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程度,似乎也越来越严重。   真不是件好事。   *   下午两点多,航班准点在云城国际机场降落。   大家奔波了大半天,都累坏了,团长给参与慰问演出的演员们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回家休息。   阮念初欢呼雀跃,和厉腾一起坐出租离开机场。   路上,她目光来回瞄他的肩膀,道:“我还是陪你去一下医院吧。”虽然他强调多次只是皮肉伤,但流了那么多血,昨天晚上又沾了水,她怕会感染。   厉腾看出她担心什么,说:“伤口我重新处理过,没事。”   她皱眉,这次比他还犟,“那也得去医院。”   厉腾只有淡淡三个字:“没必要。”那个段昆枪法不准,加上子弹弹径偏小,杀伤力不足,这程度的伤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阮念初眯了下眼睛,压低声音:“不去是吧,好。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去医院,我以后就再也不跟你睡了。”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尴尬:“……”   后座的厉腾静默几秒钟,说:“师傅,先去一趟军区医院。”   司机更尴尬:“……。”   阮念初扬起嘴角,学他一贯的动作,捏捏他下巴,“这才乖。”   到医院以后,医生给厉腾重新换了药,再把伤口包好,叮嘱他别沾水,忌辛辣后,别的便没再多问。   阮念初去药房给他拿了口服药,一边打量,一边念着让他记:“这个是止痛的,一天半颗……这个是消炎的,饭后吃,每次一颗……”   厉腾忽然打断,“跟你商量个事。”   “……”阮念初茫然地抬起头,“商量什么?”   他的表情沉下去,“上回的事有一次就有二次。你住你自个儿家里,我不放心。”   “嗯。所以呢?”   “我要你搬我那儿去住。”   阮念初听完愣了下,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突然搬你家里住……我妈肯定会问的,到时候不好解释。”她认真思索,“这个方案备用,我们先想想其他办法,行么?”   厉腾很直接:“不行。”   “……”她被口水给呛了下,“你不是说跟我商量么?”   他手指勾她脸,“我是说了跟你商量,但没说你能拒绝。”   她懵了,“不能拒绝那不就只能同意?”   “对。”   “……”那能叫商量?商量个大头鬼呀。 第44章   要阮念初搬家的事,厉腾的态度很坚持, 也很强硬,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只好从了。   她答应他, 今天先回家收拾东西,顺便跟阮母打个报告,明天下午再搬去他那儿。厉腾于是先把她送回了家。   下了出租以后, 还陪她步行, 牵着她慢悠悠的,一直走到单元楼下。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太阳懒懒挂在天上, 倒落不落, 余温暖洋洋地淌在人身上。   小区里, 刚从菜市场出来的大爷大妈谈笑风生,几只大黄猫喵喵地追逐打闹, 不小心掉进花坛,滚了满身泥。   看着这一切,阮念初陡然生出种错觉, 仿佛边城的三日惊魂,只是场噩梦。   这么想着, 她有些出神。   这时,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淡淡的, 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到了。”   “啊。”阮念初转头, 嘴角勾起个浅浅的笑,“那我先上楼。你也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厉腾瞧着她,不语,捏住她手的五根指,也没有松。   这小姑娘好像更漂亮了。这种美,不同于以前的娇俏和灵动,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出来的媚色,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也不知是跟他上床之后,她真变得更美,还是他中的毒,入骨更深。   厉腾看阮念初的眼神,忽然暗了些。如果阮念初仔细观察,会发现,这种暗是沉迷情欲的暗,和他在床上时的眸色,一模一样。   不过她此时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手机屏幕。   微信收到一条新消息,是乔雨霏发的,问她的演出几号结束,什么时候回云城。   阮念初看了眼微信,并未立刻回复,而是抬头看厉腾,眨眼:“还有什么事么?”他把她的手捏得那么紧,她走不了。   他扫了眼边上的行李箱,“这个重,我帮你弄上去。”   “我自己来吧。你还有伤。”   “左手能使劲儿。”   “但是……”   话没说完,厉腾便单手一下劲儿,把箱子给拎了起来。阮念初见状没辙,只好道,“那谢谢你了。”   旁边厉腾正要上楼,闻言顿步,侧过头。半眯了眼睛看她。   阮念初狐疑:“又怎么了?”   厉腾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回想一下,“哦,我说‘那谢谢你了’。”   “阮念初,”厉腾的表情泰然如常,“咱俩这关系,再让我听见你跟我说一个谢字儿,我就干哭你。”   “……”她被口水噎了下,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啊,我说谢谢也有错?你这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   他漫不经心,“我就这么不讲理。”   “……”   “不信可以试试。”   阮念初无语,彻底被这人一本正经开黄腔的本事折服。心道什么叫脸皮厚,这就叫脸皮厚,什么叫流氓,这就叫流氓。   厉腾在她心中维持了整整七年的高岭之花形象,至此,全然倒塌。   几分钟后,厉腾把行李箱放在了阮念初的家门口。   分开前,少不了来个吻别。   法式热吻。   具体的细节有多热,阮念初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只知道,他把她抵在她家防盗门上,亲了好半天。她双颊滚烫,脑子也晕乎乎的,等再回过神,自己人已经在家里了。   她关上门,跑到阳台窗户前,往下看,正好瞧见厉腾的背影走在石子路上,修长笔直,挺拔如画。夕阳下,影子被拉成长长的一条。   阮念初有点发花痴。   感叹,他身材实在是好,各方比例,堪称完美,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紧硕的八块,往下还有两条人鱼线。   所以那把腰腹的力量,也强得非人哉。   不知想到了什么,阮念初脸微红,干咳了一声收回目光。   阮父阮母和朋友聚会去了,要晚饭后才回。她把行李箱推进房间,洗了个澡,然后才躺在床上回乔雨霏的微信。   是念初不是十五:已回家。怎么?   过了约两分钟,乔雨霏回复:我有事跟你说。   是念初不是十五:我也有事跟你说。   这条消息一发过去,乔雨霏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阮念初拉高被子把自己裹住,懒洋洋道:“你先说。”   电话那边的乔雨霏显得很激动,哇哇大叫道:“念念我跟你说,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鲜肉你还记得么?就是那个二十出头,特别帅,笑起来还有虎牙的?”   阮念初其实不记得了,但还是道:“嗯。”   乔雨霏换上副高傲语气,“我把他钓上了。”   阮念初撕开一张面膜贴脸上,凉凉的,“恭喜。衷心祝愿这只小狼狗能让你的新鲜感维持在三个月以上。”   “承你吉言。”乔雨霏喜滋滋,这才想起来问她,“你又有什么事呀?”   阮念初沉默了数秒钟,回答:“我和厉腾睡了。”   乔雨霏惊呆:“你们不是分手了么?”   “呃……情况比较复杂,复合了。然后就睡了。”   “……哦。”乔雨霏有点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顿了下,才八卦兮兮地打听:“感觉怎么样?”   她认真回想半天,挤出句话:“好累。”   那人的体力和精力,实在不是正常人能招架的。阮念初突然有点惶恐,厉腾身上带着伤,都能猛成那样,他要是伤好了……想想都怕。   两个女人之间的话题,跨越度很大,东拉西扯,说说这,说说那,很快一个小时便过去了。最终,在这通电话结束之前,乔雨霏又以情感专家的身份,给二十六岁才迎来初恋的阮念初,传授了一套心得——   一段感情里,被动的一方总是比主动的一方吃亏,所以,一定要牢牢占据主动权。   对此,阮念初似懂非懂,问:“什么叫占据主动权?”   “就是让他事事顺着你,宠着你,以你为中心。”乔雨霏回答,“你们俩之间,你说了算。”   阮念初一想,觉得这种状态非常不错,便追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勾引他。”乔雨霏言简意赅,“用你的美色,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让他离不开你。”   勾引他。阮念初眼珠子转了转,眯眼,记住了。   又闲聊几句,她挂断了电话。再看手机,微信里又多了条消息,这次,是厉腾发的。   0714:你爸妈明天在家不?   是念初不是十五:没听他们说要出门,应该在吧。为什么问这个?   0714:随口问问。   她想了想,又敲字:医院开的药记得按时吃。   0714:嗯。   是念初不是十五:难得见你回信息这么快,你在做什么?   厉腾回过来两个字:想你。   “……”阮念初抿嘴笑,放下手机,拉高被子盖住整张脸,然后傻笑出声。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连她自己都觉得,他把她变傻了。   这天晚上,阮念初把要搬去厉腾那儿住的事,告诉了阮母。阮母听完,虽未反对,脸色却明显变了几分。   对厉腾,阮母自然是一百二十个满意,现在这个社会,年轻人谈恋爱住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作为女方母亲,阮母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介意。   她这女儿头脑简单,这么无名无分地同居,成了还好,要是没成,亏可就吃大了。   这个顾虑阮母只埋在心里。毕竟女儿已经大了,要怎么做决定,父母都只能尊重。   第二天,厉腾照旧来接阮念初去单位上班。   路上,她喝着豆浆想起什么,第二次问:“对了,你昨晚上为什么问我爸妈今天在不在家?”   厉腾的回答也一成不变,“随口问问。”   那时,阮念初闻言便没再多问,低下头,继续吃她的早饭。而直到这天下午下班,阮念初接了一个电话之后,疑惑才得以解开。   电话是阮母打的。   听筒里,阮母的语气轻快愉悦,显然心情极佳。她说:“念念哪,你说你这孩子,有好事儿了也不跟你爸妈说,怎么什么都瞒着我们。”   阮念初脑子一懵,“好事?我瞒着你们什么?”   “还跟我装傻呢?”阮母满脸笑容,乐悠悠道:“刚才厉腾都来家里了,酒啊保健品什么的,买了一大堆东西。这孩子就是讲礼。他都告诉我们了,说准备先带你回嶂北,让他妈看看你,回来就商量你俩结婚的事儿。我就说,无缘无故干嘛非搬一起住,原来你们都处得这么好了呀……”   “结婚?”阮念初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厉腾跟你说,我们准备结婚?”   阮母喜道:“对呀对呀。”   老实说,这个剧情,真是令阮念初万万没想到。她伸手抚了下额头,好片刻,才干笑着回答:“那就是吧。”   那头,阮母十分欣慰,叹道:“念念,你和厉腾能成,说实话妈妈特别高兴。厉腾多好啊,大方,风趣,爱笑,又那么健谈,简直挑不出毛病。”   阮念初举着电话抽了抽嘴角,怀疑她妈口中夸上天的人,和自己认识的,压根不是同一个。   她算是明白了,真正该报中央戏精学院的其实是厉腾,演亡命之徒像,演高岭之花像,连演父母眼中的十佳好女婿,都很像。传说中的戏精本精,可见非他莫属。   *   有了“快结婚“这个大前提,阮念初和厉腾的同居,在阮父阮母眼中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当晚,阮念初便收拾了一些衣物,搬去厉腾在军区宿舍的房子。   宿舍和她家分别在云城的南北,相去甚远。   切身感受过后,阮念初愈发佩服起厉腾每天接送她上下班的毅力。看着他开车时的侧脸,她托腮,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称赞:“厉队,我发现你真的对我好好。”   她最近越来越呆,偶尔冒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厉腾也习以为常。闻言,他没太大反应,淡淡嗯了声,“知道我对你好就好。”   阮念初声音压低一些:“欸,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特别喜欢我呀?”   厉腾看她一眼,“你说呢。”   她琢磨着,“是?”   他扯唇笑了下,说:“那就是。”   阮念初想,大概越不爱笑的人,笑容越能感染人,所以厉腾偶尔一个笑,对她的杀伤力才会那么大。每每看见他笑,她的心情再阴郁,也会晴几分。所以她喜欢看他笑。   她嘴角的弧度随他扩大,片刻,又轻声道:“你今天去我家了,对么?”   厉腾说:“嗯。”   “听我妈说,你告诉她我们有结婚的计划。”阮念初笑了笑,“你为了不让我妈生气,想了这么周到的理由,可以的。”   前方是红灯,厉腾把车停下。   趁这当口,他摸出根烟塞嘴里,点燃,掸了下烟灰扭头看她,目光很深,井似的:“阮念初,你都把我睡了,难道没想跟我结婚?”   “……”阮念初眉心抖了抖,她确定以及肯定,厉腾他用的是“把”,而不是“被”。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他捏住她下巴,贴近她,双唇间的白色烟雾夹杂一丝薄荷味,低了声音:“你要跟我耍流氓?”   短短几秒,阮念初反应过来,瞪眼,“你跟我妈说的话是认真的?”   厉腾直勾勾盯着她:“这种事还能闹着玩儿?”   “但是,”她惊呆了,心跳都漏掉半拍,,“我们正式在一起不到一个月,而且,结婚是人生大事,需要慎重考虑……”   厉腾说:“没人逼你明天就嫁我。”   “……”   这时,前方红灯跳成了绿色,背后车辆等得不耐烦,摁响了喇叭。嘟嘟嘟,声响刺耳。   厉腾坐正发动了汽车,沉默片刻,忽道:“阮念初,我对你什么样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你也知道。你要考虑,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我这人认死理,不是我的我不碰,是我的,要我放手除非我死。懂我说的意思么?”   他说这话时,面色平静,但那双眼却分明透着冷。   阮念初察觉厉腾周身的寒凛,心一沉。   自复合以来,这人冰山的一面已经很久没展现过了,大多时候,他都对她纵容宠溺,疼爱有加。如今这昙花一现的刹那,威慑力更胜以往百倍。   她抚了下心口,嘀咕道:“我的意思是,现在结婚有点太急了,过一段时间再说。你干嘛突然这么激动。”   他答得漠然自如:“怕你又把我甩了。”   “……”阮念初心尖突的一颤,眸光闪动,须臾,哭笑不得,“厉首长我谢谢你,麻烦你有点自信好么?你看你长得这么帅身材又好,还是国家之栋梁,哪个女人舍得跟你分手,除非她傻。”   厉腾没吭声。论傻,谁比得过他家这只小妖精。   阮念初的心情忽然大好,眉眼弯弯,“放好东西以后,陪我去超市,我要买一些日用品。”   厉腾直接拒绝:“明儿再买,今晚你没时间。”   “为什么没时间?”现在明明八点不到。   “我刚才我听你说了‘谢’字儿。”他视线漫不经心移到她脸上,一挑眉,“两次。”   “……”   于是,同居的第一晚,阮念初果真就一直在呜呜地哭。哭到最后,体力不支,直接晕过去。   醒来以后,她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忧伤中。   如今还是被动,都这样了,如果再听乔雨霏的话,去主动勾引一下厉腾,她还有命活么?   不过忧伤没能持续上多久,厉腾便又黏上来。   阮念初羞得面红耳赤,一捏拳,道:“你就不能克制一点,和我盖着棉被纯聊天么?”照他这强度,她怕自己的肾英年早亏。   厉腾把她抱怀里,鼻尖来回蹭她的脸蛋儿,“不能。”   抗议无效,阮念初只好撒娇,故意软了嗓子娇滴滴道:“厉首长,我们不演丧尸片了,演《睡美人》好不好?”她真的好困。   厉腾低笑咬她耳朵,哑声:“我不正在睡么。”   阮念初:“……” 第45章   阮念初和厉腾的同居生活,和普通小情侣没有两样。早晨一起出门上班, 下午一起下班回家, 偶尔还一起逛超市, 买买买。   入夜后, 则是到床上交流。   交流的方式也很繁多——躺,站,坐, 跪, 只有阮念初想不到,没有厉腾干不到。他枪伤日渐康复, 交流的强度也就日渐增大, 大到某个点时, 阮念初不由陷入了一种惶恐——照他这一天更比一天猛的架势, 仿佛精力和体力都没有上限,也太吓人了。   如果说鸣人体内封印着九尾, 她怀疑,厉腾体内大概封印着泰迪。   他可能是只泰迪精。   两周后,生活基本回归到正轨。   周五下午, 厉腾照例去演出团接阮念初下班。车上,她懒洋洋地窝在副驾驶玩儿手机, 玩着玩着,忽然想起什么:“明天星期六, 是不是应该去给小星上课了?”   厉腾:“嗯。”   阮念初一拍脑门儿, 皱眉, “我这烂记性,差点忘了这件事……”嘀咕,“不行我得让她们改时间。”   厉腾视线扫向她的手机屏幕,上面花里胡哨,几个卡通男人的卡片摆了一排。没看几眼,便撩起眼皮瞧她,一挑眉:“你明天有其它安排?”   “嗯。”阮念初点点头,道,“乔雨霏交了新男朋友,约我们明天吃午饭,我当时忘了要给小星上课,就答应了。没关系,我跟她说改成晚上。”   说完,她一条微信就给乔雨霏发了过去。   乔雨霏秒回:OK。   阮念初便弯起唇角,退出微信,切入游戏界面继续玩儿。前阵子事情多,这个养男人的游戏她只是断断续续在玩,纯粹打发时间。   刚进去,就看见白起向她发出了约会邀请,问她同意或拒绝。   阮念初点了同意,开始跟游戏里的小帅哥约会。   正好红灯,厉腾把车停下,微侧目,面无表情地看她跟小帅哥约会。看了一会儿,他不冷不热道:“我看你挺喜欢玩儿这游戏。”   阮念初丝毫没听出这语气里的不对劲,只盯着屏幕随口道:“还好。这游戏就是和虚拟人物谈恋爱,他撩我我撩他,偶尔约个会什么的。混时间用。”   厉腾半眯眼,勾了勾她的下巴,“阮念初,你在手机养了个野男人?”   “不是一个。”她闻言,扭头看他,很认真地纠正,“是四个。”   厉腾:“……”   难得逮着个她懂他不懂的话题,阮念初大眼一亮,小腰杆儿一挺,兴冲冲地跟他解说:“我跟你讲,在这个游戏里‘我’就是唯一的女主角,男主角有四个,身份背景各不相同,技能也不同,但是都长得特别特别帅。”   厉腾听完就不搭腔了,收回目光开他的车,脸色不善。   当晚,弄得阮念初昏过去三次。   她泪蒙蒙的,实在受不住,逮着他又挠又咬地说不,发现不起作用后,又改为软着声哀求,大眼迷离可怜巴巴,嗓门一阵比一阵娇。   厉腾听得头皮发麻,愈发狠劲儿。   阮念初事后简直羞愤得快哭出来,握拳,委屈兮兮地抗议:“你太可怕了,哪有人像你这样……”认真一琢磨,眯起眼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丸?”   否则,她实在想不通他那副公狗腰何以炼成。   厉腾捏紧阮念初的腕子亲了口,又去吻她的脸蛋,低哑声:“你够我补了。”   眼瞧她梨花带雨娇滴滴地求,那模样,又娇又媚,可比什么大补丸顶用得多。   周六上午,阮念初累到虚脱,直接就在床上睡了过去。   她现在严重怀疑厉腾要她搬来同住的初衷,或许,保护她这个理由只占百分之五十,另百分之五十,是他开了荤之后食髓知味,一天不吃肉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她这块肉,好可怜。   中午十一点多时,厉腾回房间喊阮念初起床。他作息严格,生物钟固定,睡再晚,次日七点也会自然醒。不像他家这只小妖精,身娇体软瞌睡足,他不叫,她能裹成粽子在床上赖一天。   此时,小妖精还在呼呼大睡,连头都蒙在被子里。   厉腾单膝跪上床沿,略弓腰,去扯她的被子,“阮念初,起来吃午饭。”   “唔……”她睡得正香,两手把被子紧紧拽住,缩成一团,不听不听。   他低柔了嗓音,“念念,该起床了。”   这句话阮念初听见了,但困劲儿当头,她翻个身,依然不准备理。   厉腾静几秒,俯身贴近被子里拱起的一小团,声音压低:“阮念念,我给你两条路,一是你这会儿起床,跟我吃饭;二是我这会儿上床,跟你睡。你选。”   话音落地,被子里的人明显一僵。   下一秒,阮念初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顶着鸡窝头,面红耳赤:“世上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流氓!”   厉腾漫不经心,“你面前不就是。”   “……”阮念初默。这人脸皮厚也不是一两天了,赶紧习惯赶紧习惯。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随后拉高被子把自己裹严实,只露出个脑袋,撒娇道:“我累。你帮我拿下衣服。”   他挑了下眉,转过身,打开衣柜。   厉腾衣物不多,军装和深色衣裤,总共就几套,阮念初却裙装裤装一大堆,五颜六色,搬来后,把他原本空荡的柜子给塞得满满当当。   女人的衣服在厉腾看来差不多,没选,随便拎出件白色的。   阮念初伸手去接。   厉腾看她一眼,“不是喊累么。”   她怔住。   他却已坐到了床沿上,没什么语气道,“伸手。”   阮念初狐疑,“你要做什么?”   “帮你穿衣服。”厉腾的表情泰然自若,又说,“手伸出来,右手。”   阮念初愣几秒,回过神后脸一下就红了,干咳几声,支吾:“……那你先把内衣递给我。在左边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   厉腾倒很自如,没说话,径直给她拿出一件宝蓝色的。   阮念初捂着被子两颊发热,有点迟疑,“内衣……我自己穿。”   “又不是没看过,害什么骚。”厉腾拽了被子随手丢旁边,把她捞过来,“干都干过。”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阮念初默,只好伸手让他帮他穿。   “……中午吃什么?”她试图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饺子。”厉腾把她的长发拂到一侧,眸微垂,给她系内衣的后扣。   “买的么?”   “嗯。”他顿了下,又说,“下回让你吃我包的。”   “……”她一双大眼惊愕地微瞪,很诧异:“你还会包饺子?”   “嗯。”厉腾低头,鼻尖蹭蹭她的,轻声说:“但我包的饺子没我妈弄的好,下次带你回嶂北,让她弄给你吃。”   阮念初闻言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好呀。”   *   给小星上完课后,厉腾和阮念初又去了一次精神病研究中心,看望何丽华。主治医师告诉他们,这段日子何丽华的病情有所好转,虽然还是有狂躁伤人的病症,但发病频率较以往,已大幅降低。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他们趁着何丽华精神状况稳定,进病房探视。   何丽华不发病的时候认得人,看见厉腾,她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又注意到阮念初,怔住,“腾子,这姑娘是?”   厉腾说:“阮念初,我媳妇儿。”   阮念初冲何丽华勾了勾唇,“嫂子好。”   “哦,原来是弟妹。”何丽华打量着阮念初,片刻,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点点头,“真是个漂亮姑娘,腾子,你福气不浅。”   窗外好阳光,三人坐在病房里寒暄闲谈,气氛融洽。   不多时,厉腾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上写着杨正峰。   他出去接电话。   何丽华便拉着阮念初的手,柔声叮咛,“念初,厉腾这小子什么都好,军校那会儿是标兵,年年都拿第一,就是性格火爆,脾气冲了点。人无完人嘛,每个人身上都有缺点,你多担待。”   虽病情转好,但何丽华的记忆却始终有些错乱,在她印象中,厉腾还是当年二十出头的年纪,新兵蛋子刚进部队,一身利刺,桀骜不驯。   阮念初听完没说别的,只点了点头,笑道,“嫂子你放心,厉腾很好,对我也很好。”   何丽华满面欣慰,“厉腾就像我和夏飞的弟弟一样,他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媳妇儿,我们都替他高兴。”   阮念初笑而不语。   这时,何丽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眉,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腾子和你在一块儿,那季小萱又是怎么回事?”揉额角,眉也越皱越紧,“我这脑子怎么糊里糊涂的……”   阮念初见状心一沉,怕她发病,连忙把话题岔开,“嫂子吃个苹果吧,我帮你削。”   何丽华笑着摆手,“不用。”   “都自己人,”阮念初眉眼弯弯,“别跟我客气。”   从医院出来已是下午五点半。   厉腾把车开出医院大门,随口道,“和你朋友约的几点。”   阮念初看了眼手机时间,说,“七点整,在城东的弗兰克林西餐厅。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开回市区正合适。”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顿住,“对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西餐?”   厉腾没什么语气,“我不挑。”   她琢磨几秒,冲他眨眨眼,“你先陪我吃西餐,晚些我请你吃夜宵,老火锅,怎么样?”   厉腾淡笑,“行。你说了算。”   深秋的云城凉意渐浓,一阵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冷飕飕的,阮念初下意识地裹了裹外套。厉腾瞥见了,升起车窗关严。   她察觉到这细微的举动,弯起唇,单手托腮盯着他,冷不丁道,“厉腾,你对每任女朋友都这么好么?”   话音落地,厉腾扭头看向她,没说话。   阮念初笑着,“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厉腾:“你为什么问这个。”   “纯粹觉得好奇。”她的语气稀松如常,继续说,“今天跟嫂子聊天,我听她提了一个人,季小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闻言,厉腾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顿都没顿道,“不是。”   阮念初微讶,“那嫂子怎么会提起她?”   他收回视线看前方,语气挺淡,“季小萱是我们部队的文职人员,我刚去那会儿,她追过我。”   “那怎么没追到?”她有点八卦。   厉腾说:“不喜欢。”   “她长得不漂亮?身材不好?不是你的菜?”   “不记得了。”无关紧要的人,他没什么印象,没有记住的理由,所以记不住。   阮念初凑近一些打量他,啧,长了这么张脸,想不招蜂引蝶都难。于是打趣:“厉队,我发现你老人家桃花还真旺。”   厉腾淡嗤了声,“是么。”   “当然是。”阮念初掰着手指给他细数,“之前我们在休息站住宾馆,那个老板娘就想勾搭你,后来莫名其妙被特警围堵,那个女队长盯着你瞧,眼睛都不带眨的。还有那个女主持,现在又冒出一个季小萱。”   厉腾侧头看她一眼,“阮念初,别给我挑事儿。”   “别误会啊,我说这个不是想跟你吵架。”她微皱起眉,语气很认真,“我就是在思考,你堂堂一个空军上校会喜欢我,究竟是看上我哪一点。”   厉腾太耀眼。阮念初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有自知之明。她从小就对自己认识明确——脑子不算聪明,懒散随性,缺点一大堆,优点拿着放大镜找,好像也就找得出三个:心态好,长得漂亮,会唱歌。   这男人跟她配对,连她都替他委屈。   厉腾不答反问,“那你又看上了我什么。”   阮念初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你帅呀。”这长相,这气质,这胸肌腹肌大长腿,她能玩十年。   “……”厉腾给她气得笑出一声。   这女人果然又呆又二,脑子怕是少了根筋。   阮念初接着说,“我回答你了,你呢,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厉腾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阮念初,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明白,当然答不上。   阮念初听了却瞪大眼睛,“不知道?这算什么理由。”转了转眼珠,帮着他一起思考,猜测,“因为我貌美如花?我皮肤好?我天籁一般的歌声征服了你?”   厉腾听那姑娘胡吹乱捧把自己夸上天,嘴角勾起道弧,“兴许是。”   在她身上,他所有的自制和理智全溃不成军,所有的准则和原则也都作废,天晓得他喜欢她什么。   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他喜欢她的理由就一个,她是阮念初。   *   乔雨霏是富家千金,平生最大乐趣就是享受生活,出入场所,自然也高档。   晚上七点整,厉腾和阮念初准时到达弗兰克林西餐厅。   刚进门,服务生就迎了上来,把两人带到靠窗的一处座位前,落座。   乔雨霏笑盈盈地给大家介绍,“这是阮念初,我闺蜜,这是她男朋友厉腾厉上校。这是我男朋友,江浩。”   阮念初看了眼那个江浩。二十出头的年纪,子弹头,打扮入时,个子也挺高,五官算不上精致,但透着股痞痞的劲儿。坏男孩气质。   江浩冲她和厉腾露出笑容,“阮姐,厉哥,你们好。常听雨霏说你们,闻名不如见面。”   厉腾冷淡点了下头,“你好。”   “你好呀。”阮念初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凑近乔雨霏,压低声音,“你最近喜欢Bad boy这款的?”   乔雨霏冲她一眨眼,风情妖娆,“我最近喜欢小狼狗。”   阮念初耸肩,不予置评。   四个人的晚餐,大部分时间都是乔雨霏和阮念初在闲聊,江浩偶尔搭句腔,幽默风趣,逗得乔雨霏哈哈大笑。   厉腾很冷淡,垂着头切牛排。切好之后,就全给阮念初。   吃到一半的时候,乔雨霏拿纸巾擦了擦嘴,说,“对了,等下江浩有个朋友要过来。他是外国人,刚来中国不久,住的酒店忽然停电了,我就让他和我们一起玩。”   阮念初没什么反应,随口道,“外国人?哪国?”   乔雨霏拽洋文:“Kingdom Of Cambodia.”   “……”阮念初眸光微闪,“柬埔寨?”   “嗯。”   边儿上,厉腾放下刀,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白水。 第46章   没过多久, 乔雨霏口中那位“江浩的朋友”就到了。阮念初本以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Bad Boy的朋友也会是个痞里痞气的坏小子,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 那朋友和江浩, 画风截然不同。   那是个高个儿年轻男人,年纪和江浩差不多,二十一二岁,戴眼镜,五官清秀俊逸,肤色偏深。他穿一件白色连帽衫, 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干净。   阮念初目光落在这人身上,有些出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觉得这位大男孩很面熟, 尤其那双乌黑清澈的眼,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 她忍不住轻轻扯厉腾的袖子, 凑到他旁边,低声狐疑:“欸,我怎么觉得, 我以前见过这个男孩子?”   厉腾随手转了下玻璃杯, 眼皮一掀, 看见那年轻男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距离他们,只有十几米。   阮念初靠得很近,柔软乌黑的一缕发丝,扫过他的手背。   厉腾食指绕住那缕发,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倾身,贴近她耳垂,语气微痞似笑非笑,“打柬埔寨来的,没准儿还真是熟人。”   两人间的姿态,亲昵到旁若无人。   “……”阮念初皱眉,依稀听出厉腾的弦外之音,但细想几秒,还是懵,“柬埔寨的老熟人?谁?”   “瞎猜的。”厉腾拍拍她脸蛋,“你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哪儿认识。”   阮念初无语,永远看不透这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莱因!这儿!”旁边的江浩忽然笑着抬了下手,打招呼。   那个叫莱因的柬埔寨男人走近过来,满脸笑容,爽朗又阳光。阮念初确定自己对“莱因”这个人名毫无印象,又看那人几眼,移开了视线。   乔雨霏给在座的几人介绍,说,“莱因是柬埔寨人,大学生,这次来中国主要是来交流学习。”说完扭过头,冲莱因笑了笑,用英语道:“这是我闺蜜阮念初,这是厉腾,他们是男女朋友。”   莱因礼貌地笑,朝阮念初伸出右手,说的中文:“你好,念初姐。”   阮念初跟他握手,“你好,初次见面,多指教。”   莱因盯着她,“我看念初姐很面熟,说不定,我们以前见过。”   阮念初是很标致的美人,这种套近乎的方式,很俗,她见多了。闻言勾唇一笑,淡淡的,“也许吧。”   打完招呼,便低下头继续吃牛排。厉腾给她切好的那份。   好片刻,莱因的目光才从阮念初身上缓慢移开,看向旁边的厉腾。厉腾垂眸抽着烟,把玩打火机,脸色冷淡,一眼也没看他。   莱因轻轻挑眉,笑道:“今天还真奇怪,我怎么看念初姐像熟人,看厉哥也像熟人。”   厉腾掸烟灰,“大众脸,你觉得眼熟也正常。”   话音落地,旁边的乔雨霏直接笑出声,哈哈道,“得了吧,你们两口子是大众脸,那天底下就没高颜值了。”   一桌子人心思各异,却都笑起来。   晚上八点多,饭吃完了。   埋单时,江浩和乔雨霏都抢着要去给钱,你一言我一语,推推搡搡,争个不停。莱因本欲起身结账,却慢一步,厉腾已经把卡刷了。   阮念初又小小地肉疼了下。同居以来,她发现,这人对自己什么都糙,对她却什么都讲究,但凡和她出门,花钱如流水,简直不眨眼。   她心疼解放军战士的腰包,有时会劝他,苦口婆心,“你们都是拿死工资的,也不算高薪,辛辛苦苦攒的钱,还是节约点的好。”   可厉腾总是散漫一句话就给她打回来,“辛辛苦苦攒的老婆本儿,不给你花给谁花。”然后,继续结账付钱。   阮念初劝了几次见不起作用,只好由他去了。   既然她花钱使他快乐,那她就花吧。钱是他的,他开心就好。   从弗兰克林西餐厅出来,乔雨霏走在最前面,想了想,提议道:“反正现在还早,要不,我们几个去酒吧玩?”边说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订位子。   阮念初拒绝了。   她伸手挽住厉腾的胳膊,弯弯唇,夜色下,那副妆容精致的脸蛋几乎能发光。她笑盈盈地说:“你们玩开心。我们一会儿还有事,就不跟你们去了。”   乔雨霏故意揶揄,“哎呀,也怪我不识趣,居然妄想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下次再约。”   “嗯。那你们路上小心。”   “你们也注意安全。”说完,阮念初就抱着厉腾的胳膊转身走了。   乔雨霏目送这对男女离去,观望好一会儿,忍不住漾开笑脸,感叹,“真不容易啊。”   江浩不解,“什么不容易?”   “爱情幸福的女人,笑容会发光。”乔雨霏指了指好友的背影,看向江浩,“你不觉得,我朋友整个人都BlingBling么?”   这世上,除了阮母,没有人比乔雨霏更了解阮念初。这女人生了张祸国殃民的脸,却过着山里尼姑的日子,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自七年前她从柬埔寨回国后,整个人更是成了潭不起波澜的水。   其实人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生无所求。当年那场变故,阮念初嘴上不说,表面上嘻嘻哈哈,但乔雨霏肯定,必定给她内心深处留下了一定创伤。   现在,创伤大概已愈合了八九分。   因为阮念初这潭静水,活了,生气灵动,眉眼明媚。尤其是她看厉腾时的眼神,崇拜依赖,浑然一个被捧在掌心宠爱的小女人。   思索着,乔雨霏一扬眉,朝江浩嗲着嗓子道:“你看我朋友和她老公的感情多好呀,我们也要向他们学习。”   江浩笑着说好。   这对小情侣一边羡慕,一边替友人开心,站在旁边的柬埔寨大男孩,则被忽略。谁也没看见,莱因注视阮念初和厉腾背影的目光,在某一瞬,忽而变得复杂深沉。   *   阮念初和厉腾吃夜宵的地方,是一家川渝火锅店,味道正宗,生意火爆,距离军区宿舍只有两公里距离。   厉腾口味重,一点就是阮念初从来不敢尝试的特辣鸳鸯锅。   不多时,服务生小姑娘拿着菜单走了。   阮念初一副怕怕的样子,皱眉说,“欸,这家店很正宗的,你吃特辣,胃会不会受不了呀?之前我和我妈来吃过一次,点了个中辣,我吃完闹了三天肚子。”   厉腾往她杯子里倒茶水,没什么语气道:“那是你娇。我皮糙肉厚,生吃蛇肉都没反应。”   阮念初抿唇,“说得跟你真吃过生蛇肉一样。”   厉腾抬眼看她,没吭声。   “……”阮念初几秒之后反应过来,愕然,“不是吧,你真生吃过蛇肉?”   “嗯。”   “……好端端的为什么生吃蛇?”   “以前出任务,荒山野岭,当然是逮着啥吃啥。”这些事,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带过去了,“我们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没什么。”   她眉越皱越紧,“可是,吃那些东西没有寄生虫么?你们会生病吧。”   厉腾扯唇,“小姐,军队不是养生的地方,活下来才能完成任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存活都是第一目标。要么病要么死,你觉得该怎么选?”   闻言,阮念初低下头沉默了数秒钟,才抬眸,试探道:“其实,像你们随时都面临那么多危险,有没有想过……想过,要换一种生活?”   话音落地的瞬间,对面那人猛地撩起眼皮看她。目光锐利而深。   空气有几秒钟的寂静。   然后,厉腾垂眸,往嘴里丢了颗毛豆,语气微沉,“没想过。”   “……嗯。我没其他意思,随口问问,没想过就算了。”阮念初干笑了下,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这样挺好的,听党指挥,为人民服务。”   服务生端来了锅底和菜,点燃了火。   厉腾动手把荤菜下锅,白锅丢三分之二,红锅丢三分之一,“这个锅底辣,你吃白的。”   阮念初摸了摸肚子,还很圆滚,便道:“我刚刚才吃过,不饿。”   他看她一眼,“谁告诉你饿才能吃东西。”   “啊?”   厉腾:“你身子太弱。多吃点,得补。”   阮念初一头雾水:“我身体挺好的呀,哪里弱?”   他嗤了声,不咸不淡的,“不弱还老昏。”   “……”阮念初先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他说的“弱”是指哪方面,顿感羞愤,红着脸压低声音斥:“这是我弱的原因么?明明是你太放纵,还好意思说我。”这位首长同志要点脸好不好。   厉腾抬眸看她,很正经:“我没放纵。”凭她目前这身体素质,他要真放纵,他怕她会进医院。   阮念初扁嘴,“哦。”   说话的同时鱼已经煮好了,厉腾挑起一条放她碗里,然后吃自己的,不说话了。   阮念初一点也不饿,但迫于厉腾的淫威,只好拿起筷子吃。鱼肉鲜美,就是太烫,她嘟嘴呼呼吹气,呼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你有没有觉得,今天那个莱因奇奇怪怪的?”   厉腾埋头自顾自地吃,还是没吭声。   她手指敲敲下巴,“他说,看我们俩很眼熟……其实,我也觉得他很眼熟。你呢?有没有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厉腾没什么语气,“不是像。”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闪。   须臾,他抬眸,语气很冷静,“那个人我本来就见过。你也见过。”   短短几秒,一张面孔从阮念初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稚嫩,青涩,肤色黝黑健康的小少年,眼睛明亮,笑起来还有一口大白牙。   她脱口而出:“……托里?”   厉腾盯着她看几秒钟,答道:“对。”   阮念初此时的表情,已不能用简单的惊讶来形容,准确的说,她很震惊。没想到,当年那个活泼天真的小少年转眼就已成了个大学生,长大成人,还换了名字。更没想到,他会在今天忽然出现。   阮念初觉得,托里这些年的情况,厉腾一定很清楚。   但,他却只字不对她提。他们相亲那天,她问起托里近况时,甚至还被他把话题岔开。她有点困惑。   于是皱眉道:“我从来没听你提过托里的事。”   厉腾淡声:“你想知道他什么?”   阮念初想了下,回答:“你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原来,当年的“潜蛟行动”结束后,托里和其它童子兵一起,被猎鹰特种部队交给了柬埔寨政府。柬埔寨政府把这群孩子关进了少年犯监牢,进行改造教育。   那些童子兵,百分之八十都杀过人,被收入重刑少年犯监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则改造几年便释放。   幸运的是,托里是这百分之二十中的一员。   这个孩子无父无母,也没有家,厉腾以个人名义,帮托里联系了一个柬埔寨家庭收养他,并承担了托里上学期间的所有学费。   托里在厉腾的资助以及养父养母的照顾下,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过上了正常生活。   这孩子很聪明,前几年落下的课程,只花了三年不到就全部补上,并在一年前,考上了金边市的某所大学。   厉腾一次性支付完托里大学期间的所有学费后,便与他断了联系。   少年的七年生活,概括下来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后来与托里断绝联系的具体原因,厉腾在叙述中,不露痕迹地选择性略过。   阮念初一点也没听出什么异样。   她只是摇头感叹,说:“能遇上你这么好的人,那孩子也算是有福气了。”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狐疑,“但是……为什么刚才,你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装作不认识你?”   厉腾鬼扯起来脸眼睛都不眨一下,淡声说:“托里涉及到七年前的绝密行动,我和他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点头,“原来是这样。”然后嘴角勾起一抹笑,喜滋滋的,“能再遇见也是缘分。下次,我们三个单独见面吃饭吧。男大十八变,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快认不出那小朋友了。见面好好叙个旧。”   厉腾却拧了下眉,“有什么好叙的。”   她愣住,“话不能这么说,我和他好歹也……”   “你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冷冷打断,脸色沉得吓人,“阮念初,你给我离那小子远点儿。”   阮念初眨了眨眼睛,很茫然,“诶,你怎么了?突然就生气了?”   “……”厉腾别过头,沉沉吐出一口气,摁下火,道,“没什么。你吃饱没?”   “饱了。”她答道。   “那就跟我回家去。”厉腾起身结账。   阮念初狐疑地抿了抿唇,心说,莫名其妙就发火,这男人怕不是更年期到了吧。她就这样腹诽吐槽了一路。   刚进门,就被厉腾摁到了桌上。   哭出了声。   她脑子很懵,想问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可一张嘴,除了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迷迷糊糊听见他嘴唇贴着她耳朵,在说话。   但是一个字都听不清。   再然后,她就累得睡着了。   厉腾亲着她汗湿的额头,脸颊,最后辗转亲吻她的唇。   今晚,他知道自己又失控了。只要一想到,有另一个男人和他一样,在心里记了她七年,只要一想到,她可能对另一个男人甜甜地笑,他就恼火得发狂。   厉腾双臂收拢,把睡颜恬静的阮念初,用力裹进怀里,抱紧。   这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第47章   九月末, 云城已入深秋, 银杏叶子全都泛起了黄,让风一吹,散落在大街小巷。   再过几天就是十一国庆节, 有长达七天的假期。   这天夜里, 阮念初洗完澡躺在床上, 边玩手机,边拿脚戳戳厉腾,问他:“国庆节有什么安排么?”   厉腾把那只光秃秃的脚丫攥掌心里,捏了把,皱眉,“脚这么冷, 不知道多穿点衣服。”   他手掌上全是老茧,厚厚一层, 刮得阮念初脚心发痒。她笑着直躲, 把脚丫头缩回被子里捂好,说:“我不冷。快说,国庆长假怎么安排?”   “回趟嶂北。”厉腾答道。扫一眼她垂在床沿底下的发, 湿漉漉的, 还在往地板上滴水,便起身拿了干毛巾回来给她擦。   阮念初挪挪身子,把脑袋枕到他大腿上, 微讶:“你老家?”   “嗯。”   “那不是……要和你妈见面?”   “该见了。”厉腾脸色很淡, 毛巾裹住她那把黑长发, 下劲儿一拧,然后拿吹风机给她吹。语气挺随意,“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能躲天上去。”   “……”闻言,阮念初哼哼两声,伸手去掐他的劲腰,“你说谁丑媳妇?”   厉腾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她腕子,低头贴近她,半眯眼,语气微沉,“男人腰是能随便碰的?”   阮念初扬眉,理不直气也壮,“你说我丑,我掐一下你腰怎么了。”   厉腾亲了下她的手,“嗯。我错了。”   “我是丑媳妇吗?”   “谁能有我媳妇儿漂亮。”   “算厉队长您实事求是。”她甜甜笑起来,嘟嘴,唇碰了下他的,“还有几天就放假了,我们得早点订机票。”   “订了。”厉腾直起身,“一号早上九点。”   阮念初闻言一愣,“你得先跟你妈妈说一声吧,万一她国庆要出去旅游怎么办?”   厉腾一手执吹风机,一手从她湿发间穿过,轻柔散开,“早说了。”   她惊愕,“什么时候说的?”   他很平静,“你跟我睡那天。”   “……”阮念初被这直白的“厉腾体”表达方式给呛了下,静了静,才又问道,“那你是怎么跟阿姨说的?”   厉腾勾了勾嘴角,“我跟我妈说,她儿子出息了,要给她带个小仙女儿回来。”   “噗……”阮念初没忍住笑出一声,竖大拇指,满脸的娇色,“厉队说的大实话。”   他散漫,“那是。”   之后的几天,阮念初忽然就变得忙碌起来,白天去演出团吊嗓子排练,晚上,就抱着电脑宅在家,神色严肃,念念有词。   厉腾最初没怎么在意,她看电脑,他就坐在旁边办公事,等时间差不多,就关了她的电脑,抱她到床上交流。   有一次正要进入主题,阮念初却忽然喊了声停,朝他正色问,“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厉腾坐在床边捏她的手,“问这做什么。”   阮念初不假思索:“我好装啊。”按照她妈的说法,现在的公婆都喜欢贤良淑德,勤快能干的儿媳,而她和那个八字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一次见面,厉腾就以一副出神入化的演技,征服了她的父母。所以,礼尚往来,阮念初觉得,自己也应该一举拿下厉母。   这几天,她在电脑上看了很多论坛,搜罗“如何赢得婆婆好感的技巧”。并且专门拿了个本儿,记下来。   阮念初收获良多。技巧的最后一步,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于是她想到了求助厉腾。   片刻,他拿起了她之前记笔记的小本子,随手翻看。没几秒,就丢到一边。   他语气隐约不约,“装什么。”   阮念初微皱眉,有点忐忑,“那不装……你妈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厉腾眼睛盯着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我懒,性格迟钝,智商不高,不在工作单位的编制内,没军籍,还不会做家务。”她心塞。发现自己的缺点多到例举不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她的男人耀如日照,简直无可挑剔。   他垂眸静片刻,伸手抚她的额和颊,语气低柔,半开玩笑似的:“阮念初,你谁也用不着演,谁也用不着装。你跟朵花儿一样,是人见了都喜欢,知道不?”   他的姑娘,怎么可能有哪里不好。   阮念初摸着良心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盛赞自己,不由好笑,“你都把我吹上天了,我哪有人见人爱的本事。”   “你有。”他唇贴近她的脸蛋,浅吻。   她笑嘻嘻地刮他鼻梁:“谁说的?”   “我。”   *   去嶂北的前一天,杨正峰给厉腾打来一个电话,说他来云城出差,让厉腾带上阮念初,一起吃顿便饭。   吃饭地点是杨正峰定的,一家中档酒楼,四时景。   这日傍晚,阮念初略施淡妆,挽着厉腾的胳膊赴约。一进雅间门,屋里的杨正峰便被闪了眼——这双情侣男俊女美,冷淡硬朗和娇娆慵懒的搭配,出众至极。   厉腾笑,“杨哥。这是阮念初。”   “行啊臭小子,本事挺大,这么漂亮的姑娘都让你拐跑了。”杨正峰揶揄,拿拳头捶了下厉腾的肩,然后才看向阮念初,“你好弟妹。我杨正峰,是厉腾的战友。”   阮念初嘴角的笑容温婉大方,知道这人是厉腾的上级,正旅职的空军大校,便道:“你好,杨首长。”   杨正峰皱眉,摆摆手,“什么首长尾长的,都自己人,叫我声杨哥就行。”   “杨哥。”   “这就对了。”杨正峰笑起来,招呼两人,“坐。”   三人落座。   这顿饭,主角是两个男人,他们一会儿聊杨正峰刚上高中的儿子,一会儿聊猎鹰这帮刚入营的新兵,叙旧闲谈,听着毫无目的性。阮念初安静乖巧,全程微笑坐在厉腾身旁,致力于吃,偶尔帮他夹菜。   杨正峰见了,便打趣:“老弟有福气,你嫂子可从没对我这么好过。”   厉腾淡淡,“杨哥说笑了。嫂子是神枪手,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念念哪儿能跟嫂子比。”   “就是。”阮念初笑盈盈地附和,“嫂子拿枪的手,用来夹菜那可就委屈了。”   杨正峰好笑,“得,我嘴笨,贫不过你们两口子夫唱妇随。”说着摸出一盒烟,拿打火机敲敲桌,语气随意,“这屋里有女同志,抽烟不方便。腾子,咱哥俩到外面去。”   厉腾点头,摸了下阮念初的脸,“乖乖吃。”   “嗯。”   随后,两个男人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门一关,杨正峰的面色便沉下去,全没了刚才的轻松戏谑。他左右扫一眼,酒楼走廊并不清净,不时就有上菜的服务员经过,便道,“那边去说。”   厉腾面无表情地点头,眸色静而冷。   走廊尽头是楼道口,黑漆漆的,四下无人。   杨正峰站定,掏出一根烟塞嘴里,点燃,抽了口才沉声道:“找到那个失联的线人了。”   厉腾看着他,没有吭声。   “死了。”杨正峰低下头,掸了掸烟灰。   整个休息室有几秒钟的死静。   厉腾咬着烟靠在墙上,目光不明,十根手指缓慢收握,攥成拳。   片刻,杨正峰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尸体扔进了湄公河,三天之前,才被我们的人给捞起来。”说着一顿,侧目,看向厉腾,“我们在线人的身上,发现了一支录音笔,拿防水袋密封了绑在尸体腰部。”   厉腾说:“东西在哪儿。”   杨正峰垂眸,伸手从夹克内兜里把录音笔取出,摁下播放键,递给厉腾。   一阵窸窸窣窣的电流声后,录音笔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说的是高棉语,慢条斯理,“Lee,好久不见,我亲爱的老朋友。段昆那一枪没把你杀死,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你还有命在,我们就可以继续之后的游戏。”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七年前你赢了我的父亲,赢得很漂亮,这次,我好奇你是不是还能赢我。”   “愿上帝赐你好运。”   录音终断。   “……”厉腾闭眼拧眉心,忽然,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   杨正峰沉沉叹了口气,拍他肩膀,好一会儿才道:“达恩是为七年前的事儿找咱们算账来了。你是他的头号目标,他想要你的命,你凡事务必小心。”   厉腾猛睁开眼,眸色阴沉得吓人,“达恩想要的根本不是我死。”   杨正峰怔了下,“那他要什么?”   “要我生不如死。”   “……”杨正峰皱眉,思索数秒,“给公安部的申请我已经递上去了,全国通缉瓦莎和段昆,只要他们落网,再供出点儿东西,难题就能迎刃而解。”   厉腾冷道,“可线人一死,柬埔寨那边咱们全盲,以后的事儿只会更难办。”   “先别想那么多。”杨正峰笑着握了下他的肩,“弟妹身边有你,你们的家人我也都派人在暗中保护,达恩不了她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还有你杨哥在上头顶。”   厉腾:“这是私人恩怨,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屁的私人恩怨。”杨正峰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那达恩手上还捏着咱们的国家机密,齐博士老高老夏拿命护着的东西,一天不弄回来,咱们就得跟他死磕到底。”   厉腾闭眼拧眉心,没有说话。   片刻,杨正峰笑,“行了,先别臭脸了。回包间去。再不回,你那小媳妇儿没准以为咱搞同性恋。”   厉腾瞥他一眼:“现在管这叫‘搞基’。”   这个词汇,是阮念初跟他科普的。那姑娘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在某些奇奇怪怪的领域,见闻却甚多。偶尔逮着他不懂的,就欢天喜地跟他扫盲。傻里傻气。   杨正峰当然没听过这说法,清清嗓子,嘀咕:“搞啥不是搞,都一样。你从哪儿听来这么些怪词儿。”   两个男人出去的时候,阮念初在啃猪蹄,等他们回来,阮念初面前的猪骨已推成山。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嗝。   厉腾看了眼她,再看了眼她餐盘里的骨头山,捏捏她的脸,“吃饱没?”   “嗯。”她点头,指指他的碗,“我也给你夹了好多菜,快来吃。”   厉腾淡淡的:“我饱了。”   阮念初微瞪眼,“可是你没吃多少。”   他说:“看你就饱了。”   什么意思?她有点愣,琢磨一会儿后脱口而出:“因为我秀色可餐?”   厉腾盯着她一挑眉,轻哂,“还行,也没太呆。”   两人之间的亲昵落在杨正峰眼里,被杨队一品,有了另一番诠释——厉腾在猎鹰服役这么多年,人狠话少脾气差,那是出了名的。可他看阮念初时,却眼底含笑,刀山冰海瞬间万物春回。   看来这小姑娘比电火炉还好使。神。   *   厉腾小时候在嶂北农村长大,爬树下田滚泥坑,本就野惯了,后来又在猎鹰服役,去柬埔寨卧底,种种经历,更让他的糙融进骨子。   以致多年后的今天,他虽有上校军衔,身处国际化大都市,却无一丝一毫养尊处优的金贵味儿。   阮念初有时图好玩,故意酸他:“厉先生,你好土哦,不吃西餐也不喝咖啡,说出去别人都会笑你。”   每逢这时,厉腾就漫不经心回她句话:“老子就这样。你见哪头山猪会吃细糠。”   “……”他自黑得太有道理,阮念初无言以对。果然,永远都只有这人堵她的份儿,她想膈应他?不存在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阮念初实在好奇,能养出厉腾这个奇葩的嶂北,究竟是何方圣地。   一号早上九点,云城飞嶂北的航班准点起飞。   到时,接近下午一点钟。   今天是个好天气,机场外红日当空,气温虽不高,但太阳照在人身上,依然暖洋洋的。阮念初和厉腾一道取完行李,离开机场去搭出租。   嶂北和阮念初自幼生长的云城,很不同,这个城市只算三线,建筑物低矮,经济不发达,连风都是干燥的,没有一丝水汽。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喷瓶,一摁,往脸上喷了些保湿水。   厉腾揉了下她软白的指,“冷不冷?”   “还好。”阮念初裹了裹身上的浅色风衣,把喷瓶对着他,大眼晶亮:“你要不要也来点?凉凉的,提气醒脑精神好。”   厉腾不语,大掌扣住她毛茸茸的脑袋,一扭,把她脸转向正前方。   阮念初观望着外面的街景,看见一个大爷牵了匹马,马后面还拖了一车东西。车速很快转瞬即逝,她没看清车里是什么。   她惊讶,哇哇道:“你们这儿马能上马路?”   厉腾看她一眼,“马怎么不能上马路。”   “……”好吧。阮念初长见识了。   这时,厉腾接起一个电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两声,哦了一声。然后就挂断。   阮念初盯着他瞧,猜:“是不是阿姨打的?”   厉腾说:“嗯。她等我们吃饭。”   “我一看就是。”她眉眼微扬,“所有人接妈妈的电话都是一样的,‘嗯嗯哦,再见’。”   厉腾侧目,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捏住她下巴,挑眉,“阮念初,我看你好像挺兴奋的?”   阮念初说不是,“我这叫紧张。”   “紧张什么。”   “……你第一次见我爸妈的时候都没有紧张么?”   他回想半秒,说:“没有。”   “为什么?”她很疑惑,“你就不怕我爸妈不喜欢你么?”   厉腾不答反问,表情依旧淡,“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那不得了。”   厉腾二十来岁那会儿,血气方刚桀骜不羁,但这么多年军旅生涯过去,见惯风浪,他心性收敛,利刺也大半都被磨平。如今,能让他情绪起伏的事,极少了。   真要说紧张,大概只有那个艳阳午后,他在解放军艺术宫的花园看见阮念初。那姑娘雪一样的脸蛋儿和柔美轮廓,他看一眼,心都蹦。   跟做梦一样。 第48章   出租车在不算宽敞的马路上疾驰。收音机里放着歌, 容中尔甲的《神奇的九寨》, 沙哑略粗的歌声随风飘向远方。   阮念初无意识地跟着哼,边哼,边观望车窗外山脉连绵的北国风光, 随口问:“离阿姨住的地方还很远么?”   厉腾闭着眼靠椅背上, “快了。”   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汉子, 闻言笑道:“姑娘,你俩要去的是白左县,大概还四十公里,甭急,最多就半小时。”   “谢了师傅。”阮念初笑笑,目光又看向闭目养神的厉腾, 捏捏他胳膊,道:“阿姨在白左县的房子, 是她自己买的么?”   厉腾睁开眼瞧她, “我给买的。怎么。”   “那你怎么没给她买在市里?”阮念初有点奇怪,“刚才在嶂北市区路过几个楼盘,我看标价都不高, 早些年应该更便宜吧。住县城多不方便。”   “我妈不同意。”   “为什么?”   他没什么语气地答:“我妈以前在乡下住惯了。她说城里人多挤得慌, 看见就烦。”   听完,阮念初的表情变得有点尴尬,干笑着说:“……那阿姨和你还是挺像的, 都喜欢清静, 不喜欢热闹。”   厉腾淡声嗤, “借口一箩筐,说白还不就想给我省点儿钱。”   阮念初思索了会儿,点头,表示理解,“老一辈的人,都节约惯了。她也是心疼你在外面辛苦。”   厉腾笑,摸了下她的脸,没有说话。   白左县地处辽西低山丘陵区,海拔在三百到四百米之间,山地、丘陵、平地、河川相间交错,构成“七山一水二分田”地貌。西北有努鲁儿虎山脉,自西向北延伸,东南有松岭山脉,由南伸向东北。   县城内除汉族人外,还有少部分满、回、蒙古族人,自古便有“塞外明珠”之称。   阮念初翻着手机,浏览着百度词条上对嶂北市白左县这个地界的介绍。翻了会儿,忽然兴冲冲地抬眸,问厉腾:“百度上说,你们这儿多民族混居,你是哪个族的呀?”   厉腾转眸盯着她,“你看我像哪个族。”   阮念初瞎猜:“蒙古族的?”   厉腾挑起眉眼:“为什么?”   瞎猜的依据,阮念初回答得非常认真:“因为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歌里不都那样唱的。”说罢,还用力抓了抓他修长又结实的左手臂,强调:“威武雄壮。”   “……”这次,他直接让这傻姑娘给气笑。   她瘪瘪嘴:“不是?”   “不是。”厉腾在她脸蛋儿上掐了把,低声:“你男人跟你一样是汉族,如假包换。记清没?”   “哦。”   下午快两点半的时候,阮念初才跟在厉腾身后下了出租。   嶂北市和云城没法儿比,出租起价便宜,从机场一路打到白左县城,也才一百多块。厉腾给完钱,从后备箱里拎提起一个大旅行包,挎肩上,又拎出阮念初的行李箱,最后“砰”,关上了门。   出租车绝尘而去。   县城不大,也不繁华,但阳光晴好的午后,又是国庆节,街上行人自然很多。这里的居民衣着朴素,一些还穿着少数民族服饰。   阮念初没来过这种北方小县城,稀奇得很,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忽然想起什么,道:“先等我一下。”说完就小跑到了街对面。   厉腾在原地站片刻,摸出根烟塞嘴里,一摸衣兜,没找着打火机。这才想起阮念初嫌他烟不离手,便没收了他的打火机,还规定,他要抽烟就得打报告。   他勾了勾嘴角,到街边小卖部买了个打火机。塑料壳子,一块钱的那种。拿手圈了火点燃烟,边抽边等。   不多时,阮念初回来了。她刚跑过,额角出了汗,脸蛋红红的,手里还提了一个大果篮。   厉腾伸手接过来,微皱眉,“买这做什么。”   阮念初说:“第一次见阿姨,我当然得给她买点水果了。这是基本的礼数。”   厉腾没再说什么,提起行李和果篮,走进旁边的小区大门。   厉母住的小区,在白左县算得上高档,电梯公寓,两梯四户,小区环境也很优美。中庭位置是个小型人工湖,绿化到位,两颗大树之间还挂了“祝全体业主国庆节快乐”的横幅。   厉腾在一处单元楼前站定,淡声说:“2203,井号。”   阮念初满头雾水:“什么?”   “摁门号。”   “……哦。”她反应过来,看了眼他拎满东西的手,上前两步,把数字拨了出去。   没几秒,通了。对面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透着股浓浓的东北腔,问:“是不是厉腾回来了?”   厉腾:“是我们。”   紧接着“咔哒”一声,单元楼大门的锁便打开。厉腾进了门洞,一侧头,见阮念初站在原地没有动,便低声:“别傻愣着。进来。”   她却忽然很紧张,惴惴道:“我有点害怕。”   “我在,怕什么。”他拿拎果篮的胳膊勾住她腰,轻轻一带,把人揽进怀里,笑了下,“我给我妈看过你照片。她喜欢你。”   “……”阮念初心里忐忑,唇微抿,深吸一口气才提步上楼。   家门开着,都不用摁门铃。   厉腾把行李和买的东西拎进去,一手扶阮念初背上,把她带进屋,另一只手关上大门。喊了声“妈”。   厉母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她在围裙上抹了抹手,站定,眼睛定定盯着阮念初看。   厉腾说:“妈,这阮念初。”   他说完,阮念初才一瞬回神,僵僵地扯嘴角,笑:“阿姨好。”   “诶。”厉母打量阮念初,“真人比照片标致老多。”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只好说:“阿姨您过奖了。”   厉母笑,“这孩子还怪客气。洗手准备吃饭。”说完就又转身进了厨房。   阮念初脑子里紧绷的弦一松,顿时长舒一口气。   厉腾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大一小两双拖鞋,扔地上。然后半蹲下来,去解她高跟鞋的绑带,表情和语气都挺淡,“我妈吓人么?”   她认真想了想,摇头,“不吓人。”厉母朴素大方,虽不是多热情,但这形象,已经和论坛网友口中的那些“恶婆婆”相差甚远。   厉腾把拖鞋套她脚丫子上,捏了把,“走,带你去洗个手。”   阮念初弯唇,“嗯。”   为给两人接风洗尘,厉母准备了一桌子菜。那一桌菜,倒不是菜品种类有多繁复,而是每样菜的量,都很足;装饭菜的碗盘,也很大。   厉母给阮念初盛了一大碗饭,道,“本来蒸包子的。腾子说你不咋吃面食,我就去买了米回来煮大米饭。”   碗里的饭,浑然一座小米山。阮念初咽了口唾沫,笑笑,“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你吃得惯就行。”厉母又给她夹了几大块鸡肉,“当自个儿家里,甭客气。”   阮念初没辙,只好拿起筷子硬着头皮吃。   没多久,厉母起身进了卧室,不知道去干什么。   阮念初探头张望一眼,没见厉母身影,赶紧把面前的碗推到厉腾跟前,慌慌道:“快,你分一半过去,帮我吃点。”   厉腾视线落她脸上:“吃不完放着,没人说你。”   “不行啊。”阮念初声音压低,凑近他,“第一次见面我就没把饭吃完,阿姨会肯定以为我嫌她做的饭不好吃。”   厉腾眼底笑意一闪即逝,把她碗里的饭菜扒过来大半,留三分之一递给她。没什么语气道,“这儿必须得吃完。”   “嗯嗯。”她点头,拿起筷子努力刨饭。   等厉母再出来,阮念初碗里的饭菜已经没剩多少。她有点惊讶,“吃完了呀?”   阮念初干笑两声,“嗯。”   “饿坏了吧。来,我再给你盛点儿。”厉母边说边去拿阮念初的碗,皱起眉,数落厉腾,“飞机票订得倒早不晚,这么大人了,干事一点儿没谱。”   阮念初连忙把碗抢回来,说:“阿姨我吃饱了,您吃您的,别管我。”   厉母这才坐回椅子上。过几秒,从兜里拿出一个玉手镯,递给阮念初,说:“念初,你阿姨是个乡下人,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你。这镯子是厉腾他奶奶给我的,你收下。”   她一惊,摆手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太贵重了,阿姨您自己留着。”   厉母只笑盈盈地打量她,没有说话。   厉腾埋着头夹菜吃饭,顿几秒,终于掀起眼皮看阮念初,沉了声:“你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儿,让你收就收。”   “……”阮念初怔愣,反应过来什么,眸光微闪。   厉母便执起她的手,把镯子戴上去,笑着说:“正合适。”   *   厉腾自幼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时他不过七八岁,屁大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所以对自己那个爹,他印象极模糊。   他是厉母独自抚养大的。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不用说。   吃完午饭,阮念初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厉腾拦下。他脸色平淡,手扶着她的背往旁边轻推,语气低柔:“你去跟我妈看电视。这儿我来。”   阮念初只好独自回客厅。   电视开着,在播抗日题材电视剧,吼呀吼的,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厉母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用毛线织着什么。她迟疑片刻,清了清嗓子,坐到厉母旁边,找话题,“阿姨在织毛衣呀?”   厉母说:“要入冬了,厉腾他们驻地在山里,冷。我给他织件毛衣备上。”   阮念初:“阿姨您对他真好。”感叹完,就暂时陷入冷场。她有点尴尬地咬了咬唇。   须臾,听见厉母随口问道:“听腾子说,你俩是相亲认识的?”   自己和厉腾七年前的渊源不能为人知。于是,阮念初点头,“是。”   “难得。”厉母笑了下,“以前别人给那混小子介绍对象,他连照片都不乐意看一眼。愣逼着看了,不是嫌这,就是嫌那,难伺候。我寻思着,他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儿。”   阮念初勾唇,“缘分这种事的确不好说。”   厉母眼帘垂得很低,手指拿着毛线绕过钢针,平静问,“知道他工作性质不?”   闻言,阮念初心莫名一颤,顿了下,“嗯。”   “军人不好当,特种兵更不好当,穿上那身衣服,就什么都交给国家了。”厉母低低叹了口气,“所以军嫂更不好当。”   阮念初手指无意识收拢,低头,没有说话。一时间,七年前在柬埔寨的点滴,这些时日的惊魂噩梦,全都在眼前浮现。   厉母见她不吭声,也不催促,自顾自忙手里的活。   整个屋子有数秒钟的沉寂。   然后,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抬起头看厉母,嗓音轻而稳:“阿姨,您的意思我懂。您觉得我年纪小,没经历过多少事情,做决定,可能也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   “……”厉母目光缓慢移到她脸上。   阮念初又继续:“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人生。我既然跟他回来,就代表我已经过了自己这关。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尊重厉腾的选择,尊重他的追求,尊重他的信仰。”   厉母笑了下,见她脸颊旁垂着一缕发丝,顺手给她捋到耳后,柔声:“女朋友能像你这样,不容易。”   阮念初眼眶忽然有点湿,浅笑,“母亲能像您这样,才是真不容易。”   话刚说完,厉腾也从厨房出来了,一低头,见阮念初眼睛微红,不由皱眉,手指轻刮了下她的脸蛋儿,“哭什么?”   “没,进沙子了。我去弄一下。”她别过头,起身走进洗手间,关了门。   客厅里只剩厉母和厉腾两人。   厉母织着毛衣,淡淡的,“挑媳妇的眼光还行。”   厉腾静了静,没什么语气,“不行也不敢带回来让您看。”   厉母:“放几天假?”   厉腾弯腰坐沙发上,“七号下午走。”   厉母点头,“准备带你媳妇上哪儿玩?”   “明儿得和大聪他们吃顿饭。前几天就约我了。”他手摸到烟盒,想起什么后顿了下,又放回去,淡道,“再抽空去嶂北转转。”   厉母闻言一哼,“还跟那几个裂巴小子混呢。你现在是解放军,那些破德行给我全丢干净了,别放个假就捡回来。那丫头片子要整清你小时候的混事儿,指不定扭头走人。”   “……”厉腾拧眉不耐烦,“知道。”   厉母的面色这才舒展几分,须臾,又想起什么,为难道:“你这回来,要不要到你季叔屋里去一趟?”   他冷淡,“不去。”   *   厉母在白左县的这套房子,是一套二的,刚好两间卧室。她把带洗手间的主卧腾了出来,让给这对小情侣住。   夜里,阮念初先去洗澡。等厉腾洗完出来时,就看见她躺在床上玩手机,腿翘到墙上,四仰八叉,没有丝毫仪态。   这个姿势,使得睡裙裙摆下滑。底下露出的两条腿,纤长匀称,白得晃人眼。   厉腾看了那双美腿一会儿,又弓下腰,去看她的手机屏。   “……”阮念初一把捂住屏幕,不给他看。   厉腾挑了下眉,漫不经心的,“怎么,又跟小帅哥约会呢。”   “没有没有。”她吓得脸色都变了,用力摇头。那个游戏被他强制卸载之后,她心有余悸,身也有余悸,哪里还敢再犯。   厉腾脸上没什么表情,伸出手,示意阮念初把手机上交。   她纠结,扭捏,纠结,扭捏,就这么磨磨蹭蹭了好几分钟,才把手机给他。然后满脸绯红,扯过被子蒙住头。   厉腾垂眸看向屏幕,手指上下翻动,画面里是对外国男女,纠缠在一起。只两秒,他就重新看向她,手机则锁了屏,丢到旁边。   “为什么看这玩意儿。”他的语气很冷静。   被子里的那只清了清嗓子,如实回答:“学习。”   “学习什么。”他的语气更冷静。眸色,也更暗。   “勾引你……吧。”   闻言,厉腾直接把她从被子里扒了出来,捏住她下巴,低头贴近,“阮念初,你要勾引我,还用看电影儿学?”   阮念初眨眨眼,居然真的和他认真探讨:“不用学么?”   “不用。”他吻她的唇,嗓音低柔得可怕,“你笑一个,我命都是你的。” 第49章   柬埔寨不分春夏秋冬, 只有旱季和雨季, 而十月最难得,雨季末,旱季首, 风中的湿气已极少, 难得的干爽宜人。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进卧室时, 瓦莎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语,没起身,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发呆。   边城的追杀失手,中国警方又布下了天罗地网抓捕她和段昆, 无奈之下,他们选择了先回柬埔寨避风头。一路乔装改扮, 借用假身份, 水路陆路连倒几回,才险险得以出境。   今天是瓦莎回柬埔寨的第七天。自从跟了达恩,被派往中国市场后, 她已数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柬埔寨暹粒市, 这座因吴哥窟而驰名世界的小城。   他们的住所,是位于暹粒市郊的一所大宅,气派堂皇, 守卫森严。那些从欧洲高价聘来的雇佣兵们脱下了迷彩服, 换上西装, 楚楚衣冠粉饰凶残狼性,乍一看,只以为是这户名门家养的保镖。   大宅的主人在七天之前还是暹粒市的一位富商,现在,则成了达恩。   须臾,思绪中断。   瓦莎面无表情地又躺了会儿,起身,穿衣,出门下楼。   客厅里,好些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围桌而坐,有的打赤膊,有的直接把脚踩凳子上,那份刺眼的野蛮与暴力,和屋内精致考究的装潢,格格不入。   段昆也在其中之一。他往嘴里丢了块干面包,一抬眼,看见瓦莎,立刻挥手冲她笑,说着高棉语:“瓦莎!我给你留了牛肉和煎蛋,快来!”   瓦莎脸色冷冷的,走过去,坐在这群男人中间。   段昆拿叉子叉着煎蛋,送到她嘴边,笑嘻嘻的。   瓦萨没说话,只微偏过头,躲开了,自顾自拿起一块面包吃。   “……”段昆灿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垮下嘴角。   见状,边儿上一个大块头嗤了声,喝了口啤酒,嘲笑揶揄:“我说傻昆,你成天跟人瓦莎献殷勤,人家压根都没理过你。脸皮真够厚的。”   “傻子嘛,脸皮厚,脑子也有毛病。”说话的是一个黄毛男,他咧嘴笑,一口黄牙全是烟渍,弯腰去拍段昆的脸,“欸,傻子,叫声老爹听听。”   段昆冷哼一瞪眼,“老子爹早死了,想当老子爹,先死一个。”   话音落地,一帮暴徒像找到了乐子,全都吵吵嚷嚷地大笑起来。   “傻子好笑么?”笑声里忽然冒出句话,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们笑声小了些,都有些疑惑地看向瓦莎。她不知何时已放下面包,眸色平静,而冷淡。   最先打趣的壮汉挑起眉,嬉皮笑脸地凑近她,一张嘴,恶臭口气扑瓦莎脸上,“傻子不就是拿来笑的。”   话音刚落,瓦莎已从摸出把弹簧刀,面无表情,手起刀落。在壮汉错愕惊恐的目光中,锋利刀刃已切断了他的皮带。“啪”一声,裤腰带断成两截,壮汉的裤子也跟着滑到地上,露出全是黑毛的粗大腿。   和大红色内裤。   “……”连壮汉在内的所有人都怔住了,目瞪口呆。   瓦莎转刀柄,语气冷冰冰的,“这些日子不太平,兄弟们也都辛苦,想逗乐子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傻子是我的人,谁要再笑话他,下回,我切的可就不是你们的裤腰带了。”   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中,说不出话。   瓦莎侧目,扫了眼壮汉露出的大腿和红艳艳的内裤,大拇指一指,“不是要找乐子么?笑啊。”   闻言,回过神后的暴徒们只好悻悻地,笑出声。   这娘们儿是老大身边红人,这么多年刀山火海,从没退过一次,明明是个女人,身手却顶尖,又心狠,杀人从来不眨眼。这么个角儿,谁他娘敢轻易招惹。   那个露内裤的壮汉火冒三丈,却敢怒不敢言,咬咬牙,提上裤子灰溜溜地出去了。   瓦莎嘴角勾起道弧,这才把刀收起来。   一旁,段昆脸上的笑也越绽越开,瓦莎瞧见了,凛目,凶巴巴瞪过去,“你笑这么高兴做什么?”   段昆挠挠头顶脏辫,嘻嘻嘻,“瓦莎你对我真好。”   瓦莎凉凉,“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语么。”   段昆很认真地问:“什么俗语?”   “打狗看主人。”她说了句蹩脚中文,瞥他,再换回高棉语:“你再傻也是我手下的,谁要欺负你,就是瞧不起我。”   段昆闻言,一琢磨,表情严肃几分,说:“你说得有道理。以前别人欺负我,我都忍了,但是以后再有人欺负我,我就不忍了。”   “为什么?”   “因为欺负我没什么,瞧不起你可不行。”   瓦莎听了有点想笑,却还是把脸板着,冷哼,“傻子就是傻。”指指桌上剩下的几瓶啤酒,“不是喜欢酒么,喝。”   段昆笑,抄起瓶子把盖咬了,直接对瓶吹,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下大半瓶。然后抹抹嘴,赞叹:“德国黑啤,给劲儿。不愧是有钱人家的藏酒。不过……”他转转眼珠,瘪嘴,“老大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抢这豪宅?”   “不知道。”瓦莎摇头,语气很平静,“如果能让我们猜到,达恩在想什么,那他就不是达恩了。”   段昆皱眉还想说什么,这时,别墅二楼却传来个雇佣兵的声音,嗓门粗嘎,一口英语:“Vasa,D.K,come here.”   两人相视一眼,没说话,转身上了楼。   雇佣兵把他们带到一间卧室前,撂下句“wait”,便离去。   瓦莎和段昆站在门口等。   这间豪宅装修奢华,隔音却不太好,不知是屋里那女人太投入,还是那男人太猛,只隔着一扇门板,他们能清晰听见里面传出的动静。   “……”片刻,段昆的表情显出几分尴尬,微侧头,瓦莎垂眸站着,神色无一丝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年纪在三十五上下,穿黑长裤白衬衣,轮廓分明,五官英俊。他出来时还在系衬衣扣子,顺序自下而上,眸微垂,面色淡得像潭死水。   这人眼底清明阴鸷,若不是那精壮胸膛残留着一层汗光,几乎要令人怀疑,刚才在里头和妓女酣战的,不是他。   “给她钱,然后把人弄走。”达恩整理着袖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动了下。从瓦莎和段昆中间走过,从始至终,一眼没看过他们。   瓦莎和段昆同时应声:“知道了。”说完,他们就准备进卧室。   谁知,已走远的达恩又头也不回叫了一个名字:“瓦莎。”   两人又同时怔了下。   段昆先回神,胳膊肘撞了撞瓦莎,低声:“他叫你了,快过去。”说完冲她灿烂地笑笑,目光鼓励。   几秒后,瓦莎就跟着达恩进了一间书房。   窗帘拉着,又没有开灯,整个屋子显得有些暗。达恩弯腰在书桌前落座,两手合十,坐姿随意,审度着几步远外的女人。   瓦莎冷静地和他对视。   须臾,达恩勾唇,朝瓦莎伸出了一只手,目光充满暗示性。她走过去,被他牵住左手轻轻一扯,坐到他大腿上。   “你好像瘦了。”他贴近她,低语呢喃仿若恋人之间说情话。   她回答:“全中国的警察都在抓我。从边城到暹粒,我费了很大力气。差点就死了。”   达恩:“你从没让我失望过。”   “可惜我没有杀掉阮念初。”   “既然那个女人不好动,就先放到一边。”达恩手指缠住她的发丝,绕圈把玩,“边城那件事一出,Lee全副心思都在他女人身上,正好,我们就和他玩其它的。”   瓦莎微怔:“……你想对其他人下手?”随即皱了下眉,“我知道,Lee在中国嶂北有一个母亲。”   达恩拇指压住她的嘴唇,低笑:“他比你聪明。你能想到的,他难道想不到?”   “你是说……”   “阮家和厉家,现在都是他们的重点监护对象,人家设好了陷阱,在等你往下跳。”达恩嗓音轻而柔,“和聪明人玩游戏,就得先去猜对方的心思。懂么瓦莎?”   她不太懂,也不想懂。   达恩却忽然笑了下,说:“让我来告诉你,中国人在想什么。七年前,他们抓了我的父亲,却没有拿回他们要的东西,我是父亲的独子,他们当然就能推断出,东西在我这儿。他们想抓我,却面临两个问题,一,找不到我,二,目前没有任何能抓捕我的正当理由。所以中国人选择以静制动,等。”   “等什么?”   “等我犯错。”达恩挑起了瓦莎的下巴,直直盯着她,“也就是你们犯错。只要抓到你们,他们的两个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瓦莎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强自镇定,道:“那应该怎么办?”   达恩闭眼,食指次关节抵住眉心,语气很冷,“最稳妥的选择,是杀了你和段昆。那个鬼已经被我杀了,你们再消失,他们的所有线索就都断完。”   “……”瓦莎在他怀里,眸光惊闪。   达恩眼也不睁,继续:“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愿意为我死,是么?”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脸色苍白,语气极静,“是。”顿了下,才迟疑道,“但是达恩,我可以死,段……”   这时,达恩却突的低笑出声,掀眸看向她,捏她脸,“这么紧张?你真以为我舍得让你死?”   “……”   “你和那傻子暂时别去中国了。”达恩吻了吻她的颊,“暹粒是你的家乡,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待这儿,你心情应该会好。”   瓦莎心骤松,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接下来没有其它行动了?”   达恩说:“我和Lee是老朋友。老朋友想要一个能抓我的理由,我当然得给他。”   “你准备派谁去?”   “你不认识。”   瓦莎有点惊讶,“我跟了你这么久,你身边的人,还有我不认识的?”   达恩没回答。须臾,像忽然想起什么,扶着她的发随口问道:“对了,刚才你说‘你可以死’,后面还想说什么?”   闻言,瓦莎心突的一沉,面上却冷静自若,摇头,“没什么。”   达恩眯了下眼睛。   房门外,男人掐灭烟离去了,无声无息。   *   来嶂北前,阮念初在网上查资料,大部分网友表示,天下婆婆是一家,她们都喜欢勤快、能干、早睡早起的儿媳。为了让厉母对自己的好感嗖嗖往上长,阮念初专门设好了连续一周的闹钟——早上七点半。   要知道,照阮念初以往的惯例,她逢年过节不睡到大中午,她妈都会惊讶。   这个七点半的闹钟,是她对未来婆婆的最高敬意。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到嶂北的第二天,阮念初的起床时间是上午的十点二十八分。   而且叫醒她的不是闹钟,是厉腾。   她气得咬被子,怒冲冲地质问:“我七点半的闹钟是不是你关的?”   厉腾答得十分坦然,“是。”   阮念初更气:“你莫名其妙为什么关我闹钟?”不知道她一不勤快二不能干,就只能靠早睡早起来挣表现了吗?   对方面不改色地回,“昨晚你睡的时候快两点半,七点半起,五小时我怕你睡不够。”他纯粹为她的睡眠时间考虑,心疼她的身子。   对此,阮念初的反应是朝他扔过去一个枕头,满脸羞红:“你也知道我睡不够吗?谁害我睡不够的?不都怪你!”   到底还是小姑娘,被宠多了,有点儿小性子也可爱。厉腾习惯了。他接住枕头放旁边,勾勾嘴角,去抱她,在她耳边低柔哄着,“嗯。怪我。我的错。”   阮念初在他脖子上咬了口,哼哼,“错哪里了?”   厉腾坏笑:“劲儿多。”   “……”阮念初被这个答案生生一噎,几秒才控诉:“劲儿多不知道去做俯卧撑,世上运动项目万紫千红,你干嘛偏爱床上那一种?”埋怨完就皱眉,“是不是都快吃午饭了?”   厉腾嗯了声,亲亲她的鼻尖儿,“我妈包了饺子。”   她性格,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眨眨眼,喜道:“你真让阿姨给我包饺子了呀?”   “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赖过。”他隔被子在那段小腰上轻掐了把,拍拍,“快起了。下午还得出门儿见朋友。”   阮念初疑惑:“谁?”   “你不认识。”厉腾从床底下捡起一条卡通睡裙,给她穿,“小时候的几个兄弟,见了面给你介绍。”   厉母包的饺子个儿大馅儿足,阮念初累了一晚胃口好,中午的时候,一口气就吃下二十个。   厉母笑着打量她,见她黑眼圈略重,便问:“念初,看你脸色不大好,应该是有点儿认床吧?”   闻言,阮念初只能干笑着把脸埋碗里,边干笑着答是,边在桌子底下,踢厉腾。   但其实心情还是很好的。   依照乔雨霏给她灌输的“一个人喜欢一个人,那就肯定想睡那个人”理论,人的灵与欲,本就同步。由此,阮念初结合自身实际又延伸出了另一个理论——一个人越喜欢一个人,那就肯定越喜欢睡那个人。   用这地方的话说,那就是厉腾肯定贼喜欢她。   下午五点多,阮念初出门,和厉腾一起,去跟他的朋友吃饭。   地点在一家普通小饭馆。   快到门口时,阮念初才猛想起什么,呀了声,道:“……坏了,我忘记化妆了。”边说边打开手包,从里头拿出随身携带的口红涂嘴唇上,边涂边嘀咕,“你也不知道提醒我一下。”   厉腾没什么语气:“你这么漂亮,化不化都一样。”   “……”阮念初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扭头看他,“厉队今天嘴巴这么甜,吃糖了?”   他两手插裤兜里,弯腰,懒懒贴近她,“要不你自己尝尝?”   她红了脸,捂着嘴往后躲躲,“大街上你不许乱来。”   厉腾挑眉眼,故意贴得更近,“我干什么了就乱来。”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明亮亮的,语气里全是惊和喜:“厉哥?” 第50章   阮念初闻声转过头, 刚好, 瞧见一个从暮色中走来的女人。她个子很高挑,黑发扎成长马尾,穿了件现下正流行的棒球服外套, 看上去清爽利落, 时尚靓丽。   随着距离拉近, 阮念初眼眸微转,看向对方棒球外套以下。黑色紧身裤,弹性十足,包裹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往上几公分,翘臀浑圆,挺挺的。   即使同为女性, 阮念初也不由挑了挑眉,在心里给这女人的身材, 打出一个九分。   正点美女。   “厉哥。”美女站定, 笑盈盈地跟厉腾打招呼,语气神态,都是一副熟人样, “在这儿遇上, 真巧。咱俩得有一两年没见过了吧?”   厉腾视线冷淡移向对方,点点头,“是挺巧。”边说话, 边勾住阮念初的腰, 把她整个儿揽进怀里。   阮念初抬眸。瞅瞅他, 再瞅瞅那美人儿,晶亮的眼中闪动着八卦之光。   美女看向他怀里的阮念初,眸色微变,脸上却还是笑着:“厉哥,这位是……”   “阮念初,我媳妇。”厉腾没别的什么想说。然后跟阮念初介绍这位美女,语气冷淡,“这是季小萱,我以前的战友。”   季小萱这个名儿,阮念初当然不是第一次听。   她眨眼,短短几秒就反应过来。于是弯起唇,冲表情微僵的美女漾开一个笑脸,大方又从容,“你好,季小姐。我是厉腾的女朋友,我叫阮念初。”   相较于阮念初的泰然,季小萱反倒有些尴尬。她扯唇,虽也是笑,但眼底神色却流露出几分不自在,说:“你好,阮小姐。”   招呼打完,两个女人就无话可说了。   阮念初淡淡收回视线。偎在厉腾怀里,面含微笑,文静乖巧,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婉小兔样。   “看看,你们几个全都成双成对,就我还单着。”季小萱又望向厉腾,勾嘴角,半感叹半玩笑,“厉哥,咱俩这又是青梅竹马,又是老战友,麻烦你帮我多留意,朋友里瞧见有适合我的,帮我牵个线呗。”   季小萱说这一大通,关键字其实就那四个:青梅竹马。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的信息量,都很大。   阮念初听后轻轻咦了声:“原来你们从小就认识呀。”   “你不知道么?”季小萱故作诧异,转过头,朝厉腾佯嗔:“厉哥,这可是你不对了,咱几个这么好的关系,你都不跟你媳妇介绍介绍我们。”   “既然是真朋友,不跟我介绍也没关系。”阮念初语气随意,抬手,指尖轻轻扫了下厉腾的颊,盯着他,轻轻一抬眉,“往后日子那么长,我多的是时间慢慢接触,慢慢了解。他人在我这儿飞不了。对么?”   她神情如常,语气也漫不经心,但那扬眉一笑时,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傲色和艳丽,晃了厉腾的眼。   他勾唇,“对。”   对面的季小萱脸黑一半。   阮念初余光扫见了,心情大好,冲厉腾挑眉眼,满脸都写着两个字:嘚瑟。   厉腾好笑,揽住她,知道她怕痒,手指若有似无掐了把她的腰窝。怀里姑娘低呼,脸红红的,扭着身子想逃,没半步,又被他拽着腕子给拖回来。   这下,季小萱整张脸都黑了。   她是女兵出身,转业之前,在部队里待了不少日子。成天扎男人堆里,女性骨子里的柔媚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好胜心和一身傲骨,那种南方女人的娇气和嗲,她从来学不会,也不屑于学。   原以为厉腾这种虎狼之师出来的角色,骨子里流着狼的血,野性恣意,征服欲强盛,能看上的女人也不容小觑。   可令季小萱没想到的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千挑万选,相中一只小绵羊。   教她怎么甘心。   一时间,无数念头从季小萱脑子里闪过。她抿抿唇,下一刻便重新笑起来,问:“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厉腾没什么语气道:“和大聪几个吃饭。”   “那正好,我也没吃晚饭,大聪几个我也熟,不如一起?”季小萱边说边上前两步,垂眸,看了眼比她矮大半个头的阮念初,“都是朋友。阮小姐应该不介意吧?”   厉腾拧眉,不耐烦,“你闲着没事儿干?”   “……”季小萱哪里料到,出口拒接她会是厉腾,还是如此直白的方式。一时竟愣了。   谁知,阮念初却随之开口,道:“当然不介意了。”她嘴角弧度很淡,两手挽住厉腾的胳膊,语气轻得像撒娇:“都是朋友,她怎么不能和我们吃饭?你对人家凶什么。”   厉腾垂眸,盯着她,眯了下眼睛。   阮念初仰头和她对视,眸光清亮。   眼神交汇只半秒。   随后,厉腾便将目光投往了远方暮色,脸色冷淡,不吭声,不参与,专注配合这姑娘的即兴表演。   她正看着季小萱,“季小姐,我们一起。”   季小萱笑,“好啊。”   一起吃晚饭的朋友除季小萱外,还有四个,分别是大聪、喜蛋、阿凯和四眼。四个人的年纪都和厉腾一样大,差不多都结婚生娃了,从事行业各不相同,但都很豪爽,牛栏山二锅头一口闷,眉头不带皱的。   厉腾介绍时没说他们的真名,阮念初只好跟着喊绰号。   几个汉子刚见阮念初时,看她年纪小,水灵软乎,又来自大都市,都不由有些拘谨,喊了声嫂子之后就不敢跟她说话了。对季小萱倒是随意得很,喝酒谈笑,交流无障碍,全然把她当自己人。   像无形之中隔出一条线。   阮念初垂头,神色自若地吃饭,笑意不减。   季小萱脸上的笑容,在逐渐扩大。   不多时,阮念初问服务员要来一个玻璃杯,拧开白酒瓶盖,哗啦啦,倒满大半。季小萱注意到她的举动,微微怔住,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看向厉腾。   厉腾往嘴里丢了两颗毛豆,表情挺淡,没什么反应。   季小萱着实有点惊,压低声音说:“看她这弱不禁风的样,不能喝这酒吧。厉哥,你也不管管?”   厉腾看都没看季小萱,冷淡答,“家里都她说了算。”言下之意就是,只有阮念初管他的份儿。   话音落地,季小萱才刚转晴的脸色就又沉几分。吃她的饭不说话了。   阮念初倒好酒,举着杯子站了起来。   大聪他们见状一愣,说话的闭嘴,喝酒的也停下,一头雾水地看着这小姑娘。   阮念初言笑自如:“我男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天大家初次见面,按照北方规矩,我先敬大家!”说完,就仰脖子抿进一口白酒。   二锅头很烈,火辣辣的感觉一路从嘴唇烧到肺腑。阮念初咽完,暗暗呼了口气。   几个男人回过神来,都拍桌大笑:“嫂子真够意思!爽快!”   阮念初动了动唇正要说话,便感觉到,桌下,厉腾捏了捏她的手。   她转眸,他正盯着她,漆黑的眸深不见底,那眼神,她看不懂。然后又听见他低声道,“阮念初,够了。”   她一笑,朝在座几个北方汉子露出雪白的牙,说:“都是自己人,我也懒得打肿脸充胖子。”扬杯子,“我酒量差,这杯白的,我喝完铁定得出洋相。自己丢人不打紧,扫了你们的兴,那罪过可就大了。”   几人见她一点儿不扭捏,顿时也没那么拘谨了,问她:“嫂子,那这杯里剩下的酒,你打算咋整啊?”   阮念初促狭地弯唇,“你们给个建议呀。”   “这还用说?”大聪用力拍大腿,“让腾子帮你喝呗!自家媳妇的酒,他不喝谁喝!是不是?”   众人鼓掌附和,“说得对!”   阮念初站着,厉腾坐着,她微低头,一副居高临下的角度瞧他,转转手腕,语气骄矜,“厉队,能帮我喝光么?”   厉腾笑了下,没说话,起身,接过酒杯一口就干。   一桌子人这下全放开了,拿筷子敲碗,笑盈盈的,吵嚷着起哄。   阮念初眉眼弯弯,纤细的指捏住厉腾棱角分明的下颔,轻晃,“乖。”说话同时,余光却扫向季小萱,挑了挑眉。   轻鄙藐视。   果然,那女的再绷不住,脸上的笑色顷刻间荡然无存。   换阮念初笑容愈发灿烂。   好友乔雨霏曾教导她,对付想勾引自家男人的妖艳货色,有三要素:一快,二准,三狠。最高明的手段,是令对方知难而退,将歹念扼杀在摇篮里。   人生如戏,不就靠演,谁还装不来个女王攻了?   这顿晚饭,除了兄弟之间叙旧吹牛逼,就是厉腾和阮念初秀恩爱。这两人都是第一眼就令人惊艳的长相,光看脸,匹配度极高,而他们举手投足间的宠溺和被宠溺,更是和谐。   季小萱没能坚持到晚餐最后。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提上包离开了小饭馆。步子极快。   看着敌方落荒而逃的背影,阮念初悄悄地,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颗心。看来,季小萱的歹念被她扼杀得很彻底。   少一个人,饭桌上的气氛依然热烈。   大聪喝多了,满脸通红,舌头也有点儿抡不直,含含糊糊道:“嫂、嫂子我告诉你,你别看腾子这会儿牛逼哄哄,大首长,”打了个嗝,竖大拇指,“他小时候老混。老师让咱上自习,他翻墙出去,溜河里摸鱼,被逮的时候连裤子都还没穿,光屁……”   话没说完,厉腾一脚踹他屁股上。   “诶哟喂!”大聪鬼叫,跳起来揉腚,“你嘎哈?”   “喝高就闭嘴,”厉腾语气不善,“少他妈在这儿瞎逼逼。”   阮念初被逗得直笑,片刻,起身去洗手间。   喜蛋瞄了眼阮念初的背影,凑厉腾旁边,压低声音说:“厉哥,这么漂亮的妞,你打哪儿找来的?”   厉腾说:“相亲。”   闻言,喜蛋撸着脑门儿摇头感叹,“早知道老子也去考空工大了。要身份有身份,要媳妇儿有媳妇儿。多神气。”   “得了吧。”四眼一巴掌拍他头上,“你这猪脑高中都没考上,还空工大。晚上睡觉,记得把枕头垫高点儿,没准能梦回十八。”   几人哈哈大笑。长大以后,生活风刀霜雨,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只有老友重聚,才能找回那么零星半点的纯真和欢乐。   厉腾也笑,低垂眸,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那火星子闪了闪,眨眼死灭。   窗外,街灯把半边夜色照亮,小城宁静,像远离了所有纷扰喧嚣。他盯着夜色,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渐渐暗深。   几分钟后,阮念初从洗手间回来了。   一桌男人酒过三巡,已经吃得差不多,她没坐多久,厉腾便贴过来,低声问她,“还吃不吃点儿别的?”   阮念初闻到他嘴里浓烈的酒气,微往后仰,摇头。   厉腾一挑眉,故意贴更近,“吃这么少?”   “……”她皱眉在这人脸上打量,他眸色沉黑清明,却亮得有点不正常,不由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他淡笑了下,往后错开凳子,起身结账。   吃完饭,几人一起到路边打车。白左县的出租车数量本就少,加上节假日,资源更是紧缺。好不容易来辆空的,大聪他们便让厉腾和阮念初先走。   出租车驰远了。   夜风冷飕飕,和饭馆里温差强烈。凯子冷得缩了下脖子,想起什么,皱眉:“这厉哥和嫂子在一起了,那咱萱姐咋办?”   “能咋办。早让她死心了,自个儿不听劝。”四眼抚着他的胳膊站稳,嘿嘿嘿笑,“没瞧见呢,厉哥盯那小姑娘看,眼睛都不带眨的。魂儿都在她身上。”   喜蛋也点头,“萱姐和厉哥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大聪嗤,“咱们和腾子是?”   夜愈发深夜愈发冷,这回,没人再答话。   *   回到住处已经快九点半。   厉母平时休息得早,已经睡下,整个屋子没有开灯,黑漆漆的。阮念初进卧室换睡衣服,一回身,见厉腾已直杠杠地躺在了床上,左臂横过额头,闭着眼,鞋都没换。   她皱起眉,两手抱着他的胳膊往上拉,嫌弃道:“一身都是酒味,你好臭,赶紧去洗澡。”   厉腾没有动,也没有吭声。   他很重,她根本挪不动分毫。   阮念初额头冒出汗珠,喘了口气,凑过去瞪他,说:“你真喝醉了呀?”   那人仍无回应。   “……”看来是醉了。她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子,准备去客厅给他倒热水。可刚一离开,厉腾却拽住她手腕,下劲儿一扯,她瞬间不受控制跌到他怀里。   阮念初一僵。   厉腾从背后环住她,贴近了,鼻梁拱了拱她温热的颈窝。睫毛垂低遮住醺然的一双眼,闷笑,“阮念初,你胆儿不小,敢嫌老子臭。”   她翻过去面向他,捧住他的脸,细打量,“你今晚上喝了多少?”   “没多少。”   “那是多少?”   “没一斤。”   “……”阮念初无语,推他,“放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厉腾盯着她,破天荒孩子气,把她抱得紧紧的,不放。   阮念初很无奈,只好柔了嗓子哄:“你先放开我,让我去给你倒水,好不好?”   “不好。”他带了沙哑鼻音,贴紧她,下巴在她脸蛋儿上来回磨蹭,胡茬扎得她痒,“你就待这,哪儿也不许去。”   软硬不吃,阮念初没辙了,看他几眼起了玩心,忽道:“那,我们来聊天好不好?”   厉腾:“成。”   她凑近一些,故意逗他:“我是谁呀?”   “我老婆。”   阮念初听完脸微红,佯怒道:“胡说,谁是你老婆。”   他捏她的脸,“你。”   “那季小萱是谁呀?”   “不认识。”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压低声斥:“又胡说,你们是一起长大的,怎么可能不认识?”   关于这名字,厉腾没什么想说的,阖眸,手臂把她搂更紧,语气分明冷淡,“换话题。”   “喂,你真醉还是假醉?又逗我呢?”阮念初简直要抓狂,挣了挣,想从他怀里逃脱,可他箍得死死的,她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这一挣,反而被他翻身压在了床上。   阮念初红着脸推他。他却俯身,嘴唇贴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哑哑的,嗡哝模糊。   她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得好好儿的。” 第51章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 你得好好儿的。”   那是阮念初第一次, 听见厉腾用这种口吻说话。那语气,和他往日对她说的情话荤话都不同,低柔, 温和, 充满眷恋, 甚至还显出了几分虔诚意味。   阮念初听后,眸光跳动。   厉腾手臂搂得更紧,高大身躯把她完全覆在身下,这个角度,愈显得她纤软柔弱。他像怕碰碎了她,胳膊力道减弱, 唇贴近她的太阳穴,落下一吻。   阮念初抬手环住他的劲腰, 轻轻地, 然后问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对方没吭声。   她侧过头,见他眼帘垂得很低,睫毛浓而密, 跟两把小扇似的。光线在他面部投下深浅不一的影, 轮廓也似被柔化。   片刻,厉腾阖眸,声音低而哑, “媳妇, 我有点儿累。”   阮念初眼底湿湿的, 弯唇,手掌轻柔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那睡吧。”   他呼吸便逐渐均匀。   这晚相拥而眠,阮念初虽被压成一块小饼干,但听着厉腾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她睡得格外好。   自七年前在柬埔寨被绑架之后,她已许多年没做过这么好玩的梦了。   梦里,十来岁的她身披金甲战衣,手持屠龙宝刀,在光明顶大杀四方,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却忽然,从天外飞来一侠客。   那大侠冷傲出尘气度不凡,帅掉渣。瞥她一眼,“哪三件事?”   十来岁的她两眼冒星,捧着肉嘟嘟的包子脸哇哇叫:“大侠哥哥好帅哦!”   “屁孩儿。”大侠很嫌弃,“我曾应允为你做三件事,如今我人来了,具体是哪三件事,你且说来。”   她“啊”一声,悟了:“原来大侠是张无忌。”   大侠要被她气吐血,“老子姓厉。”   “哦。”她两手抱拳一副“失敬失敬”的表情,“厉无忌大侠。”   厉无忌漫不经心,“我给你两条路,一,告诉我要为你做哪三件事。二,马上跟我回去拜堂成亲。你选。”   她瞪眼:“拜堂?可是我才十岁耶。”说完顿住,大眼亮晶晶地又问:“那我嫁给你之后,还能要你为我做三件事么?”   厉无忌:“当了我女人,我自然什么都能为你做。”   她开心地拍拍小肉手,说:“那第一件事,我要你必须娶我。”   “成。”   “第二件事,成亲之后你须事事顺我心意,爱我宠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以。”   第三件事,阮念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自己笑醒了。一回想,觉得那个梦着实有趣,不禁翻来覆去细细回味,且全程都在傻笑。   事后,阮念初窝在厉腾怀里看电视时,便把这个梦说给他听。人物设定,剧情对话,都详细地描述一遍。   她觉得自己很有编故事的天赋,没准以后唱不动退休了,能去写小说。   厉腾听完,捏着她的下巴一挑眉,贴近她,面上匪气冲天,“这位姑娘,您这是做梦都想嫁给我呢?”   阮念初小声说了个切,道:“这位首长,您不知道梦和现实是反的么?”   厉腾淡淡:“我只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阮念初被呛了下,清了清嗓子,“你别误会,我跟你讲这个梦可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提醒你,你还欠我一个‘三件事之约’。”   厉腾嗯了声,从果盘里拿起一瓣儿切好的苹果,喂给她,语气漫不经心的,“不敢忘。想好要我做什么没?”   “唔……”她吃下苹果嚼了嚼,咽下,抱着他的脖子认真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大概想好了吧。”   “什么事。”   “首先第一件,”她竖起一根手指,盯着他,“你不能跟我分手。”   “这用你说。”厉腾单手裹完她小巧的下颔骨,眯了下眼睛,慢条斯理,“阮念初,那要是你跟我分,怎么整?”   “乱讲。”阮念初眼一瞪:“无端端的,我怎么会跟你分手?不可能。”   “之前一脚把老子踹了的人是谁?”   “……”她干咳,两颊浮起一朵红红云,支吾说:“那次不能算。而且……我觉得那其实不能怪我,你有错在先,是个姑娘都要把你踹了。”就他之前那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讨打相,试问哪个女孩子跟他过得下去。   厉腾挑眉,懒懒的,“行。我媳妇说什么都对。”   阮念初笑,又竖起第二根指头,脸更红,嗓音软软的:“第二件事,不管再过多久,你对我都要像现在这么好。能做到么?”   厉腾指腹揉了揉她滑腻的颊,唇贴上她眉心,闭眼低语:“阮念初,只要你一句话,我能立马把心挖出来给你。你跟了我铁定不会有后悔的那天。我会爱你疼你,对你好,除非我死。”   “……”她心尖猛一颤,轻声:“我信你。”   “你说了两件,剩一件。”厉腾手指勾起她下巴,“是什么?”   阮念初没有答话。她垂着头,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才抬眸看向他,目光笔直。她说:“厉腾,第三件事,我要你惜命平安,我们白头到老。”   厉腾长久望着她的眸,不言语。   阮念初倾身往他贴得更近,蹭蹭他的脸,“怎么不说话。”   最后,他还是没有答话,只是埋低头,封住了她近在咫尺的唇。   今天距离他们复合正式交往,只过去一个月,但,阮念初明显感觉到,厉腾的吻技日进千里。他原本的水平就不弱,如今,一天亲她几十次,实践之下出真知,他现在的水平,已经称得上高超中的高超。   阮念初被他吻得晕乎乎的。   这人,干什么都是一副霸道强势的姿态,只是接吻,她都觉得累。吻完干脆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养了会儿想起什么,掐他胳膊,“你还没回答我。”   厉腾这才贴近她的耳朵:“好。我一定惜命,陪你白头到老。”   闻言,阮念初的心情一下就晴转艳阳天,闷笑出声。玩着他全是茧的手,冷不丁道:“厉队,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他说:“还不错。”   “嗯,我心情也很不错。”柔软小手轻拍他的脸,视线中,那姑娘笑眯眯的,“所以咱们来聊聊季小萱。”   那女的这么糟心,谈她,自然要选大家心情都好的时候。省得一会儿吃不下饭。   厉腾挑了下眉,挺冷淡,“有什么可聊。”   “你说人家无关紧要,结果人家说你和她青梅竹马。又是老乡,又是同部队的战友,你们缘分真是不浅。”她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   厉腾直勾勾盯着她瞧,那眼神,充满兴味:“吃醋呢。”   她抬手轻打他一下,“你快告诉我呀,我想知道。”   “不跟我生气?”   “她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我干嘛跟你生气。”阮念初说得很认真,“我就单纯好奇。”谁让她生命太平凡,没有远大目标也没有崇高理想,唯一的爱好就是八卦。   厉腾听了有点儿想笑。   愈和阮念初相处,愈发现彼此性格上的天差地别。他做任何事都像用兵,每走一步都有明确目的性,工于算计,步步为营,绝不在任何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可这姑娘,日子过得像条小咸鱼,除了吃和睡,就只剩下虚度光阴。   偏偏她还以此为荣,乐此不疲。   厉腾捏着她的脸,问她,“季小萱和咱没半毛钱关系,你打听这,有意义?”   阮念初鼓起腮帮子,反驳:“怎么没有?”   “什么意义?”   “……”阮念初皱起眉毛认真思考,几秒后大眼一亮,说:“意义就是,如果我退休之后弃歌从文,我就拿她来当小说素材,飒爽女战士看上高冷男长官,却被一个小仙女半路截胡,女战士黯然神伤,最后收获另一份幸福。怎么样,是不是很有看点?”   厉腾:“……”   *   季小萱和大聪几人一样,都是厉腾小时候的同学。多年前,白左县的经济比现在更落后,周边的村落贫穷,十里八村的孩子们,家境稍微富裕点的,被父母送到县城念书,穷一点的,就集中在一个乡村小学。   学校人挺少,学生们打的照面多了,彼此之间就都认识。   厉腾打小就是孩子王,成绩好,脾气爆,打架贼厉害,堪称一帮熊孩子的精神领袖。大聪几个小时候个头矮,怕被欺负,就成天跟厉腾屁股后头狐假虎威。   季小萱暗恋厉腾,给厉腾写过一封情书。厉腾拆都没拆就给她退了回去。   从那以后,季小萱也开始跟着他转。   厉腾对她没有好脸色,但大聪他们见她水灵漂亮,举双手双脚欢迎。季小萱就成为了他们小队伍中的一员。   这一转,就转到了大家伙上高中。   厉腾跳过几次级,上高中比同龄人都早,而大聪等人从小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中考结束后,有的考上普高,有的就只能去念职高。   厉腾高中被保送进嶂北市一中,季小萱和他考到了一个学校。   那些年,季小萱对他的追求没有断过。   后来,高三的厉腾考入空工大,高一的季小萱愈发用功读书,第三年,她也考上了林城某军校。   至于后面的同部队之巧,就是纯粹的缘分了。   厉腾常年待在部队,厉母一个人在家孤苦无依,为此,季小萱还私下托自己的父母,逢年过节给厉母送些东西,帮着照看一二。考虑周到,心思细腻。   这些过往,是阮念初借闲聊的由头,从厉母那儿听来的。而关于季小萱,从厉腾口中出来却只有冷冷淡淡的两个词:旧同学,老战友。   冷漠寡淡,没多少人情味儿。   阮念初很唏嘘。   照理说,季小萱这样的女人,才貌双全,情深励志,放在任何故事里都够格当女主。若是最终,厉腾在阅尽千帆后幡然醒悟,爱上季小萱,和季小萱走到一起,那才是正经八百的言情剧桥段。   可惜,看厉腾的架势,明显已经准备吊死在她这棵歪脖树上。回头找季小萱的可能性,为零。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阮念初忽然有点同情季小萱。便对厉腾说:“其实,季小萱还是挺可怜的,一心向明月,明月照沟……”顿了下反应过来,连忙改口,“照仙女。”   厉腾一脸平静,直接把她抱上床,淡道:“仙女儿都睡得早。”   她耳根子都发热,瘪嘴嘀咕:“你不喜欢季小萱,其实就是因为她没我漂亮吧?你喜欢我,其实就是沉迷我这副皮囊吧?”想不到堂堂一个空军上校,居然这么肤浅。   “嗯。”厉腾亲她脸蛋儿,“我沉迷。”   简直无法自拔。   厉腾行事果决,从来没拖泥带水的说法。他不要的,任凭对方胡搅蛮缠使尽手段,也不看一眼;他下定决心要的,那就千方百计都要得到,一口口,吃进肚子,连渣都不剩。   *   国庆结束,阮念初和厉腾一道返回云城,临走前,厉母给他们装了好几袋嶂北的土特产,让阮念初给家里二老捎回。   七号晚上,两人回军区宿舍放好行李,直奔阮母处,把特产送了过去。   出来时已经快十点。   阮念初有点吃不惯东北菜,出发前吃得不多,又奔波这一路,早饿了。车上,她捂着肚子跟厉腾撒娇,“好饿。厉队,我想吃东西。”   厉腾开着车看她一眼,“想吃什么?”   阮念初想了想,“突然想吃烤肉。我们去撸串吧。”   十分钟后,厉腾把车停在了一家烧烤摊旁边。阮念初探首一瞧,摊位拿雨棚搭起了一个半封闭空间,宽敞的空地上摆了很多小桌小凳,座无虚席,生意火爆。   两人下车,找了个空位坐下。   服务员过来招呼他们,说:“两位吃点什么?我们这儿有烤串和卤味,还有炒饭面条。”   阮念初接过菜单勾勾画画,然后递还过去,“先这么多。”   服务员转身离去。   阮念初拿出手机刷微信,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对了,你让你买的东西你买了么?”   厉腾说:“买什么。”   “就是……”她一顿,两颊微红,左右瞅瞅,然后才凑近他,小声难为情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么?那个用完了,得买新的。”   话音落地,厉腾没什么语气道,“反正都快结婚了,不戴套也行。”   “……”阮念初被他直白的说辞给呛住,慌慌张张道,“行什么行,这不是还没结么?你快去买。”   厉腾撩起眼皮瞧她。   她也瞪大眼睛瞧他。   片刻,“别乱跑。”他不耐烦地撂下句话,起身,径直走向几步远外的一间小超市。   阮念初抿嘴笑了下,低下头,继续刷微信朋友圈。这时,背后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些惊讶:“念初姐?”   “……”她微怔,扭头,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映入视野——来者一副休闲打扮,鼻梁上架着眼镜,看上去干净而清秀。   阮念初眸光闪了闪,“托……莱因?你也在这儿吃夜宵?”   “不是。到这边来买点东西,路过,刚好看见你。”年轻男人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上前两步,坐到她旁边的位置,“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吃东西?”   “还有你厉哥。”阮念初发自内心地高兴,笑盈盈道,“你中文说得真好,很流利呀。”   “你别笑话我了。”莱因轻笑了下,“学校有交流项目,临时恶补,好什么。”   两人正聊着,旁边凳子被人拿脚一踢,往后错开数公分。一人弯腰落座。   周围的空气莫名冷下几度。   “……”阮念初笑容微滞,转过头,看向回来的人。   莱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依旧带着笑。   那头,厉腾脸上的表情很冷淡,自顾自垂眸,点烟。掸烟灰的同时,随手把刚买回来的杜蕾斯丢到桌上。   超大盒,24只装。 第52章   这一桌的气氛陡变微妙。   阮念初看向那盒杜蕾斯, 莱因视线下移, 也看向那盒杜蕾斯。前者的嘴角有一瞬抽搐,后者眸光微冷,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   厉腾哪儿也没看。把玩打火机, 抽他的烟, 苍白色的烟雾从他双唇间逸出。   短短几秒, 阮念初回过了神。下一刻,便红着脸抓起那盒杜蕾斯,打开包,放进去,压到最底层藏好。动作相当快。   两个男人都把这举动收入眼底,也都不动声色。   藏好杜蕾斯, 阮念初抬起头,又羞又气地瞪了厉腾一眼——居然把这种东西明晃晃丢在桌上, 还是当着一个小男生的面, 他是疯了吗?也不怕教坏小朋友。   厉腾只盯着她,嘴角缓慢弯起道弧。   脸皮好厚。阮念初无法理解这人的某些怪心思,瘪嘴, 轻哼了声, 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这下,厉腾嘴角的笑,漫入了眼底   莱因推了下眼镜, 注视着眼前这幕。他们分明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甚至都没有说话, 但就是教人觉得亲密。好比无形划下一道洪流,对岸是他和她,第三人,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连靠近都不可能。   莱因朝厉腾笑了下,礼貌招呼,“厉哥,晚上好。”   厉腾应得敷衍又冷淡,“嗯。”   阮念初想起来,赶紧挥手叫服务员,道:“这里再加一副碗筷,顺便把菜单拿过来一下,我们要加菜。”说完看向莱因,笑盈盈的,“跟我们一起吃,别客气。”   莱因显然是有点不好意思,推辞说:“不用了念初姐,我晚饭吃了很多。”   “这是夜宵,关晚饭什么事。”阮念初看着莱因,细打量,发现他眉宇间的神态依稀有当初那名小少年的影子,不由更觉亲切,“多吃点。你们小孩子在长身体,一定要多补充能量。”   莱因侧眸看着她,笑容温和,语气却淡了些,“我可不是小孩子。”   阮念初:“你今年多大了?”   莱茵答:“二十岁。”   “嗯。”阮念初脸上是一副和蔼大姐姐的神态,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懂你们。因为我二十岁那会儿,也有自己很成熟的错觉。”   话音刚落,边儿上的厉腾冷不丁冒出句话,淡淡的:“你在哪个大学搞交流?”   阮念初听他语速偏快,不由压低声:“他中文刚学会不久。你稍微说慢点,不然他可能听不懂。”   厉腾没搭腔,坐姿随意,面无表情地看着莱因。   莱因答:“D大。”   “哇。”阮念初夸张地低呼一声,给小朋友捧场,“能来D大这么好的学校交流,你很厉害。”   莱因脸微红,腼腆地笑起来,“不是。只是刚好有名额,被我申请到了而已。”   阮念初越看越觉得这大男孩和小时候很像,弯唇,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短短零点几秒,却触那层衣衫下紧实的肌肉感。   她暗感诧异,一转头,莱因镜片后面的目光很澄澈,容颜俊秀,还是那副充满书卷气息的斯文样。   刚才大概只是错觉。她想。   这时候,服务员拿着碗筷和菜单过来了,顺便还上了一些菜。   阮念初拆开塑封碗递到莱因手里,热情道:“今天是你厉哥请客,随便吃,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跟他客气。”   莱因笑着说:“那先谢谢厉哥了。”   下一秒,厉腾便冷淡接话,“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你吃饭。”   “……”阮念初眉心抖了下,在莱因有点尴尬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无比尴尬的笑容,呵呵道:“幽默幽默。你厉哥跟你开玩笑呢,来,吃东西。”   话说完,她就从桌下抓住了厉腾的手,用力一捏。生怕他再说出些她没法圆的话。   好在,厉腾之后就不吭声了。   直到这顿宵夜结束,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阮念初和莱因倒是说得起劲,中文,英文轮着来,双语交流,相聊甚欢。   莱因年纪小,虽刚来中国,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却很快,微信,微博,各类聊天软件都已熟练使用。阮念初兴致高昂,一会儿跟他聊微博的实时热搜,一会儿跟他分享自己收藏的表情包,两个人说说笑笑,不存在代沟。   厉腾坐在旁边听。越听,脸色就越是冷。   什么王者农药,什么跳一跳,什么大吉大利,晚上吃鸡,听着乱七八糟。   末了,阮念初和莱因互关了微博,添加了微信好友。她还笑嘻嘻地说,要他下次吃鸡带她一起。莱因笑着应下。   厉腾径直起身结账。   吃完东西,莱因与他们告别,自己打车走了。阮念初和厉腾则一起回家。   车上,她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跳一跳小游戏,没有察觉到他面上的严霜,反而眼也不抬,乐呵呵道:“小托里以前就喜欢说话,活泼好动,现在长大了也差不多。”   人在落难时,最易分辨善意。阮念初当年被囚于柬埔寨丛林,孤苦无助,在她心中,厉腾是救她命的英雄,托里和阿新婆婆是她唯一的朋友。   光这点,足够她感激他们一辈子。   所以,能再遇到小托里,阮念初是真的高兴。小托里有了新名字,新身份,焕然重生,她也真的替他开心。   厉腾却只回了一句,“二十岁,不是小孩儿了。”   这句话,跟莱因回给她的如出一辙。   阮念初转眸瞧他,正色抒发自己的观点:“管他多少岁。反正在我们面前,他以前是小朋友,现在是,往后也是。”少年矮小瘦弱,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模样,阮念初至今记忆犹新。   “七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厉腾语气很冷,眸色也暗得有些危险,“其他事我不管。但是阮念初,我话说前头,你别跟那小子走太近。”   “噗。”她没忍住,直接笑出一声,“厉首长,你一把年纪了,托里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连个小孩子的醋都吃?”   厉腾唇抿成一条线,直视前方,不吭声。   “知道么?”阮念初靠更近,咔擦,补刀:“你这种行为,就叫‘幼稚’。”   “嗯。”对方坦然自如,“我就这么幼稚。”   “……”看来,他今天不止不讲理,还有返老装嫩的迹象,实属抽风。阮念初瘪嘴,不理他,只低下头,继续玩儿她的跳一跳。   刚好乔雨霏邀请她多人接力,她进入游戏房间,看见江浩和托里都在里面。   连着两局都是阮念初垫底。   她丧丧的,皱眉,摁摁摁,把音量调到最大。一时间,死寂被打破,欢快的游戏音乐充满整个车厢。   这次,她发挥超常拿到了第一名。   退出游戏界面后,看到消息界面有新内容。点开一看,是托里发来的私聊,写道:念初姐真厉害。   是念初不是十五:承让承让【抱拳】   莱因:我等下要开几局游戏,一起么?   是念初不是十五:嗯嗯。   是念初不是十五:但是我现在还没到家。   莱因:那你回家之后跟我说一声。   是念初不是十五:好。   回复完,她便退出聊天界面,去刷朋友圈。   阮念初性格懒散,不主动,人际交往中的技巧,算计,和笑里藏刀,她一向不碰,也没精力去学。因此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朋友都不多。   微信好友倒是有几大百。同学,同事,还有扫码打折加来的微商。朋友圈里的内容,除了卖东西的,就是晒娃晒自拍的。   她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看见一条动态,很另类——那一天你来,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让我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发送人是莱因,头像是一片湛蓝色的天。   浓浓的书卷气息。   阮念初眨了眨眼睛,留言:不明觉厉【大拇指】。   只过了几秒钟,对方便回:最近在看中国诗人徐志摩的诗集,刚好读到这首《翡冷翠的一夜》。摘录学习。   阮念初低着头,看着手机笑起来,随口感叹,“哎呀。男大十八变。”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肤色黝黑,笑起来便露出一口白牙的小托里,被七年的光阴一打磨,长成了个文艺小青年。   厉腾没有搭她的话。   他神色如常,只是眼底凛冽的寒气,彻底凝成冰。   这一晚,新买的杜蕾斯用掉四分之一。阮念初玩完几局游戏之后,上床睡觉,差点丢掉半条命。   她在过程中哇哇大哭,边哭,边夹杂哭腔生气怒斥:“你疯了?吃相这么难看,又没人跟你抢。就不能、不能温柔一点吗!”   厉腾总说自己在这事上没放纵过,阮念初一直都不信。但这晚之后,她信了——他以前不放纵,再生猛,也只是泰迪精修炼成的人;放纵了,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他适合身经百战的妖艳狐狸精,凭她这颗小白菜,哪招架得住。   厉腾由阮念初哭闹,咬牙摁死她,力道,速度,丝毫不减。   谁说没人跟他抢。   他这姑娘又傻,又呆,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   事后,阮念初是真被掏空,缩在被窝里奄奄一息,连动脚趾的力气都没有。她闭着眼,软乎乎的,开始慎重思考要不要跟他分房睡。   没多久,就呼呼睡着了。   厉腾看着阮念初酣睡的颜,倾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眼底浓黑弥漫。然后裹紧她,盯着窗外的夜色,直至夜尽天明。   *   被折腾得太狠,次日,阮念初连排歌的时候都哈欠连天。演出团的同事们见她这么虚,都很关切,问她有哪里不舒服,可以请假回家休息。   阮念初只能干笑着,婉拒大家的好意。   她没哪不舒服,就是累,好累,相当累。但再累也只能硬抗。因为房事过激而去请病假,那也太丢脸了。阮念初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莱因的出现没给生活带来太大波澜。   但变化还是有的。   在莱因的引导下,年近二十六的阮念初终于彻底抛弃之前那个养男人的小游戏,一头扎入另两个手机竞技游戏中。开垦一段时日之后,又在莱因的带领下,将魔爪伸向电脑上某人气火爆的大型推塔网游。   至此,阮念初的兴趣爱好得到了质的飞跃。   莱因虽文艺,但游戏却打得很好,操作,意识,全都是上游水平。经常一局游戏结束,就有队友和敌方给莱因发好友验证,抱大腿,高呼大神。   有这样一位大神带自己大杀四方,阮念初很开心。   每天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叫上莱因和乔雨霏夫妇,开四黑。推塔,打团,抢人头,低端局虽没什么技术性观赏性,但胜在过瘾。很适合阮念初这种新手。   厉腾近来工作上的事忙,她玩游戏,他就坐在旁边看文件。偶尔,瞥眼她的电脑屏幕。   这姑娘的操作,非常烂。敌人一来,就吓得跑。实在跑不掉,就滚键盘,一通技能毫无章法地乱丢。   他见她大眼亮晶晶的,注意力全在游戏本身,也就由她去了。   时间一到,再抱她上床。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这周五下午,阮念初照例回家就蹲电脑前,杀杀杀。他们的游戏小分队,分工较为固定,江浩中路APC,乔雨霏打野,阮念初和莱因走下路,一个ADC,一个辅助。上单则是路人。   “草丛给个眼。”耳机里传出莱因的声音,说的英语。   “哦。”游戏里,拽着小熊玩偶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放了一个眼进草丛。   刚点亮,埋伏已久的敌方打野就跳了出来,和敌方下路一起,把她给杀了。莱因救她不成,反杀掉一个之后只剩几十点血,回城购置装备。   屏幕灰黑一片。阮念初扶额,默默等复活。   这时,旁边漫不经心丢过来一个字,淡嗤,“菜。”   “切。”阮念初心情正不爽,眯眼,捂住耳机话筒,压低声,“我没笑你土都不错了,什么游戏都不玩,什么游戏都不会,你还好意思笑我菜。”连微博账号的没有的人,是还活在上个世纪吗。   厉腾懒懒扯了扯唇角,收回视线。   又被杀了两次,阮念初皱眉,放下耳机匆匆起身。走之前特意扫了眼自己的数据,0-3-4,便跟厉腾强调:“我去下洗手间。先说,你不许碰我电脑。”   然后便离开了。   等再回来,她傻眼。   屏幕右上角,自己的数据变成了3-3-5。杀敌数,从0变成了3,死亡次数不变,帮助队友杀敌数增加到了5。   脑子懵懵的。   “……”阮念初第一个反应,是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数据确实是3-3-5。再看自己的技能栏,大招R已经放过,其它技能也都在冷却中.   阮念初着实惊了。   这时,语音室里的乔雨霏还在哇哇大叫:“阮念初你刚才鬼上身吗?突然这么厉害!拿辅助英雄当AP打呀?”   “我也不知道……”阮念初眉毛皱成一团,思索几秒后反应过来,转头,目瞪口呆地看向厉腾,“刚才……是你帮我打的?”   厉腾看她一眼,“这屋里除了你跟我,有别人?”   “……你居然会玩这个?”阮念初下巴都要掉到地上。这个游戏的难度,她不相信他看几天就能学会。   厉腾拧眉不耐,“不就一LOL。”   闻言,阮念初眼睛瞪得更大:“你们解放军也玩儿游戏?”   他冷淡,“谁他妈告诉你解放军就不能玩儿游戏。”   “……”又长见识了。短暂的惊讶之后,阮念初抓住他胳膊,好奇:“你玩儿这个厉害么?”   “凑合。”厉腾应了句,扫眼时间,把她的耳机从脑袋上摘下来。   几秒后,语音室里的几个人就听见听筒里传出一把低沉嗓音,没什么语气道,“她睡了。”阮念初的账号随之退出游戏。   大家:“……”   这边,阮念初眼睛亮亮的看着厉腾,惊喜道:“我一直以为你不玩游戏的。”   厉腾把她抱床上放好,弯腰,亲亲她的脸蛋儿,“会不多。”他二十几岁那会儿,网络没现在发达,游戏种类也少。三十岁之后,就没心思碰那些玩意儿了。   阮念初望着他,随口问道:“那《绝地求生》那些会么?”   “不会。”他吻住她的唇,“但是我可以学。”   “呃……不会就算了,也没必要专门去学。”阮念初尴尬地笑。虽然她时常嘲笑他土,但都是开玩笑的。他够完美了。   “有必要。”厉腾唇在她耳边,哄着,语气低柔,又有点蛊惑意味,“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行。”   “……这么好?”   “嗯。”他鼻尖亲昵蹭蹭她的,“外面的野男人有我好么?”   阮念初毫不犹豫:“没有。”   “知道就好。” 第53章   游戏继续玩, 日子也继续过。   自那天后, 阮念初便把厉腾也拖进了“游戏小分队”微信群。极偶尔,厉腾会和他们一起开黑,更多时候, 他都充当一个旁观者, 就在旁边看阮念初玩儿。实在看不下去, 才上手帮她打几局。   关于这个推塔游戏,厉腾只说他以前玩儿过,从未透露过具体段位。   但阮念初却发现,但凡他参与的局,都是稳赢。   看着越来越高的胜率,和越来越高的等级, 阮念初每天的心情都很好。   这日是周六,阮念初本要去给小星上声乐家教, 中午时, 却接到夏姨打来的电话,说小星所在的特殊学校给孩子们组织了一次秋游,下午一点就出发。课程取消。   于是阮念初宅在家里, 和游戏小分队开黑。废寝忘食, 昏天暗地,从中午吃完饭,一直打到晚上吃饭前。   厉腾削好水果, 端着果盘靠坐在电脑桌前, 边喂给她吃, 边看她玩。脸上表情很淡。   这局,游戏小分队遇上了麻烦。   距离开局已过去四十分钟,敌我双方人头数持平,我方却比对面多掉三座水晶塔,形势不容乐观。阮念初皱着眉,手指把鼠标捏得紧紧的。   “准备大龙。”耳机里,莱因的语气是与平素不同的沉和稳。   如今这情形,拿下大龙是获胜的唯一希望。阮念初控制的小雪人摇摇摆摆走过去,在大龙周围做好视野,回城。   很不幸的是,小分队打龙的时候,对方的五个人也赶来了,一时间,触发团战,技能满天飞,狂轰滥炸。   他们这边的三名英雄很快倒下。只剩阮念初和莱因两个人。   “……”她抿唇,神经高度紧张,颤着手,想去给莱因加攻速。可就在这时,身旁那人却握住她的右手,同时,控制住她的鼠标和键盘。   小雪人没能给莱因加上攻速。   因这几秒耽搁,莱因死了。   然后,阮念初就看见电脑屏幕里,萌萌的小雪人给自己加上攻速,跑啊跑,萌萌地啃了口野怪,回血,然后萌萌地吐出几口冰块,把敌方两个只剩一丝血的强攻型英雄,给追着杀了。   敌方团灭,小雪人成了最后活下的英雄。胖嘟嘟的身影立于荒草野原,那姿态,简直是睥睨群豪。   敌方死亡冻结的时间比小分队长。   托小雪人的福,小分队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语音室里,乔雨霏开心得砸键盘,欢呼道:“来来来,晚上一起吃饭!阮念初,我要请你男人吃大餐!”   “……”阮念初摘下耳机,仰起头,对厉腾竖大拇指,满目崇拜:“厉队,你让我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厉腾垂眸瞧着咫尺的她,漫不经心道:“那你不得好好珍惜我。”   她托起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打量着,感叹:“又能拿枪,又能包饺子,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现在还多一项打游戏的技能。我男朋友真的好厉害。”   他把她软软的小手反捏住,亲了口,“我宝贝老婆调教有方。”   闻言,阮念初脸微红,顺手戳戳他下巴,软声:“乔雨霏刚才说要请你吃饭。”   厉腾眸色淡了些,“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她皱起眉毛。   他抠了那句话的否定副词,丢回,“我为什么去?”   阮念初转了转眼珠,拍手奉承:“像你这样的大神,应该站在阳光下,接受我们小分队全体成员的敬意。大家都崇拜你。”   “心领了。”他多少年没碰过这玩意儿,陪玩,陪看,还不全为了她。其他人他压根儿就没注意过。   阮念初认真地思考几秒,眸光闪了闪,“……你不去,难道是因为莱因?”   厉腾面无表情看着她,没吭声。   她想笑,又无奈,又困惑,“莱因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你自己花钱养大的,都算你半个儿子了。你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他招你惹你了?”   “不为什么。见他就烦。”   “哎呀,反正都一起玩过游戏,并肩作战几十回,干嘛这么别扭。”   他没好脸色,“那是给阮念初你面子。”   “……”阮念初默,静片刻,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撒娇,声音细而软,“吃顿饭而已,去吧,说不定见几次,你看他就顺眼了。柬埔寨那会儿,你们关系不是挺铁的么?”   厉腾丝毫不为所动。   “还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一点诚意都没有。”她瘪嘴,放开他的袖子,小声嘀咕:“三十几的人成天欺负一个孩子,好不好意思。”   厉腾给她气得笑出一声,“老子干什么了就欺负他?”   “莱因刚才快死了你都不救他。见面了,人家客客气气跟你打招呼,你也爱答不理。不是欺负么?”   “得。”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你说什么都对。”   阮念初晃了晃他胳膊,“那你跟我一起去吃饭。”   “……”他蹙眉。   她知道厉腾的脾气吃软不吃硬,琢磨着,故意皱巴了一张小脸,可怜兮兮:“不行么?”   厉腾抬手拧了下眉心,没一点办法,“行。”   阮念初笑起来,乐呵呵的,凑过去亲他。唇贴上来,他一发狠,摁着她的后脑勺压向自己,把那张甜软的唇用力吮住。   这姑娘成了他身上一块软骨。舍不得她哭,舍不得她受委屈,她眼底晕上点儿水花,他便方寸大乱,什么硬脾气都没影儿了。说来可笑,甭管真还是假,就是觉得心疼。   跟他妈着了魔怔似的。   晚上七点整,阮念初和厉腾准时出现在乔雨霏定好的餐厅。这顿饭,气氛虽不热闹,但也算得上和谐。   阮念初一边吃,一边抬眸,偷偷打量身旁的两个男人。厉腾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他对面的位置,莱因眼中的浅笑却温润如溪。   说到底都是朋友。虽不知厉腾和莱因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但日子一长,总能冰释前嫌的。   *   生活如斯风平浪静,无忧无虑,所有的惊魂与阴谋,好像突然间都成了上辈子的事。变得遥远,不可及。   阮念初每天依旧两点一线,白天,去演出团吊嗓子,晚上,回家和小分队玩游戏,再晚点,就被厉腾拎床上去。   目前这种温馨平和的生活状态,她觉得挺满意。又觉得,如果厉腾的劲儿能不那么多,精力能不那么旺盛,她应该会更满意。   至少不会留下一个“看见床,就腿软”的心理阴影。   不过,撇开房事方面过于强悍这个缺点外,厉腾对她,着实是没得说。他很宠她,也很溺爱她,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即使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说,不太合理的,他也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   乔雨霏说,世上有一种男朋友,叫“二十四孝好男友”,但放眼神州大地,打着灯笼都找不出几个。   阮念初觉得厉腾是其中典型。   她都快被他宠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伺候小公主似的。她有时胡思乱想,怕自己再被他这么没边没际地宠,会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丧失掉。   她越想越惶惶然,便在某次逛超市时,把这个顾虑告诉给了厉腾,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怕自己以后连牙刷怎么用都忘记。”   厉腾手里推着购物车,语气挺淡:“忘记怎么用就不用呗。我帮你刷。”   阮念初嘴角一抽,咳咳,“……这个玩笑开得太离谱了。你这都不叫宠女朋友了,跟养闺女差不多。”顿了下,又摇摇头,“也不对,我爸都没帮我刷过牙。”   “我对你,当然得比咱叔对你好。”他勾了勾唇,“不然以后结婚,叔怎么放心把你交我手上。”   分明是司空如常的语气,阮念初听完,却连心尖都颤了下,转过头,明眸定定看向他。   超市里熙熙攘攘的。   厉腾察觉到她的视线,回视过去,“你看我做什么。”   阮念初嘴角上扬,“我在想,我是不是第一个让你这么喜欢的女朋友。”   他盯着她含笑的一双眉眼,“想出来没?”   她还是笑着,“我想……肯定是。”   厉腾挑眉,“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阮念初促狭的眨眨眼,说完,莞尔一笑。   像他这样的男人,若是哪个女人被他这样掏心掏肺地深爱过,宠爱过,一定会一辈子赖定他,使尽手段不让他跑,哪还有她阮念初什么事?   所以,她肯定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次日是周二,千篇一律的工作日。阮念初照例哈欠连天地去单位上班,刚进排练室,就见分团长拿了个上面的红头文件走过去。   阮念初扫了眼文件的红字标题,是关于签约演员转正的。   她拧开保温杯喝了点水,碰碰身边的同事,低声:“欸,知不知道那个转正申请表是在哪儿领?”   “分团长那儿就有……”同事随口回答。答完一愣,这才想起来诧异,“阮念初,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要申请转正?”   她把杯子放回旁边,淡淡的,“我来这儿第五年了,申请个转正不过分吧。”   同事呛了下,“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以前不是对这事儿从来不上心么?这一下成了积极分子,我思想有点儿转变不过来。”   阮念初笑笑,没有回答同事的话,“我去领表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以前她太懒散,觉得人生也就那样,得过且过,没有什么值得奋力追逐。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心中有了追随的目标,纵使不能如他那样耀如朝日,也至少要让自己有星点的光。   一条路上的人,就要朝一个方向前进,有一样的信仰。   这一瞬,阮念初不知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给乔雨霏发去一条微信。写着:你的恋爱宝典应该再加一条。   乔雨霏秒回:什么?   她敲字:好的爱情能让咸鱼翻身。   乔雨霏:……   阮念初从分团长处领到了转正申请表,工工整整填写完,再交了上去。团长们平时就很看好这个年轻小姑娘,见她总算开窍,都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   离开之前,团长还乐呵呵地揶揄打趣,“念初,你和厉首长的事儿可抓紧啊,咱们都等着喝你俩的喜酒。”   她脸皮薄,闻言顿时双颊泛红,笑笑,没说话就跑出去了。   今天阳光和煦,暖洋洋,金灿灿,阮念初走在通往声乐排练室的过道上,仰头眯了眯眼睛,抬起手。细碎的金光从她指缝间穿过,仿佛真的摸到了阳光。   她心情瞬间大好。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提示有新的微信消息。   阮念初低头,摸出来一看,发信人是莱因:念初姐,现在有空么?我刚到你们单位门口,有点事找你。   “……”她眸光微闪,想了想,回道:“稍等。”   几分钟后,阮念初便在演出团的大门外见到了莱因。他五官俊秀,身上的秋装是浅色系,式样简单,让明晃晃的太阳一照,愈显得整个人都干净。   她之前小跑一阵,还有些喘,“有什么事么?”   莱因没说话,镜片后的视线扫过年轻女人白皙的脸,晶亮的眸,落在她布满细汗的额头上。然后拿出纸巾,想帮她擦。   “……”阮念初却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跳,条件反射往后退。   莱因面上浮起一丝浅笑,指指她的脸,“有汗。”   “……哦。”她也笑起来,径自接过纸巾擦了几下,随口说:“今天穿多了,天气又好,是有点热。对了莱因,你找我有什么事?”   重逢以来,这是莱因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   他垂眸,目光在她脸上描摹。她的容貌和当年没有丝毫差别,只是眉眼间,没了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娇娆和妩媚。记忆中她总是穿着阿新婆婆的那件白纱笼,一晃七年时过境迁,她喜欢的衣物,也依然是浅色系。   一切都和当年没什么差别。   若真有,大概便是当年他矮她大半个头,看她时,需要仰起脖子;如今她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这个身高差距,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拥入怀中。   “……”阮念初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狐疑,“莱因?”   对面的大男孩却微微勾起唇,“这里没有别人,你也可以叫我托里。阮。” 第54章   阮念初愣住了。   虽然一直对莱因就是托里的事心知肚明, 但她从未挑明过, 乍闻此言,说实话, 有点儿懵。阮念初过几秒才扯扯唇, 挤出个僵笑, 压低声:“你怎么确定,我已经知道你就是托里了?”   莱因说:“刚才其实是瞎猜。”   “什么意思?”   莱因扬眉, 嘴角笑容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不过, 现在我确定你知道了。”   阮念初被硬生生哽住。之前那句话原来只是试探,可自己一回答, 正好跳坑里。可见,厉腾说的真的一点没错, 她确实是傻。   她眯眼,语气凉凉的,“果然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托里长大了,学会捉弄人。”   莱因让她说得不好意思, 扯了扯唇, 小声道:“对不起,阮。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阮念初笑起来, 弹他脑门儿, “我跟你玩笑的, 这都当真?”   莱因抬手揉了下额角, 边揉,边笑容腼腆,“我害怕你生气”   “我没那么小心眼。”阮念初随意一摆手,笑道,“你找我干什么,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   莱因说完,换回自己更熟练的英语,“前些天,江浩在D大南校门外面捡到了一只流浪猫。它被汽车撞伤,伤势有点严重,所以我们把它送去宠物医院医治。医生给它动了手术,缝合了伤口,现在已经基本脱离危险。”   阮念初点点头,“然后?”   “那只猫现在出院了。”莱因眉头微皱,表情明显有些为难,“可你也知道,我现在在D大交流,住学生公寓,确实没办法收养它。江浩那儿好像也不方便。”   听完,她立刻就明白了,“哦。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帮你们收养那只猫?”   “嗯。”莱因点点头,抿唇,“所有用品我都买好了,是现成的。要是你也不方便的话,我就让江浩再去问问雨霏姐。”   “我知道乔雨霏的妈妈对猫毛过敏,不用问她。”   他有点不解,“你的意思是?”   阮念初说,“小猫现在在哪儿?你给我一个地址,我下班就过去接。”   话刚落,莱因立刻高兴得咧嘴笑,眼睛亮亮的,“那实在是太好了!阮,我替那只猫谢谢你,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举手之劳而已。”她语气很随意,“你也真是,大老远专程跑我们单位来,还以为多大个事儿。直接微信上说,或者打电话不就行了?”   莱因脸微红,挠挠脑袋,“我怕自己表达不清楚。”   阮念初越瞧越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不由浅笑,敲他头,“傻小子。好了,我在练歌不能离开太久,地址发我微信上就好。”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不用你去接。你几点下班?我给你送过来。”   “也行。”阮念初笑嘻嘻的,抬手冲他比出一个数字“五”,“下午五点半,就这儿见。”   日落时分,莱因果然把流浪猫和猫的各类用品送来了。   流浪猫被装在一个航空笼里。   透过笼门,阮念初看见那只流浪猫约七八个月大,眼睛溜圆,脸蛋儿胖嘟嘟,白滚滚,长得非常可爱。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小猫腹部有一道明显的外伤,缝了针,才拆线不久,伤口处长出的新肉粉粉嫩嫩的。   此时,小家伙正懒懒窝在垫了毛毯的笼子里,蔫蔫儿的。看见阮念初后似乎有些怕,抬起脑袋,怯怯地:“喵……”   阮念初平时和小动物接触不多,也没有养过宠物,但看见这只猫的刹那,她仍旧爱心泛滥。   “你好呀。”她隔着笼子逗了逗猫咪,问莱因,“它长得真好看。是什么品种?”   “应该是英短渐层。”莱因笑道。   阮念初啧啧,半开玩笑地感叹,“现在这世道,看来不止人不好混,连猫都不好混。这么漂亮的小东西都没人要。”说着,食指伸进笼子摸了摸小猫的耳朵,声音柔下来:“放心,我不会像你以前的主人那样没良心,丢掉你。以后你就跟着我。”   小猫像是听懂什么一样,摇摇尾巴,“喵。”   阮念初笑容绽得更开。   莱因也弯着唇,几秒后道:“阮,你住哪?我打车送你回家。”   “不用。”   “你一个人带着猫和这么多东西,不方便。”   “厉腾等下会来接我。”阮念初眉眼弯弯,“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莱因推了推眼镜略作思考,摇头,有些无奈,“还是算了吧。厉哥要是看见我,估计又会不高兴。”   一提这,阮念初倒是反应过来。她盯着莱茵,狐疑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你和厉腾,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以前分明那么要好。   莱因的表情却淡了些,“我也不太清楚。”   她皱眉:“不清楚?”   随后,莱因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垂眸,淡淡笑了下,“或许是厉哥对我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一直以来我对他有误会。”   这句话着实奇怪。霎时,阮念初眉心拧起一个结,道:“什么意思,你对他能有什么误会。”   “意思是,”莱茵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又带着一丝失落,“或许托里原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阮念初的眸光惊跳了瞬。   而莱因还在继续:“当年,BOSS、阿公、阿新婆婆、我……柬埔寨的所有人,都只是行动里的一枚子。”自嘲似的扯唇,“谁知道我对他来说算什么。”   “你不了解他。”阮念初没有丝毫犹疑,“他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否则也不会救你,帮你上学,为你做那么多事。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   “把我当弟弟的是Lee。”莱因轻声打断,“但很可悲,Lee是个不存在的人。”   她沉声: “Lee就是厉腾。”   他语气里有隐藏的悲哀,“如果真的是,现在的局面或许不是这样。”   这句话之后,两人冷场。   阮念初善于开导自己,却不善于开导他人。面对说话都文艺范十足的莱因,她既然有点听不懂,又有点无奈。片刻才抬手捏了捏眉心,劝道:“厉腾对你可能确实有些误会,但你要记住,误会是一时的,兄弟是一辈子的。慢慢会好起来。”   “嗯。”   又聊了几句,阮念初便陪莱因到路边打车。   莱因走了。   看着远去的车尾气,她摇摇头,拎高笼子看向里面那只小胖猫,感叹:“还好你的新主人不是文艺青年。”   小胖猫懒懒地瞧着她,“喵……”   “是我才好。”她嘴角往上弯,“二逼青年欢乐多,知道么。”   *   领养小胖猫的事,阮念初并没有事先告诉厉腾。她心里坦荡倒不是有什么顾忌,纯粹一天都在忙转正申请那一头,给忘了。   然而,忘记提前知会的后果,似乎很糟。   厉腾看到小胖猫的第一个表情,是拧眉,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什么玩意儿。”   “一只猫。哦,我忘记告诉你了,对不起。”阮念初的语气很随意。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小心翼翼从笼子里抱出小胖猫,放腿上,捏捏它的小胖爪。软乎乎毛茸茸,十分可爱。   “哪儿来的。”他脸上没有表情,冷静得骇人。   “它是流浪猫。”   “捡的?”   阮念初没有一丝停顿,实话实说:“它几天之前受了伤,被莱因他们送到动物医院救治,刚拆线。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能领养它的人,正好我行,所以就给我了。”   “……”厉腾闻言不再吭声,半眯眼,咬紧牙关。又开一段距离后猛地踩下刹车。   车速戛然收为零。   车轮碾死地面,擦出刺耳噪音,柏油路都被刮出几道白色划痕。   阮念初的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往前猛冲,又被安全带勒着,弹回来。她倒没什么,腿上的胖猫却吓得不轻,大眼惊恐,扑腾着四只爪子要逃开。   她蹙眉,连忙把它紧紧抱住,扭头看厉腾:“你不知道猫的胆子很小么?你这样急刹车,吓到它了。”   厉腾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忍了忍,语气很平,“那小子住哪儿,甩个地址。”   阮念初不解,“你要干什么?”   厉腾冷声:“把这玩意儿还回去。”   “什么这玩意那玩意的。”阮念初听得有点生气,“这是我的猫,我还往什么地方还?还给谁?”   “谁送你的还谁。”   “都跟你说了这是流浪猫。领养的,不是别人送的。”   “有区别?”他侧头盯着她,贴近了,语气轻缓而又阴沉,“阮念初,你喜欢猫喜欢狗喜欢耗子,想要多少我就能送你多少。但是就这只,”食指隔空指向她怀里的胖猫,狠力点了点,一字一顿:“不行。”   小胖猫缩在阮念初怀里发抖,可怜巴巴:“喵……”   她咬牙,十指把猫抱得更紧,也沉下嗓子:“为什么不行?”   厉腾:“为什么不行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谁知道你发什么疯。”她被他的语气态度刺激得火冒三丈,“一只猫而已,出了车祸才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你能不能对小动物有点爱心?要不是莱因救它,它已经死了。”   厉腾冷笑,“老子没爱心,就那小子有,老子铁石心肠,就那小子心眼儿好。是么?”   “莱因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么不待见他?合着我这么久以来,为了修复你俩关系做的事,全是无用功。”   “谢你的好意,免了。”   “……”阮念初气结,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扶额,竭力按捺怒火,“算了。我不想在大街上跟你吵架。先回家。”   厉腾唇紧抿,目光锐利盯死了她,那姑娘却固执把头转向正前,脖颈弧线僵硬,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随之又垂眸,扫了眼她怀里的胖猫。   那东西瑟瑟发抖,望着他,吓得全身毛都倒竖。   几秒后,厉腾冷着脸发动引擎,一脚油门轰到底,直接飙回了军区宿舍。   车停好了。   阮念初面无表情地一手抱猫,一手抱猫窝猫砂盆,不等他,直杠杠地就往门洞里走。东西太多太沉,她力气又小,没进电梯就哐当掉一地。   “……”她懊恼地低咒一声,咬咬牙,把胖猫先装进笼子,然后弯腰捡。情态狼狈。   厉腾在背后看见了,两手握拳,一狠心,逼迫自己冷脸无视。   “喵……”小胖猫隔着笼子巴巴瞧着,看看捡东西的娇小姑娘,又看看边上冷眼旁观的高大男人,呲牙,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然而,胖猫刚露出的爪子,就被厉腾一个眼神给吓得收回去。   没过几分钟,东西就都捡完了。阮念初直起身。可也不知怎么的,站直不到两秒,又有东西掉下去。   “……”阮念初无语侧目,那人好整以暇站旁边,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窘迫之下,她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领养一只流浪猫,分明是件小得算不上事的事,他却非跟她上纲上线,还故意曲解她的话来气她。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他明知莱因就是当年的托里,明知她与莱因之间情感单纯,平时还好,遇上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跟被入侵了领地的狮子一样,张口就要吃人。   莱因身世特殊,她也曾怀疑,他这么反感莱因,或许是觉得莱因有问题,担心莱因与那个达恩有什么牵连。   但从他之后的表现,这个怀疑很快便被推翻——若莱因真欲不轨,以厉腾的手段,他抚养莱因多年,怎么会不知情,又怎会在明知危险的前提下让她与莱因有接触?   说白,他抽的是纯疯,吃的也是纯醋。   再说白,这件事谁也没错谁也不怪,只是他内心深处不够信任她,而已。   他总说她傻,她其实什么都看得透。   阮念初抱着一堆东西蹲地上,越想越觉得委屈,眼前模糊了,牙齿却紧紧咬住唇瓣,不发出声音。   厉腾见她半天不动,拧眉,终于没忍住,也屈了一只膝盖蹲下。   抬眸就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子。   只一刹,他眼底的霜墙狠狠一动,崩了。   “……”他唇嗫嚅,眉用力拧紧,凑近了点,声音不自觉就柔几分,“你哭什么?”伸手就要去抹她的泪。   “……”阮念初侧头,躲开,脸颊胡乱在肩上蹭蹭,擦掉泪,压根就不搭理他。然后伸手去够掉落的猫砂铲。   厉腾咬咬牙,大手一捞给她捡起来,去接她满怀的物件儿,“给我。”   阮念初侧身再次躲开,没吭声,提起猫笼径直进了电梯。   电梯里,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臭着脸,谁都没跟对方说话。只有笼子里的胖猫喵喵叫了两声。   回到住处,阮念初抽了张纸巾擦脸,吸吸鼻子,转身进卧室。   厉腾在原地站片刻,拧眉心,跟到房间门口。见那姑娘眼皮红红的,正打开衣柜在找什么。   他靠门上看着她,几秒后,做出让步:“那猫你要真想养,就留着。”   “不用你这么勉强地答应。”她从柜子拖出大行李箱,纯粹怒火上头说气话,“最近一直都没出什么事,我看我应该也没什么生命危险了。我明天就搬回家里住,带着猫一起。”   厉腾闻言怒极反笑,站直了,语气很静,“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应完,就煞有其事往行李箱里装衣服。   手刚碰到床上的睡裙,腕子便被人大力箍住,她被捏痛,下意识地转头抬眼,看见厉腾大步跨过地上的行李箱,逼近过来,一身的凶残戾气。   “你……”她被他这模样吓住了,“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没有笑意地笑了下,单手托住她腰臀,一把放到就近的梳妆台上。手指拧住她下巴,齿缝里挤出仨字儿:“你说呢。”   阮念初慌神,手用力推他,“你放开……”   话没说完,厉腾吻就压了下来,恶狠狠的,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她拍打着挣扎,挣不开,唇舌也被啃得刺痛麻木,一时间,压抑多时的委屈全冲破临界点。   于是不挣了,也不躲了,任眼泪顺着轮廓往下流。   厉腾触到她脸上的湿润,像被冷水当头一泼,所有动作都停下来。   须臾,他拧眉,额头贴紧她,两只大掌捧住她的脸,闭眼低语:“对不起,念念。你别哭。”   “你走开。就知道欺负我……”他安慰一句,她反而越哭越难过,呜呜呜的,手背不停揉眼睛,“一只猫而已,一个莱因而已,你发什么神经,一副我背着你做了什么的样子,我就那么让你不放心么?之前还说要一辈子对我好,你就这么对我好的?你根本都不信我。”   “我没不信你。”   “那你跟我发火?”她瞪大眼,几乎是用吼的。   “我气你收那小子的东西,气你拿我和那小子比,气你说我心眼儿没那小子好。”   “……”阮念初被这一连三句顿都没顿一下的话,给噎住了。   粗糙指腹抹去她脸蛋儿上的泪,厉腾吻了吻她的眉心,柔声哄着,“我醋劲儿大,我看不惯那小子,更看不惯你总对他好。但这些我都改,成么?”   阮念初眸光微闪,竟从他这句话里听出若有似无的乞求。她心一颤,咬了咬唇瓣,“……我其实也没想干什么。”   “……”他拇指揉她白软的耳垂,忽笑了下,语气自嘲,“看你收东西,以为老子又要被你踹了。” 第55章   最终, 胖猫还是成了这个家里的新成员。   房子不大, 阮念初抱着猫在屋子里晃荡一圈儿,边打量,边自言自语:“阳台有点不安全, 就让它住客厅好了。”说完指指门口的一堆猫用品, “这样。猫窝和猫碗就放电视墙旁边, 然后猫砂盆放角落。”   这种苦力活,自然是由厉腾来做。   他脸上表情很淡,走到门口,弯腰,拎起那些玩意儿返回客厅。照她说的意思摆。   “唔……那个可以,猫窝可以再往里挪挪。”阮念初撸着毛茸茸的胖猫, 指挥说,“猫崽子吹了风容易感冒……嗯对, 可以了。猫砂盆放那儿。”   厉腾又把猫砂盆丢墙角, 拿脚踢拢。   阮念初瞧了下旁边,“然后把那袋东西倒进去。”   厉腾咬牙根儿,瞥她, “有完没完了?”   “快了快了。”阮念初笑眯眯的, 凑过去腾出只手帮他捶肩膀,撒娇:“你劳动,你光荣。”   厉腾没说话, 拽着开袋口用力一扯, 霎时, 一股怪味儿直冲他鼻子。他拧眉,把袋子拿开几公分,嫌弃得很:“什么破玩意儿。”   她笑答:“猫砂。铺猫厕所里的。”   他静几秒,手臂一抬,把整袋猫砂全倒进盆子里。   阮念初便抱着小胖猫蹲下来,拍拍它的脑袋,声音柔软:“好了,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厉腾靠墙站着,正低垂眼眸点燃,闻言一嗤,淡道:“别把我算上。”   小胖猫眼睛圆圆的,蹲在地上,瞅瞅他,又瞅瞅她,非常疑惑地“喵”。   阮念初瘪嘴,凑近它,嘀咕:“来胖猫,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厉腾厉首长。你别看他长得那么大一只,”她说着顿住,掐着小拇指比出一个很微小的量,“他心眼儿只有这么小哦。”   他被烟熏得眯起眼,“你刚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就是在跟它介绍你。夸你长得帅。”阮念初鬼扯起来眼睛都不眨,笑笑,目光仍旧盯着面前的胖猫,有点困扰,“不过总叫你胖猫也不行啊。得给你起个名字。”   “喵?”胖猫摇摇尾巴。   阮念初低着头思索片刻,无果,抬眸看厉腾,“欸,咱们的猫叫个什么名字好听?”   他面无表情,“我的东西就得跟我姓。其它随你。”   “姓厉……那厉什么呢。”阮念初认真琢磨起来,几秒后灵光一闪,喜滋滋:“哦,我想到了。”   厉腾瞧她一眼,“什么?”   “厉小醋。”怡景怡情,阮念初简直想为自己的智慧鼓掌。   厉腾闻言脸黑了,低声:“不行。”   “这么好的名字,为什么不行。”她笑呵呵的,握住厉小醋的两只小前爪把它抱起来,轻轻地,左摇右晃,一语就带双关,“我家厉小醋多可爱呀。”   厉小醋喵喵叫,仿佛也跟着附和。   窗外是夕阳,姑娘和猫的身影都被笼在朦胧余晖里。她表情得意,有种小计谋得逞的俏皮,弯唇笑,雪白的齿和粉色的唇格外勾人。厉腾盯着她柔美温婉的侧颜。   须臾,他掐了烟,过去从背后圈住她。下颔嵌进她颈窝,双臂从她身体两侧环过去,紧紧的,十指交扣在她腰上。   “不生我气了?”厉腾声音低哑,脸蹭着她软嫩的颊。   阮念初有点想翻白眼,手放到他宽大的手背上,掐了把,“像你这种老坛酸菜,真跟你计较,我不得气得七窍生烟?算了。”   厉小醋重获自由,喵喵叫着跑回自己窝里,只探出小脑袋看着两人,怯怯的。   厉腾垂着眸,让她身上温热的体香迷得有点儿醺。没有吭声。   她微侧头,轻轻揪他鼻子,“像你这种臭脾气,能找到我这么善解人意又大度的女朋友,简直就是烧了高香。你自己说对不对?”   “对。”他鼻尖拱她的耳垂,“我老婆最好。”   “下次还跟我发火么?”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阮念初小声说了个切,无奈道,“看见只猫就觉得我和莱因有什么,杯弓蛇影神经兮兮。都跟你说多少次了,莱因在我心里只是个小孩子,我一直都把他当弟弟。首长,您真别那么多心。”   闻言,厉腾嗤,语气不冷不热,“姑娘,你真别那么缺心眼儿。”   “我怎么缺心眼儿了。”   “你拿人当弟弟,谁说人就拿你当姐姐。”   她皱眉,轻轻挣开,面朝他站定,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莱因他没拿我当姐姐,那当什么?”   厉腾垂眸俯视她,“莱因喜欢你。”   阮念初想翻个超级大白眼,“你怎么又来了。能不能别老这样疑神疑鬼。”   他却极冷静,“谁说我是‘疑神疑鬼’。”   话刚落,整个屋子便陷入死寂。   阮念初诧异地望着厉腾,厉腾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空气似都凝滞。唯有那只叫厉小醋的猫,眯起眼,蜷在软乎乎的猫窝里,喵喵了两声。   事情又要追溯回一切的原点。   当年中国军方长达四年半的“潜蛟行动”,从根本上,改变了一大批童子兵的命运。托里,也就是如今的莱因,便是其中典型。   他在厉腾的帮助下,有了养父养母,有了家,有了上学读书的机会,获得了一个崭新的人生。   那时,包括厉腾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本性不坏,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应该很快就能抛开黑暗的过去长大成人。   厉腾把托里交给了一对柬埔寨夫妇,随后回国。   等他再见托里时,距离“潜蛟行动”结束,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天刚好是托里的十八岁生日。   厉腾提前跟托里的养父养母取得了联系,说自己到金边办事,顺便会来看望托里。养父养母笑盈盈地应下了。可应下之后,似乎还想跟厉腾说些什么,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厉腾追问。   养父养母这才对他说出实情。   原来,托里是孤儿,自记事起便是图瓦手下的童子兵,外人眼中的魔窟和魔鬼,却是托里唯一的家与亲人。七年前,他最信任的Lee摇身一变,成了中国军方的一名卧底,他目睹自己最信任的人,带领数名特种兵摧毁了自己的家园,杀害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这种种,给托里幼小的心灵造成巨大创伤。   而随着托里年龄的增长,这种创伤,演变成了心理疾病。   得知此事后,厉腾第一时间飞往金边,将托里送入金边市最好的医院进行医治。这期间,厉腾就一直守在托里身旁,承担医药费,照顾他。   阮念初听到这里,很惊讶:“那孩子得过自闭症?后来治好了么?”   厉腾冷淡,“要没治好,你这会儿能成天跟他打游戏。”   “……也是。”她点点头,“那,你又是怎么发现他喜欢我的?”   厉腾说:“他住院第一天,我去了他家,帮他拿书和文具。无意间发现了很多画册。”   “画册?”   “对。”   “他画了些什么?”   “一个女人。”厉腾侧目,视线直勾勾落在她脸上,“阮。”   “……”阮念初眸光惊闪。   厉腾捏住她的下巴,用极轻缓,而又低沉的语气,“他画了整整五册,都是阮。”   后来,心理医生从托里那些奇怪的图画中,找到了切入口,采取催眠疗法对少年进行治疗。长达四个月的疗程结束之后,托里逐渐康复,社交障碍和心理阴影基本消除。   厉腾记得,给托里办完出院手续的那天,他送少年回到养父养母处。巧合的是,当时的月份也是十月,柬埔寨的首都阳光晴好,万里无云。   养父养母对他很客气,端茶倒水,把他奉为上上宾。嘴里说的,也无非就是谢谢感激之类的客套话。   他拿杯子喝水,抬眸刹那,瞧见卧室里的少年坐在窗台下,又在翻阅那些画满阮的册子。神色很安静,几乎痴迷。   厉腾起身进了卧室,顺手,把门掩上。他又仔细看了眼那些图画。少年毕竟业余,画抽象,实在难分辨画中人的真实样貌。   但,厉腾知道少年笔下的“阮”是谁。   他和少年谁都不说话,一室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轻轻笑了下,用高棉语道,“你喜欢阮,是么。”   厉腾不语。   少年抬高视线看他,眼神清澈一如儿时,“这么多年,你去找过阮么?”   厉腾答:“没有。”   “Lee,记得吗,你说过,我就像你的亲弟弟一样。”少年说这话时,甚至语气天真,“以前,你会和我分享你所有战利品,刀,枪,还有从法国人那儿抢来的红酒。你很大方,从来不吝啬。”   厉腾看着他,眸色阴沉,“你想说什么。”   “你可以找到她。”托里浅笑着,“找到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对吗?”   “托里,”他极冷静,“别让我后悔救你出来。”   “Lee,你真的变了……不,你本来就不是Lee。我是Lee的兄弟,但只是厉腾的一枚棋子。你戏演得这么好,我佩服。”他换上蹩脚的中文,缓慢念出他记忆里的噩梦,“中国空军空降旅猎鹰特种部队,厉腾。”   厉腾没等托里说完,扭头离去。   此后,他们再没见过。   少年托里的故事,完整版就是如此,这次,厉腾只隐去了他和托里最后见面时的对话,其余的,全部告诉了阮念初。   她听完后,心情沉郁,久久都无法平复。   七年前在柬埔寨丛林,厉腾一心完成使命,她一心回家,他们做的,都是自认正义或正确的事。在他们看来,捣毁图瓦的大本营,将负隅顽抗的暴徒就地正法,最直接有效,哪怕造成流血和伤亡,也都是维护正义所必须的。   但,“正义”原本就是个相对论。   他们眼中罄竹难书的暴徒,是另一群人眼中视如亲人的兄友,他们眼中的善,却成了另一群人眼中的恶。   托里险些成为这种矛盾的牺牲品。   不知过了多久,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说:“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至于那些画像……我想,我应该找莱因好好谈一谈。”   厉腾冷冷的:“没必要。”   “为什么?”   “人的思想,旁人无法控制,人的情感,理智无法控制。如果七情六欲那么容易改变或消除,世上数以万计的悲和苦,又从何而来。”   这句话厉腾说得随意,听在阮念初耳中,却教她微微瞪了瞪眼,低呼,“哇,你画风突变,怎么忽然说话这么文绉绉?”   厉腾嗤了声,食指勾她下巴,“你男人再不济也空工大毕业,年年第一,真当我没文化。”   “……”阮念初默几秒,才点头说,“难怪你不喜欢他。也难怪你这么生气。”   同样是爱慕者,比起她对季小萱的态度,厉腾对莱因是相差无二。但比起厉腾对季小萱的态度,她对莱因……嗯,的确很值得征讨。   思索着,阮念初很快承认错误,“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莱因对我……有那么奇怪的情感。以后我会和他保持距离。但,不找他谈,难道就由他继续?”   厉腾冷淡:“要找也是我去找。”   “……你找他准备怎么谈?”   “能动手就不动口。”   “……”阮念初被呛住,须臾才说,“大家都是文明人,这样不太好。”   “不然呢。”   “不然……我跟他好好聊一聊,”阮念初心里盘算着,“让他以后调整心态,就把我当姐姐。”   他顿都没顿:“我让你以后都拿我当哥哥,你能做到不?”   她闻言认真思考起来,想想,摇头正色:“我哪儿来你这么老的哥哥。当你是叔叔,没准能行。”   厉腾眯了下眼,大掌照着那把小细腰恶意一掐,“胆儿肥。再说一遍?”   她怕痒,噗嗤喷笑,边躲边推搡求饶,说:“我错了,错了还不行么?跟你开玩笑呢,这么当真……”退着退着脚下被什么绊住,低呼了声,拽紧他,双双摔沙发上。   “砰”一声。   胖猫厉小醋被那响动一吓,脑袋都缩回窝里,谨慎:“喵。”   底下有个人肉垫仔细护着,阮念初一点都没摔疼。她趴厉腾胸膛上抬起头,脸红红的,头发也有点儿乱,冲着他笑,“那厉队,今天我们就算谈好了。以后你不能再因为莱因,跟我发火。”   厉腾皱眉:“我什么时候跟你发过火。”   她回答:“刚才。”   提这他就来气,烦躁道:“谁让你非把那猫带回来?”   “我怎么知道托里对我是那心思。”阮念初捏他脸,“你自己闷葫芦,什么都不说,怪我么。”   厉腾捉住她的手亲了口,低声:“先说好,就这一回。要有下次,我见什么就朝窗户外边儿扔什么。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嗯,一定下不为例。”她乖巧点头,幺指勾住他的,拉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勾嘴角,直身把她拦腰抱起。   阮念初下意识抱住他脖子,惊了:“你做什么?”   “早睡早起。”厉腾淡淡的,径直往卧室走。   阮念初嘴角一抽,“……现在天都还没黑。”   他一本正经:“谁说白天不能睡。”   “我们还没吃晚饭。”   “睡完再吃。”   “……”阮念初无语。能为这事做到废寝忘食的,除这人,怕是没谁了。   进卧室之前,厉腾最后看了眼那只新来的胖猫。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闭眼睡下了。   *   凌晨两点钟,屋子里寂静无声。厉腾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抽烟。   很快,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杨正峰。   他接起,“喂。”   听筒里传出杨正峰的声音,道:“有进展了?”   “嗯。”   他把玩打火机,语气随意,“瓦莎和段昆最近有没有消息?”   “你从边城回来以后,这俩人就没影儿了。”杨正峰叹了口气,“应该是已经出境。眨眼一个多月了,达恩怎么半点儿行动没有,突然就消停了。”   厉腾淡笑,“你真觉得达恩能消停?”   杨正峰狐疑,“你的意思是……”   “派兄弟们去盯一个人。”   “谁?”   “莱因。”他垂眸掸烟灰,语气很淡,“盯死他,应该能挖出点儿东西。”   电话挂断。   窗外的夜静而幽深,风微凉,从窗外吹入。片刻,厉腾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看了眼脚边的胖猫。   黑暗中,它圆圆的眼睛泛着幽绿的光。   须臾,厉腾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给杨正峰发去一条信息:有窃听,莱因不是鬼。一切就绪,启动“反间”计划。   摁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厉腾忽然笑了。   他大概知道了自己喜欢阮念初的原因。   她很简单,而他太复杂,和她一起,他能得到最简单的快乐和满足——毕竟这东西,自他穿上军装那日起,似乎便不曾有过了。 第56章   厉腾刚进猎鹰那会儿, 是部队上出了名的刺儿头, 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他争强好胜,不服输, 心高气傲, 不服管。杨正峰那时是“猎鹰”的队长, 为了治这枚刺儿头,他便发明了许多罚兵蛋子的招式。   有一招,厉腾至今记忆深刻。   某次他野外拉练时,顶撞了杨正峰,杨正峰当时没太大反应,训斥了他两句便放他归队。他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谁知,当晚半夜两点钟, 直接被杨正峰从被窝踹到训练场。   要他做两千个蛙跳。   这位“猎鹰”当时的大队长, 很喜欢大半夜罚人,拿杨队自个儿的话说,就是“没什么惩罚比大半夜把人从被窝里踹出来更操蛋”。   自那后, 杨正峰每次罚厉腾, 都是在半夜两点。   久而久之,这个时间有了特殊意义。它成了厉腾少年时代的一个象征,也是厉腾与杨正峰战友之情的见证。   于厉腾而言, 杨正峰亦师亦友。他们是最好的搭档, 也是最好的兄弟。   距离那晚的电话过去了五天, 一切都很平静。   终于,在第六日晚凌晨两点,杨正峰的电话再次打来。   厉腾躺床上,几乎是瞬间就睁开眼睛,直起身,探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旁边,阮念初睡颜恬静睡得正熟,被这响动一吵,微皱起眉。   厉腾察觉,立刻将手机调至静音。   “……”她眉头便逐渐舒展开,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他替她盖好被子,走到客厅才把电话接起。   “喂。”   “你不是让我盯那柬埔寨的大学生么?”听筒里,杨正峰的声音透出明显的喜悦,“一连好几天,总算有发现了。”   闻言,厉腾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什么发现。”   “我派人去查了莱因在柬埔寨的银行账户。十天前,这个账户收到了一笔高达十万美元的汇款。一个普通大学生,生活费和学费以前都是靠你资助,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钱入账?我觉得不对劲,又去查了汇款人的身份信息。你猜,那个汇款人是谁?”   “达恩的人。”   “对。”杨正峰道,“汇款方的姓名叫瓦妮莎,是瓦莎在柬埔寨的真实身份。”   厉腾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笑笑,“看来,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现在咱们已经能百分之九十地确定,莱因和达恩有关系。”杨正峰思忖片刻,又道,“就算达恩狡猾,没向莱因透露自己的行踪,我们抓了莱因,也应该能审出其他东西”   “先找到给他汇款的瓦莎,再顺藤摸瓜找到达恩。”   “对。”   “但是光凭一个汇款账户,也不能完全证明莱因就是达恩的人。”厉腾语气很淡,“动手之前一定要谨慎,出了岔子,只会打草惊蛇。”   “目前当然是继续搜集证据。”杨正峰说完,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当年你把那孩子从图瓦那儿救出来,为他操碎了心,亲爹也做不到你这份儿上啊。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厉腾沉默数秒,道:“他自己选的路,错了,没人能帮他。”   这两个男人,谁都不是会闲聊的人。   回回都是正事儿聊完,通话也就结束。   厉腾捏着电话沉默几秒,掸掸烟灰,说:“挂了,你早点儿睡。”说完没等杨正峰那头回,直接挂断。   他在沙发上静坐几秒,然后掐了烟,侧过头去。阮念初就站在房间门口,肩上披着他上班穿的军装常服。衣服宽大,因此笼在黑暗中的姑娘,愈显得孱弱。   她安静地看着他,表情如常,但眸色惊疑交织,很不解。   他也平静地看她。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对视。   茶几底下一阵窸窣,胖猫钻了出来,抖抖毛,喵喵叫着,跑到了阮念初脚边。围着她打转。   良久,阮念初才试着动了动唇,“……莱因是达恩的人?”   厉腾漠然道:“不肯定,但有嫌疑。”   他眼底的淡漠似令阮念初恼怒,她用力皱眉,大声:“你早知道莱因有问题,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清楚,为什么瞒着我?”   厉腾说:“你把他当那么重要的朋友,我怕你太伤心。”   阮念初冷笑:“是怕我伤心,还是我怕我知道以后对他退避三舍,你就没诱饵引狼上钩了?厉队长,您可真够狠的。”   她口不择言越说越离谱,厉腾拧眉,眼底有隐忍的怒意,低斥:“你发什么神经。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上前两步,状似无意,踢到电视柜旁边摆着的花瓶。   “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喵——”胖猫被吓得毛倒竖,嘶叫着躲到沙发下面。   “你还摔花瓶?”阮念初喊得更大声,哭腔都出来了,“厉腾我告诉你,今天这件事你必须跟我解释清楚!”   厉腾声音低而冷,“阮念初我也告诉你,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别他妈跟我闹。”   阮念初大喊大叫:“我就闹,你能把我怎么样?”   随后“噼里啪啦”,“哐当”……又是一阵东西被摔碎撞倒的刺耳声响。   “怎么?你原形毕露,今天还要打我了是吧?”阮念初的声音在发抖,气结,遥控器打火机逮着什么扔什么,“我要跟你分手!”   然后就是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客厅一直冲到大门儿。   厉腾拽了她的腕子一把拽回来,往卧室里拖,“跑,能跑上天?进屋再慢慢儿跟你说。”   最后一声“砰”结束了混战。   卧室门被重重甩上。   门刚关紧,阮念初就把手腕抽了出来,靠近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道:“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干什么?”   厉腾嗤了声,压低嗓子说:“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还跟这儿瞎闹腾?”   她眼一瞪,“你故意让我听见你跟杨队打的电话,不就是想我跟你闹么?”   “你知道我故意?”   “平时,你怕吵我睡觉,十点以后手机就是静音。”阮念初眯起眼,“所以今天你手机一响,我就猜,你肯定是故意吵醒我,有什么事想让我知道。我就跟出来了。”   他挑眉,“然后就闹上了?”   “正常人都该那反应。”她嘴角往上弯,拍笑了下,“一看你这么配合,我就知道自己蒙对了。”   厉腾笑,手指晃了晃她下巴,“今天算傻到了点子上。”   “我演得好么?”   “好。”   “那戏演完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她轻轻拂开他的手,表情严肃几分,“是不是……隔墙有耳?”   厉腾沉黑的眼笔直盯着她,道:“差不多。”   闻言,阮念初心头陡然一沉,片刻才道:“所以,你和杨队打电话,是故意把莱因丢出去混淆视听?”   厉腾不冷不热,“你怎么确定是混淆视听,要真是他呢。”   阮念初连想都没想一下,“不可能。”   “为什么?”   “第一,如果你真的怀疑莱因和达恩有关系,又放着我继续跟他接触,岂不是就像我说的那样——置我安危于不顾,拿我当饵,引蛇出洞。”她看着他,双眸清亮目光坚定,“你不会。”   “嗯,我不会。”厉腾捏捏她脸,“第二是什么。”   “第二,”阮念初眼珠转了转,道:“直觉。”   厉腾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二傻子。   她皱眉,用力掐了下他的手,低声:“你别小看女人的直觉,很准的。就像当年在柬埔寨,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托里和阿新婆婆。事实证明,你们三个都是好人,我都没看错。”   他闻言,冷冷扔回一句:“惦记自个儿嫂子的,能叫好人?”   “我在跟你说这个,你别扯其他的。”阮念初说,“自从知道莱因暗恋我,我把游戏都删完了,不跟他见面也不跟他有接触,还不够意思?”   “那就接着说正事。”厉腾微眯了眼,轻声道:“你说你直觉准,那你说,咱们身边谁像坏人?”   阮念初认真一思考,摸下巴,迟疑地挤出几个字:“……小狼狗吧。”   厉腾蹙眉:“谁?”   “江浩啊。”她语气非常随意,“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鲜肉,就觉得他坏坏的,不像个好人。”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猫叫。   胖猫蹲坐在门前,望着门,可怜巴巴地“喵”。   某一瞬,厉腾忽然分不清阮念初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   他抱紧她,贴近,嘴唇压在她耳垂上,语气低而柔,诱哄意味:“阮念初,帮我一个忙。成么?”   她被热气痒得躲,问:“什么忙?”   “向你那个叫乔雨霏的朋友,打听一下江浩。”   阮念初不解,“无端端的,打听江浩做什么?”   他答,“你不说他是坏人。”   “……”阮念初被这话给呛住,“厉队,我是纯瞎猜,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草率。怎么可能我说他是,他就是。”   厉腾说,“碰碰运气。”   她还是犹豫,“万一不是?”   “再说。”他语气很淡。   答完听见手机震动,摸出来一看,短信箱里是杨正峰发来的新信息:你让我查莱因的人际关系,结果是,他来中国后交到的朋友不多,最密切的是一个叫江浩的D大学生。更巧的是,江浩半年前有过一次为期十天的柬埔寨旅行。他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厉腾锁了屏,闭眼,抬手拧了拧眉心。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达恩的谨慎与狡猾,比其父坤沙有过之无不及。当年他用了四年半才抓到坤沙,这次,任务艰巨百倍。   他和达恩,都在猜对方在想什么,都在猜对方的下一步棋。   这局,谁都输不起。   *   数日前。   凌晨两点,厉腾致电杨正峰。   “这么晚还不睡。”   “有事说。”   杨正峰瞌睡瞬间清醒大半,静了静,沉声:“想到法子了?”   “达恩很聪明,也很谨慎。唯一能让他犯错的法子,是让达恩赢。”厉腾很冷静。   杨正峰糊涂了,“……让达恩赢?”   “得意才能忘形。”   “明白了。你有什么计划?”   “反间。”   「反间,指识破对方的阴谋算计,并巧妙利用对方的阴谋诡计进行反击。   其关键之处是“以假乱真”,造假巧妙,逼真,致使敌人上当受骗,信以为真,作出错误判断,采取错误行动。   伺机收网。」   *   关于江浩,阮念初了解甚少,只知道,她是乔雨霏从某酒吧吊来的小鲜肉,今年二十出头,是D大的在校大学生,正念大三。不是本地人。   在云城,这种拿着家里的钱读大学,却成天泡酒吧嗨夜店的小男生,多如牛毛。   因此,阮念初至今也想不明白,阅人无数有情感专家之称的好友,是看上了江浩哪一点。竟愿为这棵嫩树苗,放弃整片大森林。   厉腾让她打听江浩。对此,阮念初有点犯难。打听好友的男人,既要套出有用信息,又不能让好友心生嫌隙。着实是门技术活。   她足足犯难了一个上午。   直到午休时,她才找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切入口,当即拿出手机,给乔雨霏发微信:你帮我问问江浩,他们给那只流浪猫治完伤以后,有没有打疫苗?   过了几分钟,乔雨霏的回复来了:他说打了的。   是念初不是十五:那以后就都可以不打了么?   乔雨霏:江浩让你每年给猫打一次就行。推荐猫三联。   是念初不是十五:医生跟他说的么?   乔雨霏:我没跟你说过么?他本来就是兽医专业,这么简单的问题,哪里用得着问医生。   兽医专业。   阮念初看着屏幕上这四个字,再联想到昨晚厉腾说的话,眯起眼,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什么。   厉腾今天有会议,去接阮念初下班时,天色已经黑透。两人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家。   一进门,胖猫厉小醋就扑腾着跑了过来,喵喵叫。   她蹲下来,笑盈盈地逗它玩。   厉腾脱下军装,松开衬衣领处的三颗扣子,准备进浴室洗澡。余光一扫,却看见阮念初把那只胖猫摁在了地上,一边用手指挠它痒痒,一边有意无意地,在它伤口附近摸索。   胖猫似乎吃痛,挣扎着,张嘴想要咬她。   阮念初却一狠心把猫摁死,更仔细地去摸那道车祸留下的伤口。   蓦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的,制止她的动作。   “……”阮念初抬眸,厉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很深,也很冷。   四目交接只几秒,她便明白过来。   纤白的手一松。   小胖猫重获自由,当即逃也似的躲到桌下。警惕地瞪着他们,眼睛圆圆的,暗中观察。   厉腾故意用冷冷的态度,“跟你说的事别忘了。明天给单位请假,跟我出去一趟。”   阮念初直起身随意地扑了扑灰,也冷冷, “什么事你也不说,我拿什么理由请假。”   这两人,因那隔墙的耳,便当真一副大吵后破镜难圆的样子。   “扫墓。跟杨队他们一起,还有其它战友。”厉腾边说,边转身进了浴室,“明儿是老高老夏的忌日。”   话刚落,阮念初鼻子忽然发酸。   分明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但字里行间浓烈的沉与痛,演技再好,也盖不住。   阮念初忽然很心疼。这个男人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她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感同身受。她不够聪慧不够机敏,懂的东西不多,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于是她跟进了浴室,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贴上去,蹭他的背。感受那些凹凸狰狞的伤痕。   厉腾静片刻,回身,抱住她,双臂紧紧收拢。   她踮起脚,唇凑到他耳畔,柔声低语:“厉腾,安心做你想做的事。我陪着你。” 第57章   次日清晨, 天刚亮, 阮念初便和厉腾一道出发,前往云城市烈士陵园。   陵园位于城郊,开车过去要一小时。   路上, 阮念初拿出蒸好的包子咬了口, 然后腮帮鼓鼓地嚼, 边嚼,边把包子喂到厉腾嘴边,“啊。”   厉腾瞥了眼那只包子,圆乎乎的,缺口处呈现一道小小的月牙印。他嘴一张,把那小月牙吃了。   一人一口, 四个包子很快吃完。   阮念初拿纸擦嘴,称赞:“阿姨做的包子真好吃。从嶂北走的时候, 我们应该多带一些的。”   “你喜欢, 吃完我再让我妈做好了寄。”   “那多麻烦阿姨。”   厉腾弯了弯唇,“你这么好的儿媳妇,咱妈就想你天天‘麻烦’她。”   阮念初闻言脸微红, “阿姨就是阿姨。”   他淡淡, “过门儿就改口,还不迟早的事。”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   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一切话题都和普通的同居情侣别无二致。就这样闲聊了有十分钟, 阮念初想起件正事来。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声音压低:“你说的‘隔墙有耳’,是不是就是指那只猫?”   厉腾开着车,表情没有变化,“对。”   “……问题出在它的伤口?”阮念初脑洞大开。   她怀疑江浩,于是让她去乔雨霏那儿打听消息,却得知,江浩的本科专业是兽医学。一个有嫌疑的兽医专业学生,和一只受过伤送来她家的猫,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厉腾答道:“猫肚子里有窃听芯片。”   “……”阮念初微微瞪大了眼。她以为自己的猜测已足够夸张,殊不知,这真相比她的脑洞还夸张。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那种芯片,十年前由美国一家地下武器公司研发,植入微型窃听器之后,有效工作期有十个月。主要用于商界和政坛。”厉腾说,“图瓦是亚洲最大的黑市军火商之一,我跟他四年,知道点儿。”   “我还是不明白……”阮念初皱眉,“你又不是透视眼,怎么知道猫肚子里有东西?”   他随口道:“猜的。”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   厉腾侧头瞧她,说:“我观察过那只猫拆线之后的伤口,针线印儿有两层,应该是在医院做完治疗手术之后,伤口又被动过。放入芯片,再缝合。”   听完,阮念初已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直知道,这位解放军的心思细腻切缜密,但,实没想到能细腻缜密到这程度。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抱着猫上车的时候。”   话音落地的刹那,阮念初眸光微闪,所有零星片段全都串到了一起。   她明白了。   “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有窃听,那么对我发火,跟我吵架,包括之后‘顺便’告诉我莱因那些事,都是故意的?”阮念初觉得,自己这种低智商,此时此刻,竟被他带入了一个新层次。   “你一开始就知道,莱因不是鬼。但达恩要你怀疑莱因,而且要利用我跟你的矛盾,加深这种怀疑。达恩想让你落他套里,所以,你就故意落进去,让他以为自己赢了?”   厉腾静几秒,道:“莱因只是达恩丢来的一个靶子。他挡住明枪暗箭,真正的鬼才有机会动手。”   “原来是这样。”阮念初咬了咬唇,沉声道:“我知道了。真正的鬼不是莱因,是江浩。”   厉腾轻哂,“或许是。”   “肯定是。”她细细思索起来,“他接近雨霏,从而接近我们,然后,再把莱因推到风口浪尖。他的出现本来就很突然,也很奇怪,只是,之前我们谁都没过多地关注他。”   厉腾开着车听她说,没有吭声。   阮念初越想越觉得心慌,蹙眉道:“应该快点把江浩抓起来。”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是达恩的人。怎么抓。”   她焦虑,“可是我怕雨霏会有危险。”   厉腾语气很平静:“你朋友不是达恩的目标。”   “你怎么知道?”   “达恩的目标,从始至终就只有我。”厉腾眸色沉而冷,“所以他只会对我在意的人下手。”   闻言,阮念初眸光跳了瞬,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一开始达恩要杀我,是因为你爱我?”   “对。”厉腾侧目看她,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那张侧脸上,她皮肤很白,能发光似的。他低声:“阮念初,如果我没来找你,就没这些事儿,你的日子一定过得平安顺遂。你怪不怪我?”   阮念初琢磨几秒,故意点头,很认真地道,“当然怪。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卷进这件事。”   他挑起眉眼:“那怎么办?”   她浅笑,勾勾手指,“把你后半辈子都赔给我。”   其实,阮念初也曾想过,如果七年后没有再遇见厉腾,她的人生会如何。大概是听阮母的话,相亲,恋爱,年龄一到,再结婚生子。   一辈子平淡,平凡,平安。一如她和厉腾分开后的那七年。   那样其实也不错。   但,就算时光倒流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选择喜欢他,和他在一起。无论前路如何,矢志不渝。   *   上午八点半,厉腾和阮念初到达陵园。   深秋时节,晨间的风中凉意已浓,她紧了紧身上的黑色风衣,在门口小贩那儿买了两束鲜花。   厉腾停好车出来,边走,边整理领口和军帽,神色看着比平日更冷峻,英挺逼人。   杨正峰和其它队员已经到了。身着空军常服的青年们,英俊挺拔,凛然伟岸,成了熹微晨光中的一道风景。   厉腾带着阮念初走向那支深蓝色队伍。   “杨哥。”他勾嘴角,跟队伍最前方的杨正峰打招呼。两个男人习惯性碰拳。   背后,队员们许久不见厉腾,都很高兴,七嘴八舌地跟他打招呼,“厉队。”“厉哥。”……   阮念初则笑盈盈地站在厉腾身边。   须臾,厉腾扶住她的腰,轻轻往前一推,语气很淡,“这是阮念初,你们的嫂子。”   战士们立刻稍息立正,异口同声地喊:“嫂子好!”   阮念初脸微红,“你们好。”   这时,靠前的一名战士上前两步,朝阮念初凑近了点儿,兴冲冲道:“嫂子,你还记得我不?”   “……”阮念初在他脸上打量一番,微皱眉,眼神里写着困惑。   战士摘了帽子,指着自己的脸,“我呀。”   阮念初还是没想起来,“你是……”   战士冲她竖起大拇指,提醒道:“大学生,高素质人才?”   电光火石之间,一张肤色黝黑的年轻面庞在脑海中浮现。她想起来了。这时七年前开车送她出雷区的小战士,活泼爱笑,一口牙雪白。   “是你。”她眼睛一亮。   “可不就是我么?”当年的小战士已是一名成熟青年。何虎笑,扭头对大家伙说:“没想到嫂子还记得我。”   “瞧你美的那样。”   “还不离嫂子远点儿,不怕厉哥收拾你。”   战士们打趣。   几分钟后,杨正峰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点点头,“差不多了。走,咱进去看老高老夏。”   话刚落,原本嘈杂的队伍顷刻间便静了下来。   阮念初跟在厉腾身旁,走进了陵园。   城郊的烈士陵园,庄严,肃穆。正门口处,矗立着一座丰碑,阳光普照,碑身泛旧,五星红旗在晨风中猎猎飘扬。   公元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中科院院士齐建清、猎鹰特种部队校级军官夏飞、高永瀚在边境遇害。此后,每年的十月二十一,猎鹰大队全体队员,都会在杨正峰的带领下来到陵园,祭奠两位逝去的战士。   厉腾淡声说:“夏姨他们到了么?”   “已经到了,”杨正峰答,“带着小星一起。老人家和孩子,每年都来得早。”   下一刻,阮念初便看见了夏姨和小星的身影。   两座墓碑紧挨在一起。轮椅上的小星正看着其中一座发呆,夏姨则拿着一块抹布,在给另一座墓碑打扫。   战士们在两座墓碑前站定,不约而同地脱帽,神色沉肃。静极了。   阮念初站片刻,挽起袖子上前:“夏姨,把抹布给我吧,您歇着,我来。”说着就从夏姨手里把脏抹布抢了过去。   夏姨一怔,这才注意到她们,笑道:“小阮也来了呀。”   “嗯。”阮念初点头。   面前的墓碑上刻着几行字:高永瀚,一等功烈士。底下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战士正朝她微笑,看上去有些腼腆。旁边的碑则是夏飞的,照片上,他笑容爽朗又灿烂。   看着这两张照片,阮念初猜测,这两位战士或许性格迥异,一个安静内敛,一个活泼阳光。   阮念初笑了下,弯腰,拿抹布细细擦去他们墓碑上的灰尘。   夏姨说:“小阮这不能麻烦你,还是我来。”   “您就别跟我客气了。”阮念初柔声,“厉腾让您把他儿子,您就该把我也当闺女。一家人,说什么麻烦。”   战士们也都纷纷上前帮忙。   夏姨湿了眼眶,笑着,哽咽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姨的好孩子。”   一旁,厉腾弯腰半蹲下来,捏捏小星的脸,“最近乖不乖?”   小星点头,冲他笑,“厉叔叔放心,我一直都很乖。”   厉腾勾嘴角,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条巧克力,递孩子手上,“你阮老师专程给你买的。”   “谢谢阮老师,也谢谢厉叔叔。“小星高兴极了,双手把巧克力接过来,又想起什么,道:“厉叔叔,你和阮老师以后会结婚吗?”   厉腾摸她脑袋,“你希望我们结婚?”   “当然。”小星眼睛晶亮。   “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厉叔叔,也很喜欢阮老师,你们如果结婚,我会很开心。”小姑娘满脸憧憬,“奶奶说,你们结婚以后,我就会有个弟弟。我都想好了,要努力跟阮老师学唱歌,以后,我要教弟弟唱《春天在哪里》。”   孩子的思维天马行空,充满童真,厉腾安静地看着轮椅上的小姑娘,目光温和。   片刻,阮念初洗了手走过来,捏捏小星的脸,笑问:“和你厉叔叔聊什么呢?”   小星认真:“在聊你们以后要生几个宝宝。”   “……”阮念初一下红了脸,扭头瞪厉腾,低声道:“你疯了?跟孩子说这干什么?”   厉腾淡淡的,“小星在说,我又没说。”   “小星说什么?”   “她让咱俩生一窝。”   阮念初:“……”   *   从陵园出来将近中午。   杨正峰告诉大家,他在云城某酒楼提前订好了包间,要大家一起过去吃饭。战士们都欣然同意。   小星下午还要上学,去不成。厉腾便开车把婆孙俩先送回家,然后才带着阮念初去吃饭。   到时,包间里气氛热烈,一帮大老爷们已经喝上了。   战士们吆喝着说:“厉哥赶紧的,就等你!”   厉腾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松开领扣,语气懒洋洋的,“能不能喝,我得先问问我媳妇儿。”   战士大笑起来,何虎揶揄:“嫂子,自从厉哥调云城学习,都好些日子没回队里了。兄弟们难得见一回,您松松口,别管那么严,成么?”   阮念初抿嘴笑,发话:“你们怎么高兴怎么来。”   话刚说完,一个小战士就把厉腾面前的酒杯满上了,他转头看阮念初,笑道:“嫂子,你还记得虎子,那我呢?你还记得不?”   阮念初看着他认真思考,惊道:“当时是不是你开直升机送我去的大使馆?”   “对。”战士乐呵呵的,“我叫石头。你还让我帮你,给厉哥送过一束花儿呢!”   陈年往事,听他提起来,阮念初自己都好笑得不行,连道,“我想起你了。”   边儿上杨正峰听见这对话,挑眉起哄:“哟,弟妹给腾子送花儿?这听着咋像反了呢?滕子,你和我老弟谁追谁?”   军营里的糙老爷们儿,互开玩笑习惯了,阮念初却听得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厉腾便漫不经心回道:“我追的她。”   “那她怎么给你送花儿?”   他眉微挑,“我后半辈子换你们嫂子一束花。值了。”   闻言,一桌子战士全都鼓掌,“特别值!”   下午两点多,饭吃完,厉腾和阮念初跟一帮弟兄告别,离开酒楼。厉腾喝了酒不能开车,阮念初便叫了个代驾。   吉普车行驶在马路上。   突的,厉腾手机响起来。他扫眼来电显示,是串陌生号码。接起来,“喂。”   听筒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清亮明脆,道:“喂,请问是厉腾厉队长么?”   阮念初狐疑地扭过头。   听见厉腾冷淡应,“我是。”   “我是云城公安的雷蕾。我们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电话里道:“请问陈国志这个人,您认识么?”   厉腾半秒停顿都没有,“不认识。”   “哦,打扰了……”那头的雷蕾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抢了过去,一个操着浓浓港腔的声音传出来,鬼哭狼嚎:“别啊厉队!整个云城我就认识您,您不能翻脸不认人的!我好歹也救过你和你老婆的命呀不是!”   阮念初更狐疑。   边儿上,厉腾拧眉,语气不耐烦,“什么事。”   陈国志惨兮兮:“我被这个母老虎抓了,她非说我打架斗殴,我没有啊!我就一路过的,让人随手逮住打得鼻青脸肿,我比窦娥还冤哪我……”   厉腾冷冷打断:“我数到三就挂电话。一,二……”   “别挂别挂!”陈国志要哭了,“麻烦大哥来保我出去一下,顺便借我点钱……”   阮念初嘴角抽了抽。皮这一下很开心吗? 第58章   没等陈国志说完, 厉腾就挂了电话。   阮念初在旁边问:“是陈国志?”车里本就安静, 她离得又近,电话里的内容自然都听见了。   “嗯。”他脸色很淡。   “打架惹事进了局子,让你去把他保出来?”阮念初好气又好笑, “这人还真自来熟, 跟我们一点也不见外。”   厉腾静数秒, 道:“师傅,去普阳路派出所。”   阮念初摇头叹了口气。陈国志在边城的时候救过他们,勉强也算一起患过难,跑路的时候分道扬镳,后来也就没联系了。没想到在云城又能碰上。   缘分可真神奇。   她忍不住问:“帮他,因为你把他当朋友?”   厉腾漠然摇头。   “那为什么?”   “他给过我一根烟。”说完, 他便摸出烟盒抖了根出来,放嘴里, 拿打火机点燃。微侧头, 半掀眼帘,窗外晴了许久的天阴下去,有乌云从东方蔓延过来, 像要下雨。   厉腾眯了下眼睛:“要下雨了。”   “没事。”她勾了勾唇角, “我带了伞。”   还没开到普阳路,一场雨便从天而降,等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时, 雨势已由微转大, 水串子似的连绵。   阮念初从包里拿出伞, 递给厉腾。他撑开,大掌一勾把她揽怀里,走入雨幕。虽是一起打伞,但伞面百分之八十都在她头顶,他把她护得牢牢的,自己一半肩膀却都被雨淋湿。   厉腾恍若未觉,径直拥着她走进派出所大门。   他们在大厅里见到了陈国志。   数日未见,这香港同胞还是一副潮人装扮,朋克头皮夹克,鼻子上还戴了颗鼻钉,生怕谁不知道自己是道儿上混的。他脸上有淤青,青一团紫一团,吊儿郎当地蹲大厅里。   听见脚步声,陈国志懒懒抬了抬眼,这一抬,大喜:“哎哟,厉哥您总算来了……”说着就要往厉腾他们冲。   旁边的女警官一脚踹他屁股上,低喝:“谁许你乱动的!给我蹲下!”   陈国志鬼叫,“长官,您是个女人,能不能温柔点?”   女警官冷哼,“姑奶奶打娘胎出来,就不知道‘温柔’俩字怎么写。”   陈国志敢怒不敢言,只好耷拉着头不吭声了。   厉腾冷冷瞥了眼地上的陈国志,“他犯什么事儿。”   “聚众斗殴。”雷蕾姿态随意靠桌上。   陈国志一听,简直要撞墙,“姑奶奶,都跟你说了我是纯路过,纯良民,比纯净水还纯!我是香港来的,莫名其妙跑这儿来斗殴,神经病啊我!”   “路过?”雷蕾冷哼,蹲下来瞅着他,“那么多路过的,被人为什么非要打你?”   “我哪儿知道。”陈国志大吼,“就不能看不顺眼我长得帅啊?”   “那你又为什么把人打进医院?”   “他们打我,我难道不还手?那现在在医院里的不就成我了吗!”   “……”雷蕾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转头看向厉腾,道:“厉首长是要保他出去?”   厉腾不置可否。   雷蕾点头,“行。跟我过来办手续。”   两人前后走进办公室。   阮念初站了会儿,看向旁边正在办公的一个年轻警察,好奇道:“雷警官不是特警大队的副队长么?怎么还管这种小事。”   年轻警察见他们是朋友,便随口道:“蕾姐的爸爸是咱们的所长。最近特警队事不多,我们这儿人手又不够,她就过来帮忙。”   “哦。”   手续办完,陈国志跟着厉腾和阮念初一起,离开派出所。   路上,陈国志咧着嘴倒吸凉气,摆摆手说,“不行,那帮衰仔下手太狠了,我得去买个OK绷。”说完一转头,巧了,街对面正好是个药房,连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出来之后,半张脸都糊满创可贴,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一绺一绺黏额头上。   “……”阮念初看着这人就想发笑,只好憋着,努力不去看他。   须臾,厉腾没什么语气地问:“你怎么在云城。”   “当然是郑爷让我来的啦,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要不是郑爷他老人家有交代,鬼才愿意来。”陈国志嘀咕着应道。   厉腾扭头瞧他,半挑眉,“郑孙河让你来干什么?”   陈国志说:“让我来帮你们,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   话音落地,厉腾和阮念初同时顿步。   陈国志走出几米才发现他们停下了,回转身,有点无语地倒回来,“你们停下来做什么?”   “……”阮念初和厉腾对视一眼。前者神色怀疑,后者面无表情。   片刻,厉腾左右一扫,低声道:“巷子里去。”   云城是大城市,发展日新月异,像这样的老街小巷已经极少见。巷子是通的,前后都是大马路,中间的巷道狭窄逼仄,停着辆破旧自行车。   三人在自行车旁边站定。   阮念初撑着伞,厉腾和陈国志站雨里。   须臾,厉腾语气极沉,“郑孙河知道些什么?”   陈国志:“你应该问,他想让我告诉你们什么。”   厉腾目光冷厉地盯着他,唇紧抿,没接这话头。   陈国志继续:“你和郑爷都了解达恩,都知道以达恩的性格,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段昆和瓦莎已经出境了,郑爷说,达恩一定在你身边放了别的子儿。”   阮念初听完微皱眉,“你们郑爷想到的,厉腾早就想到了。有其他更有用的东西么?”   “着什么急。”陈国志瞥她一眼,续道:“这条有点儿智商都能想到,还有一条,你们肯定都没想到。”   阮念初瞪他:“别卖关子。”   陈国志:“郑爷说,以这些年他和达恩的接触来看,这家伙行事很谨慎,而且,干什么都喜欢双数——尤其是在派杀手的时候。知道为什么么?”   “一则双重保险万无一失;二则,若其中一个失手被抓,另一个就立刻杀人灭口。”厉腾淡声答。   “聪明。”陈国志抚掌,笑了笑,“厉队长这么聪明,应该知道郑爷想告诉你什么了吧?”   厉腾挑眉,“我想知道,郑爷为什么帮我。”   陈国志耸肩,“这位老人家的心思,我是这辈子都看不透了。兴许,他就是想让你尽快找到达恩,又兴许,他欣赏你?不知道。”   “……”厉腾无声笑了下。   片刻,陈国志伸手拍了下厉腾的肩,说:“好了,话带到。我得走了。”   阮念初叫住他,“欸,你大老远跑云城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你要回香港了么?”   “干嘛急着回。”陈国志嘿嘿一笑,“云城妞多漂亮啊,我都想好了,今晚去做个大保健。”   阮念初无语,“保释金都是我们帮你垫的,你有钱?”   陈国志一听,瞬间又换回苦瓜脸,清了清嗓子,说:“那、那个厉队,您看我这万里送情报,礼重,情意也重……您是不是能借我个万儿八千的,等我回香港再还你?”   不等厉腾开口,阮念初大步挡到他面前,朝陈国志凶巴巴地说:“你出门在外不带钱的?”   陈国志挠头嘀咕,“带了。可这云城物价太高了,手一松……”   “你没朋友了?找我们借。”   “我那些朋友全都比我还穷。”陈国志瘪嘴,“再说了,咱仨难道不是朋友?”   “……”阮念初闻言有点儿心软,皱起眉,迟疑半天才说,“那,就借你五千。打个欠条。”   陈国志乐开花,赶紧喜滋滋地写了个欠条。   阮念初拿厉腾的手机加了他微信好友,转账五千。   陈国志心满意足,“谢了嫂子。”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刚要提步,厉腾就叫住了他。   “怎么?”陈国志狐疑回身。   厉腾脸色冷淡,垂眸,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递给他。陈国志一怔,几秒才伸手接过来。   沉默。   厉腾带着阮念初走了。   陈国志望着手里那根烟,忽然,笑了下。   回到车上,阮念初赶紧拿出纸巾给厉腾擦脸上的水,他侧头躲开,淡道,“不用。”   她皱眉,“刚才雨那么大,我怕你感冒。”   他说:“没那么娇弱。”   阮念初没办法,只好把纸收起来,过了会儿,忽沉声说道,“刚才……陈国志要提醒你的,是不是那个意思呀?”   厉腾手指刮了下她的脸蛋儿,“你说。”   “鬼,”阮念初眸色微凛,压低声,“可能有两个?”   厉腾淡笑,“对。”   “……”她咬唇,瞥了眼前面的代驾司机,声音压得更低,贴近他,“难道真的是江浩,跟……莱因?”   厉腾闭眼靠椅背上,摇头,神色透出一丝倦态,“暂时不清楚。”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今天起得这么早,又喝了酒,睡一会儿吧。到家我叫你。”   *   厉小醋肚子里有枚窃听器,因此,家里的客厅,阳台,但凡是胖猫在的地方,都成了移动话剧厅。   阮念初觉得,在这种大背景下,厉腾的戏精天赋能得到充分发挥,而自己,也大有进化为戏精的趋势。   她演累了,就会躲卧室里。他们不让猫进房间。   第二天晚上,阮念初下班回家累得不行,没精力跟窃听器对面的人斗智斗勇,索性早早洗漱完,躺到床上刷微博。   把热搜前十全看了一遍之后,乔雨霏的微信来了。   阮念初点进去。   乔雨霏:明天江浩生日,请你和厉腾一起来吃晚饭。   “……”她唇微抿,这时,厉腾从浴室出来了。赤着上身短发淌水,拿毛巾随意地撸着头。   阮念初忽然有点惭愧。同居数日,按理说,他的肉体她早该看惯产生抵抗力。然而这乍然之下的一瞧,她的脸,还是很没出息地红了红。   厉腾穿上军装的样子,很威严,很高冷,很不可亵玩;但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很性感,很野性,满满雄性荷尔蒙。   但这两种样子,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趴床上晃着小腿,低声:“雨霏说明天是江浩生日,要请我们吃饭。去么?”   厉腾盯着她白花花的美腿看了会儿,扔了毛巾,过来吻她,应得有些模糊:“去。”   之后,阮念初的回复消息还没摁完,他人便覆上来了。   凌晨一点。不知做了几次,她实在累得不行,裹着被子撒娇耍赖,“不要了不要了。困,睡觉。”   厉腾没说话,吻却狠狠落在她唇上。   阮念初被亲得软乎乎,被子便不知不觉又被拽开……   正要进入主题,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厉腾动作骤顿。怀里的小人儿大眼水汪汪的,隐约听见什么,动了动唇,一副嗓门软得掐出水来。   “你手机在响……”   “知道。”他闭眼缓了缓,一扯被子把她裹严,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又是串陌生号码。有点儿眼熟。   他没思考多久便接起来,“喂。”   “厉队长,”听筒里是雷蕾的声音,语速微快,公事公办,“今天你从警局保出去的那个陈国志被人持枪打伤了,这会儿在医院。” 第59章   厉腾眸光骤凛, “哪个医院。”   听筒另一端的雷蕾语速飞快:“市七医院。地址在江阳路三段25号。”   厉腾直接挂断了电话, 捡起军用背心套头上,三两下穿好,脸色很冷。   阮念初察觉到不对劲, 坐起身子, 问道:“出了什么事?”   厉腾没什么语气, “陈国志让人持枪打伤,这会儿在医院。”   她诧异大惊:“昨天我们分开的时候,他不还好好的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才。”厉腾抓起烟、打火机和车钥匙,弯腰,在她脸上轻拍两下,“你接着睡觉。这大门口有警卫员, 身份不明的人进不来。不用担心。”   她却径直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用不着。我去去就回。”   “现在这节骨眼上, 你担心我, 我也担心你。”阮念初冲他很淡地笑了下,“我不想跟你分开。”   厉腾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摁向自己, 额头贴了贴她的, 低声:“那就不分开。”   她弯唇,“好。”   夜浓如墨,马路上车辆稀少, 厉腾的黑色吉普一路疾驰。约半个钟头后, 他和阮念初到达市七医院。   两人直奔急诊手术室。   一身便装的雷蕾正等在外头, 背着手,左右踱步,神态凝重。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一副微微松口气的表情,道:“你们来了。”   阮念初抬眸,手术室亮着红灯,显示正在手术中。   厉腾看了眼手术室方向,“情况如何?”   雷蕾答道:“陈国志的中枪部位是右手臂,失血过多,进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   厉腾静几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雷蕾向两人讲述事发时的情况,“我回家的路上,忽然听见一个巷子里有人喊救命。我就过去了。刚好看见有歹徒持枪行凶,要杀陈国志。”   “凶手抓到没?”   “他跑得很快。”雷蕾摇头,“而且当时陈国志流了很多血,我急着救人,没有追。”   “有没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雷蕾微皱眉,“巷子里太黑,他又戴了口罩和鸭舌帽,我没有看清。”说着一顿,视线定定看向面前的这对男女,眯眼审度,“我现在好奇的是,你们这个叫‘陈国志’的朋友究竟何方神圣,一香港人,刚来云城就有人要杀他?”   厉腾瞥她一眼,“郑孙河听过么?”   “嗯。”雷蕾点头,“大名鼎鼎的东南亚军火贩子。听说他五年前就拿了美国的绿卡,但不习惯那边的饮食,所以一直长居香港。是个很任性的老头。”   厉腾说:“陈国志是郑孙河的头马。”   雷蕾隐约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要杀陈国志的,就应该是郑孙河的死对头——达恩。”阮念初眸光微闪,续道,“上次在边城,陈国志就差点死在瓦莎和段昆手上。”   雷蕾闻言,很快否定这个猜测,“确切消息显示,段昆和瓦莎已经出境。”   “他们的确不在国内。但是帮达恩做事的人,不止这两个。”阮念初朝厉腾走近几步,压低声:“是那个鬼?”   厉腾扯了下唇,淡淡的,“或者,是那两个鬼其中之一。”   雷蕾说:“现在只能靠猜。还是等陈国志出来之后问问他本人好了。”   三人于是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阮念初站久了累,一看,边儿上正好是排长凳,便坐下来。雷蕾也弯腰坐到她身边。   “你们特警真是辛苦。”阮念初随口问,“都大半夜了,这么晚才下班?”   雷蕾摆手说:“不是。今天我有朋友升职,请吃饭请唱歌。碰上陈国志的时候,我才从KTV出来没多久。”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算那二百五走运,要不是我,他早死了。”   阮念初见这位女警官性格直率,生出几分好感,开玩笑,“这么说,你和陈国志还挺有缘分的。”   “……”雷蕾一副被雷劈的表情,呵呵两声,“这叫‘倒血霉’,什么缘分。”   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厉腾背靠墙,手里把玩打火机,表情很淡。   几分钟后,身着便衣的警察们来了。雷蕾给几个年轻警察分工,安排了各自的任务,交代他们对这起持枪故意伤人案件进行立案,并返回现场,仔细勘查。   大部分警察很快离去,只剩下两个等着向陈国志了解情况的。   凌晨两点四十,手术室的灯灭了。   主刀医生最先出来。   雷蕾起身询问,“医生,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子弹我已经帮伤者取出来了。”中年医生摘下口罩,“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静养就好。”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最多一个小时。”说完,医生便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陈国志就躺在担架车上被推出来了。   三人便跟着担架车进病房,继续等。   正是睡觉的点儿,整个医院里鸦雀无声,只有白炽灯惨白的光笼在头顶,森森可怖。阮念初困得厉害,坐在病房里的凳子上,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哈欠也没断过。   厉腾扶正她的脑袋,柔声:“靠我肩上睡会儿?”   “不用了。”她嘀咕着,“凳子硬我坐着不舒服,睡不着。”   厉腾淡淡的,“那坐我腿上来,我抱你睡。”   “……”阮念初被呛了下,脸微红,下意识转头去看雷蕾。好在女警官正闭眼打盹儿,并未注意他们。她便小声斥:“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么严肃的时候,能不能正经点?”   “抱自个儿老婆睡个觉,怎么了。”他正经得很。   她咬嘴唇,“这里是医院。你一个人民战士,注意下影响。”   “三更半夜我抱你睡觉影响到谁?”   “……”阮念初默,知道说不过他,索性不说话了。   谁知病房那头却传来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没好气地嘀咕:“靠,一醒就听见什么要抱一起睡觉,我这伤还能不能好了?能不能好了?”不知道虐待单身狗可耻吗?还是刚中了枪捡回一条命的单身狗。   残忍。   话刚落,所有目光都看向了病床上的陈国志。他的脸色和唇色都很苍白,试着坐起身,拉扯到手臂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吸凉气。   “哟。”雷蕾踩着高跟鞋上前几步,凉悠悠的,“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陈国志啧了声,皱眉,“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醒不过来,告诉你,我陈国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命硬着呢。”说着咳嗽几声,继续,“想当年,我跟着我大哥称霸尖沙咀的时候,那是……”   “行了。”   厉腾打断他,语气冷淡,“有力气吹牛逼,不如聊点儿别的。”   麻药的劲儿渐渐过了,伤口火烧火燎地疼。陈国志咬牙缓了缓,点头,“行。聊什么。”   阮念初开门见山:“聊谁朝你开的枪。”   陈国志低头,认真回忆起来,几秒后,烦躁地皱眉,“那人整张脸都他妈遮得严严实实,又全程没说话,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他是谁。”   厉腾说:“那你觉得他是谁。”   “……”陈国志的瞳孔有一瞬收缩,抬眸,看向厉腾,“有很大可能是达恩的人。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厉腾没有笑意地笑了,“你仇家那么多,怎么就觉得是达恩。”   陈国志继续,“厉哥,你也混过我们这行,当然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仇家都多,有时候,你上街买菜都能被人砍。但是你想,照理说香港才是我地盘,我敢单枪匹马一个人来云城,难道我不怕死?”他也笑了下,“郑爷江湖地位高,在云城朋友也不少,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敢这么明目张胆跟郑爷对着干要杀我的,除了达恩,没几个。”   厉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陈国志也面无表情地回视。   病房里有一瞬的安静。   片刻,厉腾勾嘴角,“你说得有道理。看来,咱俩想的差不多。”   “我们挺默契的。”陈国志轻哂,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可惜,你是兵,我是贼,当不成真朋友。”   雷蕾淡淡翻了个白眼,“现在是闲聊的时候么?”看向陈国志,沉声,“你没看见行凶者的脸,体型特征总看清楚了吧?”   陈国志想了会儿,说:“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骤顿,“而且,他是用左手拿的枪。”   雷蕾闻言一回忆,点头,“对。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那人确实是左手拿枪。应该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   “……”阮念初眸光惊跳了瞬,转过头,身旁,厉腾的视线也刚好望向她。   不知为什么,那瞬间,他分明半句话都没说,但她就是知道,他们想法达成了一致——凶手的身高,以及左撇子这一项,都与江浩完全不符。   鬼的确是两个。   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莱因是无辜的局外人,江浩是被厉腾识破的第一个小鬼,而那位令他们毫无头绪的第二个大鬼,才是达恩布在这场局里的王牌。   会是谁,陌生人或身边人,想干什么?   阮念初闭眼用力捏了捏眉心,后悔自己平时太懒,脑子用得不多,于是越来越笨。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帮不了他。   *   考虑到歹徒为达目的极有可能卷土重来,雷蕾留下了一名特警守在医院,保护陈国志。天快亮的时候,厉腾驾车送阮念初离开市七医院。   路上,厉腾瞥了眼腕上的表,六点半。他没什么语气道,“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请半天假。”   阮念初有点诧异,“请假干什么?”   “你昨晚都没合过眼,回去补觉。” 厉腾说。之前没想到会有陈国志受伤这一出,上半夜,他压根没让她有片刻休息。这姑娘身子那么娇,熬通宿,他心疼。   阮念初打了个哈欠,拒绝了,“前天才请了一整天的假,今天可不能再请。”   厉腾以为她是胆儿小不敢,说:“把你们赵团长号码给我。我来打。”   “不用。”她还是摇头,“我得干工作,工作大过天。”   “……”厉腾听得好笑,漫不经心的,“哟,我家小咸鱼怎么了,居然说得出这种官腔。你平时不最爱偷懒么,今儿倒好,给机会都不珍惜。”   阮念初瘪嘴,哼哼道,“我咸鱼那是以前,以后,我都要当积极分子。”   正好大路口遇红灯,车停下。   厉腾点了根烟,扭头瞧她,又看眼车窗外的天,语气不咸不淡的,“这太阳好像没打西边儿出来。”   “……”阮念初咬唇,轻轻打了他一下,“不许笑话我。我才提交了转正申请,随便请假,一点不敬业,让领导们怎么信任我,让组织怎么信任我?”   厉腾眯了下眼睛,“我记得,你不是一直对转正这事儿不在意么。为什么又突然想了?”   阮念初说:“就突然想了。”   “……”厉腾笑了下,没说什么,驱车驶向演出团。   到了,厉腾把车停在路边,阮念初推门下车。刚走出两步又像想起什么,回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要申请转正,原因我现在告诉你。是为我男人。”   厉腾目光落在她脸上,深不见底,未言声。   她依然笑着,“对啊,就是为了你。你想,以后你向上面提结婚申请,人家一看,呵,厉腾这么优秀的军官同志,找的老婆居然是个编制外人员,那多丢脸。我自己丢脸倒没什么,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但我不能丢你的脸。”她眼睛亮亮,语气认真:“我男人这么好,我也不能差,不然怎么配得上你。”   “我以前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吃吃,喝喝,赚点钱,结个婚,生个孩子,老了就能等死了。”这些话压在心底多时,这个偶然的机会,倒让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知道,人这辈子不能这样过。”   “每个人都该有点追求,有点自己坚持的东西。”阮念初声音柔而稳,“厉腾,我知道你的追求和信仰是什么。”   厉腾哑声:“是什么。”   “是国。”   阮念初浅笑,“那你知道,我的追求和坚持,我的信仰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你。”   破晓初现,周围的空气乍然寂静数秒。   片刻,厉腾掐灭烟头扔了,扯开安全带,淡道:“你站着别动。”   “……”路边的阮念初有点茫然,看着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反手关了车门,又看见他径直大步走向自己。   “你跟下车做什么?”她仰起脖子看他,疑惑。   厉腾说:“亲你。”   说完,无视阮念初错愕的眼神,也无视周围所有路人的视线,捏住她下巴,弯腰埋头,在黎明的晨光中狠狠吻住她。   这样的姑娘,叫他怎么不稀罕进骨头缝里。 第60章   江浩的生日宴, 定在云城某高档娱乐会所。邀请的人里, 有江浩D大的许多同学,也有乔雨霏的一帮富二代朋友,男男女女在包间里喝酒跳舞, 灯红酒绿, 衣香鬓影。   阮念初和厉腾到时, 派对已开始二十分钟。   他们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莱因。   型男靓女的组合到哪儿都很惹眼。一进包间门,数道视线便齐刷刷地投过来。乔雨霏看见他们,转头和身边几人说了句什么,笑笑,手持红酒杯走向门口。   “怎么才来?”乔雨霏压低嗓子,“路上堵车了?”   阮念初笑笑, “有一点。”   乔雨霏点头,视线往下扫过她的及踝长裙, 很诧异:“你怎么没穿我送你的那件礼服?”   “……”阮念初闻言一囧, 清了清嗓子,干笑,“哦。我最近长胖了, 你送的衣服太修身, 穿不了。”   乔雨霏皱眉,故意一副生气的表情,“大姐, 你知不知道那条裙子是我找人从巴黎买回来的, 送你你又不穿, 太浪费了。”   阮念初只好继续干笑,笑够了,再瞪一眼自己身旁那人,目光凶巴巴的。厉腾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很淡,随手端了杯香槟,一手插裤兜,喝得漫不经心。   阮念初眯了眯眼睛。   其实乔雨霏送她的那件礼服是纯黑色,吊带短裙,背部是一片透明薄纱,阮念初皮肤白身材辣,穿着很漂亮。   她今天本打算穿出来,谁知,厉腾一见她换完衣服,脸色就冷了,随后面无表情扔过来一句话:“去换了。”   “为什么?”阮念初狐疑,扭头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胸是胸,腰是腰,一双大长腿纤细又匀称,不禁狐疑:“这件衣服不好看么?”   厉腾冷冷淡淡,“不好看。”   她皱眉,走到他面前转个圈,叉腰凹造型,“哪儿不好看?”   厉腾更冷淡,“哪儿都不好看。”   阮念初无语,切了声埋怨:“直男审美。没眼光。”然后才换上了现在这条保守长裙。   须臾,她踩着高跟鞋朝他走更近,仰头,红唇几乎压在他右耳上,声音很轻:“厉首长,这还没结婚呢,你就连我穿什么都要管。这么霸道不讲理的吗?”   厉腾手一伸,揽过阮念初纤细的腰,语气淡淡的,“今天来是有正事儿。”   “嗯,我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来参加江浩的生日趴,傻子也知道他另有所谋。不过,“这和我穿什么有关系?”   厉腾贴近她,低声:“我看见你穿那衣服,就满脑子都想上你。分了心怎么干正事儿?”   “……”阮念初双颊的温度瞬间飙升,咬咬唇,轻轻一挣从他怀里逃了出去。正此时,余光却看见一伙年轻男人从露台阳台推门进来,为首的那个叼着烟嬉皮笑脸,是江浩。   她手指绕起厉腾的领带,语气轻松随意,“瞧,大寿星来了。”   厉腾微转眸,表情无丝毫变化。   远处,江浩也看见了他们。   “你们先嗨,我有其它朋友来了,去打个招呼。”江浩跟身边几人交代,说完,端了杯红酒走过来,笑道:“厉哥,念初姐,多谢捧小弟的场。今晚上大家想怎么乐怎么乐,玩儿高兴!”   阮念初点头,“你生日你最大,你说了算。生日快乐。”   厉腾举杯和江浩的碰了下,淡笑,“生日快乐。”   “谢了!”江浩仰脖子,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然后便暂离。   周围音乐声很大,年轻男女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包间里的气氛热火朝天。   阮念初拖着乔雨霏找了个位子坐下,随口道:“这会所不便宜。看不出来江浩一个大学生,生活费还挺充裕。”   乔雨霏边喝酒边嗤了声,“充裕什么呀。这个趴是我掏钱帮他办的。”   阮念初微讶,“他过生日你掏钱?”   “这有什么。”乔雨霏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他是我男人,我的和他的有什么区别。”   阮念初低声:“以前,你可从来不在男人身上花一毛钱。”   乔雨霏笑,“以前,我也不知道我会喜欢他。”   阮念初面色微微一变,盯着好友,“你跟江浩来真的?”   “我明年就满二十七,也浪得差不多了。”乔雨霏耸肩,“江浩挺好的。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是我们性格合得来。我已经准备跟家里说了,等他明年毕业,我们就结婚。”   “……”闻言,阮念初直接变了脸,脱口而出:“你了解他么就跟他结婚。他只是来云城上学的,二十一岁,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小男生,你们才认识多久。谈恋爱可以,结婚?发什么神经。”   乔雨霏护短,一听她这样说江浩,面色微沉,“念念,我和江浩很幸福。”   “那是你被热恋冲昏了头。你连自己姓什么是不是都忘了?”   江浩其人,越往深处挖,窥见的东西便越复杂。且不说他接近乔雨霏的目的单纯与否,他与达恩一方有关联,这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样一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怎么可能给别人幸福?   阮念初话说完,乔雨霏就沉默了。   耳畔,音乐声震耳欲聋,她们这里却像被隔绝进另一空间,只剩寂静。   好一会儿,阮念初平复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别过头,闭眼捏了捏眉心,“对不起。”   乔雨霏晃了下杯子里的酒,笑笑,“没什么。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了。”   “……”阮念初眸光惊跳,没有说话。   良久,乔雨霏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扯出纸巾擦嘴,平静道,“每个听说我要跟江浩结婚的人,反应都跟你差不多。大家都说,他年纪小又爱玩,心智不成熟,浪催一个,家庭条件跟我家悬殊也大,我们一点也不配。”   阮念初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大家没有说错。”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乔雨霏抬眸笔直看向她,“我喜欢江浩,仅仅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这跟他的身份背景,前途未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阮念初忽然心疼,柔下了嗓子,“你到底喜欢江浩什么?”   在阮念初心中,乔雨霏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她成熟,聪慧,对待感情也一直理智。阮念初怎么也没想到,前男友万万千,且一个比一个精英的乔雨霏,会对穷小子江浩付出真心。   “我也不知道。”乔雨霏的回答,很文艺:“大概,理智的都不是青春,有理由的都不是爱情。”   看着好友执着含笑的一双眼,阮念初不知还能说什么。   此刻,她终于切身体会到厉腾说的那句话——人的思想,旁人无法左右,人的情感,理智无法控制。   某一瞬,阮念初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想不顾一切,撕开江浩的伪装,告诉好友一切事实和真相,让好友看清江浩的真面目,早日抽身。   但,最终还是没有。她知道自己不能。   厉腾和杨队他们花了那么大功夫才布下的局,要引达恩出洞,绝不允许一丁点的意外出现。戏必须演下去,什么都只能视而不见。   “……”阮念初沉默,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灌进嘴里。   乔雨霏在旁边看着她,笑着,目光希冀,甚至是带着一丝恳求:“念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我不在乎。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祝福我。”   于是阮念初扯出一个笑,柔声,“雨霏,祝福你。”   话音刚落,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厉腾,忽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结着硬茧,骨节分明,牢牢地,很有力。   阮念初转过头看他。正好对上那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眸。   不知为什么,这一刹那,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她就是知道,他懂她内心所有的坚持与挣扎。   这场派队是年轻人的狂欢,从晚上七点,一直嗨到了深夜。后来没到最后,阮念初和厉腾便先行离去。   临走前,她看见江浩贴在乔雨霏耳边说话,姿态亲昵,乔雨霏娇娇笑着,眼角眉梢都在发光。   她忽然觉得,世上最不幸之事,莫过于人们以为自己很幸福。   阮念初收回了视线。仿佛已预见到乔雨霏嘴角的甜笑,被残酷现实击碎,变成泡沫幻影的结局。   会所离军分区宿舍只隔了两条街,不远,厉腾把车停在了会所停车场,手臂揽紧阮念初,走路回家。   夜很静,风声都轻不可闻。   他们的身影映在马路上,被路灯拖得长长的,某个转弯角度,合二为一。大半路都是静默。   经过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时,阮念初站住不走了,指指树下的长椅,说:“有点累。我们去那边坐下歇歇。”   说完不等厉腾回话,自己便先走过去,坐下。   脚踝有点疼。她抿唇,翘起左腿,小心翼翼地揉。   “崴到了?”厉腾眉拧成川,边说,边半蹲下来,大手捏住她纤细的足踝。垂眸,动作轻柔地察看。   “没有。”阮念初摇头,有点难为情地把脚往回缩,“只是新鞋有点磨脚而已。”   厉腾手上微一下劲儿,制止她的动作,“别动。”脱下鞋子一看,她雪白的足踝已经有点儿破皮,嫩肉依稀可见。   他把她的脚放在膝盖上,眉越皱越紧,语气不善,“破皮了都不吭声,这么能忍?”   “高跟鞋磨脚很正常。”阮念初有点好笑他大惊小怪,   厉腾冷淡嗤了声,“磨脚还穿。”   她凑近点看他,大眼晶亮,好奇,“欸,你第一次知道女人的高跟鞋会磨脚么?你以前的女朋友不穿高跟鞋的?“   厉腾半蹲着给她揉脚踝,没什么语气,“没印象。”   她纯粹闲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那些前女友。”   厉腾说,“有什么可提的。”   其实这些年,他身边也被强塞来不少莺莺燕燕,军校女同学,女兵,女军医,还有亲戚朋友介绍来的对象。那些女人,要貌有貌,要气质有气质,但他就是入不进眼。   厉母总说,他再这么挑,退役之后干脆直接进少林寺,出家当和尚。   但只有厉腾自己知道,他这三十三年人生,二十年读书,两年待猎鹰,四年在柬埔寨卧底,剩下七年,就全他妈拿来惦记一个女人了。   知道了最好的什么样,其它再好,也都只能是第二。得不到最想要的,那就一个也不要。   阮念初看着他垂下的眼睫毛,浓密纤长。看着看着,忽然弯了弯唇,想起了乔雨霏,“你知道么,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情史简单的人,才容易一往情深。看来不是这样。”   厉腾抬眸看她,“还在想你朋友的事儿?”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瞒着她,到底是对还是错。”阮念初低眸,“我想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让她尽早抽身,但又怕破坏你们的计划。所以没有。”   “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他低声,“只是看你怎么选。”   她缓慢点头,“必须选更重要的一方。”   厉腾这次没有答话。他看了眼她的足踝,背对着她,半弯腰,“走了。”   “……你又要背我?”   “你这脚怎么走?”他不由分说背起她,手里还拎了只她的小高跟鞋,沿着路边往家的方向走,“回去之后擦点药,再贴个创可贴。洗澡注意别沾水。”   她乖乖趴在他背上,笑了笑,应得乖巧,“嗯,好。”   银杏叶子铺满整个路面,灯一照,反射出金灿灿的光。厉腾看着脚下的树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柔,“阮念初。”   “嗯?”   “等这事儿一完,咱俩就把婚结了,成不。”他说话的口吻痞里痞气,很随意。   “……”阮念初眸光闪了下,脸红,“为什么这么突然?”   厉腾:“我问你答不答应。”   “……能不答应吗?”阮念初无语。他这婚求得简直一点诚意都没有。   “不答应也必须答应。”厉腾往后看一眼,“到这份儿上想反悔,晚了。你还欠老子一窝儿子没生。”   噗。阮念初被他霸道的表态给气笑了,眯眼,掐他手臂,“请问厉首长,您这是求婚还是逼婚?起码说几句好听的吧。”   厉腾问:“你要听什么。”   阮念初想了想,又孩子气了,冒出句电影台词:“那说你爱我一万年。”   他静默数秒,道:“我爱你。如果我厉腾这辈子够长,我就爱你阮念初到我死。如果我这辈子短命,那下辈子我也给你补上。”   长达一万年的爱情究竟存在与否,说不清,厉腾不确定的东西,不会承诺。他确定能给她的,是他这一生。 第61章   陈国志很走运。凶手开的那一枪没伤在他要害, 加上他身体素质良好, 不到一周,整个人的元气便已恢复大半。   之后,厉腾和阮念初又去看过他一次。   那天是周五, 云城天气晴朗, 是入秋以来最暖的一个艳阳天。傍晚时分, 夕阳将半边穹隆染成一种暖橙色。   病房内,陈国志的主治医生正在查房。   “除了伤口疼痛外,身体还有没有其它地方不舒服?”   “没。”   “排便正常么?”   “正常啊,每天几小一大,消化系统能力绝对一流。”   医生低着头拿笔做记录,片刻道:“目前看来没有出现感染和并发症。行了, 家属帮病人把体温计量上,五分钟后会有护士来做记录。”说完就收好东西出去了。   负责陈国志安全的是一个叫李小龙的年轻特警。闻言, 他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 然后就去拽陈国志的领口。   哪只对方一脸惊恐地护住衣服,“慢着!大哥,我是个正常男人来的, 你这样动不动就扯我衣服, 我很尴尬的嘛。”   李警官对这麻烦精没有好脸色,凉凉的, “尴尬?那别量了。”说完就把温度计到一边儿。   陈国志皱眉, “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你们年轻人脾气这么暴躁的?真是。”一扭头, 雷蕾面无表情地站旁边, 便舔着脸冲她笑笑,轻言细语:“雷警官,麻烦你把温度计递给我。”   雷蕾抿了下唇,给他递了。   几秒后,懒洋洋的语气,“雷警官,我有点口渴。”   “……”雷蕾闭眼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忍住,又给他递水杯。   “雷警官……”   “闭嘴!”雷蕾忍无可忍,压抑着怒火道:“姓陈的我告诉你,我们特警队只是负责在抓到持枪歹徒之前,对你提供保护,不是来给你当佣人的。你再这么呼来唤去,信不信我让你另一只胳膊也废喽?”   陈国志一下怂了,干笑道:“大家这么熟,开玩笑而已,干嘛这么当真。”   雷蕾眯眼,“要不是达恩想办你,盯着你酒迟早能抓到瓦莎和段昆,老子才懒得管你死活。”   陈国志安静几秒钟,动了动唇,“那……”   “从现在开始,”雷蕾打断威胁,“再让我听见你说一个字,我就撕烂你的嘴。”   “……”陈国志很无辜,嘀咕,“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就一个。”   雷蕾皱眉,怕是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信息,便颇不耐烦道:“那只能问一个。要问什么。”   陈国志神神秘秘:“你有男人么?”   雷蕾一懵,眉头越皱越紧,“我单身。你问这做什么?”   “猜都是。”陈国志蹦出句粤语,换上副恍然大悟的悠哉表情,“你这么凶,哪个男人瞎了才敢要你。”   “噗。”旁边正在喝水的小特警没忍住,直接笑喷出来。   “你……大爷的。”雷蕾被这无赖气吐血,咬咬牙,攥了拳头就往陈国志脸上招呼。他挑挑眉灵活一闪,躲开了,手臂伤口却被扯疼,当即抽了口凉气儿。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说:“闹够没。”   “……”陈国志和雷蕾的动作骤然便顿住。   “闲呢。”厉腾坐在沙发上,撩眼皮,视线冷淡扫过两人,语气很沉,“一个要破案,几个月了鬼影儿都没抓着一个,一个不做任何准备就来传话,命都差点儿交代。这会儿是你俩闹的时候?”   陈国志清了清嗓子,挠挠头,重新在病床上挪正躺好。   雷蕾也站远几步不吭声了。   屋内安静。   眼瞧他们消停下来,阮念初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路人,互相看不顺眼,但事情到这份儿上,不走一起也走一起了。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情绪,就先忍忍,等事情解决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还认识谁。”   话刚落,病房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几人目光同时看过去,只见来的人一身空军常服,帽子拿手上,步伐急而稳,显然是一路赶来。是杨正峰。   “杨哥。”厉腾冲他淡淡点了下头,介绍屋内其它两人,“这是云城公安特警大队的雷警官,这是陈国志。”   “你们好。”杨正峰硬朗面容绽开一个笑,分别跟雷蕾与陈国志握手,“我是杨正峰,中国空军空降旅政治处委员,猎鹰大队前队长。很高兴认识二位。”   雷蕾微笑:“杨首长,久闻大名。”   陈国志也笑起来,“您这大人物亲自来医院看我,我哪儿受得起。”   “什么大人物,不都长俩眼睛一鼻子,别整那些虚的。陈国志,你好好养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们。”杨正峰说完,扭过头看厉腾,道:“我们出去说吧,别打扰病人休息。”   厉腾点头,站起身,走出了病房。   雷蕾朝年轻特警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看牢陈国志,也出去了。   阮念初知道他们要商量正事,自己不便在场,于是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孰料下一秒却听见杨正峰叫她,道:“弟妹,你也出来。”   “……”她眸光闪了闪,狐疑,起身跟出去。   四人离开住院大楼,在医院食堂后方的空地上站定。四下无人。远处,夕阳只剩半边脸还挂在天空西侧。   雷蕾最先开口,抱歉道:“杨首长,实在不好意思,我走不开,只能请您纡尊降贵来找我。”   “没什么。我刚从公安局出来,就这附近,顺路的事儿。”杨正峰面色严肃几分,“雷警官,实不相瞒,这次我们找你,是想跟你们警方进行一次合作。你们要抓瓦莎和段昆,我们要抓他们的头儿,正合适。”   雷蕾有点惊讶地笑了,“军方警方合作,这么大件事,我这级别可做不了主。”   杨正峰说:“找你之前,我已经找你们宋局长聊过了,他没有意见。他还告诉我,瓦莎和段昆的案子一直是你在直接经手,有什么事,我可以直接联系你。最晚明儿早,你应该就会接到宋局的电话。”   正说着,雷蕾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她微皱眉,掏出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市宋局办公室”。   “……”她笑了下,接起电话,不到一分钟就讲完挂断。看向对面站着的两个男人,“请问二位首长有什么指示?”   片刻,厉腾垂眸点了根烟,脸色很冷,“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去抓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从柬埔寨来中国的留学生,他叫莱因。”   雷蕾迟疑几秒钟,点头,“但是抓人必须有正当理由。”   厉腾掸掸烟灰,淡声道:“理由就是,怀疑他涉嫌故意伤人,持枪打伤陈国志。”   闻言,雷蕾蓦的一愣,“真是这个莱因?”   厉腾笑了下,“如果真的是他,事情可能就好办多了。”   “……”雷蕾听的糊里糊涂,“凶手不是莱因,又要抓莱因……我不明白,这不是乱抓人么?”   “现在抓他就是救他。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多解释。“厉腾说:“总之,照我说的做。”   雷蕾不好再过多追问了,只道,“好。给我地址,我马上安排人出警。”   杨正峰递给雷蕾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   女警官接过,到别处打电话。   刚走元,杨正峰的手机也响了。到旁边去接电话。   原地只剩阮念初和厉腾两个人。她隐约意识到什么,抿抿唇,看向厉腾,眸色很复杂,“莱因一‘落网’,要演给达恩看的戏,应该就做足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上钩。”   厉腾勾嘴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戏还差一步。”   阮念初有点不解,“哪一步?”   他弯腰,贴近她几分,声音不自觉就低柔下来,“念念,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冷战。”   “当然记得。”阮念初点头,“在达恩那边看来,我们因为莱因,已经闹了很大的矛盾。”   厉腾说:“差的那一步,是给敌人可乘之机。”   “……”阮念初先没反应过来,一思索,明白了,大眼晶亮,“我懂了,最后一步应该是我们要分手!那样,‘鬼’才会伺机行动,才能抓到他。”   他手指捏她脸,补充纠正:“假分手。”   “原来如此。”阮念初拍案叫绝,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厉首长,你脑子真厉害,小的真是对你崇拜到五体投地。”   厉腾轻哂,“你男人身上宝多,最厉害的可不是脑子。”   她哇了一声,更惊,“那你最厉害的是什么?”   厉腾语气漫不经心:“腰。”   “……”早说这人正经不到三分钟,还真是多一分钟都行的吗?阮念初双颊微红,小声斥:“你稍微正经点是不是浑身不舒坦?”   他随手掐了烟头,挑起眉眼,“腰厉害怎么了?姑娘,你知道我说我腰干什么厉害?”   阮念初意识到自己落套里了,脸更红,鼓起腮帮子嘀咕回嘴:“不就那个事。”   厉腾懒洋洋的:“错了。”   “……难不成还是我龌龊了?”她好气又好笑,非要听他说个名堂出来,“那你说的是干什么。”   “你呗。”   “……”果然在无下限这件事上,这人就没有输过。   最后,阮念初脸红成番茄色。   杨正峰和雷蕾回来时,见小姑娘涨红着脸又气呼呼的模样,都很疑惑。杨队皱眉看厉腾,低声数落:“你这小子,又欺负人家。”   厉腾脸色泰然自若,瞧阮念初,逗她,“欸,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他还真好意思问。但她却不好意思说。须臾,阮念初咬咬唇瓣,终于昧着良心挤出几个字:“没欺负我。”   她在心底:啊呸,臭流氓。   那姑娘的模样有点儿委屈,又有点儿可怜,厉腾看她几眼,弯起唇,阴鸷多日的心情忽然大好。   其实除了在床上,厉腾还真舍不得欺负阮念初。   而且真要欺负,脸红生气算什么,哪回,不是直接让她哭出来。   *   他们的假分手,是这场戏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对此,阮念初一方面有点焦虑——分手之前必定会有一场大吵,虽然吵架不是第一次演,但分手之前的吵架,需要慎之又慎。情绪太激烈,显得浮夸,情绪太平淡,又显得假。她发自内心地认为,等达恩一落网,没准儿自己真能去报考中央戏精学院。   而另一方面,阮念初又有点小开心——假分手期间,她要搬出去住,也就是说,自己终于能暂时实现“和厉腾分房睡”的伟大目标。   撇开那人的流氓言谈不提,他对自己那把公狗腰的认知,还是很准确的。以致她每天早上起床,都这儿也酸,那儿也软,累到变形。   累了这么久,能放个假,她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阮念初欢喜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回家。   然后,就欢喜不起来了。   “欸……”阮念初躺在床上玩儿吃鸡,边玩,边拿脚丫子踢了下厉腾,用一种有点期待的语气,小声问:“厉队,我们什么时候演分手呀?”   厉腾低眸跟杨正峰发短信,闻言,眼也不抬道:“明天。”   阮念初眼睛蓦然一亮,“这么快?”   数秒后,厉腾短信发完了,随手把电话丢床头柜上,抬眸看她,语气不冷不热,“要跟我假分手,你挺高兴的?”   她按捺着内心的小喜悦,瘪瘪嘴,真诚地说:“没有。”抬手捧心口,表情浮夸,“一想到要和你分居几天,我的心就好痛哦。舍不得。”   “嗯。我也舍不得。”厉腾捏住她下巴,“所以我们抓紧时间。”   阮念初眨了眨眼,茫然,“……啊?”   “乖。”他贴近她,轻吻她的脸蛋儿和鼻尖,声音低柔,哄道:“现在时间还早,我加把劲,七次应该没问题。”那么久不能碰她,他才真的想想都疼。   “……”听这人说完,阮念初着实是震惊了,“……这种事还能补?”今天多几次,后面再多几次,以为是法定假节假日前后要补上班吗?   厉腾咬她耳朵,“听话。”   短短几秒,阮念初脸脖子根都红透了,抄起枕头怼他脸上,羞斥:“你每天这样……又那样……都不怕把腰累断吗?”   他好笑,吻她的唇,“伺候你,断了我也认。” 第62章   次日, 阮念初和厉腾大吵一架, 全程,小胖猫被两人的嗓门儿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沙发底下不敢出来。   吵完以后, 阮念初提了分手。厉腾并未挽留。她便收拾好行李, 怒冲冲地摔门而出, 到大路上拦下一个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问:“小姐去哪儿?”   阮念初思索几秒,报了乔雨霏家的地址。   司机点头,发动引擎。出租车很快便没入拥挤车流中。   她侧目看了会儿车窗外的街景,然后摸出手机,给乔雨霏发微信, 写道:我和厉腾分手了。   大约三分钟后,乔雨霏的回复来了:之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又分手了?   是念初不是十五:跟他过不下去。   乔雨霏:情侣之间闹矛盾很正常。不要冲动。   是念初不是十五:我没冲动。   乔雨霏:……好吧, 不是冲动就好。你现在还在厉腾家里?   是念初不是十五:我把行李都搬出来了。   乔雨霏:准备回家?   是念初不是十五:和厉腾分手的事, 我暂时还不想让我妈知道。你知道她什么性子,铁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烦。   乔雨霏:嗯,先缓一段时间再说也好。那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是念初不是十五:我在你家附近定了一个酒店, 这段时间就先住那儿吧。   乔雨霏:好。哪个酒店?   是念初不是十五:世纪新城酒店1016号房。   乔雨霏:我晚点过来找你。   “……”阮念初眯了下眼睛, 退出对话框,找到一个新建群聊,发送道:酒店地址已透露。   这个群聊里的成员, 除她外, 还有厉腾, 杨正峰,雷蕾。三人几乎同时秒回:收到。   出租车途经市中心,水泄不通,几分钟才挪十来米。周围不停有车辆在摁喇叭,刺耳的噪音充斥了整条街道。   没过多久,阮念初手机提示又有新微信传入。她点进去,见雷蕾发了一条消息在微信群:周围布控完毕。   阮念初的脸色很平静,锁上手机屏放回背包,片刻,转头看身后。长长的车龙排成几列,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   她重新坐正身子,头靠上椅背,闭目养神。忽然沉沉叹了一口气。   数分钟前。   “我提前在乔雨霏家附近帮你定了一间酒店,你离开之后直接过去,告诉乔雨霏你的酒店地址和房号。”厉腾沉声叮嘱。   “嗯,好。”阮念初点点头,有点忐忑,“那到酒店之后,我需要做什么?”   “入住你房间左右的,都是云城公安特警,你进去之后什么都不用做,就记住一条,别拉落地窗的窗帘。”   “为什么?”   “街对面儿有狙击手,会随时保护你的安全。”   阮念初听后咬了咬唇,道:“做了这么多准备,要是达恩不上钩,那就白忙活了。”   “不可能。”厉腾淡笑,拍拍她的脸,“达恩不是一个耐心好的人。按兵不动这么久,是他极限了。他的人这几天一定会有动作。”   她有点好奇,“你好像挺了解达恩?”   厉腾勾唇,语气不明:“他也挺了解我。”   这时,司机一句话把阮念初的思绪拉回,“小姐,到地儿了。”   阮念初睁开眼,一看,出租车已停在乔雨霏家的小区门口,旁边就是世纪新城酒店。她朝司机说了句谢谢,给完钱,拎着行李箱下车。   进了酒店房间,阮念初下意识抬眸看向落地窗。透过窗户,能看见对面是一栋电梯居民楼,一扇扇窗户,排列整齐而密集,并不知狙击手安排在何处。   她收回视线。须臾,又给乔雨霏发去一条微信:我到酒店了。   乔雨霏回复道:正好我也忙完了。我来找你吧,一起吃午饭。   阮念初微微皱眉:你一个人么?   乔雨霏:我和江浩一起。他说有一家新开的日料还不错。   她思索数秒,拿不定主意,只好立刻发微信问厉腾:雨霏要带江浩和我一起吃午饭,我该怎么回复?   厉腾回:说你太累。不去。   是念初不是十五:还是算了吧。我有点累,不太想出门。   乔雨霏:那你就在酒店休息。我们去打包,带回来再跟你一起吃。   是念初不是十五:不用了。   乔雨霏似乎很无奈:大姐,你总不能因为分次手,就要把自己饿死吧?失恋算什么,男人算什么,你不还有我么。我们之间才是经得起考验的感情。   “……”看着好友的回复,阮念初心口忽然紧了下,鼻子发酸,良久才敲字道:那就听你的。   乔雨霏:那我们等会儿过来找你。   与此同时,距离酒店大门数米远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大众。   驾驶室里的杨正峰摸出盒烟,抖出一根,递给坐在边儿上的厉腾,挑眉,打趣说:“至于么。2000米空跳也没见你这么紧张。”   厉腾把玩着打火机,摆了下手,表情隐忍不耐。   杨正峰皱眉,“这可是正宗好烟。”   他冷淡,“抽你的。“   “不要算了。”杨正峰嗤了声,自己塞嘴里,点上。抽了一口才又续道,“你看看你,三十几的人了,平时还挺淡定,怎么一和弟妹的事儿沾边,就跟丢了魂似的。”   厉腾瞥他一眼,“换你媳妇儿,你试试。”   杨正峰笑,“你嫂子多悍,当年出任务,一姑娘直接干翻对面四个大汉。谁见了她都只有挨揍的份儿,我才不担心。”   厉腾沉着脸,一声没吭。   “……”杨正峰见状收了笑,皱眉,“我问过雷警官,那些特警和狙击手,都是云城公安里一等一的精英,身经百战,弟妹在里头,不会出任何意外。我说你能不能放松点儿?”   “自个儿女人交别人手上,我他妈怎么放松?”厉腾拧眉打断。   杨正峰无语,“真这么担心,那你进去陪着她呗。”   厉腾冷冷地说:“费那么大劲假分手,这会儿去找她,不都前功尽弃了。”   “谁说前功尽弃,只要你别让人瞧见。”杨正峰压低声音给他出主意,“我教你啊,一会儿那个江浩不是要来酒店么?你进房间之后,赶紧躲那床底下去,保管他发现不了你。”   “……”厉腾扭过头瞧他,半眯眼。   杨正峰挑眉:“咋的,为自己媳妇儿躲床底下,委屈你了?”   厉腾沉默,几秒后收起打火机揣兜里,推门下车。   杨正峰狐疑:“这是上哪儿去?”   厉腾面无表情:“床底下。”   “……”杨正峰无语,“当心点,别让人看见。”   “知道。”   *   敲门声响起之前,阮念初正坐在落地窗前发呆,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乔雨霏之前的那条微信内容,失恋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她们之间才是真正经得起考验的感情。   阮念初和乔雨霏,相识于十八岁,当年的她们,刚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正值青春,无忧无虑。   如今,她们二十六岁,不知不觉,就都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长大了,三观形成,明白了孰轻孰重,大是大非,便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牵挂太多,顾念太多,面对取舍时,便也逐渐丧失任性的本能。   这样的转变,阮念初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唯一确切的庆幸,无非经过光阴长河的层层风浪,有些事,有些人,从始至终都留在你心底,陪在你身边。   乔雨霏得知江浩一事背后的真相后,会不会原谅自己,阮念初无法想象,或者说,是不敢去想。   保护好友的感情不被伤害,的确是她作为朋友该做的事。但,达恩生性残忍,武装力量强大,他一天不落网,就会威胁无数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选后者。   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几声“砰砰”。   她回过神来,心一沉,“谁?”   门外的人没有说话。   “……”阮念初皱眉,起身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这一看,直接愣了,“厉腾?”   “……”落地窗对面,手持狙击枪的狙击手也愣了。   她很快把门打开,“你怎么……”话没说完,门外那人已经进来了,顺手把门关紧。   阮念初整个人都惊呆了,“厉腾?你跑来干什么?”按计划,他和杨队应该全天守在酒店外围留意可疑人员,进而筛查出第二个鬼。他这么直冲冲地进来,和之前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厉腾随手关了衣领处的通讯器,快速扫视整个房间布局,没什么语气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阮念初简直要急死,“雨霏和那个江浩马上就要来了,你赶紧走。”   “来不及。”厉腾说:“我上来的时候他们刚到门口。”   她额头冒出汗珠,跺脚,“那怎么办?”   厉腾侧目,看见床边几步是排大衣柜,当即上前几步,拉开衣柜门,侧身闪了进去。关上柜门。   “……”阮念初眼睁睁看着他藏进衣柜,默,嘴角无法抑制地抽了抽。   突的,“砰砰砰”,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她被吓一跳,抿抿唇,问:“谁呀?”   门外是乔雨霏的声音,“我。”   阮念初又看了那个衣柜几眼,确定没什么异常后,才把门打开,笑道:“你们这么快就来了。”   “这个点儿,除了我们好心过来陪你吃饭,还能有谁?”乔雨霏笑着走进来,江浩还是那副笑盈盈的表情,拎着餐盒跟在后面。   阮念初把门关上,开玩笑的语气,“你也真是,自己不嫌麻烦,还拖累人家江浩。大学生不用上课么?”   “不麻烦,我今天课少。”江浩把餐盒放桌上,目光有意无意打量这个房间,随口道,“念初姐,这几天你都一个人住这儿么?”   阮念初不动声色,淡淡的,“对呀。”   “你一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住酒店可要注意安全。”江浩笑了下,语带试探,“其实小两口,吵架拌嘴都正常,我和雨霏也经常闹矛盾。没什么大不了。你别和厉哥置气太久。”   阮念初闻言,脸色却骤然一冷,道:“分手就是分手,不是吵架也不是拌嘴。”   乔雨霏有点好笑,“不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分手总要有个理由吧。”   阮念初抬眸看向两人,沉声说:“你们知不知道,莱因被警察给抓了。”   “什么?”乔雨霏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不可思议,“被警察抓了?那小朋友犯了什么事?”   江浩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怎么好端端的,会被抓。”   阮念初闭眼捏眉心,“具体的事我不好多说。总之,那柬埔寨小子不是好人,厉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她说完,乔雨霏和江浩相视一眼。前者茫然无奈,后者若有所思。   这顿饭,是在乔雨霏对阮念初的安慰中吃完的。   情感专家一面开导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一面拿出手机,给她推荐微信名片,嘴里说:“你这分手还正好。我干妈前几天还让我帮她儿子介绍女朋友。那男的二十八,外企高管,长相……虽然不能和你那前任比,但还是不错,也没不良嗜好。处处呗?”   “……”阮念初被嘴里的刺身呛到。   衣柜里,厉腾脸色微冷。   她仿佛感知到什么,余光扫过那个衣柜,笑了下,拒绝:“不用了。我还是适合享受单身。”   乔雨霏以为她是不中意这类型,皱起眉,“你呀,趁早把被你那前任扭曲的审美给扭回来。你忘了你的理想型了?穿西装打领带,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你前任符合哪一条?也难怪会分手。”   “……”阮念初再次被呛了。   衣柜里,厉腾的脸色冷到掉冰渣。   一吃完饭,阮念初便忙不迭把乔江二人给送走了。照乔雨霏这帮她介绍男人的劲头,她怕他们再不走,厉腾要直接破柜而出,大开杀戒。   乔雨霏和江浩走了。   阮念初关好门,回头一看,厉腾站姿随意,两手插裤兜立在屋子中央,盯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尴尬,试着跟他解释,“别误会。乔雨霏说的……是我十几岁那会儿的理想型。主要……当时迷恋《霸道总裁爱上我》这种小说。”   厉腾挑眉,“霸道总裁?”   “……青春期,大部分女生都有点儿中二。”阮念初底气不足。   厉腾点了下头,单手扯开两颗领扣,理了理袖口,表情依旧很淡。然后冲她招了下手,“你过来。”   阮念初有点虚:“干嘛。”   厉腾盯着她,只是重复:“过来。”   她只好过去,站定。他面无表情,拽起她的手腕就朝洗手间的方向走。   “去洗手间就做什么?”阮念初很不解。   话音刚落,厉腾就一把将她压到墙壁上,贴近了,手捏住她下巴,痞里痞气的,“听着,霸道总裁能的,霸道空降兵也照样。”   说完,霸道地强吻她。   街对面,狙击手和拿望远镜的警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挠头——那俩人呢?   *   深夜,街道空荡冷清,只偶尔有几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经过。   大众车上的杨正峰打了个哈欠,看眼表,凌晨两点半。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前方街角闪了出来,白衣长裤,很普通的装扮,却戴着口罩。   杨正峰眯了眯眼睛,对通讯器道:“各方注意,目标现身。”   几分钟后,口罩男进了酒店大门。前台小姐正在电脑上看电影,听见响动后,抬头看了一眼,注意力很快又回到电脑屏幕。   口罩男进了电梯,摁下10层。电梯门缓缓合上。   *   这时,外面街道的尽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杨正峰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高个儿男人正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定以后拍他车窗,上气不接下气:“杨队!我看见那个之前要杀我的人了!”   “陈国志?”杨正峰疑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医院看见那个要杀我的人,穿着黑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我一路跟过来,就到这儿了……”陈国志满头大汗焦急不已,“应该在酒店对面的这栋楼里,我看着他进去的。”   杨正峰犹疑地盯着他,“雷警官呢?”   陈国志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一脸无语,“我还想找她呢。这女人,刚才还跟我在一起,结果眨眼就不见了。”   “……”杨正峰摸出手机给雷蕾打电话。一连两个都是无人接听。   陈国志皱眉,“现在怎么办?”   杨正峰思索数秒,说:“走,先上去看看。”   陈国志点头,“好。”   *   酒店十层,口罩男神色谨慎,停在了1016号房门口。左右观望一眼后,从兜里摸出一张白色磁卡,贴近感应区。   “滴”一声,房门开了。   口罩男拧开门把,入内,动作极轻微,连脚步声也未发出。   屋子里黑漆漆的,与白天不同,此时,落地窗的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大床上依稀拱起一团被子,床边的地摊上摆着一双拖鞋。   口罩男抽出短刀,掀开被子刺下去,短短几秒,幽冷白光晃花人眼睛,短刀被床上的人半路截住。   “……”口罩男眼看情形不对,转身就跑。   但是迟了。   厉腾掐住那人胳膊下了狠手,一拧,对方吃痛半跪在地,被锋利伞刀抵住咽喉。   “要么放弃抵抗。”厉腾冷冷地说,“要么死。”   “……”口罩男瞬间不动了。   阮念初从衣柜里出来,开了灯,屋内刹那间灯火通明。   厉腾一把扯下那人的口罩。   看见那人的脸,阮念初咬牙,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真的是你……雨霏那么爱你,你这样利用她,不怕遭报应么?”   “……”江浩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忽然,笑了下,抬起头看厉腾,“达恩有话让我转告你。”   厉腾盯着他,唇紧抿成一条线,没有出声。   江浩笑着,开口就是一口流利高棉语:“Lee,这一局,你输了。” 第63章   江浩语气很淡, “厉队长, 你真以为,达恩要动的是阮念初么?”   话音落地的刹那,厉腾瞳孔骤凛。   忽的, “砰砰!”   对面大楼惊响起两道枪声, 撕裂寂静深夜。   “……”阮念初猛地转头看向落地窗外, 意识到什么,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空白一片。   江浩也抬眸看向对面的大楼,目光平静,道:“陈国志是达恩安排在郑孙河身边的人。”顿了下,勾起一个残忍而轻蔑的笑, “是不是很出乎意料。你费尽周折布这么个局,达恩的目标, 却是你那个老战友。”   “……杨队?”阮念初听见自己的声音破碎而颤抖。那, 刚才的枪声?   这时,数个持枪特警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地上的江浩。   厉腾双目充血, 下一秒, 转身大步疾奔出去。门口处守着几个特警,被他的动作连翻撞开,此刻, 他眼前已空无一物, 浑然被激怒到极致的雄狮, 濒临爆发的边缘。   屋里的阮念初刹那回神,一急,也拔腿追出去。   之前的枪声,惊醒了不少附近的居民,原本空荡荡的马路瞬间拥挤起来。大爷大妈们围在街边看热闹,窃窃私语。   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有警察上前拉起警戒线,隔绝开传出枪响的大楼与人群。江浩被特警们扭送下楼,套着头布,押入了警车。   阮念初跟在厉腾身后没命似的跑,他的速度她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距离拉远。她咬牙,跑得更急。   跑到马路边上后,前面的男人忽然停下了步子。   阮念初也骤然顿步,怔住。   陈国志的尸体最先被抬出来,紧随其后的,是躺在担架上的杨正峰。他脸色苍白紧闭着眼,显然,生命体征已微弱。   雷蕾扯开警戒线出来了,她面色沉重,深吸一口气,哑声说:“后面赶到的狙击手击毙了陈国志。但是还是迟了。杨队的枪伤在左胸,情况不容乐观。”   厉腾垂着头,从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周围,人群的议论声和警笛声交织,嘈杂混乱,形成一张无形的网,束得人喘不过气。   杨正峰被抬上救护车。   厉腾一步窜上去,要跟着上车,却被一个护士冷冰冰地拦在外面,“车上还有其他伤员,坐不了那么多人。”   救护车开走了。   厉腾闭眼,发狠摁眉心,原地走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怒吼:“操!”   街对面,一个穿黑卫衣的男人淹没在围观人群中,然后转过身,无声无息离去。   *   杨正峰被送入了军区总医院,进行全方位隔离治疗。无菌环境,不允许任何人探病。   翌日天亮,厉腾把阮念初送回家后,驱车前往云城公安特警大队。   审讯室内,江浩戴着手铐,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厉腾坐在他对面,冷声:“我再问你一次,达恩藏在哪儿。”   “我也再回答你一次,我不知道。”江浩语气很随意,“Lee,你对达恩少爷的了解比我多,应该清楚,他行事很谨慎。我不过是一个虾兵蟹将,怎么可能他的知道大本营在哪儿。”   厉腾食指点在桌子上,微眯眼,“你平时怎么跟柬埔寨那边联络。”   江浩说:“通过一个加密的电子邮箱。上面有任务,邮箱里就会收到邮件。”   厉腾盯着他,目光研判:“为什么要帮达恩做事。”   江浩挑眉, “如果七年前,你没有端掉图瓦的老巢,莱因也会一直帮图瓦做事。”   “你是坤沙养的童子兵?“   “没错。后面BOSS被抓以后,我就一直跟着达恩少爷。”   厉腾没有笑意地笑了,“你的达恩少爷手上拿着中国的国家机密。不管你以前是不是柬埔寨人,你现在的国籍是中国,知情不报,包庇达恩,犯的是危害国家安全罪。”   “Lee,我承认你很聪明,但是达恩少爷比你更聪明。你要走的每一步棋,他都先想到了——包括陈国志的死,我被抓。”江浩扯唇,“你们以为我落网以后,就能顺藤摸瓜问出达恩的大本营?可惜,达恩什么都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厉腾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Lee,还没看清事实么。这场游戏你输得一败涂地,你根本不是达恩少爷的对手。”江浩往他凑近几分,低声轻笑,“柬埔寨那么大,达恩不想现身,你们就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审我,不如去烧几炷香,祈祷你的老战友能多活几天。”   厉腾闻言,强压多时的怒火猛窜起来,一把揪起这人的领子,甩向对面墙壁。   他这一下力道极重,江浩办绊倒桌椅,“砰”一声撞上去,浑身骨头都像要散开,吃痛闷哼,跌落在地。   这时,外面的人听见响动,推门进来。   “……”雷蕾看了眼倒地上抽搐的江浩,皱眉,朝厉腾走近几步,“审讯的事还是我们在行。厉队长,你就先别管了。”   厉腾咬咬牙,扭头走人。   离开特警大队,外头的天忽然就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一副要下大雨的征兆。他走到路边摸出烟盒,点燃一根,站在街沿上抽。青白色的烟雾打着圈儿飘向远方,眼前世界被模糊了,景物失真,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他抽完一根,又一根,几分钟功夫,地上就躺了四五个烟头。   雨很快落下来。   雨幕中,路上的人步伐匆匆,厉腾站原地,眼风扫见对面街角有一个穿黑色卫衣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盯了他多久。   厉腾不动声色,片刻,掐灭烟头走了。   黑卫衣目送吉普车离去。   几分钟后,黑卫衣摸出手机拨出一个境外号码,嘟嘟几声,通了。他用高棉语道:“BOSS,你的计划很成功。江浩被抓,陈国志死了。杨正峰胸口中枪,还在抢救,看样子拖不了几天。”   电话另一头的人问:“Lee怎么样?”   “杨正峰的事,他很内疚。”   “中国人很重情义,自己判断失误害死兄弟,当然会内疚。他越内疚,越恨我,也就越痛苦。”达恩满意地笑,“不过七年前设计害我爸爸的事,杨正峰也有参与,这次,他就算死也不冤。”   黑卫衣问,“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   “中国人应该快有行动了。”达恩闭眼,手指轻轻敲了下眉心,“你继续盯着医院,杨正峰一死就通知我。顺便找机会做了江浩。”   “是。”电话挂断。   柬埔寨丛林某处。   “为什么要杀自己人?”瓦莎用力皱眉,“我以为你派人去中国,是要想办法救那个孩子。”   达恩面无表情,“被抓了就意味着没用了。”   瓦莎眸光惊跳了瞬,沉声:“不能再帮你做事的人,就都只有死路一条?”   达恩看她一眼,漠然,“对。”   “……”瓦莎心骤然沉到谷底,“达恩,在你眼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值一提。你到底有没有感情?”   达恩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笑了下,说:“从我失去我父亲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仇恨了。”   瓦莎感到很无力,“所以你要想方设法伤害Lee身边的人,让他跟你一样,仇恨,痛苦。”   “你中文不错,应该听过中国有句古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达恩声音很轻:“我只是让Lee也尝尝被人愚弄的滋味。他能赢我父亲,但是赢不了我。”   “你赢了他又怎么样?”她苦笑,“不管最后那个空军大校是死是活,中国人都不会放过你。你还想干什么?”   达恩说:“杀杨正峰,是我送给中国人的第一份礼物。我很快就会送他们第二份。”   “……”瓦莎不解。   达恩笑着,一字一顿,“整个‘猎鹰’,都要给我父亲陪葬。”   屋外数米处,段昆坐在一个高草垛子上,手边刚好是一支新鲜稻花,阳光一照,金灿灿的。   他随手拾起把玩,傻笑,自言自语:“你怎么被吹到这儿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刚好起风。   段昆松开手,稻花便随风飘向了远方。   *   三日后,生活回归暂时的平静。   阮念初把厉小醋送去了宠物医院,经过手术,医生果然从猫肚子里取出了一枚窃听芯片。她把窃听芯片交给了雷蕾,公安技术部门分析后的结果,是这枚芯片事先已内设自毁装置,一离开活体,便失效。   除这以外,没有别的发现。   阮念初继续朝九晚五地上班,吊嗓子,排节目,回家之后,就逗逗那只可怜的小胖猫。   日子看着和过去没太大不同。   唯一的变化,是厉腾越来越忙,医院,特警队,总军区,三个地方来回跑,每天都是天没亮就出门,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家。   如此一来,阮念初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了。   她对此倒没有什么怨言,只是很心疼。这个男人的性子,打落牙齿也只会和血呑,杨队出事后,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寡言,嘴上什么话都不说,但她知道,他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内心很痛苦。   忙碌的工作,一方面是必须,另一方面可能是自我麻痹。   这天,阮念初下班早,路过超市,顺道便买了一条鱼和一些牛肉,回到家,照着网上的菜谱学做菜。   不多时,几样简单的小菜摆上了餐桌。她尝了尝。味道虽不算多好,但也能吃,便放心了。穿着围裙两手托腮,坐着等厉腾。   晚上八点,厉腾回来了。   进门就闻见饭菜的香味。他换了鞋走进饭厅,扫眼餐桌,随口问,“点的外卖?”   “不是外卖。”阮念初摇头,很认真,“是我自己做的。”   厉腾闻言微挑眉,“你会做饭?”   “看菜谱学的。”她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起身,推着他往洗手间走,“去,赶紧洗个手,尝尝我做的菜怎么样。”   厉腾淡笑,洗完手,坐回餐桌,拿筷子夹菜。   老实说,阮念初的手艺非常一般,这些菜,美味可口半点谈不上,至多就是能吃。但只要是她做的,他就喜欢。   阮念初眼睛亮亮的,“怎么样?”   厉腾说:“好吃。”   “你又哄我开心,这些我都尝过的,明明不怎么样。”嘴上虽这么说,她脸上却绽开一抹甜笑,帮他夹鱼和牛肉,“喜欢就多吃点。”   厉腾自顾自夹菜吃饭,不说话了。   书上说,看喜欢的人吃饭也是一种幸福。阮念初安静地看着他,片刻,轻声问:“杨队情况怎么样了?”   “……”厉腾夹菜的动作骤然一顿,微拧眉,没有吭声。   她打量他的神情,明白过来,“不太好?”   须臾,厉腾继续吃饭,垂着头,语气极静:“没事儿,你别太担心。”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阮念初眼底微湿,柔声:“厉腾,你别太担心,也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我们谁都不知道陈国志是达恩的人。杨队的事,是一个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想。这不是你的错。”   厉腾捏碗的指紧了紧,没什么语气道:“不说这个。”   “但是不说不行,这些话我必须说。”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哽咽续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几天,你不理我,不和我说话,其实是不想把负面情绪传给我,让我跟你一起难过,对么?”   厉腾抬眼看向她,没答话。   阮念初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因为伤口不在自己身上,谁也没办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无法给予他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开导,去分担。   “杨队出事以后,你怪自己没有发现陈国志是鬼,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杨队,你很内疚,很痛苦,甚至觉得为什么那一枪不是打在你身上。你虽然不说,但是我都懂。”她走过去,双手轻轻环住他,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软声,“其实没有人会怪你。”   真正有错应该受到惩罚的,只有达恩。   这个世界有时过于苛刻,允许平常人出一百个错,却不允许英雄出一个错。就好比奥运赛场上那些为国争光的冠军,拿金牌成了理所应当,偶尔失误,便会被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那是因为人们都忘记,英雄本身也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平常人。   “你已经很好很好了。”阮念初说,“真的。”   这个角度,姑娘心口位置刚好贴着他的脸颊。厉腾静默数秒,抱住她,双臂用力像要把她箍进自己的身体里,与她骨血相融。   他哑声说:“谢谢你。”   *   “叮”一声,桌上,厉腾手机传入条新信息。   发信人:杨正峰。   内容:一切顺利。 第64章   江浩被捕的事, 乔雨霏是三天后才知道的。   大概是天意, 事发当日,她陪阮念初吃完午饭,刚离开酒店便接到了乔父打来的电话。说乔奶奶突发心肌梗塞,已下达病危通知书, 在老家的医院, 要她立刻赶回。   乔雨霏订了下午的机票, 飞回白城老家。   幸运的是,手术后,乔奶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幸的是, 她刚回云城,便得知了江浩涉嫌杀人未遂和危害国家安全罪, 已被云城公安收押。   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乔雨霏难以置信。她所认识的江浩,坦诚直率, 细心体贴, 分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男孩, 怎么也没法和那两项重罪联系在一起。   她茫然而无措, 绝望之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挚友阮念初。她打电话向阮念初求助, 结巴道:“念念,你知道么?江浩被警察抓了……说他涉嫌杀人未遂和危害国家安全。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认识公安局的朋友对不对?你想办法帮帮他,求你。”   说到最后, 已近乎哀求了。   “……”阮念初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 心里百味陈杂,“雨霏,你听我说。公安局没有搞错,江浩确实是罪有应得。”   “你在说什么?江浩的事情你知道?”乔雨霏霎时愣住,拿电话的手指在发颤,“我不相信。我要去找他问清楚,我现在就去!”   阮念初沉声,“你冷静一点!”   电话另一头蓦然死寂。   阮念初嗓音便柔和下来,轻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复杂,我们见面说。好不好?”   良久,乔雨霏那头才回过来一个字:“好。”   阮念初问:“你现在在哪?”   “……”乔雨霏脑子嗡嗡的,视线模糊,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家附近的商业区。街道车水马龙,周围行人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她置身繁华,却满心荒凉。   乔雨霏用力阖了阖眼,声音微哑,“我在我家这边的星巴克等你。”   “嗯。你等我。”她挂断电话,抓起包就跑了出去。   约二十分后,两人在星巴克见面。   乔雨霏把点好的咖啡,推到阮念初面前,看着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你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阮念初发现自己不敢看乔雨霏的眼睛。她垂下眸用力咬了咬唇,然后才说:“江浩是境外一个武装犯罪集团,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他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接近我从而接近厉腾,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乔雨霏眸光惊跳了瞬,忽然笑了,自嘲道,“看来,生活有时候比电影跟小说还精彩。”   阮念初不语。   乔雨霏倾身往她凑近几分,问:“你早就知道江浩的事了?”   “……”阮念初握咖啡杯的指,用力到骨节处泛起青白,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头。   乔雨霏眼睛一下红了,看向阮念初眼神,陌生而复杂,“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能。”阮念初出口哽咽,抬起眼,强忍着眼泪,“这件事牵涉到的东西太多,有些事连我都不知道,知道的,也不能全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乔雨霏苦笑,“是因为厉腾吧。”   阮念初鼻子酸得厉害,“不全是。”   “你和厉腾一分手,江浩就出事了。”乔雨霏皱眉,脑子里隐约回想起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反应过来,“这是你们的计划。这些事,和参与这些事的人,都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你一直在骗我?”   “不是。”阮念初眼泪终于忍不住,慌了,抓住乔雨霏放在桌上的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江浩是坏人。雨霏,你了解我,如果有第二条路,我绝对不会瞒着你。”   “……”乔雨霏别过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好片刻,才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了。”   阮念初握紧她的手,“对不起。”   乔雨霏垂眸,“没必要说对不起。你只是选了一条你认为对的路,没有对不起谁。”长长叹气,“只能说我们确实都长大了。”   小时候,她们单纯天真,以为彼此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现,人这漫长的一生走下来,从来没有“最”,只有“更”。   乔雨霏知道,阮念初是真的长大了。这个傻里傻气,素来脑子缺根筋的好友,找到了比个人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阮念初看着她,认真地说:“不管怎么长大,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乔雨霏笑,“你这不废话么。难道人一长大,就连朋友都不要了?”她是凡人,伤心难过当然会有,但,这些还不足撼动她和阮念初的八年友情。   渣她的是江浩。这件事又一次证明了“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这么多年,她的男友如过江之鲤,换了又换,真爱遥遥无期,阮念初才是从始至终陪在她身边的那个。   阮念初的难处,乔雨霏可以想象,也可以体谅。   “你不生我气了?”阮念初问。   “生你气有用么?绝交,舍不得。跟你打一架,又怕你男人找我报仇。”乔雨霏淡淡地翻了个白眼,“谁让你找的男人是特种军官,军嫂那么好当么。”   闻言,阮念初紧绷多日的神经骤然一松,笑起来,“你不生气就好。”   乔雨霏也弯了弯唇,道:“咱俩的事就算说清楚了。念初,接下来我还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阮念初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羁押候审期间一般不允许疑犯和外面的人见面。”乔雨霏说,“但是有些事情,我要问问江浩。我想见他一面。”   “……”阮念初沉吟数秒,道:“嗯,我帮你想办法。但是,江浩是重犯,不保证你们能见到面。”   负责江浩这件案子的是雷蕾。雷警官向来都是秉公执法,得知江浩的女友要来探视,她一口便拒绝。   阮念初见雷蕾态度这么坚决,不再为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能否请她帮乔雨霏给江浩带一样东西。   雷蕾同意了。   乔雨霏要带给江浩的,是张便签纸条。当天下午,雷蕾就把纸条交给了关押在看守所里的江浩。   江浩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展开那张字条。   纸张上的字迹,清秀而有力,能看出执笔人在写下这聊聊数字时,是何等悲愤。写着——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江浩看着这句话,忽然勾了勾唇。那个女人大他五岁,却格外钟爱八点档爱情剧。这句台词,集狗血和俗气之大成。   但他却能想象,乔雨霏写下这十个字时内心的痛苦。   江浩看了那张字条一会儿,找雷蕾借来笔,将就提行写了回复。雷蕾把字条交还给等在看守所外的两个女人。   乔雨霏展开字条,只看一眼,便笑了。随手把纸条丢到路边。   阮念初什么话都没问,挽起她,转身走了。   看守所被远远留在了身后。   起风了。便签条被风吹起来——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保重。   *   乔雨霏和江浩的爱情故事,就这么结束了,美好的开头,浪漫的过程,最后是反转到极点的结局。   当晚,阮念初陪乔雨霏去了居酒屋喝酒。   “什么真爱,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都是古时候的事儿,现在的人想要真爱,那都只能靠做梦!”乔雨霏酒过三巡,开始醉醺醺地跟阮念初说教,“我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他妈是大猪蹄子,大屁眼子!”   “嗯。你说得对。”阮念初一边附和,一边抢下她的酒瓶,唤来服务生结账,“这桌买单!”   真爱小鲜肉是犯罪分子,给了乔雨霏一记沉痛打击。她清醒的时候还能强颜欢笑,酔起来,却哭得眼妆都糊成一团。阮念初连拖带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乔雨霏弄上出租,送回家。   折腾完,等阮念初回到军区宿舍时,已将近晚上的十一点。   她下了出租,边往单元楼走,边思考乔雨霏之前说的话。江浩的背叛让乔雨霏不再相信真爱,故而,有了那番“真爱做梦论”。   其实也不无道理。   古时候,车马很远,书信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现代社会,各类聊天软件,光速秒回,成年男女逢场作戏,鲜少有人再把“爱”字挂嘴边。   真正为爱结合的人,越来越少,将就搭伙过日子的夫妻,越来越多。   有的人稀里糊涂扯个证,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过完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爱。   这么一对比,阮念初忽觉自己很幸运。她的真爱,没有让这份生命孤独太久,在她十九岁那年,便以一种金光闪耀的方式出场。   至于那蹉跎的七年,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们重逢时,都遇见彼此最好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走到了家门口。   门缝里没有光。阮念初猜测厉腾应该还在外面忙,没多想,径自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   她关上门,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啪”一声,灯却没有亮。   “……奇怪,”阮念初皱眉,嘀咕着,摸黑换上拖鞋往客厅里挪,“这灯昨天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坏了。”   这时,客厅中央冷不丁响起个声音,淡淡道:“灯没坏。停电而已。”   “啊!”阮念初吓得尖叫出声。   屋子里紧接着又有其他声音响起。   “哥,你吓到咱嫂子了。”   “要你多嘴。”另一人打了先前那人一下,低斥,“谁许你出声的。”   “……”阮念初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依稀看见,客厅里或站或坐,立着十来个高大人影。她伸手胡乱摸空气,轻声喊:“厉腾,是你么?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漆黑空间便亮起了一点光。   她循着光微转头,看见厉腾坐在沙发上,单手举着打火机,戴着军帽,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军服。依稀火光照亮他的脸,帽檐下五官冷峻,轮廓分明。   她转眸看了看周围,微讶,“何虎?石头?赵小伟……你们也在呀。”屋子里的其他人,竟都是猎鹰的几个主力突击队员。   “是啊。”石头表情沉重几分, “听说杨队受了伤,我们连夜从部队赶过来。”   “幸好厉哥说杨队身子骨硬,问题不大。真把我们吓够呛。”何虎笑了下,接话,“只可惜封闭治疗不让探病,估计这次是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阮念初明白过来,心想大概是厉腾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刻意隐瞒了杨正峰的真实病情,只好跟着笑了下:“是啊。杨队平时身体那么好,受点伤……养养就好了。”   “就是。”何虎笑,“虽然没见到杨队人,但是知道不算太严重,我们也能放心点儿了”   阮念初点头,半秒后想起什么,“哦对,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泡茶。”   一个青年战士拦住她,笑道,“嫂子别忙活。泡茶可就见外了,咱又不是外人。”   她弯唇,“自己人也得喝水。”说完就转身走向厨房。   厉腾抬眸喊她的名字:“阮念初。”   她顿步,回转身来,“你叫我干什么?”   厉腾漆黑的眼盯着她,说:“你别乱跑。”   “我没乱跑啊。”她好笑,“你不懂事,难道要我跟你一起不懂事么?兄弟们难得来一次,一杯茶都不给人泡。”说完就又要走。   厉腾拧眉,“我让你站那儿别乱跑,没听见呢?”   “……”阮念初有点无语,也皱起眉,“你怎么奇奇怪怪的,让我站这儿干嘛?装木头么?”   厉腾静几秒,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侧目,朝何虎几人点了下头。战士们会意,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模一样的军用打火机,“蹭”一下,打燃。   一排火光驱走黑暗,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   “……”阮念初眸光闪了闪。   石头伸手捂住心口,小声:“我突然好紧张。”   何虎瞪他,“厉哥求婚又不是你求婚,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厉腾站起身,整理军帽和衣领,然后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束稻花,笔直走向她。军装笔挺,宛如白杨。   阮念初再迟钝,也已经猜到点什么,微微瞪大了眼。   他停在了她身前,笑了下,“之前的求婚你不满意,今儿重来一次。这些都是我过命的好战友,好兄弟,他们做个见证。”   阮念初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她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下一秒,厉腾便单膝跪地,抬眸凝视她,以最庄重而低缓口吻,对她说:“阮念初,这些话我这辈子可能只会说这一次,所以你要记清了。”   她眼前有点模糊,应了声:“嗯。”   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我认定你就不会再改。我的心一半是国,一半是你,我这辈子一半为国活,一半为你活。阮念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65章   阮念初做了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正确的决定。   次日, 她在厉腾的陪同下回到家, 把这个决定郑重告诉给了阮父阮母。二老对厉腾本就满意,一致认为,女儿能和这样一个有教养,有担当的好青年修成正果, 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桩婚事, 是众望所过。阮父阮母欣然同意。   快中午时, 阮母热情地留他们吃午饭,笑盈盈道,“反正都来了, 吃了饭再走。”说完一看冰箱,皱眉, “哎哟,瞧我这烂记性, 昨天忘买菜了。”   厉腾站起身, 笑, “阿姨叔叔想吃什么, 我去买。”   “不用不用,你歇着, 我和念念去。菜市场不远,就几步路。”阮母脸笑成一朵花儿,“对了厉腾, 你会下棋么?”   厉腾说:“会点儿象棋。”   “那正好。”阮母转头看阮父, 说, “不是成天嫌刘老头他们棋术差没挑战性么?让厉腾陪你下会儿。我和念念去买点肉和鱼回来。”   阮父一听,乐了,赶紧放下报纸摆开象棋桌。招呼厉腾,“来厉腾,咱爷俩整几盘。”   厉腾淡笑,“行。”   阮念初便陪阮母买菜去了。   菜市场离小区大门就隔一条街,没五分钟就走到了。母女两人在一堆摊位前缓慢逛着,青菜猪肉,讨价还价,耳畔充斥着小贩的吆喝叫卖声。   阮母停下来选青椒和芹菜,选到一半想起什么,问阮念初:“对了闺女,厉腾是军人,你俩要结婚,程序是不是还挺复杂的?”   阮念初随口道:“要给单位交一份申请结婚表,拿到介绍信之后才能去领证。”   阮母点点头,“那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走这程序?”   “再等一段时间吧。”   “等?”阮母曲指敲阮念初的头,小声念叨:“这都要十一月份了,你翻年就满二十六。以前,没遇着合适的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好一对象摆你跟前,还等个什么劲儿。”   “我的意思是厉腾最近事情多,估计得忙完这阵。”阮念初揉了揉脑袋,“您怎么比我还急。”   阮母眼一瞪,“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你想拴牢厉腾,就一定要有结婚证。懂不懂?”   在阮母心中,自家闺女虽然条件也不差,但配厉腾,还是有点儿高攀的成分在。厉腾太出众,不用想都知道,喜欢他的女人排长龙。恋爱不靠谱,只有法律才是最有力的约束和保障。   阮母的话,阮念初听着也就听着。   老一辈人总喜欢把“婚姻”和“枷锁”画等号,她却从始至终不敢苟同。她看来,婚姻只是一段感情的升华,情到深处,顺理成章,绝非用来“拴牢”对方的工具。   阮母见她不吭声,微皱眉,“妈妈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呀。”阮念初懒懒地回。   “那你听懂没有?”   “懂你的意思。”阮念初顺手拿起一个番茄,掂了掂,“但是我不认为你说得对。”   “我哪儿说错了?”阮母正色,“丫头我告诉你,你妈今年五十岁,过的桥比你过的路还多。你们年轻人喜欢谈爱情,你爱我我爱你,但你知不知道那都是用嘴讲的,空口无凭,随时都能变。”   说完,阮母还给阮念初举了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阮母同事的女儿。姑娘跟男友恋爱五年,感情稳定,已经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谁知半途遇上第三者插足,那男的向姑娘提出了分手。理由是遇到了真爱,不愿耽误姑娘的后半生。姑娘青春蹉跎备受打击,今年已三十岁,仍孤身一人。   第二个例子,是阮念初的堂姐。堂姐和堂姐夫是父母介绍,堂姐夫是某国营企业分公司副总,条件好,个人能力出众,婚前婚后,身边都有不少莺莺燕燕。但无论堂姐夫在外面怎么拈花惹草,最后都会回到堂姐身边。理由是他与莺莺燕燕只是逢场作戏,与堂姐才是法律公证的夫妻,有家,有孩子。   “可见那张结婚证有多重要。”阮母说道,半秒后又补充,“你也别误会,我说这些,绝对不是怀疑厉腾的为人。但是念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妈妈是怕你吃亏。”   阮念初却道,“妈,你没发现么,两相比较,你同事的女儿比堂姐幸运很多。”   “……”阮母微怔。   她又耸肩:“而且你举的这两个例子,永远都不会跟我有关系。”   阮母拿这个表面上懒散随性,内心却无比坚定固执的女儿没辙,无奈打趣:“是么。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厉腾会爱你永不变?”   阮念初笑道:“对。我相信。”   这世道,人心太杂,诱惑太多,真正纯粹的爱情已经很少。但少,不代表没有。   阮念初很确定,即使错过多年,也会排除万难回到她身边的人,就注定是属于她的。   这顿午饭吃得很愉快。   阮母做了一桌菜,有鸡有鱼,还蒸了阮念初最喜欢的糯米排骨。她久未尝到阮母的手艺,食指大动,一口气吃光两碗大米饭,离开时,肚子撑成一个圆滚滚的小皮球,走路都累得喘气。   厉腾一面好笑,一面又有点心疼,只好陪她沿着河边散步,消食。   “肚子好撑……感觉跟要炸开一样。”阮念初皱着眉嘴里念叨,转头一看,边上正好一个椅子,赶紧坐下,“不行了得休息休息。”   “让你吃那么多。”厉腾拧开矿泉水瓶的瓶盖,喂到她嘴边,语气淡而低柔,“不知道还以为你住我那儿受虐待,没吃饱过。”   “现在不渴。”阮念初把矿泉水推开,想了想,语气严肃了些,“厉腾,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你得答应我,听了不许生气,也不许板着脸。”   他挑眉,“什么事。”   阮念初有点为难,又有点认真:“你做的饭,跟我妈做的比起来,其实……算难吃。”   厉腾眯了下眼睛,捏她脸,“什么都不会,还敢嫌你男人做饭难吃?”   阮念初认真思考几秒,说:“其实也不怪你,主要是我妈手艺太好。”有对比就有伤害。   他点头,表情很淡,“下次我跟阿姨学几招。”   “……”阮念初噗地笑出来,不可思议,“疯了吧你。一个大首长跑去找丈母娘学做菜,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你。”   厉腾漫不经心地回,“我学做菜伺候我老婆,这么光荣的事儿,谁敢笑。”   她浅笑,伸手揪他鼻尖,“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贫。”   他抓住她的手,亲了下,“实事求是。”   阮念初脸微红,轻轻把手抽回来,站起身,想起什么,“对了,你今天和我爸下棋,赢他了?”   厉腾答:“输了。”   她挑挑眉,“故意的?”   厉腾没有吭声。   阮念初:“我走之前忘了跟你说,我爸小气,输一盘棋得怄半天。我本来想请你让着他。”   他笑,“我用你教?”   “看样子是不用了。”她也笑,边走边随口问:“你下午应该有事吧?”   厉腾:“嗯。”   阮念初心微沉,转眸看他,“要出去?”   “那件事家里办就行。”厉腾答道。   她疑惑:“什么事?”   厉腾握住她的手,笑了下,“填结婚申请表。和你一起。”   军人结婚的程序,的确比普通人复杂一些。首先要自己向所在单位提交一份结婚申请书,逐级审批同意后,还要男女双方都填一份结婚申请表,婚前体检,再把申请表和体检报告一并交与单位,拿到了介绍信,才能去民政局领证。   回到家,厉腾就拿出了两张申请表,一张放阮念初面前,一张放自己面前,淡淡地说,“填吧。”   他开始动笔。   身边那人盯着申请表,木呆呆的,半天没有动作。   厉腾察觉,侧头盯着阮念初看了会儿,说:“不知道怎么拿笔?”   “……知道。”她回过神,这才把旁边的黑色签字笔拿起来,攥在手上。还是半天不写。   厉腾直接拿食指指着空格,没什么语气,“这儿,写你名字。”   “……哦。”阮念初点头,笔尖颤抖着落在纸上,小学生写字似的,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大字。   他瞧着她,又指下一个空,“填你出生年月日。”   “……哦。”她又点点头,继续写,笔尖继续颤。胸腔里的心脏,不自觉便越跳越快。   好一阵功夫,阮念初的那份才厉腾的指导下工工整整地填完。   厉腾填自己那份只用了三分钟不到。然后把两份申请表收起来。   阮念初握着笔坐在椅子上,忐忐忑忑,惴惴不安,心情犹如被监考老师收了卷的学生,忽然道:“等一下!”   “……”厉腾动作顿了下,抬眸,“干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有点结巴:“你把那个表还给我,我想再检查检查,有没有地方填错。”   厉腾让她给逗笑,“当期末考试呢,还检查。”   “我手抖,我怕自己连名字都写错。”阮念初红着脸支吾。她刚才填的时候其实很紧张,心都快从   嗓子眼儿蹦出来。   厉腾扫了眼她那份儿,说:“帮你检查了,没错。”   阮念初不放心,想亲自验证,于是站起来直接去抢,“我真的要再瞅瞅,还给我……”   厉腾右手举到一个她跳起来都够不着的位置,眯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瞅什么瞅,这时候想反悔也晚了。”   “我没想反悔……”她皱眉,“真的是怕写错。”说完一用力,蹦跶得更高。   谁知这一蹦,脚却被椅子给绊了下。她整个人重心不稳,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撞进他怀里。   厉腾顺势收拢双臂把她抱住,贴近她,低声说道:“填个表而已,这么紧张?”   “这又不是普通的表。”阮念初脸发热。这张纸一填,一交,就意味着她将从成未婚少女变成已婚妇女。又问,“你不紧张么?”   厉腾鼻尖蹭蹭她的,“你猜。”   她往后仰了仰脖子,目光定定打量他英俊而冷静的脸,大眼明亮,“我猜,你肯定比我还紧张。”   厉腾嗤,“胡说八道。”   “你就是很紧张。”   “没有。”   “你……”她不依不挠,还想说话,厉腾却已封住了她的唇。   她没说错,他的确很紧张,也很激动。这一刻,他已经等了整整七年,只有天晓得,他高兴得快要疯了。   *   晚上,阮念初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手机,打开微信,无意识地翻看通讯录。厉腾那个叫“0714”的微信号,依然在整个通讯名单的最后。   她点进他的头像,进入朋友圈。   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内容都没有,看上去很干净,也很冷冰。   “你朋友圈为什么都不发东西?”阮念初问刚从浴室出来的厉腾。   “不想发。”厉腾应得很平淡。弯腰坐到她身边,喂她水果。   阮念初有点无语,把手里的页面展示给他看,道:“你看,你的头像是一片黑,昵称也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还一条朋友圈都不发……你那些微信好友都没跟你提过意见么?”   厉腾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不怎么用微信,里面只有两个好友。”   她惊呆了,“……两个好友?”   厉腾点头:“一个是你,一个叫刘雪梅。”   “……”这次,阮念初直接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刘雪梅不是我妈那个喜欢当红娘的朋友么?你怎么会有刘阿姨的微信号?”   最后一块水果喂完了。   厉腾掀被子上床,贴近她,从背后紧紧环住那把纤软的腰,闭眼,嘴唇压在她耳垂上,“不然我们怎么相亲。”   闻言,阮念初脑子霎时一懵。   他们的相亲?   是了。之前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厉腾老家在嶂北,和她相亲的时候,他调来云城才一个多月,刘阿姨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怎么会介绍他跟她相亲?   数秒钟的思索后,阮念初终于反应过来,翻了个身正对他,惊愕:“……之前,是你主动去找刘阿姨的?”   厉腾手指轻抚她的颊,“你和你前男友分手那天,我们就在一个餐厅吃饭。”   “……”她诧异,短短几秒,想起那日在西餐厅里惊鸿一瞥瞧见的熟悉身影。只是当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眼花。   “那天以前,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见。”厉腾的唇,轻轻压在她眉心,嗓音低而柔。   “所以你找到了刘阿姨,让她安排你跟我相亲?”她难以置信,“你怎么跟刘阿姨说的?”   “我说,我暗恋你很多年,想追你。”她感觉到他的唇轻微开合,擦着她眉心的皮肤,痒痒的,“她就同意了。”   她皱眉,又想起什么,“……那,那场慰问晚会之前,在解放军艺术宫花园里的偶遇?”   “嗯。我故意。”厉腾承认得很坦然。   “天哪……”阮念初扶正自己的下巴,艰难开口,“终于知道什么叫‘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了。你居然从一开始就在打我的主意。”   他城府这么深,这么聪明,智商简直分分钟把她碾压成渣。   厉腾在她脸蛋上轻咬,低声:“没点儿行动,怎么把你娶到手。”   她瘪嘴,“你太可怕了。我这么笨,以后你要是把我卖了,我说不定还傻乎乎地帮你数钱。”   他捏她下巴,“我怎么舍得。” 第66章   这天晚上, 厉腾要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 阮念初受不住,一会儿挠他的背,一会儿咬他的肩,后来实在被折腾得没力气, 只好由他去了, 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 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阮念初闭上眼,累得沉沉睡去。   厉腾把她连人带被裹进怀里, 抱紧,亲吻她两颊的红晕, 和眼角=的泪痕。   窗外,夜色浓黑如墨。   怀里, 娇躯暖媚如春。   厉腾就那样抱着他心爱的姑娘, 遥望远方, 直到黑夜走到尽头, 金灿灿的晨辉染亮整片天空。   第二天,阮念初全身骨头都快要散架。她羞愤交织, 忍不住拿食指戳厉腾的胳膊,愤然控诉:“再这么需索无度,信不信我跟你分居?”   厉腾贴近了蹭她的鼻尖, 眸微阖, 语气痞痞的, “强度高密度大,增加中奖概率。”   阮念初傻傻没反应过来,狐疑:“什么中奖概率?”   他挑眉,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让你给我生儿子。”   “……”阮念初闻言脸大红,羞得踢他一脚,“你能不能正经点?”   厉腾一脸平静,“跟你躺床上,怎么正经。”   阮念初被他一噎,又无语了,好半天才又支吾着挤出句话,有点不高兴,“你老说儿子,以后如果是女儿怎么办?你不喜欢女儿么?”   “儿子闺女都一样。”厉腾笑,手指刮她脸蛋儿,“你生什么我稀罕什么。”   阮念初被逗乐,掐他,“呸。”   又腻歪了会儿,厉腾大掌揉揉她脑袋,柔声:“乖,起来了,咱们得出门一趟。”   她眸光微闪,“去哪里?”   “买菜。”厉腾勾了勾唇,“给你包饺子吃。”   军区宿舍附近没有菜市场,两人直接去了隔壁街的永辉超市,面粉,大白菜,猪肉馅儿,还有一系列生活用品,杂七杂八,大采购。   回到家将近十一点。   厉腾把装食材的塑料袋搁桌上,脱了外套,边挽袖子边随口说:“擀面剁馅儿再包,估计十二点钟才能吃。你先看会儿电视。”   阮念初觉得很新奇,兴冲冲道:“我跟你一起包。”   他瞧她一眼,“你会?”   “不会。”她摇头,一双眸亮晶晶的,“但是你可以教我呀。”   厉腾思索几秒,点头,“行。去洗手。”   “好。阮念初乐呵呵地应下,转过身,一蹦一蹦地跑进了洗手间。洗完手出来一看,这人已经连围裙都系好了。   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穿着围裙,这模样,怎么看都有点滑稽。   阮念初好笑,凑到他身边揶揄,“哟,咱首长挺熟练啊。”   厉腾斜眼瞥她,趁她没注意,把手里的面粉点她鼻子上,淡嗤:“要学就学,不学就出去待着。”   她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小花猫,见他嫌弃自己,连忙说:“学学学,我学。”边说边把另一条围裙穿上,挽高袖口,张望,“先和面吗?怎么操作?”   厉腾勾勾嘴角,垂眸,手把手教她怎么和面擀面,“先倒点儿水进去……”   阮念初学得很认真。   一面学,一面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的手可真好看。但这种好看,不同于都市精英们养尊处优的干净漂亮,这双手,肤色偏深,骨节分明,掌心指腹都结着一层硬茧,很有力。   这是一双捍卫国土安定的手,现在,却在给她包饺子。   阮念初想着想着,有点出神。   “就是这样。”冷不丁的,手主人扔过来一句话,“记住没?”   “……”阮念初面上的神色一僵,有点茫然地抬起眼,“啊?”什么就是这样,记住什么?   厉腾眯了下眼睛,“你走神儿想什么呢。”   阮念初微囧,嗫嚅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在想,我会不会……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闻言,厉腾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转眸看她,目光深不见底。   她又抿嘴笑起来,声音轻而柔,“因为我真的觉得,能被你喜欢,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好片刻,厉腾才淡笑,“当然不是。”   阮念初愣了下,“为什么?”   他柔声:“嫁给我以后,你只会越来越幸福。”   中午十二点多,个儿大馅儿足的猪肉白菜饺子出锅了。两人人手一份,坐在餐桌上面对面地吃。   阮念初朝热气腾腾的饺子呼了呼,张嘴,咬下一口。   厉腾直直看着她,“好吃么?”   “嗯。很好吃。”她点头,一口气就吃下六个,然后把筷子放到桌上。   “吃这么少?”他问。   “你包的饺子太大了,有点撑。歇歇。”阮念初笑着应道,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垂眸,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还是笑着,声音更轻了几分,“厉腾,你有事情要跟我说,对吧。”   他的眼深邃如夜星,弯唇,“你怎么知道。”   “直觉。”阮念初抬眸看向他,大眼明亮,“我猜对没有?”   厉腾说:“对。”   阮念初又笑,转了转眼珠,“那我再猜一下,你要说的事,跟接下来追捕达恩有关,对不对?”   厉腾盯着她白皙如雪的容颜,舍不得移开目光。他沉默数秒钟,还是答道:“对。”   话音落地,整个屋子便陷入了一阵死寂。   良久,阮念初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离奇平静,“什么时候出任务?”   厉腾说:“就这几天。”   她微微皱眉,“达恩那么狡猾,你已经知道他的大本营在哪儿了?”   “暂时没有。”厉腾很冷静,“但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查到。”   她问:“整个猎鹰一起去?”   “嗯。”厉腾点了下头,“这次行动,由空军司令部直接指挥。”   阮念初盯着他的眼睛,“有危险么……”刚问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又改为,“危险性高么?”   厉腾静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握住她的,五指用力收紧,沉声:“阮念初,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回来。”   不知为什么,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她鼻子忽然发酸,视线便模糊了。随即点点头,“好。我等你。”   这段告别前的对白,字句极少,也不煽情,可以说简单得过分。厉腾刻意轻描淡写,淡化所有未知的可能和可能的不幸,只在最后,给她许下了一个承诺。   他说,等他回来就办婚礼,之后,带她去蜜月旅行。   阮念初含泪笑着说好,又说,“正好,有一个地方我一直都很想回去看看。就蜜月的时候去吧。”   厉腾刮她鼻头,低柔道:“什么地方?”   阮念初抓住他的手,亲亲:“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末了一顿,沉声,“所以厉腾,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   次日凌晨两点,厉腾坐在客厅里抽烟,一根接一根。然后桌上的电话便震动起来。   他接起。   电话那边的人语气有些沉重,问他:“你之前说的要办的事,办完了么?”   厉腾静默几秒,说:“办完了。”   “那一切按你的计划进行。”   “嗯。”   挂断电话,厉腾凝视着窗外的夜空,久久,掐灭了烟头。   没多久,军区医院便传出了杨正峰的死讯,原因是枪伤导致的多器官急剧衰竭。经多次抢救后,生命体征依然无法恢复,故宣布死亡。   消息一出,激起千层浪。   厉腾来了,雷警官来了,何虎和其它几个猎鹰大队突击队成员也来了。铁骨铮铮的青年们无法克制内心的悲痛,捂着脸,在医院走廊上痛哭出声。   人们无法接受一个英雄的离去,正如无法接受一个悲剧的诞生。   医院里混乱一片。   遗体盖着白布,没多久便被推入了太平间,等待入殓。   雷蕾面色沉重,她身旁是一个提电脑包的年轻女警察。不知是干什么的。   厉腾背靠墙壁站着。他手里拿着一根没点的烟和一个军用打火机,眸微垂,面无表情地盯着某处。   队员们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楼梯拐角处苍白的墙,和比墙更苍白的灯光。   没有人能猜到他此时的所思所想。只是多年并肩杀敌的默契告诉他们,他在等待。   至于等待的是什么,不得而知。   时间分秒流逝。耳边声响嘈杂错乱,厉腾却像听不到。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继续等。   不知过了多久,厉腾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电话不断,但这次,他却像感知到什么,眯起眼,顿都没顿便接起来。   对面是风声,夹杂风吹动树叶的沙沙杂音,和河流的流水声。   “……”厉腾看了身旁的雷蕾一眼,眸光阴沉。   电光火石间,雷蕾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朝身旁的女警比了一个手势。女警会意,立刻打开电脑进行来电定位,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下一秒,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温润,说的高绵语:“听说杨队长出了点意外,节哀顺变。”   厉腾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调子透着狠:“这么久没联系,打算什么时候见面叙叙旧,达恩少爷?”   电话那端的达恩语带玩儿味,“你是想跟我叙旧,还是想拿回那个电池的资料,还是……”顿了下,轻笑:“想替杨正峰报仇,Lee?”   “不管我为什么找你,咱们之间都得做个了结。不是么。”厉腾语气很淡, “毕竟,坤沙是怎么死的,你很清楚。”   达恩闻言一嗤,“你不用故意刺激我。游戏第一轮已经结束。我给你打这通电话,原本就是要告诉你我在哪儿,不然第二轮,谁陪我玩。”   厉腾笑,“那我该对你说句谢谢。”   “这么长时间,经纬度确定了么?”   话音刚落,技术员那头定位成功。她心一松,朝雷蕾点了点头。   雷蕾朝厉腾比了个手势。   厉腾:“差不多了。”   达恩调子轻蔑,“好。我等着你,也等着你的 ‘猎鹰’。”说完,毫无征兆切断了连线。   一旁的瓦莎感到很困惑,道:“你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摆明了是设好埋伏等他们。他们知道有问题,不会来的。”   “想要抓我,这就是他们唯一能选的路。”达恩很确定,“他们一定会来。”   瓦莎摇头,“中国人很聪明。你不了解他们。”   “你在中国那么久,听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了解中国人的是你,瓦莎。”达恩嘴角挑起一个笑,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嗓音极轻,“你永远无法想象,中国的军人为了他们所谓的使命和责任,能笨到什么地步。”   云城军区医院。   厉腾沉着脸,拿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片刻后,通了,电话另一端的人说:“你好,空军总司令部秘书股。”   “空降旅猎鹰特种大队队长厉腾,请帮我接张司令。”   “稍等。”数秒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出:“厉腾同志,交代给你和杨正峰的事情进展如何?”   “已确定目标所在地。请首长指示。”   “立即行动。”   他脸色很静,背脊笔直宛如一棵顶天立地的松,沉声:“是!”   *   厉腾回部队的当天,阮念初起了个大早,送他和石头几人一道去机场。   一路上,她都很平静,除了叮嘱厉腾要注意天气变化,增减衣物,不要感冒等家常外,并没有多的话。   厉腾则一一应下。   其实,阮念初的反应完全在大家的意料之外。队员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大多已经结婚。他们想起自己刚恋爱那会儿,女朋友每次听见自己要出任务,就慌得不行。   坚强点儿的,能咬牙忍住泪,脆弱点儿的,送行路上能哭出来。   像厉哥媳妇儿这么镇定的,少之又少。   直到此刻,大家才终于发现,这个看起来简单娇弱的大城市姑娘,和他们原本以为的,不一样。   至于到底是哪儿不一样,队员们说不上来。   但他们知道,他们不懂的地方,他们的队长都懂。或许,嫂子什么话都不说,是因为,她要说的话,队长每一句都知道。   这次行动之前,阮念初对厉腾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   他的回应,是张开双臂用力把她抱进怀中。像要融入彼此的生命。   他走前,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   是这样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离去的路上,阮念初忽然有点记不清他拥抱她时,是否在她耳边说过什么。她反复回忆,却始终没有真切地记起。   阮念初没有回家。她坐出租车从机场离开,快到军区宿舍时,又临时改变了目的地,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云城市精神疾病研究中心。   好一阵儿后,阮念初在病房里见到了小星的妈妈何丽华。   为什么会来找何丽华,具体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就是来了。而更令阮念初诧异的是,这个平素脑子不太清醒的女人,今天,奇迹般清醒异常。   何丽华看着坐在床边,为自己削苹果的年轻姑娘,面色平静,忽然问:“厉腾怎么没来?”   阮念初垂眸笑了下,说话时,侧颜温婉柔和:“他出任务去了。”   何丽华语气淡了些,“又是和那个电池有关吧。”   “……”这已是阮念初第二次从何丽华口中听见电池。她有点疑惑,“你总是说电池,那是什么?”   何丽华道:“是齐博士研制出的一种新能源产品,主要针对军事研发。那个电池还只是半成品,主要技术资料,被一伙境外份子抢走了。”她垂眸,神色微黯,“护送那些东西的人,也都遇害了。齐博士,老高……还有我的丈夫。他们都死了。”   闻言,阮念初的神色蓦然惊变,诧异道:“嫂子,你知道夏哥已经……?你的病好了?”   何丽华侧过头看她,像是困惑,“我病了么?”   阮念初试探道:“你不记得你生病了么?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何丽华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摇头,“不知道。”   “你记得夏星星么?”   “不记得。”   一听这话,阮念初明白过来。何丽华的精神状况依然很不稳定,突然想起过去的事,只是暂时的清醒。   她只好沉默。   片刻,倒是何丽华继续说:“厉腾去出任务,你担心么?”   “担心啊,担心得要死。”阮念初笑,把苹果切成几瓣装进盘子里,语气忽然低几分,“但是有什么用。担心害怕,他就能不去么。”   何丽华:“去没什么,只要能回来。”   闻言,阮念初眸光跳了跳,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嫂子,你怪过夏哥么?”   “没有。”   “为什么?”   何丽华说:“因为他是一个军人。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无论结果,谁都不能怪他。” 第67章   数小时后, 厉腾所乘的直升机飞抵位于中国北部山区的猎鹰特种大队驻地。   十一月, 天气阴,浓云将阳光完全遮挡。寒风肆意呼号。山间树木被烈风吹弯了腰,已枯黄的叶漫山飘零。   空旷的训练场上,数十名身着迷彩作战服的空降兵身背全装包, 面容冷峻, 整装待发。远望去, 战士们宛如一排矗立于山川大地上的白杨树,撑起了头顶蓝天。   厉腾面无表情,大步走到战士们正前方, 站定,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刚毅的面庞, 沉声道:“兄弟们,这次任务, 由空军总司令部直接下达, 目标有二。一, 追回我国于十二年前失窃的军事武器绝密资料;二, 抓捕策划之前一系列恐怖活动的主犯达恩,从犯瓦妮莎等人。张司令的原话是, 尽可能活捉,如有必要,也可就地击毙。有没有问题!”   战士们异口同声:“没有!”   厉腾又道, “半个钟头以前, 我向程副队的邮箱发送了一份线人最新提供的敌区地图, 都传阅没有?”   副队长程川道:“放心吧厉哥,地图我已经打印出来了,兄弟们人手一份,都看了。”   厉腾点头,面色很冷静,“那张地图的绘制并不专业,只标出了大概的敌方埋伏和地雷区分布。到达后,突击队跟着我最先跳伞,其余人落地之后,按既定计划向目标区域靠拢,如遇突发状况,随机应变。”稍顿,“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都清楚没有?”   战士们高声答:“清楚!”   “犯我中华者——”   众人大吼:“虽远必诛!”   回声袅袅回荡在山野间,震天响。   厉腾眸光坚毅,立正举起右臂,向数十名战士敬礼。战士们也不约而同地抬手敬礼。   几秒后,厉腾手放下,“全体都有!稍息,立正,向左转——出发。”   战士们排列整齐,朝停机场方向疾奔而去,整支队伍静极了,没有丝毫人说话的声音。   背后,厉腾刚要提步,一点金黄忽然朝他飞来。   他微微垂眸,只见从天而降的稻花,落在他掌心。竟是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稻花残穗。   程川正好从旁边经过,见他站着不走,一愣,“怎么了厉哥?”   “没事儿。”厉腾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张开五指。   山风太大,程川只隐约看见他指间飞出一点金黄,没等看清是什么,那东西便很快被风吹走了。   厉腾说:“走吧。”说完,他和副队长程川一道转过身,大步离去,一眼也没再往回看。   但风却似感知到什么,用力地,奋力地把那颗稻花吹向遥远的天边。风知道,风的确知道,哪里是他毕生的眷恋,哪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经过数小时的飞行,数架军用直升机抵达达恩所在经纬度附近。距离地面约1500的高空,突击队的六名成员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作战装备。   厉腾视线扫一圈儿,语气很淡,“东西都带好了?”   “嗯。”战士们点头,都笑着回答,“带好了。”“都准备好了。”   厉腾勾嘴角,视线看向几人里性格最腼腆的战士,挑眉,“浩子紧张不?”   被点名的战士瞬间微微红了脸,拿手挠挠头,“有点儿吧,不过也还好。又不是第一次出任务。”   厉腾揶揄,“听石头说,你媳妇儿做饭的手艺挺不错,等这事儿完了,有没有兴趣请哥儿几个去你家吃顿饭?”   赵成浩一听,大喜,“当然有兴趣了!厉哥,别说一顿,十顿都行!我和我媳妇巴不得你们来!”   何虎闻言嗤了声,“鬼扯淡。你媳妇儿上次还说你酒量差,最讨厌我们灌你酒。她才不想我们来呢。”   “她那是开玩笑。”赵成浩一伸手拢过何虎的肩,笑容爽朗,“你一大男人,连这种玩笑都记仇?怎么跟女人似的。”   何虎踹他,“滚你。”   石头把伞刀别在腰上,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对了厉哥,咱嫂子做饭好吃么?”   厉腾眸微垂,手里把玩着打火机,没什么语气,“家里我做饭。她不会。”   话音落地,满机舱的人都惊呆。他们老大什么人物,这么多年,刀山火海里杀出来的真爷们儿,系上围裙做饭?真他妈绝了,简直无法想象。   就连内向话少的蒋睿都忍不住道:“什么?厉哥你做饭?”   厉腾撩起眼皮看他,淡淡的,“怎么,你有意见?”   “……没,没意见。”蒋睿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这么一闲聊,大家的心情瞬间放松几分。   片刻,驾驶舱里的战士看了眼坐标,面色微沉,道:“厉队,已经到达目标位置附近,目前距离地面1500米。”   厉腾道:“敌方有埋伏,留空时间越长越不利于作战。降机至300米高空。”   “是。”战士将直升机飞低。   数秒后,厉腾转眸,依次去看身旁的何虎,石头,赵成浩,蒋睿,徐小伟。这几个年轻战士,是整个猎鹰大队的突击队成员,是空降兵中精英中的精英。最小的蒋睿二十二岁,最大的何虎也才二十七岁。   厉腾看着他们,然后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平静道:“来,老规矩。都把打火机拿出来。”   几人照做。   这时猎鹰大队多年来沿袭下的一个规矩。战士们空降之前,要对着燃起的火光说一个自己的心愿。   机舱内“叮叮”几声,战士们打燃各自的火机,火光映亮每一张坚毅俊朗的容颜。   厉腾举着打火机,看蒋睿,“你小子年纪最小。你先说。”   蒋睿沉吟须臾,笑了下,“我媳妇儿长这么大没看过海,等任务结束,我就带她去沿海城市旅游。”   接下来是石头,“我老婆一直想去大理。这几年我太忙,没什么空,这次一定得陪她去。”   赵成浩:“好久没回老家看我爸妈了。任务结束,我第一件事儿就是回老家。”   徐小伟:“我和我那女朋友谈好几年了。回去就结婚。”   “……”何虎垂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画面里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咧嘴笑着,门牙都缺了一颗。他粗糙的手指轻抚小姑娘的嘴角,笑了:“回去以后,带我闺女去趟游乐园。”   最后轮到厉腾。   他盯着燃起的火苗,仿佛透过那簇光亮看到了更远的远方。好一会儿,才柔声说:“想再看她笑一次。”   两次,三次。很多次。   等他把心愿说完,整个机舱忽然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厉腾抬眸看向几位战士,开口,嗓音低而稳:“记住,全力以赴完成任务,竭尽所能活下来。准备下跳。”   “是!”   舱门外,狂风呼啸。   *   厉腾离开以后,阮念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明明,她还是这个她,城市还是这个城市,生活还是这个生活,但就是很空。   她的心脏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在自己身上,另一半,大约是被厉腾给拐跑了。   就连短短的数小时,都变得无比漫长。   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阮念初回了军区宿舍的家。她搬到这已经有段日子,出入次数一多,跟小区里不少姑娘大妈混了个脸熟。大家彼此不认识,但碰面了还是会微笑示意。   她一路笑到进单元楼,脸已有点发僵。   回到家,还是空空荡荡的。小胖猫懒懒地蜷在窝里,见她回来,探出个脑袋喵喵叫。   阮念初过去抱起胖猫,一边抚着她的毛,一边柔声轻哄:“厉小醋,你知道么?你的男主人出任务去了,这几天,只有咱们俩相依为命。你别害怕,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话,连她都不知道是在对猫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喵……”胖猫好像听懂了她的话,轻轻叫了几声,爪子搭到她的肩上。像是安慰。   阮念初拿下巴蹭蹭胖猫的脑袋,“放心,他不会有事。”   胖猫舔舔她的手,“喵。”   这天快傍晚的时候,阮念初躺在床上跟乔雨霏发微信,聊着聊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一看,来电人是雷蕾。   “喂,雷警官。”   “你现在有空么?”雷蕾问。   阮念初觉得有点奇怪,“有什么事?”   雷蕾静了会儿,才道:“莱因已经回柬埔寨了。之前他在我这里写了一封信,说等他离开以后,请我转交给你。”   阮念初眸光微闪,想起之前厉腾的确让雷蕾把莱因关进警局过。她沉吟须臾,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雷蕾说,“你到宿舍门口来吧。我把信给你就走。”   “好。”   最终,阮念初拿到了那封莱因写给自己的信。她把信展开。信很短,其实说是信,倒不如像是一时兴起写的随笔,总共只有几句话。而且上面的汉字歪歪扭扭,谈不上美观,甚至连工整都算不上。让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外国人之手——   一直很喜欢中国诗人徐志摩的那首《翡冷翠的一夜》   “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我曾无数次幻想,   故事在当年发生一点改变,   但却什么也变不了。   开篇属于你和他,结局也只属于你和他。   你们本就像黑夜和月亮那样般配。   我会永远记得你们,记得你们的故事。   再见,阮,我的朋友。   我要去寻找属于我的故事。   “……”看完这封信,阮念初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当年的小托里,现在的莱因,一直以来,他的故事似乎游离在她和厉腾的故事之外,却又依存他们的故事而生。   他能彻底走出去,看见自己的世界,阮念初发自内心替他高兴。   “再见,托里。我的朋友。”她弯唇,对着信轻声说道,然后展开手,让信随着傍晚的风飘远。   晚上七点,暮色渐渐低垂,小区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   阮念初打开冰箱门。冷冻室里躺着十来个饺子,是之前厉腾包的。她看着那些饺子发了会儿呆,把它们取出,统统丢进沸水。   数分钟后,锅里的水再次沸腾。饺子浮到水面。   阮念初拿了个碗,去捞。   刚捞两个,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拿出电话,一看,微微愣住,来电显示写的是夏姨。诧异并未持续多久,阮念初滑开了接听键,“喂,夏姨。”   电话里传出老人压抑的抽泣声,“小阮……刚才医生打来电话,你嫂子突然自杀,幸好发现得及时抢救了过来……我现在要往医院赶,你能过来帮我照看一下小星么?”   “……”阮念初脸发白,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不抖,沉声道,“好,我马上过来。您别着急,抢救过来了就好。别着急。”   挂断电话后,阮念初闭眼,抬手用力捂住嘴,转过身,抓起钥匙和外套,开门大步离去。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她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在夜风中决堤。   何丽华的自杀,完全在阮念初意料之外,但又有点在她意料之中。   今天下午,何丽华对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怪过夏飞。说话时的神态和表情,是那样的平静祥和,眼底的光,甚至带着一丝幸福和希冀。   阮念初忽然懂了她那时的眼神。   如果你曾真正深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人若要靠一段回忆来度过今后漫长一生,有多累,多难。   也是在这一瞬,阮念初懂了那时隔七年的重逢之初,厉腾在面对她时,内心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你怕么。”她忽然停步,看着漫无边际的夜,问那遥远而未知的存在。   周围霓虹斑斓,车水马龙。无人回应她,只有风在静静地吹。   ——你怕么?   ——怕。   ——怕什么?   ——怕有朝一日我若食言,你要孤独走过今后的数十年。   ——那明知是万丈深渊,为什么还义无反顾前往?   ——我爱你。   阮念初看着夜空轻轻笑了。她听到了风捎来的答案。 第68章   柬埔寨中部和南部是平原, 东部、北部和西部被山地高原环绕, 大部分地区都被森林覆盖。常年的雨水和热带季风气候滋养着这片土地, 丛林区的树木很密集,遮天蔽日,形成了天然的易守难攻地势。   达恩的大本营,位于湄公河偏西南的丛林腹地, 周边设有数个地雷区。欧洲最高价的雇佣兵蛰伏于密林深处, 准备随时伏击“猎鹰”。   突击队率先在指定地点降落。   战士们手持突击步枪,目光犀利,谨慎侦查周围。丛林中树木参天,毒蛇盘绕在树枝上吐着信子,方圆数里,并不见敌军身影。   线人给的简略地图很有用。突击队准确避开了雇佣兵的伏击区。   见周围暂无敌情, 厉腾眯眼,做了个手势,何虎等人立即井井有序朝四周散开,无声无息渗透进敌区。   背后数百米高空, 猎鹰大队其余成员最后一次确认地图上的降落点,集中注意力, 开舱下跳。   远望去,神兵天降。   *   日暮时分, 夕阳的余晖将半边天空染红。   达恩站在竹木屋里, 自窗内眺望远方, 目光很深, 也很冷静。   瓦莎从营寨北边回来了。她走进屋子,抬眸看向男人英俊淡漠的侧颜,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耳畔是水流声,目之所及是丛林和天空。一切都静谧得可怕。   她问:“你在做什么?”   达恩语气很淡,“瓦莎你听,外面有枪声么。”   “……”瓦莎摇了摇头,“很安静,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闻言,达恩忽然垂眸,轻轻笑出声。   瓦莎困惑,“你笑什么?”   达恩踅身坐到桌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没什么语气地道:“外面有那么多雷区,还有雇佣兵在埋伏,但是却一点响动都没有。知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瓦莎心一沉,回答:“要么是‘猎鹰’没有来,要么,是他们避开了你设下的所有陷阱。”   “不。”达恩放下水杯,眸色骤然阴沉彻骨,“这说明我身边有内鬼。”   瓦莎大惊:“内鬼?怎么可能。能跟进来这里的,都是你的心腹,或者BOSS身边出生入死几十年的人。”   达恩勾嘴角,“和聪明人做游戏,就得去猜他在想什么,会做什么。Lee果然没让我失望。”   “那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如果避开了所有雷区和埋伏,应该很快就要到了。”瓦莎用力皱眉。她在原地来回踱几步,半刻握紧拳,平静道:“这里离河边不远,达恩,你先坐船走,我来拖住他们。”   话音落地,达恩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有一头黑亮的发,和一双微微狭长的眼,表情总是冷峻的,强硬的,很少会笑。但他注意到,她两颊各有一点很浅的梨涡。   或许,这本应是张爱笑的脸。   那一刻,达恩脑中莫名升起这个猜测,但不过短短几秒,便又消逝。他很快移开目光,一如这之前的许多年。   这个愿意为自己去死的女人,真蠢。他没有正眼看过她。   见他不说话,瓦莎上前两步,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语气焦灼:“如果真的有内鬼,这一局你就已经输了。你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达恩冷冷拂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谁说我输了。”   “……”瓦莎眸光惊跳。   “不到最后一秒钟,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刹那间,空前的绝望和无奈将瓦莎吞噬,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对他说:“这不是输和赢,这是活和死。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我早就说过中国人不好惹,他们不会放过你。”   达恩抬眸,声音很低,“死不代表输,活也意味着赢。我如果逃,才是真的输了。”   “输和赢真的那么重要?”瓦莎深吸一口气,“为了替BOSS报仇?”   达恩说:“中国人该死。”   “……”瓦莎弯下腰,伸手轻抚他的脸,眼底泛起泪光,“如果BOSS还在世,他或许不想看到你这样。”   “你知道什么?”达恩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发狠一抬,贴近她,话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我教过你,最让人痛苦的事不是死亡,是仇恨。你试过在仇恨当中活七年么?”   瓦莎试图劝解他:“BOSS抢了中国人的东西,还杀了两个军人一个科学家。中国人抓他并不是无缘无故。”   “中国人害死我的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杀中国人也不是无缘无故。”达恩冷笑,“他们没错,难道我就有错?”   “……”瓦莎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滔天。   达恩遥望火光的方向,丢开瓦莎,站起身,挑眉:“终于开战了。”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飞快逼近,直接冲进屋子。来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雇佣兵那边传来消息,发现可疑人员。应该是中国军队。”   达恩残忍地扯唇,“杀光他们。”   与此同时,距离营寨约七百米远的丛林处,雇佣兵朝可疑位置扔出了第二枚手榴。   将好落在一名匍匐着的战士脚边。   “……”战士眸色惊变,奋力飞身朝远处扑开,“轰”一声巨响,手榴弹炸开,他躲闪不及被炸伤,整条左腿瞬间血肉模糊。   战士疼得青筋都暴起,却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林阳!撑住了!”石头咬牙,飞快匍匐靠近拽住战士的双肩,奋力将他往旁边拖。“砰砰砰”几声枪响,子弹破风而来,击中两人身边的大树干。   石头意识到自己位置暴露,连忙将伤员拽到大树背后,以树为掩体,架好枪托,举枪还击。   枪战爆发。   一时间,枪声,消音声,风声,爆炸声,撕裂整片寂静。   何虎打趴两个拿机枪的佣兵,边打边靠近林阳和石头所在位置,语速飞快道:“你先给林阳处理伤口。我来打。”   “行。”石头二话不说,“刺啦”一声撕下绺军服,三两下绕过林阳大腿动脉位置,咬牙一下劲儿,拉死绑紧。   忽然耳畔飞过弹流,消音器掩盖下,子弹穿风猛至。   石头察觉到什么,侧身一闪,子弹错开要害击中他左臂。他闷哼,咬牙大吼提醒身边其他人:“西南方有狙击手!大家小心!”   “……”厉腾眯眼朝西南方搜索,片刻,瞄准,扣下扳机。   那人被直接爆头,从树上摔了下来。   枪林弹雨,射击声愈发密集,敌我双方都不停有人倒下。   胶着数秒后,副队长程川带着满脸血污,大吼:“厉哥!只有七百米了!你带突击队先杀进去!我掩护你们突围!”   厉腾背靠掩体飞快换子弹,也吼:“行!你可别他妈手软!”一枪又爆对面一个头。   “放心!”程川喊完,砰砰又干翻两个大块头壮汉。   厉腾狠声:“突击队跟我走!”   “是!”整齐高喊淹没在炮火声中,几名战士保持突击阵型,边打边冲出包围圈,朝营寨方向急奔而去。   一路上,除五大三粗的佣兵外,还遇上不少听见响动,从营寨来赶来支援的达恩手下。   厉腾边跑边开枪,速度极快,那些柬埔寨人不比雇佣兵那种职业军人,反应快战斗力强,往往还没回过神,人便倒下。   没过多久,猎鹰突击队便已逼近达恩大本营。   厉腾面色冷峻,做了个手势。战士们移动的速度骤然变慢,纷纷谨慎环顾,呈半蹲姿势架枪向前。   从四面八方将营寨包围,隐蔽起来。   负责爆破的徐小伟从全装包里取出投弹器,手持遥控器,将投弹器悄无声息送入营寨内部。   不远处,厉腾盯着投弹器的移动方位,目光静而冷。   须臾,他眯了下眼睛,挥手一斩。   徐小伟摁下爆破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营寨空地被炸开,巡逻放哨的暴匪们始料未及,全都被炸成一滩泥。   战士们以爆炸声为令,破林而出,迅速而有序地击毙敌人,在各处搜寻头号目标达恩。   “……”瓦莎听见声响后脸色大变,催促达恩:“中国人已经来了,你再不走来不及。快点走。”   达恩垂眸把玩手里的匕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面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瓦莎咬咬唇,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冲锋枪冲了出去。   达恩集团与坤沙集团一样,主要依靠的兵力是欧洲职业雇佣兵,一旦脱离开佣兵军团,战斗力不高,与空降旅中最精锐的猎鹰根本没法比。   百米远处,以程川为首的空降兵战士们,以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墙,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将火力凶猛的雇佣兵死挡在外围,为突击队争取行动时间。   炮火连天。   营寨内部,何虎等人马已基本制服所有暴匪。   凶神恶煞的匪徒们意识到大势已去,纷纷放弃抵抗,抱着头,猫着腰,围成一团蹲在地上。   最后,厉腾与蒋睿一道行动,在营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达恩。   “终于见面了,老朋友。”达恩坐在椅子上,一边淡笑,一边给他倒了一杯茶,“这么一路杀到我这儿可不容易啊。来,坐下喝点水。”   厉腾没动,眸色如冰,用高棉语道:“我要的东西,在哪儿。”   达恩面色如常,抬眸,眼神里充满兴伟:“如果我告诉你,我对那堆破纸一点兴趣都没有,早就烧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厉腾眼底闪过一丝狠光,举枪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对准达恩,“我再问你一次,东西在哪儿。”   达恩笑起来,“厉队长,何必吓唬我。只要我不说,你绝不可能杀我,不是么?”   厉腾也极淡地弯了弯唇,语气很淡,“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说完枪口下移,扣扳机,眉头都不带皱。   “砰”一声,子弹擦着达恩的小腿骨,直接穿透过去。   “……”达恩吃痛,瞬间从椅子上栽倒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冷哼,“还以为你们中国军人真有多高尚。原来为达目的,还能虐囚?”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厉腾语气淡淡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漠然,“还是不打算说?”   达恩不吭声。   砰,厉腾射穿他另一条腿。   “唔……”这次,达恩再忍不住,喉咙深处溢出一阵闷哼,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我接到的命令,是如有必要,可将你就地击毙。”厉腾举枪对准他头部,冷冷地说:“达恩少爷,你还有一次最后机会。”   就在这时,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如果我把东西还给你,你能放过他么?”   蒋睿立即举枪突然出现的女人。   达恩脸色大变,怒道:“你应该开枪杀了他,不是求他。”   瓦莎拎着一个密码箱缓慢走过来,红着眼道:“雇佣兵知道雇主被捕,已经准备撤离。这里全是中国人,Lee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要他死。”   “但我想你活。”瓦莎眼角滑下一行泪,片刻,将手里的密码箱递给厉腾,冷声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核心资料,十二年前,BOSS抢走的那份。”   厉腾打开密码箱。   年生久远的缘故,这些纸已陈旧泛黄,边缘处残留着一些暗褐色。像是已经干枯的血迹,记录着一段已褪色,却永不被遗忘的故事。   他手指缓缓抚过那团血迹,关上密码箱,递给蒋睿,声音有点哑,“拿好。”   “……”年轻战士的面容混着血和泥,没有说话,只是把东西接过来,用力握在掌心。   屋外,夜色弥漫,猎鹰其余队员也在有序往此处靠拢。   “呵……”达恩忽然低笑出声。   蒋睿狠踹他一脚,咬牙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达恩抬眸看向厉腾,语气讥讽,“没有发现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鬼,是我大意,但是你真以为自己赢了么?杨正峰是你害死的。我死了,只不过是早一步去见我父亲,你活着,却要内疚,仇恨,比死痛苦千万倍。所以这场游戏,说到底还是我赢。”   厉腾面无表情,“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达恩似乎意识到什么,眸光突闪。   厉腾继续:“太聪明。”   达恩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厉腾语气很平静:“你替陈国志安排的那出被追杀的戏,很精彩。我们钉死第一个鬼是江浩,陈国志又被不是江浩的鬼追杀,按照正常逻辑,陈国志当然不可能是第二个鬼。但是达恩,那场戏太刻意,你这么谨慎,怎么会在那种节骨眼上,派杀手去杀人。”   达恩:“……你早就知道陈国志是我的人?”   “对。”厉腾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国志打架打进局子,也是你安排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既跟我搭上线,又跟雷蕾搭上线。他在警局听说雷蕾当晚有聚餐活动,所以专门和江浩在雷蕾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演戏。因为你知道,没有什么话,比一个警察说的更可信。”   达恩怒极反笑,“所以杨正峰——没有死?你设局阴我?”   “如果不让你以为自己赢,”厉腾嗤了声,语调轻蔑,“接下来的游戏,我怎么和你玩儿。”   “我输了?”达恩的目光有一瞬迷茫,很快又聚焦,厉声:“不可能,不可能……你避开了雷区和我设好的埋伏,你知道哪些是安全区……地图是谁给你的?谁给你的!”   厉腾说:“一个傻子。”   话音刚落,瓦莎的面色骤然一变。   “一个傻子?”达恩冷笑,“傻子头脑简单,如果能懂这些路数,还是傻子么?”   厉腾:“达恩,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整个屋子陷入了一阵死寂。   瓦莎闭上眼——结束了。这么多年的家仇,国恨,终于都在此刻彻底结束了。很离奇的是,她感觉到的竟是解脱。   然而就在这时,达恩忽然又笑起来。距他最近的瓦莎转眸,看见那笑,和他往常的样子很不同。他平素冷静,可此时,如癫似狂。   瓦莎心中升起一丝不详预感。   “说起来,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说完,达恩忽然侧过头,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女人。   他眼底微亮,语气柔得几不可闻,“瓦莎,你很美。”看着她,笑着,捏碎了嵌入袖扣中的微型遥控器。   “……”她想起他的话,不到最后一秒钟,永远不知道谁输谁赢——死不足以让他畏惧,他要的是赢。   瓦莎猛然尖叫出声:“不要!”   话未落,厉腾下意识扑向蒋睿,将年轻战士和他怀里的密码箱,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巨大的爆炸撕碎荒夜。   那一刻,厉腾看见漫山遍野的稻花,和在风里浅笑的姑娘。   ——阮念初,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漂亮。   整片屋群坍塌,只剩滚滚火海。 第69章   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间。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又消寂, 年轻战士甚至还没有回过神。眼前是一片灰和土, 耳鸣阵阵,背后的血肉之躯犹如钢铁,将他护死在残垣断壁的一角。   “……”蒋睿抬起满是灰和血的脸,张了张嘴, 像是要大声地说什么, 呼喊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没有喊出。   空气里有浓烈的血腥味在弥漫。   周围静极了。   像被野火焚烧过的山谷,像雁去不留痕迹的天空。天很黑,很暗,蒋睿在那副身躯筑起的方寸之地里,看见了丛林上方的月。   圆满缺一角,残而亮。   终于, 年轻战士嘶吼出来:“厉哥!”   一时间,寂静被击碎,空地方向有脚步声急速逼近。有人在喊,有人在叫, 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开枪。人影交错不真, 声响遥远模糊。   听见战士喊完那一声后,厉腾缓缓闭上了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清。一切都在静止中远去。他知道蒋睿还活着, 当年老高老夏和齐博士用命捍卫的东西, 找回来了。   任务完成。   但是他还有一点遗憾。还有一点遗憾。   “撑住, 厉哥你撑住,求你,求你……”此时,人高马大的战士哭得像个孩子。之前,蒋睿奇怪他为什么把密码箱交到自己身上,现在才明白。直到现在才明白。   匆忙赶来的何虎脸色大变,动了动唇,转瞬朝背后狂吼:“队医!队医快来!”   幸存的战士们全都跑过来了。队医也在队列之中,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抖着手,给厉腾做心肺复苏,手忙脚乱替他止血。多年的战地救援经验告诉队医,他全身多处炸伤,最后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胜利的喜悦在此时烟消云散。   所有人的心,都摔入深渊谷底。   “……”何虎哽咽着,跪在厉腾身边,颤声说:“厉哥,嫂子还在等你,她还在等你。你撑住。”   何虎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夜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   良久,何虎看见厉腾仍闭着眼,上下唇却有轻微地蠕动。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昏迷得更沉,他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气音也没有。   何虎皱眉,艰难观察他唇形的开合,然后,隐约明白。   他在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风霎时凛冽如冬。   *   段昆把瓦莎葬在了暹粒市,她的家乡。   柬埔寨人的葬礼,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盛事,一场传统葬礼办下来,需耗时四十九天,花费数千美金。段昆没有那么多钱,他只是简单找了个塔陵,买了一个中等价位的骨灰格,将她安置。   他在塔陵附近租了个屋子,住下来。   塔陵位于暹粒市郊,周围有两个小村落,没多久,附近的村民便都知道了,这里来了一个傻子,是个中国人。   傻子总会在日暮时分,到塔陵来,对着一个灵位絮絮叨叨。   塔陵的守门大爷很奇怪,问他,这个灵位是你老婆?   傻子摇头,回答说不是。   大爷更奇怪了,又问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傻子说,还没有关系。   大爷没有注意到他说的那个“还”字,只是摇头,傻子就是傻子。非亲非故还跟个大孝子一样,的确是傻子才能干出的事。   “快点儿啊。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时候来,也不早点。”大爷嘴里抱怨着,转身走了。   整个空间瞬间沉寂下去,只剩下一个傻子,和灵位照片上笑盈盈的女人。   段昆看着那张照片,良久,忽然傻笑起来,“我给你选的照片好看么?我觉得很好看。你平时总板着脸,难得有张是在笑的。”   女人还是那副笑脸,安静地看着他。   段昆把带来的一枝稻花,放在照片旁边,歪了歪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什么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花。总之我带来了。”   说完,他转过头,透过窗看向遥远的西边。余晖下,万籁俱寂,佛香依稀。   “以前听你跟达恩说,你喜欢夕阳。”段昆打量着那轮将落不落的明日,良久才道,“真的很美。”   这一次,依然无人回应。   段昆背靠安放骨灰的灵位墙,坐在地上,伸手去摸烟盒。目光扫过墙对面禁止烟火的标志,把烟点燃。   透过青白色的烟圈,他看见远方葱郁繁茂的树林。   “出卖达恩的事,你怪我么。”段昆轻声问。   屋外,不知是谁撞响了梵钟。   夕阳把天烧得更红。   段昆深吸一口烟,无意识地说:“瓦莎,如果没有他,我们之间可能会不一样。”说到最后他低下头,拿手捂住了脸。其实,他想起这个女人最多的,既不是她多年来对达恩近乎愚笨的痴情和忠诚,也不是她生命尽头时悲凉的收梢,而是在边城那一天,她和他走在乡间小径上,有树,有泥土的芳香。   她有些生气地瞪着他,说道:“你只是个傻子,你懂什么?”   段昆头越埋越低。烟烧到尽头,将他的手指烫得通红。这轻微的刺痛是一滴墨,穿骨入缝,淹没四肢百骸,又在汇集到他心脏附近时变成一把刀,最后深深扎入。   他捂着脸,呜咽声在一片寂静中清晰而真切。   “我只是想救你。”他不断重复:“只是想救你……”   这一次,还是无人回应。   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夕阳彻底落下山头时,段昆离开了塔陵。达恩对瓦莎,究竟有没有爱,段昆不知道,达恩引爆炸弹时,瓦莎的内心是喜是悲,段昆也不知道。段昆只知道,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起风了,沙子吹进他的眼睛,干涩得有些疼痛。   他漫无目的走在暹粒市郊一带。身边走过几个刚放学的柬埔寨小孩,他们拿着糖果和风筝,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段昆拿出手机,翻看短信箱。最新一条来信是七天前,备注名只有一个“杨”,短短两个字:多谢。   他将这条消息删除,然后找出另一个号码,编辑内容:我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最后摁下发送键。   尽管,明知无人回复。   什么都没有。   *   资料追回来了,达恩境外武装集团被彻底捣毁,猎鹰背负了整整十二年的使命,终于宣告完成。   任务结束后的第十五日,猎鹰返程。   去机场接机的人很多。空军司令部的张副司令,政治部委员杨正峰,云城军区的各位首长,手捧鲜花的少先队员,还有当地的两个主流媒体。所有人都在等待英雄凯旋。   最后,副队长程川代表猎鹰大队接受了表彰。   这个消息在不久后,上了国内军事类新闻头条——空军某部顺利捣毁境外恐怖分子老巢,凯旋归来。部分官兵壮烈牺牲。   十二月上旬的那一天,云城下了一场雪,不大不小,雪花如冰点。   *   数天前。   厉腾被送入金边市医院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柬埔寨当地的医生检查完他的伤势,在第一时间决定,对炸伤程度最为严重的左腿进行截肢处理。   “没办法,真的没其他办法……”石头哽咽得几度中断,“小腿部分的肌肉组织全部坏死,如果不截肢,就真的连命都保不住了。现在情况还很危险……”   “嗯,我知道了。”电话里,年轻姑娘冷静得出奇,打断,“是金边的哪家医院?”   “嫂子,你……”   “我要来找他。”阮念初说。   “……”石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掩盖抽泣声,好片刻才平静下来,关了水,说:“不用了嫂子。这边医疗条件没国内好,应该会尽快转院回国。”   阮念初静默几秒,捏电话的手不停发颤,声音却很稳:“长途跋涉,他身体受得了么?”   石头用力抹了把脸,安抚道:“你要相信厉哥。为了你,他一定能撑过来。”   “准备什么时候转院?”   “截肢手术才动完,应该要观察一段时间。三到十天吧。”   “给我地址。”阮念初沉声,“我要来找他。”她只知道,她要马上到他身边,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石头说了这个医院的具体地址。好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件事。于是哑声道:“厉哥在深度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阮念初总算知道书上写的,和电视里演的,并没有夸大其词——原来人的心,真能痛到吸一口气都碎开。   但是她面上依旧很镇定。只是问:“他说了什么?”   石头回答:“他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闻言的那一秒,阮念初眼底便涌起浓雾,视野模糊。这句重逢时的开场白,在这一瞬,像某种眷恋到极致的告别。   好一会儿,她才对着夜空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说完,毫无征兆挂断了电话。   前所未有的恐惧交织成网,牢牢捆住阮念初。她还是看着远方的夜空,怔怔的,迷茫的。   今天的云城,天黑云浓,既没有星也没有月。她发着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叼着草坐在竹木屋的屋顶,好整以暇盯着怒冲冲的她。   那年她才十九岁,还不知道她会爱一个人逾过生命。   时间过得真快。   短短几个月,像走完了一生。   阮念初捂住脸,无声大哭。厉腾,你走了整整七年才找到我,这次等我,这次换我来找你。   等我。   翌日,阮念初直接搭了凌晨的飞机赶往金边。刚到医院,便在走廊里看见了好些个身着迷彩服的空降兵战士。   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恶战之后留下的泥泞血污。个个脸色凝重。   其中一个吊着石膏的战士看见她,一愣:“嫂子?”   外面的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   战士哭得太多,眼睛肿得有些滑稽,阮念初看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何虎。她走过去,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厉腾在哪儿?”   何虎冲她艰难扯了扯唇,说:“在重症监护室。”   阮念初直接往ICU飞奔过去。   有护士伸手阻拦,皱着眉,叽里呱啦说的高棉语。阮念初深吸一口气,用英语说:“里面是我丈夫。让我进去。”说完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护士还想过来拉她,却被何虎几人挡住了。   门关,隔绝开外面的纷杂世界。   阮念初在病床上看见了厉腾。他身上贴满了各类检测仪器,多处缠绕绷带,鼻腔也覆盖着供氧罩,双眸紧阖,整个人看上去很安静,也很平静。   他穿着病号服,左大腿往下的位置凹陷下去,空空的。   “……”她弯腰,缓缓贴近他,看见他的呼吸喷在氧气罩上,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梦一样。   她伸手轻抚那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嗓音极轻,手控制不住地发颤,“我来了。”   厉腾睡得很沉。   旁边,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时高时低,很不稳定。   阮念初握住他的手。宽大修长,却不再有力。她的吻印在他眉心,一下,再一下,低声说道:“别怕。你回家了。”   病房外,杨正峰和石头透过玻璃窗,静静注视着屋内两人。   良久,石头沉声道:“那份厉哥拿命追回来的资料,给齐博士的儿子了?”   杨正峰点头,“给了。”   “其实……”石头想到什么,怔怔道,“杨哥,十二年前的东西,对现在的研究来说,意义不大吧?”   杨正峰淡淡地笑了,目光仍看着病床上的军人。   他说:“十二年前,老高老夏和齐博士用自己的命捍卫那份国家机密,十二年后,厉腾和你们也做了同样的事。这么多年,我们真正要追回的,并不是那份文件本身。”他转眸看向石头,“明白了么?”   石头若有所悟,点头,“明白了。”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为这一句誓言,我们无所畏惧。   生穿军装,死盖国旗。 第70章   阮念初的军籍, 是在第二次申请时批下来的。其实, 在上一年的评定时,她的各项指标都很不错, 无奈演出团分到的名额只有一个, 而另一个男演员近年来的表现,比她更出色。   赵团长左思右想, 还是决定先把名额给那位突出的男演员。毕竟, 全演出团都知道阮念初的男人是空军大校厉腾, 大校夫人这个身份, 实在太特殊, 也太招风。   赵团做这个决定, 既维持了演出团内部的公平公正,也为阮念初挡去了“她要利用自家男人走后门”的闲言碎语。   实乃明智。   得到消息的那天,是年底的某个星期日,阮念初蜷在床上当懒虫。厉腾本准备趁周末, 带她去云城周边的古镇玩,谁知, 她一口便拒绝。   拒绝的理由,是她要在家睡觉。   天晓得, 自从嫁给厉腾, 睡次好觉就成了阮念初的毕生追求之一。她虽没有其它经验, 无法比较, 但每天的身体劳累程度告诉她,他的体力, 精力,腰力,都是男性同胞里的变态级别。   她原以为,腿伤之后,那人在某方面的功能就算不大幅下降,也该稍有减退。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想得有点多。   难得周末不用上班,当然要用来补觉。   阮念初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拿手机,看时间。这一看,就看见了赵团长发来的短信:小阮,内部消息说你军籍批下来了,恭喜。   她怔愣几秒,才回复:谢谢赵团。   时值冬季,外面的天却灿烂如春。晴空万里,云卷云舒。   阮念初掀开被子下床,没穿鞋,直接光着脚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她整个人沐浴在光下,暖暖的,心情大好。于是弯起唇,伸懒腰。   厉腾走进卧室时,阮念初纤细的背影映入视野。她笼罩在一片浅金色里,光影描亮她轮廓的边。他一时晃神,忽然分不清是光照耀了她,还是她就是光源本身。   他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视线下移,瞧见那双光秃的脚丫,踩在深色地板上,雪白雪白。   “大冬天光脚踩地上,不怕冷?”厉腾直接过去抱起她,放回床上。她身子本就娇,刚入冬就已经感冒了两回。他心疼。   阮念初顺势抱住他脖子,大眼亮晶晶的,笑道:“厉首长,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动作叫‘公主抱’?”   “嗯。”厉腾从床底下找出被她踢飞的拖鞋,给她穿,应得很敷衍。   “是‘霸道总裁’的标准动作。”阮念初凑近他,亲亲他的脸颊,然后又拿脸蛋去蹭,小猫似的,“我喜欢你这样抱我。”   厉腾侧头啄了下她的唇,捏她脸,“那以后天天抱,好不好?”   阮念初笑弯了眼睛,“好呀。”   他盯着她嘴角的浅笑,也勾起唇,眼底弥漫着浓烈的眷恋和宠溺。点她鼻头,“今天心情挺不错?”   “我明明每天心情都很好。”她扬起眉眼,顿了下,才格外认真地说,“厉腾,刚才赵团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我军籍批下来了。”   厉腾沉静的眸光,因她娇艳明媚的喜色而微微一亮。他淡笑,“恭喜,阮少尉。”   “嗯嗯。请多指教,”阮念初清了清嗓子,抬手敬礼,“厉大校!”   “呆妞。”他被她标准得近乎浮夸的动作给逗笑,食指勾她下巴,“起来吃饭,下午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阮念初几乎是立刻抱住他胳膊,牢牢的,“能不能带我一起?”   厉腾察觉到她下意识的动作,心蓦的一紧。而后,语气不自觉便更低柔几分,轻笑道:“我媳妇儿这么黏人,不带能行?”   “那我马上换衣服。”她起身拉开衣柜,“是去什么地方?”   厉腾语气很淡:“陵园。”   “……”阮念初拿衣服的动作稍稍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点点头,“我知道了。”   厉腾看向她手里的毛衣,似乎觉得薄了些,于是拧眉,“天冷。穿厚点。”   阮念初应得乖巧:“好。”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低声:“上次妈教了我做糯米排骨,今天试了试。洗漱完就出来吃。”   闻言,阮念初鼻子莫名一酸,脸上却还是笑着,眨眨眼,语气促狭,“如果很难吃怎么办?”   厉腾板着脸:“那也必须给我吃完。”   “噗。”阮念初喷笑,“看来只能假装很好吃了。”   厉腾嘴角弯着一道很浅的弧,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把,然后转过身,走出去了。   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他个子相当高,身姿笔挺,肩很宽,腰部修窄。往下的部分裹在黑色长裤里,看上去笔直又修长。   他的站姿,坐姿,走姿,都与过去没有丝毫分别。   阮念初忽然想哭。但这种泪意里,不夹杂丝毫悲的成分,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欢喜与幸福。事实上,在厉腾死里逃生,生活回归平静的这两年里,她时常会泪湿眼眶。   大约应了那句成语,喜极而泣。   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因为余生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赐。   他回来了。   *   厉腾的左腿在爆炸中受伤严重,术后,膝关节以下装了义肢。国家授予了他一等功功勋与大校军衔,调离猎鹰,进入云城总军区司令部从事战略指挥工作。   猎鹰的现任队长,是程川,副队长则由何虎担任。   “这个担子,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午后,天空蔚蓝,身着军装常服的杨正峰面色平静,将手里的金色花束放在几座墓碑前。碑上,年轻战士们的笑容灿烂如昔,照片旁边是刻字,分别为:一等功烈士林阳;一等功烈士徐天宇;一等功烈士韩泽成……厉腾军装笔挺,静片刻,从烟盒里掏出根烟,点燃,放在徐天宇的墓碑上,语气很淡,“这小子是烟鬼,不能忘了这茬儿。”   “还是你心细。”杨正峰笑了下。   厉腾也弯唇:“在部队那会儿,他老问我要烟。”   碑上的战士们,依然面含微笑看着他们。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和光。   两个男人又陪老战友们说了会儿话,然后,转身离去。   杨正峰步子微快,厉腾走后头,两手插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跟着,片刻说道:“你儿子明年高考?”   “嗯。”杨正峰点头,“想考空工大,但是分数差点儿。着急得很。”   厉腾笑,“急不来。”   “……”杨正峰想起什么,调转视线瞧他,眯了眯,“老厉,我要没记错,你当年考进空工大是第一名?”   “是。那又怎么?”   杨正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给我儿子分享分享经验呗,我告诉你,你是他偶像。他可跟我说了好几回要认你当干爹。”   厉腾嗤,“你再吹厉害点儿,能他妈把我吹上天。”   “实事求是,吹什么了。”杨正峰摸出一根烟拿在手里,想抽,又没抽,片刻,目光扫过厉腾的左腿部位,眉心微拧,沉声:“就是你的腿……”   厉腾很平静:“不影响什么。”个中滋味,轻描淡写,五个字便带过去。   杨正峰抿了下唇,“但总归是个遗憾。”毕竟这世道,人人对英雄的想象和希冀,都是完美无缺。   风有数秒钟的安静。   “遗憾么。”厉腾忽然止步,像是回答杨正峰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浅淡地笑着,目光笔直看向正前方某处。   可他却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杨正峰循着厉腾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很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绿叶繁茂。树下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光影交错照在两人身上,灵动与天真,美得近于虚幻。   厉腾注视着眼前这幕,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惊扰。   “阮老师,”小星的眼睛清澈如水,看着阮念初,“你刚才哼的歌儿真好听,歌名是什么呀?”   阮念初答:“是《绒花》。”   “我想学这首歌,你能教我么?”   “当然能。”阮念初轻抚孩子稚嫩的脸庞,“下节课我们就学这首歌,好么?”   小星轻轻拽住她的衣角,“现在可以教我唱么?”   阮念初浅浅笑了,“好。”说完,无意识地转过身,正好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   厉腾盯着她,眼底有浓烈入骨的爱意。   于是,她嘴角的笑绽得更盛,轻声吟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绽芳华……”歌声随风,飘散在烈士陵园的每一角。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绽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漓漓鲜血染红它。   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花载亲人上高山,顶天立地迎彩霞……   风很轻也很柔。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阮念初泪湿眼眶。她很确信,这片土地下、土地上的每个生命,都无比荣耀而完整。   *   第二年秋天,军区医院妇产科迎来了一对双胞胎宝贝。在小宝贝们奋力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沉稳俊朗的宝贝爸爸,全程陪产娇滴滴哭不停的宝贝妈妈。   牢牢握紧她的手,柔声哄着。   于是,双胞胎们出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护士阿姨温柔说道:“你们的爸爸这么爱你们的妈妈,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呢。”   小宝贝们没有听懂护士阿姨的话,只是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哭得更大声。   产床上,阮念初疲累至极,发丝被汗水湿透,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微张着嘴,沉沉呼吸。   “还疼不疼?”耳边有人问。那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很哑。   “……”阮念初摇了摇头,几秒后,试着把自己的手往回抽,软声撒娇:“你能不能不要抓那么紧。我现在肚子不疼,手疼。”   闻言,厉腾指上的力道霎时一松。   护士笑着走过来,说:“恭喜了首长,是一对大胖小子!”边说边把怀里的小家伙交给厉腾,“这是哥哥。”   他面色很平静,接过哥哥。手指却在轻微颤抖。   另一个护士则把弟弟抱给了阮念初。   她垂眸打量怀里的小东西,皱皱的,红红的,一点也不漂亮,像只还没长开的猴儿。不由委屈嘀咕:“丑丑。”   阮念初有点奇怪。她和厉腾的颜值组合,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小猴子?   思索着,阮念初抬眸,将好看见厉腾低下头,轻吻他怀里那只小猴子的脸蛋儿。小猴子哭兮兮的,小脚乱蹬,一不小心踢到了他的鼻子。   他闭着眼,唇久久没有离开。   阮念初看着丈夫和孩子,片刻,勾了勾嘴角,轻声喊他的名字:“厉腾。”   “……”厉腾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像竭力压抑什么,克制什么,然后才贴近她,语气低柔得要命:“嗯。你说。”   距离很近。她看见,他素来静沉如海的眼,竟微微泛红。   她盯着他咫尺的面容,一字一句,声音轻轻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真的好爱你呀?”   厉腾低头亲吻她的唇,笑了,“阮念初,谢谢你。”   “谢什么?”   “太多。”   谢谢你,成全我的信仰,完整我的生命。   谢谢你,做我森寒孤夜里的明灯。   得你所爱,三生有幸。   *   彼时,稻花盛放,岁月静好,希望和新生已同时降临。   ——才疏学浅,拙劣之作,谨以此文献给最可爱的人 第71章 番外   番外   生完宝宝以后,阮念初有轻微发胖。虽然,腰还是一尺七的小细腰,腿还是又白又细的大长腿,但小巧的瓜子脸却变成了圆嘟嘟的苹果脸,拿手一捏,软乎乎的。   阮念初对此很有几分惶恐。她去附近的健身房办了一张年卡,做运动,练瑜伽,积极减肥。   于是,她产假期间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白天给宝宝喂奶,晚上去健身房。   回来以后,就被厉腾拎到床上酣战。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某个星期六的早上,被狠狠疼了整晚的阮念初,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说,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觉么!”   她每天又要和厉母一起带孩子,又要去健身,够累了,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折腾?   闻言,厉腾手臂将她搂得更紧,埋头咬她耳朵,低哑道:“不去健身房,睡觉的时间就多了。”   阮念初瞪他,“你稍微节制一点,我睡觉的时间就多了!”   厉腾淡淡:“够节制了。”   “……”她气得伸手掐他胳膊,怒冲冲的,“一晚上三、四次也是节制?”他怕是对“节制”二字有什么误解。   厉腾:“对我来说,是。”   阮念初无语,在他怀里扭了扭,决定从关怀的角度出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正色说道:“厉首长,肾好腰好也不是这样耗的,你得为你的将来考虑。再这样下去,我怕你过了三十五,就得靠吃肾宝度日。”   “你精神挺好?”厉腾轻轻咬她脸蛋儿,“要不再做一次。”   阮念初羞得抄起枕头打他,“我要睡觉。”晚上战到大半夜,刚闭眼没多久,他就又贴上来,哪有这样压榨人的?   厉腾在那张红唇上啄了口,嗓音低柔,带着几分诱哄意味:“你不去健身,我每天让你多睡两钟头,行不行?”   她体格本就纤细,好不容易长点肉,减什么减。   阮念初瘪嘴,“但是我胖。”拿手捏起脸颊的一团软肉,向他展示,心碎欲绝,“你看,好多肉。我本来貌美如花,能迷得你团团转。”   厉腾轻轻勾她脸蛋儿,“现在照样能迷死我。”   “切。”她脸微红,小声嘀咕:“乔雨霏说了,你们男人的话不可信,今天说不嫌弃我,明天指不定就嫌我发福难看。”   厉腾说:“胖点儿好。”   “好什么?”   他贴近她耳垂,低笑:“软乎,抱起来舒服。”   她羞得脖子都成番茄色,挣扎着,踹他一脚:“流氓!”   厉腾钳住她,把她脑袋摁怀里,嘴唇贴近她的耳垂,低声威胁:“别乱动,再扭一次信不信我真办你。”   她越来越妖娆,这么不着寸缕躺他怀里,还一扭再扭,他简直想立马把她上了。   “……”阮念初被吓住,当真不敢动了,乖乖窝在他怀里。   厉腾把她抱紧,侧目瞥了眼床头柜上的钟,柔声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你不睡了么?”她有点奇怪。今天是周末,他应该不用上班才对。   “有事儿干。”   “什么事?”   厉腾表情很淡:“给那俩小子换尿布。”   阮念初眸光闪了闪,说:“这种事我来就好了呀。”   他没什么语气:“儿子是咱俩的,你来我来不都一样。”说完便起身下了床,穿好衣服,朝门外走去。   阮念初坐在床上怔了会儿。忽然很好奇,厉腾给小猴子们换尿布,会是副怎样的场景。她猜测,一定非常不和谐。   这么想着,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天刚亮,外面风轻云淡,太阳刚刚升起。   阮念初在婴儿房的门口看见了厉腾。   小宝们躺在婴儿床上,哥哥还在熟睡,弟弟已经醒了。弟弟睁着乌黑圆亮的眼,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小手挥啊挥,像是要捉住什么。   厉腾眸微垂,静静地注视着那两只小东西。   “吖吖……”弟弟忽然笑起来,两只小胳膊微微抬高,伸向他,要抱抱。   厉腾弯唇,伸手把小家伙抱进怀中。   然后,阮念初看见厉腾吻了吻弟弟的小胖脸,又弯下腰,亲吻哥哥的额头。晨辉从窗外洒入,给厉腾的侧颜轮廓镶起道光。   刹那间,阮念初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在指缝间流淌,却似在他身上静止。这个男人,一如当年柬埔寨初见。   她拿起手机拍下了屋内的一幕。   咔擦。   时光被定格,平淡的温馨,成为永恒。   *   次月月初,阮父阮母从国外旅游归来,说想外孙了。于是,厉腾和阮念初便趁周末,将两个宝贝送到了阮母处。   老人们看着两只小猴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在阮父阮母家吃了午饭,下午,陪着老人和宝贝们去公园踏青,游玩。快到晚上时,他们离去,宝贝们则留在了外公外婆家。   厉腾安静地开车。   旁边,阮念初手机里的游戏声哐哐砰砰,充斥着整个车厢。数分钟后,一局游戏结束,菜鸟的她抱紧队友大腿,顺利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厉腾侧目看了眼她的屏幕,没几秒,抬高视线看她,“晚上跟我出去吃饭,见几个朋友。”   “好呀。”刚吃完鸡的阮念初心情愉悦,随口问:“杨队他们么?”   厉腾说:“不是。”   “那是哪些人?”   “你不认识。”   “你的朋友里,还有我不认识的?”阮念初酸酸地打趣,开玩笑,“男的女的?长得好不好看?不会又是季小萱那类的吧。”   厉腾淡淡,“女的,老漂亮。”   “哼。”她眯眼,当真了,倾身去揪他鼻子,“有我漂亮么?”   “小醋坛子。”厉腾勾了勾嘴角,“男的,单位里的同事。”   阮念初有点好奇:“机关里的?”   “嗯。”   她眸光促狭,又故意问:“帅不帅?”   厉腾冷着脸,瞥她:“和你有关系?”   于是阮念初扬起眉眼,学他的语气,轻嗤:“老醋坛子。”   厉腾:“……”   小胜一场,阮念初心情更好,甚至在后来的饭局上,她的笑颜都明媚如春。那娇娆的媚色,令厉腾看她一眼,就恨不得把她拖到墙角。   尽管他面色依然很冷静。   他们吃饭是在一家中餐厅的雅间,对象是一对年轻夫妻。厉腾在介绍时,说道:“这是秦峥,陆军上校。”   “你好。”阮念初笑着打招呼。   名叫秦峥的男人,长得英俊非常,和厉腾一样,有种军人特有的冷硬气场。坐在他身边的女人五官精致,美得张扬而明艳。   阮念初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对璧人。   秦峥介绍妻子,说:“这我老婆,余兮兮。”   话音落地,余兮兮勾起唇角,艳丽的笑容几乎照亮整个雅间。   席间,两个男人聊着公事,两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也一拍即合,在八卦的海洋中找到了共同语言,相谈甚欢。   晚上八点半左右,饭快吃完。   余兮兮扯了扯秦峥的袖子,柔声道:“老公,我们等下直接回家么?”   秦峥转眸看向她,“你想去哪儿。”   余兮兮眨眼,撒娇:“我想去买件衣服。”   秦峥笑:“好。”   那一刻,阮念初清楚地看见,秦峥眼底的冰色在对上自己的妻子时,化为了浓浓宠溺。   饭局结束后,秦峥和余兮兮先行离去。   厉腾和阮念初牵着彼此的手,走在城市的夜景中,散步消食,没有目的性。走着走着,极偶然地,途经一处位于小巷深处的校园。   阮念初无意识地看周围,忽然,瞧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男人个子极高,面容背光隐在暗处,身材修长,轮廓高大,女孩穿着校服,身形很娇小。男人个子高出她许多,于是她仰起脖子,有些吃力地望着对方。   路灯映照下的脸,肤色雪白,素面朝天,齿尖微微咬住下唇,眼微红,看上去软软的,娇弱又可怜。   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但隔得远,阮念初听不清。   这个时代,校园里懵懂的恋爱已很常见,她只当是对闹矛盾的小情侣,并未多想。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目光的前一秒,听见一个声音传来,音色极低,沉得有些危险。   在说,“朵棉,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姑娘声音很小,似乎说了什么。   然后,那人便一把将女孩儿摁到灯杆上,低头,强吻。   “……”阮念初整个人一震,惊呆了。   边儿上,厉腾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淡淡的,“孔子说,非礼勿视。”说完把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带离小巷。   走出老远之后,阮念初才迟迟回过神,惊讶道:“哇。现在的学生,都这么奔放的吗?”末了摇头感叹,“年轻真好。”   厉腾闻言嗤了声,“你不年轻?”   阮念初瘪嘴,“都要二十八岁的人,老咯老咯。”   厉腾沉默。   她察觉,转眸看向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跟你比,那我确实还挺年轻的。”   “……”厉腾下劲儿拧她的腰,眯眼,“阮念初,你今儿欠收拾?”   她被他弄得痒,笑着躲了躲,然后,趁没人,腻歪歪地黏进他怀里,试图想象,“欸,你说,要是我们也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故事会不会很不一样?”   厉腾极淡地笑了。低头吻吻她的唇,柔声:“我只知道,我们今后的故事,还很长。”   阮念初笑,回吻他。   是啊。余生还那么长。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事,主人公本身都不在意,看客就更不要在意了。这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第72章 小剧场   近来,吃鸡游戏日益火爆,阮念初朋友圈里玩吃鸡的人也日渐增多。   最开始的时候,是乔雨霏开始玩了,再后来,大学室友林悠悠和胡来来也开始玩了,再后来,新朋友余兮兮也开始玩了。   几个姑娘很快便沉迷吃鸡无法自拔。每天晚上一有空,就抱着电脑开黑。   胡来来和林悠悠都是技术渣,余兮兮比她们俩好点,阮念初又比余兮兮好点。不过都属于菜鸡一流。   江湖人称“坑鸡小分队”。   这天晚上,胡来来在微信群里吆喝:吃鸡吃鸡,谁要来?   乔雨霏:要去和美男子约会,你们玩。   余兮兮:要带娃,你们玩。   阮念初:我来!【比心.jpg】林悠悠:好啊好啊(*^ ^*)!我也来!   过了几秒钟,林悠悠:我是肖驰。她的手机我收了,今晚有事。你们玩。   大家:……   于是最后,坑鸡小分队只剩下阮念初和胡来来两个人。她们抱着自己的小电脑,匹配了两个路人,哼哧哼哧地进入游戏。   队友1号很高冷,全程无言。   队友2号是个小萌妹,语音室里的嗓门儿软软糯糯,偶尔开麦和阮念初她们交流,属于比她们还菜的小菜鸡。   不多时,小菜鸡2号在搜了一圈房子以后,弱弱小声问:你找到枪了吗?T T我只有一个平底锅……胡来来和阮念初都以为是问自己,七嘴八舌地说:只有□□……□□……吧啦吧啦。   数秒钟后,语音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色很低,语气冷淡:过来。   扔下一把M416。   小菜鸡2号于是嘿咻嘿咻地跑过去,把枪捡起来,举好:(*≧▽≦) 谢谢!   又过了一会儿,小菜鸡:……你找到药了吗?T T我只有2个绷带。   高冷1号:过来。   扔下1个医药箱,2个急救包,5瓶止痛药和5瓶可乐。   小菜鸡开心地把药捡起来塞包包里,收好:(*≧▽≦) 谢谢!   这句话之后,阮念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枪声,她看了眼屏幕,哇哇道:1号小心1号小心!你那边有敌人!很多!   话音刚落,便听见密集枪战声。   没多久,胡来来跑过去一看,惊喜道:哇!1打4!!好多包可以捡!!1号好厉害!   三菜鸟喜滋滋冲上前捡包。   于是乎,阮念初胡来来和小菜鸡就这么一路在高冷杀神的带领下挺入决赛圈。   突然,小菜鸡队友:前面有辆车!我来接你呀1号(≧ω≦)/!   说完就跳上红色老爷车,发动,原地乱转了好几圈之后,终于成功驶出,开向1号。   Broken刚好杀完3个敌人,站在原地补给……“哐”一声巨响。   阮念初:……1号你怎么了!!1号!!   Broken沉默几秒钟,淡淡地说:又被我媳妇开车撞死了。   阮念初和胡来来没注意到那个又字,只是集体黑线:…………………………此时,决赛圈只剩最后9个人。   失去了高冷1号的光辉照耀,胡来来和小菜鸡很快被打趴,变成了两个小盒子。整个队伍只剩下阮念初一个人。   她默,躲在草丛,涩涩发抖。   胡来来:藏好啊念念!藏好!争取狗到前三!   小菜鸡:(ㄒoㄒ)我对不起大家……四周静悄悄的。   安全区最后一次调整,阮念初所在区域逐渐弥漫来毒烟。   Broken冷声指挥:东105和西南245方向都有人。先扔烟雾弹,往烟移动,进入安全区找掩体。   阮念初怔了怔,从兜里掏出一枚烟雾弹,茫然:唔……这个怎么才能扔出去?我忘记按哪个键了……大家:………………   就在这时,语音室里响起把低沉嗓音,没什么语气地说:洗澡去。   阮念初的声音远了些:我玩游戏呢……嗯对,敌人还有8个,队伍就只有我1个人了……队友说丢烟雾弹,东方西南方都有人……   吧啦吧啦。   厉腾垂眸扫了眼她的屏幕,迅速观察周围地势,掩体,确定敌人所在方位,然后捏捏她的脸,道:“你先去洗澡。”   阮念初瘪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反正也快挂了,便点点头,起身进了浴室。   等洗完出来,一看,厉腾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看公文,电脑屏幕赫然几个大字: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阮念初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惊呆:“……哇!赢了?”   厉腾:“嗯。”   语音里的胡来来:“哇哇哇!叶孟沉!念念的老公好厉害!1打7!下次你也帮我玩吧!”   成功吃鸡的阮念初兴冲冲,“来来,我们再开一局!”说完转头看向厉腾,招招手,“过来过来,还是你操作。”   “不想玩。”他拒绝。   阮念初皱眉,“还早呢,那你想干什么。”   厉腾坐在床上拽住她的手腕,一扯,把她抱怀里,贴紧她的耳朵,“你说呢。”   *   城市另一端。   朵棉耷拉着小脑袋,蔫蔫儿的:“(T_T)对不起,又把你撞死了……”呜呜呜,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Broken扔了烟,表情很淡:“有话上床说。”   作者有话要说:   欢脱小剧场一枚,感谢各位大佬和小可爱们的客串~   PS:这次是真的完结啦!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