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 作者:乔其紗 文案: 很多年后,方璃还能回忆起那个漫无边际的黑夜。 薄而锋利的刀刃擦过她脸颊,透着一丝血腥气,冰冷,且残忍。 亦如那个危险的男人。 ——明知他是在救她,她却还是害怕。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后来成了她的情人。 他会在平安夜那天,叼着廉价的烟,怀里抱着粉色的芭比和安娜苏香水,在楼下等她整整一夜。 他会在激情过后,用粗糙的指腹摩挲她被亲得红肿的唇,笑声低哑:“你就像玻璃做的,一碰就要碎。” 粗糙船员×纤弱少女 基调甜/玻璃渣多/年龄差11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主角:周进、方璃 第1章   周进出狱的那一天,方璃刚高考完。   她是出了考场才看见短信的,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我哥出来了。”   方璃收起手机,攥紧书包带,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校门口。   焦急等待的家长们把校门口围的水泄不通,因为高考的缘故,私家车更是被阻挡在三四个路口外。   一颗心砰砰直跳,犹豫三秒,她给司机发了条短信,转身跑回教学楼。   路过一个花枝招展的同班女生时,方璃紧紧握住她手臂,小声道:“拜托帮我个忙,可以么?”   女生看着方璃,眨了眨化着浓妆的双眼,“什么事?”   她想不明白,高考都结束了,还能有什么事。   方璃说:“真的谢谢你,能不能陪我去下卫生间?”   女生:“……”   进了卫生间,方璃对着镜子把长发散下来,用手拢了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可不可以,借我你的化妆品用一下?”   她们都在艺术班,女生是学播音主持的,非常漂亮,平常上学就没有素颜的时候,纵然今天高考也不例外。   女生一愣,随即笑了笑:“哦,可以啊,我还以为你真让我陪你上个厕所呢。”她从格纹包里掏出一个银色化妆包,“不过今天我带的不多,你试试。”   “谢谢你。”   方璃接过来。   她化妆技术很差,动作生硬,眼妆化了一半,女生就看不下去,“要不我帮你吧。”   方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女生接过眼影刷,了然一笑:“没事的,我很喜欢帮别人化妆。今天是去见男朋友?”   “……嗯。”   方璃想到了那个男人……   算男朋友吗?   还……不算是吧。   “那是得打扮漂亮点。”女生搓搓手,“看在咱们同班的分上,我帮你化个桃花妆。”   十五分钟后,方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点认不出来。   一个楚楚可怜,温柔秀美的少女。   柔顺黑发垂在腰际,穿着夏天的校服,白衬衫,深蓝裙子,一双笔直纤细的腿,脚下是白色球鞋。   女生也看呆,“以前就觉得你很漂亮,现在化了妆,果然是美翻了。”   方璃不断地说谢谢。   因为高考的缘故,她今天打扮得普普通通,扎着马尾辫穿着校服,浑身上下没什么亮点。   她也没想到,周进刚好出来,一切会这么巧。   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临出门前,方璃再次照了下镜子,深深地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   *   方璃是翻墙离开学校的。   她没敢看街道上的私家车,背着书包快速冲到公交车站。   转了两次车,她才到轮渡站。   一下车,浓郁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她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码头上停着几艘破旧轮船,靠近沙滩的地方还有不少老渔船,最多的是灰扑扑的货轮。   十来个工人们在卸货,因为天热,打着赤膊,高声吆喝着。   正是下午,金色阳光撒了下来,海面上斑斑驳驳,风景如画。   她无心欣赏美景,拐了个弯,走进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   靠近海边,天气潮湿,老楼被腐蚀得分外严重,再加上年久失修,墙壁缝隙长满青苔,人一进去,衣服就能拧出水来。   路上,不少人盯着这个光鲜漂亮的小姑娘看。   方璃很紧张,始终低着头,凭借着记忆走上二楼。   走廊逼仄狭长,一侧约摸有十几扇铁门,另一侧是漆快掉光的红栏杆,晾衣绳横穿而过,各式廉价衣物悬挂其中,遮住一方天空。   方璃停在一扇门前,咬紧下嘴唇,心脏跳得简直要从胸口跃出来。   有多久没见了。   多久了……   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刚要敲门,听见里面的声音,忽然定住。   方璃脸色陡变,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她再不懂事,也听得出来里面在做什么。   女人放荡的呻·吟,混合着男人的低吼,还有床被撞得嘎吱嘎吱的声响。   方璃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   没有错。   一张小脸沉了下去。   一分钟后,那声音愈发夸张,“要死了要死了”简直有穿透力,方璃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火,哐哐哐敲门。   里面的人显然被惊动,声音停下,一道沙哑而不耐烦的嗓音,“谁?”   如果说先前还有疑问的话,现在全没有了。   方璃抿着唇,一句话没应,扭头就走。   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苍白的侧脸,下到一楼时,忽然被人拉住手臂。   方璃下意识以为是他,横着眉往后瞪了一眼,却在下一秒收回了眼底的愤怒和委屈,换成一种惊讶和失落。   “……小俊?”她埋下头,努力遮掩着刚才的尴尬。   吴小俊松开她的手,漂亮的眼睛里透着惊喜,向她打了一个手势:【你怎么来了。】   方璃理了下头发,“我今天高考完,收到了你的短信,就过来了。”   吴小俊点点头,干净修长的手又比划了两下。   她擦擦眼睛,努力分辨着手势的含义。   他在问她考得怎么样。   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考得还可以。”   【那就好。】少年放心笑了,【要不要来坐一会儿。】   方璃想起刚才那一幕,摇摇头,眼睛里又浮起一层薄雾,“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吴小俊眼睛暗了暗,看一眼楼上,神色中有祈求,【坐一会儿吧,等会再走。】   【好吗?】   少年望着她,眼神纯净温和,浓密睫毛轻轻颤抖。   方璃摇头,微微欠身,“对不起。”   话一说完,泪水再憋不住,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甩开少年的手,往外冲了出去。   吴小俊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泪珠。   他怔了十多秒,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往楼下跑。   然而等他跑到街道上时,少女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心里暗道不好,又蹭蹭蹭上楼去找周进。   里面战斗并没有停止。   吴小俊不会说话,只能用力敲门,听见一声不耐的“等下”。   没多久,门开了。   男人裸着健壮上身,长裤拉链刚刚拉上。   这种事被打扰自然是不快的,但见到来人,不悦神色还是缓和些,“怎么了?”   吴小俊飞快地向他比着手势。   【哥,方璃来了,哭着跑走了,现在找不到人。】   周进花了好几秒才理解过来,眸色微沉,“方璃怎么会来?”   【我告诉她你出来了。】   周进无话可说。   他回去套上汗衫,眉头皱起,边下楼边问,“她哭着跑了?”   吴小俊点头。   周进有点莫名其妙,“你欺负她了?”   吴小俊一边找人一边打手势,【她看见你在房间里……】   【哥,她喜欢你啊!!】这手势比得飞快,每一根指头都绷紧,甚至轻微发抖。   男人眉心拧成疙瘩:“别开玩笑,她才多大。”   吴小俊深叹口气。   ……   方璃一个人坐在海边,把头埋进膝盖里,轻轻啜泣。   六月的海风凉爽温柔,一下下拂动着她的发丝,海鸥盘旋在不远的礁石上方,发出声声低鸣。   越想越难受,吸了吸鼻子,右手抓起一团黄沙,狠狠往前面掷去。   黄沙被风一吹,全散了。   她这个年纪,对成人世界的那种事情本来就特别敏感,更不可能接受——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女人做那种事。   她感到恶心,恐惧,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   方璃抱紧膝盖,仔细回想过去,周进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有些难过的发现,他对她,好像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   同吴小俊一样,就是弟弟妹妹。   这种发现并没有让她心情变好,反而更糟,她捂紧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直到前面阳光被人遮住,鼻尖嗅到一股恶臭,方璃才发现哪里不对。   她仰起脖子,看见一张沟壑纵横的黝黑老脸,逆着光,如同山魅。   方璃惊恐地“啊!”了一声。   她下意识要往后退,那人却更靠近,手往前一抓,露出一口黄牙,狰狞笑道:“小姑娘,哭什么啊?”   方璃吓得浑身发抖,迅速站起,一转身,却看见另一个年轻点的流浪汉,手里拎着两只白色塑料袋,同样猥琐地盯着她。   “小妹妹别哭呀。”   “你们要干什么!”   海滩上基本没有人,离得最近的就是码头上卸货的工人。   但他们显然听不见她的呼声。   方璃这才感觉自己太任性了,轮渡附近,城市最边缘,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   两个流浪汉一前一后朝她逼近。   她咬紧嘴唇,瑟瑟发抖,退无可退。   突然间,她被一道极大的力度拽了过去,方璃吓得惊声尖叫,小脸惨白。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声怒叱,“滚!”   下一秒,她稳稳落进一个男人胸膛。   那胸膛宽厚,强壮,像一座山;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坚硬有力,硬邦邦的,呈一种保护姿态。   方璃愣住,闻到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烟草味时,心里泛酸,哭得更凶了。 第2章   两个流浪汉看到高大的男人,立刻变了脸,屁滚尿流地逃开。   周进放开方璃。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眼眶泛红,还在抽抽搭搭。   周进没说别的,只道: “先回去吧。”   方璃没敢看他,过了好久,抬手擦了下眼泪,轻轻地嗯一声。她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很慢。   男人步子大,没走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只好停下来等她。   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一路无话。   他们是在巷子路口撞见吴小俊的,后者看见方璃便冲过来,发现她安然无恙,长舒了口气。   周进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一个人实在不知怎么同她相处。   吴小俊拍净方璃书包上的沙子,【上去休息下,好吗?】   方璃仍处在惊吓和悲伤当中,大脑空白一片,下意识点头。   走到门口,她才想到不对,往身后瞥一眼。   吴小俊拿出钥匙,已经打开了左侧的门。   他就住在周进隔壁。   一推门,阳光撒落进来。   房间窄小,一览无余,靠墙放置着一张单人床,门口是一张塑料桌,上面整齐地摆有电磁炉、锅碗等等。   方璃局促不安地坐在折叠椅上,接过吴小俊倒来的热水。   周进斜倚在门口,没进去,“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小姑娘突然仰头看着他。   周进微微一滞。   稀薄的光线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透出一层荧光,细腻娇嫩;湿漉漉的大眼睛,瞳仁又黑又亮,睫毛浓密纤长,蝶翼般轻轻颤抖着。   妆哭花了,更显得可怜。   她就那么望着他,一眨不眨。   她长大了。   周进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一句。   几秒后,他关上门,也把那道柔软的视线关了进去。   方璃见周进这个反应,握紧杯壁,失落地垂下眼。   室内就剩下他们两人,吴小俊有点尴尬,【我哥就是这样的,他今天心情不太好。】   “哦。”方璃应道,指腹在杯壁上摩擦。   “他在那里……过得好吗?”好半天,她才挤出这一句。   【不知道,他没说。】   又是沉默。   方璃抿一口热水,小心翼翼问:“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吴小俊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方璃见吴小俊面露愁色,也没再问下去。   她记得以前,周进白天在渡轮公司上班,晚上陪吴小俊一起摆夜市。   但现在,那家公司……   一时没人再开口。   室内很静,光线黯淡,空气中浮动着细小颗粒。   吴小俊见她杯子空了,拿来暖壶加水。   方璃盯着杯中晃动的温水,攥紧衣角,“刚才那个……”   “是哥的女朋友吗?”   【不是。】吴小俊神色尴尬至极,手势顿住。   “哦……”方璃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   不是女朋友,她应该高兴,可是不是女朋友,却可以做那种事,她没再说话,嘴唇抿成一道僵直的线。   喝完第二杯热水,方璃站了起来,拍拍裙摆,“我走了。”   她不知道有什么待下去的理由——他根本就在躲着自己。   【等一下。】吴小俊看着她黯然的神色,沉默半秒,忽然起身,急急打了个手势,【我让哥来送你。】   方璃愣了一下,想要拒绝,却见少年已推门离去。   *   吴小俊走进隔壁房间。   女人已经走了,周进正倚在墙边抽烟。   窗是大开的,屋内情·欲的味道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烟草味,和永远散不尽的霉味。   【方璃要走了,你去送她吧,这边挺危险的。】   周进抬眼看他,微眯着眼。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男人英挺的面容显得有几分沉郁, “你送就行。”   【我一会儿得赶去夜市了。】   “我去。”   【哥,你为什么会逃避她。】吴小俊关上门,坐在他对面,定定看着他,【你喜欢她吗。】   周进似乎没想到吴小俊会这么说,静了几秒,“我又不变态。”   这话说得没错,他进去时,小姑娘才十五六岁,瘦瘦小小,像一只小鸡仔。他一个正常成年男人,怎么可能对个孩子动心。   之所以回避,是因为他压根不知道怎么同她相处。   别扭。   【不管怎样,你要同她讲清楚。】吴小俊叹口气,手势飞快:【我得走了,你去送她。】   “……”   周进抽了口烟,把烟头碾熄在烟灰缸里。   方璃在房间里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分钟。   她听见开门声响,心颤一下,看着吴小俊的手势,好半天,低低“哦”一声。   “那我走了。”她打开门,站在栏杆旁边稍等了一会。   没多久,周进果然出来了,走廊狭小,更显得男人身型高大。阴影笼罩在方璃头顶,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带了点无奈,“走吧。”   方璃跟着周进往楼下走。   她心里很乱,一直低头看着脚下。   下到一楼,迎面撞上一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只塑料盆。   看见他们,他轻佻目光落在方璃身上,咧嘴一笑:“进哥,这么个学生妹妹,你还舍得那么折腾,我他妈天花板都要塌了。”   方璃脚步一停,小脸像是被热水烫到。   “这是我妹子。”周进斜他一眼,语调不冷不热,“再乱说试试。”   彩虹头顿住,见周进不悦神色,讪讪说:“哎哟,不好意思了,兄弟没长眼睛。”   直到一高一小两身影消失,他才想到什么,猛地扭过头来——   这就是那个把进哥搞进牢里的妹子?   一路无话,两人走到轮渡公交站。   马路上灰扑扑的,车子碾过,卷起一阵尘土;方璃靠在边上,脚下那双白球鞋变成浅灰色。   “哥。”她忽然上前。   周进转过脸,将嘴里叼着的烟拿下,“怎么了。”   “你往里面靠点。”她嗓音柔柔的,看着一辆大货车从他身前开过,皱眉说:“实在太危险了。”   他像是笑了下,往后退两步,站到她身侧。   离得近了,方璃忽然一阵紧张,“那个……”   “嗯?”   “……谢谢你来送我。”她鼓起勇气说。   “不用。”男人懒懒地弹了下烟灰,“反正也没事。”   方璃颦起眉,总感觉他这话别有意味,刚要再说什么时,公交车来了。   上车,投币,她挑了靠后的两人座位。   见他跟着上来,目光里有迟疑,她赶紧往里面靠了靠,仰起小脸,“这边。”   男人坐下。   淡淡烟味和汗味窜进鼻尖,她却没觉得难闻。   公交车晃晃悠悠。   方璃往旁边偷瞥一眼,发现男人歪着头,双臂抱胸,正闭目养神。   挺鼻,薄唇,眉眼深刻,线条冷硬而锋利。   她舔舔嘴唇,一下下玩着手指头。   一直以来,她都有点怕他。   这次见面,这种感觉更甚。   他肤色比过去更黑,从健康麦色变成深古铜色;身型也比过去壮,薄薄汗衫下是贲张的肌肉;胳膊比她大腿还粗,腕间还有一道骇人伤疤。   最重要的是,那种无意识散发出的戾气。   一种监狱里特有的,腐朽的,人生脱轨的,气息。   他过得不好。   想想也是,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过得好。   这种不好让她整颗心都糅成了一团。   “哥。”声音发着颤。   “嗯?”   “……对不起。”   她这句话忍了一路,忍了近两年,终于说出口。   每一个字都泛着酸涩和愧疚。   他眉心不自觉皱了下,语气平淡,“那不关你事。”   “……”   方璃哑了,像是上岸的人突然被拍进海水里,心直直往下坠,随之每次搏动,发沉。   不、关、你、事。   四个字,话题中断,周进显然也没闲谈的意思。   方璃抱紧腿上的书包,埋下头。   过了半晌,她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哥,你号码是不是换了?”   “嗯。”   “那新的号码……”她滑屏解锁。   “还没弄。”   “哦。”方璃想想也是,他今天刚出来,哪有空搞那些。   没再多问,侧头朝他一笑,颊边两个浅浅梨涡,道:“那你以后记得告诉我。”   “行。”   薄唇微掀,敷衍至极。   公交车刚好到站,挤上来不少乘客,引起一阵骚动。   周进抬眼扫了下,突然起身。   “哎哟,谢谢你啊,小伙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贴着方璃坐下。   方璃一愣,仰起头,找寻着男人身影。   周进单手握着拉环,随人群往后走了一些,但离得不算远。   小姑娘仍在他视线之内。   目光撞上,他冷淡避开。   方璃握紧手机。   一颗心缓缓沉入谷底。   人多嘈杂,他们再没机会说别的,下车后已是繁华的市中心,热闹安全,周进没再送,目送她上了转车的公交,转身离开。   隔着车窗,她望着男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3章   方璃心情恹恹地回到家。   保姆刘嫂急得不行,忙从她手上接过书包,“哎哟,怎么才回来,赶紧给先生打个电话,他快急死了。”   方璃一愣,游离的思绪这才飘回来,“今天高考,爸爸都不回来么?”   “唉,可能先生比较忙。”刘嫂说着,急急忙忙去厨房热菜。   方璃拿起手机,给方建程拨去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才接。   “爸爸,我到家了。”她努力让语气和平常一样:“对不起,今天考完跟同学出去逛了一下。”   “我跟成叔发了条短信,他跟您说了吗?哦,那就好,没什么,就是去逛街看了场电影,很开心……嗯,考得挺好的,正常发挥。”她朝那边柔柔一笑。   方建程这才放下心,嘱咐几句。   “好的。”方璃垂下眼睫,“那您去忙吧,别太辛苦了,注意身体。”   放下电话,方璃实在没胃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房间。   高考后的生活有些不适应,没有了大摞试卷和习题,大脑被放空,不知道该做什么。   趴在桌子上静了几分钟,越想越难受。   方璃突然站起来,从柜子里抱出厚厚一摞速写本,放在地毯上。   她跪在旁边,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意翻了翻,这些都是她艺考前画的,基本都是场景默写,放学后,小摊,运动会……   不是这本。   继续往下翻。   单人默写,组合写生,动态……   也不是。   她眉心蹙起,又从柜子里抱出一摞。   这几本明显生疏许多,线条生硬,头手脚很难看,翻到一本纸页泛黄的,她瞳仁里终于闪烁出亮光。   写生场景,题目:夜市。   一个卖日用品的简易摊子,塑料布上摆着打火机、刮胡刀、镜子等等。摊位前,清秀的少年支着下巴打着盹,头顶上悬着一盏灯泡,旁边还有只小电扇。   方璃想到了那个炎热的傍晚。   还有那只风扇吹过的呼哧呼哧的风。   她有些恍惚,思绪随着画面蔓延开。   ——那还是两年前,方建程不支持她学艺术,一向乖巧的她第一次同家里置气。   放学后她没有回家,拿着速写本跑到夜市上画作业。   挺傻的。   在别的同学都画画照片交作业时,只有她乖乖地按照老师要求去写生。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吴小俊,他看上去只比她大几岁,眉眼温和,善良。   她抱着速写本问:“我可以画你这里吗?”   少年好奇地点点头。   方璃绕到一侧,抽出支中碳,倚着墙画画,步行街附近的灯光洒下来,看得还算清楚。   怕头发挡眼睛,长发束成了马尾,有些慵懒的乱,风把她柔软的发梢卷起,垂在精致锁骨边。   旁边的少年看呆了。   ——女孩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专注,温柔,古典,像活在上一个世纪。   方璃并未察觉,画了轮廓勾了线,开始加细节。   画到风扇时,她瞪大眼睛去看扇叶,视线稍移,陡然撞上一双探究深邃的眼。   目光沉,冷,像覆着一层薄冰。   方璃吓一跳,炭笔蓦地脱手,摔得七七八八,她弯下腰,心疼拾起。   那人却一步步靠近,她直起身,慌忙往后退,把手里的速写本猛地合上,嗫嚅解释:“我就是随便画下……”   男人瞟她一眼,浓眉蹙起,走近时,又被少年急急拉开。   他比划着手势,似乎很急,时不时往她这里看一眼。   方璃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出声。   她这才知道那少年不会说话。   还以为别人问他价格时,他点点东西上的标签是懒得回答。   两人沟通了片刻,男人没再说什么,站在旁边。   方璃却没心情画了,后面的画寥寥几笔,用指腹抹了下调子,合上速写本时,看见少年瞪圆的眼,她犹豫一瞬,还是拿给他看了,礼貌说:“谢谢您。”   她能感觉到身旁人的视线,很淡,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偏过头。   方璃收起铅笔盒,背着书包离开。   没感觉了。   她慢吞吞走到街头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   “那个哑巴摊子被人掀了!!”   方璃脸色微变,想到刚才那男人不善目光,还有少年拉他时焦急恳切的模样,心里颤了颤,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他不会说话,连求救都不行。   一口气闷在胸膛,她急急回去,挤过围观人群,却发现,竟不是她猜想的那般。   日用品乱七八糟洒了一地,镜子碎成七八片,风扇头也歪了,桌子瘫倒在侧面。   场面激烈,混乱,方璃看得呼吸急促。   刚才的那个男人左臂一拦,把少年护在自己身后。他们四周环着七八个大汉,手里攥紧钢棍,模样凶狠。   就在这时,为首的大汉突然一棍朝男人脑门砸下来。   方璃捂紧嘴巴,另只手慌乱找手机报警,目光却紧紧追随着男人。   他看上去并不慌乱,脸上还有极淡的嘲讽,歪了下头,右手猛地扼住对方手腕,动作矫健如猎豹。   随之他一使力,T恤下肌肉贲张,手背上一条条脉络分明。   方璃也跟着心惊肉跳,攥住手机。   那大汉吃痛,却始终强忍着,钢棍距离男人不过几厘米,就是下不来,最终嚎叫一声,呲牙咧嘴地脱了手。   男人冷冷一笑。   方璃微松口气。   一切不过几秒,男人又夺下钢棍,敏捷侧身,躲开另外几人攻击。   他只闪躲,防御,却不主动伤人。   有人抓他软肋,直直打向身后少年。他眼睛稍眯,额间青筋暴露,赤着眸,显然是怒了。利落转身,硬生生替少年扛下了那棍,出手狠厉。   战况升级,他却始终把少年护在身后。   一直到警察来了,把所有人拉走,那少年都毫发无伤。   人群散开后,方璃却久久没有离开,看着满地的狼藉。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心跳从未这么快,像擂鼓一般,咚咚咚的。   ……   速写本“啪”一下被合上。   过了这么久,方璃回忆起那一幕,仍是感到惊心动魄。   而最让她惊心动魄的——是那个铜墙铁壁般护着弟弟的男人。   她无意识地抓起旁边的《伯里曼》,哗哗哗翻了几下,看着那些黄金比例的肌肉线条,瘪了瘪嘴。   都没有他的好看。   她撑着下巴,望向灰蒙蒙的窗外。   ——他是她见过的,最男人的男人。   *   自那天见到周进后,方璃一直睡得不好。   她被回忆反复折磨着,一会儿是夜市上的那个男人,冷峻、高大、沉稳;一会儿是轮渡上的那个男人,潦倒、放纵、无谓。她打心眼里接受不了这样的变化,也恐惧着过去的周进会彻底消失。   而最关键的是,是她间接导致他变成这样的。一想到这儿,方璃就又愧疚,又心疼。   她很想去看看他,可又怕……再撞上那些火辣场面。   她真的承受不住。   就在这凄惶中,方璃没想到——日理万机的方建程提前回来了。   方建程是做房地产的,最近在搞他地度假村,平日很忙很忙,鲜少在家。   那天傍晚下了雨,天色暗沉,豌豆大的雨滴细细密密砸在玻璃窗上。   方璃被喊进书房,坐在书桌对面的牛皮小沙发上,双手搭着膝盖。   方建程仔细打量她一番,神色同往日的慈爱略有不同。   “小璃。”他口吻稍严厉,“那天高考完,你去哪儿了?”   方璃心里一颤,“我跟同学去看电影了。”   方建程也不恼:“是么?”   方璃点点头。   “那你告诉爸爸,你看了什么电影?”   方璃随口说了一个。   “你确定?”方建城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问:“看电影会把鞋弄得那么脏?鞋里还全是沙子?”   “……”   方璃不说话了,她其实并不擅长撒谎。   “要让刘嫂把鞋子拿过来给你看看吗?”   方璃抿紧嘴唇,头埋得更低。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见女儿承认,方建程语气柔和一些:“小璃,你不是早就答应过爸爸了吗?不要再和那些人接触。”   方建程语重心长道:   “你现在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遇见一个有钱人,眼都红了,就千方百计地想要抓住,就像看见跳板一样,他们都是在欺骗你,诱惑你……”   “……他没有的。”方璃忍不住,打断。   方建程顿了一下,目光沉下,“你果然是跑去见他了,对吗?”   “前两天局长给我打电话,说那小子出狱了,我还觉得没什么,我女儿长大了,不会再上当了,结果呢!高考一结束,你就骗爸爸,去跟那种人私会!?”   方璃脸色涨红,“私会”这两个字用的太过严重,她如兔子一般跳起来,“什、什么私会?”   她攥紧衣角,结结巴巴争辩:“还有……他、他是哪种人?!他救过我!他是因为救我才入狱的,我不应该去看看他吗?”   看着一向乖顺的女儿变得强词夺理,方建程又痛心又生气:“他救你什么了,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需要救!!他那是补偿罢了!”   “他就是救我了……”   方璃往后退了两步,强调。   此刻,她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高考时爸爸不回来陪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在质问她,还那样说她;还有那个人……那个态度,那个样子,方璃一颗心被摔成了七八瓣,她摇摇头,咬紧发白的嘴唇,推开书房门往外跑。   她无视掉身后的声音。   方璃回到房间,把屋门反锁,一头栽进大床上,棉被拉过头顶,紧紧包裹住自己。 第4章   整整一天,方璃都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停歇地画画,画头像,画静物,画风景。   她心情从来没有这么黯淡过。   周进入狱的那段日子,她被管得很严,没办法去看他,但心里总期盼着他出狱的那一天,她一定要去接他,一定要把那些话告诉他。   两年的时间,点点滴滴,朝思暮想。   方璃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种若有似无的迷恋变成无法言明的喜欢。   或许是她长大了,也或许是她懂事了。   但他……   方璃手一使劲,铅笔笔芯断了。   “小璃。”一阵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方建程说:“出来吃点东西吧。”   方璃把铅笔掷进垃圾桶,没应声。   “出来吃饭。”   方璃抿紧了唇,走到落地窗前,把天鹅绒窗帘拉开一角。天色昏沉,静谧的小区里亮着几盏路灯,淅淅沥沥的雨水氤氲在橘黄色灯雾里,分外寂静。   房门外,方建程语气缓和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总得吃饭吧。”   方璃垂下脑袋,还是没出声。   半晌,门外的人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爸爸好不容易清闲两天,就是想和你一起,好好地吃顿饭。”   “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啊。”   “璃璃?”   敲门声小了,带着些许的无奈。   方璃听着,心像被剜了一下。   她母亲去的很早,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全部都是父亲。方建程也的确待她很好很好,即使后来生意做大了,有钱了,但怕她受委屈,一直也没有再娶。   这么多年来,父女俩很少吵架,闹得不愉快的,也只有两件事——   一是学艺术,二是周进。   但方璃其实心底也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   他只是不明白,不理解,不懂得,太过□□,强硬。   想到这,方璃擦擦眼睛,把窗帘拉好,缓缓拉开屋门。   方建程见女儿终于肯出来,松一口气,“快吃饭吧。”   方璃跟着他进了餐厅,坐下。   一顿饭吃得很是安静,谁都没有提及昨天的话题。   餐厅灯火明亮,方璃偶一抬眼,瞥见方建程两鬓细微的白发,握着筷子手微顿,夹起片鱼肉,呐呐道:“爸。”   方建程一愣,眉心展平,这才露出了舒心的笑。   气氛稍稍缓和。   饭毕,方璃没再同父亲置气,像过去一样,陪他看了会电视,早早回房间休息。   次日清晨,方建程又过去忙度假村,方璃稍稍松口气,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没想到,自那天起,无论去哪儿,成叔都会紧紧跟着。   她当然知道这是父亲要求的。   高考刚结束,同学们都在恣意疯玩,她却被这么死死管着,没半点私人空间。起先还能理解父亲,但时间一长,那种逆反情绪又渐渐上来。   方璃索性不出去了,在家里闷了小半个月。   偶尔她看到那本速写本,还是挂念着周进。   想到小俊当时提及以后的愁苦模样,一颗心更是悬在空中,七上八下的。   她特别特别想去看看他们。   方璃是在一个下午逃走的——借着和同学看画展的机会。   成叔总不好跟着几个女孩子逛画展,只在门口等待。   她偷摸从侧门出去,胆战心惊地跳上出租车,也不敢往回看,车子拐了两个弯后,才稍稍放心。   *   计程车速度很快。   窗外景色飞逝,不多会便到达渡轮码头。   方璃不断看着时间,心情紧张。   六月末,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一轮火红的太阳挂在天边,万里无云。   一下车,她便撑开太阳伞,朝轮渡后面的货场走去。   前两天,她和吴小俊互相发过短信,小俊告诉她,周进最近一直在这里做临时工,特别辛苦。   方璃不知道小俊嘴里“辛苦”的概念是什么,但望着这个灰扑扑的旧码头,有点儿担心。   方璃记得,周进以前就在这里的渡轮公司上班。   也是最近查资料才了解——其实早在一年半以前,也就是周进刚入狱的时候,随之海底隧道的开通,渡轮公司早就破产了,船员们也纷纷跟着失业。   时代变了,比起便捷的隧道,没人再愿意等三十分钟一班的船。   方璃不知道周进出狱后看见这一幕,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越想越心酸,轻叹口气,穿过老售票处的那栋破旧白色小楼,绕到码头后方。   还未靠近,便听见货场里传来呼来喝去的吼声。   铁门是大开的,约摸有足球场那么大,地上堆满大大小小集装箱;侧面停着一辆重型吊车,正把货轮甲板上的货物直接往卡车上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海腥味,和工人身上的汗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十分特殊。   方璃一出现在门口,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像是一只精巧瓷娃娃,同这里的粗犷环境格格不入。   看门的老大爷疑惑问:“小姑娘,你找谁?”   “麻烦您,我找周进。”   “周进,有人找!!”   “有大美女找你!”像传声筒一样,一声接一声往里面传。   紧接着又传了回来——“他不在,在外头吃饭!”   方璃愣住,看看时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旁边的工人好心指了指,“小姑娘,应该就在对面那道街上,大家都在那块儿吃饭。”   方璃冲他道了声谢,匆匆往外走。   顺着那个方向没走几步,方璃脚步忽然顿住,伞尖上移,低头看向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她以为他会找个小餐馆小饭馆之类,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蹲在这里。   这条街破破烂烂,过去是卖旅游纪念品的,但现在店面租不出去,就那么一直烂着,成了一面糟糕的背景墙。   男人蹲在路口,手里捧着白色盒饭,扒得飞快。   日头很大,这里也没有阴凉地。   他就那么曝晒着,铜色肌肤上全是汗,背心被浸透,紧紧包裹着刚劲的身躯。迷彩裤子沾满灰尘,裤腿卷起,脚下蹬一双旧布鞋。   方璃就那么静静望着他,一时竟不敢上前,心底像淋了一杯柠檬汁,酸酸涩涩。   他看上去倦怠,又落魄。   周进的确很累很累,完全没注意到她。   昨夜有一艘载着3.3万吨进口大豆的货轮入港,他从早上五点干到现在,卸了不知多少吨豆子。   一门心思都在饭上,直到阳光被挡住不少,周进才抬起头。   一把黑色小伞,伞底缀有细密的蕾丝,像朵花儿一样绽在他头顶。同时,鼻尖窜进一股淡而清新的木质香。   “哥。”方璃冲他温和一笑,在他身边蹲下。   小姑娘今天穿了条牛仔短裤,随之一蹲,裤边往上卷了卷,露出白嫩的大腿。   周进别开眼,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方璃说:“小俊说你特别辛苦,所以想来看看你。”   “还行吧。”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是同往常那样,低低淡淡。   方璃目光不自觉移到他手里的饭盒上——普通白饭,铺着一层蔫了的豆芽。   她看着,心像是被人狠狠攥紧。   方璃迅速拉开包包,她一直有低血糖,包里一般备有糖果,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块。巧克力有些化了,她捏手里,犹豫半天,紧张递去,“哥,你要不要吃巧克力?”   “不吃。”他看都没看,低头吃饭。   方璃的手停在那里,没动,小声说:“我怕胖,你吃好不好。”   周进仍没回应。   方璃又往前伸一点,嗓音柔柔的,像是在打商量,“那……要不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周进放下筷子,抬眸看她。   方璃被他看得面色发红,“怎么了?”   阳光下,男人微微眯起眼,“巧克力拌饭?”   “啊。”方璃一愣,捏紧包装纸,脸无声地红了,“好像是不能拌饭。”   周进唇角极轻地扯了下,继续吃饭。   “那你吃完饭再吃吧。”   “我不吃甜的。”他把最后一筷子米饭送嘴里,站起来,饭盒扔进旁边垃圾箱。   方璃也跟着起身,又从包里翻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你渴不渴?”   “我那儿有水。”   周进也没接,摸出根烟,咬在唇边。   方璃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同他相处,她很心疼他,想对他好,可是却无从下手。   轻轻叹气,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   周进快走到货场门口,见小姑娘还跟着自己,“还不走?”   “我想送你进去。”   “别闹。”周进语气稍重:“里头这么危险,你一孩子过来干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小声说。   “回去。”他眉梢微抬,没有余地。   方璃只好委屈停下。   周进冲她点点头,把烟掐灭,转身进去。   没走几步,脚步一停,“你自己路上小心点,要是害怕,让小俊送你回去。”   虽然是大白天,但有上次历史,周进到底是不放心。   听出他冷淡口吻中藏不住的关心,方璃终于抿唇笑了,“我不害怕的。”   **   从货场出来,方璃的心情比来时明朗了不少,前一阵的阴郁似乎一扫而空,嘴里甚至都能哼起歌来。   他关心她,虽然只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但他仍特别关心她。   这一点,周进和过去没有变。   方璃步伐轻快地走到路口,刚打算伸手拦车,余光一瞥,瞧见附近的海滩上挤满人群。   那片海滩她记忆尤深,就是她上次出事那里,有点荒凉,平日人很少。   她奇怪地望着。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方璃看了下现在时间还早,忍不住往那边走去。   离近了,她踮起脚尖一看,先是一愣,随即后退几步。   人群中,一头庞大的黑色身影趴在地上。   “这……这是……”她惊呼一声,“鲸鱼吗?”   旁边戴着斗笠的大婶瞧她一眼,插着腰说:“对啊。”   方璃有点不敢置信。   这怎么跟她在海底世界看到的不一样。   大婶是附近渔民,显然对此很了解,看着方璃不解神情,热心解释:“座头鲸,生活在深海里的,唱歌可好听了。”   方璃揉揉眼睛,明白了,但仍无法掩盖心中震撼,“那怎么会在这里?”   大婶:“搁浅了呗,你看这头那么小,估计是幼鲸跟鲸群走散,就到咱这儿来了。”   方璃哦了一声,盯着那头“小小”身影。   它其实不小,至少有一艘小船那么大,扁扁的头,弓起的后背,宽宽的嘴,嘴边长有一排瘤子。   方璃看得有点不舒服,抱紧手臂,   “那现在怎么办?”   见它死气沉沉,分外可怜,不自禁问。   “通知海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大婶叹口气,“我们在这等一会儿了,刚才鲸鱼还会喷水嘞,你看现在都不动弹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方璃皱着眉,看了一眼天空。   今日偏不赶巧,烈日炎炎,沙滩像被烤干的锅巴,没有平日海边的凉爽。   座头鲸趴在沙滩上,被晒得奄奄一息,紧阖着眼,胸鳍一动不动,蔫了一样。   方璃打小就喜欢动物,虽说这头鲸不是毛绒绒那款,但看得还是于心不忍。   “怎么还不来啊。”   “海警也来得太慢了吧,投诉他们!”   “在这么等下去,别说鲸鱼了,我们人都受不了!!”   围观的群众纷纷抱怨起来。   方璃也跟着捏了把汗,不由自主关心起来。   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道粗哑男声,语气焦灼:“让下!”   “麻烦让一下!!”   众人都以为是姗姗来迟的海警,纷纷扭过头,见不是,又失望转回去,哀叹连连。   唯独方璃愣住了,虽然人多嘈杂,但这道声音对她来说十分熟悉——是刚刚才听过的。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脖颈突然被人提溜起来,像只小猫般被丢到一边。   方璃吓得“哎”了一声。   她一转头,果然是周进。男人个高,从人群中挤进来,分外显眼,手里拎着只装满海水的塑料桶。   “哥,你怎么来了!”方璃又惊又喜。   她语音刚落,周进双臂一抬,“哗啦”一下把冰凉的海水浇在鲸鱼背脊。   这下子,所有人都看呆了,包括方璃。   有水花溅到她脸上,她一时忘记去擦,焦急而惊慌地望向鲸。 第5章   但方璃没想到的是——它动了!   动了!   长长的胸鳍轻微抖了两下,宽扁的嘴巴微张,紧接着,眼皮艰难抬起,眯成一道缝。   方璃又欢喜又惊讶,下意识握住身旁男人的手臂,摇晃,“哥,它好像活过来了!”   周进这才注意到她,眉心微蹙。   方璃恰好抬眸,视线撞上,她吓得立即把手缩回来,“我没注意……”   周进倒不在意,嗯一声,转身离开。   方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刚刚的触感。   像铁块一样,特别硬。   见鲸鱼活了,四周的人都如梦初醒,去附近工厂找塑料桶帮忙。方璃也急急跟过去,想为救鲸鱼尽一份力。   她拎着桶小跑到海边,舀了一大桶海水就朝鲸鱼方向冲去。   但她完全没想到……这水会这么重。   方璃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前进,桶却颠啊颠的,海水也跟着溢出不少。没一会儿,双臂又酸又麻,手指都要断了。   跑到海滩上,方璃停住脚步,气喘吁吁,小心打量着鲸鱼。   动了的鲸鱼要比刚才可怕。   那种对陌生生物的恐惧重新漫了上来,加上双臂实在酸麻,怎么都使不上力,她深吸口气,把水桶搁在沙滩上。   正当她酝酿时,水桶忽然被一双粗糙大手轻易拎起,那人跨了半步,“哗”一下浇了下去。   方璃微微一愣。   “你瞎掺和什么。”头顶传来低沉嗓音:“边上呆着去。”   “我看它很可怜,也想出一份力。”方璃说。   周进瞟她一眼,眼神寡淡。   一滴汗水从他下颌处滑下,顺着清晰筋络,滚进黑色背心里。   方璃脸颊发烫,感到四周气温都高了许多。   “过去吧,别闹了。”他语气很淡,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小孩。   方璃绞着手指,要再说什么时,男人再次离开。她低低叹口气,这便要跟上去。   还没走两步,身侧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吼。   她步伐一僵,扭过头,望向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座头鲸——巨吼就是从它嘴里发出的。   此刻它张大嘴巴,露出尖尖的、一寸多长的牙齿;吼声惊人,像电影里恐龙哀嚎一般,震得四周的沙子都抖了抖。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方璃离它很近很近。   近到能闻到它口腔里那股极其浓郁的腥味;近到能看清它嘴边瘤子上的一根根长毛。   她脸色苍白,双手攥拳。   不远处,周进也跟着回过头。   小姑娘惊慌地站在原地,单薄的肩膀微抖,小脑袋垂着,长发遮住脸。   像是怕极,动都不敢动。   鲸鱼显然恢复了活力,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有溅起的泥沙朝她打来。   周进皱眉,大步上前,他动作极快,单臂勾住方璃的腰,把她往旁边一搂,手臂一挡,护在自己身后。   泥水刚刚好溅在她先前站的位置。   方璃惊魂未定,突然被抱起来,更是无措,一落地,小手下意识揪住男人的一截衣角。   周进转头看她,声音压着火:“不是让你边上待着去么?!”   方璃吸吸鼻子,粉嫩的嘴唇微微颤动,小手却攥得更紧了。   周进瞥了那只手一眼。   柔若无骨,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清肌肤下的血管。   小小的一只。   他语气不自觉放缓,“行了,没事了。”   方璃这才把手指一根根撒开,说:“我想走来着,可还没走远,它就吼了。”她有点委屈。   周进盯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离远点。”他说。   方璃只好退回到沙滩边上。   这才意识到自己鞋袜都湿了,脚踝处还沾着泥巴,十分狼狈,从包里拿出湿巾,蹲下来擦拭。   再抬头时,座头鲸基本恢复活力,喷气孔滋滋冒水,还发出呼哧呼哧声音。   周进从货场借来铁铲,指挥着在鲸鱼身下挖坑。   很快,有人接水浇水,有人挖坑引水,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   方璃一开始看不太明白,但随之坑越挖越深,地势低了,海水自然而然往里灌,再加上人工不断倒水,已经堪堪没过它腹部。   她的目光牢牢追着高大的男人,一秒都没离开,唇角慢慢翘起。   *   海警是在半小时后赶来的。   几个海警见到鲸鱼安然无恙,又惊讶又庆幸,询问一番后,朝周进走去。   周进手上动作未停,只冲他们点点头。   滩涂上的坑越来越深,座头鲸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胸鳍摆动,精神愈发饱满。   “老乡有经验啊。”海警叹道。   时间紧急,几个年轻海警从路人手中接过铁铲和水桶,挽起袖子就开干;一个年纪稍长的海警在四周拉起警戒线。   周进目光落在警戒线上。   “刚接到上头命令,让我们立刻把鲸鱼送回海里。”离他最近的海警边挖坑边抱怨, “这怎么能立刻,这涨潮至少也要等到晚上吧。”   “四点左右。”周进说。   “你说什么?”   周进看向海面,“四点一刻左右。”他把泥沙铲到一边,说:“等海水淹过身体一多半它就能游,再借助下快艇,找块板子,帮它把方向调整一下就行。”   “老乡可以啊。”旁边的年轻海警有点惊讶,“渔民呀?”   周进应一声,几个男人没再说话,开始埋头干活。   忽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周排长?”   周进握着铁铲的手一顿,动作却没停。   “周排?”那人走近,迟疑道:“周进?”   周进没想到真是叫自己,掀起眼皮,发现是刚才那个拉警戒线的海警。他一愣,没反应过来。   “真、真是您啊!!”对方十分激动,语调拔高:“没想到在这儿能碰到您,这都过去几年了……是我,墩子啊!”   听他一讲,周进有些印象,但想不起具体是谁。   男人急急道:“您不记得我了?当时我刚进陆战队,蛙人训练,您直接把我氧气瓶给关了,逼着我从海里自个儿浮上来,差点没给淹死。”   周进:“……”   好像记忆里是有这么个人。   “先干活吧。”   墩子嘿嘿一笑,开始干活,嘴上却没停,“要不是您过去对我是真狠,前两年索马里护航,哎哟,我他妈就死海里喂鱼了,那时才知道感激您。”   “后来我复员前去找您,发现您早转业了。”墩子挠挠头,不解看他,“排长,您现在……”   “干活。”周进说。   “是!”   墩子下铲飞快,一边还冲旁边年轻队员介绍:“以前陆战队的,我排长。”   “我说呢,还以为是这来的渔民。”   “就说怎么瞅着又不太像。”几个小伙子闲谈,时不时打量周进。   目光带着惊诧,和一点点微妙的同情。   这身打扮,这幅不修边幅的落魄样子——他们开始真以为是渔民,或者轮渡附近的务工人员。   周进并没多言,低头看向鲸,面无波澜。   ……   紧挨着警戒线,方璃踮起脚尖一直往那边看,神情焦急。   隐隐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她记得,很久以前,小俊好像是跟她提过。   哥以前是在部队上,转业后去的渡轮公司。那时的渡轮公司还是很好很好的单位。   但方璃一直不在意这些,于她而言,这两者没什么太大区别。   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下午四点左右,天色渐沉,海水果然开始涨潮,海浪一下下拍打岸边,卷着白色泡沫,缓慢淹过礁石。   方璃瞪大眼睛瞧着。   那边,座头鲸大半身体已没入海中。   海水深度直逼几个男人裤腰,周进身上基本湿透,还溅满大大小小泥点。   绕到座头鲸尾巴附近——也是最接近海面的地方,那里水位更深,已埋到他胸口。憋一口气沉下去,攥紧铁铲,最后再把泥坑挖深。   硬生生在海滩上凿出条通向海里的滑道。   起身时,周进突然感觉肩胛骨一痛,伸手摸了摸,是几根锈迹斑斑的废弃铁丝,不知怎么被海水冲上来,扎进他身体。   他无所谓拔出,捏手里。   这边不是旅游景点,但污染依然严重。   远处,方璃看不太清楚,只隐隐发现他肩膀红了,心惊胆战。   海水涨潮,云朵遮住太阳,浪花拍打海滩。   座头鲸似乎感应到大海的呼唤,嗷嚎一声,尾巴开始拼命打摆,在泥坑里扑腾,嘴巴一张一合。   海面上,墩子把快艇开了过来,“周排,上来!”   周进犹豫一瞬,跃了上去,站在栏杆边缘,低头望向鲸。   它肚皮太沉,像翅膀一样的胸鳍在水里拼命滑动,努力地与沙滩进行抗衡。   一点一点,笨重挪动。   虽然艰难,但随之离海越来越近,力气越来越大。   周进和墩子对视一眼,墩子起身去拿竹板,准备等它进海后及时调整方向。   周进皱着眉头,紧张看着。   海水越涨越高,鲸的尾巴疯狂摆动,使劲扭身,猛地往后拱了两三米,像是案板上挣扎的鱼,终于——脱离了困境。   “慢点啊。”墩子说,递过竹板。   周进:“没事。”   他站在快艇尾部,半个身体探出去,手中的长竹板不断抵着鲸的身体,帮它转向。   必须让它庞大的身体朝向深海航道。   怕弄伤它,又怕它迷了方向再度搁浅,力度极难把控;他身体紧绷,小心地控制着力度,手臂上肌肉块块隆起。   快艇方向同样难操控,必须要围绕着鲸走,不能快不能慢,墩子神色严肃,紧握舵轮。   两人配合默契,高声吆喝着打方向。   座头鲸却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总是摸不到正确方向,往东转转,往西转转。   快艇再次绕到鲸右侧,周进身体前倾,脚勾栏杆,近乎于海面呈四十五度,竹板一顶,终于让它面向深海航道。   ……   岸边,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赶来的记者们唰唰在本子上做记录。   方璃站在最前面,越看越紧张,完全忽略包里的手机正在震动。   “小姑娘,你手机是不是响了。”身侧的女记者好心提醒。   “哎?”方璃回过神,急匆匆打开包,拿出手机。   “不好意思,成叔。”她视线追着快艇,捂着嘴小声说:“我们在看画展呢,在五楼,对……还没结束。要不您上来找我?”   听她这么说了,成叔赶紧道:“没事的小姐,那您慢慢逛,快结束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我把车子开过去。”   放下电话,方璃低叹口气。   天色渐暗,潮水漫过礁石,浪花拍打着岸边。方璃看着时间,心里也知道太晚了,但仍是不舍得离开,一直紧紧盯着快艇。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   终于,在快艇只余下一个小点时,转了个弯,回来了。   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方璃激动地跺跺脚,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伸长脖子往远处看。   周进斜倚在船尾栏杆,歪着头,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仍停在海面上。   淡淡的霞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橘红色的细边。   方璃眼睛闪闪发亮。   周进一抬眼,也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方璃略微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想想,又转了回去,捋了捋耳边碎发,笑容绽开。   眼瞳清澈,梨涡浅浅。   周进竟有一瞬的愣神。   方璃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朝周进招招手,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然后,拔腿就朝岸上跑。   实在是来不及。   跑远了,方璃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那女记者正在拉他做采访,周进显然不愿,摆了下手便避开。   女记者小跑着过去,臂弯上还搭着条崭新白毛巾。   方璃看着她的包臀裙,裸色高跟鞋,撇撇嘴。 第6章   那天方璃还是回去晚了。   她到时,美术馆已经关了门。   她知道成叔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但他没说,她也没说话。   一路上很安静,临下车前,成叔叹口气,“小姐,您的鞋子。”   方璃看着脏兮兮的鞋子,也十分头痛。   进家门前,她仔细把鞋底鞋面擦了擦,尽量让外表上不露痕迹。一冲进房间,锁好门,仔仔细细刷了一遍,又拿吹风机狂吹,最后放在露台上晾晒。   一切忙完后,方璃去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吊带睡裙,躺在床上。   不自觉地,想到他今天的样子。   翻来覆去,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打开相册。   都是今天她偷偷拍的他——船上的、沙滩上的、拎着水桶的、低头看鲸的……   停到最后一张,她眼睛一亮,拇指和食指滑了两下,把照片放大。   男人俯下身,望向鲸。   领口微敞,胸肌结实,线条流畅。   并非健身房所塑,而是风霜一点点磨砺出来,自然且富有力量。   方璃视线顺着往上,是他低垂的眸,眼尾处勾有极轻的褶子,鼻梁挺括,轮廓深邃,眼神……温柔?   方璃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   是的,温柔……   若隐若现的,温柔。   她心里忽然颤了颤,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手机跳出一条短信。   小俊:【你到家了吗。】   下一条,【哥让我问你。】   他怎么不自己来问我……   方璃攥紧被角,颇有些不满。   【我到家了。】方璃输完,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回复:【我到了,谢谢你。那个,可以把哥的电话给我吗……嗯,我有事跟他说。】   手机静了一会儿,方璃收到一串号码。   【谢谢你。】   小俊回了一个笑脸。   方璃复制号码,储存。   她在名字上犹豫了很久,最后输入了一个“哥”。   【我到家了,我是方璃。】   一条短信反复修改了很多遍,还是决定用最简单的。   很久很久,久到方璃都睡着了,那边才回复了一个“嗯”字。   手机一震动,她猛地睁开眼,撑着眼皮编辑。【今天辛苦啦,要早点休息,晚安。】   这次,再没有等来回音。   方璃想到他今天那么累,也没再打扰他。   *   连续好几天,方璃都特别爱看新闻。   电视上的,报纸上的,网络上的……只要关于那天拯救座头鲸的,她都会认真读一遍。   其中,有家报纸报导的最为详细,配图也很清楚——是一张周进的侧颜。方璃专门留意了一下,是《岛城早报》。她一口气买了七八份,细心地收藏起来。   那件事过后,她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了一个周,每天就窝着画画。   这也让成叔刘嫂松了一大口气。   六月底,高考成绩下来,跟她想象的分数基本一致,紧接着是报志愿,等录取。   她乖乖填报了本市H大的美院。   这个志愿是她和父亲前两年便商量好的。   当时,方建城拗不过她的坚持,同意她学画,但前提是——必须在他眼皮子底下。   方璃虽不愿,但也无可奈何。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方璃又在家发霉了近半月,实在是无法忍受,想伺机再跑出去。   再一面,哪怕再一面。   方璃握紧手机,反复查看短信。   永远等不来的回复,让她整个人都丧气极了。   一个惬意下午,就在她窝在露台第N次刷新闻时,一条微信弹出来。   —— “同学聚会你去吗?”是她的高中闺蜜陆思思。   方璃愣了三秒,原本恹恹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什么聚会?”   “你都不看班级群的啊,海边烧烤,下周三。”   方璃一听“海边”,两眼冒星星,把聊天记录大致翻了一遍。   看到地点,她颇有点失望。   虽然说是在海边,但离周进那边实在不近……   上次的事情之后,成叔肯定没那么好糊弄了。   刚看了个大概,陆思思语音拨过来:“小璃,你穿什么样的泳装啊?”   方璃正在思索偷溜计划,一愣,“什么泳装?”   “就是泳装啊,你没仔细看吗,说是那片海挺干净的,不像旅游景点那么多垃圾,咱们可以下去玩儿~”   “哦哦。”   “璃璃啊。”陆思思听出她心不在焉,说:“其实我看中了一套,闺蜜款,特别好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穿?我一个人不好意思。”   “好。”方璃答得干脆,想了想,说:“不过我可能待不了太长时间。”   “那没事。”陆思思说:“那我拍了,到时候洗完了带给你。”   “好~”   方璃放下电话,打开百度地图。   她并没在泳装的事情上过多纠结,反正按照她的计划,应该就待一小会儿,陪陪思思,见见老同学,然后离开。   但方璃怎么都想不到,陆思思挑泳装的眼光会……这么特别。   聚会当天,更衣室里,方璃从她手中接过小包裹,摊开一看,脸微微红了。   “你这……”   虽然不是比基尼,但也没差多少。   陆思思倒很淡定,往身后方斜了一眼,悄声说:“你看她们的。”   方璃看过去,“……”   我们才高中生啊姐姐!   方璃揉了揉头发。   她们高中班是艺体班,美术生和体育生各占一小半,剩下是各种舞蹈、表演、播音、声乐等等……女生特别多。   女生一多,纷争就多,难免会明里暗里比较。   这都毕业了,还没消停。   “换啦换啦,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穿吧。”她被推进去换衣服。   十分钟后,方璃出来,对着镜子照了一圈。   其实,还挺好看的。   浅蓝色的花瓣边小裹胸,两根细细的带子在脖颈后面打了个结,棕色的高腰三角短裤,下面是两条又细又长的腿。   款式小清新,偏少女,没有过分暴露,也没有性感夸张。   爱美是女孩子天性,更何况在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心里竟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他能看见……   只这么一想,脸颊就开始发烫。   “真的好看哎!”陆思思拉过她的手臂,“走了走了,去游泳去!!”   两人从更衣室一出来,立即吸引不少眼球。   “卧槽,姐妹花啊!”正在打狼人杀的几个男生朝她们看来。   陆思思得意一笑,朝海面上望去,脸瞬间变了,拉着方璃就往还那边跑。   方璃奇怪抬眸。   几个俊男美女正在嬉戏打闹。水花四溅,青春洋溢。   当中个头最高的男生异常显眼,学播音主持的,是陆思思男同桌。   也难怪思思今天要好好打扮了。   同桌看见她们,眼神一亮,踏着海水过来,“嗬,平常在画室看不出来呀。”   陆思思哼笑,“那当然了。”   男生目光转了一圈儿,落在方璃身上,伸手,“敢不敢往里面走走?在海里游过泳么?”   陆思思愣住,看向方璃。   方璃推了思思一把,“思思游过,我不太敢。”   男生定定看了方璃两秒,一笑,旋即握住陆思思的手,“来。”   思思回过头,方璃冲她眨眨眼。   两人慢慢往海里走了。   只剩下方璃一人。   她也不想再去别的小团体掺和,绕着海边慢慢走。   凉爽海水漫过小腿,浪花一下下拍打着,脚底陷进湿软的沙子,方璃浑身舒爽,精神一震。她往前走了走,看见不远处陆思思和同桌背影,因为水深,思思抓紧他的手,男生回过头,笑容温和。   方璃心情略有些惆怅。   在这种时候,很难不想到喜欢的人。   ……   她回过头,远远的,还能看见成叔身影。   有了上次教训,成叔一直站在岸上的栏杆边等待。   她低低叹气,无论从哪里上岸,都逃不过去。   方璃心里憋闷,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下意识想往远处游去,逃脱那道视线。   不知不觉,海水慢慢没过她膝盖,接近大腿。   她这才回过神。   一转身,岸上同学远了,成叔也看不太清了。   方璃心里一惊,刚要回去,突然,一只手猛推她后背一把。方璃往前一摔,眼看要落入海面,那只手又把她拎起,怀里一搂。   “你干什么!”方璃把湿透头发拨开。   “是我。”男生戏谑,“不好意思,我只是开个玩笑。”   方璃看清面前的人,往后退一步。   “你不会不认识我吧?”   男生个头很高,俯下身,挡住夏日阳光,“咱同学可都两年了,我,王钊。”   方璃再往后退了一步。   她当然认识他。   每天路过学校门口的光荣榜,都能看见王钊的各种奖状。   他是学校最出名体育生之一,练四百米自由泳,得奖无数,平日比赛训练很多,偶尔上课来学校,也是睡睡觉打打架。   虽说是高中同班,但艺术生和体育生其实接触很少,井水不犯河水。   “有事吗?”方璃往旁边走,想绕过他。   “没事,就看你一人在海边挺危险的。”王钊挡住, “方璃,你是学跳舞的对吧?”   方璃往旁边退。   “表演?画画?播音?”   见女生不理他,他解释:“其实我早注意到你了,但咱班漂亮女的太多,专业有点混了,人还是记得的。”   “你老跑啥呀!”男生长臂一展,想抓她。   方璃躲开,赶紧喊:“思思!!”   但思思走得太远了,没听见。   不远处倒有几个女生看过来,想帮忙,看见王钊,又缩了回去。   “傻丫头。”王钊邪笑,“也不看看老子练什么的,她们来也没用呀。”   方璃被“傻丫头”三个字恶心的汗毛竖起,抱紧手臂。   想到自己穿得是泳装,又很快放下。   但男生显然看到了。   小巧的裹胸,这样的姿势,乳·沟深了。   和那些夸张的大胸妹不同,少女鼓鼓的胸脯,透着点青涩,雪白的脖颈往旁边一侧,曲线美好,甚是迷人。   方璃怕了。   她确实没想那么多,毕竟这种聚会全班都在,还有陆思思……   她甚至以为像王钊他们,很可能就不会来。   方璃一步步退,却发现离同学们越来越远。   这里不是旅游景点,人本来就不多,海面愈发荒凉,环顾一圈,只有几艘破旧的垂钓船。停在岸边,显然也无人。   明知道他是故意,但方璃也没办法,只能这么退。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呢。”   “这可是公众场合。”   “对啊。”王钊乐了,“所以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方璃听见这话,稍稍舒口气。   好歹他还是学生,应该……她肩膀忽然一痛,被钳住猛地摁进海里,紧接着一只大手摸上了她的腰!   方璃喘不过气,想出声,海水却往嘴里猛灌。   她什么都看不见,一种窒息的恐惧袭来。   因为极度恐惧,她奋力挣扎,疯狂抓挠!   “操!”   王钊没想到这小兔子似的女孩这么凶,手上使了几分力。方璃被狠狠地揪起来,紧接着又被死死摁进海去。   海水铺天盖地而来。   她还未吸气,便再度无法呼吸,浑身发冷发沉。那只恶心的手肆虐下滑,根本无力抗拒。   隔着海面,声音不真切, “放心,不会让你淹死。”   渐渐,方璃的所有感官变得模糊,身体发沉。   就在她感觉自己所有力气都被抽干时,她又被提了起来。   因为知道会再被摁下去,方璃一出水,拼命咳嗽,呼吸,双眼却紧紧闭着,不敢睁开,浑身都在剧烈发抖。   她咳得肺都要出来,却没再被摁进海里。   方璃心里奇怪,察觉不对,慢慢地,小心睁开眼。   对上一双深邃漆黑的眸。   眼神震惊,愤怒,心痛,还蕴着一丝狠戾。   方璃望着面前的男人,彻底愣住。   她甚至以为自己太痛苦了,所以才产生了幻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璃这才发现,刚才那只恶心的手没了。她被单臂搂在怀里。   “……哥?”声音嘶哑,破碎。   “我操·你妈,你他妈谁啊!!?”   他身侧,王钊抹了把脸,挣扎着从海里出来。 第7章   王钊抹了把脸,挣扎着从海里出来。   “我操·你妈,你他妈谁啊!!?” 男生眼冒火光,重重一拳挥过去。   周进眯起眼,稍歪了下头,轻易躲过,单手攥住男生手腕,往下一压,狠狠一拧,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是你祖宗。”周进冷笑,眼底怒意更盛。   王钊吃痛惨叫,拼命想要挣脱。   男人越攥越紧,毫不留情,额间青筋裸·露。   王钊疼得面色涨红,他咬紧着牙,到底是不服气,想要反击。   见此,周进腿一抬,猛地踹向他膝盖,王钊一个不稳,栽进海里,呛了一大口海水。   方璃看着这一幕,被吓一跳,眼眶红红,“哥!”   她软软喊了一声,像是此刻在才真正活过来,声音夹杂着委屈,恐惧,惊慌。   “别怕。”环在腰上的大手紧了紧,男人垂眸,沉声说。   她浑身发颤,无助靠在他身上。   周进怕小姑娘掉海里,往怀里搂了搂,“方璃。”   方璃抬眸,“啊。”   “看着。”   男人目光如刃,右臂猛地擒住男生胳膊,往后一带,反手压住。   刚才勇猛的王钊,竟像个破娃娃般跪进海里。   周进胳膊往上一抬,王钊脑袋顺势被压进去,他身体抖如筛糠,头用力摇晃着,拼命挣脱,一种窒息的痛楚漫上来。   周进淡淡瞧着。   王钊扑腾剧烈,像案板上的鱼。   见差不多,周进把他提溜出来,不等他喘气,再次狠狠摁进去。   他眼神凶戾,动作残酷。   方璃咬紧下唇,脸色惨白,牢牢挽住男人结实的手臂。   刚才……王钊就是这样对她的。   一模一样。   现在想来,方璃都觉得心惊胆战,胸口窒闷,像是一场惊悚噩梦。   连续几次,王钊眼里有了求饶意味,呛出口水,咳嗽着哭求道,“大哥……”   “不,祖,祖宗……”   方璃别开眼,小心晃了下周进胳膊。   周进看她一眼,也觉得可以了。松开手,一脚踹向王钊屁股,“滚!”   王钊狼狈扑进海里,却不敢反抗,揉着屁股逃远了。   他走后,四周安静下来,没有了哗哗的水花声,也没有哀嚎求饶的声音。   海面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方璃紧贴着周进,能感觉到男人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腰上那只手也松了,虚虚搂着她,防止她摔下去。   “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方璃吸吸鼻子,声音很小。   “刚下班。”他朝前面努努下巴。   “你不是在轮渡吗,你……你换工作了?!”方璃顺着他目光看去,竟是刚才那艘破烂垂钓船,有点不敢置信,“你在这儿工作?”   她还以为没人呢。   “嗯。”周进应了声。   他下船后回来确认下,结果就看到了海上那情景。   他一开始以为是小情侣吵架,结果越看越不对,女孩子越看越眼熟。   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就过来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方璃急急问道,话一出口,她也明白了。前几次他的态度都那样冷淡敷衍,最近她给他发的短信更是一条都没回过,显然,是不想再同她有任何纠葛。   “哥,你……”她有点难过,揪住他湿了的衣摆。   “太忙了。”他打断。   “……哦。”   方璃低下头。   湿漉漉的长发顺着脖颈两边滑了下去,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午后疏懒阳光下,白的像发光。   周进看着,大手不自禁摸摸她小脑袋,“先回岸上吧,你跟谁一块来的?”   “我不回。”   她捂住胸口,想到王钊就害怕,更不想在这种情况后看见任何同学。   太尴尬了……   周进一顿,这才看清楚她的穿着。   裹胸乱了,一根带子被扯得松垮,露出半截胸脯;高腰短裤即使被她偷偷拽了好几次,但仍缩到大腿根部,短得过分。   他呼吸微滞,迅速别开眼。   手臂更松。   方璃也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   她喉咙发紧,想到在更衣室里照镜子时,心里确实有一点希望他能看见……但希望他看到的是那个青春靓丽的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衣衫不整,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她刚才也整理了好几次,但挂脖的带子必须解下来重系,不然怎么弄都是歪的。   方璃不知道自己这么扭来扭去,身边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别动。”周进低喝。   即使他不去看她,身体那种熟悉的反应也产生了,而且极其强烈。   她确实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   原来女孩子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真的就像一朵花突然绽放。   周进暗想。   方璃不敢再动,鼓起勇气说:“我真的不能这样去见我同学,太……”   “那你想怎么办。”   方璃也不知道。   周进沉吟几秒,带着她往岸边的渔船去。   回到沙滩上,踩到湿湿的沙子,方璃长舒了一口气。   “自己能上去么?”周进走到船边,拍了拍蓝色油漆掉的差不多的船皮。   方璃点头,小心地踩上船舷。   周进跟在后头。   “你现在就在这里工作?”方璃好奇地打量这艘渔船。   也就十多米长,甲板上堆着各种白色塑料筐,木头制成的浮球,麻绳,水枪带、轮胎等等,乱七八糟。   船尾,几块钢板搭成一个极小的屋子,上头开了几扇小窗,顶上还插着一面很旧的国旗。   “嗯。”周进拿钥匙开了门,弯腰进去,稍微收拾了下,冲她说,“自己进去整理整理。”   方璃看他一眼,很听话地进去了。   周进把门关上,背过身,走到甲板。   风一吹,船身随着海浪轻轻晃动,他脱下湿透的上衣,拧了拧海水。   余光掠过小屋子,停顿了下。   玻璃窗上有反光,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苗条人影。   周进眉梢抬起。   这小女孩,要么就是太相信他,要么就是心太大。   发生刚才的事后,还毫不怀疑地跟他上了船,毫不怀疑地钻进小屋子。   如果他没走,反身进去,锁上门……   “哥——”   方璃忽然拉开门,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这里面挂钩上有件衬衫,是你的吗?”   “那我可以穿吗?”   周进思绪飘回来,“随你。”   方璃哦一声,面红耳赤地关上门。   哥居然把上衣脱了……   她早知道他壮,但这样看,真的……有点吓人。   简直,两倍的她……   方璃拍了拍脸,把脖颈上的带子重新系好,整理好下摆,短裤也往下拉,回归到大腿位置。又用手指做梳子,慢慢地把被揪乱的头发弄柔顺。   最后,她取下挂钩上那件宽大的汗衫,披在身上,系好衣扣。把裹胸遮住后,方璃自己觉得正常了许多。   刚要开门,听见周进声音,“换好了?”   “嗯。”   “帮我拿盒烟,就在桌子下面,还有火机。”   “好的——看到了。”   方璃打开门,把烟和火机递给他。   周进倚在门口,把烟点着,叼在嘴里。屋子小,门也小,他这么挡着,遮住大半阳光,铁皮屋子更暗。   “哥?”   烟味浓烈,方璃有点呼吸不过来,往后退半步。   随之动作,衬衫微透,若隐若现。   周进看着,呼吸粗重几分。   僵持十来秒,周进克制着自己转过身。   方璃紧跟在他身后出去,后背冒起冷汗。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男人望着海,慢慢抽了口烟,忽然说。   “啊?”   “你得有点警戒心。”   方璃脸瞬间红了,想到今天,急急解释,“不是的,因为我们今天高中聚会,说是到海边烧烤,大家都穿泳装,所以我才……我不是单独跟王钊到海里的,是我走散了,遇见的,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   她说得语无伦次,唯恐让他觉得自己是那种轻浮的女孩。   周进弹了弹烟灰,“然后又跟我上了船?”隔着烟雾,轻描淡写问:“进了屋?”   “……”   方璃没再说话,头要垂到地底下了。   她相信周进,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她也不知道那种信任从何而来,但就是……不会。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说不清楚。   但周进是什么人,看到她那双眼睛就明白,里面呈满“我相信你呀”几个大字。   莫名的,有点闷。   “行了,回去吧。”   方璃这才回过神。她确实耽搁挺久的了,也没带手机,不知道成叔会怎么样。   “那我走了。”   “嗯。”他送她下船。   刚落地,远远的,传来一声惊呼。   “璃璃,你没事吧!!”   方璃抬头,看见四五个高大的男生朝这边跑来,陆思思也跟在后面。   陆思思看见她,急急喊道:“王钊说你被个男的掳走了!!”   “我没有。”方璃惊呆了,看向王钊。   他居然有脸这么说。   王钊没看她,冲后面几个男生一摆手,喊道:“就是他!卧槽,我亲眼看见这男的把方璃掳走,我要过去救,结果人一下子不见了!!”   “真假的?”   “妈的,你没对我们方璃做什么吧?!”   几个男生都是搞体育的,一听这话那还了得——同班女生出来玩,居然被别的男的欺负了?   方璃急急忙忙:“不是的,他没欺负我,是他。”她瞪向王钊,“是你!”   所有人都跟着转过头。   王钊无辜至极:“我怎么了?”   “你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王钊说得认真,“你误会啦,我那是要救你!!”   “就是你!你差点呛死我!”   方璃气急,小心瞥了一眼周进,很怕他生气。   他T恤刚穿好,懒懒地抱着手臂,脸色很淡。 第8章   陆思思看着这个健硕的男人,吞了口吐沫,一把将方璃扯过来,悄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没对你……没对你怎么样吧?”   陆思思快后悔死了,怎么都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十来分钟,方璃就没影了。她焦急去问,竟听到王钊和几个男生提到方璃,说是被一男的掳走。   陆思思吓得不轻,赶紧跟着跑过去。   “他差点把我憋死!”方璃恼怒。   陆思思“啊”了一声,怒目向周进。   方璃知道她领悟错了,指向王钊,“我说他!刚才王钊看见我一个人……就对我……后来我不听话,他就把我摁在海里,想要憋死我!”   “啊?!”   陆思思自然比较相信方璃,但王钊毕竟是他们同班同学,“你确定,没记错人?”   “是方璃记错了!”王钊急道:“当时情况很乱,我要过去抢人,她可能以为是我。方璃,我怎么可能呢?咱们同学这么多年了。”   陆思思看着王钊情真意切的样子,点了点头,轻拍方璃的肩膀,安抚道:“你一定是被吓到了。”   她虽然知道王钊人品一般,但到底是高中生,三年同学也没大出格,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倒是那个人,陆思思越看越不像个好人。   方璃简直无奈,看向周进,“哥,你说句话啊……”   周进轻抬眉梢。   他知道,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信的。   周进拿下嘴里的烟,看向王钊,极轻地勾了下唇角。   王钊被看得心里一阵发寒。   他刚才那么回去,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恼怒,带了几个兄弟过来,打算狠狠教训那男的一顿。   没想到半道上陆思思跟过来。   幸好,陆思思相信了他。   王钊没敢迎视周进,朝身后一摆手,斥道:“听见了吧?就这男的欺负我们方璃!给我上!”   几个男生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本就懒得听方璃说话,只等着干架,听见王钊命令,二话不说就冲上前。   方璃张开嘴巴,“喂!”   “你们怎么不相信我!”   “他没欺负我,哎!怎么不听人解释!!”   陆思思把她拉到一边,摸摸她头,“咱班那些男生你还不了解啊,就这样。”   方璃揉揉眉心,又担忧又愧疚地望向周进。   周进倒淡定地很,把手里的烟掐掉,稍一侧身,轻松躲开一记拳头。   他反身握住那男孩拳头,往旁边一带。   男生跌坐在沙滩上,愣愣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周进这次出手极有分寸,根本伤不到人。   他看得出来,除了那个王钊,剩下几个男孩真是冲着“敢欺负我班女生”来揍他的。   周进觉得有点好笑。   方璃本来很紧张,但看周进就像逗孩子一样,轻易解决了五个人,长长舒口气。   陆思思看呆了,自言自语:“这男的有点帅啊……”顿了顿,又赶紧改口:“但他欺负你,这就过分了!!”   方璃第N次解释,“他真的没有欺负我!”   陆思思眨巴眨巴眼,“你清醒过来了,你说实话?”   “实话。”方璃说:“真的是实话。”   “王钊他……”   “他真的是那样,那个时候周进根本没来。”   陆思思懵了,“周进是?”   “我哥。”方璃指他,“我们认识的,认识好几年了。”   “你怎么不早说!!”   “我一直在说啊!”   陆思思噎住,挠头想了想,冲那边喊:“哎,你们别打了!”   没人睬她。   “他是好人,真的救了方璃!”   “反正你们也打不过人家!!”   这句话很管用,男生动作明显僵了下,仍没放弃。   他们显然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但就是不服气。   周进懒得陪他们玩下去,手上稍微使了下力。   不过几分钟,几个男生骂骂咧咧倒在沙滩上,互相对视一眼,又垂头丧气站起来。   不打了,不打了。   这真是实力上的差距。   周进走近,俯视倒在沙滩上的王钊。   王钊一哆嗦。   他蹲下来,声音低而平缓,却极有威慑力,“刚才还没够?”   王钊后背僵直,扭脖看向方璃,又看向周进,眼神惊惧。渐渐,刚才嚣张的气焰再次一点点没了,像只彻底斗败的公鸡,红着眼梗着脖子站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报警了!!”   陡然一声高喝,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周进看见来人,愣了一瞬,转向方璃。   方璃急急上前,“成叔,您怎么过来了。”   她早忘记成叔在岸上等待,自己消失这么久,他怎么可能不起疑,肯定是会过来找她的。   成叔见到周进,脸色大变,将方璃揽到身后,“小姐,您没事吧?”   方璃双手绞在一起,心情颇为忐忑,“我没事。”   成叔在他们家十多年了,父亲让他看着自己,具体缘由他肯定是明白的。   旁边的王钊看看成叔,看看方璃,心里暗道不好,带着几个男生便要跑。有男生想解释自己是来帮忙的,被王钊狠狠拽了回去。   周进看了方璃一眼,也打算离去。   “站住!”成叔突然冲他喝道。   周进脚步稍顿,但没回头。   成叔语气不善道:“你到底是想怎么样,一次两次还不够吗?!再这么死缠烂打我们家小……”   “成叔!”方璃打断,“您误会他了,他救了我。”   “小姐,您怎么就不能听老爷的话呢!?”成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每次跟他在一起就出事,您怎么不好好想想——”   “是您没弄清楚状况。”方璃说。   成叔摇摇头。   他到底没法对小姐说什么,只觉得今天很是危险——万一小姐真出了什么事,他的工作也难保了。   他气急,指着周进骂道:“小伙子,别给脸不要脸,钱——我们都给你了,要是再有下次,我们直接报警,你也别……”   语音未落,周进猛地回过头来。   方璃看着周进,心里一震,要解释的话硬生生卡在嘴边。   他脸色仍是淡漠的,微微勾唇,带了点无谓的笑意,但那笑意根本不进眼底,眼神冰冷,嘲弄。   他目光扫过成叔,落在方璃身上。不过几秒,迅速移开。   方璃背脊发冷,想说句“对不起”,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周进似乎嗤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对不起——”她双手握拳,冲他背影喊道。   周进停都没停,仿若没有听见。   方璃低下眼帘,胸腔里漫过酸胀的感觉。她宁可他发火,他骂回来,他争辩回来,也不想看见他这种无所谓的样子。   “小姐,您跟他说什么对不起。”   方璃眼眶泛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旁边的陆思思看得莫名其妙。   半晌,她回过神,挽住方璃胳膊,“算啦,你没事就好,回头再解释吧。快去换下衣服,你也回家好好休息。”   方璃久久地望着周进离开的方向,吸了吸鼻子,“……走吧。”   回到同学堆。   大家打狼人的打狼人,保皇的保皇,并没有太过注意。只有王钊回过头,阴沉看了方璃一眼。   方璃失魂落魄的,根本也不在意。   进入更衣室,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大衬衫。   方璃脱了下来,一下下抚平上面的衣褶,想到刚才在渔船的时候,心里钝钝的痛。   回去路上,成叔握着方向盘,欲言又止。方璃无精打采倚在车子后座,眼神黯然。   车窗外,夕阳西下,彩霞漫天。下高架后,天色渐暗,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绚烂。   刚好同她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见快到了,方璃低声说:“成叔,今天的事情,您可不可以别告诉我爸爸。”   没等成叔开口,方璃继续:“今天是别的同学欺负我,他看见了过来救我。我知道您肯定不信,这也没关系。但您能不能……别跟我爸说,您知道的,我要上大学了,您一说——我肯定就没法住学生宿舍了。住不了的话,肯定还是要您来照看我。”   “责任还是挺重的。”她强调。   成叔微愣,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方璃一眼。   她眼神坚决,明摆着不可能听话,肯定还会找那小子。   他确实不想再担这么大责任了,但是……   犹豫片刻,他叹道:“小姐,我是真的不明白,那小伙子到底哪里好啊。”   方璃认真说:“他就是很好。”见成叔没发话,方璃轻轻说:“拜托您了。”   *   回到家,方璃第一时间给周进发了条短信。   【今天真的对不起,真的谢谢你。】   没回。   【衣服我洗干净了再给你,谢谢。】   等了许久,终于有了回音——【好。】   方璃咬着唇看着手机,一个字不冷不淡的,也感觉不出什么,更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   她想再问,却怕他愈发心烦。   方璃撑着下巴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   已经八点了,父亲那边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事了。她心情放松不少,拿出手机,滑到小俊时,停顿了下。   这个点小俊一般在夜市摆摊,应该没有同他在一起。   方璃犹豫点开。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关于他的。   她斟酌着编辑:【小俊,我今天看见哥了,在渔船上,哥是换工作了吗?】   吴小俊很快回复。   【换了,一家船务公司,哥这两天在帮忙修船,是以前战友介绍的,好像说是上次碰见的。】   方璃想到了那天的海警。   【那待遇好吗?】   【还行,最近休渔期不太累,以后就不知道了。】   方璃握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到上次那个货场的危险环境,又想到今天渔船上那副简陋样子,闷闷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都不算好。   【他今天……】方璃想来想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算了。   那边,周进看见吴小俊抱着手机点来点去,饭也不吃,拍拍他肩,“好好吃饭。”   吴小俊吓一跳,放下手机啃起馒头来。飞快啃完,他从马扎子上起来,走到摊位前。   周进扫他一眼,“没事,你去歇会吧。”   吴小俊摇头,他知道哥最近新工作很累,还老是帮他看摊子的,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他低着头,在周进身边绕来绕去。   周进看出他不对劲,“怎么了?”   【刚才方璃给我发短信了。】   周进并不意外。   【她问我你新工作的事,我就跟她说了。】吴小俊比划道。   “嗯。”   吴小俊憋了半天,手势断断续续,【哥,我觉得她对你很好,之前你在里头,她一直很关心……】   “小俊。”周进打断,“我们不是一路人。”   吴小俊僵了两秒,眼神有点暗,双手缓慢地放下。   周进眉目不动,嘴里咬着烟,一手拨弄着打火机,始终没点。   这个时间段,来来往往的客人还是不少的。他虽然烟瘾很大,但不好抽烟。   一窜火苗忽明忽暗,映过他的脸。   这时,有短发女人经过,穿着包臀裙,踩一双裸色高跟鞋。   女人路过,忽然回头看过来。   周进稍一抬眼,目光撞上。   女人眼底浮现出一抹惊喜,径直走近。   周进皱起眉,但也无法避开。 第9章   【他今天……】   【他……】   【那个……】   方璃盯着手机,来回删改。   那条短信最终也没发出去,她颓然地放下手机,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迷迷糊糊时,方璃被外面的声响吵醒。   像是方建程的声音,就在她门外,问:“她今天睡这么早?”   刘嫂道:“小姐今天去同学聚会,好像很累。”   方璃竖起耳朵,隔着一扇房门,音量很低,“有出什么事情吗?”   “没有,成叔说一切照常。”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脚步声慢慢远去,估摸着是下了楼。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在被窝里呼出一口气。   方璃摁亮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才晚上十点。捂着额头坐起来,一动,发现自己压着一件衣服,低头看去,是周进那件大衬衣。她吓一跳,庆幸父亲和刘嫂他们没有看到。   房门紧闭,她忍不住把衬衣展平,铺在床上,仔细打量。   质地很粗糙,也没什么设计,就是宽宽大大的一件。   像他这个人,直白,利索,干脆。   方璃轻柔地抚了抚衬衣,折叠整齐,目光在房间里一寸寸搜寻着。最后,把它暂时塞进黑色画包里,准备过两天偷偷地洗晒。   只能先委屈一下了。   次日,方璃怀揣着心事,特意起了个大早,下楼吃饭。明媚阳光从落地窗外倾泻下来,落在精致的欧式家具上,似浮动着一层珠光。   方建程从报纸中抬眼,关心问:“怎么起这么早?”   “昨晚睡得早。”   方璃坐下,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陪着父亲慢慢用餐。吃完煎蛋,她小口抿着牛奶,时不时看方建程一眼。   方建程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有事要跟爸爸说?”   方璃踌躇半刻说:“我快要开学了。”   方建程笑了,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是呀,成大学生了。”   方璃垂下眼帘问:“那,我能住校吗?”   如果住校,她就能自由很多吧。   见父亲不说话,方璃直接表态:“我很想住校。”   方建程:“为什么,住家里不好吗?”   “太远了。”方璃摇头,“从这里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我查了查课表,每天都有课,这样下来累死了。”   方建程想了想,说:“那就在附近租一套,或者买一套,让刘嫂跟你一起住,就跟住家里一样。”   “您为什么……”方璃瞪圆眼睛,咽下嘴里的话,换了种说法:“我高中有个好朋友,她也考上了H大,我们都在一个系,很可能分到一个宿舍——我们说好要一起住的。”   “她叫什么名字。”   “陆思思,您认识的。”方璃这话说的很有底气。   方建程顿了顿,温声说:“那这样,找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她要愿意的话,你们住一起,刘嫂还可以帮你们做饭。”   “爸!”方璃胸膛上下起伏,再压制不住,“您到底要管我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点自由呢。”   方建程气定神闲说: “如果自由就是你跟那些人瞎混,那不要也罢。”   方璃瞪他,想到昨天的事情,又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方建程看了看腕表,起身,“好了璃璃,爸爸还要上班,时间也不早了。”   方璃紧抿着唇,豁然站起来, “我想住宿舍。”   “跟别的没关系……”她挡住父亲脚步,语气委婉:“我就是想感受下大学宿舍的氛围,大家一起上课,夜聊,做作业,画画……多美好呀。爸,您年轻时候上大学没有过吗,不会觉得很遗憾吗?”   方建程似是被她说动几分,瞥她一眼,很快正了正神色,摸摸她头,“都一样的,听话。”   方璃:“……”   看着父亲这幅温和却不留余地的样子,她知道没戏了。   方建程说:“过两天房子就能找好,你收拾一下,和刘嫂一起搬过去吧。也让你那同学过去看看,问她愿不愿意住。”   方璃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自由梦再度破灭,暑假最后几天,方璃像蔫了的豆芽菜,缩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临开学前,她联系了陆思思,提及到房子事情,那边“啊”了一声,“但我宿舍费已经交了,不过你无聊时可以陪你住啦!”又感叹一句,“你爸真宠你。”   “哪里宠,没半点自由……”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学生宿舍哪里好?我听学姐们说又旧又破,还不能洗澡,没空调……”陆思思安慰她,“而且怎么没自由了?你可以说社团活动啊,实践啊,随便编个理由糊弄下就是了,反正你爸那么忙,也不能都落实吧。”   方璃一听,眼睛里有了光彩,“真哒?”   “真哒!”陆思思笑。   放下电话,方璃轻松了不少。   在床上打了滚,爬起来,从画包里翻出那件变得皱巴巴的衬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还……   方璃幽幽叹口气,锁好房门,把衬衣拿进卫生间,打着小香皂,仔细搓洗起来。   *   九月一日,开学第一天。   方璃踏进校园,终于明白父亲对住宿一事为什么那么坚决。以前真的不曾注意到,H大居然离渡轮码头那么近。   新生大会后,她和思思特意去了趟校史馆。   H大前身是私立学校,校舍选用了过去德军的卑斯麦军营,解放后,才变成今天的H大。   由于历史原因,一直也没有迁校。   方璃盯着那张黑白老照片——森冷军营,古老码头,海面上停留着德国佬虎视眈眈的军舰。   她看向旁边地图,手指测量了一下距离,也就指甲盖那么长。   方璃心砰砰乱跳。   太近了。   从校史馆出来,阳光炽热,两人只想回去睡觉。但无奈,新建的班级群十分热闹,刚上任的副班兴致勃勃要带大家参观校园和周边。   方璃看着微信问:“你们班也要带着逛校园么。”   “都要啊,H大传统吧。”   “那你去吗?”   “去吧。”思思打了个哈欠,“刚开学哎,要跟新同学们打好关系呀。”   方璃想想也是,“好吧。”   两人同系不同班,集合地点也不在一块,她朝思思摇了摇手,懒懒散散走到东门。   下午太阳很大,方璃根本打不起精神。   带他们的学长却十分热情,扯着嗓子喊了一路。   逛一圈下来,方璃发现,H大好像比她想象中的要漂亮不少。   德式尖顶的教学楼,花岗粗石砌成的山墙山花,大理石拱门,工字型钢梁……   优美,庄严,古老,又透着一点殖民时期的悲凉。   总之,她很喜欢。   不知不觉,跟着同学们逛到了校外。   方璃呵欠连天,撑着太阳伞。   “这是公交车站,坐316路,31路都可以到市中心,坐7路214路可以到火车站。”学长热心说:“地铁站还在建,估计明年就开了,在那边。”   “咱学校离海不远,外地的同学想看海顺着这条路下去就行,不过建议你们最好去市中心那边,或者去旅游景点,也不太远。”   “为什么?”有同学问。   “这边是个码头,挺乱的。”学长说到这,目光扫过小学妹们,想到什么,强调:“如果大家想写生画画速写什么的,一个人,特别是女生,切记不要去那里。”   捕捉到“码头”二字,方璃瞬间精神不少,顺着那条路往下望。   她想到那张地图,指甲盖不到的距离,心又开始狂跳。   “什么地方啊?”外地同学问。   “就一码头。”学长说。   一个瘦小的本地男生忽然“咦”了一声,“是不是很出名的那个?”   “以前有过……”他看着女生们,忽然不说了。   “什么?”方璃不明所以,转过脸。   她这一问,不少女生好奇心都被勾起来,纷纷追问:“什么什么?什么东西?”   “就是……”学长抓抓乱糟糟头发,“就是码头。”   “要不我们去看看。”有人提议, “应该也不远吧。”   这么一说,好几个女生都附和道:“行啊,看看呗。”   方璃眼睛唰得就亮了,也跟着点点头。   学长一愣,他本意只是好心提醒,没想到会引起兴趣。他瞪一眼那男生,又看了一圈兴致勃勃的小学妹们,无奈说:“那要不去看看?”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一伙人像探险似的,浩浩荡荡往码头走去。   方璃跟在队伍最后,有点紧张,又有点激动。   以前都是偷偷摸摸来的,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进去,总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小秘密。   走了半晌,她一拍脑袋——忘记带衬衫了。   多好的机会啊,她惋惜。   拐了两个弯,路过一棵梧桐树,走进那条熟悉街巷。   一栋栋上世纪建的筒子楼,黄色外皮大多剥落,红瓦也破旧不堪,电线杆乱七八糟,东一条线西一条线扯过楼房,将昏沉的画面分割成几块,更显凌乱萧索。   这景致破败脏乱,但对于学艺术的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风景素描。   同学们纷纷赞叹,   “民国气息哎。”   “这得有一百年历史了吧。”   “你看那个门廊,拱门,彩绘玻璃……虽然碎了。”   学长咳嗽两声,充当起导游,“我以前在这里写生过,稍微了解一些历史。为什么女孩子不要一个人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个断句很好,大家纷纷闭上嘴,方璃也好奇抬眸,认真聆听。   她对这片老城区其实一无所知,也没地方去了解。   “这种建筑叫里院,是咱市特有的,确实是德国佬建的,你们看四四方方,围着一栋小院,有点像四合院,但又不太一样,有点欧式风格。”   大家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栋叫平兴一里,后面那栋叫平兴二里,最后那一栋四层的……”   “平兴三里。”同学接道。   “不,叫天香里。”   方璃的心莫名颤了下,这一栋,就是周进住的地方。   “这栋当年是妓·院,本市最大的妓·院,所以叫天香里。国色天香嘛。你们看,它离码头近,离军营也近。”学长露出一个“你们懂得”的表情,“解放前住了很多妓·女,当地的,白俄的,日本的,朝鲜的都有。”   同学们哗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他们这个年纪,对于这种富有情/色·色彩的建筑最感兴趣了。   方璃望着那栋昏昏沉沉的楼,抿紧嘴唇。   “现在嘛,多数住的是务工人员,但也有……”学长说到这儿,脸莫名红了,“总之,女同学不要晚上过来,很危险,男同学最好也不要,明白吗。”   几个男生哄笑起来, “学长也是有故事的人——”   “6666啊。”   方璃却觉得那笑声有点刺耳,浑身不舒服,捋了捋长发,站得更远。   大家拍完照聊完天,见时间也差不多,跟着学长回食堂吃饭,还有些准备去市中心逛的,去景点玩的,队伍很快就散了。   方璃走得慢吞吞的。   路上,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天色渐暗,一扇窗户亮起桃红色的灯,或许是刚才学长的讲解还在耳边,方璃总觉得有种淫·靡色·情的味道在里头。   她看着,突然想到那一天。   隔着一扇门,剧烈的撞击声,女人受不了的尖叫声,男人粗重的低吼声,赤/裸尖锐。   方璃眉头越皱越紧,手握成拳,指甲快嵌进肉里。   这个时候,她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周进。   可偏偏,拐到那棵梧桐树下时,两人碰见了。   这个时间点,周进正好回家。   街巷狭窄逼仄,方璃很难装作看不见,一抬眼,刚好四目相对。她迅速低下头,眼底泄露出一丝嫌恶。   这嫌恶是单纯的对成人世界的嫌恶,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现在接受不了那些,为此感到难受、羞耻。   并非嫌恶他这个人。   但周进显然误会了。   陌生人似的擦肩而过,他自嘲般看自己一眼。   禁海期刚过,他跟着出了趟近海,在海上漂了一周多,这才回来。他穿着旧汗衫和长裤,裤脚挽起,臂膀晒得黝黑,胡子也未刮,又累又脏。   她的眼神,和刚才路过的那群朝气蓬勃的学生看他的是一样的。   呵。 第10章   周进步伐不由加快。   快拐弯时,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啊——”。   他脚下没停,只稍稍放慢了,侧眸看去。   小姑娘跌坐在地上,白色裙摆遮住大腿,纤细的小腿上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脸色痛楚。   旁边是辆二八自行车,歪倒在路边,显然是罪魁祸首。   方璃捂住小腿,郁闷极了。   她对周进是不一样的——那么难得见一次,不打个招呼说句话实在浪费。   结果一转身,就撞上了自行车。   车撑滑过她小腿,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忍着痛要站起来,一道高大阴影笼过头顶。方璃心里颤了一下,原以为他早走了,不由有些紧张。   周进双手插兜,俯视她,“能站起来吗?”   方璃试了几次,伤口疼得厉害,稍微一动,鲜血汩汩往外淌,她看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   “方璃?”   小姑娘盯着小腿,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攥紧裙角,指尖发白。   周进这才想起来她晕血。   身娇体弱的,晕血也正常。   周进不得不蹲下来,“还好吗?”   男人英挺的脸陡然放大,方璃心跳加快,视线慌忙移开,又落回小腿上。   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滴滴答答。   方璃脑子发胀,明知道是自己的血,却仍觉得不舒服。她胸口发闷,看了一会儿,视线愈发模糊,头一歪,倒在地上。   周进:“……”   方璃再醒来时是在一家诊所。   她躺在里屋一张小病床上,抬头就是灰白的灯。   隐隐能听见外面的人对话——   “没别的问题?”   “没事,放心吧。”   “谢谢。”   紧接着是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方璃知道周进进来,赶紧拨弄被压乱的头发。   周进见她坐了起来,“醒了?”   方璃点点头。   她不好意思看他,稍微活动了下,发现小腿已经被包扎好了,裹着绷带。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   “没事。”   周进刚要拿烟,想到这是诊所,手放下了。   他坐在旁边折叠椅上,想起医生的嘱咐,复述道:“伤口有点深,这几天要注意,别沾水,别洗澡。”   以为他在关心自己,方璃受宠若惊,“谢谢。”   静了半晌,他说:“给你家人打个电话,一会让他们来接你吧。”   方璃:“我现在不住家里。”   “那你?”   “学校……附近。”方璃顿了一下,“你不知道吗,我上大学了。”   她记得自己告诉过他,在短信里。   这么一提,周进也有点印象。   “恭喜。”他说。   “虽然晚了点,但还是谢谢你。”方璃笑得眉眼弯弯,“就是旁边的H大,离这里很近很近的那个。”   周进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走过来的话,大概十几分钟吧。”   “那是不远。”他两腿敞开,靠着椅背。   方璃静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那……以后如果我没课的话,我可以去找你吗?”   周进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试图从她眼中寻找刚才的那丝嫌恶,却发现无影无踪,一双温柔澄澈的眼睛,不带丝毫杂质。他定了定神说:“不用了。”   方璃望向他下巴上的青黑色胡茬,“最近很忙吗?”   周进不置可否。   方璃绞着手指,也不好再问了。   气氛略微尴尬,方璃掏出手机,给陆思思拨了个电话。   放下电话,她对周进说:“思思说她在市中心聚餐,等下就过来,不过要一段时间,你快回去休息吧。”   方璃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倦怠。   “不用。”他双臂交叉抱胸,“那你休息一会儿。”   “我一个人可以的。”   周进没再说话,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个时间段,小俊去夜市了,没办法过来,让他把受伤小姑娘一个人抛下,肯定是不可能的。   方璃心里一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长发,“谢谢。”   病房再度安静下来。   九月初,屋子窄小而闷热,也没有空调,方璃看了一眼头顶上的风扇,或许是怕她难受的缘故,没有开。   沉默许久,方璃想再说点什么,还未开口,肚子咕噜了一声。   声音在幽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   方璃脸色涨红。   周进抬眼问:“没吃晚饭?”   “……没有。”   方璃下午跟着逛校园,忘记了。   “想吃什么。”他站起来。   “没关系的……不用了,我可以回学校再吃。”   方璃清楚他现在不容易,一分钱都不舍得让他花。   周进看她一眼,重复:“想吃什么。”   “真的没……”方璃望着他的眼睛,改口:“都行,面吧。”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等我一下。”   十分钟后,周进提着两只热气腾腾的塑料碗回来,递给她一碗。   方璃接过来,歉意说:“对不起,也害你没吃饭。”   “没事。”   方璃捧着热乎乎的面,心里更暖了。   这里病床没有小桌板,她坐直,慢慢拆开包装。   一碗牛肉面,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牛肉,味道鲜香,煮得劲道。   她吃得慢吞吞,一直没碰那些牛肉,思索着怎么才能夹给他。   主要……他离自己,有点远。   她来回看了他好几次,周进蹙眉:“怎么了?不好吃?”   “不是不是……”方璃赶紧解释。   她鼓起勇气夹了两片最大的牛肉,叠在一起,手臂慢慢伸长,靠近他碗边。   周进瞄她一眼。   方璃用尽毕生力气,把肉丢进他的碗里,“我吃不了了。”   声音很软,小脸埋进长发。   周进原想说什么,但看着女孩通红的脸,低声道:“好好吃你的饭。”   方璃松口气,立即像小松鼠一样点点头,埋头扒了起来。吃完,她特意看一眼,他那碗吃得很干净,汤汁都没剩。   方璃唇角不自觉上扬。   周进丢掉塑料碗,头靠着墙,闭目养神,方璃低头摆弄着手机,时不时偷偷看他。   好像自他出狱后,每一次见他,他都能比上一次更令她心疼。   他头发长了一点点,但还是很短,硬茬茬的,眉心处有浅浅的褶子,嘴唇习惯性地紧抿,后背稍稍弯曲。   他一直是一个硬朗的人,很有男人味,常给方璃一种坚实而可靠的感觉。   但现在,或许是太过倦怠的缘故,她却觉得他有一丝脆弱。   这丝脆弱奇妙地拨动着她的心弦,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拥抱他。   但方璃不敢。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瞬,周进睁开了眼。   男人眼睛很黑,笔直地看向她。   方璃有些窘迫地低下头,也觉得自己看他看太久了。   周进似是皱了下眉。   沉默半晌。   方璃低头玩弄着手指头,再次想起那件事来。这事情像一块鱼骨头似的,哽得她不上不下。   刚才“天香里”三个字,还有那天的……让她一直都不舒服。   但她又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认为,这样不好。   周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方璃摇了摇头,捏紧手心,犹豫片刻,最后鼓足勇气:“哥,你是不是,就是……”她组织着措辞,“有时候会很无聊?”   周进眉梢轻抬,显然不懂她的意思。   “或者……寂寞?”她试探性问,眼睛睁得大大的,“或者空虚什么的。”   周进喉咙动了下,嗓音沙哑,“你到底要说什么。”   方璃揉了揉头发,脸红了。   这让她怎么开口呀……   她不明白男人的那种欲望,只觉得,不好。   方璃咬了咬唇,握紧手机,好半天挤出一句话:“……你别乱搞。”   “这样不好。”她腰杆挺直,板正地像一个老学究,“不健康,不道德,还影响社会风气……”   声音越来越小。   周进愕然。   花了三四秒,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乱搞?”   想象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字眼,周进左腿搭在右腿上,单手撑着额,忍不住笑了。   方璃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伴随着胸腔的震动,笑声粗哑。   气氛微妙而尴尬。   她抿紧嘴唇,郁闷极了。   半晌,周进才收敛笑意,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一会回来。”   他走后,方璃懊恼地垂下头,胡乱摁着手机。   ……不是乱搞吗。   她觉得这个字眼已经算温柔了。   方璃望着灰白墙壁,抱着膝盖在病床上呆坐了十多分钟。   手机终于响起,她立刻接起来,那边陆思思说她马上就到,方璃报了具体位置,慢慢地下床。   一动,伤口牵涉得痛。   周进正在门口,见她一瘸一拐艰难过来,粘碾灭烟头,很快走近。大手捏住她肩,一步步送到车上。   那只手很粗糙,但动作却是难得的轻柔,像是怕弄痛她。   微风吹过,她闻得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陆思思满脸震惊,“你这怎么搞的?”   “被划伤了。”方璃冲周进摇摇手,小心地坐进去,感激道:“谢谢你过来啊,思思。”   “没啥,疼吗?”她关切问。   “还好。”方璃摇头。   计程车很快发动,方璃把车窗摇下。   她往后望去,周进站在诊所门口,夜色昏沉,橘黄色路灯洒在他脸上,一向冷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温柔。   他双手插兜,目送车子远去。   “还看啊,有这么喜欢吗。”   陆思思顺着方璃目光看去,意味深长地笑:“不过,确实是蛮有味道的,上次就这么觉得啦。”   “我懂你哎。”她手肘撞了撞方璃。   方璃笑笑,把车窗升了上去。 第11章   十分钟车程,方璃到达方建程精心挑选的“学区房”,秋枝花园。   附近都是老房子,这是方建程挑的最新一套。精装修,复式,四房两卫。但外表和楼道还是老,连电梯都没有。   由于天太热,宿舍不能洗澡,陆思思不想天天去人满为患的澡堂,说好了这段日子陪她住。   两人坐在被当作画室的二楼书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新学期事情不断。   明天上午是学院大会,下午是入学测试,方璃喝了几口牛奶,翻出巨大的铅笔盒,把垃圾桶提溜过来,准备削铅笔。   陆思思围上前,八卦问:“我说真的,今天那男的挺帅的,你们是在搞对象?”   方璃很是不好意思,“没有。”   “那他对你那么好。”陆思思不信:“上次帮你打架,今天送你去诊所,还扶你上车。”   “真的不是啦。”   她被说得耳根子发热,用手背擦了擦脸,陆思思的赶紧提醒,“哎哎,手上有铅灰。”   方璃呀了一声,看着自己的手。她无奈地站起来,走进卫生间,用洗手液认真搓了两三遍。洗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明明一会儿还要削铅笔的。   推门进来,陆思思捧着手机说:“哎,给你看个人。”   “谁啊?”   “我喜欢的叔,跟你喜欢的不一个类型。”她把屏幕举起,“我喜欢禁欲型的,怎么样?”   方璃好奇看了看,“好像有点眼熟。”   照片上的男人斯文俊雅,穿了一件灰色长风衣,身材颀长高大。   “当然眼熟啦,咱们的名誉教授,许宋秋。”陆思思笑问:“帅嘛?”   “许宋秋?”方璃接过手机,仔细打量,“那个画超写实的吗?”   “你知道他啊!”陆思思惊喜:“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大师啦,是不是很牛逼。”   方璃嗯了一声,“你喜欢超写实?”   “呃,这个我倒不喜欢……不过我喜欢他,不知道明天学院大会能不能看见他。”陆思思一脸花痴相。   方璃继续削铅笔,时不时笑着回应她一两句。   第一天夜晚。   方璃躺在不亚于家里的舒适大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和周进在诊所相处的点点滴滴。   方璃是个很感性的人。   什么都凭着感觉,画画是,做题是,交朋友是,恋爱更是。   她记得遇见周进的第一天,是她叛逆的第一天,也是坚持学画与父亲对抗的第一天。   周进的出现,好像让她那种叛逆的情绪达到了沸点——危险又狠戾的男人,把她过去乖顺的、平淡的校园生活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深深地迷恋着他。   方璃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什么古惑仔铜锣湾扛把子;但好像无论在哪个年代,这样坏坏的男人都是招少女喜爱的。   更何况,那时的感觉那么恰到好处。   刺激,浪漫,野性。   就好像你想走一道荒草萋萋的路,刚好就出现了那样的路。   方璃翻了个身。   而周进出狱后,这种感觉不一样了。   她想到他疲惫的模样,撑着额头的低笑,渔船上赤·裸的上身,抽烟时闲散的姿态。   她对他有感激,有愧疚,有心疼,更有一丝怜爱。   是的,怜爱。   想在风雨中紧紧拥抱他,想在深夜里为他温一壶酒,想用指间一点点抚平他的伤痕。   甚至,“天香里”的事情刺激到了她,她确实不能接受,却没有因此而厌恶他,疏远他。   虽然心里很难受。   方璃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蒙上毛巾被。   剖析完自己后,她也发现这情感似乎不太正常。   但没办法,就是有一种最原始的感觉,把她像只木偶一样牵扯着想要去靠近他。   虽然方璃自己也搞不明白,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   一夜未睡好,第二天的学院大会,方璃呵欠不断。陆思思盼望的许教授并没有来,从头至尾,都是院长和副院长轮流讲话。   H大美术学院人不少,设计类五个专业,造型类三个专业,加上美术学,坐了满满一个大功能厅。   结束后,两人无精打采地去食堂吃了顿饭。收拾了一下画具,准备下午的考试。   都说学美术的水深,替考买证满天飞,所以每个院校入学时都会有一个测试,考试内容和校考大同小异。   下午考素描,半身像带手,明天上午是彩头,下午是场景速写。   方璃和陆思思是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对考试都不担心。   两人在教室门口分开。“注意点啊。”思思看着她的腿道。   方璃点头,“你加油。”   进入班级,她选了个轮廓比较分明的模特,支起画架,开始画画。   快画完时,教室后排有隐隐的骚动。   方璃正在拿电动高光笔擦鼻梁上的高光,嗡嗡嗡的,并没有注意。她提完高光,离远一点,最后打量画面。   作为一张试卷,这幅画无疑是非常合格的。构图饱满,关系清晰,造型准确,刻画深入。   这种应试的画方璃画了无数张了,手到擒来。   她刚要摘下图钉,听见了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窜进鼻尖。   方璃余光瞥见一双精致皮鞋,再往上是中缝笔直的西裤。   有人在看她的画。   方璃转过头,看见站在后面的男人,愣住,“…许教授。”   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许宋秋点点头,目光仍停在她的画上,“继续画,不用管我。”   方璃原想说画完了,但看着许教授的神情,只好打开笔盒,抽出一支4H,往画中的指甲盖上加细节。4H很硬,削得很尖,线条极浅,基本上是在磨或者抠了。   许宋秋显然看得出来,学生是画不进去了。他笑了笑,转身要走,目光一转,落在了这张画的主人身上。   许宋秋盯着少女的侧颜,略微一怔,唇线渐渐抿紧。   方璃被教授看得心里发毛,手上僵硬地排着线条。她以前在画室也是这样,别人一看她,就会画不进去。   以为许教授会指导一二,方璃紧张地等待。   半分钟后,许教授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方璃揪心地看着自己的画,惴惴不安。   她画的是有什么问题么。   因为这件莫名的事情,方璃第二天的考试格外慎重,直到入学成绩下来,她才放下心。   学校没像艺考那样打分,只给了优秀或良好。   方璃三科都是优秀。   考试过后,他们第一门专业课,绘画永远的基础——素描就开始了。   方璃的大学生活也正式开始了。   生活一忙,方璃也没再像过去那样成天打扰周进。   开学第一个周仓促而充实。到了周五,难免有些倦怠,她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   小腿的伤口已经好不少了。   她穿着吊带睡裙,揉着眼睛在衣柜里挑衣服,摸到那件质地粗糙的衬衫时,手停了停,这才想起这件衣服一直没还。   下午好像不是专业课……   方璃在还有些迟钝的大脑里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把衬衣拿出来,叠好,收进一只纸袋。   她准备去一趟筒子楼。   ——哦,不对,天香里。   方璃每次想到这个名字,都要在心里细细咀嚼两遍。无关讽刺或者不屑,只是纯粹觉得这三个字实在风情,缠绵。   军理课结束,她把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合上,塞进包包,跟思思打了个招呼,走出教学楼。   路过奶茶铺,她买了杯冰奶茶,又要了两杯鲜榨西瓜汁,准备给周进和小俊带过去。   离开校门时,方璃看了看时间,刚好五点半。她给刘嫂发了条短信,说晚上要去社团迎新。   思思说的没错,社团迎新,实践活动,自习。谁知道有没有呢。   方璃步伐轻快,心情愉悦,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一辆黑色奔驰不远不近跟着自己。   明明已经立了秋,但街道上毫无秋意,天气干燥,树木蓊郁,连风都是热的。   方璃拎着一手东西,走得额头冒汗。   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这道拱形的砖门太破了,亦或里面院子太过杂乱,方璃从未思考过它的历史。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拱门,缝隙中生有青苔,砖瓦被经年累月的阳光晒的褪色,斑驳破败。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目光挪开,落在院里的楼梯上时,方璃瞳仁骤然放大,心里一紧,迅速侧身,躲到门后。   她咬了下唇,还是偷偷瞥去。   是周进和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裸色高跟和包臀裙,背对向她,看不清具体神情;周进抱着手臂,脸色寡淡,稍有不耐。   声音隐隐约约,方璃只听出女人语调激烈,加上肢体动作,显得异常激动,愤懑。   像是提到什么,周进嘲讽地弯了弯唇,转身上楼。   对方下意识拽住他手臂,周进回头瞥一眼,眼神漠然。   女人松手,静了半刻,气恼地追上去。   上到二楼,红栏杆和晾晒的衣物挡住视线,方璃也不好再看了。   她倚靠着墙壁,仰天叹了口气,一时无话。   方璃看得出来,这女人是正正经经的那种。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很干练,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哥真的是……   方璃挠挠鼻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是真的招女人喜欢啊。   半晌,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出来了。柳眉倒竖,满脸怒意,妆容却仍旧精致,刚好跟方璃打了个照面。   方璃一愣,竟觉得有几分眼熟。盯了一会,终于认了出来。 第12章   方璃一愣,终于认了出来。   竟是那天沙滩上的女记者,还提醒她手机响的那位。   脑子有些懵,不解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对方也觉得方璃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而且在这种时候,她也没有聊天的想法。   两人错身而过,方璃穿过院子,慢慢上楼。   走上二楼,看见周进屋门口躺着一份报纸。   她腾出一只手,奇怪地捡起来,发现是《岛城早报》。座头鲸的新闻在最上面,配图是周进的侧脸。   这份报纸十分眼熟,方璃当时还收藏了七八份。   原来是她写的啊,难怪。   方璃注意了一下新闻稿上面的名字——唐可盈。她没再往后翻,把报纸带进怀里,敲了敲门。   没声音。   从旁边积满灰尘的窗缝里看了一眼,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她诶了一声,又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连敲好几下,也没动静。   小俊也不在。   旁边的那户倒是开了,探出一颗光头,“别敲啦,小哑巴去夜市了。”   “周进也不在吗?”   光头指指右手方向,“那边吧,厨房。”   “谢谢叔叔。”   光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砰一声关上门。   知道他一会儿会回来,方璃倚靠着走廊外侧的红栏杆,耐心等待。周进他们住在二楼,上面还有两层。中间院子被围得四四方方,采光糟糕,阳光从各种晾晒的衣物中挤进来,零零星星地撒在地上。   头顶上挂着一件艳丽的紫色文胸,镶满蕾丝花边,方璃盯它看了三分钟。   实在太无聊了,她放下已经不冰的西瓜汁和奶茶,翻开报纸,懒洋洋地读了起来。看完座头鲸,她继续往后翻,是那天的其他新闻,还有一些汽车、房地产的广告。   刚要合上,一页纸从中掉了出来。   方璃拾了起来,也是报纸,但这张纸和其他的不太一样,页面微微发黄,边角褶皱,明显是夹在里面的。她看一眼日期,是两年前的旧报纸。   内容和刚才大同小异。   方璃不明所以地翻过来,看见粗体加黑的一行大字。   图片上是一个男人,脸部打了马赛克,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胸前印有一串编号。   方璃迅速浏览一遍,脸色陡变,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每个字都把她大脑震得嗡嗡嗡响。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报纸,咬紧嘴唇。读完第三遍,浑身发着颤,眉头紧锁。   报纸哗啦啦掉在地上,页面全散掉。   后背到脚心渗出薄薄冷汗,方璃小脸煞白,慌乱地捡起报纸。   为什么这上面写的跟她知道的不一样。   为什么。   方璃抱着乱七八糟的报纸,朝走廊右手边飞速冲去。   她必须要找到周进问清楚,立刻,马上。   方璃以前来这里也只是找他们,其他地方从没去过。   脑海中闪过太多画面,方璃深吸一口气,也没考虑别的,看见走廊尽头有扇门,和单间不太一样,想着应该就是刚才那人说的厨房,推了两下门,门开了,直直冲进去。   “哥!”   一抬眼,方璃僵住。   哗啦啦一声,报纸再次掉在地上,浸了水。   有水花溅到她裸·露出的胳膊上,沁出一丝凉意。   周进正在洗澡。   一间不大的屋子,非常简陋,没有贴瓷砖,没有浴缸,也没有浴帘,就一个小小的金属淋浴头,挂在灰败的墙面上。   他站在稍高一点的台阶上面,正对着她,毫无掩饰,浑身赤·裸。   侧面有一扇极高的弧形小窗,阳光从脏兮兮的彩绘玻璃中滤进来,落在男人健硕的躯体上,一半亮,一半暗,线条贲张,光影清晰。   方璃彻底呆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水珠淌过他的胸膛,腹肌,顺着两道沟滑进黑色毛发……   还有骇人的……   她被震得眩晕,迅速转过身,懵道:“这、这不是厨房吗……”   周进明显顿了下,“对,厨房。”   声音不冷不淡,方璃花了几秒才听出其中的讥诮。   她闭上眼,推门出去时,想到报纸还在地上。不知道捡还是不捡,定格在那里。   周进淡淡地瞧着她。   这门是那种老式的插销门栓,非常旧了,用力推的话很容易滑动下来。往常女人洗澡时候会找人在外看着,或者抵个东西。但他一大男人,实在没必要。   没想到,被她这么推开。   “要不一起洗?”见她还不走,周进说。   “实在……不好意思。”   方璃脸唰的就红了,她闭着眼矮下身,把报纸快速抽走,像只地鼠似的往外窜。   门砰一声关好。   周进摇摇头。   淋浴头是固定的,他把水流调大了点,转过身,最后冲洗一遍全身,关掉淋浴,拿旁边架子上的毛巾擦了两下。擦完,他手稍一停顿。   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要不一起洗。   很顺嘴的,一句挑逗。   周进有些惊讶,他潜意识里居然开始把她当成女人,而不再是那个瘦弱小孩子。   方璃站在房间门口,背靠着红栏杆,手里捏着那份湿漉漉的报纸,垂头丧气。脑子里一会是报纸上的内容,一会是他赤·裸的身体。说不清楚哪种冲击更大。   她头好痛,想要抬腿逃走,但想到报纸上的内容,却一步又挪不了。   好奇心快杀死她。   不过几分钟,周进从淋浴房出来了。肩上搭着毛巾,穿着黑色背心和大裤衩,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方璃别扭地挪开眼,盯着旁边剥落的一小块墙皮。   周进对刚才的事倒不在意,掏出钥匙打开门,“你又有什么事。”   方璃站在门口,低垂着头,耳根子都是红的。半晌,她攥紧手中报纸,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进来。   室内简陋,霉味很重,但东西很少,看上去还算干净。   周进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略微不耐地看着她。   方璃到底不太自然,没敢看他,小心把报纸递过去。   周进抬眉,“怎么了?”   “我刚才在你门口捡到的。”   周进看了看,猜到是那女记者留的,“放那吧。”   “不是,哥你看——”提及报纸的事,方璃略微缓和,离他近一点,把报纸摊在面前的桌上,手指头戳了戳,“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你吗?”   周进一顿,似笑非笑,“不然呢。”   她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迟疑问:“是那件事吗?”   “嗯。”   “那,我在哪儿呢?”她声音发颤,身体也跟着颤抖,“为什么会没有提到我呢?怎么只有你和小俊?”   周进听到这里,唇角扯出一丝微妙的弧度。   怎么被她说得跟悬疑片似的。   “还有这里,写的什么社会斗殴,根本没写你是在救我,明明就是哥你见义勇为啊!还说你……”她抓抓头发,不知道怎么能让措辞听上去婉转一些。   这份报导也是唐可盈写的,但那时她言辞激烈,多为贬义。   “退役军人致人重伤”,“街头闹事”,“将部队所学用于社会斗殴”,“转业后无法融入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等等等等。   周进看都没看,唇边吐出青白色烟雾。   完全不理解方璃为何要旧事重提。   方璃手指捏紧报纸一角,“为什么……”她转过头,揪着眉毛,“写的全都不、是、事、实!”   周进弹了弹烟灰,像是很轻地笑了下, “难道不是事实?”   方璃看着他漆黑的眸,忽然间明白了,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爸他……”   方璃捂住嘴唇,越想越不对。   “是我爸……”她猛地看向他,黑黝黝的瞳仁里透着浓浓愧疚,“那你当时判刑,不会也……”   方璃胸腔剧烈起伏,深深地吸了口气,颓然坐在床边,   “为什么呀,这跟我爸说的不一样,他明明不是这样答应我的,为什么会这样……”   周进缓缓抽了口烟,眉心紧蹙,已是十分不耐。   方璃眼泪扑簌簌落下。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对周进很愧疚,很感激。   当年,她去夜市上画画,认识了小俊和周进。   她迷恋周进,再加上同父亲闹得不合,她一次次不回家,到夜市上找他们。   周进提醒过她的,也警告过她的。   但方璃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哪里知道社会险恶,反而对这些市井氛围浓郁的地方颇感兴趣。   然后,就真的出事了。   再然后,方建程对她说,“你就乖乖待着,什么都不要想,所有事情爸爸来处理就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当作和你没任何关系。”   但方璃哪里知道,方建程还真的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真的和她没有了一丁点关系。   方璃那时候反复提到周进,恳求父亲救救他,确保他没事,方建程的回答也是——   “放心吧。” 第13章   周进把摊开的报纸叠好,随意放在桌角,转过脸,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方璃。后者根本不敢看他,头埋到胸前,一直都在重复:“对不起……”   十五岁的她太懦弱了,而且真的是很害怕很害怕,她从没有看报纸的习惯,方建程也限制了她的自由,每天就在医院里静静发呆,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知道他坐牢,但父亲给的答案是:“没办法,他确实伤了人。”   方璃被“保护”得太好,甚至不知道处理的过程。   她愧疚,歉意,后悔,却也无可奈何。   方璃用力摇摇头,根本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周进出狱后,为什么没有记恨她,反而还一次次帮她。   她想起那天在海边,王钊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周进为了她的名誉,也是什么都没说,宁愿自己被误解。   那两年前……   方璃咬住下嘴唇。   如果她不出来说话,不出来作证,他肯定也是沉默的。更何况,那次事情闹得更大,她年纪又那么小,再加上父亲无形的推波助澜。   方璃紧紧抱着手臂,鼻子泛酸,眼眶更红。   周进无话可说。   事情过去那么久,很多情绪其实都淡了。   或许当初怪过她不懂事,怪过她不听话。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她那时候还那么小,只是个脆弱的孩子。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问题,脾气太暴,没克制住。   该他的。   小姑娘嘤嘤嘤地哭了半天。哭到最后,周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哭了。”他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食指骨节敲敲桌子。   方璃嗫嚅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周进耳朵都听出茧子来,语气难免透出些烦躁,“这都过去多久了。”   “真的对不起。”她抽抽搭搭,说:“哥,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周进无声吸了口气,没有回应。   他一向对哭泣的小女孩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他眉心蹙起,“先别哭了成吗?”   半晌,方璃点点头,终于止了泪花。   周进微松口气,“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话未说完,见小姑娘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侧,蹲下。   “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揪住他衣角,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只流浪猫,“哥,如果,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你一定要说啊。”   “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她泪眼朦胧道。   周进俯视着她,深觉头痛。   她跟小俊明明差不多大,相处起来怎么就那么难。   沟通都难。   方璃见他冷冰冰的,也不应声,更难受了。她就蹲在那里,像一只愧疚到死的小蘑菇。   周进无语,握住她手臂,把她一把带起来。方璃蹲了几分钟,又哭半天,头晕晕的,猛地被这么一拉,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他怀里。   周进心神一荡。   她身上还是那股幽静柔婉的木质香,这次离得太近,他闻到那香味的最后,又透着一丝辛辣。   这香气太过特殊,和寻常女人的花香不同,周进一直记忆犹新,他眯起眼睛,目光流转在少女雪白的脖颈。   方璃被吓了一跳,臀部紧紧贴着男人结实的大腿。他刚洗完澡,还穿着那条宽松裤衩,隔着很薄的一层面料,她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方璃想到刚才淋浴间的画面,面红耳赤,想要挣扎。   柔软的长发拂过周进胸膛,香气诱人,他手臂不由紧了紧,禁止她乱动。   方璃身体一僵,旋即不再动了。她喘了两口气,双手握拳,似是做出某处决定,很乖很乖地窝在他怀里。   周进没想到小姑娘这么柔顺,微抬眼皮。   方璃刚好也在看他,眼圈红红的。   四目相对,她眼瞳似剪水,眼睫毛轻颤,一滴泪珠滚落,滑至唇边。   沾着泪水的唇,晶莹却脆弱,玻璃一般。   周进呼吸粗重,所有血液齐涌头顶,手臂绷紧,腹下某处疯狂叫嚣着。   她真的长大了。   那么柔弱,又那么诱惑。   让人想拼了命地保护她,又让人想狠狠地、往死里蹂·躏她。   把她从身上拽开的时候,周进几乎用尽所有意志力。   方璃心跳如擂鼓,倚靠着桌子,脖颈垂下,眼神迷蒙而凄慌。   暧昧的气息在逼仄的房间里疯狂流窜。   “这就是你的报答?”   他声音一点一点恢复冷静,眼神暗沉。   方璃面如火烧,一动都不敢动——在这种方面,她真的斗不过他。只要一瞬间,溃不成军。   “真看不出来啊……”   男人低笑一声,再一次,细细打量她。   目光好似轻薄的刀片,把她从头到脚剥了个精光,方璃在这种逼人又锋利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到羞耻,紧张。   周进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他对她向来是克制的,寡淡的,但其中的爱护和怜惜却那样明显,仿若一个真正的兄长。   但她偏偏不要。   她想做他的女人啊。   从最开始就是了。   方璃攥紧桌子一角,骨节发白,单薄的肩膀轻轻耸动。   周进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后背稍弯曲,姿态闲散而放松,胯·下的某处却剑拔弩张,顶成骇人的三角。   方璃摸不透他的意思,呼吸急促,心砰砰砰跳,茫然无措。   空气像是被人抽干,只要一点火种,就能噼里啪啦地炸开。   ……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把方璃从漩涡中拯救出来。   她暗自松口气,一伸手,发现掌心全是薄汗,翻出手机,慌忙接起——   “你爸爸好帅啊好帅啊!”陆思思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啊,又年轻又帅!”   方璃懵了半秒,瞥周进一眼,压低声:“我爸爸?”   “对啊。他过来看你啦,我们在楼道底下碰上哒,真的好帅啊,你赶紧回来吧。他正在跟刘阿姨说话呢。”   方璃心里一紧,脑子清醒些许。   “我…我这就回去,谢谢你啊。”   关于周进,方璃正好有一肚子问题想质问他。   放下电话,方璃深吸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哥,那我先回去了。”   这声哥叫的熟稔而自然。   听见这个字,周进面色更沉了。   方璃掩饰着尴尬,拿出包里衬衫,放在床角。   “已经洗过了,那天谢谢你。”   快速收拾好东西,方璃背起牛皮小包,颤抖着手拉开了门。“我……”她没敢回头,身体僵硬,鼓起勇气:“我还会来找你的。”   方璃没听见他的回答,说完哒哒哒地奔下楼。   她跑出院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喘气。   *   方璃离开后,周进在椅子上坐了半小时。   天一点点暗了,屋里昏昏沉沉,更显得压抑。   他又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   许久,周进把报纸折起来,拉开旁边的抽屉塞进去。   抽屉里东西很满,证件、零钱、过去的工资单……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看见一张对折的纸,指间一顿,把纸拿起来,摊开。   是一张泛黄的画纸。   线条稚嫩,笔法拙拙,画中的男人站在夜市摊子后面,五官有点生硬,动作也有些别扭,但依稀认得出是他。   周进视线下移,右下角的签名倒华丽得很,花里胡哨的——   方璃,2014.7。   周进吐出个烟圈,极轻的嗤一声,将画折好,塞回去。   自他入狱后,很多东西都是小俊整理的,他是真不清楚,小俊竟把这张画放在这里。   他也没在意过。   旁边的手机忽的一亮,以为是方璃的短信,周进拿过来,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   手机有些迟钝,他滑了两下才点开:   “周先生,我是唐可盈,今天下午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是我太过激动了。我也为两年前那份不实报道而道歉,希望您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接受我的采访。这是我的号码,有空的话希望您能联系我一下,我们约个时间,谢谢。”   周进并没回复。   他打开房间里的灯,把床角衬衫收进柜子里。   她洗过的衣服,也带着那股特别的木质香。   淡淡的,好似覆盖着柔软雪花的松木林,偏偏最后那一丝辛辣,尤为动人。   他是真没看出来啊……   看似乖巧而柔顺。   可是骨子里,居然那么的野。 第14章   路程不远,但方璃为了赶时间,还是打车回去。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他那半句话。   “真没看出来啊……”   没看出来什么。   没看出来她喜欢他,没看出来她那么大胆,还是没看出来别的……方璃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好话,但那时周进看她的眼神,实在太过凛冽,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抱着肩膀,轻轻发抖。   计程车停在秋枝花园,方璃下了车,稍微整理下衣服。   走进家门,陆思思朝她挤眉弄眼:“你终于回来了啊,招新怎么样呀。”   方璃收到讯号,一边换鞋一边说:“还行,感觉比学生会有意思。”   走进客厅,方建程正慢悠悠喝茶,“回来了?”   方璃想到周进那件事,脸色不太好看,但碍着同学的面,还是喊了一声“爸”。   “晚上去干嘛了,怎么这个表情。”   “社团迎新。”   方建程饶有兴致,“什么社团?”   方璃随便抓了个,“……话剧社。”   “你们学校还有话剧社?”   方璃干巴巴点头,“是啊。”   方建程仔细打量她,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一旁的陆思思也察觉到他们气场奇怪,向方璃递了个眼神,后者摇摇头,示意没关系的。   正好,她也有话要对父亲说。   刘嫂在厨房忙活,陆思思也很有眼力劲地上楼。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可落针。   方建程抿了口茶,率先开口, “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   “对,我去找周进了。”她打断,“怎么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方建程皱眉。   方璃在沙发上坐下,语调冷冷的,“爸,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方建程嗬了一声:“我怎么对他了?”   “我今天看到了一份报纸,两年前的。”   方建程不紧不慢,“嗯。”   方璃看着他,把报纸上的内容大致重复一遍,语气愈发激烈:“哥他明明是见义勇为,是帮我!你凭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   “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救命恩人?”   “不推给他,难道要提你吗?”方建程脸色微沉:“璃璃,你那时候才多大,这种事情要是被爆出来,你的名誉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怎么上学?嗯?你让爸爸脸面往哪里搁?”   “怎么往哪里搁,我又没有真的被——”方璃浑身发抖,嗓子一哽,忽然说不下去了。   想到了那一天——   她那时多害怕啊,正在和小俊“聊天”,突然被人拽走,紧接着摊子被砸得精烂。他们俩被拖到狭窄荒僻的巷子中。   几个大汉围着小俊,骂骂咧咧。   再然后,把她摁倒在地上,撕扯她的衣服……   方璃打了个寒颤,抱紧手臂,面色苍白;方建程看着她,语气略微缓和:“你怎么总是不明白,爸爸做这一切不都为你好吗?这样处理最干净省事,而且这本来就是社会斗殴,只是你被无辜卷进去罢了。”   “他救你个屁!”   方璃一顿。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方建程爆粗口,他一直是一个很温雅保守的男人,甚至,有些古板。   “不是的。”方璃摇头,闭了下眼,“那不关他事的。”   “还不关他的事?你都被骗得团团转了还不关他事?”方建程冷笑,“他多大你多大,成天引诱你去夜市上?骗你买这买那?”   “是我主动要去的,东西也是我自己甘愿买的!”   “你会主动去那种地方?逛那些破烂玩意?”   两人争吵不休,怒火交织。   方璃深呼吸,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说出来,“我为什么去那种地方,您心里不清楚吗?”她一字一顿道:“因为那种地方它自由,没有拘束!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方建程愣了一下,“要那种鬼自由有什么用?”   “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一点点自由。”她认真盯着父亲,涨红脸说:“好不容易跟同学出去玩,您让成叔在后面跟着,我什么感觉?谁还愿意跟我玩!?当时想学画画,您不同意,家里就连一支水彩笔都不能有!还有考大学,报志愿都要听你的,开学了,连宿舍都不让我住!!”   “我没有一点点隐私,没有一点点自由!”   室内静了一刹,像绷紧的弓弦。   方建程脸色大变:“这都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爸爸怕你走上歪路!你看,就因为那么一段时间没管你,你就能惹出那么大的事!”   “你就是……”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就是……心太野!”   方璃揉揉酸涩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父亲几秒,问:“爸,我是个坏孩子吗?”   “什么?”   “我是个坏孩子,对吗?”她嗓子微哑,“所以从我那么小的时候,您就控制着我的一切,禁锢着我所有的生活,从来都没有真正尊重过我……”   方建程简直气不可耐,他给她规划的,明明就是最安全最保险的路。   一个女孩子,难道不应该听话吗?不应该本本分分吗?   成天出去做什么呢?   方璃望着他的脸色,凄然摇头,叹道:“就是因为您这样,妈妈才会……”   她话音未落——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了下来,声音很响。   她捂住发烫的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   方建程也呆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   “璃璃……”   泪水再遏制不住,啪嗒啪嗒滚落,方璃咬紧嘴唇,深深看方建程一眼,噔噔噔奔上楼。   楼下也没了声响。   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锁上房间门,方璃趴在桌子上,把脸枕在手肘间。她今天哭了太久,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这么趴了许久,她听见楼下极轻微的拉门声,紧接着是关门声。   方建程应该是离开了。   方璃浑身发冷,强忍着,又把泪水一点点憋回去。   又过了一会,陆思思过来敲门,小心翼翼地:“璃璃,你还好吧?”   方璃心里很乱,清清嗓子说:“我没事的……”   陆思思听出她不想被打扰,也能理解,说:“那你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跟我说啊。”   “晚安。”   “……晚安。”她心里稍暖。   思思走后,方璃心情平复一些,走进卫生间洗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赫然五个鲜明手指印,一片红肿,高高鼓起来。   摸了摸,却好像感觉不到痛。   难受的还是心底。   *   夜里,方璃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看着空白的天花板,大脑发晕。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胸腔里积满的委屈一点点散了,化成无措的凄惶,她坐起来,看向窗外。   夜色静谧,窗户未关紧,浅蓝格子窗帘被风吹起一角,像一张帆。   拿起枕边的手机,翻身下床,木地板凉凉的,她赤脚走过,爬上铺着厚地毯的老旧飘窗,掀开窗帘。   快午夜了。   她摁亮屏幕,忽然很想给周进打个电话。   方璃也真这么做了,听着寂静中嘟嘟嘟的铃声,突然醒悟过来,想要摁掉时,那边却接通了。   心一瞬间被攫紧,如同悬在高空。   “喂?”嗓音低沉,沙哑。   方璃一时没开口,酸楚和心痛溢在胸间,吸了吸鼻子。   周进沉默一瞬,“还在哭?”   语调里透出无奈,还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没有。”她手指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画着。   “别哭了。”   三个字似是安慰,口吻有些生硬,低低淡淡的,却像片羽毛,一点点抚平她的褶皱。   方璃心里更酸,说不出话。   听筒里静了几秒,她听见“嗒”的一声,像是拨弄火机的声响。   她闷闷地说,“你又抽烟……”   周进把烟衔在嘴里,含糊地应一声。   彼此无话了。   方璃也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是做什么,意义在哪,她甚至没有想到他会接。   “怎么还不睡觉啊?”她问。   “一会去上班。”   “啊,这么晚?”   “嗯。”   方璃想起上次见他,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十天半月才回来,特别疲惫。   她不了解渔业,想象中就是那种撑着小木船撒网,一天来回就可以了。但据小俊说,哥好像不是的。要辛苦的多。   “那个,工作很累吗?”她找着话题。   “还行。”   “那就好。”   方璃问不下去了,攥紧手机。   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她似乎能闻到他嘴巴里的烟草味。   “哥……”想了想,她又改口:“周进。”   “海上风浪大,你一定要小心点。”   周进没回答。   静了半晌,每一秒都仿若一个世界那么漫长,他说:“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刚才那丝温柔隐去一些,语气稍稍的冷,同过去一般。   方璃蹙起眉,不明所以:“晚安。”   “晚安。”   电话被挂断。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通话时间,她低下头,抱紧膝盖。   夜愈发深了。   **   周进放下手机,在床上眯了一小会。   一呼吸,哪哪都是那股木质香,今夜似乎格外热,屋里没空调没电扇,他把背心脱了,光着膀子,却还是热,后背一层汗。   看看时间,周进索性不睡了,去厨房煮了碗面条。   回来时,小俊等在他门口,两人进屋,坐到桌边。   【哥,这次是要一个多月吗?】小俊打着手势。   “差不多吧。”   【干嘛要跑那么远。】   周进说,“远了钱多。”   吴小俊没再说话了。   周进刺溜刺溜扒完面条,揉揉他脑袋,有点不放心,“自个儿小心点,有事找彩虹光头他们。”   吴小俊笑着摇头,【我都多大了,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就好。”周进洗完碗,收拾好东西出门。   走到码头,刚好是凌晨三点。海面上一片漆黑,像团化不开的墨。   两三天前,公司说要调一批船员跑远洋,薪水能涨一点,也算个好机会,就是累,远,苦。周进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之中——毕竟他有那样的过去。   他对跑哪儿其实都无所谓的,只要能赚钱就行。   不过这一会,突然觉得好像不一样了。   他希望最好能在海上飘个两三月,清净清净。也理智一些。   周进蹲在沙滩上抽着烟,暗想。 第15章   那天过后,周进杳无音讯。   大半月过去后,方璃才得知他这一趟要去一个多月,最远能跑到朝鲜海附近。   他像是在故意地躲着她,那天的温柔仿佛只在梦里出现过。   方璃日子过得麻木且机械,生活里只剩下了画画。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窝在画室里,改一张对开的静物素描。   真奇怪啊。   她望着灰白的画面思索。   辛辛苦苦准备艺考,学了一堆一堆的条条框框,现在却要慢慢打散,从崭新的角度再来一遍。   那么当年的学习,有什么意义呢。   “璃璃——”画室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方璃抬脸,无精打采问:“思思,你画完了吗?”   陆思思走到她身侧,“不想画了,画不进去。”   方璃低落,“我也是。”   “别画了,今天中秋节,我一会儿就回家了,你啥时候回?”   握着铅笔的手停住,方璃问:“今天是中秋节?”   “对啊。”陆思思说:“还在跟你爸闹别扭呢?”   方璃垂下脑袋,心情烦躁。   这么几天,方建程似乎真下了决心,要让她尝尝自由的感觉。没有电话,没有见面,没有关心;信用卡停了,现金也停了。方璃是饿不死的,饭卡还有钱,刘嫂也照常给她们做饭。只是别的日常生活,很不方便。   方璃清楚,方建程是在逼她低头。   她却不情愿,明明那天是他打得自己,还有周进那件事,他也太过武断。   “我……我就不回去了。”   “中秋节哎,你确定?”   方璃垂着眼睫,“嗯。”   “好吧,那我先走了。”陆思思背起书包,临走前敲敲她画板,“还是回去吧,大不了你们过完节再置气呗。”   思思走后,方璃收拾画具,也离开了。   从画室出来,她双手插兜,走向校门口。校园里已有了秋意,橘黄的路灯笼罩着法国梧桐,一阵风卷过,几片摇摇欲坠的树叶落下了。   金黄的,火红的,还有枝桠上挂着的绿色。   真好看。   方璃坐在校东门附近长椅上,掏出手机,给方建程编了一条短信,装作群发。   【中秋快乐。】   她想,如果他回复,或者打电话来,她就叫车回家。一切等过完节再说。   发送完毕,也给周进和小俊编了节日祝福。   等待许久,手机安静得出奇。方璃捡起旁边的落叶,捏在指间,无聊地转来转去。   半个小时后,仍然静静的。   她反复查看短信和电话。没有,都没有……   看着校门口来来往往接孩子的父母,深叹口气。   踌躇半刻,她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去秋枝花园接她。方璃背起包包,顺着校外的道路走回去。   远远的,看见家里那扇窗口漆黑一片,压根没有人——刘嫂也回去过节了。   方璃站在路边,再拿出手机检查,失落地低下头。   想起过去有一年,方建程去国外谈生意,好像也是把自己这么忘了。   忙碌的人没有节日。   “哎哟,你说好好的中秋节这都什么事啊——”   “真是操他妈了!”   街道上很安静,身后忽然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方璃扭头看去,微微一愣。   两个很眼熟的男人,一个头发五颜六色,像彩虹一样;还有一个是大光头。   都是跟周进住在一栋楼的。   两个男人显然也看到了她,也是一呆。彩虹头走近些,“这不是……进哥那个妹子吗?”   方璃跟他们并不熟,见他们靠近,下意识往后退,“你…你们好。”   彩虹头和光头对视一眼,后者忽问,“小妹妹,你有没有钱?”   方璃“啊”了一声,戒备地看向他们。   “你闭嘴,我来说。”彩虹头狠拍光头一下,指了指旁边的银行,“这里不是银行吗,今天过节没开门,哥哥们现在急需现金,你有没有?明天取钱了就还你。”   方璃摇头。   她是真没有。   “那你——”   “哎呀,还是我说吧——”光头打断,直白道:“你知道进哥有个表弟吗?就是隔壁那个小哑巴。”   “我知道,怎么了?”   “这不,他出事啦!”   “什么事?!”方璃一惊,“你们联系周进没有?”   “联系上就好了,进哥电话一直打不通。”彩虹头急急说:“小哑巴他……哎呀,说是伤人啦,让他赔钱。”   他拍拍手上存折,“我们哪有钱呀,只能东拼西凑么。”   方璃听得云里雾里,“伤人?他被打了?在哪个医院?”   “哎哟,不是。”彩虹抓抓头发,“今天不一起摆摊吗,也不知咋的,城管就过去收他摊子,俺们当时跑啦,后来听说就闹起来,我们去派出所一看,说他伤害人家国家公职人员……”他越说越恼,“这怎么可能嘛?你说蹊不蹊跷!还非让他赔钱,要不就拘留!”   光头也附和:“我看这就是过节讹人的。”   方璃半天才领悟,仔细打量他们神色,确实不像说谎。她又拿出手机给小俊拨了个电话,没人接,先前短信也没回,拨给周进也是同样。   “哪个派出所,我去想想办法。”沉默了片刻,她忧心地说。   “平兴路上那个。”   方璃没再多言,把手机揣回兜里,跟着小跑过去。   ——   十多分钟路程,隔着派出所的玻璃门,方璃一眼就看见了吴小俊。   “小俊——”她焦急推开门。   吴小俊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低下头。听见喊声,他惊讶抬脸,迅速站起来。   方璃关心问,“你没事吧?”   吴小俊摇摇头,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另一边,彩虹、光头再度和那人吵了起来——   “不就划了几道破口子么,你就要六千块,狮子大开口啊你!”   “我警告你们——这钱不赔,我就上诉,是他不配合公务再先!还敢对我动手!”   “你有没有点良心啊,我们小俊不会讲话,是残疾人,哪有你这样执行公务的啊?!”   ……   听到“残疾人”三个字,方璃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少年肩膀一颤,脸色黯然。   看着那个城管气焰嚣张的样子,她“唰——”得站起来。   手腕却被人拉住,她转过脸,吴小俊再次摇摇头,秀气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方璃读懂他的意思,坐回椅子上,温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吴小俊望进方璃澄澈的眼睛,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下来。沉默半刻,他抬起手臂,缓缓打着手势。   方璃仔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小俊“说”得很简单——往常摆摊,城管都是吹个哨子等他们收拾离开,可这次这个城管要扣他的东西,他不想被扣,哀求半天,后来桌布被掀了,化妆镜破了,碎片刚好割到那人的手腕。   方璃想了想,问:“是扣了好多人的吗?”   他摇头。   “只扣你一个?”   吴小俊后背紧紧贴着墙,刘海遮住眼睛,神色阴郁,点头。   方璃没再往下问。   小俊是个性格很温和的男孩子,不会说话,平日根本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这件事确实挺蹊跷。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她握着口袋里的手机,方建程始终没有同她联系,往常再吵架也不会这样的。这次或许是真生气。   这么一想,那种感觉更古怪了,她手心微微发凉,拼命想压制住——应该不会。   不至于,应该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可是……   她猛地站了起来。   小俊再次攥住她胳膊,修长的手用了几分力。他撒开手,手势坚决,【你不用帮我,让他告我,我没打他!】   【我也不会赔钱。】   方璃声音发颤,“你不要管了,在这里等等我,行吗?”   方璃神色柔和,定定望向他,头顶灯管投下白色的光,她美丽的眼睛像覆着一层轻雾;小俊竟有几分茫然,没再拉她。   方璃迅速朝彩虹头他们走去。   三人还在争辩,“残疾人”几个字听得方璃眉头紧皱,旁边协商的民警被他们吵得头都晕了,猛拍下桌子,“安静!”   方璃走近,“是不是赔完钱就没事了?”   那个城管扭头看她,“对!”   目光移到他的手腕,已经止了血,看上去并不严重,“六千?”   “妨碍公务,还差点割到我大动脉,我起诉的话就是涉嫌杀人懂不?六千多吗?”   方璃心乱如麻,只想赶紧让小俊回家,六千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这便要拿信用卡。掏到一半,才想起卡被停用。   手僵在那里,想了想,忽道:“我今天没带钱,要不我给你留个地址,你到我爸公司去取吧。”   她认真打量着那人神色。   那人一顿,“只要现金!现在!”   方璃咬住唇,也看不出什么;正踌躇该怎么办,被彩虹他们拽到一旁。   “怎么了?”   彩虹和光头交换个目光,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小叠钱。   “给你交个底吧,之前进哥让我们照顾小俊,可咱就这么多钱。加上存折里头的,借来的,也就三千了。”   光头无奈,“这钱真不应该赔,但人家不是……闹大也不好。”   方璃看着那钱,心里五味杂陈。   过去,她一个月生活费都比这些多,买颜料买画具买衣服买化妆品的钱更是好几倍。   但现在,正好赶上艰难时刻……   彩虹见她不说话,道:“小妹子啊,你看过去进哥对你那么好,剩下钱你要不就凑凑?”   光头: “对,就当是借给我们进哥的,反正他那性子肯定会还你。”   方璃收回思绪,把钱接过来,感激道:“谢谢你们……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交给我吧。”   她攥紧钱,望向小俊单薄清瘦的身影。   周进的电话还是不通,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她怎么可能不帮呢。   ——小俊是她的朋友,也是他的弟弟啊。   ——   方璃握紧手机,在“爸爸”二字停留许久,最终拨了过去。她组织着措辞,却听见冰冷的“不在服务区内”。   挂断电话,她打给成叔,那边嘈嘈杂杂,明显一家子人正在过节,方璃很是歉意,“叔叔,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么?”   成叔想了想说:“老板现在在洛杉矶。”   方璃微愣:“他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前两天吧。”成叔回忆道。   “是有什么事吗?”   成叔顿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估计是生意上的事吧。   方璃也没再多问,挂断前说:“谢谢,祝您中秋快乐。”   “小姐。”   “嗯?”   “洛杉矶和这里有时差的。”成叔说,“十五六个小时呢。”   方璃这才领悟过来,这时候洛杉矶应该是半夜,难怪父亲没提中秋节的事,她心里略好受些,但想到小俊的情况,仍是惴惴不安。   彩虹见她的脸色,“怎么样?”   “我爸没接电话。”她摇摇头,“我再问问朋友,放心吧,没问题的。”   踌躇半刻,她打给陆思思。   这个决定显然十分正确。   她还没说几句,陆思思便非常爽快, “我当多少钱呐,没问题,马上就转你。”   方璃心定下来:“谢谢你,过两天我肯定还你。”   “不用不用,就当房租好了,我都不想回宿舍住啦。”   放下电话没几分钟,支付宝便嘀一声,四千元很快到账。   方璃一手拿着手机查询余额,一手捏着那一摞七零八落、东拼西凑的钱,心情十分复杂。   这种感觉太过直观,对她们来说,这些钱真的不算多。   但对他们来说,却是不太容易。 第16章   钱一凑够,再往后的事情就简单许多。   折腾一晚上,警察叔叔都极其不耐烦,摆摆手,“带走吧带走吧。”   临走前,方璃要走那人的电话姓名,她把纸条仔细叠好揣进包里,转身去喊吴小俊,   小俊仍坐在那里,脸色灰败,像一樽石像。   方璃走近,轻声道:“小俊,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小俊下颌绷紧,还是没动。   “小俊?”   她连唤几声,少年才抬起头来,细长的眼尾透着湿意,浓密睫毛轻颤。   他望向方璃,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话,却没发出声;眼底泄出一丝绝望,又牢牢闭紧。   方璃蹙眉,心里觉出几分异样。   “弟呀,赶紧走吧,这鬼地方可不好待。”光头把小俊捞起来,往自个儿脖子上一挂。   方璃没再说什么,静静跟在他们身后。   走出派出所。   一阵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她抱紧手臂,心情压抑。   刚才交钱的情景还停留在脑海中。   那一瞬,她是真的替他们心疼,也不知道这些钱周进小俊要白干多久。   但彩虹和光头说得也有道理,必须要交,不然小俊以后会更难过。   还有哥,以哥的性子一定也会先捞出小俊。   相识这几年,她也能感觉得出来,周进对小俊,真的是太好了。   据刚才彩虹所说,他们只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   亲得多。   方璃低低地叹口气,只觉得他们好不容易。   方璃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她仰起脖子,望向天空。   今天是中秋夜,月亮正圆,皎洁月光如轻纱,静静流淌在夜晚的老街上。   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方璃想到刚才的电话——方建程人在洛杉矶。   他是真不管她了啊。   方璃一下下捋着头发,心情低落,一时不知道该去哪。   路过通往学校的那条路时,前面彩虹停下,“妹啊,要不要送你回学校?”   方璃:“没事,我自己就好了,先送小俊回去吧。”   小俊连忙摇头,用眼神示意“没事的”。   彩虹说:“还是送你吧,这么晚了,一丫头多不安全。”   “嗯……”   “哎,不对,今天不中秋节呢,你应该回家是吧?”   方璃没答,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回家,还是回秋枝花园。   几个人正说着,光头忽一跺脚,“进哥?”   “那是进哥吧?”   方璃一愣,回过头,一道熟悉身影正朝派出所大步跑去。   “可不就是么。”彩虹点头,“哎——进哥,进哥!!”   周进听到有人喊自己,侧过身。   “人在这呢——出来了已经!!”彩虹指指小俊。   周进看见小俊,很快朝这边跑来。气流涌动,带着微风。   方璃抬起眼眸,心砰砰砰跳。   消失了一个月,终于是回来了。   她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唇角微掀。   他穿得竟是她穿过的那件大汗衫,此刻在他身上,却有点紧了,布料被肌肉绷着,下面是条迷彩裤,两腿结实修长。下巴上胡茬又冒出来一截,肤色更深,眉目深邃,轮廓分明。   见小俊安然无恙,周进呼出一口气,大手捏住他肩,“有事没?”   周进他们这次是去朝鲜海附近,捕捞一个月,总算在中秋当天赶回来。从码头下来,刚一踏进里院,就听说小俊人在派出所。   他放下行李便跑过来。   周进又问一遍,“小俊?”   小俊摇头。   “没事,这不多亏那谁么。”彩虹一把把方璃推出来,“多亏丫头了。”   方璃不太习惯这样的熟络,脸泛着红,脚尖一下下踢着石子,喊了声:“哥。”   声音娇娇软软,单一个字,却有种委屈在里头。   周进看向她,声音低哑,“到底怎么回事?”   彩虹把情况大致说了遍,再次推一把方璃,“全靠这丫头救急!”   这一推劲有些大了,方璃往前一倒,眼看着要撞上男人厚实的胸膛。   腕子却被他抓住,稳稳地拉到身侧。   方璃吓一跳,低下头。周进松开手,忍不住瞥一眼,那手腕实在纤细,仿佛一折就能断。   “闹腾什么。”   彩虹嘿嘿笑。光头搓着脑袋,“对不住了,哥,这次没看好咱弟。”   “说哪的话,多谢了。”周进重捶下他肩,目光扫过小俊,最后落在方璃脸上,声音比往日缓和,口吻却疏离:“也谢谢你。”   “不用的。”方璃连忙摆手。   “钱明天一定还你。”语气礼貌。   方璃一呆,没想到他这个态度,“不用那么着急的。”   两人挨得极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味道,烟味混合着汗味,还带着丝酒气。   一月不见,气息还是熟悉的,人却陌生许多,又冷又硬。   简直一夜回到解放前。   方璃黯然想。   几人边聊边往里院方向走,走一半,彩虹才呀一声,“不是说好送丫头回去。”   方璃也没注意,声音小小的:“我没事的。”   周进盯她几秒,拍拍小俊肩膀,“你先跟他们回去,我送下她,等会过去找你。”   小俊用力点头。   “那你们慢点啊。”彩虹招手。   很快,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风更大了,方璃缩着脖子,裹紧毛衣外套。   “走吧。”周进问:“你回学校还是?”   听他仍是这幅寡淡口气,方璃略微不悦,努努嘴道:“哥,你是不是忘记了?”   “什么。”   “就你临走前的那一天,在你家……”想起当时,脸红到耳根。   “我家?”   “就是——”她垂下眼睫,手指攥紧衣角,“那样这样的……”   “哪样。”周进双手抄兜,低头看她。   方璃微张开嘴,不相信他真什么都不记得。等待许久,他却没别的话。   方璃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那天的事情她一直没忘,她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每一天,她都盼星星盼月亮般等他回来。   希望两人能进一步。   未曾想,他的态度竟这般疏离,比之前更甚,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算了。”她低叹口气,一摆头,松软长发垂在肩膀,颓然道:“你不要送我了,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   方璃说完,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周进真没过来追她。   她忍不住回眸,见他立在原地,站姿随意,眉眼凉淡,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   方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对他,她作好像没用。   方璃揉揉脑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加快步伐,远了,才听见后面沉稳的脚步声。   周进不远不近跟着,保持一个不用说话的合适距离。   方璃顿觉头痛。   一路无话,拐进秋枝花园,她说:“我到了。”   周进眉目不动,“今天谢谢你,钱明天取了就还你。”   还是那一句。   “哦。”方璃低落道。   ……   见周进离开,方璃停在楼道口,抬头看向乌漆墨黑的窗,负面情绪一时爆棚——父亲在洛杉矶,他又是这个态度。   心好累呐。   她叹口气,稳下心神,拉开包包翻钥匙。   翻了半天,方璃唉叹一声,丧气地蹲下,捂住小脑袋。   往常都是刘嫂全天候在家,她哪里会带钥匙呀。那边家里钥匙在另一个包里,而且就算有,也不想回那个冷冰冰、像牢笼一样的地方。   方璃愈发烦躁,唉声叹气。   月亮的清晖倾泻在她肩头,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子。   她拍拍衣服准备站起来时,看见地上,另一道黑影缓缓靠近,将她整个人笼罩着。   “……你怎么回来了。”   方璃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没带钥匙?”周进停在她身后,沉声问。   “忘记了。”她揉揉酸麻的腿,站起来,“好倒霉。”   周进拧眉, “那个家的呢。”   “在这个家里。”她蔫儿地指向窗口。   “那你爸……”   “国外。”   周进定定看了她几秒,嘴唇紧抿。   “成叔他们都过节去了。”方璃自己又补了一句,可怜兮兮的。   周进:“……”   沉默几秒。   方璃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揪住他的一截衣摆,晃了晃。抬起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声音糯糯:“哥……”   “你就陪陪我呗。”   风吹过,温柔的木质香飘进周进鼻尖。   在海面上平静了一个月的心,忽然就被激起涟漪。   *   一路上,方璃小鸟儿似的跟在男人身后,叽叽喳喳,   “这次是不是很辛苦啊。”   “还好。”   “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   “钱多。”   “你很缺钱么?”方璃问完就后悔了,想起派出所那一幕。   周进侧眸,声音压得沉:“对。”   方璃静了一会儿,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聒噪。   走了片刻,她见街道愈发眼熟,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我家。”   周进特意停顿一下,瞥小姑娘一眼。   “好的呀!”   她歪着头,眉眼弯弯,看上去还挺高兴,穿着奶白色的粗棒针毛衣,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还是没半点警戒心。   周进捏捏眉心。   三秒后,手臂被她环住,“哥哥哥哥,走快点呀~” 第17章   周进不禁感叹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哥”和“哥哥”。   不过一字之差,却大有不同。前一个不过是称呼;后一个却缱绻又缠绵,像是柳条拂在心尖尖上,痒痒的,躁动不安。   怎么会有这样勾人的小姑娘。   偏偏外表还这样清纯,贞洁,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这种反差——周进喉咙无声动了下。   太他妈刺激。   瓷白的小手勾着他臂弯,隔着薄薄的面料,皮肤细腻,柔滑。   方璃拉一下,又很快放开,微微垂下头。   她了解周进这个人,面冷心热,隐忍淡漠。但就是有两点,一是她哭,二是她撒娇,他就会一点辙都没有,特别受不了。就像此刻,男人脸色虽黑黑的,但气氛柔和许多。   她抽出手,心满意足走在他身侧。   月色清冷,夜风习习,空气里有清淡的桂花香。   踏进里院的那一瞬,方璃僵住。   她疑心自己走错。   往常那些穿插而过的晾衣绳和衣服都被收拾干净,露出了头顶被遮挡的夜空。不少人家直接把木桌搬到走廊,靠着外侧的红栏杆,桌上摆满零食瓜果,邻居们一边闲聊,一边欣赏明月。   四四方方的破败小院,此刻竟热热闹闹,温馨幸福。   一种俗世间带着烟火味的,最纯粹的幸福。   方璃看向周进,心里蓦地一暖。   周进倒没什么反应,“走吧。”   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这种场景见过太多,每一年中秋,街坊四邻都是这样赏月的。   路过一楼,彩虹和光头正倚着栏杆啃月饼,见到他们,意味深长说:“咋又把人带回来了。”   周进没搭理,方璃稍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中秋快乐呀。”   “快乐快乐!!”   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没走几步,方璃又听见彩虹声音:“呸,这五仁的真他妈难吃!”   方璃跟着一乐,不由叹道:“住这里真好啊,那么热闹。”   周进停下,不可思议瞥她一眼,小姑娘还在左看右看,目光停在拐角一扎着羊角辫小娃娃身上,咯咯咯笑。   水汪汪的眼睛,睫毛卷翘,忽闪忽闪。   周进顺着她目光看去,唇角不易察觉地挑了挑。   方璃完全没注意到男人停住,哒哒哒继续往上,冷不丁撞到一堵人墙,她揉揉脑袋,瞪他:“你干嘛不走啦。”   话音刚落,周进转过身来。   他个头本就比她大许多,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肩膀宽阔,像一座山。微俯下身,醇厚的男人气息飘来。   “你干……”声音不自禁软了。   “上楼梯看着点儿。”他嗓音极沉,像是训导。   “噢哦。”她呐呐道。   见他继续往上走了,方璃小声嘟囔:“明明就是你停下的……”   周进听见了,皱皱眉,却没再说什么。   刚才那一撞,柔软的身体直接贴到他背部,小姑娘看着瘦瘦的,该有的地方倒都有。   舌尖轻舔上嘴唇,莫名感到口渴。   上到二楼,他打开门,“我去隔壁看看小俊,你先坐一会。”   方璃乖巧说:“好。”   周进走后,方璃在椅子上坐了许久,她支着下巴,看看这看看那,也不敢乱动。   他屋子很简单,东西少得可怜,床上被褥叠得齐整,铺着灰色床单,有一种空旷感。   她目光一移,落在旁边没合紧的抽屉上。   估计是他今天找东西的缘故,抽屉里不是很齐整,堆着几张旧报纸,最上头,是一张泛黄的对折起来的纸。   那种纸方璃很眼熟,一看就是从速写本上撕下来的,侧面一圈破了的小孔。   她挑挑眉,奇怪地诶了一声,将纸抽出来,摊开。   方璃眼睛一亮,果然!   画纸的右下角,还有她当年的签名,龙飞凤舞,方璃紧紧攥住画纸,思绪一时飘了。   那是她两年前偷偷画的他。   现在还能回想到那一天,他闲散抽着烟,她抱着本子,偷偷摸摸画他。画到一半,他目光忽扫过来,方璃立刻转头,装作望向电线杆上啾啾的小鸟。   她不知道他是否察觉,画完,一点点红着脸挪过去。   本来是想问“你猜猜我画什么”的,结果男人一抬眼,神色冷峻,十分不耐,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临走前,她把画纸撕下来,丢进他怀里,转身便跑。   ……   方璃一直以为会被他撇进垃圾桶,或者早不知道放在哪——毕竟他不是一个心细的人。   她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仔细收着的。   她摸了摸画纸完好的边角,心底像有大朵大朵烟花绽放。   他对她,或许并非那般无意吧。   方璃忍不住偷笑,喜滋滋捏着画纸,望一眼窗外,又把画小心折好塞回去。   中秋月圆,机会难得。   方璃忽然感到一阵紧张。   周进身边女人一直不少,哪怕出狱后,都是春色不断,他或许真的就没有考虑过她。   她想。   但这种话总要有人来说,先前不说,是没分寸,没把握,更没机会,但现在……她望一眼抽屉,有了七八分把握。   方璃一手支起下巴,一手指节无意识弹着桌面,思索要怎么告白。   正在这时,门被敲了几下,推开。   方璃慌忙抬眼,挺直腰杆,却发现是颗五颜六色的脑袋,微松口气,又暗暗失望。   彩虹提溜一袋子东西:“咦,进哥呢?”   “在隔壁。”   “噢——”彩虹把袋子丢桌上,“给你们送点月饼,节日快乐哈。”   “节日快乐。”   门关上了。方璃敲敲额头,看向那只送来的塑料袋。   袋子是半透明的,敞着口子,隐约能看见月饼的红色塑封包装。   还挺有心。   她无意识盯了半天,一顿,眼睛慢慢睁大。   方璃忍不住凑近。   袋子最下面,压了一小只红色铝箔袋,由于跟月饼包装袋颜色类似,挺难察觉。   她拧起眉,还以为是添加剂,捏出来,仔细一看:   凸点,螺纹,狼牙。   超大码。   几个小字突突突往她眼前跳,像机关枪扫射一般,震得她脑袋嗡嗡响。   方璃半天才意识到什么东西,手一松,铝箔袋掉到地上,她面色发烫,掌心渗出薄薄的汗,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正犹豫间——门被推开了。   火辣辣的铝箔袋就在门边上。   方璃喉咙发紧,迅速弯下腰将它捡起,捏手心里,胳膊背在身后。她潜意识里感觉,这种东西出现在他们之间,特别怪异。   周进一推门,见小姑娘古里古怪的一套动作,奇道:“怎么了?”   “没事啊。”她笑眯眯问:“小俊怎么样了?”   “挺累,已经睡下了。”   “噢。”方璃点点头:“那就好。”   周进嗯一声,视线移向桌子。   方璃接道:“刚刚彩虹来过了,送了点东西。”   周进拆开袋子,见是两个月饼。   方璃趁他看月饼的功夫,想偷摸将铝箔袋压他被子下。等他独自睡觉自然就发觉了,也不至于闹得尴尬,还没塞好,周进转头问:“莲蓉和五仁,吃哪个?”   “五仁吧。”她手抖了下,没成功。   周进递给她,方璃单手接过,动作不太自然。他眉心蹙起,朝她身后睇去,“那只手怎么了。”   “没事。”   方璃一笑,察觉他狐疑目光,只好把铝箔袋往牛仔裤兜里一塞,摊开手,晃了晃:“真的没事啦。”   雪白小巧的一只手,橘黄灯光从指缝中泄露,衬得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仿若贝壳。   周进看得愣了几秒。   方璃将月饼包装撕开,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大块,“喏。”   见他不接,她说:“我一个人吃不了。”   周进目光从她手上移开,接过。   “正好给小俊留一个。”   方璃说着望一眼窗外,将铝箔袋暂时抛脑后,提议:“哥,我们出去吃好不好?”   “在这吃不行?”周进不解她的兴奋。   “中秋节要看月亮呀。”她央求,“边吃边赏月,多浪……”方璃咽下“漫”字,把半块月饼挡在唇边,另只手揪住他胳膊,眼睛亮晶晶看他,   “好不好嘛。”   “……”   又是这一套。   小姑娘脸庞白净,睫毛忽闪忽闪,“不行吗?”   周进看着,竟狠不下心拒绝,“行吧。”   “谢谢哥。”方璃雀跃一声,拽住他粗大的手,往门外拉去。   他们没搬桌椅,走到外侧的红木楼梯,直接坐在台阶上。楼梯是几十年前的,后来翻修过几次,破旧而狭窄。   周进一坐下,方璃顿时感觉楼梯更窄了,紧贴着里侧栏杆,幸好这时间段人上下楼的不多。两人静静坐着,彼此却无话。   方璃抬头望天。   夜空中,月亮如银色圆盘,圆圆满满,几颗星星点缀周围,像条精美项链。楼上,不知谁家栽的美人蕉,一大盆摆在门外,鲜绿的叶衬着大红花瓣,开得正好。   当真是花好月圆。   “月亮好圆呀。”方璃食指和大拇指团成一个圈,比划着。   周进不感兴趣地瞥了眼,拿着手里的半块月饼,“现在可以吃了?”   “吃吧。”方璃点头,自己咬了一小口,笑问:“这样是不是更好吃?”   “嗯。”他答得敷衍。   心想这小姑娘还挺矫情。   方璃慢慢咀嚼着,时不时赏赏月,时不时望望花,时不时又看看他。   杏仁和芝麻仁混在一起,她头一次觉得五仁月饼这样好吃。   周进三两口便吃完了,只觉得甜得腻人。这便要回去,却被方璃拉住,“哎,你别走啊。”   “还干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   “你先坐下。”她眼底有祈求。   周进似是叹口气,坐下了。   方璃察觉到他敷衍态度,心情不自觉低落,想到那张画,情绪才高涨一点点。   “哥。”她绞着手指,轻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第18章   “没有。”   方璃呼出一口气:“那以前……有过吗?”   见他不答, 她换了个问法:“就是女朋友,不是那种……那种乱七八糟的。”   周进淡漠地掀起眼皮,盯了她几秒,点头。   方璃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住。她一直以为, 他是没有真心喜欢过人的。   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 好奇心被勾起来,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不记得了。”   语调平淡,方璃听不出所以然。   “那你们……怎么分手的?”   “她跟别人跑了。”   声线仍没变, 答得干脆。   方璃不禁怔住, 侧眸看他, 周进稍稍曲身,两腿岔开, 手肘搭在大腿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真的没有表情, 没有伤心, 也没有愤怒, 更没有怨恨,就像一个冰冷的白色石膏体,陈述着事实。   “哦……”   方璃低下头,一下下抠着指甲盖。   静默许久,她声音很轻:“那个, 我有喜欢的人。”   周进没吭声, 依旧懒散坐着。   “我喜欢他很久了……有好几年了吧。”她语调发颤, 小心翼翼:   “是好喜欢好喜欢的人。”   见他不语,她单手撑着下巴,“他是……”还未说完,周进转过脸,目光幽暗。   要说的话咽下,他抿紧的唇线慢慢松泄,“你该回去了。”   “啊?”   “时间也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方璃挠头,眼底有不甘,“可是……我没带钥匙。”   “那就找个宾馆。”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往楼下走。   他步伐不轻,震得楼梯轻轻摇晃。   方璃憋着一口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力度收不回来,她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喜欢你——”   他步伐僵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真敢说。   “喜欢你!”   像是确认一般,她又重复一遍。   这三个字音量明显比刚才大,瞬间,楼下探出两颗脑袋来:   “哇——”   “哎哟哎哟。”   方璃呆住,血气往脸上涌,“你们……偷听?”   “谁偷听了?听到这一句,我们才过来的。”光头说。   “丫头丫头。”彩虹嬉笑,“你再大点声,刚才四楼的估计没听见,你气沉丹田,再来一次——”他扎起马步说。   一楼不少赏月的人目光扫过来,含笑打量他们,方璃面部像被针扎一般,羞耻至极。   周进掐掐太阳穴,转过脸,见小姑娘呆呆杵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想到小俊的事情,他喉咙微动,终是不忍这样晒着她。   “方璃。”他沉声道:“下来。”   听见他说话,刚才的窘迫消散一点,迅速下楼,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不想被他们调侃。   周进像是猜得透她想法,在彩虹他们的哄笑声中,领着她出了门。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竟然会带她过来。   大错特错。   ——   几分钟后。   又走回那条破旧小路,夜色愈发寂静,昏黄的路灯笼罩着电线杆,几条电线纠缠在一起。再往前走,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静静伫立。   “都怪你。”想到刚才那一幕,她搓着脸颊,小声嘟囔。   “什么?”   “都怪你……”她蔫蔫地,毫无底气:“话都不听人说完,还害得我喊了出来。”   “是我让你喊的?”他点点额头。   方璃瘪嘴,“不是吗?”   周进摇摇头,加快步伐。   “哎。”她提步跟上,扬起小下巴,“那个,你的答案呢。”   该说得都说了,她也没什么再羞涩的,只想听他的答案,“你对我……”   她暗暗打量他,男人眉峰下压,脸色是凉的,目光是淡的。她忽然就不敢问下去,小声道,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应该,也有一点……”   “反正那张画我都看到了。”像是在说服自己,“谢谢你这么珍藏着。”   周进听得一头雾水,还未张口,又听她急道:“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呀。”   “哎——”   “哥哥哥哥。”   又是这四个叠起来的字。   像有魔力一般,他不由一顿。   小姑娘忽然贴近了,纤细肩膀擦过他的身体,柔和的木质香随风拂过,还有耳畔撒娇的小奶音。   以及刚才的,我、喜、欢、你。   他扭头,瞥她一眼。   四下无人,夜色正浓。   风把她发丝吹得微乱,垂在精致的锁骨窝,颊边染着红霞。   他要说的“不可能”像是哽在喉头。   就那么一瞬。   被点燃了火。   方璃见他突然停下,望向自己,心里忐忑又紧张,还未反应过来,手腕被他攥紧,往后退两步,猛地被摁在树上。   她一惊,全然没反应过来,“你…你干嘛。”   周进低下头,俯视瞧她,灼热鼻息喷洒在她脸上。足足盯了她十多秒,他说:“你不就想要这样么。”   方璃像是哑了。   她想要这样吗?不想要吗?   这个姿势,加上他身材壮硕,形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她背后就是粗糙的梧桐树干,退无可退,也不再退了,细长的脖颈微微垂下。   这幅柔顺的姿态,让周进情不自禁靠近,两人身体间的缝隙越来越窄。眼看要贴上,方璃伸手欲推,指间未触到他胸膛,又僵住,似乎没想好到底推不推。   这个小动作尽收周进眼底。   他稍眯起眼,打量她。   欲拒还迎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细想下来,每一次同她相处,好像都是如此——少女的小小心机,看似含蓄却坦率,别具情趣。   他心里一动,身体更热。   但理智尚存,并没有出格的动作。   方璃拿捏不定,轻咬下唇,眼风一扫,娇羞中还掺杂几分迷蒙,水盈盈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周进呼吸渐渐发沉,发重。   那点理智像绷紧的弦,眼看要断裂。   “哥……”方璃刚吐出一个字,下颌被他大手钳住。阴影兜头笼罩,更近了,仍是上次那样的目光,□□而尖锐,似锋利的刀片把她剥个精光。   她被他看得浑身战栗,血液齐涌头顶,汗毛竖起。   却又想靠近。   再近一点点。   道德和理智告诉她——这个步骤是错误的,是应该感到羞耻的。她也确实是羞耻的,可是,又深深迷恋着这种快感。   好刺激啊。   似是如她所愿,周进躬下身,把她往树上抵,近乎是挤压,厚实的胸膛紧紧压住她瘦小的身子,嘴唇拂过她耳垂。   “再叫一声。”他声音低哑,糅合在夜色里。   她抠着一截树皮,竟转开眼:“不要。”   他静了半秒,眸色更深,指间使上几分力。   这种娇娇的语气,太像在那种时候。   “疼。”下颌被他掐得生痛,方璃小脸皱成一团,后背紧贴树干,想要挣脱:“好疼。”   “叫啊。”   眼神压抑,粗声命令。   见他并未放手,她身体扭动,轻唤道:“哥哥……”   他手松开,似奖励,似安抚,轻轻摩挲两下。   指腹划过脸颊,激起一片电流,方璃肩膀一塌,轻轻喘气。   她身体不自禁又一扭,忽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方璃心里猛跳,手向口袋上摸去,脸色陡变。   周进也听见声响,俯下身,将掉落的东西拾了起来。四周不算亮,红色包装在地上却分外现眼,触感更是熟悉,他捏了两下,面色一沉,垂眼看她,“你掉的?”   方璃大气都不敢出,脸红成猪肝色。   本来是怕尴尬的,但现在,更尴尬。   “谁给你的?”他皱眉,脸色不太好看,“彩虹?”   “……”   “问你话呢。”   “…是。”方璃呐呐点头。   周进一时没说话,捻在手里。   ——说实话,他不确定小姑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如果知道,她怎么会带在身上。   那肯定是不知道了。   可不知道的话,他得怎么解释。   刚才的欲望瞬间消散,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禽兽,特别渣。或许小姑娘有小心机,或许她骨子里有点野,不太·安分,但她真的太小太小,小到啥都不懂。   因为那点莫名其妙的情愫,她就任他动作。   方璃见他一直玩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尴尬到脚趾头都要蜷起。   半晌,他往兜里一揣:“这种…以后别乱碰。”   方璃瞪圆眼睛:“啊?”   “不是吃的,也不是玩的。”他语气略硬:“小姑娘家别碰。”   “……哦。”   她明白过来,却也不好解释,只点头。   刚才的暧昧没了,他恢复成过去的那个他。   “走吧。”周进往后退了几步,保持到合适距离。   方璃心情复杂,既轻松又失落。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跟上,“去哪儿?”   “开个房。”   “啊?”   “不是没带钥匙么,先凑合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   “我一个人住?”   语气不对劲,好似希望他能一起似的,引得周进侧眸,她红着脸补充:“……对吧。”   “不然呢。”   方璃哦了一声,垂下脑袋。   一路上再无话。   夜色温柔,只有风吹落树叶的簌簌声响。   拐到第二个弯时,幽暗路口骤然一亮,不远处,汽车的远光灯横扫过来,方璃伸手去挡。   灯光刺眼,却一直未灭。   方璃眼睛被刺得酸痛,半刻,终于察觉不太对。   车停下了。   眯眼望去,只觉得那辆车颇为熟悉,她目光下移,落在最前方车牌号上。   心里咯噔一声。   不是在洛杉矶么。   方璃动作僵住,看向身侧的周进。   方建程是做房地产的,这几年生意格外好,换了几辆好车,周进自然是不认识的。   但他也觉出了异样,双手抄兜,淡淡地站着。   方璃想起上次成叔对他的态度,紧张地往他身前挡了挡,很怕爸爸突然拉开车门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但她小小身板,啥都遮不住。   车门也一直没开,方建程也没下来。   几分钟后,后座的窗玻璃降下一点,传来男人平稳的声线,“上车。”   方璃挪了下脚跟,她不知道父亲是没看见周进还是选择直接忽略,但吊起的心还是放下些。   方璃扭头,“那我先走了。”   这个夜晚有点混乱,有点刺激,也有点美好。但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想来还有些舍不得。   明黄色灯光下,周进面色无波,他斜一眼车子,眉眼深邃,“回去吧。”   方璃张张嘴,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碍于父亲,说不出口。   “璃璃。”方建程不耐烦了。   方璃叹口气,深深望他一眼,拉开车门,坐上车。   周进没动,甚至连再见都没说。   隔着一扇玻璃,他的面容像笼了层薄雾,看上去并不真切。   他并没看她。   方璃视线锁着他,直到转弯,彻底看不见。   心空空落落。   ……   封闭的空间里气氛紧绷,方璃一上来便感觉得出来,以父亲的性子和教养,会选择性无视厌恶的人,但不会放过她。   “爸。”她无声喘口气,“我还以为……你在洛杉矶呢。”   方建程铁青着脸,并没回应。   方璃偷偷看他,方建程看上去和往日不太一样,向来笔挺的西装有些褶皱,领带微乱,皮鞋尖还有灰。都是极轻微的,整个人仍是整洁而俊雅的。   只是方璃了解父亲,说好听点他是有强迫症,往难听里说就是洁癖。一切都要一丝不苟,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这幅形象对他而言就是狼狈的。   方璃猜测,他很可能是忙得忘记时差,尔后想起来,匆匆赶来陪她过节的。   “爸爸。”她心软软的,白天的负气都没有了,说:“中秋快乐。”   方建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今天玩得开心?”   方璃把没带钥匙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最后,咬咬牙,只说刚好碰见周进。   提及这个名字,方建程脸色肃冷。   “爸,其实他真的很好。”她还是希望父亲能理解,“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对我很好,我不是小孩子,我分得出来,他是真心待我的。”   方建程冷笑一声,欲张口训导她,但看着女儿恳切哀求的目光,话锋止住。   说这么多,对她而言都是空的。   这孩子跟她母亲一样,听不进劝,感情来时炽热得可怕。   越说越过。   还是得从另一边入手。   方璃见父亲不语,心里升起淡淡的希望——或许时间长了,父亲也能接受他一点点。   一点点就好。   *   周进是深夜到家的。   他径直去走廊尽头的浴室冲凉,脱下衣服,他才意识到身上的味道太不好闻。船上没有女人,平常大家都糙惯了,也不在意。这么一脱,脏衣服攒成一团,烟味酒味汗味都有。不知怎么,他有点后悔,应该洗个澡换身衣服再……也不知道她怎么忍受的。   裤子一折,安全套掉了出来。   他拿在手心,耳畔似又响起一声声“哥哥哥哥”,他闭了下眼,将水调成凉的,哗哗水流顺脑门淌下,用力搓搓脸,眼神清明几分。   错误的欲望,给了不该染指的人。   周进出来时刚好碰见彩虹,彩虹见他这么早回来,调笑道:“哎哟,今天不行呀?”   周进并没理会,错身而过时想到一事,把套摸出来,“你等会儿。”   彩虹见他手里东西,“咋没用。”   “你送的?”   “昂。”   “这玩意你拿她面前干什么。”   “这不……觉得你们需要么。”   “需要个屁。”   他语气不悦:“以后这种东西,不要在她面前出现。”又补充:“也别跟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彩虹奇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没事吧你。”   周进嘴唇绷紧,神色严肃。   彩虹呵笑,“这么好的货色,白送上门,你这是要找个神坛供起来?”   听见“货色”二字,他眼神有愠怒,极不喜欢这种字眼来形容她,“瞎说什么。”   彩虹见他神色不对,悻悻耸肩,把玩手里的铝箔袋,“我这不是科普下性教育么。”   周进走到屋门口,手顿住,冷声说:“要科普也是我自己来,用不着你。”   许是前阵子太累了,周进这一夜睡得还不错,起来时小俊已经做好了早餐。   他用完早餐,决定亲自跑一趟城管队——小俊的东西还被压着。   昨天的事情周进也觉得蹊跷。   这摊子小俊也摆了好几年了,前几年某些城管行为恶劣,被大肆报道,现在城管基本对小贩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顶多吹一声哨,等人收摊也就无事了。   他先去了一趟银行,把存款取出来——彩虹和光头都不容易,他得先把钱还掉,又留下四千准备给方璃。最后,手里只余下薄薄的两千现金。   【对不起。】   吴小俊看着他点钱,愧疚地打着手势。周进将钱塞进口袋,揉揉他脑袋,“没事。”   路过商店,他特意买了一条软中华。   事情比他想象得还不顺利,交了钱,递了烟,又折腾许久,总算把没收的货物拿回来。   看来小俊是得罪人了。   从城管大队出来,他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暗想。   但这孩子安静,性情又温和醇厚,他实在想不出来能怎么得罪人。掐灭烟头,又用脚尖碾了碾,周进打算回去好好问问他。   兜里手机忽的震动,他掏出,看见屏幕跳出来的信息:   【早安~】   紧接着,又一条窜出。   【哥,昨天有个小误会我想跟你解释下……那个东西,其实我知道的……】   【我、我已经成年了呀!!!(ー_ー)!!】 第19章   “……”   他呆了呆, 摁灭屏幕,想起昨天安全套情·色的包装。   这都看得懂。   现在孩子都这么早熟了么。   周进揉捏太阳穴, 舌尖轻舔后槽牙, 把手机塞回兜里, 提步打算离开。没走几步, 他视线一转, 陡然落在路口边。   熟悉的车子,熟悉的车牌。   眉梢微抬, 环视四周一圈,又看了看身后的城管大队,唇角扯出一道若有似无的弧度。   原来如此。   只是没想到, 他怎么会来。   站了一会,那辆车仍停在那里,漆黑车窗缓缓摇下, 一只手臂搭在窗沿上, 腕间的精巧袖钉闪烁着流光,修长手指夹着支雪茄。   周进抬起塞满乱七八糟的日用品的纸箱,径直朝那辆车走去。车门打开,方建程慢慢下车,一身剪裁得当的西装, 脸上挂着轻慢微笑: “小周,对吧?”   方建程订了一家茶馆的包间。   周进坐在红木椅上, 背脊靠着椅背, 捏着瓷白茶盏, 神色淡淡的。   方建程抿一口热茶:“最近如何?”   周进瞟他一眼,手肘搭在桌上:“还可以。”   “听说你去了一家船务公司?”   “嗯。”   方建程笑了,仿若一个长辈,“现在打渔可不容易呀,听说近海都没有鱼了,动不动都要跑到远海,十天半月可回不来。”   周进说: “差不多吧。”   “这么辛苦的活儿,何必呢。”方建程眼睛稍稍眯起:“小周啊,当初给你的那些钱,可够你生活大半辈子了,可惜了,被你弟弟家拿了。”   周进抬眸,望向方建程。   两年前,他入狱后,方建程给了他三十万。   他自然不会要。   但他的家人——小俊的父母却打着他的名义要了那笔钱。周进是事后才知道的,他们拿到钱还清债务,隔天便跑路了,毫不犹豫地撇下他和小俊。   周进其实对他们的感情不深,只气和无奈。但他记得,那时的小俊来探望过他,隔着玻璃,眼睛里写满被父母抛下的绝望。   “不过如今想来,你那弟弟也是可怜。”方建程似是看透了他,意味深长问:“好像不是天生的哑吧?”   周进捏紧杯壁,“您到底要说什么。”   室内静了几秒,方建程说:“离方璃远一点。”   头顶上悬着明黄色的工艺灯,用纸包着,勾勒出别致山水图案。灯光笼罩,方建程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十分明显,皮肤也有些松弛,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年轻。   周进顿了顿,一口喝光茶盏里的普洱,“如果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冲我来便是。”   他起身,一字一顿,“别伤害我弟弟。”   “周进。”连名带姓被人叫住。   “离我女儿远一点。”方建程重复,特意强调“女儿”二字,声音低缓,“你真不配。”   周进骤然回头,眼底有火焰跃动,   “就你弟弟昨天那么点小事,你就又倾家荡产了吧。”   方建程语气平和,眼底却透着一丝轻蔑。   他知道周进最心疼这个残疾弟弟,冲弟弟来比冲他本人来管用得多。前阵子生意忙,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   也算是小小的警告。   周进手停在门把上,不动声色,“我家的事,用不着您费心。”   方建程笑了笑。   当年,他就特意打听过,周进家庭困难,部队转业后,一年工资也就五六万。为了女儿名誉,他拒绝让璃璃出庭作证,也给了周进补偿——两年牢狱,三十万足矣。   当年周进不肯要那钱,是因为什么。   方建程心里清楚得很。要么是想继续纠缠他家女儿,放长线钓大鱼;要么就是不识时务,对钱看得不重。无论哪一种,都不行。   “先告辞了。”   门边,周进没再看方建程一眼,推开门,大步离开。   方建程的目光落在门上,最终摇了摇头。   不仅仅是不识时务,这小伙子身上总有种令他极不舒服的感觉。   像是锋利的刀,韧劲太足,极难折服。   他挑女婿,穷其实没什么,条件稍差一点也行,关键是要听话,要懂变通,要体贴忠诚,要顾家负责。   方璃看着软和听话,但性子是极倔强的。   所以,最好能对女儿百依百顺。   这人就是个浪子,棱角分明,太过刚硬,根本不适合她。   *   方璃卧在飘窗软软的毯子上,手里抱着只棉麻抱枕,指间无意识揪着上面的流苏。   “你说,他怎么就不回复我了呢……”   “第二十四遍。”陆思思铅笔一移,在木头画板上画了一笔,“还有一次,你就五个正字了。”   “哎呀他怎么就不回复我了呢!”   陆思思激动:“五个正!欧耶!”   方璃:“……”   陆思思正了正神色,“你到底给他发什么了?”   方璃说:“我说我知道……”   “你知道啥?”   方璃挠头,不好意思说,“就是那个……”   “啥?”陆思思盯着她涨红的脸,“你说出来,我才能给你分析分析呀。”   方璃抱着没有动静的手机,惆怅半刻。   她咬咬牙,还是说了。   陆思思嘴巴张成“o”型,   “所以你告诉他,那个狼牙、大颗粒吧啦吧啦的东西你知道是套套?”   “我不想撒谎呀。”方璃闭上眼睛,点头,“而且什么年代了,谁能不知道啊……”   “你知道还带在身上!?”   “可……可那是有原因的呀。”方璃抚额,神色黯淡,“完蛋了,他会不会以为……我不是什么单纯天真的女孩子,再也不理我了。”   “你本来就不是单纯天真的女孩子好伐。”陆思思斜眼:“佐伯俊男的画是不是就是你给我看的?”   “人家那是大师!”   “情·色大师是吧,那种调调也就你欣赏的来……你呀,就是长了张清纯的脸,啧啧啧。”陆思思感叹,“实际闷骚呀闷骚。”   “我有么……”   方璃蹙眉,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这个她还是分得很开的。   她只是懂,但很多仍是无法接受的。   陆思思挑眉。   “我觉得不回比较好。”过了一会,陆思思认真地说:“你让他怎么回?他回了不就是在跟你调情。”   “不可以吗?”   “对你认真还不好吗。”   “那万一他不是认真,他只是对我不感兴趣呢?”   陆思思摇头,“恋爱的女生真弱智呀。”   方璃迷茫地眨眼睛,不懂。   “行,就算他以前不喜欢你,现在,你,美。”她在空气中画了个s型,“又痴情又温柔又乖,拜托,没有男的会逃得过的。”   “你在他眼中估计就是小仙女下凡,他一打渔的,只有要得起和要不起这两种选择,怎么可能不感兴趣。”   “要不起?怎么会要不起?”方璃瞪圆眼睛,顿了顿,重点转移到后半句,“还有……打渔的怎么啦?”   “打渔的怎么啦?农、林、牧、渔都是国之根本好的吗,而且……不打渔你哪里来的海鲜吃呀。”   “打渔的好厉害行了吧。”陆思思翻白眼,“他就是捡垃圾你都喜欢。”   “清洁工也很不容易的哎……”   陆思思:“……”   恋爱的女生猪大脑。   “这两天呀,你就好好地陪陪你爸爸,别再给他发短信了,也给他点时间考虑考虑。”陆思思出主意,半开玩笑道: “毕竟你是仙女么。”   方璃还真听了陆思思的话,她没有再找周进,也没有再发短信,安静地等一个答案。   下课后就乖乖回家,好好地陪父亲。   只是不知为何,方建程最近非常非常的忙,常常打电话转接到秘书那里,晚上好不容易见面,也是满面倦容。   实在是不正常。   这夜,方璃再次失眠了。   初秋的夜已染上凉意,风卷起床边帷幔。她躺了一会,索性不睡了,翻身下床。   书房门缝隙下透出淡淡的光,她知道——父亲又没睡。   泡好一杯热茶,方璃推开书房的门。   “爸。”   方建程正在看文件,眉心紧锁,瞥见是她,很快将手里的文件合起来,“没睡?”   方璃将茶放在他桌上,“睡不太着。”   “因为那小子?”他语气隐隐有不悦,和无奈。   “不…不全是。”方璃坐在他对面,盯着桌上堆积的文件。她联想到他急急忙忙跑去洛杉矶,忙到连时差都忘记,还有最近,常常熬到深夜。   “爸,最近公司是出了什么问题吗?”她小心问。   方建程微微一顿,”没问题。”他抬头,笑得温和, “只是最近到了收尾工作,比较忙。”   方璃看着父亲的脸,疑惑:“有那么忙吗?”   “嗯,不过也快了。”方建程摁捏太阳穴,思量一会说:“再有两个月吧,最多三个月,等开业了就能轻松不少。”   方璃这才舒口气,“真的?”   “真的。”看着女儿嘟起的嘴巴,方建程笑,“爸爸保证,到时候带你好好去玩。”   方璃双唇翘起,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那您早点睡哟。”   “嗯,你先去睡吧。”方建程拿起文件。   “等下。”   方璃走到门口时,方建程又叫住她:“给你买了个小礼物,这几天太忙,都给忘记了。”   “什么礼物?”方璃惊喜问。   方建程仔细想了一下,带着方璃走去客厅。   夜已深,刘嫂他们已经睡下了。   方建程并没叫醒他们,他打开灯,自己找了半天,最后又拐进二楼的主卧。“人老了啊。”他似是感叹,从架子上翻出一只精致礼盒。   “打开看看。”   方璃坐在扶手椅上,拆着缎带。   “爸……您以为我现在多大呀。”方璃拆到一半,看着纸盒的包装,哭笑不得,又有点点失望,“……芭比?”   方建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不喜欢?”   方璃“呃……”了半天。   她十八岁了,不是八岁,很难再对一个芭比娃娃喜欢。还以为是什么化妆品、包包、衣服……或者画册、颜料、笔都可以呀。   方建程见此,也略微失望,“那下次你想要什么,跟爸爸说,爸爸给你带。”   “不不不,我喜欢的。”方璃仰头,把盒子往怀里搂了搂,“喜欢的,刚才只是太惊讶啦。”   “你……嗯好久没送过我这个了。”她还是觉得特好笑,看着,自个儿傻乐了。   或许在爸爸眼里,她永远都是小姑娘吧。   方建程也笑了。   这么一笑,眼皮处的鱼尾纹清晰浮现,几缕银白的发丝十分扎眼。   方璃心里不由一颤,惊觉,爸爸是真的老了。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在宁静的夜里,这种老态和疲倦令人心惊。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呢——周进出来后,她的感情生活总是让他这样担心着。   方璃万分愧疚地想。   “好了,快去睡觉吧。”方建程把她送回房间。   方璃原本还想聊一聊周进的事,可看见父亲疲倦的样子,也不忍说出口了。   “晚安爸爸。”她蒙上被子,闭上眼睛。   “晚安。”方建程伸手,掖好她的被角。   他在黑暗中站了半分钟,神色复杂,轻轻带上门。   ……   再次醒来是上午。   方璃看着家里熟悉的大床,有些愣。她掀开丝绸床幔,起身,拿起手机。   两条未接来电和三条短信。   方璃心一跳,看见名字,又无力地耷下眼皮。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她捂住额头,完全猜不透周进在想什么。   懒懒地滑开短信,方璃杏眼圆瞪,来回看了好几遍,猛地从床上坐起,穿衣洗漱。   “我爸呢?”   她一边往嘴里塞吐司,一边急急忙忙问。   “一早就去公司了。”刘嫂答道。   方璃眉心紧了紧,看一眼时间,匆匆出门。   出了门,才发现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跑回去拿伞,又不敢让成叔送自己,折腾半天,才拦下计程车。等到达渡轮码头的时候,已经上午十一点半。   小俊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短信也发过好几条——   【哥十二点起航,你要不要来送?】   【真不来吗?】   她在车上翻来覆去检查短信电话,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真的没有回过她短信,也没有一个电话。   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她。   从计程车上下来,方璃拨给周进,对方没有接。   码头边停了一溜儿的船。   方璃焦急地东张西望。   几十艘蓝色的铁皮渔船紧贴岸边,间杂着稍大一点的运输船和冷冻船,船身上刷有白色油漆编号。每艘船上都插着国旗,风一吹,在雨雾中格外艳。   人也多。   她撑着雨伞,隔着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一辆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下,下来几个外地的小伙子,叽里呱啦讲着方言,又被领头的人带上船。   场面愈发混乱。   嘟嘟嘟。   电话仍没有通,方璃急得直跺脚,慌忙打给小俊。   通了一下却被摁掉。   伞尖上移,方璃在人群中慌乱寻找,像是无头苍蝇,斜斜雨丝落下,湿了脸庞。   手机震动——“齐东渔61519,最东边,快来。”   方璃擦擦脸上的雨水,这才想起小俊怎么可能接电话。   东是哪里……   雨越下越大,方璃找不到方向,问了几个人,又顺着编号一艘艘船寻找。但那些渔船显然不是按编号停的,绕大半圈,才在人群中瞥见熟悉人影。   吴小俊也在找她,眼前一亮,扯扯周进。   周进正在和几个男人说话,一顿,朝这边看来。   打伞不方便,他穿着深蓝色雨衣,斗篷样式,看上去很厚重,健壮的身型像一座山,雨水顺着褶皱滚下,淌成一道细线。   周进扭过头,脸隐在兜帽之下,雨水湿了鬓角,轮廓有些模糊,只能看清黑漆漆的一双眼。   静而沉,像是风雨不动的礁石。   方璃喘了口气,又气又委屈,再顾不了那么多,径直冲过去——   “周进!!” 第20章   “周进!!”   地上滑, 她跌跌撞撞朝他跑去。   刚才同周进说话的几个男人纷纷转过头,“进哥,这是?”   周进薄唇微抿,一时没答。   方璃停在他身侧,小口喘息。   伞往上移了移, 露出湿漉漉的眼, 一缕湿发黏在她唇边,脸色憔悴。她撑伞的手发着抖,瞪大眼睛瞧他。   没看几秒, 眼眶泛起红。   “你……”她抬手擦泪, 心里有不甘, 有不解,有失望。   周进的心狠抽了一下, 竟不忍看她。   旁边的人不了解具体情况, 只瞧见一年轻姑娘泫然欲泣, 自然当成小情侣分别舍不得, 这种事对他们这种跑远洋的来说太常见了。   一个男人宽慰道, “这是嫂子吧?”   “没事的,这趟也就一两个月,进哥很快就回来了。”   一听一两个月,方璃蓄在眼里的泪水啪嗒就落了。   就连“嫂子”的称呼都没让她好过。   “别乱说。”周进沉声解释:“不是。”   语音刚落,小姑娘又一滴泪滚下。   周进错开眼。   她深吸口气, 用力眨眼睛, 像是要把泪眨回去, 睫毛上却挂着晶莹泪花,嘴唇翕动,“为…为什么啊。”   声音很小,很脆弱,像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两年了。   ——为什么还是对我这么残忍。   周进攥了下拳,又缓缓松开。   旁边同事好奇打量他们,他捏捏眉心,不愿被当笑话看,握紧她胳膊,往旁边带去。   方璃被他拉到人稍少一点的地方,她望着他,眼底又燃起希望。   希望像是闪烁的星光,一点点,照亮了夜空。   她轻声说:“你只是忘跟我说了,对不对?你最近太忙了,因为小俊的事情……”   “抱歉。”他打断。   方璃一僵,手一松,伞掉了。   霎时,雨水铺天盖地而来。   “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她抽噎,看向他冷淡的目光,想到陆思思的话——还什么仙女下凡,估计在他眼中,她就是一缠人讨厌的小女孩罢了。   “不是。”   他帮她捡起雨伞,撑在她头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你很好。”   “那……”   “只是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不是一路人。”他皱眉:“不可能。”   方璃咬住嘴唇,脸色苍白。   她想起前几次他的态度——若有似无的暧昧,中秋节在树上“拥抱”,还有那天紧紧环住她的腰,把她搂进怀中。   “那你前几天……”她吸吸鼻子,明明感觉到,他是有动心的。   “是我混蛋。”周进敛眸,低声说。   声音隐忍,淹没在雨水里。   他对她一向谨慎,尊重,爱护。就算她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纯洁童真,也绝非他这样的人可以染指。   无论在哪个方面,他都不配。   她太美好。   只是那几日,真的被迷了心窍。   向来的克制变成放肆。简直肆无忌惮。   一场细雨,拨散了心里的晨雾,裸/露出原本的灰败境遇。   方璃呐呐无言,往后退半步。衣服后背被雨淋湿大半,黏在身上,细微的痒。   周进右手很快往前伸,雨伞紧紧追着她。他穿着雨衣,单手为她执着伞。   细密雨丝扫进他眉弓,顺着深邃眉眼,淌过脸颊。   方璃看得心底泛酸。   “混蛋”这样的字眼他都说得出来。   她很想大声质问他——他混蛋什么?!   他对她那么好,为了她的名誉选择沉默,出狱后也没有怪过她,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始终保护她,怜惜她。   甚至那些仅有的亲密,也是她费尽心思制造出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是她在一步步引诱他。   他有一瞬的沉沦,但却那样快清醒。   方璃感到无奈。   她分辨不出他的感情,也看不懂他这个人。   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一条笔直清晰的线,怎么想便会怎么做,不会考虑其他。可是唯独对她,要复杂得多。   周进对她是在意的,但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两人静静站了半晌。   心底被巨大的失望覆盖,渐渐,又蔓延出一种决绝的意味。方璃紧紧盯着他,黑亮的眸中燃起一簇火焰。她忽的伸出手,握住他拿着伞柄的那只大手。   他的手很凉,带着雨水。   她的手同样很凉,小小的,只能包住一点,皮肤却很细腻,软绵绵的。   周进僵了一瞬,立即要抽手,但头顶那把伞太小了,一动,雨水四面八方涌来。   “……冷。”方璃抬眼,咬住苍白的唇,委屈地说。   她缩着脖子,软软的毛衣外套湿成一缕一缕,像只可怜的流浪猫。   周进看着,果然犹豫了,拿稳伞。   方璃指间轻轻挠了两下。   娇嫩肌肤摩挲过他粗糙手背,有电流酥酥/痒痒窜过。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周进眼神微暗,眉心拧成疙瘩,左手抬起,这便要掰开她的那只手,却听她说——   “你一点儿也不混蛋。”   方璃握住他的手,语调里带着哭腔, “你要是混蛋你就不会推开我了。”   “好几次……都是。”   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尖里挤出来。   方璃不敢看他,睫毛轻颤,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天在无人的小船上,在他的房间里,在中秋夜的凄清街巷……他的欲·望都是那样明显。   但他什么都没做。   像他这样的男人,把情/事看得很重,却唯独对她,忍了再忍。   “我宁愿你混蛋。”她嗫嚅道。   周进神色难辨,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见一大滴雨珠从伞尖滚下,挂在女孩纤瘦的肩头,白色的毛线一点点被濡湿。   他很想伸手,把那滴雨水擦掉。   但那件毛衣太干净了,像是一尘不染的初雪。   周进觉得,他的手很脏。   太、脏、了。   这时,远处有鸣笛声响起,音调短促,仿若一声呜咽。海风吹过,雨更大了。   周进骤然清醒,似是轻叹口气,面色沉下。   “别再闹了。”仍是那副对孩子的口吻,“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他把伞往她手里递了递。   方璃没有去接,清楚自己一接,他就又要离开。   一两个月,五六十天,又是那么漫长。   周进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无端涌上一股陌生情绪——烦躁,压抑,胸闷。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腔,喘不动气。   不想再同她这样没有意义的纠缠,他朝远处等待的小俊招了招手。   “拿着。”他把雨伞递给他,对跑来的小俊说:“一会送她回去,我得走了。”   方璃见小俊来了,稍微侧转过身,手背擦了下眼角;吴小俊看这架势,知道两人又没谈成,握紧伞,很是无奈。   周进没再看方璃,重拍下吴小俊的肩,这便要离开。   “我们是一路人。”方璃忽然说。   他脚步微顿。   “哥,我们是一路人——”她很快追上,也不顾淋不淋雨,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瞪大眼睛,揪住那件雨衣:“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们是一路人。”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淹没在雨水里。   指间揪了两下,也慢慢松开。   周进下颌收紧,唇线绷着。   “一路平安啊。”   她缓声说。   周进叹气。   那种烦乱的心绪无休无止,他忍着没再回头看她,他话说得清楚,态度也很明了。   不可能。   他只当她这几句是小女孩的玩笑话。   刚好那边有人急急唤他,周进也不愿多待,快步离去。   方璃愣住,见他竟毫不犹豫地离开,没有丝毫停留。她难受地捂紧嘴巴,沉默背过身,不愿去看他离开的情景。   吴小俊一直站在她身侧,默默地举着伞。他很想宽慰她几句,但苦于无法说话。这种时候,他比手势她也一定不想看。   鸣笛声再响,这是一声悠远长鸣,夹杂着簌簌的雨声和船员们的呼声。海面上,一艘艘渔船拉起锚缆,准备起航。   方璃低下头,瞟见水面上一个个小水洼,雨滴落下,激起涟漪。   ……   仿佛久到一个世界那么漫长。   鸣笛声慢慢停了,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声和雨声。   她接过少年手中的伞,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眸。   “……走吧。”   从码头离开,雨越下越大,这里地方又偏,计程车很难拦。方璃顺着巷子往下走,眼神有几分恍惚。   吴小俊一直跟在她身后,路过一家小吃店,他拍拍她,努了努下巴。   【去吃点东西吧。】他比划,知道食物最能安慰人心。   方璃哪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情,摇头。   吴小俊指指天空,又指指小吃店,示意雨太大了,等一等也好。   方璃看着地上的雨,竟升起一抹幻想——   这么大的雨,他们的船回不回返航,回不回再过几天再走。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他漠然却锋利的态度,她耷拉下脑袋,眼神哀伤。   【去吃点吧。】   “……算了。”她抬头看了看不停歇的雨,迎上小俊温和眼神,“那去吃点东西吧。”   ——   小吃店内。   一串串水珠从脏兮兮的玻璃上滚下,方璃握紧汤勺,一下下搅拌着白瓷碗里的红豆粥。碗口边缺了一个小角,她动作很小心。   吴小俊坐在她对面,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   【那天借你的钱。】   方璃愣了一下,并不打算接,“没关系的。”   吴小俊把信封放在桌上,【哥说必须要给你。】   方璃担忧地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工资。】   方璃放下勺子,没说话。   吴小俊递到她手边,【收下吧。】   “小俊。”方璃捏起信封,看了一会,又放下,转向玻璃外灰蒙蒙的街道。   金黄的枯叶被风卷起,又落回地上,被秋雨打湿,沾上尘土。   “你知道…他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吗?”她声音极轻。   吴小俊顺着她目光看去,沉默许久,像是才回忆起来,点头。   “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21章   “那个女孩子,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方璃实在是好奇,心底也隐隐有不甘。   到底什么样的人, 才能同他在一起。   吴小俊思索半刻, 大抵是在组织语言, 缓慢比划, 【她…和哥最好的兄弟结婚了。】   方璃不由“啊”了一声。   吴小俊沉沉地点头。   “怎么会这样?”方璃不敢置信:“为什么?”   大概是嫌比手势不好表达, 小俊拿出手机,一下下在屏幕上戳着。   【那人是军官, 哥是士官,后来哥转业,两人就分开了。】   方璃盯着两个官, 眉心轻轻蹙起。   方建程是做生意的,斯斯文文,朋友也大多是商人之类, 她生活的环境较为封闭, 接触部队上的事情很少,并不了解其中的差别。   哪里会清楚,一字之差,对女人来说是天壤之别。更不会知道,这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说, 是多么现实的一个打击。   “他…当时很难受吧。”她声音艰涩。   吴小俊点点头,又摇摇头。   事情过去也有三四年了, 当年的细节吴小俊记不太清, 只记得哥当时喝了很多酒, 大醉一场后,日子照常过。   再后来,听说那两人有了孩子,生活美满幸福,再次提及时,周进也觉得那女人的选择没有错。   只是其中的隐忍和苦涩,就不得而知了。   方璃呐呐无言,胸口阵痛,“那哥为什么会转业啊。”   吴小俊静了许久,大抵是在思索怎么告诉她,脸色不太好看。   “……他受伤了?”她暗暗揣测,眸中满是关心。   【腰椎横突。】   这四个字吴小俊编写了很久,才把手机屏幕转给她。   上半年在某渔岛护航刚立的三等功,眼看着要去军校进修,下半年却因病情不得不退役。   吴小俊每每想至此,都不由替他苦笑,也幸而那个三等功,像哥这样的士官才有转业的安排。   只是一转业,女人就离开了。选择了顶替他的好兄弟。   再后来……世事难料。   方璃盯着那四个字,轻咬下唇,一时无话。   外面雨势稍小,天阴沉沉的,雨丝滑过玻璃,升起一团雾气。   吴小俊看着她的脸色,忽的意识到哪里不对,快速而生硬地比着手势:【你、你不要嫌弃哥。】   【他很不容易的。】他眉眼垂下,神色有愧疚,点点自己胸口,【一直要照顾我,都…都是被我拖累的。】   “我怎么会嫌弃他呢。”   方璃定了一会,幽幽地望向窗外,搅拌着有些凉意的粥,“我比你还心疼他。”   “好心疼好心疼他。”她口吻认真,尾音带颤。   吴小俊一顿,蓦地抬头看她。   少女唇角挂着浅浅的笑,笑容有些哀伤,灰蒙蒙的光穿透玻璃落在她颊边,能看清脸上细小的绒毛,眼神柔和,宁静,却又异常坚定。   吴小俊看得有些呆,半刻才回过神,松了一大口气,低下头喝粥。   这次遇见她,哥是不幸的吗。   又是幸运的吧。   那一瞬,他脑海里跳出这个想法。   ——   自此之后,周进又没了音信。   像是一个轮回,轮回的结束,两人重新回到起点,没有任何瓜葛。   一切都缓慢而机械地前进着。   这夜方璃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翻来覆去地思索——   哥为什么就不愿迈出那一步呢。   他明明……就动了心啊。   方璃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小俊的话,像是读懂了许多,他的苦衷,他的辛酸……还有无奈。许久,她侧过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盯着窗口,发出一声压抑叹息。窗纱没有拉紧,露出一道细细长长的缝隙,夜色清冷,初冬的风吹来,透来阵阵寒意。   他离去多久了?   ……一个月,两个月?   日子过得忙碌且麻木,方璃拿起枕边的手机,看着日期。   竟然一个半月了。这些天也没有什么消息。   她打开短信页面,手指往上滑着。她给他发过不少短信,一天一天,有早安,有晚安,还有些琐琐碎碎的问候。   他一条都没回复过。   绝情又冷酷。   方璃看了一会,心底愈发难受,那种被拒绝的痛楚依旧存在。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棉被拉过头顶,闭上眼睛强行入睡。   次日清晨,她顶着严重的黑眼圈,恹恹地走进画室。坐在自己画架前,掏出手机看了几秒,又失落塞回去,拿起画笔。   可与她低落心情不符的是——整个教室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欢喜中,同学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种喜悦让方璃完全摸不着头脑,她坐在靠着暖气片的角落,格格不入地画画。   直到傍晚下课后,她才知道这种喜悦从何而来。   陆思思坐到她对面,兴高采烈:“你不知道么,咱们要去写生啦。”   “啊?”方璃愣了下。   “你真不知道啊?”她看着快瘦脱形的方璃,担忧问:“你最近怎么了?”   “没事。”   “还在因为你那哥哥难受?”陆思思不了解具体情况,只知道方璃这些天心情很低落,稍一想,便猜得出来。   “……嗯。”方璃没想隐瞒好友,但提及到周进,脸色更差。   陆思思妥帖地没再说,回到先前话题,说:“咱们每年不都去写生嘛,今年也订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   “什么?”方璃完全不知情。   她心里暗算着日期,周进说是一两个月,按理说现在应该回来了,估计是被什么延误了,她这边又要出去……   “这都通知一个多周啦。”陆思思无奈。   “去哪儿?”   “你终于有反应了?”陆思思定定看了她一会,提及写生地点,她又有点不爽:“好像去什么……鹅庄。”   “那是哪儿?”方璃其实并不太关心,只是顺着问。   陆思思摇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好像是一个很多鹅的村庄……?”她有心逗方璃开心,可后者却毫无生气,瘪瘪嘴道:“反正不想去,没意思。”   “不过出去走走还是很好的,对吧?”她看着方璃忧愁的小脸,“你也调整调整吧,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   “嗯。”   方璃轻轻应道。   强求不来的,她知道。只是一想到他那些辛酸往事,他冷酷的拒绝,她就痛楚而不甘。   她多想对他好啊。   补偿他为自己失去的一切。   “出去走走是挺好的。”方璃低声说。   陆思思拍拍她头,“好啦,打起精神来!今天我们社团聚会,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不去了。”方璃是真的没什么心情,认真地说,“你好好去,好好玩。”   “那好吧。”   陆思思歉意而关心地说:“那你记得自己去食堂吃,然后回家等我,知道吗?一定要吃饭。”   方璃把画笔放下,“好。”   陆思思:“晚上见。”   陆思思走后,画室静了下来,窗帘拉得严密,只有静物射灯打着光源,明晃晃的,十分刺眼,却越发显得这里凄清寂静。她形影单只。   同学们都去吃饭了。   方璃拿湿巾擦了擦手,下楼吃饭。   这个点刚好赶上饭点,人很多,同学们推着小黄车挤来挤去。她走得异常小心,饶是如此,胳膊还是被蹭了好几下。她抱起手臂,走得很慢。   身侧忽然拥挤进来,方璃被后面男生挤得退了半步,轻轻啊一声。   “对不起啊同学。”那男生道歉,随即扭头,朝身后的人不悦道:“你挤什么挤?还不道歉啊!”   一声很短促的咿呀声,语调破碎。   “让你道歉!”   方璃脚步一顿,只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迅速转身,“小俊?!”   吴小俊见方璃终于看见自己,用力点头。   “你怎么在这里?!”她眼底浮现惊喜,一扫先前阴霾,四处张望,“是不是哥回来啦?他在哪儿?!”   吴小俊脸色一黯,摇摇头。他想要打手势,可是人太多,他伸不开手。   “怎么了?在哪儿?”   方璃问了好几声,才察觉到不对,“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拉住他胳膊,将少年拉到道路的另一侧,让开食堂门口。   四周安静下来,吴小俊耳朵和双手都被冻得通红,一下下比划。   【他们晚了半个月,今天去公司问,说是还要半个月。】   “为什么?”   【好像说最近天气不好。】   “可是再半个月不就快元旦了吗!?”方璃不解——朝鲜海域根本算不上远,哪有一去去这么长时间的。   想到马上要离开,不知道能否相见,更是焦急。   【而且……】吴小俊手势有些僵,眉头锁着,脸上担忧更甚,【我今天去问,还、还有不少船员的家人在打听。】   【说是一直联系不上。】吴小俊垂下头,【我也好久没有联系上哥了。】他稍稍抬眼,眼神中带着点期望,【哥有联系过你吗?】   方璃一愣,咬紧下唇,“没有。”   他怎么可能联系她。   不敢给他打电话,那些短信,更是从来没有回复。   “……”   两人对视一眼,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方璃看了看时间,惴惴不安:“他在哪家公司,我现在跟你一起去看看。”   吴小俊摇头,【这个点已经下班了,我来时就没人了。】   “你等一下。”   方璃蹙眉,当即拿起手机,给周进拨了过去,心脏咚咚跳。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清甜的女声说。   方璃疑惑地望向小俊。   【是朝鲜的渔场,那边信号覆盖不到的,只是有时候哥会主动打电话回来。】吴小俊解释。   方璃这才领悟。   也就是说那些短信,他根本就收不到。   但现在没时间想这些,方璃看着无措的小俊,掩下心中不安,安慰:“说不定只是有什么事延误了,你也不要太担心,哥经验那么丰富,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说:“我明天跟你一起去问问,如果有问题,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吗?”   吴小俊听她这么一说,原本忐忑的心情镇定一些。   【我今天晚上再去问问墩子哥。】 第22章   小甜饼往事:周进喝奶茶!   方璃高一那年, 七夕节过得很早。   七月中旬,学校还在补课,方璃恹恹地趴在课桌上,随着放学铃一响,她啪一声合上课本, 像解脱似的背上书包从教室里逃出。   给成叔发了条留在画室画画的短信, 她小心翼翼避开停满私家车的路口,拦下计程车扬长而去。   傍晚,夜市人渐渐多起来。   每个摊子前都悬着一盏橘黄的灯泡, 远远看去, 夜市像是被这灯光一点点缀起来的。   方璃整理头发, 心里又期待又紧张。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   “七夕大酬宾,本店所有奶茶买一赠一。”   奶茶店营业员的甜美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方璃转过头, 看着那家装修粉嫩、甜蜜度爆棚的奶茶铺, 一时竟挪不开步子。   她走近, 盯着价格单。   “小姑娘想要什么, 今天所有奶茶买一赠一。”   见方璃没说话, 营业员推荐:“黑糖奶茶、椰果奶茶都是热销。”   “两杯黑糖奶茶,这样一共是四杯对吗?”   “对的。”营业员笑说。   方璃扫码支付,等了一会,她拎着四杯奶茶,朝小俊的摊子走去。   晃荡一路, 她才发觉不对, 低头看向手里的奶茶。   她买这么多杯干什么呢?   ……就是觉得很可爱就买了。   算了, 七夕节嘛。   “哎,哥呢?”方璃走进,把奶茶放在桌子一角,环视四周,“他今天没来?”   【他今天加班。】吴小俊比手势。   “啊……”她偏头,望着街上捧着玫瑰亲密的小情侣,紧张问:“是加班,还是过节去了?”   【加班。】吴小俊脸上染了笑。   方璃舒口气,递给吴小俊一杯奶茶,又拿起一杯,用吸管把封口戳破。   【谢谢。】吴小俊说。   “不用谢的,我买了好多。”她将剩下的两杯奶茶往前一推,小口小口吮着奶茶,望向路边。   夜市上人愈发多了起来,玫瑰和百合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充满甜蜜的节日气息。   休息一会,方璃把奶茶放下,翻出速写本,准备去前面看看。   没走几步,身后响起一道娇媚声音:   “进哥今天没来吗?”   方璃步伐微僵,稍稍回头,眼角睨到一个前凸后翘的身影。   皮质短裙紧身衣,丝袜裹着充满肉·欲的小腿。   “好,那我在这等他。”女人笑得轻浮,“谢谢你了弟弟。”   吴小俊挠挠头,有点无奈,又有点尴尬。   弟弟……   方璃细细咀嚼这两字。   她又瞥一眼,女人睫毛像小刷子一样,眨啊眨的,煽动着人心。一时间,那种甜腻腻的节日氛围更浓郁了。   方璃听小俊提及过她几次——周进实在对她不感冒,奈何女人很执着。   脚后跟像粘在地上,再走不动。   定了定神,方璃伸出手,将随意扎在耳后的丸子头散开,拨弄着有些卷曲的发梢。   低头看了眼,也是不巧,她今天穿的不是夏季衬衫,而是宽松的校服外套,她拉开拉链脱下,搭在手臂间,露出里面内搭。   “你找哥有什么事吗。”   方璃转过身,脸上绽出柔软的笑,走到摊位前。   “你是?”女人抬眼。   方璃仰起头,乖巧地说:“妹妹。”   “妹妹?”女人疑惑:“我怎么不知道进哥还有个妹妹。”   “不是亲妹妹。”她笑容更甜,酒窝浅浅,“我们没血缘关系的。”   “是么。”女人仔细打量她,眼神一点点变了。   “嗯呢。”   方璃将发梢绕到耳后,稍垂下头,慵懒发梢垂在肩膀,眼神清纯,一件白色的圆领内搭,有些紧,勾勒出微微发育的美好身段。   “你在等他?”女人余光不自觉往后移,“今天晚上?”   “嗯。”又是轻轻一声嗯,娇柔,婉转。   女人眼底浮现“原来如此”四个字。   男人找妹妹,不就是玩暧昧么,还在今天这种日子。   更何况,这女孩小归小,是真的漂亮。   她恍然大悟,也难怪周进对自己这么冷淡了。   见她不再问,方璃也不说话,抱着校服,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可真行啊。”女人盯了会,忽的冷哼一声,往后走去,“周进,你可真行啊!”   “这么小的女孩你都玩。”她声音拔高,骂道:“禽兽!”   女人说完,扭头便走。   方璃呆住,瞪圆眼睛,缓慢地扭过僵硬的脖颈。   撞上吴小俊的目光,少年尴尬地摸摸鼻子。视线再往后……方璃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女人刚才骂声很大,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周进脸色微沉,抱臂站着。   目光撞上,他眉心轻蹙,眼底渐暗。   “我……”方璃平定心绪,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忽然走近,俯下身。   “你都说什么了。”   “我就是……”   方璃揪紧校服,没敢抬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胸口,被肌肉撑起一条弧线。   “就是……”磕磕巴巴半天,也没法解释。   帮他拒绝桃花?   见她不语,周进微挑唇角,有点笑,“你今天晚上在等我?”   “呃?”   方璃揪紧校服的手松了。   以为他在质问女人骂他的事,没想到他重点在这一句。   “今天晚上”四个字被他咬得很轻,有种奇怪意味。仔细听,他语调里还带着好笑,像是看见小孩子装大人。   她很不喜欢被他当成小孩。   “对,在等你。”   方璃仰起泛红的脸颊,收敛刚才的窘迫。   “嗯?”   这下换他一滞。   “等你好久了。”尾音发颤,她定定看他。   周进显然没反应过来,目光下移。   素净秀美的脸,睫毛颤抖,贝齿咬着下唇。   夜市繁华而热闹,晚风吹拂,橘黄灯泡映在她眸中,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几颗星星。   方璃拿起桌边未拆封的奶茶,吸管戳进去,递给他:“祝你七夕快乐。”   周进没接,看着她。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拉过他粗糙的大手,将还温热的奶茶塞进他手心,又把他带着硬茧的手指一根根扣上。   “哥,刚才对不起。”她歪着头说:“赔你两杯奶茶,七夕快乐。”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一缕发丝垂在嫣红唇边。   周进捏紧那杯奶茶,漆黑的眼眸有几分沉郁,他转过身,也不知怎么,鬼神时差地拿起杯子放嘴里抿了口。   黑糖有股焦香的味道,混合着奶味茶味,生涩又甜润。他喝不惯,皱着眉。   拿起粉色纸杯一看,上面还印有一串气球。   “好喝吗?”   小姑娘走到他身边,手里捧着同样的纸杯,穿着薄薄的打底T,有些紧身,胸口印着可爱的猫咪图案,随之呼吸而起伏不定。   她一靠近,带着股温柔的木质香。   十几岁的少女,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   那股奶茶的甜软还黏在唇齿,他舌尖舔了舔上颚,目光却移不开。   方璃吮了一口奶茶,唇角沾有淡棕色的奶渍,她并没意识到,见他盯着自己瞧,别开眼睛,懵懂又羞涩。   周进脑海中忽然跳出那句,“这么小的女孩你都玩。”   他骤然清醒,错开身,将奶茶放在一边,“还行吧。”   避开少女湿润的眸,他暗骂自己。   ——确实禽兽。 第23章   吴小俊走后, 方璃忧愁地回到画室。她也无心画画,满脑子都是小俊说的话。次日中午, 她没有吃午饭, 下课后急匆匆出门。   两人约的是十二点半, 拦了辆计程车, 直奔周进他们公司。   荣海船务公司。   灰仆仆的旧办公楼上雕刻着几个黑色正楷, 靠近码头,一股咸湿味漫进鼻腔。楼前立了一只铁锚塑像, 锈迹斑斑,看上去粗制滥造,像是八十年代的低成本电影。   铁门外围了几对外地的中年妇女, 正焦急低语。   方璃想起上次那一车外地的小伙子,心里一惊,很快上前问情况。   “不知道啊, 孩子说是来这边打工, 前几天还好好的,这不这几天联系不上了。”   “唉。”有人叹息,“说是给八千一月包吃住,结果说办船员证交了一千多,中介也交了五百。”   “钱就算了, 就这一去这么多天,也得有个信吧, 光说延后延后……”   方璃和小俊越听越心焦, 仰起脖子往办公楼看。   “别看啦, 说是吃饭去了,下午一点才能回来。”   方璃看了眼手表,压低毛线帽,裹紧大衣。   两人往前走了走,方璃提心吊胆地说:“你昨天问墩子哥怎么样啊,这公司会不会……”   吴小俊低垂着眼,【公司没问题的,墩子哥不会随便介绍的。】他说:【但他说有的时候会久一些,在海上不好说的。】   方璃垂头丧气,两手插在衣袋里,“哥经常给你打电话吗?”   【不多,但半个月总有一个。】   方璃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中。她的担心不比吴小俊少,只是单方面觉得——他不会有事。   过了会,公司里走出一个穿廉价西装的男人,瞥见他们,冷声说:“都吵什么吵。”   刚才那群妇女对视一眼,哗啦啦围了上来,叽叽喳喳。   “都签合同了没?”西装男说。   四下一静。   “那吵什么吵?”西装男门都懒得开,插着兜立在门口:“天气问题,再等等就回来了,急什么。”   方璃和吴小俊很想再去问问,但根本挤不过那几对中年妇女;西装男懒懒地答了几个问题,一脸厌烦,摆了摆手便回去,“人没事,等着吧,马上就回来了。”   “哎——什么态度啊这是。”   “就说是被中介骗了吧!”   “告你们信不信!”   西装男一脸无所谓:“告去!”   方璃也觉得这态度令人生厌,想再问什么,但看着禁闭的铁门,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才十八岁,社会阅历基本为零;小俊年纪比她大一点,但苦于无法说话,一直也很依赖周进,这种阵势更是无从下手。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一阵,最终泄了气。   “那就再等等吧……”方璃无奈说。   吴小俊耷拉着脑袋。   上次事情后,这些天他不敢摆摊,偶尔帮隔壁大婶串串珠子去卖,偶尔送送报纸牛奶,生活毫无希望,只希望哥能赶紧回来。   从前最久也是一个月。   耽误这么些日子,他真的忧心极了。   方璃早就把他当成了亲弟弟,很能理解小小少年的这种担忧。   哥应该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吧。   这么想着,她难免同他亲近些。   “你不要太担心。”她安慰:“哥这么多年都在船上,肯定没问题的,可能真的因为天气延误了。”方璃说着,想起刚才提到的“合同”,轻拍他的肩膀。“对了,他签合同了吗?”   吴小俊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愣了几秒,唇边泛起极苦涩的笑。   【哥那情况,进过……】手停了下,【怎么会给签呢。】   吴小俊说的是大实话。   周进心底比谁都清楚这一切。   但他没别的选择,对于他这种有犯罪史的人来说,要么去货场做临时工卸货,要么去工地里头搬砖。相较而言,这里已经很好了,平日在船上包吃住,跑一趟,就能拿一趟的钱。   就连他来这儿,也是老战友墩子打了包票的。   方璃看着小俊黯然神色,也不好再问下去。她呼出一口气,盯了铁门一会:“那只能等了。”   她心里也很焦躁,倒不是担心他会出事——她很相信周进,只是想起上次小俊说的“腰椎横突”,担忧他的病情。   两人又站了一会,铁门里再无声响,西装男也不再出来。方璃深知没用了,唉叹一声。   如果她有艘船,真想劈风斩浪去寻他,但现在,实在没办法。   没多久,几个大婶大叔咒骂一顿,也散了。   这茫茫大海,除去等待竟毫无办法。   方璃和小俊惺惺回去,沉默不语。   一路上,她见小俊比先前清瘦许多,忍不住替周进关心,“你吃饭了吗?”   吴小俊呆了下,有点受宠若惊。   “我们去吃个饭吧。”她看着时间,打车回去的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   “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知道么。”方璃走进饭店前叮嘱,“还有哥回来了,或者有什么别的消息,也要告诉我啊。”   ——   方璃赶回学校时还是晚了,已经上课十五分钟。幸好这几日都是画作业,老师倒不点名,只会在上课时点评几句,看看进度。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这句话用在画画上格外合适。   方璃一走进玻璃门,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她舒了口气,将厚重毛线帽和围巾摘下,走过中间的大卫雕像。   大卫是按原身等比例缩小的,加上底座也有两米多高,挡住不少视线。方璃心里挂念着周进的事情,有点心不在焉,也没看前面。一转弯,差点撞上一人。   她稳住脚下,抬头一看,更是吓一跳, “教、教授好。”   许宋秋也愣了下,“没去上课?”   方璃瞳孔骤然放大,有种逃课被抓的错觉:“来……来晚了,这就去。”话毕,她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跑。   “等下。”背后传来男人清越声线,见少女脚步没停,语调抬高,“方璃。”   方璃完全没想到教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仰起头,“我…我这就去上课。”   “不是。”许宋秋定住,微弯下腰,目光落在她耳后,“头发。”   方璃不明所以,将发丝绕到耳后,揉了揉。   许宋秋见她还没搞明白,指间轻点自己耳后发梢:“头发上有颜料。”   方璃“哎”了声,伸手揉弄两下,果然感觉那缕头发硬硬的,像是沾上什么东西。她最近因为周进的事情太过慌张,搞得毛毛躁躁。   “我回去弄吧。”半天也没弄干净。   “嗯。”   许宋秋垂下眼睑,看着她。   午后阳光从弧形的彩绘玻璃投下,满室流光,落在少女稚气柔美的脸庞。头发上还沾着可笑的颜料,气质纯净,眉眼相似。   许宋秋看着,神色间竟有几许怔忡,半刻才缓过神,问:“写生准备得怎么样了?”   方璃这才想起这次带队老师是他。她对许宋秋是极敬仰的,听见他这么问,很快答:“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   “嗯?”许宋秋挑眉。   “没什么。”她其实关注的不多,差点把陆思思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地方不喜欢?”许宋秋显然很了解学生。   “有…有一点吧。”   “我也觉得不好。”他微顿,单手插在羊绒风衣兜里,竟认真问:“你们想去哪儿?我再跟校方申请。”   “啊?”   “西藏云南?”   方璃略懵。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会同许教授仿若友人般的闲聊。   ……而且还是在上课时分。   她此刻只想回去上课点名。   “西藏云南其实也没太大意思,你们也画不出什么。”声线温和,轻柔。   “都行的。”   方璃仰头看着教授,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像穿透她,落在很遥远的地方。眼神有几分空茫,寂寥。   “想画什么?”   她被看得大脑一滞,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周进——想起小俊同她勾勒的那些在海边,乘风破浪的,画面。   她最想画。   “山村海岛?”她几乎脱口而出。   “嗯?”   “就是海岛什么的…”方璃想要再说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她抬眼,惊慌说:“张、张老师。”   正是教他们油画一的老师。   “今天我……”她刚要解释。   “小张。”许宋秋转身,打断她,不紧不慢说:“跟学生聊点写生的事儿。”   “噢——这样啊,没事。”张老师扶扶眼镜,“你们聊,你们聊。”   张老师语气十分尊敬,很快下楼,方璃看着老师背影,难免有窘迫:“那教授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要不然我真画不完了。”她认真说,“我画得很慢。”   许宋秋像是想到什么,清淡地笑了下,微抬下巴,“去吧,好好画。”   “谢谢教授。”   方璃很快上楼。她并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右手摁在有颜料的那缕头发上,满心想得还是周进的事情,走回画室。   打算下课后再去卫生间弄干净。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   三天后辅导员开的写生大会,PPT的背景图片不再是遍布大白鹅的鹅庄,而是碧海蓝天、景致温柔的海洋岛。   方璃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正在查朝鲜海附近的天气情况,冷不丁一抬眼,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   “许教授可真好啊。”旁边的陆思思小声说。   方璃握紧手机,没吭声。   “你不知道吧?是他提议的临时换地点,说是不少学生有意见。”陆思思说:“他说写生还是要以学生的兴趣为主,这样才能调动积极性……吧啦吧啦的。”   “是吗?”   “教授真的太好了~”陆思思呈花痴状,“不过这种换地点的事情也只有我们教授才敢说,说才有用啦。”   “嗯。”方璃顺着她点头,“教授是很厉害。”   她看了一会PPT,重新低下头看手机。   心里有些不安,还有点微妙的奇怪。   【哥还没消息吗?】方璃一个字一个字回复,【我下周一就要去写生了。】   吴小俊的短信几乎是同时弹出来的,【还没有。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去多久?】   【一周左右吧。】   是不是就见不到了,她翻看着日程,皱着眉打字。   那边静了几分钟,【如果有消息我联系你。】   方璃黯然回复:【好。】 第24章   A省位于我国东部, 海岸线漫长,附近小海岛众多,海洋岛算是其中较出名的一个,风景优美清新,距离济州岛极近。   出发前夕, 方璃收拾完行李, 望着行李箱和大包小包的画具,撑着腮发呆。   她给方建程拨了个电话,写生的日程父亲早就知道, 只对临时更换地点有点意外。问明情况后, 低声嘱咐。   方璃听出他语气里透出倦怠。   “爸。”她把手机夹在颈间, 一边检查画具一边问:“最近还是很忙吗?”   “快了吧。”   两三个月前就是“快了”,现在还是“快了”,   方璃皱着眉问:“是不是度假村……”   “你不用担心这个。”方建程打断她, “没事的, 一切都好。你好好画画, 别想其他的。”   “哦。”   方璃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她轻声道。   方璃放下电话,心上像是横了条扁担,两边都是又沉又重,压得她喘不动气。   她担心父亲, 担心周进。   ——   写生第一天。   方璃站在甲板上, 双臂懒懒地搭在铁栏杆上, 低头望向海面。   渡轮缓缓地在海上行驶,庞大的船身走过,激起两侧翻滚着的白色浪花。   海鸥飞过,发出阵阵低鸣。   琴岛港越来越远,岸边繁华的建筑一点点隐在晨雾中,像一幅轻盈透亮的水彩画。另一侧,海面广阔无垠,与天连成一色。天海之间,轮船好像变得很小,她更小,那些压抑着她的烦恼,也跟着小了。   十二月,天气很凉,海面上风大,方璃压低帽檐,裹紧围巾,整个人缩在红色呢子大衣里。   “璃璃,来合照吗!?”陆思思和几个女生围了过来。   “好呀。”望了许久的海,心胸都开阔不少,方璃转过身靠着栏杆。   陆思思抬起胳膊,几个女生凑成一团,把脸挤进屏幕里。方璃的脸紧紧贴着陆思思光洁的脸颊,少女们嘴角扬起,露出青春的笑。   “再来一张好吗!我脸好大,我要到后面。”   “能把我痘痘P掉吗?”   “选个猫咪的滤镜好不好啦。”   女生们叽叽喳喳,方璃也跟着露出难得微笑,注意力全集中在照片上。   她完全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一辆驶往琴岛港的铁皮运输船缓缓驶过。   周进正斜倚在运输船的甲板上抽烟。   “进哥——”一年轻黝黑的小伙子跑来,愤愤说:“你说这次还不让咱回去?”   周进目光有些飘忽,落在那辆白色游轮上。   “进哥?”   “进哥?”   小伙子连叫两声,周进才回过头:“怎么?”   “看什么呢?”   “没什么。”周进把嘴里的烟拿下,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一定是看错了。   海风拂面,鎏金般的阳光撒在海面上,红衣少女立在船头,纤细窈窕的身段,长发飘散,在风中形成一面黑色旗帜。   刚才那一眼,他刚刚好看见她的笑颜。   雪白的脸,唇角微微翘起,酒窝美好。   隔着苍茫的海,他看不清晰,只觉得人影极其相似。   周进心口像被捶打一下,那些天的回忆闪过。   其实在海上也没飘多久。   可好像又很久了,久到这些事情都记不清楚。   游轮越来越远,周进挪回视线,手肘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冲那小伙子说:“可能吧。”   小伙子揉揉乱发,哭丧着脸:“累,想回家。”   “再坚持坚持。”他鼓励。   “进哥,你都不想家吗?”小伙子歪倒在栏杆上叹气:“不想你媳妇?我都要想死我媳妇啦。”   周进朝海面上看了一眼,游轮远了。   那纤细的红依稀还能看着。   红的端庄,红的纯粹,红的鲜亮,像是这海面上仅有的一抹亮色。一比,天地间都跟着黯淡。   “我没媳妇。”周进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哈、哈、哈——”小伙子干笑两声,“那天上船我虽没见着,但听大赵他们说了——嫂子亲自过来送你,特别的年轻漂亮,跟一仙女儿似的。”   他唇线微绷,“那是我妹子。”   小伙子一顿,好奇问:“亲妹妹?”   周进摇头,深知解释不清,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眼看琴岛港越来越近,他挽起衣袖,露出被晒黝黑的健壮手臂,“快到了,干活吧。”   海荣公司的捕捞船队由捕捞船和运输船组成。任务分工也十分明确,周进他们负责将捕捞船加工冷冻好的鱼搬上船,运回港口卸货,如此反复。船上生活非常辛苦,当时说的“一两月”不断被延长,捕捞船始终在朝鲜渔场停留,运输船回一趟也不给多余时间,人身自由限制得厉害,就怕船员不干。   周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方璃他们在海洋岛安置好,已经是下午六点。海洋岛虽算旅游景点,但岛小且偏远,寻常游客不多,住宿条件也一般。   旅馆的窗户发了霉,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透着咸湿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就是寂寞的山头和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处位于北温带,寒流交汇,山上树叶凋敝,只留下光凸凸枝杈,半山腰上有一片坟茔,面向大海,更显凄凉阴冷。   方璃记得下午来时,带队的导游说这是一片空坟,是家人为出海后没有归来的渔夫所立。   多少思念和悲痛,被寄托在这一方墓中。   她托着腮望去。   在他离开的第六十一天里,她格外想念他。   写生时间只有一周,行程安排得紧密,岛面积不大,画头不少。上午一般是几个同学结伴选景,下午便开始画画。   天气冷,大多同学都只抱着夹子画速写,还有更多同学拍张照片就偷摸回宾馆,然后支起架子慢慢画。   好好一次写生,被搞得同往日画照片无疑。   方璃还算凑合,属于画速写那批,每天都戴着毛绒手套、围巾、毛线帽全副武装。   在这些人当中,唯独许教授是例外。   背着颜料画架爬到山顶,画远处公海上的渔船游轮,画料峭的山景,画阴凉落寞的墓碑。   用他的话说:“冬日风景远比夏季要好。”   陆思思对此仰慕得很,但一想到要搬着颜料找地方,还要在寒风中画画,便退缩了。   “男神就是男神。”陆思思躺在宾馆的床上,为大家的懒散开脱,“而且教授是写实派的,我们就当抽象派画画就好啦。”   方璃听了只笑。   “不出十年,不,五年。”陆思思比划出手指,骄傲道:“我们家教授绝对是国内超写实主义油画第一人。”   陆思思是随口说的,方璃也是随便一听,压根没放心上。   直到那天,她抱着速写夹在山顶上遇见许教授,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他的画。   许教授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出身贫寒,学画艰难。在清美还是中工艺的那个年代,他没有去学费昂贵的央美国美,而是选择了每月有补助的军艺。   因而他的画风,总有种正气和坚实的力量在。   他是超写实主义的大师——极端写实,分毫毕现。画中的每一毫米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细节都富有韵味和张力。   方璃过去看他的画册,在铜板印刷物中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震撼,只觉得“画得好”;偶尔外行的人看到,还会叹一句“这不就照片吗?”   可如今见到实物,只觉得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极端的写实往往是丑陋的,可他却把这种极致的真实做成了艺术。   方璃一时看得痴了。   “周五坐船去海上。”男人清越声线打断了她的思绪,语调里透出无奈,“你统计下学生们几个愿去的吧。”   “哦。”方璃单手抱着速写夹,问:“这个……改成自愿的了吗?”   许宋秋说:“主要是看看海上风光,租的船条件一般,你问问他们吧,不愿去的留这画也行。”   许宋秋也很无奈。   他以前从未带过学生们写生——确切地说,他以前来学校次数就不多。哪里知道现在这些孩子这么难带,天天偷懒。   “好的。”   方璃又欣赏了一会画,想跟教授说点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表达。   最终领命而去。   不出许教授所料,全系五十多个学生,统计下来不足十人。   晕船者有,感冒者有,大姨妈者更更有。   方璃喊上纠结的陆思思,加上教授本人,一共九人,起了个大早,背着沉重画具上船。   临上船前,她揉揉眼睛,照例给他发了条早安。   周进依旧没看到这条短信。   他手机进了海水,这几天都处于黑屏状态。难得有几次打电话的机会,也让给了那些新来的船员。   周进吃完午饭从低矮船舱出来,看着陡变的海面,有些许发怔。   不知何时起的风,天空中飘着细密雨丝,黑云压境,天气阴霾。   这是周进从琴岛港至朝鲜渔场跑得第多少趟,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一抬手,连夜卸冷冻鱼的手臂也是酸麻的,咬紧牙,右手握拳锤了下腰。收回手,手背上那道深刻划痕清晰可见——是前两天卸鱼时被割伤的。   多年部队磨砺,周进是个极能吃苦的人,工作也很专心,但那天却分心了,满脑子都是游轮上的红衣身影。   尤其在枕着海风的夜晚,他躺在逼仄潮湿船舱,身体燥热,深入骨髓地想。   少女娇柔的“好疼”“不要”翻来覆去萦绕在耳边,在疯狂的欲·望吞噬他的一瞬间,他确实有过后悔——   就应该狠狠地办了她。   但这种后悔也随之身体纾解而烟消云散。   他一身伤,年纪大蹲过狱,生活没着落,没有丝毫资本。   她美好而贞洁,像是河边的水仙花。   他配不上。   “进哥,冷藏室水泵好像出了问题,老大让你去看下。”一声疾呼打断了他思绪。   “这就去。”   周进走进冷藏室,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再出来时,外面的雨更大了,夹杂着几声暗雷,大家本就烦躁,如今更忧心忡忡。   周进把裤角塞胶鞋里,雨衣帽檐拉上。   他们现在位于黄海,距离朝鲜西海岸的渔场并不算远。   船身颠簸,惊涛拍浪,可见度逐渐降低。这种天气,不得不得抛锚了。   “抛锚!赶紧抛锚!”果然,大副喊道。   “先不要抛锚!”大副语音刚落,有人从通讯室窜出来,惊慌大喝道:“有船求助!先不要抛锚!”   “什么船?”大副抹了把脸上雨水。   “黄海星求助!” 第25章   三十分钟前。黄海。   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席卷海面。   方璃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她抱着木质画箱, 倚在船舱角落瑟瑟发抖。明明上午的天气还是晴好的, 轮船慢归慢, 旧归旧, 但一切都还惬意舒服。   许教授亲自带队, 大家说说笑笑,拍照录像, 很快便过去了。   谁曾想中午会起风,众人起先没注意,查过天气预报也是阳光灿烂, 继而风渐大,雨渐起,等他们想返航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啊——”一声尖叫刺破船舱:“怎么……怎么感觉船要翻了。”   方璃扭头看去:“思思?”   她想站起来往那边走, 刚一起身,肩膀却被一双大手摁住,强压下来,“别动,坐好。”许教授站起来, “我去驾驶室问问,你们坐好了别动, 不可能翻船。”   又是一声响雷, 船身晃动, 方璃看见左侧圆窗上一个巨大海浪打来,拍成白色泡沫。   许教授摇晃一下,撑住座椅,继而往前。   陆思思也不管手里东西,连扑带爬跑过来:“璃璃,我真感觉这船会翻。”   “不会的,别瞎想。”方璃搂住她,头埋地更低,安慰:“我看《泰坦尼克号》上都是先进水才翻船的,我们这里都没有进水,好好的,不会翻。”   “要不……我们去拿下救生衣?万一……”陆思思翻了两下,旁边塑料座椅下空空的。   这不是飞机啊。   “好像在公共区有挂着的。”方璃回想,“很多件。”   “我们去拿。”陆思思说。   旁边的几个同学也都吓得不轻,满脸惊恐。   “去拿救生衣啊!”方璃指了指。   两人搀扶着没走几步,眼看要到船舱口的公共区,脚下又一歪斜,方璃没站稳,一个趔趄。   霎时,头顶灯光灭了。   虽是下午,但外面狂风暴雨,天气黑沉沉,没有灯,室内也跟着暗了下去。   惊呼声接二连三。   这是一艘很旧的轮船,当地有“老牛船”之称,平日只围绕着海洋岛在黄海晃悠。冬季是淡季,游客并不多,除去他们九人,也只有四人,都挤在这里。   船舱略小,甚至有些拥挤。中间是连排的塑料座椅,隔着两边过道,圆形小窗下有包厢似的小沙发。沙发并没固定,随之摇摆而移动。   方璃紧握座椅扶手,脸色惨白。她很怕突然一个强烈震动,沙发直接冲撞过来。   公共区已经很接近,但脚下却颠簸不停。   目光移在圆窗上,窗外电闪雷鸣,时明时暗。海浪重击下,她能感觉到玻璃窗在颤动。   幸好没有漏水。   陆思思和方璃对视一眼,加快步伐往公共区跑去。这里门没关,雨水已经从外侧涌了进来,两人很快湿透。   橙黄色救生衣堆叠在柜里,墙壁还挂着白红相间的游泳圈。   “我以后再不坐船了!”陆思思骂道,“我都快吐了!”   “我也是!”方璃摁了下胸,也很难受。强烈的晃悠冲撞,再加上船本身的铁锈味道,确实令人作呕。她矮下身,从柜子里拿出救生衣。   方璃不认为会翻船,但捏在手里,或多或少会心安一点。   陆思思惊叫: “小心!!”   几乎在同时,船身剧晃。方璃一个栽倒,头部狠撞到玻璃柜,发出“咚”的沉重一声。   “啊……”   她手指揉着额头,剧痛让她大脑发沉,眼前眩晕。   “没事吧?我看我们还是回船舱吧。”陆思思拿着救生衣,惊慌问。   方璃没吭声。眼前星星点点,一阵白,一阵黑,她努力摇头,想把这眼花摇走。奈何无用。恶心感愈发严重,从胃里蔓延到口腔,一股难忍的酸味。   晕船,撞头,被雨浇透。   方璃深吸口气,平缓心神,告诉自己要冷静,奈何身体就是不听话,想吐,眩晕。   浪花拍到外侧船舷,发出哗啦一声,海水从地上漫进来,渐渐堆积。   陆思思搀扶她。方璃强撑着站起,淌过海水勉强往船舱走去。   没走几步,她像是预感到什么。   微侧过头,眼角扫到思思身后的船舷。   一道巨大闪电划过海面,像是一柄巨斧将整个海一分为二切割开。又像一只大手,将原本哀嚎的海浪掀起,升高,再升高。   时间像被放慢,世界似乎无声。海浪将整个世界填满,不留缝隙。   场面惊悚震撼,甚至有几分不真实。   方璃捂住额头,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不是,因为她已经闻到了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她抖如筛糠,满是无措。   一切不过半秒,却又很漫长。   “思思!!”   本性使然,她将搀扶着自己而变慢的陆思思猛地往船舱里推去。紧接着,巨浪兜头砸了下来。迟钝的雷鸣声也紧接而来,刺穿耳鼓。   身体骤寒。   大脑发出尖锐嗡鸣,与雷鸣声一起,胸腔压抑,窒息感觉紧接而来。   最后一瞬,方璃看见——他们相信着,一直没有进水的,不会翻的船好像被掀翻了。   ——   “加上工作人员,一共24人,还少五人!”   “还少四人。”绳梯被风雨吹得晃晃悠悠,周进翻过船舷,将背上的男人小心放下,说。   “这是带队的老师?”旁边水手问。   周进没时间回他,低头检查。   周进将他口鼻中异物清理出来,随即摁住胸肺。   黄金四分钟急救,一秒都刻不容缓。   那只手骨骼分明,青筋裸露,十分有力,一下一下。   他们是运输船,救援设备并不多,但好在距离小黄海星极近,赶来十分及时,大多游客都被困在还未进满水的船舱,几个落海的人也都穿了橙色救生衣,非常鲜明。   两分钟后,许宋秋猛咳出一口水,剧烈咳嗽。稍稍平息后,他眯起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英挺男人,“学生……”   周进大手停下,鼻梁微抬,“嗯?”   “还有几个学生……咳咳。”他又开始咳。   “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周进摁住他胸口,冲旁边小伙子说:“先把他抬进船舱吧,人没事。”   他说着,这便往绳梯方向走。   “进哥,你还要下去?”旁边小伙子急了,“人不都救上来了。”   “不还差四个么。”   “可你那腰……”小伙子撸起衣袖,瞥见周进并不算好的脸色,“你去送吧,我下去。”   周进步子一顿,腰部钝痛,先前心急火燎救人也没注意,这样一提,疼痛确实严重,他右手重重揉了两下。   但也不是不能忍。   “这时候就别强求啦!”小伙子拉他,说:“别救不上人,还搭上自己,我们还得救你!”   周进脚步停下,目光投向海面,确实也是。   他弯下腰,搀扶起男人,送到船员室。   船员室窄小低矮,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很窄的床,全是上下铺。周进将男人放在一张下铺,理了理旁边的色/情杂志。   “你歇一会。”他说。   许宋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浑身发冷,一直咳嗽。   周进仔细观察他一会,觉得没大碍,这便要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他神色一凝,目光落在另一张下铺上。是一个有几分面熟的少女,昏睡中,闭着唇。   周进想了几秒,才记起这个女孩来。   不仅见过,还见过好几次。   好像还是……和她住在一起的。想至此,他微微侧身,回头看了眼男人,回响起“老师”二字。   周进整个人僵住,肌肉绷紧。   胸口像有东西裂开,大脑也嗡鸣不定。   他呼吸加快,迅速环视船舱,将几张床都仔细看了一遍。   并没有。   脸色沉到发青,周进大步走到刚才的男人床前,也不顾及旁的,“哎。”   许宋秋微掀眼皮,甚是虚弱。   “璃…”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竟透一种无法自抑的恐慌:“方璃你认识吗?!”   听见“方璃”二字,疲倦的男人睁开了眼,眼眸中闪过微光。   “方璃!”声音抬高,“她在吗?!”   “她……”   “她被浪卷进去了……”许宋秋哑声说,“没上来么……”   他看见了,从驾驶室出来后,在最后的那个瞬间。   每个字都重锤在他心口,心脏猛烈跳动后,恢复了寂静。周进神色阴沉得可怕,每一根指头都紧崩着,脊椎像是被人拎起,心脏高悬。   那一刻。   他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周进猛地站起,推开门,外面风力渐小,但雨势不停。他几乎是冲到船舷的,翻身过绳梯,也懒得顺着往下爬,直接便往急救艇上跳。   急救艇上的小伙明显愣了下,“进哥你干什么?”   “还有人!!”他低吼:“快点!!”   见他不动,周进自己抓过桨,“快啊!”   小伙像是被周进样子吓住。阴沉天际里,男人浑身湿透,湿透黑发垂在眉弓,眸中似有火光,轮廓深邃且阴鸷,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周进是老手,经验丰富,凡事都像个老大哥,行事冷静稳妥,不急不躁。   没有人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小伙被吓得不轻,以至于急救艇被硬生生滑出几海里时,才缓过神,小心开口:   “进哥,一共24人,不……不全救了吗?” 第26章   ……冷啊。   好冷好冷啊。   整个人像是置身于冰窟, 每根汗毛都被冻住,四肢被寒意侵袭,僵硬,酸痛,无法动一下。方璃难受而痛楚地扭了下身体, 干枯的唇瓣微微翕动。   耳畔隐隐有声音传来——   “进哥, 我说你也睡会吧,这都多久了。”   “没事,我守着她。”   声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却仍是模糊不清的, 间杂着还有别的声音, 咚咚咚的。像是敲门,又不像是。   感觉身下轻轻摇晃, 摆动着, 却很舒服。只是那床单太潮太湿, 让她后背湿湿的, 不太舒服。   她想醒来, 但身体发沉,迷迷糊糊地往下坠。   折腾没多久,她又睡下了。   忽的,一股熟悉而强烈的气息靠近。   方璃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这股味道不太好闻, 她别过头, 秀美眉梢不悦颦起。   周进:“……”   原本想要靠近一些的脸尴尬地停在她颊边, 得知她没事后的狂喜被冲散,眼神微黯。   他被嫌弃了。   周进不由往后靠了些,双臂环胸。他很想转开视线,可她那里却像有魔力一般,一秒都舍不得离开。   她真漂亮。   躺在破旧的船舱里,盖着湿漉漉的被子,这样狼狈的境遇,依旧是漂亮的。   肌肤胜雪,下颌尖细,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两颊略有些婴儿肥,嘴唇微张微闭,虽干涩,但还是泛着淡淡的光。   青春而洁净,像是冬末街巷上的初樱。   他看得呼吸发窒。   目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间不断流连,如同酒鬼,肆无忌惮且贪得无厌。   “水……”忽然,床上的女孩发出低呼。   周进很快回神,将随身水壶拿来,拧开盖子,又怕她嫌脏,小心翼翼用纸擦拭了一遍壶口。他坐到床边,单臂把少女搀扶起来,水壶递到她唇间,“来。”   他自己都察觉不到,动作和语气是多么温柔。   方璃却不喝,她挣扎着,避开水壶:“好冷。”   “水冷……”声音发抖,面色如纸。   “是温水。”他说。   “冷……”女孩嘶哑着喉咙,一字一字,分明是睡梦的呓语:“海…水…冷。”   周进这才听清,手顿住,眼底闪过心疼。   他把女孩缓缓放下,水壶放到一边。弯下腰,仔细地掖好被角,又借了床还算干净的被褥,给她铺上。   他守在床边,垂眸看她。   方璃并未察觉到这一切。   感觉没先前那么冷了,暖和过来一点。可是还是湿。棉被沉重,胸口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很累,很重。   方璃重重呼出口气,想去掀被子,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会着凉。”男人低声道。   睡着的方璃才不管呢,她要再掀,那只手忽的上移,握住了她的手。男人掌心宽厚,有硬实的茧子,粗糙而干燥。   方璃身体一抖,这个触感……   好熟悉啊。   她阖上眼睛,却不动了,小手乖乖缩在那只手里。像是无意识地,指腹轻轻抠弄。   睡梦中,她想起那一天。   周进也想起了那一天。   码头上,少女痴情而缱绻的告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在后来的几十天里,回荡在耳畔,一点点照亮他的寂寞。   可他哪有资格……   心底发涩,握紧了她的手。   雪白的,软绵绵的,很小的一只。   哪有资格……拥有她。   到了夜晚,气温更低,外面从风雨转成冰雹。船舱里极小的窗户被糊上了报纸,但依稀能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周进后背稍弯,左手手肘搭在膝上,右手拉着她。每每他想放开,那只小手却像有感应似的,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一时,竟舍不得。   他低声叹息,干脆任她拉着,黝黑和雪白肌肤映衬在一起,十分刺眼。却又异常安心。   她也像是安下心,闭上眼睛,长发铺满枕头。   周进望着她,漂泊不定的心变得安稳,平静。   渐渐,积压多日的倦怠涌了上来,他单手撑额,闭上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梦里有喊号声,有枪声,有军歌声,有船鸣声,有黑脸的新兵蛋子喊他“排长!”……后来,声音消散,是四四方方的监狱,他听见一串冰冷数字,他的编号,让他耻辱而痛恨的数字。   最后是“哥”,女孩凄楚的,哀求的,无助的声音。   单那一个字,他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怕日后一无所有,行尸走肉。   ……   “哥?”   “哥!”   那个字突然清晰起来,周进睡眠极浅,猛地睁开眼,还未说什么,脖颈被一双软软的手臂环住。   “哥……咳,真、真是你啊……”鼻音浓重,带有哭腔和不敢置信,“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方璃大脑眩晕,眼底却绽出光彩。   她身上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只是看见他,实在太激动,强撑着想去抱他。一脱力,她半个身体都虚弱地倚在他身上,小脸埋进他肩膀。   男人没动,也没吭声。   “我刚才……咳咳,真的做梦梦见你了……梦见你拉着我的手。”她忍着喉咙痛,说。   “……哥?”   察觉到不对,方璃侧过眸,看着他,“你怎么了?”   周进抬眼,瞳仁是死寂一般的黑,眉心紧蹙,嘴唇紧闭,像是压抑着什么。   他垂下眸。   手腕处的疤痕依稀可见。那些耻辱回忆,也像这块疤一样,嵌入他皮骨,早已挥之不去。   方璃彻底愣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进,满身戾气,气息陌生且阴沉。她稍稍仰起头,对上他有些冷意的面孔。   “你怎么……”   话未说完,腰间忽的钳上一只大手,把她从他身上轻易拽下。   还未等方璃反应过来,那只手又把她狠狠摁在狭窄的床铺上。紧接着,男人欺身压了上来,胸膛宽厚,结实的双腿夹在她身体两侧,不留缝隙。   方璃想叫,但撞上他逆光中暗沉的眉眼,心像被揉成一团,一时无话,咬紧了下唇。   两人静静对视,听见对方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气温一寸寸升高,发涨。   这船舱是十人间,五张上下铺,此刻住的都是黄海星上的人,不是昏迷就是沉睡,除了床板受重而发出的嘎吱声,没有其余异常。   那声音,也很快淹没在冰雹声中。   周进像是凝神细听一下,继而低头看她。   大抵知道自己无法抵抗他的力气,少女安静而乖顺地躺在他身下,长发如瀑,眼睛圆睁,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迷茫。   还有让他既无奈又欣喜的柔情。   刚才的戾气淡了些,涌现出一丝温情。   他再无法克制,两指托住她尖细的下巴,用力地,吞吃入腹般,吻了上去。 第27章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   对于没有任何经验的方璃来说, 太过粗暴孟浪。男人重重吮着她的唇瓣,强势侵入她的口腔, 灵活的舌头在她嘴巴里肆意游走。   掐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   方璃闭上眼睛,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慢慢地, 手绕过他的肩膀,软弱地搭在上面。   火热和冰凉交织, 她被激得后颈发麻,不由曲起膝盖,抵在他健壮腰间。   像是重新回到刚才的海里, 不断下陷,停在崩溃的临界点。   纠纠缠缠。   周进怎么都吻不够她。   她太美好,像是枝桠上刚刚丰满的果子, 一咬, 里头全是鲜嫩的汁水。青涩,甜软,又可口。   不碰便罢,一旦碰了,像是毒瘾般停不下。   更何况, 他克制自己这么多年了。   他吻了再吻,从嘴唇滑到下颌, 细长的脖颈, 锁骨精巧的小窝……   方璃有些慌了, 她推拒着他的胸膛,歪过头,强忍住喘·息。“你干什么啊。”她声音有了哭腔,嘴唇贴在他耳边,像哀求:“还有人呢……”   周进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看着气息紊乱的小姑娘,目光又转到自己手上。   一只手流连在她纤细的腰间,捏得很紧;一只手撑在床沿,青筋裸露,已是强忍。   但那点理智尚存,他并没有很过分的动作,除了亲吻。   小姑娘却怕得不行,脸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眼睛湿漉漉的。   怜爱心起,他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嗯,不弄了。”声音很哑,像磨砂纸片,情·欲意味很重。   方璃别过脸,鼻尖发出轻轻的哼。她脸颊红透,也不敢再看他,整个人又酸又累,疲倦地盯着内侧凸起的墙皮。   她其实还没好,身体也很不舒服。   看着她虚弱模样,周进暗骂自己一声。这便要下床,一动,手臂却被她轻触了一下。   他只当她不小心碰错,平缓心神,坐到她床边。   方璃悄悄看了他一眼,裹紧被子,眼神里透出委屈。男人冷硬的脸沉在昏沉的灯光里,神情难辨,有些模糊。   她算什么啊。   一会是狠狠地强吻,恨不得吃了她。一会凉薄地下床,半句话都不肯说……   上一秒,大脑里还有大朵烟花炸开,惊喜得云里雾里,现在又惴惴不安,走钢丝一般。   周进哪里懂她细腻的小心思。   见小姑娘始终背对自己,他只当是害羞,大手抚到她后背,安抚几下,便也收回去。   “哥…”小小的声音传来:“你当我是什么啊……”   那么久以来,她苦苦追寻,却还是摸不透他的想法。   总是说走就走,残忍绝情。这次亲完,明天又甩下一句“我混蛋”,那怎么办。   可怜兮兮的声音让周进心里一震。他看着小姑娘裹成小团子的背影,这才意识到她和别的女人不同。   她不是那种通透的,利利索索的女人。   她需要哄,需要宠,需要呵护。   很珍贵却很脆弱。   从她的角度来看,他确实过分。   心里早就做出决定。   周进捏了捏眉心,稍弯下腰,靠近那只小团子,“方……”   想想,又觉得这称呼太客套,“璃璃。”   小团子轻轻晃了下,像是很满意。   喉咙滚动,周进攥紧手心,发现掌心一层薄汗。不由自嘲,明明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她面前竟会像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胸口都是热的。   窗外咚咚咚声不止,船身颠簸得厉害,隔壁床传来均匀呼吸声。   床铺边缘,方璃将被角偷偷往下扯,竖起粉嫩耳朵,试图听清他说的每个字——   “我对你认真的。”   “很认真。”   男人声音暗哑低淡,声线平稳,和以往没有不同,只细听,掺杂一丝温柔。   没有什么缠绵的话语,也没有告白,只是简洁的一句。   听在耳中,却分外有力。   方璃心里一颤,掀开被子,回过头。   他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线条利落,昏黄灯光撒在侧面,在直挺的鼻梁下拉出斜斜的侧影。   他右手摁在胸前,神色是难得的认真,严肃。   像在宣誓。   方璃被他的神色所惊,微微别开眼,像是羞怯,又像惊慌。   但她很快回味过来——这应该是他的告白了。她傻愣半天,胸口溢上满满的甜,脸颊却像火烧似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忽的又背过身,把棉被蒙过头顶。   害羞啦。   周进看得莫名其妙,半晌,猜测她可能是不好意思。   “你别闷着。”他低声说。   小团子僵了一下,传出特别小的声音:“……不要你管。”   周进无奈,又觉得好笑。   等待许久,也没见她头伸出来,只露出一只白嫩的小爪子,食指勾了勾:   “你过来抱抱我。”   “我还是觉得不真实……”   ——   那夜,周进就在小姑娘床边守了一整夜。   运输船船舱本来就不大,让给黄海星的乘客后,剩下的人都挤在别的船舱或锅炉室,硬挺了一晚。   外面冰雹停了,扑漱扑漱下起了雪。天气太冷,稍微呵一口气,就能看见飘散的白雾。   昨天救完人后,风雨稍小,他们不得不泊在距离最近的海洋岛沿岸。   黄海星其实离码头已经很近了——这也是他们猜测船长没有及时抛锚,反而继续行驶的原因。   黄海星是老旧的小型轮船,锚链长度有限,船长想进入码头稳妥些再停。只是大海千变万化,打了个措手不及。   清晨,天一点点亮了。   方璃难受地扭了下胳膊,喉咙像冒烟,鼻腔阻塞,全身乏力。一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周进。   他单手垫在床上,弓着背,脸埋在臂弯间。   目光下移,落在他另外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腰。   方璃微顿。   ……难怪她觉得被子那么重,压得喘不过气。   回想起夏天,在那条小渔船上,他脱了湿透的上衣,手臂上全是贲张的腱子肉。   方璃脸莫名地红了红。   不过半年,这个男人……真的就属于自己了么。   方璃还是感觉不真实。   于是,她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   周进没动,像是睡沉了。   方璃咬住下唇,目光又落在他黑发上,她很轻地摸了摸。发梢很硬,短短的,有些扎手。   他还是没反应。   方璃玩心大起,手往下移,去捏他小臂的肌肉。   好硬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力量。   她捏得正开心,一侧眼,撞上他促狭的神色。   周进其实早醒了。   只是想起她睡梦时嫌弃他的样子,想知道自己睡着时她会怎么样。   结果……出乎意料。   “早安。”方璃转过脸,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笑。   “早安。”周进有点不习惯。想挤出笑,最后只抬了下唇角。   方璃稍坐起来,环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哥。”   “嗯?”   “思思他们……都还好吧。”   昨天她被救上来的时候,好像是最后几个,只隐约知道同学们当时在船舱都没事,也放下心。早上见这里安静,又开始担心。   “没大事。”周进说:“有几个溺水的,比较严重,在隔壁。”   “啊?我去看看。”她刚起身,就被周进摁了回去,“那边有船医盯着,你好好歇着。”   方璃被他摁得有点快,忍不住低咳几声。   周进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下,旋即轻轻地拍拍她的背。   “对不起。”小姑娘真跟瓷娃娃一样。   “没关系。”她揉着喉咙,“呛水,才嗓子疼的。”   周进把她好好地放在床上,棉被盖紧。   “你躺好,别乱动。溺水可能有后遗症的,如果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说。知道吗?”   见他板着一张脸,方璃感觉又回到以前,也不敢说什么了,缩起脖子。   周进起身,说: “我去给你看看。”   不到五分钟,他回来,低声说:“都没事,放心吧。”   “噢。”方璃这才松了口气。   周进站了一会,看下时间: “那边快开饭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噢。”   方璃大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只余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盯着他。   “怎么了?”周进有点不自然。   “没事。”她垂下眼睫,“我就是觉得,我们……”   “嗯?”   “一点都不像情侣。”最后两个字咬得轻,像风一吹,就能散开。   周进一顿。   他其实也没经验,跟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谈恋爱。知道她需要哄,可他真做不太出来。   只看着她,目光温和些许。   方璃心里微颤,把被子稍微拉下一截,期期艾艾地望着他。长发柔软,瞳仁晶亮。   ……行吧。   他揉了揉鼻梁,像被女孩蛊惑,俯下身,单手撑在床边。   方璃慢慢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   一个属于他的早安吻。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混合着汗味,烟草味,极淡的酒味,还有海边特有的咸湿味。不是很好闻,但此刻却格外催·情。   一种强烈又粗狂的味道,像他这个人。   近了。   更近了……   眼看着双唇就要碰到,却听见有脚步声猛地靠近。   一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因为警惕而愤怒显得有些嘶哑:   “你想对她做什么?!” 第28章   是“你想对她做什么”, 而不是“你们在做什么”。   方璃皱起眉,并不喜欢这样的措辞。   那个吻戛然而止。周进很快离开她的床边,转头看见来人,稍往后退了半步,一时没说话。   “教授。”方璃抬眼, 见是教授, 脸微微地红,“这是我……男朋友。”   她有种被做坏事被老师抓到的感觉。   许宋秋脸色甚差。这次写生遇见这样的事情,他已是没想到, 心里万分愧疚。现在竟见到船员敢轻薄自己的学生, 更是怒不可遏。   要再晚来半步,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在做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女孩的解释,挡在床前, 冷冷地将男人打量一番。   陈旧的夹克衫, 迷彩裤, 胶鞋。男人身形健硕, 面容因为熬夜而显得阴沉, 下颌上有青黑色胡茬,看上去凶狠,且不好惹。   周进有一瞬的愣神。   满脑子都是她的话——“这是我男朋友”。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心弦被“男朋友”三个字奇妙地拨动着。   变得异常柔软。   他挺喜欢这个称呼。   “问你话呢, 你刚才是想做什么!”声音不小。   “您误会了。”他回过神, 说。   “教授……他是我男朋友!”那边, 方璃急急地下床,身体却极其虚弱,一着急,半个人跌了下来。   周进立刻去扶。   许宋秋离得近,赶在前面,将苍白的少女小心搀扶起来。   周进看着男人的手臂搭着她的胳膊,心里略有不快。但想想这是她的教授,年纪也不算轻,便作罢了。   方璃想说话,一开口,又一阵剧烈咳嗽。   动静闹得不小,后面有人进来,他的几个同事和……她的同学。   “小周,怎么回事?”轮机长问。   “你没事吧?”两个年轻女孩围到方璃身边,一边问,一边略带嫌恶和不屑地看着他。   周进看着她们,到嘴边的话忽的咽下了。   大学可以谈恋爱么,他不知道。   让她的教授知道她谈恋爱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但看着那些女孩看他的目光,周进握了下拳,心情十分复杂。   他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丢人。   有他这样的男朋友,肯定很丢人。   他可以像昨夜或者早上,在别人睡熟时或者不在时对她好。   方璃捂住嘴巴,调整了一会。朝他看过去,心里气恼他干嘛不说清,但目光撞上的那一瞬,心里一疼。   她太了解周进,他过去不是自卑的人,但现在,生活早把他压得没有棱角。   尤其,是在她面前。   他神色寡淡,看似默然,却隐隐有苦涩。   “我没事的。”她对许教授说,缓慢下床。   走到他身侧,拉过那只粗糙的手。周进僵了下,想抽走,方璃却握得更紧,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她抬眼看他,眼神执拗。   周进心底叹息,说不出什么滋味。顿了顿,才慢慢地,缓缓地握紧了她的手。   四周的人一时看呆,没人说话。   “谢谢大家关心,他是我男朋友。我们刚才在……闹着玩。”方璃声音不高,说到“男朋友”三个字,她感觉身边的男人把她握得更紧。   掌心干燥而温暖,抚慰人心。   “抱歉。”周进转向许宋秋,说:“让您误会了。”   许宋秋震惊地看着两人,一时说不出话。   稚嫩的少女,面容皎洁,肩上披着刚晾干的呢子大衣,质地良好,正红色,端庄而秀美。唇角翘起,脸上还透出一丝甜蜜。   而那男的呢,眉眼凌厉,一种从事体力劳动的粗野之气。   ——太不相配。   可当那男人低下头,眼底泄露出丝缕柔情,把小姑娘滑在肩膀的大衣仔细披好时。   许教授觉得,这幅画面还挺和谐。   众人看着,也不好再说什么。   “行了行了,一场误会,出来吃饭了吃饭了。”轮机长解围道。   ——   船上的生活真的艰苦。   方璃以前不了解,现在看着碗里硬邦邦的馒头和凉拌土豆丝,全懂了。   周进接了碗热水,把她手上的馒头撕成一块块的泡进去,拍拍她肩,“多吃点,现在这天气,估计还得等等才能回去。”   方璃“哦”一声,眼巴巴地看他,“你不能陪我吃吗?”   “不太好。”他说:“在工作呢。”   方璃点头,看着周围各异的目光,表示理解。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她忍不住问。   周进说:“海结冰了,估计要等等。”   他们原本是想早上就把他们送回海洋岛的,但寒潮来袭,冰雹雨雪,整个海面都结了层浮冰,船只完全被冻住。   必须等当地的破冰作业后,他们才能起航入港。   “海结冰了?海还能结冰吗?”方璃震惊又欣喜,“我要去看!”   “你给我老实点。”他这次手上拿捏好力度,把她乖乖摁回座椅上,“先吃饭,一会就凉了。”   “噢。”她瘪瘪嘴。   “我得去忙了,你别到处乱跑,跟同学在一块。”他的手在她后背停留几秒,往上移,揉了揉她的头发。   像搓小花猫一样。   这才转身离去。   望着周进的背影,方璃蹙起小眉毛。   这人……   怎么还是凶巴巴的啊。   没走几步,周进又停下,不放心地回过头,扫了她一眼。   脸色淡淡的,黑沉沉的眸,却溢出一丝关心和怜爱。   目光撞上,方璃眉眼染上甜意,夹起一小块泡热乎的馒头,吃下去。   她知道的,他就是不太会表达。   “走吧。”她用口型说。   从低矮的船舱出来,方璃裹紧大衣,长发被风吹得飘起。   她很想去看一眼传说中结冰的大海。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道颀长身影。方璃暗道不好,却无法回避。许宋秋等她有一会了,见她总算出来,不容置疑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噢。”方璃低下头,心知躲不过去。   她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回船舱。   这里没有游轮上那种闲适的吧台休息区,几乎整个船舱都是被隔成一舱一舱的冷藏室,剩下的空间十分紧张,仅剩下休息室,餐室和一个极其逼仄的厕所。   没办法,他们只能走回餐室。   剩下的人不多了。   许宋秋定定看了她一会,“身体好些了吗?”   方璃答:“好多了。”   许宋秋单刀直入:“你跟那个船员是怎么回事?”   听着他的质问,居然有种方建程上身的感觉。   和一个长辈讨论这种问题总是尴尬的,方璃停了好久,“他是我男朋友。”   许宋秋皱着眉问: “你了解他吗?他多大?家里都有什么人,家庭条件是什么样的?”   “教授,您……”   她很尊重许宋秋,甚至有一点崇拜,但被这么问,难免觉得他管太多。   许宋秋严肃地说:“我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   方璃说: “我都了解的,我们认识很久了。”   许宋秋微讶,“你家里人知道这回事吗?”   方璃迟缓地点头。   许宋秋更惊讶——甚至是震惊了。   “他们同意了?”   方璃静了几秒,不吭声了。她有些许的不舒服,这毕竟是她自己的私事。   察觉到女孩抵触的情绪,许宋秋停顿几秒,但想到那男人的样子,还是憋着一口气,不得不说:“你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不懂,有些事就要听家里人的话。”   语音刚落,方璃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她捂着胸口,眉头紧紧皱着,脸色惨白,一声又一声。   “没事吧?”   方璃摇头,咳得喉咙都要出来,支吾着说:“教授我先回去了…咳……这里太冷。”   “行,回去吧,注意身体。”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道:“我刚才问了下船长,大概下午等冰化了就能把我们送回港口,你再坚持一会。”   方璃心里“啊”了一声,面色不变,“谢谢教授。”   她径直回了船舱,路上还是咳嗽不停。   心里却有些烦闷,把他们送回去后,周进他们肯定还要返回渔场那边,也不知道要运送几趟,才能返航。   感情刚刚开始,她才刚享受到他的疼爱,实在不想就这么匆匆分开。   方璃恹恹地缩回周进的小床铺上。   还是湿漉漉的。   她伸手摸了下床铺,这才知道那不是湿,而是潮,太靠近海了,棉花都浸透着一股寒意。低头一看,床下还有几只空酒瓶,烟蒂……也不知道他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方璃扶正枕头,居然发现底下掖着本色·情画报。   “……”   她偷摸翻了两下,面红耳赤,又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了。   这淫·秽而放荡的单身生活啊。   正想着,陆思思进来了。她当时被推进船舱,还未浸多少水就被救,惊吓是有,但身体基本无大碍,精神也不错。   “我都听说了。”陆思思不正经说:“哈哈哈你和你哥哥做坏事被教授抓了。”   “你这什么措辞啊。”方璃脸又开始红,“我们什么都没做。”   “许教授是单身,你们俩太过分了!”   “单身?”方璃奇了:“教授还没结婚吗?”   “对啊,为艺术而献身。”陆思思笑了半天,才说:“对了,我刚才还在甲板上看见你哥了呢,还想过去给他打个招呼,结果没好意思。”   “哎——”陆思思看着一团红哒哒哒地跑出去,“我还没说完呢!”   方璃哪有工夫听她说。   下午就要被送回去,余下的时间就那么一丢丢。   “哥!”   方璃看见他的背影,急冲冲跑过去。脚下不是冰就是雪,没跑几步就打了滑。   “你慢点。”他往前走两步,攥紧她胳膊,扶正。   这小姑娘永远都不让人省心。   方璃呼出一口雾气, “你干什么呢?”   “刚冷藏室又出问题,去修了修。”   “哦。”方璃裹紧大衣,问:“我们下午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周进看向海面:“差不多吧,中午太阳一晒,冰能化得差不多。”   听他这么说,方璃才想起“大海结冰”的奇观,转过头。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往日波涛汹涌的大海,此刻被冻成晶莹冰面。轻轻微微的起伏,似波浪定格的一瞬。   仔细看去,下面的海水还是活的,星空般的蓝,覆盖在浮冰之下。阳光撒落,缀着几点金斑,星星点点。   雪花飘扬,整个世界都宁静洁净起来。   仿若童话里的冰冻星球。   身后传来水手们的吆喝声,鼻尖是清新而咸湿的气息。   这一刻,方璃突然就很想亲吻他。   周进站在她的身后。   海风把少女的长发吹乱,衣角扬起,勾勒出很单薄的腰身,让人看了心疼。四下无人,他脱下自己厚重夹克,往前走了一步,从背后将瘦小的她整个包住。   方璃一愣,回过头,小手捏在裹着男人宽宽大大的夹克的领口,往里拢了拢,绽出一个温软的笑。   然后,她掂起脚尖,轻轻地,在柔和的雪花中亲吻他。   他的嘴唇好软啊。   他最柔软的地方。   让人上瘾。   周进有一瞬错愕,似没想到她这么大胆。但很快伸出双臂,拥紧她,低头回应。   早安吻,终于补上了。 第29章   因为在公共场合, 周进吻了她一会便放开。   他舔了舔唇,口腔里都是她的香味, 指腹摩挲过她冰凉的脸颊, 朝船舱一抬下巴, “回去吧, 别冻着了。”   方璃低下头, 捂捂发烫的脸颊。   亲完,她才觉出不好意思来。   这才在一起不到24小时……她就主动亲他, 那么的不矜持呀……   “哥。”方璃咬咬唇,垂着眼睫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   “什么?”   “就是……”方璃很忧愁——马上就分开了,好怕给他留下什么不好感觉。   他微抬眉梢, 细看她一会,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哑声说:“你很可爱。”   “真的吗?”她惊喜抬头。   周进点头。   纯粹的感情, 率真的态度, 很可爱。   看着小姑娘披着大夹克蹦哒了一下,内里的红衣像火烧一样,一瞬点燃了他的心。   下午她们就要离开,也不知道他还要在海上飘多久。   头一回,周进居然有种想赶紧回去的冲动。   听他这么说, 方璃总算放下心来。   “回去以后注意保暖。”周进叮嘱:“最好去医院检查检查,有不舒服一定要说, 知道吗?”   看着男人关切神色, 她抿唇笑, “知道啦。”   “别老画画。”他想起小姑娘的习惯,“也别熬夜,别到处乱逛。”   “好的。”她笑盈盈看他。   周进“嗯”一声,他不是话多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见时候也不早了,大手摁在她头顶,重重揉了下: “乖一点。”   “好,我会乖乖哒。”她伸手,把他的手拿下,握在自己小小的手心,捏了捏。   “你也要注意休息啊。不要太累啦,多吃点饭。”想起那些干巴巴的伙食,她特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回来给他补营养了。   周进认真听着。   “哦,对了——”她想起一事,絮絮叨叨的,“我今天看你床铺下面,好几个烟蒂,烟你就不能少抽点么,还有那么多酒瓶……你喝那么多酒干嘛,你是大酒鬼吗。”   “驱寒。”他简短解释。   “那你也不能喝那么多啊,对身体不好。还有啊……”她脸染上红,“枕头底下那个,赶紧扔掉!”   “什么东西?”他一顿,垂下眸,看着她。   她脸更红, “你说什么东西呐。”   周进领悟过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逗她:“什么。”   “就是……”方璃腮帮子鼓起,想起火辣辣的封面和内容,“就是那个。”   他仍不语,笑意渐深。   她害羞得不行,好半天,从牙尖挤出四个字:“色·情画报。”   看着她像小媳妇似的羞怯模样,周进再忍不住,唇角咧开,跟着笑了。笑声粗哑畅快,胸腔都跟着微微震动。   “知道了。”他忍住笑,摸摸她的脸,“这就扔。”   这人怎么这么坏……   方璃恨不得拿两侧的头发遮住通红的脸,半晌,嗫嚅道:“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   “去吧。”   也确实不好再耽搁了。   方璃朝船舱走了两步,又停下,小跑回去。她把厚夹克脱掉,离地一跳,披回他肩头,“你穿吧,我马上就进去了,不冷的。”   周进接过来,嗅到上面还有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心里一动,“好。”   “拜拜——”   她摆摆手,软软地说:“我等你回来哦。”   ——等你回来,一句话像是一缕春风,吹拂着周进的心。   一瞬间,冰冷的天气都变暖了。   ——   当天下午。   破冰船工作一上午后,海面上的冰化得七七八八。齐东渔61519顺利起航,把他们一行人送回海洋岛码头。   一下船,就有不少赶来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围上来。   【大学生写生遇难,幸得渔船救援。】   【恶劣天气游船翻沉,24人奇迹生还!】   这在当地也不算一件小事,再加上“冰海”奇观,码头围了各种各样的人,挤来挤去。   齐东渔耽搁了两天,必须要立即赶往朝鲜渔场,因而停留时间极短,场面混乱不堪,方璃也没来得及好好同周进再说些什么。   最后的定格,是他靠在船舷边的身影。   他很忙,转身时只停留了几秒,给了她一个冷峻的侧影。   肩膀上还沾有雪花,短发有些湿意,垂在深邃的眉骨,眼眸狭长。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侧眸,神情一瞬间柔和,扬了扬眉,给她一个淡淡的笑。   方璃踮起脚尖,拼命朝船上的男人招手。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慢慢的,船一点点离远,他的身影愈发小了,鸣笛声渐止,海面重新恢复平静。   冷风呼啸,方璃甜蜜的心情因为他的离去而空落起来。   “思思啊——”   她挽过陆思思手肘,闷出一口气,丧道:“他走了。”   “走了,你就想起我了?”陆思思斜眼看她。   “嗯嗯,我只有你了。”   方璃笑了笑,跟着她坐上大巴回旅馆——原订的写生日程还有一天半。   因为这次事情,所以整个日程提前,回去收拾行李后,次日一早便离开。   还是当时来的游轮和琴岛港。   心境却大有不同。   不少同学都患上坐船恐惧症,一路上都缩进封闭船舱,一言未发。   方璃倒没有,只是因为感冒而体寒,不想出去。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小口地喝着热巧克力。   “为什么同学们都对我怪怪的?”她望着小圆窗外的风景,还记得当时她们几个女孩一起拍照。   陆思思一顿,却没有答话。   “因为……哥吗?”   方璃看着以前对她很热情的一个女生,没看见似的走过去。   陆思思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不用理他们。”   “真是因为他啊?”方璃不解,“哥还救了我们呢,为什么会这样呀。”   陆思思看着她单纯的脸,摇摇头。   她认识方璃很久了。   方璃在学校是那种很低调的女孩子,是典型的有钱不外漏那种。高中时期艺体班大家家庭条件都很不错,她也没像学表演播音那些高调,所以更是不明显。   也是偶尔有一次,陆思思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的。   上大学后,方璃是本地人,加上颜料画材之类,都是大师级顶配,大家都懂,随便一套笔就几千近万的,热切的同学当然多。   但她的男朋友……   当然陆思思是挚友觉得她喜欢就好,而且也认为那男人挺有味道。但别的同学就不这么看了。   层次差太多,女大学生找这样的人——怪怪的。   或多或少觉得不太好,尤其是女生。   所以态度自然疏远起来了。   “喝你的巧克力吧。”陆思思说,“要凉了。”   方璃哦一声,也懒得再多想,慢悠悠地喝着巧克力。   心情也随之离琴岛港越来越近而沉重起来。   不仅仅是朋友同学,还有爸爸。   昨天她手机一充上电,就被电话轰炸了大半夜。要不是她这边视频什么的连说没事,估计下午方建程就能把她直接带走。   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自己和周进的关系。   父亲能接受吗?   想想都知道。   方璃揉了揉额头,气氛沉闷下来。   “好想赶紧独立啊。”方璃说。   “嗯?”   “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她幽幽叹气,想起临走前父亲的白发。   好想有一天,可以肆意地去爱,不再被人约束,限制。   就在这时,她手机叮了一声。   【我手机坏了,这是同事手机,回去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勿回。】   方璃看着这条短信,刚才的困难似乎都消失不见。   ——管它呢。   她撑着下巴,脸上又绽放出甜美的笑。   外面风景好美丽啊。   恋爱让人目眩神迷。   ——   自海洋岛归来后,方璃重感冒了一周。打吊瓶吃药,哑着喉咙说话,咳嗽不止。   就算如此,也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恋爱初期的女生都是神奇的,无时无刻大脑都在分泌着巴多胺,做什么事情,都能傻笑起来。   那感觉……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生活里飘满了粉红色的泡泡和甜蜜蜜的奶茶,美好的云里雾里。   “没有患得患失吗?”陆思思曾在电话里问。   “说实话,有一点点。”   虽然她很了解周进——他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死都不会放弃的人。   他说的“认真”,那就会认真到底。   但感情突如其来,又那么快分开没了联系。方璃是有点担忧的。   这天清晨,方璃给吴小俊发了条“哥回来你要告诉我”的短信,慢吞吞走进餐厅坐下吃饭。   “这几天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饭桌上,方建程问。   方璃吓了一跳,看向父亲。   “没什么,就是觉得煎蛋挺好吃的。”她笑说。   “还不错。”   自回家后,方建程对她一直是和颜悦色的。是那种孩子在外头受了伤后的关爱和怜惜,她想做什么都依着她来。   可是方璃隐隐能感觉得出来。她不在的这十几天,方建程又苍老了一大截。   时而听成叔他们议论,度假村迟迟不开业,各种问题一大堆,但方璃也听不太懂。   反正,父亲的事业出了一点小问题。   这让方璃十分担心。   “最近怎么样?”方建程慢条斯理问:“病好点了?”   “感觉好多了。”她说。   “好好休息。”   “嗯。”   刚说完,手机一震,吴小俊回道【好的。】   方璃忍不住抿了下唇。   紧接着是刀叉和瓷盘叮叮叮相撞的原因。   方建程狐疑看她手机一眼,“你最近跟那小子——”   “哪个小子?”   “你说呢。”   “噢……”方璃舔了舔唇,捏紧刀叉。   她其实不想撒谎的,但离家前方建程状态不太好,现在生意也不顺心。她看着他额角的白发,犹豫许久,低声说:“他您会不清楚么,一去去那么远,哪里见得着啊。”   “可我听说你们是被渔船救了?”   方璃微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怎么可能那么巧啊。”   她尽量淡定地喝了口牛奶,“不跟您说了,我今天开新课,这里离学校那么远,走了啊。”   这两天她生病,都住在家里,回学校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方建成挑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一路小心。”叮嘱道,“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来,不用强撑。”   “您也注意身体啊。”她嘱咐。 第30章   回到学校, 写生课就那么告一段落。   方璃把几幅油画风景画完,交给许宋秋也就作罢。   她原以为许教授还会说什么,但他也没再提周进的事。而从同父亲的谈话而言,许教授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家长。   不过想想也是。   现在都大学生,人家许教授那么忙, 那么大师, 能带一次写生就不错了,哪里会有闲心管这些。   写生课程结束后,迎来这个学期最后一门新课——素描二, 人体。   方璃早早地就到了画室, 坐在靠近暖气片的角落, 削铅笔的时候,自然而然又想到周进。   马上到年底, 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   掰着手指头数, 有一个多周没联系了。   刚刚开始的恋情, 像在刚结冰的冰面上行走, 甜蜜, 却又小心翼翼。   削完铅笔,她拿湿巾擦了擦手,老师还没来。   方璃视线不由往窗外转,弧形窗户飘散着白茫茫雾气,她用指头肚擦了擦, 看见外面梧桐树枝桠上缠着一串串彩色小灯, 金线包裹树干。   对面宿舍楼还贴了圣诞老人和驯鹿的贴纸, 红绿色的“marry caristmas”十分显眼。   圣诞节好像要到了。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陪自己过。   方璃偷摸地想。   八点整,素描老师终于出现,在一上午的冗长讲解之后,下午,开始画画。   “男青年坐姿,你们自己找角度。”老师说。   明黄色射灯升高,落在藤编椅子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男模特走进画室,却没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而是转身进了后侧洗手池旁边的小隔断。   方璃并没注意,挑了个4/3侧的角度,支好画架,捧着腮等待。   没多久,模特一出来,教室里一阵哗然。   方璃随之抬头,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别开目光。   是裸·模啊。   她捏紧手里的施德楼,有些许震撼,好半天,才看过去。   模特三十上下,像是附近的建筑工人,个子不高,但身材敦实。被这么多年轻男女盯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手都不知往哪里搁,黑红着一张脸坐下。   本来同学们还算自然,以前也临摹过一些。但模特一尴尬,大家也跟着尴尬起来。   正是冬日,室内暖气十足,还特意开了前后的空调,但在一堆穿棉衣的同学当中,裸·体显得异常突出。   气氛莫名怪异。   “快画啊。”老师说:“都发什么呆。”   方璃揉了揉眉,开始构图起形。   目光落在模特身上,很黑的皮肤,后背稍屈,肱二头肌和胸肌比较发达,却有小肚腩,腿不长且粗,不算美,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曲线。   标准的青壮年躯体。   只是……方璃每次看到某处,就会屏蔽掉,然后移开视线。   一时,耳边全是沙沙沙的铅笔声。   天色渐沉,画面中的人物逐渐清晰。方璃握着铅笔正铺大调子,手机忽然响了一下。她拿过来看了眼,是小俊的号码——   【我刚回来,今天有空吗?】   【什么时候放学,我去接你。】   这个语气……   方璃来来回回看了两遍,压抑着心里的狂喜,小心翼翼打字:【是哥吗?】   【是我。】大概隔了几秒,【不然?】   方璃捂了捂发烫的脸。想象得出他勾起轻薄唇角,拿着手机淡笑的样子。   【大概要六七点,今天进度好慢。TvT】   【行,我正好洗个澡。】   方璃乐了一会,手指头戳着屏幕,想发一个【赶紧洗你臭死啦】之类的。   输入完毕,又不太敢摁发送。   ——毕竟刚开始,收着点吧。   正踌躇间,有脚步声靠近,“你在干什么?”   方璃吓一跳,手机咔一声掉地上,她也不敢去捡,慌慌地抽出一支笔。   一抽,居然还是支炭笔。   方璃:“……”   方璃满脸冷汗,觉得自己最近好背——接吻被老师抓,发短信也被老师抓。   “你这画的什么?”   素描老师同许教授年龄相仿,却严厉许多,沉声问。   方璃说:“男…男青年啊。”   “这里怎么不画?”老师点了点画纸,模特大腿往上的部位。   “看不太清,前面画架挡住了。”   她说的是实话,位置偏后,前面画架上端的突出刚好挡在模特两腿间。   只是……除此之外,方璃确实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画。   每次看的时候,她都会很自然地想到某个人。   那天,水帘后面刚硬强健的男人身体。   太别扭。   “你不会往前坐一点?”老师说。   “那透视角度不就……”   “那就到前面去看,看清了再回来画。”老师瞥方璃一眼,见是个娇怯小女生,口吻稍缓和些,“画人体,就是每个部位都要去画,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将来你们还要画油画人体,可能还要专门刻画某个局部,到时候你们怎么办?你们要跟医生一样,不要带有色眼镜去看。”   方璃听得脸色涨红,手握着笔,尴尬地在画板上划拉。   道理她都懂。   如果是过去,什么都不懂,她是真没什么;如果是老司机,应该也没什么……关键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啊。   怎么可能不去联想。   尴尬啊。   方璃吸了口气,眼睛往那团乌黑毛发中瞟去。   为什么要长这玩意儿呢……   好多余啊。   老师见她状态调整过来,“好好画,明天我重点检查你。”说完,便双手负身后离开。   “哦。”   “认真点。”   “哦……”   方璃拿起铅笔,看一眼形状,在画纸上寥寥几笔,起了个大概——形怪怪的,像只袖珍茄子。方璃皱着眉打量,磨蹭半天,擦去。   要再画时,模特到点休息,懒懒地站起来。十分钟后,当他再坐好时,感觉完全换了个姿势。   形越来越怪,从茄子变成香蕉。   方璃头痛地扶额,额头上冒出一点点冷汗。   就这么耽搁了大半天,转眼下课。看着同学们收拾起画具,关掉射灯。她猛地回过神,呆呆地看着画面——那里还是只起了模糊的形,跟别的地方大大脱节。   方璃这才慌了,耳边回荡着老师“重点检查你”的话。   ……完蛋了。   那边模特已经进小隔断穿衣服。方璃生无可恋地捏着铅笔,盯着画面。   在画画方面,她一向都属于好学生,想画好,想画完美,极不想被老师批评。   可模特大哥下班了啊……   正惆怅着,兜里手机震动两下,方璃拿起来看,两条短信——   【我在你们学校东门等你。】   【你不用急。】   她郁闷地拍拍脑袋,看着空荡荡的藤编椅子,叹了口气。周进第一次来接自己,方璃不想让他等,慌里慌张地将画板铅笔收拾好,打算晚上回去找陆思思想想办法。   她背着一个大大画包,小跑着来到校门口。   远远的,就看见了周进。   冬日天黑的早,橘黄路灯把男人笔挺的身形勾勒出来。他倚在校门口,双手插兜,嘴里叼着烟,脸上有淡淡笑意。   这次特地洗了澡,刮净胡茬,打理了头发。浓眉之下,一双眸子黑而亮,五官深邃,静静望着她,俊朗而年轻。   像是她第一次见他,一笑,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味道。   风吹过,清爽的薄荷味飘来。   然而方璃看着他,眼睛唰得亮了,目光在他下三路轻轻一扫。   此刻脑海中竟跳出“活模特”仨字。   “怎么了?”   “你…你今天好帅啊。”方璃直直地盯着他看,移不开视线,“特别帅。”   周进稍侧过头,听着小姑娘这么直白的夸奖,还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把烟掐灭,他伸出一只手,看向她身后的大画包,“给我吧。”   方璃摘下,他拎着侧面的提手,画包就像手提包一样,轻轻巧巧。   “来。”另一只手递给她。   方璃迟疑几秒,脸红了红,把小手伸过去。   掌心相贴,温热而紧密。   她呼吸微滞,心跳加快,紧张地盯着两人相握的手。   第一次牵手,他握得很牢,像牵着一个会走丢的孩子。   街道两侧,树枝缠绕的圣诞小灯都亮了,斑斓绚丽,闪个不停。夜色温柔。   “晚上吃饭了吗?”   “没有。”   “想吃什么?”   方璃歪着头,像在思索。   “想吃什么都行,我带你去吃。”   她“嗯……”了半天,“臭豆腐!”   “吃什么?”他愣了下,“没事,不用帮我省钱。”   一顿饭他还是请得起的。   “不是啦。”方璃像馋嘴猫似的舔舔唇,“是真的想吃,辣辣的,有汤汁的那种。”她委屈巴巴地说:“我以前就吃过一次,吃了半块,就被我爸爸扔了。”   “但是真的好好吃啊……”   寒冷的冬天,捧着一只热乎乎的塑料杯,辣得额头上满是汗,臭臭香香的,那有多爽。   “……”周进沉默几秒,“那也不能当饭吃。”   “没事啊!”她拉着他雀跃地往小吃街方向走去,如数家珍:“还有烤冷面、铁板鱿鱼、杯香鸡、章鱼小丸子……”   这丫头……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周进不忍拂她的意,“行,走吧。”   方璃开心地捏捏他的手,仿佛已经闻到香味。   没走几步,她又想到一事,“对了!”   “嗯?”   “吃完饭你有没有空啊?”她看向他手里拎的画包——这个作业是不能耽误的,而且估计要很久。   “有。”他说:“我这次一直歇到元旦。”   方璃舒了口气,脸却微微红了:“那吃完饭,有件事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啊。”   男性那里应该都差不多吧……   只要角度动态类似。   “什么事?”   “画…”她一时说不出口,脸更红,“哎呀,吃完再说吧。”   “好,没问题。”   周进答得爽快。 第31章   冬日傍晚, 小吃街灯火通明,咸香热辣的味道从街头飘到街尾, 灰白烟雾笼罩着年轻的情侣, 眼角眉梢都淌着蜜意。   唰啦啦啦——   大鱿鱼被摁在铁板上, 滋滋冒烟。   “哥, 我们豆腐是不是好了?”   方璃和周进站在鱿鱼队伍的末尾, 看见远远的,“西街臭豆腐”摊子前摆出一只用袋子装着的塑料碗, 刚刚做好的样子。   “我去拿,在这等我。”周进原是想在摊位前等的,但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排队, 跟老板说了声就过来排。   “嗯嗯!”方璃像小仓鼠点头。很快,周进拎着一碗臭豆腐回来,递给她。   “你不吃啊?”方璃眼睛亮亮的, 很快拆开袋子, 拿出竹签。   周进摇头。他不太能接受这种特殊口味的东西,比如榴莲,比如臭豆腐。   方璃夹了一块黑黑的,上面还沾着红色辣椒和辣油,放在嘴边, 咬一大口。   太辣了……她额头渗出汗,吸吸鼻子。周进看着, 忙把提溜一路的奶茶递给她。方璃喝了一口, 这才缓过来。   嗯, 美滋滋。   队伍往前移动,方璃吃得差不多,回头瞥了他一眼。周进身材魁梧高大,此刻却拎了满手的东西——粉色的章鱼小丸子纸盒,橙黄奶茶杯,还有一只萌萌哒熊爪包,看上去格外违和。   方璃有点心虚,叉起最后一块豆腐,递给他,“吃一块?”   “真不用。”   “吃一块嘛,很好吃的。”她踮起脚尖,“不臭的。”   “尝一尝嘛。”圆睁的杏眼,黑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到底拗不过少女的撒娇,他俯下身,张开嘴。   味道略怪……   他咬肌微颤,鼻腔呼出口气,很快吞下去。见他皱着眉,一副“确实不好吃”的样子,方璃有些愧疚地揉了揉头发。   还真有人不接受啊。   “哥。”   “怎么?”还以为要喂自己什么,他调整了一下,硬着头皮张开嘴。   ——喂吧喂吧。   方璃噗嗤就乐了,她用手指把他下颌摁回去,指间点了点他薄薄的唇,另一只手吊在他脖颈,往下拉了拉。   距离差不多,她很轻地亲了一下。   结果很响的“啾”一声。   “……”方璃汗颜,没想到这么响,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原本想撩他的话磕磕巴巴:“现、现在不臭了吧?”   周进看着可爱的小姑娘,微勾起唇角,单手托住她后脑勺,低下头,快而重地吮了她一下。   是她的香味,嘴巴里臭豆腐的味淡了。   “嗯,不臭了。”这才满意。   “你!”她捂住嘴巴,委屈地瞪他。   哭唧唧!一个臭豆腐味的吻!   “我说,你们两个到底要点什么啊?!”旁边等不耐烦的老板道。   两人这才清醒。   周进说: “六串鱿鱼,四串须子,要辣。”   ——   从小吃街出来,方璃很小声地打了一个饱嗝。   “让我帮你做什么?”回去路上,周进想起来时她说的话。   “啊…”方璃刚才吃嗨了,这才想起来,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就一个很小的忙。”   “先去你家吧。”她说。   “行。”周进并没多想,带她回了家。   小俊过来打了个招呼,见两人甜甜蜜蜜的,很有眼力劲地离开,关上门。   霎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周进将画包靠墙放好,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方璃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放在桌上。目光来回在画包和他身上移动。   还是有些紧张的……   “说吧。”   周进猜测,小姑娘找他帮忙——也就是签个试卷、揍个人之类。   “你先坐下。”方璃把椅子推到他面前,“坐。”   周进坐下,有点疑惑。   方璃:“你等一会啊。”   她伸手把窗帘拉上,一点缝隙都没留,用手推了推屋门,想想,又“咔哒”一声给锁严实了。确保不要有人进来。   周进看着这一系列动作,眼神微微变了。   “璃璃?”声音有些哑。   方璃的手还停在门把手上,“那个……”   “嗯,你能不能……”她声音颤着,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是在做正经事。   虽然就是正经事。   “就是……”   周进喉咙微动,看着小姑娘发抖的背影,眼神暗几分。   “能不能……”她耷拉着脑袋,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半天,挤出一句:“你先把衣服脱了?”   “脱衣服?”   周进心头一动,下颌收紧。   紧闭的房门和窗帘,躁动不安的空气,少女娇羞的暗示,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苗条的背影。   没有想法,他就不是个男人了。   听到他低沉性感的嗓音,猜到他可能是有所误会,方璃精神绷紧,慌忙解释:“哥,我是想让你做我的模特。”   她转过头,却见男人动作迅速,已将上衣脱掉,利利落落地甩在床尾。   光着膀子,坐在那里。结实强壮的上身,深古铜的肌肤,几道伤疤,无损美感。   “你、你动作挺快啊。”方璃扶额,眨巴眨巴眼,别开目光,“我是想画你。”   不是想睡你……   你急什么…   室内静止几秒,气氛微妙。   周进似乎顿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指间捏了捏眉心,抬眼看她。   海洋岛之后,他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女人,只是小姑娘太小,怕吓着她,也怕她受不住,所以并不急于一时。   但于他而言——这都是早晚的事。   也确实肖想已久。   方璃被他看得心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掰着手指头磨叽一会,“你等着,我去拿给你看呀。”   她蹲下来,把画包拉链拉开,拿出4K的画板,图钉未拆,画纸还钉在上面。   “哥,你看你看——”她举着,像在解释,“这是我今天课上画的。”   周进瞟了眼,面色一沉。   她画的确实比两年前好太多了,虽然不完整,但一个赤·裸的青壮年男性已跃然于纸上。   知道她肯定会画这些,但想到她画时的场景,心里仍略有不爽。   “这里。”方璃尴尬地戳了下,整个人像地鼠一样缩在画板后面:“我画了好几遍,怎么都画不好,很奇怪。”   周进看向她指间点的那里。   用橡皮擦过也还有痕迹,画了好几遍,乱七八糟线条,勾勒出一只……   奇形怪状的Diao。   就是,真他妈小啊。   “那个…你看见了吗?”她声音更小,也十分的不好意思,“明天老师要重点检查我,但这里一直空着,肯定不行,可模特下班了,我……”   “哦,所以你要画我的?”   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字。   “……可、可以吗?”她把画板举高一点,像块盾牌,把娇小身体挡得严严实实:“我就参照一下,大概的一个形状,就只画那里,别人不会知道的……”   怎么说也是哥的私密部位,不能让人知道!   周进没吭声,手搓了搓脸。   画板后面,方璃静静等了一会,也没等来他的回复。   他是不愿意吗。   方璃垂下眼,不过想想也是,他们才刚刚在一起,就让他扒掉裤子给自己看,是不太好——她太过分了。   “那算了,没、没关系的,对不起啊。”方璃无奈又理解地放下画板,一抬眸,   “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穿透屋顶。   哐当一声,画板也砸在地上。   周进被她反应惊了一下,“叫什么?”   按照她的牛逼要求,周进裤子已经脱到脚踝,他俯下身,正要把裤腰从脚踝位置拉出来。   也得亏是这个姿势,那个部位被挡住了一大截。   但方璃还是看见了一点。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但上次隔着水花和雾气,极不清晰。   这次嘛……她呼吸发滞,有点后悔——哥的这个形状和大小,好像和她的模特不太一样。   “帮我把裤子放床上。”周进说。   “啊?”方璃懵了。   “不是要画么?”他把长裤捡起来,递给她,声音透出一丝揶揄。   方璃“呃”了一声,没想到他真乐意,她靠近几步,尽量别开目光,一把接过他的裤子,烫手似的丢到床上。   余光还是瞥见了最里面的那条大裤衩……   “什么姿势。”他直起腰,懒懒地倚着后背。   “就、就是这个!”盾牌再度高举。   “嗯。”周进看着画中模特,双腿岔开,一只手搭膝上,一只手自然下垂。   “可以了。”   见小姑娘没动,他声音抬高:“好了。”   方璃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画个画”几个字不断在脑海中闪过,“他跟静物是一样的”,“就把他当成瓶瓶罐罐好啦”。她不断做着心理建设,鼓足勇气,先没有看他,而是找到合适角度。由于缺少画架,她只能把画板搁在膝盖上,抱着画。   一切准备妥当,方璃抽出铅笔,把一缕头发饶到耳后,看向模特。   哥身材真好啊。   简直就是活体大卫,肌肉匀称,雄伟强悍。明明是闲闲散散的姿态,却似积蓄着无数力量,蓄势待发。   “手往后一点。”她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无波澜。   “腿再分开一点。”   周进勾勾鼻梁,一一照做。   只是眸中涌动着不明情绪,浓烈而炽热的,却又深深压抑,像深夜孤行的狼。   别的都不用画,只要画那一点。方璃呼出一口气,错开他别有意味的暗沉目光,看向她要画的关键部位。   顺着两道腹沟往下,一团乌黑,浓重的体毛,朦朦胧胧中……   方璃脸是通红的,指间发着颤,呼吸都热了。   不过是个静物。她咬咬牙,对自己说。是有明暗交界线的,暗面灰面亮面反光的,形体比较特殊的,静物。   方璃这么一想,果然好了很多。   嗯!   不就褶皱比较多的大茄子和蘑菇头,再加俩鸡蛋嘛!   有什么!   这一关她必须要克服的。   方璃松了口气,冷静许多,铅笔在画面上移动——虽然不太吻合,但她可以画的稍小些。她认真地画着,笔尖在画纸移动,一点点投入。   画几笔后,一看模特,脸色骤变——   茄子变大,往上竖起,蘑菇也跟着变大,膨胀!   ……变化骇人而惊悚。   方璃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巴张大,铅笔啪地掉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这不过几秒的一系列变化。   然后,她欲哭无泪地盯着刚刚起好稿的部分。   ——嘤嘤嘤!   我的静物居然动了! 第32章   这边, 周进已经快被方璃搞疯了。   小姑娘圆圆的眼睛里充盈着水汽,懵懂而委屈,像花瓣一样湿润的嘴唇微张,隐隐能看见滑溜溜的丁香小舌。这样一个娇怯美人,用这种目光打量自己那里。真忍不了。   他几乎下意识地, 抚慰了一下。   方璃正死死地盯着“静物”, 这一下,眼睛要滴出血来——哥、哥居然在自己面前做这种动作!   她扭过头,用力喘气, 将画板丢到一边, “我不画了!”丧气地哀嚎。   静物动了, 她全白画了,模特还……这画没法画了!   周进一顿, 面色倒淡淡的: “真不画了?”   “不画了!”她气恼地揪着头发。   “行吧。”看着她生无可恋的脸, 周进干脆起身, 缓缓走到她身侧, 将画板抽走, “那就别画了。”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方璃头皮一紧。   ——他生气了?   想想也是,她逼着他做模特,摆姿势,她也学过生物的, 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他的错。她画不好, 还摆脸色给他看。   方璃脸红红的, 别过脑袋,“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听见他说:“你转过头来。”   “啊?”她心砰砰跳。   “不是不画了么。”周进左手揉了揉,右手摁住她脑袋,“那就转过头,看着。”   脑袋被强行转过来,看着骤然靠近的某物,方璃吓得刚要出声,嘴巴却被他左手用力摁住。   “别叫。”   他刚刚揉过那里的左手啊啊啊!方璃表情已经可以用震惊形容,眼睛用力眨着,不敢呼吸,小脸被憋得通红。   周进俯视着她,一时没说话。   他身高有一八八左右,而她才一六零冒个头,此刻一站一坐,压迫感更甚,视觉冲击力极强。方璃不禁一抖,身体都软了。   “…你干嘛?”   他稍矮了下身,正好对上。   她赶紧闭上眼。   他像是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害羞了?让他脱衣服脱裤子做模特的时候怎么不害羞?   “把眼睛睁开。”他说。   方璃没动。   “睁开。”不容置疑的语气。   方璃一僵,这才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她太天真了。   在一起之前,虽说周进在她面前极度克制,但她也能察觉出来——他是一个很重性·事的人,甚至有些放纵;只是在一起之后,他对她百依百顺,过分宠溺,她已经渐渐忘掉他这种属性。   语气里的侵略性让她害怕,她舔舔嘴唇,不得不听话地睁开眼睛。   这样近距离地打量,方璃先是一震,随即有种全身发麻的感觉,莫名地感觉到热,口干舌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清楚了?”他嗓音哑得厉害,像打磨的砂纸。   “……”   “知道怎么画了?”   “……”   这跟我要画的一点都不一样好吗。   她委屈地瘪瘪嘴,但被他这么一说,下意识用看静物的目光打量一遍。   全身一震,她有瞬间的错愕,只感觉难以言喻的震撼。   如此赤·裸,又如此凶悍,像脱离牢笼的凶猛野兽。   那一刻,她大脑里竟跳出佐伯俊男的画。   极端情·色,艳丽到阴郁的浮世绘风情,粗鲁武士与放□□妖,病态且放纵的欲·望。   周进被她这么看着,浑身燥热,骨髓间像有万千虫子在啃咬。他的右手从她松软发梢往下,在脖颈处轻捏,游走。粗糙而干燥的大手,反复摩挲,激起电流。   “我刚洗的澡。”声线低沉又磁性,刺激的她耳垂发痒,“要不要摸摸?”   像是被蛊惑,她垂下浓密眼睫,葱白的食指翘起,越来越近。   呼吸发滞。   很难想象,会是怎样的触感。   又有怎样的魔力。   ……   几乎要点到顶端的那一瞬,门外忽的响起礼貌的“扣扣”两声。方璃如遭电击,整个人如梦初醒,羞红着脸往床脚躲去。   他们才在一起十天。   太快了,太轻易了,太羞耻了。   各种念头涌上心头,她耷拉下脑袋,把脸埋进手掌,不敢看他。周进瞥一眼少女的神色,眉心一凝,什么都懂了。   她还不愿意。   门外又是“扣扣”两声。他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拿起床角的裤子,迅速穿上。抬眸,看着如鸵鸟般瑟缩的小姑娘,动作一顿,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   方璃身体一僵,头埋得更低。   “扣扣——”又两声,迫不及待的。   “到底什么事?”周进烦躁至极,咬牙切齿地问。他现在只想好好抱抱娇怯的小姑娘。   “周先生,是我——”门外静了两秒,响起一道成熟清润的女声。   周进脸色微变,旁边的小鸵鸟猛地抬起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瞟他一眼,脸色苍白。   门外的女人并没察觉,礼貌地说:“我是唐可盈,我们上次见过的。”   “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我给您打过不少电话——”   声音并不娇甜,有点沙沙的,却很好听。   隔着一扇门,方璃听得很清楚。她咬紧下唇,捂住脸的手松了,眼角余光瞟向灰色床单——她知道门外的人同他没关系,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周进强压下心头怒火,朝门口走去,“没时间。”说完便要关门。   “等下,周先生。”一只手却从门缝挤进来,还提着装有水果的塑料袋。   刚好卡在那里,他无法关门,女人如同灵蛇般轻巧挤进来,将水果和点心往他桌上一放,笑说:“好久不见了。”   周进皱了下眉。   方璃稍稍抬头,看见唐可盈穿着修身的羊绒短大衣,戴一副黑色皮质手套,腕间缀有黑色绒毛。眉毛修得细,嘴唇红红的,一种干练的漂亮,爽朗又精致。   目光相接,唐可盈愣了下,也是没想到。   室内亮着一盏昏黄灯泡,隐约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床边,泪眼朦胧的。   “这位是?”她不自觉问。   “我女朋友。”他冷声道。   “你、你好啊。”   方璃听见他介绍自己,还是抬起小脸,问候一声。   “哦,你好。”唐可盈有点尴尬,怎么都没想到门后面是这种场面。再看那些精心买来的水果和点心,心里颇不是滋味。   “唐小姐,我上次说过的,我不接受任何采访。”周进手还停在拉开的门把上,毫不客气道:“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麻烦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唐可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工作原因,她一直是个脸皮比较厚的女人,但被他这么数落,却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她呼出一口气,“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找你,先前联系过你很多次,一直联系不上。”   言下之意,登门拜访是无奈之举。   但此刻,周进并不想听她说什么事,也不想再谈那件事。   “哥。”   身后传来怯怯的一声,他回过头,看见方璃已经从床上跳下来,正在收拾画包,很小声地说:“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我先回去,你们有什么事慢慢谈。”   她对女记者还是挺有好感的,上次座头鲸的报道,对哥满篇赞誉,一口一个“英雄”。虽然之前的报道不太好,但如果她能多写写哥的好,她真的会很感激。   只要是对他好的,她都很高兴。   “没事的。”   小姑娘善解人意又懂事,处处为他着想,周进心里一暖,摸了摸她的发。   不过两年前的那件事,他真的不想再提及。他清楚,唐可盈知道自己报道错误,是来挖掘真相的,但那样的真相,曝光她,对她却是二次伤害。   他口吻略缓和,冲唐可盈说:“不好意思,真的不需要。”话音微顿,竟见唐可盈直勾勾地盯着方璃看。   周进疑惑,“唐小姐?”   他连叫几声。唐可盈愣了一下,半刻才反应过来。   刚才灯光暗,她并没有看清这女孩的相貌,过去只简单碰过面,也不曾留意。此刻才真真正正看清。   很熟悉的一张脸,不,是太熟悉不过了。   她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原本想说的“对你很重要的事”从喉咙里生生咽下,耳边回荡起周进刚才介绍的“女朋友”。   他们居然在一起了?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唐可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更不知道周进处于什么立场,有点混乱,又有点想笑。   方璃被看得莫名其妙,无措地拨弄着头发,往周进身后躲了躲。   “唐小姐?”周进声音隐隐有不悦,“还有事么?”   “实在抱歉。”   唐可盈回过神,目光在两人身上流窜,直觉此刻时机不对,捏紧皮包的袋子,只想回去理理思路。   “今天打扰到二位了。”   “我们以后再聊。”   她朝方璃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方璃莫名其妙,门一关,带动着一股寒风,室内跟着一静,幽幽凉意袭来。   高跟鞋声音清脆而冷静,哒哒哒的,从楼梯往下,渐小。   方璃愣了许久,不解至极:“哥,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说着,蹲下身子,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铅笔放进笔盒。   “没有。”周进也觉得这女人神神叨叨。   刚才的暧昧氛围全被搅乱。   他憋闷得很,心里也气恼,但看着方璃可怜兮兮的小脸,也不好再做什么。   把门关紧,他回过神,双臂环住女孩细瘦的腰,把她一把抱上床,“不用理会她,你先歇着,这些我来收拾吧。” 第33章   唐可盈离开后。   方璃转过身, 弯起膝盖,盯着一小块灰白的墙皮。她默默回忆着唐可盈看她和哥的眼神, 渐渐的, 心里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   “哥……”她好像这才回过味来。   “嗯?”   方璃攥紧被角: “你说…刚才的那个女记者, 她是不是喜欢你呀?”   小姑娘真是好迟钝。   周进把画包侧面拉链给她拉上, 揉揉鼻梁, “可能吧。”   方璃一愣,把被角攥得更紧些。   记得第一碰面时, 她有往那方面想过,但这个女人太正经太干练了,后来又看见他屋门底下的报纸, 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现在……   方璃觉得有点不对劲。   ——好像是喜欢哥吧,不喜欢的话……哪里会一直惦念着。   她正郁闷地想着,身后忽的贴上来一具火热的躯体, 把她整个抱住, 牢牢摁进怀里。   “喂,你干嘛!”   刚才的亲密,她还心有余悸。有点怕。   周进低下头,下巴颌抵在她单薄肩头,热气飘散在她耳垂, “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她扭了两下,后背更紧贴他的胸膛:“我知道你的。”   “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对我是认真的啦, 所以, 你肯定不会再有别的心思。”她试图往前一些, 却发现他手臂宛若钢铁,根本无法撼动,嗔道:“哎,我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手松开一点。方璃吸口气,干脆转了个身,把头埋进他怀里,说:“哥,我相信你的。”   他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放心。”   “但是你也要乖乖的。”她抬起脸,仰视他。   “嗯?”周进没反应过来。   “我相信你不会主动怎么样的,但你这人……”她说着,有点嫌弃地往他腹下剜了一眼。   你这人有时候会靠下半身思索啊。   她没好意思说,只轻轻道:“反正,你自己要注意一点,不准走得太近,别到时候被诱惑了。”   这哪里算相信他……   周进摇了摇头。但看她鼓着腮帮子吃醋的模样甚是可爱,像一只圆头圆脑的比目鱼。他伸手,忍不住挠挠她鼻尖。   “好。”   她放下心,抱住他健壮的腰,声音娇娇软软,像撒娇,但占有欲意味十足:“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他看了她一会,低声说:“知道了,小公主。”   她一愣,没听清,“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周进搂紧她,“休息会吧,一会送你回家。”   ——   当晚,周进把方璃送回家时已是九点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钟表上的时间,没想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过就是吃一顿饭,亲亲搂搂,却像是摁了加速器,一眨眼就过去。   方璃在陆思思调侃的眼神里走回房间。刚一关门,她像是有所感应般,趴到小飘窗上,掀开窗帘,探出脑袋。   周进果然等在楼下。   一根细细瘦瘦的路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把他刚硬的板寸镀上浅浅的光,冷厉的面部线条也柔和起来。   他仰头,朝她微笑。   笑容很温暖。   虽然有小小的不愉快,但第一次约会,还是美好极了。方璃也笑,隔空香了他一下。对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招手,拉上窗帘。   没过几秒,她又哒哒哒小跑到窗前,这次没拉开,而是裹着窗帘,只探出一个毛绒绒小脑袋。   楼下的人果然没走。   再抬头,再对视,再笑。   再香一下,招手。   ……   二十分钟后,终于告完别。她点亮台灯,拿出画板,翻了很多的画册和书本,一直到深夜,终于把那里画上。   那一夜她睡得很香甜。   虽然诡异的梦到了茄子和蘑菇还有鸡蛋。   “你这画的……”   次日上午,方璃刚把画板放好,就听见素描老师的评价。   方璃有些紧张。   “关系还可以,细节也有,就是这个形……”老师疑惑地俯下身,从她的角度看向模特,问:“模特是动了吗?”   “好像……有一点吧。”方璃说,“昨天那个角度可能是透视问题,有点大。”   “是吗?”   “也可能是我透视画大了。”她解释。   “哦。”老师说:“这个画的还行。”   方璃心里一喜,刚要说“谢谢老师”,却听老师轻描淡写地说:“擦了重画吧。”   “啊?”方璃愣住。   “透视画大了,形不准,擦了重画。”   “啊……”   “或者换张纸吧。”严肃的老师扔下这一句,背着手离开。   方璃:“……”   真的太严苛了!她惆怅了一会,拿出橡皮,认真地擦拭起来。   中午,模特去休息,同学们也结伴离开。方璃没什么心思吃饭,去小卖铺买了块面包当作午餐。她的进度比往常慢了不少,但昨天和周进做完“训练”后,已经对那里免疫了,一上午成果还可以。   这里还是很感谢哥的。   方璃啃完面包,搬了把椅子到门口的垃圾桶前,开始削铅笔,为下午画画做准备。   她铅笔很多,从4H到8B不等,清一色施德楼。因为笔多,她用的不怎么精贵,自小也没节约的概念,基本上短到笔头就扔了,懒得套加长器再削。   她削得认真,并没有注意到走廊另一端,有人在看她。   这支铅笔应该被摔过。削了两下,铅就断掉。又削两下,再断。瞬间,只剩下三分之一。   方璃有点不耐烦了,手一松,要往垃圾桶丢去。   “方璃。”有人叫她。   她转过头,看见许教授后,眉梢微微一动。   “有你这么削铅笔的么?”他走近,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   “应该是摔过,里面铅断了。”   许宋秋摊开一只手。   方璃看到他大拇指骨节上有一抹绿,她愣了几秒,才将铅笔和刀子递过去。   许宋秋接过,挽起衣袖。他手腕苍白消瘦,刀片轻轻往前一推,灵活而有力,一下下,木屑应声而落。   没有断。   “呃……”方璃看着这支神奇的铅笔,“谢谢教授。”   “没事。”他递给她,淡淡地说:“别急躁,稳妥点。”   “嗯。”方璃把铅笔放回笔盒,掏出另一支,小心翼翼地开始削。   许宋秋却没走,很安静地看着她。   方璃被看得一阵紧张,手微抖,这支笔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不知为何,她削到哪儿,断到哪儿。   方璃:“……”   “我来吧。”他叹气。   “谢谢教授。”   男人立在门口,姿态优雅而闲散,着一件深驼色风衣,面料挺括,裁剪得当。这个角度,方璃看见他下巴上有极浅的青色胡渣,和哥那种一整圈的不同,只在下颌位置有,斯文许多,也显得清俊温和。   “画的怎么样?”许宋秋随口问。   “还可以。”她说。   许宋秋点头,“认真点。”   静默一会,许宋秋想到一事,忽而开口:“对了,你那个男朋友……就是救过我的那个。”   方璃一呆,“他救的您?”   “嗯。”许宋秋说:“他叫什么名字?”   上次事情之后,他其实对那男人十分感激——毕竟是救命之恩,只是后来那男的和他的学生……而且还是方璃。他一时接受不了,在加上学校事情,所以并没有亲自登门感谢。   一直拖到现在。   “您问这个做什么。”方璃有点紧张。   许宋秋说:“一份大恩,应当好好感谢。”   “哦。”方璃垂下脑袋,还是犹豫,见教授手里那只铅笔削得差不多,说:“谢谢您了。”她紧接着说:“马上上课了,我得去做准备,同学们都快来了。”   她指指走廊。   许宋秋顿了顿,把铅笔放进她笔盒里,“去吧,好好上课。”   ——   上次回来后,这两天周进难得清闲了些。   唐可盈的突然拜访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有心去问她,奈何手机坏掉,过去的名片他也根本没留,无从下手。   那天后,唐可盈也没再来过。   估计是在仔细地思索考量。   周进想想便也罢了。他现在不再是罪犯,她就算写任何关于他的报道——也得事先经过他同意。   十二月末,天气越来越冷,他吃完午饭,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外头买只手机。现在没个电话联系起来太不方便了,小姑娘又是很爱发短信的人,每天轰轰轰的,他占着小俊手机也不是事。   拐出里院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人,是公司同条船上的大赵。   “进哥!”大赵看见他急忙上前,一抖手里东西,“你咋还没买手机呢,前两天有人给公司送来好几面锦旗,有面指明给你的。我们联系你都联系不上。”   “这不,让我给你拿来了。”   “谁送的?”周进奇了。   “一男的,好像是那天的老师吧。”   周进看着那鲜艳的旗子,也没说什么,扯了下唇,“谢了,麻烦你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的。”   他接过来看了眼,也没法带身上,只得又返回二楼,把旗子放回去。   “嫂子不在?”跟上来的大赵好奇朝屋内瞥一眼。   “不在。”他把门关好,下楼。   “进哥,嫂子真是大学生?”大赵问,语气里无不羡慕。   对他们来说,虽说工资还行,但太累太远,能找到媳妇就不错了,女大学生简直想都不敢想。   周进点头。   大赵艳羡:“有福气啊!”说着挤眼睛,“哥,你可得对嫂子好点,得看紧了,咱成天十天半月不在的。”   周进“昂”了声,“是得好点。”   小姑娘又乖又可爱,虽说娇气了些,但他真恨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至于后半句,周进并不想去想。   两人边说边聊,一直到路口才分开。   大赵回家,周进去了离这最近的一家商场。   三楼是卖手机的专柜,他这人用手机不挑,防摔、耐用、待机长时间就可以了。   不过十多分钟,他选了一只形如板砖的黑色国产机。付完钱后,他把手机卡插上,开机,给她编了一条短信。   周进顺着扶梯下楼,也没等来她的回复。猜测她在上课之类,他也不急,将手机揣回兜里。   一抬眼。   扶梯侧面贴着的海报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一顿,微掀眼皮,认真看去。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海报,让周进想起那时海洋岛被冰冻的洁净海面。   浮雕般的欧式树叶底纹,点缀着几朵白色雏菊和星月,清新淡雅。海报正中间,画了一头鬓发飘逸的、洁白的独角兽,眼神温柔,多情。仿若置身于童话世界。   应该是化妆品或者香水的广告。   他向来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人。   但此刻,竟然心念一动,想起大赵的“要对她好”。 第34章   下到一楼。   周进照着海报下角的区域编号走到品牌专柜。空气中各式各样的香味糅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既高级又浓郁的香气,他闻不惯,双手抄着兜,更觉得不自在。   在一群打扮入时、妆容浓艳的女人中,他找到了那个英文名的店面。   黑紫交织的环境, 到处都是浮雕的蔷薇花和蕾丝花边, 柜台上还摆着一只眼睫浓密的洋娃娃,像是傀儡,魔幻又精致。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娃娃两眼。   觉得有点像她。   周进一进去, 专柜小姐就注意到了他。   他实在同这里娇滴滴的环境格格不入, 旧夹克迷彩裤, 人高马大,壮硕粗野, 就像是……过来打劫的。   “先生您好,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么。”专柜小姐走近, 有点警惕地问。   周进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 说:“你们外面贴了张香水海报, 就是印有一头独角兽的那个,我想买一瓶。”   专柜小姐“噢”了一声,朝放置香水的玻璃柜走去,“那是我们的明星产品——fantasia筑梦天马独角兽淡香水,是由资深调香师Jerome…”   她下意识要背全套介绍, 眼角扫过顾客面料粗糙的裤脚, 低咳一声, 说:“现在我们圣诞节优惠打九折,50ml的九折后是879元,先生可以接受吗?”   多年销售经验,专柜小姐一眼便看出顾客听见价格时的惊讶,也看出他的犹豫。   男人低头盯着香水样品,眉心凝起,薄薄的唇角微抿。   倒是个蛮英俊的男人,对女朋友也有心,只可惜穷了点。   专柜小姐心想。   “要不您考虑下别款?我们这边还有这几款,也是热销,幸运精灵,逐梦翎雀,价格相对来说比较便宜……”   因为相貌好吧,她竟然不忍晒着这位顾客。   周进跟着看了一遍,手插在裤兜里,攥着纸币,掌心有点汗。   他这次跑船的时间挺长,一两个月,总共结给他一万三。他和小俊住的是家里老房子,虽说没房租,但暖气费并不低,加上刚才买手机,还有水电、煤气零零散散的。   他们日常开销可以很低,可关键的是——因为上次天气不好不顺利,所以元旦后估计是短活,钱不太多。再拖一阵子就春节了。那样的话,这一万三还要留着过节。   够是够花了,但他还想攒些钱,万一再遇见上次……   周进在心里算了遍账,叹了口气。   环视一圈,他目光最终还是落在那瓶独角兽香水上。还是这个最好。淡蓝色的外包装最雅致,里面的香水瓶也最好看。   独角兽立在金光璀璨的瓶口,像是守护着少女最纯洁的一个梦。   味道也好。   很温柔,还有一点他熟悉的她身上的木质香。   “要这个吧。”他还是说。   要买就给她买最好的。   “好的。”专柜小姐有点惊讶,转身去开票。   付完账,周进提着那只小小的精巧手袋,想象她收到的惊喜样子,唇角不自觉轻抬。   路过门口那只娃娃时,周进还是觉得像她,忍不住问,“你们这个卖吗?”   “这个是摆设,我们不卖的。”   “那这里有卖类似娃娃的吗?”   一个娃娃应该也不会多贵。小女孩应该都喜欢娃娃。   “五楼玩具部有,您可以上去看看。”专柜小姐甜甜地说:“欢迎您下次光临。”   ——   从商场出来已是下午,冬日天黑的早,城市华灯初上。冷风一吹,周进才清醒过来。   他向来是花钱极有分寸极节俭的人,但今天却例外了。看着芭比娃娃的粉盒子和香水的手袋,他头有些胀痛。   给她买东西时,简直像是另一个自己。   但想起那天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样子,又觉得是应该的。她需要宠爱和哄,礼物也能给她一定的安全感。他买不起太贵的,但这些,还是可以的。   手机震动,他看着“璃璃”二字,唇角噙着笑接起。   “哥哥哥哥你在干嘛,我画了一天画,累死啦。”那边哼哼咛咛的,像是累的不行。   “刚从商场出来。”   “你不是早买完手机了吗?”方璃想到短信。   “又逛了些其他的。”   “你也喜欢逛街啊?”那边有些惊喜。   周进揉揉眉心,刚要说“不是”,但小姑娘开心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逛吧,明天平安夜哎!”   他顿了顿,看着手里的东西,“好。”   “你来接我?”   “嗯。”   “我跟思思他们聚餐,可能要晚点,你记得吃个晚饭哦。”   “好。”   “你就只会说这一字啊。”她噘嘴,不喜他的敷衍,“你现在很忙吗?到底在干嘛?”   “不是,不忙的。”周进抬头,看着霓虹灯一点点亮起,点亮着这条川流不息的街道。冬季的城市繁华却寂寞,仿若无人驻足的钢筋森林,却有一个温暖的女孩,时时刻刻牵挂着自己。   “璃璃。”他放缓了声音。   “嗯嗯!”   “我在想你。”   “……”   那边突然不说话了。   等了许久,仍是没声音,周进疑心新手机有问题,他拿下来看着屏幕,通话还在继续——   “我、我才不想你呢!”   这时才传来藏不住笑意的一句,然后是鼻尖轻轻的“哼”声,傲娇完,挂掉了。   周进把手机揣回兜里,摇摇头,也笑了。   ……   离里院越来越近,门廊下吊着一盏瓦数不高的灯泡,四周晕染着微光。一个大婶正出门买菜,看见他,着急地招手:“小进,你们家来客人啦,赶紧上去吧。小俊都急死了!”   “客人?”周进第一反应是那女记者,“女的?”   “哎哟,不是你那宝贝女朋友。”   上次他把人带回来,全里院都传遍了。   “一男的,长得可帅气啦,开着大宝马!”大婶朝路边努努嘴,“哎,是不是你们家亲戚啊?”   周进看着路边的白色宝马,觉得不像方建程的车。   “行,我知道了,谢谢您。”他整理下衣服,实在想不出谁能找自己。最后还是抱着见老丈人的心情,看似平静实则紧张地上楼。   屋子的灯是亮着的,对着走廊的窗帘没拉,映出两个模糊人影。一个应该是小俊,另一个……   周进整了整夹克下摆,敲门,推开。   “您是?”   看着一身正装的男人,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认出是方璃老师。   门后是几大箱礼品和一些水果干果。   周进疑惑地看着吴小俊,后者点点头,面有喜色。   “周先生。”许宋秋迅速起身,朝他微微一笑,“我是上次H大出外采风的带队老师,许宋秋。我们在海上见过的。”   “您好。”周进问,“有什么事吗?”   “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上次在黄海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替我自己,还有孩子们一并谢谢您。”   说着,便弯下腰,鞠躬。   “不用不用。”周进想起下午的锦旗。   “还有那天在船上误会您,也十分抱歉。”   又一个鞠躬。   “真不用,都是应该做的。”周进受不了文化人这种态度,伸手扶他。   “先坐吧。”他道。   许宋秋在旁边坐下,“谢谢。”   屋里只有一把凳子,另一把是吴小俊从他房间搬的,周进一回来,房间忽然拥挤,他很快站起来,对周进打手势,【哥,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行。”周进点头,不明白少年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高兴。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狭窄,两人围着桌子坐在两侧,周进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是吴小俊的清秀字迹。他拿起来看了眼。   “我不会打手语。”许宋秋解释:“就这样聊了几句。”   周进看了一眼,吴小俊写的还挺多。看来谈了有一会,他微愣,没想到这个老师还挺有耐心。   “许教授,是吧?”周进回忆方璃对他的称呼。   许宋秋谦和一笑,“您也可以叫我名字。”   周进问:“您是怎么找到这的?”   “前两天送锦旗到你们公司,看到你的住址,本来想亲自拜访一趟的,但那天突然有急事。”   许宋秋万分歉意道:“实在是抱歉,周先生别介意。”   “没事。”周进说。   他对这些形式其实都不在意。   “那就好。”   许宋秋倚着椅背,十指交叉搭在腿间,自然而平和。   他比周进大十岁左右,但他看上去很年轻,同方建程那种靠衣饰健身维持的年轻不同,他是心态上的一种年轻,整个人看上去就很舒服随和。   两人其实并无话讲。周进低咳一声,拿出烟盒,“介意吗?”   许宋秋摇头,“请便。”   周进掏出一根,衔在嘴里,点上火。他缓缓地抽了一口,灰白的烟雾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许教授。”他把烟夹在指间,问:“是还有别的事情吗?”   许宋秋清了清嗓子,“我听说,周先生现在是临时工?”   “是。”   “周先生有考虑换个工作吗?”   周进一顿,似没听清,“您说什么?”   “有考虑换个工作吗?”许宋秋说。   许宋秋极不喜欢亏欠别人。   这人救过他的性命,他不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锦旗和礼品都是虚的,他也曾落魄贫寒过,清楚这个年轻的男人此刻最需要什么。   周进没说话,伸手弹了弹烟灰。   他能换什么工作。   “我刚才和你弟弟聊了一会,也听了你的一些情况。”许宋秋拿起桌上的纸,“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上面是吴小俊写的一些关于他哥哥的情况。   其实这些,他在前几日就搞得挺清楚了,刚才也问了他弟弟。   “我听你弟弟说,你以前在渡轮公司做的?”   “是做过。”   “还是二副?”   周进一顿,语气淡淡:“您了解得还挺多。”   许宋秋仔细打量他。   他好像有点明白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只能说,看过资料后,这个男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原以为只是个底层混子,没想到过去还挺优异上进的——除了那枚污点。   他回想着问先前单位要来的资料。   陆战队的出身,转业后去当时最好的渡轮公司,通过军转海、船员六小证等一系列考核,熬过几年资历,升了二副二管轮。   他不太了解这些,但觉得对于一个没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应该很不错了。   许宋秋并不难猜测,如果中间没有那么多变故,航海资历再熬个两三年,现在很可能是大副了,甚至船长。   很可惜。   “前几年我去欧洲采风,在一艘邮轮上住了几个月,同那时的大副十分交好。听说他们公司现在有意针对国内旅客多开展几道航线,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意向如何?”   见男人一时没说话,许宋秋的目光落在桌上他刚拿回来的精美礼盒和手袋上。   他眼角忽而一动,闪过细微亮光。   ——多像啊。   和多年前的自己。   没什么钱,却想给那个花朵一样的姑娘好的生活。   “周先生救过我,我可以为您人格作担保。”许宋秋缓过神,语气低缓,每个字却像敲打在他心上。   “薪酬是美金。”   ———   次日。   平安夜。   方璃站在画室的窗户前,看着窗外飘起了细细小小的雪花。   因为晚上的约会,她一整天心情都是欢喜的。好像无论做什么,只要想到和他见面就会很开心。   总算熬到下课,她把画包什么的都留到画室,只拎了一只小小单肩包,塞着口红和手机,走到陆思思他们画室门口等待。   十多天前,她就约好了和思思他们聚餐。   【你记得吃晚饭啊。】方璃给他编辑着短信,【也不要太早出门,等我差不多结束了打给你。】   刚摁出发送,手机被一只手抽走。   “走啦。”陆思思昂着下巴,“今天说好陪我。”   方璃被她像根野草般薅走。   一楼学院大厅,大卫雕像那里已经围了好几个同学,男男女女都有,周身洋溢着节日特有的喜气,看见他们出来,笑道:“走了走了。”   方璃很是惊讶,小声问思思,“怎么这么多人?”   陆思思说:“聚餐嘛,都是咱们院的。”她拉了下方璃衣角,斜眼看去,压低嗓子:“你看那边那个男生怎么样啊?”   方璃这才明白陆思思喊自己的原因——帮忙把关。   “你那个男主持同桌呢?”想到夏天的事,她问了句。   “早分了。”   “好吧。”方璃说:“……还可以吧。”   “给我点意见呀。”   方璃认真打量一会,“现在还看不出来。”   “走了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去了离学校不远的白桦林餐厅。   餐厅里流淌着欢快的流行乐,包厢环境很好,角落里摆着一颗挂满铃铛的圣诞树,圣诞老人在窗户上冲他们笑。   满满一桌子的菜,一整箱的啤酒,几个同学吃得热火朝天。   方璃是被陆思思拉来陪她的,一桌人她也不认识几个,只默默低头吃菜。   这种聚会好像挺多的。   节假日,学院里的单身狗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有的是想趁机脱单,有的只是单纯不想一个人过节。   “怎么样啊?”吃饭间隙,陆思思压低声问。   “还不错。”   男生斯文白净的模样,很吸引人。   “我也觉得不错。”陆思思满意。   方璃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觉得吃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我怕哥提前过来。”   “你不是跟他说了么。”陆思思摁住她肩膀,“别急呀,别那么重色轻友嘛,再帮我看看。”   方璃吸了口气,坐回去,也觉得自己最近对陆思思不太够义气,“好吧。”   吃到一半,开始真心话大冒险。   国王游戏。   ……   这一看,方璃心急如焚地多待了一个小时。   期间给周进打了个电话,他倒不急,“你慢慢吃,没事的。”   方璃这才松口气。   八点半,在鉴定完毕那是个好小伙子之后,方璃终于得以逃脱。   跟陆思思挥完手,她几乎是逃一般离开餐厅。   一出门,才发现雪下大了。   鹅毛一般,铺天盖地,两侧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地上也铺着一层雪花,有被车轮碾过的印子。她没有带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有点丧。   她本来是想吃个饭回去换身衣服再出去的,但现在时间有点来不及。   希望哥还没有出门,她可以回去稍微打扮一下。她实在不想带着满身的饭菜味去约会。   拐了一个弯,风吹落树上的雪花,发出扑漱扑漱的声响。   一抬眼,方璃脚步猛地一顿,站定。   她万分吃惊地看着等候在树下的熟悉人影,心跳蓦地加快。   零下几度的天气,很冷。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穿着黑色大衣,帽檐压得低,挡住大半张脸。左手提着一堆东西,另一只手指间捏着一根烟。   只剩下一点烟头,火星微亮。   “你……”方璃走近,有些心疼,“不是跟你说了我去吃饭么,怎么来那么早。”   她看着他身上的雪花,小手拍打两下,“都快成雪人了。”   周进没说话,拉下大衣帽子,低头看她。沉静如夜色的眼眸,此刻映着雪花,有难得的温和。   他无法跟她说清,买了礼物后迫不及待想送给她,期待着她的反应的那种心情。   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女孩身上有点湿,嘴唇有些苍白,像是很冷。   周进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拉开外套拉链,单臂一带,将单薄的女孩拉近,搂进自己怀里。   “我身上湿的……”她怕凉着他。   “没事。”他用宽大的外套裹住她瘦小的身体,大手揉揉她湿漉漉的发丝,抱紧她。   “还冷么。”   “不冷了。”她乖巧地缩在他大衣里,闷声闷气地说。   拉链被拉上,两人像连成一体。   男人的胸膛结实而温暖,隔着羊毛衫,她能听见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很有力。   风雪被隔绝在大衣外,像是一方小小避风港。方璃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异常安心。   相拥着暖了一会,雪好像也小一些,没那么冷。   方璃探出一颗小脑袋,问:“我们一会去哪里啊?”   她是想去逛逛的,感受一下平安夜的氛围,但天气太冷,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先等下。”周进单手摁住她脑袋,又把她的头摁了回去。   “怎么了。”方璃嗡嗡地说。   周进捏紧手里的袋子,声音低哑,“给你买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她惊喜地蹦哒一下,这便要仰起脑袋去看,再次被他大手摁回衣服里。   还是不让探出头。   方璃有点无奈,安安静静地缩在他怀里,等待。   “算了。”   周进轻轻皱眉,喉头滚动,惊喜浪漫那一套他真不太擅长。他把大衣拉链拉开,放开小女孩。   左手的手袋和礼盒往上提了提,直接地塞进她怀里。   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周进舔舔唇,微抬下颌,最后变成简短一句:   “你拿着玩吧。” 第35章   方璃看着那一堆东西, “诶”了一声,又惊喜又好奇地接过。   雪渐小, 几片雪花洒在她肩头, 她低下头, 很小心地拆开那只精致手袋。   不远处, 一盏路灯投下浅浅的光晕, 地上积雪被笼成暖暖的浅黄。   光芒很淡,却看得清。   手袋解开, 隐隐约约能看清是一只粉蓝色的盒子。方璃忍不住又“哇”了声,眼睛闪闪发亮:“是香水吗?”   周进抱着手臂,站在她面前, 稍俯下身,帮她挡雪挡风。   “打开看看。”他喜欢看她惊喜的笑容。   盒子有塑封包装,她拆得仔细, 将香水瓶拿出来。   “好漂亮…”情不自禁的赞叹。   没有商场绚丽的灯光, 也没有华美橱窗的衬托,瓶身呈一种淡淡的金色,形状柔和,蔷薇浮雕精巧美丽,独角兽守护在瓶口, 温驯而安静。   方璃握在手心,爱不释手地抚摸。   “不试一下?”他垂眸问。   “你帮我喷吧。”她把香水塞给他。   “怎么喷?”他不懂。   “嗯…你就朝我头顶喷两下, 喷高一点——等风停的时候。”她歪头, 嘱咐:“你轻一点压, 别压坏了。”   “好。”周进唇角不自觉勾出弧度,看着她喜欢到心疼的样子。   他打开瓶盖,手臂举高,“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喷吧。”方璃仰头看了一眼。   风一停,周进轻轻摁压。   看不清液体,却闻到一股柔和又甜润的香。   红柚味,覆盆子果糖,小橙花。   还有他最熟悉的雪松枝叶的木香。   很独特的味道。   小姑娘在原地转了两圈,长发像一面旗帜,随风飘摇。穿着白色的长羽绒服,帽檐有一圈松松软软的毛。   雪花漫天,夜风温柔。   她仿若一片晶莹的雪,一转眼就会消逝掉。   周进哪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呼吸都快了几分,胸口发烫。   “这样香水洒的比较均匀。”方璃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解释道。   “香吗?”女孩双唇翘起,踮起脚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拂过他鼻尖。   像是羽毛,撩得他心痒痒。   周进握紧那只小手,拿到自己嘴边,啄了一口,声音粗哑,“很香。”   “谢谢哥。”她环住他腰,飞快在他脸颊上亲吻,“我太喜欢啦!”   香气诱人,他强忍住把她摁在树上狠亲的欲·望,拉开她。   “去看看另一个。”   “好!”   这个盒子要比上一个好拆,方璃三两下便打开,看见芭比娃娃,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咯地笑起来。   周进被她笑得不自然,“怎么?”   “你也喜欢魔幻厨房吗?”她看着旁边的小厨具小灶台,用手逗弄着,只觉得可爱至极。   原来哥也是这么有童心的人呀。   周进脸一黑,挠挠鼻尖道:“售货员说这个卖的最好。”   最适合5—12岁的益智儿童。   他没把后半句说出来,只想起,眼底笑意渐深。   “哦。”   方璃正在很认真地戳着小奶锅,玩了一会,才小心翼翼把那只娃娃拿出来,“好看吗?”   金发雪肌纱裙,戴着王冠。   娇滴滴的小公主。   让方璃好像一瞬间回到小时候。   “嗯,好看。”   周进对这些是没概念的,昨天售货员说这个最好,他也觉得这个最漂亮,就买了。   此刻,他才仔细打量。   没看几秒,他目光又转回她的脸上,因为高兴而翘起的唇角,纤长的睫毛,细腻的肌肤。   “还是你好看。”   他忍不住,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哼。”   方璃笑瞪他一眼,把他的大手拍掉。摸了摸娃娃丝锻一样的金发,“你知道就好。”   方璃把玩了一会,只觉得越看越可爱。   她想起父亲前阵子也送过这个,心里更是暖的不行,像有一只火炉燃烧着。   父亲对她的宠爱是不用说的,永远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而哥,居然也会这么疼她。   虽然也把她当小孩……   “我都好喜欢的。”   半刻,她把芭比放回去,乖巧地扑进他怀里,像小猫般蹭蹭他的胸膛,“哥,你对我真好。”   方璃说着,又有些黯然,说:“可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没事。”他摸摸她脑袋,结实的手臂把她搂得更紧,“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你等下。”方璃想到什么,挣扎着出来,“你等一下!”   “嗯?”   方璃把他往后一推,摁在树上,“你先闭上眼睛。”   “干什么?”周进不解。   “闭上嘛。”   透着笑意的黑眸深深看了她几秒,闭上。   方璃用手试了试,确定他看不到后,转过身。   她蹲下来,用手掬了一捧干净的雪。天冷雪凉,冻得她一哆嗦。   她咬紧牙,很小心地把这一捧雪团在一起,揉成一个球。手冻得有些木,她又轻轻地,将圆球的下面捏尖,上面中间的部位往下压,两边往外。   雪有些碎,她小心地按压,抚平。   “璃璃?”周进斜靠在树上,闭着眼,“还没好?”   “好了好了。”她最后调整一下,将右手背在身后,朝他走近。   “你先别睁眼。”   “没睁。”   “别睁哦。”方璃把他的左手拉起,展开,然后她把右手,将捏好的小雪团放在他掌心。   “你不是说我是最好的礼物嘛。”她手还拉着他粗糙的手,一点点摩挲,轻柔地说:   “那,我把我的心给你了。”   周进身体一僵,猛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去。   在他的掌心,有一颗小小的,雪花做成的爱心。   冰凉,晶莹剔透。   柔软又纯净。   她的心……   胸口蓦地一热,像是被她深情的话重击,炽热的感情从胸口滚到喉咙,蔓延全身。   周身都被点燃。   周进看着她,眼眸深邃,积压的感情仿若一瞬喷发,浓稠热烈。他小心合上掌心,保护着那颗脆弱的心。随即单臂一搂,把少女带进怀里。   他两手都有东西,无奈,只好抱着她转了个身,牢牢抵在树上。   方璃吓了一跳,还未等作出反应,男人的面容忽然逼近,随即,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一个深深的吻。   或许是太渴望,他每次的吻都像吃人似的,不懂收敛,满是侵略,嘴唇重重吸吮着她的唇瓣,津液交缠,碾磨。   如同野兽。   方璃环住他脖子,从生涩的回应,到渐渐迷醉,放肆,身体紧贴着树干,勉强支撑着。   雪似乎又大了。   雪花落在他头顶,落在他鬓角,落在他们激吻的嘴唇,纠缠的身体。   ……   ——   那天,方璃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家的。   拎着满手的东西,双腿发软,大脑似乎缺氧,昏昏沉沉的。   却又幸福的云里雾里。   她把芭比娃娃和香水摆在家里最鲜明的地方,想时时刻刻地看着它们。   每次一看,她就忍不住笑。   平安夜过完后,一眨眼,圣诞节也过了。   一切都甜甜蜜蜜,快快乐乐。   很快又迎来了元旦。   窗外的雪慢慢融化,路面上的冰也被车轮碾成一条一条的,只剩下松树上的小小雪团,点缀着这座料峭的城市。   一连几日,方璃都沉浸在幸福的恋情中。   所以当元旦假日最后一天的中午,周进说要亲自下厨,请她到家里吃饭时,她根本没有多想。   路过街头的水果摊,她买了一大框草莓和车厘子,还有两大瓶可乐,欢快地往里院走去。   她以前只吃过小俊吃的饭,从来没有吃过周进做的。在她的理解中,哥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是很少进厨房的那种。   方璃边朝里院走边给他编辑短信,【要不要我再买些菜什么的?】   周进并没回复,方璃猜测他估计在炒菜,也没再发了,只加快脚步。   “哎,小方姑娘——”   远远的,她听见一声呼喊。   方璃转头只认出是中秋节赏月时见过的大婶。大婶喜气洋洋朝她走来,热情问:“来小周家吃饭呀。”   “嗯呢,阿姨好。”   方璃点头,只觉得“小方姑娘”的称呼甚是好听。   大婶亲切打量她一番,“好好好。”   这里离里院不远,两人拐进巷子口,一前一后地进去。   “小方姑娘啊。”大婶笑呵呵说:“小周这孩子呢,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吧。”她亲热挽住方璃的手,拍了拍。“这孩子命苦,家里人走得早,他小小年纪就特懂事,什么苦都能吃。”   方璃认真地听着。   “这些年他也不容易,总是自己一个人撑着,还得照顾弟弟——运气也不好,前两年又出了那样的事儿。”大婶不是彩虹光头他们,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知道是场意外,提了两句发觉不对——怎能在小方姑娘面前提不光彩的事,一顿,赶紧改口:   “但你看这不,好心总有好报,现在运势来了,这孩子有劲头,日子慢慢过,总会红火起来。”   方璃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运势?”   “你不知道?”大婶说:“小周前阵子救了个人——好像是个有钱的大人物。那人感激小周呀,给小周介绍了工作,是那种特别豪华的大邮轮。”大婶在半空中比了个手势。   方璃呆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婶以为她太高兴,点着头笑说:“我听说呀,那种大公司开得都是美金,一年好几万呢,换成人民币……”大婶像是数不过来,最后笑:“反正你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方璃呐呐听着,半刻,挤出这一句。   她心里忽然很乱。   高兴是有,她对钱的概念不多,只是单纯觉得渔船上的工作太苦,也没个保险合同的。如果邮轮的话,也跟哥转业后的工作比较接近,都是那种客船,哥也可以慢慢往上升……   只是……   大婶还在絮絮叨叨,方璃咬紧下唇,有些听不进去。   那种邮轮,来回一趟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吧。去远了,在国外的就怕会更久,大半年。   而且据她了解,那些邮轮肯定都不会从琴市出发,也就是说,就算他偶尔不在海上,寻常休息时也不可能回到琴市。   只在节假日能回来。   ……异地恋,甚至异国恋。   方璃盯着里院的木质楼梯,目光在红栏杆上游弋,脚下却像是僵住,一步都踏不上去。   难怪他今天……方璃摇摇头。   想到他很可能马上要离去,酸涩又难受。   他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下呢?   可是商量有用吗。   方璃低叹口气,她是那么了解他——他肯定是会去的,他是那么想给她好的生活。   或许他也觉得,对她而言这是个惊喜吧。   她垂下眼睫,提着手里的草莓和车厘子,忽然觉得有千斤重。 第36章   方璃深吸一口气, 调整心情,步伐缓慢走上二楼。门是半开的,里面坐了几个人,正在闲谈,很是热闹。   她原以为只有他和小俊在, 不禁一愣。   “嫂子来了!”彩虹看见她, 高喊。   小俊面色一喜,忙过来提她手里的东西。   “你们好。”方璃被这声嫂子叫得红了脸,刚才的难受暂时压下, 露出个笑。   走进门, 她把水果和饮料放在桌上。   房间被收拾得清爽, 一张折叠桌摆在中间,同先前的桌子拼在一起。中间摆有花生米、瓜子仁, 几碟凉菜。金色夕阳滤过窗户撒下, 斑斑驳驳。   光头搬了把折叠椅给她, “来坐来坐。”   方璃局促坐下, 环视一圈, “哥呢?”   “周大厨在做饭。”彩虹吐了口烟雾,“咱等着吧,今儿有口福了。”   方璃哦一声,她真不知道周进会做饭。   光头问:“你还没吃过进哥做的饭吧?”   “没有。”   “他做饭是这个。”彩虹竖了个大拇指,玩笑道:“他在部队那几年, 我一直建议他进炊事班。”   “就是说么, 炊事班多好, 要是当时进炊事班就好了,腰不就……”光头话到一半,忙打住。   “都一样。”彩虹笑眯眯,语调意味深长。   方璃脸上发烫,指甲抠挠着掌心。她知道他朋友都比较粗,心里其实也不介意,只不知如何接话。   吴小俊瞥她一眼,起身,拍她肩,【走,我领你去看看哥。】   方璃忙跟过去。   厨房在另一头,公用,一扇陈旧厚重的门。   【就在里面。】吴小俊指指门,【挺挤,我就不进去了。】   “谢谢你。”   方璃整了整发梢。推开门,发出嘎吱一声。   一阵香浓的饭菜香扑面而来,使劲吸吸鼻子,顿觉腹中饥饿。   彩虹和光头说得没错。   确实是周大厨。   听见响动,周进将手里锅铲一搁,回过头见是她,脸上带笑,“怎么过来了?”   “就想早点来看看你。”想起他可能要走,她心头微酸。看着他此刻忙忙碌碌,却不好说出口。   “还以为你会很晚才来。”他转过去,继续炒菜。   “好香啊。”她感叹。   砂锅炖着奶香鲫鱼汤,铁锅里是刚爆好的肉丝,旁边瓷碗中装有被烤得流油的鸡翅。   还有扇贝、蛤蜊、拌牛肉等等。   “你站到门口去。”周进将肉丝盛出,低头,手势熟练地切菜,余光扫到靠近砂锅的方璃,“别再烫着你。”   “哦。”方璃乖乖走到门口。   太香了。   她再次吸吸鼻子,试图把那阵香气吸进胃里。   美食诱人,心情稍稍转好。   难得给她做次菜,周进很认真,也没太多话。方璃不舍离开,又不好打扰他,只倚在门口,细细打量他。   厨房并不冷,他穿一件薄汗衫,背对着她。贴身的面料绷在身上,背部线条清晰。   方璃看了一会儿。   都说新手练胸,老手练背。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专门练过,只觉得他背部线条真好看。宽厚雄壮的肩,背阔肌和斜方肌结实有力,往下呈很性感的倒三角形,腰部紧致,两侧有塌陷的小窝儿。   做着这样家常的活,有种很可靠,很柔情的味道。   她竟不舍得移开视线。   半晌,酱爆肉丁出锅,鲫鱼汤也嘟嘟冒着泡。刚蒸好的蒜贝盛在长方形盘中,他低下头,拿着一只碗,正往上面淋着酱汁。   “哥。”气音软软的。   “嗯?”   她再忍不住,往前走半步,双臂交叉,环在他腰间,头枕在他脊梁上。   “你要走了吗?”   周进动作一僵,但很快恢复自然,“你知道了?”   “楼下大婶跟我说的。”   他低低叹了口气,“今天早上才确定的,想给你个惊喜。”   周进并非故意藏着噎着,只是他行事想来稳妥,没有百分百确定,断不会同她讲。人生不易,失望太多,怕她会空欢喜一场。   也不知大婶从哪里听来,传得竟这样快。   “…是惊喜么?”声音闷闷的,她头埋得更低,紧贴着他。   酱汁淋完,捏着碗的手却停在空中,周进低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那天的香水和娃娃让她那样开心,他真切希望,往后每一个节日,他都可以给她惊喜,令她开心。   生活上的衣食无忧,精神上的充裕富足。   每一样都需要物质来做基础。   “我很为你高兴的。”方璃细碎地亲吻他的后背,“可我不舍得跟你分开,我想你每天都陪着我……”   她声音弱弱的,“其实我不在乎那些的,咱们现在这样,也很好啊。”   “我在乎。”他把碗放下,扣住她手腕,转过来,一字一顿道。   稍屈下身,脸正对着,目光相接。他眼睛漆黑,看似平淡寂静,却压抑无数感情,如磐石般隐忍坚定。   “我想你跟了我,能过上好日子。”他攥紧她的手,沉声道:“可以不受一点委屈。”   力气有点大了,攥得她生痛。   方璃却没躲,任他握着,垂下眼睑。   到底没有太缠绵的情话,他的感情利落又直白,确定心意后,更是一条明晰直线。   方璃不再说话了。   他言语中的很多感情和考量,她其实都读不懂。但她能感受到他眼睛里的爱,像是质朴的树脂,把她一点点,包裹成美丽的琥珀。   她忽然就觉得很幸福。   一种平淡却真实的幸福。   炖锅里,鲫鱼汤的奶香溢了出来,飘得满室温柔。   方璃慢慢扬起嘴角,回握他粗糙的大手,重重点头,“好。”   “——我说周大厨,饭还没好吗?”   门外传来催促声。   “好了。”周进缓过神,回应道。   “你先出去等着吧。”见她想端菜,他说:“太烫,你端不来的。”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   菜很丰盛,味道正宗,摆盘也好看。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周进在入伍前一直都是他做饭,所以手艺甚好。   方璃头一回吃这么多,明明是家常菜,可就是特别可口,鲜得不行。   周进看得好笑,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后悔先前没多做给她吃。他总觉得家里寒酸,每次约会,都是带她到外头好点的地方。   几个人边吃边聊,气氛热热闹闹。   因着上次原因,彩虹和光头都待她不错。   饭毕,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彩虹和光头也没有多留,和小俊帮忙把桌子收净,椅子搬回去,也便散了。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   窗外月光清浅,树影婆娑,和着屋内灯火,朦朦胧胧的亮。   “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周进说。   方璃摇头,坐在椅子上,两手撑在两侧,“还早呢。”   “那想去哪玩?我陪你。”   “太冷了,不想去。”   “冷吗?”他摘下墙角的大衣,给她披上。   “你别忙活了。”方璃拢了拢大衣,眼睛晶亮,“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周进一顿,朝她走近。   室内只有一把椅子,他想了想,一手搭在她后背,一手绕到她腿弯,将她横抱起来。他坐下,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环住她腰,“说吧。”   方璃耳根发烫,但还是很乖地缩到他怀里。   方璃问:“你什么时候走?”   周进说:“本来还有一阵,但英语不太行,要早点过去培训。”   “你还会英语?”方璃震惊,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行”,不是“不会”。她说着,又觉得太不礼貌,好像看不起他似的,小声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英语也很差……”   她心直口快惯了,很是歉意。   “肯定跟你没法比。”周进倒没什么,说:“高中学过,在部队也学过。”   他家庭条件很差,高中念得就很勉强,半工半读,后来还是考上一所很不错的海事学校,但学费对他来说不可能,又赶上征兵,便作罢了。   听她这么说,他有一瞬的走神。   方璃哦一声,没再进行这个话题。   她仰起头,亲亲他的下巴,“会去很久吗?有订好会去哪里吗?”   “不一定。”他说:“很多条线,如果可以——我争取跑日韩线。”   周进想起面试,其实很多都是待定的。   他证件齐全,也有类似工作经验,再加上被人引荐,开得条件各方面都还可以。只是这种国外的邮轮公司同他过去待的国企不太一样,机遇很多,相对选择也多。   其中,日韩线是最近的。   “那你岂不是还要学韩语日语?”她忽然笑了,双臂勾住他脖颈,嘴唇贴在他耳边,轻柔地唤了声,“欧巴。”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头顶的呼吸发沉。   周进虽说很落伍,但里院住的女人很多,经常坐在走廊看韩剧的女人也很多。   这两个字他还是听得懂的。   只是从她嘴里说出,娇娇嗲嗲,别有情·趣。   方璃没想到他听得懂,只觉得有趣。   她很喜欢看他隐忍不发的样子,心念一动,又咬了下他耳垂,很轻地说:“kimoji~”   语音刚落。   她被他悬空抱起,跨了半步,一把摁在床上。   动作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压了上来。   又沉又重,像一座山。   她没意料到,眼睛圆瞪,一时喘不匀气,慌乱地推拒着他胸膛:“哎!”   轻而易举钳住她两条乱动的胳膊,固定在头顶,周进垂下眸,深深看她。   “多少次了?”他声音哑得厉害,眼底的欲·望汹涌可怕。   他忍不下去了。   “……”她不敢说话。   “好玩么?”单手扣住她尖细的下颌,指间用上几分力,轻薄的嘴唇扯出一个弧度,“嗯?”   她被他的眼神吓到,浑身发抖,一动不动。   明明前几次他都不会这样的。   他都很有度。   “……不、不好玩。”她别过头,声音有哀求。   他低笑一声,每个字都像咬在舌尖,声音低哑,蛊惑,“那你爽什么?” 第37章   方璃迎上他的眼神, 凶狠而饥渴,她被吓得浑身发抖, 微微转过头, “我没有, 你放开……”   周进抬手, 抚摸过她柔软的嘴唇。   男人手指粗糙, 指腹上有硬实的茧子,动作轻柔, 却撩动着心绪。方璃后脖颈酥酥麻麻,想要躲避,无奈双手被他狠狠钉在床头, 如同砧板上的肉,退无可退。方璃这才意识到危险,眼眶泛红, 怯怯地望着他, “哥……”   软软糯糯的声音,却没有像过去激起他的保护欲,反而涌上更强烈的□□冲动。   想听她叫得更大声。   想看她更忍不了的样子。   一定,很诱人。   周进额角渗出汗珠,舌尖轻舔唇角, 想到马上要离别,胸口涌上一抹不舍。这些天所有的理智尽数断裂, 此刻, 只想狠狠地占有她。   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他低头, 眼底情·欲深重,牢牢地吻住她的嘴唇。   ……   ……   ……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灭了。   月光凉淡,穿过纱帘的缝隙,一点点遗漏在地上。方璃对着灰白的墙,裹在满是他的味道的棉被里,轻轻发抖。   她紧紧抱着自己,咬紧下唇。   墙上勾勒出很淡的影子,依稀能看见男人斜斜地靠着墙,指间夹一支烟,缓缓地抽着。   姿态疏淡而闲散。   当真是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方璃想起这句话,心里更是气闷。   完事之后,他就揉了揉她的头发,帮她盖好棉被,也没说什么,便撂这里不管了。   方璃等了好久,也没见他再有什么温存。她心里凉了大半截,泪水从眼角滚到嘴唇,抹在被子上。   先前她就听说过。   男人上床前和上床后是不一样的。   哥以前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抽烟,怕对她身体不好,可现在呢……   还有刚才。   那么粗鲁凶狠,没有半分往日的宠爱。   方璃在这里烦烦躁躁地想了半天,把棉被裹得更紧,一动,腰腿都是酸的,痛得厉害,她没忍住,带着哭腔的啊了一声。   这声响惊动了周进,他侧过身,“璃璃?”   “走开。”她凶凶地说。   其实也没有多凶,心里到底希望他过来哄,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怎么了。”他摸她瘦瘦的肩。   “你抽你的烟好了。”她说,“大烟鬼。”   周进摸不着头脑,半刻才领悟过来,忙掐掉指间的烟,靠过来。   高潮过后,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女人喜欢爱抚,喜欢温存,喜欢深深的拥抱和甜言蜜语。但男人不同。事后,很倦。也不是累,就是倦怠。   他一直都有这个习惯,先前的女人也不敢说。哪想到她会这般不高兴。   周进掀开被子,从背后环住她,亲吻她修长的脖颈。   “不准亲我……”   上面全是紫红的吻痕,他看得眼热,刚才本就没吃饱,亲了两下,身体又燥起来。   “你不准亲我……”她有不好预感,只想让他停下,“你很臭你知不知道。”   话一出口,她觉得有些过了。   身后的男人果然一顿,放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用手抵在唇间呼出口气,低声说:“我去刷牙。”   刚抽的烟,味道是不好。   他这便要起身,还没下床,手臂被她抓住。   她身上没一点力气,软绵绵的,“我不是嫌弃你。”她虚弱地撑起身,凌乱长发从肩膀滑下,眼睛还有些肿,“哥…你别欺负我了,好不好。”   “欺负”两个字被她说得很轻,含义明显。她真的不想再做了。   他眸色一深,道: “好。”   他把她摁回床上,还是去仔细刷了个牙,这才回来,抱住她。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轻微挪动,后背倚在他的身体。周进双臂收紧,箍住女孩的腰,紧密相贴,不留丝毫缝隙。   男人胸膛温暖,动作透有爱怜,方璃这才满意,心里舒服许多,懒懒地动了动身体,弯起膝盖。   冰凉的脚后跟不小心触到他的小腿,筋骨结实,体毛浓密,方璃停了一下,觉得很暖和。   “分开。”   “?”   “腿分开!”她凶凶地命令。   周进腿一分开,便挤进来一双冰凉纤瘦的小脚,像玉一样,滑溜溜的。   她的暖脚方式还挺独特……   在他并拢的腿间,蹭来蹭去。   周进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样不行,每秒对他都是折磨。他稍屈身,长臂一伸,捉住她的小脚,直接放手心里暖。 第38章   女孩太娇小, 侧躺着面向墙,背对朝他,膝盖弯着。他往下移了移,脸靠在她颈部,弓下腰, 大手在她脚心反复揉搓。   她很享受地眯起眼睛。   “怎么手脚这么凉。”刚运动完, 他热得浑身都是汗。   “因为我上辈子是折翼的天使吧。”   眼睛微微张开,唇角轻扬,方璃懒散地说。   这都是什么怪词。   周进微蹙眉, 对小女孩这种古里古怪的话已经习惯, 只觉得可爱又天真。   “那我是什么?”他问。   “你呀。”方璃想起他手脚都热腾腾的, 火气用不完一样,“奥尔良烤翅呗。”   “…………”   沉默几秒, 他憋不住, 还是笑了。   周进头一会觉得, 也不一定只要做·爱, 也不一定只有欲·望。就是听这个女孩说说话, 撒撒娇,哪怕是很无聊的几句,都是极幸福的。   “好,我是烤翅。”   听他这么老实的回应,方璃眨眨眼睛, 把脚抽回来, 转过身, 看着他。   “你…你给我转过去。”   被窝底下紧紧相拥,虽说只露出半个头,但她还是不好意思。   身体紧挨着,他一转,更贴到她身上。   方璃看着他健壮的后背,伸手,从背后抱住。   他身体僵了僵。   方璃很喜欢被他从背后抱着,像倚靠着一座山,特别温暖。此刻,她也很想从背后抱抱他,让他好好感受一下。   “什么感觉?”抱了一会,她问。   他微顿,哑声说:“有点平。”   “……平?”方璃起先没反应过来,低眸看一眼胸前,才意识到他说得是什么。   “……平吗?”她奇怪地看着自己。   感觉到他身体绷紧,她瘪瘪嘴,又退回去,有些丧气地说,“……好像是有点平。”   “没事。”周进转过来,垂眼看着她,眸色深深,低声说:“以后就好了。”   她“嗯?”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他的大手伸过来。   方璃秀眉微颦,一顿,狠狠拍掉那只手。   “你想干嘛!”她背过身,揉揉眼睛,嗫嚅说:“我一会就要回去了,你再这样不理你了。”   “回去?”他搂紧她。   “嗯。”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也很想窝在他怀里睡一夜,但无奈。   “我总不能夜不归宿吧。”   一种羞耻的情绪又漫上来,明明已经成年了,却还是感觉在做坏事。她咬着唇,垂下颤抖的眼睫,脸色有些苍白。   看着她这幅模样,周进也觉得太快,心里满是愧疚。她还那么小,刚刚成年,身体都是娇嫩的,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蕾,却被他这样不知节制的“疼爱”。   是很禽兽。   他暗骂自己一声,拥着她,没再舍得做什么。   低头亲亲她额发,“休息一会吧,一会我送你回去。”   ——   方璃洗完澡,躺在熟悉的大床上。   身上很累,刚才对着镜子,她才看见脖颈和胸口满是吻痕。红红紫紫,像是一颗颗草莓,令人羞红了脸。   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当时他的样子。   紧绷的下颌,青筋暴起,古铜的肌肤上全是汗,粗声喘息,满满的男人味,性感到极致。   轻而易举,便操纵着她所有的已经模糊的感官。   两人像被连了起来,走进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纵情纵欲的世界。   方璃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方璃拨弄着细碎的发丝,暗想。   好像…更依赖他了一些。   更离不开他了。   【早点休息,晚安。】   充了半天电的手机响了一下,她看见他的短信。   【晚安。】方璃呼出口气,他终于给自己发短信——她竟有些患得患失,放下手机,这才准备入睡。   门外忽然响起扣扣两声,“璃璃你回来了吗?”   方璃回来时已经很晚,刘嫂已经快在沙发上睡着,而陆思思房间的灯都是暗的,她蹑手蹑脚上楼,并没惊动她。   “怎么了?”方璃翻身下床,打开门,“我还以为你睡了。”   腰还是酸的,踩在地面都觉得不稳。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思思穿着睡衣进来,看出她有些不对,目光游弋在她脖颈,一愣,“你今天……你…”   天冷,方璃回到床上窝着,把被子蒙上,“嗯嗯?”   “你们不会……”陆思思看了方璃一会,后者衣服随动作不小心往下一带,露出吻痕,又很快遮掩住。   陆思思还是看见了,呆了十多秒,“天呐。”   她坐上床来,和方璃躺在一起,犹豫地说:“这是不是有点快啊。”   “快吗……”方璃心里忽然颤了下。   像被触动到某个神经。   其实她也觉得太快,她根本没思想准备,很怕他得到后不珍惜。可是,哥那么想要……她也无力拒绝。   都怪哥……   “你们才在一起十几天呀?”陆思思头痛,“……是有点快啊。”   刚才的不安加重,在没有他的房间里慢慢升腾。想到他那么快就要离开,方璃更难受,心里空空落落的。   “不过也没事。”陆思思抱抱她,安慰道:“反正…他也喜欢你很久了,对不对?”   方璃抿紧嘴唇,一时无话。   她不知道所有的女生经过这步时是否都是这样——有些不安惶恐,又有些甜蜜。   把自己最珍贵的一切,无所保留地交付给爱人。   可是好怕那个人,得到后就不再珍惜。   室内安静。   窗外寒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好了,有件事,我跟你说认真的。”陆思思话锋一转,“刚刘嫂跟你说了吗?今天你爸过来了。”   “什么?!”   她骤然攥紧被单,眼睛瞪大。   陆思思说:“你电话也打不通,我说你跟同学去唱Ktv了,不知道叔叔信不信,反正脸色不太好……后来接了个电话,就很急地离开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去约会。”陆思思抚着额,“反正,明天你爸要是问你的话你别说漏了,就说是去唱K。”   “…………”   身为成年人的方璃还有种做错事的羞耻感,她强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我知道了。”   双臂抱紧膝盖,心里更慌张。前些日子方建程一直很忙,也没空管她,方璃恋情刚开始,自然而然心思飘了,好多事情都没去想。   “你早点睡吧。”陆思思摸摸她头,叹道:“看你好像很累。”   “嗯。”方璃往下缩一些,盖好棉被,“谢谢你思思。”   “没关系啦。”陆思思想了想,忍不住凑近她耳边,很小声地问:“哎……什么感觉?”   “啊?”   方璃脸唰得红到耳根,别开眼睛。   静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很怕。”   陆思思走后,方璃对着天花板静静地望了很久。半夜才睡去,身上又酸又疼。   梦里出现了周进的脸,似乎是,十六岁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有些陌生。   眉眼冷峻,寡淡又锋利,很年轻。   和那个说“我是烤翅”的男人一点也不一样。   她很想伸手摸摸那个年轻的,有棱有角的,浪子一样的男人。但指间还未触到,一转眼,那个人便消失不见了。   ……   方璃做了一整夜的梦。   第二天她果然起晚了,在床上挣扎许久,还是和陆思思一起去了学校。也是不巧,最近临近期末,艺术类虽说基本没考试,但先前的速写作业还欠下了不少,现在人体课程的大作业还没画完,在画室画和家里画效率差太多,方璃实在不想拖作业,乖乖地来到画室。   她坐在画架前,继续。   一画便是一天,她时不时拿手机看下,周进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只在中午打了个电话,下午便没信了。   临近下课,同学们躁动不安,包里的手机震动几声,她掏了出来,接起。   “哥,你来接我吗?”   乱糟糟的画室,方璃脸上有小小的喜悦,却在下一秒听见声音后变了脸色。   “爸?”   她声音软下来,想起陆思思临睡前的话,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回家一趟,我让成叔去接你。”   那边听不出什么语气,简短说完这句,便挂了。   方璃摁摁额头,收拾起画包,快步离开。   她朝校门口走去,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有些希望周进会在门口等她,像前几天那样。   可能要离开了比较忙吧,方璃看着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安慰自己。   “成叔!”   瞥见熟悉的黑色奔驰,方璃快步走去。她钻进后座,还是不死心地环视一圈,最后失落地关上车门。   胸口闷闷的,夹杂着对要见到父亲的紧张。   一路上很安静,回到家还不到七点,方建程在客厅等她,表情隐隐有不悦。   方璃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回来了?”   “嗯。”她摘下画包,在玄关口换了拖鞋。   “你那个哥呢?”   方璃动作一顿,将鞋穿好,静静地站在门口,低垂下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呢,怎么没跟过来?”   见她不答,方建程继续追问:“昨天去哪了,那么晚没回来?”   “唱、唱歌。”   “嗯。”他定定看了她几秒,抿一口茶,抬眼问:“看电影、话剧社活动、唱歌……璃璃,你到底要撒多少谎?”   “我也不想的。”方璃低眸,双手绞在一起,艰难地说:“我不想骗你的。”   方建程的眼神冷了下来,手里捏着瓷白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   有淡绿色的茶水溢出。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一个女孩子,年纪还小,要懂得自尊自爱,你现在……”   “爸,我们在一起了。”   她把衣角抚平,双手垂在身侧,低声说。   “你说什么?”突然被打断,方建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我们在一起了。”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说。   “在一起了?谁允许你们在一起的?!”   方建程豁然站起,客厅的支型吊灯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眼角额头的皱纹清晰可见。他拧着眉,脸色铁青。   “没有谁允许。”方璃声音很低,“但我们就是在一起了。”   方建程看着瘦小却坚定的女儿,联想起昨天晚上她近乎一夜未归,他几乎是暴怒地往前走了一步,冷声质问:“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方璃咬紧唇,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翻滚着很多情绪,但那些话却说不出口,她张了张口,又闭上。   方建程紧紧盯着她,“说啊!”   室内空气凝滞,静可落针。   方璃冷静几秒,要再开口时,衣服里的手机响了。   清脆的铃声突兀尖锐,方璃心里一颤,意识到不好,想伸进口袋里将电话摁灭。   “拿出来。”   “爸…”   “拿出来!”   方璃无奈拿出来,几乎要挂掉的同时,手机被他夺去。   她屏住呼吸,前几次父亲对哥做得那些事,说得那些话,她都记忆颇深。哥好不容易才好过一点点,有了一件顺心的事,马上要去新工作,她真的不忍他再听那些羞辱。   “爸!”   方璃脸色一变,立即伸手去抢。   她摇着头,拼尽身上力气,半个身体吊在他手臂上,挡开他要接听电话的手,“爸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方建程几次要滑开都被她抱紧胳膊阻拦,手腕使不上力,看着乖顺的女儿越来越不听话,心里怒不可遏。就在此刻,铃声突然停下,一片安静。他紧抿嘴唇,再忍无可忍,手一松,狠狠将手机往地下一摔!   屏幕与地面接触发出“哐当”一声。   方璃骤然松手,彻底呆住。   她深喘几口气,很快跑过去蹲下身,将手机翻了过来,急不可耐地摁住右边的键。   屏幕上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展开,碎得干净。她摁了半天,没有一点亮光。   黑死一片。 第39章   房间门紧闭。   方璃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抱紧膝盖,坐在床上。这一幕多么熟悉, 好像是几个月前的重温。   这次她却没再哭, 手里攥紧毫无生气的手机, 深埋下头。   她其实不想弄成这样的, 她是想好好同父亲谈的——说哥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哥会很努力,她也会很努力, 未来还长,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对他有那么重的偏见。方璃低叹一声, 用手拉起床边的丝绸帷幔,赤着脚下床。   地板铺着厚重的天鹅绒毛毯,并不凉。   她掀开窗帘, 看了一会窗外凄清的夜色, 再一次,试图让手机开机。   方璃很想给哥打一个电话,他估计就这两三天动身。她怕他找不到自己而担心,更怕会影响到他。   可是没有用。   这个有小刘海的手机是如此的不耐摔,屏幕破裂, 她摁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璃丧气地坐回床上, 抱起床头的抱枕。   时间一点点过去, 刚才和父亲的争吵还在耳畔,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难受的时候就跑上楼,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彼此冷静一些,也给对方一些思考的空间。   可这次。   方璃在床上冷静了许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把抱枕放下,仔细听了听门外,又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秒表规律而富有节奏感地往前走着,夜光的指针,已经显示九点零一分。   往常父亲都会在她门外不断踱步,或者等不耐烦亲自上前敲门。   可今天都没有,外面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方璃深吸一口气,越想越奇怪。   又坐了一会,她心里有种不好预感,推开门,探出脑袋。   “爸?”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二楼空空荡荡的客厅,几盏水晶吊灯亮起,灯光落在中间三角钢琴的黑色琴盖上,反射出诡异的冷光源。   窗户没有关紧,白色纱帘被风掀起一个角,冷风灌进,仿若呜咽。   “爸?!”   方璃声音发抖,慢慢地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立都立不稳,后脖颈很快渗出一层薄薄冷汗。   “爸你在家吗?”   她摁开楼梯间的灯,手搭在冰冷的扶手上,快步往下。   一楼是亮着的,茶几上还有凉透的清茶,杯壁上还残留着茶渍,一切都定格在她离开的那一瞬。方璃呼吸加快,一颗心直直往下坠,无所倚靠。她穿过走廊,看见书房门缝下的灯光时,身体才一松,缓缓地吐出口气。   那橘黄的灯光看上去温暖极了。   她陡然安心,捂住嘴唇,刚才所有不好的念头都随之压下去。   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依赖父亲,多么爱父亲——她再不能同他置气了,让他责骂就责骂吧,等他气消了,再好好同他说。方璃暗暗想着,伸手,推开书房的门。   手僵在门把上,   “爸!!!!”   方璃脸色骤变,牙齿咬住颤抖的下嘴唇,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那个一贯强势的男人此刻无力地趴在书桌上,格纹衬衣上满是褶皱,面容憔悴,头顶生出一截白发,短短的,同先前染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对比,触目惊心。   金色钢笔滚在地上,笔帽不知道丢在哪里。   桌上堆积满文件,一向整洁办公桌凌乱不堪。   “爸爸!!!”   一声惶恐的尖叫,穿透房顶。   ——   一整夜,周进都没有打通方璃的电话。   白天一天都在忙,早上和公司人事部通了电话,下午去火车站买了尽快抵达S市的票,回来后又去书店购买英语书籍,晚上收拾行李,安排小俊以后的生活。   其实他很希望能多陪璃璃几天。   但公司希望他能早日培训,尽快入职。自上次从朝鲜回来后,周进也确实闲了有一阵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想早开始干活。   而且自从和璃璃在一起后,周进迫切地想要赚钱,迫切地想兑现给她的所有承诺。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很深刻的感觉。   自小家庭条件就差,不曾富裕过,因而对钱看得也不算重,再加上性子不羁洒脱,活得也确实混。   特别是离开部队以后。   对女人,对钱,更是一种随意的态度。   但此刻,他真的想收敛这一切,只想安定下来,给她一份优渥且平稳的生活,好好地,踏实地守着她长大。   未来,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人的改变,有时真是一时之间。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不知道这是第几遍了,周进皱着眉,放下手机。   昨天傍晚他本想去接她,可是电话打不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也没再开过。原以为方璃昨夜睡得早,所以才早早关机。他心里担心,但时间太晚,也不好怎样。   这一等,便是一夜。   现在仍是关机。   周进担忧地揉揉太阳穴。   那一夜,他看得懂小姑娘的不安和害怕,但他还是……事后,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温存和亲昵,甚至连甜言蜜语都没说。   所以她是不高兴了吗?   还是不好意思。   还是……   周进不敢往下想,捉摸不透小女孩的心思。他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大堆她爱吃的零食干果,准备亲自去找她一趟。   恰逢周末,学校没人,他又绕去她住的公寓,在楼下等了许久,也没个踪影,那个常常和她同行的女孩竟也不在。   周进有些着急,从楼道口下来又打了个电话过去,还是一样结果。   他从小区出来,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缓缓地抽着。他并不知道她以前的家住哪儿,以往送她,也只是送到闹市区车站便罢。周进摁着眉头,从没想过,她会这样突然消失。   胸肺里的尼古丁让周进稍稍冷静一点。   不过才一天。   他是不是太紧张了。   或许她是真有什么情绪波动?想一个人短暂的安静安静?不想见他?   她一直是一个挺矫情的小姑娘,心思想法很多,他也都知道的。   周进狠狠地抽了口烟,吐出灰白的烟雾,决定再等等。   【我明天中午去S市的火车,如果看见短信,给我回个电话。】他掏出手机,编辑到这里,手一顿,【不想说话的话,回个短信也行。】   他摁灭手机,将烟头掐灭,回家。   行李收拾得也差不多,一只陈旧行李箱倒在地上,里面是衣服和各种杂物。周进把昨天买的书塞进去,东西有点满,一挤,侧面有只军绿色水壶滚了下来,周进瞥见,也不知哪里来的火,猛地踹了脚。   水壶质量好,从门口滚到床边。   他闭了下眼,弯腰捡起水壶,目光落在床上,眼神一黯。   枕头上还留有一缕长长的头发。   床单被褥上还有女孩香香的味道。   他把那缕头发小心拾起,捻在手里,轻轻转了几下。心里到底是压着几分火,烦闷至极。   他这辈子,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睡完就跑。   偏偏他还得哄着她,还得宠着她——他还那么心疼她。   一天就这么捱过去,她仍是音信全无,周进也不想去那张床上睡。他坐在桌前,一根烟接一根地抽,时不时看看短信。   烟灰缸堆满烟蒂,房间里一股浓烈的味道。   他是中午的火车,早上六点,天一亮,周进又跑了一趟公寓。   还是没人。   周日,学校里也没人。   手机还是关机。   他再忍不下去,胸口憋闷的火愈发升腾,无论小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怪他还是气他,他都要走前同她说清楚。没有她的别的联系方式,周进攥紧拳头,决定跑去她学院里问问。   总有同学知道她家住址的吧。   步伐加快,走向那栋浅灰色的美术楼。   眼看着要走到,兜里手机忽然一震,他心急火燎掏出,看见是小俊的短信。   【哥,上次那个女记者来了,说有重要事找你,要不你回家一趟?】   【现在没空。】   他中午要赶往火车站,现在迫切想见璃璃一面,哪里有空。   没多久,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电话。   他皱起眉,指间略顿——小俊是从不会打电话给他的,铃声不断,他犹豫几秒,还是接起。   耳旁传来一道熟悉女声,咬字清晰,“周先生是我,唐可盈。”   周进一愣,眉宇间透有不耐:“我现在有急事。”   这便要挂断。   “你先别挂。”那边语速飞快,口吻平和却笃定,“我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你是要找你那小女朋友吧?”   周进呼吸微滞。   “她家出事了,你找不到她的。”   周进攥紧手机,面色沉下,“胡说什么。”   他一直都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我胡说什么?她爸是叫方建程对吧?建城房产么。”唐可盈吸了口气,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的,我跟这新闻也很久了,上次见你们在一起还有点不信。”她停了停,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说:“本来觉得对你而言应该是件好事,方建程一出事,你那罪名也可以……”   “到底出什么事?”他急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么?”   唐可盈像笑了笑,没说话。   周进还要再问,那边却是清晰挂断的声音;他脸色难看,心里升起一种极不好预感,大步往回跑。 第40章   火车11:05开。   周进已和人事部通好电话, 约好明天上午抵达S市后报道体检,开始培训。   时间紧张,学校离里院不远,他三步并两步跑去。冬日清晨的街道,飘散着灰蒙蒙的雾气, 温度零下, 一呼吸,便是大团的白雾。   刚走进走廊,门便开了。   唐可盈穿一件米驼色大衣, 脸上化着淡妆, 脚下是一双黑色长筒靴, 高高瘦瘦,唇角挂着礼貌的笑。   “周先生。”   周进没工夫同她寒暄, “什么事?”   “外面冷, 先进来坐。”她倒成了这里的主人, 客气请他进去。   周进进门坐下。   “先喝口热水吧。”唐可盈看向门口的吴小俊, “这里有没有热水?”   吴小俊下意识指向墙角的暖壶, 唐可盈笑着说了声“谢谢”,这便要去拿,还未弯腰,胳膊肘被一只粗糙大手扣住。   力气不轻,毫无温柔。她整个人生生被往后拖了半步, 低头, 迎视上男人阴沉的眉眼。两夜未睡好, 周进眼睛里布满血丝,浓眉紧蹙,看上去凶煞可怖。   “到底什么事。”嗓音压得极低,耐心有限。   唐可盈心里一颤,说不上什么感觉,她敛了笑,低声说:“你先放开。”   周进瞥她一眼,缓缓松开手。   唐可盈盯着他握过的手腕,几秒才反应过来。   “这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她坐下,深吸一口气,终于进入正题,“你知道方建程在搞一个度假村么?”   周进点头。   他对方璃父亲的事其实了解得不多,但度假村还是知道的。   “我简单跟你说吧。”唐可盈十指分开,又缓缓合拢,“搞房地产的和上头的关系都很好,这你能明白吧?”   “就在两三年前,咱们这要搞个‘旅游文化优秀城市’,上头为了业绩,方建程为钱和名望,一拍即合,搞了这个度假村。”   “度假村投资至少要几亿,一部分是上头赞助的,但更多的一部分,是方建程银行里贷的。”   周进和吴小俊静静听着。   “本来度假村的项目一切都很好,今年年底计划开业,但也就是前一阵子,今年年中,我们意外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度假村污染排放量严重超标。”   “为了最后赶工程赶时间,大量的建筑垃圾很可能直接被拉入海里。”   “你们应该知道,建筑垃圾是最难清理的,而一旦建筑垃圾污染了海洋。”唐可盈比了一个手势,“后果根本无法想象。”   废石膏中的大量硫酸根离子,废金属中的大量重金属离子,各种强碱有机物,最直接地污染水源,影响海洋植物,甚至对海洋动物造成毒害。   周进听着,忽然想起那头搁浅的鲸鱼。   唐可盈和他对视一眼,似乎也想起这件事,点点头。   “那头鲸鱼是没伤的,我们后续了解也是海洋中污染物干扰声波,导致鲸鱼偏离了方向。”唐可盈说。   周进“嗯”了声,示意她继续。   “但这事一直被压着,没人敢说,没人敢爆——即使爆了也没用。”   “直到前段时间,上面非常突然地换了一批人。”唐可盈似是叹息一声,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可想而知,那家度假村在关口上被叫停了。”   周进一时没开口。   逼仄的房间里安静异常。   吴小俊急急地打手势,【那怎么办。】   唐可盈看不懂手势,但大概也知道他在问什么,“没有办法,这是上头的决定,换了批人,方建程再打点也没用。”   “而且这事,他自己确实太心急。”唐可盈看着周进,停顿了一下,说:“不仅仅只是破产…这个项目,还涉嫌海洋污染。”   室内一静,窗外风声剧烈,拍打着门窗。   吴小俊脸色彻底暗了下来,虚软地倚靠着墙,像被人突然抽掉脊梁骨。   周进猛地起身,这便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唐可盈问。   “我得去找她!”   他不敢想象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女孩,该如何去面对。   唐可盈拉住他,“你还要去找她?她现在已经没钱了,周进,你搞搞清楚,她现在可不是那个大小姐了,她身无分文,父亲还是罪——”   “她家在哪?”周进打断她,暗沉的目光稍亮,“你一定知道她家在哪。”   “他们家根本没有人!”唐可盈说:“要不然你以为我来找你干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和她在一起——”   她话只说了一半。   这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只是暂时没被曝光出来——不过也就明后两天的事。方家现在根本没人,也找不到人,她的确以为方小姐可能在这里,也是想来这里挖第一手新闻。   但看见周进,唐可盈忽然明白了。   原来自己不仅仅是想挖资料,而是迫切地想告诉他。   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完了。   这些天,当年的事情她已经理得七七八八。   唐可盈是真不明白,这男人被那女孩害成那样子,隐忍不说便罢,居然还心甘情愿对她好。   或许是为了她家的钱吧,唐可盈阴暗地想。   也或许,只是活在底下的人对上面的人一种仰望——家庭条件的优越,无形中形成一道光环,迷惑了人的双眼。   但现在呢……   “她们家在哪?”   “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吗?”   “在哪!”他用力钳住她肩膀,低吼,声音嘶哑。   唐可盈被他眼底汹涌的情绪吓到,怔了十多秒,晃了晃肩膀,才报出一串地址。周进推开门,飞快冲下楼。   ……   人不在,空空荡荡。   一栋靠海的白色独栋别墅,花园精致宽敞,绿植丰茂,私密性甚好。离这里最近的一栋也隔得甚远,周进顺着街道往下问,无人知晓,门口保安也不知情摇头。   周进攥紧拳头,在门口静静伫立许久,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这座城市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繁华而热闹。她就像是一滴水滴,落进波澜壮阔的大海,再无踪迹。   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周进拿出手机——来回折腾一趟,已经上午十点半,他看着单一的通话记录,渐渐,从发了疯的担忧,形成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和绝望。   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把他像个局外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肯讲。   ——为什么?!   手机响了。   跳动的心再次冷却下来,还是小俊短信,【哥,时间快到了,我去找她吧。】   周进摁了摁眉心,没有回复。   他知道时间快到了,只是想最后见她一面,哪怕只看她一眼。   没隔多久,另一条短信跳出。   【哥,快回来吧,你行李还在这。如果小璃家真的出了事,你更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啊。】   【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我知道。】   周进回复完这条短信,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过身。   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临海的独栋别墅。   晨雾散去,露出蔚蓝天空,海水拍打着岸边,卷起白色泡沫,海鸥飞过,发出阵阵低鸣。   他深叹口气,步伐决绝离开。   ———   私人医院。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沉闷味道,头顶灯光惨白,病房豪华却空阔,一股死寂的气息。   方璃坐在病床旁边,咬住下唇,紧紧抱着手臂。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病房里暖气十足,但她还是感觉极冷,难以抑制地瑟瑟发抖。   医生说方建程是疲劳过度,睡眠严重不足,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力竭,出院后好好调养,放松心情,问题不算严重。   可是方璃还是十分担忧。   她垂下头,望着病床上的父亲,抬手擦了擦眼睛。   爸爸已经整整昏睡两天了。   这两天,她把方建程送到医院后便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大脑一片空白,生活里没有了主心骨,彻底垮塌。   时而回想到过去,她真的觉得自己好任性好叛逆。父亲工作那么忙碌,她还那么不听话,处处都不体谅他……   方璃捂住小脑袋,满满的愧疚。   “爸爸…”   她伸出手,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床铺上的人没有动静,阖着眼睛,睡得极沉。   方璃呆呆地看着他,安静等待。   时间被无限拉长,变得很慢,很慢。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漫长的深夜再次降临。   爸爸还是没醒,她再撑不住,眼皮子上下打架,浑身酸痛不已,手臂趴在床边,将脸埋了进去,想暂时休息一小会。   睡到一半,有风从脖颈里灌进来,冷得打了个哆嗦。   方璃闭了一会眼,身体倦极,却睡不着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她心情混乱慌张,满脑子都是父亲的病情。这时静下来,才想起哥。   哥……应该走了吧。   他也一定很担心她吧。   方璃心里酸涩。   手机坏掉,背不出他新换的号码,也没法子亲自去找他……越想越难过,方璃低叹口气,小脸埋在臂弯里,伸出一只手,搓弄着乱糟糟的头发。   心底发慌。   像是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四周漆黑一片,无处可去。   揉着揉着,手腕忽的被人轻轻拉住。   “璃璃。”   床头传来极虚弱的声音。   方璃手一僵,浑身绷紧,旋即抬起小脸,“爸?!”   她眼睛湿漉漉的,小巧鼻头红红的,眼皮浮肿,短短两天,足足瘦了一圈。   方建程半眯着眼睛,苍老的大手抚摸过女儿头顶,将她刚才被揉乱的发丝一点点,拨弄整齐。   方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抓住父亲的手,握在手心,“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医生?”   “没事的。”方建程低咳一声,声音倦怠,“只是太累了。”   “对不起……”   听他这么说,方璃声音里透有哭腔,“爸,对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我总是、总是不听您的话……”   她垂下头,愧疚地望向父亲。   四目相对,浑浊与清澈相对,方璃浑身一震,为父亲眸中的老态所惊。   一大滴眼泪,没有任何酝酿,倏然从红肿的眼角划过。   “爸……”   方璃抬手捂住眼睛,擦了又擦,可是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越流越多,越哭越放肆。她再憋不住,头埋在床前,啜泣起来。   长发遮住脸颊,身体轻轻地发着抖。   她不想爸爸变老啊。   她想他永远年轻,健康,平安。   他一定要像一棵大树,让她安心依靠。   “别哭了,是爸爸的问题。”   那只手重新按在她头顶,像女孩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抚摸着,一下下。   “是我……”方璃摇头:“都是我……是我不听话的。”   方建程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方璃瘦小的身子,记忆里好像回到她小的时候。   那么小的女孩子,像一只瓷娃娃,听话又乖巧,白嫩的小脸,小奶音叫着“爸爸”。   ——她是上帝赐予自己最美好的礼物。   所以方建程总觉得,无论哪一个男人,都配不上珍贵的她。   想到先前他们所争论的事,方建程眉心不自觉拧紧,声音沙哑:“璃璃,你先抬起头,爸爸问你一句。”   “那个小伙子……”他定定看着她,“你真就那么非他不可?”   “…………”   方璃头又低下去,睫毛上挂满泪水,“我……”   她心里纠结万分,也痛苦万分。知道爸爸想听见什么答案,可是嘴唇翕动,想到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论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   哥都待她情深意重啊。   她欠哥的实在太多了。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爱人,她心如刀绞,极难做出抉择。   “…罢了。”良久,方建程叹息一声。   他看得出女儿的痛苦,也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喜欢那小伙子。   那一刻,他竟于心不忍。   “罢了。”方建程摇摇头,似是感叹,似是无奈,“孩子长大了啊,管不了了。”   方璃呆住,听出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惊讶地仰起头。   方建程看向她,眼底一点点溢满慈爱,伸出手,摸摸她鬓角的碎发。   冰冷的病房似乎一瞬温暖起来。   “爸爸。”方璃用力吸吸鼻子,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她像是不敢确定,小心翼翼,“你…你是同意了吗?”   方建程没说话,只叹息。   他是真不想同意啊。   方璃忽的俯下身,抱住他,声音颤抖,“谢谢爸。”   方建程一愣,长大后的女儿已经极少再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心里有暖流涌动,大手拍拍她的背。   冬日的肃冷被隔绝在玻璃窗外,屋内,一片温馨。   ……   过了很久。   方建程撑着坐起来,似想到什么,“几点了璃璃?”   “早上五点多。”她揉着惺忪的眼,回头看向病房上的表。   冬日天亮得晚,外面还是黑沉沉的。   方建程哦了一声,“五号?”   “今天是七号吧。”她回想。   “七号?!”方建程脸色陡变,半天才反应过来,翻找着手机。   “嗯,医生说你睡眠太少了。你昏睡了整整两天……怎么喊都不醒。”方璃看着他,问:“您找什么呢?”   “手机!”   方璃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两下, “没电了。”   方建程看着手机,右手用力拍了拍额头,这便起身换衣服,出门。   “您要去哪儿?”方璃赶紧上去搀扶,“医生说您要好好休息……”   方建程心急火燎,没时间同她解释,只简短道:“爸爸现在生意出了点问题,必须要出去一趟。”   方璃一顿。   “——但愿,但愿能来得及。”他喃喃低语。   方建程把想劝说的方璃摁回椅子上,“你在这里等着,爸爸很快就回来,明白吗?”   “爸——”   方璃摇头,站到门口,心里担忧至极,“可现在您的身体……”   方建程穿好大衣,整了整领口,他步伐有些不稳,摇晃两下,才站定。   “你要相信爸爸。”方建程时间有限,“我很快回来。” 第41章   那一天。   方璃再也没有等到方建程回来。她静静地坐在病房里, 双手搭着膝盖,嘴唇紧抿, 宛如一尊雕像, 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窗外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 沉重的黑夜如帷幔般被残忍掀开,裸·露出这个真实的、直白的世界。   温馨的梦醒了。   方璃低下头, 望向那张白色病床,上面还有方建程刚才躺过的痕迹——中间的床铺微微塌陷,棉被堆叠在床的一角, 凝固成一种柔软的形态。她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指,小心地试了试——一点点温度都无, 冰凉冰凉。   一颗心也像床铺一样, 冰凉冰凉。   ……多久了?   方璃不敢去看钟表上的时间,抬起手,摁在眼睛上,试图把收不住的眼泪挡回去。   ——我很快回来。   耳边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爸爸说会回来的,就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多年, 爸爸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啊。   她一定要等下去。   方璃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一些,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扣弄着指甲。   就在这时, 有人敲门。   ——看吧, 爸爸果然会回来的。   不过是虚惊一场。   方璃猛地跃起,眼泪再收不住,啪嗒地滚落,唇角却扬起欣喜的笑,一把拉开门。   “方先…”医生看见拉开门的女孩,一顿,改口说:“方小姐。”   方璃的笑容定格在脸上,慢慢地隐去,她呼出口气,很快背过身,擦了下泪水,不想让外人看见这幅狼狈模样。   “有什么事么。”   医生看着空荡荡的病床,“方先生……”   “爸爸他公司里有急事。”   “哦——”医生点点头,踌躇半刻,欲言又止说:“是这样的,方先生病情并不算重,回去好好调养便是,现在是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的。”   “方小姐要不先提前办下出院手续?”   方璃目光凝结在空气中,仿佛一时没有焦距。半晌,她才道:“好。”   “那方小姐请来楼下缴下费吧。”医生松口气,说。   “好。”   方璃思绪游离在外,她如梦游一般,轻飘飘地跟着医生下了楼。   一路上,她并没有注意到路过的护士和医生看她的眼神。   ——有怜悯,有无奈,还有惋惜。   这是一家收费昂贵的私人医院,来这里看病的大多非富即贵,方建程在琴市也算数得着的人物,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常来这里,医生护士基本都认识他。   今天清晨的新闻一见报,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方小姐,方先生的账户现在被冻结了。”收费的小护士微微尴尬地问:“抱歉,您有没有别的卡?”   方璃低下头,从自己随身的包包里翻出一张卡,递了过去。   半分钟后,护士小姐将卡退回来。   方璃倒没有什么反应,神色木木的,手指在钱包里一排卡上停顿了一下,最后,她打开侧兜,把所有的现金掏了出来。   她并没有带现金的习惯,这些钱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家小吃店,吴小俊替哥还给她的。   一共是四千元整。   挺厚的一摞,以前把整个钱包撑得鼓鼓囊囊的,每次看见都想着要去存,但总是忘记。   她攥紧钱,递了过去。   护士小姐很快办好手续,退回一千,“好的,方小姐,这是收据,您看一下。”   方璃并没有看,只把黄色单据折叠一下,塞进口袋里。   她面无表情地离开,步伐冷静。   一走出医院。   方璃心口忽的一疼,像被人抽干力气,剧烈的伤痛压垮她单薄的肩头,再忍不住,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她不是傻子,在这种时刻,更是格外敏感。   从那个医生看她的第一眼起,从那些护士们路过她窃窃私语的时候,她便猜到——   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   胸口疼痛加剧,她一时喘不过气,紧紧捂住胸口,咬紧下唇。   天空灰蒙蒙,一月初的北方,寒风刺骨,呵气成霜。   方璃浑身都在发抖,裹紧厚重的羽绒服,拉链拉至最顶端,却依然是透彻心扉的寒。   几片枯黄的落叶从她身边盘旋而过。   她捡起一片,捏在手里,决堤般的泪水啪嗒啪嗒滚落,只觉得比落叶还彷徨伶仃。   没了爸爸。   偌大城市,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   ——   三个月后。   学校商业街,joy奶茶店。   陆思思站在队伍末端,手里握着手机,一边排队一边玩《跳一跳》。眼看要破纪录,手指忽的一抽,小人嗖一声出去,她烦躁地嘘出口气。发觉队伍往前进了不少,索性不玩了,把手机塞回口袋。   一抬眼,视线正好对上柜台前的短发少女,陆思思朝她笑了笑,比出一个加油的手势。   少女也回了一个笑,转身去忙。   陆思思看着方璃像陀螺一样连轴转的身影,不禁叹口气。   不过短短三个月,方璃的改变却是天差万别。从最开始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到后来的安静寡言,平和坚强。   失去唯一的亲人,所有财产都被冻结,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从大小姐变成污染这座城市的罪人之女……陆思思不敢想象方璃是什么感觉,又是如何承受的这一切。   这些天,陆思思把方璃暂时接到自己家中,悉心陪伴,就怕她一时转不过弯来,出什么事。   但她都没有。   她很安静,安静得过分了,像一只了无生气的娃娃。接受命运后,她慢慢好转一些,寒假开始四处找兼职,打工,攒钱,考虑未来。过得机械又麻木,却十分理智,冷静。仿佛一夜长大。   此刻,奶茶店内。   “小方。”老板娘喝道:“两杯胚芽紫薯汁,七分糖,热的。”   “好的。”方璃低声应道。   初春,天气还十分冷,这些冬日暖饮是热销,但做起来相对都比较复杂。奶茶店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冷风刮过,她缩起脖子,活动了下冻得发木的双手。   方璃拿过雪克杯,熟练地加进紫薯粉和紫米粉,倒进热水,迅速搅拌着,最后填上奶精和南瓜粉放进奶昔机里搅拌。封完口,她握着纸杯,杯壁温暖的温度从指间传到身上,方璃感觉暖和了一点,有些留恋地抚摸两下,旋即装进打包袋,递给客人。   下一个就是陆思思了。   陆思思朝她递了个眼色,笑说:“两杯珍珠奶茶,一杯正常糖,一杯三分糖,烫一点。”   方璃心底一暖。   陆思思每次来都会给她点一杯,但又怕她做复杂的太辛苦,所以总要最简单的珍珠奶茶。   ——现在唯一的温暖,也就是陆思思了吧。   方璃垂下眼睫,脑海中不自禁浮现出哥的脸,右手攥紧左手手臂,眼神黯然痛楚,许久,才把那个人的面容强压下去。   她不想再去想。   “你站着干什么?”老板娘见她半天不动,不耐烦催促。   “哎。”她回过神,这便去做奶茶,一转身,听见一道男声响起:“这紫薯汁怎么一股苦味。”   方璃脚步微顿。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陆思思一声惊喝:“王钊?!”   方璃转过头,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   最近太累,她大脑很是迟钝,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高大的男生是谁——去年暑假,高中毕业聚会时,海滩上对她上下其手的那位。   后来又被……被哥摁在海里狠狠教训回来。   也是奇怪了,方璃搓了搓冰凉的手。   有时越不想去想,偏偏记忆越容易被唤醒。   霎时,过往的回忆翻涌而来。   那时的她刚刚结束高考,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考虑,满心幻想着和心爱的男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最好像言情小说里那样,爱恨都要带血,分离都要惨烈。   为了爱,她可以不顾一切。   可不过短短半年,心境却大有不同。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多天真啊,多幼稚啊,她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恋爱上,去追逐一种自己臆想出来的凄美爱情,却忽略了身边最最重要的亲人。   如果,她能多关心爸爸一点,多陪爸爸一点……   哪怕结局是同样的,至少,在最后的那段日子,爸爸也会开心一些吧。   现在想来,都是愧疚至极,懊悔至极。   ——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我说,你是不是把咖啡粉当紫薯粉放了?”   王钊也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方璃。那天的耻辱他一直记着,他知道方璃也在H大,但碍于其他,一直没敢挑事。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看着这个瘦小苍白的女生,心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痛快。   “行了,老子也不为难你,我就不要了,再给我女朋友做一杯。”他揽着怀里女生,轻佻地说。   “喂,王钊,该我了好么。”陆思思叉着腰说,“你的已经买完了,想再买到后面排队行不行?”   “买完个屁。”王钊冷笑,“她这做得有问题,我还不能换了?”   “做得哪里有问题?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吧?”   “那要不你尝尝?”王钊将手里开了封的紫薯汁递给她。   “呸!你恶不恶心!”   “思思——”方璃拦住她,低声说:“算了,我再给他做一杯便是。”   陆思思看着旁边老板娘的脸色,忍了。   她当时是很想给方璃钱的,但方璃死都不要,现在打工,也的确是无奈。   “就是嘛。”王钊对陆思思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这是在捧人家的场,你不知道人家家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多做几杯奶茶,多卖几杯,早点还债嘛。”   方璃背脊一僵,动作却没有停。   陆思思面色担忧。   “哎,宝贝你不知道吧?”王钊手臂勾住女友,像是悄声,但语调很高,“她爸爸就是前阵子那个报纸上——对,就是那个污染了咱海边的那个,你说是不是缺德呀?人家小鱼小虾在海里活得好好的,就被他乱排放污染这么搞死了,这种人,真是,活该他开个车都能掉进海里,活该!这就是命——”   他话没说完,一杯奶茶,一杯还没做好的紫薯汁,从他头顶直接浇了下去。   方璃嘴唇哆嗦,浑身发抖。   她知道父亲有错,但是她无法实在容忍,一点点都无法容忍,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羞辱最爱她、最疼她的父亲。   而陆思思,也不能接受,怎么有人这样当众揭她朋友伤疤——方璃已经活得很不容易了,这件事,错又不在方璃。   “我操!”   王钊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他恶狠狠骂道,“手贱?”   身边围着人,王钊虽说很想动手,到底不至于蠢到光明正大打女同学,可一肚子气实在消不下,“给老子道歉。”   方璃面无表情,只胸口上下起伏。   “道歉!”王钊猛拍柜台,“操你妈的。”   各种问候器官的脏字从嘴里溢出,旁边的同学几次劝阻,但王钊嘴上却不停,骂骂咧咧,越骂越凶。   生意做不了,反而引起围观,老板娘看不下去,“去给他道歉!”   陆思思挡住方璃。   方璃咬紧嘴唇,将溢在眼角的泪水生生憋回去,死死瞪着王钊,就是不说话。   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冷风中,楚楚可怜,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先前王钊说的那些话也确实难听,后面男生上来劝阻几次,但都没用。最后路过一个体院的年轻教师,和王钊说了半天,这事才压下。   人群渐渐散了。   谁都没有道歉。   只是后续买奶茶的人都一直盯着方璃看,时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方璃心里压抑绝望,面上却仍无波澜,全当作没有看见,机械地做着奶茶。   只在背过身的时候,偷偷抹一下眼睛。   陆思思陪了她许久,确保她没什么事后,也离开了。   晚上最忙,老板娘和方璃都忙得四脚朝天,店内气氛冰冷紧绷。   一直到九点半,晚自习人群散了,老板娘才把憋一晚上的话讲出来,冷冷道:“明天你不用来了,你这态度,我请不起。”   “……好。”   方璃在水池边洗了洗手,冰冷的水激在她麻木的手上,有些痒,又有些疼。她早已预料到,也没再说别的,开口,声音很低:“那钱……”   “工资我支付宝给你。”   “谢谢。”方璃甩了甩水,开始收拾东西。   离开灯火通明的奶茶店,走进旁边路灯昏黄的街道,学生渐少,方璃步子才慢下来,低垂着头。   所有委屈和难堪这时全浮上心头,她抱紧手臂,强忍着不去哭。   眼泪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方璃平复心情,拿出手机,检查着支付宝的到账信息。   至少还是有报酬的。   看着那并不算多的数字,她心底才好过一点点,把手机塞回包里。   一抬眸。   方璃脚步猛地一停,眼底闪过惊愕,心口像被什么钝物狠狠重击,呆滞地立在原地。   不远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望着她,目光幽暗,深邃。 第42章   方璃攥紧书包带, 慌张低下头,心里乱成一团,不敢同男人对视。   松软的短发刚至她尖尖的下颌,一低头,遮住大半张脸, 只能看见小巧圆润的鼻头, 眼睫浓密,宛如清纯的民国少女。   周进呼吸发滞,三个月侵蚀骨髓般的思念, 此刻全爆发出来。   方璃被他看得后颈发麻, 想往前走, 可脚后跟却黏在地上,一步都抬不动。定了定神, 将一缕头发绕到耳后, 移开视线, 终于, 迈了一步。   “璃璃。”   熟悉的声音, 低沉浑厚,仿若在梦里。   方璃心一颤,只当作没听见,又是一步。   见女孩继续往前,他脸色微变, 沉声喝道:“方璃。”   单薄的肩膀轻轻耸动, 方璃抬手抹了抹眼睛, 背着包就要往前冲。没跑几步,腰身被一双铁臂牢牢扣住,往上一抬,脚尖离地,整个人悬空。   “你跑什么?”见怀里女孩用力挣扎,周进再压制不住,语气里隐隐压着火,“你他妈跑什么?!”   三个月了。   那时的他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只让小俊一定要找到她。   可是她消失得太干净了。   手机换了卡,公寓退掉,别墅被封,学校请病假,后来又赶上放寒假……小俊不能说话,想要找个人,实在困难。   他这边也回不去。   一天天,担心,心疼,焦灼,气闷……太多的情绪,到最后,只剩下无奈。   终于,他回来了。   学校开学没多久,他找遍了教学楼、画室、图书馆、食堂,甚至都想闯女生宿舍……直到傍晚时分,偶然一瞥,才在奶茶店看见她。   先前,周进从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娇娇弱弱的小公主,怎么可能会去打工。   他收紧手臂,抱着她转了个身,抵在树上,“为什么要玩消失?”   方璃躲避着他的目光,侧过脸。   最不喜欢她这幅样子,周进皱起眉,手指钳住她下巴,往上抬了抬,“说。”   方璃还是没说话,只把头更低了低。   最后一波上晚自习的学生也回去了,远处寝室的蓝色窗帘蒙着灯光,更衬得校园空旷而安静。   周进眼神暗了暗。   粗砺的指间越收越紧,她疼得蹙眉,迎上他黑沉沉的目光。   话到唇边,方璃仍是说不出口,轻轻发抖,阖上眼睛。   方建程是死于一场车祸的。   报纸上,新闻上,所有的舆论都直指方建程是自杀——看完待开业的度假村离开后,车子开到两侧是海的那段公路,万念俱灰,直接扎进海里,溺水而亡。   方璃却始终不相信。   爸爸承诺过她的,爸爸那么爱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不可能。   在她看来,爸爸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打错方向,不幸跌入海里,只是当时时间太早,地方又偏僻,无人发觉。   方璃每次想起,心里都一阵阵绞痛。是她让爸爸这么累的,是她一次次惹爸爸生气的——只为了那份她以为的爱情。   方璃不怪哥,她只怪她自己,只是看见哥,那种愧疚的情绪总是会翻涌而来,像刀子般谴责着她。   日思夜想的人连一个字都不肯同自己说,周进觉得自己快被逼疯,额间青筋突突地跳。他舔了舔下唇,俯下身,紧紧地逼视着她。   “别这样,行么?”   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尖挤出来,所有的心疼,此刻变成隐忍的怒意,勉强压制着。   不知是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方璃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抬起眼睛,极小心地瞥了他一眼。   可就这一眼,她再也没有移开过目光。   漆黑的眼睛,因为承载了太多感情而显得压抑,阴郁。眉心习惯性拧紧,眼角有淡淡的皱纹,唇角抿紧。他沉沉地望着她,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哥……”   那一个字几乎是反射性地说了出来。   ——她也很想他啊。   可是除了愧疚以外,还有好多好多。   她身无分文,无法再幻想着拯救他。她会像一只包袱般重重地拖累着他。这么多年,哥肩上的担子已经很重了,他太不容易了。   这让她怎么舍得啊。   眼里大雾弥漫,泪水不听大脑指挥,崩溃地往下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里矛盾到极致,宣泄一般,哭了起来。   “哥……”又是一声,啜泣的,软弱的。   周进浑身一震,几乎是同时展开手臂,将女孩猛地搂住,狠狠带进自己怀里。   “我在呢。”   后脑勺被他大手扣住,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方璃喘不匀气,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我一直都在。”   声音低低的,哑得厉害,从头顶传来。   “……”   时间像被定格。   方璃被他紧紧拥着,动作强势而坚定,臂膀结实,宛如铜墙铁壁。她不可自抑地颤抖着,想去挣脱,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抱着她,绝不放手。   渐渐的,世界都安静了。   冷风都温柔了。   夜空上星星点点,操场远处,不知是谁在放孔明灯,红色的纸灯,像一簇温暖的火焰,慢慢腾空,远走。   “璃璃。”   周进静了一瞬,把她拉开一点,垂眸看她,   “我爱你。”   这么几年,他终于肯承认——   他是禽兽,是变态,是疯子。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   或许是她抱着速写夹偷偷摸摸画他;或许是她穿着宽大干净的校服递来一杯奶茶;再或许,是那一天的破旧街巷,女孩衣衫凌乱,满脸泪痕,凄楚地喊他“哥”……   那个最不敢染指的人,却是他最渴望的人。   ——   那一天。   方璃没有回学院刚刚调剂给她的陌生宿舍。她像一个迷路的小孩,被他的大手紧紧牵着,带回了家。三个月没来,她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觉得十分陌生。   周进等了一会,见小姑娘半天不动,干脆双臂一带,把人直接抱上床。   方璃吓一跳,下意识挣扎,忽的又想到什么,咬咬下唇,闭上眼睛不动了。   反正上一次已经……   这么久没见,她也了解他的。   安安静静等了几秒,周进却什么都没做。   他俯下身,有些心疼地揉揉她的短发,掀开床脚叠放的棉被,把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你先暖和一会。”他捉住她攥着被子的小手,呵了一口热气,搓了几下,塞回棉被里,“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了。”她摇头,知道现在已经好晚了。   “没事。”   他掖好被角,摸摸她脸颊,转身出去。   方璃翻了个身,躺好。   被子应该是白天刚晾晒过,有一股阳光的温暖气息,棉花松松软软,她躺在里头,觉得特别温暖。   房间里给她留了一盏台灯。   很旧的台灯,老玻璃台,花朵灯罩,侧面坠着一根长长的铜弦。朦胧的光晕,仿若置身八十年代的低成本电影。   以前没见过,方璃看了一会,身体有些乏,昏沉沉睡去。   是被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弄醒的。   晚上没有吃饭,腹中饥饿至极,她捂着胃部,歪过头瞥一眼桌子,直起身子。   竹笋炒肉,香菇菜心,黄瓜鸡丁,都是很家常的菜色,却被他做出不一样的滋味。大碗南瓜粥呈在不锈钢碗里,旁边还有两只白胖的馒头。   “我吃不了这么多。”她看呆了。   “我也没吃。”他说,“过来吃吧。”   方璃慢慢地下床,坐到桌边。   “来。”他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两下,递到她唇边。   方璃喝了一口。粥里面应该放了冰糖,南瓜软糯的味道掺杂着甜意从舌尖漫到胃里,温度稍有些烫。   周身一暖,咂砸舌,只觉得太好喝,她又舀一大勺,吞下,忽的想起什么,“冰镇南瓜汁。”   “嗯?”   “你会做么?”   方璃握紧勺柄,盯着那碗南瓜粥,黯淡的目光亮了一点点,“我小时候看《哈利波特》,哈利波特你知道么?”   “知道。”   不就是那个骑着扫帚满天飞的小男孩么。   “那里面有冰镇南瓜汁,我小时候特别想喝。”她低声说,手肘撑在桌上,陷入回忆,“后来没有卖的,我就让刘嫂给我买了一大只南瓜,我要自己榨。”   周进眼皮微掀,“你那时候多大。”   “十岁?”方璃陷入回忆,神色柔和起来,“我那时候还把他们都关出去,就要自己榨。”   “我也不知道蒸,以为和榨苹果汁一样,切了切就放进去了。”   周进扬起眉,“什么味。”   “臭烘烘的味道。”她皱着脸吐了吐舌头,“农药的味道。”   周进轻挑唇角,为那只倒霉的南瓜默哀三秒。   “我后来还做了黄油啤酒……”她说着,眼神有些飘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怎么了?”他发觉她异样。   “没事……”方璃胳膊肘挡在眼睛上,摇头。   “璃璃?”他把她抱在腿上,摸着她小脑袋,“和我说。”   “哥,我好想我爸爸啊……”她头深深埋进他脖颈,再憋不住,抽抽噎噎地念叨:   “后来,后来爸爸带我去了伦敦,我们在对角巷…全部买了一遍,特别……特别的难喝……”   “太难喝了……”   她又哭了,泪水从眼角滴滴答答滑进他脖颈,湿漉漉一片。   周进当然知道她哭不是因为难喝,可又不知怎么安慰,大掌拍着她背,一下下,嘴里顺着她话讲,“……嗯,难喝。”   瞬间,方璃哭得更凶。   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在朋友面前,老师面前,她都可以迅速成熟起来,坚强起来,看上去没事人一般。可是一扑到他的怀中,她就变得异常脆弱,像被拔光刺的刺猬,再没有任何的伪装,想哭便哭了。 第43章   方璃哭了很久很久。   好久没有这么放肆的哭, 所有力气都好似被耗光,唇瓣干枯, 脸色苍白, 像朵被雨打湿的梨花。周进心疼, 双臂环紧她, 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男人身材高大, 女孩娇小纤瘦,两条腿耷在他大腿两侧, 窝在怀里,像一只布娃娃。   方璃在他怀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的话。   很久没人倾诉, 她心里憋的感情全爆发出来。   从小时候开始说,讲到母亲去世,讲到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 住进别墅开豪车, 生活优渥,爸爸虽然生意忙,但从来没有忽略过她。   还有学画画,还有他……   最后是这次的事情,她的愧疚, 她的不解,她的悲伤。   说到最后, 小姑娘泣不成声。   周进抱着她。知道她不需要他的回应, 只是想倾诉, 倾诉完,或许就好了。   他耐心地听着。   听着这碗南瓜粥背后的所有故事。   ……   直至深夜。   小姑娘情绪才冷静了一些,抬起头,泪眼蒙蒙地望着他。“对不起。”她抹抹眼泪,“你一定烦我了。”   “怎么会。”周进拭去她眼泪,眸中敛着怜爱,问:“有好点了吗?”   “…嗯。”   全说完,好像这么多天,总算透出一口气。   确实感觉情绪好了一些。   方璃吸吸鼻子,余光看见凉透的饭菜,这才想起他辛苦做了一大桌,自己却一口都没吃,更歉意:“对不起……”   “没事。”   他把她抱回椅子上,用手试了试冰冷的盘子,“还吃吗?要不我再回一下锅,你等着。”   “不用那么麻烦的。”看他一趟趟地跑,她不忍。   周进摁住她肩膀,“马上就好。”   没多久,周进端着菜进来。   方璃心情还是抑抑的,正歪着头打量桌角的台灯,听见响动,柔白的小手捻了捻那根铜弦,放下。   她努力让自己正常起来,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周进也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她再想那些,问:“喜欢这个灯?”   “嗯。”方璃咽下嘴里鸡丁,目光落在灯罩上,声音还有些哑,“真好看,你新买的吗?”   “不是,家里以前的,前几天让小俊给翻了出来。”   “哦。”方璃点头,“就跟老电影里的一样。”   玻璃流转着细细碎碎的灯光,灯罩雅致而厚重,有片花瓣缺了个小角,透出一股上世纪的陈旧风情。   “它年纪是比你大。”周进说。   上次她来家里画画,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房间暗,少了个灯。   这灯是他父母结婚时买的,自小家贫,也算是个贵重物品了,他不用这个,也怕弄坏,一直收在柜子里。那次偶然想起,直觉她肯定喜欢。   认识小姑娘几年,他也得出结论——所有在他看来有点小矫情的,有点小资情调的,有点浪漫的,简而言之——就是华而不实的,都是她的喜好。   周进想得一点儿没错,方璃的确是喜欢。   只感觉在这样的灯下吃饭,饭菜更美味不说,空气都跟着妩媚起来。   她的情绪,也因为他的安慰和呵护,慢慢的,一点点转好。   总要过去的。   她攥紧筷子,对自己说。   一顿饭吃得温馨平常。   吃完,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支着下巴,安静地等他。   周进找她一天,此刻也是饿极,他本就吃得多,如今面前坐着一个秀色可餐的可人儿,更是胃口大开。   没一会,几盘菜都清了。   方璃看着空盘,挽了下衣袖,这便要起身收拾,刚将两个盘子叠在一起,手肘被他抓住,“你坐着,我来。”   方璃摇摇头,“我可以的,你做饭已经够辛苦了。”   这三个月她到处做兼职,再不是过去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   周进想起在奶茶店那一幕,更是心疼,把她摁回椅子上,“听话,这种活儿用不着你做。”   方璃看着他利索地收拾碟碗,还是想帮忙,几次被他挡回去,最后只无奈说:“谢谢哥。”   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真的变了,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道:“你先歇着,我一会回来,还有事跟你说。”   “哦。”她乖顺点头。   外面冷,公用的厨房更冷,周进更不让她跟过去,方璃只好坐在屋子里,等着他。   她不知道哥要跟自己说什么,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右手揪着毛衣袖口上的线,抿紧嘴唇。   哥待她还是一样好。   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温暖,也很想依靠着他,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困苦处境,和哥刚刚开始步入正轨的日子,她就难受得不行。   方璃趴在桌上,低低叹气。   周进是个简单直白的人,心思没小女孩那么活络,洗完碗,走回房间,直接拉开床头的抽屉翻了翻,拿出一张银·行·卡来。   他必须好好跟她谈谈打工的事。   “又睡了?”   一转眼,见小姑娘趴在桌上,小脑袋枕进臂弯里,没听见响声似的,一动不动。   方璃刚才正胡思乱想,吃饱后也确实困乏,迷迷糊糊时,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头,“哥?”   大手揉揉她脑袋,想着明天是周末,那些事明早说也行,“去床上睡?”   “不用不用。”方璃摇头,清醒过来,看了他一会,“有什么事啊?”   小姑娘太瘦,眼睛雾蒙蒙的,还有些许红肿。周进总担心她会晕过去,双臂一搂把人抱起,放到床上。   枕头竖着,方璃垫在身后,身上盖着棉被,“你说吧。”   “这是我工资卡。”周进握住她手,摊开掌心,低声说:“一个月四千,七七八八扣下来,大概是两万多。”   方璃一呆,小手要往回缩,被他攥紧,“拿着。”   “你记得给小俊留两千,剩下的全你用。”   他知道这些钱在她看来肯定不多,但交学费、日常生活,应该是够了,“别再去打工,安心学习。”   “哥…”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的,只觉得那张卡烫手,摇头,“我不能要你的。”   方璃在方面挺传统的,过去和男同学吃饭一律AA,分的很清楚。和周进在一起时,更不想花他的,可哥在这方面特别的大男子主义,每一次她抢着付钱时都似乎伤他自尊,脸色不太难看。后来,她也不敢付了。   但现在不同。   方璃刚才算过,他们学费还好——公立大学虽说艺术类较贵,但也在国家标准之内。但,油画的画布,素描的画纸,各种画笔,各类颜料,临摹大师的画册等等……乱七八糟堆积下来,就像把钱放在锅炉里直接烧一样。   “怎么不能要?”周进捻起她下巴,语调暗哑,“本来赚钱不就为你。”   方璃摇头。   她就是觉得不好,小声说:“我已经申请助学贷款了。”   已经跟学院递交贫困生的说明了,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那就拿着,买那些学习用品。”他也知道,她开销大。   “哥……”   “让你拿就拿着。”他略有不耐,“听话。”   在周进看见,这都是应该的。从决定和她在一起时,他就把这些当成责任和承诺。那时候他没钱,而且小姑娘好像是小孩子家谈恋爱,他也不好做什么。   那三个月,真是快把他急疯了。   如今回来——照顾她,疼爱她,供养她生活,都是他应该做的,而且也心甘情愿。   方璃心底五味杂陈,她知道的,只要一见面,肯定就会这样的。   “是嫌少么。”见她还不接,眼神渐冷。   “不是的。”方璃赶紧解释,小心瞥他一眼,“可是……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生活啊。”   “船上包吃住。”他一顿,神色缓和些,“或者,你给我点零花?”   方璃捏紧卡,久久没有说话。   屋内很静,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好了。”周进上床,环住她细细的腰,一手心疼地摸她剪短后的头发。   仍然是柔亮顺滑的,只是习惯了她长长的,披散到腰际的头发,突然这么短,让他极不适应。   “别再胡思乱想。”周进说:“以后出了任何事,不准自己担着,跟我说,知道么?”   “不然要我有什么用?”   “……”方璃咬住下唇。   不得不承认,这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见她也累了,满脸憔悴,周进叹口气,余下的打算以后再说,“今晚别回去了,就在家里睡,成吗?”   外面太冷,他真不忍心她到处折腾。   方璃听见“家里”两字,心口微微一颤,暖意涌过。看一眼时间,门禁早在半个小时以前结束,想回也回不去了,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洗漱。”   他拿大衣裹住她身子,打横抱住。   一推门,春夜的风从红栏杆灌了进来,空气里卷着不知名的花香。门廊尽头点着一盏照明用的灯笼,红光落在地面,映着古朴地砖。四四方方的院子,还余下几盏窗是亮着的。   市井小院的夜晚。   原来这么温柔。   或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她丝毫没感觉到冷,被他抱进厕所,洗漱。   躺在床上,窝进他怀里,漂泊不定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灯关了,室内陷入黑暗,只有朦朦胧胧的月色。   心情是这几月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方璃翻了个身,趴在他肌肉硬实的胸口,柔声问:“哥……你这几个月,怎么样?”   她也很担心他,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比在渔船上轻松一些,腰伤还痛不痛。   听她终于问起自己,关心自己,周进胸口温热,抬眼看她,“还可以,比过去轻松很多。”   邮轮上的技术性操作他都没有问题,培训期间,除了最大的问题语言以外,还有服务态度,仪表着装之类。   过去的他对这些都不屑,但如今,也随之生活一点点改变。   后来办下船员签证,从S市飞往母港迈阿密出发。第一个船期是21天,天秤星号,第一次,并非公司内最顶级的邮轮,但对他而言却是崭新世界。   作为中国水手在这种邮轮上无疑是非常辛苦的,不过比之先前,的的确确好了许多。   方璃认真听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轮廓,指腹划过他干净的下巴,“难怪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脑海中浮现出今晚,他站在树下等她的挺拔身影——那种粗野落拓的气质像是被打磨收敛;更像是初遇时他退伍军人的样子,英姿勃勃,凌厉洒脱。   却比先前更要成熟,在经历过风霜之后,愈发的冷峻,坚毅,可靠。   原来人,真是会被环境改变的。 第44章   夜色静谧, 男人声线低哑,极富磁性,“哪里不一样?”   方璃蹭蹭他下巴,语调缱绻:“帅。”   她夸人总是特别直白,周进略有不好意思, 微微侧过头。指腹捻起一缕她颊边的发梢, 细细摩挲着。   “不好看么?”她挑起眼睑。   “再留起来吧。”周进说,“长发好看。”   “可这样很方便。”   “你要方便干什么?”他心想,不就画个画么, “留起来。”   方璃努努嘴, 只觉得他管得越来越多, 小脸埋进他怀里,不说话, 又听周进问: “明天有事么?”   “明天上午有课。”   “周末也有课?”   “不是, 是思思介绍的一个画室, 艺考的, 我去当助教。”见他要开口阻止, 她赶紧说:“这个活儿很好的,钱给的不少,也不累,就做那里改改画说说问题就好了。”   周进微微皱眉,不舍得她辛苦, 只希望她能安心学习。   “真的。”方璃攥紧小拳头, 语气认真起来:“而且, 那些学生都高二高三的,特别有劲儿,特别有梦想。”前些日子她过得了无生气,可是在那里,渐渐的,又找到生活的目标。   那是跟爱情不一样的,属于梦想散发出来的独特光芒——积极而有正能量的。   看着她薄雾弥漫的眼睛里重新溢出光彩,周进有些明白,“挺好的,别太累。”说着,手往上移了移,扣住她后脑勺,轻啃她娇嫩似花蕾的唇瓣,“那我们快一点?”   感觉到趴在自己胸口的女孩身体一绷,另一只手钳住她腰,“别怕。”   他太想她。哪方面都想,想得发痛。   漆黑眸中满是渴望,方璃阖上眼,俯下身,乖巧地亲了亲他炙热的唇。   这次心理是有准备的。   也是这一次分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眷恋他,依赖他。嘴唇一分开,便被他颠倒了个儿,压在床上,细细手臂环住他宽阔的肩,很柔顺地回应着。   三月未见,男人简直化身豺狼虎豹,虽说是要“快一点”,可还是搞到了后半夜。等再洗漱完,方璃已经困到不行,又累又软,伏在他怀中,像一只安静的小猫。   昏昏沉沉中,想到一个问题,女孩攥紧他硬邦邦的手臂,声音里还带一点刚才的媚,又如春水般娇软,“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好像给了回复,但方璃太困,也没有听清,便倒头睡了过去。   ——   方璃再醒来时是七点半。   周进先她一小时起床,去厨房做了油条和米粥,又怕她吃不惯,跑楼下买回袋牛奶,煮热后温在玻璃杯里,转身又煎好鸡蛋。   “起床了。”周进把两种早餐端到桌上,低声唤她。   女孩累极,懒散地翻了个身,棉被蒙过头顶,全当没听见。   “起床了。”小心掀开她被子。   “别吵!”半边头发被压扁,方璃闭着眼叱道。   周进环住手臂,这才知道小姑娘有起床气。倒也不恼,嘴唇俯在她耳边,“八点了,一会还要上课。”   低音炮很是动听。   方璃又翻了个身,好像清醒一点,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发觉不对,又刺溜一下缩回去。   “衣服!”她裹紧被子。   周进摇摇头,拿起床脚堆叠的衣服,睨了眼最上面的纯白内衣,眸光一暗,粗砺手指勾起单薄的内衣带,“来。”手往被中探去,这便要帮她穿。   “给我!”她眉头一刺,薅过来,往后一推他,“走开!”   早上……真凶。   张牙舞爪的。   周进感叹。   小姑娘闭着眼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总算把衣服穿完,掀开被角,坐起来。昨夜睡得太晚,大脑还混沌一片,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一眼时间。   “你帮我扎下头发,我再睡会。”时间还早,交代完,又闭上眼睛。   周进莫名其妙。   扎什么头发?   “快呀……”方璃闭着眼催促。   短发是这几天开学新剪的,习惯了十多年的长发,朦胧中,只记得自己头发很长。待会要去画室教学生,扎起来才方便。   “扎一下。”   周进愣了好几秒。   他哪里帮姑娘梳过头,家里连个皮筋都没有,但见她这幅困困懵懵的可爱模样,心里不禁一动。   帮她梳梳头?   想到彩虹头最爱搞这些,下了楼,打算去问问。   没曾想彩虹还真有皮筋,顶着乱发翻半天,一边扔给他一大包一边骂道:   “以后能不能轻点?!妈的天花板都塌了!”   “谢了。”周进勾勾鼻梁,回到房间。   小姑娘半靠在墙上,小脑袋垂下,就那么坐着睡着了。软趴趴的短发贴在白皙的颊边,侧面几缕翘了起来。   这么短怎么扎?   周进思索一番,坐到她身边,大手穿过她柔顺的发梢,小心地理一理,弄平整。   “唔…”被人捋顺了毛,方璃舒服地歪过头。   掏出一根橡皮筋,另一只手拿着塑料梳,动作生硬地梳了两下。   很奇异的感觉。女孩柔柔软软的,头发也软软的,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令人心生怜爱。   橡皮筋挂在指头,揪起她上面的一小撮头发,套上,环了几圈,束紧。   还真笨手笨脚地扎起一个小小的辫子。   只是她头发太短,辫子只能冲天,他没经验,辫子有些歪,还有些松。   周进正过脸一看,薄唇微掀,乐了。   女孩刘海微乱,两边头发垂下,头顶一只冲天辫,眉毛弯弯,皮肤白皙,果冻般娇嫩的嘴唇随之呼吸微张微闭。   这幅模样,让他想起那种毛长长的,头顶上系个蝴蝶结的西施犬。   呆萌呆萌的。   ——他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可爱。   方璃毫无察觉,眼皮困倦地耷着。   周进俯下身,爱怜地啄了一口她的脸。   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周进才把不成功的辫子拆下来,又掏出两根皮筋,准备一边扎一个,重新来。   有了上次经验,不歪,也不太乱,后头余下的短发整整齐齐。脑袋两边两个翘起的羊角辫,像是未成年少女,乖乖巧巧,青春无敌。   周进甚是满意。   “好了,醒醒。”   “醒醒。”   连呼好几声,小姑娘才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   “困。”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哑。   “别睡了。”周进摸摸羊角辫,口吻温和,“洗漱吃饭吧,再不起就迟到了。”   “噢……” 方璃花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慢吞吞下床。   “来。”他牵着倦怠的小姑娘出去。   方璃跟在他身后,趿着他像小船似的塑料拖鞋,拐进卫生间,晕乎乎洗脸,晕乎乎拿起牙刷。   两条羊角辫晃呀晃,异常可爱。   周进瞧着,眼底一点点溢满疼爱。   方璃握紧牙刷,机械地灌了一口水,咕嘟嘟吐出去,拿毛巾擦了擦嘴边的白沫。一抬眼,才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造型。   “啊啊啊!?”   她惊呼,把茶杯放在一边,右手扯扯头发,“你干什么呀。”   “这是什么造型?”她快速把皮筋揪下来,眼睛瞪圆,凶狠瞪他,“丑死了!”   周进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唇角微勾,还是想笑。   “好看。”他笃定地说:“扎个小辫更可爱。”   “那你也不能扎两个呀,哥你是喜欢哪吒吗?!”   什么审美啊,方璃眉心紧了紧。   拽住她想揪下辫子的手,周进说:“不像哪吒,很可爱。”   “……”   “真的。”   周进从背后把人环住,下巴抵在她肩上,从镜中看她,声音低了些:“你不知道——男人都有这种情结。”   “什么情结?”方璃奇了。   “双马尾情结。”   “……”   方璃呆呆地盯着他,眼角微抽。   没想到,哥外表狂野不羁,内心……居然还挺纯情的哈。   “把头发留起来吧。”一只手揪住她的小辫子,扯了扯:“扎给我看。”   ——   早上闹闹腾腾,方璃还是迟到了。   不好意思地同老师打了个招呼,开始帮学生改画点评。一直忙到傍晚,只感觉腰酸腿软,昨晚本就疲倦,此刻更是浑身难忍。   画室很大,学生也多,来来回回地走。终于熬到下课,她轻呼出一口气,用手锤了锤酸痛的肩膀,刚要离开,忽的听到有人在叫她——“小方,你过来下。”   方璃哎了一声,转眼见是开办画室的徐老师。   以为是早晨迟到的事情,她有些紧张,赶紧道歉。   “没事。”徐老师说:“你是思思同学,也是H大高材生,不用这么客气的。”   “谢谢老师。”   “我记得,你现在是大一?”   “嗯。”   “造型还是设计?”   方璃说:“造型,我学油画的。”   “女孩子学造型啊……”徐老师扶扶镜框,说:“挺辛苦,有魄力。你们现在分工作室了么?”   “没有,我们才大一……要等到大三吧。”   他们这个专业不同别的艺术类专业,在大三对油画入门后,基本就不会再按照行政班上课,而是选择某个导师,分一二三工作室,专家工作室等等。   方璃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哦,是这样子的。”徐老师顿了顿,说:“思思这孩子呢,做事总是没个数,和她说过几次,她也没放心上,我实在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方璃认真听着。   “你也知道,现在画室竞争激烈,全市学艺术的孩子就那么多——北京那些画室这几年还在咱这开了好几家。”徐老师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这不刚送走一批高三的,下一批招生也快开始了。”   “我知道许宋秋…许教授在贵校挂职,方同学现在有没有他的课,能不能帮我搭个线?就来上一场范画课就好。”   “正好,也可以给学生们开开眼。”   方璃抿了下唇,一时没说话。 第45章   许宋秋名声大, 但他的画作其实褒贬不一。   外行人看来,他就是在画照片。   就算告诉他们这是超写实主义, 这是新现实主义, 但他们也会觉得, 哦, 就是比照片还要高清的, 画出来的照片嘛。   方璃过去就知道的。   除此之外,国内的一大批爱上知乎的, 爱逛微博的文艺青年,在各种网络舆论中,也对他的这种风格不屑一顾。   中国人历来追求画中的“意境”, 喜欢含蓄,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喜欢以画传情。至今, 现代的青年, 也极不喜欢这种画得一模一样的写实风格,太直接,太直白。反而更喜欢印象派,抽象派,甚至野兽派, 这种比较浪漫的,柔情的, 更具有想象力的画风。   认为这才是艺术。   而许宋秋这种, 在他们看来, 只是人工代替机器的一种,机械的,凭借技法去复制照片。毫无艺术性可言。只是画匠,并非画家。   有趣的是,在艺考圈——这个国内艺术家的摇篮,反而都很喜欢这种极度写实的画风。   学生们肯定是画不出的,但,在基础课的学习中,自然是画得越像越好。   方璃记得,当年她画第一幅对K精细素描时,就翻看过许多许教授的画。   记忆最深的,还是他早期的一张素描人体。   那是她人生中审丑的第一课。   老头儿,坐姿。   破洞到剩下粘丝的内裤,粘着隔着画纸就能闻到臭味的浊液,肚腩上随之苍老松弛的纹路而积下的厚厚污垢,手上老年斑,冻疮,指甲缝里的霉黑,小腿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因为写实到极致,看到的那一瞬,她整个人浑身发麻,仿佛毛细血管都被撑开,视觉上的恶心传递全身,强烈的冲击过后,余下的全是震撼。   因此,方璃对许教授的素描留下极其深刻印象。   如果真能请到许教授这种级别的来做范画…方璃暗想。   不仅仅是画室老板的恳请,她的内心里,居然也有一点点小期待和小憧憬。很想亲眼看看许教授如何通过最朴素的铅笔,一笔笔,画出会呼吸的生动画面。   “——我试试吧。”她说。   心里没报多少希望,毕竟许教授很忙,非常忙,时常在学校都看不见他。   但想起前几次他待她的温和态度,她又觉得是有点希望的。   许教授办公室在A406,画室在B305,方璃两个区来回跑,终于在一个下午,学院外撞见了他。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道修长身影便近了。   “方璃?”他低下头,声音清朗,眼神里透有关心,“最近怎么样?”   “还好。”   她是真的还好。   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从最开始的病态到慢慢习惯,忍受,坚强。而哥的回来,仿佛一根定海神针,把她对未来的所有恐惧和担忧都镇下来,平静许多。   她还是想念父亲。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但渐渐明白,再深的想念,他也无法回来。   她总是要长大的。   “来。”许教授点点头,“我们进去说,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你谈。”   已是初春,学院外栽的樱花一夜间全开了,浅粉柔和花瓣,映着男人成熟清隽的背影,引得四周女学生纷纷侧目。   方璃不得不承认,陆思思的眼光,确实很不错。   B区美院一楼的拐角处有几张圆形桌椅,方璃坐在他对面,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你那个贫困生的名额,院里说,希望不大。”   方璃抬眼,手指压了压头顶的短发。   原来是这件事。   “咱们贫困生名额全院就几个,有几个呢,是山区里的孩子,还有少数民族,情况都很特殊。”   “哦。”方璃神情暗了些许。贫困生可以免学费,还有每月补助,哥虽然负担起她的日常学费。但是,她还是希望能减少一些他的压力。   许教授安慰:“怕你有什么想法,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   “谢谢教授。”她绞着手指,静了一会,正思索怎么开口“范画”的事。   “方璃。”   “嗯?”   许宋秋口吻严肃一些,“今后有什么打算?”   方璃颦起眉,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就这样吧……”   学习,毕业,找份美术老师之类的工作,然后和哥好好在一起,成家。   可能聚少离多,但也是幸福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想下去,胸口溢上一丝丝怪异的酸胀和无奈,仅仅一瞬,那感觉稍纵即逝,恢复平和安宁。   小日子,挺好的呀。   许宋秋垂眸看她。   春日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洒落,打在女孩白皙的脸上。不过三月,瘦了一圈,颊边的婴儿肥褪去,失了过去的天真懵懂,可一双清澈眼瞳,仍是灵气逼人。   过去是大小姐,可以把爱好当成专业。画好与否都有人买单,学着就当玩闹。   现在呢。   她怎么想?   “我说以后,有没有想过?”   “就先念书,然后看看能不能考教师资格证,或者去画室……”想起开办画室的徐老师,好像能赚很多钱吧。   周末的美院很静,空气里飘动着松节油的味道,许教授听着,忽而问:   “为什么会选纯艺?”   方璃一顿,歪过头想了想。   许久,和天底下所有学纯艺的学生给出的答案是一样的:“喜欢画画。”   单纯的喜欢画画,喜欢画画本身。   喜欢用画笔涂抹出一个完整世界时的畅快淋漓;喜欢天马行空畅想时的孤独又热闹;喜欢安静地把埋在心底的感情,慢慢倾诉到画纸上。   许宋秋深深看她一眼。   纠结的指间从膝盖拿到桌面,方璃轻点头,“喜欢。”   这次,掷地有声多了。   选择时,根本没有想过有这样一天,没有想过纯艺这条路到底怎么走,更没有想过未来如何依靠自己的专业去找工作,去过生活。   就是喜欢,就选择了。   可现在,物是人非。   她还能做当时的梦吗?   “那就好好画,静下心画,未来还长,别局限自己。”许宋秋道。   他站起来,方璃也紧跟着站起。许宋秋轻拍她的背,声音温润和缓,“有空可以来我工作室,就在楼上。”   语音刚落,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朝那边低语几句,挂断。   “先走了,我还有事。”说着,便朝美院门口走去。   方璃在原地呆了几秒,才缓过神,想起自己的最初目的,“哎哎——教授,您,您再稍等一下下。”   她追过去,语速飞快说了一大通。   男人淡淡地听着,面无波澜。   “就是,就是主要是那些学生,他们都很努力,也特别喜欢画画。就一上午就好,最普通的静物就好。”方璃面色酡红,“就……让我们感受一下。”   “那……不行就算了。”她尴尬说,垂下脑袋。   “什么时候?”   “呃?”她一愣,眼底掠过喜色,“都行的,您什么时候有空?”   “下周吧。”他思索几秒,清淡眉梢微抬,“最近比较忙。”   “好的。”她稍稍鞠躬,十分感激,“谢谢教授。”   从美院出来,方璃看了眼时间。   不到下午四点,春风拂面,天气暖暖的。她掏出手机,给哥打了个电话。等待接起的过程,心情莫名浮躁,像压着一股气,听见周进声音的那一瞬,才渐渐平静。   “哥。”那边听起来十分嘈杂。   “忙完了?”   “嗯。”方璃握紧手机,“你干嘛呢?”   “在外头,一会要去吃饭。”   “啊?”她微愣,“你一个人?”   “不是,和墩子。”怕她误会,他立即解释:“男的,以前一个战友。”   “我知道的。”她很喜欢他诚恳的态度,常常给她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心尖溢满了甜,“那我和思思在学校吃吧。”   听他没有提让自己过去,想着可能两人要叙旧,她也插不上话,说。   “行。”周进道:“等我吃完饭去接你,自个儿多吃一点。”   “好~~”她乖巧地应道,“你也是呀。”   放下电话,方璃给陆思思发了条微信,两人在食堂吃了顿便饭。   她没再像前阵子那么拮据,拿着饭卡,打了一道荤,一道半荤。   “你男朋友来了?”思思笑问。   “嗯。”稍低下头,脸上有清浅的笑。   “我就说嘛。”陆思思说,“你早应该跟他说的,他对你那么好,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方璃夹了一勺玉米粒,低声说:“哥是对我很好。”   “真的很好……”她似感叹。   陆思思满意点头。   方璃想了想,捏着汤勺的手停在空中。   “怎么了?”   “我也好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方璃搅拌着免费的汤,没钱的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你可以帮他画张画?”   “他又不喜欢。”方璃摇摇头,忽的眼睛一亮,“哥说要学英语来着……”   “英语?”   “哎思思,我是不是有些课本在你那里啊?”   当时房主逼着退房,她的好多课本都暂时放在思思那里。因为准备考四级,高中的课本也没扔,还有卷子习题听力光盘……应该都在。   陆思思回忆下, “没丢啊。”   方璃看了眼时间,“那一会我去你家拿好不好?”   “你要干嘛?”   勺子竖起来,她微笑,颊边两个浅浅梨涡。   “我想教他——学、英、语。” 第46章   临近六点, 周进给方璃打了个电话。原以为不陪吃饭小姑娘会很委屈,结果那头压根听不出什么,像在挑东西,很有兴致。   “哥,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好, 我等你。”她声音压小一点, 轻轻的,像羽毛一样:“今天有事哦。”   “什么事?”   “回来再告诉你!”   咔哒挂断。   听着小女孩甜甜软软的声音,周进心里一暖, 把手机揣回兜里, 眼底溢出爱意。   身旁墩子打趣:“怎么不叫嫂子一起来?我还没见过呢。”   他敛了笑, 摇摇头,“她知道的话, 肯定不同意。”   下一次船期之间隔了十多天, 他这人闲不住, 四处打听有没有临时的活儿做。小姑娘开销大, 学费也高, 以后恐怕有的是花钱的地方。而且,周进心里也清楚,虽然这几天她住得很开心,但也不能让她一辈子真都住里院——连个独立卫生间厨房都没有。他心里急,只想着多赚一点, 是一点。   墩子家里亲戚朋友多, 门路多, 这边刚好有一个临时活,说是去剧组做爆破,就喊了他来。   “没跟嫂子说啊?”   “这么小的事,用不着。”   正是吃饭的点,川菜馆里气氛热络,火辣香气铺满鼻腔。桌上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桌角摆着七八瓶酒,空了一半。   墩子瞥他一会,越想越奇怪,“你不是去了个什么邮轮公司么,工资不够?”   “够是够了。”周进说:“这不想能多存点钱。”   “打算买房?”墩子理解。男人一有媳妇都这样。   “嗯。”   “听说你们家那里不是要拆迁了么?”   “是么?”周进手肘搭在桌上,捏了捏鼻梁,抬眼。   “快了,黄县路那边都拆了,老房子都该拆了。”   “但愿吧。”   又聊了些琐碎话题,离不开房子,车子,票子。   周进心里难免有些烦闷,拿起桌上剩半瓶的啤酒,直接对嘴吹了。放下酒瓶,浓黑的眉凝固成浅浅的川,嘴唇紧闭。   墩子看着他,颇有几分唏嘘。   当年在部队多凶悍刚硬的一人,铮铮铁骨,一身热血,从不见低头,也没有发愁过。   可如今,也为了生活俯下身,为了心爱的女人努力着。   再看看自己,这几年,大家都是这样过吧。   没人容易。   墩子低叹口气,没再谈现状,转回那个话题,   “你还是跟嫂子说下吧,其实就两三天……主要剧组做爆破,可能没防护,比较危险,万一……”   “没问题。”   他答得很干脆。   ——   方璃是打车回家的。   其实刚坐上车,心里就后悔了,看着窗外“祖国山河一片红”的风景,以及计价表上红彤彤的数字,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她忘记了。   后座旁边摆着一摞她的课本,还有从学校附近旧书屋里收回的一些专业书,足足十几斤。因为太重,从旧书屋出来,顺手就拦下辆车。   其实哥的家离这里是很近的……   走路也就二十分钟,只是现在高峰,短短一条路堵成长龙,车子倒也慢了。方璃心底后悔至极。想下车,但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同司机说。   就这么堵了半天。   手机响了,   “……我以为你要很久,所以才自己回去的。”她声音小小的,“我…我在车上。”   方璃拨弄着被风吹起的刘海,呼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打了辆出租车。”   真的很对不起啊……   那么近的路。   居然还打车。   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周进压根没在意,“那我在家等你?”   “好。”   挂下电话,方璃发现车子其实已经挪到最后一个路口,“师傅,把我在这里放下吧。”   “马上到了马上到了!”师傅喊道:“小姑娘,着什么急,这不让停车。”   以肉眼可见速度,计价表的数字跳了一下。方璃眉头皱成一团,焦灼地坐了几分钟。   终于到了…   看着里院旧旧的街道,吁出一口气,付钱,抱起高高的一摞书,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下车。   还没走半步,手里的课本被一双大手接过,低哑声音自头顶传来,“这都是些什么?”   方璃“呀”了一声,抬头看他。愧疚地挠挠头,还想解释计程车的事,却见哥皱着眉看着书,说:“你的课本。”   “嗯?”   “我给你买的课本。”   方璃跟在他身侧,边走边说:“你不是说想学英语吗?我把我的高中课本都找出来了,还有……”她手指在侧面点了点:“这是我觉得对你有用的课本,也买来了。”   他一愣,“对我有用?”   方璃说:“对啊,今天我和思思聊天,也才想起来,其实我们学校里的海洋专业很牛的,好几个学院呢,分得超级细超级多,你看啊——有海洋技术、港口航道海岸工程、渔业科学、海洋学……”她对着课本回忆了一下,眼中闪过小小困惑,“好吧,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都是学什么,不过我把我觉得对你有用的全买来了。”   见他眉梢微挑,她赶紧补充:“二手的,很便宜的。就是那些学长学姐留下来的,我都挑了些笔记记得认真的。”   周进不是在意钱,只是看着那一大摞书,很是震惊。   咳,他已经很久没看过书了。   “先回去吧。”   他两手都抱着东西,方璃只好揪着他一截衣摆,跟着进了门。   等哥一把书放下,她双手一推,忽的把他摁在床上,气势汹汹地骑了上去。   “璃璃?”没料到她的热情。   “我跟你讲啊。”她伸出一根食指,刚要和他讲“知识就是力量”,一呼吸,却闻到一股酒味。   “你喝酒了?”埋在他脖颈,嗅了嗅。   “嗯。”   灼热的气息喷洒下来,漆黑的眼睛里染了酒意,微微眯着。   半醉的男人有几分痞气,目光幽暗,和平时的沉稳淡漠不太一样。   方璃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别开眼,双手从撑着床两侧到压在他胸口,气势也减少大半,“哥,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   小爪子挠了挠他下巴,几天没打理,上面又冒出暗青色的胡茬,“听见没有?”   “……”   周进仰头瞧她。   短发,圆圆的眼,严厉又可爱的老师。好像能想象出十年之后,或者五年以后——她训斥他们孩子的样子。   一时,想得有点远了。   “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很快回应:“我知道了。”   “哎?”方璃有微微的错愕,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很不爱学习的。   男人环住她的腰抱下床,坐到桌前,长臂捞起一本书,是她的英语课本,翻了两页,很认真地问:“你们学校可以自考本科吗?”   “可以吧。”她也不清楚,“我可以帮你问。”   “好。”喝了酒有些上头,他揉揉眉心,看着上面的一串串英文,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陌生,“璃璃。”   “嗯嗯?”   “其实你说的,我都知道的。”声音沙哑低醇,却落在她心尖尖上。   这些天也有学习,无论是外语还是气象、测绘,各种理论知识。他知道的,如果想往上升的话现在学历和文化是不够的,航海这类和别的不同。除了熬资历以外,必须要考大证的。   “哥。”她手肘撑在桌上,静静地看他,“你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是么?”   他抬眉,目光却还在书上,似笑非笑。   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结实的上身,映过凌厉的面容,手里却拿着本高中的英语课本,像金刚狼乱入了《家有儿女》,很滑稽,很有趣。   “看什么这么认真?”她凑近,“我教你呗。”   “行啊。”他揽过她的肩,把书放桌上,摊开。   “嗯,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   方璃随便翻到一篇课文,看了两眼,脸忽的一红。   这是一篇讨论电影《卧虎藏龙》的课文。   方璃没看过那个电影,只记得是跟爱情有关的武侠片,老师讲得又无聊,所以在空白处画了好多画。可能受课文影响吧,除了一把长剑,还画了一男一女,古装打扮,深情接吻。   “配图不错。”男人轻扯唇角。   “……”方璃脸一红,“这篇没意思啦。”   她往后翻,越翻脸越黑。还有英语老师的画像,同桌流着口水的睡颜,龙卷风那一课的疾风,农场那课的一堆猪……   周进撑着额,低笑,能想象出小女孩念书的痛苦模样。   “笑什么笑!”她换了本书,随便找一课,唬着脸说:“跟我念!”   “It's hard to think of a word without metals.”   “意滋哈特兔……”   “……”这浓浓的海腥味。   “It's, hard,to ……”   “意滋,哈特,兔。”   …哪里有兔?   QAQ?   周进揉揉鼻梁,垂下眼,很认真地继续念。   “这不念吗?”艰难地念完课文,他问附在下面的表格。   “呃……”   这篇是讲金属的课文,下面是活动性和氧化反应图表。挺难,她其实不太确定发音。   方璃想了想,看着哥严肃好学的眼神,不忍打击他积极性,“Potassium.”   “婆太思灭。”   “……”方璃念下一个, “So…d…ium.”   是这么念吧?这个她也不太确定。   “萨达电摩?”周进有些疑惑。   “不对不对,So…dium.是这么念的。”方璃挠挠头,又改口。   “修电摩?”他跟读。   “Sodium?”   “……修电摩?”   两人大眼瞪小眼。   来来回回试了好几遍,还是觉得不太对。   “算了。”方璃再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好啦好啦,其实这几个我也不太会……”   方璃红着脸,把书“啪”地合上,挺直腰杆,很认真地说:“哥。”   “所以你更要好好学习你知道吗?”   “其实我挺没知识的,你得学霸起来。”她揪住他衣领,往上提了提,恶霸一样,“懂了?”   ——   这次,周进一共回来十来天。   但新学期,方璃确实忙,还要跟着安排许教授的范画,其实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挺短。眼看他这就要走了,最近两天竟完全找不到人。   下午从画室出来,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莫名有些不安。   “你真不跟我们去?”陆思思说,双手比了个心型,“《风雷》剧组哎,好几个小鲜肉呢!”   “不去。”她拿着手机,又打一遍。   “怎么了?”陆思思探过脑袋。   “没事。”响铃十几秒,无人接。方璃叹口气,厌厌地,“就是他不接我电话。”   “可能没听见在忙吧。”陆思思安慰。   方璃瘪瘪嘴。   这几天哥都在家里很认真地学习,忙也就是查自考本科的资料,或者去学校里旁听。   背英语什么的……怎么可能听不见。   “那你真不去的话,我们走啦。”陆思思朝对面等不耐烦的女生招了招手,“如果可以签名的话,给你要一个啊。”   “拜拜。”方璃朝她们挥挥手,慢吞吞地走回家。   家里没有人,桌面上整齐收着几本笔记和课本,方璃随意拿起来翻了翻——哥的字居然还不错,笔记也算工整。   方璃唇角微扬。   可一想起他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这个时候居然还没人影,电话也不通,脸色又一点点暗下来,有点生气地把本子扔在桌上。   去哪里了……   明明都要走了,还不多陪陪自己。   她坐在桌边,盯着那盏古老的灯,看墙壁被晕成暖黄色,支起下巴。   好烦。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方璃看见思思的名字,涌上的喜悦又变作失望,“咋啦?”   听筒那端很吵,砰砰砰,轰轰轰,跟打仗似的,时不时伴随着尖叫惊呼。方璃完全听不清陆思思在说什么,在询问几遍后,   那边声音忽的高起来,刺穿耳膜:   “哎,我好像看见你哥了!!!!!” 第47章   “哎, 我好像看见你哥了!!!!”   方璃把手机拿远一些,皱着眉, 那边轰轰轰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低声说:“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   “你不是在影视城吗?”哥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对啊, 就是那边。”陆思思被她这么一说, 愣了几秒:“反正挺像的, 好像…是在搞爆破,特别危险, 哎呀,你快过来看看吧。”   方璃听见“爆破”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变, 眉头微蹙:“你确定吗?”   “也不是……很确定。”陆思思:“你还是赶紧过来看看吧。”   “好的。”   挂掉电话,她俯下身,拉了下台灯的铜弦, 灯灭了, 拎起小包噔噔噔下楼。   影视城离这里很远。下意识想要打车,可看着堵成一片的马路,又想起那天打车的钱,叹口气,拿出手机查着地图路线, 赶去最近地铁站。   地铁封闭闷热,人挤人, 方璃一手吊着拉环, 一手拿着手机, 呆呆地看着陆思思给自己传来的照片。   她是不会认错的。   是哥。   一个高大健壮的背影,微微躬着背脊。白色汗衫上全是黑乎乎的灰,脖颈上也是灰,衣袖撸在臂弯间,露出的结实手臂已经呈黑色,整个人如同一块被烤黑的碳。   他在做什么啊?!   方璃攥紧手机,所有情绪如决堤一般,崩塌而来,胸口憋着一股火,也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不由想起他给自己的那张银·行卡,眼睫垂下,颤了颤,扣掉学期初的学费后,还买了画纸、填了颜料、充了饭卡、书、打车……   每往下想一个,她心里就疼一下,像被一只大手攫紧,无法呼吸。手指攥住吊环,指节发白,更难过地想,她一定是太花钱了……花了好多钱,才让他这样的…   有时候是真的意识不到,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那种随便恣意的消费观念……   现在想想,全是不应该。懊恼又愧疚地抓抓头发,只觉得太对不起哥。   那都是哥的血汗钱啊。   ……   从地铁站出来已是夜晚,影视城面积广阔,依山而建,各式风格的建筑沉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怪兽。方璃匆匆进去。此刻,三国景区和大唐景区黑沉沉一片,只在入口处亮着细微的灯,再往前,民国景区却是灯火璀璨,不少年轻人出出进进。   方璃以前听陆思思提及过一次《风雷》,一部民国时期的网剧,投资不高,还大多都用在请小鲜肉上。   围着影视城绕了几圈,终于在一栋颇复古的灰瓦建筑下看见陆思思。   方璃急急上前:“我哥呢?”   “咦?”陆思思挽住她胳膊,扭动脖子环视一整圈,“不在这里吗?刚才还在这里呢。”   “哎,我跟你说,特别吓人,那个炸.弹——”双手往外伸,“刚才试爆,闪得眼睛都花了,吓死我们了——”   “他人呢?”攥紧她的胳膊,摇晃。   陆思思拍了下脑门,讪讪地,“刚才试爆太吵了,烟雾弥漫的——演员都走了,她们就叫我去要签名……我以为他会一直在这呢。不好意思啊璃璃。”   “……没事。”   方璃默了两秒,拿出手机,给周进继续打电话,“我去找一找他啊。”说着,快步离去。   一遍遍拨去,电话仍是无人接听,胸口上下起伏,头痛至极。方璃不明白哥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他可以直接同她说的,她以后一定会改,会学会节约的。黯然垂下头,竖起耳朵听,仔细捕捉附近有没有刺耳的爆破声。   可惜,都没有。   前面是一道旧时老巷,旗袍美人的画报贴着斑驳墙皮,再往前是两侧牌匾插着军旗的洋货行,人少,也没怎么亮灯。显然并非剧组布景。她跺跺脚,愈发焦急。正打算转头离开时,听见了一阵细微响动。   ——   隔了一道小街。   街巷僻静,再没了嘈杂的粉丝和导演场务呼来喝去的声音。   周进坐在典当行门口的灰色台阶上。   想掏根烟,但右手刚被灼伤,手心鼓起一整片水泡,疼得厉害。左手也受余震,麻木酸疼,使不上力。使了半天劲,总算抽出一根,衔在嘴里。   这剧组用的□□还是很老的“药头”,虽然只有几根火柴大小,但爆·破力度不小。他第一次做这种活儿,跟部队里完全不同,他得亲自帮演员们规划出具体的路线,出现时间。这样人家才能在不受伤情况下进场拍戏。连续试爆几次,炸·弹力度不好控制,要露脸的小演员不愿拍,替身效果不好。   导演过去跟小演员协商,他手被灼伤,只得缓了一会。   周进深吸一口烟。吞云吐雾间,想起了璃璃。因为怕弄坏新手机,他把手机放在临时休息室,没带身上。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自己,在做什么。   明天就要走了啊……   “周先生,把你手给我吧。”耳畔忽的响起一道女声,沙沙的,并不娇软,但十分动人:“我给你借来了烫伤药。”   周进微掀眼皮,扫她一眼,又低下头,“不用。”   唐可盈说:“你不是急着回家吗?”她扬扬药膏,“赶紧涂点药,好的比较快。”   “真不用。”眼底隐隐闪过不耐。   唐可盈拍拍裙子,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也不恼,“还是擦一擦吧。”   方建程事件结束后,当年周进的事儿还哽在心里,一直想同他聊聊细节,最好再能挖出什么爆点。这次难得有时间,特意中午来找他一趟,没曾想刚刚好赶上男人出门,便一路跟过来。   也是怪了。   明明天色已晚,她明天还有工作,可看他这样,竟不舍回去。不仅如此,居然还替他到处借烫伤膏。   “那你自己擦吧。”把药膏递给他,唐可盈劝慰道:“抹了药,一会开工弄好一条过,你不就可以下班了?”   她手定在空中几秒,大有一种“你不接我就不收”的架势。   静了几秒,周进想想也是,还是接过。   “谢谢。”   右手不方便,左手将烟碾息在石砖上,扭开药膏口,缓缓地挤出一点。味道不好闻,有点油味,他生硬地涂抹。   唐可盈目光闪动,盯着那只黝黑大手。男人手指粗长,皮肤粗糙,腕间还有一道骇人伤疤,被烫的地方更是触目惊心,鼓起一层水泡,旁边更是红成一片。   视线上移,他神色却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到疼。   唐可盈心底闪过一抹异样情绪,骤然想起两年前,看守所初遇那天——   穿着黄马甲,拒绝采访,桀骜不驯,微微冷酷的姿态;然后是,后来……他对那个女孩子的怜爱和宠溺。   那点情绪在心尖越来越蔓延,更不是滋味。   手上的伤更刺痛了她。   “我开车来了,我带你去医院吧,很快的。”她忽的抓住他胳膊,想把他拉起。   周进全然没料到,胳膊被她一抓,药膏滚到地上,眉头一紧,“你干什么。”   “现在去医院。这么严重,会留下疤的。”   唐可盈盯着他的手,一会还要再爆破,这样怎么能行。   周进轻轻挣开,唐可盈立即站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腕,涂着透明甲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一手是水泡,一手是药膏,脸色微沉,“你先放手。”   唐可盈并不松。   几次相处下来,她也渐渐明白,跟这种人是没道理可讲的——他不吃这一套。垂下眼,声音低柔,缓和,拿捏得轻轻的:“去医院好不好?”   很像那个女孩子说话。   “我真的是为你好,这样再爆破会出事的。”   男人果然滞了半秒,眉眼间冷意稍褪一些,眉头仍是皱着,“没事的。”   “去吧,很快的。”她坚持。   “真不用。”   这么点事,哪里至于跑医院。   拉拉扯扯之间,有脚步声靠近,两人一顿,同时抬眸。   方璃撞见这一幕,着实呆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了后面一眼,又转回来,似乎疑心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睛。   街巷昏暗,只有外面街道的路灯,隐隐洒落进来。月光清淡,薄纱般笼罩着地面。不怪方璃多心,只是这一幕,孤男寡女,老楼石砖,暧昧温柔得实在过分。   方璃微抿着唇,攥紧包带,竟不知道说什么。原本的愧疚一点点也被心底不悦填满。目光缓缓移动,落在那个女人身上。肉色丝袜,低跟鞋,黑色紧身裙,胸前的起伏饱满,诱人。   看着她,方璃睫毛颤了颤,指间攥紧。   之前父亲的事情,报纸上她怎么写的方璃还记得清清楚楚,“城市罪人”“海洋凶手”等等,言辞最为犀利难听,每每想起,方璃都十分难受。   她捏紧拳头,心里更是不舒服。   哥会认识什么剧组的人吗?他不会。想来想去,都是这个神通广大的女人介绍的吧。   这几天却始终瞒着她,什么都不肯说。   大脑乱成一团,脸色渐渐苍白。   在原地等了半刻,周进竟也未说一个字。男人眉心紧蹙,下颌绷紧,两只手垂在身侧,下意识往身后收了收,沉沉地站着。   唐可盈虽在这,但他问心无愧,也没觉出自己哪里有问题。甚至,根本没意识到有问题。   至于爆破这事,当初不跟她说,一是因为怕她担心,二…还不是为了那点男人的尊严。   现在小姑娘突然出现,把自己的难堪看得清清楚楚。他面上也难受,话到嘴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方璃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见他不语,那种别扭和生气更到极致。很想说什么,可想想,他却是在为自己赚钱,这些天她心安理得花着他的钱……怎么能再质问和责怪什么呢。   不知道该怎么办,方璃睇了他一眼,咬咬唇,转身往外走。 第48章   “璃璃…”   半刻, 身后才传来男人低哑嗓音。   方璃脚步微顿,往后扫一眼,稍稍垂下头。到底是难受,也不想在那个女人面前同他讲什么,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了, 很快离开。   周进站在原地, 闭了下眼睛,左手握拳,轻锤太阳穴。手上那股难闻的烫伤膏的味道漫进鼻尖, 右手烫伤的疼还在持续。先前尖锐的疼, 渐渐转移成一种持续的钝痛。   脚跟挪了挪, 最后,还是落下。   人走远了, 也没去追。   “你不去追吗?”唐可盈走近, 轻拍他的肩膀。   周进抿了下唇, 垂下眼, 看着自己。   一身的灰尘, 脏兮兮的迷彩裤和旧布鞋,手上红肿,狼狈不堪。   这幅模样,要他怎么追。   “现在小姑娘心气都比较高,不理解也是可能的。”唐可盈瞧着他的黯然神色, 安慰一笑, 斟酌着措辞:“你这不也是在为了她赚钱么, 她现在可能……唉,以后就明白了。”   有意往这个方向引导的话语,更是一字字敲打在他心上。   周进没说什么。   他不知道小姑娘怎么找来的,但看见她的那一瞬,难堪归难堪,心底还是有一丝高兴的。马上要离开,其实特想她,恨不得时时刻刻见着她。可她一言未发便跑,弄得人确实不舒服。再加上刚刚看自己的眼神——愤懑,不悦,震惊。   想想,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她确实该嫌弃吧。   “算了。”   他自嘲地弯了下唇,拿过那只烫伤膏,认真地涂抹起来。一沾药,皮肉呈一种难看的黄褐色,味道刺鼻,喉咙微动,眼底嘲讽意味更浓。   唐可盈低下头,凑近一些,轻声嘱咐:“慢慢涂,药效比较好。”   ——   许久。   方璃裹紧外套,默默走回刚才的灰色建筑。   风里裹挟着硝烟的味道,熏得她鼻子发酸。脑海里还浮动着刚才那一幕——月色,石砖,青瓦,漂亮女人和他。   这幅画面刚压下来,一堆数字又跳上来。全是她最近买的一些东西,那些价格堆积在一起,令她愧疚羞耻地垂下头。   对不起。   就在这时,人群忽的流动,朝灰色建筑涌去,喇叭里刺啦刺啦的声音传到她耳膜——   “各部门准备了。”   她夹在人群中间,被挤过去,勉强探出个脑袋,从后脑勺的缝隙中望向片场。那边,灯光师已经就绪,白色灯光板下,一个粉面油光的年轻男孩双手插兜,烦躁地站着。   旁边就是哥。   他站在门口的牌匾旁边,和那男孩一句一句沟通着,时不时还打着手势。   男孩更不耐烦,瞄一眼他身上的衣服,退了几步,有几分嫌恶。   方璃看得清清楚楚,心口泛酸。刚才的不悦突然全消了,只余下心疼。她抱着手臂,歪过头,紧紧盯着他们。   周进倒没什么,严肃交代完,又带他走位两遍,确保男孩听懂后,绕到镜头扫不到的最边上。   刚才拍过几次,所以大家都轻车熟路。方璃明显感觉到四周人群骚动起来,拿出手机开始录像,拍照。还有给爱豆鼓劲加油。   她拢了拢头发,缩在人群中,抱着小包,有几分紧张。   那头导演喊了开始,方璃看见摄像头靠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爆,目光正来回搜寻,还没细看,便听见“轰——”的一声。   比电话里听到的还要响。   烟雾散开,靠得较近,方璃不由眯起眼睛,只隐约看见小鲜肉在黑雾中穿行。   紧接着,又是轰一声,另一处引爆,鲜肉避过,脸上是浮夸的潇洒,四周人群响起热烈尖叫。   周进站在最边上,她只能看见他模糊的侧影,严峻而冷静的,操纵着引爆器。   最后一声。   那股硫磺味更重了,方璃捂紧鼻子,追着黑雾中鲜肉的单薄身影。慢慢的,瞳孔骤然放大,张开嘴巴。   隐隐看见,或许是粉丝尖叫太热烈,或许是爆.炸声响略大,小鲜肉跑完那一处,脚步竟愣了下。这么一懵,路线更错,往侧面迈了一步。方璃没见人拍过戏,但知道这种看似随意的“撤退”,其实都是踩好点的,动作也是武术指导安排好的,要严格按照走位,不得出错。   这一错,那边引爆还在继续。   这类炸.弹效果很好,几乎可以免去昂贵的后期,大面积黑雾,尘土飞扬,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尖叫声骤然高起来,还伴随着“小心”!”“呀!”“辰辰小心!”“辰宝!”   放在额头上的手掌放下,方璃背脊一僵,也没想到这惊变的一幕,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追着那雾中人影。   担心小鲜肉受伤,更担心哥会受牵连……   为他们捏一把汗。   千万别出事啊!   鲜肉彻底愣在了原地,几乎同时,浓浓黑雾漫开,眼看着下次爆.炸就在旁边,已躲闪不及。尖叫声愈发大,刹那间,见有人快速跃出,将他往后一扯,退几步,护在身后。   下一秒,只听轰隆一声,炸.弹爆开,腾腾黑烟滚起。   旁边邮筒应声而爆,碎片和炸.弹里填充的灰尘散了满天。方璃顺着冲击别过头,手挡在眼睛上方,忍着酸涩去看。   心脏跳得剧烈,身体微微发抖,几乎无法呼吸。   她过去就听说过,虽说是拍戏,但炸.药冲击力还是有的。不少明星都在爆破戏中受过伤——还有一个,她过去很喜欢的,就因爆破失误,为救某女星被烧毁容。   越想越不安,探出脑袋去看,却看不清楚。   那边听见导演和经纪人惊叫起来。粉丝呼声震耳欲聋,场面混乱不堪。   方璃心揪成一团,牙齿都在发抖,“哥…”   右手紧攥成拳,掌心渗出薄薄的汗。   要是哥为了给她赚钱,供她生活……真出什么事的话。   她真的会愧疚致死。   一分一秒漫长至极。   仿若过了一个世纪,一切才渐渐平息。   烟雾被风吹散,待看清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小鲜肉毫发无损,坐在地上,只有些吓呆,抱着脑袋。   “晨宝最棒——”“晨宝加油!”“晨晨我们陪着你!”一轮一轮的鼓励跟上,震得方璃耳朵疼。   她拨开人,往前走了半步,脸色惨白,呆呆地,愣愣地,望着挡在鲜肉前面的男人。   他是站着的,脸色极难看。   一张脸被熏成铁黑,眼睛微微有些睁不开,半眯着,手掌撑在眉弓处,另一只手摁着那男孩的肩膀,死死护着。   她看见那只手,水泡上又添了灰尘沙粒,黑成一片。   无法想象会有多疼。   “哥……”   一时想往上冲,却被周围担忧爱豆的粉丝挤回去,声音也淹没在打气声中。她人瘦又小,心慌作一团,大脑嗡嗡嗡得响,愧疚和心痛快把她逼到窒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边,有人给周进递来了湿巾。   他接过,擦了两下,湿巾很快变成黑色。夜风一吹,稍稍清醒一点。   其实还好,他反应很快,只耳朵有点耳鸣。只是这种拍戏的炸药,本来颗粒沙尘就多,所以模样才格外狼狈。   眼睛好一些,他对唐可盈道了声谢,下意识抬眼,扫了圈四周人群。   见他看向自己,方璃几乎是同时,往后缩了一下,躲在旁边疯狂粉丝的身后。她低垂着眼,瑟缩着脖子,努力藏起自己的身影,嘴唇被咬得发白。   幸好,他没什么事。   几秒后,周进收回视线。   幸好,小姑娘不在。   应该没有看到。   呼出口气,心底好受一些。   演员出了错,不过没大事。所有人都放下心,休整了半刻,导演吆喝来吆喝去,这条还得重拍。   工作人员哀叹连连,周进搓搓脸,低叹一声,大致收拾了一下,重新去做准备。   ——   再往后的拍摄部分,方璃没有再去看了。   不忍心,也不想看。   挤挤攘攘中她差点摔倒,不得不往后退,又撞上同学。陆思思也在其中,眼中一闪而逝的怜悯,扶住她手臂,在她耳边说,“我们一会要走了,要跟我们一起吗?”   方璃目光惶惶,摇了摇头,“我要等他。”   陆思思理解,看一眼人群:“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啊。”   “嗯。”   方璃逆着人流离开,走到安静的洋货行,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台阶很矮,胳膊肘压着大腿,手掌撑着额,深埋下头。   看不见,却听得见。轰轰声像炸在她心上,撕裂她的胸口,痛得要命。眼睛被薰得很酸很疼,泪水一直在落。大腿那里湿了一片。   捂住耳朵,也害怕去听,不敢想象他再重新做一遍的场景。   夜深了,她紧紧抱住手臂,瑟缩着身体。   明明是立了春,却格外的寒。   ……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那些揪心的声音好像小了,附近的灯也一盏盏灭了。   手机在响。   她揉揉眼,拿起小包,拉开拉链掏出手机。看着跳动的“哥”,心尖直颤,手指僵了两秒,想要滑开。蓦地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浓重的烟味飘来,她一顿,仰起头,看向停在她几米外的男人。   周进没靠近,身上脏,还有股不太好的味儿,怕遭她反感。因为手疼,只能用左手大拇指和小指夹着手机,侧过脸,定定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不算大,眼尾狭长,屋檐阴影打在脸上,更显得轮廓分明,沉郁而深邃。   只这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方璃手指一动,挂断电话。男人眼神倏然一黯,攥紧手机,骨节泛青,以为她还在生气不满。   方璃瞥他一眼,眼眶红红的,酸涩不已。   再忍不住,把手机塞回包里,从台阶上站起,飞快扑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直接地,凶狠地,吻住了他。 第49章   周进身体僵硬, 小心用手肘挡开她,嘶哑道:“身上脏。”   “脏个鬼!”   躲开他的手, 女孩仰头, 眸中泛着淋淋水光, 手臂环住他脖颈, 坚定地寻找他的嘴唇。   周进一顿。   深深看她一眼, 似被她眼底的柔情打动,喉头滚动, 没再闪避。   方璃很快含住他的唇瓣,吸吮,舌尖舔着他的嘴唇, 一下一上,滑动着。   柔软的舌头抵在他唇线,周进张开嘴, 含住, 舌尖同她纠缠,起初顺着她的节奏,温柔的,缱绻的,厮磨辗转。渐渐, 他按捺不住,重重吮吸着她的舌头, 轻咬, 舔舐, 动作愈发粗暴。   呼吸有些不通畅,方璃被吻得发出柔柔的喘.息,闭紧眼,扣住他的后脑勺,像是缺氧的鱼,努力汲取着最后一点空气。   不要再去想那些了。   那些现实的烦恼,钱也好,即将到来的分别也好,未来何去何从也好,都一股脑忘掉。   此刻,她只想好好亲吻她的爱人。   这个宁愿自己一身伤痛,也要把她当公主般捧在手心的男人。她生涩又激烈地回应着他,像一头勇猛的,不知疲倦的小兽。   “周先生——”   一声低呼打搅了缠绵的两人。   方璃一愣,啊的叫了声,迅速低下头,埋在他胸口。他这次回来,基本上和他天天都会有亲密举动,所以也放肆不少,但那只是在他一个人面前,在外人面前激吻,她是完全做不出来的。   此刻见是她,又羞又恼,面色绯红。   周进摸摸她头,也是不悦,但碍着刚才的事,态度还算平和,“有事吗?”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开车来的,很方便。”   腰上被一只小手轻掐,周进安抚般拍她的肩,转头对唐可盈说,“谢谢,不用了。”   “这个点没地铁了,也没公交,回去很麻烦。”   腰上的那只手又掐一下,好像怕他同意似的。   “没事的。”他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的难受淡了,低下头,啄了啄她的额头。   吻完,周进抱紧怀里小姑娘。   唐可盈面上表情不变,只笑意凝固在嘴角,“那我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微微一笑,“周先生,别忘记我们的事。”比了个通话手势,这才袅袅娜娜离开。   怀里的人身体一抖。   方璃推开他一点,探出小脑袋,刺溜下鼻子。“哥,你跟她什么事啊?”   周进低声问:“不生我气了?”看见她身上被自己弄上灰,想伸手帮她拍打两下,结果右手一动,又开始疼。   她要去抓那只手,却被他躲过。   “给我看看。”   “没事。”   “我看看。”她抬眼,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大滴眼泪蓄在瞳仁里,晶莹剔透,好像他一拒绝,她便哭了。   周进无奈,还是伸出手。   方璃心里一疼,捧过他那只手,看见上面的肌肤,黑灰被擦净。可被烫的那一块仍触目惊心。   “我没有生你气。”她小心地抚了抚边上的肌肤。   “那你跑什么。”声音暗哑,想起她看见他的那个眼神,心里仍是阵痛。   方璃垂下头,声音小小的:“我就是,就是,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来往。”   “我没有来往。”他认真说。   她小手举起,比了一个娇滴滴“打电话”手势,“她还给你买药膏,还拉你的手。”   “……”周进静了几秒,神色一松,“你是因为这个跑的?”   “不然呢?”方璃说:“你又不跟我说话,让我看你们拉拉扯扯么?”   压在心口的那块重石突然没了,他最怕她的不是别的,怕的就是她的嫌弃,她的厌恶,她的失望。   原以为她跑,是因为瞧不上他。   “你不嫌我?”   望着那只软绵绵的小手,白嫩干净,秀秀气气。而自己,粗糙黝黑,短硬的指甲缝里还有扎进的灰尘,被烫伤的肌肤更是丑陋。   她太美好。他惶然,自己是否能让她一直美好下去。   “我嫌你什么。”方璃摩挲着那只大手,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声音软软的,荡进晚风里,“嫌你什么啊……我要是嫌弃,怎么会每天还……”声音小了,别开眼,“还同你那样。”   “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滚来滚去的。”   他有瞬间错愕。但很快,领悟过来,唇角轻微地勾了一个弧度。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可爱,有点急,还有点羞涩。   想来也是真怕他那样误会,才说出口的。   但这种直白的话,却真真戳到他心底。也是,他们每夜那样亲密,好成一个人,她哪里会嫌弃他呢。   方璃看见他唇边浮起的淡笑,一滞,只感觉这个夜晚的气息有些不同了。从压抑窒息变得温柔清甜。   在一起没多久的恋人,和过去的普通关系不同,熟悉又陌生,需要慢慢习惯,慢慢理解,慢慢呵护。   她会改的,他也会懂的。   月色寂静,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方璃攥紧他的手,小心地拉高一点,低下头,嘴唇吻上他干燥的手背。   那只手剧烈一抖,他不敢置信看着她,想抽走,但被方璃拉住。嘴唇顺着粗大的骨节往下,一点点,滑到指尖。他自己都觉得难堪丑陋的手,她没有丝毫嫌弃,虔诚,且温柔,满是心疼。   她轻轻亲吻着,等待他恢复平静。   周进的眼神落在她额头,粘稠的,炙热的,蕴含着满满感动。   ——   回到家时已是半夜。   方璃刚洗完澡,裹在满是男人气息的棉被里,拿着手机在无聊摆弄。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凌晨两点,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很困,却不舍得睡。   他明天……不,今天下午的火车,她上午还有课,这一睡,就再见不到他了。   她抬眼,望了望屋门,皱起眉头。   哥刚才说去洗澡,他往常洗澡都很快的,这都有一会了,却还没回来。方璃盯着时间,数字又走了一分钟,有点坐不住,翻身下床。   “哥?”   走廊尽头的灯笼微微摇晃,那点红光也跟着摇晃,落在陈旧的地砖上,散成斑驳形状。她靠在门前,轻轻敲门。   “……哥?”   里面没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很安静。   原只是想来看一眼,所以穿着很薄的吊带睡裙,皮肤接触到冷空气,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紧手臂,想到他白天被烫伤,担忧至极,“哥你在里面吗?”   “——嗯。”   沉沉的回应,隔着门板,她微松口气。   等了一会,却还不见水声。那点担忧愈发重了,轻咬苍白的下唇,问:“你怎么了?我可以进去吗?”   “我没事。”声音低涩:“你回去等着就好。”   方璃越听越不对,脸色微变,伸手,推了两下门。她记得这个锁不好,第一次没推开,稍一用力,才推开。   “哥?”看着背对向她的男人,方璃愣住,脸微红,“你……怎么了?”   周进左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握拳抵在腰部。没想她会进来,很快将手放下,眉眼间恢复平静。   “……你是腰疼么?”看着他的动作,她想起当时小俊的话,关切地问。   “没大事。”他侧过头,扫了她一眼,低声道:“就是有点累,你快回去,别冻着。”   方璃犹豫一瞬,目光移在门把上,静了几秒,伸手,把门栓重新推回去。   咔哒一声,门锁上。   逼仄的淋浴房陡然一静,昏沉的黄光打在水淋淋的地面上,折射出倒影,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天然的肥皂味。   “要不,我帮你洗吧。”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却一步步走近。   他的手被烫伤,肯定很不方便,还有……多年腰伤。   也难怪……会洗这么久了。   心更疼。   周进呼吸一窒,撑着墙的手放下。   确实如她所料,一天太过疲惫,腰部酸痛,刚才热水一淋,险些支撑不住。停下来歇息片刻,锤了锤,这才稍微好过一些。   他低低地叹口气。   真是没用。   脚步声渐渐靠近,幽淡木香也近了,还未等他作出反应,一双柔软的手臂忽的环住了他,头枕在他背部,呼吸温热,轻轻的。   “你转过来,我帮你洗吧。”   她太心疼他, “好不好?”   睡裙柔滑的丝绸滑过周进身体,有些湿,黏在肌肤上,凉丝丝的。心里被撩动着,刚才疼痛似乎都减轻一些。   “好。”他哑声道。   方璃虽做足心理准备,见他转过身来,还是有些紧张羞涩。   颤着手拿起花洒,调整好水流和温度。用手试了试,小心翼翼地,冲洗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很轻地搓揉。   周进呼吸渐沉,垂眼看她。   女孩的睡衣湿了大半,细细的带子勾在纤细的肩膀,露出锁骨精致的小窝。   她低着头,洗得很认真。渐渐往下,很怕冲到他被烫伤的手,手上面的灰尘一点点褪去,露出细腻的铜色肌肤。   “哥。”她想起什么,抬眸。   “嗯?”声音异常粗哑。   “以后不准再做这个。”她稍矮身,搓着他的硬邦邦的腹肌,“我…我会省钱的,我也知道我最近可能……”   想到那些数字,她愧疚极了。   “跟你没关系。”他打断,喉咙滚动,顿了顿,才艰难开口:“……是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话他都没法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不应该考虑那么多。她应该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天真活泼。   方璃见他没说话,垂下眼睫,也没再问了。水流往下,她也跟着要蹲下,却被他拽起来。   “我自己来就行。”   她愿为自己做这样的事,他真的是……受不起,也舍不得。   方璃没动。   花洒被他夺了去,慢慢地冲着。   她稍稍别开眼睛。   “你回去吧,去换身衣服,我很快就好。”他侧过身。   她站了一会,没有离开,看着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疤,看着他因为被灼伤而生硬拿着花洒的手,看着他因为腰痛而略微困难地弯腰。   “哥……”   抢过花洒,她蹲在他结实的小腿边,很小心地洗着。   她其实明白他刚刚话里的意思。   也知道他口中的问题是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他在水雾氤氲中愈发漆黑的眼睛,说:   “就算你一无所有,我也会跟着你的。” 第50章   那一刻, 周进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年,全他妈是白活。   这样简单一句话,在心中掀起狂风暴雨,剧烈的心跳,简直要跃出胸口, 她说的每一个字, 都重重捶打着他。   “我跟定你了。”   见他没有回应,她把湿漉漉的发丝别在耳后,轻声重复。   话音刚落, 整个人被他从地上捞起, 搂进怀中, 周进低下头,狂热地吻着她的嘴唇。   啪一声, 花洒掉在地上, 哗啦啦的水直往上喷, 原本半湿的睡裙彻底湿透, 裹紧少女玲珑纤细的曲线。   水帘中。   男人焦灼地吻着她的唇, 含住舌根,大口吮吸,唾液交换,重重碾磨,比在影视城还要孟浪放.荡。   知道他腰上有伤, 她顺从地回应, 任水花溅到自己身上, 反正已经湿透,早已无所谓。   温度升高,一室春光。   亲吻到渐渐窒息,发疯,分不清彼此。   ……   深夜,走廊寂静无人。从淋浴房出来,两人仍不舍分开。灯笼轻轻摇晃,打下的灯影映着他们纠缠相拥的身影。   走过三个红栏杆,门被推开,随即是落锁的声音。紧接着,是床板承受不住的一声闷响。等了一会,声响愈发大,嘎吱嘎吱,从缓慢到剧烈,夹杂着小猫般弱弱的叫声和隐忍的低吼声。   即将离别的最后一夜。   闹别扭后的一夜。   两人都希望这一夜没有终结。   太阳不要升起,夜幕不要远离。   ——   七点。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挤进来,折射成几道斑斓的光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颗粒。   老屋里弥漫着浓烈的情.欲味道,周进撑起胳膊,亲了亲女孩蒙着汗水的额头,捻起一缕湿漉的发丝,怜爱地摩挲着。   “你去哪儿。”随之他的退出,心也像被抽空,睁开眼睛。   “我去做饭,一会送你上课。”他摘下套子,丢进旁边垃圾桶。里面除了纸团,还有几只,都打了结。   “做什么饭啊,你手都那个样子了。”她抱住他的腰,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娇声道:“别做了,我去学校买早餐,你再多陪我一会。”   想到马上要到来的分别,他亦不忍,重新上床,揽紧她的腰。   她太瘦了,他甚至能摸到她的骨头。   “以后要好好吃饭。”这几天也没把她养胖,他低声嘱咐。   “好。”   “好好画画,别成天想着打工,学业是最重要的。”   “好。”方璃窝在他怀里,看着他的侧颜,乖乖地应道。   “一个人就别跑来这,住你的宿舍,晚上别出去,别熬夜。”   听他像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嘱托,她又想笑又想哭。最后把头埋进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他身上的气息。   她要记住。   在以后没有他的日子里,可以时时刻刻拿来怀恋温存。   周进实在想不出别的,问:“你没有要跟我说的?”   方璃闭上眼睛,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好难受,喉咙发酸,怕一说,自己就先哭出声来。   她最最讨厌离别了。   见她不语,他也没再多言,拥紧忧伤的女孩,静静享受着和她一起的温暖时刻。   屋内半明半暗,窗外麻雀啾啾。走廊尽头传来洗漱的水声,夹杂着大妈们吆喝做饭炒菜的声响。隐隐有饭香味飘进,整个里院都热络起来。   方璃忽然想到什么,问:“哥,你有没有微博什么的。”   “没有,怎么?”   “那你有什么,博客、微信、QQ?”见他最后一个才点头,她笑了笑,说:“你要是每到一个地方,拍几张照片发上去,让我能看到,知道你在哪里,就好了。”   周进想想,觉得可以一试,“很久以前注册的,把你号给我,我试试。”   “好。”   方璃揉着脑袋,半天,才回忆起自己的QQ号。   他认真寻了张纸,记下,塞进课本里。   放下笔,时间也快到了。   方璃不得不从昨晚的迷醉中苏醒,刚要穿衣,周进翻了个身,抵住她。   “我要迟到了……”   “我知道,再亲一下。”俯身,最后亲吻她的嘴唇。   被他啃了一整晚的缘故,女孩嘴唇有点肿,但水润润的,光泽粉嫩。他一再留恋,喜欢极她的柔软,纤弱。   “我会想你。”俯在她耳垂,哑声道。   ——   那天,方璃没去车站送他。   一想到他拎着箱子上火车,车厢渐行渐远的画面。她就觉得无法忍受,满脑子都是赵薇凄凉婉转《离别的车站》。她生性多愁善感,一点点小事就爱哭鼻子,那样悲伤的画面,她是最最无法接受的。   哥离开后,所有的一切被摁了加速器,平稳而规律的度过。方璃住回学校调剂给她的新宿舍,上床下桌,高顶,弧型窗,四人间。虽是从民国时期一直翻新到现在的老房子,但条件尚可。余下三个室友都跟她不同学院,起先还议论两句,尔后大家各过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每个周末,方璃都会回里院一趟,帮哥打扫卫生,晾晒下床褥,陪孤单的小俊吃顿饭。   比起宿舍,这里倒更像是她的家。   画室的工作还在继续,这是她唯一的兼职,只是平常学会节省,日子慢慢好过许多。   一个周六傍晚,她刚从里院回到宿舍,画室的老师打来电话,千恩万谢之后,希望她明天来早一点,许教授来做范画,让她帮着做下准备。   方璃心情有些激动,叫上陆思思,起了个大早,赶往天意画室。   静物是用心摆的,分了六组,每一组都调好射灯,让教授随意选择;往常拥挤的画架和凳子都被撤到最边上,地板也被仔细清扫过,只剩下经年累月积下的铅灰,就连墙上贴的优秀作业都重新甄选一番,换成最高水平的长期作业。   投影仪开好,摄像机准备着。   “……”   方璃和陆思思对望一眼,赞叹这个总统级待遇。她们简单调整了下静物,闲聊一会,还不到七点半,大大小小的学生就进来占座,还跟着不少家长。   七点五十五,一辆白色宝马停在楼下。   天气渐暖,可能是周末原因,许宋秋穿得很休闲,灰色针织衫,米色长裤,看上去年轻十多岁。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臂。他的肤色很白,近乎呈一种略病态的苍白,手背青筋凸起,骨骼分明,五指修长,握铅笔时有一种难掩的风骨魅力。   大师就是大师。   一上手,就跟寻常人是不同的。   纸和铅笔都有了生命,震撼人心。   很多学生都围过去录像,他脾气温和,也不阻拦,有问必答,偶尔画到关键时刻,还会停下讲解。   “好帅。”陆思思俯在她耳边说。   方璃也跟着点头,“嗯嗯…”   她对这种类型的叔其实不感冒,但此刻,看着他的画,也不禁心潮澎湃,眼睛晶亮。想掂起脚尖去看仔细,却被前面掏手机的学生胳膊肘往后一撞。   “哎呀——”差点没站稳,陆思思忙去扶她。   “对不起啊,小方老师。”前面同学转过头,歉意道。   “没事没事。”她忙朝他摆摆手。   人实在太多了……   “方璃。”   画架前的男人动作微顿,并没转头,只低声道:“过来。”   “啊?”方璃愣了下。   四周同学齐刷刷看过来,她被看得脸颊泛红,陆思思推她一把,“去呀。”   方璃从人群中挤过去,疑惑问:“教授?”   “搬把椅子坐过来,别挡着后排同学。”口吻平淡,手上动作未停,目光在画面和静物之间徘徊,并不看她。   “噢。”   方璃乖乖坐到教授身边。还以为他有什么吩咐,结果等了一会,什么都没有。   只是……让她坐过来看着,离近一点。   她双手搭在腿上,认真学习。   一侧眸,便是他的画,细腻又真实。每一笔都看得清晰。方璃静静望着,渐渐入了迷。   画到收尾,她视线稍转,落在画的主人身上。到了最后,他并没有再讲解,神色极其严肃认真。射灯的光从侧面打来,映得男人眼尾和额头上的细纹十分明显,气质成熟,儒雅。   方璃有片刻的怔忪。   这个角度,这幅神态,这种气质,皱纹,年龄……竟让她想起了方建程。   心里忽的一酸,像淋了柠檬汁,知道不是,却别不开眼,揉着眼睛望着。   许宋秋似有所察觉,偏过头,被她目光所震,眉头微拧,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撞上,方璃吓一跳,睫毛颤抖,手都不知往哪里搁,尴尬又彷徨。   ——   做完范画,中午一并跟着去吃了饭。下午,许教授开车,带她们回了H大。许宋秋态度如常,方璃却有些不自在,情绪压抑烦闷,一直望着窗外。   “教授,我们可以去你工作室吗?”陆思思坐在车上,情绪是难掩的激动,问。   “可以。”   “那平常吗?我们……可以去吗?”   问完,陆思思觉得有些唐突。   其实他们这个专业,很多学生也不是一定为艺术献身的,大学四年混一混,考考证,出来当个美术老师也很不错。但还有一批,是很认真的,家庭条件也好,希望未来能一直走这条路。   这些学生从大一就跟了不错的导师,进了工作室,一直画着。等大三再分工作室,也熟悉。   陆思思属于家庭条件很好那种,随便折腾也养得起。她这么问,也有这个意思。   如果能跟着许教授……   方璃游走的思绪也被勾回来。以她和哥现在经济的情况,哪还能走烧钱的纯艺道路,对这事也无奈,就等着顺其自然。   男人单手握着方向盘,从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们一眼。目光和方璃撞上,后者脖子一缩。   “我不常在。”   车内静了一霎,倒也不意外。只是心里有一点失望。   “不过,你们想来可以来。”   刚好到校门口,小保安识得他的车,也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毕恭毕敬敬了个礼,“教授好。”   许宋秋微笑点头。   方璃和思思互看一眼,半刻才反应过来。   思思往前坐一些,神色激动,“周末可以吗?平常没课的下午也可以吗?”   “可以。”   许宋秋颔首,车子拐了个弯,往美院开去,“以前来过么?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51章   方璃以前路过过许教授的工作室, 但从未进去。美院东南角的二楼,葱郁爬山虎顺着砖瓦墙蔓延到二楼, 圆弧形的窗外绿意一片, 生机勃勃。   周末, 并没有人在, 厚重的窗幔系在一侧, 白色墙壁残存着颜料铅灰,几个木质画架上还有未画完的布面油画, 松节油的味道在空气中挥散不去。   “不用那么拘束。”见两个小姑娘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许宋秋招手。   陆思思拉着方璃小心进去。   “我们真的可以来吗?”陆思思望着画架上一副画得极有张力的写实油画。   “可以。”   陆思思眼睛彻底亮起来,狠狠地捏了方璃手心一把。后者被她捏得龇牙咧嘴, 暗暗瞪她一眼。   “你们自己先看看,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顿了顿,道:“如果常来, 可以寻个位置把画具放在这里, 也不用来回搬。”   “谢谢教授。”陆思思兴奋道。   许教授走后。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一些,陆思思才放肆地转了一圈,眼底溢出满满喜悦:“他们画得好好!!”   方璃俯下身,盯着一副写生:“真的很好。”   不知是大几的学生画的,清晨的海水波光粼粼, 几艘渔船泊在码头,远处海天一线, 世界寂静无声。   “诶, 对了。”陆思思拉了她一把, 想起上午的事,支支吾吾:“你觉不觉得教授对你……好像……”   方璃“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画面上。   “我说真的啊。”陆思思转过头,认真看她:“你想想吧,现在工作室,稍微好一点的导师,都懒得带咱们大一的。许教授是什么人啊,跟着他的学生哪个不都是拔尖的,你不觉得咱们进来太轻易了么。”   “有道理。”视线从画上移开,方璃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般:“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画画。”   陆思思忽视她的鸡血,垂眸,越想越觉得奇怪,“哎,他会不会是喜……”   未说完,门嘎吱一声开了。陆思思脸色一白,话语顿住,许宋秋拿着手机,淡淡扫她们一眼,平声道:“我去趟画廊,你们一会走了记得锁门。”   “好。”   门再次关上。   陆思思却没再接刚才的话。怎么可能呢,许教授都近四十了吧,做方璃爸爸都足矣。而且,这可是师德问题,她抿紧嘴唇,庆新刚才没多言。   两人在画室逛了一会,细细碎碎地聊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窗外暮色四合,方璃和陆思思打算离开,刚锁好门。却见有女生抱着画册走来。   女生奇怪地瞥她们一眼,拿出钥匙,又将门打开。   “你们是?”   走廊白色灯光下,女生长相秀丽,颇有几分眼熟。   方璃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歪头思索,听陆思思解释:“我们是刚来的。”她友好道:“你好学姐。”   女生定定看了她们一眼,皱起眉,也没答话,进门,砰一声将门关紧。   锁好,打开灯,明黄色的光从门缝底下透出。   陆思思愣了几秒,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态度,脸色不太好看,目瞪口呆:“这…这学姐……”   方璃挽过她的手,“算了算了,走吧。”   她心情很不错,从美院出来,只觉得风里都卷进淡淡的花香。顺着校园路继续往前,道路宽阔笔直,两侧栽种的樱花有些颓败。风一吹,洁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很难去形容那种感觉。   知道学艺术烧钱,再加上哥在影视城那事,她也有点想放弃,但好像每一次遇见许教授,她的梦想和激情总是会被点燃。上次鼓励她,这次又带她加入工作室……方璃看着满地盘旋的樱花,心情都跟着明媚起来。   教授总给她,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你觉不觉得那个学姐有点眼熟?”陆思思回头望一眼二楼明晃晃的窗,忽问。   “哪个学姐。”   “闭门羹的那个。”   方璃点头,又摇摇头,“是挺眼熟,但不记得是谁。可能以前在学院里看过吧?”   “可能吧。”陆思思想了好一会,也懒得想了,“吃饭去。”   ——   晚上。   去澡堂洗过澡,方璃喝了杯热牛奶,穿着睡衣爬上床铺,放下床帘。别的室友都去上晚自习,宿舍里仅剩下她一个人,静悄悄的。   拿出手机给哥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莫名其妙进了学院最好的工作室,以后要好好画画。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复。握着手机,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打开QQ。   方璃的QQ也是远古时期的,名字很非主流,空间花里胡哨,以前还发过一些自拍,后来即使不用,但每次上线,总能收到很多验证消息。   这次果然又一堆。   她当时也忘记问哥叫什么,手指往下滑了滑,一个个昵称看去,最终停留在“往事随风”上——头像是一只系统自带的斜刘海黄发男士。   不知道为什么,方璃就觉得这个是哥。   非常乡土……不不不,质朴的气息。   果然,再往下,“往事随风”发来几条验证消息,最后一条是“老婆,是我。”方璃想笑,却又为“老婆”那两个字而心尖发颤。记忆里,他好像从未这么喊过她。   通过好友申请,那边头像是暗的。她把短信内容重新发了一遍,最后不忘补充:“看见记得回复我呀。”   没有回复,估摸是不在线。   方璃手指动了动,戳开他的空间。没有装修过的空间,空荡荡的。最上方挂着两张照片,发表日期是两天前,她睁大眼睛去看。钢铁直男拍照,没什么审美构图,但风景是美的,清澈蔚蓝的大海,岸边是繁华美丽的都市。   下一张是白色邮轮,五层,应该是登船的画面,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外国水手提着行李,出现在画面一角。   她眼神唰的一亮,回到对话框,留言:“哥哥哥哥想看你穿制服的自拍。”   看着黑黑的头像,也不知道他哪一年会看到,她手指顿了顿,玩心大起,恣意起来,继续留言:“就是那种衣服扯开一点,露出胸肌,腹肌也记得露,舌尖最好舔着下嘴唇,骚一点的自拍哦~”   发出去,方璃想起他“老婆”的称呼,想打“老公”,可觉得太羞涩,想来想去,继续留言:“好不好宝宝 (/^▽^)/ ”   发完,她自己都捂着嘴笑,实在脑补不出哥看见这些,还被她叫宝宝的画面。   嘚瑟一会,方璃准备退出QQ,回归微信的怀抱,拇指刚一往上滑,看见弹出两个字:   呵呵。   手僵住,脸上的笑慢慢褪去。   皮,让你皮……   小脑袋在棉被里捂了会,方璃才颤抖着手打开手机,“呵呵”下面紧跟一条:   “骚一点?”   “哥你在线呀。”方璃回归老实可爱,不接这茬:“我好想你呢。”   “嗯。”   “我刚才在开玩笑呢。”方璃乖乖打字:“你们还可以上QQ啊。”   “有网就可以。”   “那电话呢?”   “卫星电话,那个要排队。”   方璃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哥……”她正不知道编辑什么,那边弹出一条信息:“你拍一张给我?”   “什么?”   “照片,我学习学习。”   “……”静止许久,她回复一个“小拳拳捶你胸口哦”的表情包。   “呵呵。”   看着再度出现的“呵呵”,方璃顿时有一种两代人的感觉,满脸黑线——哥,是不是不知道现在“呵呵”的意思。   算了。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她继续回复“么么哒”的表情。   “璃璃。”   那端正在输入中,周进打字挺慢,她静静等着。“想看你,骚一点的样子。”   方璃呼吸一滞,再次缩进被子里,明知道他看不见,但还是脸红红的,像被水煮过。   哥……居然比她还皮。   方璃被撩动的心痒痒的,想起纠纠缠缠的那几天,呼吸发热,捂住脸颊。细想下去,哥确实是那种,外表冷淡,内心闷骚的类型。   还有上次的“双马尾情怀”……   纠结半天,她也没好意思回复,过几分钟再一看,是简短信息:【借同事的电脑,先下了。】   方璃有些失望,又感到可惜,呼出一口气,搓搓滚烫的脸颊,一个字一个敲打:   【等你回来,我扎双马尾给你看吧。】   手指拨弄着快到肩膀的发丝。   那时候,头发应该就长了吧。   ……   ——   自从进入工作室后,除掉专业课,她大半时间都泡在这里。   油画静物,真真如素描静物一般,是攻克不了的一道大山。   方璃用刮刀涂抹着颜料,心烦意乱地想。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比较有天赋的那种,以前的画在班上也属于拿来讲评的好作业,只是自从进了这里,想到这儿,斜睨了一眼侧面的冷漠学姐——被碾压得溃不成军。   扔掉刮刀,目光落回画室入口贴的比赛通知。她捧着下巴,烦躁。   过去准备艺考,那些所谓的美术比赛她从不参加,也深知无用,毕竟高校只看最后的合格证。而现在,比赛重新重要起来,尤其是在造型领域。是积累名气的唯一方法。   既然决定好好画了,就要认真准备。   “学妹。”有人见她闲着发愣,拍拍她的肩,“帮我送个东西?”   “什么东西?”   抬眼,是一个寸头学长。   “这不画不完了么,我们毕设创作,还得准备比赛。”寸头学长说:“这个,能不能帮我送给教授,他画室离这很近。”   方璃接过,是一张报名单。   “他还有别的画室?”   “嗯,私人的,他嫌我们吵。”寸头学长笑呵呵:“公主楼知道吗?就在那旁边,三十一号。”   “知道。”   不远,但走路也要十来分钟。   “麻烦你了。”学长扫一眼她的画,忽的咧嘴笑了,“大关系有点乱?”   方璃唔了一声,想用身体挡住——画的烂时其实是很不愿被人看的。学长笑笑,打着呵欠说了声谢啦,便转身离开。   午后。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方璃把报名单塞进小包里,拿起门口角落的雨伞,推开门,走出美院。   十多分钟,找到三十一号。   花岗石砌成的一栋哥特小楼,方璃轻抬伞尖,瞄一眼尖尖屋顶和方形平台。雨水倾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春日味道。院门大开,她穿过绿意盎然的花圃,径直走进门廊。   “教授?”   扣扣两声,里面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遍,还是没声。   掏出手机拨过去,听见屋内隐隐传来响铃声音,却无人接听。   皱起眉头,攥紧伞柄,实在不想再跑一趟,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想看看有无侧门之类。   一抬眸,目光落在旁边没有关紧的窗户,窗框露出一道细细长长的缝。因为有门廊屋檐的遮蔽,倒没有进水。风卷起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掀起一个小角。   要不放在那里……   再给教授发条短信?   打定主意,小心躲过水洼,她绕到窗前,掏出叠好的报名表,捋平。窗前摆了张低矮的沙发椅,顺着缝隙塞进去,纸轻飘飘地落下,放好。   方璃缓一口气,任务达成。她把漏出来的帷幔塞回去,关好窗。这应该是教授的画室吧?这么想着,不禁好奇地抬头看去。   身体猛地一僵,往后退两步。   斜斜的雨丝从领子滚进后脖颈。   瞳孔骤然放大,一股寒意自后脖颈涌到手心,汗毛根根竖起。   是画室。   画室里,厚重天鹅绒的后面,光线阴沉晦暗。   无数个她,似笑非笑地,从各个角度,正盯着自己。 第52章   啪一声, 手中的雨伞落下,铺着青石砖的地板缝隙积满雨水,水花四溅,湿了女孩的鞋袜。风吹过,细小水珠被蒸发, 小腿冰凉一片。   倒映在瞳仁里的无数张画扭曲诡异起来, 她甚至有些认不出自己的脸,颤抖着手摸了摸脸颊。想偏过头不再看,可视线像磁铁般吸附在上面, 躲不过。   虽然平和疏离, 但却给以她最温暖的教授,   怎么会……   一步步往后退,大脑里嗡嗡嗡作响。   没有去捡雨伞, 退出门廊, 满天雨水坠落。方璃恐惧地盯着那间天鹅绒帷幔掩映的昏沉画室。踩到路边的月季花, 小腿被枝叶瘙动一下, 继续后退, 直直退到大门口。双手背在身后,推开湿漉漉的木门。   沉重的嘎吱一声。步伐匆忙,方璃险些摔倒,踉跄几步,竟撞进一具温热的躯体。   “方璃?”   身后传来和缓平淡的声音, 方璃背脊僵冷, 脸色煞白, 不敢去看身后的男人。肩上被搭上一双大手,头顶有黑色雨伞遮过,遮蔽住湿冷的雨水。   “跑什么?怎么也不带伞?”嗓子干痒,方璃想回答,却说不出话。许宋秋撑着伞转到她正面,发觉她脸色不对,稍俯身:“怎么了?”   细长眉眼,眼尾微勾,秀挺鼻梁,寡淡薄唇,是幅清雅温和的面相。只是他瞳色淡,近乎呈一种琥珀色,此刻这么定定看她,方璃想起诡异的画,肌肤竟有被万千虫子啃咬的恐惧感。   被一个近乎父辈的男人这般惦记,心底发寒。   “在看什么。”   注意到她目光飘忽,许宋秋侧眸,顺着看去。面色陡然一沉,攥紧伞柄的手青筋隐露。方璃心砰砰跳,快跃出胸口,转身要往外跑。   “都看见了?”   雨水忽的大了,噼里啪啦溅进水洼里,声音模糊。脚步僵住,余光瞥见,他脸上竟带笑,轻轻掀起唇角,法令纹明显。   笑容中,透有几分凄凉。方璃一怔。   “跟我过来。”   肩膀被那只手牢牢扣住,她退无可退,被带进屋内。   方璃缩起肩膀,心内愈发恐慌。门被带上,光线幽暗封闭,考究的欧式老家具,衬着打过蜡的地板,凝固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教授……”她惊恐。   许宋秋一言未发,穿过走廊,推开尽头屋门。从房子结构看来,正是她见到的那间画室。老房子构造奇异,六角型,三面是窗,此刻拉上厚重窗帘,空气滞闷,味道略微刺鼻。   各种角度的她。正面,四分之三侧,正侧。俯视,仰视,平时。眸若春水,唇角含笑。细看下去,那笑又是不同的。微笑,甜笑,疏离的笑,冷漠的笑……   方璃一震,看得头晕眼花,耳蜗轰鸣。   挣脱那只钳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后一退,无力地倚在墙上。   “漂亮么?”   男人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双腿交叠,摸出一支烟,雪茄略粗,夹在修长苍白的指间。歪头点上火,闲散地抽着。   白色烟雾让整个房间愈发昏暗。   这是方璃第一次看见教授抽烟,优雅轻慢的姿态,让她不自禁想起另一个男人。   这世界上最最爱她的,却离她而去的男人。   他们在某种角度有点相像。   所以相处时日不多,方璃却总觉得教授很温暖,很熟悉。   可是现在……   肠胃抽搐,只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   “你也很漂亮。”   磁性的声音,因为烟草而显得微微沙哑。像天鹅绒擦过她耳垂,方璃又是一抖。   “你们很像。”   “长相近乎一模一样,笑起来也一样。”吞云吐雾间,他低笑:“也难免让你认错了。”   “认…认错?”   方璃倏地瞪大眼睛,单手抓着旁边画架,声音很低。   “认错。”   并没有放松心情,眼里透出狐疑,方璃环视一圈。停留在离扶手椅最近的一张。这张颜料尚完干,半侧面,像是最近画的,披散的长发,花瓣边小领口,耳后还别了一只铜制的蝴蝶发卡。她摸了摸自己刚及肩头的头发,微松口气。   她也不可能戴那样的发卡。   大致看了一圈,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这是……”声音却还在发颤。   “你不认识她么?”男人弹了弹烟灰,似是惊讶。   “我怎么会……”方璃刚要开口,眼皮一跳。去海洋岛之前,在美院一楼,教授深深看着她,又像穿透她,凝望某处;还有许多时刻,那副怪异的神情。   和自己极其相似,她应该认识的人。   话到唇边,却不敢开口。   方璃母亲离开的很早,早到她都没有记忆,小时候争着抢着要去看照片,都被方建程沉下脸瞪回去。她爱父亲,长大后怕他伤心,也不再去提,唯独那一次因为哥的事情争执提及,被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许宋秋望着她的神色,淡声道:“你妈妈。”   方璃愕然,却隐隐猜到。垂下眼帘,一时没开口。   母亲的死因方建程一直未提过,后来她好奇,常常从成叔和刘嫂嘴里撬出一点。   飞往俄罗斯的飞机失事,死于大洋彼岸。   再往下撬,是两人不断争执,婚姻岌岌可危,大吵之后,方母决定出国散心。这些方璃也记得一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父亲生意刚刚走上正轨,很忙,饭局酒席多,回来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也是争吵。   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扣挠着掌心,方璃定定看向许宋秋,目光怪异。她记得,教授曾在列宾美院进修过三年。   室内寂静。   “我跟小夏是大学同学。”迎上她的目光,平淡的开口,“我去国外进修,小夏嫁人,婚后生活却不幸福……后来。”他揉着太阳穴,似乎不想再说, “后面你应该都知道了?”   方璃怔怔地望着他,点头,又摇头。   男人站起来,掐灭了指间的烟,同一张画静静对视。   他语气低缓,方璃认真听着。   窗外雨声喧哗,混合着他微哑的声音,氛围压抑沉闷。   当年的他生活困窘贫寒,颜料昂贵,画廊里的画无人问津。一张画连成本都回不来;从军艺毕业后无处可去,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老教授欣赏他才华,资助他去俄罗斯进修,放手一搏——那也是唯一出路。   那个女孩说会等,没曾想,等着等着,却结婚了。   他其实不怪她。   看不见的未来。她性子又软,拗不过家里人的逼迫。   所以后来她说不幸福,要不顾一切去找他时,他也点头应允。只是在莫斯科机场,再没等来那个日思夜想的女人。   ……   方璃绞着手指,一时无话。   俗套的故事,局外人或许会怜悯几句。她却听得很不是滋味。方建程是一个独断强势的男人,甚至有些古板,她有时也常常被管得受不了,想躲开。她以为母亲出事只是意外,只是吵架,像她偶尔也想过离家出走一样。   她看着教授,嘴唇翕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此刻,她觉得爸爸有些可怜。   可看着教授着迷般凝望着一张画像时,她又觉得,他也很可怜。   静默宛如一个世界那么长。   包包里的手机忽响,打破这份尴尬。   “小学妹,你送到了吗?还是迷路了?”学长笑问。   方璃握着手机,所有思绪才飘回来,“送……送到了。”她支支吾吾说几句挂断,看向教授。男人目光阴郁,仍紧盯画像,并不曾注意。   放下电话,她理了理情绪,低声问:   “教授……您有没有看见一张报名表,是陈学长的,我今天是来帮他送报名表的。”   既然不是画她,刚才的不适淡了一点点,她努力让自己自然些,说:“应该在扶手椅边上。”目光巡视一圈也没找到,她走近,低下头,又在地上看了看。   还是没有。   眉心拧起,那张报名表已经贴上照片、盖过学院的章,丢了肯定很麻烦,她蹲下来,仔细找。   “是这个么?”   视线里出现一双锃亮皮鞋,她抬头,蓦地一哆嗦,男人弓下腰,正俯视她,手背青筋凸起,指间夹着着报名表。   面色一如既往,刚才的情绪收敛,眉眼平和。   或许是光线阴冷,先前恐惧还未消散,她还是被看得脖颈发凉,迅速起身。   “那您先忙,我还要回去画画。”三步并两步退到门口,见满室的女人盯着自己,太过相似,明知道不是她,却仍不自然,错开目光。   微微鞠躬,努力维持过去的尊敬礼貌,“教授再见。”   拉开门,她退出去。   走廊的光从门缝撒下来一些,滤进房间。带动起一阵风,帷幔微动,男人站在大大小小的画中,身型落寞孤寂。   方璃心口一颤,心情混乱,复杂,又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刚要阖上门,忽听见“等等”二字,她吓一跳,一口气重新提在嗓子眼,紧张地看向他。   许宋秋扬了扬手中报名表,恢复过去口吻,命令道:“你的报名表,明天交给我。” 第53章   自那天之后, 方璃习惯性地同许教授保持距离。想起那件事,心里还是有不适感。近日去工作室的时间都跟着减少。报名表交给许教授后, 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班上的画室。   甚至想动过退出工作室的苗头。   陆思思对此很不解, 方璃也不方便把缘由告诉她, 支支吾吾后, 被陆思思苦口婆心劝下来——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着许教授画画?”   “你不觉得工作室的氛围比我们好很多?”   “你不是还想好好画画给你哥挣钱吗?你不去最好的, 你还想怎么样?”   方璃被最后这句话拨动了心弦。   上一代的事情,过去已经过去, 她也无力悔改,可是想到现在,哥这样不容易地供她念书, 同样用着昂贵的的颜料画布,她确实应该在最好的环境,努力画出最好的画。   想至此, 方璃画到一半, 稍稍退后,离远了看。   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她现在短期的小目标,就是能画出好画,像工作室中的学姐学长一样, 同画廊签下合同,偶尔卖掉几张画, 赚到小钱钱。   她很想给哥买台电脑。   这样哥就可以天天和她聊天, 或者学习, 不再那么老土……   还想给他买辆车。   这样以后可以一起四处兜风,男人都喜欢车的,比较自由……   还想给他买房子。   这样在阴天下雨时他腰病就不会犯了……   嗯,想把辛苦艰难小半辈子的哥包养起来,然后把他宠成一只宝宝。方璃捂了捂脑袋,惊讶自己居然有这种远大宏伟的想法,哥知道估计会呕死吧……不过想过之后,她心情也明朗一点,握紧画笔,认真地继续。   方璃参加的“拉娜杯”,是中国油画院组织的比赛,针对大陆成人以上的所有艺术家,每人递交一副作品,初选高清照片加创作说明即可。含金量不算高,但名头大,赞助商多,所以奖金不菲。   纯艺之路漫漫,油画绝对是其中极其艰辛的一条。如果拿打游戏升级来说,“拉娜杯”只是一个新手村任务。   试一下水。   艺术虽说是自由的,但也有一定评判标准。   这些或大或小的比赛历练之后,能在毕业前后,作品参加地方双年展(双年展,两年举办一次的视觉艺术类展示活动),得到一定认可,就是很不错的成绩;再往后发展,还有北京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甚至五年一届的,所有国内艺术家向往的中国美展。   远没有尽头的。   许教授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曾在国际顶尖的里昂双年展中,一副超写实油画《避难所》卖出了百万美元天价。   世界广阔,繁华,绚丽多彩,却也磨难重重。   不过,   彼时的少女,还根本考虑不到那么多。   她盯了一会画面,眨了眨眼,心里略有惆怅,又趴到窗台望了望外面。晚霞斜照,人来车往。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重新坐回画架,拿起笔。   ……   半个月后,是交作品的最后期限。   方璃艰难地,小心地抱着两幅布面油画,朝许教授办公室走去。H大美院历史悠久,几栋老建筑中间不连接,方璃只得出了门口从外面绕。   天气越来越热,校园里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两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阴凉树影。时不时有骑自行车的同学单手夹着书从她身边穿过,车铃叮叮咚咚响。   方璃看着他们穿半袖的身影,恍惚发觉,夏天来了。仔细算算,已经五月底,哥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最近她状态不算好,天热烦躁,加上哥久久不归,总是说还要等等,等等……心情也跟着躁动起来。这段时间的画,挑挑捡捡,也只这两张油画拿得出手。纠结不定,干脆抱过来,让教授亲自选。   许教授在这种时刻意外严苛,沉着一张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批评也是毫不留情:“画得没什么意思。”   方璃僵立在门口,磕磕巴巴地把创作说明解释一遍。   其实也没有太多创意,两张都是本分的写生。一张是夜幕降临前的公主楼,一张是顶楼大俯视的码头远景。   她讲完,教授又看一遍,轻掐眉心,“那就这张吧。”定了后面的一张。   方璃双臂虚虚地抱着油画,松了口气。   “你现在技法还达不到,写写生可以,但以后这些比赛,特别是这种,尽量自己创作,有意思一点。”   “哦。”她乖乖点头。   “回去吧。”看着她脸上明显的黑眼圈,许宋秋语气微缓,道。   从办公室出来,方璃站在门口歇息了一会,拍拍胸口,第一次有放松之感。先前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尴尬,因为母亲,因为父亲……看见教授也有不适,但此刻,心里忽的好了许多,自然许多。   许宋秋还是那个许教授。   离开美院,她赶紧按照要求拍好照,上传网络,写好创作说明,又去快递超市邮寄照片。终于弄完,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步伐却轻快地往宿舍走。   辛苦一个多月,纠结许久的任务终于做完,卸下一个大担子,她长长地吐出口气,心情都跟着明朗不少。   ——   忙了大半天,已是下午。   突然没了画画的压力,她竟不知道做什么,很自然地,想起了哥。   也不知道他的等,是什么时候。   这些天忙,她已经习惯异地恋,只是在偶尔的时刻,还是分外思念。   方璃仰头看了看湛蓝的天,低叹口气。   午后的校园有种慵懒的气息,夏风习习,树影婆娑,空气里浮动着幽幽花香。路过一家服装店时,她步伐渐慢,下意识转头,看向玻璃橱窗中自己的倒影,伸手,拨弄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了几秒,右手顺着头发往下滑,摸到发梢,微微一顿。   最近赶作品,不知不知中,头发竟长过了肩。松软的黑发顺滑的垂在两侧,隐隐有点清汤挂面的味道。用手打了个转儿,好像能扎起辫子来,就是短了些。   哥说的双马尾……   “小姑娘,要不要进来看看?”服装店的大姐忽问。   “诶。”方璃脸一红,这才惊觉自己竟把人家橱窗当镜子,还美滋滋地照了半天。   “没关系的,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女孩子清纯又漂亮,是那种招人喜欢的类型,大姐再度招手。   方璃也不好意思拒绝,推开玻璃门走进去。   空调凉丝丝的冷风拂过脖颈,是夏日专属的清凉。   外面门头不大,但里面挺宽敞,收银台下摆满亮闪闪的小饰品小发夹,旁边是化妆棉、睫毛夹等。墙壁四周挂着衣服,还有些袜子内衣,都是甜美可爱的风格,琳琅满目。   想起哥喜欢的双马尾,她拿了一包橡皮筋。   “我们这边都是新款,价格很公道的。”见她目光落在蝴蝶结上,大姐说。   方璃拿起一只,看了看,不太满意。米色欧根纱缀着小颗的莹白珍珠,很韩式小清新,但肯定不是哥喜欢的。   哥喜欢……   她眼神一转,忽的落在一只金光闪闪,缀满各种彩色水钻的蝴蝶结发夹上, “我要这个。”   大姐一愣。   没想到小姑娘审美还挺浮夸。   “就要这个。”方璃选好蝴蝶结,又逛了一圈,咬咬唇,买了一条白色的长筒丝袜。   最后在大姐惊讶的眼神中,耳根泛红的付了帐。   自小到大,方璃从来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买完,做贼似的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看了看日期,是周五,哥和自己的联系总是不定时,也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上线。   想起上次他问自己要照片,还要“那个一点”。她呼吸都有点急促,翻出许久没用的化妆包,紧张地对着镜子化妆。   化妆品是过去的,质感轻盈透彻,她技术不好,眼线勾了再勾,睫毛刷了再刷,最后竟有些浓艳。只得抹去,重来。最后近乎放弃眼妆,着重腮红和唇彩,想起两千年的那种影楼风,握紧口红,将嘴唇涂得晶莹透亮,又抿了抿,粉嘟嘟的,这才满意。   想想前几次,每次和哥聊天她都恹恹的,大多也是围绕“画不好”“你怎么还不回来啊”这种问题。   如果今天能给他一个惊喜……   在衣柜翻了半天,没有合适的衣服,最后选了以前的雪纺衬衣,有些宽松,袖口缀着一圈蕾丝。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这才满意,爬上床。   放下床帘,套上白色长筒袜。灯光隔绝在外,床上昏昏暗暗的,她蜷缩起细长的双腿,莫名有种做坏事的感觉。   上了床才忘记梳头,又急匆匆跑下来,怕室友突然回来,只拿了皮筋和蝴蝶结上去。   胡乱地揪起头发,绑起两个高高的马尾,手里捏着那只土土的蝴蝶结,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带。   正纠纠结结间。   手机震动。   屏幕一亮,弹出一条QQ信息,   往事随风:【还在画画吗?】   【想你。】   方璃呼吸加快,解锁,手指颤抖着打字,   【你方便吗,那边可以视频么?】   哥的手机是老安卓机,下不了国际版QQ,别的软件更是没用过。电脑还是借的,前几次她提及过,都说不太方便,只好打字。   周进似乎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及时回复,【不太好。】   方璃:【那你等下啊。】   她打开自拍,咔嚓咔嚓拍了两张,因为怕那边有人,就是普通的自拍,一张妆后的精致小脸,水润红唇,双马尾,还有把刘海别起来的水钻蝴蝶结。   土萌土萌。   那边明显一顿,“正在输入”了一会。   方璃等了好半天,也没等来一个字。   约摸五分钟后,直接弹出视频邀请。 第54章   方璃一惊, 用手慢慢拨弄着头发,点击同意。看见许久未见的哥,心不自觉颤了一下。   “你这是在哪啊?”   狭窄的床铺,倒有点像软卧,干净归干净, 但是很挤。高大的男人倚在墙上, 懒散地环着双臂,穿一件薄薄的黑色T恤,微笑望向她。   “璃璃。”   浑厚低哑的声音自手机里传来, 她翻了个身, 手忙脚乱从枕头底下摸出耳机。   “哥~”   周进认真地盯着她。   方璃侧了下头, 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容甜蜜:“你, 你老看着我干嘛?”   他笑:“你头发扎歪了。”   “嗯嗯……啊?!”   还沉浸在刚才的甜蜜中, 却不想, 他第一句话是说这个。   “歪…歪了吗?”手摸摸, 好像是高了一点, 用手扯着发圈,往下压。   “还是高。”他很认真地摸了摸左侧。   “太低了。”左手指腹轻碾着下巴,指挥:“低,还有点低——行,现在差不多了。”   “哦。”方璃调整好头发, 稍稍坐起一点, 拿着手机, “你就知道看我头发。”   “没有。”他说:“蝴蝶结也很好看。”   方璃:“……”   她就知道!   “哪里好看了?”方璃盯着手机右上方自己的样子,刘海别上去,bilibili的水钻,是真的土……   “颜色多,很亮。”见她皱着一张小脸,他清清嗓子,真心夸赞:“特别配你。”   方璃“呃…”了一声。   没有人想跟这个90年代土豪风的发夹相配……   不想攻击哥的独特审美,没再讨论这个话题;攥紧手机,不经意地让镜头往下面一转。   摄像头里,女孩蜷缩着一双细细的腿,脚踝纤巧骨感,包裹在白色长筒袜里,清纯可人,又充满肉·欲。   他还记得自己攥紧她的脚踝,把人压在床上时的场景。   喉结明显一动。   方璃立刻把床脚的被子勾过来,一直蒙到胸口。   那道灼热的目光也随之跟去,女孩衬衣上端的扣子没系,一动一晃,松松领口斜到锁骨,顺着缝隙往下,是粉白色的挂脖胸衣,少女款,没有过多暴·露,丝锻面料,泛点暧昧珠光。   看着他黑沉沉的目光,方璃抬起唇角,心中有小小得意——   反正你吃不到。   英挺面容忽的靠近,薄唇微勾,声音低淡,如同俯在她耳边:“想要了?”   “什么呀……”   三个字轻易让她羞红了脸,这下把被子直接遮到下颌,只露出一只白皙胳膊,举着手机,“才没有呢。”   她的调情段数完全不和他在一个档次上。   “不想要穿成这样?”揶揄笑声,低低的,从耳机里钻进耳膜,像天鹅绒擦过,撩得她心痒痒。   “乖。”他沉声道:“把被子掀开。”   “不要。”   他哄她:“听话。”   “……你旁边没有人吗?”   “没人。”他说着,将笔记本搁在膝盖,一只手解开皮带,“快点,一会就来人了。”   方璃斜睨他一眼,慢慢地,一点点往下掀。雪纺本就清透,若隐若现更是诱人,衬衫衣摆堪堪遮住臀部,一小片布料夹在腿间。因为紧张,两条腿不安地摩挲着,脚背绷紧。   “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吗。”   “啊?”想到那三个字,脸红得要滴出血,却不依不饶:“那我也要看,你那样。”   “我不会。”   “那我也不会。”她瞪他。   “是吗?”他挑眉:“每次不都挺……”见女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他收了话:“挺好。”   方璃奴奴嘴,让步:“那,你亲我一下。”   “……”周进顿了顿,身体前倾,很快地,啄了一下。   “真敷衍。”   她轻喃,可看着他黑黝黝的,压抑着浓浓渴望的眼睛,又心疼。伸出手,慢慢地,一颗,两颗,三颗……衬衣解开,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少女感的轻薄内衣,性感的肚脐。   “往下一点。”声音哑得厉害。   小手往下滑,指甲也好看,像圆润的小贝壳,动作秀气。两腿伸直,裹着白袜的脚尖动了动,乖巧的姿态。   “可以了吗?”   床上铺着浅色棉麻床单,白色被罩,上面印有一颗颗草莓。床头夹着一盏台灯,枕边堆有小K本的人体结构书。   此刻,所有的纯洁美好,都变作诱惑。   那种近乎变·态的情感,重新溢了出来。   “你……”方璃怔怔地看着屏幕。角度变化,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喉结滚动,面料勾勒出的胸肌微颤,轻轻起伏。左臂肌肉贲张,动作明显。   看不见下面,却能猜到。   “你不会是在……”   “嗯。”克制的低喘,声线像粗砺砂纸,细细打磨在她心口:“想着干你。”   “……”   太过分了……   方璃小脸酡红,咬紧嘴唇。   偶尔他也会说荤话,但仅限在深夜情迷时,粗是粗了点,却很动情。此刻顺着耳机钻进耳膜,大脑发麻,整个头皮都酥酥痒痒。并拢的双腿不自禁磨蹭两下。   “宝贝。”亲昵称呼脱口而出,诱哄着她:“别强忍,自己试一试。”   ……   世界混沌,沉沦,颠沛流离。   一切声响都归于零,只剩下他一句一句教导,引领她堕入深渊。半边耳机滑落,滚到枕边,也忘记去捡,浑身酥软,无力。   许久结束。   她才长长地吐一口气,心跳正常。声音因为羞耻而轻轻的,埋怨:“你禽兽。”   “是我禽兽。”   食指骨节撑着太阳穴,声线因为纾解后透出微微的慵懒,认错:“对不起。”   “你都不是真的想我!”她脸枕在枕头里,滚了滚,手机搁到一边,镜头朝下。   周进只能看见黑布隆冬一片,有点无奈。她特意穿成这样,他哪有,不动情的道理。   “我想你。”他说。   “骗子。”   “……”也知道她就是在害羞,闹别扭。可他就是乐意哄着她,“别生气,我没骗你。”   “真的很想你。”   见她还不睬自己,时间所剩无几,他掐掐眉心,说:“我还给你买了礼物。”   “什么礼物?”她猛地坐起来,眼睛晶亮。   周进笑,看着屏幕中马尾辫又一高一低的女孩子,“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没几天了。”   手指动了动,像在捏她的脸。忽的,外面有人敲门,船舱狭小,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要下了。”   “好吧。”她抱紧膝盖,室友晚自习也应该要回来了:“那你快点回来啊。”   “很快的。”   方璃这才满意,隔着网络亲了他一下,响亮的啾一声。   视频关掉,看见往事随风发来的【晚安】,她扬起唇角,回了一个表情,退出QQ。   躺在床上,被子蒙过头顶。   耳畔却还回荡着男人的声音——低缓,暗哑,极富磁性。那些粗野的话自他唇边逸出,她奇异得没觉得厌恶,只觉得刺激,性感,有种最原始的蛊惑。   ——   大半月后。   方璃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周进回来,那边却迟迟没有信。周进对此也无奈,他们是走迈阿密到加勒比海这条线。此时天气湿润适宜,正是邮轮旅行的最好时段。再往后,夏秋之季易受飓风影响,船期也会相对减少。现在行程紧密,一趟又一趟,假期一再推迟。   这一分别竟是小半年,方璃也没有想到。异地恋就像一个漫长循环,从最初的疯狂想念,到渐渐忙碌时的平静习惯,再到如今,因为太久未见,彼此生活差距过大,重新深入骨髓的思念,和一种强烈不安感。   这些天,方璃常常在QQ上跟他打一长串的话,像写小日志似的,好像把一天的生活讲给他听,就不会那么遥远;周进打字慢,忙碌,也是有心无力,回复得大多也是“想你”“对不起”之类。   学期接近尾声,方璃愈发闷闷不乐,清瘦一大圈。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她过了拉娜杯的初选。   比赛进行到第二阶段,油画原作打包寄去,在省城美术馆展览一月,由专家评选出入围作品。再统一寄到北京,评出最后的一二三等奖。如果再能入围的话,就有三千元的奖金。方璃虽说不报希望,但看着初选名单,心里也不禁会想。   三千元也很好呀,哥一定会很惊喜的。   一个晴好的周末下午,许教授亲自带他们几个去了趟省城,说要领着看看别的入围作品。   他带的学生不多,确切的说,应该算最少,除去五个校方规定的大四毕创学生,和研究生院的,每个年级也就两个。大四的没来,研究生院的并没有参加。此刻,车上只有她和两男一女。   一个男生坐副驾,余下三人在后。方璃和那个女生挨着坐,她夹在中间,极不舒服,忍不住扭了一下,竟遭来一个轻飘飘白眼。方璃莫名其妙,只认出是闭门羹的秀丽学姐,总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出来。   车内流淌着轻缓的古典乐,空调冷风惬意吹来。方璃也懒得理会,抱紧包包坐好。   许宋秋最近似乎很闲,心情也很好,闲聊几句,气氛倒也融洽。   进了美术馆,展出的作品有好有坏,方璃注意了一下姓名单位,大多都是美院学生,水平也都相似。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正门口,歪头看向墙壁贴的巨幅海报,目光随之下移——   一等奖五万,二等奖两万,三等奖一万,入围奖三千。   她眼睛亮了亮,轻抿起唇,心情一时有些澎湃。说不定,可能……她能得个小奖呢。   一万应该购买电脑了吧。   “你是不是还觉得你画得挺好?”   正这么想着,后面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听出是车上的学姐,她一愣。   “你居然都能入围啊。”语调轻蔑,“就因为跟教授关系好么?”   刚才的好心情瞬间灭了大半,“你什么意思。”   学姐淡淡扫她一眼,走近,点了点下面的评委名单。   “许宋秋”三个字就排在第一个。   方璃一滞,面色不太好看。   她还真没想到。   想起当时教授特意让她填报名表,她心里有些许的不适,哽在喉咙,刚才过初选的兴奋稍稍压制下来。   学姐抱着手臂瞧她一会,转身离开。   “他不是也是你的导师么。”方璃说。   怎么就开后门了。   学姐脚步一停,目光朝展出她油画的方向望去,皱了皱眉,“所以我不会给他丢人。”   “不像某些人,画成那样还主动来参加。”   几句话,方璃的好心情被泼了个干脆,在原地站了一会。还记得那天看学姐画过的码头和渔船,的确是震撼无比,无论是技法,还是构图,还是用色,确实比她优秀许多。   这么想着,不由绕到学姐和其他几个同学的画前,看了半天,又回到自己画前。   画画真是很玄妙的东西,被她这么一说,刚才自己的小信心也被碾碎了。   好像,是不好。   她抓抓头发,情绪瞬间低落起来,恹恹地抱着手臂,瞪大眼睛再看。   越看越不好。   方璃是个非常感性的人。特别是对自己的作品,玻璃心得厉害,一句恶评她就会难受至极。勉强缓下心神,烦躁地又离远看了看。   不好…   这时,刚好有看展的人从门口进来,逛到那一排,在附近几张画前驻足细看,到她那张却匆匆掠过。   方璃深吸一口气。   崩了,彻底崩了。   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抓抓头发,又用冰凉的水冲洗一遍手,倚在墙上,给哥打了个电话。   那边是无信号。   QQ发信息,也没回。   手指往上滑,还有前天她编写的一串小日志,一直都没回复。上一次,他的回复还是【我马上就回来。】但这种话他说太多,她也听太多,早已免疫。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现在,她只想要几句话的慰藉。   低下头,脚尖踩着地板上的水珠。   每次这种时候,她都特别想他。 第55章   离开美术馆。   方璃仍旧坐在后排, 这次她紧紧贴在边上,耳朵里戴着耳机一言不语。指间时不时滑开屏幕, 看看有没有哥的回复, 等来等去却死寂一片, 【往事随风】的头像永远都是暗的。   省城离这里不远, 走高架两个多小时, 气氛比来时热烈一些,同学们絮絮叨叨刚才看过的画作, 有吐槽,有称赞,说说笑笑。   “教授, 你觉得那个《解构主义》怎么样?”前排男生问。   许宋秋单手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还可以。”   “我觉得画得特别好,想法也好。”   “主要还是想法好。”旁边学姐接道。   方璃塞着耳机, 学姐声音仍飘进来, 她皱了下眉,朝前排看去。车内后视镜中,教授刚刚好朝她望来,目光撞上,皆是一顿。   想起学姐说给他丢人的话, 方璃很快低下头,垂下浓密眼睫, 一只手攥紧包带。许宋秋倒也没说什么, 平淡地转开视线, 继续开车。   这幅画面落入旁人眼中,别有意味。   回到琴市已是傍晚,晚霞漫天,车流如织。时间刚刚好,教授请他们去市中心吃了顿便饭。从餐厅出来,两个住在校外的男生先行离开。   宝马车驶入H大时已是八点,方璃手机从吃饭时就没了电,揣在衣服口袋里,还习惯性地拿出来看看。   “你们都回宿舍?”许教授问。   “我回画室。”学姐说:“谢谢教授。”   “我回宿舍。”方璃摁了两下侧键,塞回去,侧过头,望着静谧安宁的校园,“麻烦您了。”   “没事。”   美院离校门口近些,学姐下车后,拐了个弯,又朝宿舍区开去。   车内空调幽幽冷冷,宿舍附近明显比门口那里热闹,时不时有散着湿漉漉头发的女生抱着塑料盆从旁边走过,三五成群。许教授不得开得极小心,慢慢的。   方璃说:“您把我在这里放下就可以了,谢谢您。”   “你不是住澈园么,还有一段距离。”许宋秋说。   “没关系的,我走过去就好。”   “没事,天这么闷,我正好也要从那边掉头出来。”   方璃抿抿唇,没再说话了,心里掠上奇怪情绪。这学期才搬来的宿舍,她没料到,许教授居然知道,而且记得这般清楚。   脑海里回响起学姐的话,心里有点好奇,也有点不解,真是因为她母亲缘故么,所以他总是这样照顾她,关注她。   甚至……放点水?   “怎么了?”看着少女欲言又止的样子,许宋秋问。   车子已经开至涓园,再往前几十米便是澈园,方璃低下头,绞着手指,“拉娜那个比赛……”   “别紧张,慢慢来。”   “不是的,教授,我看见,我看您是评委。”   “嗯。”   车子平稳停在路边,后视镜中,柔和灯光从车窗外斜下,给他秀挺的鼻梁打出一排侧影。   方璃说:“我那张初选的画,我觉得画的不太好。”   “还可以。”口吻是平和的:“过得去。”   “您……”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踌躇半刻,吸一口气,直接问:“您不会……有放水吧?”   驾驶座上的男人明显顿了一下,淡淡瞟她。   方璃掌心渗出汗,捏紧手掌。她不擅长拐弯抹角说话。   过了一会,他笑了。轻轻挑起单边的唇角,眼角的皱纹溢出来。开了一天的车,神色间略有倦怠,修长手指松了松衣领。   “小方,无论什么比赛,我从不评初选。”车窗摇下,手肘优雅搭在车沿,轻点太阳穴:“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是…是吗?”她骤然抬眼,问。   “当然,我哪有那么多时间。”   刚才绷紧的情绪松懈,缓缓吐出一口气,想想也是。初选那么多幅画,这种筛选的简易活儿,确实不可能他做。   半晌,方璃才轻轻哦了一声。   刚才的尴尬和难受减弱大半。舔舔下嘴唇,低声说:“对不起教授。”   “我真的以为,真的很抱歉……”   “没事。”许宋秋收敛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线,衬着男人沧桑的眉眼,有种难掩的成熟魅力。   方璃收回视线,拭去额头上浅浅的汗,“那,我回去了,谢谢教授。”   “小心点。”   方璃推开车门,扑面而来一股燥热的风。夏日北方如蒸笼一般,闷得厉害。   朝着宿舍方向没有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小方。”   方璃转过头,以为自己掉了什么,又哒哒哒跑回去。心里一直思索着刚才事情,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街道斜对面,一棵茂盛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男人。   看着她从名贵的豪车上下来,男人眉心凝结,抬手,将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夹在指间。   微风吹过,火星微亮。   他是傍晚到的,因为急着见她,咬咬牙坐了飞机,下机场便赶过来,打了几通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刚才这辆宝马开过来时,他也有点印象,估摸着是在说话,停了许久。周进在这等了近俩小时,这种豪车来来往往接送女学生有几辆。他也不在意,只是没想到,下来的人是她。   他眯了眯眼。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只戴着银色机械表的大手摸上她的头顶,拍了两下。   胸口陡然升上怒火,指肚狠狠一搓,直接碾了烟头。刚要上前,却见方璃笑了笑,梨涡挂在唇边,朝驾驶座上的人招招手。   是幅高兴甜美的模样,澄澈的眼睛“唰的”就亮了,像藏了星光。   连他自己,都鲜少见到她那样的眼神。   周进脚步一滞,面色沉下。   右手抄进裤兜,捏了捏那只硬硬的盒子,心底泛起涩。   过去有段失败的感情经历,以女方出轨结束。这些年再没有动过情,除了……意外的她。他向来是理智沉稳的人,可此时此刻,竟丧失大半的思考能力,怀疑和不悦烤灼着内心。   离开小半年。   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   她也不例外。   柔顺的披肩发,穿着白色雪纺裙,肌肤莹白,伶仃又美丽。就这么小半会功夫,四周就不少男生望过来。   白色宝马擦肩而过,带动一股气流,周进忍不住睨了一眼,车窗黑漆漆,看不清人。他转开目光,瞥见小姑娘还没上去,站在宿舍楼的台阶上,笑意盈盈地目送那辆车。他心里阵痛,嘴唇绷成一道线。   直到许教授的车子没了影,方璃脸上的笑依然没褪去,心里仍为他刚才那一句“你很有天赋”而欢欣雀跃。今天的她就像在坐过山车,起起伏伏,一会是颓废丧气,一会是雄心壮志。   此刻,心情甚好。   嘴里哼着小曲儿,她低下头,拉开牛皮小包,翻找着刷开宿舍外门的校园卡。   夏风拂过面颊,树叶沙沙作响,脚底的阴影微微摇晃。   找了一会,她手一顿,似是察觉到什么,眼底闪过疑惑,抬起头,将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转过身。   身体猛地一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   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还是一样的健壮魁梧,只是肤色被美洲的阳光晒得更黑。   深邃泛暗的眼睛,沉沉望着她。   方璃揉揉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巨大的惊喜冲得她险些站不稳,慢慢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也不找什么校园卡了,哒哒哒急跑过去,双臂展开,用力环住他劲实的腰,蹦蹦跳跳,小脸在他宽厚胸口磨蹭两下,像一只热情的小兽。   周进低头看向她,一时怔住。   刚才的不悦因她的反应而消散,女孩身上的香气幽幽钻进鼻尖,还有一声声熟悉的,甜甜的“哥~”   方璃见他不动,忍不住笑,声音宛如清脆银铃:“干嘛,激动傻了,都不知道抱抱我。”   “你都不想我吗?”仰起小脸,眨巴着眼睛问。   腰间搂过一双铁臂,将她抱得极紧极紧,她被强硬得摁进他怀中,透不过气,只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人味道。   他应该等了很久。   天热,三十多度高温,风都是燥的。   身上汗味很重,混合着烟味,不怎么好闻。小手往上移了移,果然摸到他的T恤后背被汗浸湿。   “你臭死啦。”她柔柔地抱怨,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不会真的介意,但内心小嫌弃也是有的,鼻子皱成一团,双手推拒他胸膛,“快快快放开我,要被你闷死了。”   非但没有放开,却被抱得更紧,他力气大,紧紧箍住,骨头都被他勒得发痛。   方璃这才察觉到不对,轻拍他后背,“你怎么了?”   “……哥哥?”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粗哑声音自头顶飘来。   方璃心里倏然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他怎么了呢。   原来是吃、醋、了!   方璃说:“你猜猜。”   周进没有说话,也没去猜。怕她真憋坏,放开一点,但还是拥着。那股强烈的占有欲让她觉得好笑,心里也有小小的开心。   这半年,哥虽然待她极好极好,但他年龄大、经验老道,加上性子沉稳寡淡。恋爱中的她看似是处于上风的,他得宠着让着,但其实真正掌控全局的,却是他。   难得看见他这样率性的一面,搅得她心口直颤。异地恋那么久,那种不安压抑在心底,只想看他多在乎自己一点。   “你猜猜嘛。”   “猜不到。”埋下头,重重吮了她脖颈,冷声说:“笑得那么开心。”   其实见她这幅小鸟依人态度,他心里稍好一些,只是想到她当时灿烂的笑,还是隐隐不快。   天大的醋味哟。   她被他亲得生疼,瘪瘪嘴,故意道:“同学啦。”   猛地被拽开几公分,腰间扣上一只大手,下颌被另只手抬起,捏紧:“男同学?”   女孩子咯咯咯笑,眉眼弯弯,好似天边的月牙,露出洁白的牙齿,酒窝甜美。   迎上男人暗沉严肃的目光,她舔舔嘴唇,轻声解释:“好啦,是老师。我们今天去省美术馆看展来着,教授开车送我们回来的。”   “哪个教授会摸你头?”周进神色仍很难看。   别小姑娘不懂事,现在身边没家人,再被教授欺负了。   “不是不是!”她摇手,简单说了一遍自己的事情:“就是这样,我特别灰心,然后教授就鼓励我了一句,什么摸头的,就是拍一拍,鼓励嘛。”   周进想起那个动作,还是觉得太亲昵,皱了皱眉;方璃握住他的手,拿下,踮起脚尖,脸颊凑近。   “好酸啊。”她吸吸鼻子,笑嘻嘻,在他脖颈间嗅了一圈,“醋坛子都没你酸。” 第56章   “醋坛子都没你酸。”   听见她说“醋坛子”, 周进咬肌鼓起,似是咬住后牙,面上仍克制着:“醋坛子?”   方璃点点头,笑着调侃:“你真能吃醋,我们教授的醋你都能吃啊。”   “不是吃醋。”被她这么说, 他有些许不自在, 哑声说:“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知道。”方璃笑眯眯睇他一眼,倾身环住他脖颈,压低一点, 小小的爪子拍拍他的脑袋, 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的发质和她的柔软蓬松不同, 硬硬的,有些扎手。触感特别, 不禁留恋地多摸几下。   “好啦, 我摸摸你头, 不生气了好不好?”   抬眼, 望向他冷硬的面容, 眼角垂下,声线低软:“哥,你一回来就吃飞醋,对我板着一张脸,我真的会伤心的。”   周进碾了碾指腹, 想想也是。   回来第一面, 便这样对她, 是不太好。“下次注意点。”低声嘱咐:“你一小丫头,别单独坐别的男人的车。”   “知道啦。”   其实想说教授不是别的男人,但瞧见他严肃的脸色,话头止住。方璃拽过他的胳膊,轻轻摇晃:“不说这个了,你晚上吃饭了吗?”   “还没。”   一直等她,唯恐错过,哪里顾得上。   方璃歪过头想了想,食堂这个点也关门了,他刚回来这么累,肯定也不会想做饭。   周进说:“我们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   “我吃过了,晚上吃得很多,一点也不饿。”   以为她想帮自己省钱,周进说:“没事的,火锅,自助餐?不用担心钱。”   “不是钱的关系,我是真的很撑,什么都吃不下。”方璃面露难色,小手捂住胃部。   “那?”   “哎。”眼神一亮,忽然扣住他手腕,拉着他朝校门口方向走去:“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   周进被那句“我们回家”勾得心里痒痒,几秒才转回神,“你还会做饭了?”   “只会煮面。”头倚在他肩上,方璃带他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得意说:“前阵子我买了一个小锅,煮得还可以哟。”   “你买锅干什么。”他奇道。   “买锅很有用的啊。”她解释:“你想想,如果买点挂面煮的话,是不是要比在食堂吃要便宜很多?”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抿抿唇。知道哥最不喜欢她担心钱的问题,她呃了一声,试图挽回:“而且也很方便,天那么热,不用下楼。”   挽住的手臂有一瞬的绷紧,她转过头:“真的,我不是故意省钱的……”越说却越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周进低低叹气,抽出手臂,往上一搂,将她带进自己怀里,声音低涩:“跟着我,让你吃苦了。”   “才没有。”她摇头:“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起那些黯然无光的三个月,心里还会阵阵绞痛,孤独无助的日子——没有丝毫盼头和希望,浑浑噩噩得过。   哥回来,才有了温暖,有了生气。虽然他很快离去,却是她这么多日子以来,唯一的精神支柱。   “以后会好的。”周进弓下身,额头抵了抵她的:“我保证。”   方璃看了她一会,细瘦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嗯,我知道的。”   他的银行卡一直存在她这里,供她日常开销学习。最近这两月,卡上的工资比过去涨了八百美金。   换算成人民币,足足有好几千块。   她其实知道的,哥不是不想回来陪她。   只是在为她默默地努力着。   攥紧他的大手,掌心贴紧他温热宽厚的手掌。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很快被他回握,有力的,强劲的,五指相扣。   不必再多言,这些日子分离带来的陌生消失殆尽。彼此清楚,距离再远,心仍是紧紧相连的。   树影婆娑,月光清淡。   两人相依相偎,慢慢地走着,女孩下颌轻轻抵着男人的上臂,亲密地手牵着手。   身后,斜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   里院的厨房。   方璃一定要给他大显身手。   却没想到这里用的还是煤气灶,一开火,她看着窜起的明晃晃火苗就害怕。下意识退到侧面,举住锅铲挡到身前,如临大敌。   周进看得好笑,几次劝她别做了,她却执念着一定要亲自做,哪怕,能下碗面条。   面条下了,他又生怕热汤溅出,再烫到她娇嫩的肌肤,紧张地在旁边守着。只觉得看她做饭比自己都累。   半刻,还是忍不了,他干脆双臂一夹,直接将人抱起,放在门口。“乖乖站着,这面条我就算你煮的。”他皱眉道。   方璃缩在边边上:“对不起啊。”看着他把鸡蛋打进去,搅了搅。又开了旁边的火,倒入热油,熟练地炒起菜来。方璃抱起手臂,指头摩挲着,更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对不起。”周进温声说:“你那手就是专拿画笔的,其他的,以后都我来拿,知道吗。”   “啊。”   方璃展开手掌,盯了一会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背影,心尖涂了蜜的甜。   厨房闷热,炒菜又是热油热汤,温度更是高,小蒸笼似的,开窗通风也无用。   感觉身上出了汗,黏黏的,很不舒服。方璃一看,哥更是,整个后背被汗浸透,汗滴顺着脖颈直往下淌。   从旁边抽了张纸,走近,踮起脚,小心翼翼帮他擦拭。   “别擦了。”抓过她手腕,放下,说:“一会直接帮我洗吧。”   他口吻如常,方璃起先还没回过味来,瞧着男人微抬的唇角,半天才意识到不对。   帮他洗……   洗?   想起他临走那天,从淋浴房折腾到床上,蚀骨销魂般的快感,她呼吸微微发滞,“我才不要跟你一起洗澡。”耳根粉嫩嫩的,不快瞪他。   “为什么。”将炒好酱汁倒进面里,周进随口问:“嫌我臭?”   没成想,小姑娘小鸡啄米般狂点头,抬起胳膊,谨慎地闻了闻自己:“对啊对啊,别把我也洗臭了。”   周进:“……”   番茄面出锅。   周进嫌端着碗回去太麻烦,一会还得再回来洗涮,干脆就在厨房捧着碗几口扒光,他吃饭快,逼仄房间里满满的香味,还有哧溜哧溜的声音。方璃听得眼馋,也被他挑着筷子喂了几口。   没多会,吃了个干净。周进开始洗锅刷碗,清理灶台。   方璃其实很想帮他,可每次都被他提溜回去,最后一次,直接被人钉在门板上,黑漆漆的眼睛逼视她, “留着力气洗我行了。”   迎视他饥渴的眼神,方璃垂下眼睫,不解至极。   明明一个周都会有一次那个啊……   而且,他自己也不少吧。   洗完最后的铁锅。   方璃双手背在身后扶着门,低头看向脚尖,装作不在意,余光却追着他身影。心里十分紧张,悬着一口气,可是在那紧张背后,不得不承认,居然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兴奋。   小半年时光,偶尔在梦中,还会梦到分别前厮磨纠缠的那一夜。令人发了疯的刺激和坠落,如同罪恶深渊,虽然害怕,却也深深着迷。   越想脸越红,轻咬下嘴唇,视线自他腰腹顺着往下,又别扭移开,指甲轻轻抠着身后的门。   她不知道,自己这幅表情落入男人眼中,有多诱人。   “宝贝。”   听到他的声音,刚一抬头,嘴唇便被他牢牢堵住。灵活湿软的舌尖滑进她口腔,强势地侵略着她每一寸的领地。   小半年,声音和图像不足以解他的渴。   方璃被抵在门上,嘤咛一声,刚才的火苗被点燃,抱住他后脑勺,热情回应他的吻。   舌尖纠缠,含咬,舔吸,扯出腻湿的津液。   也不知亲了多久。   隔着一道门,走廊外忽的传来脚步声。有人靠近,厨房门是锁不了的,她紧张至浑身颤抖,却又感到一种深沉的刺激,毛孔都被撑开。   有种偷·情的快感。   那道脚步声近了,她的舌尖仍被他吸咬着,挣脱不开。一颗心猛地被拽到嗓子眼,太久未见,这样一个深吻,却给她天翻地覆的快感。   脚步声咚咚咚。   近了,更近……   就在她羞耻地快要哭出来时,那双脚似乎擦过她的脚后跟,又路过,远了。   唇舌缠绵几秒,周进这才松开力度,放开她。   腿软,气喘,方璃险些站不稳,被他大手扶住,虚虚靠在墙上。   不想看他,又不知道该看哪里,最后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不爽么。”被推得莫名其妙,她刚刚明明就是欢愉沉醉的模样。   “万一人家进来怎么办。”她抱怨。   那段时间,每天她起床下楼,就能看见光头和彩虹那种暧昧眼光。现在要是再被别的人看到他们在厨房激吻……   越想越羞耻,只觉得他太不顾及她的感受,咽了咽喉咙,瞪他。   周进摊手,点了点门:“我这不撑着么,怎么会让人进来。”   “你!”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还真是抵着门的,方璃搓搓鼻子,哼一声,不说话了。   腿窝猛地被一双手臂勾住,打横抱起。周进啄啄她额头,打开门。   “去哪儿?”她扭过脖子,九点多的门廊,空空荡荡,红灯笼亮着暧昧的光。   “去找个能锁的地方。”男人眸光似狼,盯着她道。   ——   折腾许久。   近十一点才回到房间。   她整个人半趴在他身上,在他脖颈上亲来亲去。洗完澡的哥,就像被剥开壳的栗子,特别香。   想起以前她看过的一段研究,说是男人的体味由“汗香”和“性香”组成。   前者是汗水带来的味道,而后者,则是人体分泌的一种激素。这种激素有独特的气味,会吸引着两性的靠近。也是男人本身的,作为雄性生物散发的荷尔蒙味道。每个人都会不同。   每次他洗完澡,方璃的这种感觉都格外强烈。   洗去浑浊的汗味,烟味,他身上有一股清爽纯正的体味,说不上来,总让她想起野性的大海。   还混杂着一点点沐浴液的薄荷味,特别好闻。   她被吸引着,闻来闻去。   “到底在闻什么。”看着她身上的红痕,他心疼地摸,心里虽痒,却不舍得再欺负她,“还想要?”   方璃见他又开始不老实,轻呼了一巴掌,枕在他胸口,给他讲刚才自己想起的体香,性香。   “你不就想让我多洗澡么。”他低笑,笑声带动着胸腔的微微震动,她浑身一麻,感觉头顶探来一只大手,温和地揉着,“每天做,每天洗,啊。”   那个有些哄人的“啊”,让她把到嘴边的嫌弃收了回去。轻轻嗯一声。   周进揽她入怀,笑说:“以后天天洗,跟你一样一天洗两回,洗秃噜皮也继续,可以吧?”   “什么秃噜皮!”听见这个生动形象的形容词,方璃伸手,弹他脑门,又掀起被子往下瞟了一眼,“你那里才秃噜皮,好不好!就跟老树根一样!”   周进笑得更厉害。   只觉得小姑娘像解锁了,越来越……黄。忍不住捻起一缕她的发丝,真真觉得,她愈发可爱。   多洗就多洗吧。   其实,周进不算是邋遢的人,冬天一周洗一回,夏天三天左右。在男人中算干净了。北方么,不像南方那么潮。   而方璃却不同。   这是她第一个没有空调的夏天,极不适应,总觉得燥热,一出汗黏黏得不适。更不喜抱她的人身上油亮油亮。   天热,两人运动过后洗了澡,躺在刚铺上的凉席上,冰冰的,凉丝丝的。拥抱着一句一句搭话,颇有几分惬意。   很快,小姑娘就困了。   眼睛闭一会睁一会,话都是含糊的。他亲亲她脸颊,掖好毛巾被:“睡吧。”   正当他闭上眼刚刚入睡时,方璃似梦到什么,忽的睁开眼睛,摇了摇他,朦朦胧胧地问:   “哎……你说要给我带的礼物呢?” 第57章   “哎, 你说要带给我的礼物呢?”   一句话,周进骤然清醒。   礼物……   掐掐太阳穴, 支撑着身体准备坐起来。本来是打算见面就给她的, 结果被那辆宝马车给打断。可现在…环视一圈黑暗静谧的房间, 又缓缓躺回去, 后脑勺枕着手臂, 只觉得今天时机不太适合,等明天吧。大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方璃却被他拍得清醒过来, 歪过头,湿润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是什么东西啊?”   “睡觉,明天说。”   她撑起半边身体, 轻揪他硬硬的胡茬,凑近:“不是,我就是想知道什么东西啦。”   “明天就知道了。”他闭着眼说。   “呃。”方璃想想也是。   但是,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就好像男朋友很久以前就说给你买了礼物, 终于回来,却还是没告诉你礼物是什么。   窝进他怀里,躺了一会,还是心痒。抬起头,继续揪他的胡茬:“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到底是什么啊。”   他被她揪得痒痒,握过她的小手, “好了。”他说, “睡一觉, 明天就知道了。”   “那就大致告诉一个范围嘛,好吃的?穿的?”好奇心会杀死猫。   他想想:“戴的。”   “噢——”方璃眨眼睛,“别是蝴蝶结吧。”   “不是,不过差不多。”周进想,一个戴头上,一个戴手上,确实差不多。   “睡觉吧,累了。”   方璃哦了一声,虽然有点担心哥的品味,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他送的,再土豪风再非酋风,她都喜欢。   周进确实是累了。怀里拥着心爱的姑娘,躺在熟悉温暖的家中,小半年漂泊不定的心寻到归处,终于安稳下来。没多久,他便睡着了。   平稳呼吸声传到方璃耳中,倚靠的胸膛一起一伏,许久没躺在他身侧,说不上的陌生,更多的,还是一种难得的安全感,归属感。脑海里猜想着他的礼物,或许是发卡,或许是帽子,亦或许是手镯项链……越想越幸福,心口被一种柔软充溢着,忍不住亲亲他的脸颊。   直到夜色浓重,才睡下。   但方璃一直猜到最后,也没有猜到——不,是她根本不曾往这方面想过,他送给她的,居然会是……   ——   次日清晨。   金色晨曦穿过发旧的帆布窗帘,屋内一点点亮堂起来。   同样是起床,半年前离别时是不舍而彷徨的,只希望白日永不要到来。今天,却是满满朝气,生机勃勃,每一抹阳光都是暖洋洋的,在空气里折出五彩光斑,细碎投在地上。   “我先去做饭。”周进把环在腰上的小手拿开。方璃昨夜睡得晚,困得要死,滚到另一边,抱着毛巾被继续睡。   他穿好干净衣服,弓下身,轻吻她浓密眼睫。   临出门前,周进手指一顿,想起昨天她提及的礼物。回过身,拿起椅子上搭的昨天的上衣。掏了掏口袋。黑色天鹅绒盒,小巧精致,上面印有一串银色字母。   打开盖子,垂眸看了一眼,又小心合上。   ——他已经三十岁了。   马上就三十一岁,不年轻了。   遇见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下定决心后,更是再无动摇过。想起这段分离的时间,她又是那样缺乏安全感,每每打电话都会低诉,还有那些大段日志。她需要他陪在身边,永远依赖着。   他明白的。   所以想拿这样一份礼物,表明自己的决心,也给她一份承诺。   低头沉思几秒,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女孩。毛巾被下是遮掩着纤细光滑的腿,锁骨细瘦,微张着浅淡的唇,长发柔软披散。   在感情方面,他是个略呆板的人,不懂小女孩的那些小情调。但,这是大事。他希望这样美好的女孩,有一份最美好的回忆。   七点半,他把方璃叫起床。恰好是周一,送她去上课,他又回家勾勾选选一些地方,看着那只盒子思索。   期间小俊来过一趟,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直到傍晚。   方璃对这些完全不知情。   放学后,晚风习习,红霞满天。看着等待自己的哥,她欢欣雀跃朝他跑去。吃完大餐,又被他牵着手,带到城郊的北山公园。   盯着公园门口的“花灯展”三个字,她愣了愣。   恋爱这么久以来,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约过会。过去他忙,现在更忙,哪里有空做这些,在一起后不是分隔两地,就是基本宅在家里,吃吃吃做做做。   方璃一脸惊喜,像个孩子般被他牵进去。   虽是周一,但夏日晚上人很多,大人带着小孩,热热闹闹。微风裹挟着青草的自然香,掺着一点花露水的凉爽,惬意幸福。   方璃被他紧紧握着,笑意盈盈的,拿着他买的一大只棉花糖,慢慢地舔。   绵软的糖化在舌尖,甜丝丝的。   两人边吃,边走,边看。   道路两边有各式各样的花灯,桃子型的,玫瑰型的,兔子型的,还有特色的绾着高髻的女人……一幕幕灯光搭成的场景戏,光芒绚丽,十分美丽。   方璃兴致勃勃地看,享受恋人难得在身边的浪漫。周进心里却揣着心事,单手插在衣兜,捏着那只硬盒子。掌心渗出汗珠,放眼望去,这里风景甚美。他觉得是时候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时机,她也没再去提。   要不就现在……   刚要开口,却听见她“哎!”一声。   “怎么了?”   方璃看见一个阿婆手里抱的东西,拉着他窜过去。   “哥哥哥哥,我可以买个这个吗?”方璃拿出一只,问他。   周进垂眸望去,简陋的黑色发夹,黏着各式各样的植物。枝干做得长,摇来摇去,别有童趣。   “拿四个吧。”   刚好十块。周进付了钱。   “我高中时这个好流行的。”她挑了两只小草,两只小花,“头上长草,萌吧?”说着,便把一根草夹在自己头上,又踮起脚尖,想给他带。   周进连忙摆手,四周人多,他戴着,像个什么样。   方璃见他今天一晚上状态就挺怪,黑着一张脸,也不强求了。再夹了一只小花在自己头上。   “走啦。”   继续往前。   “璃璃。”两个发夹摇得周进心神晃荡,敛眸,扣住她手腕,“我有话……”   “那边那边,我们去看看吧,”   方璃压根没听见他说话。前面人更多,音乐声渐大,五彩光束漫天打着。视线黏在上面,饶有兴致。   过去方建程待她很严苛,怕她出危险,很少来这种公园,更没来过灯火展,此刻看什么,都是极新鲜的。   “走走走。”   牵着他宽厚手掌,又小跑过去。   灯光打下,能看见女孩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痣,侧颜美丽。周进看着,咽下口中的话。   观众多,挤得密不透风,只能看见舞台最上方的灯火热烈变换着。方璃捂住头上的草,歪头看了一会,见什么都看不到,惺惺地抿了下嘴。正有些失落地准备回去,却被身旁的人往后拉了一点,拖出人群。   “怎么了?哥你今天是不高兴吗?”方璃总感觉他今天怪怪的。   “很想看吗?”周进问。   她踮起脚尖往那边瞅了瞅,小声说:“以前没看过的,所以……好啦,其实不看也行。”   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里风景美,比较浪漫,好办正事——他摸了摸盒子。可看着她鼓着嘴的模样,心里一动,忽的蹲下来。   “要不你骑我肩上。”他拍了拍。   “啊?”方璃没反应过来,“什么肩上?”   “就这儿。”宽阔的肩膀,像一座山,结实稳健,“这样我站起来,高一点,你就能看见。”   她“啊”了一声,目光转向人群里,有小孩子坐在爸爸肩上的。但他们这样……她肯定比小孩子重多了,“我很重的,万一把你……”   他轻笑,“就你那么点点重量,不会的。”   八十多斤,跟个面袋子差不多重。他体重是她两倍,没问题。   “可是……真的可以吗?”方璃还是有点犹豫。哥不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么,让她这么堂皇地骑他脖子上。   “快,一会就没了。”   听他这么说。她也没再犹豫,长腿一迈,跨过他肩膀,直接坐了上去。   手臂环住他头,两条腿搭在他两边肩上,脚脖子被他的大手一扣,像戴上安全带。   “坐稳了?”   “嗯。”方璃还是有点害怕,腿动了动,手也不该知道放哪里。   “手抱好了,别摔着。”   “噢。”方璃抱紧他的头,感觉男人缓缓站起。整个人一点点上升,却没有想象中的摇摇晃晃。   粗糙的大手往上移,紧紧扣住她的小腿肚。   很稳。   “好,好高啊!!”   方璃睁大眼,直起腰杆,低下头,看着底下的四周人群,只感觉自己鹤立鸡群。一呼吸,就连空气都跟着清新不少。   男人的肩膀宽厚踏实,她稳稳坐着,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受。   今天有课,她没有散着头发,绑成了高马尾,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T恤中间还印有一只猫爪,看上去青春稚嫩。加上身材单薄纤细,真真像一个未成年少女。驮着她的男人魁梧高大,舞台上的亮光衬得四周更黑,有过路人看见,也并没有投来异样眼光,还真像是爸爸带女儿。   “真的好棒啊!!”   舞台上霓虹绚烂,百束光柱变换闪烁。两侧布满火树银花,晶亮花瓣片片坠落,如梦似幻。   方璃惬意地晃晃头,两只手往下,亲昵地捏了捏周进的耳朵,“谢谢哥哥!”   表演快结束,他也不累,腰杆直挺,好让她看得更清楚。方璃又感动又感激,笑容甜蜜。   远处有焰火炸开。   银色火花飞过,像是流星。   想想,她从口袋里摸出刚才的小发夹。   “奖励你一朵小红花吧~”   伸手,轻轻揪住他几根头发。他头发短,花了半天时间,她小心翼翼,困难地帮他戴上。 第58章   看完灯火, 人群渐渐散掉。接近九点,这是最后一场,公园再有一个小时就要闭园。周进并没把人放下,酝酿一两天的事情,再憋不住, 驮着小姑娘继续走。方璃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坐在他肩上:“我们去哪儿?”   周进唇线抿紧,没答话。   公园依山而建。道路两侧的樱花树上缠绕着小颗的灯泡。再往前,前路略暗, 行人愈发少, 风清凉, 树木葱郁,萤火虫一点亮光。隐隐还亮着几只花灯, 在花坛中间, 圆满的月, 旁边是嫦娥玉兔。同天上一轮弯月映照着, 浪漫煽情。   男人蹲下, 把女孩小心放下来。   “怎么啦?”方璃整理衣服。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她甜甜地笑。   “就是,我这次出去……”目光紧锁着她,垂眸,“你先闭上眼。”   “啊?”看他一眼,也不知道哥在搞什么, 她笑着努努嘴, 闭上眼睛。   周进低咳一声, 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盒子,指腹摸了摸上面丝滑的天鹅绒,拿在手里,走上前。   喉咙微动,压抑住自己心跳,第一次做这种事,到底有些忐忑。看过电影里的场景,他理了理领口,走近几步,膝盖一弯。   方璃的世界漆黑一片。   回忆起上次他在雪中送礼物的样子,也是让她闭上眼——心尖不禁柔软战栗,静静等待。   “好了,睁开眼吧。”   听见他的声音,方璃理了理发丝,睁开眼睛。下一秒,眼睛骤然瞪大,睫毛微颤,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她看着单膝下跪的哥,目瞪口呆。   “璃璃,咱们做一家人吧。”   周进认真说。   很多情话盘旋在脑海,可最后还是这一句,他想成为她的家人,亲人,出现在一个户口本上,携手到老。就是这样简单朴素的愿望。   方璃彻底愣住,脚跟又挪了挪。   这幅场景…她是万万没料到的。   黑色天鹅绒盒在他手心,盖子打开。   一枚很简约的钻戒。戒身朴实无华,细细白金,中间托着圆形钻石。克数不大,却精致大方。   等了一会,见女孩没有动作。周进抬眼看去。   看见她的神色,胳膊一僵。   他从她少女时期便相识,这么几年,也很了解她。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小动作,他都能解读她的想法。   更何况,她此刻的样子,太过明显。   是惊,却没有多少喜。   一颗心缓缓沉下。   方璃咬咬唇,许久,才反应过来。   昨夜她想了很多“礼物”,但根本没有往戒指上想。不为别的,只是……太遥远了。戒指这种东西,背后所承载的情感太过厚重。在她这个年纪,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   婚姻是什么,她一无所知。   只是单纯和他恋爱。   方璃思绪有些跟不上,两手垂身侧,懵懵地站着。这也太快了……快到她全无准备,措手不及。   她的生活里,根本都没有“婚姻”二字。   想都没想过。   僵持几秒,她还是没开口,大脑混沌,凌乱。空气凝滞,夏日干燥压抑的风,一阵阵拂过心头。   周进也没动,眼底渐暗。   他仍保持着刚才姿势,却没再看她,侧脸线条有几分僵硬。路灯投在他身上,拉出很长的一道影子。方璃顺着看去,忽的一滞,那影子的最上头,竟翘起一支长长的枝桠。   她一呆,身体发颤,心忽然柔软。   那是她奖励的“小花。”   刚才的发夹忘记被他摘下,一直戴着。这么大的男人,像座小山般单膝跪在这,小红花被风吹得摇晃几下。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笑。方璃看着,却慢慢涌上心疼。   一时间,大脑如风暴掀起,想起太多往事。   从夜市上初遇的那一天。   再到他为自己坐牢,却一丝怨恨都无。   后来的相逢。   码头上做苦力的他,渔船上抱紧她的他。还有,在她无人依靠,身无分文时心甘情愿守护着的他。   从开始的怦然心动,到彼此喜欢,深深依赖,再也离不开。   这应该是了吧……   虽然她从不曾想过和他结婚,但也确实没想过和他分离。   等了半刻。   周进心沉到最底,又像被人生生踩几脚。他能理解女孩的惊讶——她确实小了些。但在惊讶之后,也应该回应他。   他以为,听筒里抽噎说想她的女孩,常常不安给他发小日志的女孩,一有事情就想窝在他怀里哭的女孩,是需要这个承诺的。   以后可能会去更远的地方,陪她的日子更少。   但誓言是永不会变的。   眼眸幽暗冰冷,像沉入深不可测海底。   罢了。   拇指往前一推,这便要站起将盖子扣上,忽的,手腕却被她拉住:“哥。”   方璃舔舔有些发涩的唇,眼睫下垂,伸出左手,五指分开:“你…你给我戴上啊。”   周进猛地抬眼。   有些许错愕。   神色间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迅速站起,唇角上扬,呼出一大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巨石总算算落下。   她答应了……   小心捻起那枚戒指,一点点,帮她套在中指间。   小巧的手,纤细手指,骨节也小,他过去仔细观察过,买的尺码刚刚好。戒托是简约六爪镶,圆形钻石被衬得像一朵璀璨的小百合,清淡雅致。   “好…好看吗?”   方璃还是觉得太快。   也不适应戴戒指,像是小小枷锁,锁在她手指上。可不忍心看着哥的暗淡神情,她笑着晃了晃,问。   “好看。”皎洁月光似从她手中遗漏出,肤如凝脂。钻石明亮,光泽柔和。 “我保证——再等两年给你换个大的。”他抓住她的手,低声说:“换一个漂亮的,更闪的。”   “不…不用了,这个就很好。”以哥的品味,方璃想起那些珠光宝气的浮夸戒指。还是这样的最好,她低头看了看,小巧一颗,秀气素净。   她这话说得真心。   周进听了更觉得舒心,刚才不快消失殆尽。   笑意温和,牵过女孩的手,紧扣,“走吧。”   方璃跟在他身后,低头瞄了一眼戒指,蹙了蹙眉,又很快展平。   回去路上,花灯有些灭了,弯曲小路,红色小灯连成一串,像天上街市。抬眸,望向他宽阔的臂膀。头顶那只小红花继续晃悠。一下,两下。   刚才乱糟糟的心忽然平定一些。   他一定是爱情。她想。   那就没错了。   ——   那天过后。   每次周进看见她手上亮晶晶的戒指,总是喜欢把那只手捉过来,左看右看,爱恋地贴在自己唇边。   这是他的人了。   她现在还小,所以不急。两人也商量过,等小姑娘毕业,他差不多也攒到钱付下首付,就去结婚领证。   那天想明白后,方璃也再没动摇——是的,她只是从来没考虑过,但结婚,以后肯定是必然的。哥是个负责人的男人,不是耍着她玩,她应该高兴。   而且,哥也三十多岁了,这样供养自己,还常常不在身边。或许…他也需要安全感吧。   方璃暗想。   这两天甜甜蜜蜜,方璃整个人精神都好了许多,就连专业课都跟着提升一大截,周进这次回来十五天,比以往都长。临近期末,方璃课程紧密,但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他。   日子幸福,十多天一转眼便过了大半。只没想到最后几天。周进竟又不见人影。因着上次爆破事件,方璃甚是担心。   考完最后一门通识课,回去后发现家里无人,她坐在桌前,玩着台灯上缀的铜弦,撑着下巴。   揪心地盯着门,等他。   他不会又去做什么苦力活了吧……   一直到八点,周进才回来。   看见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愣了一愣。   “怎么了老婆。”   听见“老婆”二字,方璃心一颤,更像得到特权,走上前,小手这便去揪扯他的衣服。   “你这是……”他抓过她的手,不解。   “你把衣服脱了。”她说。   周进:?   想起上次他被烫到的,触目惊心的样子。她强调:“快脱快脱,我要检查。”   周进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但老婆大人的话是必须听的。盯她半秒,两手抓住T恤下衣摆,利落地往上一掀。   脱个精光。   天天看,方璃倒也没觉得腻味,摸了两下腹肌,见没什么水泡伤口淤青,心稍稍平定一些。   “你又去哪儿了?”她奇怪地说,“不是都快走了吗。”   “……”   原来是问这个。   因着两人关系的改变,周进沉思几秒,在她身侧坐下,“正好,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方璃哦一声。   “下次我可能要跑巴拿马线。”   方璃豁然抬头。   过去也零零散散地听说一些情况。巴拿马线稍微偏一点,邮轮大多也比美国附近东西线的要旧一些,时间也长。属于邮轮旅行中,中低端的。   “这样的话,薪资能往上提一提。以后就定这条线,等熬一熬,可能能升个轮机长。”周进说着抓住她的手,“你以后,也不用那么在意钱。”   听见他提钱,“等一下啊。”方璃说,拉开抽屉,翻出一张银行卡。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   这个学期她节省了很多。   哥一个月一万多,其实赚得真的不算少。过去她花钱没个头,而且一下子交了学费住宿费,所以才这么紧张。这半年,她开销基本正常,也没有大额费用,那天查了查,竟然都有大几万存款。   周进静了静,“你存着就行了,我那也没花钱的地方。”   “我怕万一丢了……”   “没事,反正都是咱家的钱,你放好。”   两人为这个话题说了一会,最后还是过去的老结果。   “所以你这两天你做什么了?”方璃又转回先前问题。   周进说:“这两天墩子找我,说是最近海上情况都转好,污染也减少……上头又搞了个扶持渔民的政策。问我手头有没有钱,愿不愿意跟他合买艘船,他那边可以办手续。”   方璃不懂这些。   只是因为过去打渔和爆破的活计,虽说也让哥挣到了钱,但她还是……心里有点膈应。   但转念一想,如果哥能不出去,留在自己身边……而且做船主的话,好像是雇佣船老大出海,自己也不会太辛苦。   “你要去做吗?”   周进摇头,“现在手头没钱,先攒钱结婚。”   他从背后抱住她,说:“等过几年,手头稳定一些,咱把婚结了,等你有了……”   话音微顿,怕吓着她。   方璃这才反应过来,不自禁一抖,眼底闪过一抹惊色,但很快,放松下来。   她转过身,钻进他怀中,静静地倚着他。   未来如何,她现在不想去想。   但她喜欢他对未来的明晰规划,也喜欢他的目标,他的安排,他的照顾。   更喜欢此刻抱着哥,他胸膛下,那热切的,有力的心跳。   她低下头,看着闪闪发光的戒指。   很幸福。 第59章   转眼。   四年后。   ——   又是一个六月。   天空碧蓝如洗, 没有一片云。天气有些闷热,吹过的每一丝风都是燥的, 街道两侧栽的梧桐树蓊郁繁茂, 一如当年。   方璃吃力地抱着两幅沉重的布面油画, 抽不出手撑伞, 只能低垂着头, 海藻般的长发从脸颊垂下,遮住小脸, 让自己尽量少晒一点。   她走得很慢很慢。   高跟鞋落在人行道灰红色的地砖时,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路过H大门口,目光一顿, 看向古老的大门。缠绕在灰色石砖上的藤蔓愈发浓密,近乎快挡住遒劲的字体。   远处有穿着学士服的学生们在拍毕业照,扔帽子的, 抛书的, 双脚离地使劲蹦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好不青春热闹。   她眼神有些飘忽,视线牢牢黏在他们身上。   像是回忆到过去的日子。   那个时候,真好啊。   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还有梦想, 有追求。   看了一会,方璃轻叹口气, 低头看向怀里的油画, 抱紧。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 在阳光下,更显得璀璨明亮。这么扫过一眼,眼睛像被灼到。   匆忙移开视线,到马路对面拦车。   靠在计程车的座椅上,歪过头,望向窗外。H大越来越远,尖顶图书馆,灰色教学楼,老军营宿舍……直到最后,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看不见。   也像她的青春,一点点,走远。   去年毕业后,方璃和周进按照规划,领证结婚。   从三年前开始,在兢兢业业,全年近乎零休假地跑中低端线后,哥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两年前,自考了S市最好的海事学院,终于符合国际海事组织IMO的要求学历。从水手长到三管轮,再到三副。薪资有了一个明显的拔高。   老房虽然迟迟未拆,但是靠着哥辛苦攒下的薪资,还是付下了一套婚房的首付。   那是在方璃大三快结束的时候。   哥仅有的五天休假,他们跟打仗一样看房,拍定。   她还记得,哥当时喜欢市中心的房子,虽然小,但安全便捷。   可最后还是选了她喜欢的一套。   地理位置较偏远,但是胜在环境安静清幽,小区建筑精致漂亮,设施良好。   方璃最喜欢新家卧室的飘窗,还有客厅弧形的、能看见远处山脉起伏的落地窗。   但此刻,方璃看着堵成一片的高架桥,有点后悔了。   她应该听哥的话的。计程车像蜗牛般往前爬着,方璃有点晕车,难受地倚着后座。   手机响了,是陆思思的一条微信。   【晚上要不要出来玩?】   【不去。】   【为什么不去啊,反正你也是独守空房,出来陪陪我呗。】   【今天太累了,算了。】方璃回复。   毕业后,陆思思被安排到自己家公司上班,很闲,也养成爱泡吧的习惯。偶尔会叫上她一起。哥大半年不在家,方璃一个人在家待久了,去解解闷也是挺好的。   只是今天,她真没有什么心情。   从下午堵到傍晚,方璃总算回到家。   装修是她亲自装的,也考虑了哥的感受,浅灰色墙纸,木质地板,原木家具,风格简约明静。靠近卧室的一间书房,被她改成了画室。推开门,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画作。写实风景、人像、静物,有的被细心裱好,有的还贴在画板上。   她把今天这两幅靠在墙边。蹲在地上,仔细瞧着。   这是她被画廊退回来的两张画。   也是她被退回来的,第……多少张画,记不清了。   从大三开始,她就将画放在画廊寄售。那时价位标得低,一副也就两三千块,真真是廉价了。但一年半载,也能卖个四五幅。当作零花钱。   毕业后,算上颜料画布成本,算上时间,标的价格自然也高了。   但从毕业到现在,只卖出过一副。她现在还记得,是日常的一张练习。静物,亲近的平视,白色瓶罐,斜插几支百合,旁边还有一副木质碗筷,光线宁静和缓。   她自己觉得,有点匠气。   标了七千,卖得竟出奇的快。   剩下的却无人问津。她在四家画廊都有寄卖,因为长期卖不出去,前阵子都将她的画退了回来。这是最后一家,她学生时期长逛,就在H大附近,老板和许教授相熟,多给她延长一个月。   但今天,还是被退回来了。   方璃是亲自过去拿的。   也没有跟许教授说。这几年,从比赛到毕业创作,再到毕业后帮她牵线画廊,参加双年展,已经带她许多了。她很感激教授,但有些事情,还是得一个人来。   午后画廊也就一两个人,她去老板办公室抱起画,面上也没说什么,很快离开。心里却失望低沉,出门时还差点撞到一个人,像个狼狈不堪的逃兵。   方璃越想越闷。   原本想继续画完手上这幅,可因为这件事情,整个人都恹恹起来。坐在画架前,烦躁莫名。松节油的味道熏得头痛,攥着画笔慢慢静下心。   这幅也是静物,和过去卖出的那张类似——随之时间流淌,她也渐渐妥协。   梦想和追求都是虚的。   她现在心浮气躁,急需被人认可。   画笔蘸了颜料。   一笔两笔三笔,小雏菊花瓣规整中又加了点散,笔触甜美,还有点缀的满天星……清透的玻璃瓶,柔和的微微模糊的光线。   凝神静气,对的,她可以的。   脑海却回忆起老板说的话——   “咱们这卖的画,不是挂在新房里,就是挂在酒店里,图个兴致。你自己想想,中产阶级,中年男女,喜欢什么样的。”   “不要什么想法,没人看得懂。干净,清新一点。博斯查尔特那种知道吗?精细,工艺,漂亮。你一小姑娘,不是应该很擅长画这些吗?”   “不要那么灰,亮,亮一点。”   ……   为了更好的光影效果。画室挂了厚重天鹅绒窗帘,把自然光尽数挡在窗外。顶灯是冷光源,衬得射灯光线愈发刺眼。看久了,视线有些花。她摇摇头,手插进头发里,拨到脑后。眯了眯眼,还是眼花,胃里隐隐作痛,漫上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   居然能饿到头晕眼花。   方璃放下画笔,撑着走到厨房,冰箱里只有几块冷硬的切片面包。她也懒得加热,囫囵几口吞进去,干硬无味。   转身出门,看着没有开灯的客厅,空荡,冰冷。   傍晚是最冷清的时候,落地窗窗外,群山之上,灰蓝色的天幕压抑窒闷,一轮弯月模模糊糊,更显伶仃空旷。   世界好安静。   再回到画室。   心里忽然升起绝望之感。倚在门口,看着画面。   画这种匠气的画,会不会越画越不好;可是不画成这样,一副都卖不出去。   那些卖不出去的,耗费心力的画静静地躺在家里,像冷宫里的美人。无人欣赏,无人喜欢,比她还寂寞。   好可怜。   方璃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可是又无人可以说。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烦躁地关上画室门,回到客厅,盯了一会座机,转开视线。   她不再是那个一遇见事情就想找他倾诉。如果他不回应,还能打一串日志的少女。   这几年,好像越来越习惯一个人。   而且……算算日子。   那边快赶上飓风日期,哥也应该快回来了吧。   坐了一会还是胸闷,什么都做不进去,心浮气躁,背后沁出汗珠。方璃有点后悔没跟陆思思出去了。或许,她真的需要去放松放松。   蹲下,拉开橱柜下方的抽屉,静了几秒,翻出一盒烟,打开,抽出一支。   这还是上次哥留下来的。最近他们有了些钱,但哥节约惯了,还是只抽这种最廉价的。十块一包,很烈。   上次画被退回来,她偷摸试过一次,呛得她眯起眼睛。但过后,心情真的振作了一些,比咖啡管用不少。   她蜷着腿坐在沙发上,咬着滤嘴,等烟灰结成长长一串,才伸手弹了弹。   手机忽的响了。   是陆思思微信,一个短视频,卡座,一堆洋酒,镜头一转,是舞池边晃动的男人女人,气氛迷离。像是知道她最百无聊赖似的,说:【一个人好无聊,来来来陪我呗。】   踌躇了半个小时。   在凄凄凉凉的家里和热火朝天的酒吧,心一横,选择了后者。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太紧,已经很久没有休闲娱乐了。一个人都快疯掉。   【地址给我。】   烟头碾熄在烟灰缸里,去卧室换了衣服化了妆,出门。   ——   绷紧的弦在喝下第一口伏特加后放松了,她倚在陆思思肩上,看着放纵的男女,什么话都不想说。   “你怎么了!”陆思思是吼的。   她摇头,“没事。”   “你老公还没回来?!”她问,见方璃不说话,继续吼:“所以说你老公就打算一直这样?!让你独守空房!?”   方璃继续摇头。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早结婚啊!”以为方璃听不见,揪着她耳朵,问。   方璃笑着拿下她的手,晃晃酒杯,又喝一口。   除了哥不在身边的寂寞,更多的还是画卖不出去的失意。   但后者碍于自尊心,她不想提。   毕业时,她是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毕业创作入选深圳双年展,广受好评。四年学习期间获得一个全国性比赛银奖,国际类大赛铜奖。   业内好评是多,只可惜并没有人买。那副毕业创作倒有人感兴趣,但开价太低,她实在狠不下心。   现在毕业一年,只退不进。   闲谈一会。   陆思思约的两个小帅哥到了。三人聊的热火朝天,方璃很久没社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见陆思思他们去舞池跳舞,另外一个小男生朝她伸手,“我们也一起?”   方璃摇头,左手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小口。光线幽暗,但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动人。   小男生盯那戒指几秒,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看着女人秀丽年轻的面容,还是忍不住,吞了口吐沫:“你…你结婚了?”   “嗯。”   “现在都流行早婚吗?”看着这姑娘,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方璃笑笑,右手轻抚戒指,不再说话。   确实是早婚。很早。   这一局玩到凌晨三点才散。   又去KTV唱到六点,吃了顿早餐。陆思思还要赶着回家洗澡上班,只叮嘱那小男生务必把方璃送到郊外的家。   方璃终日画画,过得确实是黑白颠倒的生活,倒也不困,只是喝了点酒,有些昏沉。   原不想让他送,但早高峰太难拦车,男生又很积极。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差点吐出来。   她住九楼。   男孩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才离去。   电梯内部的镜中倒映出她的面容,妆容残败,浓密长发凌乱,只余下唇边一抹殷红,更衬得肤色苍白,带着宿醉后的颓丧糜烂。   电梯叮一声打开。走到902前,看见门口地垫上有半只大脚印,混沌迟缓的大脑也懒得去细想,翻出一串钥匙。钥匙相撞叮叮咚咚的声音更弄得她心情厌烦,找了半天才找到大门钥匙。   还未插进锁孔。   防盗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第60章   防盗门嘎吱一声, 从里面打开。   方璃一愣,瞥见木地板上有一双男人的大脚,青筋明显。顿了顿,视线上移,滑过他的黑色长裤, 白色汗衫, 最后定格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周进目光冷冽,上下打量她一番,平声问:“去哪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   他挑起眉, 侧开身, 让她进去:“不能回?”   “不是, 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啊。”方璃把一缕头发绕耳后,跟着进去, 矮下身, 准备换掉高跟鞋。她站的有些不稳, 手臂被一只大手撑住, 扶稳。   “谢谢。”或许是许久未见, 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等她换完鞋,周进这才去关门。门还未关紧,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他们是一户一梯,方璃也跟着扭过头。   “先别关门!等下!方小姐你手机落我车上了!”   一声急呼。   是刚才的男生。   周进侧头,无声地瞟她一眼, 另只手把门拉开。   门外的人愣了一瞬, 刚才只看见一扇即将关上的门, 不知道还有别人在。   “方小姐,你…你的手机。”   被男人的冰冷目光看得毛骨悚然,男生不禁缩下脖子,视线小心地移向方璃。   方璃刚要去拿,周进先她一步接过:“谢谢。”   随即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逼仄的玄关静悄悄的。   方璃低头看着脚尖,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手背擦了下嘴唇,试图把残余的口红印子褪掉。   头顶笼上一道阴影,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几秒,旋即掠过她露肩短上衣,牛仔短裤,精致的链条包。   目光越来越暗,透出几分阴沉。   方璃被看得抱紧手臂,指腹轻轻摩挲。   “去哪玩了?”周进把手机递给她,声音低缓:“开心的手机都忘了?”   口气不冷不热,方璃蹙眉。   “跟思思出去玩的,她去上班了,怕我一个人不安全,就让她的朋友送我回家。”小声解释完,接过手机,走进客厅。   还未走两步,胳膊肘猛地被人拽住,往后一带,摁在玄关的墙上。   “你干什么?”她惊呼。   手臂被他钳得发痛。   “玩到夜不归宿?”   男人弓下身,周身气压沉得吓人。   周进简直怒不可遏。   满心欢喜回到家,想象她可能在睡觉,他可以捏捏她睡梦中的小脸;可能在吃早餐,他可以凑上去抢一口;也可能在画室里画画,清晨阳光给她勾勒出一个美好金边,他可以给她一个热烈拥抱。   却万万没想到,烟灰缸里积着烟头,杯里是残余的冷咖啡,冰箱里空空如也,画室杂乱不堪。看一圈,又心疼又气——这过得都是什么萎靡日子。   人,直接没影了。   方璃没答话,轻咬下唇。哥性子沉稳,很少有发火的时候。   但这样,就足够吓人。   “如果我不在这,刚才那人是不是就直接进来?”   想到那个年轻男孩便火气更盛。掐住她下巴,很轻地问。   “……”方璃解释:“那是思思的朋友。”   “朋友?”   “朋友。”她说。   在一起这么几年,她很了解他的脾气。占有欲强,爱吃醋,这个方面非常敏感。更何况今天的事……换个角度,她也会很生气。   攥了攥手掌,语气放缓,眼神也柔和下来:“这样,等思思下班了,我让她亲自给你解释,好不好?”   周进嘴唇绷成一道线,脸色仍是难看。   “哥。”方璃无奈,右手抚在他胸膛,困倦地闭了下眼,“我现在好累啊,只想洗澡睡觉。”   周进听见那个熟悉柔软的称呼,心口一颤。   可是,   到底无法容忍她夜不归宿,更无法想象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还有多少次,都发生过什么。面部线条绷紧,掐着她下颌的手紧了紧。   “今天到底去哪了?”   不打算轻饶,沉声质问。   方璃呼出一口气:“就是去玩么,放松一下。”   “酒吧,夜店?”那种场所他年轻时也不是没去过。   方璃垂下眼睑,到底不会撒谎:“嗯。”   周进鼻腔哼出一声冷笑,面色更沉,手往下移,拖着她往客厅走去。   “那些地方很多人去的,就是放松下,哥……你不要那么古板行吗……”手腕被他攥得紧紧的,到底还是怕他发火,她轻声说。   “啊!”单薄的身体被甩在沙发上。   沙发很软,倒也不疼,很快坐起来,踢掉拖鞋抱着膝盖。   周进坐在她身边,点了根烟,目光转向烟灰缸里的烟头,“这些是怎么来的?”   方璃气恼地揉揉眼睛,咬住唇。   承认是她抽的,哥肯定会很生气生气。   不承认,哥瞎想,更会生气。   算了。   “……我就是一时好奇,试了试。”低头,解释。   “你成天都试些什么!”烟灰缸被重重砸在茶几上,发出砰一声,实在火大,厉声训斥:“抽烟,酗酒,夜不归宿,泡吧,还有什么?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方璃默默不语。   “还去放松?知不知道你一女孩大晚上去那种地方有多危险?什么人才会去?出事了怎么办?嗯?”   话说得很重,不留情面。   方璃拿起旁边的软垫,迅速搂进怀里,头埋得更低,心里却微松一口气。   心尖软软的,像被撒上盐巴。   是在教训她,口吻凶巴巴的,脸色也好吓人。   但是其中的担心和爱护,怎么都隐藏不了。   长发遮住脸颊,攥紧垫子一角。   见她许久没有回应,周进烦躁地轻拧眉心,磕磕烟灰,转过头,“听见没有?”   女人仍低着头,两条细细的腿弯折着,肩膀轻轻耸动,却不答话。   “方璃?”   到底有不忍心,他皱着眉凑近,伸手,将她浓密卷发拨到耳后。方璃稍稍仰起脸,斜他一眼,眼圈红红的。   周进一顿。   她一哭,刚才的气瞬间消了大半。手指微动,强忍住把她搂进怀中的冲动。   “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她吸吸鼻子,轻声说。   “说什么呢。”心里骤然一痛:“我在乎你。”   方璃摇摇头,推开他一点,眼里凝结着一点水汽。   “可你离我太远了。”她说,眼神很安静,寂寂地环视一圈客厅:“我有时候都觉得——你,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人,其实是不存在的。”   “别胡说。”声音缓了。   再忍不住,长臂一展,把人圈进怀里。   “真的。”乖乖地躺进他胸膛,啜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在一起也就十多天,剩下的只有声音,图像……还不够虚幻的吗?”   垂下头,声音更低:“我要是哪天出了什么事……都没有人知道。”   明明是两个人,却比一个人还孤独。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低叹,刚才的怒意却被她此刻的无助搅乱,只剩下心疼。   “哥,对不起……”   环住他脖子,下巴抵在他肩上,解释:“其实我平常没有的,真的,你相信我……我去是因为——我昨天…昨天,又被画廊退画了。”   腰身被一双铁臂箍住,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起。   这种方面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安慰地拍拍她的背。   方璃回忆起画廊老板的话,那些卖不出去的画,像是终于找到人倾诉:   “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颜料好贵,画布也好贵。”想到他抽的那些最廉价的烟,总是穿最便宜的衣服,还有一年到头无休假的工作赚钱,心里更难受:“可是我画的都是垃圾,都没有人喜欢……”   “哥,真的对不起……”   埋进他脖颈,闻着他身上浓烈的味道。   陌生是有,但更多的,还是依赖。   每次窝在他怀里,这些好像都不再是事情。哪怕一辈子画不出什么,赚不了很多钱,只要他在,生活就很幸福,很有希望。可是他不在,所有负面情绪都压在心里,渐渐积压,情绪决堤。   天性多愁善感,需要有个人,时刻把正能量传递给她。   “这有什么。”   周进声音温和下来,甚至后悔刚才话重了,“就算你一辈子画不出什么,现在我也养的起。”手臂环在她腿窝,将人横抱起来。   “虽然别的我不懂,但有些我知道的,画家不都死后才出名么。”周进垂眸看她,说:“你急什么。”   方璃摇头,并没有被安慰到:“可你看教授……”   “他二十三岁时就出了名吗?”   “……”她说:“那倒没有。”   二十三岁的教授……应该还在地下室吃泡面吧。教授以前也很不容易的。   “慢慢来,别急。”低头轻啄她的额头:“老公永远支持你。”   被“老公”两个字弄得心酥酥的,方璃这些天所有难过都消失殆尽。“你……不生我气了?”试探性问。   想起她夜不归宿,周进还是气得牙痒痒,大手不自觉捏紧她腰身,方璃被掐得啊一声,皱着小脸,“疼!”   “记着,不要再有下次。”   他是真不忍心责怪她,叹气。   “如果无聊,让陆思思过来陪你,不准出去玩,知道么?”   “嗯。”   “或者给我打电话。”他说:“如果我没接到,一定会给你回。”   “嗯。”   他低头吻她的头发。   喜欢她乖顺柔软的态度,心里一点点溢满柔情。亲着亲着,鼻腔灌进一股味道,眉心抽搐——她身上这股酒吧里带的烟酒味也是够呛。   “我平常也这个味么?”推开卫生间门,周进忍不住问。   方璃耷着眼睫,还在难受失落中。听他这么问,揪起自己一缕头发闻了闻,摇头,“你可比我臭多了。”   周进一愣,看着她嫌弃地扯着她自己的头发,哑然失笑。   气氛缓和过来,方璃被抱到马桶上。   “你先坐着,等我放好水,咱们一起洗个澡。” 第61章   次日清晨。   方璃刚一翻身, 发觉腰上环了一只硬硬的手臂。习惯独睡,一时没反应过来, 惊慌睁大眼睛。摸了半天, 手被一只大手攥紧, 掌心干燥, 粗糙。   “不习惯?”   男人刚起床, 嗓音懒散,自头顶飘下。   “不太习惯。”她搂住那只手臂, 两只腿叠在他左腿上。   周进的右腿也伸过来,把她的腿夹在中间。他的小腿上全是肌肉,体毛浓密, 像是穿了条毛裤。方璃用脚尖蹭了蹭,觉得好玩。   静静躺了一会,看着卧室挂着的钟摆指向八点, 她支起身体:“我们起床吧。”   还未穿衣服, 又被人压了回去。   “你干什么呀!”   回应她的是一个炙热绵长的吻。   方璃被亲的云里雾里,小手捏着床单,杏眼里还透有迷蒙。   摩挲过她细嫩的脸颊,周进认真地说:我想过了,不然…我们要个孩子吧。”   “啊?”她双手推拒他胸膛。   周进轻而易举把她压回去:“你不是一个很寂寞, 容易胡思乱想吗?我们要个孩子,你生活也有了别的重心, 也有人陪着你。”   “呵呵。”   她干笑一声,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你不在,让我一个人养,对吗?”   “说什么呢,如果你有了我就辞职。”他躺在她身边,“我这些天也考虑过了,咱们攒下的钱也差不多,这两天墩子也找我,还记得买船那事吗?这几年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咱们可以买条船,你要是需要我,我就雇人去做,反正现在都日结,平常我可以自己上。干的好,一天下来就一两万。”   “这么多吗?”方璃瞪圆眼睛:“万一亏了怎么办。”   “就提钱你来劲,小守财奴似的。”摸摸她脑袋,打趣:“这种活一般不会,跟做生意不同的,基本上只要有技术,一网下去,就不会亏。”   “你有技术吗?”她咬着唇问。   他认真看她:“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这个是我从小干到大的,我爸妈就是这来的原著老渔民,我四岁就跟他们出海了,你相信我。”   方璃不说话了。   “要是以后做的好,咱也可以申请去朝鲜那边,现在有种技术,那里鱿鱼……”   “好了好了。”她嘟着嘴,长发铺满一枕头。   周进看了她一会,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打渔挺给你丢人的?”   “没有。”她摇头,“我是心疼你的腰。”   “是吗?”他看她,也不拆穿。   “嗯。”轻轻应道。   沉默许久,周进低声说:“要我赚钱,要我陪着你,还要我体面——璃璃,我真的尽力了。”   “我没有……”   他躺在她身侧,定定看她几秒,忽的叹口气,声音隐忍低哑:“这几年你对我越来越不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没有。”她侧过脸,目光湿润地看向他,点点自己:“我是对我自己不满,对我的现状……不满。”   “真的。”她强调,“我自己……”   “好了。”   他打住,抱过她纤细的身体——她真是越来越瘦,骨头硌得他生疼,“我爱你。”   她吸吸鼻子,心里酸胀,慢慢说:“我也爱你。”   “哥,我爱你的。”她重复,倚进他怀里,“我要是画画能赚好多钱就好了,我就可以养你,你什么都不要做了,真的,就待在家里,陪着我。”   “我对你唯一的不满意——就是你不能陪在我身边。”   周进听了这句,忽的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英俊沧桑的面容,眼尾勾出一道褶子,很有男人的韵味。男性应该不怎么嫌老。但哥或许太辛苦,老的似乎比寻常人快些。   不过想想,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确实不算太年轻了。   方璃揽住他后脑勺,往前蹭了蹭,去亲吻他眼角眉梢的皱纹,低唤:“哥哥哥哥。”   好远古的称呼啊。   似乎回到她表白的那个中秋夜。   周进有瞬间的怔怔。   方璃望着他,心里更酸,摸了摸他的鬓角,声音忽然哽咽:“你不要老好不好啊。”   就那么一直缠绵到上午。   周进起来做饭,收拾家。她浑身酥软,但也没赖在床上。家里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她抱着毛毯去沙发上躺着,看着他在灶台前忙来忙去。   家里什么菜都没有,他只好点了附近超市的外送。方璃转过身,两只手臂垂在沙发背面看他,“你怎么不直接点饭来?我想吃黄焖鸡米饭。”   周进说:“外卖不干净,你那胃受得了么。”   方璃想想也是。   眼巴巴地看他炒了两个青菜,说:“老公,我想吃肉。”   小女人的娇态他最受不住,本来打算切细肉丝的五花肉直接变成肉片,爆炒出锅。   “下午我们去看看小俊吧。”餐桌上,他提议。   “好啊。”   前两年,小俊和周进凑钱开了个小卖铺,还在过去那一片,也仍住在老房子里。   “他有女朋友了吗?”   周进提到这事也很发愁,“没有,之前有一个女的喜欢他,条件还可以。他说不想谈。”   “为什么啊?”   “不到年龄吧。”周进摇头,目光落在她低胸睡衣前若隐若现的吻痕,“不知道有媳妇有多好。”   “你讨厌。”桌下轻踢他一脚。   “对了,今天早上我说那事。”   方璃问:“什么事?”   周进说:“咱们要个孩子吧。”   方璃夹筷的手一抖,“是不是……太早了?”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这要什么心理准备?”   方璃咀嚼着香菇菜心,只觉得没了刚才的滋味。   “我暂时还不想要。”   许久,她放下筷子,轻轻地说。   有了孩子,她怎么画画,生活的重心全要在孩子身上。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方璃以为他会不高兴,但周进只是笑了笑,“那就再等等,不急。”   说完,给她夹了一块排骨:“你多吃点。”   ——   下午出门,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六月的风暖烘烘的,吹起她的碎花裙摆,方璃用手按了按,又拿皮筋把长发绾成个髻,露出修长脖颈,果然清爽许多。   里院还是老样子,破败老旧。过去的夜市变成在修的百货。吴小俊的店开在外面街道的拐角,这里居民不少,小本生意赚得不多,但也足够生活。   方璃和周进一进去,便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收银机前,一边挑口香糖一边同小俊说话。   小俊握着一支笔,在白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方璃和周进对视一眼,也没去打扰到他们,一直等到那女孩买完才进门。   三人打了个照面,女孩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很甜。   吴小俊看见他们,也没打手势,习惯性地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哥,嫂。”   看着那个“嫂”字,方璃脸一红。   “刚才那女孩是?”周进朝外看一眼,笑着调侃。   吴小俊耳朵立刻红了,直摇头。   “喜欢就去追,你也不小了。”周进拍他肩膀。   吴小俊不答,拿笔在纸上乱画着什么。   “是啊,我跟你哥都支持你的。”方璃也跟着鼓励。   吴小俊一顿,瞟了她一眼,笑了笑,目光落在“嫂”字上,又很快错开视线。望向柜台旁边的口香糖,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周进顺着看去,抽出一大盒口香糖,递给小俊:“你也是,还问人家姑娘要钱。这几盒我要了,下次你记得请人家吃,知道吗?”   吴小俊盯着口香糖,脸像烧着一样,打着手势,【是她一定要付钱的。】   方璃转过身,没去打扰他们兄弟说话,围着走了一圈。   小店不大,几个货架上琳琅满目,各种零食日用品。生意不错,没一会,又来了个背着书包的初中生。方璃看见,现在都是拿扫码机扫顾客手机上扫下二维码,帐便结了,很方便,也不需要他说话。   那边周进还在讲述着哄老婆的经验,几次提及她,方璃听得好笑,又觉得温馨。   外面传来扯着喉咙的“收彩电冰箱洗衣机”的叫喊声。   门口有风吹过,裹挟着刚出炉的蜂蜜蛋糕的甜香。   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仿若昨日。   “哎,我们回里院看看吧?”   怕影响小俊生意,他们也没待太久,出了门,顺着坡下去,方璃挽住周进手臂说。   “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他奇怪。   “不是听说快拆迁了吗,去看看吧。”她踮脚,轻啄他的侧脸:“追忆一下我们恋爱的时候嘛。”   “行,走吧。”   她一撒娇,周进心都化了,也不顾是在大街上,把小女人搂进怀里,爱怜地亲了又亲。   拐过两个弯。   回到蜿蜒起伏的老街,电线错综复杂,路边停着几辆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青石砖被经年累月的日光晒得斑驳浅淡。   “哎,小周?”有出来买菜的大婶看见他们,热切道:“和小方姑娘一起回来了?”   “不对,现在是小周媳妇啦。”大婶改口。   “诶,婶子好。”方璃笑着打招呼。   大婶笑呵呵:“赶紧回来多看看吧,听说政府下政策啦,明年,肯定就拆啦。”   “好。”周进应道。   “你们要房还是要钱呐?”   “那肯定是要房的。”   包里手机响了,她朝周进比了个手势,拿着手机到僻静角落打电话。   周进和大婶寒暄过后,朝方璃走来,听见她激动的声音:“要几幅啊?”   “我都拿去?”   “行行行。谢谢您,谢谢您。”   挂下电话,周进看着她喜上眉梢的神色:“怎么了?”   “画廊老板跟我说——让我给他送几幅画过去!”   “真的?”他也跟着她高兴。   “真的,说是有一个人看中了两幅。”方璃也觉得不敢置信,“不过前几天好像还在犹豫,今天来买发现没了,又去问老板。老板跟我说客人明天会再来,让我现在能送几幅送几幅!”   她拉着他手臂,“幸亏你来啦!走走走,快陪我送画!”   周进抬头望向里院,见时间还早,说:   “这都到门口了,要不上去看下再去?不是明天才……”   “走走走啦,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打断他,拽住他胳膊,急忙说:“快陪我送画啦!” 第62章   周进站在原地愣了愣。   看着她雀跃兴奋的背影, 攥紧手掌,咽下喉咙里的话。回头看了一眼里院,目光在红栏杆上游弋几秒,微黯。   算了。   破破烂烂,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周进牵过她的手:“走吧。”   他们一直没有买车, 周进不常在, 她也不会开车。为了赶时间,直接打车回去,家里的画室这两天也没有收拾, 颜料, 调色盘, 画笔乱七八糟散了一地。她挑挑捡捡,先拿了前两天被退回来的几幅。又把剩下几幅画一字摆开, 让周进挑。   “我不懂这个。”   “所以才让你挑么。”她说:“你觉得哪个好看?”   周进沉思一会, 最终选了两幅带花的。   方璃自己也选了两幅, 小心用纸包起来。一共六幅画, 沉甸甸的, 周进怕弄坏,两幅两幅往计程车上抱。   虽然有电梯,跑了几趟,还是出了一点汗。坐上车,方璃从包里抽出湿巾, 一点点地帮他擦额头上的汗。动作轻柔, 温和。   “辛苦哥了。”   那只小手软绵绵的, 周进享受着她的温柔和贴心,刚才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   “没事。”他笑容温和,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包在掌心。   事情比方璃想象得顺利,六幅画都被老板留下,价格重新商量好。方璃忐忑不安地回去,等了整整一晚,几乎睁眼到天亮。   只觉得比等高考成绩的那一夜都煎熬。   直到第二天傍晚,老板才打电话来,说是六幅要了四幅,价格也是按照原价。“哪两幅没要?”方璃掩饰着心里的惊喜,拿着手机问。   “两幅人像。”   “哦。”正是她选的那两幅,她也不意外,望向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哥,笑着冲他比了一个“4”。   周进回了她一个大拇指。   老板说: “今天四幅画的钱我已经打到你卡上了,你查收下。现在这两幅就暂时先放我这里,如果方小姐以后还有新作,可以再送过来。”   “谢谢,谢谢您。”她欣喜地说。   “不用谢。”老板停顿一下:“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方璃应道,揪了揪头发。   博斯查尔特么。   挂掉电话,方璃打电话查了银行卡余额,原先那两幅订的和过去一样,一幅八千,一幅六千。新的两幅则都涨到一万。扣掉寄卖的手续费,方璃拿着计算机摁了半天。   “啊啊啊啊啊!”小兔子般蹦哒到周进身边,手臂吊在他脖颈上,另只手举起计算机,“老公老公你看你看!”   “多少?”他笑问。   “画廊收30%,还有两万三千呢!”她转过头,啾啾啾啄了他脸几下:“两万多哎!”   “傻丫头。”周进环过她的腰坐在沙发上,鼓励她:“以后肯定更值钱。一张卖个百八十万,跟你们教授一样。”   “许教授吗?他怎么可能才百八十万,他的新作拍了三千万。”   “三千万?”周进愣了下,“他画的什么?”   “肖像《阿兰》,一个少数民族妇女。”   “哦。”周进点头。   “我要是能赚那么多钱……”方璃整个人窝进他怀里,手指摸他硬硬的胡茬:“我就给你买别墅,买跑车,买名牌,然后带你全世界各地游~”   “最后这个就不用了。”   他笑着看她。   很少见她这般开心,听她说这些话,虽觉得被女人养有点奇怪,但心里还是很温暖。   他这人比较粗,在感情方面也不是木头,感觉得出她对自己越来越多的敷衍和不满。她突然这样,他十分欣慰。   方璃躺在他怀里,乐了一会。   看一眼时间,抓过他的手,忽问:“哥,你一会有事吗?”   “没事。”   “我们有钱啦。”扬扬手中的银行卡,“要不,我带你去买衣服吧?”   她兴致勃勃地把他拉起来,“你看你那些衣服都快被磨破了,我给你买点好看的,再去吃顿饭庆祝下,好不好?”   “我穿什么都一样。”以为她是想逛街,他说:“给你自己买几条裙子吧。”   方璃摇头:“我就想给你买,多买几件,穿给我看嘛,我喜欢看你帅帅的。”   “走走走。”拖着他往门外走。   前些日子,方璃也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憋闷得太久,心情消极,难免会发泄在爱她的人身上——因为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无条件的好,更是肆无忌惮。   画卖出去,死气沉沉的生活有了希望,也有了继续画下去的勇气。   就好像漫无边际的黑夜点亮了一束光。   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   方璃还真拖着他去了市中心的商场。   她很少逛男装,但对一些品牌还是比较了解的,径直拉着哥走进去。   这是一家意大利的著名品牌。   周进跟着逛一圈,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高级成衣,难免有拘束,无意中想起那一次——为她去买独角兽香水,也是这种极不自在的感觉。   没走几步便停下,目光移了移,望向面前的女人。   方璃闲闲地坐到牛皮椅上,双腿交叠,翻着这一季的新款。   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松松地绾着,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裙,露出纤细雪白的长腿。   出门急,她也没有过多打扮,但就是……周进脑子里也想不出太多形容词,只觉得大方,好看。   她很适合这样的地方。   方璃翻来翻去。   这家设计风格鲜明,有一种强烈的先锋艺术的美感。哥不适合那种斯文规整的正装,而这家理念一直是快乐与性感,成衣也比较有自己特点。她觉得——哥会很适合。   “哥哥。”方璃望向周进,让店员拿下悬挂的一件黑色上衣,“你来试试这个。”   见周进轻蹙眉,她笑盈盈说:“没关系嘛,你来试试,这是很日常的。”转头问店员:“尺码合适吗?”   “合适的。”男店员殷勤道。   “去试试。”她又拿了一条藏青色长裤,“一套。”   试衣间在店面左侧,宽敞一排,试衣间对面是大理石边缘的简洁镜面。方璃对着镜子理了理长发,安静地在门口等。   等了半分钟。   非周末,基本无顾客。   面积宽敞,私人空间充足。方璃瞥一眼,见店员在小心收拾刚刚拿出来的衣服,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边。   屏一口气,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   方璃挤进去,直接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老公。”上下打量他一圈,嘴唇贴上去。   “怎么了?”   被她的热情弄得措手不及,周进很快环住她的腰肢,低头亲吻。   方璃抬起头,伸出舌尖回应,与他的搅和在一起,勾出暧昧银丝,吮咬碾磨,吻得狂热。发出粗重呼吸声。   “没什么,就是想看你换衣服。”   嘴唇分离,她舔了舔晶莹嘴唇。口红被亲得零碎,头顶金光打下,湿漉漉的,长发微乱,更显得柔弱秀丽。   “这有什么好看。”   周进才把裤子换好,门襟拉链还没有拉,裤腰松松一圈。原先的上衣刚脱下,挂在挂钩上。小腹下两道性感小沟,顺着朦胧体毛顺延而下。   “好看的。”   试衣间宽敞大气,方璃坐到角落的黑色圆凳上,支着下巴看。   他往外瞟一眼,想起刚才那个火辣的吻,喉咙微动,“刚才进来有人看到吗。”   “没人啊,怎么了?”她说着,神色警惕起来:“你别色性大发啊,闹出动静会很尴尬的。”   “我知道。”他慢慢凑近,弓下身,单手撑在她身侧墙壁,“放心。”   “那你干什么……”方璃紧紧贴着墙,这才意识到不对,心口砰砰砰跳。   “不会有动静的。”   他亲亲她的脸颊,大手捏住她下巴,将原本就松垮的裤子往下一褪,逼近。方璃睁大眼睛,说不出话,鼻腔口腔满满的浓重麝香味。   ……   “宝贝。”他将裤子穿好,拉链一拉,又拿起衣架上的上衣穿上,从镜中看着满面羞红娇娇怯怯的小女人,感叹:“你气人的时候是真气人,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   尤其是近两年,有时候她做的事说的话,真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她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乖乖地跟着他,不要出轨。   方璃捂紧嘴巴,凶狠地瞪他,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好几口。   还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惊扰到旁人。   她轻哼,有点不高兴:“你换好了没?”   “可以吗?”周进转身,并不是很自信,浓眉微蹙,“这怎么还印了个女人脸,你是不是给我拿成女装了?”   方璃“唔”了一声,抬眼看去,呼吸一滞。   刚才的不高兴全没了。   “这是美杜莎啊,笨蛋。”   她站起来,指腹滑过他肌肉结实的胸膛,留恋地摩挲,“他们家的logo,代表着致命吸引力。”   “印个女人头就有致命吸引力?”轻扯唇角,不懂。   方璃懒得搭理他。   脖子往后抻,离远看。   因为是成衣,款式并没有太出格,只胸口开得略低。纯黑棉质套头衫,质地轻薄,胸前用银色细线辑出美杜莎,虽是蛇妖,但图案线条锋利流畅,并不给人娘炮的感觉。衬着男人健硕的身型,宽阔的肩膀,雄伟中又透了点放荡。   真是快乐又性感啊。   方璃看得心痒痒的,盯着他裤腰间泛有暗光的银灰色纽扣。   ——想撕,想扒,想上。 第63章   回去一路上, 周进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抿着唇, 一言未发。手里拎着黑色鎏金的购物袋, 时而攥紧, 时而提起来看看。   “怎么了嘛?”回到家, 方璃满脸的不解。   “就这两件衣服, 六千多?”   “对啊,这是意大利特别出名的牌子, 这已经是很便宜的了。你没看那些衬衫,一件都要六千多,还有那个包包, 就格纹——”   “行了。”   周进倚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他现在薪资是国际标准的三副工资,4300美金, 大概两万五左右。这样一套衣服, 也没看出和别的衣服有什么差别,居然能花掉六千多。   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遍,摇摇头。现在清楚,为什么一个月两万多,除去小一万的房贷, 剩下的她还能花得干干净净。   也是,她吃住要钱, 还有电费水费物业费, 加上买颜料画布, 还要买画册,时不时还要去看画展,还可能买件小裙子包包化妆品,和朋友喝咖啡约饭……一个月一万多确实不够。   周进搓搓脸,眼神微黯。   一直觉得,他给她的生活已经不错了。   至少也是中上。   方璃被他看得垂下眼睫,解释:“我就是想给你买一件贵的,好看的。你看你那些衣服,几十块钱,腰线都出来了,万一有什么场合,你都穿不出去。”   “我能有什么场合。”他无奈,招招手,“你过来。”   方璃坐到沙发上,小鸟依人地倚在他身上,“你别不高兴了,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乱花钱了。”   “我没不高兴。”周进说:“我也不是怪你乱花钱。”   “你就是怪我乱花钱。”她小声呢喃。   “你要是给自己买,我没有意见。但你给我买,实在太浪费了,我确实是心疼。”他说:“我不用穿那么贵衣服,就那些几十块的,就觉得挺好。”   方璃努努嘴巴,小声说:“不好看。”   “好不好看我觉得不重要,便宜,实用就行。”他点点身上这件,“这个不就很好?”   方璃瞄一眼他身上那件地摊汗衫,不说话了。   她觉得在这个方面跟哥没法交流。   哥就是那种——好像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   “算了。”她打了一个长长呵欠,“以后不再给你买东西就是了,但——这件,买了就买了嘛,也是我自己画画赚来的钱,就这样了,好不好?”   周进捏捏鼻梁,还是心疼,“要不退了?”   他当时刚试衣服,她就钻进来,他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哪有心情翻标签,也是结账时才知道。   这钱花她身上,多贵他都觉得值,小姑娘爱打扮爱漂亮,他看得也开心,但花在他身上……   “不能退啊,为什么要退!谁说没有穿出去的场合?”   方璃挽住他手臂,说:“后天,不、大后天?”拿出手机确认了下日期,“大后天,许教授画展第一天,咱们一起去吧,你就穿这身,我们去展示一下。”   他一顿, “可我那天有事。”   “什么事?”   周进说:“墩子约我去谈买船的事。”   “什么时候?”   周进说:“晚饭吧。”   “那没关系啦,我们白天去就可以了,下午应该就回来了。不耽误你的。”   “好不好嘛?”她央求:“陪我一起嘛,你穿这身真的很帅。”   “你也该有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了。”她认真地说。   周进目光落在那袋子上,低低叹气。粗糙手指插进头发里,看着光彩照人的女人,只觉得心累。   ——   四年里,果然如当日陆思思所言,许宋秋已称得上是国内超写实第一人。他的《阿兰》近日在纽约佳士得拍出了三千万天价。   剩下的一系列作品,将在全国巡展上一一展出。   琴市美术馆是他这次的全国巡展的最后一站,作为他的学生,方璃是肯定要去的。她和周进到得很早,不到八点,美术馆门口已堵满各家电视台的记者。   方璃挽着周进从侧门进入,刚上几节台阶,脚步忽的一顿,往后退几步,歪头,往正门方向看去。   “怎么了?”   周进今天特意穿了那身衣服,还是觉得不自在,扭扭脖子。   “一个熟人。”方璃指了指。   周进仔细看了看,“谁?”   “你都认不出来吗?”方璃说:“人家该伤心死了。”   周进眯眼,好半天,才认出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   “唐可盈,还记得吗?”方璃奇道:“她不是做社会新闻的么,怎么又来做文娱方向了。”   “不清楚。”   “你们后来再见过面吗?”   方璃想起当时那个单纯的自己,就觉得好笑——居然会以为她真是在帮哥,还没有别的企图。   “怎么可能。”   四年多,女人比过去圆润一点,打扮的也更成熟稳重。要不是她提,他都认不出来。   方璃捣捣他胸膛:“哥哥你一会躲着她点啊,你今天太帅了。”   周进笑:“知道了。”   “进去吧。”方璃拉着他进去。   画展在一楼大厅,油画已全部布置好。第一天,许宋秋要接受采访,也要亲自看看现场的反响。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方璃带着周进往二楼休息室走去。   “教授。”方璃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周进顿了下,觉得不太合适,低声说:“我就不进去了。”   “没关系的,教授又不是没见过你。”   周进摇头,“我在外面等你。”   “好,那你别乱走。”方璃捏捏他手心,“我马上回来。”   方璃推开门,里面除了教授还有一个女人,她一愣,掩盖住内心的不喜,礼貌道:“冷学姐。”   冷夏转过头,淡淡点头。   她就是最初那个闭门羹学姐。   从最初的被厌恶,到后来美术馆被她打击,再到在同一工作室画了三年画,关系非但没有转好,反而转恶。方璃始终不解,就这么一直熬到毕业,偶尔在工作室碰到,也全作没看见。   “来,小方,这边坐。”许宋秋亲切朝她招手。   四年下来,方璃同他的感情再不是过去的生疏敬佩。或许是母亲的原因,许宋秋待她极好,不知不觉间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熟稔自然,比起师生情,更像孺慕之情。   还有一点别的,她也说不上来。   许宋秋给方璃倒了杯茶,“最近怎么样?”   “还好。”方璃唇边漾起酒窝,很像是拿着满分试卷期望得到家长表扬的孩子,“前几天奈德画廊给我打电话,说是卖了四幅。”   许宋秋手臂撑在红木桌上,朝她鼓励一笑,“是个好开始,以后会更好的。”   “嗯嗯。”方璃眼睛亮亮的,露出洁白牙齿。   “你毕业也才一年吧,不要急,慢慢来,未来的路还很长。”男人关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要多注意休息。”   “谢谢教授。”她捧着白瓷茶盏点头。   “教授。”冷夏起身,“那我就先出去了,外面还有朋友在等我。”   “嗯,行。”许宋秋温和道:“谢谢你过来看我。”   门被轻轻带上,冷夏回头看了方璃一眼,目光幽冷。方璃被她看惯了,倒也无所谓,只低头喝茶。   “下周有空吗?”许宋秋问。   “嗯?”   “下周我想带几个学生去桂林,要不要一起?”   “当然…”方璃话头止住,想起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摇摇头:“可能不行,我…我哥回来了。”   “哦。”许宋秋应了一声,略有失望,“那没事,下次还有机会。”   方璃点点头。   两人闲聊半刻,许宋秋看了看时间,“行,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得出去了。”   方璃跟着起身,门外却没看见周进的身影,她环视一圈,刚要拿出手机,听许教授说:“小方,跟我一起,有些问题你也可以帮我答一下。”   方璃一愣。   许教授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并没有太大特别。但如果此刻在众记者前站在他身侧,那意味不言而喻,类似于“首席弟子”或者“得意门生”了。   “小方?”   见她没跟上来,男人回过头。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打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模糊了细纹,看上去清俊优雅。   她握紧手机,调成静音:“哎,这就来。”   周进在门口抽完半包烟才接到方璃短信。   他是被工作人员清场出来的,里面聊得热络,也不知道会聊上多久,他觉得不自在,还不如在外头等。结果等来等去,再打电话竟没人接了。   门口堵得密密麻麻,先是记者一窝蜂进去,紧接着是附近城市的大学生和初高中生,还有一些中年男女,文艺青年等等。周进对油画完全不感兴趣,见人这么多,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只在门口等方璃。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条短信。   【哥,教授让我帮他点忙,大概中午结束吧,你自己先转转好不好?对不起。】   【好,没事。】   周进也不急,反正和墩子约的是晚上。   六月末,天热了起来,空气干燥。周进走到美术馆楼下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刚想蹲下,想到这是新衣服,别把裤子给蹲坏了。   他有些心疼地拍拍刚才蹭上的灰。   兜里手机震了下。   老婆:【爱你喔~】   盯着那三个字,周进低头瞟了眼胸口印的女人,弯了弯唇。   甚至想象得出她说这话的语气,软绵绵的,撒着娇。   “什么事这么开心?”一道沙沙的女声传来。   周进掀起眼皮,见是唐可盈,敛了神色,说:“这座城市真小啊。”   “不小。”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自己喝了一小口,微笑道:“是我们有缘。” 第64章   上午九点, 温度越来越高,周进往旁边挪了挪。阳光从渐渐稀疏的枝叶中滤下,把他英挺的侧颜打成半明半暗的两面。   唐可盈等了一会,却没见他接话。目光转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轻颦起眉。   “我刚才采访时看见那个…小姑娘了。”她找着话题:“就在许先生身侧。”   周进仍没回话, 继续抽烟, 目光落在干燥的地面上。一队蚂蚁正齐心协力地搬运着一块面包屑。他看得极认真,以至于唐可盈觉得她是在自说自话。   “她似乎跟许先生的关系十分好,采访时一直跟在身边。”   “前阵子就听说过——许先生有一个特别钟爱的女学生, 就连寻常画展都要带在身边, 形影不离。没想到还是真的。”   见他仍不理睬, 她面色不变,微笑着说:   “许先生好像一直未婚吧,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了。”   周进始终未开口。   听女人吧啦吧啦又说了半天。   他抬手擦了下汗, 掐灭嘴里的烟, 用脚尖碾了碾, 根本没看唐可盈一眼, 转身离去。   唐可盈一愣,没想到他会一点反应都无,呆望着男人的背影,“哎。”   周进步伐加快,厌烦且不耐。   女人跺跺脚, 面色难看, 过了会, 想起那些更难听的传闻,脸上浮起冷笑。   出了美术馆,周进去附近超市买了两瓶水,一瓶常温一瓶冰镇,他拧开冰的那瓶,仰起脖子,直接往喉咙里灌。冰冷的水掠过喉管,他渐渐平静,想起过去在影视城那次,也是她拿话语引诱,才误解了方璃。   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他另寻了个阴凉地,拿出手机,慢慢打字【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在外头等你。】   等了一会,才收到【好的。】   方璃是插着空回的短信。   她没想到这些记者这么爱问问题,从灵感来源,到创作思路,再到对本次画展的评价,国内超写实油画的展望……应接不暇。她对教授这个系列了解的不少,也帮着他答了几个基础问题。   直到中午,记者们散去一些,美术馆安静下来,方璃才松一口气。拿湿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要给哥打电话,一则电话插了进来。   【奈德画廊老板。】   方璃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几个字,以为又有画卖出去,心里一喜,找个僻静地方接了起来。   “方小姐——你还记得上次的程老板吗?”   “…程老板是?”   “就是上次买你画的那位。”   “哦。”方璃点了下头,她哪里记得清这些,“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程老板是做酒店生意的,这不是前几天买了你四幅画么,觉得反响很不错。想再专门找你订制几幅。”   “订制?”   这个还可以订制的吗?   “主要是挂在套房里的和大堂的,想专门找你,大概一幅一万左右,总共六幅。按照他那边的要求画,方小姐觉得如何?”   方璃抿紧唇,有些迟疑。   见她没答话,老板口吻和缓: “都是一些简单的静物风景,漂亮就行,方小姐只当练笔了,还有钱拿,这样大的好事,还犹豫什么?”   她握了握拳,想想也是。   想起买那身衣服哥心疼的样子,再加上心底还是希望再卖几幅被人认可,答应了下来。   “行、行吧。”   “那,今天晚上方小姐有空吗?”   “今天晚上?”   “程老板说有很多细节和要求想亲自跟你谈,如果没问题的话,今天谈完,明天我们就可以签个合约,我这里帮你作担保。”   这么急?方璃一愣。   不过听见担保两字,她稍微舒了口气。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辛苦画完后的肖像,风景,却被买主退了回来。有个合约担保是最好的。   “嗯,程老板要的比较急,三个月之内,方小姐可以吗?”   “可以的。”   “那太好了。”老板高兴地说:“这样,一会我把地址发给你,你们好好聊聊,不要迟到。”   “好的。”她说:“谢谢您。”   放下电话,方璃盯着墙角的绿萝看了一会,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投下,大理石地砖反着强光。   有一丝喜悦,也有一丝黯然。   “小方?”   许宋秋刚好下楼,他下午有事要离开,望向方璃:“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不去了。”方璃摇头,“抱歉教授,我跟我哥约好了的。”   “不去吗?还有一些我的朋友,小冷也一起来。”   “不去了。”听见朋友二字,心里有点骚动。   但是想到哥,一上午也没见他,天这么热,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等着,她还是十分过意不去,“真的不行。”   “好吧。”许宋秋温和说:“那我先走了,你一会出门注意安全。”   教授走后,方璃一边跟周进通话一边往外走。   一出门,刺眼的阳光晒得她眼睛睁不开,后脖颈被烤得火辣辣。   “哥!”远远的看到他,方璃从包里拿出黑色遮阳伞,撑在头顶急匆匆朝他走去。 “是不是热坏了?你怎么也不进来。”看着他微湿的鬓角,晕成一团的后背,更是心疼,忙抽出湿巾帮他擦拭。   周进说:“想着你快要出来了,就在这等了会,没想到这么热。”   “嗯嗯,夏天到了嘛,是很热。”   她握过他的大手,也觉得一上午晒着他极不好意思,说:“我们回去吃饭吧,教授下午不在,我也不在这呆了,咱们回去随便吃点,我晚上还要出去。”   “还要出去?”周进把那瓶常温的水递给方璃,接过她手里的伞,帮她撑在头顶。   方璃把事情简单重复一遍。   周进说:“那很好啊。”   她撇撇嘴,“好什么啊,我都跟一画匠似的,有什么意思。”   “那还不是你画的好,才找你画。”   “可我不喜欢这样……”她总觉得自己像画匠,“只是因为缺钱嘛,唉,要是真能挣六万多的话,你就不会再心疼那件——”她话锋一转,忽然想起一事,瞪圆眼睛看他。   “怎么了?”   方璃绕着他走了一圈,伸出小爪子,摸了摸那件昂贵的衣服——大半都被他的汗水浸湿,周进咳一声,也意识到衣服被自己穿得皱巴,“没注意。”   “让你进来你不进来……”方璃啊一声,脸皱成包子褶:“你真是气死我啦。”   “对不起。”   他摸摸鼻梁,也心疼衣服,道歉:“这么贵,我不太习惯。”   方璃盯了他一会,北方的夏季又干又热,柏油马路上冒着腾腾热气,叹口气,也懒得再说他。“算了算了,走吧。”她嘟着嘴,轻轻哼一声,“以后再不给你买了。”   周进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单手撑着伞,另只手紧搂住她。   ——   七点,方璃再三确认好地址,出门拦车。周进和墩子约的是六点,时间要早一些,自然也比她出门早。   订的地方叫锦绣酒店,位于市区西部,和方璃想象得差不多,不是什么太好的星级酒店,过去的老楼翻新一遍,刷了漆,台阶下立着两只傻模傻样的石狮子,大堂装修却很欧式,枝形吊灯,达芬奇沙发,铺着猩红色地毯,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在不伦不类之间——方璃看见了自己的画,她攥紧包带,快步走去。贴着黄色花纹壁纸的墙面上,一幅裱在红框里的油画静静悬挂着。   水果,花卉,浅蓝格子桌布耷下一角。   琉璃壁灯把画面晕染成暖黄色。   没几米,就是一扇窗。   往外看一眼。   窗外是杂乱街道,车水马龙,街道旁一排小饭馆,天热,桌子塑料椅都支在外面,坐满食客,小贩叫卖声一阵一阵,好不热闹。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又转过头,环视四周大堂。心里更是失落。   上午教授的画展她还记忆犹新,手掌攥紧,胸口被一种不甘的想法溢满,希望,很希望……她的画能像教授一样。   摆在那样高雅,幽静的地方。   得到那样多的人赞赏。   唉。   低叹口气,用手梳理头发,还是要再努力,再努力吧……   “方小姐?”   方璃转过头,看见来人,绽出一个微笑:“是程老板吧,您好。”   中年男人,方头大耳,挺着啤酒肚,给人一种朴实宽厚的感觉。   就是这个人,欣赏到了自己的画吗?   感激他的同时,心中却涌上极微妙的失落感。   “对的,对的。”程老板笑眯眯地搓搓手,“方小姐,咱们见过的。”   “是吗?”   “就是那一天,你抱着两幅画,在门口撞到了我。”   “……是吗?”   这么一提,好像有点印象,那天被画廊退画,她抱着两幅沉重的画,是撞到了一人,当时她情绪压抑,也不曾注意。   “方小姐真是画美人更美,来,我们过来细谈。”程老板走近,比了个请的手势。   “好。”   方璃闻到一股劣质古龙水味,轻轻皱眉,空调开得太足,室内极闷。忍不住往窗外瞥一眼,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发现窗户是紧闭的。   “方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程老板见她没跟上。   “没事,走吧。”   程老板领着她进了办公室,大致说些要求。方璃坐在对面沙发上,拿出随身笔记本记下。欧洲情调,三幅花卉,三幅风景。花卉以玫瑰百合为主,风景以城堡田园为主。   “方小姐别只顾着记,不用急,来,喝口水。”   “谢谢。”天热,她也真是渴极,看见玻璃杯中飘着柠檬片,舔舔干涩的唇,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   “尺寸的话,房间里的要小一点。我是打算挂在我们这的总统套房里的。”程老板说到这,挠下巴笑了下。   男人一副老实巴交的高原红脸,提到总统套房似乎也不太好意思,方璃忍不住,也抿唇笑了笑。   “来,再、再喝点水。”   程老板看直了眼,递过杯子,说:“一会方小姐跟我去套房里看下吧,我不懂这些,您看墙上挂多大的最合适,如果尺寸大的话,我再加钱。”   “好的。”方璃说。   虽然大致了解其装修风格,但既然订做,还是要去看看墙纸,地板颜色等。   方璃跟着起身。   推开办公室门,还是闷,空调冷风拂过她后脖颈,冰冰凉凉的,许是空调吹久了,头有点晕,她撑着额头,感觉自己像一条罐头里的鱼。   路过自己那幅画,她朝窗外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头好晕。   可能是有点中暑吧,她也没在意,跟着上楼。   ——   此刻,马路对面。   小家常川菜馆。   周进直接搬了半箱啤酒过来,顺着墩子目光望去,“看什么呢?”   墩子盯了一会对面酒店的窗,“刚才有个女孩,长得挺眼熟的。”说着,拧眉看向周进。   “嫂子呢,怎么没来?”   “她晚上有事,说是有人订她的画,去谈生意了。”   周进坐下,胳膊肘搭在塑料桌上,提及方璃,眼底满是骄傲,笑说:“她现在一幅画就能卖一万多,快顶上我工资了。”   “谈生意?在哪谈?”   “画廊吧。”   下午她说有人订画,也没说具体地方,“怎么了?”   墩子没说话,喝了几口酒,再次转向酒店。   窗户边没了人,他回忆着刚才那个身影。   周进媳妇真人他只见过一两次,后来结婚照被周进当作头像,也有点印象,只记得很漂亮。   隔着这么远,像吧,也不太像。   可能,看错人了吧。 第65章   程老板口中的总统套房在“8408”。   说是8408, 其实还是四楼,方璃慢慢往上, 却发觉这楼梯好长, 一层又一层。她双腿发软发麻, 头越来越晕。   “方小姐你没事吧?”   方璃单手撑着栏杆, 今天确实太热, 尤其是画展那一阵。她不好意思摇头,“没关系, 我可能是有点中暑。”   “马上到了。”程老板说:“方小姐辛苦了。”   “没事的。”她揉揉太阳穴,继续往前。   四楼近乎没人,头顶悬挂着金色的灯, 墙两侧也贴着金色壁纸,闪得人头晕眼花。   “这边。”程老板拿卡刷开门。   他的相貌、谈吐都给人朴实憨厚的感觉,方璃也没多想, 跟着进去, 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准备记下尺寸。   总统套房的装修确实比楼下要好,一间会客室,一间卧室,家具厚重奢华。   “是这面墙吗?”她强撑着问。   “不是, 是里面那间。”   方璃哦一声,慢慢跟着进去, 大脑像被一只大手狠按着, 越来越昏沉, 越来越头痛。目光落在卧室的大床上,她打了个激灵,靠在化妆台前,意识到不对劲。   不像是中暑,反倒像是……她强撑着眼皮,后背升起一片冷汗。   仍是不敢相信。   可是这感觉……   这时,卧室门咔哒一声关了。   这是套房,两扇门,整个四楼都无人。   “那杯…”她皱眉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柠檬水,你……”   程老板朴实的脸一瞬间猥琐起来,紧紧盯着虚弱的小美人,激动地搓着双手:“方小姐真是太漂亮了。那天一撞,真是撞到我心坎了。”一步步逼近。   “你干什么?”方璃紧张地汗毛竖起,想夺门而逃,却没一丝力气。心里惊慌到极点,急促喘息。   “你说干什么?那么贵的画,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还不是为了画背后的人。   男人三两下脱了衬衫,腆着肚腩靠近,“我听说方小姐老公常年不在?方小姐也一定憋坏了吧。这样,我要你十张画,咱们以后慢慢来,就在这里,怎么样?”   十张,十万。   良家也太贵了,但没办法,那天那泪眼朦胧的柔弱女人真撞到他心坎了。   方璃一阵恶心。   男人身上那股古龙水味道催得她胃里反酸,肚子上堆积的赘肉,大方脸靠了过来,黄牙口臭。她指甲用力抠着化妆桌,一层层冷汗,想睁大眼睛,告诉自己不要晕过去,不要晕,却无能为力。   眼花,头晕,如同被拖进深潭。   同时,她心中涌上一种巨大的可笑和悲凉——她居然真以为有人欣赏她的画。   真的有人,哪怕这个人不是她想象的谦谦君子,但或许,他看懂了。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啊!   可是……   原来人家根本看不懂,还是冲着这个。方璃想笑又想哭,绝望和恐慌如同怪兽般瞬间吞噬了她。   程老板看着女人的古怪神色,愣了一瞬,但很快,大手摸了上去。女人皮肤如同刚剥壳的鸡蛋,滑溜溜,水嫩嫩。他急不可耐地往下。   方璃惊声尖叫。   天热,她今天穿的是短裤和T恤。油乎乎的一只手,全是油腻的汗,往她大腿上抚去。   “叫吧,再大点声。这层楼没人,你随便叫。”   无效的挣扎过后,方璃愈发感觉力气像被抽空。她用力掐自己胳膊,指甲嵌进肉里。清醒一点。咬牙对自己说。   是绝望,但她不能,绝不能,跟这样的男人……为了画画,她指甲剪得极短,没有感觉。她想起刚才圆珠笔,往后伸了伸,摸到。困极,所有的细胞似乎都要进入休眠,她攥紧笔,紧攥着,用尽所有力气,狠扎进自己胳膊。   剧烈的疼,疼痛叫嚣。   整个人也为之一震!   此刻,她庆幸那杯柠檬水她喝得不多!   趁着短暂清醒,眼风一扫,看见装着手机的包包被男人甩到外间。太远了。而且报警还要输入号码,来不及……   视线下移,望见床边的玻璃窗。四楼……她不知道摔下去会不会死。喊的话有没有人能听到——再往下看,床头柜上有一只瓷瓶。   正思索间,突然被男人抱了起来,压在床上。汗湿的大手掀起她的衣服,脸上笑容狰狞肆意。她连踹带踢,却像是落入湖中雨丝,激不起半点水花。腥臭嘴唇落在她脖颈,发出狗一样的声音。方璃没力气哭,只觉得床好软,特别软。   要是就这样睡过去,睡过去……   也就不用再那么难受了。   可是!   感觉到身下女人安静许多,程老板知道那药效果应该差不多到了。这样漂亮的——如百合般柔弱秀美的女人,以后也想长期联系,他不舍那么粗暴,慢慢地脱掉她的白色T恤。   怕透,方璃穿了件背心打底。细细肩带,鸡心领坠着蕾丝,冰肌雪肤。男人看直了眼,咽了咽口水,埋头舔舐。方璃任他亲着,手指迟缓地,艰难地一点点往床头柜上挪,她吃力地握住花瓶。可疲倦的身体根本端不稳,往头上砸,变成往背上砸,发出沉闷的砰声。   分量还算足,程老板一痛,发出嗷嚎,单手去扶背。   方璃手中的圆珠笔狠扎向他另一只胳膊,那只手也松了,她一侧身滚下床,爬到窗前。站不起来,只能单手撑着床头柜,想把窗拉开,却用不上力气。   男人看着这一幕,怒极反笑,嘎嘎嘎笑出来。没想到女人还有点意思,他腆着肚子狰狞走来:“喜欢这里?”   方璃被摁在窗前。   “十万,方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咱也不影响彼此婚姻,我保证你老公不会知道,何必呢?”   这样挣扎,血液涌动,药效似乎更强,方璃太困,头耷拉下来,长发遮脸。   挣扎一番也无效果,心里愈发绝望,浑身瘫软。   ——   墩子喝完酒。   对面酒店的窗户,窗帘半遮半拉,掩着光线,只有人影。墩子看见刚才的影子重新出现,立即点了点,“周排,你看下对面酒店。”   “人家的酒店有什么可看。”   “我觉得那人很像……”墩子不敢说,只用下巴指了指。   周进一顿,放下酒瓶,还是顺着回过头。城市华灯初上,并不十分起眼。   窗帘后,隐约能看见半截背影,他对方璃身体太熟悉,只一眼,浓黑眉峰下压,猛地站起来。   “是…是嫂子么?”这种情况,墩子也不知说什么,是出轨还是……却见周进利箭般往那跑去,他赶紧摸出手机,心道不好,一边报警一边赶去。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酒店内,前台小姐惊慌地看着突如其来闯进的男人。周进并没理会,回想着刚才在外面看见的结构窗户,顺着往四楼跑去。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预约的话是不能进的。”   “先生——”   小姐挥手让保安阻拦,被男人轻而易举推开,周进转头瞪他们一眼。冰冷到极致的眼睛,凌厉阴翳,仿若寒冰。前台和保安噤了声。   顺着四楼上去,金碧辉煌的长走廊。   大脑里嗡嗡嗡一片,看着这酒店,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大致也能猜出来。心里除了焦躁愤怒以外,还有许许多多愧疚。   ——是他没保护好她。   这几年,他从没有了解过她最喜欢的油画,也根本不了解她的事业,当时她说突然卖掉画,提到价位和约着谈见面的时候,他只为她高兴,也根本没有多想——因为他压根不懂这些,也不感兴趣,也忙。   现在想来,他应该跟去的,应该多考虑的,多为她想一些。方璃那么小,一直单纯而天真地活着。而他长期不在她身边,偶然回来一次,也对她的事这么不上心。   要是真出什么事……   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四楼安静,周进拿出手机给方璃打电话。   极轻微的铃声隔着门响起时,心彻底沉了下去。那一瞬,他真切地希望出错,看错,认错。   “开门。”   周进站在门前,脸色铁青,攥紧拳头,等待几秒,干脆猛地一脚踹上去。   铃声继续,门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停了下来。   “开门!”又是一脚。门很结实,但他专踢的是门锁。门把下刷卡的机器小灯跳了下,发出滴一声。他眯起眼睛,目光锁定门锁门把,往后退半步,右腿抬起,积蓄力量——   门里的人到底怕了,抱起近乎全·裸的女人,往床上被子下塞去。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先前听画廊老板说——女人老公不在,也没有别的家人,长年独身一人,年纪小性子软,只知道画画。他料定不会有事,才这么大胆。   现在……现在……   外面的人是警察?还是她的什么人?   砰!   又是一脚。   这一脚凶狠强劲,带着凛冽风声,他吓得发抖。   门外的男人嘴唇绷成一道线,额角青筋暴起,眉心拧紧,后悔和愤怒同时交织,再次抬腿——   砰!!   第二脚,结实小腿肌肉绷紧,一脚落下,力量堪称恐怖。几下踹去,声音震耳,昂贵的扶手门锁再撑不住,铛郎一声掉落,连带着刷卡部位,歪歪扭扭地垂下。   幸而没有反锁,只是扣紧。   男人双臂撑在门上,用力一推,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敞口的女士皮包,手机掉出来,周进心吊到嗓子眼,因为愤怒而面部扭曲。   环视一圈,推开卧室的门。   他站在门口,指间捏至发白。   这一生,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第66章   女人海藻般的长发铺满枕头, 歪着头,闭紧眼,嘴唇毫无血色。蚕丝被拉至下颌,床尾露出一只小小的,纤瘦的脚。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蹲在角落, 一动不敢动, 瑟瑟发抖。周进心里剧痛,强烈的痛楚压得他全身发颤,脸色铁青, 双眼赤红, 一步步缓慢地朝床边走去, 宛如地狱修罗。   程老板彻底吓傻。   “我没有……我没有……”他抱紧头,磕磕巴巴:“我还没有, 你看我我我裤子……还在。”他像是证明什么, 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裤衩。   周进往前走了两步, 跃过他。径直走到床边, 他弓下身, 心痛地摸了摸方璃苍白的小脸。   “我来了,你别怕。”他嘶哑着喉咙,语调破碎。   真真是心痛到无法呼吸。   “对不起。”他小心摸着她的嘴唇。   男人见他似乎没注意自己,也顾不着穿衣服,抱着屁股就要往外窜。   就在他要夺门而出的那一刻, 后脖领猛地被人揪住, 狠狠地, 重重地往后一拖。   那只手力气极大,男人像是一块抹布,被甩在地上,瘫软着前进。   没拖几步,周进胳膊一抬,轻易把人拎了起来,单手成爪,死死扼住他咽喉,逼近墙壁。   “你…你要…做什么?”   程老板呼吸不畅,话不成调,迎上周进冷鸷的目光。   像是熄灭最后一盏灯的夜晚,黑暗的,扭曲的,透着森森凉意。   那真是想杀人的目光。   男人毛骨悚然,害怕到极致,腹下一热,竟尿了出来。   “你给她下了什么。”他低头瞥一眼,眼神嘲弄,声音低缓,却字字杀意。   “我……我。”程老板想死的心都有,闭着眼睛。   “说。”手掌收紧,低吼。   “呃…呃……”男人被掐得死紧,喘不过气,脸渐渐煞白。   “说啊!”近乎野兽般怒吼。   门忽的打开,墩子急匆匆追进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呆住。   “周排!”眼看要出人命,他扭身,急忙去劝阻,想掰开那只手。   “你这样会出人命的!周排!你先冷静点!”   周进却像没有听见,只要是她的事情,他永远无法自控——七年前如此,七年后还是如此。   手指一根根收紧,近乎残忍地等待着血管爆裂的声音,脸贴近,满身戾气,“快说!”   墩子脸色陡变,到底是部队里练过的,钳住他的胳膊,欲往后扭,“你清醒点,我已经报了警,警察马上就来了!这会出人命的!!”   “周排!”   “你冷静些!!”   周进手臂肌肉一块块鼓起,墩子无法撼动,情急之下,扭头喊:“嫂子!”   周进猛地一震,回过身。   墩子趁机将他手掰开,把那人拖走。   方璃并没有醒来,顺着卧室的门看去,她还是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周进盯着自己的双手,冷静一些,眼睛却越来越黯。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周排,我报警了,你快去看看嫂子吧。”墩子提醒,“一会警察可能就过来了。”   周进看一眼地上那不断咳嗽的中年男人,手掌攥紧,怒火仍是压制不下,恨不得碎尸万段才好。墩子摇头,“快去看看嫂子吧。”   周进走进卧室,将床边的衣服一件件拾了起来,攥紧那件蕾丝文胸——心太痛了,痛到他无法呼吸。他强忍着,快要把牙齿咬碎,走到床边,将她从被子里抱了出来。   支型吊灯明亮的光晕撒落下来,她的身体洁白,纤瘦,宛如第一次时的那个少女。那些红痕却愈发刺眼,他抱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极尽轻柔地把那块布料帮她穿上,扣子系好。   然后是蕾丝背心,小心翼翼帮她穿整齐,最后才是T恤,短裤。做完最后一步,周进望着怀里的女人,她仍闭着眼,湿漉漉眼角还挂着泪痕,他展开手臂,将她紧紧搂住。   体腔内似乎有极度的痛苦,彻底压垮了他。肩膀发抖,身体也在抖,抱着她,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眼圈泛了红。   “傻丫头…”他手臂死死搂着,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嘶哑说:“真是傻丫头。”   ——   方璃再醒来时是在家里的床上。   那天警察做了笔录,扣留下程老板,方璃被送到医院检查。幸好是普通迷药,她喝得又少,基本没大碍。躺了一天一夜,在医生准许后,周进把她带回了家。   方璃疲倦地翻了个身,望着坐在床边的男人,愣了一愣。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看棉被下的自己。   白色的吊带睡裙,柔软舒适。   喉咙被塞住,说不出话。   周进守了她两天,刚才打了个盹,这下很快醒来。目光相撞,四下一静。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方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最后,晕倒前,是在那家酒店里,那个恶心男人的肚腩,手…   剩下的全部断片。   是不是已经……她用力甩头,想忘掉那些不堪记忆,却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了?头晕吗?”周进托住她小脑袋,心疼地问。   方璃推开他的手,微微张嘴,又紧闭,再张嘴,最后还是发不出声,她猛地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摇晃着往浴室跑去   他知道吗,又知道了多少……   是警察送自己回来的吗。   她都不敢去问。   “你去哪。”周进急急跟上。   方璃用力摇头,想到那只油乎乎的手,她就觉得自己好脏好脏,脏到她胃里翻滚,恶心。   拒绝他碰自己,快步往浴室跑。没跑几步,被周进整个抱住,紧紧地摁在胸口。   “哥……”她掰不开他的手,哀求道:“你放开我。”   男人却抱得更紧,有力的心跳就在她耳畔。   “你放开好不好。”小小的啜泣声,“求你,放开我,我觉得我好脏,你别碰我……”   听见她说“脏”这个字,周进背脊一僵,剑眉紧蹙,托起她的下巴:“别胡说。”   方璃脸埋进他胸口,不敢同他对视,用力摇头,“你不知道……”   他一定是不知道。   她在这方面了解他的,他的占有欲可怕到不喜欢她跟别的异性有一点接触。如果他知道,还是那样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低哑声线满是苦涩,“傻丫头,你没事。”   “你不知道……”方璃揪住他的衣摆,攥紧,咬紧下嘴唇,“我…我……”难以启齿。   “你没事,璃璃,你没事。”   他拥紧她,察觉到怀里的人难以控制的颤抖,声音低缓,叹息:“宝贝,你听好了,你没有一点事,是墩子看见了你,我把你带回来的,什么事都没有,而且——”   他顿了顿,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伸手拭去她的泪,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爱你,尊重你,对你好,永远都会。我不会变的,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逃避,知道吗?”   大手摸着她的头发,满是怜惜和心疼。   方璃摇头,又点头,埋进男人铜墙铁壁般的怀里,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宣泄在这哭声中。   她只是想好好画画啊。   只是单纯地喜欢画画,她画得很努力,很认真,已经为市场妥协了,不再为灵感而画,接受为金钱而画,可为什么……为什么却是这样的骗局?   那些恶心龌龊的事情让她崩溃。   可是最绝望的、最心寒的,把她推入万丈深渊的,却是原来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人喜欢她的画。   可悲又可怜呐。   周进听着最爱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心痛如割,比年轻时在部队上受过所有的伤加起来,都要痛上万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想要画好,想要被人欣赏,想要得到认可。只是在这个方面,周进除了给她金钱上的鼓励——让她买画具买画册,和精神的支持抚慰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出现这样的事,他愧疚万分。   只能紧紧地搂着她,安慰她,抚慰她。   “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他叹息。   ……   方璃就那么一直哭,一直哭。   起来时是下午,一直哭到了黄昏。   金色光线穿透白色纱帘刺了进来,清爽的卧室朦了一层薄薄的暖光。   方璃抬起湿润眼睫,望着那几缕光线。   视线向下,   被风吹起的鼓成帆状的纱帘,铺着格纹棉麻面料的床铺,软软绒绒的地毯,墙面上挂着灰色钟表,时间滴滴答答地走着。这是他给她的幸福又平淡的家。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他看上去十分倦怠,下巴上一圈胡茬,眼角细纹明显,皮肤粗糙。这样刚硬的,粗犷的男人,可看着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柔情怜惜的。   ——无论她做错什么。   “哥,我想放弃了……”她把他的手伸开,掌心相贴。   周进猛地抬眼,下颌绷紧,心被悬在高崖之上,眼神一点点发黯。   给不了她想要的,也保护不了她。   眼神沉郁,静静地等着她的判定。   “我想放弃了……”她颤抖着说:“我,我不要画画了。我去找一份工作——设计也好,老师也好,一个月能赚多少是多少。然后你回来,你去跟墩子哥买条船,我相信你的,反正顾着生活就好了……我们每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手指抠挠着手心,望进男人深邃的眉眼,吸吸鼻子,说:“然后……然后,我给你生个宝宝,好吗?” 第67章   问完, 她闭上眼睛,眼角的泪还是不自控溢出, 满面泪痕。此时此刻, 是真的想要放弃, 她想, 那一定比坚持容易许多。   等待许久, 周进却没有开口。方璃诧异,望向他沉默的眼睛, 伸出手,一点点抚平眼尾的皱纹,“不好吗?”   周进还是无话, 手攥成拳,食指抵在眉间,敲了敲——怎么可能不好, 从他们的第一次, 他就想要。后来四年间的每一次,他都想过。   只是……   “不好。”周进握住她的手,低声重复:“不好。”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我是想要,但不是现在。”声音有一种暗沉的哑,满含苦涩。   “不是现在, 璃璃,别再说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可是哥……”   “你振作起来, 别再想别的, 安心画画, 好好画画。”周进说:“等你事业稳定一些,真正得到你想要的,也开心点,我们再考虑孩子的问题。”   “那如果我一辈子都……”她绞着手指,仿若找不到出路的小孩,“一辈子都画不出头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心里无限恐慌。   周进抱住她,“不会的,璃璃,不会的。”他低声安慰:“坚持不一定有结果,但你不坚持,一定没有结果。”   她声音微弱下去:“……那,宝宝呢?”   “孩子不能是你一时负气时的产物,先过了这一阵,你自己想明白再跟我说。”顿了顿,“我还等得起。”   “我……”方璃咬着唇,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呜咽说:“对不起。”   周进伸手抚掉她的泪痕,叹息。   这么多年,他虽然不懂画,但还算懂她。她的人生都寄托在她的画画上,那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唯一信仰,周进没法想象,她真的放弃后,该如何活下去。   他是想跟她有个孩子。   可是,那一定是在她真正清醒的时候。   ——   自那之后,方璃像变了一个人。   她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可怕,一天下来也没有几句话;她也没有再画画,甚至不进画室,不再去许教授的工作室。   方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下去,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彷徨树叶,无处可落。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画画,一提笔,就能想起那个男人恶心的脸。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也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   可是她发觉,太难太难了。   眼前像是隔着一片浓雾,看不清楚。   她陷入从未有过的迷茫,混乱,不知所措。   但这几天,她唯一确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她应该对哥好一些。   再好一些。   清晨,方璃坐在床边,静静望着枕间正在熟睡的男人。他真的是累了,这几天都没有阖过眼,直到昨天,她状态稍稍稳定后,他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方璃起床时也没舍得吵醒他。   她低下头,亲了亲这个爱她爱到无私的男人,又伸出右手,留恋地摸了摸他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嘴唇。   方璃痴痴地看了他许久,才转身去做早餐。   四年里她一个人生活,大部分靠面包和外卖,但简单的饭也是会做的。   她想为他做份早餐。   方璃走进厨房,开了火,淘米,把白粥滚上,扣好锅盖。   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平底锅倒上油,打了一个鸡蛋进去,热油慢慢地煎。见差不多,又用锅铲翻了翻,让金黄那面露出来。煎好鸡蛋,米粥也咕嘟嘟滚了起来。室内飘满香气,煎蛋鲜香的味道和大米的软糯混在一起,她吸吸鼻子,望着这一切,有些许呆怔。   米粥冒起了白色的烟。   一股柔软的情绪——温馨的,恬静的,慢慢包裹着她的心。很奇妙的感觉,那些浮躁,焦虑,心底压满的痛楚,都随之咕嘟嘟的声音,渐渐消散了。   许久,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方璃一顿,知道是周进起了,侧过脸,微微抿唇,“哥。”   “你这是?”   周进见她真在这做饭,一时愣住。   这几年,方璃满脑子画画,即使他回来了,她也抽不开身做这些,他更不舍得她去做。   这一幕,像是梦中的画面。   穿着丝绸家居服的女人,头发在脑后低低地绾起来,拿着锅勺一下下搅着米粥。   清晨的阳光把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朦朦胧胧的,能看清脸上细小的绒毛,温柔,静美。   “想给你做早餐,但没做好。”方璃不好意思说:“蛋糊了。”   “真是给我做?” 他还是不信,抽了下自己的脸。   “对啊。”   方璃抬眼,见他脚上趿着拖鞋,身上只穿一条裤衩,他们睡觉时关了空调,天热,他身上出了点汗,胸膛油亮。   “你要不要先去洗一下?”方璃指指卫生间:“热水器已经帮你打开了,洗完澡应该饭就好了。”   “哦,好。”   周进愣愣地看她一会,才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打开淋浴冲澡,手捧了把水抹着脸,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下凡了?   “哥。”洗到一半,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你是不是忘拿换的衣服了。”   “是忘了。”看一眼架子。   “那我进来了。”柔柔的声音,方璃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叠好的干净T恤和短裤,放在浴室的架子边,“我给你放这了。”   周进拉开隔断的门,望向她的背影。   方璃听见响动,瞥一眼他,略有不好意思地转过去,“你干嘛。”   女人声音娇娇的,有淋浴的水花溅出来,濡湿了她耳边的碎发。她抬手,将那缕头发别到耳后,露出洁白圆润的耳垂。   “快关上门呀。”见他还不关门,她说:“暴露癖啊你。”   周进没说话,紧紧盯着她,喉咙微动。   像是回到恋爱的时候,小姑娘又乖又听话,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也没有那么多的苦恼,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哥?”   方璃看着他沉在水幕中黑漆漆的眼睛,心里一颤。   他没有关掉淋浴,四散的水花更多地溅到她的身上,家居服湿透,黏着肌肤。   “哥哥。”她抱起手臂,摩挲几下,轻轻垂下头,“……对不起。”   ——这几年,对不起。   让你伤心了。   周进凝视她片刻,长臂一伸,把她拽进自己怀里。   水花劈头盖脸而来,像是回到几年前的那一夜。   里院,红栏杆,离别。   方璃也想起什么,拉过他的大手。他的手背上有轻微的凸起,肌肤泛红且粗糙——她记得,是那天他爆破被灼伤后留下的印记。   心底愈发酸胀愧疚,她伸出手臂,搂住他劲实的腰身,脸埋进他的胸膛。   “我会好好努力的。”她声音小小的,却异常坚定:“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   “好。”他亲吻她湿漉漉的头发,“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我也会……好好爱你的。”方璃仰起头:“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小猫般蹭了蹭他的胸肌,小手心疼地抚摸着他手上的疤。   把他一大男人说得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周进没忍住,低声笑了。   方璃手臂上移,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嘴唇去够他的嘴唇。周进很快予以回应,单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张口含咬着她的唇瓣,方璃伸出舌尖,轻柔乖巧地舔着他的牙齿。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切地亲吻。   津液交替,舌尖纠缠,辗转吮吸,他怎么都亲不够她,放肆地咬着,渴望地啃着,说不上是那天怕失去她的痛苦,还是因为这几年她的忽视,他的动作愈发孟浪,粗暴。听她发出近乎啜泣的声音,他顿了顿,嘴唇离开半分。   “那个白粥还在煮着……”方璃小心翼翼地推拒他的胸膛,还未说完,被他抵在瓷砖墙上,两只手扣在一起,牢牢摁在头顶。   水花溅了满身,她无从闪躲,轻咬着唇,眼睛湿润地望向他。   他慢慢往下。   空气里弥漫着沐浴液的薄荷味,男人身上熟悉的体味;门没关严,一点点白粥的香味混杂着糊味传来。   还有满天的水花声,哗啦哗啦,激烈地溅在瓷砖上。   ……   “我爱你。”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哑呢喃。方璃唔了一声,环住他宽阔有力的后背,吻着他的颈项,回应:“我也爱你。”   ……   从浴室出来,已经是上午。   早饭彻底不能吃,锅糊掉,粥干掉,鸡蛋焦黑,周进苦笑着把这些处理完,两人换了身衣服,决定去楼下小吃店吃饭。   六月底,夏日晴好,天空湛蓝,没有一片云。   小区位于市郊,占地面积广阔,绿化做得很好。草木葳蕤,花园两侧栽种着月季花,嫩黄,粉白,大红,小小一朵绽在风中,看了便让人心神愉悦。   方璃牵着他的大手,暖暖的阳光晒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充满希望。   这大半年的压抑不甘,竟在此刻,风吹云散。   她还年经,一切可以慢慢来。   从小吃店出来,周进接了个电话。方璃坐在小区中间的长椅上,望向滑梯间玩闹嬉戏的小孩子。   忽的,她想起什么,捂住小腹,转头看向周进。   男人背对着她,身形高大挺拔,正低声讲着电话。察觉到妻子的目光,他转过身,唇角勾出温和的笑,比了一个“等下”的手势。   方璃点点头,低头看着脚尖。   渐渐,目光再次转向两个小孩子,小女孩笑声如银铃,扎着高马尾,穿着背带裤小皮鞋,颇有几分英气;小男孩似乎小一点,说话奶声奶气,皮肤很白。   发觉有人看着他们,两人转过头,一模一样的小俊脸,竟是一对双胞胎。   “姐姐好!”小男孩眨着漂亮的眼睛。   “姐姐好!”小女孩笑着说。   方璃一愣,两人的发音略有奇怪,像是外国人讲中国话,却异常可爱。她忍俊不禁,咯咯咯笑,刚要回应什么,听见一道声音,远远地——   “澄澄,小岚——走了。”   方璃顺着望去,猜测是孩子的父亲。对方也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看似平淡却锐利,不过半秒,便转开。   方璃看清男人的脸,一滞。   这父亲……对于这两个孩子而言,是不是太老了。   方璃暗想。   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只是现今,皱纹深刻,隐有白发,一只眼睛似有疾病,艰难地半眯着。这么大年纪,带着两个年幼孩子……她一阵唏嘘。   三人走远,仍叽里呱啦地讲着话,混合着中文,还有一点她听不懂的语言。正看得认真,一只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什么呢?”   “他们在讲什么话啊?”她扭头问。   “法语。”   “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船上有法国游客。”看着她的表情,“怎么了?”   “没事。”方璃摇摇头,望向那位不易的父亲,挽过周进手臂,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哥,我们今天那个,是不是忘记了……”   男人的胳膊一僵。   情到深处,他确实忘了。   “如果,如果……”她吞了吞唾沫,看着他歉意的面容,“没关系,如果有了,那我们就顺其自然吧。” 第68章   方璃这句话说的是真心的。在刚才那一瞬间, 看着那位苍老坚韧的父亲,她确实心疼哥。哥也不年轻了,真的很需要一个孩子。   顺其自然吧,她想。   剩下的几天,方璃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小假, 不再去想画画的事。每天和周进赖在床上看电影, 或者到公园海边四处走走。   看海,呼吸新鲜空气,和最爱的人。   颠簸浮躁的心, 慢慢变得宁和平静。   夏日的夜晚, 周进圈着她的肩膀, 懒散地窝在大床上看电影,方璃手里拿着一包薯片, 嘎吱嘎吱吃几口, 又往他嘴里塞几片。屋内只亮着一盏昏黄小灯, 光线温暖, 空调开得十足, 砰砰砰的枪战声从音响里传来。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就换一部。”看着只顾着吃薯片的女人,周进说。   “不用不用,这个挺好看的。”方璃眼光一扫,刚好看见屏幕中一条炸过来的胳膊, 血肉模糊。“……”她忘记咀嚼, 黄瓜味薯片卡在喉咙里。   “算了, 换一部吧。”周进说,他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感觉,因为在以前,方璃也常常拉着他看一些他不喜欢的电影。冗长的节奏,华丽的画面,全是情情爱爱。   唯有其中的情·色片段,他会难得瞅几眼,还总是会被她骂“色”,或者“没情调”。   他摁下遥控器按钮:“不看了。”   “你生气了?”她塞他一嘴薯片。   “没有,别看了,我们说说话吧。”他嚼了嚼咽下去,揽着她坐进自己怀中,亲了一会,想起一事,“对了,有个事跟你说。”   “什么?”   “我后天不是就要走了么,这估计又得小半年,墩子他们明天晚上过来吃顿饭,帮我践行。”   “哦。”想起上次的事情,方璃难免尴尬,听他说“要走”,更是难受。   “没事,就吃顿饭,你吃完饭就可以回房间休息,不碍事的。”   方璃耷拉下头,把薯片袋子放在一边,“嗯。”   “怎么不吃了?”周进拿起一片,喂到她嘴边,她含住,咀嚼两口吞下去。周进看着她这样,也知道是因为自己要走了难过,安慰道:“我那里还攒了点钱,这次回去下半年干完我就辞职,明年……最多后年,我就回来陪在你身边,哪也不去,行吗?”   方璃头埋得更低。   哥一个月两万多,她一开始还存存钱,后来买了房后她就没有再存了,月月光。现在想起,就特别为哥心疼,问:“你还哪里来的钱啊?”   “平日里不是有些小费么,我都攒着。”   几年下来,也有不少。   “啊?”方璃听了更觉得心疼愧疚:“对不起。”   “没事。”他笑:“私房钱,本来就应该交给你的。”   “幸亏你没交给我,要不然又被我浪费完了。”方璃叹了一声,歪头倚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也没再说话。周进以为她睡了,刚要将空调关掉,却听她忽然问:“哥……你有没有理想?”   “理想?”这个话题挺怪的,他没反应过来。   “对,理想,有吗?”   “有啊。”周进想了想,大手理着她的长发,“赚钱,给你买别墅,买汽车,让你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   “不是。”方璃握着他的手说:“我是说——梦想,就像……我想当画家这样的。”她声音小下去。   周进一时没答话。   方璃看着他的神色,她知道,哥年轻时虽然有些放荡,但他本质上——是个非常非常顾家的男人。他的大男子主义也都是良性的一面,在他眼中,自己的家庭,女人,孩子过好才是首要,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义务。   但他年轻时没有梦想么,保家卫国,还是什么……她忽然就很想知道。   “要不我们睡觉吧。”见他不语,方璃把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说。   “璃璃,我的梦想,基本也算实现了吧。”沉默了一会,他说。   “啊?”   周进点头:“实现了,环游世界,当一个航海家,一辈子待在船上,这就是我以前的梦想。”   方璃睁大眼睛,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怎么,没想到?”   “没想到。”   周进一手搭在额上,说:“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整部电影都在船上,是那种特别豪华的邮轮……那时候家里还打渔,是那种小木船,就在海边,所以很想去海的另一面看看,环游世界。”见方璃久久地盯着自己不说话,他放下手,笑了一声,“是不是挺幼稚的?”   “不是,没有,怎么会呢。”   “你以前从来都没问我这种问题。”他转过身,拨弄着她柔软的头发,脸上竟有淡淡的喜悦。   方璃深深地望着他。   这几年,她也常常说“爱他”,但是现在想想——她又何尝真正了解过他,她甚至根本不想去了解他。特别是在结婚之后,他无趣、乏味、不懂情调、不懂艺术,穿着打扮永远都是过时的,和她聊不上天。   或许少女时期迷恋过他,但随之得到以后,慢慢生活在一起,方璃在不知不觉中,确实有过嫌弃他,甚至后悔嫁给他的想法。   此刻,看到哥眼底流露出的喜色——那种终于能和她交心后的喜悦,心里像被淋上柠檬汁,好酸好酸。   方璃抱紧他,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画家吗?”   周进抬眉,“不知道。”   “因为我也看过那部电影,虽然不是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但却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她说:“那时候我也很小,我喜欢里面的男主角,我觉得他好帅,画画也帅,画女主的时候格外帅,所以就想当画家。”   周进扬起唇角,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你说的是哪部电影?”   “你说的是哪部,我们说的不是一部么?”方璃笃定地说:“我们一起说好不好?我数三二一。”   “好。”   “三,二,一。”她数数,   “《泰坦尼克号》。”两人异口同声。   方璃笑了,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我们还挺有缘的,对吧?”   “是很有缘。”他笑得开怀。   “哎,哥。”方璃忽然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要不然我去游轮上找你吧。”   “嗯?”   “你不是跑巴拿马那条线吗,我还没去过巴拿马呢,我美国的签证应该还能用,你把船期给我,我看能不能预订,到时候去找你,好不好?”见他望着自己,她举手保证:“我绝对不会打扰你工作的,就是想去看看你。”   “要不然这半年我会想死你的。”双手环住他脖颈,“要是太贵的话就算了……”   “以前你怎么不想我?”   周进摇头,此刻感受到她真真切切的爱,心底溢满柔情和喜悦,说:“好,你订好时间,我这边可以帮你预约,看看能不能打折,巴拿马不算贵的。”   “真的?”   她亲亲他左脸,又亲亲他右脸,欢喜道:“那如果我去了,你一定要陪我玩那个,就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她肩膀摇来摇去。   “好,没问题,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方璃这才满意,两人又闲聊一会。   夜渐渐深了。   周进把她摁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睛:“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方璃也的确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可就是不舍得睡,一睡一夜就过去了,离他离开的日子就会越来越近。   方璃躺在他身边,倾听着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   窗外有蝉鸣声,屋内的钟表滴滴答答走着。   夜里像是起了风,下起小雨,雨丝细密,沙沙沙的,轻拍着玻璃窗,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痕,湿了白色纱帘。   ——   次日,他们和墩子一家三口吃了顿饭。   方璃看着那个小男孩,这才明白哥为什么那么想要孩子了。   墩子跟周进同岁,孩子竟已经六岁多,腰间还别一把玩具□□,雄赳赳气昂昂。   周进目光常常落在男孩身上,夹了只鸡腿,“来,多吃点。”   “快谢谢叔叔。”墩子的太太李莺道,她只比墩子小一岁,今年也有三十三。方璃坐在其中格格不入,像是两代人。   “谢谢叔叔!”男孩脆生生道。   方璃也给他夹了块酱猪蹄,小男孩倒是举一反三,直接喊:“谢谢姐姐!”   这一喊,满桌人都笑了。   “什么姐姐,叫阿姨!”墩子训斥。   “姐姐!”小男孩倒很执拗,睁着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姐姐你真漂亮,比我们刘老师都漂亮。”   “刘老师是他们幼儿园大班的老师。”李莺忙解释。   方璃常被人夸,但被这样可爱的孩子这么认真地夸还是第一次,摸摸他头:“乖。”   “嫂子实在是太年轻了。”李莺笑说:“得是九五后了吧。”   方璃点点头。   “真是太小了。”李莺说:“也难怪嫂子不急了,可是把我们周哥急坏了。”   “你少说几句吧,吃菜吃菜。”墩子比较了解他们俩的情况,怕媳妇说错话,赶忙说。   方璃想起上次的事情,在桌子下握紧周进的手,捏了捏。   周进笑说:“我们顺其自然。”   “对对对,顺其自然。”墩子接道。   一顿饭气氛热络,孩子活泼可爱,方璃先前预想的尴尬都没有发生。饭毕,四个人最后碰了次杯,祝周进一帆风顺。   送走墩子一家,周进在厨房洗碗,方璃在客厅收拾桌子,看见沙发上遗漏的手机时,愣了一下。   “是不是墩子哥他们忘拿了?”   “我送吧,外面挺黑的。”周进这便要擦手。   “我送我送。”他手上还有洗洁精的泡沫,方璃说:“小区里又没事。”   她说着,换了双鞋追下楼。   墩子一家三口刚走到小区的花园,月色婆娑,树影丛丛,并没有看见方璃。一阵风吹过,说话声音传到她耳中——   “周哥怎么娶了这么个媳妇,唉,我就说吧,之前让你给他介绍我们单位的同事,你不乐意,你看看吧。”   “别人家的事你别老掺和。”   “我不是掺和,你看看今天,饭她不会做,吃完东西也不知道收拾,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儿。哎哟,你说这书是周哥供她念的吧?周哥也不容易,现在婚都结了,生个孩子还不乐意。”女人声音尖锐,和刚才判若两人。   “好了。”   “还大学生呢,毕业了也不去找工作,就在家里……”   “行了!”墩子音量抬高,制止。   方璃站在原地,面色苍白。风把她的裙摆吹起,或许是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带着凉意。她攥紧手里的手机,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旁人眼中,自己是这个样子的。   “姐姐?!”   小男孩看见她,握着玩具手·枪颠颠地跑来。   前面两人步伐一顿,尴尬地转过头。   方璃很快拿手背擦了下眼睛,若无其事地朝他们走近,“墩子哥,李姐,你们手机落下了。”   “噢,噢。”李莺忙接过:“谢谢嫂子了。”   墩子看了她一眼,要说什么,被妻子扯了下,“行了,天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麻烦你了。”   方璃笑笑,俯身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拜拜。”   她转过身,抱紧手臂,在夜色里慢慢地走着。 第69章   回到家, 周进已经洗完碗筷,客厅收拾得干净整齐, 他站在阳台上抽烟, 听见门响声, 很快把烟掐灭, 走到客厅。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方璃低着头, “他们走到小区门口,半天才追上。”   “累了吧?”   “还好。”   周进嗯了一声, 见她抱着手臂:“冷吗?”   “外面风好大,估计快要下雨了。”   周进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针织衫,披到她的肩头, “回去休息吧。”   方璃想起刚才李莺说的那些话,还是难过,伸出一只小手揪住他衣服, 周进转过身, 被她直接抱住,人贴近他的胸膛。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常。   “你先别说话。”她推着他往旁边靠,把他摁在沙发上,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 “哥哥。”   “嗯?”   “你……喜欢我什么啊。”   “怎么最近总是问这种问题?”他注视着她。   “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好。”方璃低落说:“家务什么我都不会做, 总是乱花钱,脾气也不好, 老是嫌弃你……还, 还没有工作。”声音越来越小。   周进皱眉:“是刚才……”   “不是, 跟那没有关系。”赶紧打住他的话,“我就是想知道……我这么差劲,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呢。”   他深吸一口气,以为她是想听情话,无奈说:“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你知道的。”   “那就别说甜言蜜语。”   方璃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静静望着他:“说点别的,我想听。”   周进揉揉鼻梁,很是为难,他能察觉中她眼睛里的忧伤,可是他最不会说她爱听的话。   “你明天就要走了……”她抿唇,“说点么,不然我真会不安的。”   “说点嘛……”   周进叹息,把她拥入自己怀中,思索片刻,低声说: “璃璃,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特别漂亮。”   “嗯……”方璃抬眼,挺失望:“就漂亮吗?”   “也不是。”他说:“就是觉得你不太一样,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当时对我那么差?”   “因为你那时候太小了。”他回忆起当时,轻扯唇角,“太小太小,就跟只小鸡仔似的。”   “你才跟小鸡仔似的。”她反驳,心情略略好些,“继续说。”   “我对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低缓,“可能是你老缠着我吧,还抱着个本子也不知道画什么,当时觉得,小姑娘挺有意思的。”   想起那段岁月,他嘴角上扬,甚是怀念。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背着大书包,穿宽宽松松的校服,扎着马尾,乖巧清纯。   还有十八岁的她,少女初长成,亭亭玉立,温婉多情。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会不动心。   “那你当年还对我那么凶。”她眨眼。   周进笑,再重复:“都说了,你太小了。”带有厚茧的指腹触及她的脸颊,“我总不能对个孩子下手吧?”   方璃轻哼一声,“后来还不是下手了,那时候我就不小了?”   “那次是我不好。”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低声说。他也觉得自己那次太禽兽,她才十八岁,他们才刚刚开始。   方璃直直地看向他,等他继续。   周进挠挠下巴,“其实你要我问我到底爱你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爱就爱了吧。”   方璃咬唇。   “是吗?”   “是。”他斩钉截铁,“爱就是爱了。”   这么闲聊几句,像是重新走了一遍他们的恋爱过程,方璃心情好转许多。   “哥,我好爱你呀。”她倒在他的胸口,“真的好爱你。”   沙发太挤,周进连忙环住她,“别摔下去了。”   “我不是不想给你生孩子。”话题又绕回来,“我只是……”   “我知道。”他摸摸她的脑袋,“不急,没事的,咱们好好过日子,慢慢来。”   “好。”她环住他脖子,在窄窄的沙发上挤来挤去,“哥,我真希望你明天不要走。”   她望向窗外的天空。   夏季天黑得晚,送走墩子也有七点多了。暮色四合,只余下一抹极淡的天光,城市华灯初上。   “或者,天不要黑……”   ——   周进离开的第二天。   方璃不得不拿起画笔了,待在家里太闷,没有人再陪她看电影逛风景,说话聊天。   缓缓推开画室的门,方璃手一僵,攥紧门柄。   画室被打扫过了。   她的那些画册被整整齐齐地摞在书架上;散了满满一地的颜料放回画箱中,还有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画笔,因为实在太多,哥估计是不知道该放哪儿,只好从粗到细给她排了一遍。   甚至调色盘——那些她实在懒得洗,颜料都干透的调色盘,被刮刀一点点抠干净,摆在一侧。   方璃揉了揉眼睛,似乎能想象得出来,哥趁她在睡觉或者看电视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把这里打扫干净。   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环境,好的心情,画好画。   她拉开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映得木地板斑斑驳驳。   方璃深吸一口气,对着阳光绽出一个微笑,转身把亚麻画布绷好,刷上底层丙烯,用松节油稀释颜料,慢慢地,一点点地画。   这次没有写生那些花卉瓶罐,也没出去画风景;她时不时闭上眼睛,回忆着她爱的人的笑容。   古铜的肤色,挺直鼻梁,狭长眼眸,粗犷却柔情的笑容。   她静静调着颜料,心里感叹,明明才分开一日,她却异常想他。   油画画起来是最慢的,从底层暗部开始,等待稍稍干后,一层层往上覆盖,一层层提亮,用来稀释的松节油逐渐减少。   方璃闭不出户整整两天,也没有合眼,也没有吃饭。   从来都没有这样一气呵成的感觉。   每一笔都是有感情的,手指像是有了生命,大脑里闪过他的面容,手指就会自然而然地画下,像是在用画笔抚摸他的脸,虔诚而温柔。   只是到眼睛那里……   她攥着笔停下了。   不禁歪头思索,哥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   方璃咬着唇,摇摇头。   很深情,很坚韧,又很沉默。她皱了皱眉,回忆着他看她的眼神,心里感伤,几次落笔却又停在空中,最后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哥要是在就好了……   正沉思间,手机响了,方璃惊讶它居然还有电,黯淡的屏幕上跳出【许教授】三个字。她清清喉咙,接起来,“教授?”   “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都不过来?打电话也没人接?”   “您从桂林回来了?”她找着借口,“我以为您没回来,就一直没有过去。”   “嗯,回来了。”听见她的理由,他口吻好了许多,“刚才奈德的老板打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方璃很警惕:“他干什么?”   “说是你寄卖在他那的话卖出去两幅,找不到你人,也不敢给你打钱。”   “两幅?”   方璃愣了愣。   上次那个程老板的事情,她不确定画廊老板是否知情,这次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许宋秋并不知晓那事,只当是普通卖画,淡淡地说:“你联系他一下吧,联系完,来我这一趟,有事跟你说。”   “好,谢谢教授。”   挂下电话,方璃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拨给奈德。前几日她心情压抑颓丧,一直都关机,也没有和他们联系。   那边很快接起,语气恳切愧疚,先是给她道歉,大抵就是不知晓买家具体情况云云,给她造成巨大损失,也希望她不要同外人提。   方璃听得头痛,也不想再提及那件事,简明扼要问:“那两幅画怎么回事?”   “噢——就是那两张肖像,方小姐还记得吗?”   “嗯。”被程老板挑剩下的两幅。   “有一位客人说一万五的话两幅全要,我就自作主张,帮您卖出去了。”   “什么?!”   老板以为她是嫌便宜,说:“方小姐,咱们当时签过合约,价格可以上下浮动30%的。”   方璃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有上次阴影,她试探着问:“买画的……是什么样的人?是男的吗?”   “您等一下,那天我不在,我问问伙计。”过了半分钟,他答:“是一位女客,挺年轻的,具体我们这边也记不清了。”   方璃呃了一声,第一个想到的是陆思思,紧张地问:“她不会姓陆吧?”   “不姓陆,是夏女士。”   “哦。”方璃握着手机,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你们知道,她买我的画是做什么吗?”   “方小姐,我们这又不是人口调查局。”老板笑了,“上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们真的是不知情。”   方璃拧着眉心,还是感觉此事有点蹊跷。但心里隐隐约约,又不愿往下深想,殷切地希望那位夏女士是真正的“夏女士”。   “方小姐专业出身,又是许教授的高徒。”他轻咬最后这几个字,“今天还有人来特意问你的画呢。”   方璃一顿,像冷水扑面,想起那次美术馆采访,意识到什么。   现在有点明白这个夏女士了。   可心底,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次的事情只是意外,方小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如果以后有新作,价格我们可以再作商量。”   挂断电话。   方璃静静地在画室里站了一会。   她这才想起自己两天没睡觉没吃饭,肠胃绞痛,浑身酸软,整个右臂都抬不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靠近画布上的“哥”。   眼睛还未画,但大轮廓已经清晰起来。   颜料有些干了。   她伸手,停在离画布两厘米的位置,眷恋地摸着他的脸。   “我又想你了。” 第70章   方璃实在太累, 下午睡了一觉,随便吃了点东西。傍晚,才赶去许教授的工作室。   很久没有回H大,自毕业以后她来这里也不多,美院还是老样子。爬墙虎繁茂旺盛, 楼下一盏细瘦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穿过走廊, 方璃绕到二楼拐角。   看见画室的灯是亮的,她担心教授等久,敲了敲门便进去。门一开, 足足愣了几秒, 偌大的画室竟只有一个人在。那人听见响声回头, 一张清秀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冷学姐。 ”方璃还是耐着性子给她打了声招呼, “许教授在吗。”   冷夏没有任何回音, 捏着笔, 慢悠悠地继续画。   方璃抿抿唇, 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打扰了。”她推门离开,径直走到画室外面的走廊。走廊一侧是外露的墙,夏日干燥的风吹进,她手肘撑在墙面上,低头望向楼下的樱花树。   电话接通, 声音隐有不悦:“小方?”   “教授不好意思, 我太累了刚才睡过了。”她解释:“我来画室您不在, 是有什么事吗,要不要我们电话里说?”   许宋秋颦颦眉,“我让你来我画室,不是工作室。”   方璃愣了下,知道是自己搞错了,“对不起教授,我这就过去,您稍等一下。”   “嗯。”   方璃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教授有什么事情,她还是困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转头便往楼下走。   周末的学院,走廊分外安静。   一扭头,听见画室门嗒的一声关上,声音极轻,但方璃听得清清楚楚。她竖起耳朵,转过身,看着从门缝里挤出来的细细的光线,不由皱眉。   学姐在偷听自己打电话?   方璃汗毛竖起,有点不舒服——同学几年,她再迟钝也能懂,冷学姐对教授,或许有一点点异样情愫。   学姐家世甚好,漂亮冷清,追求者趋之若鹜,四年里也没见过有正式男友,原本打算出国留学,也不了了知。   许教授是很好,才华四溢,儒雅俊逸,只是……方璃总感觉他是师长或父辈,不应有其他情愫,所以更觉得冷学姐怪异,难以理解。   海景路31号。   方璃推开厚重铁门,踩过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走到门廊下,伸手敲门。   “进来,门没锁。”里面传来低低的声音。   方璃伸手一推,果然开了。   “教授。”   “嗯,来坐。”   老房子房檐高,空气中涌动着幽幽凉意,方璃摸了摸后脖颈,走到牛皮沙发上坐下。   “等下。”   许宋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转身,从画室里拿出一只白色信封,递给她。   “这是?”方璃接过。   “上海双年展的邀请函。”   方璃一愣,三两下拆开信封。白底烫金的纸,背景是莫奈的风景画,印象派色彩朦胧美丽,她大略浏览一遍,心潮澎湃,手指微微发抖,最后,目光停留在开头的“尊敬的艺术家”几个字上。   是年初申请的,原以为没有可能了。   她还是不敢相信,又来回看了几遍,揉揉眼睛。   许宋秋看她像个孩子,不禁笑,“是真的。”   “没…没有,我只是太激动了。”   她手指一再抚摸光滑的纸张,另一只手紧捂嘴唇。在惊愕过后,心里满是激动和欣喜。   毕业时她的作品受邀琴市的双年展,但那个的分量和这个截然不同,上海双年展算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展览之一,影响力甚远。能得到其策展会的认可,对于年轻的她而言,意义不同寻常。   想起上次卖画的恐惧遭遇,她低着头,攥紧纸,心里漫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其中,还有一点点委屈和心酸。   “这是怎么了?”   一侧许宋秋凝望着她,女孩睁着雾蒙蒙眼睛,卷曲的头发垂在她脸侧。他莫名有些心疼,手痒痒的,情不自禁地,想要把那缕头发拨到耳后。   他也真这么做了。   方璃抬起头,微愣,“没事,就是太激动。”   “好了。”低声安慰,“十一月开展,你好好准备。”   方璃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只手往上滑,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顶,方璃笑了一下,几年相处,亦师亦友,并未察觉不妥,只感觉温暖。   “谢谢教授。”方璃仔细把信封装好,塞进包里,此刻只想赶紧飞奔回家,将喜讯分享给哥。   她想,哥一定会很开心的。   “稍等下。”   方璃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   “双年展之后,我可能要去俄罗斯。”   方璃哦了一声,教授四处采风,常常国内外飞来飞去,她对此已经习惯。   许宋秋忽问:“你喜欢俄罗斯吗?”   方璃以为在问采风的事,想了想,前阵子去桂林时哥恰好回来没法去,她也知道,采风她是应该多多跟去的,闭门造车没有意义。只是俄罗斯太远,开销一定不低,不太现实。   “挺喜欢的,但俄罗斯太远了,我就不去了。”   “你先坐下,不是采风。”许宋秋神色微微严肃,坐在她对面的沙发,身体前倾,慢条斯理说:“我的老教授——也是我的恩师,他近年一直在俄罗斯。现在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   方璃乖乖坐回去,认真听着。   “所以我这次打算辞职,在那里待上几年,第一可以照顾他,第二呢,静下心画画,这几年确实太浮躁了。”他笑了笑。   “啊?教授,您要走啊?”   “嗯,怎么?”   “没什么。”方璃惊讶过后,满是不舍。   “还有一事,我听老教授说——”他静静盯着她,“他手上有几个进修名额,问我有没有学生,可以推荐去。”   方璃怔住。   “列宾美院写实派水准还是很高的,你想去吗?”   “列宾美院?”   “是的。”   方璃舔了舔略干枯的嘴唇,大脑有些短路,懵懵的,一时没答。   “费用方面不用担心,语言过关就可以。”许教授问:“你感兴趣吗?”   方璃绞着手指,头埋得更低,片刻答:“……我肯定不行。”   临近毕业的时候,身边不少同学出国读研。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所以也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乖乖地跟哥结婚,成家,安心画画。   只是这一年多,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继续追梦的同学,心里到底是有羡慕的。有时也感叹人生荒谬,想起她高中时,父亲还在身边的时候曾提及过,那时她心里满是爱情,更不愿和父亲分开,可是如今……竟再没有机会。   “这样,你也不用急。”许教授看着她的神色,抿一口热茶,递来几本画册和彩页,“这是美院的一些资料,还有近几年的油画作品,时间还长,双年展结束后估计要明年三月了,所以也不用急,就是语言要好好学学。这样,你回去慢慢考虑,有意向的话和我说。”   方璃摇手,只觉得那些烫手,“教授,您留着给别的同学吧,我这情况您也不是不了解,我肯定不可能的。”   许教授顿了顿,微笑:“你家人不是很支持你吗?这是好事,你们好好商量。”   方璃摇头。   他是会支持,但她哪里忍心。   “拿着。”许宋秋看出她的为难,也看得出她眸中微弱的心动,半刻,见她还没接,他退了一步,“这样,那就只当看看人家的画,学习学习。”   方璃垂下眼睫,还是没动。   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世界油画家的摇篮,写实主义的巅峰……   “来。”   胳膊被拉了一下,几本画册递过来,十分沉重,她下意识抱住。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听见这话,方璃抬头,匆匆看一眼时间,的确,再晚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低头看向那些画册,再放回去也的确不合时宜,她咬了咬唇,搂紧。   “那教授我先走了。”   方璃说:“但是俄罗斯我肯定没法去,这画册明天我就给您送回来,您再问问别的同学吧。”   许宋秋淡淡地笑,“好的,路上小心。”   方璃关紧门,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大脑清醒几分,望了望夏夜的天空,走向公交车站。   回到家是九点。   一天就这么过去,她换了拖鞋,将画册放在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原是想随意翻了翻,没想到越看越入神,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也顾不上困意,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心里十分震撼。   列宾美院是世界四大美院之一,标准的俄罗斯写实主义风格,古典大气,培育了无数写实主义大师,列宾、列奥卡,伏鲁别里……还有国内的不少艺术家,赵友萍,李天祥等。就连许教授,也是从那里回来后,有一个质的飞跃。   不单单是课程、风格,更是眼界和阅历。   心脏跃动着,砰砰砰的,血液流窜,呼吸加快。   这样难得的机会……   父亲在时曾错失的机会,她攥紧画册的一页,抿紧嘴唇。   但是……一想起哥,方璃用力将画册合上,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倚靠在沙发边,用手按压着太阳穴。   明天就还回去,不能再看了。她对自己说。   反正是不可能去的,算了吧。   忍了一会,心底还是发痒,又拿起下一本。   直到晚上十点,方璃包里手机一下下震动,她回过神,翻出来,看着哥发来的视频邀请,猛地清醒,滑开。   “睡了吗?”   那边像是在酒店,白天,窗外投下热烈的阳光。   “我刚到迈阿密。”   近24小时的飞机,其间还要从加拿大转机,他看上去倦极,眼角却淌出爱意,“想你了。”   方璃把手上画册匆忙合上,歪倒在沙发上,抱起抱枕,“我…我也想你。” 第71章   “我…我也想你。”   “乖。”周进笑着看她, 手指轻点屏幕,“我走了有没有乖乖吃饭?”   “嗯。”   “不熬夜?”   “…嗯。”声音没底气, 大脑还有些乱。   “没抽烟喝酒?”   “这个我没有!”她说, “以前那是偶尔!”   “烟酒对身体不好, 要好好照顾自己, 明白吗?”   “知道了。”   周进问:“怎么了, 有话对我说?”   方璃简单说完双年展的事情,想到俄罗斯列宾美院, 踌躇许久,犹疑问他:“哥,你们公司有跑俄罗斯的航线吗?”   “俄罗斯?”周进说:“没有, 我们主要是美国,加拿大,还有英法那一片的, 再就是日本韩国。”   “真的没有俄罗斯吗?”   周进笑说:“没有, 太远了,而且也不方便。”   “好吧。”她低下头,指甲抠着手心,纠结。   周进问:“怎么突然想去俄罗斯了?”   方璃摇头,“没事。”   方璃甚是犹豫, 要是说了,哪怕表露出一丝想去的意思, 哥心底再难受, 也一定会同意她去。可是, 她暂时还没有想清楚,哥年纪不小,打算明年就回来,渴望一个孩子……她不能这么自私。   周进会错意:“要不等明年我回来,咱们专门去俄罗斯玩?”   “……不用了,我就随便说的。”方璃笑笑,改了话题,“哥,那个船期的事情,你那边订好没有,我什么时候去呢?”   提及这个,周进唇角上扬,笑容喜悦,“十月吧,秋天最漂亮。”   “可能不行,那个时候我要筹备双年展,七八月份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说:“我也希望你早一点来。”   “嗯呢。”方璃点点头。   周进说:“明天我把具体船期线路发给你,你挑一挑,跟我说,我帮你预定。”   他笑起来很好看,是发自内心的笑,沧桑而温柔,她望着她,也不自觉微笑,心变得很软很软, “好。”   方璃觉得,这次他的离开和过去不太一样。   她特别依恋他,特别希望他在,希望和他分享点点滴滴。不过几日未见,却是深入骨髓的思念,一时间,丢下所有负面情绪,只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说,就是对望着。   两人柔情蜜意了好一阵,周进见方璃连打好几个哈欠,才道:“那不说了,你早点睡。”   “好,你也早点睡。”她眼神充满不舍。   “宝贝,再坚持坚持。”他靠近镜头,狭长眼眸微眯起来,温和地看了她一会,“我马上就回来了。”   “好。”   电话挂断,方璃困倦地捂住嘴巴。   心里做出某个决定,不愿再看那些画册,找了个纸袋装起来,回到卧室。床单被褥上还有他的气息,她洗了个澡缩进棉被里,闭上眼睛。辗转反侧,却怎么都无法入睡,还是惦念着那几本画册。可是——她用力摇摇头,叹息。   那天墩子媳妇的话又飘进她的脑海。   供养她,爱护她,照顾她。   她实在说不出来“俄罗斯”的事情。   想想,哥都三十四岁了。   再有三年就是三十七,这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年龄。他们房子贷款还没还完,也没有多少存款,哥好不容易熟练英语,难道要再让他去学俄语吗。   他可能陪她去俄罗斯吗,他现在和墩子都谈好了,去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吗?重新过日子吗?   ——都不可能,太不现实。   他们现在才刚刚稳定下来,哥那样期待着,渴望着明年的生活——他努力工作四五年换来的平稳生活,可是她如果再去留学……   方璃难以想象他的心情。   她抱住头,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嗅着他熟悉的味道,睡觉。   ——   次日,她将画册送回许教授那里。许宋秋凝视她许久,方璃小声说:“没关系的,我在哪里画都是一样的。”   心里也清楚,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她不想再让哥伤心。   过去的几幅画作送到奈德画廊。一连几周,她的画卖得居然还不错,方璃常打电话过去问,或许是上次留下的阴影,始终心存疑虑,感觉哪里不对。   不一定是看画的。   还可能是看画背后的升值空间和潜在能力。   奈德老板这么跟方璃说。   方璃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提高了这些,说到底,还是落在了许教授身上。或许是那日展览开始前她和许教授的熟稔吧。   她抱着最近的两幅肖像往画廊走,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最近的钱她也都拿到手中,可是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像悬在高空之中。   很快到了七月底,天气越来越热,她抱着两幅沉重的油画往画廊走,额头上满是汗水,马路像是被烤熟一般,冒着热气。   这是个上坡。   刚才塞车严重,她有点后悔为了省几块钱,自己先下车走上来。没走几步,看见一辆蓝色保时捷迎着她开来,敞篷,风吹起驾驶座位置的女人的长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方璃认识这辆车。   果然,没多久,保时捷在她身侧停下,方璃抬头,冷夏墨镜往下一些,露出一张研丽的脸,“要我掉头送你上去么?”   “谢谢学姐,不用了。”   冷夏扶好墨镜,保时捷很快离开。   方璃拿出湿巾擦了擦汗,这才继续。目光一转,落在她副驾上的两幅油画,被纸整个包裹起来,看不到画面。   她跟奈德画廊签有协议,学姐也可能签有,所以方璃对在这里看见她并不意外,休息了半分钟,继续爬这个上坡。   “老板在吗?”   “方小姐来了。”伙计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老板今天不在,您跟我来,把画拿过来就好。”   “好的。”方璃跟着他,将画放进办公室。   “方小姐的画现在是抢手货。”伙计笑道,“今天上午那位夏女士又来看了。”   “是吗?”   “嗯呢,这不,全收走了。”   方璃笑笑,过了会,问:“除了夏女士,还有别人买吗?”   “噢,最近没有,不过前一阵子,有一位年轻男性。”   “噢。”方璃松了口气。   “好了,方小姐要多画一些才好。那就这样了,到时候我们老板回来再跟您联系。”   “好的,谢谢您。”方璃送完画,手上没了东西轻松不少,走到门口撑开太阳伞,穿过外面的小院。   忽的有人叫她,是刚才的伙计——“方小姐,许教授让您先别走,等一下他。”   “教授也在吗?”   “是的,他刚才在二楼。”   “好吧。”   方璃收了太阳伞,站在门口。奈德画廊离H大极近,二层小楼,白墙红顶,看上去有些压抑的长走廊,墙壁挂满各式各样的油画。   其实挺怕见教授的。   这一个月来,她也常常想起列宾美院,心底十分遗憾,但想想现在过得也不错,马上就迎来和哥的幸福生活,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前几日预订了去巴拿马的行程,再有两三天就要动身,期盼着与哥团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幸福,平稳,美好。   所以更怕教授再说什么,让她动摇,难过。   许宋秋没过多久便出来,看一眼银色腕表, “一起吃个午饭,天这么热,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回去吃就好了。”   “附近就有家餐厅。”他不容置疑道,“很方便,耽误不了你多久。”   “还是你下午有别的事?”   “没事,那好吧。谢谢您。”   话已至此,方璃跟在他后面,坐进后座。   临近大学城,附近许多餐厅,他们选了最清净的一家炒菜。   “美院进修的事情,到底考虑的怎么样了。”可能是时间不多,他口吻不如平常那般平和。   “教授,我真的打算不去了。”   “为什么?”许宋秋捏捏眉心,“这个机会很难得。”   “我知道。”方璃捧着玻璃杯,“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这样抛下他,他等不起了。”   许宋秋挑眉,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这几年我一直很任性,教授您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对我都很好,一直包容我,爱护我,我如果再去俄罗斯,还要念预科,还有语言……”方璃闭了下眼,“至少也要三四年,实在太漫长了。”   “我们不可能一起去,我们还有好多房贷要还,他也计划好了回国,工作,在新的国家开始生活太不现实……”方璃垂下眼睫,惊觉——这几天她也越来越理智了,不会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想法。   踏实,本分起来。   她低声说: “我们条件就是这样的,算了吧。”   “你想不想去?”   “我不可能……”   “我就问你想不想去!”声音蓦地抬高,方璃望着他的脸色,一时沉默。   “我有我的家庭,我不能抛弃我的丈夫。”她干巴巴地说完。   “小方。”他口吻平和一些,“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很多事情,总是男人做得好。”   “嗯?”   “男画家比女画家多,科学家,文学家,领导人……”见方璃想反驳,他说:“我指得是大多数。”   方璃抿抿唇。   “因为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总是心软,也容易被感动。”   “你妈妈跟你做了同样的选择,她也很爱画画你知道吗?我们当初是同学,但是她不愿意冒险,或者说是缺乏一点勇气,也不够相信我,选择回来结婚,我也理解她。但是最后她后悔了,在家庭的琐碎中她感觉不到一点点快乐,甚至抛下年幼的你,还有你的父亲——”   方璃听着,心里有一瞬间的抽痛。   “小方,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激周先生。”   “很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无以为报,只能给他介绍了这样一份工作。”   方璃蓦地抬头。   “但也是希望能让相爱的人在一起,他能得到你父亲的认可,或者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能让你去追求你想要的,不要再像我们一样,像我当时那样。但没想到阴差阳错,方先生出了那样的事情。”   “更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你的阻拦。”   见方璃不说话,他问:   “还是——其实根本是你自己放弃了,觉得这样也挺好?”   追梦是多么累的一件事情。   可能要跟爱的人分开,可能不能再舒舒服服地活着,可能要放弃现在的美好生活,可能前路艰险,踽踽独行。   方璃活得不梦幻了,成熟了,安守本分,那天墩子媳妇的话也对她造成很大影响,她知道哥为她付出太多,她有了责任,需要为爱的人多多考虑。   可是同时,也磨平了她的棱角,黯淡了那颗热切追逐的心。   沉默许久,谁都没有说话,菜上齐,摆在红木桌上。热气腾腾,却无人动筷,慢慢地,又一点点凉了下去。   “我再想想吧。”   许教授倾身,递给她一张纸巾,“想清楚你真正想要的。”   方璃抬眼,有些湿润地望着他。   一想起哥,还是不舍。   许宋秋被那个目光所震,眉心微锁,垂眸看向她。良久,他伸手,为她擦了下脸颊上的泪。   这一个下午,他们都聊得认真,投入。   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邻桌玻璃窗的外侧,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第72章   方璃回到家是下午。   哥临走时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 地面一尘不染,杂物摆放整齐,看上去空空旷旷。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思索许久。窗外是浅蓝的天空,风和日丽,没有一片云。立式空调幽幽地吹出冷风, 拂散她的燥热。静了一会儿, 她颓丧地躺下,一只手盖住眼睛,心烦意乱, 难以抉择。   要不还是跟哥说吧, 一切都说清楚, 问问他的想法。   对,和他说了吧。   她咬咬牙掏出手机, 打开QQ, 发送视频邀请, 那边却久久没有人接。拨了两遍, 她看着名字, 手指烫了下,将视频关掉,退出。   ——算了,这是不是太过残忍。   ——想想都能知道他说什么。   她垂下脑袋,有点庆幸他没有接, 她甚至不敢去听他的答案, 也不敢想象他的神情。方璃捂住脸颊坐了许久, 下午的阳光一点点变作夕阳,暖橙色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方璃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关掉空调,回到画室。周进的那张肖像被她移到了一角,她迟迟没有画完他的眼睛。方璃弯下腰静静地看了一会,指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轻抚。   唉,心里叹息。   坐在另一幅静物前,她攥紧笔,望着画面,深深吸了口气。   有点画不下去,许教授的话一遍遍回荡在她的耳畔。   缺乏勇气,易感动,家庭的琐碎,不爱冒险……   还有那些,关于她母亲的事情。   一直熬到晚上,她撂下画笔,罢了。   方璃头痛欲裂,不舍得辜负哥,可是也不愿与难得的机会擦身而过。她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想再思考下去,拉开门,回到卧室。   身心俱疲,方璃洗漱完,直接倒在大床上,只想赶紧睡去。   睡过去,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他的气息还萦绕在鼻端,她的心里却满是酸楚。   周进的电话是次日清晨打过来的,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手机响,指腹滑过,看见屏幕中出现的熟悉男人,骤然清醒,抬眼。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上班,没听见。”周进解释。   “噢。”   方璃揉揉眼睛,裹着棉被趴在枕头边,算了算时差现在他那边应该是晚上,刚刚下班。   “我刚睡醒。”她说。   小猫般半睡半醒的模样,周进忍不住笑,歪着头倚在床铺一角,双臂懒懒抱胸,“要不你继续睡觉吧。”   “不要不要。”她摇头,“我昨天睡得很早,没关系的。”瞪圆眼睛,看着他。   心里到底是有愧疚,为了那件事情。   “真不困?”   “不困。”她扬起唇角,“我昨天八点多就睡了,真的。”   “那就好,早睡早起,别熬夜。”他像个老父亲般叮嘱:“你开始收拾行李了吗?”   “嗯?”方璃没反应过来,“收拾什么行李?”   “你说呢?”隔着屏幕揉她的鼻子,“四天后,巴拿马。”   “噢——”方璃搓搓头发,最近她满脑子都被俄罗斯塞满,要不是他提醒,真的是忘了。   “千万记得戴防晒霜。”   现在很晒,周进知道她最怕黑。   “好的。”她点头,慵懒的长发垂在脸颊,“我一会起床就去收拾。”   “嗯。”   想到马上能见到她,真切地抱紧她,他脸上藏不住的喜悦。   “哥……”方璃想起昨天想说的事情,把头发拨到耳后,再三犹豫,还是憋不住:“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   她垂下眼皮,并不敢看镜头,思虑再三,“……这几天看一些国外的画,我觉得自己画的好烂。”   “怎么烂了?”他安慰,“不是入围那个艺术展了吗,怎么可能烂,别胡说。”   方璃听见他的安慰,更是愧疚无奈,一手轻捻着头发,更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是,就是……”   “到底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想起上次,他神情紧绷,皱起眉。   她吞吞吐吐,一狠心,“哥,如果我再继续学习,你觉得怎么样?”   周进没明白她的意思,“很好啊,是应该一直学习。”   “不是。”她舔舔嘴唇,心里酸涩,“我是说——如果我出国学习呢?”   视频那边的男人明显一顿。   她低下眼,不敢看他的表情,既然开口,那就一定要说下去:“我只是打算,还不一定……哥,教授跟我说——有一个去俄罗斯进修的名额,费用什么我都不用担心,他这几天一直在问我,你说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心里的答案其实再清楚不过。   等待她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屏幕那边的男人像是一瞬间被冻住,脸上的喜悦渐渐褪去。   方璃捏紧拳头,已经预料到了,脸更埋进枕头里。   “去多久?”半刻,他才开口,声音有几分僵,低而冷,“两年?三年?”   “差不多。”她低下头,说,“最多最多四年。”   “……”   方璃见那边的他再不开口,稍稍仰起头,瞥了他一眼,心揪起来,“也不一定……”   “你上次问我俄罗斯,就是这事吧?”   “是。”   周进淡淡地呼出口气,“考虑了一个多月了,还不一定吗?”   方璃没说话。   男人紧抿着唇,右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剑眉颦起,漆黑的眼睛沉沉望向她。   方璃想说什么,“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话说一半,打住了。   生活这么几年,他了解她,一个眼神便足矣,不需要她过多的解释。   隔着手机的屏幕,两人沉默对视,慢慢地,周进错开了目光,眸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隐藏不住的失落,如同萧索沉郁的冬夜,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冷。   方璃不禁打了个颤,她想——他是真的失望了。   “想去就去吧。”许久,周进极其缓慢地开口,音质清晰,沙哑的声音传来,寒意收敛,脸上换成了笑,只是有几分勉强,“我支持你。”   “需要多少钱,我帮你想办法。”   “哥……”方璃轻声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就是不要钱,所以我才想去的,教授的教授资助我……”   “学费不要,生活费总是要的吧。”他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低声说:“好了,这些你不要担心,想去就去,好好学,好好画。”   “对不起。”   方璃揉着眼睛,憋了太久,今天早上一时冲动讲了出来,没有想到他这样同意,她嗓子眼像被哽住,漫上一种酸。   “我那边还有事情,先不说了。”周进把手机转了一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挂了。”   很快只剩下滴滴滴的声音,室内陡然安静,房间空空荡荡。   跳回和哥的对话框,她拿着手机,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咬着嘴唇絮絮叨叨地写了很多,通读一遍,刚要发送,那边出现了一条信息。   【别忘戴防晒霜。】   一大滴眼泪倏然从眼角滚出,打湿了屏幕,濡湿成一小团,她用指腹抹了抹,刚才那些文字她忽然觉得矫情起来,自己虚假又可笑。她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把那些理由和借口都删除。   【我爱你。】她颤抖着手输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方璃抱着手机等了很久,那边也没再有回复。她拿起来看了好几次,那个土土的男性头像暗了下去,往事随风变成离线状态。   心里有什么东西炸裂,破碎的痛,她攥紧手机,骨节发白,强忍着打电话跟他说不去了,不去了。   可是她也清楚自己,她可能不去吗?这一个多月心神不宁,思绪起起伏伏,说到底还是想去,没有人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例外。   那是她的梦啊。   再跟哥说那些,只是希冀得到他的安慰,以此来宽慰自己。可其实,还不过是在折磨他。   她欠哥的太多了。   方璃擦了擦眼睛,起身往浴室走。   开了花洒,哗啦哗啦的水声勾起了她的记忆——上次他们和好也是在这里,她还记得他沉寂许久被点亮的眼神,因为她的爱而欣喜炽热的眼神。   四年间的不满和矛盾消散,她感激他,深爱他,心疼他,幻想着半年后的团聚,相守,天长地久。   哥一定失望透了。   哥一定快被她折磨疯了。   她黯然心痛地想。   方璃蹲了下来,温热的水从她头顶溅下,她摇摇头,想着教授那些话,心底一阵一阵抽痛,抱着膝盖,小声啜泣。   下午,许宋秋打电话过来问她的想法。   时间不多了,虽说明年下半年才入学,但语言,签证,作品集,每一个都是难关。除此之外,方璃还要准备双年展,现在简直是分身乏术。   接电话时方璃正在收拾行李,从衣柜里挑选着裙子和内衣,巴拿马的行程是定好的,无论如何,这十几天一定要好好对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尽她可能的,满足他,补偿他,让他开心一点。   可是想想,心底还是痛的。   “考虑清楚了?”电话那头问。   “嗯。”方璃叹息。   “那就好,我这边就确认下来。等你回来我给你安排一个俄语班,你好好学,其余不重要的事先放放,知道吗?”   “好。”   许宋秋甚是满意,“整理下你所有的作品,双年展也要好好准备,挑选挑选,最近打算画什么最好跟我说,没事多来画室,别自己闷头画。”   “好。”   放下电话,方璃把衣服收拾好,转身去卫生间收拾化妆品。拿起哥千叮咛万嘱咐的防晒霜时,手不自禁抖了下。   她放下防晒霜,从镜子里望向自己。   哭肿的眼,消瘦苍白,她拍拍脸颊,如此陌生,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要去度假,明年还能出国学习,新的生活、新的篇章马上就要展开,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点喜悦,满是压抑和惆怅。   电话又响起,方璃迫切地希望是哥——早上后他再没回复过她,哪怕只有一句话都行。看着当地的陌生号码,她失望地接起。   “您好,请问您是?”   一道熟悉又清冷的女声,“方璃,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 第73章   晚上七点。   两人约在H大附近的咖啡厅, 方璃是坐公交车来的,迟到了五分钟, 冷夏手里拿着一杯拿铁, 看见她, 嘴角浮起一个微笑, “我以为你不来了。”   “不进去么?”方璃盯着她手中的纸杯。   冷夏慢慢啜了口咖啡, 将手里拎的另一杯咖啡递给她,“不进去了, 我带你看个东西。”   方璃不解,“什么东西?”   冷夏眯起眼笑了一会,把喝了两口的拿铁丢进垃圾桶, “来,上车。”   方璃这才注意到路边停了辆车,不是上次的保时捷, 黑色大奔, 司机立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欠身。   “你要带我去哪儿?”   冷夏拉开车门,“我还能卖了你不成?上车。”   窗外景色飞逝,方璃握紧拿铁,也没有拆开包装, 一言不发。   “你到底要干什么?”从熙攘街道变成狭窄的小路,依稀能看见广阔的海面。是码头附近的那片海, 没什么人, 沙滩荒凉。奔驰车嘎吱一声停下, 车内黑暗,没有开灯,只有惨白的月光打下。   冷夏对前面的司机说:“你先下车吧,把后备箱的东西拿出来。”   “是。”司机打开车门,方璃也要跟着下车,被冷夏拦住,冷声道:“别急,我们好好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   冷夏问:“你要去俄罗斯?”   “嗯。”方璃掏出手机,攥在手中。   “为什么是你去?”冷夏目光如刃,落在她脸上,恨不得剜掉一块肉,“你有什么资格去?”   方璃说:“我想,教授应该有他自己的评判标准。”   这次双年展,冷夏并没有受邀。她承认,四年前,冷夏确实比她做得要好,但现在……   “他的评判标准就是想跟谁一起去。”冷夏嘲弄地笑,看了她几秒,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提双年展的事?”   “你为什么会入围,你不清楚么?”冷夏说:“画展黏在他身边,打着许教授高徒的旗帜,怕是别人不知道吗?还有——成天把那几个全是水分的破比赛得奖炒一炒,宣传一番,你以为自己就真成女画家了?就连你那几幅代表作,哪副不是他亲自指导的?这种展览不是最看名气的么。”   前面几句方璃还抿唇不语,知晓冷学姐心里不痛快,也不屑辩解,听到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没有指导你吗?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教授。”   “他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教授。”冷夏望了她几秒,目光下移,落在她左手的戒指上,蓦地笑了下,道:“是我没做好,没得到他的喜欢。”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方璃微微皱眉。   “你到底还要说什么。”   “方璃,你进过他的画室么?公主楼附近的。”   “进过。”   “他画的全是你,你不知道么?”   “……”方璃叠着双手,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这份误会还一时说不清,而且涉及到很多隐私,她无法明说。咽了咽喉咙,“那不是我,只是一个很像的人。”   冷夏笑容带了讽刺,这骗谁呢?这种瞎话都编得出来?她扭过头,细细看方璃,“是,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连眼角下的痣都一样。”   “真的不是我,你误……”方璃到嘴边的话顿住,背脊一僵。   眼角下的痣?   “你别胡说!”   “我胡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冷夏瞄一眼她的戒指,   “怎么?还不敢承认吗?有时候我真是同情你的丈夫啊,看着自己的妻子要跟着别的男人在俄罗斯待上好几年,还打着这样可笑的名义!”   “你胡说什么!”听她提到哥,原本就痛楚的心更是裂开,“你自己心里才应该清楚!教授也待你不薄吧?你凭什么这么污蔑他?!”她胸腔起伏,面色涨红,   “就是因为没选你去俄罗斯么?你就可以这样血口喷人?你也不想想自己?”   “我想想自己?”冷夏面孔扭曲,猛地抬手,揪住她的衣领,“我不比你画的好?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没有打着教授旗子,你那些破画有人看没有?!有人买没有?噢——不对,有一个人,不过人家是只想睡你。”   说着,脸上笑容古怪。   方璃神色陡变,惨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画廊老板说过要保密,没人知晓。   “怎么?很吃惊是不是?老板就是我爸的朋友,我怎么能不知道?我也真是同情你啊。”   方璃面色难堪至极,死咬着唇,“怎么没有人买了?”   蓦地,她咬紧下唇,脸色更白,一向无人问津的画作突然全卖了,而且一幅接一幅,她抱紧手臂,瞳孔放大,好像明白什么,“那个夏……”   “夏女士,是我。”冷夏接过来,“算你还有点脑子。你的画是我买的,除了我,你以为还有冤大头花这么贵买你的破画吗?”   “这可是真金白银,跟那些只要吹捧你的可不一样。”她打开车门,拖着方璃:“下车。”   夜晚的沙滩,宁静无声。今夜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天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绒布,没有一颗星子,阴郁潮湿。方璃抱紧了手臂,无论是那颗痣,还是夏女士,都让她感到浑身发寒。   “你买我的画做什么?”   “本来是打算学习一下的。”冷夏嘲弄,一招手,司机抱着几幅油画过来,“买了后才发现,画的也不过如此。”   司机弓下身,一趟接一趟,将油画搁置在沙滩上。   看一幅,方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还真的是她,除了她,确实没有人买这些画。   她以为又找到了一个知己,真的懂自己的人,或者是画廊老板所言——买回去等升值,却没想到这次,又是抱着这样那样的目的。   “你要干什么?”方璃强自镇定,冷声问。   “不干什么。”她说完这话,忽的抬脚,重重地,狠狠地,踩在最边上的一副风景上。三寸的高跟,细长尖锐,布面油画,干了的颜料很快覆上一道污痕。   “你干什么!?”方璃震惊,心痛到无法呼吸!每一幅画,都是她熬夜熬下来的心血!她要扑上去拦住她,却被一边的司机拖走,紧紧拽住。   “这画我买了就是我的,怎样支配是我的事。”   冷夏毫不留情地用鞋跟拧了拧,画面上斑驳的海已经惨不忍睹,紧接着是第二脚,布面再次发出“嘶拉”的哀嚎声,女人的长发被风吹起,红唇似血,眼睛冷漠。   她冷冷地望向方璃。   至今,还记得她莫名其妙加入的那天,一向倨傲疏离的教授那样温和看她;也记得第一次比赛,一贯忙碌的教授亲自载着他们去美术馆;还有那天误闯,大大小小的油画,一颦一笑,全是她。   这样,她却在毕业时就跟别人结了婚。   以为婚后就安分了,没想到变本加厉,和教授越来越接近,打着他的名义卖画,入围,甚至一同去俄罗斯……   是恨,也是嫉妒。   这样想着,脚下移动,第二幅画,第三幅画……喀嚓,嘶啦,布面发出惨痛的声响,如同□□,如同哀嚎,刺耳残酷。   “你把我放开!”   方璃用力挣脱,一只手却被司机紧攥,心在滴血,已经说不出话。   她一直认为,画是有生命的,心血和爱倾注在颜料中,每一笔都是有思想的,有呼吸的,不是一件冷冰冰的死物。她们像是她的孩子,与她紧密相连,可以不爱,但绝不允许这样的亵渎和侮辱。   强忍着泪水,喉咙里是哽咽,悲痛地看着那些画。   波光粼粼的海面,静美的野百合,小巧的村落,裸背的中年女人……一道道凶狠的裂痕,将画面尽数毁掉,将她几个周甚至几个月的心血毁于一旦。   “把我放开!”方璃终于挣脱掉司机的手,眼睛赤红,往冷夏身上撞去,“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这个疯子!”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的画?你有什么资格?”   没几步,司机再度拦下她。   两人纠纠缠缠,更有沙子溅到画面上,狼狈不堪。   没有了……全没有了……被高跟鞋用力碾磨后的画面,还有沙子,灰尘,污迹斑斑。   “我再重复一遍——这些画我买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应该感激我,因为除去我,除去那个想跟你上床的男人,根本没人买你的破画!”   方璃手臂被拽住,浑身发抖,用力睁大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   手臂有些湿意。   一滴,两滴,三滴,啪嗒啪嗒。她仰起头,发现天空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夹杂着海水的咸腥,打落在画面上。海面风大,长发渐渐濡湿,披散在肩头,衣服黏在身上,方璃的小腿被微冷的一吹,起了鸡皮疙瘩。   她死死盯着那些画,一眨不眨。   冷夏拍了拍手,看一眼天气,“真是上天注定了啊,这就不怪我了。”   她冷冰冰地扫一眼方璃,从司机手中接过雨伞,撑开,脚下踹了下裂开的木质画框。   “这里离学校也不远,我就不送你了。”她打开路边的奔驰车门,“这些画还给你,祝你在俄罗斯一切顺利。”   奔驰轰一声离开,拐了个弯,消失在路边。   人走了,压抑许久的泪水从眼角扑漱扑漱滚下,模糊掉她的视线。   不过一会,雨就大了起来,海面涨潮,浪花拍打着礁石,沙滩湿漉漉的,她用力揉着眼睛,跪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折磨后的画面。   这是三月画的。   指间抚摸过那片绿意间的村落,她跟着教授去临市下面的乡村。三天左右,刷了层丙烯就直接拿颜料稀释松节油往上抹,没有一层层罩染,大胆放纵,但效果很好……   但此刻,山裂成一条条,青瓦的房子全是脏泥,野花烂成一片片。   还有那副海面。   是冬末,刚过完年,她支着画架画了小半月,冷得她手都起了冻疮,特别痒,但是过程很平静,因为画的时候总能让她想起哥,好像在等哥回家……   一想起哥,她攥紧右手,更多的痛楚漫了上来。   是的,哥也不要她了。   她现在好希望他在身边。   想起他挂断电话的样子,可是不能……以后恐怕也不能了……   膝盖被沙砾刺得生痛,又冷又硬,这么多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搬回去。   雨越来越大,好像真的是为毁灭她下的,雨水侵袭着残破的画面,不留一丝余地,残忍而冷酷。   方璃仰起头,望了望晦暗的天空,雨丝像钢针般,把她扎得体无完肤。   她忽然就累了,颓然到极致。   算了,随便吧。   坐在画旁边,抱着膝盖,枕着下巴,最后地,仔细地望着她们。   彻底淋湿前,再看最后一眼。 第74章   方璃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雨水铺天盖地而来, 浑身湿透,湿漉漉的长发遮住她的脸颊,眼前的画被彻底打湿,满是雨水和沙子,混乱不堪。   继续涨潮, 每一次海水都往她这边蔓延一点, 鼻尖灌满海水的咸味,身上越来越冷,世界混沌, 凌乱。   手机嗡嗡嗡响。   方璃以为自己听错, 擦了擦眼睛, 凝神细听,铃声淹没在雨水里, 只有很轻微的嗡嗡嗡声——会不会是哥?   此刻, 她很想接到他的电话, 想跟他说几句话, 哪怕只有几句。   方璃低头, 快速翻开丢在一旁的手提包,包湿了大半,她拉开拉链,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跃动的两个字, 黯然下来。   不是哥。   手指滑了几下才滑开。   “小方, 一会有事吗?”   “我……”方璃揉揉眼睛, 没答。   “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过来先拿下俄语课本,没事的话先提前熟悉一下,俄语不好学。”他关心道。   方璃握着手机,一时没说话。   真的不是哥……这么久了,他真的没有给自己再回一个电话,望着那些狼狈的油画,更是心痛到极致,捂紧嘴唇,尽量让自己正常些,“我……”   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情绪,呜咽的声音,漫天的雨声,混杂着海浪的潮汐声。   “你怎么了?”许宋秋颦眉。   “我…没事。”   许宋秋问:“你在外面?”   方璃低下头,手指在黏黏的沙滩上乱画着。   “小方。”许宋秋声音沉下,“下这么大雨,你到底在哪儿?”见她久久不说话,他道:“是周先生不同意?你们吵架了?还是别的?”   “……没有,都没有。”方璃泣不成声。   “你在海边对么?”许宋秋语气低缓,“是不是你以前住的那里?我去找你。”   方璃抓起一捧沙,在手里捏来捏去,冰凉的水从指缝中滑出,分不出是海水,还是雨水,“不…不是。”   “等我一会,马上来。”五年相处,许宋秋很了解她,电话挂断。   雨水湿了手机屏幕,她用手搓了搓,握在手心,怔愣地望着海面。海面上被激起细小的涟漪,月色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   好冷啊,方璃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太冷了,她抱紧手臂,头昏昏沉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眼前一片迷蒙。   忽然,“嘎吱——”一声,车灯从她身后打来,沙滩上一层亮光,方璃看见了自己伶仃的影子,头更晕,更难受。   脚步声靠近,隐约有熟悉的男声,方璃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清醒了,浑身发烫,大脑很沉。   会不会是哥呢……   想起过去,每次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哥突然出现的——夜市,沙滩,渔船,宾馆……他永远都守护着她。   此刻,方璃也不知道她做得决定正确与否,只是好想他,好想好想。   许宋秋看到方璃,也怔住。   这里没有灯,依稀能分辨出是七八幅油画,中间的画已经模糊不清,破损严重,颜料浑浊在一起。   单薄瘦小的女孩子抱着膝坐在画边,垂着头,海藻般的长发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她微张着唇,似乎在呓语。   许宋秋急忙撑开伞,走到她身侧,心痛又焦灼,“这怎么搞的?!”   方璃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头昏脑涨,听见声音,心里一颤。   哥回来了!一定是哥回来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起一小抹明亮的火焰,可看清来人,那簇火焰倏地黯了下去,再无光彩。   ——是啊,哥怎么会回来,哥怎么可能回来。   许宋秋僵住,低头看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心里震动,像被钝物击中。   迅速脱下西装,盖在她湿透的身上,伞往她头顶移去,整个罩住。   “小方。”他蹲在她身边,“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方璃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嘴唇干枯苍白,一言不发。   许宋秋察觉到她的不对,大手抚摸到她的额头,被烫了下,眉心紧蹙,“你在发烧。”   方璃用力摇头,意识混乱,“我没事。”   她痛苦地抱起头,想起刚才被踩踏的画面,还有上次,那个恶心的男人,油腻的手……梦想一次次崩塌,决堤,近乎摧毁。   可是她毫无办法。   她知道哥失望了,生气了,可是,她真的不甘心。   还不想放弃啊。   “画画是最痛苦的事了……”方璃闭上眼睛,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那个最爱的男人听。   “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甘心……” 她咬紧牙,手指攥成拳,“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啊……”一遍遍低喃,数不清的愤恨和绝望挤压在这三个字里。   所以才那么想去俄罗斯,想去那个写实主义的圣殿,想再一次尽力。   她没有办法。   对不起。   许宋秋摇摇头,知道她在说胡话,却被那“不甘心”三个字震撼着,眸光闪烁。   这些,他都懂。   迟疑半刻,他回过神,把伞放在一边,双臂环在方璃腰间,将她整个儿抱起。   女孩出乎意料得轻,男人低头,深深凝视她几秒,往路边走,拉开后座车门,小心抱了进去。   放好后,转身看着那些画,到底不忍,打开后备箱,一幅一幅放好。   做完这些,许宋秋浑身湿透,钻进驾驶座,凝了凝心神。   转头看一眼还在发抖的女孩,长叹一声。   宝马车很快发动。   雨刷规律地扫过玻璃,雨大,时不时有惊雷打过,梧桐树叶摇摇欲坠。   约摸半小时。   汽车停在一栋华美古老的别墅门口,许宋秋下车,拉开后车门,抱起女孩往门廊走去。   没法撑伞,他只能弓着腰帮她遮雨,满脸心疼。   方璃被冻得早没了意识,闭上眼睛,头发凌乱,倚靠在他胸膛。   许宋秋完全没注意,就在离他们七八米的铁栅栏外,有人拿着相机,喀嚓喀嚓拍摄。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   方璃醒来是在白天,头痛欲裂,喉咙冒烟,鼻子堵塞。环顾一圈,也顾不上头痛脑热,惊愕地坐起来。   欧式大床,四角系着天鹅绒帷幔,床下铺着柔软地毯,侧面有圆形小露台,对面是大理石壁炉,旁边立着摆满书籍的红木书柜,所有家具考究,雅致,古典。   那一瞬,她疑心回到过去的家。   那个她曾经感觉冰冷,如今却时时怀念的有父亲的家。   细看下去,才发现不同,这里色调更沉,更有韵味。   她揉着额头,回忆昨日。   越想越乱,许多事情都记不清,只记得在海边坐了许久,冷得发抖……后来有人过来,那个人……她面色一白。   忽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面容温厚的中年妇女走进,“方小姐,您醒啦?”   见方璃没说话,她笑着介绍道:“我是许先生家的保姆,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阿姨。”   “许先生?”   方璃有些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犹疑着问:“真是……许教授么?”   “是啊。”陈姨笑道,“许宋秋,许先生。”   方璃扶着额头,盯着陈姨,愣了愣,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好像陪自己长大的刘姨啊,也不知道父亲破产后,她去了哪里。   方璃再望着这个房间,心里涌上一丝丝悲凉。   此时此刻,她多想回到过去。   哪怕只有一秒都好。   陈姨温和笑,“方小姐好点了吗?”   “好些了。”   陈姨见她面色不佳,道:“您等下,我去叫许先生和医生过来一下。”   陈姨出门后,方璃才从刚才的悲凉中缓了一些,真正清醒。   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回忆昨天,也就是说——许教授…许教授……真的就是那个抱着她的男人?   攥紧被子一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换成白色纯棉T恤。她吓得浑身一抖,细看,才发觉衣服不像男款,做工也一般,猜测可能是刚才陈姨的衣服,这里没女装,借给她穿的。   方璃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那颗“眼角下的痣”,心里仍是不适。   敲门声响起,“进来。”她哑着喉咙道。   许宋秋的神色有些凝重,家庭医生跟在身后。   医生大略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淋雨过后的感冒发烧,注意休息就好,别再着凉了。”   医生还要说什么,许宋秋瞟了他一眼。   方璃躺在床上,极其不自在,棉被拉至下颌,低垂着眼。医生嘱咐几句,和陈姨一块离开。   霎时,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许宋秋两人。   方璃轻轻呼了口气,喉咙仍是干涩,强忍着咳嗽几声。   一杯温热的水递到她手边,许宋秋道:“喝点吧。”   方璃起身接过,抿了几口,“谢谢教授。”   气氛沉默得诡异。   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双腿交叠,单手插兜。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和,“昨天是怎么回事?”   “……没事。”她不想提,更不想在教授面前提——没人买她的画。   许宋秋稍稍屈身,声音微沉,“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没事……”还是不想提。   许宋秋道:“我不认为你自己一个人能扛七八幅画到海边淋雨。”见她还不肯说真话,他淡淡地说:“还有,上面那些印记是高跟鞋印子吧。”   提及“高跟鞋”,想起昨天被踩的画面,方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许宋秋敛眸,嗤了一声,声音里透有寒意:“冷夏她真是越来越本事了。”   方璃倏地抬眸,眼皮还是肿的,红红的一片, “……您知道?”   “嗯。”男人微微颔首。   昨夜,他把这些画在画室里一字摆开,心里就了然,今早又打电话去画廊确认,果然没错。问她,也不过是想听听具体情况而已。   方璃咬紧嘴唇,想起那些画,心里绞痛。   “小方。”一只大手盖在她的额头,试了试,还是烫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再去想了,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方璃下意识侧头,躲开那只手,“我要回家了。”   “你现在回什么家,外面还在下雨。”许宋秋蹙眉,“一会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过来,别胡思乱想,知道么。”   “可是教授……”   “好了,听我的。”   许宋秋不容置疑道,也不等她的回复,转身离开。   方璃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她翻身下床,脚下像踩了棉花摇摇欲坠。头晕过后,看见了自己的包包,勉强撑着拿过来。   许宋秋离开房间,松了松衣领,走到顶楼。   这里没有任何隔断,整整一层,作为他的画室。此刻没有开灯,窗外懒懒地飘着细雨,光线昏沉。   他矮下身,看着那些被折磨后的画,指腹滑过,下颌绷紧。   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许宋秋皱了皱眉。他在画室时禁止任何人打扰。   “许先生!”陈姨急躁敲门,“您快出来看下,今天的早报现在才送到,上面有……有……”   她有点说不下去,见里面没动静,再敲门,也管不了那么多,“有你…你和方小姐。” 第75章   门开了, 许宋秋接过报纸,摊开, 看了几眼, 面色无波, 只攥着报纸的手青筋露出。   半刻, 把报纸合上, 捏了捏眉心。   “许先生……”陈姨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许宋秋说:“你照顾好小方,她病还没好, 别让她四处乱跑。”   “好的。”   陈姨走后,许宋秋把报纸丢在一边,眉眼间笼着一层寒霜, 拿出手机,拨了串号码。   三楼卧室。   方璃吃力地把包包拿到床上,拉开拉链, 手机还有一点电, 担心哥找不到自己,赶紧摁亮,竟看见无数未接电话。   陆思思的七八个,吴小俊的十个,工作室学长的三四个, 还有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的……   她有些懵, 点开短信。   陆思思:【什么情况, 你跟教授?!?】   【我的天, 大姐你怎么不回复我!你看新闻了吗,头条是你和教授!!】   方璃莫名其妙,她和教授,教授?什么乱七八糟的,心里挂念着哥,也暂时没去管,连上网,看见QQ弹出的消息。   心一瞬间柔软。   往事随风:【干什么呢,打电话不接。】   【是睡了吗?】   【那你睡吧,晚安。看见给我回个电话。】   还有几条视频邀请,方璃翻开通话记录,果然有几串奇怪号码。   哥他们用的是卫星电话。   她呼出一口气,也没法回电话,正思索间,陆思思电话插了进来,方璃只得接起。   陆思思说:“你新闻看了吗?”   “什么新闻?”   “我去,你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都传遍了,你和教授,你们俩…你们俩抱着回家!”   方璃被噎了下,剧烈咳嗽一阵,“怎么可能?”   “有图有真相,拍得还特清楚,你盖着教授的衣服,他抱着你,好像还在帮你挡雨!”   方璃捂住胸口,漫上一股尴尬,“别开玩笑了。”   “我开什么玩笑,你自己看新闻不就知道了?网上报纸都有。”陆思思换了口气,“璃璃,那上面写了很多,好像特别了解你,还扒出来你已婚,以前在学校什么的……反正,写的特真实,我都差点信了,你快看看吧,到底怎么回事。”   方璃愣了愣,又听她说:“幸亏你老公现在在国外,要不然真是说不清了。”   放下电话,她皱起眉,先回往事随风一句“哥我没事,才看到”,这才用手机上网。   搜索“许宋秋”。   果然,百度百科下面一条,就是今天的新闻。 “已婚少妇”“女学生”几个字刺得她太阳穴狂跳,她颤抖着手打开页面。时间地点都很精准,那张照片,她眯着眼看了许久,也确确实实是她和教授。   方璃按了按额头,头晕发冷,坐在床边,慢慢地看文字。   写的有理有据。   过去的女学生,大一便加入许教授私人工作室,在校间,每一幅作品的指导老师都是他。婚后,却仍有密切联络,昨夜一同出现在天水路的豪宅,亲密相拥,一夜未归……等等等等。   方璃每看一个字脸色就难看一分,手往下滑,由于是网络新闻,下面还有众多评论。   【恶心。】   【看这样早就搞一起了吧,上学期间?没有师德?】   【女的婚后出轨?】   【许宋秋?是不是就是画过裸女的那个?】   ……   油画圈不大,但许宋秋毕业于军艺,一幅作品上千万,知名度甚高,再加上一直未婚,众多媒体都称其为“为艺术献身”“挚爱便是油画”等,一直是高雅的艺术家形象,此刻突然被曝光这种丑事,形象尽毁,掀起热议。   方璃越看越气,本就在发高烧,现在大脑更是炸裂般的疼,想去找许教授商量,一起身,眼前一片星星,她只得坐下,越急越难受,又开始咳嗽。   恰好陈姨端着餐盘进来,忙倒了杯热水,殷勤问:“没事吧,方小姐?”   方璃捂着唇,摇摇头:“没事。”等咳嗽劲过去,她问:“教授在吗?我有急事找他。”   “许先生刚才出去了。”陈姨打量她的脸色,“您先吃点饭吧。”   方璃拧眉,哪有胃口。   想想刚才的报纸,更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极不合适,思索着打电话再问教授也行,埋头收拾东西,“陈姨,那我就先走了,您跟教授说下吧。”   “这……这个,方小姐这不行的。”   陈姨急急阻拦,“您还是亲自给他说,而且您还在发烧,我们司机也不在……”   方璃揉着头,“没事,我自己叫车。”   她颤巍巍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勉强站稳,提起包。   不能再待下去,待得越久,这种丑闻恐怕越严重。   “方小姐。”陈姨急了,“您现在真的不能出去,真的不能。”   方璃蹙眉,“为什么。”   “您看新闻了吗?今天新闻有一些……”陈姨支吾说:“一些不实报道,现在外面全是记者,刚才教授有急事,花了半天力气才出去的,您还生着病,就别折腾了。”   方璃一顿,慢慢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了眼。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花园里一片绿意,草木葳蕤,铁艺栅栏外并没有人。   陈姨解释:“早上很多记者,刚才被保安轰出去了,现在估计都在小区门口,您还是别出去好。”   方璃没说话,视线往远处瞟,保安很多,来来回回地巡视,神色警惕。她颓然放下窗帘,想想也是。   昨天报纸照片那么清楚,肯定会有记者找来。   窗户是关紧的,仍有风钻了进来,她更难受,头重脚轻,只得坐回床上,陈姨明显舒了口气,“您先吃点东西吧。”   白粥,几道清淡小菜。方璃腹中饥饿,但太多事情接踵而至,心烦意乱,确实什么都吃不下,看了还有点反胃恶心。   现在网络发达,信息飞快,陈姨见她这幅样子,估摸她也是知道了,安慰道:“方小姐,您也不用太担心,许先生朋友很多,这不已经出去谈了么,而且这种新闻完全是捕风捉影,很快就能澄清的。”   方璃“唔”了一声,仍是心神不宁。   “您好好休息,有事叫我。”陈姨推门离去。   “您等下。”方璃道:“借我个充电器可以吗?”   方璃拿起筷子,勉强喝了几口粥,喉咙一吞咽就疼,咳嗽也严重。   手机连上充电器,她关掉那些网页,打开哥的对话框。手指摁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情。   打了好几个字再默默删掉。   方璃想起吴小俊的那个电话,脸色微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是误会。   不知道他告没告诉哥,还有墩子哥……她突然好害怕,心里一阵凉意。但想想,应该不会,哥要是知道了,不可能只问她一句“睡了吗”。   吴小俊回得很快:【我也觉得是误会,没跟哥说,你放心吧。打你电话就是想问问情况。】   方璃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扪心自问,她没有做什么,昨夜也是意外,她对教授除去一点孺慕之情以外,就是普通的师生情。但是,还是不应该。   不应该。   哥对这种事情很在意,她苦恼地抱着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手机一下下震动。   方璃一滞,掀起眼皮,看见是一长串数字。心里砰砰砰跳,算了算时间,猜测很可能是哥打来的卫星电话,拍拍脸颊,颤抖着手按了接通。   不过短短两天,两人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那头一时没有出声,方璃抿着唇,胆战心惊。   “昨天怎么没接电话?”半刻,他开口,声音依旧熟悉,口吻也没有太大变化。   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庆幸他不知道,方璃揉揉头发,“对不起……”   “生病了?”周进听见她嘶哑的、鼻音浓重的声音,连忙问。   “嗯,好像是发烧了。”她吸吸鼻子,听见他的声音,满是酸楚,因为俄罗斯的事情,当时哥挂电话那么干脆,她以为他不会再打电话来,对她彻底失望了。没想到,他还是关心着她,和过去一样。   “怎么那么不注意,是不是穿少了,还是空调开得太低。”他叹口气,声音低涩。   “哥……”方璃肩膀耸动,红肿的眼睛又盈上泪水,握紧手机,“你不生我气了?”   “生什么气,你想追求你的梦想,没有问题。我说过会支持你。”语气隐有苦涩,听出她呼吸声不对,周进低声说:“别哭了,生病时再哭会更严重。”   “嗯,我不哭了。”轻轻地应了声,心里百转千折,最后全化作柔情。   她咬着唇,望向这个房间,踌躇半刻,想把昨夜的事情告诉他,可又不敢。   俄罗斯的事情,哥这么说,但心里必然十分难受,刚刚缓和的关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纠结许久,还是拿捏不定,却听周进问:“那还能来吗?”   “什么?”   “巴拿马,你忘了?如果还生病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他温声嘱咐:“下次还有机会。”   方璃恍然,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情,看了眼日期,是后天的飞机,先飞去S市,再飞加拿大,再转迈阿密。   “能。”方璃狠狠敲额头,愧疚不已,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忘记了,“我今天吃点退烧药,明天休息一下,后天晚上的飞机,肯定没问题的。”   “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等我。” 第76章   “哥,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等我。”她闭上眼睛,心底很乱。   “嗯。”无论如何,只要想起她要来,内心便有淡淡喜悦, “后面还有人在排队, 先不说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等下,先别挂。”   她攥紧一小截衣角, 嘴唇翕动, 呼吸不畅, “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怎么了?”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昨天去了海边, 然后我, 就是我有一个学姐……”她强忍住喉咙瘙痒, 决定从头说去, 慢慢地讲。   “Sorry, sir.”   方璃没反应过来,“什么?”   周进对后面等待的人说完,飞快道: “璃璃,这边时间有规定的,我们过几天就见了, 要不等见面再说吧。”   听到他的话, 方璃竟有种舒一口气的感觉。   她真的不敢说。   看不见他的细微表情, 也不能真切地抱住他,相隔那么远,才刚刚和好,她怕极了,怕他听到一半就发起脾气,再挂断电话。那时候,她该怎么找他。   先是俄罗斯,再加上这件事……   方璃太过惶恐,异国的感情仿若漂在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摇摇晃晃,捉摸不清。   “先挂了,等着你。”周进很快挂断电话。   方璃抱着手机失神一阵,决定见面再说。想想也是,再有三四天就看见了,到时候无论他多生气,多不悦,她一定紧紧抱住他,一遍又一遍承认错误。   放下电话,小桌上的菜凉了,青菜结成一小坨一小坨,胃里突然就感到恶心,连带着刚才吃进去的青菜都泛起油腻。   这次感冒太严重了……她干咳几声,胃里涌上一股酸水,跑下床,捂住嘴巴,环顾四周,推开另外一扇门。   果然是房间里的卫生间。   方璃俯下身,哗啦啦吐了。冲掉马桶,看见架子上有新的牙刷,也顾不得旁的,仔仔细细刷了遍牙,用冷水拍拍面,这才感觉好些。   方璃在这里被困整整一天,走也走不了。许教授迟迟没有回应,她也无法面对记者。吞下不少药片,到了晚上又开始发烧,从三十七跳到三十八度。   家庭医生来看一次,也是无奈。傍晚,许教授才赶回来,他神色倦怠,修长手指轻抵眉心,看见方璃高烧不退,十分担忧。   “教授。”方璃睁开眼,勉强起身。   “你躺着就好。”许宋秋说。   “那个报纸的事情……怎么样了?”她有点难以切齿。   “那种事纯属诽谤,你就不要再担心,已经联系过律师,明天不会再出现。”   方璃蹙眉,“真的?”   “嗯。”他点头,眸中浮过一丝阴戾,很快便隐去,“好好休息几天,别胡思乱想。”   方璃摇头,哑着喉咙认真说:“我明天必须回家了,我后天的飞机,还要好多东西都没整理。”   许宋秋起身,双手插兜,俯视瞥她,“行,可以的。早点睡觉,明天等烧退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方璃这才安心。   次日,她好了一些。   一起床便开始搜新闻,热度被压下去许多,舆论转好。剩下一些起诉诽谤,造谣,H大不少师生出来澄清,许宋秋追究A市早报相关法律责任等等。   唯独那张照片,是抹杀不掉的事实。   方璃低叹口气,量过体温,早上体温降了不少。她起床,看见前□□服已经洗净,干干净净叠在床尾。   换上衣服,一下床还是头重脚轻,胃里的恶心感也依旧存在。   用过早午餐,许宋秋递给她一只纸袋,昂了昂下巴,“去换身衣服,一会送你回去。”   “这…这我不能要的。”她摆手拒绝。   “去换上衣服,你穿这身一眼就能看出来。”   方璃明白过来,上楼换了衣服,一条艳俗大花裙,头上是遮阳帽,衬得她足足有三十岁。   小区门口仍守着记者,司机载着她换了辆车,一路谨慎,直到上了高架桥后才放下心。   方璃倚在后座,心里感叹名人不易,手轻揉着额头。车里有股说不出的香味,车窗开了点缝隙,她却仍觉得头晕恶心,拿出包里的矿泉水连喝几口。   到家是下午两点多,回到那张熟悉亲切的大床,服下感冒药,沉沉睡去,只感觉格外疲倦,也不愿再去想那些烦心琐事。   起来时是傍晚,这一觉后身上出了许多汗,病情也减轻些。方璃随便吃了点外卖,开始收拾行李。   想到两三天后能见到哥,压抑心情明朗一点。   怕再发烧,她裹了件较厚的针织衫,也不敢开空调,收拾完更是大汗淋漓。把两只行李箱推进客厅,转身去卫生间洗澡。   拉上隔断门,空间狭窄逼仄,打开淋浴,温热的水哗哗流下,慢慢升起大团白雾。方璃盯着左侧的瓷砖,被头顶浴霸的红光映得暖暖的,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淌下,拉成一道细线。   一瞬间,忽然就想起哥,想起他们的那些过去。   里院的老旧淋浴室,他做完爆破的那一天,她那般心疼怜惜,满是感动;还有上次,她紧紧搂住他,以为很快就可以朝夕相处,再不分离。   水流漫过她的身体,打湿长发。   隔断外的手机在放着音乐,单曲循环,温柔清淡的女声飘散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更显得旖旎缱绻,歌词宛如诗句。   方璃静下心,仔细捕捉每一个单词。   “红色玫瑰在花园里生长/河谷里洁净的百合/还有那从波恩河流出的清澈溪水/而我的爱比这一切都要纯洁。”   每一句,都似唤醒她少女时期的爱意。甜蜜的,柔软的,纯洁如初雪般的浓浓爱意。   ——要好好对哥。   她暗想。   去俄罗斯好好画画,等赚钱回国,再也不离开。   四年,只要再坚持过这一千个日日夜夜。   ……   方璃冲净身上的泡沫,关掉花洒。拉开隔断门钻了出来。好冷,脚底离开防滑垫,触到冰冷地砖时忍不住一哆嗦,一边找着刚才脱下的拖鞋,一边抬手,去够高架上的浴巾,想快速把自己包裹起来。   眼看要触到毛巾边缘,脚下忽的一滑,她啊了一声,半个身体往洗手台跌去。腰部撞到棱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重一声,尖锐的痛楚立即从腰间漫开。   她睁大眼睛,嘴里逸出痛吟。   好痛好痛。   地上冰凉冰凉,她咬紧牙齿,痛得汗毛倒竖,满额头都渗出冷汗,眼泪似乎要滚落下来。   痛。   刚才悦耳的音乐刺耳起来,地面太冰,她身上还有水珠,单手撑着马桶边缘,试图站起。   太痛了!   一遍遍揉着腰,试图减轻疼痛。渐渐才发觉不对,那种强烈的痛不只在腰上,更是在腹部,像有一只手无情地撕扯着她的身体。脑海中警铃大作,呼吸加快,垂下头,望着地砖上的血迹。   怎么会有血?   红得刺眼,惊悚,如同燃烧的海,触目惊心。   脑袋被那片红震得嗡嗡的。   方璃失神地望了一会,想起几天前一直觉得恶心,还有许久没来的经期……身体僵硬,心沉入谷底。   她闭上眼睛,头无力地靠着马桶,终于意识到什么。长期熬夜加轻微厌食,近半月揣着沉重心绪,情绪抑郁压抑,一直也未曾注意过自己的身体。   或者说,从毕业之后,她的经期就极不准时。所以这次,也没往这方面想。   没想到,她竟然会怀孕。   一直以为不可能,也没有这个准备。虽说上次是“顺其自然”,但也就那么一次……   她痛得浑身哆嗦,身体冰冷,还有种难言的恐惧,世界天旋地转,愈发绝望。许久许久,她才清醒一点,艰难地撑起半个身体,手指移动,触摸到手机。   那首歌唱到了最后几句。   “我伤心不是因为与姐姐分开/也不是因为妈妈的悲伤/而是我失去了我那英俊的爱尔兰少年/我想,我会永远伤心。”   沾着血迹的手摁下暂停键,音乐停止,寂静得可怕,她抿着苍白的唇,拨打急救电话。   ——   接近午夜。   陆思思是第一个赶过来的。   方璃的手机一直处于锁屏,她是唯一一个在这段时间主动打电话来的人。她原是想问新闻一事的,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吓了一跳,直接飙车过来。   此刻,她盯着医生递来的清宫手术文件,手都在发抖,不敢签字,也不能签字。   万一……璃璃真出了什么事,她要怎么交代呀。   “她有家属吗?”   陆思思慌张摇头,结巴道:“她…她老公在国外。”   “别的亲戚呢?”   “没有,你——等,等下。”陆思思心神不定,望着急诊室的灯更是恐慌,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拨给了许教授。   此刻,教授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和方璃有关的人。不是同学,也不是朋友,他类似于长辈,却比长辈更加可靠。他强大、富裕、成熟,就连昨天那样大的丑闻,都能在一夕之间让舆论扭转。   在许宋秋赶来后,陆思思明显感觉刚才惶然担忧的心情平定许多。   或许是她们过去的师长吧,无形之中就会让人依靠。   许宋秋戴着口罩,因为着急,只穿一身休闲装,问明情况,安排方璃转了VIP病房,拿文件签字,一切妥当后,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待。   陆思思抱着双臂,低头看着空荡瓷砖,没了刚才那样忐忑,这才反应过来。   ——清宫手术?   也就是说,璃璃流产了?   作为她的闺蜜,先前怎么也没听她说过。陆思思脑子有些不够用,也完全不知情,莫名地捋捋头发,不自禁地,看了眼身侧的许教授。   想起昨天新闻,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灰白灯光落在男人脸上,修长双腿交叠,手臂交叉环胸,垂着内敛的眼眸,绷着下颌,神情晦暗难辨。 第77章   手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半夜, 医院走廊压抑沉闷,寂静空荡, 手术室的灯终于变绿。   门打开。   “怎么这么久?”许宋秋询问医生。   女医生摘下口罩说:“病人身体虚弱, 手术过程中出现了大出血情况。”   许宋秋脸色十分难看, “到底怎么回事。”   “胚胎发育不完全, 流产恐怕是早晚的事, 看这次情况又是摔倒引起的,病人之前是不是还受过风寒?”   陆思思紧张地盯着医生, 继而转向教授。   “是。”那天在海边,大雨滂沱,海风侵袭, 许宋秋揉了揉额头,脸上有心痛之色,“受过。”   女医生静了几秒, 看向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 是病人的父亲,还是丈夫?她一时区分不清,轻咳几声,尽量婉转地说:“她这种情况,子宫寒凉, 肾肝虚弱,本身就很难有孕, 这次情况又比较严重, 之后……估计更不可能了。”   她咽了咽喉咙, 微鞠躬,“实在很抱歉。”   许宋秋顿了顿,脸上并没有出现女医生想象中的过分悲痛,只眉心紧锁,倒是旁边的陆思思瞪圆眼睛,惊恐愤懑地抓住医生的手,喊:“什么叫做更不可能?你们什么意思?”   “就是以后怀孕的几率,微乎及微。”女医生被她抓得死紧,吓了一跳,尽量婉转。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小陆。”许宋秋拍拍她的肩,“你冷静点,先把手松开。”   陆思思看向教授,还是不能接受,但也深知闹也没用,一根一根指头放开,声音带了呜咽,“是真的不能吗?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她?”   “明天早上吧。”女医生也很遗憾,说:“她的情绪不太稳定,见了家属恐怕会更严重,先不要打扰她。”   陆思思点了点头,坐回长椅旁边,手肘撑着下巴,低下头,肩膀难受地耸动。   许宋秋靠着椅背,阖上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攥紧,又缓缓松开。   他心情十分复杂,他的情绪同陆思思那种情绪截然不同。陆思思是纯粹站在女性角度,闺蜜的角度,她虽然也不喜欢孩子,更不想生孩子,但是她明白孩子对于女人的重要性,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这几年,她也听方璃谈起过她的丈夫非常想要孩子,陆思思除了同情感慨外,担忧至极。   许宋秋揉着太阳穴,比起孩子和生育问题,他更担心的是方璃的身体。   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女人一旦有了家庭,生了孩子,就很难再在事业上用心了。像方璃这样的好苗子,可能真就围着灶台尿布忙活一辈子了,那岂不是太可惜?   这也是那日他从家庭医生得知后,没有告诉方璃的原因,怕她知道怀孕后,又和丈夫团聚,一时改变主意。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局。   许宋秋感叹天意的同时,又真真切切心疼那个女孩。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守了一夜。   直到清晨,方璃转回vip病房,状况好一点,才允许探视。   到底是不方便,许宋秋看了眼苍白瘦弱的女孩,让陈姨订了些补品,想说什么又无言,凝望她许久,才步伐沉重地离开。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许久。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方璃和陆思思。   方璃左手还插着吊瓶,眼皮微掀,望向她。过了会,她把目光移开,眼睛里凝结水汽,空洞而无神。   陆思思坐在床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是看着方璃和她的那个哥一路走来的,从高中时美好的单恋,到大学的甜蜜恋爱,再到出事后的彼此依偎,一步一步。   这几年看着方璃日子越来越糟,不禁唏嘘。   “思思。”方璃抬起一只手,瘦得可怕,腕骨青筋凸起,近乎是皮包骨头。   “我在呢。”陆思思很快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别害怕,我陪着你。”   方璃咬着下唇,不语。   忽的想起什么,她想从床上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只得躺回去,面有痛苦之色:“现在几点?”   “早上九点。”   方璃稍稍舒心,“那就好,还不算太晚。”   “你不会是还想坐飞机吧?”陆思思也知道她要去巴拿马,“你这个状态还想去旅行?别开玩笑了,别说你身体受不了,就算你去了,可你现在发着高烧,人家也不会让你入境的好嘛。”   方璃脸色倏然黯下去,哑哑道:“那怎么办,我跟哥都说过,他会失望透顶的……”   声线越来越破碎:“还有现在,他要是知道了……”她磕磕巴巴,单手捂住小腹,内心愧疚无助到极致,“他、他会恨死我的。”   陆思思长叹一声,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医生说的事,更不忍心讲了。   方璃越想越悲痛,大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也不知道怎么就搞成这幅样子,像是多米诺骨牌,从她想去俄罗斯开始,一张张倒下,引起冷学姐的怨恨,再是砸画,淋雨,丑闻,流产……   她只是想追一个梦,为什么就那么难?   步步维艰。   “你别哭了,你这样哭会落下病根的,医生说你身子太弱,你要好好调养才是。”陆思思慌忙叮嘱。   “思思,你说——他还会原谅我吗?”她颤抖着肩膀问。   “你不要再去想你哥了,先冷静点,养好自己身体最重要。”   “他那么那么爱孩子,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他三十四岁了,三十四岁了!”她语无伦次,嘴唇没半点血色,神情脆弱,“你说——我们还能再有孩子吗?”   陆思思给她递纸巾的手僵了下。   方璃向来敏感,此刻看着好友的脸色,惊疑地问:“是……医生说什么了吗?”   陆思思勉强收敛表情,却不成功,眼里泄露出悲痛。   方璃手往下,捂着自己的腹部,想起从大四开始糟糕透顶的生活,日夜颠倒,厌食暴食,饮酒抽烟,第一次,品尝到后悔滋味。   陆思思低下头,用纸巾,小心拭去她脸上的泪,“别…别去想了。”   “是不是……我再……”方璃声音极轻,眼睛里满是血丝,空茫地落在某处,“我再也不能有宝宝了?”   “是不是啊?!”   更多泪水溢出,滑过下巴,滚进脖颈。心里像有把刀子来回深捅般绞痛,愧疚,无助,恐惧,情绪复杂而汹涌。方璃目光转到陆思思的嘴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想听好友说一句否定,哪怕,只有一两个字。   陆思思脸色灰败,攥紧那张湿透的面巾纸,说不出话。   她不擅长撒谎,况且这种事,又能隐瞒多久呢?   “璃璃啊……”   她一开口,方璃便明了。   蜷缩起冰冷的身体,咬紧下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却还是有低低的啜泣声逸出,悲凉,苦涩。   陆思思咽回安慰的话,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明明是夏天,病房里竟冷得出奇,空气稀薄。阳光被隔绝在玻璃窗外,没有丝毫的温度。   ——   周进已经在迈阿密国际机场等了三个小时。   他一次次检查航班号,温哥华飞迈阿密,没有问题。   按理说一小时前就到了。   地面上不像海面常常没信号,他拿出手机,一遍遍给方璃打电话。   回应他的永远都是“关机”。   周进皱起眉头,前几日还好好的,她的最后一条留言是“哥你等我哦”,后来就再没消息。他想着她要转机好几次,飞行时间漫长,联系不上也是常有的事,哪曾想,说好的约定日期她会没有出现。   周进急得满头是汗。   异国的机场,来来往往都是肤色各异的外国人,她一个东方姑娘应该十分瞩目,他不可能遗漏。   只是,人呢?   ……   周进环视几圈,从最开始的激动喜悦,慢慢变成焦灼担忧。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黑发女孩拎着行李自他身边擦过,周进眼尾一动,心底蓦地松了一口气,喜色漫至眉眼,一手匆匆整理衣领,脚下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璃璃!”   许久未见,分离近两月,日日夜夜深入骨髓的思念,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要抱紧她,想要同她说话,想要听她柔柔地喊自己一声“哥”。   什么俄罗斯,什么留学,此刻,他都忍下了。   ——幸好,周进没有直接抱住。   因为女孩转过来后是一张陌生的脸,像看变态一样望着他。   “Sorry, I made a mistake.”周进歉意地摊摊手,很快离开。   没走几步,刚才涌上的喜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焦虑。他用力搓了搓脸,她一个那样漂亮的女孩子,异国他乡,会不会真出什么事?他捏紧拳头,不敢往下想。   半刻,冷静一些,致电服务台。   那边的信息更令他眉头紧蹙。   她根本没有登机!!!   周进敲敲额头,愈发担忧。   一条条电话顺着打过去,飞温哥华的也没有,飞S市的也没有。   也就说,她根本就没有出门,此刻还在A市。   说不上因为她没有出意外而松了口气,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来而不解失落。周进望着电子屏上滚动的红色航班,眼神晦暗。   过了会,他拨给吴小俊。   打到一半又放下。   他现在火急火燎,等小俊回短信估计真会急死。周进思索几秒,找到墩子,拨了过去。   万一真出什么事,墩子还可以帮忙找找人。 第78章   在漫长的嘟嘟嘟声后, 墩子接了电话。   “喂?”   “墩子,是我。”   “……周排?”   周进点头,那头的语气并非过去那般爽朗。他顿了顿,单刀直入:“墩子,实在不好意思, 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我媳妇她跟我说好了要来迈阿密, 但我现在在这等了挺久,也没消息。”他搓搓头发,“我问了服务台, 发现她根本就没过来, 电话也不通, 现在我这也不太方便,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人?”   那头静默许久, 墩子欲言又止, 最后却没答。   周进看着外面的艳阳天, 这时间估摸是国内的深夜, 别再打扰了人睡觉, 他也是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挺着急的。”   话说一半,听见那头传来一道女声,听着是墩子媳妇李莺,带着睡意:“还找什么呀, 不是出轨了么。”   周进攥紧手机, 听筒很安静, 他听得清楚,“她说什么?”   “你胡说什么。”墩子捂住话筒斥道,转头对周进说:“刚才我们睡下了,李莺说梦话呢。”   周进眉头颦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明天我帮你问问。”墩子忙道,这便要挂电话。   “先别挂。”周进声线沉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多年战友,墩子也了解他过去那件事,实在不忍心,可也不忍心兄弟就这么被蒙骗,纠结不定说是不说。   “墩子!”周进仰脖,看一眼高窗外的蓝天,走到角落,后背倚靠着墙,沉声问:“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几秒后,墩子绷不住了: “就是嫂子——呸,什么嫂子!”   周进听得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听墩子道:“她出轨了!”   墩子是粗人,自然没有小俊心细,也向来对方璃的感觉不好,便直说道:   “唉,周排,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一直联系不上你。你也别怪兄弟说话难听——那女的,前两天跟一男的回家了,报纸上还登出来了,那男的可有钱!还是什么公众人物!住豪宅!”   墩子话说得太直白,周进眉头越皱越紧,联想起这几日联系不上,心逐渐沉下去。他对这种事厌恶至极,只是仍相信方璃——她不是这种姑娘,指腹按压太阳穴,过了会,哑声问:“什么公众人物?”   “好像是什么大画家,名字我不记得。”   “许宋秋?”   “对对对,是这名。你认识他啊?”   周进拧了拧眉,刚才的怒火淡了一点,“有误会吧。”   墩子说:“周排,报纸上他们确确实实抱一块。有没有误会我不知道,等你什么时候回国,来看看?”   周进尽量让自己冷静,压着火道:“好,我知道了。”顿了顿,绕回先前话题,到底是放心不下,说:“你还是帮我找找她,别真出什么事情。”   挂断电话,从裤兜里掏出烟,想到这是机场,又塞了回去。快步离开大厅,路过门口时,侧面的黑色玻璃中映出他的高大身影。   周进瞥一眼,唇角自嘲地弯了弯,迈阿密天气炎热,但今天想着让她高兴,特意换上她买的那件黑色长袖,此刻,美杜莎张牙舞爪印在胸口,他低头看着,觉得自己可笑又嘲讽。   她究竟想怎么样?!   再闹腾,也不能一个电话都没有吧?!   外面烈日炎炎,汗水很快湿透他后背,周进在路边点了根烟,忽然就感到心神俱疲——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如果墩子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同样都是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他捏紧指间的烟,神情阴郁肃冷。   过了许久。   他把手里的一点烟头狠狠碾灭,丢进垃圾桶。   重新走回机场,一边拨给公司,一边看着飞往中国的航班。   ——   方璃出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她还是很虚弱,但几天调养,面色也微微转好。   许宋秋不方便,是陆思思来接得她。   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街道越来越近,小区门口也逐渐清晰,方璃打了个哆嗦,忍住眼泪,抱紧怀中的包。   “璃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陆思思握着方向盘,看她一眼,“要不你搬到我家来住吧?你一个人住这儿也没人照顾你。”   方璃垂着颤抖的眼睫,望向窗外,不说话。   “这里也挺偏僻的,我看附近也没个医院,连超市都没怎么有,太不方便了。”   电动门拉开,车子拐了个弯。路过小区中间的儿童乐园,绿油油的草坪,道路两侧栽着月季花,娇嫩的花瓣被阳光晒得镀了层光。   滑梯旁边,一对漂亮的双胞胎爬上爬下。   是他们?   方璃抬眼,摇下车窗。果然是那两个孩子,他们笑容甜美灿烂,宛如一对天使。方璃视线偏了偏,看见上次那个苍老却威严的男人。此刻,他拥着一个娇媚性感的女人,一向凌厉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柔情,温和。   幸福的一家四口。   方璃眼神倏然暗了,只感觉世界空旷绝望,心境和上次截然不同。   “思思。”她回忆起哥每一次看见孩子的渴望眼神,心痛如割,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我想离婚。”   “你疯了?!”车子嘎吱一声停下,“离什么婚?!”   方璃掩面,强忍住不再落泪,头靠在车座上,断断续续:“你听我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我爱哥,我真的很爱哥……真的很爱……”   陆思思重重点头,“我知道。”   没人比陆思思更清楚,她们是从少女时期到现在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分享者。   她还记得十六岁的时候,方璃满课本画得都是那个“大哥哥”;也记得他们才恋爱十天,方璃就把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他;更记得一毕业,方璃花朵般的年纪,就决定嫁给他,踏入婚姻。   当年方璃的单纯痴情,陆思思看着就心疼。   “那你离什么婚呢?”陆思思不解,“未必每个男人都会那么看重孩子啊。”   方璃轻轻摇头,“他喜欢孩子……他爱孩子,他跟咱们身边那些男生不一样……他没那么开放,也没那么……”她找不到形容词,苦恼地抓着头发,“他就是很传统的那种中国男人,需要传宗接代……思思,你能明白吗?”   陆思思思索几秒,点头。   能明白。   他们身边的基本都是搞艺术的,相对家庭比较优渥,年轻,思想开化,有些人就是丁克,对孩子没那么在意。   但方璃的老公,几年下来陆思思也了解。部队出来的,大男子主义,血性,传统,但也守旧。   “你跟他坦白说,他会理解的,啊?”陆思思安慰。   方璃唇边是苦涩的笑,“是,他肯定会理解。”哥的善良宽厚,她从最开始便知道,“说不定还会加倍地对我好,可是……思思,我不舍得让他抱憾终生啊……我舍不得……”   她想到还要去俄罗斯,前途未卜,道阻且长,更是痛苦到极点。   她弄掉了他盼望已久的孩子,他还在那里为她凑学费。   她怎么忍心。   她情何以堪。   “我要离婚。”手盖着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流下:“要离婚…我不能再拖累他了,绝对不能了。”   “你冷静点!”陆思思抱住她,“冷静点,考虑清楚!”   “我考虑清楚了……”方璃闭紧眼睛,细细碎碎地说:“离婚了,他的负担就没了,他那么高的工资,做什么都好。他也可以回国,不用那么辛苦,打打渔,再娶一个贤惠的太太,给他生个儿子,像他战友那样的……”   陆思思摇头。   这几天方璃的情绪不稳定,她也不知道宽慰什么,最后拍拍她的肩膀,“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过了这一阵子,你冷静点,好吗?”   “离婚是件大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觉得这对他而言是解脱,他或许认为这是背叛。”陆思思叹气,停好车,扶着方璃下来,“来,我送你上去。”   方璃抽噎。   回到家。   空无一人,冰冷寂静,一切都定格在她去医院的那一瞬。   陆思思一再提出让方璃搬到自己家,方璃抱着沙发垫,摇摇头。   “我怕你做傻事,要不然我陪你住吧?”   方璃还是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目光落在电视架上的某处,陆思思顺着看过去,是方璃他们的结婚照。   陆思思现在还记得,那时两人急着结婚,订了家价格低廉的照相馆。服装灯光奇差无比,后期更烂,后来还是她看不过眼,找同学P了半天,才有了这样浪漫唯美的一张。   “我不会做傻事的。”方璃寂寂地转开目光,低声说:“思思,你快回去吧,你放心,我会想想的。”   陆思思劝慰她许久,又陪着她把卫生间清扫一遍,也知道方璃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陆思思走后,方璃在沙发上躺了一会,起身,踩在矮柜上,把那张婚纱照取了下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是在A市海边拍的,海面上还有几艘渔船,远处温柔的夕阳投下斑驳的光,她穿着洁白婚纱,闭上眼睛同他接吻。   哥在笑,难得穿着正装,身材健硕,肩膀宽阔,肤色被光打得古铜,眉目深邃沧桑,眼神深情。   心里一痛。   她取下镜框,又翻出他们的写真,捧着一张张看。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她裹紧棉被,指腹在他脸上滑过。   哥一定也后悔过吧。娶她这样的女人,自私,任性,花钱如流水,追逐一个不可及的梦……现在,还不能生育。   方璃抓着头发想。   最开始,她家庭富有,认为能为落魄的他带来好的生活。幻想着拯救他。   后来,她认为有一天她会好转,她会像教授般一幅画拍出千万,总有一天,不会让他再那样辛苦。   可现在发现,她不过是沧海一粟。   中国那么多画家,每年毕业多少人,谁不是从小学画心怀梦想,可是又有几个许宋秋呢?   她更不敢同古人大师相提并论。   她的天赋就比他们好吗?   不,她远远比不上。   梵高才华横溢,却潦倒一生,靠着兄弟救济而活,生时仅卖出过一张画;高更与家庭断绝关系,孤独贫困,病魔缠身,甚至想过自杀。   还有米勒,伦勃朗,西斯莱……有些是出身贫寒,有些为了画画而放弃原本的家庭、优渥生活,困苦潦倒一世。   直到去世后才成名。   太多太多了。   他们为艺术献身,牺牲太多。   同样追梦,她凭什么就能年少出名呢?凭什么就一定能过上富裕生活呢?   ……   方璃神色憔悴,恹恹地抱着相册。   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一遍遍翻着手里的相册,一遍又一遍,想抓住什么,却根本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过往如镜花水月般消逝,心痛却无奈。   ——   周进一下飞机便打车回来,路过附近报刊亭,特意问老板买来最近的报纸。像是故意羞辱自己一般,明知道会看见什么,却还是按捺不住去看。   彩色图片里,那个优雅的男人抱紧她,低下头,满是心疼怜惜。她依偎在他怀中,还披着他的西装。   湿漉漉的凄清深夜,莲花型路灯映着华美古老的别墅,竟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的左手慢慢攥成拳,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视线下扫。   一夜未归,学生时期暧昧,特权,已婚……   哪怕后面的几张报纸有澄清,有质疑,他也无法容忍。同是男人,他认得出那个目光,绝不仅仅是看一个学生。是在看一个女人,而且是心爱的女人。   周进咬紧后槽牙。   ——她的不赴约,她的消失,她的逃避……   大脑里嗡嗡嗡的,胸膛里积压的愤怒一点即燃,这种愤怒随之血液窜过全身,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下颌绷紧,体腔内似有压抑的痛楚。   他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过去曾有过,让他难以接受,颜面无存。但这次不尽相同,除去男性的尊严外,更多的是心碎崩塌的苦涩滋味。   周进快步上楼,停在家门口,掏出钥匙,门缝下无一丝光。他不禁嘲讽地想,没告诉她自己会回来,她还在这里么。   客厅里黑暗空荡,周进并不意外,环顾一圈,厨房画室也无人,东西凌乱。一颗心沉入谷底,眼眸黯然漆黑,如同最冷最寒的海底。   推开卧室门时,周进动作一僵。   床上有人?   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庆幸,掩过惊讶,抬眼望去。   映着清淡月光,方璃背对向他,柔软的夏凉被虚虚地盖在她腰腹,露出单薄的肩膀,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伶仃纤弱。   他的心不禁软了下,放缓脚步走近。   她的脸上依稀挂有泪痕,毫无血色,手里紧紧抱着什么。   周进疑惑,弯腰,想要抽走看看,一动,却被那只苍白的小手抓得更紧。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硬硬的皮质封面,中间是椭圆形镂空,嵌有他们的照片。   周进不禁一怔,她在看他们的婚纱照?   还这样宝贵地抱在怀里?   刚才的怒火压下去大半,他望着这一幕,眼底溢出复杂的情绪,细细打量她,目光深沉。   视线转向她裸·露的肩膀,半晌,周进低叹一声,扯过被角,帮她仔细盖好。 第79章   方璃睡得朦朦胧胧。   她其实并不困, 前几日在医院里睡了许久。只想脱离现实,不愿再去思考任何的事情。   隐约感觉有人在床头望着她, 方璃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不知是梦是醒。她一个人住在郊外的公寓, 时而深夜也会害怕, 常常胡思乱想, 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这次,方璃抱着手臂, 没有睁开眼睛。   那个人近了,坐在她身边,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抚摸过她的头顶, 顺着长发往下,动作温柔。继而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像哄小孩一般, 一下一下。   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男人身上的烟草味, 混合着一点汗味,醇厚浓烈。   好像是……哥的气息。   她忽然就很想哭。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永远不要醒吧。   越这么想,越有泪水夺眶而出,从纤长睫毛的尾部, 啪嗒一滴,落在枕边, 濡湿一小团。   “怎么哭了?”低低淡淡的声音, 有着沙砾般的质感, 带有硬茧的指腹滑过她眼角,将那滴泪抹去。   方璃浑身一抖,豁然睁眼。   黑暗中,周进坐在床头,俯下身,静静地凝视她。漆黑的一双眼睛,沉郁似海,没有一点光。   方璃有些迷糊,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真的就在自己身边,心里一颤,情不自禁伸开手臂,抱紧他。   依偎进男人结实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更多的泪水扑漱扑漱落下。   周进心绪纷乱,怒火被她这么一搅,去了些许,心底仍是有气,在她睡梦时狠不下心,可等她清醒过来,望着那双湿润美丽的眼睛,回忆起刚才新闻,胸膛起伏。   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扒了下来。抬臂,摁亮卧室的灯。   陡然的明亮让方璃措手不及,捂住红肿的眼睛,身体倚在床头,抱紧被子。她穿着夏季的吊带睡裙,细细带子挂在肩头,洁白肌肤露出大半。   周进别开目光:“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咱们谈谈。”   方璃点头,手背抹去眼泪,也不敢看他,“好。”   门关上,她独自静了一会,把相册压在枕头底下。起身,打开衣柜,披了件长针织外套,理了理凌乱发丝,趿着拖鞋出门。   总要说的。   迟早要说的。   方璃暗想,捏紧拳头,穿过走廊。   周进坐在沙发上,姿态闲散,指间夹着一支烟,时不时弹下烟灰,看不出什么表情。方璃莫名感到心慌,坐到他身侧,手按着裙子。   他抬了抬下巴,指着茶几。   方璃看见玻璃上的几份报纸,最上面的赫然是那张照片。   “你解释一下。”   她拿起那张报纸,看过几遍,可再看,还是有那种极不适的感觉,攥紧页脚。往后翻了翻,说:“后面不是有解释么,是造谣……”   “我想听你解释。”烟咬在唇间,他微微屈身,手肘搭在大腿上,沉沉望向她。   方璃低头。   心被揪住,她居然还在想——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丈夫,通情达理,出这样的事,没有不分皂白地冲她发火,愿意听她解释。   可是,她解释什么呢。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同他离婚,解释没有意义。   方璃闭了下眼,将那些报纸堆回茶几上。   “我…”说不出口,嗓子眼像被堵住。   “嗯?”   “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就是那样。”   室内静可落针,周进隔着灰白烟雾,望着她。   静了一会,方璃侧过头,用尽力气道:“哥,我们离婚吧。”   “什么?”   周进一顿,似是没听清,烟头重重碾熄在烟灰缸里,逼近。   男人的气息拂过她耳垂,有几分危险,她攥住衣角,打了个寒颤。   既然开口,就不再有转圜余地,低垂眼睑,“我们离婚,好吗?”   果然是离婚,他没听错,盯她两秒,忽的冷笑出声:“你想离婚?”   方璃一个“嗯”字刚发出音儿,衣领被他猛地攥紧,抵在沙发一角,方璃回避着他冰冷烦躁的目光,低声说:“哥,我想过了,我们——”   话未说完,男人欺身上前,压在她身上,扣住她手腕,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暴躁厌烦,“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还不算完么,有意思么?”   “好玩么?”   一句句寒声质问,搅得她心痛。   “对不起。”她很快认错,嘴唇翕动,“对不起,对不起,但我这次真的不是……”   周进根本懒得再听她说那些废话,大手钳住她下巴,抬起。   几年下来,她作她任性,她嫌弃自己,瞧不上自己——他都可以忍,甚至学着改变挽回,小女孩有脾气,以前是蜜罐里长大的,跟着自己确实是委屈了。   但是凡事总该有个度,他的那条红线,就是欺骗和背叛。   不允许,一点点都不允许。   暧昧也不行。   不解释便罢了,还要离婚。   “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他紧紧逼视她,眼睛里布满血丝,每一个字都似从牙尖挤出来,透出狠戾的意味:   “你的信用卡,你的玩物,还是你的奴隶?”   “……”方璃一时哑了。   她没有!   从未有过!   脑海中浮现陆思思那一句,“你以为对他是解脱,他却当你是背叛。”   可是……她真的没有。   方璃被他的眼神吓到,那只手攥得更紧,恨不得将她的针织衫撕碎。男人身材壮硕,这样半压在她身上,满是侵略性和被征服感,她轻微地喘不匀气,害怕,惊慌,却又贪恋这种感觉。   此刻,她发觉自己更爱他。   爱他身上的这种粗犷原始的味道。   他明明是这样的男人,却心甘情愿为她做那么多事,怜爱着她,照顾着她,用尽所有的柔情。   她怎么能不爱呢。   嘴唇颤抖,方璃说不出话来,偏过头,有更多的泪滑过。周进像被那些泪烫到,放下手,面色阴沉,语气却不容置疑,“除非我死了,离婚想都别想。”   他从她身上下来,方璃呼吸一松,整理着凌乱的衣服,眼尾却不自觉追着他。   周进并没有看她,烦躁地看了看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最后拉开大门,离开了。   防盗门重重被甩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砰”一声。   方璃惊得一哆嗦。   她在寂静的房间呆坐十分钟,始终盯着那扇冰冷的房门,像是能看出一个窟窿来。   哥会去哪呢?   他还会回来吗?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追他,但是追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过去也有吵架,但和这次的意义都不同,而且无论他怎么生气,每次也都是他过来哄着她。   方璃静静地坐了一会。   算了。   细想下来,两人平日里沟通都难,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谈离婚呢。她摇摇头,拿过那张令她恶心的报纸,撕个粉碎,丢进垃圾桶。   方璃就这么从深夜等到清晨,周进都没有再回来。   他这次赶得急,也不知道住几天,什么行李都没带。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方璃难免挂念,心疼。   她叹口气,打开关闭许久的手机,里面涌出一些短信,有小俊的,还有陆思思的,还有教授的。   她懒得看,并没有点开,直接给哥打了电话。   铃声就从她旁边的沙发角落响起。方璃看了一眼,哥竟然连手机都没带,丧气地按下挂断。   室内重回寂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耀着空气里的微尘,随之时间流逝,方璃愈发担忧,抱紧膝盖。   ——   此刻,周进在吴小俊那里。   气急出的门,他也没坐车,就那么硬生生地跨越半个城市,顺着马路走了过去。   走到小俊的那家小卖铺时,正是半夜。夜凉如水,门口悬着一盏昏黄灯泡,映照着老旧的门牌。   看着那点微弱的光,周进忽然就很想笑。   他心里也清楚,小俊会说好话,墩子会说难听的话,但他还是想过来找小俊聊聊。难受归难受,潜意识里,半点也不想同她分开。   只想找个人顺着他想法说,宽慰几句。   吴小俊是一直向着方璃的,大半夜的,他看着把他店里酒都快喝光的男人,在纸上快速写下大段大段劝解的话。他写了新闻的澄清,还有他的揣测,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是一直在写方璃的好。   周进看着那张纸,苦笑着,咬开瓶盖,继续喝。   脑海里却还浮现着“离婚”二字。   她不像是在无理取闹——虽然她常常无理取闹。但这次她的眼神,比他见过的都要认真,绝望。   他看得心痛。   为什么呢。   周进盯着绿色酒瓶里浮着沫的液体,头痛。她明明那么宝贵地抱着他们的婚纱照。   手肘搭在桌上,周进望向外头天边的那抹鱼肚白,忽然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   不过才一年多。   那时,他不忍心让她婚后还住在里院,于是拼死拼命地工作,贷款买下现在的那套房子。但是付完首付,就没剩多少钱结婚了。   没办法,他们婚纱照挑了家便宜的,婚礼也没太操办,就一场酒楼的答谢宴,敬敬酒便过去了。   他还记得婚纱是租来的,穿在她身上大了几号,齐腰的长发后面,是一排别针。那个时候他万分愧疚,歉意。但是小姑娘善解人意,虽然爱浪漫,但也觉得婚礼不过是个形式,有就好。   那个时候的她温顺又听话,总是安静地等他回家。   现在想想,满是酸涩。   肩膀被拍了下,吴小俊打着手势,【哥,哥?在想什么呢?】   “没事。”   喝得有点上头,敲敲额头,猜不透她的心思。   【要不你还是快回去吧。】吴小俊说:【天都快亮了,万一小璃再着急出来找你,别出什么事。】   周进一顿,被小俊这么一说,豁然站起。 第80章   晨光熹微, 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浅黄色的光将苍白的墙壁晕染成暖色,室内寂静无声。方璃仰头,看了看头顶的钟表。   七点,哥还没有回来。   她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困极, 却睡不着, 头枕在臂弯里。   休息一会,一阵脚步声调动起她所有的神经末梢,竖起耳朵, 认真地听。   脚步声确实近了, 像鼓锤般敲打在她心房, 手里紧张地渗出层层薄汗。她再按捺不住,跳下沙发, 冲到防盗门门口, 顺着猫眼往外看。   正是哥。   他脚步轻微趔趄, 停在门口。似是察觉猫眼有人, 手肘撑在门上, 弓身看了看。   方璃呼吸发滞,猛地缩起脖子,拉开门。   周进没想到门会开,失去支撑,人往前倒了倒。方璃吓一跳, 忙搀住他, 浓烈酒味铺天盖地而来。“你喝了多少酒?”她惊疑。   他嗜酒, 过去她便知道,后来在一起后,他改了许多,酒量也好,平日里极少有喝醉的时候。   这是头一回。   “我没事。”周进站稳,盯着那只柔软细白的小手,又回头看了看门,声音有些含糊:“你一直在家?”   “嗯。”方璃眨着眼睛,他太重,压得她气息喘喘,“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的,我送你回房间。”   周进嘴唇微动,低头瞟她一眼,大脑发沉。小俊熬了一夜,他没让小俊再送,自觉喝得不多,结果风一吹,头昏脑涨,真有点醉了。   方璃搀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把他拖到卧室床上,躺好,俯身闻到他T恤上的味道,皱皱眉。   看得出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嫌弃,周进没说什么,阖上眼睛。坐飞机两天,又这么闹腾。他确实累极。   也很想知道,他这样,她会怎样。   方璃咬了咬下唇,无奈地看向周进,这几天一定很累,他坚毅的下颌上一圈青色胡茬,眉目倦怠,有一丝丝难言的脆弱;明明下定决心要离婚,此刻,心弦还是被奇异地拨动,不能不管。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俯下身,把他汗湿的T恤卷起,脱到肩膀位置时,抱起他上身,半个人伏在他胸膛,慢吞吞的。   他的心跳很有力,一下一下。   方璃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注意到男人微睁开眼,望着她,眼神复杂深邃。   最后是裤子……她趴到他的小腿边,解开扣子和拉链,褪到脚跟。   方璃是极爱干净的人,做完这些还是不满意。   她从卫生间拿来两块温热的毛巾,一块擦了擦他的脸,一块从他脖颈位置慢慢往下。男人皮肤黝黑,因为过去常做体力活,干硬且粗糙,只剩下浅粉色的伤疤,毛巾抚摸过他结实的胸膛,慢慢擦去上面的汗水。   方璃也很困,身体沉重,但做这些时十分小心,轻柔,缓慢。   擦到小腹时,手腕被人握住了。   方璃心口一颤,抬眼望去。   床头的玻璃台灯亮着柔和的光,把他英挺的脸镀了一层金边,他眯着狭长眼眸,定定看向她,瞳仁极黑,暗光慑人。   方璃被看得浑身发麻,攥住毛巾,侧过脸,喃喃自语:“你不是醉了么。”   腰间被一只铁臂环住,不容置疑地把她拉到他胸口。   方璃覆在他身上,下意识挣扎,后背却被扣紧。她只能看见他的下巴,神经紧绷。   “为什么想离婚?”声音带有醉意,低迷沙哑。   方璃没答,她穿得还是那件单薄睡衣,这么一折腾,针织衫褪去大半,肌肤与他紧密相贴,仍是过去的熟悉触感,心尖像被小虫子吞噬,痒痒的。   他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想抛下我,跟你那个教授去俄罗斯,是吗?”   “不是!”   她下意识反驳,周进头低了低,目光撞上,锋利逼人,似能看穿她的一切。方璃忽然在那个眼神中无所遁形。   “我对许教授没有那些的。”下意识解释。   他点头,淡淡地:“那天你在电话里说做错一件事,什么你的学姐,就是这事么。”   “……嗯。”方璃低道。   周进望着她,眼睛仿若一片汪洋大海,静默深沉。   “对不起。”   她似沉浸在那片海中,一时间“离婚”“流产”都忘记了,喉咙不自觉发出声,小小的声音,解释起那天的情况,“其实,是那天学姐把约出来……”   现在回忆起,还是心痛。   “……我也不知道的,后来醒过来,就是在教授家里。”   “对不起,是我错了。”   声音发抖着认错。   她刚一说完,腰间被人抱紧。   方璃还没反应过来时,又被周进扣住手腕,翻了个身,压在身下。   周进呼吸发沉,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   方璃一抖,咬紧下唇,偏过头,心里混乱。脸颊被他托起,转了回来,浓重的酒意袭来,男人干燥的嘴唇贴近,落在她的额头,克制不住一般,慢慢往下,吻上她的嘴唇。   她只要稍微温柔一点,放低一点身段,他就不可自抑地想原谅她,怜爱她。   听她提及被学姐摔画的时候,更是心疼到极点。   明明上一秒还被她气得呕血,下一秒就愈发想对她好。   她真是他的克星。   他无奈又苦涩地想。   周进柔软的舌头抵在她的唇缝,慢慢扫着,方璃被亲得头昏,眼神透了点迷惘,一只手攥紧床单,又放开,再揪住,再放开。   那些现实的问题徘徊在她脑海,一时想说,一时又说不出口。她能察觉到哥的伤痛,也能察觉到他带有一点卑微的忍耐。   她很心疼。   他重视这段婚姻,重视和她的感情——远比她重视得多的多,所以,不想再跟她闹下去。   离婚二字很伤人,越吵也越伤人,她既然认真地解释了误会,也低头认错,他再不悦,也算原谅了。   就此作罢。   吻了许久,身下的女人始终闭着唇,周进有些许烦躁,动作加了点力度,略粗暴地撬开她的唇。   舌尖触及的那一瞬间,有一丝电流涌过,方璃后脖颈发麻,所有的毛细血孔都被撑开,熟悉的男人味道充盈在唇间,刺激且怀恋。   他舔舐过她口腔里的每一处,舌头反复纠缠,碾磨,大口含住她的嘴唇,用力吸吮,吮得她发痛。   牢牢禁锢着她,大手慢慢往下。   近两月未见,他的渴望毫无掩饰,动作孟浪直接,带着醉意的面庞透出几分痞气。   继续往下……   方璃一僵,意识到什么,脸色顿变。从刚才的迷醉中清醒,想起在医院的那几天,眼睛睁圆,流露出痛苦之色。   周进显然察觉到她的变化,俯在她耳边,“怎么了。”   她摇头,躲避着那只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的手,坚决地推拒着,“……今天不行。”   大手停在她腰间,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失望,“例假?”   “嗯……”她艰涩地应。   “怎么不早说。”周进顿了顿,声音透出歉意,从她身上下来,躺在她身侧。   方璃绷绷唇,“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一手环过她单薄的肩,拥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停留在她的小腹。   男人的手掌宽厚,掌心温热,有硬硬的茧子,动作却很温柔,一下下揉着。   先是顺时针,再是逆时针,十分耐心。醇厚的声音在她耳畔,沙沙的,“这样好点了吗?”   方璃“唔”了声,心中翻涌着许多情绪,最多的是愧疚和感动。   她闭上眼睛,忍了许久,终究说不出“离婚”。   贪恋着他的温柔。   彼时外面是晴天,清晨八点的阳光,和煦灿烂,有一种早晨的特有的朝气,光芒穿透窗帘打来,晒得整个房间都暖暖的。   折腾一夜,两人都累了。   周进躺了一会,酒的后劲和困意再度袭来,他揉揉太阳穴,抱紧怀里的女人。   “璃璃。”低声道。   “…嗯?”   “以后不准再说那样的话,听到了吗?”声音里有一丝警告意味。   最后一次。   他实在不想再同她折腾了。 第81章   醒来是下午。   方璃是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歪过头,朝空空的枕边瞟一眼, 头晕晕沉沉。   正迷茫着, 水声停了。   卫生间门嘎吱一声打开, 周进刚洗完澡, 胸膛还挂着水珠, 只在腰间别了一条浴巾。   “醒了?”   “嗯。”方璃揉揉眼睛,还是觉得这一幕极不真实。   “要不要再睡一会?”他拿毛巾擦了擦短发:“我去给你做早…晚餐。”   “不用了, 我要起床了。”   方璃掀起被子要起床,被他摁了回去,“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再躺一会吧。”   “哦。”   清醒过来,想起昨夜,心里还是难受, 神情萎靡。   周进摸摸她头, 随便穿了条裤衩背心,去厨房忙活。   方璃躺了一会,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一转身,瞥见床单上有几滩血迹,她揉揉额头, 身体不好,医生说术后会有出血情况, 类似例假, 出血量可能会较多。呼出一口气, 准备把床单掀下来清洗。   “璃璃,起床了吗。”   方璃手下意识一哆嗦,转头见是哥,抿了抿唇。   “怎么了?”他手里端着一只马克杯,上面腾腾冒着热气。   “床单弄上血了。”她低声说。   周进愣了下,怕烫到她,握着杯壁将杯子递到她手中,“我来处理吧。”   “谢谢哥。”方璃握紧杯把。   一杯有些烫的红糖水,里面还加了几颗圆润红枣,味道很香。   周进拆下床单,放进卫生的盆里,直接倒上洗衣液搓起来,他看着暗红色的血迹,微蹙眉。   他其实不是个细心的男人,但因为太宝贝她,也知道她身体娇弱,常常熬夜,而且他十分盼望有个孩子,所以一直都有注意这个。   方璃例假经常不准时,量也不多,很少有弄到床单上的情况。像这样的一滩,有点触目惊心。   想起她前两天淋雨发烧,更是心疼。   晚上六点,两人终于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家里厨房基本是空的,他又叫了上次的蔬菜外卖,几道家常菜,口味清淡。   方璃一直闷声不说话,周进以为她还肚子疼,吃到一半放下筷子,“你等下。”   “怎么了?”   他翻箱倒柜翻出一只热水袋,是以前住里院怕她冬天冷时买的,有点丑的熊猫形状,他灌上热水,包了层毛巾给她。   方璃抱在怀里,果然好了许多,她喝一口红糖水,看着他。   气氛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或许是昨天闹得太厉害,又许久没见,和好后也有些微妙。   “你看我干什么。”他笑了笑。   方璃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肉,“你多吃点。”   “嗯。”他咽下鸡肉,抬眼,“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方璃轻轻地晃动筷子,“你这次回来多久?”   “一个周。”   “那么久?”   周进说:“不久,去掉来回的飞机,也就四五天。”   “噢。”   “你很想让我走?”他挑眉。   方璃摇头,“没有,怎么会呢。”   心里却很轻地松了口气,四五天,正好是例假周期,还好没有太长。如果久了,她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拒绝和他做·爱。   她微妙的表情尽数落在男人眼中,他比她年长十多年,她在感情方面又太稚嫩,没有什么瞒得过的。   但周进不想再提,心里涌上一种疲倦,敲敲碗,“吃饭吧。”   “嗯。”   饭毕,两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   他揽着她回到床上,拿着遥控器找电影。方璃身体很乏,窝进他怀里,冰凉的脚丫贴着他的小腿。   “想看什么?”   “你挑吧。”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腿上,脚丫子蹭啊蹭。她是真的喜欢他体毛浓密的腿,像是穿了条毛裤,好玩又暖和。   摁着按钮的手停了停,周进凝视着女人的侧颜。   象牙白的肌肤,眉眼弯弯,唇边小小酒窝,怕冷,她换了件棉质分体的睡衣,浅蓝色格纹,纯真温柔。   捻起她她的发丝,绕到耳后,“璃璃。”   “干嘛?”她抬头。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噢。”方璃轻声说,“哥。”   “嗯?”他拿过遥控器,继续找,看见一个熟悉的片名,点确认。   “我爱你。”   他手一顿,掀起眼皮。   “哥哥,我爱你。”她认真重复,眼睛里有细碎的光。   周进承认,他有些看不懂她,但听到她说这几个字,心里还是被一种喜悦涨满,伸臂把她摁进自己怀里,用力亲亲她的发顶, “乖,我也爱你。”   液晶屏一闪,《泰坦尼克号》开始了。悠扬婉转的旋律响起,最开始一段登船片段,像是古老的胶片,画质泛黄。   方璃躺在他臂弯间,心里忽然一痛。   如果没有这些,他们今天应该也在邮轮上,望着异国的风景,相依相偎。   她还记得,上次笑闹着让他陪自己玩船头的“you jump i jump”,现在想想,更是心酸。   哥似乎也想起这事,眼神略暗。   她感觉得出来,他心底也十分失望。如果换作她,期盼许久的旅行就这么泡汤,她估计会十分气恼,凶他,责怪他。   但他什么都没说,搂过她的肩,“没事,以后有机会再去。”   方璃眨了眨眼,轻轻依偎在他怀中。   “看电影吧,我都快忘了。”他拨弄着她的发丝,低声说。   故事早已熟络,方璃甚至能背过一些情节台词。但是和他一起看,意义总是不同的。   相爱的人一同看爱情电影,无形之中会美化自己的爱情。   方璃时不时亲吻他,心底一片柔软。回想过往,他们的爱情其实很平凡,很市井,细水长流,一点也不轰轰烈烈,但这一刻,她却觉得是一样的美丽。   没多久,画面一转,到了货仓中红色汽车的激情片段。一只手自满是雾气的玻璃窗上滑下,留下一道情·欲的痕迹。镜头转移,恋人抱在一起,颤抖着激吻。   方璃的手被他拉住,掌心相贴。夏天热,怕她难受,屋内并没有开空调,他掌心的汗水很快濡湿她的,紧紧连在一起。   她绷紧脚尖,慢慢从他的小腿往上滑,曲起膝盖,再往上,触到他的大腿。   他望着她,眼神幽暗,“别闹。”   脚指头蜷起,想再往上,却够不到了。   她很少挑逗他,但这次,忽然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嘴唇俯到他的喉结上,舌尖滑来滑去,轻轻舔舐,“你不想要么?”   “不是不舒服么。”   “所以你不要动,我好累。”她说着,钻下去。   薄薄的棉被被她顶成帐篷,他在家里向来随意,又是夏天,只一条宽松裤衩,被她轻易扯下。周进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掀开被子,看着她。   女孩小小的,瘦瘦的,像一只依恋主人的小花猫。他剥开她的长发,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嘴唇努力吞吐,心里一疼,想制止,可触电般的愉悦很快侵袭全身。   呼吸发沉,眼神浑浊,揉着她的脑袋。   ……   他们在别的方面不太契合,除了莫名的爱以外没有更多共同话题,遥远的异国恋也让隔阂加重。但唯一不变的,就是这种事情。   从第一次到至今。   她的臣服,她的依赖,她的柔软。   每次这种时刻,他都会感受到——她是全身心爱他的。   “船沉了吗?”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接过他手里的水杯,方璃抿了一口,问。   “早沉了。”周进拿过遥控器,“要不要给你倒回去?”   “不用,接着看吧。”方璃打了个哈欠,头垫在他肩膀上。   三个小时的电影,看完是九点。   方璃其实不困,但是身体疲倦,懒懒地缩回被窝里。男人靠在床头,光着膀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液晶屏的光打在他身上,肩膀宽阔,胸肌泛着油光,健硕强壮。   房间里弥漫着淫·糜的气息。   可能是电影太过悲伤,方璃望着他的轮廓,总有种沉郁压抑的气息。   “哥。”   “嗯。”淡淡地应了声。   “你别换了,陪我躺一会好吗?”   他躺下,正对着她。   沉默,又是恼人的沉默,没话可说。   “还疼吗?”他找着话题,右手重新覆在她的腹部。方璃点点头,又摇头。   “明天想吃什么?”   方璃说:“想喝南瓜粥,多加糖的那种。”   “好,没问题。”   方璃笑笑。   话题告一段落,没有电影作为背景音乐,更是尴尬无声。   周进手机响了,他起身,看见“墩子”二字,扫一眼床上的女人,“墩子电话,我去接下。”   “周排,我听小俊说你回来了?”   “嗯,昨天回的。”   “回来就好。新闻看了没,你是怎么打算的,有没有需要兄弟——”没说完,被“哒哒哒”的声响打断,他顿了顿,斥道:“到那边玩去,没看见我打电话?找你妈去!!”   周进顿了下,听筒那边热热闹闹,隐约听见男孩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母亲的指责。   “儿子太皮了,敢拿玩具枪射我,这臭小子。”墩子解释完,继续:“咱这次可别磨磨唧唧啊,该离就离,这口气没人咽得下——”   “墩子。”周进打断,“是误会。”   “什么?!”   “她跟我解释清楚了,当时也跟我说过,是我没在意。我不打算离婚,谢你了。”   “不是,你怎么想的?”墩子懵了,以为他是担心财产问题,“那房子不是你买的吗?怕什么?!”   “不是这个问题。”周进抿抿唇,那边热火朝天,他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上,漆黑一片,烦躁地揉揉额头,“跟钱没关系。”   “那是什么?!”   不想再多说,草草解释几句,放下电话。   周进点了一根烟,在客厅里慢慢抽完,回到卧室。   “怎么了?”方璃见他脸色发沉,支起身问。   “没事。”   察觉到他气场不对,方璃也没再说话,安静地抱着被子。   周进想起电话里的热闹温馨,心里难免憋闷,问:“你觉不觉得咱们家太安静了?”   “安静不好吗?”方璃不解他的意思,“咱们放点音乐?”   周进没答。   半晌,方璃才领会他的意思。想起那些血迹,微微失神。   “哥。”她舔舔唇,打量他的神色,问:“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孩子?”   “因为要传宗接代?”   见他不语,她心里像打着鼓。他这样渴望期待,她根本没法开口——“我怀孕了,但流产了。”这样残忍的话,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算是吧。”周进低声应,“有个孩子,我们也会好一点吧。”   只靠爱维系的婚姻,很累,很闷。他走不进她的艺术世界,她也不愿了解他的生活。原本就不是相同阶层的人,相处起来艰难沉闷。她年轻,稚嫩,光鲜,还有着一个美丽璀璨的梦;而他则是归来的疲惫旅人,只想过最简单平淡的日子,安稳一生。   随之她的成长,潜在的矛盾愈发凸显。他渴求一个孩子,不仅是传宗接代,更是他们爱的结晶,是两人最密不可分的,骨血的牵连。   周进也曾在深夜时自私想过,剥夺她的一切,让她放弃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就一辈子守着自己,安心生孩子。   女人有了孩子,心就会定下,成为全心全意的家庭主妇。   但清醒时分再想,这种念头荒诞且偏执,这跟那些大山深处买媳妇的人家有什么区别。同样是剥夺灵魂,只是生活优越些罢了。   在一起这几年,他了解她。   看似柔弱文静,但心是野的,天生不是那种喜欢家庭的,会为家庭放弃自我的女人。   他爱她,所以绝不可能。   “哥。”   腰间被一双柔软冰凉的手臂环住,周进一滞,“怎么了。”   方璃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随之他的脸色转暗,她的愧疚和痛苦也在折磨着自己。她闭上眼睛,咬咬唇,抱得更紧了一些。   “对不起。” 第82章   这几日, 两人都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一些问题,将时间封存凝滞,止步不前。方璃不去提离婚的事情——哪怕她心里已经下了决定;周进也不再谈“孩子”的问题——他知道单方面无用。他们小心翼翼又温柔地过生活。美好,平稳,愉悦, 仿若回到恋情刚开始的时候。   手术后, 方璃身体倦怠,大半时间都赖在床上。周进也每天宠着她,变着花样给她做菜, 希望这几天她能稍微胖一点点。   周进请假没多久便要回去, 也没有倒时差, 两人起床便是中午。一拉开窗帘,金灿灿的阳光铺了满地, 斑斑驳驳, 仿若耀眼的金色碎钻。   “今天天气很好。”他望一眼窗外的风景, 湛蓝的天, 没有一片云, 清爽干净。方璃手掌盖在眼睛上,被刺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着他。   “看什么?”周进被她看得不自在,见她不舒服,重新把窗帘拉上。   “看你好看。”   想到以后可能再看不到, 心里头泛着酸。   “都老了, 还好看什么。”他走近, 俯下身,轻吻着她的眼睛。   “你一点都不老。”她抚摸他的脸颊,双臂环过他的脖颈,娇声撒娇,“你抱我起来呀。”   周进轻易地把她拉起来,坐在床边看她换衣服。她睡觉时爱穿那件吊带的丝绸睡裙,宽松,低胸V领,后背只有几根线。   “你别看我哎。”方璃脸有点红,她并没有穿内衣。   “又不是没看过。”见她真不动了,直接上手,“来,我帮你换。”   方璃想了想,没有拒绝。她抬起臀部,压住的裙摆提到腰间,又展开手臂。睡衣面料丝滑,轻巧被掀下。年轻柔嫩的皮肤,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中。   周进呼吸微微加重。   女人肌肤如雪,锁骨纤巧,细细的腰,丰盈的胸脯,曲线玲珑。她才二十三岁,既有一点点少女的青涩,也有小少妇的妩媚,姝丽美好。   他简直移不开眼。   “快给我衣服啊。”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看,方璃垂下眼睫,虽说是丈夫,但常常异地分离,并非那种朝夕相处,还是有些不自然。   她刚要伸手遮掩,手腕被他钳住,抬高,往床上压去。   “喂——”   两只手被他牢牢扣在一起,周进俯下身,嘴唇含住,舌尖滑了两下,旋即吮吸啃咬。闻着她身上的软香,他愈发沉迷,眼神炙热。   两人见面时间不多,他每一次都是这样,直接,强硬,只要她的服从。只是这一次,力度格外得重。   她忍不住低下头,瞥见他漆黑慑人的一双眼睛,像是浸在深海的坚硬礁石,有轻微的冷漠,心里震痛,“哥……”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埋下头继续。疼痛有所减轻,动作却仍不停。她慢慢不再挣扎,温顺地抱住他的后脑勺,任他亲吻……   细细想来,他对她是有不满的。   或许是为了孩子;或许是不能像《麦琪的礼物》一样付出与回报等值;或许是期望过后总是失望,他一直积压有不快。他也是人,也会有脾气。   也不知道亲热了多久,她身上满是红痕,缓了一会,才慢慢地穿上衣服下床,拉开窗帘。   周进擦擦嘴角,从背后抱了她一会,却什么都没说。   方璃转过身,踮脚轻吻他的唇,温柔地说:“早安老公。”周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软了软:“抱歉,刚才弄疼你了。”   “没关系。”她抱住他胸膛,依恋地蹭了蹭他又冒出一茬的胡渣,“我去洗脸了。”   她走近卫生间刷牙,周进弯下腰叠被。   他掀起被子,刚换的床单上赫然又一小抹血迹。没有上次的多,但还是刺痛他的眼睛。   这几天,每天床单上都有血。他心里发沉,望着她虚弱的背影,眼睛里阴影笼罩。   方璃正在刷牙,瞥见他抱着床单进来,略微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漱了漱口。捏着牙刷,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就是前几天在海边淋雨有些发烧,正好赶上大姨妈,所以可能量有点多。”   周进蹙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过两天过去就好了。”她故作轻松地洗手,一抬眸,撞见男人锐利的眼神,心尖发颤,勉强扬起唇角,“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她说着,想接过来自己洗。   “我洗,你去那边躺着休息吧。”周进拧开水龙头。   “那谢谢哥。”方璃低头,逃一般离开。   她重新爬回被窝里,随手拿过床头柜上的一本画册,心不在焉地翻了起来。没一会,卫生间水流声停止,周进将床单挂好,坐在床边。   “璃璃。”他摁住她翻页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什么事。”她眨了下眼睛。   “说实话,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周进看着她气色不佳的脸,憔悴虚弱的身体,加重语气。   “真的没事。”方璃瞟他一眼,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目光转回手中画册。   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掀开被子,“哎哥哥哥,你快快,跟我过来。”   她赤着脚下床,拖住他的手,“快跟我过来。”   “怎么了?别着急。”他弯腰给她拿起拖鞋。   “陪我去下画室。”她急急地说。   最近心烦意乱,面对他人就跟走在钢丝上一般,心烦意乱。那幅未完成的画……他的肖像,他的眼睛,方璃居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想起时间不多,推开画室的门。   一股松节油的味道漫来,她吸吸鼻子,从角落里搬出那一幅画,放在画架上。   周进看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是我?”他忘记刚才的问题,震惊地问。   “不然呢。”   方璃看看画,看看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这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张。   周进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不懂艺术,但能看出这幅画画得极其认真细腻,她在画他,胸口被一种温暖填得很满,很是感动。   “为什么不画眼睛?”   方璃走近,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不画。”她把他拉低一些,眼睫几乎剪到他的皮肤,“只是因为你当时不在,所以我想象不出来你的眼睛。”   周进抿抿唇,没有说话,心里仍是感动。   “你坐在这儿。”她拍拍凳子。   周进坐下。   她找来一根皮筋,将头发挽成一只小小的丸子,在脑后绑好,“我现在给你画上好吗?”   一提到画画,她的眼睛都亮了,像是鱼儿回到池塘,明明还很虚弱,情绪却高涨饱满许多。她蘸上颜料,攥紧画笔。   “你坐好。”   周进挺直腰杆,手搭在膝上,端正地像在拍证件照。   “给我一个嗯……温柔一点的眼光吧。”   周进有些不自在,望着她。   “深情一点的。”方璃要求。   他点头,配合地眯起眼睛,深情注视。   方璃忍不住笑, “不是色眯眯,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眼神,你回想一下……”她轻轻啊了一声,“你第一次见我这么讨厌的吗?”   周进揉揉太阳穴,不说话了。   他有点做不出来。   “哥哥哥哥。”   方璃无可奈何地放下笔,走近,握住他的右手,贴至自己唇边,亲吻。   周进眉梢微挑,明显颤了下,想抽走,却被她抓得更紧,嘴唇留恋在他指间,吻得柔情。   她喜欢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包括他的手。   没有纤瘦修长的手指,也没有白皙细腻的肌肤,指甲修得极短,手指很长,但并不细,指腹和手心全是硬茧,皮肤粗糙,纹路深刻,还有明显的烫伤痕迹。   饱经沧桑的,有些不堪的手。   但每次吻起来,她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如同抚摸低哑破损的琴弦,心口充盈着一种酸胀的滋味,填得很慢,仿佛一碰就能溢出眼泪。   “就是这个眼神。”她又吻了吻他的嘴唇,回到画架前,拿起笔。   面部的大轮廓已经完全画好,眼部球体的大体积也做了出来,她画得很快,一层覆盖一层,不过一个多小时,便出来一双深情沉郁的眼睛。   还有最后的一点刻画没有做,是需要跟整幅画一同完整提亮、处理关系的。   画了半天,方璃身体还有些虚,额头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   周进看不见画,却能看见她吃力的样子,“好了璃璃,别画了。”   方璃喘几口气,坚持道:“还有一点,等我画完。”   “璃璃。”他担忧。   “没事的,你别乱动。”   她闭了下眼,最后调整细节高光。她画法传统,肥压瘦层层罩染,笔法娴熟干脆。   又是近一个小时。   这次是自然光,所以没有拉上窗帘,午后的光线丝丝缕缕落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方璃姿态虔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完全沉浸在画里,一笔又一笔。   一如当年那个在夜市街头抱着速写夹,不肯画照片、偏偏就要写生的她。   周进望着她,心里更是震撼,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爱。   “好了。”   许久,方璃总算满意,有些倦怠地放下画笔。周进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忙起身,扶住她的肩,看向画面。极端写实主义,一分一毫尽现。粗糙的皮肤质感,极淡的细纹,眼睛里细微的血丝,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跟他照镜子,拍照又不同。每一处细节都值得探究,韵味丰富,只看一眼,便能感觉到油画的魅力。   一幅画,像在诉说一段故事。   周进不懂别的,只是看了很久很久。   方璃头倚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十分眷恋。   从画室出来接近傍晚。   周进做了一桌子的菜,两人边聊边吃,气氛从未有过的融洽温馨。吃完饭,方璃望向落地窗外。他们住在市郊,远处是苍翠的群山,一轮橙红的夕阳悬在山顶,淡淡的金光浸染远方。   “你后天是不是就走了?”她语带忧伤地问。   “嗯。”   有些话不能不说了,方璃捏了捏拳头,又松开,裹紧肩上的外套。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第83章   夏末秋初, 空气清新干净,坚持了一个盛夏的月季花终于颓败, 零零落落的几片花瓣盖着土壤。   傍晚起了风, 方璃把丸子头解下来, 头发微卷, 垂在脖颈。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周进手臂环在她腰间, 担心她摔倒,走得很慢。   他们走到离儿童乐园很远的小池塘,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渐渐抛在身后。池水碧绿如缎子,几条鲤鱼自在地游来游去,方璃看了一会, 牵着他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   她弯腰,手肘撑在大腿上,捧着下巴。   周进摸摸她的头, 沉默。   她手往上伸了伸, 抓住那只手,拉下来,贴在自己颊边,“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不敢看他的神色, 只盯着地上他们被路灯打下来的剪影,“可是我怕说了, 你会不高兴。”   “那就不要说。”他低缓开口。   “不行……我必须要说。”方璃绞着手指, 摇头, 声音轻轻的,但很决绝:“我必须要说,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你也累,我也累。真的,这几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都在妥协我,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处处为我着想…”语气愈发艰涩,   “但是……其实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她肩膀耸动,垂下头,“而你想要的,我也没办法给你。”   “璃璃。”周进打断,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低涩沙哑,如萧索的秋风,“别说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双手掩面。   “对不起啊哥,我知道你特别想要孩子,想要我像墩子哥的老婆一样,乖乖的,然后去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但是我……我真的不甘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不想给你生孩子,只是我好害怕那种生活,哥,你能明白吗?我恐慌我的生活变成大部分女人那样,孩子,丈夫,家庭……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想。我没办法,我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上帝就是公平的,我作出了选择,就是要有牺牲。”   周进面色一点点沉下。   阴影笼罩着他的侧脸,眉眼间染上寒意。   沉默许久,方璃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才继续:   “你们可能不明白,不理解。但画画……它跟别的不一样,它是在展露我们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但很重要,比如阅历,眼界,思想,看过的风景……但是如果就只是家庭……局限在一个地方。”她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愧于语言上的表达,有些语无伦次:   “就比如教授……他们经历过许多事,眼界很开阔,这样的画,跟我这种毕了业就做家庭主妇的女人,是不可能一样的。”   路灯落在她的身上,像覆了一层白霜。周进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也第一次,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方璃说:“就像我觉得,如果哥你会画画,技法没有问题,那你一定比我画得好,因为你的世界比我丰富,多彩。”   “你可以画过去的部队,你伤疤的来历;还可以画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渡轮公司;你也可以画监狱…画邮轮…画巴拿马,加勒比……”   “但我不行,我是空的。”方璃定定望着他,“画画不是一加一,需要很多很多感受。”   周进抿紧了唇。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久久无语。   他能明白。   这种分歧从在一起时便注定,他在归来,而她要远去。   他能接受她去俄罗斯,也愿意慢慢等待,等她实现梦想,回归家庭。   可是这一年来,方璃发觉不可能,离开校门后,她才发现自己宛如井底之蛙,未来太远,远到她根本就看不见。   穷其一生,也未必会有出路。   ……还有孩子,彻底封掉她的后路。   月影婆娑,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方璃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楼房的万家灯火。   那一瞬间,她想起那年中秋踏进里院的时刻。街坊四邻在走廊上摆上桌椅,每一家门前都悬着黄彤彤的灯泡,热闹,欢喜,市井气息浓郁。   如果时间能倒回…或许,她不会再说出那些话。   “我愿意等你。”   男人的声音深沉而冷凝,透有淡淡的悲凉,打断她的思绪。   “俄罗斯也好,欧洲也好,或者什么北冰洋南极洲,随便你去。你去拓展你的眼界,丰富你的阅历,我没有关系。等到你真正实现了你想要的,或者某天你累了,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想要一个家,再回来找我,我等着你。”   “可是……”方璃握紧长椅,仰起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我……”   空气凝滞,安静。   隐隐约约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笑声如银铃,顺着风散开。   周进声音缓慢,冰冷:“你一定要再提那两个字么。”   方璃用力抠挠着掌心。   “我说过,没有下次了。”   他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疏冷,有些麻木,又有些疲倦。方璃抱紧手臂,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胳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可是我…”在他阴鸷的视线里,离婚二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僵持。   再度的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愈发大。   池塘里的锦鲤似乎累了,玩耍的孩子们也回家了。周进起身,牵过她软绵绵的小手,隐忍着声音道:“回家吧,别再感冒了。”   方璃没动,仍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牵着她的那只手力气大了几分,把她强行拉起,拖拽到自己怀中,方璃不得不抬头,望向他。   男人闭紧唇,额间的青筋跳了跳,似乎已忍耐到极致,紧攥住那只小手,连拖带拽地往家走。方璃嘴唇翕动,几次要改口,都被他低沉嗓音压回去,“闭嘴。”   “对不…”   “回家再说。”   他拉着她走了几步,脚步一滞,目光闪动,眉心微锁,旋即更加快步伐。   就这么拖着走了一路。   儿童乐园已散场,只有莲花型路灯亮着苍白的光,滑梯空空荡荡,秋千随风摇晃。   他们走得太快太急,风大,方璃吸了吸气。   “咳咳…”方璃嗓子眼干痒,她本就体弱,说了那么多话,难耐地咳嗽起来。周进停下脚步,望向她,脸色缓和一些。   剧烈的咳嗽弄得方璃面色酡红,眼睛里盈着雾气,捂紧胸口,愈发喘不过气,“咳咳咳…”   周进不忍,“我去给你买瓶水。”   “不用…马上就到家了。”她摇头。   小区位于市郊,面积宽阔,绿化极好,他们家在最后一栋,走回去还是要一段距离的,但旁边就有便民服务社。   “你坐这等一下。”周进强行把她拉到一个椅子,“我跑去给你买,很快。”   他说着,小跑进了便民服务社。   方璃怔了怔,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愈发难受。   周进拿起一瓶矿泉水去收银台结账,视线瞟向后排的架子,捏紧水瓶。   刚刚他认真听方璃说话,注意力十分集中,但起身时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有人跟着他们。   他眼神锋利,盯了几秒架子下的那双高跟鞋,眸中闪过厌恶,但想起小姑娘还在等着自己,还是出门。   水拧开,方璃小口小口喝了几口,把咳嗽劲压下一些。   “别喝太多,水有点凉。”   她点点头,胸腔憋闷,周进搂紧她的肩膀,挡住风,走回家。   把她安置好后,周进说:“我出去给你买点药,你等我。”   方璃躺进被子里,困乏疲倦,心里压了一块沉重巨石。   “嗯,去吧。”   *   周进大步下楼,想起前阵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心底满是怒意,还有刚才方璃说的话,每一句都割在他心头,无处宣泄。   他步子快,对这里又熟悉,细想了一下,直接抄近路到小区东门。   不多时,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映入眼帘,女人戴着丝巾墨镜,带了一点鬼祟。   果然是她。   阴魂不散的女人。   唐可盈并没有注意到周进,她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这次她是专门来这里的。   许宋秋很难缠,但她也不怕,要打官司就打,反正丢脸的不是她。还有那天……她手里有的是证据。   只是天水路豪宅安保森严,她没法再去,所以想来这里一探究竟。几天都不见那女孩人影,原本打算放弃,没想到那女孩丈夫会出现。   两人还在谈话。   唐可盈回想刚才听到的内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同情。她摇摇头,正要从大门离开,忽然被人钳住肩膀,力度极大,将她拖拽到一边的林荫道。   唐可盈差点要尖叫,嘴唇被一只粗糙的手捂紧,寒声质问:“你又拍了些什么?”   生活被搞得一团糟,男人声音烦躁,愠怒。   唐可盈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周先生?”   唐可盈细细打量他一遍,很快冷静下来,“你想知道直接找我就是了,不用这样。”她脸上没有多少慌张,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拿起相机,“你想知道?”   周进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眉头皱得更紧。   “其实本来我也想联系您的,只是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正好。”唐可盈好声好气地说着,摘下墨镜,拉开背在肩上的小巧相机包,拿出一只单反,拨了一下按钮,屏幕亮了。   唐可盈调出相册,递过去,“给你。”   “怎么?不敢接么?”   周进愈发狐疑,但还是接过。   “会用么?”唐可盈凑近,“这个键往前,这个是往后翻。”   周进拧眉,往前走了几步,保持距离。   他低头,盯着小屏幕。是刚才拍的,光影昏暗,但依稀能认出是他们,心里恼火,“怎么删除?”   他一边问,一边继续往前翻。   手突然停了一下,面色微变,一惊,“这是…”   夜晚,有些模糊,雪白的病房,一男一女背对着病床,床上躺着一个憔悴的女人,看不清面容,正在输液。   周进惊诧——她没有说最近去过医院,只说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心被揪在一起,联系起她最近状态,更是担忧。   “…她这是得什么病?”也不顾及这是偷拍,男人焦急问。   “什么病?”唐可盈捂嘴,“怎么,她没跟你说么。” 第84章   周进抿紧了唇。   “是一个手术, 不知道吗?”唐可盈欣赏着男人脸上担忧的表情,嘴唇轻启,“流产手术。”   周进一顿,整个人被石化,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你真不知道啊?”唐可盈看向他千变万化的脸色, 重复:“流产, 堕胎。”   每一个字像匕首般狠狠捅进他的胸口。   周进往后退了半步,面部僵硬无比,肌肉扯动着嘴唇, “不可能。”   他攥紧手里的单反相机, 手上青筋裸露, 似乎要将它狠狠捏碎。   唐可盈眼皮一挑,见势不对, 这便要去抢, “把相机还给我!”   “你跟我说实话。”周进面色发沉, 浑身微微发抖, 表情近乎狰狞,   “你跟我说实话,什么手术,什么流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先把相机给我!”   “她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想起床单上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他用力摆摆头, 心沉到谷底, 眼神阴翳阵痛,近乎癫狂。   “实话。”唐可盈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什么时候?”   “就是她跟那个教授过夜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吧。我亲眼在医院看见的,流产手术,清宫。”   她声音尖厉,听了让人汗毛竖起,冷笑一声,“你也别这么激动行吗,也不一定就是你的!”   “你再说一遍?”一只手扼住她衣领,揪紧。   “怎么,你还想打我么。”   唐可盈盯着他,唇边笑意愈深,“行吧,是你的,反正过了一夜就流产,也是可惜。”   这话隐有所指。周进面色冷凝,胸口绞痛,缓缓松开手。唐可盈眼疾手快地把相机抱进怀里。   男人往后退了退,大半个身体挤进路旁的阴影里,步伐有轻微趔趄。   唐可盈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扶。   男人立在半明半暗之间,胸腔剧烈起伏,下颌紧绷,肌肉战栗。过了几秒,他缓缓蹲了下去,双手痛苦地捂住脑袋,嘴唇紧闭,发不出半点声音。   上次在浴室的情不自禁…   床单上的血迹…   那些她和教授亲昵的照片…   想要离婚…   她今天说的那些沉重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是真的。   他攥紧拳头,体内似有极致的痛楚,这种痛楚压得他面部轻微有些扭曲,身体发抖,咬紧下牙。   难以想象。   因为她的抗拒,他再渴望再焦虑也按捺着,但时而也会幻想,如果他们将来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男孩一定是英武挺拔的,女孩一定是娇柔可爱的。   每次想到这里,心里就溢出幸福甜蜜。   他们有了最亲密的牵连,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也会解决,温馨平淡地生活。   只是……   都没了。   全没了。   他甚至都没有去听一听孩子的心跳,甚至都没有摸一摸她的肚皮,甚至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太可笑了。   太他妈可笑了。   “你…你没事吧?”唐可盈愣愣地看着这个蹲着的男人,他咧着嘴,似乎在笑,笑声暗哑破碎,浸在秋风里。   “周进,周进?你还好吧?”   这么多年,内心深处仍是对他念念不忘,唐可盈放好相机,蹲在他身侧,却不知道安慰什么。   周进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两只手用力搓着脑袋,肩膀垮塌,笑容冷鸷。   “周进!”   望着他这样,唐可盈心里抽痛,想到过去,摁住他的肩膀,忍不住劝慰:“那个女人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六年前不就是这样吗?是她的问题,却让你来坐牢,为了名誉,她都不敢站出来为你说一句!现在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跟那样的男人上…”   男人骤然抬眼,赤红眼眸宛如野兽,面色可怖,简直要撕碎她。   唐可盈咽下那几个字,却还是克制不住说:“你清醒一点,她为自己的未来杀了你们的孩子,她多自私!”   “你难受也没有用!”   周进豁然站起,不想再听她说一个字。   “她根本就在利用你!”   “你醒醒吧!”   “周进!!”   周进步伐加快,脑海中回荡着方璃的那些话。   ——你不懂,你给的我不想要,你不能明白,你无法理解。   还有唐可盈的话。   ——利用,不值得,自私。   他为她付出一切,竭尽所能为她创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最后,她根本就不想要,她冷漠地杀死他们的孩子,想摆脱他,想要离婚,想要自由。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心寒。   周进走进亮着灯的服务社,买了几罐啤酒。坐在儿童乐园的滑梯底端,一罐接一罐地喝。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也需要酒精来麻醉那种痛苦失望的滋味。   心痛到麻木,空荡荡的。   几罐酒空了,夜也深了,他站起,眯着眼望着一扇扇窗户透出的暖光。   或许有一句话是对的。   他想,她确实不值得。   *   方璃迷迷糊糊地要睡去时,听见客厅方向传来的关门声。沉重的“砰”一声,吵醒了她。   她揉揉眼睛,掀开一点棉被下床,打算到外面迎接他。刚打开台灯,卧室门便开了,卷进一股冷风。   “哥…”   刚开了个口,便察觉到他的不同,怔了几秒,“你怎么了,药呢?”   她懵懵地揉了揉头发,迟疑地问。   周进并没有回答,从头至尾将她打量一遍,目光阴冷且陌生。最后,视线停留在她的腹部,平坦纤瘦的腹部。   方璃后脖颈冒起一点寒意,“怎么了?”   周进不语,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挡住房间里所有光,淡淡的酒意喷洒在她的脸颊。   “你、你又喝酒了?”   语音刚落,脖颈被他的右手猛地钳住,她整个人被逼退几步,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发抖,后背紧贴化妆台,坚硬的木头硌得她腰背生痛。   “你干什么…”   她惊慌抬起头,迎视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布满血丝,沉痛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刃。   “为什么。”男人哑着喉咙说,声音缓慢,发颤,刻骨的恨意,“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什么…”   “原来…我们有过孩子啊。”他说出来,自己还是觉得可笑,笑得胸腔震动。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方璃咬着唇,呼吸发窒——他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了,眼睛里升起浓雾,眼泪扑漱扑漱落下。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用力摇摇头,几次开口,望着他的目光,还是把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暴怒,斥道。   方璃一时无话,肩膀发抖。   周进望着她,眼神一点点冷却。   房间里鸦雀无声,台灯的微光愈发黯然。   “璃璃。”   许久,左手轻柔地拨开她的长发,周进苦涩道:“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他摇摇头,右手两指骤然收紧,看着她惊惧的眼神,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又缓缓放开。皮肤留下极浅的红痕,女人脖颈纤细柔婉,一掰便断。他理智尚存,只是一想到那个无辜的孩子…仍是太恨。   “不应该这样对我啊…”   低低哑哑的声音,沉郁悲凉。   方璃浑身颤抖,倚在化妆台上,垂着头,嗫嚅道:“对不起。”   这几年,她的对不起说的太多了。   谎话每次听得太多,他也不想再傻了。   周进俯下身,嘴唇贴近她的脖颈。   ——因为知道自己的卑微不堪,六年前,他就没敢奢望过她。是她一而再的靠近,天真,单纯,可爱,她只要柔柔弱弱的一声“哥”,他便心甘情愿为她放弃所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为什么…   最后是这个结局?   “哥…”   “别再叫我哥!!”   他愤怒低头,猛地咬住她细长的颈项。牙齿重重含住她柔嫩的皮肤,大口吮吸,能感觉到那一处皮肤的收缩,颤抖,充血,胸间涌上报复般的变·态快感。   方璃扭着脖子,忽的,感觉到温热的湿意顺着她锁骨滑下,她心尖一颤,心口却比伤口还痛,像有无数虫子啃噬般绞痛,也不敢动。半晌,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   她抱得十分用力。   小手摸着他的后脑勺,慢慢下滑,然后是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脊梁,紧实的腰。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轻轻地,啜泣声:“…真的对不起。”   男人没有回应。   月色清冷惨白。   方璃抱得更紧一些。   她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还有他心脏的跃动,一下一下,坚实有力。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拥抱。她暗想。   折腾这么几年来证明两人不合适,已经足够。   婚姻真的不能像恋爱,它有责任,也有义务,不允许她再执拗单纯地追求自我。   她嘴唇翕动,紧紧倚靠着他的胸膛。   最后一次拥抱他。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脖颈上的嘴唇松了,疼痛凝固在一个小点,伤口溢出血痕。方璃轻轻地抽气,抬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嘴唇苍白。小手往下,还揪着他的一小截衣摆。   周进伸手,回避着她憔悴失神的目光——怕自己心软,强硬地把那只柔软冰凉的手拿下。   “我同意,我们离婚。”   声音有冷金属一般的沉郁质感,坚决漠然:“明天就去。” 第85章   那一夜, 周进没有再进卧室。方璃一个人倚靠着床头,抱紧膝盖, 低声啜泣。房间里窗帘四阖, 漆黑一片, 凄冷寂静。   她攥紧棉被一角, 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痛苦。   跟哥在一起的四年多,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呵护、他的爱,那种被人小心翼翼放在掌心的疼惜, 如同最温暖的避风港湾,让她随时可以依赖。   可是现在,没有了。   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 爱也走到了尽头。   方璃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下,摸到枕头下的相册时, 手指颤了颤, 把相册推得更里了一些。   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看有什么用呢。   她抹抹眼泪,盯着灰白的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方璃并不知道,隔着一扇门,一小段走廊, 周进也同样难受。   他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愈发黯淡的夜色, 一根烟接一根地抽。   周进知道这是解脱。   他不用再隐忍, 不用再压抑, 不用再处处讨好。他应该感到轻松,自在。   可是内心深处——或许是贱吧。   他还是有不忍,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十六岁的穿着宽松校服的少女,那杯热奶茶,那张稚嫩的速写;还有她中秋夜说的喜欢,在里院每一个缠绵的日日夜夜……   几年相处,他已经把她烙在自己心上,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   割舍不下。   想到离婚后,他更放心不下。   ——她要怎么生活?还去不去俄罗斯?生活费怎么办?未来呢?一辈子就独身吗?   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唇边逸出灰白的烟雾。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隐隐能听见微弱的啜泣声,周进把烟重重碾灭,仰倒在沙发上。手掌盖着眼睛,再度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   刚才的心软被压下,恨意重新袭来。   难熬的一夜,辗转反侧的两人。   不知是更希望它快结束,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但是无论如何,天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金色霞光穿透云层洒落,窗外的天空变成迷离的紫色,慢慢蓝色褪去,橙红的太阳一点点上升,悬在远方。   天大亮。   方璃起身,瞪圆红肿的眼睛,下床,随便穿上衣服,静静等待。   哥从来不会说气话,说一句,是一句。他说要离婚,那便不会再有回转。   只是听见防盗门响时,还是有疑惑,心里极轻地松了口气。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每一分都揪心又漫长。   他去哪了?   会不会再不回来了?   许久,大门才拉开,重重阖上。方璃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一点一点。她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他出门一趟是做什么。   砰砰砰。   三声敲门声,见她没回应,更重一些。   “我就来。”方璃整了整头发,打开门。   “我拿一下东西,一会我们就去民政局。”一整夜过去,周进情绪平静些许,但声音还是透出烦躁。   方璃让开门。   他们的结婚证书和证件塞在床头柜里,他面无表情地蹲下,拿出来,站在卧室门口,道:   “不走?”   见方璃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耐催促。   “哦。”   “吃点东西,我在楼下等你。”   他一眼都不想看她,拿着钥匙下了楼。   方璃走到餐桌边,早餐估计他刚才回来买的,小米粥和豆沙包还散着热气。她吃得喉咙发涩,拿纸巾擦了擦眼睛。   他们住在郊外,到民政局时已经上午十一点。   两人都同意离婚,下了车,周进递来离婚协议书。   原来他上午是去做这个了。   方璃简单看了看,他们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疑问,房子是他全额买下,几年来她零收入,也没有付过一笔贷款,后续二十年的贷款她更不可能还清,也不想要这套房。   再往下是赡养费,她盯着那个数字,抿紧了唇,目光转向抱着手臂的漠然男人。   这个数字和她过去的生活费几乎无疑。也就是说,他付完房贷,剩下的钱基本都给她,持续三年。   方璃攥着笔,迟迟没有签,“哥…”她很快咽下这个字,摇头,“我不需要这个。”   他声音冷淡,“那你以后喝西北风?”   方璃垂下眼,“我…我不会的。”   周进嗤了一声,“连个工作都没有?”   见她仍没有动,他说:“法律规定要对生活困难的一方予以补助,不然不能离。”   “…是吗?”方璃是法盲,神色狐疑。   “对,赶紧签。”   他愈发烦躁。   方璃低下头,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笔尖发颤,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濡湿一角。   周进望着她,眼神晦涩,还是背过身去。   方璃揉揉眼睛,飞快签完,递还给他。   签下协议书,递交了一系列的证件、照片。   手续顺利得超出他们想象。   两本绿皮的“离婚证”交到他们手上,周进看都懒得看,直接塞回口袋里。   方璃也不想看,心里难受到极点。   出了民政局,天气晴好,艳阳高照。   从台阶上下来,方璃步伐僵硬,对前面的男人低声说:“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搬出来。”   周进双手插兜,看着这个前一秒还是自己“妻子”的女人,一言未发。   ——她那么瘦弱萎靡,没有钱,没有工作,身体也不好。他喉咙动了动,再恨,可这个时候,竟狠不下心。   这么多年积累的关怀,不可能说不在就不在。   半刻,也没有等来他的开口,方璃低头看了看脚尖,“那我现在回去收拾,马上就搬出来。”   “你搬去哪?”   “找个宾馆,或者…思思家吧。”   “你什么时候去俄罗斯?”   “可能要…明年三四月份。”   周进冷冷瞥她,说:“我这次请了七天的假,是圣诞节的假。”   “嗯。”   “这半年,我不会再有任何假期。”   方璃迟缓点头,从昨天晚上,她的大脑就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噢。”   见她没理解,他也不想再多作解释,“先回去,我明天下午的飞机,还要收拾东西。”   *   回到家,气氛冷冰冰的。   住了一年多的家,突然间就和她无关了,方璃望着熟悉的家具,心里感伤无措。   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周进也没有再说话。   离婚的男女还在一起总是尴尬的。   周进简单回卧室收拾衣物行李,这次回来,他东西没带多少,收拾没一会,便拉着行李出来。   他走到防盗门口,嘎吱一声拉开门。   “哥…周进。”   方璃听见响动,蓦地站起来,“你…你不是明天走么?”   周进手握紧门把,并没有回头,“我去墩子那里挤一夜,明天直接走。”   方璃愣了愣,迅速走到他身后。   一想到他这次一走,以后断了联系,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心里焦灼痛苦。   就像生生拔掉她身上的一根骨头,挖出她的一块肉,那种分离的痛楚让她难以忍受,她看向他高大背影,心里空空荡荡。   她爱他,她也已经习惯了他。   可是她没有开口他留下的权利,已经离婚,这样算什么?   僵持几秒,周进声音暗哑,先开了口:“你可以在这里住到你去俄罗斯之前——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赡养费会打到你以前的卡上。”   “哥…”心里酸楚,情不自禁开口。   周进神色一凝,没有阻拦她这么叫自己,也没有回过头,只是握着门把的那只手更紧了些。青筋凸起,用尽力气。   方璃往前走几步,很想再去抱抱他,可是又不能。   “还有事么?”   “对不起…”她声音发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就想再说几句,随便几句。   “你以后……以后…”她声音酸涩,带着浓重鼻音,“一定会找一个好的女人,有一个幸福家庭,然后…然后生一堆孩子,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越说越语无伦次,弯下腰,手搭在膝上,长发遮住侧脸,只是想给他最好最深的祝福,“还有…”   “谢谢,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谢谢你在我无家可归时对我好。”   “也谢谢你……你当年,救了我……”   “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下、下辈子……我一定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抽抽搭搭的声音。   周进几次想抬腿,脚后跟却黏在地上。良久,他沉沉地叹了一声,拉开门,提着行李箱快步走进电梯。   ——用不着你当牛做马。   只要你能多爱我一点。   手指移到按钮上,决绝地摁下。   方璃没有去送他。   滑轮碾过地砖,还有鞋底摩擦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阖紧,下楼。   她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璃坐回沙发上,心里空出了一块。   房间好安静啊。   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头好晕,好沉。她捂了捂额头,应该去吃药了。   方璃支撑着身体,走到饮水机边,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她拿起杯子晃了晃,也不知道家里的药还有没有了,昨天让他去买药,但是……   想到昨天,胸口就发痛。   她直起身,眼光一扫,瞥见蓝色水桶上的三盒药。   没有开过封,刚买的,感冒和消炎,还有一盒止痛。   她握着药盒,久久说不出话,眼泪断了线地流下。 第86章   那天。   周进去了墩子那里。秋夜傍晚, 月色凄清,枯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老街巷路口的烧烤摊却热火朝天。周进埋头喝酒,一瓶接着一瓶。   “你少喝点吧。”墩子抢了过来:“离个婚有那么难受?”   他没答话,直接从桌底下的箱中抽出一瓶, 拿嘴磕开, 继续喝。   他真希望自己大醉一场。   忘记那个无辜被流掉的孩子,忘记这段压抑痛苦的婚姻。   在没遇见她之前,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浪子, 什么都不在乎, 什么都无所谓。可是遇见她之后, 一切都变了。   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纯洁的女孩,却心甘情愿跟着一无所有的自己。他想给她最好的生活, 想为她赚钱, 想让她活得恣意潇洒。   现在没了她。   人生漫长, 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墩子。”   “咋了?”   周进神色清醒一点, “我准备过了年就辞职。”   墩子懵了一下:“辞职?”   “我们自己单干吧, 买条船我们自己来,赔了就赔了。”他捏着眉心,想着在国外日复一日的工作,麻木烦躁:“现在真挺没劲儿的。”   “之前你不是不肯么?”   周进轻扯下唇。   之前也肯,只是有她这个负担, 他怕, 担心他亏了让她跟着受委屈。但现在离了婚, 就算他背一身债务也不会跟她有关,他放心了。   “哎哟,这么看离婚还是个好事哟。”墩子喝光了酒,拍他肩,“你现在可是越来越磨叽了,这次说定就甭改了!我去打听下手续和船,你也准备准备,咱明年就自己干。”   “好。”   周进点头,点了一根烟,掀起眼皮。   墩子又跟他聊了些最近的政策,前几年捕捞的越来越少,s省本就是渔业大省,现在政策更是大力扶持近海捕捞和远洋捕捞。   周进嗯了一声。   喝下很多酒,但他看上去仍然镇定平静,提及这个事,神色清明些许。   两人谈了许久。   商量完这件事后已是深夜。   周进聊着聊着,颓然的心一点点定了下来。   是,他再爱,不过也就是个女人罢了。   还是一个不值得的女人。   没必要,真没必要。   他想明白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夜愈发深,秋风萧瑟,树影垂在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墩子也累极,媳妇电话来催过很多次。他叹口气,打了个哈欠,“周排…”   “你快回去吧。”周进摇头,“不用管我。”   墩子家是个二居室,媳妇和墩子一间,孩子一间,拥挤逼仄。周进那话只是说给方璃听,没真想叨扰人家。墩子问:“那你一会咋办?要不我给小俊打个电话?”   “不用,我一会自己找个旅馆住。”   墩子点头:“行吧,我是真不行了,得先回去。”   “昂。”   他一大男人,墩子也没啥不放心,拍拍肩便离开了。   马路空无一人,时不时有车辆开过,两侧的路灯尽职尽责地投着明亮的黄光。越亮,越衬出这里寂静,零零散散下夜班的人来吃夜宵,满脸倦怠和麻木。   烧烤摊一直到凌晨三点才打烊,周进拎了两瓶没喝完的酒沿着马路慢慢地走。街道越来越熟悉,等拐了个弯,赫然是里院。柔和的月光浅浅地穿过拱形的石砖门,投下一地银霜。   周进看了一会。   那间屋子没人收拾,也不知道成什么样。   他停住脚步,并不想上去。过去越甜蜜,此刻越揪心。   他倚着墙喝了一大口酒,转身离开。   也没去找小俊,一直也没告诉小俊自己已经离婚,更不想听他再提及方璃的好。   过去这附近有几家小旅馆。   他凭着记忆走到那儿,却发现那一片全拆迁了,建筑垃圾堆积在一起,门和窗户都被卸下,空空荡荡。   熬了两夜,他倦怠异常,醉意更浓。   周进也懒得再走,天估摸也快亮了。附近没车,他寻了门槛坐下,准备等清晨拦辆计程车直接去机场,在那儿找个宾馆洗个澡,直接登机。   双腿岔开,他微躬着背,有烟有酒,倒也痛快。今夜也是奇了,天上没一颗星子,他抬头望着孤零零的月亮,凉叹一声。   *   清晨,唐可盈停好车子,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往里院走。这边地砖不平,坑坑洼洼,缝隙中还夹着几株野草。她也是佩服自己——昨天有急事去了趟临市,今天一大早,竟再按捺不住那颗跃动的心,径直过来里院。   她心里很有数。   相识五六年,发生那种事后,不是离婚就是分居,周进不可能再住在那里。   唐可盈提了提包带,瞥一眼里院前面的危楼,秀眉厌恶颦起,加快脚步。   没走几步,又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夹杂在海腥味之间,她捂紧口鼻。   哪里来的醉汉?   脚下刚要绕道,低头一看,愣住了。   今天天气有点阴,黏糊糊的,令人很不愉快。门槛那儿坐了个不容忽视的魁梧男人,肩靠着侧面的墙,歪斜着身子,下颌一圈青色胡茬,模样潦倒落拓。闭着眼睛,不知是醉是醒。   “周进?”   “周先生?”   连叫几声没反应,真是喝大了。唐可盈呵了一声。忍不住离近一些,男人粗野的酒气喷洒在她鼻息间,心里蓦地一颤。   几年了,此时此刻,竟更有感觉。   唐可盈蹲在他身侧,凝望着那张颓废的、却眉目英挺凌厉的侧脸。   以他的脾气性格,和那女人必然散了吧,也难怪出来喝闷酒。   她抿抿唇,抬起他胳膊,试探着往自己肩上搭去。男人很沉很重,唐可盈撑不动他,拖拖拉拉,勉强走了几步,幸好车停得不远,她把他扔到后座,呼出一口气。   他并没有醒,眉宇间满是倦怠。   真是难得一醉。   唐可盈擦了擦汗,从车内后视镜盯了周进一会,开向市中心的一家豪华酒店。   他身上一股味,她把他的衣服脱掉,没法把人扛进浴缸,只能拿热毛巾擦了擦。   喝醉的周进和平时截然不同,一向对她冷漠厌烦的男人此刻她可以为所欲为。   唐可盈倒也不急,洗了个澡,拉上遮光的厚重窗帘,躺在那张奢华的水床上。   听着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一时间想到过去。   六年前,看守所,英挺而冷漠的男人,穿着黄马甲,微微敞着衣领,身上一股子桀骜,还有一种难掩的放荡。   那时的唐可盈还算个小姑娘,没有经历过任何男人。   被拒采访的丢人,更逼得她写下那样一份报道。   只是未曾想后来,居然得知这样的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小女孩。再后来他变得沉稳坚韧,宛如一座山,顶天立地,继续守护那个女孩。   唐可盈不甘心,嫉妒。   她往他身体靠了一些,感受着强悍的肌肉,粗糙的皮肤,还有胸膛有力的心跳。   她了解男人,知道这样醉是硬不起来的。但没关系,她身材丰腴柔腻,段数又高,绝不是那种瘦弱苍白的女孩可以比。   以她的经验,某一处会比意识早苏醒,他又那么勇猛凶悍,她往下瞥一眼,手抚了上去,轻拢揉捏,慢慢等就好了。   半醉半醒才是最诱人的。   *   秋日雨水多,中午起了风,下起小雨,雨丝细细密密,在玻璃窗上滚下一道道水痕。   方璃吃下药后睡了一觉,精神好转许多,她顺着窗往楼下看去,地面湿漉漉的,还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   她仰起脖颈望着灰白黯然的天,用力揉了揉眼睛。   如果今天飞机延误了,他是不是就可以晚一天走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   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他也不会再回来看一眼。   方璃指腹触摸凉丝丝的玻璃窗,眼睫脆弱地颤抖。那些雨滴似乎下到了她的心底,啪嗒啪嗒,一片幽冷荒芜。   她从来不知道。   离开他的感觉是这样的。   生活里再没有一点点光。   眼睛里盈满泪水,她憋了回去,努力摇头。总会好的,她捏紧拳头,对自己说。   一定会好的,只是时间问题。   方璃走进画室,锁紧门。目光扫过那幅肖像,心里却更是痛极。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黑,那样的深情。   情不自禁走近,手指还未触及,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从胸口漫开,她不知道那种痛楚从何而来,迅速侵袭全身,攫紧。她只感觉到一阵阵刺骨的冷,如坠深渊。抱紧手臂,闭上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他。   永远吧。   她咬紧牙,将画转了过去,撑着额头回到画架前。颤抖着手打开射灯,拿起画笔。   画画吧。   她对自己说。   画起来就可以忘记一切了。   攥紧手里的画笔,望向静物台上的一组花卉,宁静的百合与桔梗,矮胖的土色陶罐,冰冷的瓷盘刀叉,桌布一角还有零散的几支满天星。   她呼出一口气,刷好底色,大面积的颜料往上甩,笔触大胆疯狂,色调却冰冷压抑。   窗帘紧闭,画室阴冷幽暗,松节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只能听见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雨好像变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若凝固,浸染在大面积的冷灰色里,无声无息。   不停不停地画着。   仿佛一停下笔,她就再没有力气。   直到下午五点,方璃仍沉浸在画中。   她并没有注意到,窗外,一架飞机掠过天空,留下一道白色的轨迹。 第87章   冷锋过境, 天气转凉,A市很快便进入深秋。方璃过去最喜欢A市的秋季, 街道两侧是高大的法国梧桐, 满地堆积的枯黄落叶, 天空蔚蓝澄澈, 情人坝相依相偎的恋人, 金色沙滩,辽阔大海……   她过去常抱怨哥在秋季不能陪她。   但现在, 再也不会了。   这些秋景,无端让人神伤。   周进离开后,方璃休养了一段日子, 身体稍稍转好便从家里搬了出去。婚离了,她再住在那里实在不合适。   她在H大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是过去的平房, 价格低廉, 但离学校近,安全系数也高一点。哥的赡养费按时到账,但这些天,她再也没花过一分一毫,银行卡一直塞在过去家里, 再没拿出来一次。说起来也是想讽刺,现在房子的租金, 居然还是用冷夏买她画的那些钱。   双年展开始后, 方璃的生活状态开始一点点转好。她最后选了两幅油画, 一幅是入围时的《维度》,一幅是前阵子百合和桔梗的《静物》。   有之前的太多经历,方璃这次也没报太大期望。   只是没想到开展不过半月,便有不少国内外收藏家来打听《静物》。   许宋秋看到那幅画时也微微吃了一惊。   《静物》实在是平凡,从命名到构图到笔法,无减分项,也无加分项。但细看下去,整幅画有种拙拙的味道,很真实,也很纯粹。关系明确,画面张弛有度,静物选的宁静温柔,却配上冷艳压抑的色彩,扎实的刻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这样静而柔的画面,却似乎又很硬,很坚韧,能体会到作者凝聚在笔端的决心。   没有《维度》那些刻意故作的深沉构图,也没有略带浮夸的技法,没有做作的色彩,返璞归真的画。   方璃真的是进步了。   不仅是能力,技法,掌控,但最关键的还是心境。   方璃自己去看时,也感到震惊,两幅画对比,不过仅仅小半年,竟跨越如此之大。   这是真真正正的,不为了那些虚名,金钱,而画出来的画。   第一次,得到圈内人的中肯的好评。   足够了。   ……   再往后,时间变得快了起来。   离开过去的房子,离开过去的生活,虽然在夜深人静时还会辗转反侧,还会在梦到他醒来后崩溃失眠、放声大哭,但大多数日子,还是越来越好。   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伤口。   母亲的离开,方建程的离开,还有…他的离开。她曾以为所有会永远陪着她的人,却都离她远去。方璃渐渐明白,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永久,能陪着她一辈子的人,只有她自己。   画画,学俄语,四处写生,这便构成了她的所有生活。   转眼,一年快到头,第一场初雪纷纷扬扬而落,天气越来越冷。这间平房住不久了。方璃呵了一口热气,用力搓搓冻麻的手指,看着院落外枯萎的爬山虎,黯然地想。过了今年冬天,她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去一个崭新的地方。   又开始下雪了,她接了一小片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在手心,低叹口气,转身回屋。这里暖气不太好用,入冬后手上总是发痒,她拿了一会画笔实在难受,放下笔,发觉手指有些肿胀。   拿热毛巾敷了敷,仍不见转好,准备出门买冻伤药。   她从学校的药店出来,裹紧围巾,路过熟悉的美院小楼——学生们笑着闹着,手里捧着热奶茶,三五成群地钻进食堂。   方璃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心下怆然。   那时真好。   无忧无虑,不用考虑未来,只要按时画完作业就好。   方璃把烫伤膏塞进口袋,下意识往校西门走去,快到门口才发觉不对,转身东门方向走。   学校大,分东西南北四个门。以前去里院那边是从西门出去,现在平房却在相反方向。   出校门没走多远,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小俊?”   吴小俊拎了一大袋子蔬菜,有些紧张,【你怎么在这里。】   方璃说:“来买东西。”   吴小俊点头,他也是最近才得知周进和方璃离婚的,看见她憔悴苍白的样子,心下不忍,想着她住的地方很远,【你要不要到我们那休息一会?】   方璃摇头,“没事,我自己新租的房子,离这很近的。”   吴小俊十分惊讶,愣了两秒。   方璃看着他,自然就联想到周进,心里还是伤痛,歉意道:“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吴小俊拉住她。   “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他急急地打着手势,【里院拆迁了!】   里院要拆迁了。   五个大字钉在她脑海,方璃僵在冷风中,说不出话。   那时,搬家以后,周进偶尔会提及里院的事,只盼着赶紧拆,分房分钱都好,都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方璃比较多愁善感,那里有他们的无数第一次,每次提及她都舍不得。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里院,说拆就拆。   【要不要回去看看?前面都拆了,明天估计就拆到里院了。】吴小俊说。   方璃沉默了一会,毛线手套里面的手微微发着抖,“我就不去了。”   她垂下头,用围巾挡住脸,“天太冷了。”   吴小俊想说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面堆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那我先走了。】吴小俊尴尬道。   “再见。”方璃轻轻地说。   *   雪花越积越厚,吴小俊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为方璃会改变主意。   但是没有。   他深深叹口气,回到店里,今天没什么人,他关上店门,径直走上阁楼。   面积逼仄,靠墙挤着两张行军床,还有些桌椅锅碗,都是他们在里院的家具。   外侧的床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看书。   他看得认真,指间的香烟结了长长的一截烟灰。   【哥。】   周进是两天前回来的,里院两间房都是他名下,这次拆迁,他必须要亲自回来签字、办各种手续。   周进没有再请假,而是辞职。   他想过了,走到这一步,他有存款,名下有一套房。没了妻子,但也等于没有负担。   他不想再在国外漂泊,想扎根,回来试试。   【哥。】吴小俊看着拥挤环境中的男人,心里感慨。   哥何苦呢?   ——有家不能回。   怕他自个儿一回方璃就必须搬走,也不知道再住去什么地方。哥虽然恨她,但内心深处,还不是希望她住得舒坦点。   吴小俊敲敲桌子,【我今天看见小璃了。】   周进微掀眼皮,瞥见他的手势,面色不变。   吴小俊见他不语,也无所谓,继续打,【她搬到学校附近住,你可以回家了。】   周进弹了弹烟灰。   “知道了。”声音寡淡凉薄,没有任何情绪,低头看书。   吴小俊没料到他是这样淡漠的反应,顿了顿,比划道:   【她好像生病了,气色很差。】   见哥没有看见,吴小俊皱起眉,抽走他手中的书。   【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小璃离婚呢?】两个月来,吴小俊始终想不明白。钱没了再赚,孩子没有了也可以再要,明明感情还在,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为什么就因为这个离婚呢?   【为什么?】   周进合上书,淡淡地说:“没什么原因,就是累了。”   他不欲再多谈,见吴小俊还要再问下去,起身,“我出去走走。”   周进很快下楼,走出店门。冷风一吹,精神好转些许。   手机响起,他看着那串有几分眼熟的号码,迟疑几秒,按下挂断。   铃声孜孜不倦。   他烦躁地拧起眉心,接起:“你有事么。”   “进哥你回国了?”女人声音沙沙的,并不难听,只是故意语气作嗲,不太舒服:“有时间吗?我们谈一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   想起酒店那次,他声音发寒,只有排斥恶心。   “你别拿这个态度对我。”女人静了几秒,声音到底发抖,强撑着说:“算了,大不了我也做个手术好了。”   “你什么意思。”他声音更冷。   “你说呢?”那边轻轻笑了一声。   “有话我们方面讲,电话里讲不清楚。”   电话挂断,周进攥紧手机,瞥一眼马路上被车轮碾过的肮脏雪痕,脸色难辨。   他们约在一家幽静咖啡厅。   唐可盈向来直接,递过来一张HCG尿检反应单,“我怀孕了。”   周进僵了一瞬。   那天他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记得,清醒后身旁是面色潮红的女人,床单还有点点污渍,不是血。他不认为自己能在醉酒时勃/起射/精,但证据确凿,心里也犯起嘀咕。   他在邮轮上工作极忙,妻子不在身边,又是集体宿舍不方便,也确实禁欲许久。   周进脸色黑沉,仔细看了看,医院和姓名看不出问题——HCG浓度,阳性。他不懂这个,听唐可盈说:“阳性,就是妊娠阳性,怀孕,明白么?”   他下意识往她腰身看去,女人确实胖了不少,只是穿着宽松毛衣,看不清楚。   “才两个多月,你想看出来什么。”唐可盈笑了,说完这句,她静了一会,暗中打量着男人的神色。   一个快三十五的男人,骨子里还是中国的大男子主义,传统,守旧,把传宗接代当作第一大事。   孩子分量所占多重,不言而喻。   差不多了,唐可盈拿出右手,比了一个“五”,宝蓝色指甲油晃得周进眼花,“什么意思。”   唐可盈说:“手术加营养费一共五万,我会立即做掉,不骚扰你。”   她向来聪慧,以退为进用得极好,此话一出,男人神色果然有异。   “怎么,五万多了?”她慢悠悠地搅着牛奶:“我这个年纪,打个胎可不像小姑娘那么容易哟。”   真是打蛇打七寸,字字诛心。明知道她是下套,可周进听她提及那个被无辜流掉的孩子,还是心痛至极。   已经失去一个孩子,难道再失去第二个么。   捏紧了的拳头,又缓缓松开,掌心薄薄的汗。   沉默许久,周进攥着那张化验单,问:“你确定是我的么。”   唐可盈抬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看上去精致妩媚,刚才的伪装卸下,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的心酸和哀怨,“进哥,这几年,我对你的感情还要质疑吗?”   这份感情是真的。   相识于六年前,念念不忘。   周进固然也听得出来,刚才的厌恶淡了一些。手肘撑着桌,食指搭在眉骨间,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多少钱,你愿意生下来?”   刚才的心酸愈发浓重,他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代孕母亲。她忽然有一丝退意,但不过一瞬,隐去。   “不可能。”   她扬唇,一手捂住腹部:“过了年我就三十岁,绝对不可能。”   周进不语,平淡地等她的下文。   “除非,我们结婚。” 第88章   雪花扑漱扑漱落下。   手冻得太痒, 一拿起笔就难受,方璃没有再画画,裹上一件最厚的羽绒服,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只粽子走到门口。   外面天黑了,今晚的月亮蒙着层白霜, 月光灰蒙蒙的。她打开院子里的灯, 一盏昏黄老旧的灯泡,亮着淡淡的光。杂乱的小院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软软的, 像是一尘不染的棉花。   风吹过, 寒冷刺骨, 雪景凄清温柔,她凝视了一会。   忽然想起过去下雪的日子。   那年的平安夜;那瓶独角兽香水和芭比娃娃;他陈旧却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她, 两人相拥着取暖。   方璃擦了擦泪水, 抱紧手臂要转身进屋, 没走几步, 小俊说的那五个字又跳进她脑海里, 狠狠地剜了一下。   ——里院要拆了。   明天早上就拆了。   她闭上眼睛。   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存在,最后一点点都没有剩下。方璃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窒息的痛楚扼住喉咙。   她又回房间坐了一会,做什么都做不进去,屏了屏呼吸, 再按捺不住, 小跑进院子, 推开院门,出去。   跑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伞,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加快脚步。   现在是晚上十点左右,如果明天早上八点动工,她至少还可以再去那里,再去那里待最后一夜。   方璃说不清自己的感觉。   想抓住什么,却抓不住。   只能看着过去在慢慢远走。   一出门满天风雪,她深一脚浅一角地前行,穿过H大,穿过老东门,穿过梧桐树,穿过停着破破烂烂二八自行车的那条巷子。   然后,她停住了脚步。   不过几公里的距离,这几个月,她刻意地不来这里,回避着这里。没想到一夜一世界,全部变了。   他们住的里院大名是天香里,位于最后一排。前面还有平兴一里、平兴二里。一栋里院非常大,围绕着中间的方形院落,能容纳上百人居住,像一座小城堡。   此刻,那两栋近乎成了废墟,断壁残垣,满地的建筑垃圾,油漆斑驳的红色栏杆异常刺目,断成一截一截。雪团积在上面,更显萧索。   方璃捂住嘴唇,伤感袭来,加快脚步。终于到了天香里,房子还在,但却没有丝毫生气,空无一人。   晾衣绳孤独的从这头系到那头,屋门大开,里头空空荡荡,走廊和院落堆积着一些不要的杂物。破了口的瓷盆、脏兮兮的凳子、塞着旧衣服的蛇皮袋,如同那些岁月,被遗忘在角落。   她揉揉眼睛,抬头望向沉在黑夜里的建筑。   一种难掩的悲凉落寞。   她小跑着上了二楼,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穿过废弃的厨房、淋浴房,最后,停在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前。   深深地喘了口气。   门是虚掩的。   手被冻得发木,她推了好几下才推开,克制住内心的无尽感慨和激动,抬眼望去。   房间是空的,月光和雪光浅浅地从窗户投下。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一个高大人影,倚靠着墙,微微弓着腰,指间一点微亮的火星,明明灭灭。   听见开门的声响,男人轻掀眼皮,看见来人,也是一滞。   方璃惊愕地僵在原地。她压根不知道周进回来,也从未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缩在口袋里的手用力抠挠着掌心,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倚靠着门。   男人并没有说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缓缓地抽着烟。   见他这般冷漠麻木,方璃还是钻心的疼,垂下眼睫,盯着陈旧的水泥地。   走廊里涌进一阵阵阴冷的风,呼啸声剧烈,方璃虽然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心底还是发冷。   好冷好冷。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或许是尴尬,或许是痛苦,或许是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会见到彼此,所以都僵持着。   太冷了。   方璃吸了吸鼻子。   余光里,瞥见那一小截烟头从他指间滚了下来,落进地板,被狠狠碾灭。   “嗒”的一声,打火机亮出微弱的火光。屋内有风,他一手挡在火前,又点燃一根烟。   他这样,方璃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尴尬地立在那里。   渐渐,她能感觉到面前男人的暴躁。他狠狠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一地的烟头,而在那暴躁之中,方璃还察觉到一丝痛苦。   剧烈的,难以压抑的,痛苦。   好像不仅是因为她。   他的神色,像是遇到巨大的难题,无法攻克的困难。   方璃看着,微微皱起眉,想到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他是被公司炒了么,还是出了什么事?   明明离了婚,但她知道自己亏欠哥太多太多,所以,她其实一点也不恨他。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关切担忧,男人动作一顿,视线扫来。   果然如小俊所说,她更加憔悴,穿一件近乎淹没她的黑羽绒服,帽沿上一圈绒绒的毛。小脸煞白,眼睛泛红,嘴唇没有一滴血色。   零下十几度,她浑身发抖,瑟缩着肩膀,神色间带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病态。   “你来干什么?”再忍不住,嘶哑着喉咙问。   “我…我回来看看。”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话,方璃怔住,好半天才回答。   周进盯了她几秒,想起过去某一次,声音透有淡淡讽刺,“这有什么好看的。”   方璃手被冻得发痒,她用力抠挠,垂下脖颈,“…对不起。”   周进背过身,从那扇狭窄的窗户看着漆黑的窗外。   他捏紧手里的烟,声音烦躁:“赶紧回去。”   方璃绞着手指,一时没答。她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这因为没有家具而略显空阔的房间。   “方璃。”男人声音冰冷,无法忍耐,“这是我家。”   半刻,并没有等来方璃的回复,扭头看去。   方璃视线全部聚集在墙面。   眼睛适应了这样微弱的光,看得清晰。那是以前摆放床的地方,在比床略高一点的位置上,赫然有几块被指甲扣下去的凹陷痕迹。   周进也看见了。   两人不自禁地瞥了对方一眼,又很快转开目光。   那里铭刻着他们的第一次。   那时她才十八岁,做完后怕极了,他却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抽“事后烟”。她的所有委屈无从宣泄,蜷缩着身体,指甲用力抠着墙。   后来,他们也有吵架。   她每一次委屈、难过时也都是这样。他几乎都会立即心软,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温柔地安慰。   ……   房间里漫起诡异的安静。   半刻,方璃慢慢清醒。她跟哥已经不可能了,再看,确实没有意义。她今天过来,也的的确确是一时冲动。   “那我先走了。”方璃咬咬唇,低声说。   转身推开门,寒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她打了个寒颤,下楼。   窄小的木楼梯上全是雪和碎冰,嘎吱声在寒夜中格外惊心动魄。   太滑了。   她伸手想去扶栏杆,但冻伤的手指一触雪,更是痛极,脚下不稳,最后几步连滑带滚,跌进雪里,发出重重的“砰”一声。   疼痛因为寒冷无限放大,手掌触着雪,像有一堆刺扎进手心。她摇摇欲坠要站起来,听见身后焦急的脚步声,愣了愣。   周进个高,还剩几阶台阶直接侧身翻了下来,动作利落,走到她身边。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我没事,谢谢你。”她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羽绒服帽子被摔掉,浓密的长发沾上雪花。   周进看着这样的她,捏紧了拳头。   ——让她住家里为什么不住?   为什么离婚得到自由后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这样不会照顾自己,到国外怎么办?   各种念头瞬间席卷他的脑海,看着她磕磕绊绊的憔悴身影,那一瞬间,他克制不住想抱去起她。   周进往前走了几步,再度停下。   想起咖啡厅那个女人提及的事情,他面色一沉,眸中闪动压抑的痛苦。   最后化成深深的无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感觉自己很脏很脏,不堪极了。   不配碰她。   方璃极其困难地往前,因为有雪花垫着,她摔得不痛,只是雪大风大,她什么都看不清。隐约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直跟着自己。   她知道他哪怕再恨她,可也担心着她。   方璃涩涩地叹息。   *   那天周进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远远的,他没有上前,她也没有转身。方璃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忽然流下。她站在门后怔了许久,很想从门缝里看看,他会不会没有走。   但是她忍住了。没有意义。   第二天一早,方璃发现自己又感冒了。   她最近频繁感冒,大抵因为那次流产真的伤了身体。在床上缩了大半天,熬到下午,她有点坚持不住,给陆思思打了个电话,一同去医院。   打完吊瓶,方璃感觉稍好一些。   “你这次总算听话了,没再像过去拖拖拖,拖到最后才肯来医院。”陆思思坐在她身侧,给她递来一杯热水,叹道。   “我不喜欢医院。”方璃说。   “我也不喜欢医院,但更不喜欢生病。”陆思思说着,问:“你怎么又感冒了?”   “可能天太冷了吧。”   陆思思抱着手臂,“是好冷啊,今天得有零下十几度吧。”   两人在病房休息了一会,方璃见时间也不早了,穿好外套,和陆思思一起离开。   最近冬季流感蔓延,医院人爆满,电梯门口全是人。方璃和陆思思等了两拨,终于站到最靠前的位置。   “思思,今天麻烦你了。”她看着电梯里的倒映,说。   “这怎么会麻烦啊。”思思笑说。   方璃自从离婚后,一直疏远着教授,她也没有别的朋友,现在除了她陆思思,真的是举目无亲。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电梯里人不少,但应该能挤下她们两个。方璃和陆思思松了口气,立即上前。   人挤人,空气不流通,方璃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更是难受。她捂着嘴咳了几声,四周人纷纷看来。前面的女人也嫌弃地转头,目光相对,方璃不禁一怔。   上次见唐可盈还是在美术馆,方璃已经快不记得的长相,但却记得她的那些不实报道。   现在再见,妆容依旧精致,只是胖了一圈。   公众场合,方璃也没法做什么,冷冷瞪她一眼。   电梯下到一楼,人们挤来挤去,陆思思和方璃要去负一层停车场,并没有动。   唐可盈在她们前面,她体型略宽,推推搡搡间,手里的病历和药掉了一地。   陆思思不知她们这些恩怨,只觉得唐可盈有点面熟,她向来热情心善,东西就在脚边,帮着捡了起来。   唐可盈神色微变,竟有几分慌张,抢过东西,狠狠剜他们一眼才离开。   出了电梯,陆思思被瞪得莫名其妙,心情不悦,“谁啊这是?”   “唐可盈。”   “唐可盈是?”她想了几秒,恍然大悟,“那个写你的记者!”   “对。”   “难怪我觉得那么眼熟,就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方璃想了想:“就哥…爆破那次,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应该是见过。”   “想起来了。”   陆思思坐上驾驶座,往出口走。唐可盈的车子就在她们后面。   陆思思从后视镜瞟了她车一眼,忽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   “让她乱写,该。”   方璃没明白。   “我刚才看见,病例上写…什么卵巢病…肿的…”她回忆,“囊肿?”   方璃对这些也不了解,摇了摇头。 第89章   剩下的一段日子, 方璃再也没有遇见周进。   里院最后还是拆了,饱经风霜的“天香里”一夜之间坍塌, 化为废墟。   报纸登出了这片里院的相关报道。   建于上世纪初, 在二三十年代成为我市中下层市民挡风遮雨的主要场所, 沿用至今, 西式建筑融合了中式特色, 沿街道方向而建,方形, 四周建筑围绕中间小院,坡屋顶,木楼梯, 红栏杆,六格玻璃窗,层叠而不杂乱。   历经风雨, 独具风情, 市井气息浓郁。   但是这些,都逃不过岁月的必然。   方璃没有去看它拆迁,只是在那天去H大吃饭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她捏着筷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伤心。万事万物, 都有它生命的轨道和尽头吧。   她只感觉很幸运,在这栋美丽而特别的建筑里, 拥有过一段那样美好的回忆。   双年展还在继续, 一场雪后, 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临近元旦时,许宋秋带来了一个消息。   她的作品集和个人简历没有问题,现在最重要的则是俄语,只要能通过过俄语二级,她就可以顺利地前往俄罗斯念预科。   列宾美院要求甚多,预科一年,通过率20-30%,学制六年。   方璃在语言方面实在没有天赋,过去的英语从小学学到大学,也勉勉强强是四级水平,更何况是从未接触的俄语。   如果拿英文考试难度来算,那俄语的二级基本等于英语的专四。   太难了。   俄语考试迫在眉睫,方璃也急不可耐,A市俄语的学习环境也不好,她身边只有一个家庭教师,进步太慢。   商量过后,方璃准备前往上海。   一来双年展就在上海,她可以多去关注画展情况;二来那里有专门的国际语言班,大家一起学,口语听力也会大有提高。   反正就算不走,她也在A市待不了多久,顺利的话,最后还是要从上海出发。   她已经做好一切打算。   许宋秋那边自辞职后一直都在上海,听见方璃的决定,更是欣然同意。   时间不等人,方璃很快买好一月中旬的机票。   临走之前,她才发觉自己除了陆思思,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大学期间也一直都埋头画画,交际近乎为零。   她叫上陆思思,两人选了家高级餐厅,一起吃晚餐。   餐厅位于二十一楼,落地窗外风景甚美,马路上车流如织,熙熙攘攘,远处,还能看见城市最繁华的海景,帆船中心亮着波纹状的蓝光,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海面上被灯光映得五光十色,分外美丽。   方璃慢慢切着牛排,望着这一切,忽然就有很多伤感。   陆思思看出她的忧伤,“你真要走吗?”   “嗯。”   “七年,不是说四五年吗,怎么会那么长?”   方璃垂下眼睫,低声说:“七年,那是运气好,如果我语言不过,学语言再一年;预科第一年没考进去,再加一年;还有毕业……”   “行了行了。”   陆思思扶额,“你这么算得十多年了。”她想了想,“不过也是,顶尖美院,培育过那么多大师,不是那么容易的。时间长,慢慢画,也好。”   方璃扬了扬唇角。   “可是,璃璃。”陆思思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你真的就打算……打算就这样吗?不再结婚了吗?就这么……”她像是寻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这样献身艺术吗?”   方璃攥紧了刀叉。   这一瞬,她很难不想起哥。   “可能吧。”方璃声音微哑,说:“我应该不会再结婚…我、我也不想再结了。”   陆思思盯着她的神色,犹疑地问:“那你…那个哥呢,你真的不在乎他了吗?”   方璃静默了一会,缓缓地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可是…”陆思思还是不忍,作为这段几年恋情的旁观人,真的感慨。她知道方璃有多爱周进,可是这一出国,周进对她再有感情,谁能熬得过七八年呢?   “你舍得吗?”   她怕方璃作出这个选择,就再无法挽回。   方璃没有说话,知道陆思思不是故意提伤心事,只是在关心她。   “思思。”她捏着手里的红酒杯,声音有些许柔情,“我很爱他。”   很爱很爱。   或许一开始的确是少女的迷恋喜欢,结婚后也有对他不解风情的失望、嫌弃,但随之时间流淌,她是切切实实地再爱上了他。   “所以我希望他能过上那种——他想要的生活,有小孩子、小家庭,幸幸福福。”   陆思思静静地听着。   “我也可以去追求…我的理想,我想要的那种生活。”   “我不喜欢婚姻。”   她声音极小,说这话时,眼睛有些湿润,但蕴含着一抹浅浅的微光,很忧伤,也很动人。   陆思思叹息一声,知道她已经作出决定,“你别后悔就好。”   方璃低下头,久久无语。   提及哥,心里仍是难受的,像被坚硬的锤子狠敲一下。其实这些天,她一直都能回想起哥在里院的神色,那种剧烈的、深入骨髓的痛苦。   她也十分忧心,不知道他会遇见什么难关。   “哦,对了。”陆思思打断了她的思路,“那天医院那个,我查过了。”   “嗯?”方璃近乎快忘记这事,“唐可盈吗?”   “好像就叫卵巢囊肿,对,就是这个。”陆思思说:“挺可怕的,恶性的话还要做手术。”   “啊?”方璃正在吃饭,听她这么一提,忽然有点吃不下,微微皱眉。   “呃。”   陆思思也意识到,也是突然想到顺嘴说一句,很快便转开话题。   两人又细细碎碎地聊了一些,气氛慢慢总算好转。   饭毕,陆思思开着车带方璃去了KTV。   坐在包厢里,方璃一边吃水果一边听陆思思唱歌,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陆思思怕她伤感,挑得都是一些欢快轻松的歌。唱完一首,她递来麦克风,邀请方璃一起唱。   方璃接过,是首轻快老歌,高中时最流行的,MV里的男女主笑笑闹闹,满是粉红泡沫。   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   刚唱到高潮部分,矮桌上的手机忽地震了一下,方璃边唱左手边滑开屏幕,盯着那条短信,突然没了声。   歌词断在那里,陆思思奇怪转头,“怎么啦?”   方璃手指僵硬,脸上浮现一个勉强的笑,“没事。”   她又唱了几句,声音发颤,心神不宁,看着那条短信,像有只手撕扯着她的心,最终放下麦克风,说:“我去上个卫生间。”   “没事吧?”陆思思关切问。   “没事。”   方璃很快起身,握紧手机离开包厢,走进卫生间。   头顶一排闪亮的小灯把她脸色衬得愈发惨白黯然,她解锁屏幕,翻到吴小俊的短信。   【小璃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哥,他要结婚了。】   方璃反反复复把这条短信看了十多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要结婚了。】   “啪嗒、啪嗒——”几声。   泪水倏然滚下,屏幕湿了。   她用衣袖擦了擦屏幕,原来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洒脱。   手机又震了震,方璃颤抖着手翻开,心道小俊一定是打错了,打错了!   【三天后,在海天大酒店。】   她忽然双腿一软,头晕目眩,倚靠着冰冷墙壁。   见她不回复,那边急了【小璃你收到了吗!!】   方璃揉了揉眼睛,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但泪水更是成串般落下。她很想回复一条【祝他幸福】,可是根本没有一点点力气。   她大脑里一团乱粥,那只手更用力地撕扯着她的心。   是她让他这么做的。   那天她亲口说——   让他找一个好妻子,过上正常男人的生活,生一堆宝宝,幸福一辈子。   她一定会为他祝福。   可是他真这样,她心里却好痛好痛…不…她不能这样自私,她已经决定出国,一去去那么多年,甚至可能再不回来,怎么还能要求哥不结婚?   只是……方璃没想到,为什么会这样的快?   “璃璃。”陆思思见她半天不回来,走进卫生间,担心唤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方璃摇头,喃喃自语,“我没事,我没事。”   她越说,越多的眼泪流下。   陆思思吓呆,抱紧她,“到底怎么了?”她轻拍方璃后背,急急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思思……”   方璃忽然就憋不住了,那种深藏的恐惧和绝望将她整个包围,如在深海溺水的人,“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   “谁?谁要结婚了?!”陆思思眼睛瞪圆,慢慢明白过来,“你是说——你哥要结婚了?!”   “对……他要结婚了!”方璃头埋进她脖颈,声音发抖,抽噎:“真好…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那么大年纪……总算,总算可以过正常生活了。”   陆思思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会有孩子的,会像墩子哥一样的,家庭幸福,不用再被我拖累……”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陆思思抱着抖如筛糠的方璃,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们才离婚两个多月……可是,想起刚才她们在餐厅说的话,还有方璃奔赴俄罗斯的决绝姿态,陆思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凡事不能两全,你既然放弃了他,这都是早晚的事。”   方璃闭眼,摇头,又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选择。”   这是死局。她知道,只是……难以接受。   “方璃。”陆思思比她冷静得多,拉开她一点,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你听我说,你既然这么痛苦,那你就好好想想,想清楚——他们还没有结,如果你想,还有挽回余地啊!”   方璃静了静,缓缓地,却麻木地摇头。   没有想过挽回。   陆思思忽然感到无奈。   她心疼她的朋友,但这个时候,她竟然又有点同情那个男人。旁观者清,方璃固然痛苦,但她确实冷酷残忍,明明这样爱一个人,却抵不过赴俄的决心。   方璃擦着眼泪,攥紧手机,眼神失焦,“他要结婚了……结婚了。”   “我不知道你哥为什么要结婚。”   想了许久,陆思思才艰涩地说:“如果没有外界原因,我想、或许,有一点点可能——他内心深处是希望你回头的,在你没离开之前。”   方璃似乎没有听见。   “也或许……”陆思思捂住额头,只感觉感情是这样的复杂,当真是中有千千结,无法评判,   “想断你的念想,也断自己的念想吧。” 第90章   方璃从KTV出来, 一直也没有回复吴小俊的短信。陆思思开车将她送到路口,方璃住在平房,街巷较窄,汽车开不进去。   “真不要我陪?”   方璃情绪平静一些,眼睛还是红肿, 摇摇头。   陆思思打开车窗, 摸摸她额前碎发,“有事打我电话,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方璃想想, “大后天的票。”   “不会再回来了?”   “嗯, 直接从那里出发。”   “我去送你。”陆思思叹口气, 其实还有话要说,但又咽回去, 最后说:“我走了。”   “一路小心。”   方璃冲她摇摇手, 见车消失在路口, 转身走进巷子。   门口积雪未化, 浅浅地堆了一层, 她太阳穴突突突乱跳,不安又混乱,头脑发热。   哥要结婚了……   结婚了……   她停在那扇生锈的院门前,心里堵塞,伸手在包里掏着钥匙, 翻了许久, 却怎么都找不到。方璃唇角绷紧, 忽然就不想找了。双手捂住额头,佝偻着瘦弱的背脊,头顶贴在冰凉的门上。   她低下头,地上还有未融化的积雪,看了一会,瞳孔骤然放大,瞥见那雪中,有两只肮脏硕大的脚印。   男人个子很高,鞋子就像两只小船,方璃不会认错。那脚印很深,一片鞋底的污痕,十分鲜明。   方璃似乎能想得出来那个画面。   他穿着那件穿了好多年的旧大衣,短发上落了雪花,久久地、默默地停在这扇门前。或许他敲了门,也或许他伸出手,却迟迟地没有落下。   但是这些好像也不重要了,最终,他都没有等来她的回音。   ……   方璃抱着头冷静了一会,仔细地翻出钥匙,打开院门。   他要结婚了……   冷风吹得她头皮发痒,方璃沉默许久,似乎才慢慢地从“结婚”这两个字跳脱出来,顺着往下想。   ——他跟谁结婚?   相亲来的?还是怎么认识的?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脱掉雪地靴,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两只脚也缩回椅子上,像一只取暖的小兽,抱紧膝盖,默默地想。   屋内的空气一点点被压缩、抽空,她胸口发痛,感觉到一种难忍的窒息。   拿起旁边的一支画笔,攥得很紧。   【三天后,海天大酒店。】   方璃还能回想起这条短信,她往上移了移,看见机票的信息。一月七日,HO1291,19:00起飞。   刚刚好就是三天后。   她垂下脑袋,肩膀无力地耸动。   *   这两天,方璃画画停了停。她疯狂地补习俄语,家里到处都是俄语书和习题,电脑里放着听力,听着那些有些涩的语言,更是感觉躁动难忍。   次日,又开始下雪,窗外白茫茫一片。   她逼着自己去学习,却咬着笔杆做不进任何习题,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学习到一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她更像是发疯般冲出屋门,停在院子门口。   哥似乎就站在外面。   方璃指间触摸着那扇门,却迟迟不敢打开。她甚至都不敢从门缝中瞄去一眼。   她不敢动摇自己。   七年,比她过去预料的还要多上三年。   就算念完…她也需要四处采风,捕捉灵感,丰富阅历。画画是一辈子的事情,也是需要做一辈子的事情。   她真的不愿放弃啊,那是她的梦啊。   可是,他就在外面。   她听见积雪被踩踏的声音,细碎柔软的声响,像是踩在她心房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沉闷的,均匀的,有微微的热气;她也能闻到寒风里他身上的味道,他过得不好,浓烈的酒味、烟草味,还有一股悲伤的味道。   方璃的心都被揉碎了。   她感觉自己神经出现了问题,或者出现幻听。她不敢开门,害怕他在,又害怕他不在。   第一天,第二天……方璃都没有踏出院门一步,她比过去爱惜自己不少,冰箱里屯了很多的蔬菜、面包和牛奶。她依赖着这些食物过活,学习、做题。   傍晚,方璃大口喝着牛奶,搓搓冻得冰冷的手,翻开俄文书。   翻了几页,她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忽然头痛无比。那种无力感从头顶漫到脚尖,下一本,再下一本。   她看不进去,心里抽痛。   最后,她翻到了一本诗集。   很熟悉的一首诗,方璃以前读过它的英文版,她手指停了停,一行行看去。   其中一段翻译过来就是: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   她没法给他想要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是一件恐慌的事情,看着梦想远走,日益肥胖,容颜变老。   可是让哥等待不能生育的自己,太过残忍。   她不能。方璃想。   第三天,她的幻听消失了。她再没有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雪花被踩踏的声音,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她躺在床上,两只手摁住耳朵,望向麻布窗帘透过的疏淡天光。   原来……那些脚步声真的存在。   吴小俊的短信也没有再发了。   她知道,他要结婚了。   她虽然不知道那位新娘是谁,但她知道,哥是一个把家庭放在首位的男人。   新娘会很幸福的。   快到上午,许教授的电话打了过来,提醒她要带好行李,退租时检查一遍贵重物品。方璃放下电话,这才惊觉自己居然还没有收拾行李。   她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收拾一些生活必需品。油画作品基本都拿到画廊寄卖,东西其实很少,大部分都留在过去的那个家里。   一想到那个家,心底便一阵抽痛。   他们会住进去么?   ……会睡在那一张床上么?   她忽然狠狠地踹了一脚行李箱。   中午,所有东西收拾好,平房恢复它过去的陈旧黯淡,方璃回头看了看这个栖身两月的地方,把钥匙交还给房东,拿回押金。   陆思思过来送她,汽车停在巷子外,方璃放好行李,坐进副驾驶。   机场在市郊,离这里约有两个小时,路上略堵,但她们时间充裕,倒也不急。   “真就这么走了?”陆思思有些感伤地问。   方璃嗯了一声,心情沉郁,但还是露出一个笑,“不走不行,我自己学语言过不了。”   陆思思攥紧方向盘,欲言又止。   方璃知道她要说什么,并不想回复,头倚着车座,望向窗外的风景。她已经伤害过哥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既然选择了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窗外景色飞逝,马路上积雪未化,全是碾过的车痕,一道道污迹;冬青树上的雪团倒很干净,似乎戴着一顶顶白色帽子。   “思思。”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前面看了看,脸色一白:“咱一会能拐弯吗?”   “拐什么弯,这里单行线。”   “啊?”方璃眉心蹙起,嘴唇翕动,“不能拐吗?”   “怎么了?”   已经来不及了。   方璃已经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海腥味,道路宽阔笔直,海天大酒店就在眼前。   她看见了。   酒店奢华高端,三栋金色高楼围绕着中间的瑰丽喷泉,此刻,喷泉水柱交织变换,阳光映射出璀璨的光泽。门口一排喜气洋洋的豪车,新人的名字和合照摆在旋转门最前面。   方璃并没有看,她攥紧拳头,逼迫着自己错开视线。   她一眼都不想看。   陆思思却看见了,猛踩一脚刹车,方璃重重靠向椅背。   “卧槽,我不会看错了吧!?”陆思思揉着眼睛。   方璃垂着头,以为她说哥在这里结婚的事。喉咙梗塞,道:“思思,算了。我要迟到了。”   “他们俩怎么能结婚?!”陆思思震惊无比,眉头拧紧:“他们怎么可能结婚啊,璃璃你看看!”   “——是唐可盈!”   方璃一顿,见她神色有异,听见这个名字,更是触电般转过头去。   她张开嘴巴,惊诧地望着。   没有错。   奢华贵气的婚纱照,唐可盈妆容浓厚,头发高盘在头顶,艳丽礼裙。这幅打扮,方璃险些都认不出来。   但是,是她。   而她旁边的男人,方璃指甲抠挠着掌心,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她整个人木木的,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很想张嘴说“走吧”,试了几次,却发不出声。   陆思思细看她的神色,“下车吗?”   方璃没有动,抱紧自己的手臂,神情黯然。   “我们下车。”   她先跳下了车,拉开方璃那侧的车门,把她拽了下来。寒风吹得方璃头皮发麻,她打了一个喷嚏,脸色苍白,轻轻摇头,“……算了。”   声音听上去都不是自己的,僵硬,麻木。   他娶谁,谁嫁给他,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方璃也知道唐可盈的那些心思。从最开始送报纸,到想帮他洗清冤屈,再到抓着她和许教授不放,做了这么多,换个角度而言,也算痴情了吧。   “算了,思思。”   她想走,却被一只手重重钳住肩膀。   她以为是思思,回过头,竟发现是吴小俊。   吴小俊惊喜而激动地望着她,【你来了!】他没有打手势,但方璃还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她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旁边一身正装的墩子也看见了她,愣了几秒,挡在小俊身前,面色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 第91章   “你来干什么?”   一句话把方璃问住了。   是的, 她来干什么?   回过头,看了看那家华贵的金色酒店。今天难得天气晴好, 冬日阳光投下几束耀眼光斑, 酒店的玻璃窗似乎发着光, 两侧的棕榈树高大美丽, 后面的海面波光粼粼。   她忽然想到了她和哥的婚礼。   简陋的酒楼, 有些脏的红地毯,大号礼服, 几个相熟的友人。   这一刻。   她心里好疼啊。   墩子态度并不好,只是碍于面子,压着火同她讲道理:“方小姐, 俄罗斯是你要去的,离婚也是你想的,周排救过你, 又无怨无悔供了你这么几年, 这次你就放过他吧,好吗?”   吴小俊冲上来,但他无法说话,只能急得满头大汗跟墩子比划。   墩子挡开他。   方璃咬着唇,在寒风中什么话都没说。   “方小姐, 您是大画家,梦想远大, 前途光明, 就别再折腾我们周排了, 我们就是普通人,就想好好过日子。”   “你谁啊你?!”陆思思冲墩子叱道,“那女的是谁你知道吗?”   “新娘子虽然我不认识,但听说跟周排也认识几年,工作稳定,人也精干。”   说了半天,见方璃没半点要走的意思,仍痴痴站在那,墩子有点火,压着喉咙说:“新娘子怀孕了。”   方璃和陆思思豁然抬眼,皆一怔。   “周排已经三十五了,他这辈子真挺不容易,终于算有了后。你有点良心,赶紧走吧,别闹了。”   “怀孕了?”陆思思表情有些古怪。   甚至没怼回去这种“有后”的直男癌。   墩子点头。   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女方家庭中上,不是怀了也不会这么快结婚。他后来也问过周排,后者也没否认。   墩子提及这事,想起周进脸上晦暗压抑的神色,眉心皱得更紧,更要把方璃赶走。   都有孩子了,还闹腾什么。   他知道周进用情至深,但事情已成定局。而且方璃……这种自私娇纵的女孩,他实在不认可。   方璃僵了半刻,大脑嗡嗡嗡的,满脑子都是“有孩子”“有孩子”的说法。过了许久,她拨开颊边的一缕发丝,凄然一笑,“思思,我们走吧。”   她声音轻轻的,仿若一缕烟雾,一碰就散。   “走什么走?你忘了那天在医院——”   “思思!”她声音抬高一些,鼻翼微缩,抿抿唇,“算了。”   吴小俊呆呆地望着她,陆思思惊叫,“这怎么能算了!她根本没怀……”   “我说算了!”她眼眶泛着红,神色却冷静异常。   她懂了。   她其实一直都懂,孩子很重要,很重要。   吴小俊还想比划什么,顿了顿,僵硬地放下了手。   “我们走吧。”方璃拽住陆思思的衣角,陆思思不愿走,被她拖了几步,“算了。”   方璃想起前两日隔着一扇门的等候。   他的那些悲哀和伤痛。   他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只要她能打开这扇门,他就在那里等着她,最后地、沉默地等着她。   最后,哥按照她的希望去做了,拥有一份平淡的婚姻,有一个孩子……选到合适的人,总会有的。   他是个很平凡的普通男人,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喜欢家庭、喜欢孩子,喜欢琐碎庸俗的小日子。   而她不行。   她认为,很多都比这些重要。   大脑里还有些混乱麻木,心脏还剧烈抽痛。   那种痛从心里蔓延过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迟缓。   ——她这才明白,她其实真的很爱哥啊。   哥真的很重要啊,比她以为的好多东西都重要。   哥过去对她的感情——那种质朴的、纯粹的、只是傻傻地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的感情,可能有些笨拙,有些寒酸,但是是和梦想一样的、非常珍贵的东西。   非常非常的珍贵。   她错过了什么呢?   她错过了什么呢?   方璃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   *   休息室。   烟灰缸里积满烟蒂,周进仰躺在沙发上,手盖着脸,没有半分新郎官的喜悦 。   唐可盈在对面的化妆间化妆。   周进躺了一会,稍稍坐直一点,他伸出左手,仔细盯着看。   掌心的纹路扭曲起来,他移开目光,看向无名指间最下指节处的微微凹陷。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过戒指,但戒印仍旧存在。他皮肤黝黑,只那里,因为过去四年的遮盖,要比别的地方稍微白一点。   看了一会,他又伸出右手。他的右手不堪且丑陋,手心布满硬实的枪茧,手背满是被烫伤的凸起。   望着这些。   他想起了做爆破的那个晚上,她虔诚柔情地亲吻,她蹲在地上帮他洗澡,她在水花中抱着难堪卑微的自己,说会永远跟着他。   周进用力按了按额头。   他爱她,即使她不愿为他生孩子,即使她一定要抛下他出国,可是他还是爱她。   他在门外整整等了两天,放下所有的自尊和理智。   还能怎么样?还要逼着他下跪吗?!   “周先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服务生提醒他时间快到了,看着男人那身皱巴巴的正装,忍不住说:“需要找人重新帮您熨烫下吗?”   “不用。”周进关上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要结婚了?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为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就出现的孩子?   周进身心俱疲,用力地搓搓脑袋。   就这样吧。   婚姻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跟谁不是过。况且,这不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吗?和一个稳定的女人,有一个孩子,看着孩子长大,一天两天,一辈子。   只是,并没有他想象的幸福,一丝丝都没有。   周进努力让自己去想那个孩子,他太渴望有一个孩子了,那是他的骨血,是他在这世上最深的牵连。   可是此刻,他发觉心里根本不起什么波澜,也没有幸福感,甚至,不敢去想孩子的模样。   一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觉。   时间马上到了。   周进喝了口桌上的红茶,整了整领带,这才想起——小俊和墩子怎么还没过来。他亲戚朋友就这几个,也没有什么同事。他拿出手机,挨个拨了一遍,没人接。   他点上一根烟,缓缓地抽着。房间闷得很,胸口涌上一股憋闷的情绪,愈发翻滚,像是爆发前的火山,炙热压抑。渐渐有一种,想把这里全砸了的暴戾冲动。   门外有人在叫他。   不是服务生,是一个女人。   他的“妻子”?   烟夹在指间,周进推开窗,手肘搭在窗沿上。   冬日干燥的风吹了起来,清醒一点。   “进哥?”女人推门而入,见他待在这,提着的心放下,“还以为你跑了呢。”   婚前见面不合规矩,但唐可盈实在担心。她总感觉这一切是虚的,是偷来的,是骗来的。   周进并没回复,盯着窗外,下颌骤然绷紧,眼眸微眯。指间的一小截烟头忘了弹,手指一刺,灼灼得痛。   “进哥?”唐可盈发觉不对。   火山没有爆发,它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周进看见了。   玻璃窗外侧全是反光,她看不见他,但他看见了。   她来了。   隔着近六七层楼。   方璃站在喷泉外侧,清澈的泉水似笼罩着她,一片白茫茫的微光,她用一种那样柔情温软的目光,最后望向这里。   那个目光分外熟悉。   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穿着宽松校服,扎着马尾,在夜市的昏黄灯光下,也是这样仰起小脸,望着他。一颗心砰砰砰跳着,眼睛里有了热意。   那一刻,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每一分每一秒,一天一天,一辈子。   只想和她一起过。   男孩,女孩。   只想和她生。   他不想娶别的人。   凑合过的婚姻,他不如不要。   他是一个传统的人,或许可以为她,再改变一点。   “唐小姐,对不起。”男人的眼睛黑而亮,快速解开正装外套,丢在沙发上,歉意道:“婚礼取消吧。”他目光微微向下,全是解脱释然。   “这是个错误,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周进说完,不等唐可盈的回复,迅速跑下楼。   方璃却不在了,他看见冲上来的墩子和小俊。   周进眉梢抬起,“璃璃呢?”   “周排,你、你不结婚啦?”   “不结了。”周进望向吴小俊,他焦急地比着手势,【她走了,她去机场了。】   墩子还要说什么,却见周进跑到路边,疯狂地拦着车。   “你是知道她没怀孕吗?”墩子问。   周进懵了一下,很快拉开车门,坐进去。   机场人流如织,周进焦急地绕了几圈,在安检口看见了方璃。   行李已经托运,她背着一只卡其色小包,穿着黑色羽绒服,脸很白,瘦瘦的,浓密的长发垂在腰间,神色却很宁静。   周进进不去了。   他并没有去叫她。   他逃了婚,很怕再让她为难,让她愧疚,让她的负担更重,他不想像过去一样,给她戴上厚重的枷锁,捆绑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她可以轻轻松松地,毫无保留地去追梦。   这才是他应该给她的爱。   最后那一瞬,方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蓦地转过头,软软的长发拂过脸颊,露出一双水雾般的眼睛。   目光撞上。   周进怔愣了一下,挠挠头。   方璃望着他,睁大眼睛。   哥来了。   她有些懵,有些预料到的欢喜,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情绪,紧张、慌乱、愧疚……   但很快,那些情绪都没有了。   因为她看懂了哥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沉默的、像深海般温柔的眼睛。   一如最开始。   他们一直是爱着的。   只是在这一刻,第一次,真正地懂了彼此。   *   周进在机场静静地站了许久。   他似乎能听见飞机起飞的声响,也隐约能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看见天空中的那道轨迹。   她走了。   彻彻底底地走了。   心里空出了一块,安静,空荡。   她早晚都会走的。   他知道的。   出来时才看见墩子和小俊,还有怒气冲冲的陆思思。墩子面色极其难看,小俊双手插兜,仰起脖子,望向窗外,神色担忧沉闷。   默了一会,彼此都无话。   “那个女人没怀孕。”墩子忽道。   周进愣了一下,临走前他听见了半句,但那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当时太过焦急,也没细问。   陆思思皱着眉说:“前几天我在医院看见她了,她……”提及别人私事她到底不自然,但想想这是骗局,“她不可能怀孕,卵巢囊肿——我咨询过了,不可能的。”   “她根本是在骗你吧,那种……在有些检查上会出现假孕的症状的。”   周进呼出一口气,他居然没有恼怒或可惜,只剩下解脱。   陆思思见他这个神情,迟疑:“你不知道?”   周进苦笑,“这才知道。”   陆思思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是婚礼前知道了才过来追方璃的。   吴小俊目光这才转到周进的脸上,盯了他一会,嘴唇翕动,缓缓地打着手势:【她走了?】   周进点头。   他虽竭力收敛自己表情,但那种压抑的气息还是十分明显。   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吴小俊垂下脑袋,肩膀耸动,很难受。   “那女的真是!”墩子怒叱一声,他向来心直口快,扭头便走:“拿这种事情来骗人!我去找她算账!”   “墩子。”周进叫住了他,他走出机场,湛蓝清澈的天,下午的阳光明媚温柔,冬季的风也不再那么刺骨。   “算了。”他仰头看了看天,哑声说。   他本来也没想要过那个孩子,也没为此浪费过感情,只是先前还是愧疚的,被道德感深深折磨,他不喜欢唐可盈,但是仍感到歉意。   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墩子愣在那里,望着周进神色,游移不定。   手机震了一下,是唐可盈的短信——   【用不着道歉,我没怀孕。】   周进唇角嘲讽地勾了勾,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他没有回复,放下手机,摇摇头。   陆思思跟在他身后,原想再为朋友说几句,可看着面前的男人,很多事,也说不出口了。   吴小俊发出轻轻叹息。   周进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他望向最后的机场,眼窝极深,眼睛漆黑隐忍,嘴唇紧抿,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十分清晰。   他会等的。   等她回来的那一天。 第92章 尾声   尾声。   他的女孩在那一天离开了。   去了他未知的远方。   这一走, 便是八年。   一个人的时候,周进常常会想,她是否真正地在他的世界出现过。   亦或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毋庸置疑,那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八年间,周进没有再恋爱, 没有再结婚——他曾按照她的希望尝试过, 却发觉不可能,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法再对任何一个人产生“爱”的感觉。   他只爱她。   她走了后, 他就不会爱了。   ……   这几年, 周进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他和墩子的事业里。   两人都是踏实肯干的男人, 合买了一艘铁皮渔船,雇了十几个当地渔民, 在黄海、渤海附近捕捞。   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   出海时, 时而还能看见海洋岛。   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郁郁葱葱, 几处坟茔缀在山坡之间, 面朝大海,吹着寂寂的冷风。   他甚至还能看见类似当年“小黄海星”的旧轮船,已经彻底报废,停在海洋岛的荒凉码头,围着船锚慢慢地打着转。   每次这个时候, 周进都会挽起衣袖, 点一根烟, 靠着甲板休息一会。   依稀还能想起当年红衣少女的倩影。   她站在船头,笑着,闹着,颊边有浅浅的梨涡,纯真美丽。   他也能看见那个自卑落魄的自己,被所谓的男人自尊心深深折磨着,却在她的笑容里溃不成军。   他怀念她的拥抱,怀念她的亲吻,怀念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不敢想。   只日复一日地投入到工作里。   出海,回来,出海,再回来,循环反复。   大海是富裕且慷慨的,尤其是对待吃苦耐劳的水手们。   除去休渔期,他们一整年都漂在海上,凡事亲力亲为,一年下来,也小有富裕。   坚持了两年。他们又购置了两艘渔船,雇佣船老大出海,成为幕后的船主人。   事业渐渐步入正轨。   他们开始安排船期,根据海鲜价格利润前往不同海域捕捞。墩子人脉广,联系了市区里各大酒楼、海鲜城,直接供应。周进跟船较多,专管技术捕捞,确保产量和质量。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着。   第四年,两人成立了一家小船务公司,又购进三艘的近海捕捞船。   日子稳步上升,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买了房,买了车,在当地的近海捕捞业中也小有名气,跟几家大酒店都有合作关系,周进也俨然成为过去朋友眼中的“成功人士”、“大老板”。   好像,已经跳脱了过去的那个阶级。   但是分歧也从这一年开始。   墩子对现状十分满意,他有家庭有孩子,不想再冒险,认为这已经足够。   而周进却认为不够,远远不够。   他希望走得更远。   过去,方璃为他借来的课本始终摆在他的书桌前,他那时也会看,但更多的是让她开心、为她努力,可是潜意识里觉得,其实没什么用。   直到现在才发觉,是有用的。   知识或许不能直接改变什么,但一定能开拓眼界,改变思想。   他们不是不相爱,只是思想始终不在一个高度;他出身贫寒,所受教育有限,他的世界就那么点,层次就那么高,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痛苦。   而她又是一个那么敏感,那么多愁的人。   两人根本无话,这段婚姻除去“爱”和“性”以外,其实是空的,是一地的散沙。   携手一生的人,怎么可以是只有爱的人。   他近四十岁的这一年才真正明白。   而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在为此挣扎了。   ——所以为了她,他一定要走得再远一些。   这四年,周进一直都在不停学习,H大、水产学院、海事学院、网络课程,他能感觉到自己和过去的不同,他在努力地同她靠近。   第四年,他拿出过去的资金单干。他有丰富经验、有知识、有技术、英文流利,不满足于近海捕捞,开始涉略远洋渔业。   近几年,国家一直大力扶持远洋渔业,近海环境恶化,渔业资源逐步枯竭,要想长远发展,远洋捕捞已是必然趋势。   只是远洋方面十分欠缺人才,需要丰富的远洋航海经验,捕捞技术,相关语言、身体素质等硬性要求。   但是谁能比他更适合呢。   他瞄准了这一点。   剩下的四年,他花去近一年多的时间拿到远洋资格,前往过去最熟悉的美洲,带着船队来往于墨西哥渔场。   这里有全世界口感最好的鱿鱼。   摸索了两年,才渐渐稳定。   虽然辛苦、船期长,但销往中国各地的酒店、海鲜餐厅等等,利润比之过去丰厚几倍。   四十岁的人生,崭新的开始。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工作、浅薄保守的男人。他努力地追寻着她的脚步,丰富着自己的人生,渴望着真正与她并肩。   可是她呢?   这些年他也常常会在网络上搜寻她的消息,从毫无踪迹,到一些小众艺术奖的获奖名单,以及画展、双年展的邀请名单。   他也了解一些。   两人都在慢慢变好,实现各自的人生。   只是,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住回过去的家里,常常盯着画室里那幅他的肖像,回忆着她曾经的柔情。   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就让她画一幅自画像该多好。   他遗憾地想。   *   直到第八年的秋天。   在墨西哥渔场忙了三个月,周进拖着满身的疲倦回到家。   不服老是不行了。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中年男人,头发间越来越多的白发,脸上生有细纹,过去强健的肌肉有微微的松弛,慢慢力不从心。   周进停好车子,打开楼下信箱,清查一遍有无重要信件。   他一封封拆开,大多都是投资传单、理财广告,粗略看了看便扔掉,在翻到最后一封牛皮信笺时,愣了一下。   信笺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轻轻拍打掉,撕开。   呼吸一滞,手颤抖。   那是一张画展邀请函,纸张微硬,白色底纹,打印字体,只有“周进”二字是手写。   清秀工整的字体。   干净,漂亮。   周进攥紧邀请函。   呼吸愈发加快,胸腔里漫开一丝热意,渐渐沸腾,每一根血管都在加速流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喜悦。   这几年,他不敢去打扰她,怕自己再给她婚姻的压力,让她再愧疚、再纠结。   那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但他一直在等她,从未变过。   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有一个结局。   周进一遍遍望着这张“方璃个人画展”的邀请函,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地点,反复确认——她回来了?   在他不在的这三个月,她真的回来了吗?   他焦急地移向上面的展出日期,纸张有些潮湿。他现在才看见,极怕错过。   A城美术馆。   今天是最后一日。   周进微松口气,看一眼腕表,也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掏出车钥匙坐回车里。   等他到时已是傍晚。   夕阳投下淡淡的余晖,秋风卷着萧索落叶,砖红色的哥特小楼立在山下,亦如多年前的那天。   “还有半个小时闭馆。”门口的保安奇怪地看着这个男人:“还要买票吗?”   周进点头。   “青年艺术家 方璃 画展。”   踏进去的那一瞬,周进心底是有骄傲的,她没有再是“许宋秋弟子”,也没有是什么“美女画家”,就是简简单单的名字。   他不懂艺术,但这些年也渐渐去试着欣赏画集、电影、音乐等等。八年的时间,重塑了一个渴望与她精神相配的他。   他转了转,最后停在一幅风景画前。   《家》。   他心里一动,双手紧紧攥成拳,抿紧嘴唇,被深深地震撼着。   画的是里院,大雪中的里院。   是他们的那一天,   画面近两米高、三米宽,笔法细腻,分外真实。四层的老楼浸染在清浅的月光里,柔软的雪花铺了一楼梯,宛如地毯,走廊上陈旧的灯笼缓缓摇曳,红栏杆沉默地立在风雪中。   一如当年。   只有他们房间的那扇门是开着的,亮着温暖火光,看不见人,门口的积雪上却有清晰的两双脚印,一大一小。   像是在说,   我们一起回家吧。   就像过去那样。   周进一时说不出话,他用力地搓了搓脸颊。许久,才缓过神。刚要挪一下步子,腰间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臂环紧。   身体蓦地一僵。   鼻尖是熟悉的香味,清淡温和的木质香,仿若飘着初雪的白色森林。   他一动都不敢动,害怕那只是一场幻觉。   是八年里最深切的渴望。   那双手臂搂得更紧了一些。   额头抵在他的后背,胸前一起一伏,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   他闭上眼睛。   “哥。”   熟悉的称呼软软的,柔柔的,似乎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揉碎了他的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慢慢地说。   周进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   他太想她。   太幸福,幸福到难以置信。   “我去了好久,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么久……”学业沉重,她全身心拼搏,这几年画得忘乎所以,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她也很想他。   可是,她回不来。   见周进久久无话,方璃眼睛泛着红。   不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怎样。   她刚才就看见他了,只是迟迟不敢认。   他似乎过得很好很好。   眉宇间透有岁月沉淀后的坚毅,步伐稳健,还有一股慑人的锋利冷凝。   那点锋利是她陌生的,带有强大自信的气场,好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他。   “你……”她有点害怕,心被揪紧,颤了颤,“我们……”   周进转过身,抱紧了她。   方璃一抖,睫毛轻颤。   那个熟悉的哥回来了,醇厚浓烈的男人气息渐至鼻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我们回家吧。”   声音暗哑低沉,泛有苦涩。   他缓缓俯下身,没再多言,轻吻落在她的额间。   ——正文完—— 第93章   “我们回家吧。”   方璃就真的跟着他回了家。   这样淡的一句, 平淡到她似乎只是去旅了一趟游,出去吃了一顿饭, 看了一场电影。   而不是相隔这八年的漫长时光。   方璃走在他身侧, 抬眼, 望着那张有几分熟悉, 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容。   傍晚的夕阳昏黄落寞, 滤过枯黄的梧桐树叶,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   右手被他攥紧, 掌心紧紧相贴,有硬硬的、温热的触感。   一时无声。   时光似乎回到了八年前。   从不曾改变过。   周进拉开停在路边的车门,方璃愣了几秒, 弯腰坐进去。   车里有一股清淡的,高级的味道。车内干净、舒适,应该是有定期做保养。   是有变的, 她想。   那时候他没有车, 每次挤公交和地铁,他都会有愧疚和难受。   他怕她跟着自己吃苦。   方璃一直都知道的。   思绪有些飘,方璃侧眸望向窗外,一时间,那种陌生感更多了。   男人醇厚的气息陡然靠近。   周进俯下身。   一只手拉过她身后的安全带, 慢慢往下,他并没有看她, 呼吸灼热, 扯到下侧, 发出“咔哒”一声,扣好。   方璃垂下眸,瞥见他额头上的细纹。   一道一道。   以前也有,但没有这么清晰。   眼角唇角也是,细细地勾勒,是岁月吻过的痕迹。   心里忽然发酸发胀。   她克制着自己,没让眼泪落下。   车子发动,过往的景色飞逝。   有些和过去一样,只是经历八年的风雨后旧了些;有些建筑拆掉,建起新的大楼商场,光鲜亮丽。   天空灰蒙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方璃一直望向窗外,久久无语。   车内很静。   奇异的是,这种静带了点陌生,却并不尴尬。   宁静平和,如同暮秋的晚风,吹落枝桠上的树叶,透有落叶归根的意味。   从高架下来,拐弯,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再往前,是他们过去的家。   方璃张开嘴。   八年前这里近乎是市郊,小区绿化环境是好,但周围荒凉冷僻;现在再看,华灯初上,高楼林立,斑斓的霓虹灯穿过夜幕,全然是繁华都市模样。   钢筋水泥搭成的陌生城市。   她绞着手指,有一丝不安和惶然。   车子很快停进地下车库,周进帮她拉开车门,牵过她的手,包进自己手掌。   方璃的手是颤抖的,被男人握得紧了些。   掌心微微的汗湿,贴在一起。   渐渐的,一种稳妥的归属感从手心漫过全身。   呼吸平稳下来。   电梯“叮”的一声,他们并肩走进,慢慢上升。   钥匙插进锁眼,防盗门有些旧,推门时嘎吱嘎吱作响。   玄关的灯啪一声亮起,玻璃灯盏笼罩着橘色的光,朦朦胧胧地投下来,在地上拉出一道斜斜的影子。   方璃立在门口,像站在时光的夹缝里。   她深吸一口气,有点缺氧。   ——他的家,她的家,他们的家。   一切都没变。   茶几、沙发、电视……家具的摆放都没有变,虽然皮质起了毛边,茶几掉了漆,墙纸泛了黄,但很干净。   他珍爱这个家。   两人站在门口,谁都没有踏出第一步,望着这一切,无话。   钟表上的时针有节拍地走着。   滴滴答答。   许久,方璃揉揉眼睛,嘴唇微启,极轻地唤了一声:“哥。”   周进背脊一绷,静了几秒,掀起眼皮,“嗯。”   低低淡淡的声音,和当年一样,顺着方璃耳朵钻了进去,激得浑身一麻。   情绪忽而被吊起。   她走到他身侧,再压抑不住,双臂环过他的脖颈,拉近,嘴唇贴了上去。   周进没有动。   柔软湿润的唇瓣,覆盖着他略有干燥的嘴唇,她试探地轻点一下,微微后退,眼睛上扬,迎视他沉默漆黑的眼睛。   灯光落在他短发,垂下一小片阴影。   男人目光如深海,涌动着晦暗压抑的情绪,在对视的那一刻,闪过点点微光。   她抿了下唇,颤抖着靠近,双臂收拢,歪过头,再吻。   这次要比刚才坚定得多,也柔情得多。   一下下轻啄,舌尖来回扫过他的嘴唇,闭上眼睛,神色温柔眷恋。   有些生涩,有些紧张。   后脑勺被他扣住,男人深深盯她几秒,低下头,回应。   牙齿被撬开,柔软湿滑的舌头钻了进来,缓慢却有力地搅拌着她的舌尖,津液纠缠。   这里的气息是熟悉的。   烟草味,酒的味道,还有他身上专属的味道。   浓烈,强悍,却不会令她讨厌。   慢慢的,那些生疏和僵硬褪去,压抑多年的渴望溢了上来。   他们是爱着的,思念着的,一直一直。缺口一旦裂开,所有情绪如决堤般崩塌。   他太想她了。   想得浑身都发痛,心也发痛。   那些沉寂在夜里的欲·望被勾起来,肆意宣泄。   他拥住她,吻得愈发炙热孟浪,牙齿含住她四处游走的舌尖,重重吸吮,辗转碾磨。   方璃被亲得浑身哆嗦。   嘴唇红肿。   腰间被两只铁臂掐紧,提起,双脚离地,紧接着被牢牢钉在墙上,她吓一跳,轻呼出声。   嘴唇分开,牵扯出一道银丝,他垂下眼睛,凝视着她。   隐忍的粗喘声在她耳畔。   方璃吸了吸气,平复呼吸,两条细瘦的腿抬起,环在他的腰间。   “你……你想我吗?”头埋进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汗味。   腰上的两只大手移到了臀部,扣紧。   “想你。”   声音发着涩。   还有浓浓渴望。   方璃咬了下唇,手臂环得更紧了,感受着他的心跳和胸膛的起伏。   几年不见,他面容清瘦一些,刮净胡茬,虽然有细纹,但精神状态却比多年前要好。并不十分显老,有种男人的沧桑味道。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   随之年龄增加,男人身材是会“蓬”一点的,有些人是发福,而对于锻炼运动的人来说,会显得比过去壮硕。   只是因为哥瘦了,所以变化不大。   她抱紧熟悉的他。   “哥…”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却带了点媚。   周进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眼睛微眯。   这几年,她也有变化。   长大了,或者说成熟了。   线条比过去柔媚动人,以往瘦削而铬得难受的身体也健康一些,有了软绵水润的手感。   “我们……回卧室吧?”她舔了舔唇,心里竟有些紧张。   “好。”他眼神发黯,抱着她往里走。   还是过去的床,床单被褥换了,和过去风格类似,简约的深灰色。   床头柜旁,玻璃灯的铜弦被轻轻一扯,嗒一声,点亮,晕开暧昧的黄光。   方璃紧张地倚在床头。   这幅样子,倒有点像他们的第一次。   但随之男人魁梧健硕的身体压了过来,嘴唇贴在她的嘴唇,慢慢往下,那种紧张渐渐变成一种难掩的渴求激动。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他打开了那道情·欲的大门。   虽然常常异地,相处时间少得可怜,但每一次,她都能体会到那种极致的欢愉和快乐。   她也很想他啊。   空气被挤压抽空,变热,发烫。   她伸手,帮他脱去上衣,仰起头,细细碎碎地吻着那些伤疤。   秋夜有些凉意,他掀起床脚的被子,裹紧白皙柔软的她。   两人埋进被子里,肌肤相贴的那一瞬,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抬手,拂去她耳边的碎发。   方璃小猫般舔着他的喉结,是阔别已久的爱人,但心却贴得极近,终于找到归途。   缠缠绵绵间。   他的动作忽然一停。   肌肉虬结的手臂撑起一些,垂眸看她。   “怎么了。”一滴汗打湿了她的肌肤。   “家里没套。”   这几年他的生活基本都在船上,根本不需要。   她顿了两秒,手臂绕过他结实的后背,腿也缠了上去。   “不用那个…”她带着他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眼神一时有些静,过去的回忆翻滚上来,眼睫垂着,“以后都不用了。”   男人眼睛里像燃起一小簇火焰,倏然一亮。   周进攥紧她的下巴,手指收拢,“确定?”   在她离开这么几年,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年轻时放荡无谓,从来没在乎过那些女人的感受;可后来遇见了她,无时无刻怕她不高兴、不满意,她要求必须戴,他一次都没有强迫过。   那时候他心里是难受的,是自卑的。   心爱的女人不愿意为自己生孩子,甚至不愿意同自己零接触,嫌弃着他。   但现在似乎不同了。   他应该尊重她。   “我确定。”   她点了点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看见男人竭力压抑的脸上还是露出一点的狂喜。   心里震了一下。   四十多岁的男人了。   一个应该对情情爱爱都看淡了的人,却在这一刻,和过去恋爱时一样。   眉眼间透有欣喜和怜爱。   他真的很爱很爱她。   心里酸涩,有些话咽了回去,她环紧他宽阔的后背,咬咬他肩膀,“进来吧。”   ……   感谢上帝。   如果没有性,该拿什么去表达浓烈的爱。   亲吻拥抱甜言蜜语远远不够,只有和爱人结合,紧密相连,一起攀上高峰,再汹涌坠落,才最刻骨销魂。   全权地把自己交给你,才能证明,我最爱你。   *   两人折腾完,已是半夜。   更深露重,窗外秋风瑟瑟,幽静凄清。   方璃躺在床上,身体还发着颤,喘息声久久未平息,头发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垂在肩膀。   男人胸膛油亮,拿纸巾擦了擦,手臂环紧她,轻吻她的额头。   方璃窝进他怀里。   哥还是那个哥。   做完后,所有的亲昵和熟悉都回来了。   她握紧他的右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烫伤的痕迹随之时间逐渐淡了,但凸起依旧存在。她埋头,亲了亲他的手背。   周进有力回握她:“累吗?”   “有一点。”   “睡一会?”   方璃摇头, “不想睡。”她声音柔柔的:“我想多看看你。”   回国半月,从画展的第一天,她就开始等他。一天两天,慢慢没了信心,担心他不来。   人是会变的,她懂。   所以看见他的时候,她也有松口气的感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此刻,只想多看看他。   周进笑了,阖上眼睛,现在才感觉真实,把她拥进自己怀中:“看吧。”   两人抱着,都没有睡。   夜更深。   其实彼此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过去的,关于现在的,关于将来的,只是没人舍得打破这一刻的柔情温存。   就这么静静地搂到了天亮。   一抹鱼肚白穿透窗帘,洒在他们不加遮掩的身体上。   黏腻的咸腥味飘散开来。   方璃有些冷,腿塞进他毛绒绒的小腿,像过去一般,蹭来蹭去。   “怎么了?”他哑声问。   “我们去洗个澡吧。”   “好。”他起身,抱着她走进浴室。   四十分钟后。   从浴室出来,精神都好了不少。头发吹干,方璃躺回床上,她有点累了,棉被拉至下巴,窝进他怀里。   周进时差还没倒过来,一点也不困,静静地守着她。   方璃闭眼休息了一会,怎么都睡不着,很多很多话堆叠在心里。   最后放弃入眠,抬起眼睛:“我们说说话吧。”   “嗯?”指腹摩挲她的脸颊。   方璃抽了一口气,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说,沉默半刻,干脆从最想告诉他的开始。   怕他难过,她转身,抱紧他。   坦白是困难的。   但选择了新的开始,应该对过去的种种有个交代。   沉默良久,她开口:   “其实当时…我不想和你离婚的,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他环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过去这么久,这些在他眼中,都不重要了。   她摇头:“不,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凉凉的,有几分凄迷,“哥,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   他身体倏然一僵,面露惊愕,方璃抿紧唇:   “我真的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了。”   她没敢看他的眼睛。   却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痛惜震惊。   这几年,他的情绪愈发内敛,凡事近乎不动声色,但此刻,还是压制不住。   “你听我说。”   她额头抵着他的下巴, “对不起,那天就是在海边的那一天,下雨了…好冷,后来又回了家,洗澡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就摔倒了。”   “对不起。”   她垂下眼睫,心里绞痛,说:   “医生告诉我,我可能不能……”她咽了一口唾沫,“不能生育。”   “所以我才…对不起。”   男人表情凝固,他面部线条硬朗,眉骨高耸,眼窝有很深的一块阴影。   女人抬起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室内静了许久,风吹动纱帘,鼓成一张帆。   她无法揣测他的心情,也想过再过几天再说。   可是这一点,永远都哽在她心中,难受。   腰上的手臂再次环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了些,胸膛紧密贴着,心脏的跃动清晰极了。   他低头,汗湿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触碰,细细摩挲。   “傻丫头。”他叹道。   “真是傻丫头。”   方璃怔住。   语气里含着满满的心疼,愧疚,痛惜,却没有责怪。   周进摇摇头。   依稀记得,她提过的,但他那时根本不想听——什么都听不进去。   作为丈夫,他不能陪在她身边,无法帮她分担,甚至什么都不知情。   他也有错。   过去这么久,哪里说得清呢。   “忘记过去吧。”   他长叹一声,牵起他小小的,柔软的手,声音低哑坚韧,   “我们重头再来。” 第94章   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   ……   四个字沉甸甸的,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方璃的大脑昏昏沉沉的,伴随着这四个字闭上了眼睛。   心情是复杂的。   八年前离开他,没法给予他想要的家庭生活,她是愧疚的,无力的。   直到在机场看见他的那一瞬间, 才真正明白。   她好爱他, 而他想要的也只是她。   为了她,他愿意抛下那种生活,那个“怀孕”的女人, 安稳的家庭。方璃有震动, 也有后悔——尤其是以为彻底失去他之后。   可是, 那个时候她没法回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她必须走下去, 奋不顾身, 坚定不移。   回到现在……或许真的可以重头再来?   她右手盖着眼睛, 暗暗思索。   不知何时, 外面飘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声响温柔,低缓,敲打着玻璃,纱帘湿透了一角, 黏湿在窗边。   她翻了个身, 抓起周进的手, 盖在自己胸口,牢牢握着。   困意袭来,她却没睡,头摇了摇,周进侧过脸,望向她,“睡吧。”   “哥。”方璃声音细软,沉在雨里,有几分低迷,似呓语,“这次回来,我想好好养身体。”   周进一滞。   “去年在国外检查,应该…好像可以的。”   “我胖了好多呢。”   “这几年也没有熬夜抽烟那些了,那个也准时了许多……也有注意。”   零零碎碎的一些话。   其实她知道哥不在意了,他要的只是她,但她心里还是难受。那种难受和过去不一样。她也在变,三十岁的她,思维也有转变,好像渐渐的,也想去做一个母亲,想为他生一个孩子。   而且她认为,现在的她,有资格当一位母亲。   方璃虽然没提“孩子”,但周进听得懂她的话,心里一暖,手摸了摸那张泛着红的脸,嘴唇贴向她的额头,   “没事,别去想了。”   她回来了,在自己身边,那便一切都好。   这几年,他也看淡了许多。   虽有遗憾,但人生,怎能要求太过完美。只要她在就好了。   “璃璃,快睡觉吧。”   方璃唔了一声,似梦似醒,还要张嘴说什么,被两片湿热的唇含住,吞下她要说的话。   “睡觉。”   她眯眯眼睛,也是真的困了,握住他的手,睡了。   *   次日。   秋日的清晨卷着金黄的光,落在木地砖的缝隙间。雨水仍在下,顺着玻璃窗滚落,留下一道道清浅的水痕。   方璃打着哈欠在周进身边醒来,困倦,乏力,心里却被一种幸福感塞满。   她一动,身侧的男人也跟着醒了,臂弯有些麻,晃了晃。   方璃顺势趴在他肩头:“早安。”   “早安。”男人揉揉她的头,声音粗嘎低沉。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穿透落叶,哒哒哒的。   他们望着睡眼惺忪的彼此,蓦地笑了,都感觉这个早晨,有一丝浪漫诗意。   真好。   “饿了吧?我去做饭。”他抱着她温存一会,翻身下床。   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样。   方璃盯着他宽厚壮实的背影,抱起被子,愣愣地想。   卧室门没关,没一会,煎蛋和米粥的香气顺着空气飘进来。   她准备起床。   前几天她一直住在酒店,昨夜回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昨天的衣服也不能再穿,她裹着被子下床,打开衣柜。   方璃有瞬间的错愕。   衣柜里很整齐,左手边一排西装,黑色、浅灰、藏青,右手边是休闲装,迷彩裤、汗衫、夹克等等。   她的衣服肯定被收起来,这不用想,只是看着那一排西装,大脑有点懵。   伸手试了试。   质量上等,面料朴素却大气,款型雅致,一看便是高级定制。   方璃拿起旁边宽松的汗衫,套上。   合上柜门。   她想起了昨天的那辆价值不菲的车。   方璃坐回床边,右手支着下巴,叹了口气。   昨夜光聊她自己,也不知道哥在做什么,但能从很多细节中感受到,他和过去不太一样。   方璃一直都觉得,哥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沉稳,踏实,可靠,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韧劲。   只是他性格里也有保守顽固的那一面——那是原生家庭、生活背景所带来的,去除不掉。   他的人生里可以称之为跳板的两次机会——高考,他没钱念;部队提干,他因伤错过。这让他永远局限在那个狭窄的小环境里。   挺残忍的。   她不知道她走后他发生了什么。但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曾令她仰慕迷恋的男人。   方璃抱着手臂,没说话。   其实回来之前,她还幻想过他过得不好,落魄潦倒。   她就可以把赚得钱都给他,然后养着他,对他好,拯救他。这样,几年积累的一腔柔情也有了去处。反正无论怎样,她都是爱着他的。   方璃想来想去,又叹了口气。   一抬眼,才瞥见周进斜斜地倚靠着门,单手插兜,另只手握着杯热牛奶。   “你干什么。”她把汗衫的下摆往下扯了扯,笑说:“一把年纪了还吓人。”   男人唇边浮现淡淡笑意,温热的牛奶递过来:“叹什么气,出来吃饭了。”   方璃洗漱完,坐到餐桌对面,望着他。煎蛋咬了一口,又丢回盘子里:“哥,你跟我说说你这几年吧。”   周进端着碗喝光米粥,擦擦嘴,“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看。”   “看?看什么?”   “船。”   方璃不明所以,渐渐回想起临走前,他是跟墩子说要打渔来着。   但打渔能挣出这么些钱吗?   除了画画,她其实不懂这些的。   直到方璃看到那些捕捞船队,才恍然大悟。   她所处的不是过去的那个小码头,也不是通向海洋岛的那个游轮码头。   他们足足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抵达市郊的一处极为宽阔码头。   海风迎面而来,令人精神一震。   运输船、冷冻船、捕捞船停在蔚蓝的海面,围着船锚打着转,白色船身上用蓝色油漆刷有“方周远洋捕捞”及一排编码。   其中运输船最大,高高的船身,像一座坚硬的堡垒,捕捞船相对苗条矫健一些,和过去方璃见过的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加崭新先进。   船头鲜艳的五星红旗沉在雨幕里,随风摇晃。   方璃彻底呆住。   “方周,方舟……”   她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起得甚好,深情又吉祥,不禁斜眼看他。   周进雨伞往下移了移,揽紧她的肩膀。他对名字倒没想那么多,过去和墩子就是两人的姓拼在一起,后来拆伙,他第一个想的就是这个。   “远洋……”她继续往下念,“就是到很远的   海域捕鱼,对吗?”   “嗯。”他解释:“也不一定很远,只要别的国家,远离咱们国家的渔港就算。”   “噢。”她看着那些捕捞船,“还是在朝鲜吗?”   他摇头,“墨西哥,那里鱿鱼比朝鲜的好。”   方璃忍不住扶额,“你怎么就对鱿鱼情有独钟。”   隐约记得过去在朝鲜渔场,他也是捕鱿鱼。   “……”他挠头,说:“技术比较熟。”   很难跟她解释,鱿鱼、金枪鱼、鳞虾……等等,每一种捕捞方式都不同。海洋污染严重,现在那种一网子撒下去捞一堆海鲜已经不可能了。   方璃还是想笑,但内心也有点钦佩。   凡事做到极致,都是很不易的。   “嗯,正好,我也喜欢吃烤鱿鱼。”   她喜欢极这样的哥,挽过他臂弯,头倚靠在他肩头。   “要不要上来看看?”伞间往上抬,带下几滴雨水,周进问。   “可以吗?”   “当然可以。”   他的船,有什么不可以。   “你等一下。”他打了个电话。   这里停的大多都是远洋渔船,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必须有小船引领他们上船。   他先找人送来了两件雨衣和雨靴,方璃换好,看见引航员划着小船靠近。   周进扶着她,小心翼翼坐进船舱。   雨小,风也不大,但小船晃晃悠悠,方璃想起上次的海洋岛经历,脸有些白。   周进也想起来了,眉头微蹙:“要不算了,我们过两天天气好时再来。”   “不要。”她头埋在他胸口,“我想看。”   这次,她想走进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周进安慰:“马上就到了,上船就没事了。”   “你抱紧我,我就不晕了。”方璃捏着他的手。   周进低低地笑,“好。”   年轻的引航员时不时看他们。   这么几年,第一次看老板带女人过来。自古以来有条说法,渔船上不能带女人,不吉利。但现在时代发展了,水手们也没那么迷信。只要不起航都没事。别家老板也有带太太、女朋友来看的。   这就跟看公司、地皮、豪车别墅一样,男人吗,总是有点虚荣心的。   他们家老板却很奇怪,一年四季都飘在海上,从没见和哪个女人接近过。工作时更是认真严肃,沉稳冷静。   第一次,笑得这么温柔,这么贴心。   不过老板太太……引航员又瞄一眼,真的是很美丽啊。   穿着男士的深蓝色雨衣,宽宽大大,却有种说不出的柔婉气质。   引航员还想再看,一道淡淡的眼风扫来,他吓得窝起脖子,乖乖开船。   方璃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终于到了。   绳梯摇摇晃晃,周进先上,把她半抱半拖拽了上去。   渔船远不如游轮干净漂亮,甲板上堆着些浮球绳缆轮胎,钢索和大绠一圈圈缠绕在钢轮上,一上船,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充满鼻腔。   “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摸摸鼻子,也不知怎么,在她面前,似乎总是没有那么自信。   “哇——”   一声赞叹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棒啊,周老板!”   方璃牵过他的手,探出脑袋,另只手撑在额间,望向远方的大海。   这里没有小码头那么拥挤,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天气阴郁,天幕似乎压得格外低,海天相连,海水的蓝和浅浅的黄晕染过渡,雨丝细密,激起一个个微弱的涟漪,映着温和的日光,斑斑驳驳。   远远的,还能看见公海上的船只。   风景如画。   渔船的确没有游轮精巧奢华,却自有一种粗犷天然的味道。她仿佛能看见他带着船队出海的壮丽画面,纯粹质朴的大海气息,同样很美。   方璃拉过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船头。   栏杆上挂着一个蓝白相见的救生圈,她靠在一侧,搂住他的腰,贴近。   “怎么不说话了?”   手指轻点他的胸口。   “哥?”   “周老板?”   “周大老板?”   “没什么。”他低下头,沉沉地望着她。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他也算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这一步,在外人眼中已经是“成功人士”,收到过不少赞誉、夸奖,但这些,都不如她的一句肯定让他激动,有成就感。   喜欢她用那种微微钦佩,仰慕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才是个男人。   “我之前还想养你呢。”方璃踮起脚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又叹气。   她一颗少女心,从十六岁就想着拯救这个有点潦倒落魄的男人,结果到三十岁也没实现。   周进抱着她,抿了抿唇。   她一定不知道,没有她,他不会有今天,也永远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多彩绚丽。   “别叹气了,这样很好。”   “是很好……”她钻进他怀里,“很幸福。”   他们穿着湿透的宽大雨衣,紧紧拥抱,尼龙纺蹭来蹭去,别扭至极,最后周进烦了,把他的扣子扯开,剥掉她的雨衣,直接拖进他的怀里。   “闷吗?”他又有点担心。   方璃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像个连体婴儿,笑答:“不闷。”   他摸摸她的头,抱着她走到船头。   下雨,码头无人,引航员的小船也看不见了。   周进放下心,把帽檐往下拽了拽,低头,肆无忌惮地吻着她的嘴唇。   “你先别亲,我要玩那个,《泰坦尼克号》的那个……”   她被亲得浑身一抖,半刻才回过味来,慢慢转过身,张开双臂,斗篷式的雨衣撑了起来。   雨水扫过她的脸,有一点痒,“从背后抱着我。”   等了会,见他没动,又补了一句:“你是嫌我幼稚了吗?”   身后的男人又笑了,粗哑的笑声,是真的高兴。   “没有,我在调整雨衣。”他解释。   “你就是嫌了。”方璃想想自己都三十岁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好像是有一点……   “真的没有,宝贝。”   他喜欢她永远浪漫,可爱,有情调。   希望她八十岁,也能像十八岁一样。   方璃还要说什么,听见悠扬熟悉的旋律从身后传来,依偎着的胸膛微微震动。   《我心永恒》。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蕴含着一种沙砾的质感,极富磁性。   没有唱词,只是缓缓地哼着曲调,声音缭绕在耳畔,像一只粗糙的手在轻轻抚摸她的耳垂,酥酥麻麻。   混合着雨声和海浪声,异常好听。   方璃近乎瘫软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他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雨衣将他们整个包住,仿佛一个独有的天地。他们面朝大海,相依相偎。 第95章 番外   很长的一段时间, 方璃都跟周进腻在一起。   两人都是刚刚回国,暂时不想出远门,每天长时间待在家里,享受着难得的二人世界,过盼望许久的家庭生活。   时而陆思思和小俊会过来拜访他们, 一同吃饭、户外烧烤、爬山等等。   他们好像提前过上了优哉游哉的退休生活, 闲散平淡,但这对于忙碌奋斗了八年的两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转眼, 陆思思已经结婚六年了, 兜兜转转, 最后嫁的居然是当年一起去海滩玩的高中同学,也算他们同学中的一段佳话了。现在女儿四岁多, 一头自来卷披肩发, 活泼可爱。   吴小俊是去年年底结的婚, 妻子是当初常买东西的圆脸小姑娘, 人温厚乖巧, 刚有身孕。   墩子的孩子已经念中学了。   还有许教授……他送走他的恩师后,趁着现在身体还康健,打算环游世界,边走边画。   看着他们,方璃才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她不再是那个青春的少女, 周进也不再是当年夜市上的俊郎男人了。   幸好, 他们现在能在一起。   最近, 方璃跑遍了这里的医院,八年前的她瘦骨嶙峋、熬夜饮酒、经期紊乱,整个人都是病恹恹的。去了俄罗斯后,她的生活习惯慢慢有所改变。   俄罗斯太冷,尤其是深夜,根本无法画画,方璃极怕冷,也很少再熬夜。再加上那边食物热量高,整个国家都热爱运动,喜欢阳光健美的身型,潜移默化地,她也跟着好了许多。   这次回来,医院的检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也喝了中药,慢慢调养,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身孕。或许还是那次流产遗留下的祸根吧。   她难过地想。   当年也是那么说的,清宫极伤身体,她又体虚宫寒,恐怕很难有孕。   周进是想要孩子,但也顺其自然了。唐可盈的事件给他的冲击太大,方璃有,是喜事,没有,也罢了。他甚至计划好再过几年二人世界,领养一个小孩也不错。   得知他的态度,方璃也渐渐放宽心。   顺其自然吧。   天气一天天转凉。   北方的城市,刚进入十一月,气温便跌至零度。   家里换上了轻薄又保暖的羽绒被,方璃不到八点便上了床,倚靠着枕头翻画册。   她这次的归国画展备受业内好评,几幅画作都卖到了她理想的价位,还有一些寄卖在俄罗斯的画廊、国内画廊的,陆陆续续卖都有售出。   她没有像许教授能卖出百万美元天价,但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足矣。   最重要的是有人认可,有人欣赏。   这一切,便是有价值的。   稳打稳扎,慢慢来,才能走得更远。   周进洗完澡也上了床,他没看画册,但也没像过去一样抽烟听相声,伸手拿了本床头的书来翻。   方璃扫了一眼:《远洋渔业新资源与捕捞技术》。   “……”有点无语。   翻一会,周进合上书,方璃以为他打算睡觉,没成想看见他拉开第一个抽屉,拿出一只纯黑的眼镜盒,打开,戴上眼镜。   方璃愣了愣, “你怎么戴眼镜了?”她凑过去,奇怪地看着他。   周进说:“去年配的。”粗砺手指扶了扶镜框,“很丑?”   “你近视吗?”她想到家里堆的那些关于捕捞、冷冻、航道等等的专业书,这几年他是下了苦功夫的。   “不是,有点花。”他低头,微微眯眼,字迹在镜片后清晰了起来。   还没看几个字,手中的书被抽走,连带着画册扔回床头。   熟悉的木质香变浓,方璃跨坐在他的大腿上,皱着眉摘下他的眼镜。   “花吗?”脸贴得极近,浓密的睫毛近乎剪到他的鼻尖。   “你不花,是字太小了。”   方璃咬着唇,瞪着他,不愿接受他变老的这个事实。   周进温和地同她对视。男人五官立体,眉骨高耸,只是肌肤有轻微的松弛,也有细纹,让他看上去没过去那般凌厉阴鸷,多了几分风霜后的平和。   半刻,周进展开手臂,交叉环在她的后背,压进自己的胸膛。   他语调很平,“人总会老的,这没什么可怕的。”   方璃不说话。   她知道他会老,只是像“老花镜”这种东西,她总感觉很遥远,一时无法接受。   过了许久,方璃摁着他钻进被子里,和他紧紧黏在一起。“我不要你老。”她语气发沉,有一点咬牙的意味,“我不想要你老。”   房间里安静几秒。   周进大手摸摸她的下颌,低叹了一声。   “对不起。”她想到那几年,声音弱了下来,仍旧俯在他的胸膛,手里还揪着他背心的领口,“对不起。”   周进摸着她的长发,顺着从头顶摸到发梢,柔滑乌黑,和多年前一样,锦缎似的。   他们之间横亘了十一年,四十二岁的他确实老了,但三十一岁的她还算年轻。   “老公。”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眉峰微抬。   喜欢听她叫“哥”,也喜欢听她叫“老公”。   “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你要是去墨西哥,我就也跟着去,如果不能上船,那我就在附近城市找个酒店住,反正我们不要再分开,每分每秒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抬起小脸,去啄他的嘴唇,眼睛里满满的依赖和眷恋。   周进把她的发梢绕到耳后,笑了,“好。”   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像小奶猫一样,温软,痴情。   缠绵着拥抱好半天,方璃才从他怀里窜出来,心底还是难过,拿过枕边的书,翻到扉页,“你刚才看到哪里了?你不要看了,太费眼睛,我念给你听。”   周进躺在床上,右手垫在脑后,本来也是陪她,看不看也无所谓。只是听她这么说,心里似有温热的泉水淌过,唇角含着笑,闭上眼睛,“第三章,延绳钓金枪鱼那里。”   “你还想捞金枪鱼?”她惊讶。   “不是,就了解下。”   方璃哦一声,清清嗓子,念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甜柔和,像个小学生般捧着课本,念得很认真,字正腔圆。   周进时不时抬眼看她,搔搔下巴,眉宇舒展,笑意越来越浓。   其实老了也不错。   他忽然想。   她会照顾自己,陪伴自己。   *   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圣诞节的前一天。   雪一下,冬天的味道就出来了。这场雪没下大,就飘了一会便散掉,地上也没落下积雪脚印,倒是松树上覆了一层雪花,风吹过,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平安夜那天,他们重新领了证。   婚礼订在明年初春,准备挑一个欣欣向荣、春暖花开的日子。地方也选好,H大附近庄严肃穆的圣弥爱尔教堂。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过去她不在的日子,周进其实很忙,每一趟都跟船,从捕捞到冷冻到运送各地,凡事都亲力亲为。   但她回来后,一些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都交给底下的人。   其实本来么,这些活船长都是能做的。   很快便到年底。   所有的事情都告了一段落,周进每天就是陪着她,好像憋着劲补回来那八年的时光。   逛街、购物、抱着画架和颜料陪她四处画画,他还搞了一个单反研究怎么给她拍照,难得的,开始翻看画册和摄影集,想学着什么样的构图和光线能让她美一些。   但在这个方面他真的挺笨的,永远调不好焦距和光圈。难得调好了,构图也都怪怪的,每次看照片方璃都乐得哈哈哈笑。   周进也笑,笑着笑着就感到幸福。   方璃是除夕吃年夜饭那天发现不对劲的。   她和哥、小俊他们凑在一起过年,晚饭很丰盛,哥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他们都极爱吃肉,鸡鸭猪羊一应俱全。   方璃看着往日最喜欢的炖得软软的黄豆猪蹄一端出来,突然就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她捂紧嘴巴,迅速跑进卫生间。吐也吐不出来,就是难受。   菜是小俊端的,哥还在厨房烧别的菜,并没听到动静,小俊和小俊老婆一脸懵。方璃关上卫生间门,掐了掐自己的脸,拿口杯漱口。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有点大。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经期推迟一两天、或者感到恶心小腹胀胀的,她就会跟哥提,唯恐像上次那样不知道。但每一次一验试纸,或者说完的第二三天,例假就照常了。   哥什么事都藏进心里,一样的温柔体贴,但内心,肯定是有失望的,特别是有了希望之后的失望。   她推开门,对欲言又止的小俊媳妇摇了摇头,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一顿年夜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结束后已是零点多。电视机没关,仍旧是歌舞升平,哥正弯腰收拾空酒瓶和糖果,方璃想了想,说去洗澡钻回卫生间。   虽然晚上测不太准确,但她还是迫切地想知道。   方璃拿着那支验孕棒,心跳得砰砰砰。   两条杠。   她近乎想立即冲出去拿给他看,但万一…万一出错了呢。她知道这个不太准确的。   最后还是把验孕棒丢进垃圾桶。   她洗完澡出来帮哥收拾了一会,过个年大家都累了,两人躺回床上,相拥着入眠。   鞭炮声彻夜得响,噼里啪啦,还有五彩的烟火映得窗帘一亮一亮。   方璃看向身侧熟睡的男人。   她心里也像放烟火一般,千变万化,一会灿烂一会黯淡,没个定数。   次日,方璃起了一个大早,说是和陆思思单独有事,吃完早餐,偷偷去了医院。   她这次一定要十拿九稳再告诉哥。   有,是惊喜;没有,也不会让他再失望。   她出门后,周进没多久也起了,他看见餐桌上的早餐,细心地盖着倒扣的碗,心里暖烘烘的。   流黄的荷包蛋,热气腾腾的豆浆,虽然很简单,但她能有这份心,就够了。   直到中午,周进倒垃圾时才发现那根验孕棒。   他捡起来看了一会,也能明白方璃的心思,心疼又怜惜,深吸一口气,可还是压抑不住心内的狂喜激动,什么都做不进去,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厅,一分一秒地等她。   他会做爸爸吗?   他真的能做爸爸吗?   但转念一想,万一……他捏了捏拳头,不想让她再难受自责。   下午三点,钥匙插进锁眼,周进心悬了起来,全身血液加速涌动,迅速站起。门刚一打开,还未等他张口,一道身影便扑了过来。女人紧紧拥住他的后背,头埋进他胸前,泪眼朦胧地,“都怪你……都怪你……”   周进身体一绷,也不知该怎么劝慰,抱住她,手插进她的头发。“没事的。”她一这样他便会无措,温声宽慰,“没事,傻丫头,我会永远陪着你。”   “都怪你…”方璃用力吸吸鼻子,抬眼,眼睛湿漉漉的,里面盈满了亮光。   “我穿婚纱估计都不好看了……”   “啊?”   “会胖!”她鼓着嘴。   周进还是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内心却慢慢溢出一丝喜悦。   陆思思倚在门口,实在忍受不了他们一把年纪还亲亲我我,扶额道:“恭喜,周大哥,你要做爸爸了。”   周进这才领悟,望向方璃。   方璃闭着眼点头,唇角翘得老高。刚才的狂喜彻底爆发出来,周进笑着拥紧她,拍拍她的后背,强烈的感情一时无法表达,只能抱紧她,再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