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可证,我喜欢你》 作者:七宝酥 文案 “你是我小心系在青春尾巴上的最浪漫。” 校园,师生,纯净清新。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周菡萏 ┃ 配角:林渊   第1章 第一节课   九月一号,开学第一天。   周菡萏出门不幸,在校门外为了避让几个山地车飞驰的同校男生,她重心不稳,方向偏移,不小心让自己那辆自行车的手龙头划到了身畔一辆白色轿车上。   呲——得一声,低微却深刻,有力透纸背的气势。   周菡萏暗叫哇大事不妙,惊慌失措停下了自行车,仔细查看。   完了。   真的,   刮到了。   目测十多厘米的一条,很是醒目。   周菡萏下意识把手摸上去,用指腹揩了揩,着急地想要抹去,可这哪是什么颜料,结果自然是,无果。   两边是走动不停的同校生,好奇地打望过来。   如同裸站在聚光灯下,周菡萏尴尬得无地自容,热腾腾红扑扑的窘迫浮满双颊耳廓。   脸都要烧起来了,周菡萏抓耳挠腮,绕车走了一圈。   窗子紧闭,应该就是停在这的,里面也没坐一个人。   还要赶去班里上早读,不好再耽搁,她身上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手机也在昨晚彻底上缴母上大人,更不敢直接留父母电话,怎么办呐?   周菡萏前思后想,取下书包,拿出本子扯了张空白纸页,撑在书包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是这间中学高三六班的周菡萏,骑车时不小心划了你的车,如果需要赔偿可以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书包表面不平整,字也写的歪歪扭扭,但好歹能看出是什么内容。   把它叠了一道,牢固地卡到雨刮后面,周菡萏才松了口气。   心不在焉地扶着单车往雨篷走,为什么要这么老实啊,早知道刚才直接跑人了,又不全是她的锅。要是这次真跟她索赔,估计也得赔不少,老妈绝对要骂她,才开学就给她整这出。   啊——   在心里哀叹,周菡萏挎着肩上了楼。   才走到楼梯口,左肩突地被搭住,一声嬉笑过后,清脆叫唤响在耳边:“小荷花——”   周菡萏侧目,是她上学期的同桌,齐嘉佳。   “嗨。”她心事重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啊。”齐嘉佳火眼晶晶。   周菡萏走进教室,一坐下就扶额痛诉:“我今早刮了车……哎,头痛……”   “什么车?四个轮的?”   “废话。”   “在哪啊?”   “就在学校门口。”   “什么车啊,别是什么保时捷玛莎拉蒂吧。”   “你别吓我,”周菡萏一个激灵,撞她胳膊肘:“我没注意看。”   齐嘉佳撇撇嘴:“一会做完操去看看。”   叙了几句假期趣事,班主任进班,在讲台上总结历年展望未来了一番。   大家开始早读,班里顿时一片喧嚷嘈杂,夹杂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包括……”、“I think we can relax...”、“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   ……   “估计今天升旗校长又要哔哔很久。”念了几句诗,周菡萏小声道。   齐嘉佳打了个哈欠:“别太担心,我们校长车都寒酸吧唧的,哪个编制内的敢开豪车?而且都有车保啊,你都写那么诚恳的字条了,人家也许不会让你陪,说不定还是什么送孩子的家长呢,一看你是高三小孩,就不计较了。”   周菡萏垂眼,抿抿唇:“但愿如……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余光里,班主任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侧过道,周菡萏当即抑扬顿挫,朗朗有声。   一二节是政治英语,周菡萏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事了,认真听讲。   总要解决的,担忧和逃避不是办法。   瞥了瞥齐嘉佳,她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了,显然还没把暑假生物钟调回来。   课到一半,齐嘉佳眼皮子彻底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周菡萏撑住唇,抵住那些窃笑。   终于,课间操。   听完校长慷慨激昂的开学演讲,周菡萏背着手往教学楼走。   还剩下一点课余时间,齐嘉佳冲她眼皮子一挑,把她往校门边围栏那拉拽:“走走走,看看那车还在嘛,长什么样?”   周菡萏无力地眨眨眼:“好……吧。”   一边不太情愿地蹭到那儿。   绕过传达室和花圃,周菡萏眼一亮,天啊,居然还在。   只是位置有了变化,往里停靠了几分。周菡萏伸长脖子,雨刮后面那张纸没了。   她欲哭无泪,一定是被拿走了。   车还没走,是不是要找她算账?   “X4诶……”齐嘉佳在另一边,研究着车屁股,若有所思:“还挺贵的呢。”   周菡萏闻言也瞄了眼车标,宝马。   宝马……   无语凝噎,头昏眼花,简直要原地晕厥,口吐白沫。   “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踩点往教学楼奔着,周菡萏在风里哀嚎。   “人家还没找你啊!”   “过会说不定就找了!”   “你下课就去女厕所躲着!”   耳边气流呼啸,还有夏末的热潮——   “找班主任我岂不是更死翘翘!”   “……是哦!”   “我都不想回教室了!好怕那个人就在门外堵我!”   “……”   “总要面对的小荷花!这就是人生!你要往好的方面想!”   “这是什么鬼人生啊!”   走上最后一级楼梯,上课铃响彻四方,周菡萏咬牙切齿,撂下拙劣的骂腔。   气喘吁吁回到教室,一进门,静谧无声,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   两个姑娘俱是一愣。   这节不是数学课吗?   老班扬了扬下巴:“看什么,回座啊。”   “哦”,“嗯”,两人快速应着,半低下头,抬手整理着齐刷刷的刘海,快步回到座椅。   前排男生偏过半张脸,轻声轻气问:“你俩刚跑完马拉松啊?”   齐嘉佳啐了句:“去你的。”   他嘿然一笑,回过头去。   班主任清了下喉咙:“你们蒋老师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这学期就不跟班了,学校特地给你们请来了一位老师。”   话落,她扫了眼门外,示意人进来。   哇哦——   有男生先阴阳怪气叫起来,随后也冒出了女孩子惊喜尖细的呼声和窃窃私语。   周菡萏还在整理着抽屉。   “我的妈呀……”她胳膊突地被齐嘉佳攥紧,后者倒抽着气:“好帅啊……”   周菡萏闻言扬眼,一时也惊在那里。   一个年轻高瘦的男人,唇红齿白,原谅她第一时间想到唇红齿白这个形容词,因为他好白,比是为女人的老班还要白皙。   也不戴眼镜,眉眼漆黑,没了一层镜片的隔阂,他眼底眉梢的笑,似能直达人心。   可他笑得并不轻浮,平稳而清晰,与在座一群毛头小子,区分出了年龄的间隙。   跟曾经的老蒋,画风迥异。   讲台后方,男人已经开始做自我介绍,他板书了两个字,林渊,他的名字。   光顾着欣赏研究新老师的容貌,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爱高三!我爱高三!”齐嘉佳还在用气声无限循环:“我爱死高三啦!”   “花痴。”前座背脊挨到她桌前,轻嗤。   齐嘉佳收起春风沉醉的面色,怒踹他凳子脚。   哎唷——前排男生不痛不痒地轻呼,挑衅,继而耸了两下肩。   周菡萏看着他俩,不由抿唇偷乐。   稍作熟悉,班主任走后,这位林老师神情也松懈了些许,轻快打趣:“大家可以叫我老林,林哥,都成。”   他这番话瞬间拉近了台上台下距离,男生哈哈大笑,有人大声调侃:“叫你林林可以吗!”   “我不搞基。”男人敛目翻书,笑淡了去,语气佯装严肃。   哄堂大笑。   胆大的女生跟着问道:“女生这样叫呢?”   “可以考虑一下。”   大家还是笑。   沉醉在新老师的盛世美颜和风趣幽默里,周菡萏完全忘记了早上的苦恼。   他讲课也很逗,讲题不时带一点数学家的典故事迹,娓娓道来,循循善诱,很是引人入胜。   下课铃响,不是新老师收了书,大家浑然不觉。   丢下粉笔,林渊无意识曲了曲修长的指节,拿起书,往门外走。   班里嘈杂顿起,快到门框边,男人忽地回头,望回来:“等会啊,我问个事,谁叫周菡萏?”   一时间,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罩过来。   还在往书上誊抄板书解题步骤的周菡萏,心里猛一咯噔,竖起脑袋。   新老师也循着众人方向望过来,神色淡淡。   不知何故,周菡萏放下水笔,匆忙站起身,拉了拉久坐攒起的校服衣摆,手足无措。   “你是周菡萏?”他眉梢微挑。   “嗯,”不敢对视,轻不可闻:“我是……”   “跟我出来一下。”   “……??”   ……   ……   全班目送下,周菡萏跟着新老师出了门。   她闷着头,不明所以然,大气更是不敢出,再和气也是老师啊。   男人快走几步,停在走廊尽头。眼下,他的板鞋掉了个头,应该是转回身来了。   他垂眼,瞥了瞥她头顶,从长裤兜里取出一张纸,被叠了两道,齐齐整整,而后交给她,一边说:“那是我的车。”   女孩本来还懵懵忡忡的脸,在一刻间爆红。   “对……对不……”开口想道歉,是意料之中的结巴。   “没事了,”他打断她:“回去吧。”   第1章 第二节课   还没回到教室门口,周菡萏就被掐住了肩膀,齐嘉佳大咧咧的嗓门近在耳边:“什么事啊,老师找你什么事啊。”   周菡萏神情还有点恍惚,“没……没事,”她头也摇得慢吞吞的:“也不是没事……哎。”   “你别光顾着叹气啊,”齐嘉佳凑近,放低声音:“不然你偷偷给我说?”   “哎……嗳呀,”想起方才那些话,尴尬感再度袭来,周菡萏懊恼地搓搓刘海,往四下里看了看,她警惕地掩住嘴:“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跟别人说。”   “嗯嗯?你说,我洗耳恭听。”齐嘉佳挨得更近。   “早上那车就是这个林老师的。”   “哇不是吧——”齐嘉佳一下尖起分贝。   走廊上,扶栏杆聊天的同学,都冲这边瞧过来。   周菡萏急急挥手怨道:“你声音小点啊!”   “好,好,”齐嘉佳点头:“那他怎么跟你说的啊。”   周菡萏把攥成拳头的那手松开:“把纸条给我了,跟我说没事了。”   齐嘉佳瞄了眼她手心那团皱巴巴:“就这些?”   “嗯。”   “那林林不是很好吗?摆明不跟你计较。”   “我只是感觉……”周菡萏耷着眉尾,咬咬下唇:“特对不起他。”   她竖起两根食指比划长度:“我那下划得还挺长的,他刚来我们学校,体验就这么差。”   噗,齐嘉佳笑:“你会不会想太多啊,不过咱们林林开叉四吗?我的天诶,长这么帅还有钱,脾气还那么好,林林好完美啊,啧啧啧……”   重点在齐嘉佳那里完全偏移,周菡萏把纸团揣回口袋,面色愁苦得很,她心里根本撇不开这份愧疚感,只得闷闷不快绷着脚尖挪回教室。   ——   下午倒数第二堂课还是数学,林老师准时来了班里。   就和学生混熟不过眨眼间,放下课本,桌椅被安排在讲台边上的班级老油条,已经亲切地称呼他老林,他也欣然应允。   周菡萏过意不去,胸口始终闷闷的,如坐针毡,不敢多看他,总觉得亏欠。倒是身边的齐嘉佳从始至终托着下巴,眼光半寸不离讲桌后边的人,一脸如痴如醉。   扫了眼齐嘉佳,周菡萏把课本翻了页,也抬起脸瞧过去。   平心而论,这个林老师是很好看,五官气质举手投足是叫人舒适的俊雅。   而且,在周菡萏的认知范畴里,与数理化挂钩的男人,应该都是那种沉迷学术不修边幅的,狂热又狂妄,像过去讲题时恨不能站到椅子上的老蒋。   但林老师没有,他嗓音清沉,语调不徐不疾,更像一个历史老师或者教文学的。   可这个人一定也不谦逊温吞,他有压抑不住的自信,从龙飞凤舞的板书可见一斑。   一本封皮漂亮的新书摆在眼前,怎么也会手痒地想要去翻一翻,周菡萏也不能幸免地沦陷到对新任数学老师的赏析之中,与其他同学无异。   正走着神,讲台上人突地用指背重叩黑板,咚咚两下,也使得接下来的话掷地有声:   “都看黑板,我脸上写了答案?”   说完他自己绷不住先笑了。   全班也跟着窃窃嬉笑起来。   回过神的周菡萏,感觉被抓了包,赧颜不已,她慢吞吞垂下头,咯嗒咯嗒摁了两下圆珠笔,又不知该往笔记上写什么。   齐嘉佳皱了皱鼻子,小声吐槽:“长得跟明星似的,总要给我们一点适应时间啊。”   周菡萏低下眼,重新惦记起早上那事和老师的反应,一股子歉疚始终郁结在那,萦绕不散,搞得她心神不宁,课也听不进。   ——   晚上回到家,周菡萏悄悄把藏在抽屉某本书书壳里的诺基亚抽了出来,插上放学前在门口报刊亭买来的50元手机卡,顺利开机。   这是一只勉强有个彩屏的纯种老人机,只能上QQ聊短信打电话,也是齐嘉佳爷爷的历任手机,淘汰后被她讨来了支援每逢开学就回归原始人生活的苦逼同桌周菡萏,从此就一直留在她这了。   虽然没啥大用,但总比没有强。   周菡萏警惕地把它卡在书页间,登录QQ,在闺蜜列表里找到齐嘉佳,发了个“我周汉三又回来了”。   齐嘉佳回了俩憨笑表情,蠢呼呼的。   周菡萏也笑了:你在干嘛?   齐嘉佳:躺床上呢。   周菡萏小心翼翼,一指禅敲字:我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   齐嘉佳:林老师的事啊?   周菡萏:嗯,我想还是送他点什么表达一下歉意?   齐嘉佳:我看行。   周菡萏:送烟还是送酒?   齐嘉佳:你要去行贿还是见家长?   周菡萏:……我看我爸他们见领导都送这些。   齐嘉佳:你送点健康的不行吗?   周菡萏灵机一动:保健品?   齐嘉佳:我要晕死,林林看起来都没30岁。   周菡萏:……   齐嘉佳:你预算多少?   周菡萏扒扒手指,她个人小金库里就三百多块钱。   齐嘉佳:贵重物品真指望不上你了,要不送点水果?你也不用倾家荡产。   周菡萏想起回来路上有家灯火通明的水果超市:可以啊。   齐嘉佳:但你总不能直接拎去办公室去吧,那个画面想想就尴尬。   周菡萏:我想想啊。   周菡萏从包里翻出这学期课表,看了眼晚自习安排,明晚最后两节刚好是数学,琢磨了一下,她决定中午买好水果,先搁门口文具店,等下了晚自习在门口堵林老师,然后把水果给他,再好好跟他说声对不起。   把这个计划一五一十说清楚后,齐嘉佳表示同意,并且会全程协作力求圆满。   睡觉前,周菡萏拿出抽屉里一个精美的小曲奇盒子,打开来,把里面一沓整齐的零花钱取出,合计了一番,而后卷好。   正要放进书包,妈妈在门外问她肚里饿不饿要不要喝粥吃点夜宵,周菡萏一惊,提高嗓子回了句“不用了,我要睡觉了”,继而动作更加蹑手蹑脚地扯上拉链。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中午放学铃一响,周菡萏就骑上车一路飞驰到那家水果超市。   她对成人世界买礼品这种事不大擅长,货架上各色水果花花绿绿,挑花人眼,有鲜红惹眼的蛇果,也有青嫩欲滴的葡萄;周菡萏挎着购物篮,毫无头绪地迷失其间,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下手。   年轻的女老板见她身穿校服,一脸青稚踌躇,主动过走来做推荐,问她要送谁。   不好贸然说老师,周菡萏抓抓头,斟酌措辞:“一位……长辈。”   “哦——”老板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不然给你包个果篮吧。”   她指了指一个方向:“就那样的,包装很好,送人也很体面气派,拿得出手。”   周菡萏也望了过去,货架上高高摆着几种不同类型的果篮,扎着丝带,很别致用心的样子。   老板继续介绍:“几个价位都是不同的,有368的,也有188的,大的贵,小的就便宜一些,但都是进口水果,可以你来挑,也可以我们帮你挑,我这边水果个个新鲜,所以你尽管放心。”   周菡萏示意其中一个包装看着最顺眼的:“那个多少钱?”   “那个268。”   幸好没超三百,周菡萏舒了口气:“就那个吧。”   “行。”老板笑:“水果你挑还是我们挑,你选的这款都会用到进口水果。”   “你们来吧。”周菡萏头大。   “好。”老板招呼了一个系围裙的年轻女孩:“你跟她走吧,她来挑,你看看行不行就可以哦。”   周菡萏点点头,跟上前去。   付完钱,周菡萏把果篮放到车筐里,又踩着脚踏赶回学校,把它暂时寄放在了文具店里,相识的老板也信誓旦旦说会帮她看好。   回到教室,齐嘉佳已经吃完午饭,坐在书垛后面翻看穿搭杂志。   周菡萏脱力地坐下,叉腰喘气,齐嘉佳看过来:“搞定了?”   晒得满脸通红的周菡萏对她做了个“OK”手势。   齐嘉佳:“很好,那就等下晚自习了。”   “嗯……”周菡萏拿了个本子扇风:“晚上别给我出岔子啊。”   晚上,自习半小时加十分钟课间休息,林渊来到班里授课。   两节课,齐嘉佳听着讲,不时扑哧轻笑一下,周菡萏拱她胳膊肘,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字:【笑什么????】   齐嘉佳冲讲台努努嘴,小声:“一想到他是我们今晚的目标人物,就很好笑。”   周菡萏也看过去,林老师行云流水地写着公式,男人皮肤在日光灯里,白净得几乎通透。   她继续埋头写字,用笔尖敲敲纸张以示郑重:【今晚计划关键,严肃点】   齐嘉佳看向她,口型作“喔”。   九点五十,下课铃响。   周菡萏目光炯炯,打起精神,火速收好书包,朝外面飞奔。   她和齐嘉佳分工明确,齐嘉佳负责监视林老师动向,并及时向她汇报情况。   至于她自己,第一时间跑去拿果篮,然后找到林老师的车堵他,顺利把这份饱含歉疚的赔礼送给他。   书包在身后哐当摇摆,白色路灯急速倒退,周菡萏穿梭人群,把兜里手机开机,头也不回冲到文具店。   “老板我东西呢!”进门她大叫道。   “早等着你了。”中年男人笑呵呵把果篮递过来。   “谢谢您啦!”周菡萏飞出店门,不顾旁人诧异新奇的眼光,朝校门口停车最多的地方找过去。   正值放学高峰期,到处是人。   周菡萏后知后觉地脸热了,她拨好刘海,放慢步伐,把抱着的果篮拎到身侧,放低几分,一边拿出手机给齐嘉佳发消息:   【我去找他车了,你那呢】   齐嘉佳:【他还在办公室坐着】   【OK,他一出来就告诉我。】周菡萏开始屈身垫脚,寻找目标车辆,白色宝马X4,颜色这么亮眼,应该不难找。   把一片车都找了个遍,周菡萏纳闷了,怎么没有?   她蹙着没往校内走,把另一个教工职员常用的停车点也跑遍,还是没欸。   完蛋,状况有变。   周菡萏火急火燎给齐嘉佳发消息:【我找不到他车!】   齐嘉佳:【行知楼后面也找了?】   周菡萏:【我现在就在这,没有!】   齐嘉佳:【……】   周菡萏:【你那呢】   齐嘉佳:【他还没走】   躲走廊旮旯的女孩踮起脚,见办公室里人站起了身,她心一慌,怕被发觉,回身往楼下走,低头发短信:【他要出来了,我先撤一步!】   周菡萏心焦得要跺脚:【我还没找到他车,要急死了】   齐嘉佳:【你别急,我先去跟你会合,你大门等我】   周菡萏回了个“好”。   远远见到友人从夜色中跑来,周菡萏攥着果篮手柄,跟她说了临时主意:“我们就在门口等吧,你去那边门,我在这个门,就算没开车,他总要出来回家的吧。”   “行,守株待林。”齐嘉佳把手机揣回校裤,扯好滑溜下来的书包肩带,往另一边的门跑去。   此刻,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五个结伴走出。   周菡萏立在门边,拎着一个醒目缤纷的果篮,尴尬得不好意思抬头挺胸,往门那瞅一眼,就低眼划拉几下步子。   焦虑地等了不知多久,身上薄汗都风干尽褪,猛一抬眼,周菡萏看见了她翘首以盼的人。   林老师。   他居然蹬着一辆山地车,如果不是没穿校服,晃眼间会让人以为也是这里的学生。   果然没开车吗……周菡萏醒神,心扑通扑通作响,剧烈得要跳出嗓子眼,眼看着他优哉游哉地晃出了校门。   周菡萏张了张嘴,想叫他,喉咙却发不出声,她掐了两下手心肉:“林老师!”   男人脚点地,单腿稳住车身,闻声朝她看过来。   他双目微眯,随后才看清了朝自己慢吞吞挪过来的女孩子。   停在他面前,周菡萏有些羞怯地把果篮往后别了别,刚要开口,他问:“这么晚还没回家?”   周菡萏深呼吸,小心翼翼把果篮移到身前,提高了一点,把它完全展现在对方眼前:“林老师,我在等你出来,这个送你。”   林渊没动作,眨了下眼:“干什么,探病啊?”   “……”一下没明白是什么梗,周菡萏回:“你生病了啊?”   林渊顿声两秒:“……没,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呃,赔罪的,你……那个车。”周菡萏紧张得吞吞吐吐。   “不是说没事了。”   “我还是觉得……”她笨拙地说明来意:“很过意不去。”   “你父母让送的?”   “不是,”周菡萏摇头:“自己买的,您收下吧。”   “拿回去吧,自己吃。”   周菡萏头摇得幅度更大:“不不……不了!”   “我不会收的,”他口气威严几分:“哪有老师收学生礼的?”   “我情况特殊……”感觉林老师似乎铁了心不想要她的赔礼,周菡萏举着果篮不知所措,视线四窜着,愣是不敢正视他,下一刻她目光定在某处。   与此同时,她不假思索把果篮挂到林渊车把上,深鞠一躬,中气十足喊了一句“对不起!”就转过身,落荒而逃。   迎着风,周菡萏脸烫如炙烤,说什么也不敢回头了。   车头一沉,林渊只顾稳住,再回头,只见女孩已经跑出去一段路了。   不远处,还有个女孩快步溜到她身边,似要掉头望,被她一把拽回去,逐渐消失在暮色车流间。   手指还搭在车把上,林渊敛目盯着那只体积颇大的果篮,有些气笑不得。   原本还想趁着把车送去补漆这两天,骑山地车上下班装嫩潇洒一番的,现在不得不当个买菜回家的大爷了。   第1章 第三节课   大功告成,不虚此行,周菡萏的亏欠感也随之减淡。当晚,她背完书就躺到床上,插上耳机,调出本地一家电台节目。   栏目名字叫“夜音”,主播观众点歌互动,时长两小时,每晚九点半到十一点半。女主播的声音温柔似水,再焦躁激恼的心境,都能被她抚摩化解得温软绵和。周菡萏雷打不动地收听了两年多。   听了一会,被窝里手机震了。   周菡萏蒙头钻进去,按开来,是Q.Q消息,齐嘉佳发来的。   一张好友申请截图,伴随着急切询问:你加林林Q.Q了吗!!!   周菡萏:?   齐嘉佳:林老师刚进了班级群,大家都疯了。   周菡萏:没有,我在听歌。   齐嘉佳:快加啊!万一林林没好友位了!   周菡萏点进班级群瞄了眼,热闹得很,大家都在@老林,争先恐后喊着求通过。   老林?是他自己改的群内备注?   林老师也回复了:睡吧,同学们,明早醒来就都通过了。   有女生偏不应:不通过我会睡不着。   林老师回:你叫什么,我给你先过。   女生立马喜笑颜开地报出自己名字。   周菡萏切回和齐嘉佳的聊天栏,发现此人已经给她发来新消息。   就是刚刚群里那段聊天记录的截图。   还吐槽道:你看这荸荠。   周菡萏:什么?   齐嘉佳:打错了,碧池。   周菡萏:……   齐嘉佳:用这种方式吸引林林注意。   周菡萏逗她:你怎么想不到?   齐嘉佳:我清纯无知。   周菡萏:呵呵呵呵。   齐嘉佳:你别笑这么欠揍成吗。   周菡萏:好吧,林老师通过你了吗?   齐嘉佳:没[哭脸]   周菡萏回:老师有什么好加的,能聊天吗?也没见你们加老班。   齐嘉佳:老班和林林能一样吗?你就不好奇这么帅的老师私底下是什么样子?结婚了没,有没有女朋友,女朋友长什么样,我刚才去他空间,仅对好友开放。   言之有理欸,这么一说,周菡萏的八卦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我都有点想加了。   齐嘉佳:加加加加加!   说着就转头去了群里,跟其他几个叽喳不停的女生竞妖娆比撒娇:林林加我QAQ我名字就叫齐加加,您还不加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周菡萏看得发笑,被气氛感染,她也顺手戳进林老师资料,点了添加好友。   没一会,还真被通过了。   齐嘉佳显然也加上了,开始往她俩的聊天里贴图。   齐嘉佳:自拍都没有。   齐嘉佳:我靠,啥都没。   齐嘉佳:老林是不是开了个小号打发我们,真没诚意。   齐嘉佳:都七十多级了,不像啊。   周菡萏回:说不定就是大号。   齐嘉佳大失所望:那真没意思。   周菡萏:人家是老师又不是明星,干嘛要这么八卦他私生活啊。   齐嘉佳:卧槽,我才发现他资料都32了。   周菡萏:高中老师不都这个年纪。   齐嘉佳:他看起来顶多26!   周菡萏:皮肤白的人显年轻。   齐嘉佳:保养得真好,你说他会不会是gay啊。   周菡萏已经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了:他开学第一天就说了他不搞基。   齐嘉佳:人都这样,越是心虚越是急于否认。   周菡萏:……   齐嘉佳已经浮想联翩:是gay也行,总比别的女人得到他好。   周菡萏:你这个观点……很优秀。   齐嘉佳:那是,你说他是攻是受啊,感觉外表白嫩嫩挺受的,可气质身高都很攻。   周菡萏:……   不想搭理这位已经开始在脑内创作耽美小说的腐女同桌。   周菡萏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继续心无旁骛地听歌,她眼皮愈发沉沌,渐入梦乡。   ——   翌日,云海翻涌,一抹明红朝日,挟裹着朗朗书声,升腾到校园之上。   齐嘉佳缺觉专业户,哈欠连天,读一句就接个血盆大口,眼底也噙满疲惫的水光。   “你昨晚几点睡的啊。”周菡萏在书后小声问她。   “两点。”   周菡萏大惊:“那么晚啊?”   “我去找了本师生恋耽美小说,啊——”说着又掩唇道:“太好看了,欲罢不能。”   “……”周菡萏:“我真服了你。”   “哎,你不懂,”她伸长了脖子,环视全班:“你说我们班哪个男生和林林比较般配?”   周菡萏用脚磕她椅子脚:“你还是别吧。”   “我脑补一下都不行?”   “你都开始拉郎配了。”   “我就想一下啊。”   “你不能想点正常性向的吗?”   “正常性向就是我和林林啊,需要想吗?”   “呕。”周菡萏按按咽喉。   “你干嘛,孕吐啊。”   “去你的。”   周菡萏要去掐她腰,齐嘉佳及时察觉,拗着上身躲过,两个人忍不住笑嘻嘻,小动作一下吸引了讲台后边的历史老师。   老男人目光锐利,有如刀刃,笔直地扎过来。   周菡萏当即敛住笑,把书提高几分,煞有介事地朗诵起来。   一二节是数学课,林老师还是踩点进班。   他今天黑T恤黑长裤,更衬得肤白似霜雪。课到一半,他即兴出了道题,叫人上去解答。   下一秒,如台风过境,数簇火焰似的目光,瞬息全灭。大家不约而同俯首书后,不敢再和他有任何视线接触。   林老师撑着讲桌,似意料中一般,弯唇笑了:“怎么不拿出昨晚加我好友时的踊跃积极?”   台下稀稀落落有了笑声。   “要不这样,”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放到桌面:“我翻翻昨晚好友申请,谁第一个加我的,谁上来,行吧。”   一片哀嚎:“No——”   谁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第一个。   “反正肯定不是我……”齐嘉佳小声嘀咕。   “也不是我。”周菡萏附和。   放眼这群耷拉着脑袋的祖国花朵,林渊还是笑,不再为难他们,“算了。”   “指望不上你们,”他叹气佯作失望:“我自己做。”   说着,在不好意思的憨笑声里,搁下手机,执笔回身,书写解题步骤。   “林林好可爱啊,”齐嘉佳托着下巴,嘟着嘴,星星眼:“还傲娇呢。”   周菡萏也望向讲台方向,觉得他真不像三十多岁人。   第二堂,林老师没有讲课,只让大家拿出开学刚发下来的一本练习题册,并下达任务。   13页-15页,所有题目,一节课完成。   全是大题目。   一道题的解答证明过程,足以塞下半张纸。   这是恶意报复吧?   大家不禁这样想。   刚布置完地狱模式做题训练的林某人,此刻正坐在讲台上,惬意地翻起了一本闲书。   全班坑着头,奋笔疾书,不知时间流逝。   周菡萏也心无旁骛地在草稿纸上写划着,手指沾到了水笔黑印,也浑然不觉。   不知多久,身边突地推来一张字条:   【一做数学我就头疼】   周菡萏皱眉看完,抿唇笑了,回道:【你不是说遇到林林你的数学要崛起了吗】   再送回去。   齐嘉佳:【怎么可能,我认得他的脸,但我还是不认得这些题】   【随便写,我感觉我也做不完】   【我确定林林是攻了,腹黑攻】   【……=。=】她只能回个颜文字。   【你下课去厕所吗?】   【去的】   【那我们相约茅厕】   【OK】   她说话老这么逗,周菡萏掩唇,悄无声息笑。   刚抿回笑意,讲台上传来轻描淡写的提醒:“还有五分钟下课,写完了吗?”   大家哀声齐鸣:“没有——”   “没有就对了,”林渊起身:“从最后一排往前传。”   “啊?”众学生惊。   “啊什么啊?”   “还木有写完……”   “写到哪算哪。”   “还没下课呢!”男生喊道。   “我不拖堂,”他一本正经:“从不耽误学生一分一秒的课间宝贵时间。”   绝望四笼,班里窸窣私语,学生们只能无奈地把题册挨个上缴,四组汇合,林渊把一大摞练习册搬回讲台,而后环视班里:   “你们数学课代表是……?”   “这学期还没选,”老班长起身:“上学期的……”   林渊望向一个方向:“周菡萏。”   与此同时,下课铃刺入耳膜。   周菡萏惊诧抬眼,却见林老师看着她,指背随意叩了叩那沓题册:“你帮我送上楼。”   她匆忙起身,哈腰点头:“好、好的。”   然后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愣着干嘛,”林渊拿起自己的教案课本,“过来搬。”   周菡萏赶紧离座,走到讲台边,把书摞揽进怀里。   林渊已经出了门,教室里霎时人声鼎沸。   周菡萏跟出去,举目眺望,走廊上哪里还见老师身影。   走出去几步,齐嘉佳从窗后探出上身,拦她去路:“我等你回来上厕所!”   周菡萏皱皱鼻子,苦笑:“你还是先去吧。”   “不行,一诺千金,风里雨里厕所等你!”齐嘉佳煞有介事地抛下豪言壮语。   “好,你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笑着托高那摞书,加快步伐,往楼道走。   ——   不过……林老师在哪个办公室啊。   应该和老班在一块吧。   周菡萏不确定地停在门前,探头探脑,没两秒就撞上了左侧书桌后男人的目光。   他正端着杯子喝水,瞥到了周菡萏,见她迟疑不前,他抬抬剑眉,示意她进来。   周菡萏忙抱稳书,走到他桌边,怯弱问:“放哪?”   “放这就行了。”林渊搁下杯子。   周菡萏听话地放到桌边,还把沿途走动弄乱的书摞码齐。   “谢谢。”林渊道了声谢,眼睛没看她,自顾自打开一旁抽屉。   “没事……”周菡萏总觉得今天这个事,有点喧宾夺主了,担心数学课代表会有不快,于是叫道:“林老师……”   “嗯?”   “我……”她紧张地陈述:“我不是数学课代表。”   男人看回来,有点疑惑:“你不是课代表,那我是你老师吗?”   被他这句话绕得有点迷糊,周菡萏答:“是,是啊。”   “我作为老师,点个学生帮忙送练习册有什么问题?”他挑眉。   “……没有。”   林渊越发理所应然:“你们班我才记得你一个名字,不点你点谁。”   “……”原来是这样。   “数学课代表叫张芸。”她觉得应该告知一下。   “知道了。”   “嗯……”   “还要谢谢吗?”他又看过来。   “不用了。”周菡萏的语速和摇头频率一般快。   林渊见状失笑,从方才拉开的抽屉里拎出一袋东西,放到她面前:“这个一起拿走。”   周菡萏垂眸,一袋……水果?形态各异,看着还分外眼熟。   不正是她昨晚送出的果篮里面的??   “您不吃啊?”她问。   “我吃不完。”林渊抬手取下第一本题册,翻开。   周菡萏盯着那袋水果,尴尬到极点,拿也不是,走也不是。   课间就十分钟,齐嘉佳还等着她去厕所呢。   再瞥瞥林老师,他已经握着红笔,眉心紧锁,俨然一副批阅架势。   女孩还一动不动,迫使他再度抬眼问:“下节课不上了?”   “上的。”她小声答。   “拿走吧。”林渊扬了扬下巴。   “可是……”   “你这小孩怎么不听话。”言语间,他似有些急了,也不知是真来了火气还是装来吓唬她的。   周菡萏心一咯噔,飞快把那袋水果攥到手里,悬在腿边,还有些沉。   周菡萏不由的难过鼻酸,她“倾家荡产”买来赔礼道歉呢,根本不是买来自己吃的。   若他实在不想收,那就算了吧。   她不断在心里宽慰自己。   可是,   不过来了一趟办公室,就拎着一袋水果回去,会不会太惹人注目啊。   同学好奇问起来,她要怎么答?   不过一眼,林渊就看清了她全部的别扭纠结,他倚回椅背,“有人问你,就说是……”   他顿了顿:   “数学老师抓壮丁的劳务费。”   第1章 第四节课   中午,同样的水果,以不同的包装重新回到周菡萏的车篮子里。   齐嘉佳踩着脚踏车,与她并肩骑行,不时瞟那几眼,感慨道:“咱们林林可真是两袖清风油盐不进啊。”   “那怎么办啊,”日光里,周菡萏苦恼地拧着眉:“我妈回去问我水果的事怎么办?”   “就说买回来吃的。”   “这些水果也太不日常了吧。”   齐嘉佳叹气:“这倒也是。”   非机动车道,后边电瓶车摁着喇叭,两个慢行的女孩只好从并排同行换成了一前一后。   正值夏末,街畔树木苍郁,晴空无垢无暇。   拐了个弯,越过一道阴翳,骑出去一段路的周菡萏陡然刹车,鞋尖点地。   齐嘉佳也跟着停下,回过头,困惑地看向她。   “我想到给谁了。”周菡萏说。   齐嘉佳歪头:“给谁?”   白色帆布鞋掉了个头,车头转回去,周菡萏原路返回,回到那片被晦暗的旮旯。   齐嘉佳讶然,还是跑了过去。   这个拐角,有个年迈的老头长年在这卖艺乞讨,一手二胡拉得很好。   只是这会他靠着墙打盹,草帽搭在脸上,只露出饱经风霜沟壑横生的下巴和苍白稀疏的胡须。   脚边不锈钢碗里摆着几张小元钞票和硬币。   “给他啊?”齐嘉佳不自觉放低声音。   周菡萏连点好几下头,把那袋彩色的水果,小心翼翼放置到他跟前。   也许是平时与城管的周旋躲藏,练就了敏感的直觉,下一刻,老人就拿下草帽,遽然睁开眼,瞪着这两个小女孩。   他眼白发黄,瞳孔也是长者特有的浑浊,把周菡萏和齐嘉佳都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他声音唬吓。   周菡萏一慌就容易结巴:“给……给你送水果。”   “突然给我这个干嘛?”老头面色缓和些许,摇着草帽扇风,小胡子飘飘,似不为外物所扰。   齐嘉佳解释:“天太热了,给您解解渴。”   “没、没有毒的。”周菡萏说。   老头拎起那袋子细瞧,手指干瘦如枯木。   周菡萏见状,飞快补充:“也都洗过了!很干净!”   “这么多都给我啊?”   “嗯。”   老头笑了,把水果兜到怀里,耷拉的眼皮也难掩愉悦,他直接掏出一只青蛇果,清脆地啃了口,扬扬手道:“甜的甜的,谢谢你们两个小姑娘啊。”   周菡萏和齐嘉佳不约而同笑了。   齐嘉佳还打趣道:“您年纪这么大了,牙口还这么好的。”   她们正要走,老头拿起二胡,开始拉曲子。   周菡萏不知那曲子叫什么,但觉轻快,两个人也放了自行车走回来,蹲下听他演奏。   不时相视一眼,笑嘻嘻的。   “这叫什么啊?”一曲尽,终要离。周菡萏仍是好奇。   老头捻须一笑:“光明行,”说完又自我陶醉般哼了两句:   “万里光明行……   太阳正当顶……”   ——   周菡萏认为此事已经完美解决。   既然林老师不肯收,那她就把水果送给失独老人。希望这份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为他积下人间福德。   小女孩自欺欺人性质的迷信,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心情放松地度过了高三第一周,第二周周一班会课,进行了坐位调整和班干重选。   迫于老班淫威,周菡萏和齐嘉佳被班级制度无情拆散,好在两人只隔着一条过道。   新同桌是个学霸,在全校都名列前茅的那种,并且不苟言笑,始终绷着嘴角,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而周菡萏属于中阶人士,各门成绩都不温不火,在班上也就十多名的样子,高考发挥照常的话,一本不是问题,985还需努力。   分好座位,她回头瞥了齐嘉佳一眼,她也在看她,两人恋恋不舍。   齐嘉佳还很戏多地抽了两下鼻子,抹着眼角虚无的眼泪水。   周菡萏翻了个白眼,继续关注黑板上的班干竞选票数。   虽然都没她的份,但有她的新同桌,上学年的数学课代表,张芸。   这学期她同样想当数学课代表。   “张芸,你票数最高诶。”   周菡萏盯着那一列最为突出的“正”字,为新同桌的连任而高兴。   女孩推了推眼镜:“谢谢。”   “不用客气的。”周菡萏笑道。   ——   当晚,数学晚自修,林渊一进班,就问:“你们是想听课还是做作业?”   “做作业——”台下异口同声答。   “好的,我们讲课。”林渊微微一笑,打开投影。   大家一片嘘闹。   周菡萏也笑起来,他隔三差五都要恶趣味地逗一下学生,大家偏又吃这套,一定是那张脸挽回了不少好感度。   最近学校的表白墙就是最佳证明,几乎每天都有人八卦林渊,向他示爱。   齐嘉佳就是其中之一,动不动就截图发给周菡萏,抨击她们:“你说这些人啊,不好好学习整天发这些意淫林林。”   接着又圈出其中一处:“这是我发的。”   周菡萏:“你要脸吗?”   齐嘉佳悄悄问她:“你发过吗?”   周菡萏否认:“没。”   齐嘉佳:“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想和林林来一场师生恋。”   周菡萏:“……”   这个还真,   没有。   在她心里,老师是神圣的,和父母是同类型长辈。   尤其他都三十二岁了,且不说有没有恋爱成家,相较她们而言,年龄未免太大了吧。   在周菡萏传统保守的人生观里,她实难接受这样的配对。   “我不信!”   “全校女生都想!”   齐嘉佳言之凿凿。   周菡萏突然有点好奇自己的新同桌,她这样心无旁骛古板争执的女生,会对帅老师有一丝“邪念”吗?   她必须要找个强而有力的佐证反驳齐嘉佳的观点。   所以,第一节课下,周菡萏问还在执笔写题的张芸:“如果林老师想跟你谈恋爱,你会同意吗?”   张芸笔尖一顿,许久,她摇头,摇头,猛烈摇头。   她就说吧!   “张芸也说不想。”一块去厕所的时候,周菡萏严肃指正齐嘉佳。   “她撒谎!”齐嘉佳死活不信:“你们都撒谎。”   人影憧憧,等坑的齐嘉佳随手拉住一个洗完手甩着臂朝外走的女同学:“江晨曦,你想和林渊谈恋爱吗?”   “神经病啊。”江晨曦骂了声,脸却是腾地红了,冷静的白炽灯都难掩她忽而娇羞的情状。   江晨曦溜了,周菡萏和齐嘉佳分别蹲坑。   解决完三急,两人站起身,在隔板两边对视,哦不,互瞪。   “我毕业了就追林老师。”齐嘉佳走出来,继续她的豪言壮语,在满厕“芬芳”下。   “哦,”周菡萏慢条斯理冲手:“你不要吴恙了啊。”   “滚。”如同被戳中脊梁,齐嘉佳气势汹汹跑出门去:“我才不想理他。”   周菡萏弯着眼笑。   第二节课,林渊总算放大家自修。   班上唯有唰唰书写声,四面八方,落针可闻。   周菡萏左手抵唇,蹙眉算着一道选择题。   突地,她小腹隐隐疼起来,并且这份痛意还在加重,周菡萏暗念不好,一份属于女孩才有的惶恐直觉在心底扩散。她掐指算了算,不对啊,不是今天,还有一周呢,应该是吃坏肚子。   周菡萏把左手放下去,按着痛处,打算忍到晚自习结束。   这一按,身下突得一涌,温热粘稠。   嗷……她轻微倒抽一声,背后瞬间惊出冷汗。   张芸瞄了她一眼,见她顿在那里,面如白纸,但未多言,继续做题。   周菡萏不敢确认,但随之而来的汩汩感,让她基本确认,这位不速之客真的提前造访。   说不出的尴尬,周菡萏撑住头,不敢朝别处看,更不敢起身确认。   她觉得问题很大。   天气尚热,秋老虎猖獗呼啸,她们还穿着单薄校服,短袖单裤,周菡萏甚至都脑补出了此刻屁股下边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不是第一次遭逢这种突发状况,一会还要回家,补救还来得及,周菡萏赶忙从草稿纸上撕下一条,火急火燎地写下:   “我姨妈突然来了,有卫生巾吗?TT”   而后悄悄推给同桌。   张芸显然惊得上身一颤,扫了眼讲台老师,她才小心看向纸条,而后小幅度摇头,把纸条递回来。   周菡萏崩溃,扬高脖子查探,林渊坐在那里看书,聚精会神。   她这才倾低上身,躲在书堆之后回头,冲着右后方,用气音pipi了两声。   齐嘉佳异常敏锐,旋即抬眼,眼神询问,怎么了?   周菡萏把纸揉团,做贼般又偷瞟讲台,而后才弹了出去,她力道正合适,“飞信”刚巧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齐嘉佳桌前。   她拆纸条,看内容,接着抬眼,口型示意:没——有——   周菡萏无力扶着脸,都快哭了。   齐嘉佳接着用大拇指指指后方:帮——你——借——   周菡萏疯狂点头,抱拳致谢,江湖救急,全靠你了。   齐嘉佳把那张字条上的“我”字划去,在下面改成“周菡萏”,又补了一句“如没有,请继续后传,谢谢各位女同胞的关怀!”   继而往后传去。   心急如焚地观察着后排的动静,和有可能的“救命稻草”进行着目光交流,周菡萏只觉得小腹更痛了,她焦虑地咬着指背,眼圈泛红。   好在传到第五排时,有个女生瞥了眼纸条,望向周菡萏时,点点头,就回身翻起了书包。   周菡萏舒了一口气,留意着她的举动,她抽出一本政治书,藏到桌肚里把卫生巾和纸条夹了进去,偷递到前方。   挨个接力,总算来到最后一站——齐嘉佳的手里。   胜利在望,齐嘉佳低头确认了一下,正要抬眸确认一下老师是否还在专注阅读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齐嘉佳差点没吓出心梗,飞快把书扣回去,咣一声,格外响亮。   猛地意识到什么,周菡萏急忙看回去,而林老师已然开口:“齐嘉佳,干什么呢。”   他语气很淡,如寻常发问,却不怒自威。   周菡萏:“……”   齐嘉佳大气都不敢出,不止是她,第一组的女生心都提了起来。   全班打望过来。   林渊并未起身,还是坐在那,注视着这个地方。   齐嘉佳心跳加剧,但第一反应还是将手抹进书页,把那片卫生巾扒出来,疾疾揣进抽屉。   留意到她目无尊长的偷摸小动作,林渊来了点火气,提高声调:“我问你话。”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小动静,看了好几回,几个女孩还是不知收敛。   齐嘉佳赶紧起身,铿锵解释道:“我借书!”   “借什么书?”   齐嘉佳回:“政治书。”   “送上来。”   “……我……”她欲言又止:“真的只是政治书。”   林渊也站起来,走下台阶,径直朝齐嘉佳座位过去。   周菡萏缩在书后,面色惨白,焦急使得她愈发腹似刀绞,沉重如铅。   老师越过了她身畔过道,形如一阵风,数九寒风,阴嗖嗖的,煞是慎人。   停在齐嘉佳身边,林渊敛目看了眼:“这本书?”   确实是一本政治书。   他又快速浏览一遍齐嘉佳面前的书列,摆明有本一模一样的。   “你不是有么?”林渊不假思索问,完全不留情面。   齐嘉佳:“……”   全班噤若寒蝉。   他们此刻也完全意识到,林渊是个「师长」,尽管他年轻英俊,大部分时候都嬉皮笑脸平易近人,可真凶悍起来,也着实吓人。   齐嘉佳脑袋当机,找不到借口,为自己脱罪。   周菡萏咬紧下唇,额角渗出了汗珠,想着要不要为友人澄清,可她当下状况,已是难以启齿狼狈之极。   一时僵持无果,林渊似乎没了对峙的兴致,他一边信手翻了翻书页,一边弯弯嘴角,喜怒难辨道:“这本难道比你那本更好看一些?”   突地,他动作一停,似乎瞥见了什么,须臾,他阖上书,放回了齐嘉佳桌上。   “坐下吧。”林渊突地不再计较,一身冽冽寒气顷刻间扫尽,而后坐回讲台。   凝固的氛围,也融缓开来。   齐嘉佳大赦般坐回去,望向周菡萏,却见她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桌面,有如虚脱烂泥。   坐了一会,林渊起身,走出了教室。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是这个档口,齐嘉佳重新把卫生巾卡回书里,递给了周菡萏。   “吓死我了!”她抚拍着胸口:“小荷花,你还好吗?”   “没事……”有惊无险,也差点去了她半条命,周菡萏攥紧双手:“佳佳,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啊,反正林林没深究,”她还关心着友人的状况:“你没事吧。”   周菡萏赧色道:“还行……不过一会放学了估计还要你打个掩护。”   夏日最是尴尬,薄衫贴身,春秋遇上这种事,还有个外套可以绑在腰上遮羞。   齐嘉佳秒懂,拍胸:“放心吧!我是你最坚实有力的后盾!”   周菡萏失笑,痛楚减轻了不少。   ……   几分钟后,林渊回到班上,他应该是去了趟办公室,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开衫,一副下课就走的模样。   他坐下身看书,大家恢复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不过少几分钟,林渊又看了看表,直接合书道:“这样吧,今天我们提早十分钟下课。”   一时间,全班欢呼雀跃,呼号如潮。   学生时代的快乐,总是简单纯粹,容易满足。   林渊抬手,压了压声音,全班静下去,倾听他更多叮嘱:“别的班还没下课,出走廊的时候,小点声,别打扰人家。”   “好——”   “还吵?”   众人立即憋气,飞速收拾书桌课本。   “走吧。”他一声令下,大家甩上书包,生怕他反悔,如同关押数年向往自由的鸟儿,头也不回,呼啦啦飞出了教室。   走廊上,脚步如鼓点急促,外班人羡艳好奇探头,想一看究竟,立马被值班老师喝令回去。   分秒间,班上已走了精光。   只剩周菡萏还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还有齐嘉佳,毕竟她有“后盾”重责在身。   可即便同学圈都一溜烟跑了,她俩还是一动不敢动,并且极其困惑。   因为林老师还在讲台上,公文包提上了,开衫也揽在手里,愣是不走。   停了片刻,林渊走到周菡萏身边,把薄薄的灰色针织开衫放到了她桌边,并随口说了两句:“早点回家,注意休息。”   周菡萏周身一僵,脸在一刻间殷红如血。   等到齐嘉佳也反应过来,刚要道声谢谢老师,男人已经离开教室。   第1章 第五节课   处理得差不多了,周菡萏从厕所出来,整个学校都下了课,学生如四散的暗夜精灵,笑闹不停,脚步踢踏,穿梭在楼道走廊。   齐嘉佳在外面等他,把开衫交给了她。   周菡萏接过去,没披外面,也没绑腰上作遮挡,只是扯了齐嘉佳站她身后,自己则动作不自然地下了楼。   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往车棚走。   “你怎么不穿啊?”齐嘉佳好奇问。   周菡萏脸蛋还热着:“……怕弄脏……”   “林林都不嫌脏,你还嫌自己脏?”齐嘉佳不能理解。   周菡萏没吭声,被“男老师”察觉到生理期这件事本身就尴尬而私密,尽管他的后续举动都体贴备至。   可依然不能阻止她想要钻进地底,并再难面对他的复杂情绪。   一颗心,到现在都提着,无所适从。   踩上脚踏车,周菡萏甚至都马后炮地小声嗔怨一句:“为什么借到了还要把纸条夹在书里啊。”   齐嘉佳也很无辜:“我怎么知道?田湉夹的,你去问她,我能把姨妈巾抽出来已经是极限操作了好伐。”   “好丢人啊。”周菡萏瞥了眼车筐里面的灰色开衫,欲哭无泪。   “你光想着自己丢人了,”齐嘉佳无法认同她的脑回路:“林林这么绅士这么细心你感受到吗,提前下课还特意把外套给你,小说里都不敢这么写。”   “其实……我宁愿他不知道。”   “我宁愿在他面前血染江河。”   周菡萏:“……”无话可说。   ——   回了家,周菡萏洗完澡,换上干爽的睡衣,浑身那股挥之不去的黏糊感总算得以减轻。   把衣服抱去洗的时候,她瞥了眼挂在椅背上的灰色开衫。   驻足片刻,周菡萏退回去两步,把它一并拿道阳台。   沿途她还翻出里面的洗涤标签,仔细瞧了瞧,羊毛质地,难怪触感那么柔软,这么薄,过一下水就行了吧,千万别搓出褶皱。   似易碎般轻拿轻放,浸泡过后,周菡萏还挑了家里最昂贵小瓶的洗涤剂小心翼翼滤着……   妈妈在卧室看着芒果台的古装剧,听见水声,趿着拖鞋走出来问。   听见响动,周菡萏莫名做贼心虚,慌忙把衣服摁进盆底,扑得一下,水珠四溅开来,有些还冒到了她眼里,刺得她睁不开。   “你在干嘛?”好在妈妈没走近,只望着蹲那的一团影。   “洗衣服!我那个来了……”周菡萏答着,用手背干燥处胡乱抹着疼痛的左眼。   “给我洗啊,你不做作业么。”   “不用!我在学校做完了!”周菡萏心跳得飞快,赶紧回绝:“我也快洗完了。”   “好吧,”妈妈没再追问,“你早点休息啊。”   “好——”   余光里,妈妈拐回了房,总算不见身影,周菡萏垮下肩膀,长吁了一口气。   妈妈刚才落下的叮嘱,还驻留耳畔。   “早点休息。”   刚刚晚上,一个清沉男声也在她脑袋上方,说了差不多的一句:早点回家,注意休息。   他什么都知道了。   红晕又飞上了两颊,周菡萏用湿漉漉的手背靠了靠脸,好烫。   胸口咚咚作响,好像那里有个密闭逼仄的篮球场,好闹心啊,她在羞臊什么啊,周菡萏端起盆,脚已经有点酸麻,回到水槽,她把烟灰薄衫上头的泡沫,都冲了干净。   ——   把衣服都晾上,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十一点多。   周菡萏把空调开高了一度,钻进小毯子,从袖口抽出手机。   她在想,要不要和林老师道声谢。   毕竟放学那会,她光顾着脸红脑热,表现得很没礼貌,目无尊长。   打开扣扣,林老师的头像是灰色的,账号并不在线,但周菡萏还是仔细斟酌了措辞:   “林老师,谢谢你。衣服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在“你”和“您”这两个人称代词中徘徊许久,周菡萏选了后者。   消息传达出去,也就意味着发消息的人,妖开始漫长的等待。   周菡萏紧盯着聊天框,不知多久,也没有动静和回应。   她眼皮渐沉。   这一晚,周菡萏第一次没有在睡前谨慎藏好手机才敢入眠。   她就这么把手机握在胸口,沌入黑甜梦乡。   ——   再惊醒已是清晨,东方既白,暮夏的光线,偷溜进了门缝帘隙,试图复苏这个世界。   指节触到一片冷硬,思绪如凉风灌入,周菡萏迅速睁眼,拿起手机按出扣扣界面。   原先空荡荡的左侧聊天框有了新内容。   回消息了?   周菡萏旋即坐起来认真看,两个字,没事。   好巧不巧,就在两分钟前。   林老师刚起床么,和她差不多的时间,同一个早上。周菡萏没缘由地笑起来,她死抿着唇,心情如窗外莺啼一般昂扬。   妈妈在敲门,叫她起床。   周菡萏一惊,瞬间把手机揣回毯子,高声回道:“我醒啦!”   今天是起风的日子,气温转凉,风把叶影揉碎,缭乱地撒到了路面。   周菡萏踩着脚踏,车轮轱辘,轧过这片延绵画卷。   第三节是数学课,林渊一进门,班上女生就成片地小声惊呼开来。   因为他穿了件白衬衣,袖口一丝不苟挽到手肘,清俊似庭中月,能叫人想起一句,君子如玉,温润而泽。   他跟着笑,还心知肚明问:“你们叫什么?”   “老师帅啊。”男生比女生还热情,先替她们答了。   林渊开始授课,周菡萏一眨不眨望着他,他真好看啊,她开始信了,信了齐嘉佳那句笃定的,“全校没有女生不想和他谈恋爱”。   昨夜她梦到了林老师,这个梦太奇特了,几乎与现实辨别不清,她蹲在阳台上洗着那件灰色开衫,和昨晚亲历的场景一模一样,突地,有个男人叫她。   她回过头,看到了屋里的林老师。她震惊不已,愣在原地,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干什么?”他问。   梦里的她惶惑答:“洗……洗衣服。”   男人笑了下:“早点休息。”   这是什么梦啊!   传说之中的春梦吗?   难道她春心萌动了?   醒来后,那份心悸还在胸腔起伏,久久难散。她忘不了他在她梦里的样子了,就跟现在一样,可他不就长这样么。   正盯得痴怔出神,讲台上人的视线,漫不经心扫了过来。   四目相处,如子弹袭来,撑腮的周菡萏如梦初醒,瞬间躲到书列之后。   周菡萏埋着脑袋,动都不敢动,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被丢进蒸笼的包子,快把盖子给她阖上吧,不然她那些羞于启齿的心事馅儿要漏得到处都是了。   林渊的视野,是满屋子扬着脖子的土拨鼠,突地,有一只似被重锤,咻得藏回洞里。   目光停到那里,愣是半天没再冒头。   他眉心微锁,想了想那个位置的学生样子,片刻,他记起是谁了,恍悟过后,他不由唇畔微挑,转瞬即散。   第1章 第六节课   周菡萏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感觉自己可能中了什么毒,满脑子都是林老师课上那“惊鸿一瞥”。   忘不掉,她的反应就更好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   对嘛,她的表现本来就很奇怪啊。   晚自修,周菡萏写完了作业,她信手在草稿纸上写划了不知多久,思绪虚空漂浮,下课铃响了才如梦初醒。   班里顿时像结界打破一般热闹起来。她听见齐嘉佳在叫她,回过头时她已经窜来了她身边:“去厕所吗?”   周菡萏一愣,当即放下笔,用胳膊肘掩住草稿,恍神答:“好啊。”   纸上画了好多棵树,只因为她心里有一大片萤火游窜的幽深丛林。   把书掩上,周菡萏站起身。   齐嘉佳挽住她胳膊,兴高采烈拖着她往外走,刚拐过教室门框,迎面就碰到一个人。   林老师。   他刚从隔壁班出来,手里什么都没拿,白衬衣在黯处似敷了层月光。   短暂对视,周菡萏立马坑下脑袋,齐嘉佳毫无怯色地唤道:“林林好!”   林渊莞尔示意。   周菡萏目光四飘,愣是不敢正视他,碍于礼仪,还是恭敬地跟了声:“林老师。”   林渊“嗯”了下,越过她们离去。   被朋友接着往厕所拖的路上,周菡萏觉得自己被放进了游乐园急速旋转的咖啡杯里,脑袋有点晕眩混乱。   她很怕林渊看出什么端倪,甚至开始羡慕朋友可以那样大方地和他打招呼,可她完全做不到。   因为一件外套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异样的情愫,这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她大约理解和认识到了它萌芽的那一刻起,她惊慌失措,阵脚大乱。   会不会是因为姨妈期激素分泌不稳定导致的呢?   回家路上,周菡萏不禁这样猜疑。   到了家,停好脚踏车,一阵强光闪过,周菡萏拧上车库门锁,撑着额回眼,那车灯已经灭了,驾驶座下来个人,是老爸。   “你今天回来好晚啊。”父女俩一并上了楼,换鞋的时候,周菡萏不禁吐槽。   父亲疲惫无奈地蹭掉皮鞋:“吃饭啊。”   趿好拖鞋,中年男人就往客厅走。   妈妈听见动静,出了卧室,对周父揽揽手:“志安你过来下。”   弯着腰拎起爸爸那双凌乱的黑皮鞋,刚在鞋架上放齐整,就听见老妈不大不小地询问:“这衣服不是你的吧。”   周菡萏如遭雷劈,三步并作两步朝他们房里跑。   刚进门就见妈妈站在床边,大幅度展着那件灰色开衫,面朝爸爸,动作随意,一点也不爱惜。   周菡萏走过去,一把拿回来:“别乱拿我东西!”   说完就调头往自己房间奔去,她咯嗒一下带上房门,只留下面面相觑的爸妈。   终于回到自己地盘,周菡萏喘着气,她面能滴血,心跳剧烈,把衣服摊在床上检查了一番,确定没多出什么扎眼的褶皱,才把它小心晾到自己房间衣架上。   父母不解,来到女儿房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周菡萏此刻也惊觉自己反应过度,想不出更合理的说辞,只得开了门,一五一十和父母交代清楚,顺便还把开学头天刮擦的糗事给一并说了。   周父有点吃惊,直言要感谢这位老师。   周菡萏把一切坦白,包括自己送水果的前后经过。   周妈妈听得发笑:“你们小孩真有意思,还能瞒着我们弄出什么多事。”   周菡萏低着头,喃喃道歉:“对不起。”   周父回:“和我们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做得没错,能有亏欠感恩的心,我和你妈高兴还来不及。你们老师不收也说明他宽容大度,爱护学生。这件事上你们都做得很好啊”   ……   过了父母那关,周菡萏心绪渐宁。洗漱完,她回到房里,照常掏出藏匿已久的“犯罪工具”——手机,捏在手里滚回被窝的时候,周菡萏想着父母方才态度,很是不好意思。   其实在爸妈眼里,她一直是个乖生安分的女孩子,可她的心思和表现并不如他们想象之中那般正直勤奋,心无旁骛。   至少,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般,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   躺在床上,周菡萏打开扣扣,和林老师的聊天记录还位居前列,她点开来。   ——林老师,谢谢你。衣服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没事。   嗯——   连着看了好几遍,她心里响起这个声音,还带着上扬的尾音,有点得意的雀跃和满足。   和林老师单独的聊天,他还好温柔的样子……周菡萏又有点想笑了,别的同学和他这样聊过吗?   她退出去,给齐嘉佳发消息:嘉佳。   不好直接发问,那样意图会过于明显,她摘了个借口:你们私底下和林老师聊过扣扣吗?我都没和他道歉,想发消息给他道歉,但怕打扰他了。   齐嘉佳几乎是秒回:聊过啊。   周菡萏心一沉。   齐嘉佳接着又发来一张截图,那是加上她加上林渊第一天,就俏生生地和他说“林林,晚上好!”,还跟着一颗摇旗呐喊的表情包。   周菡萏开始懊悔,自己昨晚的道歉为什么会忘记润色这些,一点也不可爱。   而林老师给齐嘉佳的回复是:不晚了,你们可以睡觉了。   齐嘉佳又说:得令,晚安!   林老师也回了晚安。   ……聊得内容比她多,语气也比她亲近得多。   原先的自得其乐,一下子down到谷底,所有自作多情膨胀的窃喜,在一刻间蔫了气。   周菡萏酸巴巴地给朋友回消息:那我就放心啦。   齐嘉佳:服了你了,居然到现在还没道歉。   周菡萏:……   齐嘉佳:快去吧,别怂。   她确实太怂了,周菡萏想起晚自习课间撞见林老师的那一幕,她表现得一点都不得体。也许老师都喜欢活泼开朗落落大方的学生吧,反正肯定不是她这样的畏首畏尾平平无奇。   不过是对学生窘境的化解和身体的关怀而已,她真不该迷失自己。   周菡萏叹了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喂,别喜欢老师啊,千万别喜欢……   ——   翌日大早,喝着清粥,妈妈递来一个花里胡哨的纸袋子:“一会把老师衣服放这个袋子里还回去,好看。”   中年女人的审美……   周菡萏拒绝:“不用这个。”她一股脑把碗底剩余的粥灌下肚,自己跑去储藏柜翻找,直到挑出一只稍有质感的纯玄色古朴包装袋,才把叠好的开衫小心翼翼铺放进去。   因为别的同学都不知道这档子事,所以周菡萏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袋子就摆在桌肚,里面衣服好像会飞会跳会乱动似的,周菡萏得了空就要弯下腰偷望一眼,生怕它起皱有变,不多留心就会面目全非。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她和班里查勤的值日生以“痛经”之由请了个假,不去上课间操。   在班里待了片晌,等到周遭清静,空无人烟,周菡萏抽出纸袋,察看一番,才提着它上了楼。   走到高三年级组办公室附近,她逡巡犹疑,远远踮着脚确认林老师在场并且办公室没什么人之后,才敢走近。   教学楼间,天似蓝湖,温柔地掩压着瓦红的教学楼顶,早操旋律清晰荡来。   林老师确实在办公室里,他单手抵唇,眉目如墨,似乎在专心致志批着作业。   又能来找他了。   揪紧手里的拎绳,她的心成了失灵的贩售机,那些不受控制的小窃喜,如同七彩糖豆一般不断喷涌出来。   停在门前,是半掩的。冷气嗖嗖朝外涌,与屋外曛热格格不入。气温一高,办公室空调就不带关的,更多可能是为了消化他们的火气。   周菡萏探了探头,林老师还在伏首案后,并未注意到她。   她只得轻轻叩了两下门板,这时人才抬起头来,目光放远,与她交汇。   心疯狂扑腾起来,周菡萏微微垂脸,不自在地冲他点了下头,站着没动。   “进来。”林渊叫她。   周菡萏眼观鼻,只看着脚下的路,朝他那走。   不是第一次来了,心境却有所不同。   “林老师,”停在他办公室桌前,她开始“背诵”一早准备好的措辞:“我来还……”   完蛋,又结巴了,咽压着喉咙:“还你的衣服。”   周菡萏把纸袋放到桌上,“谢谢。”   接着深深鞠了个躬,不过直起上身后,她也摸不着头脑,压根没设定这个流程啊,没办法,她的肢体和语言已经难以相互协调,动作不受大脑控制。   “你没去上操?”林渊不忙接过纸袋,任它搁那,关注点有点奇怪,这也许是为人师者特有的敏锐。   “我……”她本就撒了个谎,被他一眼识穿,底气弱得很:“嗯,没去,想把衣服给你。”   林渊本想客套地关心一两句,又想着这档子事在她们小姑娘眼里是个不方便提及的隐私,终是只回了句:“下次提前跟我说,我找你拿,别耽误课间操。你们天天闷班里写作业,锻炼机会本来就少。”   他如长者叮咛,周菡萏一时词穷:“……”   忽而,她留意到他话里的“下次”,有点愣住。   林渊似乎也意识到言辞不当,自顾自笑了:“还是别有下次了。”   他在笑,距离感如雾漫去,尴尬也烟消云散,情绪一如外面大晴天,周菡萏跟着偷偷掀起唇角,她在这一刻读懂了心照不宣。   “回去吧。”林渊说。   “好。”周菡萏应了。   刚要回头,林渊叫住她。   周菡萏回头,只见男人已经站起身,把开衫取了出来,把空袋子递给她:“这个拿回去。”   周菡萏:“……”   她精心挑选高逼格纸袋诶,好……好吧……她在心里委屈地嘟囔,表面还是顺从地接了过去。   两只手一并垂下来,“老师,我先走了。”   林渊颔首。   周菡萏深吸一口气,快出办公室门前,她隐隐不舍,下意识回首,却见林老师仍站在那,顺手套上了那件开衫,正慢条斯理地捋着衬衣领子,他突地动作一顿,而后眉心微皱,抬袖到鼻端,似是嗅了一下。   下一刻,他心中了然,朝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触。   过电一般,周菡萏被他视线杀了个措手不及,她飞一样转过脑袋,仓皇破门逃出。   风扑面而来,夏末残余的暑气余温,全都聚到了她两颊,心跳和下楼的脚步一般错乱,怎么办啊,他发现了,她脸好红啊,她好开心啊。   她心里一点儿也不酸了,也一点儿都不苦了,她在林老师那有了独一无二的地方,他的衣服上,有过她家洗涤剂的清香。   第1章 第七节课   之后一整天,周菡萏心里都像是长了片繁密的植物园,花朵馥郁,草木盎然。   尤其是林渊的两节数学课,他都穿着这件开衫来到班里。   她快高兴死了。   他一回头,她就羞怯垂眸,生怕对上他视线。   他背过身,板书的公式就成了乐谱,轻快在她心头鸣奏。   下课了,课代表同桌收齐了大家做题的习题册,正要往楼上送。   “你搬得动吗?”周菡萏主动提出想要分担重量,也努力掩饰着自己过分踊跃的情态。   张芸瞥了她一眼:“你要帮忙?”   周菡萏点头。   张芸人很爽快,立即托出其中一半,交给她:“谢谢了。”   周菡萏笑了笑:“没事。”   今天第二次见林老师啦,哦,不对,是第三次。   她的心,也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而颠抖上扬,周菡萏抿着唇,随着张芸来到办公室前。   再度造访,希望林老师别觉得她是个不速之客。   周菡萏往里走,手里的习题册一点也不重,轻得像风,舍不得放。   林渊正端着杯子和别的老师聊天,约莫余光瞥到两个学生来了,转头说:“放那吧。”   说完又回去,继续刚才的话题。   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周菡萏心绪蒙灰,耷下脑袋,在同桌后头把习题册放到桌缘。   可还是忍不住从眼角偷瞄林老师,男人结束了谈笑风生,坐回椅子。   他抬了抬眉,随意阖上面前的书,继而扬起细长的眼。   周菡萏急速收回目光,心率倏地不稳起来。   “你俩等会。”眼看着学生要走,林渊叫住她俩。   周菡萏神经一崩,回过头。   男人敛目,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两样白色的东西。   周菡萏定睛,那是两颗费列罗白巧克力,她以前吃过,内里藏着榛子,外层则被雪屑一般的椰蓉裹满。   林渊看向她们,如同大人嘉奖小孩一般笑道:“一人一个。”   周菡萏讶然,这个人……原来不是闹着玩啊,真的隔三差五给学生劳务费的……   “老师,不用的。”身边张芸在推辞。   “拿着吧。”林渊推上抽屉,正身坐好,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容置喙。   张芸大概也理解了老师的态度,伸手拿起来,递了一颗给周菡萏,而后道:“谢谢老师。”   周菡萏跟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谢谢老师。”   林渊看向她,他的笑,总润着几分儒雅。周菡萏不敢与他对视稍久,双手接过那颗巧克力球。   在左右手心交替两次,才把它悄悄揣进裤兜。   旁边理化班的高老师故作忿忿:“林老师啊,我给你的喜糖你就这样送学生了?等你结婚了,麻烦十倍补偿我。”   林老师哼笑出声,罕见的露齿笑,像个随心随性的大小孩,他对那老师说:“没问题。”   一个女老师也跟着乐,还八卦道:“林老师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周菡萏瞬间竖起耳朵,像猎林里敏捷的野兔。   林渊挨回椅背,语气如他姿态自在:“早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   林渊侧目:“我才二十三啊。”   高老师嘘他装嫩。   “有女朋友了吗,考虑下我呗,我还是单身。”那女老师性子鲜活豪爽,仍在逗他。   林渊只是笑,没说话。办公室里其乐融融。   ——   晚自习下,周菡萏连小店都没逛,迎着夜色一路把脚踏车蹬回家。   回到房里,她关上门,把书包挂好,就脱力般伏到了桌上。   呜……   林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从办公室出来后,她一直惦记着这个问题和男人的反应。   可到了晚上,她完全明白了,即使林老师没有女朋友,她和他也不可能。   他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可她还是个挫兮兮的高中生。   他已经传道受业解惑,可她还在阶下虚心求教,无知迷惑。   他已经三十而立事业有成,而她连碰到那把能开启自我真正人生钥匙的资格还没有。   她真的差他太多了。   周菡萏趴在衣袖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这样远。   甚至开始分析她和林老师的种种……不可能。   周菡萏越想越烦躁,她抓了抓头发,沮丧到谷底,到底是什么给了她幻想,好蠢啊。   她拿出手机,一字一字输入:   【喜欢上老师怎么办】   题主与她感受几乎一致,“他又高又瘦,风趣幽默,知识渊博,大度细致……我知道不能说给他听,谁能帮我走出这种想法?”   周菡萏把每一个回答都仔细看遍,心反而静了下去,她意识到她不是独自一人,也绝非异类。当中多数人无疾而终,但不乏圆满结局,她忍不住代入期间,那份甜情蜜意直侵心底。   关了网页,周菡萏忍不住地想,林老师以后一定也结婚,谁能成为他妻子啊,好羡慕那个女人啊,能拥有这样的郎艳独绝,心细如发。   喜欢林老师的人,一定很多,齐嘉佳都说了,哪个女生不想和林老师谈恋爱呢。其实她这样也情有可原,周菡萏在心里劝慰自己,为什么要为这样的情愫羞愧苦恼,默默思慕也没什么不好,她不会奢求结果,哪怕注定遗憾。   站在莲蓬头下,洗去白天的慌乱困惑,周菡萏一身洁净,回到房里。   她拿出那颗巧克力,拆掉包装,含进嘴里,还舔掉了指尖的椰蓉。   静下心,让它在唇齿间消融。   甜甜的,一丝苦。   一如她心境。   ——   翌日,纷杂愁思尽数抛却,周菡萏只觉神清气爽,她直起上身,畅快踩着自行车,往学校赶,腰如青韧修竹。   鸟儿散向了天际,晨光为她开道。   快到校门前,周菡看见了一辆眼熟的白色SUV,稳稳当当停那,一看标志型号就知道是林老师的车。   生怕重蹈覆辙,周菡萏放慢速度,逼近时,已然瞧不见车身有当日刮痕。   周菡萏脚点地,停下来找自己曾经的肇事证据,却怎么也看不到了,是这吗?漆补得这么好?浑然一体?   她起疑,弯腰凑近几分,细细打量,她记得就是这块地方啊,真的没有了哎,名牌车就是不一样,她爸那辆稍微留心就能找出哪里遭过创伤。   真好啊。   周菡萏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直起身走人,突地,驾驶座车窗动了下。   呀!   她吓得身体后缩,险些没稳住脚踏车,与此同时,那面窗也缓慢降下,露出一张白净英挺的面孔。   周菡萏的脸,倏然通红。   窗内的人,笑里是无奈:“可以放我出去了吗?”   周菡萏:……   她瞬时反应过来,镜头快放一般下车,往后腾出一片空地。   为什么林老师会在里面啊啊啊啊啊啊!周菡萏尴尬得想钻地十尺,自此从人间消失。   林渊打开车门,而后绕到副驾拎出公文包,他没忙着走,看向还在一旁埋着头的女孩。   察觉到他目光,周菡萏抬头,视线才有接触,她立即把头埋得更低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我以为车是停这的!”   “我知道。”林渊微微笑。   “真的对不起……”她还在懊恼,屡次三番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搁谁那都得心态爆炸。   更何况,此刻过路的同校学生,都在看他俩。   “没事,进校吧,”林渊回想着方才车里所见,笑意更深:“老站着你不上早读啊。”   周菡萏欲言又止,想赶快蹬上车溜掉,可林老师还是不疾不徐的11路,贸然把他甩在身后又显得不识礼数。   索性继续趟着车,硬着头皮走在他身侧。好在林老师并无异词,也无异色。   “还能找到上次刮哪了?”进了校门,林老师忽然问。   “没找到。”   “哦。”他语气闲散惬意。   “补得挺好的……”她小声说。   话落,一时沉默。   林老师忽地问:“我讲课你们还适应吗?”   周菡萏一愣,猛烈点头,发自肺腑回:“适应啊,您讲的很好。”   “嗯。”林渊沉吟。   人影如梭,周菡萏悄然侧眸看身畔的男人,他比她足高一头,姿容挺拔如山峻独立。   离她好近啊……千万别和她说话了,让她一个人,在心里,静静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小确幸。   周菡萏捏紧车扶手,偷偷抿紧了唇,生怕有些心花会抖落出去,为人所察。   又走了几步,林渊再度开口:“跟你们蒋老师比呢。”   心神荡漾,问题也没来得及过脑子,周菡萏下意识答:“您比他好看多了。”   呵。林渊笑出了声,似晨间穿林风。   周菡萏猛然警醒,刚要匆匆补上一句“讲课也比他好”,林渊已经快一步启唇,问她:   “我问的是这个么。”   “不是……”周菡萏暗自捶胸顿足,只觉无力回天。   “算了,”他笑着叹了口气:“这个答案也不错。”   第1章 第八节课   他的笑,如一片羽毛滑过耳膜,周菡萏只觉得心里又酥又痒,脸也更红了。   并排往校里走,灰白水泥大道上,人流如织,绿油油的叶隙筛下了曦光。   周菡萏感恩地想,这或许会成为她整个高三最好的早上。   可,路总有穷尽,依照校规,她们学生的脚踏车也要摆放到雨棚里。   再走两步就要拐弯了,再不舍也要分道而行的,周菡萏抿了抿唇,只得提前和林渊说明情况:   “林老师……”   “嗯。”林渊应道。   周菡萏余光看他挺直的鼻梁一眼:“我要把车推棚子里去了。”   林渊旋即领会:“嗯,去吧。”   “就不……”她故作大咧咧说出来,又奇异害羞,眼光落去别处:“陪你走了。”   林渊敛目,看女孩微微歪开的脑袋,和残存在他视野之中的一段柔软睫毛,唇角微勾:“好。”   “哦,”周菡萏想起来:“您讲课也比蒋老师好的,真的,我和我朋友都这么认为,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林渊挑眉:“哦,那我等着看你们月考成绩了。”   周菡萏:“……”   这算不算给自己以及全班挖坑?   她生怕待他不周到:“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暂时没了。”林渊回。   三岔路口,周菡萏偏转了车把手,将行欲走。她急速寻找着雨棚紧挨路口的地段有没有可以停放自行车的空位,好能让她不耽误时间,还能和林老师一块去教学楼。   无奈全都被同校那帮子懒鬼占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一丝缝隙挤进去。   只能恹恹道:“那我走啦。”   林渊驻足:“嗯,课上见了。”   一句话,周菡萏心头瞬间开出了小花,突如其来的约定感,让她心如鹿撞。   推车转身,连步子都轻快了好多。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林老师明明只是礼节性的道别。可是不管,就是和她约着课上见了啊,他可没和别的学生约着课上见啊。   思及此,周菡萏按捺不住回头。   下一秒,她嘴角坍塌,心碎欲裂,因为有个路过的女生在和林老师打招呼。   那女生,她不认识,应该是高三其他班的,但一定也是林老师的学生。   还披着头发,黑长直臭美得很,也不怕班主任下课找谈话的啊?   问声早还嫌不够,还停那和林老师笑聊了两句,才一并离去。   破车!   破车破车破车破车!!!   把车锁好,周菡萏气冲冲拔下钥匙。若不是怕动作太大弄出什么车棚“多米诺骨牌效应”,她真恨不得狠踹车屁股一脚。   ——   数学课上,周菡萏还是记着那句约定,眼巴巴在书后瞧着讲台上妙语连珠的林老师。   他这个人,说些骚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端着架子,无论课内课外,像朋友一般可亲。   课到一半,他出了道题,想叫人上去做。   全班人,自然是无一例外低头避难,把书立当碉堡,以防检验学习成果的炮火误伤到自己头上。   “这么怕上来啊,”林渊司空见惯地淡笑:“这题很简单。”   “哪里简单了。”有男生哀嚎。   林渊回:“哪里不简单,我高中数学基本满分,语文阅读理解写累了,就刷数学题放松。”   “……”全班唏嘘。   林渊放下粉笔:“那我只能点个人了。”   “……”教室里,瞬间如坟地般死寂。   林渊环视阶下,清晨一段偶遇,倏然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当即叫道:“周菡萏。”   周菡萏:“……???”   不是吧……   书堆后,她乍然露出上面脑门,随即是一双透亮诧异的眼。   林渊正看着她,好整以暇,似等她上来。   全班投来同情眼光,目送她步履如铅,慢吞吞挪到黑板前。   到林渊面前,周菡萏不敢看他,大脑一片空白,题目都没全看完呢,心里不解他干嘛要拉自己来“示众处刑”……   她尴尬又胆怯地挠挠额角,去摸索黑板槽里形色的粉笔头,但一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只白色粉笔。   “我说又见了吧。”   脑后,是男人几不可闻的低音,刚巧续上了早上临别前那一句。   没有远隔千山万水,也没有蒙了层纱。   是极近的,极其清晰的,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   还掺着笑意,似星子微光,点亮了这方讲台,这片逼仄天地。   周菡瞬间绷起身体,胸腔如上了震颤器般用力搏动起来。   他记着和她说过的话!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再见”啊!   接过粉笔,她从脸红到了耳根,手心也渗出了汗。   察觉她神态,以为她紧张,林渊安抚性问:“会吗?”   周菡萏脊椎发麻,她不好意思告诉他,没想到会被揪上来,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完题目。   “应该会吧……”硬着头皮答,默默补充,错了也别怪她啊。   不想让林老师失望,她仰脸认真审题……片刻,她抬起手臂,奋笔疾书,粉笔急促摩擦着黑板,吱吱作响。   其实……   真的不难……   他上节课讲过差不多的题型,改了条件而已,给它增加难度的,只是大家畏缩怯怕的心。   林渊注视着她心无旁骛的答题,也看着她集中精神的板书,时快时慢,偶停偶写,中途还在黑板最下方悄悄算数,写下力道轻轻的绵密小字,得出结果后再下意识用掌腕交界处快速抹去痕迹,最后把答案填到证明步骤里。   班里不时窃窃私语,分析着她的证明步骤。   终于得出最终结果,周菡萏长舒一口气,只是手臂还搭在黑板上,不甚自信地回头看林渊,似有话要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透澈,不沾风尘,洁净得像一汪刚化的雪水。   他时常会在学生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睛,是这个年纪的特质。   林渊倚着讲台,眉心微拧询问。   “对吗……”周菡萏声音小而轻。   林渊微微笑,点头。   周菡萏终于软下神经,把粉笔丢回凹槽里,如释重负下台,得到了林老师的肯定,回座一路,她周身轻快不少,心里也莫名骄傲。   坐下身,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同桌:“我做的对不对啊?”   “对的。”张芸回。   周菡萏拍拍胸:“那就好。”   再抬眼,想找讲台上人邀功,可他已经开始给同学说这题,并不往她这留意了,将将要遗憾垂眼,林老师目光飘来这边,未有接触时,她却又不敢看了,头照常低下去,心也砰砰的。   呜……   怂吧,就她最怂。   ——   晚自习下了,积攒了一天的好心情,周菡萏没急着回家,和齐嘉佳去逛了校门外文具店。   齐嘉佳是个本子控,在笔记本那排货架前流连。   周菡萏则挑了一支崭新的三菱中性笔,打算以后拿来做数学题。   去找齐嘉佳的路上,她被一排马卡龙色的星星纸吸引。   蓝的粉的黄的青的,都淡淡的,温柔而可爱,她停下来,选了两袋。   结账的时候,齐嘉佳好奇问:“买这玩意儿干嘛?”   周菡萏答:“好看啊。”   “你要回去叠星星啊?”   “对啊。”   “您可真有闲情逸致。”   “反正回家也没事做。”   老板哒哒扫码,把星星纸放进一边塑料袋:“这个卖的好呢,你们学校好多女孩子买。”   “哎,看来是我老了,没少女心了。”齐嘉佳叹息。   老板笑起来,顺带推销:“你可以买点十字绣。”   齐嘉佳的语气像是立马逃得远远的,“放过我吧,纸星星我都不会,还十字绣呢,让我倒腾这些,还不如多睡会。”   周菡萏拿起袋子,拍她背:“走了。”   ——   回了家,周菡萏拆了包装,扯下一条粉蓝色的星星纸,翻出今晚新买的笔,摁出笔头,还没写下一个字,先左手捂嘴,怯怯笑起来。   傻笑了一会,才在背面写下:   【9月16日,他说,“课上见了”,“又见了”。】   写完自己又受不了自己地狂搓手臂,仰到椅背上,蹬腿捂脸。   托着张大红脸平静许久,她熟练地叠出一颗饱满漂亮的五角星,而后站起身,把书架上一个曾经拿来养小鱼的闲置玻璃缸取下来,把这颗粉蓝色的纸星星丢了进去。   它擦着玻璃内壁,滑至底部,再无动静。   仿佛一粒微芒的少女心事,可以珍藏好多年。   心安了些,周菡萏塞上耳机,拿出手机,却无心听和看,反复回味着白天的事。   末了,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写下状态:   “上台写题也没想象的那么恐怖嘛。”   考虑到林老师也许会刷到这条说说,她仔细斟酌,加了个俏皮的小表情。   发完这个,周菡萏夹起睡衣,准备去洗刷刷。   一出门,她吓了一跳,妈妈居然还在客厅看电视。   “你怎么还不睡啊!”   “你怎么才洗澡啊!”   母女俩同时问,继而同时笑起来。   妈妈说:“还有一点,快看完了。”   周菡萏拈着手指飘摇而过:“那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妈妈哼笑,德行。   洗完澡,站在镜前,周菡萏把头绳拽下,一头微曲柔软的发,铺落满肩头。   小时候爸妈也没亏待她吧,可头发就是细软泛棕,并不如别人一般乌漆。   她抓起牛角梳梳了两下,猛然想起今早和林老师打招呼的那个黑长直女生,不由皱皱鼻子,切,肯定烫过。   搁下梳子,擦了点乳液,周菡萏开门回房。   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妈妈看完电影回卧室了,但给她留了盏橘色的夜灯。   周菡萏回房,摁亮手机,扣扣空间已有不少状态提醒。   下一秒,稍有睡意的周母听见隔壁房传来“啊啊”短促两下,兴奋难抑的尖叫。   怎么了啊菡萏?她忍不住开门去问。   “没事没事!”女儿这样回道。   周母将不再多问,信将疑回房。   周菡萏眨了几下眼,把那两排点赞的ID反复看了好几遍,生怕自己眼花没看准。   真的有他。   真的是他。   她骗了妈妈,   怎么会没事啊!   啊啊啊啊啊啊!   她要开心死了啊!   今晚绝对睡不着了!   林老师给她状态点了赞!   第1章 第九节课   整个九月过得很快,油亮的叶稍染上了少许质朴的金黄,天气也渐渐转凉。晨间路上,总能看到学生们穿上了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像一片片神气活现的小小蓝天白云。   今天上午,有六班的体育课。   高三的时间总是无比珍贵,一寸光阴等于一分成绩。体育就是休闲,不会如往常一般正儿八经上。随意让学生跑了一圈热身,老师吩咐自由活动,众人作鸟兽散,男生们争分夺秒地奔向球场,女生则聚到了操场边、国旗台,稀疏零落,三三两两。   周菡萏牵挂着国庆小长假之后的月考,拉着齐嘉佳往教学楼走。   齐嘉佳被她扯得纳闷:“你干嘛?亲戚又来了?”   周菡萏回头:“没啊。”   齐嘉佳说:“回班上干嘛啊,又要回那个不透气的牢房,对着那堆枯燥的公式和单词,苦死我了。”   周菡萏沉声:“……你可以看杂志啊。”   齐嘉佳松开手,两臂交叉身前,摆出强烈地抗拒姿态:“我不,我就要——在外面玩!”   齐嘉佳又困惑问:“你这么认真干嘛,要考清华啊?”   周菡萏斜她:“能考上都好了。”   “考个211差不多得了,别给自己太高要求,”齐嘉佳的学习成绩一直是老大难,但她一脸不放心上:“像我一样平常心多好啊,自己什么水平就考什么水平,知足常乐平心静气。”   周菡萏叹气:“我和你又不一样,你爸妈很开明,我爸妈是那种……”   她在心里默默填充下文,是那种,把所有期待都施加到她身上的传统父母,她不想辜负父母的愿望。   更何况,还有个甜丝丝的小秘密,像用糖纸裹在了她心底。那个早上,她可是变相答应了林老师的,这次月考数学成绩一定要有肉眼可见的进步,才对得起他的谆谆教导,才能给他这位“新来客”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呀。   最终,贪玩心大的齐嘉佳还要没有陪她回班里抓紧每分每秒“头悬梁锥刺股”。   周菡萏一人上了楼,她两手搭在身后,突地有点百无聊赖,孤独感也一并袭来。   楼道窗户递来了一束日光,尘埃漂浮,像一个微缩的星系。   周菡萏忍不住伸出手,在那段光里来回划拉了两下,带起气流,细粒改了轨迹,再缓缓恢复原状。   天真好啊,从走廊口往下望去,花圃里仍旧葱郁,鸟雀啁啾。   忽的,周菡萏听见熟悉的声音。她心神一动,往右侧望去,而后微微张大了眼。   原来四班这节是数学课,林老师正站讲台后,袖口半挽,点着黑板讲题,他嗓音虽磁沉,却穿透有力量。   周菡萏不动声色地往窗那挪了几厘,可她也不敢靠太近,生怕引起里面同学的注意。   她今天还没见到林老师呢。   不,这会不是见到了吗?   好高兴啊,心里又开出成片粉扑扑的小花,是因为他今天穿了一件更显清瘦挺括的黑衬衫吗?还是看到他本身就觉得快乐得要飞起来啦?   周菡萏移不开眼,他在光影交界处的面庞,有着一种明晦不定的迷人变幻。   她不由放慢步子。   倏地,似乎是注意到了窗外徐行的人影,林老师往她这看来,他神色极淡,眼光是一贯的清润。   猝不及防,周菡萏刹在原地,干瞪眼一秒,再眨了两下。   男人视线停驻片刻,也是这微不足道的片刻,他微弯了下唇角,转而望回安静的教室。   心,咚咚咚咚,似有回响。   刚才,对她笑了?   真的笑了一下吧??   天了啊!   周菡萏激动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拔足跑回教室。   回到座位,她呆愣愣地回想,天老爷圣母娘娘啊,周菡萏双手捂紧嘴巴,好像刚被偷吻过一般羞红了脸,眼睛弯成了缝也藏不住那些明亮的笑意。   她揉揉始终挤在那的苹果肌,他对她笑了,笑得好好看啊,好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他才放弃大好的偷闲时刻回来刷那些数学题的呀。   她一本正经抓起手边笔,咯嗒咯嗒连摁好多下。   她要做题了,怎么办啊。又忍不住托腮,突地腮边一凉,她心一惊,拿出笔袋里的猫头小镜子,完了,不当心把笔水画脸上了,细小的一道。   笔怎么还在手里,她想放回桌上,又用指腹揩脸,一下手忙脚乱的,不知该提前完成哪一项,要命,她都没有知觉左右不分了,林老师那个笑容是毒.品,让她一脚踩进了恍惚绚烂的幻境。   不行了!周菡萏砰咚把脸埋进习题册里,偷笑窃喜。   “你一笑我高兴很多天,你一句话我记得好多年。”   她一定要把这句曾经看过的话,写进今天的小星星里,不正是她现在的心情。   ——   国庆如约而至,周菡萏第一次发觉放假也不是那么快乐,尽管放学路上,齐嘉佳都在嘚瑟地摇摆高歌,仿佛整个街道都是她的演唱会会场,车流是观众,鸣笛打call,路灯高举着硕大的荧光棒。   “不用来学校真是太好了!!!!!!!!”   拐进小巷,齐嘉佳屁股离开了坐垫,亢奋大吼。   一点也不好。   周菡萏虚伪地附和着她笑,好几天都不能见到林老师了。   背上还挂着沉甸甸的一兜讲义。   哪里好……   回到家,周菡萏匆匆吃完饭就回了房,装模作样摊开书。   扒了张讲义到眼皮下方,勾选了几道语文选择题,她竖起耳朵,门外,爸妈看电视的响动隐约可闻。   周菡萏缩起脖子,小心拉开抽屉,把手机抽出来,平放到书页里。   一指禅点开扣扣,班级群里,大家都在聊天刷屏,疯狂呼吸着短暂假期带来的鲜活氧气。   高三的使命感负重心,就是个密闭罐子,憋上一个月了,终于放风,怎么也得伸开手脚活动筋骨好好发泄一番。   同学在议论去哪旅游,如何在这几天竭尽所能地猖狂和玩耍。   丝毫不顾忌几位任课老师还在群里。   突然,有个特关提醒。   【三五班】老林:[图片]   林老师!   周菡萏指间一紧,凑近屏幕。   他发了一张话剧门票,10月2号,地点大剧院,然后问:【谁要看】   一呼百应,很多潜水党也纷纷冒头:   【什么?电影票?】   【话剧】   【暗恋桃花源】   【卧槽林老师好雅兴】   【林老师想要男生陪还是女生陪?】   【我啊我啊!!】   【林林看我!!】   ……   老林:不是跟我看。   老林:我国庆要出去一趟,没空去了,这票废了觉得很可惜。   男生继续抓不合时宜的重点:   【我就说怎么就一张?】   【心疼我们林林还是单身狗[蜡烛]】   【老师给我吧,我愿意以身代劳!】   【好看吗?看名字像爱情片,不适合我这种七尺儿郎】   林老师没理会这帮子小子,只说:想看私聊我。   周菡萏一直暗中观察,没好意思在群里附和调侃,生怕这个能与林老师有交集的机会被那些积极踊跃份子抢了去。   好在可以私聊。   她心有余悸,敲开林老师的对话框,打字:【林老师,我很想看话剧,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啊,好蠢啊。   【林老师,我对话剧很感兴趣,希望你可以……】   怎么读起来这么干巴巴。   【林老师,话剧好看吗,我超级想看的!】   在卖什么恶心兮兮的台湾腔啦。   周菡萏在心里仰天长啸,不知如何措辞才是最佳,可也担心别人抢了去,只能硬着头皮敲下:   【林老师,我对这部话剧一直很感兴趣,特别想看,希望能成为拿到票的欧气满满的那个人!】   顺便加了个乖巧跪地表情包。   发送。   忐忑焦灼地等了会,对面有了回复。   林老师:【你知道这部话剧?】   周菡萏:“……”   她不知道,只是装,个,逼。   生怕谎言的口子越扯越大,最后补不上了更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坦白从宽:【不知道,只是为了引起你注意_(:з」∠)_】   下一秒,林老师居然也回了个表情包,冷漠脸小人的“哦”。   周菡萏:【……】   好急,自己给自己挖坑,聊不下去了。   再羞耻也只能重新拈起这只烫手山芋,回到话题里:【是……讲暗恋的吗】   她底气不足,极度不自信,源于内心的浅显和无知。   可不知何故,敲下“暗恋”两个字时,她的脸莫名热了,好像被架到了烤架上。   林老师回得很快:【是,也不是】   周菡萏顿生好奇:【嗯?】   林老师:【是两个故事,你可以去百度下】   周菡萏:【好】   刚要听话地切出扣扣,打开网页,那边又来了消息。   林老师:   【别搜了,自己去看吧】   【明天有空吗】   周菡萏怔在那里,一刻间,打字的手也有点颤抖:【有的!】   简单一个感叹号哪能表达她此时心绪,她的心,仿佛要蹦出身体之外。   林老师很快回道:【你定个时间,我把票给你送过去】   第1章 第十节课   要亲自给她送过来??   盯了几秒条消息,周菡萏难以置信又受宠若惊,匆忙坐回复:   【不用麻烦老师了……我自己去拿!】   林老师回复:【有区别吗】   【都是约个时间定个地点】   周菡萏一下被说迷糊了,好像是这个逻辑诶……她挠挠额角,生怕一有怠慢就会被别的同窗半路杀出横刀夺爱,飞快定下:【早上十点吧,我们学校门口?您看可以吗?】   林老师:【好】   末了又问:【你不睡懒觉?】   周菡萏突地被这句关乎自己生活的话问得耳根发热:【不啊,生物钟习惯了,我肯定很早就醒了】   林老师:【嗯,那就十点学校门外】   【好!我一定会按时到的!】周菡萏回道。   结束聊天,周菡萏长舒一口气,不过简短的几句话,她却紧张到摒气凝神,生怕哪里言语出错给林老师留下坏印象。把几段聊天记录反复审读好多遍,周菡萏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恋恋不舍退出对话界面。   她托着下巴,忽的掀起了嘴角。   也就是说……假期也可以见到林老师了?   迟钝的发现让她异常振奋,周菡萏从一只手托脸改为两只手捧脸,两颊在升温,还是单独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是不是好像约会啊,真的特别像,简直就是了……不敢再往下想,她只觉得脑袋都要像高压锅那样嘶鸣冒烟,因为被快乐的气体充盈得满满当当。   对了,明天还不用穿校服吧。   周菡萏突地想起,   所以要穿什么衣服去见林老师呢?   仿佛亲历约会前夜,要精心筹备与梳妆,周菡萏打开衣橱,把里面的当季衣服都翻出来摊到床上,煞有介事地搭配起来,捣腾片刻,她又陷入迷茫,每天对着一成不变的数字英文诗词歌赋,她没有时尚眼光,也没有任何经验。   索性掏出手机,搜索“女生约会穿搭”,大部分答案都指向清雅的连衣裙,完蛋,这玩意儿她一条都没有,自打青春期以来,她就莫名抵触裙子,感觉它们既矫情又张扬,怪怪的,父母想给她买都不依。   还是就穿校服呢。   周菡萏仰回床上,林老师一定会觉得这个女生好奇怪,假期还这么正式干嘛。   这会赶上街买也来不及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   心有挂牵,周菡萏几乎一夜没休息好,不时醒来,怨念着“怎么还没天亮”,继而混沌睡去。   直到闹铃奏响,她才解脱般唰得坐起身,匆匆下床洗脸刷牙。   妈妈起得也早,已经在厨房滋滋地煎着蛋,细微油香钻来了盥洗室。   周菡萏一手刷着牙,一手按了按眼下明显的黑眼圈,有点心烦意乱。   擦掉脸上水珠,她还是格外在意这对浮夸的熊猫眼,跟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片刻,周菡萏歪过头朝外打探两眼,而后鬼鬼祟祟拉开脸池柜,取出了妈妈的粉霜,指尖挑出豆大的象牙白液质,她把它们抹到眼下,学着电视上看过的手法,不甚熟练地推开拍打,看着还挺像模像样。   少女肤质细腻干净,粉底很快融入其间,几乎瞧不出上妆的痕迹。   处理完毕,周菡萏冲着镜子挤眉弄眼几下,确认淡一点了,才又瞄了眼外边,听见老妈还在厨房,才把粉霜放回去,换出唇膏,旋拧出来,从端头撷下几分殷红,点到唇间。   不是第一次偷用妈妈的化妆品,可那份心惊胆战之感还是没有分毫减缓。   周菡萏不敢擦得太明显,怕被妈妈一眼识穿。   她听见了厨房门被拉开的响动,心一紧,匆忙把唇膏盖上,搁了回去。   快速抿了几下唇均匀颜色,周菡萏提上双肩小包,低头朝玄关走,真真儿做贼心虚地蹲下换鞋。   周母见状喊住她:“你要出去啊?”   周菡萏躲着脸,装不经意道:“嗯。”   妈妈问:“去哪?”   周菡萏回:“嘉佳约我去新华书店。”   周母道:“吃完早饭再走啊,我都烧好了。”   周菡萏摇头:“我和她约好了在外面吃。”   妈妈:“钱带够了。”   周菡萏系好鞋带:“够的。”   转而推门就想出去。   妈妈关切的问话仍在脑后:“中午回来吃嘛?”   周菡萏步伐一顿:“应该回来的!”   “早点回来!”说完这句,女儿已经闪出视野。   周母把手里煎蛋盘子放到桌上,蹙了蹙眉,总觉得女儿今天有几分异样   是的,周菡萏今天当然不一样。   没有扎马尾辫,而是换了丸子头,一小颗,软乎乎蓬松松,趴在脑袋上,像一只乖巧的肥啾。   没有连衣裙的加持,只好用牛仔背带裤顶替,白色T恤作内搭。   踏上干净的板鞋,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就无需过多修饰,胶原蛋白恰如高光,举手投足就是新叶叶抽芽一般的青春洋溢,也是任何顶级彩妆和精贵保养都寻回不来的稚嫩芳华。   周菡萏提早一小时就到了学校,时间观念在强大的亢奋期待面前不值一提。   假期的校园,不如平日生机,充溢着人气。大门堪堪拢在那,像个孤独的长者,半阖着眼,等候膝下子孙重回这里。   门口小店却没有歇业,周菡萏忙跑进去,决定闲逛一番用以打发时间,说是打发时间,实际也心不在焉,不断拿手机出来细数分秒流淌。   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点四十。   手机震了,是特关林老师的消息,周菡萏赶忙点开来,还是一条语音消息。   下意识要公放,她幡然警觉,匆忙掐住,把手机紧贴到耳边,像密宝般不愿外人见到。   “你到了吗?”   周菡萏偷笑着咬咬下唇。   是他的声音,每天都会在讲台上出现的声音,像信马由缰的风。   红着脸戳了两个字:【到了】   接着对面又回过来一条,更长的语音消息:   “我在路上了,开车,你等我会。”   脸更红地戳出一个字:【好】   心也登得忐忑起来,要见到林老师了,天哪!周菡萏忽然变得急慌慌的,她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唯恐错过般,快步往校门口走去,而后踏实站到一个空阔的地方,确保林老师一到就能看到她。   没一会,一辆白色SUV刹停在不远处。   就是林老师的车。   周菡萏又呼吸不畅了,慌死了怎么办,往那走了几步,险些同手同脚,缓身调整了一下,驾驶座的人已经开门下车,朝她走来。   刚要叫声“林老师——”,男人已经冲她挑唇笑了下,这笑太夺目,把她的问好都卡回了喉咙间。   约莫是假期,林老师的着装很是休闲随意,T恤九分裤,不似平常正式,露出的脚踝柴瘦分明,白得晃眼。   一个男的脚踝这么好看干嘛呀——   周菡萏在心里念叨着,人已经走至她跟前。   她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微微垂着眼,那片脚踝也看得更清楚了。   她弱弱补上先前未及时出口的称呼:“林老师。”   “来多久了。”林渊问。   周菡萏这才醒神,扯谎道:“没多久,就在你之前一会儿。”   “嗯。”林渊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儿,也察觉到今日没穿统一校服的她,多了点不同寻常的别致和新鲜。   多打量两眼,林渊才从裤兜里取出那张票,递出去。   周菡萏瞧见今天的目标物件杵来了自己眼下,匆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林渊让她别客气,跟上句叮嘱:“白天的票,但出行也要注意安全。”   周菡萏心生暖意:“好的,谢谢老师。”   一时无话。   物品交接完毕,任务也算完成。   他们之间,似乎也没什么事了吧。   周菡萏忍不住落寞想,她短暂的小小“约会”,就像乍然一现的昙花,垂低了骨朵儿,即将凋敝。   好希望能再跟林老师待一会啊,一分钟都行,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话题,时间也局促,能言善道从不是她强项。   好在,上天似乎听见了她诚恳的祈求。   头顶男声倏然问:“你早饭吃了吗?”   周菡萏还沉浸在那份将别的委屈酸楚里,没细思这话,只耿直答:“没有,我没吃饭就出来了。”   回话里,还掺了几分火急火燎的意味。   “我也没吃,起晚了,”林渊笑了:“走吧,吃个早饭再回去。”   一瞬间,偌大惊喜冲散了所有苦意,心里只剩糖味甜甜地化开来了。周菡萏想着老师都免费给她一张话剧票,不然这顿早餐就自己来请吧,背包里还有百来块钱,两个人吃应该够的吧。   如此算着,周菡萏提议道:“林老师,我请你吃早茶吧,你都送我票了。”   林渊心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没挣上钱就这样故作老成礼尚往来的,不由勾唇拒绝:“不了,还是我来吧。”   他轻呵一声:“先提的是我,反倒让你花钱,跟在学生那骗吃骗喝似的,这可不行。”   周菡萏:“……”   林渊又说:“不然让我请,不然不吃了,你看呢。”   他表面和气态度强势地抛出道理和条件,周菡萏一时也找不到能辩驳的点,只得嘴上同意,心里牢记。   林渊敛目问:“你怎么来的,骑车了吗?”   周菡萏小声道:“打车来的。”   林渊:“嗯,喜欢吃哪家早茶?”   仿若真是约会了,周菡萏有点目眩神迷,钝钝答:“……随便的,都可以。”   林渊回:“那我就随便定了。”   周菡萏乖巧地点了两下头,狂喜使得这两下也格外有劲。   两人一道往车那走。   沿途林渊也暗松口气,他从未在假期场合私下和女学生碰过面,所以也不知该如何适当处理这份交际。   怕尴尬,也怕怠慢,最后反而落得不快。   好在此刻,有破冰迹象,他才放下心来。   周菡萏自是不知这些,捧着颗七上八下心停在车前。她又踌躇了,到底坐后排还是副驾啊。   她昨晚可没想到这一题啊。   后排是把老师当司机了,前面又显得过于逾矩亲密,怕会引来林老师多想。   好难选……拇指悄悄压紧了手心,周菡萏纠结至极。   也是此刻,一道修长身影罩到她身侧:“你是一朝被蛇咬,车都不敢碰了么。”   他伸手拉开副驾车门,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笑:   “上去吧。”   第1章 第十一节课   林老师不疾不徐转着方向盘,驱车上了路。   周菡萏坐在副驾,大气都不敢出,如果不是窗关着,她心都快跳到外头去了。   密闭的两人空间可比上回并排走路更叫人局促,周菡萏都不晓得手该怎么摆才合适,只能攥着背包肩带,静静低着头,一言不发。   车启动后有自动播放音乐,英文歌,旋律很熟悉,周菡萏曾在夜音电台听过。   林老师也专心开着车,似乎也没有与自己搭话的打算。   用早茶的地方在青园茶社,离学校并不远,两个红绿灯便到了。   青园是市里头的老字号茶社了,都十点多了仍旧人来人往,走出门的食客脸上大多带着餍足笑意。   刹好车子,周菡萏解掉安全带,忙不迭下了车,跟密室逃脱似的。直到青天白日下,她起伏不定的心才缓和些许。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林渊大概摸懂了小女孩无所适从的心态,不光是男女有别,想来两人的身份差距也让她这一程变得有些难熬了吧。   他了然一笑,跟着下车。   周菡萏还没进店,背好了包,乖生地等着他。   林渊把车钥匙放回裤兜,行至她身侧:“进去吧。”   周菡萏这才如梦初醒,连连应道:“哦、嗯,好的。”   目光只敢与他有极为短促的接触,接着就拔足往里走。   林渊跟在她身后,到底快临近中午,店里的空座也好找了些。   他说:“你挑个地方坐。”   后脑是清风拂林般的声线,周菡萏背脊一绷,点了下头。   她抬起脸,黑眼仁儿轱辘转,瞥见一处靠窗的四座,回头问:“你喜欢靠窗坐吗?”   林渊回:“我随意,你喜欢就行。”   你喜欢就行……   你喜欢……   周菡萏倏地转回去,好不争气啊,身上的热量控制系统再度失灵,脸又红透。   她快步往目标座椅走,这家茶社古香古色,椅背桌肚都红漆雕花。   林渊在她对面坐定,服务生送来两杯清茶,青瓷杯子,釉质纹路,很是玲珑剔透。   菜单被放到周菡萏面前,林渊下巴微扬:“看看想吃什么。”   周菡萏敛目盯着青花瓷底纸张之上,整齐排列的小字,都是各色早点,汤包馄饨面条豆浆,应有尽有。   “我随便的,”周菡萏看得眼花缭乱,又怕自己点得不是老师爱吃的,一是找不准主意,只得把纸张推回去:“林老师,你点吧。”   林渊也没推辞,握起铅笔,勾画起来,一边问:“蟹黄汤包吃吗?”   周菡萏点头。   没听见她答话,林渊扬眸瞧她一眼,以作询问。   周菡萏讷讷道:“吃的。”   “烧麦呢?”   “嗯。”   “面还是馄饨?”   “馄饨吧……”   “大馄饨小馄饨?”   “小的。”   “嗯。”   “喝点什么吗?”   “不、不了。”   “好。”   说完便把餐单递出去,服务生笑着接过,转身离去。   他点得大刀阔斧,却也思虑周详,有种格外迷人的利落细致,完美破解自己的选择困难症。   应该也是和不少女孩子吃过饭吧,周菡萏不自觉拓展延伸到这一点,心里当即吃味得很,好像提前浇上了桌旁瓶罐里边的陈醋。   留意到他好像只问了馄饨的事,周菡萏问:“老师你没点主食吗?”   “点了,”林渊回道:“阳春面。”   周菡萏恍然:“哦……对……”他要吃什么又不必跟她报备,只能问别的转移自己这多此一举的反应:“这儿的阳春面好吃吗?”   被她迷糊样子逗乐,林渊回:“你没吃过?你想吃我可以跟你换。”   周菡萏点头,立马又摇头。是没吃过,可是不用换的。   林渊仍是笑着:“换还是不换?”   周菡萏匆忙说:“不用换。”   “嗯。”他敛眼端茶,抿了口,唇畔笑意未淡。   一会,服务员送来一笼蟹黄汤包,嫩白皮薄得几乎能瞧见里头隐约晃动的鲜美鸡汁。   林渊拿起一旁醋,悬空挑眉问:“要么?”   周菡萏立即双手奉上自己跟前一丁点大的小瓷碟。   她拘谨如给皇帝呈上奏折,林渊又忍不住弯起嘴角,为她倒了些。   给自己也添上,他把醋放回原处,又说:“不用和我客气,又不在学校。”   周菡萏耳根微烫,声音弱不可闻:“我没客气……”   一边佯装胆子大地夹了只小包子,都知这蟹黄包皮软又滑腻,两根筷子一个没卡紧,扑通掉进了醋蝶里。   醋液四溅——   啊,周菡萏轻嘘,慌忙闪避,又飞快搁下筷子,居然在林老师面前高出这般糗态,她难堪得满脸通红,周身血液细胞都成了烧开的水。   不知所措地低头一瞄,白色的T恤袖口也渗了黄点,桌面也是,刚要去找抽纸,对面人已经递来一张洁白纸巾。   周菡萏垂眼接过去,不敢看他,甚至是那手,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林渊收回手:“又没溅我身上,不用对不起。”   说着自己夹了一只小笼包,稳当当送到她碗里。   “谢谢老师。”欲哭无泪,周菡萏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了,想钻到凳子下面就此消失,再把林老师记忆清除。   林渊看她脸还红扑扑的,手忙脚乱,转开话题道:“吃吧,别烫到。”   “好。”周菡萏伏首,埋低上身,心不在焉咬着,连鸡汤嫩肉都吊不起她任何兴致。   林老师一定会认为她冒冒失失,对她留下坏印象了。   她不吭声,林渊知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那一片纠结低沉的情绪小天地,想拉她出来,化解女孩的尴尬:“怎么想看话剧了。”   周菡萏一愣:“因为没看过。”因为……那是你的票啊。   “是暗恋桃花源没看过,还是一部话剧都没看过?”   周菡萏嚼完那点包子皮,艰涩答:“……都没。”   林渊似有悔意:“那不该给你。”   周菡萏心绪就这么被牵引过去:“不好看吗?”   “好看,”林渊说:“但其中一个故事比较沉重,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周菡萏回:“您看过吗?”   林渊口气平常:“我看过五遍。”   周菡萏讶然:“这么好看吗?”   林渊回:“版本不同。”   周菡萏又试探问:“您说的沉重故事是‘暗恋’吗?”   林渊一顿:“你知道?”   周菡萏抿抿唇:“我昨天……还是百度了一下,男女主分离四十年才见,那时已经男婚女嫁,悲剧收场。”   林渊没有否认:“是,”他看过来,眼神是一定年岁的男人才特有的,陈酿一般的静与醇:“你们小姑娘憧憬的应该是圆满美好的爱情,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不够……”   他思度着措辞,最终道:“正能量,对,不够正能量。”   “没关系啊,”周菡萏依然畏怕与他对视,怕自己的情愫从眼里冒出去,像花儿憋不住地要盛放,把蕊心的香气尽数倾吐。她避开视线:   “我以前看书,记了一句话,说人这一生连个遗憾都没留下,那得多遗憾啊。”   她放低声音:   “没结果的感情也很美的。”   林渊若有所思,或许是听出了什么,或许没有,末了才道一句:“你想法很好,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学生有未来可期,无论学习,生活,感情。”   未来可期,四个字,听得周菡萏意外振奋:“您在怂恿我们早恋吗?”   “我可没有,”他立即为自己辩解开脱:“刚刚那句话,学习生活都排在前面。”   “……”是哦,周菡萏鼓鼓嘴:“月考我会加油的,争取考得比上学期期末分高。”   “你期末124,这次准备考多少。”   周菡萏声音提高一度:“……你怎么知道?”   “你们上学期成绩单我都看过,”林渊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你的我记得很清楚。”   周菡萏无声片刻,临时给自己定了个搓巴巴的小目标:“126吧。”   林渊闻言笑了:“行吧,量变质变,每次迈出一小步,高考就是一大步。”   早茶吃到后面,服务员还上了一杯五谷杂粮汁,现榨的,热乎乎的。   林渊说:“喝吧,给你点的。”   周菡萏眨眼疑惑,她说不用的诶。   林渊读懂她神情:“这边汤底偏咸,喝一点就行。”   周菡萏乖巧握起杯子,就着吸管吮着,几乎尝不出甜气,却浓稠香滑。   林渊看向她,有几分出神。   小姑娘垂着眼,认真喝着,睫毛柔软坠下,天光散进来,融成了蛾羽一般,她脸颊似敷了层薄雪,动作幅度也小,有种脚不点地的洁净和轻盈。   直至……   他留意到她咬过的那处吸管杆子上,蹭了一星极淡的胭脂色。   他牵起唇角,一个短促念头倏然闪过。   林渊捉住了它,并深以为然,那是一个形容词:   美好。   第1章 第十二节课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林老师递来了纸巾。   刚要如往常用餐结束一般使劲抹掉嘴上的油渍,想起自己还擦了口红,周菡萏只得轻而虚地碰了两下唇,然后迅速把纸巾攥回手心团好,生怕林老师看出什么端倪。   胃里饱饱的,心里也饱饱的,满足地跟着林老师走到外边。   空气清新,日光融润。   一顿早餐,中途虽有不自在,好在基本自然如常,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完美。   真好啊。这一定是她人生中最棒的一次“约会”了吧。   周菡萏悄悄别过眼,偷瞄林老师。后者直视正前方,信步走着。   忽然,他回过眼来,周菡萏也火速低头,揉鼻子装无碍,随即听见他问:“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她摇头,已经够麻烦老师的了。   眼下是女孩整片毛茸茸的后脑勺,林渊弯了下唇角,知道她的真诚与不便,只说:“我给你叫辆车吧。”   “我自己叫就行。”   “听话。”   分明是长者亲切,可周菡萏脸还是不能自控地发烫:“好……谢谢老师了。”   她声音总是小而模糊,如睡梦中的呓语。   林老师停到路边,周菡萏也跟着站定。   车流如织,黄绿的出租车倒是飞速穿过好几辆,就是不见【空车】的提示牌竖在前窗。   周菡萏双手插在背带裤兜里,一只手,小心捻摸着那张光滑的话剧票,仿佛藏着瓣爱不释手的小小心事。   沉默片刻,她忽然好奇林老师为什么不去看,问道:“老师你怎么不去看呢。”   林渊看她一眼:“临时接到通知,要去上海参加一个教学研讨会。”   “哦……”周菡萏小幅度点点头,并默默记下重点——不是陪女友。   林渊又说:“你如果不想去看,也没关系。”   “怎么会!”周菡萏下意识回复,以至于声音也高昂而突兀,她赶紧拧低了心里的小喇叭:“我超想看的,不用写观后感就行……”   林渊笑起来:“我又不是语文老师。”   周菡萏抿抿唇,刚要说话,身侧手臂舒展,拦下一辆空的士。   林渊打开后门,等她进去坐下,才与司机师傅说了几句话。   男人倾身到车窗,面容半晦,英挺似鬼斧神工的塑像。周菡萏看得发愣,也没听清他上下唇动到底嘱咐了什么,就看到他替自己付了钱。   “不……不用的!老师我自己给!”周菡萏惊觉阻拦,可一紧张就结巴,整张脸像被塞进烤箱。   林渊笑了笑,“没事,”又问:“你家住哪?”   “碧园。”   “麻烦您把她送到楼下,”他看向周菡萏:“到家了Q上跟我说声。”   驾驶座的师傅连连应下,待到女孩子点头,林渊才直回身子。   车已经启动,被他叮呤得发懵的周菡萏回过神,匆忙掉头从后窗往回看。   男人还站在那,目送她,有如一株青木。   周菡萏噌得缩下脑袋,几秒,才重新杵起来,林老师已经回了身,约莫去找自己的车了。   她双手捂了下热乎乎的脸,唇角上扬却又不敢肆无忌惮地笑出来,偷瞄了眼车内的后视镜,那里是自己都毫无意识的弯弯笑眼,赶忙低了脑袋,咬着指尖正坐回去,不好!光顾着花痴林老师的脸蛋,沉浸于林老师无微不至的照看,她都忘了和老师道别。   赶紧拿出手机,打开扣扣,   【老师,再见!谢谢你的话剧票!我一定会用心观看的!】   【好】   他很快回。   周菡萏攥紧手机,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让她开心到想躺下去然后发泄地捶一捶椅面啊,可又怕司机大叔觉得接了个精神病吓得沿途丢下。   刚在心里念叨着司机大叔呢,大叔已经开口和她搭腔:“刚才那是你……老师啊?”   “对啊!”周菡萏回。   司机说:“对你们学生真好,跟当爸的似的。”   周菡萏:“……”   哪里是爸爸了,她声音弱下去:“我们老师那么年轻的。”   司机顺话唠起家常:“是啊,长得还不错,肯定谈对象了吧,现在男的当老师医生的可抢手了,我女儿就想找……”   周菡萏闷声不吭,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么不中听,只能假装小聋瞎。   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她就忙不迭地给林老师发消息:   【我到家了,老师你呢】   还认真挑选了一个歪头问号的小圆脸表情包。   应该蛮可爱的吧?发送!   周菡萏停在原地等了等,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个“好”一样秒回。   不过今天已经是值得终生珍藏的幸运了吧!失落转瞬即逝,周菡萏呼了口气,往楼上爬,快到家门口时,手机亮起来。   她马上举起来,摁开。   林老师还是发的语音:“路上,堵车。”   “路上,堵车。”   “路上,堵车。”   “路上,堵车。”   ……   ……   好好听啊。忍不住咧着嘴,傻乎乎地,听了好多遍,不知道多少遍。   她要回什么呢。   灵机一动,周菡萏戳字:【老师,你要是无聊可以听一个电台】   林老师这次回了文字消息:【什么?】   【FM778,每天上午这个时间会有人讲历史,正史野史都有,很有趣】   【哦,这个,我听过】   【真的吗?】   【嗯,你还听这个?】   【有时假期会听的=v=】   【挺好】   【嗯!】想了想又回:【您好好开车看路,先不打扰啦,国庆后的月考我一定会好好加油】   林老师回了个“OK”手势。   放下手机,爆炸幸福,是的,炸开来了。   这一刻,周菡萏似乎完全明白了那种“粉红泡泡”绵密翻涌的感觉,空气里尽是花朵糖果一般的香甜。   她好好好好好……好喜欢林老师啊,要用亿万个、无穷个“好”来形容。   真的好喜欢啊。   ——   第二天,周菡萏提早去了大剧院,也全神贯注地看完了整部作品。   黑幕四笼,光聚集到前方,三个故事,在一张舞台上生动演绎,不觉光阴流逝,也不显矛盾出戏,有种出人意料的冲突之美。   “暗恋”一节如林老师所言,是个悲剧。女主人公云之凡的表白里,周菡萏也悄悄红了眼睛,抹了抹泪。   她难过也羡慕,羡慕的是,没来看之前,她以为两个人是真正的暗中思慕彼此,无疾而终,却不想已是恋人关系,只是后来失散罢了。   可自己,说都不敢说出口。   林老师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吧。   回到家,莫名沉郁,周菡萏把自己藏回房间,埋头做着数学讲义,自虐般转移着感伤的情绪,一道接一道,换了好几张草稿纸。   晚上洗完澡,她把头发包好,打开手机,扣扣上,除了群提醒并没有私人来信。   与林老师的聊天也停在昨日,黄粱一梦般。   要不要和他说几句感触呢?表明自己认真看了话剧,没有辜负他的慷慨相赠。   可老师这会也不早了吧,明天要出差的吧,现在发消息过去是否冒昧打搅?   思前顾后,周菡萏又把手机搁回去,仰到椅背上,直至和天花板相看两厌,末了,她打开抽屉,扯下一张明黄的星星纸,一字一顿写下:   【10月2日】   【林老师,话剧很好看,可我一直在想着你】   鼻尖发酸,   他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他要是能听到就好了。   这是她死都不敢发出去的,藏在心底里的消息。   即便,早已编辑了千百遍。   第1章 第十三节课   整个国庆长假,周菡萏都在埋头苦学。   学校把高三年级的首次月考时间安排在10月9号,假期结束的第二天,仿佛就是为了拽紧手里的线,防止这群小孩玩乐心重,跟风筝似的飞得太远,忘了应该脚踏实地。   七号下午,周菡萏背着书包去了家附近的一家肯德基。   齐嘉佳一早就在这等了,一见到她便一把抱住,作声泪俱下状:“救星!可把你盼来了。”   周菡萏撂开她膀子:“别动手动脚的啊。”   齐嘉佳乖巧点头,端起桌上的托盘,婢女般奉到她跟前:“恩人,东西带了吗?”   周菡萏瞥了眼上面的辣翅薯条,摘下书包,拍了拍:“能不带吗?”   齐嘉佳一副恨不能对她三叩九拜的夸张架势:“太好了,恩人!”   两个女孩对面坐下。   周菡萏翻出一沓讲义:“都在这。”   齐嘉佳两眼一翻:“这么多?”   周菡萏:“你以为呢。”   “我们老师是禽兽吗,这些就是抄也把我抄死啊,”齐嘉佳瘫到桌上,一脸生无可恋:“你是怎么写完的,你好变态。”   周菡萏撕开小袋番茄酱:“在家没事做,就写作业了。”   齐嘉佳翻看着讲义,无从下手:“哪个比较好抄。”   周菡萏捡了根薯条:“数学。”   齐嘉佳把数学卷子盖下去,“一会吴恙也来,数学我让他负责了。”   周菡萏皱眉:“为什么不抄我的?”   齐嘉佳挠挠头:“你数学没吴恙好啊。”   周菡萏:“……”   齐嘉佳:“怎么?”   周菡萏不再作声,假期作业,她最花心思的就是数学,字迹娟秀工整,每道题都反复检查验算。因为她知道林老师会看见。   她怕齐嘉佳嗅出什么,又说:“随你吧,我怕吴恙那鬼画符字你看不懂。”   一边别开脸小口嚼手里的薯条。   “说谁鬼画符呢!”身后上方,跑过一道清越声线。   周菡萏回眸,是瘦得跟竹竿似的吴恙,他可能刚踢完球,脸颊通红,寸头淋漓,只在球衣外面套了件兜帽衫,下面露出来的嶙峋小腿比女人还细直。   齐嘉佳立马狗腿起身:“恩人二号,您终于来了。”   吴恙把背包甩到身前,喘着粗气从里面扯出一叠试卷,不同于周菡萏那沓讲义的整洁不见折角,它们已经皱巴巴的,卷面上的字龙飞凤舞。   他直接拿起可乐,揭开盖子,灌了一大口,才嗝了口气说:“数学都在这。”   齐嘉佳笑嘻嘻地接过去,摁了两下笔,埋头写起来。   周菡萏瞥了眼吴恙:“你刚踢完球?”   “根本没踢成,”他恼恨地冲齐嘉佳扬扬下巴:“接到她电话就回家送作业来了。”   疾书的齐嘉佳笔尖一顿。   周菡萏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哦——”   紧接着,她在桌肚里被踹了一下,自然来自齐嘉佳。   吴恙捡起托盘里的蛋挞,蹙了蹙眉,又放下,问周菡萏:“你也是来……?”   周菡萏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恙倾身凑去齐嘉佳面前:“你多少没写啊。”   齐嘉佳手又停下:“一个字都没写。”   吴恙:“……全班我最服你。”   齐嘉佳:“应该的,”她转着笔,挑挑眉,洋洋得意:“毕竟有你俩啊,左军师右护法。”   吴恙叹气:“后天都考试了。”   齐嘉佳:“怕什么。”   吴恙:“你起码也好好学几天啊,现在成绩准备考哪去啊。”   齐嘉佳努努嘴:“反正不跟你考一块去。我爸说随便我,考不上国内的,就出国念书。”   吴恙眼神黯了黯,出口的话却伪作轻松:“哦,爱去哪去哪。”   气氛一时沉闷,如没深水,叫人透不上气。   周菡萏小心地蘸着番茄酱,吐息都放轻。   吴恙什么也没吃,只又喝了几口可乐,而后问周菡萏:“你打算考哪啊。”   周菡萏愣住,一会才答:“能考什么学校就去什么学校呗。”   吴恙撇嘴:“总得有个实实在在的目标吧,下学习要贴教室墙上的。”   周菡萏说:“我想考省大。”   吴恙紧追不舍回:“那我也考省大,以后我俩多照应。”   还在唰唰抄题的齐嘉佳停下笔,偏了偏头,垂眼讥诮道:“吴恙你别吧,我家小荷花并不想照应你。”   “那我照应她,不一样吗?”吴恙梗起了脖子。   周菡萏突然不知如何自处,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齐嘉佳突地抬眼瞪他:“你真的很幼稚无聊。”   吴恙:“你就不幼稚无聊?”   齐嘉佳声调尖锐起来:“我比你好多了!”   吴恙冷哼,言语间已咬牙忿忿:“你好……是,你齐嘉佳最好,你那么好还要别人赶趟给你送作业抄!”   “不抄就是了!”齐嘉佳脸涨得通红,一边站起来把自己试卷胡乱往包里揣:“稀罕你作业了!字丑成那样!抄得我都要提前得高度近视散光老花眼!”   说着,眼底噙满了泪花。   周菡萏也急忙起身,握住她胳膊劝她坐回去。   但齐嘉佳犟得跟牛一样,她泪如碎珠,一把甩开朋友,提着包哐当哐当跑了。   而吴恙像被钉椅子上,唇线紧抿,面色阴沉。   周边人都好奇地望这瞧,只觉新鲜,但也不明所以。   周菡萏僵在原处,眼见齐嘉佳已经抹着泪推门出去。   她焦急地催促吴恙:“你去追她啊!”   吴恙撑住鼻子,神色似霾,不动如山。   “去啊!”   吴恙忽的鲠住,继而目光如烧,愤愤不平:“你说我追她多久了!从高一追到高三!老子他妈选文科都是为了她!”   周菡萏:“……”她又好声软语劝:“你见过她对别人说这种话?你非得气她干嘛呢?”   吴恙眼圈也红了,那是怒与怨渲染的颜色:“到底谁先气谁啊!”   周菡萏心口燃起无名火,索性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随便你。”   突地,她看见桌上有只粉色的樱花纹笔袋。是齐嘉佳落下的,她走得太急,忘了带上。   周菡萏把那笔袋拉链拉好,隔空递过去:“你快去拿给她!高三才过去一个月,又不是没机会,她本来就不喜欢学习的一个人,也要时间去接受适应,你这么着急激她干什么呀。”   吴恙手搁在桌上,纹丝不动,似尊雕像。须臾,他刷一下起身,抓上笔袋,撑桌跳出座位,头也不回朝店外奔去。   周菡萏松了口气,坐回椅子。   窗外融融,四周喧嚣。大家自顾自吃着,交谈微笑。   万物复原,唯有餐盘里的食物七零八落,像是方才所有戏幕的残影。   ——   翌日,明艳许久的好天气突地变了脸,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湿气延绵,空气微凉,世间似乎都覆上了一面迷蒙沧桑的窗纱。   来到校门口,周菡萏刻意放慢蹬脚踏的力度,让自行车慢下来。她视线四处逡巡,找着那辆白车,渴望再度偶遇。   尽管一无所获。可在走进教学楼、脱下雨衣的那一刻,她的心无比昂扬,仿佛一个氢气球,放去了天上。   又可以见到林老师啦。   老班已经提前来到教室,高坐讲桌后,镇着阶下人,防止自己学生一大早就来进行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周菡萏把回到座位,同桌面前已经摊着政治书,在默背早读。   “你来得好早。”她坐下去,也把书取出来。   张芸虚动的唇停下:“在家还不如来学校。”   周菡萏笑笑,问:“假期去哪玩了吗?”   张芸回:“根本没空出去。”   周菡萏翻开诗文书:“复习么?”   张芸点了点头。   周菡萏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果真是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更勤奋。   思及此,她把书撑高,躲在后面小幅度扭脸,偷望齐嘉佳的座位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周菡萏不免有些担忧。   快到早读铃响,齐嘉佳才踩点进班,后背挨了班主任几记眼刀,她也不以为意。   等她坐定,周菡萏回头,眼神询问她状况,她回了个“没——事——”的口型,她才   放下心来。   接着作手刀剜脖子状威胁:下次再这样我真要宰你了。   齐嘉佳调皮地吐了下舌尖,笑容灿烂。   上午三四节是数学课,林老师并未提早来班里。   眼保健操配乐在回荡,周菡萏心里惦记着,悄悄眯开了眼。   景象模糊,门框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林老师!   周菡萏心口一窒,借着“探天应穴”的动作稍稍睁开了眼,悄悄从指缝里看林老师。   男人背身而立,雨幕灰沌,他身著白衬衫,清洁挺括,像强行嵌进去的人像画。   广播里,女声清晰高昂地念着:   “第二节——   按晴明穴——”   周菡萏闭上眼,捏住山根,装模作样捏压起来。   四周安谧。   周菡萏再度睁眼,视线忙不迭跑向门口。   那边只剩画框,主角消失不见,只有白色栏杆和灰色苍穹。   林老师人呢?她眨了眨眼。   侧头往窗户外边找,却也不见踪影,突地,她意识到了什么,正视回来。   果不其然,林老师已去了讲台。   还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也看向他,眨眼,持续眨眼。   周菡萏胸口一窒,反应过来。   她飞速把双眼阖上,关得死死的,连鼻头都跟着皱起。   心有巨雷轰然,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抖,几乎盖过了眼保健操的节拍。   林老师不会以为她在偷看他吧。   不、不是,她就是在偷看他啊。   好丢人啊,感觉自己就像个女变态。周菡萏两颊如烤,压着眼下的指尖都像是跟着失了火。   疯狂好奇纠结着林老师的反应,她按耐不住,只能借着第四节轮刮眼眶的动作掩饰,再一次悄咪咪、偷摸摸、鬼鬼祟祟地——   睁开眼。   下一秒,周菡萏呼吸一滞。   讲台之后的林老师,居然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可能是被她掩耳盗铃的动作逗着了——   他突地展颜勾唇,似了然又似不解,几分微妙地笑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要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为什么不信邪!!   周菡萏当即强拉眼帘,像软弱的蜗牛缩回了壳,灰溜溜地逃回了自己的黑暗保护色里。   第1章 第十四节课   一节眼保健操,被周菡萏硬生生做成了“脸保健操”,两只手捂紧了,生怕林老师发现自己这颗大红脸。   作奸犯科被捉了个现行,后来的两堂数学课,周菡萏都不好意思再看林老师的脸超过三秒。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拉着齐嘉佳逃出教室。   在林荫大道上飞驰的少年,校服蓝白交织,宛若一条奔腾的,富有生命力的河流。   齐嘉佳为周菡萏罕见的急性子纳闷:“你怎么了啊?”   周菡萏后知后觉放慢步子:“我没吃早饭,肚子饿。”   齐嘉佳从兜里掏出一袋小面包:“喏。”   周菡萏轻推开她手:“不用了,”她不想齐嘉佳在自己反常的举动上纠结,转开话题问:“你昨天和吴恙怎么样了。”   齐嘉佳翻了个出神入化的白眼:“呵,我不想说。”   “复合了?”她的反应让周菡萏猜出八成,俏皮地拱了下她胳膊肘。   齐嘉佳瞬间红脸锤她:“不要用复合这个词行吗?这是形容情侣关系的!”   周菡萏笑开来:“哦……破镜重圆?”   齐嘉佳恨不能把她推出一丈远:“死开啦!你怎么变得和吴恙一样讨厌!”   “……”   两人嬉笑打闹,回了家。   下午没有课,大家都在班里自主复习,因为第二天要月考的关系,他们也不用上晚自习。   最后一堂课时,老班照例叮嘱几句,无非考试须知,遵守考纪云云。   下课铃一响,大家便散了。   周菡萏早早回了家,闷回房里刷题。尽管林老师口中的数学总是美丽而神奇,可她从未发自肺腑地喜爱过数学。她开始供奉数学的缘故,也是因为林老师,他让她为这门学科所付出的一切,都有了清晰具体的动力和意义。就像证明题的必要步骤,像它亘古不变的推理逻辑。   1是1,2是2,100就是100,数字不会变成别的。它不像中文释义千变万化,也没有英语文法随机组合。   它永远在终点等你。   答案就在那儿,能梳理好这个过程就是了不起。   翌日上午,周菡萏驾轻就熟的考完语文,下午便迎来了自己不甚擅长的数学。   和哀嚎连天的齐嘉佳进了考场教室,周菡萏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心跳如飞,几乎让她喉咙发堵。   可等考卷发放到桌前时,她握起崭新的中性笔,填上名字,深吸一口气。   然,渐渐的,周菡萏发现,眼前考卷的题述和图形,好像没那么陌生了。过去这个冷眼看她的偏执中年男人,变成了似曾相识的老朋友,因为这些天来,他们有过太多的交流,他们彼此理解,所以友好地朝她递出了手。   周菡萏在草稿纸上的写划计算,是从所未有的流畅从容和胸有成竹,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原来数学也是如此回馈她们的啊。   这次数学变简单了吗?   监考老师拍手示意交卷的时候,周菡萏忍不住这般想。   但考后大家沿路对答案时的唉声叹气又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她问齐嘉佳:   “你觉得今天数学怎么样?”   齐嘉佳垂头丧气,整个人恹恹的:“今天数学像我的火.葬场。”   周菡萏:“……”   晚上回家前,周菡萏也战战兢兢和同桌对了答案。   张芸平常数学都在140向上,按照她的日常水平和答题结果来推算自己的成绩的话,应该在130分以上。   哇,这样的话,给林老师的许诺,就完全兑现了吧。   还好没让他失望。   周菡萏心情昂扬,晚上一回到家,英语也快活得不想复习了,装模作样翻了几页书,她拿出手机,点开扣扣。   列表里,林老师的头像居然亮着,他在赶工批卷吗,还是明天才开始?按照学校料性,一定当天就会组织任课老师阅卷,他会亲自批到自己的卷子吗,她努力写得详细工整赏心悦目,几何图也画得线条清楚方圆得当,生怕他看得吃力,又或者,再多想到一点,林老师看到这张考卷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找卷子的主人,一个承蒙他教诲的、名叫周菡萏的高三女学生,尽心尽力地刷题,周到认真地答卷,就只是……为了让你可以多看一眼我的名字呀。   秉灯夜读时,妈妈送来了一盘脆甜的切块苹果。   周菡萏吃了一口,等她出去时,她又拿出手机,林老师居然还在线。   憋不住了。   她如要盗蜜的獾熊般左右看,而后才敲开聊天框,一个字一个字地键入:   【林老师,在吗?打扰了……】   又不自信地加上自我介绍:   【我是三(6)班的周菡萏,很冒昧但很好奇,不知道您是否阅卷结束,我想问一下我这次月考的数学成绩】   心跳在不经意间,剧烈无比,像要给什么千万赌约下注。   周菡萏以为自己要许久才收到信息,不料对方回得很快。   林老师:【126】   126???   周菡萏蔫了气。   还真是……只实现了一个小目标啊。   她还以为会给林老师和自己更多的意外惊喜。   可是自己和数学课代表对题下来,应该分数更高的啊。   难道和张芸错一块儿去了?   好吧,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性。   可是……   总归不甘心,她第一次考数学,是这样的“稳操胜券”,到底……有点不甘心。   她决定再确认一下,周菡萏打字的手指,有些颤瑟,试探着提出自己的困惑和质疑:【我对了答案的……】   林老师:【对了多少分】   周菡萏:【好像……应该有130……】   两个省略号,完整诠释了内心深处那点大不敬的微弱底气,那点怯生生的负隅顽抗。   林老师回:【嗯,不逗你了,是134】   周菡萏倒抽一口气,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她就说吧!应该是这个分啊!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蜜罐子,她甜滋滋地抱在怀里,想手舞足蹈,想唱支轻快小调。   很快,那边又来了消息。   林老师:【进步很大啊,同学】   他口吻轻松的认可,像撇去了师徒间距的友人,周菡萏喜不自胜地捂脸,啊呜好开心好得意啊。   周菡萏抿着唇,噼噼啪啪打字,有互吹互捧的架势:【是林老师教得好】   林老师回得却很意味深长:【老师只是在你人生某一段放个路标的人,怎么走还是看你们自己】   我不管,就是你教得好。   周菡萏在心里犟着,嘴上还是回:【无论如何,谢谢老师】   林老师:【也谢谢你】   周菡萏疑惑,发过去带问号的小圆脸。   林老师接连回了好几句:   【我私心想给你打144分,还有10分在卷面,你的试卷是艺术品】   【很多学生把作业考试当枯燥烦闷的任务,我们老师能感受到】   【可批到你试卷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珍视与沉浸】   【所以,也谢谢你】   第1章 第十五节课   受宠若惊地回一句“谢谢老师夸奖”,周菡萏跳到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像只被榛果雨砸晕的幸福小松鼠,都不知该怎么宣泄这剧烈的开心。   窃窃笑了好一会,她重新把手机拿起来。   林老师已经回了她消息:【再接再厉】   周菡萏眼睛眯成了缝:【我会继续加油的!】   林老师:【早点休息】   周菡萏:【老师也早点睡,别太辛苦啦】   林老师:【嗯】   放下手机,周菡萏想要在房间起舞,她把林老师那几句褒奖看了上百遍,简直能聚成焦再把它烧出个爱心形的洞来。   ——   月考结束后,高三年级放了半天假。   翌日,效率超高的各门任课老师也批完试卷。数学课前,刚从四班上完课的林渊,路过五班时,探了下头,招呼张芸去他办公室。   外面是课间操的旋律,张芸坐在林渊位子上,翻着一沓讲义,誊写着班里同学的数学成绩。   老班端着水杯路过,瞟了眼张芸手底的表格,而后直接抽出来,悬在半空看。   林渊看她一眼:“你也太心急了。”   老班笑起来:“我好奇换了个帅老师这帮小孩数学是倒退还是进步嘛。”   她目光一路扫下,而后停在一个学号后边:“周菡萏进步挺大啊。”   林渊愣了下,颔首道:“对,比上学期多了十分。”   老班又说:“这次班上前十没跑了,她别的科成绩本来也好。”   “我以前就烦她数学,总不上不下的,”她把表格搁回去:“孩子高三了,也知道用功了。”   林渊目光微沉,似在思度:“她是不错,很认真。”   老班抿了口茶,欲言又止:“就是和她关系不错的那个朋友……哎。”   林渊旋即吐出一个名字:“齐嘉佳?”   老班:“对啊,这个小姑娘不自觉,太好玩,不晓得刻苦。不过她家庭条件也好就是了。”   老班猛地又想起什么:“她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啊,我都忘了看。”   林渊笑了笑,叹叹气:“不说了,不过我得找她谈个话。”   ——   张芸回来后,试卷如雪片般发下。   有人愁眉不展,有人欢喜满足。   周菡萏没多在意自己成绩的那三个数字,而是翻到后边,仔细欣赏了好一会林老师红笔阅卷的俊逸字迹,才回过头找齐嘉佳,发现她正闷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吴恙怎么推她胳膊都不搭理,像个硬邦邦的假人。   周菡萏跑过去,停在她身侧走廊,弯腰轻声说:“喂……”   齐嘉佳鼻音轻不可闻:“唔。”   周菡萏瞟了下吴恙,后者冲她使了使眼色,她才继续温言软语道:“一次考不好而已。”   齐嘉佳还是小声嘟囔,全没了前些日子的昂扬神气:“我是N次了……”   “那也不代表下次的成绩啊,你要是真想考好,我和吴恙一起教你。”周菡萏绞尽脑汁安慰她。   “我不行,我脑子笨。”她还是闷闷的。   “没事啊,我们不嫌弃,只要你想学。”   “反正我也学不好……”齐嘉佳完全自暴自弃。   周菡萏摸摸她头发:“不会的,别哭了。”   “我没哭。”齐嘉佳立即抬头瞪大眼证明自己,确实女孩有泪不轻弹。   周菡萏认真瞅了眼,而后失笑道:“嗯,你坚强,你没哭。”   齐嘉佳展开被压作一团的皱巴巴的试卷:“怎么办,我又只考了四十几分,就考了吴恙的零头。”   吴恙别开眼:“……我又不嫌弃你。”   齐嘉佳:“我嫌弃自己!”   吴恙:“你要真嫌弃自己就好了。”   齐嘉佳:“今天开始嫌弃自己。”   说完,吧嗒一下,又栽倒下去。   周菡萏刚要再说些什么,突地有人叩了叩他们这边的窗。   她一扬眼,就瞧见了玻璃后边的林老师。   他微微笑着,眉眼如墨,立于窗框间,如画中人一般。   他也看着周菡萏。   周菡萏脸开始发烫,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以为林老师在叫她。   林渊下巴抬了抬,示意的方向是齐嘉佳。   失望一闪而过,周菡萏立马推搡齐嘉佳,“林老师叫你呢!”   齐嘉佳立马原地复活,呆呆张望,哪呢。一看就在右边窗外,匆忙惊慌失措站身,捋了捋蓬乱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周菡萏回了自己位子,撑脸打望在窗外交谈的两人,一个神色温和,谈吐自然,一个老实巴交,垂头丧气。   望了一会,一个念头火苗般窜出来,她竟有些羡慕成绩倒数的齐嘉佳。   可以得到林老师“垂青”,还能和他面对面聊这么久。   再回来时,上课铃响了。   撑着脸目送齐嘉佳小跑回座位,周菡萏才念念不舍回头,林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她只得把那些好奇都咽回肚子,等到下课再去问她。   整节课都在评讲这次月考的试卷,周菡萏错得不多,又惦记着林老师和齐嘉佳的聊天内容,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一下课,她便离开位子冲去了齐嘉佳那,急切问:“林老师和你说了什么啊?”   她憋了四十分钟,憋得要窒息了。   齐嘉佳抱头嘟囔,似乎有点儿痛苦无奈:“问我以后的打算,然后说如果我还愿意学数学,每周日下午来学校,他给我补习一两个小时吧,反正不懂的就问他,大概这样。”   周菡萏倏地无声,她承认这一秒,有一股子强大的嫉妒感冲刷过来,像惊涛骇浪,淹头而过,她几乎无法立即开口说话。   缓和了几秒,周菡萏才说:“林老师真好啊。”   也是她发自肺腑的感慨。   “是很好啊,”齐嘉佳叹气:“可我数学真的不行。”   “你就不能好好学一下嘛!”周菡萏脱口而出。她莫名焦切,仿佛对林老师的担忧感同身受。   被朋友这么一冲,齐嘉佳困惑又纳闷:“可你也知道我不行啊。”   “你不学怎么知道不行,你都不学,就是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周菡萏深吸一口气:“你想做什么事,你就一心一意去做啊,别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都是借口。只要你想努力,什么都难不住你。”   ——   晚上,周菡萏有些闷闷不乐,说实话,她到现在还沉浸在羡慕齐嘉佳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她甚至想下次考试故意考差一点儿,能让林老师关注到自己,担心自己学习,也能因此拥有私底下和他接触的机会。   做完作业,她插上耳机,听着手机里那几首从未更新换代的老歌。   音乐如泉,滑过耳膜。   忽的,水流中断了一下,她低头看手机,是一条QQ提醒。   她被拉进了一个聊天分组,组名看起来还挺血腥。   【要么学,要么死】   往右边一看,成员列表只有四个人。   齐嘉佳,吴恙,她,以及……林老师?   她发了个问号。   齐嘉佳立即回道:我,齐嘉佳,今天正式成立高三奋斗小组,用来督促本人的学习情况和态度。欢迎周菡萏、吴恙两位学霸骨干的友情加入!   吴恙:[微笑]   周菡萏在这边笑起来,她揉揉鼻子,回道:我双手支持。   吴恙却搁那唱反调:齐同学,您可千万别再雷声大雨点小。这事儿不是第一次了。   齐嘉佳立马回嘴道:你看我哪次邀请老师进群了嘛。   吴恙马上反驳:你看老师搭理你不?   齐嘉佳火速艾特林老师,一本正经:@老林,诚邀林老师监督。   没一会,林老师真回复了:行,我监督。这个时间,你们可以睡了。   连长一发话,三个小兵立刻立正敬礼。   齐嘉佳:得令!   吴恙:收到!   周菡萏:没问题。   发送出去后,周菡萏大半天的郁闷一扫而空,她突然觉得,齐嘉佳这个主意好棒啊,一下子平等了,林老师又是大家共享的了。   虽然这样形容……很是怪异。   切出群组,她突然忘了还没和老师说晚安,刚要再点进去,心思一转,手指拐了弯,跑进林老师的私聊栏里,打字:   【林老师,晚安】   再给自己找个很差劲的幌子:   【刚才忘了在群里说了】   林老师也回了个“晚安”。   刚要心满意足关掉Q,群组里又闪了下,她立马戳进去,是林老师的消息:   【晚安,小屁孩们】   突然就红着脸笑起来了。   因为她多收到的那一个,晚安。   私底下和她说的,他们都没有的,她今晚好觉的全部理由。   第1章 第十六节课   周日下午,刚要午睡的周菡萏,接到了齐嘉佳的电话。   她在那头苦苦哀求,恳请周菡萏陪她去学校补课,她不敢一个人对付老师。   那一刻,周菡萏心动不已,但她生怕自己贸然前去显得突兀无礼,多此一举,只得故作为难推辞道:   “林老师又不吓人,而且他又没让我去啊,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   齐嘉佳像只可怜小狗,尾巴快摇成风扇:“你就没什么高难度的题也想问问他吗!你也去嘛,我单独一个真的好怕怕……求你了!小荷花!”   周菡萏闻言笑了,因为齐嘉佳无意为她找了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她抵抵鼻子,继续假惺惺道:“好吧,我去整理下不会的题,我们学校门口见。”   开心要冲破窗户,就像踩着脚踏车从车库飞驰而出的周菡萏。   她像一只关押了一百年才被放生的知更鸟。假期不用穿校服,她买了新裙子,被风鼓起来,绽开了大朵的白色花朵。   在校门碰面时,齐嘉佳并未留意她服饰的异常,因为裙装在她看来是家常便饭,还有她一贯的粗神经。   小姐妹挽着手往校园里走,足球场边有男生回头看见她们,吹了几声口哨。   两人相视一眼,掩唇笑起来。   四楼办公室门开着,齐嘉佳往里看了看,果不其然,林老师已经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看书。   她往里走,周菡萏跟在她身后,有点不好意思露出身体。毕竟来之前她没有打任何招呼。   林渊注意到她俩,把书倒扣回桌上,站起身:“到了啊。”   齐嘉佳憨笑:“对啊,林老师。”   周菡萏呼了口气,也挪出来,叫了声:“林老师,下午好。”   林渊眉心一皱:“我不记得我叫了两个人?”   “我拉她来壮胆的,”齐嘉佳吐了下舌头:“周菡萏正好也有题目要问的。”   林渊颔首:“行吧,”他指指一旁空着的老师座位:“你们搬两张椅子过来。”   不一会,三人围桌而坐。   两个女孩子哼哧哼哧往外掏笔袋和讲义。   周菡萏始终半垂着脸,生怕上扬的嘴角出卖自己。   林渊把那倒扣的本书翻过来,将一旁书签别进去,合好放到一边。   周菡萏偷偷瞟了眼封面,上面画着灰白的道路,两旁是墨绿山峦,和金色的、青色的田野。   书名字体并不大,但她还是瞧见了那四个字,强风吹拂。   随后,林渊看向齐嘉佳:“试卷带了?”   齐嘉佳低头翻翻面前讲义,抽出其中一张皱巴巴的,奉过去。   林渊把试卷正反扫了遍,然后问:“课上讲的都听懂了么。”   齐嘉佳一顿,摇了摇头。   “是都没听懂,还是有些不懂?”   齐嘉佳埋着头,支支吾吾:“我听了……但我感觉我还是什么都不会。”   林渊笑了笑:“什么都不会的话,分数怎么来的,什么都不会是零分。”   齐嘉佳气息愈发微弱:“可是也只有四十多分啊。”   林渊回:“那这四十多分就是会的。”   齐嘉佳挠挠头:“可有的算出来心里也没底。”   “哪道?”林渊把试卷摊回她面前:“指给我看看。”   齐嘉佳凑上前,翘了根小手指,在卷面点了一下,又一下:“这题,和这题。”   林渊看了眼,是两条填空题,他转而望向周菡萏:“这两道你考试时候心里有底吗?”   周菡萏一愣,摇摇头:“没有,根本来不及验算,只觉得,应该是对的吧。”   林渊看回齐嘉佳:“大家都这样,但算对了就是会。”   “假如就是碰运气呢。”   林渊挑挑眉:“碰对了也是一种本事。”   闻言,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生平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肯定,还是从一个老师口中听见。   齐嘉佳抿抿唇,稍微提高了一点声调问:“那老师——你觉得我还有救哦?”   “谁说你没救?”   齐嘉佳睫毛微垂:“蒋老师说过,老班说过,班里同学肯定也这样觉得,甚至连我父母都这样讲,都说我没救。”   “我可没说过。”周菡萏小声嘀咕。   林渊弯唇,没再回答,而是重新拿起手边那本书,翻到有书签的那页。   “刚好我在书里看了一句话。”男人敛目,拿起笔随手划了划,递回来给齐嘉佳。   齐嘉佳眨眼接过,周菡萏也凑了过去。   白纸黑字,被林老师用细细的红色水笔划了小小一段,那是一句对话:   「你听好,过去和风评都是死的,但你是活的。不要被它们影响,不要回头。你要比现在变得更强。」   办公室里,突地如温室般安谧。   窗外,飞鸟振翅越过,风把树梢吹得飒飒作响。   “也别心急,慢慢来,一点点进步就行了,”林老师把书抽回去,换回讲义:“我们先从哪题开始?”   ——   回家路上,已经是傍晚,斜阳垂挂到湖面。   水泥地上,投映着两道影子,并驾齐驱。   迎着风,周菡萏眯了眯眼,由衷感叹:“林老师真好啊——”   齐嘉佳望向西方,脸上透了层粉:“你有没有觉得,这些老师啊,还有我们的高三,就像这会的夕阳?”   周菡萏也偏过头,她白皙秀气的脸,来到同一片粉色的滤镜里:“为什么?”   “因为我们总要毕业的,肯定要离开这么好的老师,”齐嘉佳叹了口气:“可现在的景色,会在心里刻一辈子吧。”   周菡萏循着她视线望去,一时怔住。   湖湾粼粼,光如烁星。成片的枫树恰似浓郁的油画,火焰般在水面燃烧。   天与地,都是温暖的色调。   ——   当晚,周菡萏就去了家附近的一间新华书店。   她走到外国名著区,想要找到那本书——那本有着清新封面的《强风吹拂》。   手指挨个擦着书脊,像抚过知识的彩衣。   很快,她终于在日本文学区找到了它。   周菡萏兴高采烈地付了账,把它捧回了家。   双腿蜷曲坐在床上,周菡萏翻开书页,不觉入了迷。   书里描述了一个长跑队的故事,热烈而爽朗,像山里的长风灌满了房间,人也能跟着轻灵地飞起来。   她心潮澎湃,甚至想马上出门跑圈。看完全本,已经快十一点,可她忽然希望朋友们都来看看这本书。   迫不及待,周菡萏打开Q.Q,进了那个学习小群,发消息:【推荐你们看《强风吹拂》这本书,我突然觉得高三没那么苦了!一群人一起拼搏努力的感觉太好了!】   吴恙回道:【明天带学校来给我瞅瞅】   齐嘉佳或许已经入眠,或许在埋头苦学,许久没有回复。   周菡萏刚要答应吴恙,林老师的消息出现在群里:   【小心点】   【别被你们老班收了】   周菡萏会意一笑,【谢谢林老师提醒】   突地,一个消息跳出来,周菡萏戳进去,居然是林老师的私聊:   【你自己买了书?】   周菡萏:【嗯,今天看了那一小段就想看看全文】   林老师:【浪费钱,下回要看直接跟我拿】   周菡萏捂嘴,受宠若惊极了,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可我不认为浪费呀,这本书值得收藏】   林老师回了个微笑。   周菡萏觉得他应该挺开心的吧,有点窃喜地揉揉下巴,问:【老师,你是不是用这本书激励过很多学生?】   林老师:【没,刚买不久】   周菡萏:【我觉得我们高三就很像文里的长跑,越往后越发辛苦。可想要达成所愿,就一定得熬过去】   林老师:【放开来跑吧】   周菡萏受到莫大鼓舞,忍不住追问:【林老师,你会在终点等我们的吧?】   林老师:【我会陪你们跑完全程】   第1章 第十七节课   日子过得飞快,十月底,校运会如约而至。   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低年级各班把课桌往大道上搬,参赛的学生们如棋子散落在红色跑道和绿色草场。   国旗台边搭了个临时的广播站,彩旗飒飒,甜蜜如黄莺的报幕声从那溢出来。   高三年级就不那么自由了,名义上是允许参与运动会的,但考虑到学业紧张,只能被老班勒令在班里上自习写讲义。   教学楼离操场不算远,门板紧闭,似隔了道海。但仍能听到外面的隐约喧嚣,有鼓劲的喊号,也有尖锐的口哨,挟裹在音乐里,溪水一般,从窗户缝里偷溜进来。   几天前,班级座位按组调动,周菡萏坐到了靠窗的地方。   她好奇往外瞟了眼,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嬉笑而过,半黄的梧桐叶在风里回旋不止。   班上偷望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个,所以也惹来了班主任不满的轻咳。   周菡萏旋即垂眼,闷头做起面前的语文卷子来。   到底心痒难耐,一下课,教室就没了人,一窝蜂跑出去看热闹。   周菡萏双手插着校服兜,沿着操场边上的路牙子慢慢走。   身着短袖的小麦皮肤男孩卖力狂奔,女孩们双目追随,并把手圈在唇边,齐声呐喊,笑容洋溢。   周菡萏轻易被感染,也跟着扬起嘴角。   齐嘉佳在一旁感叹:“年轻真好。”   周菡萏轻笑:“说得你跟多老了一样。”   齐嘉佳对那群高二生撅噘嘴:“至少比她们老了吧。”   这倒是,老一岁也是老,周菡萏点头,表示赞同。   快上课了,两人念念不舍往楼里走。   齐嘉佳四下张望着,忽地,她目光一顿,仰着脸,冲一个地方使劲挥手。   周菡萏跟着望过去,旋即一顿。   林老师站在二楼走廊,应该也是在观看赛场上的火热盛况。   他也发现她俩了,笑起来。   男人双手搭着栏杆,浓黑的短发碎碎动着。   心砰砰的,周菡萏收回视线,拨了拨被风抚乱的门帘儿。   身边齐嘉佳跟个人秀似的,极尽浮夸地同廊边的男人打招呼,吸引他的注意。   他一定还没走。   片刻,周菡萏又心怀憧憬地望回去,林老师果然还在那儿,俯视这里,笑意不减。   他的笑,像清风,像秋日的光。   啊。   再次垂眼,一边在心里控诉自己干嘛要跟做贼似的。自然点啊,为什么齐嘉佳可以,她就不行呢。   深吸一口气,周菡萏第三次扬眸,她半抬起手臂,幅度超小地挥了两下。   眼睛还是不敢直视林老师。   唉——好挫——   男人搁那的手,也动了一下,从容随意,应该是在回应她。   周菡萏脸发烫,逃难似的加快步伐,躲到了一楼回廊,就在林老师正下方,也把彼此相交的目光切割开来。   踩着楼梯,一路小跑。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林老师方才动作,周菡萏咧嘴笑了,两瓣唇根本拢不上。心像长了翅膀,扑棱棱要飞出来。   只能把手背抵到唇边,不然那些明目张胆的兴奋,一定会为身畔齐嘉佳所察。   ——   下午三四节是林老师的自修,等了十分钟,他才来班上。   林老师没进教室,只在门框边靠了靠,煞有介事发号施令:“不好意思,来晚了啊,我说下这两节课的任务——”   他手一抬:“出去玩吧。”   全班拍桌尖叫,震耳欲聋。   林老师手下压,提醒大家安静。   教室里默契地悄然无息。   他再次挥手示意,大家如刑满获释,雀跃地奔了出去。   有了领头者,其他班也蠢蠢欲动。   不一会,整个高三楼都空空荡荡。   运动会临近尾声,学生也未散去,聚拢到操场边。   因为还有教师趣味运动会紧跟其后,这可比单纯看同班同学赛跑有意思多了。   班长随手抓了三个人,托她们买水,用来给几位要参赛的任课老师解渴。周菡萏也在其中,她自告奋勇,甘当踊跃之士,因为这是与林老师有关的事情。   把一整箱矿泉水从小卖部搬回来时,跑道上已经在举行拔河比赛。   学生们的欢呼嚎叫比白天还高了几倍,围观平常一板一眼的老师们拼尽全力争得脸红脖子粗,更觉新鲜有趣。   班长拆开箱子检查好个数,把它们排放到本班休息区课桌上。接着分出三瓶水,给前去采购的三位壮丁当酬劳。   周菡萏本欲推辞,无奈拗不过班长,只得接过来,拧开来,抿了一小口,放回桌上。   高二和高三教师组在拔河竞赛。   她极快在左列人群中找到林老师,他的出众毫无疑问。人也笑得很是放达,从所未见,就像个大小孩。   周菡萏也跟着傻笑。   无奈前面有高个子的男生挡着,她撑住围栏,伸长脖子,使劲踮脚才能看到他。   好在那男生留意到她动静,让开位置,周菡萏才得以上前两步,瞧得更加清楚。   林老师袖口半挽,小臂肌骨凸出,脉络横亘,他比很多男老师白净,却不见分毫羸弱。   看久了,周菡萏暗暗想,早知该带瓶水在身上的,那样好第一时间交给她。   耳畔激荡着加油助威的呼号,周菡萏也捏紧双手,在心里默念。   林老师加油啊——   嘀——   裁判吹响口哨,掌声如雷,喝彩齐喧。   第一轮,高三组胜。   简短休息,林老师跟身后一位老师笑谈两句,接着掸掸手,往跑道外走。   他要回来了!   好希望能把水亲自交给他啊,周菡萏匆忙回头,轻嚷着“借过、借过”,等到跑出人群时,她都被挤出满身汗了。   飞奔回五班休息区,林老师已经停到课桌旁,跟班长说着话,随手拿了支矿泉水。   周菡萏怔住,反应过来——   那不是……她的水!?   根本来不及阻止,男人已经仰头,喉结微动,灌了大半瓶。   周菡萏一眨不眨瞪着他,耳根悄然爬上红晕。   怎么办……   此时此刻,正要拧上盖的林老师,似乎也发觉了瓶口的异样,他眉头微锁,抬眼环视一圈:“这谁的水?”   周菡萏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尴尬到想当场钻地心,外加几个同学们也在帮忙找寻,她只得走近几步,到他跟前,弱弱举手承认:   “老师……对不起,是我摆那的。”   她脸红耳赤,心如擂鼓。   几个男生见状,唯恐天下不乱,小声起哄。   林渊也顿了下,随后微笑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新的,拿起来了就喝了。”   说着便把本属于周菡萏的那瓶阖上归位,转而开了一瓶不曾开封过的。   周菡萏心一沉,是被嫌弃了吗,本来也是她不对,都喝过了还搁那滥竽充数。   难过在扩散,但她还是快速稳住心绪,一句“没关系”将将要脱口而出时——   哨声长鸣,提醒老师们第二轮比赛即将开始。   与此同时,新开的矿泉水被林老师递到她眼下。   清澈水质摇曳,周菡萏愣住,仰面看他。   林渊眉梢微抬,示意她拿去。   等到两只小手讷讷接过圈牢,那只骨掌分明的大手才垂回去,重新拿起他不当心弄错的那一瓶。   周菡萏来不及思索整理这一系列举动时,林渊已经带着误饮的那只水,越过她,去了操场。   等等……是这样吗……   她喝过的那瓶,被林老师拿走了。   而手里这一支,是林老师特意为她新开的。   对吗?   呜,要死了。要爆炸了。   这是在做梦吗?   可手中捏着的矿泉水又那样真实。   巨大的喜悦在脑中震荡,周菡萏近乎痴傻,无法动弹。这一瞬间,有个念头比哨声还清晰响亮,她毫不怀疑,此刻此间,上千人之中,她是最幸福的那个。   第1章 第十八节课   运动会后,周菡萏把那支水藏到了卧室里,和小星星玻璃罐摆一起,像是她五彩缤纷又澄澈见底的少女心。   说高三难熬,实际一周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到周末。   周六晚,齐嘉佳在那个学习小组群里趾高气昂地炫耀着自己这次数学随堂测验的成绩:   齐加加:【92!!!!!!高中以来第一次数学及格!!!!!】   齐加加:【我真的太牛逼了!!!】   齐加加:【我爸难以置信哈哈哈哈哈】   周菡萏回了个“大拇指”:嗯,超厉害。   吴恙也紧随其后:66666666666666……   唯独林老师没发话。   齐嘉佳又发出一张考卷照片:【看,老林还在上面写了再接再厉】   周菡萏点开大图细细瞧,确实行云流水签了四个红笔字,一旁还画了个歪歪的笑脸,异常可爱。   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她承认她又嫉妒啦,尽管掏出试卷,自己141分的成绩几乎挑不出差错,可她也擦不出半点儿喜悦的花火。   周菡萏发自内心地为朋友的进步感到愉快,可又为林老师对她的特殊关照和褒奖而吃味。   她真是好矛盾,这样不纯粹的自己,也好讨人厌啊。   吴恙或许有事走开,再无人理会齐嘉佳,怕她因此灰心,周菡萏忙跑出去挽尊:【很棒了,下次100分,这样类推一下,高考你怎么也得150啦】   齐嘉佳还沉浸喜悦之中:【是哦,看来不是我蠢,是没有遇着好伯乐】   周菡萏附和:【对啊,林老师真的特别好】   而此刻,林老师总算现了身:【夸的我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周菡萏笑起来。   齐嘉佳立马恭维回道:【恭迎林伯乐~】   林老师:【你这次进步是挺大的,你们老班也很意外】   齐嘉佳:【还不是您教得好!】   林老师:【和我关系不大,主要在你自己。心之所向,所向披靡】   心之所向,所向披靡。   周菡萏当即记下这句话。   群里,齐嘉佳开始和林老师请假,说明天外婆过七十岁,下午没法去学校补习了。   林老师也肯首应允。   失望感再度袭来,周菡萏在想,自己这周也要跟着见不到林老师了……要知道,每周日下午,是她最为期待的时光。一个多出来的午后,她可以见到他,是个令人心喜的外挂,是她苦闷高三生活中多出来的极乐附加值。   不过转念一想,林老师给她们开小灶一月有了,也应该休息和喘息一下了吧,毕竟这也不是他的义务。他就是个纯粹免费劳动力,如此看来,也挺不公平的。   所以周菡萏也不再发声,结果,下一刻,齐嘉佳突然艾特自己名字问林老师:   【我不去,@周菡萏怎么办?】   周菡萏:“……”别啊,她还是希望林老师能有个双休的……   不料林老师却如此回道:【周菡萏你明天休息吗?】   周菡萏扶额,这题好难,比数学讲义最后一大题还难千百倍。   冥思苦想许久,周菡萏才小心敲字:【我都可以的,林老师你要休息吗?】   林老师:【我也都行】   周菡萏:“………………………………”   老天鹅TAT……   问题又被推回来,只得硬着头皮梗起脖子加厚脸皮答:【那就去一下吧,正好刚考完试,老师您也帮我分析分析不足之处】   林老师:【好】   周菡萏摊回书桌,在心里捶胸顿足,为什么还是给林老师加任务,这并非她本意啊。   ——   翌日,周菡萏怀揣着无限愧意,买了杯乌龙奶盖到学校,还在兜里藏了一盒英国牌子的润喉糖,希望借此减轻一下占用老师宝贵休息时间的负罪心。   到办公室后,林老师一如既往,已经在等着。   他似乎很喜欢阅读,每周都会带本书来看,以至于走到林老师面前时,周菡萏第一反应就是偷瞄封面书名,回去之后再“跟风”偷买一本自己瞧,以此来了解他更多。   这周是《万物生光辉》,封面素净简单,只有只小松鼠,站在枝梢,大尾巴蓬松。   见她来了,林老师收起了书。   眼光对上,周菡萏脸颊微热。她并未如往常般轻车熟路地搬来椅子,而是把那杯乌龙茶放到他跟前,小声嘀咕:“老师,给你的。”   林老师扫了眼那杯茶,笑起来问:“你就这么喜欢贿赂我?”   他的哼笑低而轻,似拂过耳尖的夜风。   周菡萏:“……”完球了,她又开始结巴支吾:“不……不是贿赂,就是买给你喝的。”   她的右手还缩在针织衫口袋里,踌躇地摩挲着光洁的润喉糖盒面,思虑着现在是否合适把它取出来,一并交给他。   算了!买都买了!不能浪费!   尤其还特意问过店员哪款最适合送给男士呢。   生涩地解释着,周菡萏伸出手,把那只薄荷绿的小盒子摆去乌龙茶脚畔:“还有这个,只是觉得您周末还要来辅导我们两小时很辛苦……”   周菡萏心疯跳着,脸蛋爆热,只得偏开一点。   林渊敛目看了看那样小物什,再抬眼时,他笑意散开了几分:“我自愿的。老师的职责就是教学生,不是所有付出都要明码标价,更何况我也有工资。”   她知道……尽管林老师说教意味浓厚,周菡萏还是在心里打气,她页一定要说清原委:“可我也是自愿给你买的,而且这些也不贵的……”   林渊望着她,叹了一息,不再多言,兀自颔首:“行吧,我先收了。”   而后佯装警告口吻:“以后可不能再送了。”   周菡萏马上笑出来,还得强压着这份膨胀到几乎控制不住的快意,正经铿锵答:“好!”   终于放下心,坐到林老师对面,周菡萏翻着讲义,视线却不舍得从他脸上离开。   看着他专注地拆开杯封,又煞有介事地抿了一口,还蹙起眉,轻微咂唇感受了几下口味。   周菡萏禁不住地笑,与此同时,林老师扬眸道:“还行啊,也没那么甜。”   突地,周菡萏目光一顿,留意到老师上唇残余了一点绵密的白色奶盖,而他本人似乎并未察觉。   她眨了两下眼,提醒:“老师……”   林渊看她:“嗯。”   周菡萏用两只食指敲了下自己嘴巴:“嘴。”   林渊立即反应过来,用手背抹了下唇,而后认真询问:“还有吗?”   周菡萏猛烈摇头:“没有了。”   相视片刻,林渊忍俊不禁。   周菡萏也笑起来,左手捂唇,不敢太开怀。   ——   新的一周,林渊上完课,夹着书穿过走廊。   学生们打闹着,不忘回头笑着与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   回到办公室,放下书,林渊去饮水机前接了杯茶。   回到办公桌前,本欲抿一口润嗓的他,忽的记起了一件事,转而放下杯子,拉开正中的抽屉。   林渊取出那只还未拆封的糖盒,垂眼在手里丈量了下,巴掌大小,很方便携带了。   微微使力掰开盖子,里面糖果也是浅绿色,随意拣了颗丢进嘴里,薄荷味意外强劲,清凉气息冲得人几欲皱眉。   适应了这份口感,林渊才把它重新阖上。   恰逢高老师路过,他驻足桌边,好奇问:“林渊你在吃什么呢,润喉糖?”   林渊“嗯”了声,信手递出那只糖盒,问他:“你要吃么?”   “好啊,”高老师当即摊手:“来一颗,刚跟那帮兔崽子吼了一节课,喉咙痒得不行。”   林渊旋即收手,把糖盒丢回抽屉,在把它推回去,动作一气呵成,面不改色,仿若无事发生过。   高老师失笑控诉:“你他妈逗我?一颗糖而已啊,你也太抠门了吧。”   林渊也笑起来:“学生送的,一颗也别想。”   第1章 第十九节课   十月末,秋已至深,万木渐染金黄。   周菡萏也在校服里加上了厚软的毛衣,晚自习下,她一个人去了车棚。   齐嘉佳和吴恙这阵子“地下恋”搞得火热,如漆似胶得很,早把她这个人形大灯泡丢弃到天涯海角。   周菡萏刚把脚踏车推到门口,一阵疾风袭面而来,落叶在半空打卷。   萧瑟得很,周菡萏打了个冷战,搓搓脸颊,从背包侧袋里掏出口罩戴上。   刚把带子在耳后别好,一泓熟悉的嗓音淌过身侧。   她连忙侧头去找,只见林老师和两个男生有说有笑走出校门。他拎着公文包,风衣猎猎,鹤立鸡群。   “林!老……”   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心一急,下意识启齿叫他。   但下一刻,周菡萏抿回嘴巴。她记起自个儿还隔着口罩,林老师未必能听清,即便听见了,周围人影憧憧如深水鱼群,在这等环境里找出她来,也实属不易。   周菡萏叹了口气,见人已经过去,眼光在他背影逗留片刻,就别开了,刚要蹬车前行,林老师忽然驻足,回过头来。   一掉过头,男人视线就来到了她这。   周菡萏始料未及,手顿在车龙头上,指关节也捏得隐隐泛白。   盯了她几秒,林老师蹙眉,似乎在判别和确认。   那两个男生也跟着回头。   周菡萏呼吸骤止,猛得想起自己戴了个颇为醒目的粉色口罩,上边还有卡通的三瓣嘴和胡须。   她立马摘下口罩,掐在手心。   与此同时,林渊眉头松懈,笑意也漫上唇畔:“刚才是你叫我?”   周菡萏脸热起来,点点头。   林渊又问:“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周菡萏:“嗯。”   林渊:“齐嘉佳呢,你们不是顺路吗?”   周菡萏:“……她有事提前走了。”   林渊颔首:“哦,那你快回家吧。”   周菡萏回:“嗯,好。”   林渊接上吩咐:“路上注意安全。”   周菡萏咬咬唇,听话地踩上脚踏,随时要走的样子。   林渊昂了昂下巴吩咐:“口罩戴上,”说完耸耸肩装出激灵的样子:“天冷。”   闻言,周菡萏暗自发笑,为这个男人可爱生动的小动作。她把口罩认真戴回去,像个初次登台的舞娘,因为心仪看客的一句评价,羞怯地覆回了半边面纱。   “老师我先走了!”   与他道别时,周菡萏完全不好意思再直视他,得到一句“好,慢点骑”就把脚踏踩得飞快,消失在夜幕里。   ——   回到家,周菡萏无心温书,满脑子是方才校门外,林老师看过来的眼睛。因为夜的上色,它们显得比往常都要明晰透澈,亮若星子,让她心神激荡。   折好小星星,她拿起一旁同色的口罩,在手里正反翻看了好多眼,仿佛它浮载着今天最美最轻的记忆,而后捂住了嘴,吃吃发笑。   也不知乐了多久,周菡萏躺回床上,拿起手机。   点进扣扣,她直接找到单独分组里的林老师,   突地,学习群里有人讲话,是齐嘉佳,发来了图片。   齐嘉佳:@老林,人气王啊,今天又有人在告白墙跟你表白了。   周菡萏一惊,点开大图细细看,果不其然,学校表白墙上,赫然写着“To 林渊:虽然被你拒绝了,但毕业后我会再来的!”。   齐嘉佳还在八卦:还跟你当面表白吗?林老师,是谁啊,在我们的秘密基地悄悄说一下嘛。   周菡萏耷下唇角,五味陈杂,这些女生行动力怎么这么强?天知道她有多妒忌这份勇猛,目前为止,她连与林老师的正常交流都做不到,不是畏手畏脚,就是缩头缩脑。   齐嘉佳还在不依不挠地艾特林老师。   男人始终没出现,没回答。   吴恙把她扯了回去:你无聊不?   齐嘉佳:我又不是第一天这么八卦。   吴恙:喜欢林老师的女生多了去了,还要一个个告诉你资料啊。   齐嘉佳故意气他:林老师不介意加我一个小迷妹吧。   吴恙:……谁能把她禁言?   齐嘉佳:我是群主!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周菡萏也一声不吭,羡艳地望着他俩无所顾忌的打情骂俏。   难过在肆虐,周菡萏发怔地盯着聊天群,像盯着上锁玻璃罩里的宝藏。   片刻,群里忽的闪过另一个头像。   老林:早点睡吧,熊孩子们。   齐嘉佳见八卦漩涡的中心人物亮相,火速奔回正题:不要回避人家的问题嘛~现在不在学校,也不是上课,问点私事没关系吧,老师实在不愿意学生也不会逼迫滴~   老林:什么问题?   齐嘉佳:哪个女生和你告白的啊?   周菡萏如诈尸般挺直身体,目光炯炯蹲等回复。   老林:不认识。   齐嘉佳:不是老师教的?不是我们年级的?   老林:不是。   齐嘉佳:啧,连高一高二女生的魔抓都伸向了我们冰清玉洁的林老师,还好您拒绝了,这些低年级的都不成熟,真的,要找也要找我们这种性格稳定情绪温和的高三女生。   老林:……   他似乎彻彻底底的,无言以对。   周菡萏捏住鼻子偷笑起来,耳朵都憋红了,自动对号入座。   齐嘉佳又问:老师你怎么看?   老林没答话。   齐嘉佳:你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过暗恋的女同学吗?   老林:有啊。   齐嘉佳:真的啊,什么类型的啊?漂亮吗?   老林:成绩好的。   齐嘉佳:……学生时代喜欢成绩好的,当老师了还是喜欢成绩好的,老师你也太现实了吧,一点不像你的外表一般梦幻。   老林:哈哈。   他笑了。   尽管知道这笑的源头并非自己,但周菡萏也在被子里感同身受地蹬脚,乐不可支。   吴恙忍无可忍:齐嘉佳你够了吧。   林老师也催促:你们可以睡觉了。   齐嘉佳:知道啦。   她又问:不过今天小荷花怎么一直没出现?   说完连续艾特了三次。   被疯狂点名的周菡萏正襟危坐,以防被看出在视奸,她装模作样等了几秒才回复:我在听歌啊。   齐嘉佳:我以为你在学习呢,争取一下咱们林老师啊,我没机会了,你还有。   知道她在说什么,周菡萏羞红了脸,手忙脚乱撇清自己:你别乱说话行吗?   齐嘉佳:哦,你这人真无趣。   吴恙:我看你才无聊。   齐嘉佳:略略略。   林老师也不再说话。   周菡萏躺了会,焦虑之极,担心林老师会多想。   前思后想,她打开扣扣,找到林老师头像,想澄清些什么,可打下几个字又觉欲盖弥彰,索性全部删去,放了回去。   有一个念头在放大,在清晰,在笃定。像一团火,燃烧了她整个躯体。   还有不到七个月。   在那场至关重要的学业测验里,她要证明自己足够优秀。   她一定要考出让林老师为之骄傲的成绩。心之所向,所向披靡,分数是努力编织的战衣,等到那时,她要披上它们,无所畏惧地走到他面前,告诉他:   “林老师,我喜欢你。”   第1章 第二十节课   高三的第二次月考,考卷难度极高,堪比隆冬寒流提早侵袭了整间教学楼。结束之后,众人面色都如凝霜般沉重,周菡萏与齐嘉佳一道走出考场,后者双手插在校服兜里,闷闷不语。   周菡萏知她又没挺过这猝不及防的暴风雪,也不多言,只安静地陪着她走。   回到班里,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有人独自消化悲喜,有人互诉衷肠,笑容苦涩。   老班来教室叮咛两句,就放鸟归巢。   初冬的夜总来得极快,回家路上,齐嘉佳罕见地只字未发,面色比夜空还沉郁,吴恙担心她抑郁难捱,和周菡萏一起护送她回家。   他并不顺路,但还是特意陪在了她身旁。   雨丝绵密,三个人都未骑车,撑着伞慢步徐行。   同一张伞下,周菡萏试着安慰了齐嘉佳两句,可她不善言辞,字句也纯朴稚拙:“又不是你一个人难,大家都难,别想太多。”   齐嘉佳没理会她,兀自叹了口气。   路灯晦暗,水影被行人踩碎,周菡萏也不再说话。   齐嘉佳忽地轻声问:“你们俩做题的时候……也觉得难吗?”   “难!”周菡萏和吴恙异口同声。   齐嘉佳佯作哭腔:“一看就是骗我的……”   “骗你我考不上本一可以吗?”吴恙开口就道。   齐嘉佳呜呜控诉:“你好讨厌啊,你知道你的毒誓都是有些人遥不可及的梦想吗——”   闻言,吴恙居然憨憨笑起来。   “喂!”齐嘉佳转泣为怒,回头捶他肚子一拳。   吴恙也没躲,眼光澄澈笃定:“真的难,不骗你。”   齐嘉佳嘟了嘟嘴:“哦。”   周菡萏跟着会心一笑。   三人继续走,突地,一道白色车影忽闪而过。   可它并未走远,出去一段路后却放慢速度,靠停到路牙边上。   齐嘉佳定睛一瞧,指了指车尾:“诶?那是不是林老师的车啊。”   周菡萏心弦一绷,也跟着望过去,尾灯闪烁,车标醒目,确实是林老师的车。   齐嘉佳说:“他看到我们了?”   吴恙回:“应该是。”   此刻驾驶座的人已开门下车,身形熟悉,他撑起一把黑色雨伞,俨然一副等候姿态。   三个学生唯恐怠慢,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走到他跟前,三人齐齐唤道:“林老师。”   林渊微微笑道:“就知道是你们三个,上车,我送你们。”   “不用了吧?”吴恙推辞:“太麻烦了,再说我家也不住这。”   “麻烦什么,”林渊收伞,抬眉随意道:“你也没跟齐嘉佳撑一把伞啊。”   没料到老师会如此调侃,吴恙瞬间红脸噤声。   齐嘉佳也面热心跳:“老师你怎么变得和周菡萏一样坏啊。”   周菡萏一脸懵,管她什么事。   林渊未答,替他们开了后门,不容置喙道:“上车。”   两个本以为暗度陈仓实则早被抓住尾巴的“地下早恋黑户”,果断老老实实爬上后座。   周菡萏想跟着上去,手长腿长的吴恙回头冲她使眼色,胁迫情绪不加掩饰,摆明想让她给他俩一点儿私人空间。   受到排挤的周菡萏手足无措,双眼虚虚飘到副驾,她仍记得上回坐那的禁锢与尴尬。   但……灯泡当久了免不了遭人恨的,不想再打扰友人难能可贵的温存,周菡萏搓搓刘海,收伞去了副驾。   关上门,周菡萏扣上安全带,才敢偷瞟身侧的林老师。   男人也双手搭着方向盘,因要重新上路的关系,他冷不丁往这边后视镜看来。   周菡萏闪躲不及,径直碰上他视线。   她心脏如坠,匆忙别开眼,十指也紧掐揉绞起来。   幸而余光里,林老师并无异样,已经正视前方。   她松了口气,咬着唇,勒住身前背包带子。   后座又是一番暗潮涌动,两位小情侣在暗处拉手,眉来眼去,偷乐不止。   齐嘉佳怕林老师起疑,假装神态自若与他搭话:“老师你怎么看出来是我们几个啊。”   林渊弯唇答:“周菡萏口罩太显眼了。”   骤不及防被点名,周菡萏背脊挺正,那口罩还在她脸上,只是在上车前被扯到了下巴,林老师这么一讲,她戴也不是,摘也不是,只觉兜了个火球,随时随地能烧起来。   齐嘉佳哈哈笑起来。   林渊又问:“你们谁家最远?”   齐嘉佳说:“吴恙,他在咱们反方向。”   吴恙忙道:“老师你先送她俩回家吧。”   林渊问:“吴恙家住哪?”   齐嘉佳道:“城中公寓。”   “嗯。”林渊得空,调转车头。   吴恙顿时不快:“齐嘉佳你能别替我擅做主张嘛?”   齐嘉佳:“我凭什么不能替你擅做主张?”   ……   他俩语气露骨自在,仿佛驾驶座上的并非等级有别的师长前辈,而只是个同龄挚友。   周菡萏稍感无措,想提醒他俩,又不方便,只得再次偷望林老师反应。   只见男人扬着嘴角,不置一词,温和默许着这一切。   她转头望向窗外,雨幕细柔,世间灯火稠成了暖色的蜜蜡。   把吴恙送到小区门口,返程途中,齐嘉佳耐不住性子问:“老师你怎么不问我们月考的事。”   “问什么,问了你们就考得更好了。”林渊回得很是耿直。   齐嘉佳顿了顿声,又说:“我估计又要让你失望了。”   林渊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成绩出来再说。”   第二个下车的是齐嘉佳。   林老师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周菡萏想把伞给她,被齐嘉佳推回来,转头就掂着书包上了楼。   齐嘉佳一走,车内登时静谧之极。   周菡萏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尤其旁边坐着的人是林老师,她更是想把自己藏进看不见的睡袋里,再拉上拉链,彻底隐形。   上路后,林老师先同她说了话:“你家住碧园是吧?”   周菡萏稍微一愣,才点头“嗯”了下。   他居然记得,她不由心花怒放。   此后再无对话,林老师按开了电台,音乐顿时灌满车厢。   估计他也觉得尴尬了吧,周菡萏不由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能言善道并非她强项。   过了会,林渊拧小音响,打破沉寂问她:“大学准备考哪?有打算吗?”   他担心小女孩心思敏感,胡思乱想,觉得被冷落。   不想他主动搭腔,周菡萏攥着的手松了松,细声细气回道:“还没想好。”   林渊“嗯”了声,笑了下:“不急,慢慢想,还有好几个月。”   周菡萏心神一动,忽然追问:“老师你会一直在我们学校教书吗?”   一时不能细思她话中含义,林渊停了停:“会吧。”   他答得并不确凿,周菡萏那份心光也淡灭了几分:“嗯……”   周菡萏后知后觉,总觉自己目的昭然若揭,瞬时小脸酡红,岔开话题:“老师您以前在哪个学校教书的?”   “附中。”   “师大附中?”   “对。”   周菡萏继续问:“也是很好的学校啊,为什么转来了我们学校呢。”   林渊道:“见钱眼开。”   第一次见人把跳槽抛弃老东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生动形象,周菡萏捂唇发笑,发自内心道:“多亏我们学校有钱一点。”   不然也不会遇见你这样的老师了,不然也不会遇见你了。真好。   “老师,”周菡萏不知不觉间被他牵引,撬开了话闸:“你之前在哪个大学念书的啊?”   “华东师范。”   “噢……当老师好吗?”他每日在讲台之上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周菡萏免不了心驰神往。   林渊如实回:“就那样吧。”   周菡萏忍俊不禁。   林渊问:“你也想当老师?”   周菡萏抿抿唇,“不知道。”   她前路依旧如雾迷茫,所幸身畔有一束光。   四岔路口,黄灯闪烁,林渊慢慢刹住。   车内再度安静,一分钟的等候过分漫长。   他瞥了眼右侧的女孩,她瞳色浅淡,水盈盈的,似起风的湖面。眉心却柔和平缓,那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舒展。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了两下,林渊想起方才就在思虑的事情,也不再拖,同她说道:“你饿吗?”   周菡萏回神:“啊……?不饿。”   林渊莞尔:“你打开你前面的手套箱。”   周菡萏不明其意:“什么……?”   林渊看看她懵懂迷糊的脸,手臂自然而然伸过去,替她摁下那处。   副驾面前的置物箱门登时弹出,周菡萏不自知地后缩几厘,林渊留心红灯,一边问:“我记得放了袋饼干,有吗?”   周菡萏这才凑过去看了眼确认,“有的。”   林渊:“拿出来。”   周菡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小心把它取出,握在手里,呆呆傻傻,一动不动。   林渊见她犯痴,不由失笑:“吃啊,没过期。”   周菡萏赧颜:“……”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小幅度扯开那袋饼干,葱香味扑鼻而来,周菡萏抬高,认真数了数里面的饼干,不禁说道:“老师你刚才就应该拿出来的。”   林渊也看过去:“怎么了。”   她用指尖开心地拨弄着袋子里的饼干:“里面有三片诶,要是齐嘉佳和吴恙还在的话就好了,我们可以一人一个。”   我知道,林渊当即要这般答道,可下一刻,他及时止声。   胸中陡生的些微异动,林渊始料未及。   一袋饼干而已,为何能困他一路,为何又非得等那两位学生下车?   他倏然迷惑,不明这私心缘起。   雨夜漫长,窗上水迹繁杂融汇,其后万物也不复往初,变得迷蒙而陌生。   林渊薄唇紧抿,不曾注意绿灯已亮,直至身后车流不满鸣笛,身侧女孩叫唤提示,他才如大梦初醒,撇去难辨心绪,重新驱车上路。   第1章 第二十一节课   林渊把周菡萏送回了家,目送她进楼,也看到她在大门阖上的前一刻又回头,估计是没料到他车还在原地,女孩子立马缩起脖子,很快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林渊笑了笑,往右转动方向盘,驶出小区。   刚过一个三岔路口,林渊无意瞥到一间书店,光线是陈旧的黄,雨雾濛濛,灯牌仿佛长出了一圈绒毛。   他不忙着走,把车停去门外,书店规模并不大,在这样湿漉的天气,它像是海上一艘沉寂的孤舟。   林渊推门入内,吧台摆了绿植,书架排列规整,几只懒人沙发随意散落在角落里。   小孩陷在里面,也陷进了童画本里,置身世外,完全入了迷。   林渊走到文学区,眼下上市了不少崭新的国外小说,他拿起来看了几页,又放回去,刚要逛出这片区域,一张熟悉的封面把他目光扯了回去。   林渊停下身,把那本书抽出来,纸张已经轻软泛黄,布满了时光的指印,封面的书名尚还清晰——   《强风吹拂》。   林渊把书放回去,可不免想起那个同样买了这本书的学生,毕竟这间书店离她家很近,或许某个好天气的晚上,她也走过这里。   阅读是一种孤独的行为,卡尔维诺写过,“她把书当做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这间屋子被密密麻麻的书页包裹着,就像在密林之中树叶占据了所有空间一样”。   林渊深以为然,不安造访的时候,他就会读书,借此避世逃离。   可他不曾料见,以往一本有着纯粹慰藉的书籍,却能够听见另外的回音,他的心随之共振,像失控脱手的弓弦。   这种共振持续到了晚上,林渊批改着这次的月考试卷。   本次月考特邀市里教学组出题,校领导要求加大难度,学生的哀声载道他们老师一早就预见到了。   所以面对着一张接一张错多对少的考卷,林渊也批得面不改色,风轻云淡。   直到他掀开了一张字迹娟秀齐整的试卷,扫了眼大题,林渊都没去看名字,他知道是谁。   每次批到她讲义,他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想象,这是一个为他单独开设的电台,频率一致,他所有的传道受业解惑,都有了温柔而有力量的回馈,就在她歌一般流畅别致的书写证明里。   提上分数,林渊不自知哂笑了下。   尽管学生们对他心怀敬畏,可初来乍到,环境陌生,他也有过不知所措,自我怀疑。   从何时开始踏实下来的?   林渊不由回想,也许就是上回月考过后,他见到了一张试卷,他欣慰得像是得到了一张房契,一颗勋章,他有了落稳脚跟的自信。   他激动翻回第一面,去找考卷的主人。   学生姓名:   周菡萏。   ——   周菡萏洗漱过后,温了会书,就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摁亮手机。   直奔他们的学习小组,里面果然静悄悄的,一场考试过后,总是各怀心事,也失了聊天兴致。周菡萏也没有冒头打扰,退到好友列表。   她意外发现,那个单独的分组里,林老师头像还亮着,只不过是忙碌状态。   她蠢蠢欲动,想要去问他分数成绩,可她又没来得及跟张芸对答案,心里摸不着底。   可她还是好想跟他说话啊。   忍了一会,终究是憋不住,周菡萏像要说悄悄话那样,把手机贴近,红着脸打字:林老师,能打扰你一下吗?   不过片刻,那边已经回了消息。   林老师:136   林老师:全班第一   相当利落,直击人心,仿佛心有灵犀,一早就猜到她要问什么。   周菡萏一下子呼吸不畅,追问:真的吗?   林老师:目前的全班第一,我还没批完。   周菡萏:……   又逗她!周菡萏气笑不得。   但这也是个不错的成绩,周菡萏搓了搓热烘烘的脸,很官方回:我继续努力,下次争取靠到140。   林老师:已经很不错了。   还不够,周菡萏在心里回,她莫名心有余悸:还好不是真的第一。   林老师:第一不好吗?   周菡萏立马回:第一就不好意思再去你那蹭补课了。   等到发出去,周菡萏才忽得察觉这句话有些逾矩无礼,万一林老师多想就完蛋了。   而接下来的聊天框,似乎印证了她的最坏预感,牢握掌心的手机,有如按下静音,再无响应。   良久,周菡萏眼底蓄满了懊悔的泪水。   屏幕才重新亮起来,她手忙脚乱点开来,一刹那她破涕为笑,那里是林老师超可爱的回复:   “学生想学,老师岂有拒绝之理。”   第1章 第二十二节课   好不容易熬完周末,周一回校路上,一想到没一会就能见到林老师,周菡萏就无法自制地笑了出声。   她心里起劲,脚踏车也踩得飞快,到校门口时,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碍于吐息不畅,她下意识扯下口罩,猛然间又想起这口罩还是个标志物,能让林老师一眼就认出自己。   左右看了几眼,并没找到林老师的车,但周菡萏还是噌得又把它拉回去,整理好,像是娇怯地躲进了一道引人注目的粉红色门扉里。   天空一片清朗,放置好自行车,她快跑回教室。   班上已经来了不少人,把书包挂到椅背上,她回头找齐嘉佳座位,那里空着,显然椅子的主人还没到,目光逡巡一圈,又转到吴恙那里。   吴恙正侧着脑袋跟同桌逗贫,同桌先注意到周菡萏,拱了下吴恙胳膊提醒,吴恙回头,口型问:   “咋了?”   周菡萏问:“嘉佳呢?”   她担心她又想不开,别看齐嘉佳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敏感脆弱,抗压能力极差,高二那会,每回考差了她都要闹一遭,躲在家里不肯来学校。通常这时候,班主任就会嘱托周菡萏午间去她家一通劝,再把她拉回来继续念书。   吴恙还没来得及答,视线飘到门口,接着扬了扬下巴。   周菡萏也跟着看回去,齐嘉佳已经甩着胳膊奔进教室,嘴里还叼了半个包子。   看见周菡萏,她冲她挤了下眼,回到自己位子,把剩余包子囫囵塞嘴里咽了下去,然后做了个OK的手势,告诉朋友:   她还好。   周菡萏放下心来,抽出历史课本,纷乱背书声在一刻间响起,老班准时来到。   三四节是数学课,课间操一结束,大家还没完全归队,张芸就从办公室抱回了这次月考的数学试卷,在班里分发。   多数人的面色都瞬间晴转阴,接得颤颤巍巍,但再怎么畏惧,也必须得面对这一纸宣判和刑令,毕竟都是之前三十天的成果反馈。   发到周菡萏这里时,张芸停顿一下,才把试卷交给她,欲言又止。   周菡萏不懂同桌动作与表情的含义,临上课前,张芸带着自己试卷归位,周菡萏偷瞟了眼,在她用数学书盖住卷面前看到了她的分数,132。   周菡萏情绪复杂,有几分窃喜,她考得比他“助理”还好呢;又有点愧疚,因为她对这门学科的热爱,也许并不如张芸那般忠贞纯粹,掺杂着好多私人感情。   铃响,林老师来到班上,他穿着灰色大衣,侧身走上讲台,下颌轮廓清晰,放了教材再转过脸来,只叫人满目清朗。   周菡萏心潮起伏,紧盯着她,像搁浅的鱼在等一杯水,热切期盼着他的目光,零点一秒都好。   可他只不着痕迹地环视班级一圈,然后笑起来,无辜状问:   “怎么全都这么看着我,我是你们仇家?”   大多人分数并不好看,所以也无精打采,一片死寂。   但他鲜活的神色和调侃还是惹得一部分认扬起嘴角。有前排男生恹恹作答:“没考好……”   “挺好的,”林老师低头掀开自己手边试卷:“你们班这次数学成绩文科班排第一。”   学生们瞬间瞪大眼睛,腰杆也不可置信地挺立起来。   他语气肯定几分:“真的。”   来自老师的认可是一剂良药,大家神色瞬间松动,心也随之安定。   林渊还注视着学生:“这么好的消息,不笑一下啊。”   学生们纷纷憨笑,是十几岁孩子特有的透真傻气,女生也掩着嘴笑嘻嘻。   气氛一时欢快洋溢不少,林渊开始讲题。   学生们大受鼓舞,也聚精会神听讲,听他耐心分析梳理考卷上的错误与纰漏。   课到一半,外边走廊上忽然来了位陌生女人,班里顿时生出细小异动,男生的视线不自觉被牵拉过去。   那是个年轻纤瘦的女人,长发微曲,散在肩头,周身一股子初雪般清雅的气息。   她眉间蹙着似嗔似怨的焦躁,靠近窗口时,还在授课的林渊才注意到她,他旋即停了声音,放下粉笔,同班里道了一句“稍等,我出去一下”,就匆匆推门走出。   那女人快步迎向她,在林老师还未完全带上门前,大家听见她急促地质问:“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接而二人并肩,自走廊走远。   班上顿时热闹起来,猜疑着林老师和那位漂亮女士的关系,女孩窃窃私语,但男生的议论却大胆清晰,都在说:   “林老师女朋友好漂亮啊。”   “哇靠终于见到老林女朋友了。”   “好登对啊……”   “……”   周菡萏没有参与其中,仿佛被隔开了,被强行关进一个狭窄的玻璃罩里,呼吸不畅。   心底那片繁花盛开的土地,在一寸寸龟裂,她在下陷,脚底突地没了实体,难过到不能自已。   几分钟后,林老师再次回到班里,大家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只是眼珠子滴溜溜转,好奇又新鲜。   可林老师并未分享更多,只说有事要走,布置了一张讲义,道了声不好意思,就再次离开。   一整天,他都没有再回来。   周菡萏坐在椅子上,魂跟着跑了,她强撑着脑袋,心不在焉看书,实际万物灰暗,周身无力。   晚自习下,她没有和齐嘉佳吴恙一块走,独自疯骑回家。也没像以往拖到睡前才洗漱,一回家就去了卫生间,草草了事,然后就哐当带上房门,躲回自己的小世界,妈妈为她煮的宵夜,她也视若无睹,只干巴巴回了句:不想吃。   坐在书桌前,她拉开抽屉,照旧扯下一段星星纸,今天是奶绿色的,咯嗒按开水笔,她突地大脑空白,不知如何下笔,以往只嫌纸张太小,难容她全部情结。   为什么是绿色啊。   连你都在讽刺我。   周菡萏恼火地把星星纸揉作一团,抛进纸篓里。   她又哗啦摊开桌上的习题册,开始做题,一道题还没阅完,数字和图形就已模糊,像被水糊成了一大块,一整团,看起来很费劲,她拼命抹着两只眼睛,可怎么抹也看不清了。   她想起白天窗边那个女人,不由酸苦,她有着一种让在座女孩都自惭形秽的浓淡有致的美,她的出现像春水一般滋润了干枯的教室,难怪班里男生都树梢抽芽般唯恐慢了的朝外冒头。   这就是林老师喜欢的人吗?   可是以前明明一点信息都没透露给他们。   可是他也没那个义务和学生分享这些啊。   周菡萏抽了张纸擦拭,眼泪却涌得更厉害,怎么也止不住,信仰坍塌,自作多情的屈辱和失望让她的心像揪扯一般疼。   就不能等她一下吗?   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就几个月。   等一下她,不行吗……   她捂着鼻子,怕抽噎声引来父母关注。   一边的手机屏幕在闪动,周菡萏把它拿起来,是齐嘉佳的学习小组热火朝天地闲聊,艾特林老师问他白天的事。   任凭她怎么敲打,林老师悄无声息,没有回复。   哭得疲乏至极,周菡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一觉醒来,已经是五点多。吃早饭时。她不敢抬一分眼去看自己妈妈,因为她的两只核桃眼都快砸到碗底。   她也破天荒地比齐嘉佳晚到,早读一下,齐嘉佳就跑过来关切问:“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啦?”   周菡萏一句实话都不敢讲,只能插诨打科,说自己昨晚看了部感人的电影。   下午,有数学课,林老师回了班里,他站到讲台的那一刻,周菡萏还是觉得自己黯淡一宿的世界重新放起了光。   他说上课,班长说起立。班里人集体站起。   他又说:“坐吧。”   他看起来心情不佳,面色较之以往冷峻了些,也有了距离感。   班长却没有坐回去,林渊疑惑地看他一眼。   班长受人之托,只得尴尬摸头,笑了两下,不负众望一本正经问:“同学们想托我问您,昨天过来找您的是咱们……师娘吗?”   按理来说,老师的这些人情琐事,私下议论就好,不好这样直白去问,但林渊平日和学生相处融洽,所以大家伙儿胆子也大了些,耐不住那些好奇心,就集体怂恿胁迫班长,把他推出去搞事情。   林渊闻言,似乎被这帮子学生逗乐了,云开雾散,他牵起唇角,答:“是我亲妹。”   第1章 第二十三节课   他不假思索的澄清,让台下响起成片失望的叹气,林渊在学生们浮夸的反应里加深笑意:   “你们怎么比我爸还操心我?”而后故作厉色道:“都给我好好学习。”   “哦——”大家齐声答应。   周菡萏不知该如何恰当处理此刻情绪,她想笑,嘴角眉梢随时要动起来,可又怕同桌觉察,只得倾低脑袋,挠了几下额角掩饰。   可这个小动作只能盖住窃喜的眼睛,嘴巴还露在外面,这般想着,周菡萏又去托腮,等挡住嘴巴,弯弯眼又跑出去了。   嗳呀,好麻烦,根本没法儿全遮住,周菡萏急了,索性拿两只手捂住整张脸,两颊烫呼呼的,她的世界又复苏了,两只黄鹂鸣翠柳,千朵万朵压枝低,她好开心啊.   同桌张芸见状,凑过来小声问:“周菡萏,你怎么了。”   周菡萏立即正襟危坐:“没事,昨天没睡好,就有点困,搓搓脸醒神。”   说着用力拍了两下脸,嘶……好疼。   张芸瞥她一眼,没再吭声。   ——   残霞被夜幕吞噬殆尽时,林渊提早结束一天工作,开车赶到省人医。   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找到车位,再出停车场时,华灯初上,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都快七点了。   来到父亲病房门前,只见林羡鱼挨着墙打盹,父亲还平躺在病床上,一动未动。   林渊推门进去,林羡鱼依然没醒,他放轻脚步,走到父亲床边。   两鬓斑白的老人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均稳,一旁监护仪也无特别动静,整个病房如睡去了一般安静。   约莫是感受到了一旁身影,林羡鱼一个激灵仰起头来,见着是自家老哥后,才垮下身体,揉揉惺忪睡眼轻声道:   “你来了啊。”   林渊“嗯”了声问:“今天水吊完了?”   林羡慕点点头:“护士才收走。”   林羡鱼站起身,小幅度伸了个懒腰:“你今晚不值班?”   林渊还是垂眸看着父亲:“跟同事调班了。”   轻轻替病床上的人掖了下被子,林渊回头:“陆医师呢?”   林羡鱼回:“回他自己科里了。”   林渊说:“跟人道谢了吗?”   林羡鱼皱眉不解:“我跟我男人有啥好说谢谢的。”   林渊:“……”   林羡鱼嗤之以鼻:“你以前谈恋爱都这么客气?”   林渊:“……”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渊懒得和她争,往床尾走:“你回去吧,我今晚待这。”   “不了吧,”林羡鱼拦住他:“我请假了。”   “请了几天假?”   “一周。”   “这么久?别被辞了。”   “你能不能别乌鸦嘴,我不照顾咱爸谁照顾啊,”林羡鱼跟着他来到窗边,一边埋怨:“你又不找老婆,有个好嫂嫂在的话,我这个当妹的也能轻松点儿。”   林渊望着万家灯火,语气无奈:“哪有那么好找。”   林羡鱼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屏幕:“哪里难找了?”   林羡鱼把手机杵到他眼前:“看啊,我这个朋友,在工行上班的,这么漂亮,就比你小三岁,人托我牵几次线了?你总有借口推掉。”   林渊敛目瞥了两眼那照片,里面的女人笑靥如花,他却心如止水:“教高三不忙吗?”   林羡鱼抽抽嘴角:“忙到周末抽空见一面吃个饭也不行?”   她猛地又想起什么事:“今天一个小护士还来问你呢,人家才大学毕业。明明行情这么好,非得把自己拖到老来得子才高兴。”   林渊不语。   见哥哥宁顽不化,林羡鱼回头望向床上老人,就那么胶着地看了会,她忽的鼻酸,泫然欲泣:“不说我,爸也盼着你早点成家,昨天我差点就以为……唔……”   她捂住鼻头,泪花涌出:“他这么大年纪了,过一天是一天……”   林羡鱼看向别处,眼眶泛红,抵着唇,再也说不下去。   林渊叹了口气,从裤兜取出一包纸巾,拆开抽了张递给妹妹。   林羡鱼接过去,按按眼角,絮絮叨叨:“你别老把心思全放学生那了,也替自己多考虑下嘛。”   林渊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抬手拍了拍妹妹肩,转头离开窗口。   林羡鱼走后,林渊抽出档案袋里鼓鼓囊囊的讲义,就着病房晦暗的光批阅起来。   走廊里,人影愈渐稀疏。外面尚还灯红酒绿,医院已如布上了沉眠的结界,万籁俱寂,与世隔绝。   九点多,查房护士进来,见角落里坐了个男人,肩背挺括,隐约侧影可见样貌清俊,等到他回头看,眉眼间又是一番书卷风致。   年轻的护士脸微微红了点,见他把卷子垫在腿上,只细声问:“你是老师?”   林渊颔首。   护士又好奇问:“批作业呐?”   林渊:“嗯。”   护士踌躇两秒,还是殷切道:“你要是不方便就去医生办公室吧,医生去值班室了,那也没人,光线还好很多。”   林渊并未答话,只抬下巴示意了下病床,提醒那还有长辈需得他全心陪护。   护士一顿,面上浮起一丝羞赧,草草解释两句,就疾步转出病房。   窸窣翻页声里,讲义不知不觉下去了一半,林渊又看到了眼熟的字迹,脑中紧跟着浮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忽的又想起那个傻气的粉色.猫咪口罩,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可下一秒,他发现这种心绪来得毫无防备,有如条件反射,有如隐形的箭矢,嗖然穿过,他根本忘了竖起盾牌,等他反应过来,心里只剩警惕的异样。   林渊突生懊恼,快速批完了那张讲义,把它挪去了一旁,继续往下改,一张、两张……他并未因此平静,最后索性把剩余那沓放到椅子上,走去窗边透气。   病房楼层很高,他出神地看了会夜景,意外发现,这里竟然可以看到陵中的标志,虽小却清晰。   林渊看了眼腕表,快下晚自习了。   ——   翌日早读,周菡萏书念得有气无力。昨晚林老师请假,今早又没数学课,她已经十二个小时没见到心上人了,兴奋剂没及时续上,导致她也无精打采。   但意外的是,第一节课下,林老师来了趟班里,招呼张芸出去。   两人在走廊上说话,周菡萏就贪婪地望着,可惜林老师只简单交代了两句,便离开窗口。   周菡萏一边让开身子,一边迫不及待问:“林老师找你干嘛?”   张芸回到自己座位:“让我课间操去帮他改作业。”   林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让他这样应接不暇,周菡萏忧心忡忡,只想着自己也要尽份力,当即开口道:“要不我也去帮忙吧,多一个人应该能快点吧?”   她一脸热忱。   正在码书的张芸手一顿,判研地打量周菡萏两眼,同意下来。   抓心挠肺地熬完第二节英语课,下课铃一响,周菡萏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弹跳到楼上,骨碌碌滚进了高三组办公室。   齐嘉佳挽着她胳膊喊她一块下楼,她只能笑着搪塞,说自己要陪张芸批试卷。   张芸立在一旁,不置可否。   来到办公室,周菡萏的心突跳起来,一眼便注意到林老师伏首案后,难言的喜悦瞬间把她裹住,四肢也随之微僵。   尽管私下聊过好几次天,每一次见他,她还是神经紧绷。   暗搓搓地深呼吸着,周菡萏已经跟着张芸来到桌旁。   张芸唤了声老师,奋笔疾书的男人抬头,刚要应声,他视线一转,落到周菡萏脸上。   林渊随即靠回椅背,寻常问:“你有什么事?”   张芸赶紧解释:“周菡萏想来帮我……”她停了停:“和我一起帮你批作业。”   林渊搁下手里红笔:“谢谢你,但一个人足够了,你下去上操吧。”   周菡萏没料到他会这样利索果决地赶人,失望来袭,她耳根难堪到发烫,不由捏紧了校服衣摆。   僵持两秒,周菡萏应了声“好”,就转头走出办公室。   她一向脸皮薄,也没有更多理由赖在这里,只能落荒而逃。   张芸看着同桌小跑出门,眉心微皱,似在纠结,再回眼,林渊已经从笔筒里抽了支红笔,递给她。   张芸双手接过后,神色舒展下来,像是做好决定,而后放低声音:“林老师,我觉得周菡萏好像喜欢你。”   林渊的手,在半空滞停一秒,然后放回桌上,看向张芸,淡笑着问:“有不喜欢我的学生吗?”   他轻描淡写,字里行间俱是玩笑意味。   张芸听得一愣,不再多话,也跟着笑了笑。   把椅子让给课代表后,林渊起身,端着杯子走到饮水机旁。   站了好一会,他也没扳下开关,神思徜徉。   末了,他似是有所决定,极轻地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给妹妹发了条微信。   第1章 第二十四节课   这个周日下午,周菡萏照旧和齐嘉佳一块去学校补习,天气虽好,阳光却没有一丝力度,寒风凛凛,两个女孩不约而同裹紧了围巾。   林老师自然也在等他们,自打上回“献殷勤”吃了个闭门羹后,周菡萏开始有点怕他。   她不愿多想,或许林老师已经看出当中端由,开始有意识地回避自己。   好在进办公室后,林老师一切如常,主动而温和地招呼她们,看她的眼神也无多余意味。   周菡萏才稍微放下心,主动提问。   两小时的讲解答疑很快过去,两个女孩子开始收拾习题和讲义。   林渊也起身,整理好办公桌后,他套上了椅背大衣。   齐嘉佳背上包,抬眼问:“老师你也要走啊?”   林渊颔首,看了眼手机,而后按灭放回大衣兜里。   这是头一回,以往补完课,林老师从未跟她们一同离校过。   三个人两前一后地下楼,朝校门走。   凛冬将至,大道两旁梧桐落尽,只余枝杈光秃稀疏,毫无生机。   见林老师一直走在后边,形单影只,周菡萏莫名不忍,小声和齐嘉佳说:“我们要不要等一下林老师?这样好像不太礼貌哎。”   齐嘉佳直接回头看的动作把周菡萏吓了一跳,以至于她的胸腔又砰咚起来。   下一秒,她听见齐嘉佳有理有据的分析:“你就别强人所难了,老林摆明不想跟我们两个小屁孩一起走,又不是赛跑,他腿那么长,怎么可能跟不上。”   周菡萏攥了攥手里的口罩,思绪被风剐得隐隐作痛,但她还是装作无所谓道:“好吧,是我同情心泛滥了。”   事实证明,她的确同情心泛滥。   快到校门口时,周菡萏望见一个短发女人冲这边笑着招手。   周末的校园很是冷清,放眼大道,恐怕就他们三个,周菡萏并不认识她,齐嘉佳显然也迷茫好奇,那么就只剩林老师了。   还没来得及确认,男人已经走到俩女孩身边,嘱咐了一句“骑车注意安全”,就匆匆越过,朝那短发姑娘走去。   短发女人换一只手拎手袋,另一只手掩住了唇,像是用来遮挡自己过于喜不自禁的神态,她的脸在日光里透白发亮,眼如弯月,有股别样的神气。   她俏生生的语气被风挟来:“不好意思了,还让你接太麻烦人,就直接来你学校找你了,应该没关系吧——”   也是这一瞬间,周菡萏好似误入雷阵,寸步难行。   目睹一切的齐嘉佳,并未注意到友人的异常,光顾着消化“老林女友疑似现身校园”这个惊爆眼球大八卦。   少刻,齐嘉佳觉得背后没了声息,回过头去,周菡萏已经独自一人走向车棚,留她在原地傻呵呵地观赏。   齐嘉佳赶紧追上,一边咂舌道:“难怪林老师不跟我们一块走呢……”   ——   林渊发动车子,身侧张妙清扣好安全带,留恋地望了望曾经母校:“我都好久没来陵中了,好怀念。”   林渊没说话,右拐上路,后视镜里,两道身影并排从校门闪出,其中一个,大半张脸都埋进了粉色口罩里。   林渊收回视线,汇入车流后,他又不放心地瞟了眼后视镜,俩孩子已经背道而驰,骑去了马路对面,渐行渐远。   相亲的地点在城区一家高档的英式下午茶餐厅,张妙清先点了杯白巧克力摩卡,林渊叫了红茶,考虑到女孩子喜好,他又添了一道甜品,才把餐单交还给服务生。   “真是每逢相亲胖两斤。”女人笑着脱掉大衣,内搭是贴身毛衣,妙曼身段展露无疑。   林渊也微微一笑。   他说不出的斯文有礼,瞧得张妙清心旷神怡,征服欲也随之膨胀,所以率先起头道:“你今年才转到我以前高中教书的吧?”   林渊答:“对,之前在附中。”   “我们学校怎么样?”   “还不错。”   张妙清想起一事,不由调侃:“我听小鱼儿说,你之前是因为喜欢你的女生太多不胜其扰才跳槽的。”   林渊闻言笑了声:“她的话你也信。”   妹妹是个共同交集,似乎能瞬间拉进彼此距离。   此时服务生端来了摩卡和红茶,张妙清抿了一口,醇厚香滑。她情绪也愈发浓烈,又说:“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老师真收到女生表白会怎么处理?”   林渊放下瓷杯:“保持淡定。”   张妙清笑了出来:“就这样?”   林渊回:“找学生谈话,问清情况,妥当处理,再加以正确引导,他们还年轻,涉世不深,对老师有仰慕之情很正常,当然自己也要反思日常教学中的不当之处。”   张妙清:“这都要反思么,如果那位老师天生长得好,比如你这样的,是不是每天还得蒙着脸上课?”   林渊淡笑,不予置评。   张妙清撑腮,对这个禁忌话题兴趣颇大,忍不住将其延伸:“那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渊点点头:“你问。”   张妙清单手圈在唇边,故作隐秘:“你教书这么久了,有没有对漂亮的女学生动过心?”   林渊一时未语。   张妙清以为有所冒犯,匆忙解释道:“抱歉,可能因为我过去上学时有过类似困惑。那时我的地理老师总对我关照有加,跟其他同学都不一样,有事没事就点我名,叫我去他办公室帮忙做事情,我地理成绩很一般,不至于博他青眼,所以我就会多想。而且那位老师都四十多岁结婚生子了,所以我不太能理解他的真实想法。”   林渊认真倾听完,沉默片刻,才说:“我刚进大学那会,知道了一位叫杜威的教育家。”   “他有一句话,至今我都深以为然,教育的目的在于使人能够继续教育自己。”   “我是老师,她们还是学生,老师不应对学生动心,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教育。”   第1章 第二十五节课   周菡萏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个死胡同,想要往外走就是荒蛮之地,不见天日,万木凋敝,往昔一切好像都没了光彩和意义,三个月的废寝忘食、瞻顾踌躇,全是白费劲,全在顷刻间归零。   可有些本是仪式如今却已经成为习惯的东西,还是无法轻易舍弃,每天写完作业,周菡萏还是会翻出星星纸,记录每一天的心情,再把它们叠好,扔进玻璃瓶。   “今天见到了林老师的女朋友,短头发,很漂亮。”   “他今天上课笑了三次。”   “眼保健操偷偷看看他了,他一直在玩粉笔,好可爱。”   “体育课偷偷拐到楼上,故意路过他办公室,只看到一个头顶,也好开心。”   “晚自习他看了一本书,可惜我坐的太远,只看得到灰绿的封面,看不清名字。”   ……   Q上那个学习小组,每天依然有人说话,大部分是齐嘉佳和吴恙的双簧,林老师偶尔插嘴,唯独周菡萏,静静地看,只字不发。   有时齐嘉佳艾特她,她才硬着头皮搭两句腔。   周末她也不再去补习,蹲在家里麻木地刷题。   她突然想离林老师远远的,越远越好,躲到他完全注意不到的角落里,那样她就可以藏身其中,再肆无忌惮地偷看他了,看他的样子,他的神态,他讲话的语气,他在讲台上的风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点火仿佛缺了氧,一天天的黯淡无光,濒临熄灭。   日复一日,一切如常,一样在上课,一样在跑操,一样埋头写题,可四周氛围不再清爽明朗,也不会有满头大汗百爪挠心,她像是沉进了深蓝色的海底。   压抑蚕食着她的意识,周菡萏希望有人可以唤醒她。可左右望过去,周遭一切都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她无从倾诉。   周菡萏开始胡乱看各种师生贴吧、论坛,寄希望于网络,渴望找到经历相似的天涯沦落人。   其实无疾而终的人很多、很多,也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口。   也是这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帖子里的女孩。   说是女孩,其实比周菡萏大上好几岁,帖子内容是三年前高中时喜欢老师的过程记录。   她也比周菡萏勇敢,胆大包天地表白了。只是结局并不圆满,高考结束后,那位老师结婚了。   她的贴吧ID叫平安惟愿。   周菡萏也看到故事最后才知道,原来这个名字的前面,还有几句话。   周菡萏并没有主动联系她,她只是回了那个陈旧的帖子,问“小姐姐你还在吗”   第二天晚自习回来,她收到了那姑娘的私信,“你好,有什么事吗?”   周菡萏突地鼻酸,好像一个长相古怪的动物,终于找到了模样相似的同类。   她揉揉眼睛,回复:“我看了你的故事,你现在怎么样了?”   姑娘口吻淡然:“我结婚了,也有了小孩,日子还不错。”   周菡萏一时失语。   姑娘又问:“你也喜欢老师了?”   周菡萏打字:“嗯,我是高三生,喜欢上了我们新来的数学老师,”她手指顿了顿,内心酸楚:“他好像也有女朋友了。”   姑娘问:“找我干什么呢。”   周菡萏停了一会,说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现在整个人不对劲,也不是没办法学习,只是对生活没了热情,每天都有气无力。”   那姑娘很快给了回复:“其实我好久没来看这个帖了。”   周菡萏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姑娘接着说:   “昨天我遇到了老师。”   “我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聊了很久,我讲我如今的工作生活,他说他还在学习教书,一点不陌生。”   “老师请我喝了一杯茶,分别前,他问我有没有看到那句话。”   “我问什么话。”   “他说我那时写给他的那封信,他在背面留了一句话。”   “回家后,我翻箱倒柜找到了那封信。”   “他冷着脸把情书退给我之后,我气得想撕掉,可后来还是不舍得。”   “所以留到了现在,抽出那封信后,我翻到背面,瞬间落泪。”   就在周菡萏好奇留言内容时,那边已经传来一张图片,上面是龙飞凤舞已淀了几分岁月感的字迹:   “自爱,沉稳,而后爱人。你定会拥有川海森林,不必流连独木之荫。”   所以姑娘回到了这帖子,想重温曾几何时,恩师的提点与教诲,那些潜藏在疏离漠视之下的,润物无声的温柔规避。   后来她给老师回了个电话,老师说她才看到真是遗憾了,不过见她如今一切都好,恰好也印证了他当初的话,为自己活着,才更能掌握人生的真意。   ——   那天过后,周菡萏豁然开朗,眼神不再自轻迷茫,从郁郁寡欢中脱离,一切回到当初样子。   第三次月考后,她没有再提前问林老师成绩。   林渊当然更不会主动找她,但那天晚上,他还是登着Q.Q,假如学生来问,他也会告诉她。   第二天,老班在办公室拿着打印出来的成绩表,啧啧惊叹:“周菡萏进步真快,高一高二那会她在班上也就十几二十名。”   林渊听见了记挂的名字,随口一问:“她这次班上第几?”   “第三。”   林渊欣慰一笑,与有荣焉。   工作几年,来自学生的倾慕,林渊屡见不鲜,若真要个不大中听的形容,就是负担,周菡萏也是个包袱,可这个包袱,不经意间,压到了他心里。   她认真懂事,无可挑剔,心肠柔软又坚韧,性情温顺又执拗。如今上课偶然眼神相触,也是他先行心虚。她还是专注热忱,对他,对知识,一向如此。   哪怕他近来的刻意逃避。   与其说是逃她,倒不如说是憎恶自己。   她的动心情有可原,但他决不能起意。最适宜的师生关系,你是我人生一隅,我是你途中旅伴,只走一程。   高三本质上就是个竞技场,拼努力,拼潜力,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制克己并不难,他不想让她分心。   ——   不知不觉,圣诞节将至。   各班都贴了窗花,有雪花,还有姜饼人和圣诞树,枯燥的高三也因此点缀上少许鲜活色彩。   周菡萏准备了一张贺卡,掀开来层层叠叠,围成一圈恰好是个圆乎乎的红苹果,还顶着一瓣绿叶。   她想林老师一定会被苹果砸晕,自己就做个轻点儿的卡片好了。   她在上面写了四个字,怕老师看出笔迹,特意换成其他夸张的字体。   平安夜当天,晚自习前,她潜伏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把这张匿名贺卡塞进了一堆包装精致的苹果里。   放学到家后,周菡萏洗漱回房,拿出手机瞥了眼,却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头像在闪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点开来看。   林老师:谢谢你的贺卡。   周菡萏眼圈红了,她写的那四个字,是那个贴吧小姐姐的ID:   平安惟愿。   ——“倘注定有分无缘,亦感蒙赐初面,纵此生不见,平安惟愿。”   第1章 第二十六节课   那个平安夜,心绪剧烈起伏过后,周菡萏沉静了下来,就坐在房间里,把她和林老师三个月来的聊天记录反复看了好多遍,最后一遍就停留在他那句“谢谢你的贺卡”上面。   临近十二点时,齐嘉佳在群里欢快大喊:圣诞快乐!   手机里,落下了满屏的铃铛和雪花。   吴恙也回:圣诞快乐。   周菡萏加入其中:希望明年圣诞节,我们还能在这里相互祝福。   她隐隐的郁结失落,和全部的负隅顽抗,都藏在了这句执迷不悟的憧憬暗示里。   她虽强迫自己释怀放下,可终究不甘心,稍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   林老师没有说话,任她们自娱自乐,也没有参与到喜庆的氛围中来。   直到齐嘉佳圈出他,死皮赖脸地乞求一句林大帅哥的祝福。   他才冒头,淡淡道了句:未来可期。   周菡萏心头一刺,这是他曾和她说过的话,在那个早茶店里,就他们两个人。   她说有遗憾的感情也很美。   他当场否定了她的心态,并鼓励道,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学生有未来可期。   这是给她的答复吗?还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暗语?她不忍多想,可又不敢多想。   ——   翌日,周菡萏回学校上课。课间和齐嘉佳手挽手下楼跑操,她又碰见了林老师,他从别班出来,形色匆匆。   齐嘉佳轻快叫他,他穿着黑色大衣,形容冷峻,像冬季白昼下凛冽的一笔。   视线从她们脸上掠过,男人微微颔首,官方地抿唇一笑,就快步走过。   周菡萏怅然若失,想起这些天课上,他们也鲜有目光相触。许多寻常事情,一旦被覆上了另一层意味,就变得苦涩难言起来。   但也只是几秒时间,她很快打起精神,搓搓手,哈口气,走向了宽阔的操场。   圣诞一过,元旦也紧随其后,才摘下红绿贴花,班上就张灯结彩,为了迎接元旦晚会。金色拉花和银色缎带从四面八方垂坠下来,窗栓吊上了橘红的袖珍灯笼。   班长提前准备了许多有趣小物件,有男生提前讨了几只气球过去,一到课间就卯足了劲吹膨,再笑着在打闹中将它们踩爆。   老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提醒两句注意安全就不再扫兴,毕竟这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喜迎新年了。   元旦前夕,大家都惦念着明晚可以纵情释放的班级活动,所以晚自习也交头接耳,心不在焉。   周菡萏倒是一如既往,投身题海,心无旁骛。   第二节课,班里的动静更为放肆,目中无人,好脾气如林渊,也忍不住冷着脸呵责了两句。   大家安分下来,教室里落针可闻。   只不过,这安谧只持续数秒,很快,一切终结。   黑暗如潮水漫来,教学楼有如黯然失色的方盒子,不再明亮光鲜。   停电了!   停电啦——!!   万物躁动,平日压抑的学生们,像是好不容易等到月圆之夜的年轻狼人,全校响起一阵阵“嗷呜——”“啊啊啊啊——”的尖叫,还有刺耳的口哨,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每个班都又叫又笑,使劲造作,异常亢奋。   高三当然不能幸免,周菡萏班里已经有男生站起来,从窗户探出了身,更有胜者,借着环境优势,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嗔了一声:   “哎呀赶紧下课啦人家要回家!”   全班一阵哄笑。   林渊站在讲台上,也笑了,但没得到学校许可,他也不好贸然指示,只让大家稍安勿躁。   外围声响逐渐平息,应该也是被各家老师呵止了,只是班里仍私语不断。   等了两分钟,整个学校还是黑黢黢的,风动树摇。   谁都瞧不见谁,却比平日更大胆亲近,不约而同的心跳加速,兴奋又慌张。   时间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为晦涩漫长,干不了任何事的周菡萏莫名焦虑,难捱之极,只得翻出了包里的手机。   手机是爸爸给的,因为她自行车坏了,爸爸今晚刚好有应酬,说结束就来接她,顺道也塞了支老手机给她。   平时偷玩的那一只,父母完全不知情。   周菡萏双手藏在桌肚里开机,只想瞧一眼此刻时间,好让自己安心点。   白光隐约溢出,周菡萏赶紧遮住屏幕。   忽地,她的左边胳膊肘被同桌用力拱了一下,周菡萏吃惊,扬眼一看,讲台似乎已没了人影。   她嗵一下把手机推回去,又慌慌张张把手搁回桌面,随意摸了支笔转起来,佯装不在意。   林老师不知何时到了阶下,在走道逡巡。   那道影子快到她身畔时候,周菡萏胸口窒得不行,指间频率不稳,笔杆偏离轨道,滑脱出去。   啪嗒,它砸到地面。   周菡萏一阵心悸,下意识弯腰去捡。   那身影也下意识屈身去捡。   砰,两人撞到了头。   这一下还不轻,嗳呀,周菡萏痛到轻呼,意识到撞到的是谁之后,她疾疾坐正身体,也不敢摸头,一动不动,心跳若雷。   那人捡到了她的笔,也直起上身,轻轻搁到了她桌上。   刚要松口气,那只她以为早已收回去的手,突地覆到了她头顶。   周菡萏周身紧绷。   那手就停在她发上,极快揉了两下,掌心宽厚而暖和。   而手的主人,也像未曾料见自己这番举动一般,在她脑袋上方,僵滞悬停少刻,才匆匆收了回去。   接而抬腿就走。   这一切,暗而轻,如风过,了无痕。   只余少女恍惚呆滞之后的错乱,就像她此刻发梢儿,完全不知要如何规整。   第1章 第二十七节课   那一晚,等了十来分钟,电还没来,学校只能提前下课。   周菡萏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路上爸爸问她点学习的事儿,她也回得心不在焉,嗯嗯唔唔的,几次没听清。   周父没往深处想,只当她学累了。   在书桌前待了一会,周菡萏心神不宁,怎么也看不进书,索性作罢,翻出手机躺回床上。   小小被窝里,黑黢黢的,就像今晚停电那会;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隐匿又闪亮,悄无声息却动人心魄。   她回来后都舍不得洗头,淋浴时还煞有介事带上了浴帽,好像沾一滴水都会洗去那一分半点的难忘触感。   思及此,周菡萏摸了摸脑袋,林老师揉过的那一处,然后捂住脸蹬被子,嘴角上扬。   她打开扣扣,学习小群里,齐嘉佳正和吴恙谈天说地。   再瞄一眼一旁的群成员列表,林老师头像也亮着,好像有温柔的眸光注视着自己,周菡萏莫名羞臊。   看两个朋友聊了会,周菡萏切出去,却发现有了新消息。   她一下止息,是林老师。   迫不及待点进去,林老师问她:头还疼吗?   周菡萏立马搭唇笑了,弯着眼回:不疼了。   那边,停了一会才回复。   林老师:早点休息。   周菡萏才不想早点休息呢,林老师主动发来消息,像漫长晦暗的隧道里终于透进来了一簇光,轰隆的汽笛隐约鸣响,有什么终于驶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她焕然新生,壮着胆子,回问一句:老师,你头还疼吗?   发出去之后又嗤嗤偷笑起来。   林老师很快回了:不疼。   周菡萏翻了个身,按按已然酸胀的面部肌肉,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聊了,只能咬着唇敲字:   喔,那就好。   谁都没有提起今晚摸头那事,仿佛默契达成共识,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   翌日下午,各班把课桌搬到了走廊和后门,椅子推到四面墙边,教室里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班长和文委在黑板上书写着“元旦快乐”,彩气球被肆意分发,几乎人手一只,周菡萏得到了一只明黄色的,她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个开怀大笑的表情,然后插在了自己书立里。   傍晚,老班来到班里,开投影仪,筹备着今晚的活动。   隔壁班有音乐飘过来,是林海的欢沁,旋律调皮有趣,每个人都笑容洋溢。   吴恙带来了吉他,他今晚有个英文歌弹唱。   齐嘉佳这几天一直缠着问他是什么曲子,他只故作玄虚地一笑:“晚上你就知道了。”   晚上,校园里罕见得火树银花,节日气氛浓郁,教学楼里,笑闹起伏。   吴恙特别准备的节目果然没有令众人失望,唱了一首I’m yours,双眼明目张胆往齐嘉佳位置瞟。   齐嘉佳羞红了脸,又不敢多看他。   全班都揶揄轻吁,老班也环臂倚在门边,看着这群可爱真挚的孩子,一个劲笑。   简单几个表演过后,便是班级互动活动。   第一个是大冒险,一共三轮,四十张扑克牌,抓到大王的必须接受大冒险。   老班挨个发牌,每人都暗中祈祷“厄运”千万别降临在自个儿头上,因为三个大冒险内容是全班几十个人集思广益想出来的超级损招。   心有余悸地熬完前两轮,周菡萏长呼一口气,心思着胜利彼岸就在前方,老班将一张扑克递到了她面前,她双手接过,挤着眼缓慢揭开一个角……   大王?   大王!!!!!   怎么会是大王!!   周菡萏自欺欺人把它压回去,不信邪地再次翻开……   板上钉钉的,大王,无处可逃。   班长已经在兴致高昂地宣读本轮大冒险整人内容:   “接下来路过我们教室的第一位老师,跑出去大声喊他名字,对,名字,全名!不是某老师哦!然后……”他贱兮兮一笑,拿起讲台下面一个喷花筒,左右挥舞,趾高气昂:“喷他一脸!”   全班大笑,前俯后仰。   周菡萏当然笑不出来,她都快哭了。   班长环视台下,一脸期待问:“所以,是谁呢——让我们欢迎这位幸运观众!”   周菡萏:“……”好希望此刻能够隐形,被全世界遗忘。   大家面面相觑,寻找着这位“天选之子”,僵持一会,周菡萏也藏不下去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她恹恹举手,鼓着嘴慢吞吞站起身。   倒霉鬼现身,全班顿时欢天喜地,掌声如雷,快活到蹬脚。   班长忙不迭冲下来,把喷花筒双手奉上,还拍肩作鼓励状:“周同学,我看好你哦!”   周菡萏涨红了脸,哭笑不得,看了一眼手里的红色喷花筒,然后转到底部问:“这个怎么用?”   班长按住她动作,详细指点道:“别不小心浪费了,班费买的,可贵了,先撕掉这个锡箔纸,下面有个旋钮……”   接下来,就是惴惴难安的等待时间。   学会了如何喷花的周菡萏无法脑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得不断吸气,呼气,缓解着紧张情绪。   很快,走廊远远走来一道颀长影子。   。   “林老师!”班里有眼尖的轻呼出声。   耳朵捕捉到这个名字,周菡萏近乎窒息,回头望去,果然是他。   男人未着外套,只一件烟灰毛衣,似乎刚从办公室下来,兴许是这层楼哪个班刚好喊他一块儿过去参加活动。   六班顿时喊叫如潮。   林渊往里望了眼,只见一团学生站里面,新奇看他,以为在做什么游戏,勾了勾唇,且算招呼。   与此同时,周菡萏被推出座椅,大家都怂恿她快去。   为什么会是他啊。   周菡萏为难极了,心中轰鸣,踟蹰不前,班里已响起不满嘘声,眼看林老师行至后门,快走出视野。   心就死了!   她心一横,握紧喷花筒,飞快冲了出去。   心快跳到嗓子眼,周菡萏只觉喉咙涩哑,极难出声,但,下一秒——   “林渊——!”   女孩声音清脆,像夜莺嘹亮的歌唱。   徐行的男人,闻声一顿,眼底一刻震荡过后,他回过头来,不再往前。   光线涤荡着他面庞,俊朗似林间月,云上星。   周菡萏气息屏住,不,是根本没办法正常呼吸。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短暂对望,嫣红飞上耳根。   身侧窗里,是一双双满怀期待又饱含恶趣味的眼睛。   下一刻,周菡萏小跑上前,轻而快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偏开脸,举高喷花筒,用力扭璇——   嘭!   一刹那,粉花漫天,千瓣百瓣,纷飞蹁跹。   哇噢——教室里欢呼震天。   周菡萏浑身都要烧起来了,面如炙烤。   余光里,四周粉晕模糊,缓慢坠落。   周菡萏小心扬眸,瞳光潋滟,想要打量面前男人的反应。   一刻,她立马收回视线,因为他也敛目看着自己,笑容光芒万丈,好看到不可逼视。   两个人,一高一低,相对而立,花落不绝。   像春光错记归期,尽洒了馥郁心思,仓皇得忘了离开。   第1章 第二十八节课   教室里哄闹不绝,周菡萏耳朵都起燃,她垂着脸,不好意思再细瞧林老师反应。   只支支吾吾解释:“我们在玩大冒险……实在对不起……”   林渊唇边漾着笑:“没事。”   周菡萏点了两下头,更小声地发问:“你脸上和眼睛没有不舒服吧?”   林渊回:“没有。”   “好……”感受到男人目光还落在她身上,她不自在地揉揉鼻子,却不由挑起嘴角。   怎么办,好想笑。   林渊还看着她:“回班上吧。”   “哦,好。”周菡萏如大梦初醒,攥住只剩空壳的喷花筒,小跑回教室。   全班都笑着送她进门,周菡萏装不自知,气喘吁吁坐下后,她马上回头朝窗外望。   林老师已经走远。   刚松口气,齐嘉佳就一把圈住她:“哈哈哈哈哈哈玩弄林林是什么感觉?”   她的用词让周菡萏脸热,她哭笑不得道:“换谁谁不尴尬啊。”   可……   周菡萏及时掩唇,一想起他光风霁月的笑,她就心起涟漪,陶醉其中。   ——   晚上回到家,周菡萏握着手机,蹲守到十二点整。   窗外升起了焰火,像四散的碎星,周菡萏忙把一早就编辑好的新年祝福短信发给林老师。   “林老师,   新年快乐,祝您来年有人爱,少操心,万事顺意。”   发出去后,周菡萏把手机抵到下巴,忐忑不安地等着,没一会,掌心震了。   周菡萏火速把它翻开,林老师的回复。   她当即咧开嘴,笑出了声。   “祝我的学生周菡萏,   蟾宫折桂,不负韶华。”   我的,   学生。   好生动可爱的前缀啊,像是成为了他的所有物一样,周菡萏单手捧脸,认真戳字:“谢谢林老师!”   还发了个戴小花的讨喜表情。   与此同时,隔壁学习小群的艾特提醒也浮了出来,是齐嘉佳在群里嚷嚷:   “@所有人,我们出去放烟花!通宵吧!反正明天不上课!”   一句话,重复刷了好几条,还附上一整袋烟火棒的照片。   吴恙第一个回复:我OK。   周菡萏蹙了蹙眉,望望门外:我应该可以吧……不过要问下我妈。   林老师没有说话。   齐嘉佳使劲骚扰他,不惜用上激将法:@林老师,林林呢???要不要出来玩?三十多岁还熬的动夜吗?   周菡萏在这边轻笑出声。   这招果真见效,林老师冒头问:去哪。   齐嘉佳:去学校后面的那个烂尾楼?   林老师:你们怎么过去?   齐嘉佳:骑车。   林老师:大半夜不安全,我去接你们。   齐嘉佳:这有什么怕的。   吴恙道:我这种八尺男儿就自己去吧?上次让你送回家就怪不好意思。   林老师:行吧,齐嘉佳和周菡萏,你们等我去接。   齐嘉佳和周菡萏分别同意。   放下手机,周菡萏马上遛出房间,父母卧室还有乐曲声响,想必还在看跨年晚会吧。   简单收拾了一下,周菡萏套上白色羽绒服,也没有扎头发,又挪回父母门前,敲了两下。   妈妈说开门,周菡萏一露脸就不自在地笑了笑。   父母坐在被窝里,爸爸疑惑问:“干嘛去啊。”   周菡萏拖鞋划拉两下:“出去放烟花。”   周妈妈瞪了瞪眼:“这么晚?”   周菡萏马上说:“还有齐嘉佳和吴恙呢,还有我们老师!”   周妈妈不可置信:“你们老师也去?”   周菡萏软着声音撒娇:“对,放心啦——高中最后一年元旦了,让我玩一下吧——好不好嘛——”   她这般恳求,父母也不好多做阻拦。   周父下床,关切道:“我送你过去吧。”   周菡萏摇手:“不了不了,一会我们老师来接我。”   无奈爸爸还是披上大衣,跟着她下楼等候,嘴里还怨慨道:“这么冷还往外跑,也就你们年轻人不怕冻。”   夜空清寂,周菡萏哈了几下手,兔耳朵雪地靴毛绒绒的。   一会,一道光刺破夜色,一辆白色SUV刹停到他们面前。   周菡萏搓了搓脸,想压住自己胡乱上翘嘴角。   车上人似有所察,开门下来。   周父见来者虽意外年轻,但步态稳重,气质儒雅,是有几分师者面貌,匆忙打招呼:“老师你好,我是周菡萏爸爸。”   林渊也同他握手,微笑道:“您好,我是她的数学任课老师,叫我小林就好。”   “林老师太客气了,”周父也笑:“为人师者如为人长者,我可不能占便宜了。”   周菡萏在一旁微红着脸,扯了扯自家老爹,轻声轻气道:“别文绉绉了,一会还得去接齐嘉佳她们呢。”   周父闻声一笑:“好了,早点回家啊。”   周菡萏坐到副驾,第三次上林老师车了,虽不像前两回那么生涩踌躇,但也无法做到安然处之。   和周父道了别,林渊驾车上路,信号灯路口,他留意到周菡萏交叠的小手通红,像是冻的。   不由开口道:“你开下你前面手套箱。”   周菡萏下意识回:“又是小饼干啊?”   林渊笑出了声:“不是。”   周菡萏小心推了推那里,箱盖弹了出来。   林渊说:“里面有双手套,你拿出来戴上。”   周菡萏探身向前,是有一双深蓝色针织手套,一看就是男性戴的欸……她心霎时如同温水漫过一般暖濡。   她偷瞄男人一眼:“老师不戴吗?”   说完又去看他搭着方向盘的手,白净修长,指节分明,隐在暗处也如被月光浸染。   林渊回:“我不冷。”   周菡萏强压着碎零零的笑意:“我也不冷。”   林渊说:“出去就冷了。”   周菡萏不再争辩,说了声“谢谢老师”,就把手套取出来,拿近了才发现背部还缀着两片白色雪花图案。   过了个路口,捎上齐嘉佳。   齐嘉佳是颗不安分甜豆,一上车就打破方才安谧,叽叽哇哇说了一堆话。   抵达那栋烂尾楼时,吴恙也刚巧到场,正在锁自己的山地车。   齐嘉佳像只喜鹊飞扑出去,撞了他满怀,猛意识到还有老师在场后,她吐了吐舌头,正经端庄回头,笑嘻嘻。   周菡萏乖乖戴上那双手套,好像也不算大呢,就是有点长。   林渊跟在她后面,见她专心致志把手套往腕部拉,不由失笑。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天际杳远,零星金色孔明灯在飘荡。   齐嘉佳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盒,分发给大家。   林渊接过打火机,给孩子们点燃。   两个女孩一起接火,周菡萏凝视着那簇闪动的火舌,入神道:“我有一根仙女棒……”   齐嘉佳快速而大声地接话:“变大变小变漂亮!”   焰火炸开,灿烂流光,瞬间照亮了几张年轻的面孔,纯净的眼。   “新年快乐——!”   他们齐声大喊,无忧无虑,神采飞扬,世界万物仿佛触手可及。   林渊敛目,点燃自己手里那一根:“新年快乐。”   孩子们,   愿你们热忱明净,永葆初心。   “考上本科就可以了!!!三本都行啊!!!!!!”齐嘉佳双手挥舞着烟火棒,祈求上苍。   吴恙嫌弃脸:“你能有点出息不?”   齐嘉佳仍一脸虔诚:“这已经是宏伟目标了!别吵我!”   林渊视线一转,望向一边的周菡萏。   她被两位朋友逗得前俯后仰,焰火的光,融进她眼底,像一泓春日的水,流淌之处,磕碎了漫天星星。   林渊看得出神,周菡萏忽得回过头来。   她沉浸欢快氛围中,并未注意男人神态异样,只忧心他难以融入:“林老师,我们是不是太幼稚了?”   他哼笑一声,不假思索答:“嗯。”   焰火噼啪,周菡萏露出懊丧脸:“我就知道。”   林渊依旧在笑:“幼稚又没什么不好。”   心若花木,向阳生长,如此纯粹,如此动人,如此美好,如你。   第1章 第二十九节课   元旦一过,也意味着期末考试近在咫尺。月底就是除夕,等过完春节假期,高考造访在即。   整个高三的氛围也因此变得紧张而凝重,下课走廊上少了很多放风嬉闹的学生,更多的人收起了贪玩心思,在教室里静气学习。   周菡萏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上回月考她在班里排第三,压着她的两位都是“天才”,常年霸占班级老大老二席位,每次考试就是他们一较高下的表演秀,对于周菡萏这种纯靠刻苦勤奋爬上来的后起之秀,想要再有所突破绝非易事。   期末考成绩出来后,周菡萏还是第三。   结果在她意料之中,能保持现状不掉名次,周菡萏已经很满意。   寒假前夕,道别同学,知足常乐的周菡萏同学和爸妈一道回了老家,陪爷爷过新年。   除夕当天,乡下不像市里有“禁燃令”,焰火肆意,有如白昼,周菡萏站在院子里,看着漫天流光溢彩,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元旦的晚上。   也曾有小小的光火花绽放在她手里,像是永不会凋敝。   她忽然好想念林老师,不由猜测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周菡萏转身回了屋内,和妈妈借手机,家里那只她不敢明目张胆带身上,万一被爸妈发现,惨遭没收岂不是得不偿失。   登上QQ,各个群里聊得热火朝天,相互祝福着一切可以发挥的有关马儿的成语,马到成功,一马当先,龙马精神。   老班在班级群里祝愿大家:马上高中。   有学生一下没看懂:我们不是马上都要离开高中了麻?   立马有人纠正他:你是不是笨啊,是四声的“中”,语文老师要哭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   周菡萏看得发笑,可那句“我们马上要离开高中了”却在她心上一刺,这是大实话,还有不到四个月,历经日晒雨打,风雪花香,他们就这群有着共同目标,因而紧密抱团的蒲公英种子,就要被流年吹散,天各一方。   伤感像一滴墨水,在心湖扩散,周菡萏赶紧切出群聊,跑回只有四个人的学习小组,想从无论何时都是明媚好天气的齐嘉佳那汲取点阳光。   齐嘉佳果然在群里侃大山,聊着毕业后的旅行计划。   她说想去意大利,说那里的男人都浪漫绅士,嘴巴甜的像抹了蜜。   吴恙吃醋道回:你干脆在那定居结婚得了。   齐嘉佳:也不是不可以。   吴恙:你英语都学成那样,意大利可拉到吧。   两人说着说着,话不投机,又杠上了。   周菡萏迅速插进去当和事佬:吴恙你英语好,你带着她玩吧。   齐嘉佳:才不要咧!   吴恙:她这种难以控制的多动症儿童,我带的动她?   周菡萏哭笑不得。   两人还在互怼,周菡萏悄悄退出,扫了眼林老师的头像。   他是手机在线,应该在忙。   但周菡萏还是没忍住给他发了消息:林老师,马年如意,祝您马上有女友。   她的新春祝福不似元旦那般正经,颇具逗趣气息。   至于这个女友是谁嘛……最好是……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周菡萏抵着疯狂上翘的唇角,这头偷偷红了脸。   没一会,林老师回了她消息:托你吉言。   嘻嘻嘻嘻,周菡萏都要在沙发上蹬起腿来了。   借着心境闲散,兴致正高,她想要同他多聊几句,手上也那么做了。   周菡萏:老师你回老家过年了吗?   林老师:没有,在宁市。   周菡萏问:和妹妹吗?   林老师:还有爸爸。   他没有提起母亲,周菡萏瞬间懂了其中深意,只说:也祝你们新春快乐,阖家美满。   林老师没再和她客气,问起学习相关:作业写完了吗?   周菡萏:……还没。   林老师:作业很多?我布置的不算多吧。   哪里不多了,简直人间炼狱,周菡萏腹诽道,但嘴上还是笑眯眯回:嗯,数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林老师又问:想考什么学校,心里有计划了吗?   周菡萏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自己心里也一直没底,细想了一会才答:我想考南大。   想留在本地。   因为你在这里。   不知林老师是否能读懂她的言外之意,或许心中了然,或许未作深究,反正最后只简单给了个官方回复:南大不错,考起来不容易。   周菡萏追问:我知道。您有推荐的学校吗?   林老师回:这个应该你自己决定。   周菡萏:但我想听听老师意见。   她开始觉得自己咄咄逼人,可她突地不能自已,莫名来了脾气,就是想打破砂锅,就是想强行刺探他更深层次的内心。   她在这片山青水绿,尽善尽美的,他所展示给所有人的平地上走了太久,她想去深海,想去悬崖,哪怕日暮途穷,头破血流,也要在他刻意隐藏的幽谷布下声息。   林老师似乎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很快回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南大也不是不可以,定好目标你也更有动力。   这答案乍一看无可挑剔,可周菡萏不免往下延伸,只觉得当中暗示不言而喻。   严肃消失殆尽,周菡萏弯起笑眼:我一定会考上南大。   林老师回道:你一定会比我更优秀。   周菡萏精神焕发,还鲜见地开起了玩笑:当然了,南大本来就比华师排名高。   林渊对她突如其来的自信狂妄照单全收,笑着鼓励:加油。   ——   仿佛得到某种允可承诺,寒假过后,高三下学期,周菡萏心无旁骛,更加玩命地投身学习。   各科老师也不像往常一般热衷于调侃学生,打击大家积极性,相反鼓励居多。   曾几何时,林渊也会因为讲义上屡教不改的同类型错题发火,但这学期以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题错了是好事,进步的机会来了。   百日誓师当天,班主任整理好学生队伍,朝体育馆进发。   各班队列鱼贯而入,一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等校长一番发言过后,场馆里鸦雀无声。   那种紧促感倾轧过来时,大家只能抿上嘴,呼吸都不敢太重。   周菡萏站在前列,腰杆笔直,一动未动。   她被气氛所染,情绪难定,手心冒汗,忍不住往阶下看了眼。   林老师就站在那,和其他任课老师一起,只一个后脑勺,也能让她在顷刻间平静。   演讲台上人影攒动,过了会,校长重新回到话筒后面,高呼口号,引领众人。   学生们神色肃穆,单手握拳,高举头顶,共同宣誓。   那声音整齐划一,激荡昂扬,回响馆内,久久不绝。   “无人识我少年狂,十年寒窗终有望——   百日拼搏定自强,鞘中宝剑已鸣响——   待到六月亮锋芒,且看策马举高榜——”   第1章 第三十节课   百日誓师过后,高三每个班都做了一张志愿大学表,红底黑字,很是醒目鲜明,就贴在黑板报右边,用以督促大家奋发努力。   周菡萏名字后面填了南大,在一众目标中不算突出,毕竟是文科重点班,大家都卯着一股劲,不缺壮志雄心,也渴望出人头地,连齐嘉佳都毫无羞耻心地选了“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   志向表一经张贴,她没少收到吴恙的冷嘲热讽,齐嘉佳充耳不闻,还把企鹅签名改成了“清华男神我来啦”,故意拿来气吴恙。   而吴恙对此也做出反击,他把自己网名改成了未来清华男神,齐嘉佳看见了,笑着大骂不要脸。   周菡萏觉得他俩特逗,像苦闷日子里闪烁在她身旁的光点。   春节过后,她与林老师极少聊天,偶有沟通也是学习相关。但周菡萏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竹篮打水、重降冰点,自打确定考南大后,她信心暴涨,仿佛有了坚不可摧的盔甲,拨开迷雾见灯塔,只要还在他所在的地方,她就有无限机会。   至少除夕那晚,他没有说,我建议你往更大更远的一线城市考——以此来婉拒她。   他愿意她留在这儿。   还有比这更让人振奋的事了吗?   新绿抽芽,鸟儿衔来了春光,日渐融暖的三月里,高三迎来了一模考试。   为了检测大家一轮复习的水平高下,这次出卷较难。考试结束后,班里大多面色不佳,有女生已如亲历高考般抹起了泪。   周菡萏的同桌也椅子上发愣,她刚跟英语课代表对完完形填空答案,似乎错得多了点,还有些缓不回神。   周菡萏收拾着书包,刚要走,她见静坐许久的张芸已经摘下眼镜,两手撑脸,抽着鼻子,似乎在哭。   周菡萏微微一怔,把书包揣回抽屉,坐了回去,也没多问,轻拍了两下她后背。   张芸突然吼起来:“别碰我!”   一瞬间,许多人朝这张望。   周菡萏被吓住,讪讪收回了手,还是极小声地安慰说:“别哭,只是一模啊。”   张芸突地放下手,朝她侧过身来,满脸通红目眦欲裂瞪她:“你现在成绩好了!你当然不用担心了!”   被她这么一冲,周菡萏血往大脑涌,脸如火烧,一时间挤不出一个字。   此时齐嘉佳刚好走来想叫周菡萏一块儿回去,见朋友被欺,大步走上前去,用比张芸还大三倍的嗓门喊道:   “难怪你成绩越来越差!嫉妒烧了心!哪有功夫学习!”   张芸站起身,单手撑着桌子:“关你屁事啊,差生没资格说话。”   如火上浇油,齐嘉佳直接拿手指她:“我怎么没资格说话了?你成绩好又怎么样,就你那思想,你那情商,考得上名校也没多大出息,活在阴沟里见不得人好,一身恶心味,谁敢接近你?”   张芸没料到她如此刻薄:“你说什么呢。”   “我在评价下水道啊,”齐嘉佳摇头晃脑,可气人了:“每天仰望星空咬牙切齿可累了吧。”   “闭上你臭嘴!”   “谁先开腔的!”   “不是你朋友假好心我能这样?”   “假好心?我看你才是小人之心!”   ……   两人越吵越大声,争得脸红脖子粗,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围过来劝架,周菡萏也在一旁摇头,扯着齐嘉佳胳膊。   吴恙跟过来阻止齐嘉佳:“你少说两句。”   齐嘉佳偏脸看向吴恙,原先还理直气壮的她,忽的红了眼:“她能骂周菡萏,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没关系的,别吵了……好不好?”周菡萏语气近乎乞求。   齐嘉佳长吁一口气,也不想让朋友为难,怪不情愿地收了脾气,掸掸衣服:“我们走。”   周菡萏松气,挎上包刚要掉头离开。   张芸忽地大声说:“知道周菡萏和齐嘉佳的数学成绩为什么进步这么快吗——?”   班上人竖起耳朵,眼神好奇。   张芸忽然讥诮笑起来:“林老师每周末偷偷给她们姐妹两个开小灶,仗着长得好看勾引老师,你们有这种特殊待遇吗?”   周菡萏顿足,关乎那个人的一切总是能轻易压折她,偌大的恐惧如飓风来袭,她呼吸不能。   齐嘉佳暴怒回身,冲过去,破口大骂:“臭逼说什么呢你!怎么偷偷补课?!在学校怎么算偷偷补课?”   “给别人补了吗?以还以为你和吴恙多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你怎么不找吴恙给你补?蛇鼠一窝,把做鸡那套搁学校,以为自己很高贵吗?”   齐嘉佳捏紧拳头,还未开口,突地一片影子闪过。   根本来不及阻止,张芸一声惨叫,桌脚摩擦磕撞,吱嘎作响。轰咚巨响过后,椅子砸到地面,张芸已经被吴恙拽出座位,一路拖向走廊。   班里尖叫起伏,却无人阻拦,有学生冲出了教室。   张芸被揪着领口,呼吸困难,惊惧到面无血色。   等到外面,吴恙才撒开她,张芸周身脱力,一下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吴恙面色阴沉,似山雨将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再说一遍试试?”   张芸嘴唇颤抖,扬眸看他半晌,再发不出一个字,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你们干什么呢!”班主任收到报讯,快步赶了过来。   林老师和政治老师也跟在她后边,面色同样焦急。   追出去的周菡萏立在原处,心惊肉跳,如坠冰窖,整个人无法动弹。   ——   之后,一切变得失控,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张芸和吴恙连续几天都没有再来上课。   周一,张芸的母亲就带着一张省立医院精神科的证明大闹高三办公室,坐在那里哭着求个说法。   与此同时,同城媒体也以此大做文章,不惜用上“高三学霸怒揍同班女生,是压力大还是人品差”这样惊爆眼球的标题,整个陵中被推向风口浪尖。   愈是名气显赫的学校,愈是容不得一点瑕疵,哪怕这“瑕疵”事出有因。   就这样,以讹传讹,三人成虎,更多的家长开始担心自己孩子的在校人身安全,开始给校领导施压。   班主任大概从学生口中了解到当日状况,向学校反映后,林老师也去了趟校长办公室。   这一切,周菡萏都是从班里同学口中得知。齐嘉佳连续几天都趴在座位上,像颓败的花,没了生气。   她安慰朋友无果,自己也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担心齐嘉佳,担心吴恙,也担心林老师。   可她也不敢去问,一切祸根是她,她甚至想,自己来替他们承受这一切。   虽然林老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课上形貌如常,可周菡萏还是不敢再看他了,心底只有深深惭愧和懊悔。   晚上回家吃饭,一旁看报纸的爸爸都轻描淡写问了句:“你们学校什么事啊,都要高考了,这群学生都不安分,是你们班吗?”   周菡萏瞬间红眼,搁了筷子,撂下一句“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回房间,甩上门。   她趴在桌上无声痛哭了一场,像要把这几天的压抑全部宣泄。   哭累了,周菡萏擤了擤鼻子,取出手机,迟疑片刻,还是给林老师发了消息。   “林老师,对不起。”   林老师很快回了,语气如置身事外,毫不知情:怎么了?   周菡萏详细解释,描述了当天所有事,末了还在道歉,一个劲道歉,说罪都在她。   林老师耐心听她说完,还是回了三个字:我知道。   周菡萏再次涌出泪花。   他又说:你们班主任都和我说了。   周菡萏胡乱抹着泪:同学都说你还被校长约谈了。   林老师发了一个大笑表情,也送来了令她心安的话语:   “是我自己去找校长的,”   “补课并无不妥,别班也有数学基础较薄弱的学生在我这里补习。况且我也没收费,纯属个人意愿。”   “学校迫于压力想给吴恙处分,我是去替他求情的。”   “明天应该会出结果,只是通报批评,不会记档,你别担心了,也劝劝你朋友。”   “专注眼下,端正坚定,努力恪守这两点才是最重要的。”   ——   和周菡萏道了晚安,林渊给妹妹发了条消息:谢了。   林羡鱼回道:举手之劳。   林渊说:也代我向陆医师道声谢。   林羡鱼:免了,他还想谢你呢,本来就是他手底下小医生开假证,就算是亲戚也不能这样子啊。他今天在科里大发雷霆,把那小医生吓蔫了,没准回去一说,那学生家长也不敢再闹事了。我只希望你那些学生啊,都能考个北大清华的,对得起你的用心良苦情深义重。   林渊似是想起某人某事,只笑了笑回:考南大就行。   第1章 第三十一节课   之后一切如林渊所料,家长不再闹事,张芸也重返课堂。吴恙的通报批评在学校告示栏上挂了一周,男孩子本身直内方外,没有分毫心虚,虽说走在学校仍不时遭人非议指点,但时间之流总会将一切尖锐磕绊冲涤平整。   林渊听从上面建议,暂停了周末补习,任课照常。   这一日,六班的数学课在上午第四节,未进教室门就听到了节拍有序的眼保健操声。   林渊走上讲台,放下题册讲义,就下意识往一个方向望去。   却没见着那张面孔。   反应过来后,林渊不自觉笑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借着小孩们都闭着眼,他胆子也大了些,总习惯朝那瞧,却忘了这事之后,班主任已经把她跟张芸调开,去了别的位置。   他颇觉自己好笑,内心叹气,重新抬眼找起来,搬到第二组第四排了,新同桌是申梦,是个没什么脾气的温和的女孩子,应该处得还不错。   林渊多看了周菡萏两眼,她撑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眉头紧锁,淡红的唇瓣上下翕动,不知是在背诵哪门课程,但她也不算完全分心,双手还一板一眼地刮着眼周,有种正经的滑稽。   林渊又忍不住勾起唇角,别开目光。   ——   周菡萏争分夺秒背着的是英语,一模成绩出来后,她掉了两名,分析了一下语数外三门试卷,她发现薄弱点在英语作文,所以每天逮到空就会默背名言好句、万能句型。   四月天,茵草如毯,校园铁栅上爬满了粉白蔷薇,香气满溢。   细雨绵密的清明一过,便是第二次模拟考,周菡萏的勤学苦练有了立竿见影的成效,她一跃而上来到全班第二,跻身年级前五十。   齐嘉佳没完没了地撺掇她请客,于是,某个周末晚上,周菡萏向爸妈讨了五百块钱,找了家海鲜自助餐厅,打算带两位挚友大快朵颐。   三个人找了张空桌坐下,吴恙想让两位女生先去取餐,周菡萏摇头:“免了吧,还是你俩夫唱妇随吧。”   齐嘉佳啐完她,揽着吴恙胳膊有说有笑走了。   周菡萏坐在原地看包,不时看下手机,有些无聊。   身侧饕客憧憧,忽的,一道身影在她面前停下,只一个打量辨认的间隙,她就听见人叫她名字:   “周菡萏。”   语气笃定,并无迟疑。   听见清沉耳熟的声音,周菡萏仓猝扬眸,只见林老师站在跟前,莞尔看她,笑意渐浓。   周菡萏慌忙把手机揣兜,站起来叫了声“林老师”。   他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他妹妹,她记得;还有一位完全陌生的男人,个子很高,周身清肃,有股子难以接近的气势。   林老师的妹妹穿着一袭白裙,像朵泛着香的栀子花,她凑上前问林老师:“你学生啊?”   林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啊。”   “你好啊,小美女。”妹妹和她打招呼。   周菡萏点头哈腰的,“林……”她不知如何称呼才算礼貌规矩,一时语塞。   林羡鱼一眼了然:“叫我小鱼姐姐就行。”   周菡萏立马听话唤道:“小鱼姐姐。”   好似很少听见这种称谓,林羡鱼新鲜地咯咯直笑,回头调侃身边男人:“你也叫我一声小鱼姐姐听听。”   那男人眉梢微挑,不予置评。   周菡萏瞧得生趣,可也不敢笑,只抿了抿唇。   林渊瞥见她对面沙发上两只松松垮垮的书包,问:“你们三剑客今天聚餐庆祝?”   周菡萏听他如此形容他们仨,弯弯唇,点点头:“对,不过是我买单……”   林渊又问:“买过了?”   周菡萏:“嗯,”她也问:“老师你也过来吃饭的吗?”   林渊颔首,不再说什么,只示意一处位置:“我们就坐那,离你们不远。”   林老师一行人走后,周菡萏才拍拍胸脯,坐了回去。   不一会,齐嘉佳跟吴恙满载而归,两张盘子一放下——荤素果蔬,煎炸烤蒸,色彩丰富,应有尽有。   周菡萏接过齐嘉佳递来的一杯澄黄橙汁,咬着吸管说:“刚才遇到林老师了。”   “哈?”对面两人很是讶异。   周菡萏继续:“还有他妹妹,还有一个……”她斟酌两秒那人身份:“应该是他妹妹男朋友吧。”   “在哪呢?在哪呢?”齐嘉佳立马竖起脖子,像是架起来的雷达,四处扫描关键人物。   周菡萏小幅度回眼,探出手指了指:“那呢……”   林老师目前的状态,与方才的她别无二致,妹妹和男友去取餐,徒留他一人形单影只。   他单手撑脸,坐在位上,敛着长目,翻看手机。   齐嘉佳叉了只凤尾虾,好奇道:“林老师女朋友呢?怎么没来?”   周菡萏闻言,也愣了愣。她任延展延展到自己期望的领域,窃喜油然而生,怕友人看出迹象,只得用力清了两下喉咙,逼退肆溢的笑意。   “不会分手了吧,太可怜了,一个人好苦啊,”齐嘉佳痛心疾首,当即掏出手机,点开学习小组,给他发消息,嘴里还念念有词她的打字内容:“林老师……来我们这吃吧……四个人刚刚好……”   周菡萏掉头,以沙发背作掩,偷露出半只脸,观察他反应。   林老师果真看见那消息了,扬脸冲这看过来。   周菡萏马上缩回脑袋,吁了口气,也摁开自己手机。   林老师已经回了消息:周菡萏请客吗?   周菡萏:“???”   齐嘉佳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一口替她答应:没错没错!林林快来!孝顺你的时刻来了!   猝不及防,周菡萏快速在心里做加减乘除,算了算,五百块应该勉强够了……就弱弱在群里举手:没问题的。   林老师:我一会到。   ——   果不其然,不过少晌,林老师跟同行两位打了声招呼,就来到他们桌。   在周菡萏身边坐下时,她完完全全低下了脑袋,尤其她这一刻才发现,林老师的白衬衣外头,套着的刚巧是曾经给他洗过的那件灰色开衫,周菡萏心砰砰跳,剧烈极了,她掐紧杯壁,害羞到脚趾都要蜷起。   齐嘉佳并未注意,只以为周菡萏不自在,便提议道:“小荷花你快去取餐吧。”   转眼又问林老师:“老师你去吗?”   周菡萏极轻地“喔”了声,林老师也起身,态度倒很随意自然:“走吧,我俩一起。”   我俩,   一起。   周菡萏脑袋要炸了,晕乎乎,热炸的。   低眉顺目地跟上林老师,接过他递来的一只洁净的白色餐盘,两人徜徉餐台菜点间。   林渊早看出了她的拘束,思虑着此举是否得当,他也以为小女孩会同他分开取餐,自挑自选。哪想到,她寸步不离,跟条小尾巴似的。   林渊只得挨个问,这个吃吗?   她点头,就替她也夹一份。   她摇头,他便将餐夹搁回去。   她见状,火急火燎说:“老师你想吃就给自己夹!不用管我!”   林渊笑:“我不吃,我是怕你不敢选。”   小女孩立马气若游丝辩驳:“我没有……”   一会,两人餐盘满满,林渊倒了杯汽水,一旁摆着一只马克龙混色的自助冰淇淋机,粉蓝相间,煞是惹眼。   林渊去看周菡萏,见她目光果然黏在上头,看得出神,于是驻足问:“吃甜筒吗?”   “啊,”周菡萏如梦初醒,“好。”   说完就去拿一旁相叠的威化杯。   在蓝莓味和草莓味间纠结片刻,周菡萏选了后者。   她上前两步,把蛋托等在下边,扳下开关,机器并无动静。   周菡萏疑惑蹙眉,又按了一下。   机器这才运作起来,泛着奶油草莓香的绵软冰淇淋涌出,很快将威化杯口填满,可它并未停止,冰淇淋仍在喷薄。   甜香四溢。   周菡萏惊慌不已,口齿也因为结巴:“唔,多多多了……”   想退出去又怕弄脏机器,想全接住又怕蛋托承重不够,左右为难之际,手背已经黏上些许漏出来的冰淇淋。   林渊见状,忙搁下餐盘,取了一只新的威化杯,挪开她的手,自己等上。   好在剩余的并不多了,机器很快停下来。   抓着那只满当当的粉色冰淇淋,周菡萏惊魂未定,猛一垂眼,却见自己的手腕正被另一只手架持着,那手骨节分明,还横着几缕青筋。   掌心手腕相贴处,如烙铁般滚烫。   轰一下,周菡萏红透了脸,耳朵都未能幸免。   等林渊回过神来,似乎也没料到这番举动,他一怔,放了手,却未言语。   周菡萏倒是匆忙道歉:“对对对……不起。”仍是完全无法连贯的语气。   林渊从裤兜里取了张纸巾给她。   周菡萏接过去,迟疑着不知如何擦手,林老师体贴入微,把她那只爆满的甜筒拿到自己手里。   周菡萏又道了声谢,待她抹干净右手,甜筒才再度被送回来。   不该吃冰淇淋的,周菡萏睫毛轻颤,咬着下唇,尴尬难堪到极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懊悔之际,脑袋上方有人说道:“不吃吗,很甜啊。”   周菡萏仰脸,林老师的那根甜筒,已经被他咬了一口。   她双手握住自己这一只,快漫出来的冰淇淋像粉色的雪山,她把它抬到唇边,小小舔了口,清冽甘饴,沁人心脾。   林渊问:“甜吗?”   周菡萏抿唇,情不自禁地笑,重重点头:“嗯,甜。”   好甜,超级甜,像失足栽进了樱花蜂蜜罐,草莓棉花糖,快甜到晕头转向。   第1章 第三十二节课   两人一道回去,齐嘉佳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周菡萏手里的冰淇淋,兴奋问道:“啊啊我怎么没看到这个?在哪里的?”   周菡萏脸上红晕尚余,就半垂着眼答话:“在汽水机子旁边。”   等小女孩坐下,林渊才放下餐盘,齐嘉佳看了看他手里,又说:“林老师居然也喜欢这么少女的草莓味!”   林渊笑了一声,并未解释前因后果。   齐嘉佳摆出可怜巴巴脸,吴恙立即鞍前马后地跑去给她弄甜筒,顺手还带回了几串裹满巧克力酱的棉花糖。   大家分享着美食,有说有笑。   聊得多是学校趣事,有上学期的,也有近些天的,最后说到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气氛一下子沉重感伤起来。   齐嘉佳也不再笑得花枝乱颤,撇下嘴,拨着面前的虾子。   周菡萏劝慰她道:“好啦好啦,又不是毕业之后就不再联系了。”   林渊趁势举起杯子,淡笑着:“学习小组永不解散。”   他说得风轻云淡,在三个学生耳里却格外铿锵有力,振奋有心。   一张桌上,另外三只酒杯也相继举高,清脆相碰,咣当一声,似在空气间敲下印章布下诺言。   “学习小组永不解散——”异口同声承诺过后,少年少女喜笑颜开,仿若此刻已定格为永恒。   ——   三模之后,班里气氛愈发紧张,黑板旁的倒计时天数在一天天缩小。   老班无时不刻提醒大家,无论好坏,抓紧最后冲刺时机,放手一搏,步履别停。   吴恙因曾在全国奥赛中获奖,提前获得了交大的自主招生名额,他整个人悠哉了许多。高一那会,数理化就是他强项,要不是为了齐嘉佳,他怎甘心屈居文科班。   周菡萏这阵子极少再上扣扣,除了每天都要叠的有关林老师的纸星星,再无其他休闲活动。   临近高考,那种焦灼、不安、恐惧,掺杂在闷躁的天里,就像是怪兽喷薄着热气的巨口,吞噬了他们的全部时间,全部心力。   一个周末,周菡萏征得妈妈同意,网购了一本封壳别致的毕业纪念册,内页的装帧也很精美。   就这样,迎来了六月五号,他们学校是考场之一,各班搬空了教室,只留下稀疏桌椅。   两天后,此处将成为战场,提笔为剑。   最后一节班会,老班在讲台上声泪俱下,各科老师往黑板上提上了祝福的话语。   林老师写下的:   “人之初为零,如今有十,未来百千万亿,世间无限可能,唯心所向,一往无前。”   不少女生掩面哭泣,周菡萏也低着头,悄悄抹去了眼泪。   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攥着马克笔,又哭又笑地追着同学,让彼此在校服上签名留念。   周菡萏把自己的活页纪念册拆散,一张张分发给同学,双手合十请他们耐下性子填一填,到张芸时,两人俱是一愣,周菡萏仍把那页交了过去,说了句麻烦了,谢谢。   张芸也接了,轻声回了句,“对不起。”   周菡萏不再多言,微微一笑,“都要毕业了。”   一切不言而喻。   就让所有爱恨,在此刻清空。让我们再无芥蒂,轻装上阵。   分给同学后,周菡萏悄悄闪出了教室,直奔老师办公室。   林老师身边聚了不少学生,有男有女,水泄不通。   周菡萏只得贴在门边等了好一会,目送走了好多人,无聊到跺脚。   终于,人渐渐走完,她才把背在身后的纸张取出来,瞧了眼,页面是湖水蓝,沉稳得很,与他正相配,老师寄语下面还空空荡荡,只等他提上洒脱字迹。   周菡萏往里走,快到林老师桌前时,他已抬头看见了她。   好不容易哄走一大帮子小屁孩的林渊,不由叹气,怎么还有一个?   还是他思量着,怎么还不过来的那个。   周菡萏把那张纸递出去,脸微微红:“林老师,能帮我写点话吗?什么都可以。”   林渊接过去,看了眼,评价道:“别人就拿个笔记本,你这个倒别致。”   算夸奖吧?周菡萏抿唇一笑。   林渊又端详了一会那纸,拿了钢笔,又放下,最终什么都没写,而是忽然打商量道:“我一个下午写了百十张,脑子里已经没东西了。这样吧,你这张我先收着,等你考完试给你,怎么样?”   他边说,边看着她,还在笑,有种真挚的亲和。   周菡萏没料到,“啊?”了声,语气恹下去几分:“好吧。”   林渊目光不移:“我会好好写。”   周菡萏重振精神,点头应肯:“好!”又无意识嘟嘴约定:“考完一定要给我。”   林渊笑意加深:“放心。”   ——   六月七号,蜀道之行,终至天顶,看尽大好河山前,当不惧纵身一跃。   周菡萏稳住心绪,答完最后一门考卷,阖上笔盖,长舒一口气。   走出考场,三日如梦,周菡萏浑身散架,步伐虚浮地回了学校。   刚下大巴,教学楼间,讲义书页纷飞,如降大雪,同学们在嘶喊,在跑跳,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眼含热泪,愤慨又感动,难舍又解脱,却从未后悔,来过这一趟,走过这一程。   ——   考完第二天,生物钟使然,周菡萏起了个大早,想找些事情做,却不再有头绪,曾经期盼无数遍的场景,却是意料之外的怅然若失。   洗漱过后,她上网一问,齐嘉佳和吴恙居然也是。   于是三人相约聚餐,唱了歌,喝了啤酒,大快朵颐。   这是他们的考后自由疯狂的一聚,也是为吴恙鼓舞打气的一聚,十多天后,他还要再赶赴另一个小战场,摘下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胜利勋章。   虽然老班特意在群里吩咐,出成绩前不要对答案,尽兴玩尽兴耍。   但周菡萏日夜牵挂,不知自己能否达到历届南大分数线。忍了几天,她下楼悄悄买了份报纸。   当天下午,卧室里一声尖嚎,耶——周菡萏高举双手,笑着倒回了床上。   还没等到高考分数公布,班长就迫不及待地组织了谢师宴,大家都举手参与,班费比以往缴得积极踊跃。   班长当天就订下酒店,约好时间。   周菡萏转完费用,想起好阵子没找林老师聊天了,她考前苦读,考后疯玩,但她可没忘暂时埋藏在心里的那朵小花,那粒星星。   它必须要盛开了,要放光,要重见天日,要捧到那个人眼睛里。   周菡萏把书架上的纸星星罐子抱下来,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粉嫩的色彩小心裹满了轻灵的少女心,那些碎碎亮亮的秘密。   周菡萏把它放到键盘旁,登录扣扣,敲了敲林老师:老师,你明天去谢师宴吗?   男人回得很快:去。   周菡萏扬唇:嗯……您还记得我有个东西还在你那里吗?   她的纪念册,他的寄语,可千万别忘了呀。   林老师:当然记得,明天就带给你,我早就写好了。   他分外笃定的用语让周菡萏更开心了,眼弯弯,对着屏幕傻笑:好啊。   她瞥瞥一旁剔透的星星罐子:我也有东西想交给您。   发出去之后,周菡萏摸摸不知何时热起来的脸:还有话想跟你讲。   心里有一万只白鸽在扑腾,挣扎着要飞出去。   想说“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啊,想当面告诉你,你有多么值得人喜欢。   想听你亲口回答,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会忍住,不在你面前哭一下;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稍微把胆子放大一点儿,抱一抱你,一定要抱抱你。   呜,好害羞啊。   再抬眼,似签下契约,林老师已经回复:好,明天见。   ——   翌日,周菡萏把完全包装好的星星罐放进了颜色清浅的纸袋子,一块带去了聚会地点。   路上齐嘉佳好奇她拿着的是什么,她也疾疾挡住,找借口说是回去顺路捎给亲戚的礼物。   来到包厢里,同学都看了过来,因为周菡萏异于往常的打扮。   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柔软的齐肩发半挽,蝴蝶结丝绦垂曳,清新如一泊泉水。   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周菡萏留意到有女生都烫了头发,她后知后觉摸了摸发梢,早知也应该去做个造型……   临近中午,几位任课老师也陆续到场。   同学们很是捧场,在门口夹道欢迎,还送上怀中馥郁花束,如迎贵宾,仪式感十足,有模有样。   午餐时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切都那么融洽。   只是,   那一天,周菡萏没有等到林老师,只班长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林老师有点事不来了”。   那一天,周菡萏魂不守舍,强颜欢笑,不知是怎么熬到了散场。   第1章 最后一节课   那只天蓝色的礼盒袋,被周菡萏原封不动地拎回了家。   它像装了铅一样沉,轻盈的纸星星成了石子,把她憧憬雀跃的心埋回了灰落的坟堆里。   “今天吃得怎么样啊,”妈妈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好好感谢老师了吗?”   周菡萏强撑起嘴角,僵硬地点了两下头,走回卧室。   周菡萏脱力地倒回床上,悄然无息地躺了会,她翻了个身,拿起枕边的手机。   短信界面,她和林老师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互道晚安上。   晚安前,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他电话,而林老师不假思索就告诉了她。   他为什么没来?   突然,一股子剧烈的悖约感和不甘心狠狠攥住了她心脏,硬生生的疼,迫使她点进对面的头像,拨通了他电话。   那边很快传出声响。   周菡萏慌张地把手机拿远,但下一秒,她发现那是个女人平直的腔调——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周菡萏立即掐断了,她甚至想发消息去质问,老师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被浇了一头冷水,尽是空欢喜。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够格。她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失约闹脾气,她是谁,她算什么。   学生而已。   万千学生之一。   想着,一滴泪从周菡萏脸颊滑了下来,泪水瞬间如倒闸般,越来越多,都来不及抹。   周菡萏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周菡萏都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她立即摸到身侧手机,屏幕上,多了条短信提醒。   看到来信人名字后,她鼻子瞬间酸巴巴。   林老师的。   【家里有点事,没去谢师宴,抱歉】   周菡萏唯恐慢了地回:【没关系!老师您先忙自己的,等你忙完了我再来打扰你。】   她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可这条讯息像是抛进了大海,再无回音。   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   ……   整整一周,林老师再也没联系过她,扣扣头像也是一成不变的黑白。仿佛人间蒸发。   周菡萏不受控制地多想,林老师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了,预感到她头脑失常的表白,所以躲着她,用一种温和慢性的方式婉拒她,传达自己的态度。   之后的几天,周菡萏愈发闷闷不快,她真的很想、很想把那罐纸星星送出去。   哪怕林老师对她并无好感,她也想让他亲手拆开,亲眼所见,自己那一颗一颗,经年累月的心意。   酷暑如砖窑,周菡萏终于受够了等待和忍耐的煎熬。   她为什么不主动去联系林老师呢。   她再次打开通讯簿,咬咬牙,拨通了林老师的号码。   嘟了两声,对面接起来。   “喂。”   男人的声音,林老师的声音,像夜晚忽而亮起的星。   周菡萏激动、惶恐、慌乱,以至于浑身都开始打抖。   “林老师……”她唇瓣颤瑟,所有情绪都糅杂在这个气息不稳的称呼里。   过去的那些天,在她最绝望的梦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林老师嗓音再度响起:“周菡萏?”   她赶忙答:“是我。”   他叫出她的名字,几乎能让她落泪,周菡萏揉了揉高热的眼眶,不知该诉说什么,思绪百转千回,到口边只成了一句关乎近况的客套询问:“您最近还好……”   “喂?”   突然间,林老师仿佛听不到她讲话。   周菡萏又叫了一声:“林老师。”   耳边的林老师,语气无奈且疲倦:“我这边信号很不好……”   “你在哪?”   这句话下意识冲出来。   可林老师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回答,只说:“听你讲话断断续续,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好。   心再次跌到谷底,这个字如鲠在喉。   周菡萏张张嘴,接连试了好几次,才把它强作轻松卡出去:   “好啊。”   出声的同一刻,对面断了通话,再无动静。   窗外的世界暗下来,灰沉地绷着脸,像暴雨的前奏。   ——   八月,林渊回了市里。   他在山里待得太久,再见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竟有了几分隔世之感。   突如其来的第二次中风,彻底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悲恸之至,林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历来家规要求长子必须去山中守七七,料理好后事,林渊便把父亲的骨灰带去了城外深山,那里有一块林家墓地,流水环绕,林木蓊郁。   林渊暂宿的老宅山庄,信号奇差,别提没有网络,就连发短信打电话都要靠运气。   小山庄平常由一对年迈夫妇打理,粗茶淡饭,抱朴含真,如隐居世外的高人,讲的方言他也听不大明白,幸好他带了十来本书和颜料画本,每天勉强能靠阅读写生打发时间。   山庄虽然地处阴翳,清凉如水,奈何蚊虫缭绕,不胜其扰,来这住下后,林渊几乎没睡过一次好觉。   搬回市区公寓后,林渊没忙着补眠,冲完凉就回了房间,取出抽屉里那张纪念册。   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他错过了当日的谢师宴,也因此没有把这张早已写好的东西交给那个学生。   这阵子,他凡事缠身,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这些事,他也不想同周菡萏讲,高考完了就该全身心的快乐自在,他绝不会把这些本就不需要她承担的负面情绪带过去。   等一切处理妥当,他的肩头和她一样轻了,才好平等地向她倾诉,他的那些心里话。   林渊垂眼看那张同学录内页,蓝色纸皮,老师寄语下方,是劲挺俊逸的钢笔字,书写着一个不同旁人的特殊话语:   “致我的学生周菡萏   显然可证,我喜欢你。   一个不大合格的数学老师”   林渊默念几遍这段话,撑着额头,自嘲一笑,人年纪越长,似乎越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表达心中所想。   思来想去,还是选了最符合自己身份,也最为直接干脆的法子。能把教师寄语写成情书,他也是奇怪。   只愿不会惊到她。   不过,得约个时间把这张纸先送出去先。林渊拿起手机,找到通讯簿里的“小荷花”,拨打出去。   可林渊并没有等来小姑娘的声音。   他试了好几次,都是关机。   心一紧,林渊上Q.Q找她,周菡萏的号是下线状态。紧接着,他留意到她的签名栏,那是一段乱七八糟的广告文字和网址字符。   林渊点进她空间,状态栏被虚假兼职信息充溢着。   最后一条属于原号主的状态,停留在谢师宴前一晚:   “祈祷今天可以睡着,做个香香甜甜的美梦。”   ——   不多久,开学了。   那个学习小组再无动静,像蓬勃盛夏终会走向冬日清寂。   得知周菡萏去了复旦,林渊虽有怅然,但仍理解祝福她的选择。   他想向齐嘉佳打探周菡萏近况,可又怕给她徒增困扰,她初入高级学府,忙着融入,忙着适应,还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九月中旬,林渊忍耐未果,只能去群里故作随意道:很久不见你们在群里说话了。   齐嘉佳回得很快:因为我们都上大学了啊。   一句话,似钝击。林渊怔然失语,胸中微涩,但还是往下问道:你们去了不同学校,还有联系吗?   齐嘉佳:周菡萏?   林渊:嗯。   齐嘉佳回了个奸笑表情:她忙着跟社团学长眉来眼去,哪有空理我啊。   林渊了然勾唇,附和了她玩笑话两句,不再多言。也是,是他失约在先,他怎可生怨。   ——   周菡萏的确被盗号了。   申诉问题她几乎忘光了,她心急如焚地尝试着各种有可能的答案、有希望的办法,只因为林老师还在上面,等来的结果,也是一次次的审核失败、密码错误。   她突然绝望到极点,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这或许是上天旨意,想趁此机会,割断他们师生间的所有交集。   八月初,周菡萏跟着母亲去了上海。   成绩出来后,失去林老师回音的她,心灰意冷,在长辈的建议撺掇下,鬼使神差填报了复旦大学。   提前过来也无他由,打算先在上海亲戚家住一阵,熟悉周边环境。   出发前,周菡萏把跟着通知书寄来的SIM卡插/进新手机,老卡被她丢在了家里抽屉。   月底,周菡萏去复旦报道。   新生如蚂蚁,密密麻麻挤在同一片晃眼的白光下,学长学姐比头顶的艳阳天还热情。   她的室友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不同的个性。   刚入学,大家带着挥霍不完的新鲜劲,除了军训回来会抱怨两句,其余时间都在好奇而愉快地张望探索这间神秘庞大的“新基地”。   晚上她们就开卧谈会,聊着高中往事。   偶尔也会谈及老师,能进这间院校的学生,多是曾经班里的佼佼者,深得老师赏识和器重。   周菡萏缄默不语,听着她们谈论老师的那些好,似乎和林老师待她的那些“好”,并无多大差别。   也许林老师只是欣赏学生,善待学生,而她却浮想联翩,逾矩越界,对他产生了过多期待,超出伦理道德的非分之想。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   他把线画在那了,她却跃跃欲试要跨过去,难怪逼得林老师掉头就走,渐行渐远。   原来如此。   大一上学期,周菡萏也进了学生会,参加各种社团,她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也有男生同她搭讪表白,可不知怎的,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们和林老师比较。   她也绝望发现,再没人如林老师那般好。   她再也遇不到比林老师更好的男人了。   一学期,周菡萏看似享受和融入,实际心底郁郁寡欢,如果还有林老师联系方式就好了,她还能像朋友一样和他分享自己在大学的趣闻轶事,也许他听了之后还能笑一下,再和她说几句他学生时代的事情,那样该多好。   其实也不是忘了林老师的手机和Q.Q,相反,她记得滚瓜烂熟。   可她不敢再存,也不敢再加。   她不敢再打扰他。   未毕业的时候,她曾无比渴望不再是他学生的那一天;   现如今,她却做梦都想着时空倒转,回到过去。   这样的话,她还可以像蜗牛那般躲在身份的伪装壳下,再顺理成章小心翼翼地探头,接触到他。   林老师一定还在教书吧,   一定还有很多女生仰慕他,   也许他已经有了漂亮登对,和他一样优秀从容的女友,   他打算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最后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真是这样就好了,他应当一生顺遂,周菡萏却越想象越难过,躲在被子里悄无声息地淌眼泪。   她可真想他啊。   她还是那么喜欢她的老师,哪怕人事已非,岁月变幻。   ——   大一上学期的寒假,周菡萏拖着行李回了宁市。   大年初八,齐嘉佳打电话约她聚餐,说还有十来个高中同学,有男有女。   大家并无多少变化,再见面仍是熟练的融洽,周菡萏一向话少,多数时候都在听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大学琐事。   席间,齐嘉佳和吴恙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惹得几匹“孤狼”作呕连连。   吃过饭,班长提议去唱歌,于是找了家附近的KTV,坐到包厢里,几个同学迅速抢占点歌屏。   服务生送来了缤纷的果盘和各色茶饮。   周菡萏坐在沙发上,叉了块草莓,慢慢嚼着,听他们唱。   到第三首歌时,班长突然打着电话走出去。   再回来时,他一脸神秘,半掩着门板,高声说:“你们猜猜我把谁请来了!”   大家疑惑望向门口。   下一秒,班长如拆封惊喜大礼般哐一下拉开门。   一道瘦长影子立在那儿,面容在漫入的光线中,逐渐明晰。   看清来人后,包厢里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几个过度兴奋的同学迎上去,众星拱月把他拥过来。   周菡萏纹丝未动,只怔忪望向门口,在他视线将来时,她迅速低头,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水,然后再放回去,想了想,又拿起来,再放下。   不知所措。   心如乱麻。   没有更确切的词能形容她当下感受。   她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情此景下。   “林老师,坐这吧。”   “林老师,好想你啊。”   “林老师,你怎么还这么帅啊!”   ……   ……   同学们挨个站起来,一面调侃逗贫,一面礼貌地给他让座。   他嗓音有笑,一如既往:“你们别客气,我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林老师,来一首吗?”有人殷切地呈上话筒。   林渊道:“我是过来听你们唱歌的。”   周菡萏也叫了他,再这样呼喊他,像心里藏了很久的刺又扎到鼻头,尽是酸楚。   可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他。   他已经坐下了,和身边同学交谈,就在她左侧方的单人沙发上。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依旧干净挺拔、文质彬彬。发梢似乎修短了些,也显得更精神了。   岁月让很多男人遗失了当初的意态和模样,可他却如淬炼之后的剑柄,筛滤之后的山涧,愈显高风峻节。   他还是那个,最好的样子。   周菡萏敛目,有点庆幸,又有点落寞。   忽地,她肩膀被揽住,齐嘉佳的嗓门紧跟其后:“林老师!林老师!你看我和周菡萏现在谁更漂亮!”   大家哄笑起来。   周菡萏惊得往林老师方向瞧,却见男人也打量着她,眼光温淡。   她的心在骤停之后,变得慌乱失守。   须臾,林渊给了个折中的答复:“都漂亮。”   他目光放远,似乎囊括了在场所有女孩子,顺着问下去:“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   “没有哇——”齐嘉佳旋即答:“我等着追求老师……”   话音未落,已被她家吴恙扯走:“老师您千万别搭理这个疯婆子。”   林渊笑起来,还是口吻随意问:“其他几个呢。”   有女生摇头,也有女生点头。   唯独周菡萏没吭声,也把他的视线重新勾回来。   周菡萏凝视着男人眼睛,那里有他的疑问与好奇。   她心脏成了空谷,那句似是理所当然的“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低徊不绝。   周菡突然有点恍惚,身畔音乐隐没,大半年前的盛夏记忆潮水般涌来。在那个背信失约的午后,她拎着那罐冰淇淋色的纸星星,走在漫长尖锐的蝉鸣里,树影在她头顶流淌,失望如豆大的汗珠劈头盖脸砸下,前路望不到头,她心痛到窒息。   封印许久的拗气、不甘、忿忿不平,病菌般肆虐开来。   她放在膝上的指节轻颤,几秒光景,她唇瓣轻启,故作轻快答:   “谈了啊。”   包厢里轻呼顿起。   林渊垂了垂眼,微微笑问,“也是同校生么。”   周菡萏点点头,是自己也没料见的僵硬。   齐嘉佳凑过去:“我怎么不知道?!”   周菡萏笑笑:“放假前刚确定关系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说完下意识看了眼林老师。   男人还看着她,说:“挺好的。”   齐嘉佳是个八卦达人,瞬间接过话茬:“老师你呢!到底给我们找到师母没有啊?”   “我啊,”林渊倚回去,故作玄虚道:“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哦唷——男生们集体揶揄开来,心领神会。   “好吧,”齐嘉佳溜到点歌台,“我决定送老师一首歌,表达我对你曾经的仰慕之情。”   吴恙嚷道:“你得了吧。”   影幕上,前奏响起,歌名赫然显现,《只要我长大》。   为什么会是这首?   周菡萏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如溺深海,突地不能呼吸。   高三下学期时,她曾在电台匿名点过这首歌,为了送给林老师。   那时只想借此倾吐衷肠,从不求他能听见。   齐嘉佳的话筒递来:“小荷花,来!咱们一起唱!”   如在眼下摆了道刑具,她勉力笑着,抗拒地把麦克风往外推:“你们唱吧,我五音不全。”   “哪有,谦虚过度了吧。”在场无人知她心事,也不怪齐嘉佳大大咧咧:“来吧,来吧。”   齐嘉佳拼命撺掇她:“林老师还在呢,谢师宴他没来成,今天百忙之中赏脸来我们这小小包厢,给他点面子吧。”   周菡萏还是不应,已有几分无名火:“我真不想唱。”   齐嘉佳不再勉强,找了另一个女同学。   周菡萏端起水杯,半晌没放下,耳边是她们的大合唱。   明明是粤语,她却能清晰默念每一句:   “你把黑板擦一擦背影多么潇洒   说我勤学吗生病也不请假   拿起笔乱画就爱听你说话   ……   我的脸很红是吧原因你会知道吗   只要我长大就可以爱你吗   你教我认得爱却不能碰它   等到我长大才可以去爱吗   这颗心我管不住它请你收下   ……   错落在沙漠的雪花   寂寞是相爱的时差   无法开花爱却发芽   不是说努力吗坚定就能得到吗   为何谁的初恋都有落差,   遗落在某年某月寒假,   但这段回忆其实没有蒸发……”   她们放声齐唱,毫无顾忌。   而周菡萏眼底蓄满了泪,只有黑暗做掩。   借着放水杯的动作,她悄悄抹去了泪水,可抹不掉的是回忆,痛如刀绞,只有真心投入的人才体会得到。   她突然懊恼不已,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那样回答林老师,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明明还深爱着他,深深爱慕着她的恩师,她不知道在场是否还有别人与她心思一致,可她清楚知道,自己这场刻骨铭心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长久的告别。   一曲终了,众人嚎叫鼓掌,气氛爆炸。   有男生切了新歌,问林老师要不要一起唱,他推托说想去趟厕所。   周菡萏望着他走出包厢,突地,一个念头如电劈过,她也跟着起身,说:“我也去下洗手间。”   她要告诉他,那天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喊,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周菡萏疾疾追过去,在卫生间门口等着。   片刻,林渊走了出来,洗完手回头,他看见了廊边的女孩,目光有一刻的停滞。   四目相对,思绪万千,翻涌如潮。   其实林渊早就在看她了。   她仍是那个只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学生,没有之一。   一进包厢,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地追随着她。   她长大一些了,曾经的齐刘海成了中分,细软的棕色头发披拂在洁白毛衣上,已经有了一点小女人温婉的味道。   听她说有了男友,他一刻心灰。但细思过后,也迫使自己接受。   “林老师。”周菡萏叫他。   林渊走过去:“怎么了。”   周菡萏咬了咬唇,似在下决心:“我有话想跟您说。”   男人身侧指节不经意微曲:“你说。”   周菡萏眼光灼灼:“我高三的时候喜欢……”   她顿了顿:“过你。”   现在还喜欢着你,从未淡去,历久弥新,可是她不敢说了。   因为不久前在包厢里为了挽回那一丝可悲自尊的谎言,她不得已又撒了个谎,一个“过”字,成了最佳幌子,只因怕给他负担,怕打搅他如今的人生。   她无法做到从头到尾的缄默,纵使这真相,只有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也好过只字不提。   周菡萏喉头近乎哽咽,可她还是强撑着嘴角,故作轻快和释怀:“去年谢师宴那天,也是想和你说这些,可惜你没有过来。今天能再见到你,能把那时候的话说出来,我好受多了。”   林渊沉默良久,他的手曲成了拳,却未使力,仿佛只捞到一片虚无。   少晌,又缓慢放开。   “谢谢你,”林渊莞尔,是熟悉的温润妥帖:“我也很喜欢你……”   同样的停顿:“这个学生。”   得到答案了。   终于得到答案了。   周菡萏猛低下头,汹涌出泪水。   她揉了揉鼻子,那里不知何时全湿透了,而后深鞠一躬,用力大声说:   “谢谢老师!”   周菡萏回过头,疯了一样掉泪。   KTV走廊光怪陆离,充溢着两旁包厢的咆哮嘶吼。   她每一步都如陷泥沼,异常艰难。   周围像个封闭的万花筒,大雨滂沱,她怎么也走不出去。   心脏像被一丝一缕强扯下来,那般痛入骨髓。   可她还是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真好啊,曾几何时,她日夜期盼,期盼亲耳听见他的回答,哪怕是拒绝,哪怕结局不那么完满,不是她美梦中模样,也好过在满腔遗憾与惴惴难安中将余生虚度。   真好啊,终于让他知道,他有多好多优秀,一个叫周菡萏的高三女生,曾全心全意也不求回报地爱慕着他,能温柔细数有关他的所有,也能无所畏惧耗尽力量奔跑不休,只为了追上他的背影。   只因为她觉得,他值得。   林渊立在原处,注视着女孩的背影,许久,许久。   久到,过路人都奇怪打量着他。   久到,像是忘了怎么走。   难舍的痛意,在他心口蔓延。   可他深知,他已是过去。这一程虽短、虽静,但领她走过,再目送她离去,已是人世至幸。   只是,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他还没来得及说。   ——   假期结束,周菡萏回了上海,继续求学。   林渊也返校教书,因为上届绩效突出的关系,这学年他被提任为班主任。   再后来几年,桃李满园,林渊的名字与国家特级名师挂上钩,家长学子们趋之若鹜。   阶下学生提起他,无一例外“好老师”三字。   但大家也会好奇,为什么某一届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为他在课上会不时提起,他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学生们总下意识以为,他口中的15届,是一个年级,一个班,一群人。   可旁人不会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话并未讲完,后面还跟了一句。   这一句,是绕梁的曲,是不散的烟,是难融的雪,是牵挂却不能回首,是讲堂之上的倏然恍惚和隐隐作痛,是他只能在心底默念着的,此生最是难忘的明亮面孔:   “我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她的名字叫周菡萏。   第1章 暗恋桃花源   回宁市教书的第一年,周菡萏再一次见到了林渊。   江淮区的大型教学研讨会,她作为表现优异的新进教职工,被年纪主任带过去长见识。   酒店礼堂很大,台下坐着百余人,林渊作为陵中的教师代表上台发言。   他一身正装,戴着无框眼镜,镜片薄而窄,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精英感,身后大屏幕上所展示的“名师介绍”,陈列了他这几年的教研成绩,硕果累累,杏园春满。   周菡萏觉得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老样子,有着一张岁月难蚀的脸,温润谦逊,又自信不疑。   他一上台,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都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兴奋地讨论着这位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男神”同行。   周菡萏听他讲话,还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引人入胜。   她一时恍惚,梦回高三讲堂,等到身边掌声雷动,周菡萏才惊醒,跟着拍了拍手。   她昂起脖子,目送林渊下台,坐在了最靠前的席位。离她很远,如隔山海,很难再看见。   散场后,几位教育厅领导同他结伴而行,临行前,他们在前门停了会,相谈甚欢,林渊立在其中,如灌木丛中,一株修修青竹。   周菡萏跟同事从后门出去,他们还在谈论林渊,分享着道听途说来的、有关他的教学经历,还有她的母校,陵中。   有同事想起周菡萏是陵中毕业,好奇问:“周菡萏,你是15级的吧,林渊带过你们那届吗?”   周菡萏愣了愣,点头:“他教过我。”   那同事声音扬高:“那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啊?”   周菡萏淡淡一笑:“这么久了,哪里还认得我。”   是啊,几年未见,他一如既往,而她面目全非,理了短发,穿衣着装变得素淡简洁,也学会了大人世界的不动声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笨拙的小女孩子了。   她也以为,几年未见,记忆生苔蒙尘,若能重遇,她一定心如止水风轻云淡,甚至能体面地与他打招呼,可等真正再见,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漾起涟漪,懦弱袭来,她渴望逃离,害怕被他瞧见自己又偷溜回来的衰态。   周菡萏也不理解自己。   她因为一时意气,去异地念书,面不改色撒谎,到头来,却还是回到这里,回到有他放光的地方。   大四时,室友问她,以后什么打算。   她下意识回,想考教师编制。   室友说,为什么啊,当老师好辛苦。   周菡萏说,我不知道,第一个就想到这个。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段让她泣不成声的电影剧情里,杨千嬅已经口吻平淡地告诉她答案:   “我很努力去摆脱张志明,最后我发现,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张志明。”   她变成了另一个林渊。   怕他察觉,周菡萏避开陵中,小心翼翼地选了另一间学校。   师大附中,他的老东家,他曾用心血灌溉的第一片桃源。   在这里,学生们都唤她周老师。   实习的第一节课,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周菡萏说:你们可以叫我小周。   阶下哄笑,那种次曾相识的梦幻感,心脏回忆共振的颤栗感,像毒.品,会让她有种亲历他过往的奇妙错觉。   她欲罢不能地学习林渊,模仿林渊,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不曾凉透的炭炉,火星时刻要燃烧起来。   他一定也有过初为人师的懵懂,几载历练,才造就了如今举手投足间——那无可挑剔的沉稳从容。   ——   离国庆假期还有一个礼拜,周菡萏回了趟家,整理房间。   开学前,她就独自一人搬出去住了,租了间离附中不远的小公寓。   父母虽不大乐意,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只能由她去。   那罐纸星星从没送出去后,她就一直没从纸盒子里取出来过,尘封了四年多。   周菡萏把它搬下来,认真擦拭一番,又放回了书柜里。   打开抽屉,里面还有一只浅蓝色的小铁盒,那里存放着她高中时代的所有票根,有和朋友去过的电影院,有缤纷有趣的游乐园,还有林老师送她的那张话剧票,《暗恋桃花源》。   她生怕丢了,把它压在最下面,所以还崭新如初。   将那张票捏在指间,周菡萏静静看着,舞台上的光影情节她仍记得,她也记得自己曾在男女主角的悲剧收场中热泪盈眶。   想来也是,原来如此,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结局,埋下铺垫。   周菡萏怔忪片刻,回过神来,缓缓吐了口气,看票上的时间座号。   一个念头倏然涌出,她拿起一旁手机,搜索《暗恋桃花源》的话剧场次,是有一场,十月二号,在保利大剧院。   选座时,同样的排数,同样的号码,还空在那里。   周菡萏买了下来。   林老师说他看过五遍,而她才看过一次,或许,岁月变迁,再看一次,会有不同心境,别样情绪。   ——   十月二号,周菡萏提前去了大剧院,在一楼兑好票,她轻车熟路找到座位。   四周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她所处之处的视野并不太好,所以身畔也没什么人。   周菡萏环视一周,离开场还有好一会儿,她有些无聊,挨着椅背,低头玩起了手机。   少刻,一道白色身影步入过道。   快走近时,他如被击中,陡然驻足,停了许久,才继续往这里走,在周菡萏右边坐了下来。   会场光线晦暗而温暖,如浸泡黄昏之中,众人私语似将眠鸟雀。   周菡萏昨夜失眠,抵唇打了个哈欠,余光里,她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已来了个人,侧目看过去。   也是这一眼,周菡萏如遭雷击,惊颤而慌乱。   像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还是他学生的时间,周菡萏手足无措,不自觉站起身来,叫他:“林老师。”   她语气不稳,像不当心跌进了漩涡。   男人看向她,几秒未语,像在认她,一会才微微笑了,说:“好巧啊。”   周菡萏心剧烈跳着,她目光闪躲,把头发夹到耳后,整理着被方才慵懒坐姿弄皱的衣摆,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渊还是看着她:“坐吧。”   周菡萏坐回去,正襟危坐,双手攥紧了手机。   如此偶遇,她心潮起伏,有苦有甜,不知是惊喜还是伤悲。   话剧并未开场,周菡萏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焦虑,这样难过,这样复杂,心隐隐作痛。   是因为他略显疏离的态度,还是他没有先认出自己来,亦或者,与这两个都无关,只是因为见到他,又见到了林老师。   她极轻极慢地抽了下鼻子,假装一无所知地,同他寒暄:“您还在陵中教书吗?”   “对,”林渊回,“你呢。”   周菡萏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实话实说:“我也当老师了,在师大附中,教高一。”   林渊一顿,问:“教哪门?”   周菡萏说:“语文。”   林渊又问:“没教数学吗?”   周菡萏颔首:“大学学的汉语言文学。”   林渊“嗯”了声。   再无下文。   对话过程中,两人没看对方一眼,像刻意躲避。   周菡萏忽然焦灼难安,迫切想知道他的近况,他现今的一切。   她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似老友重逢,平实打趣:“你还真喜欢看话剧呢。”   林渊也口吻轻松:“我每年国庆都来,坐你这个位置,前几天订票,我还在想,谁抢了我的专座。”   等来了,才发现,是你啊。   原来是这个小姑娘。   像做梦一样。   此时此刻,会场灯光全灭,黑暗如厚重帷帐,倾头覆下。   时光倒转,人生如戏幕反复,遗失之物,机缘之中,终能回到最初。   终于不用端着了,周菡萏汹涌出泪水,但她还是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要坐这里。”   林渊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叹出:“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此情此景,已是万幸。   幸好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幸好只是四年,不是四十年。   幸好你还只是一个人,我也只是一个人。   幸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幸好命运又将你推至我身旁。   *   ——“下次别一个人来了。”   ——“唔,好。”   ——“多大人了,还哭,怎么为人师啊。”   ——“……没哭。”   ——“呵。”   ——“笑什么……”   ——“先看话剧,看完了,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