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于眠》 作者:宣蓝田 文案: 严重失眠长达三年之久,秦深每天都沉浸在睡不好觉的苦闷中。 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当秦深偶然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一种叫AS|MR的神奇事物,这姑娘还拥有一双神奇的手,能弹出各种各样的催眠曲,让他生出困意,生出斗志,也生出欲。 如何把姑娘娶回家,就成了秦先生的心头大事。 提问:拥有一个怂兮兮的女朋友是什么体验? 秦深:哄,耐着性子忍着脾气哄。路漫漫其修远兮,需得徐徐图之。 * 这世上有无数炽热的浓烈的感情,也有太多的情侣,嘴唇上下一碰,就能毫无顾忌、毫不收敛地说出喜欢,说出爱。 偏偏于他们,要难一些。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婚恋 主角:秦深,何有时 ┃ 配角: ┃ 其它:治愈系,社交障碍,残疾,直播 第1章   凌晨两点,秦深冲了个冷水澡,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皮肤在冷水的刺激下后知后觉地升腾起温热来,整个浴室都噌噌冒着仙气,镜面上湿漉漉的雾气聚成水珠,拖着长长的湿痕掉下来。   因着这水雾,镜子里的男人连五官轮廓都不那么清晰了,唯独一双眼睛疲惫得厉害,眼中血丝深沉。   秦深揉了一把脸。   太难受了。   从夜里十点失眠到凌晨两点的感觉,太难受了。   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噩梦,醒来又是一背黏腻的汗,冲了个凉这才好些。   秦深吹干头发重新躺下,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他的失眠症已经有三年了。   最初忙公司的那两年,忙得太狠了,压根没意识到熬夜有什么问题。那时候年轻气盛,心里拗着一股劲,身上压着难以喘息的重担,每天睡两三个钟头,简直是拿命在拼。   是怎么意识到身体出了问题的呢?   躁郁症。   当时正逢公司上市,他两个月瘦了二十斤,仿佛情绪把整个人硬生生劈成了两块,情绪低落时三两天不想说话,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习惯性地往最坏的境地想;烦躁时投资莽撞,简简单单一件小事就忍不住发脾气,手边能砸能摔的东西都不能幸免。   也就是那时才查出来这种精神疾病的。   李医生说服药两年,可以痊愈。   如今,是第二年。   两年间秦深戒掉烟酒,勤于锻炼,规律作息,病情一直在好转,于三个月前停了药。   秦深嗤了一声。也就是半月前,因为一件事情,他执念太深,病情又汹汹来袭,只能重新用药。   尽管医生总是给个乐观的说法,秦深却明白,他怕是很难戒去药瘾依赖了。   各种嘈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乱撞,秦深闭眼定了定神,又得重新给自己做心理暗示了。   这是他连续失眠的第三天,整整三天没法合眼的感觉怕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头脑却清醒得厉害。像拿着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睡,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哪怕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事都不去想,也没法入睡。   秦深坚持了一刻钟,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平躺在卧室的床上,客厅里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耳膜里毛细血管流动的声音是一种轻微的簌簌声;侧躺时能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声,有时会漏掉几拍;屋子里有微弱的嗡鸣声响个不停,分不清是因为自己耳鸣,还是别的什么。   越是失眠,对时间的焦虑就愈发明显。   他看了一眼时间,两点零一分。秦深正要关机,手机屏幕却微微亮了下。   他侧过身伸手捞近了些,是一条APP推送,今日的推送话题赫然入眼。   ——只对你的声音有感觉。   这是他的小表弟跟几个朋友做的一款社交APP,匿名聊天、社区、语音电台、直播,形式挺多样。可惜形式太多,反而博而不精,渐渐的只剩下直播和匿名聊天版块热度不减。   这APP在他手机里躺了半年,每天凌晨推送一个新话题,这却还是秦深头回点进来。   置顶的是直播人气排行,封面都是文艺小清新图片,没有一张人脸,倒是跟别的乌烟瘴气的直播平台不同。   秦深点进一个。   光线有点刺眼,入目赫然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姑娘在唱情歌,大概已经唱了很久,声音哑得厉害,也尖。   秦深听了一耳朵,霎时就觉得自己脑袋被狠狠扎了一锥子,太阳穴尖锐得疼,几乎是狼狈得退了出来。   他正要关掉APP的当口,手指碰到右下角,落在秦深指前的恰恰是一个房间名。   ——“陪你,在每一个失眠的夜”。   很戳心的一个标题,看在失眠严重的秦深眼里,仿佛质量上乘的助眠香,每个字都诱惑他点进去。   房间简介只有寥寥几个字母——“AS/MR”,秦深一眼扫过,不明所以,点了进去。   跟先前的直播间画风一点都不一样,屏幕上灯光黯淡,兴许只亮着一盏小夜灯,坐在镜头前的主播是一个姑娘,下半张脸被暗色的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尾微微上扬,鼻尖以下是大片阴影。   只有那双眼睛,在录像设备的反光中熠熠生辉,浮着一层湿漉的雾,大概困得厉害。   声音比画面延迟三秒出现。不是主播唱歌的声音,也不是说话的声音。   秦深没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像是用掌心在揉一种质感奇怪的塑料,或者是锡纸,或者是在揉搓一片干枯的树叶,细微的杂乱的,没有规律的窸窸窣窣咔嚓咔嚓声。   秦深没戴耳机,无奈手机离得太近,这声音穿透力还强,一阵酥麻感从后颈飞快地蹿上头皮,炸开。   耳朵痒,当真痒得厉害。   秦深把手机挪远了些,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有病,这揉塑料的诡异声音居然让自己听得很舒爽?   好在满屏各色的弹幕狂刷,仿佛有病的不止自己一个,秦深稍稍得了些慰藉,翻了个身继续往下听。   过了一会儿,这种痒意渐渐能适应了,耳畔的声音一停,变了一个样子。   满屏弹幕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双手被我承包了”、“舒服得炸了”这样的画风。   白的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色字体,看得秦深眼睛疼,索性关掉了弹幕。画面立马干净多了。   他盯着屏幕凝神看了几眼,这次总算看清楚了,是用一根黑色的小毛刷在专业的麦克风上轻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就像有一根羽毛钻进耳朵,沿着耳廓、耳轮、耳膜轻轻地蹭,一种微妙的痒意蔓过四肢百骸。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躲闪这种痒,偏偏又躲不了。   道具十分简陋,效果却诡异得惊人。背景是女主播经麦克风放大后的,清浅的规律的的吐息声。   持续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这对一个已经三天没合过眼的人来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十分钟过去,秦深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一直听了十六分钟,到凌晨两点半,这个主播下播的时间。   弹幕又重新活跃起来。   “主播唱首歌呀!!”   “关注一个月了,还没听过主播声音呢!”   “女神你会耳骚么?跪求啊啊啊!!”   VIP8的弹幕没法屏蔽,秦深看得皱眉,大约是因为房间里有两个神豪一直在打赏,女主播似乎有点窘迫,只得应众唱了一首歌。   是一首英文歌,秦深没有听过。   开口时声音细细软软的,口罩没摘,咬字就显得有点模糊,听得人睡意愈深。   “嗓子有点哑,没有唱好,大家见谅。”她眼神疲惫又温暖,眼尾沁出一丝笑,似乎是弯了弯眼睛,浅得几乎看不到。   “今晚的直播就到这里了,祝大家好梦。”   页面很快黑了,弹幕渐渐冷寂下来。   秦深盯着左上角的主播ID看了半晌,添了个关注。   ——有时说。   她ID是这么三个字。   耳中持续了很久的痒意总算消褪,秦深揉了揉耳朵,把刚才记下的两句歌词搜了一下,听着原唱又想皱眉了。   也不知为何同一首歌,听在耳中却有这么大的差别。   床头放着两种药,装在个塑料袋里。秦深不信邪地拿起袋子,放到左耳前揉了揉,想试试会不会有刚才一样诡异的感觉。   结果……   痒个屁。   连着两次失望,秦深低嗤了一声,随手把药瓶砸到墙上。   他的躁郁症,早不是这种程度的发泄能消解的了。   而方才听了十几分钟的、仿佛有魔力的声音,留在脑子里的感觉却记得愈发牢靠了。   还有那双泛着困的眼睛。   真美。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开新文啦~~~~头回写现言,期待地搓手手~   严重失眠的高岭之花 X 治愈系深夜ASMR主播,两个心理障碍患者的互相拯救之旅。   AS/MR:中文译名“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其特征是:对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或者感知上的刺激而使人在颅内、头皮、背部或身体其他范围内产生一种独特的、令人愉悦的刺激感,帮助收听者放松和入睡,对提高睡眠潜能有所帮助。(例如,听到某种声音会头皮发麻、耳朵痒,被温柔地按摩头皮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按揉手指可以有效缓解焦虑。)   【男主的躁郁症取材于一个朋友,关于躁郁症和as/mr的最初了解也是来源于他,但我入坑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文里会尽量避开专业解释】   另外,在等《公子多多见谅》的小可爱们也别慌,过完年就会捡起来哒~   =o= 第2章   做完了今晚的直播,何有时揉了揉眼睛。   主播下播之后,直播窗口黑掉,先前被延迟的弹幕才在黑色的背景上一条条刷出来,每个来自陌生人的“晚安”,何有时都会看一遍。   APP没有关掉,房管的私聊准时弹出来,一句“时时今天也棒棒的呢,晚安啦[亲亲]”。   何有时笑了下,回了个小太阳。   凌晨两点四十。   又熬到这个时间了,白天各种琐事没法静心,只有夜里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即使住在市郊,周边也并不算安静,只有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杂音最少,录AS|MR的效果最好。   何有时也是在做过三个月的AS|MR直播之后,才发现深夜这个时间段直播能收到的打赏最多。似乎凌晨两三|点的人最寂寞,心防层层褪去,最容易被隔着网络的陪伴所感染。   也是在自己失眠成瘾以后,才知道原来生活中,竟有这么多跟自己一样失眠的人。   小腿又在隐隐作痛,如今才刚刚入秋,何有时的睡裤已经长到脚踝了。她趿拉着拖鞋慢腾腾地挪到客厅,浸了块热毛巾,待不那么烫手了,把小腿裹住捂了一会儿,那阵疼就过去了。   床上的小主子睡得四仰八叉,何有时用最轻的动作掀开了薄被。睡眼惺忪的猫儿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软软的脚掌踩着她肚子绕了两圈,最后在美人腰侧落了窝。似乎还想往她被子里钻,被何有时摁住了脑袋,悻悻趴在她腰侧不动了。   小小的单身公寓里只她一人,静得能听到钟表滴答滴答的声响。胆子小,睡觉也得亮着一盏小夜灯。   自从两年前那件事以后,她跟以前的朋友几乎都断掉了联系,放弃了读研,从家里搬了出来。仔细想想这两年来收到的绝大多数的温暖,竟都来自于网络了。   滑稽,也现实。   何有时往被子里缩了缩,蒙住脸。   贴在肚子上的那团毛绒绒触感暖热,她忍不住搂紧了些。   *   电梯徐徐升到九楼,出了电梯就是秦先生的家了。   就这么几步距离,孙尧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以最慢的速度把钥匙插进孔,慢腾腾地打开了门。   书房、客厅、厨房、餐厅……整个家都被遮光帘严严实实挡着,明明是大清早,屋子里却昏昏沉沉跟傍晚似的,乍一看跟没人在家似的,没点鲜活气儿。   这却是秦先生家里的常态了。   孙尧进了门四下扫了眼,卧室房门紧闭,看样子秦先生还没醒。他拿出自己天天揣在包里的拖鞋,又以最轻的声响换好了。   八点是他平时来的点,换做以前这时候,秦先生早在阳台上伺弄花草了,可今天难得能睡个好觉,孙尧不敢吵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去楼下买点早餐什么的,也好体现一个好特助的尽职尽责。   他正这么想着,卧室的门却开了,秦深靠在门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手里端着杯水,脸色难看得厉害。孙尧甚至眼尖地发现他手背青筋直跳,仿佛下一瞬就会把手里那个玻璃杯攥碎似的。   “对不住。”孙尧问:“我吵到秦先生了?”   秦深摇摇头,声音哑得厉害:“没睡着。”   孙尧琢磨这话,昨晚他是八点离开的,秦先生这“没睡着”的意思,应该就是一整晚没睡着了。   秦先生昨天忙了一天,一整晚没睡,今天又会忙一天,有的时候孙尧真怕秦先生一不小心会猝死。这么想着,他莫名觉得包里的文件变重了几分,都是一堆糟心事,没一件省心的。   心中暗暗打鼓,他面上却滴水不漏,温和笑道:“小江总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说枸杞泡牛奶能助眠。我查了查确实有这个功效,小江总让我给您带了一罐子,您闲来无事泡水喝。”   秦深揉了揉眉心,只说:“让他别在这种琐碎上费心思,好好忙公事。”   “没,小江总没有不务正业。”孙尧力图给小江总说好听话:“小江总做事像模像样的,昨天人事部秋季招新,笔试过了十几个大学生,小江总去走了一圈,点评新人时候像模像样的。”   秦深弯了下唇,“他要闹出什么乱子,你直接跟我说。”   孙尧一边汇报工作,一边分出两分心神走神。   其实公司里的这些个琐事,他压根没必要说。   毕竟,一个月前董事会大换血,因为这几年来公司投资太过稳妥,股东回报率低,原来的董事只留下三人。   这意味着什么,怕是没人比秦先生本人更明白。   当初力挽狂澜、让江家起死回生的人,要被抛弃了。   孙尧心头沉重,四十好几的男人,一时竟觉得眼睛有点热。   他收回心神,秦先生已经开了火,在煮桂圆燕麦粥,不是那种袋装的速食燕麦,泡着能喝,煮着喝会更入味一些。   大概是觉得太暗了,秦先生把遮光帘掀开一条缝,站在窗前往外望了好半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两碗燕麦粥熬得软软糯糯,里头放着葡萄干和桂圆,哪怕不放糖都不会觉着寡淡。   半山公寓离得远,孙尧六点半就开车出门了,顾不上吃早饭,这会儿能喝一碗粥,当真舒坦极了。   秦先生留他在这里用早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孙尧进公司年头不短,但调到秦先生手下也不过两个来月的功夫。原先的特助被秦先生指去跟小江总了,把孙尧调了过来。   那时,孙尧有些惴惴。   公司里好些人都说秦先生脾气差得厉害,总是沉着一张脸,眉头从没舒展过。还说他精神有问题,一言不合就发火,发火的时候能吓死人,逮谁怼谁,还砸东西,说得煞有其事。   耳濡目染,孙尧被调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提心吊胆,结果头回来就被秦先生拿亲手做的早餐招待。一顿饭都吃得战战兢兢的,琢磨着这是不是在考验他的情商。   来的回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秦先生从独董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要比以前清闲多了,有时小江总拿不定主意的,孙尧来跑个腿。更多的时候,他还负责秦先生的日常起居。   时间久了,孙尧还知道一事,秦先生的躁郁症,倒是确有其事,公司那些闲言碎语并非空穴来风。   唉。孙尧打心眼里叹了一声。   秦总这个年纪放到别人身上,就是个刚进社会闯了两年的半大孩子。可他呢?担过那么重的担子,如今养病,做饭,伺弄花草,早早地过起了养老生活。   暖甜的燕麦粥入喉,四十多岁的孙尧目光里多了两分怜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   秦深没察觉他的诡异目光,似乎没什么食欲,喝了两口粥就兀自摆弄着手机玩。   ——秦先生!闲得无聊也会玩手机!   孙尧的好奇心唰一下飚到了顶,仗着自己眼神好,坐直身子瞄了一眼,看到有画面,更来兴致了:“秦先生这是……追剧呢?”   秦深微怔,似乎还认真思索了一下,答:“看直播。”   “新闻直播?”   秦深瞥了他一眼,把手机转了个方向,给他扫了一眼。   哟,还真是直播?还是那种美女直播,一个漂亮姑娘怀里抱只猫的那种美女直播。   孙尧没话说了,暗暗想起自家儿子每晚看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直播,打游戏的动不动蹦脏话的,嗷嗷嗷嗷喊麦的,还有不少打情|色擦边球的……被儿子耳濡目染,“直播”这词放孙尧眼里,压根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词。   孙尧心不在焉地喝着粥,时不时往桌子那头瞥一眼,可惜手机方向反着,他看不见,更听不着——秦先生戴着耳机,一点声音都不给他。   正这么神游天外,忽然听到秦先生出声问:“打赏,怎么弄?”   孙尧被一口粥呛了个半死。   *   十分钟以后,孙尧眼睁睁看着秦先生注册好了账号,充了钱,给人主播咣咣咣砸了好几个虚拟道具,还是最贵的那种。   孙尧目光复杂,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乱转,什么“美女主播被大佬打赏百万”、“送豪车,线上线下陪聊”什么的。   他进公司已经好几年了,从没听过秦先生有什么花边新闻,原来……秦先生喜欢这样的。   手机就摆在餐桌另一头,孙尧假装不经意地扫一眼,一眼,又一眼,总算把人看清了。姑娘呢,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惨惨锥子脸,倒是干干净净一个姑娘,穿着厚实的居家服,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去,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看着还挺顺眼的。   这姑娘坐在镜头前不张嘴,也不笑,微微垂着眼睑,很专注地拨弄面前的录音麦。一会用毛质柔软的小刷子轻刷录音麦,一会儿又用好像橡皮泥一样又软又黏的东西在录音麦上瞎玩。   孙尧听不见,也看不懂。他更在意的是秦先生看直播时的反应。   秦先生一会无意识地笑开,一会儿闭上眼长长呼吸,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一会儿摘掉耳机用力揉耳朵,很快又戴回耳机,一秒都舍不得耽搁。   昨晚秦深犯了个蠢,他拿着“AS|MR”这词百度,搜到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光期待值降到了负分,连原先因为这个主播酝酿好的睡意也通通没了,这会儿才想听听。   经她手发出的声音当真是催眠神器,秦深又一次感慨。待十分钟过去,就已经困得厉害,起身走进了洗手间,准备洗把脸醒醒神。   坐在一边的孙尧已经呆了,回头瞄了一眼,估摸着时间,跟做贼似的拿起秦深的耳机戴了一下。   耳机里清晰地传出一个姑娘呼吸的声音,经优质的3D人头录音麦一传,像是真人在耳边呼吸一样。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孙尧不明所以地听了五秒钟。   女主播忽然抬起眼,看着镜头小声笑了一下,好像有点害羞,声音温软:“这都第五辆豪车了,这位新注册的没有ID的朋友,不用再给我打赏了,你已经送了很多了,谢谢你呀。”   新注册的、没有ID的、打赏了很多的朋友,孙尧眼角直抽,趁着人还没回来摘下耳机放回原位。   他听着洗手间里响了好一阵的水流声,默默地想。   ——秦先生还挺饥渴的……听人姑娘说了声谢谢就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蠢作者忘了这周要申春节榜单,所以对不住大家……年初五前隔日更……   =o= 第3章   孙尧是凌晨五点接到电话的。   来电的是秦先生的司机,好像有些慌了神,语速十分急:“孙尧你快来一趟,秦先生凌晨时晕倒了。”   孙尧穿好衣服,洗漱都没顾上,开车直奔市郊。这会儿刚刚入秋,天亮得早,他赶到半山公寓的时候,路边已经能看到晨跑的居民了。   客厅里坐着个人,有些局促的样子,这是秦先生的司机何霄。孙尧跟上秦先生三个多月了,只见过他几回,秦先生深居简出,基本用不着他。   孙尧往另一头望了一眼,卧室门没关严实,留着一条窄缝,有光线从里边漏出来。   何霄看懂了他的意思,声音压得很低:“输液呢。我来的时候秦先生已经醒了,状态很差,我把李医生喊来了。”   “怎么回事?”   何霄不好跟他说得太细,拣着三言两语说了说——秦先生凌晨被大洋彼岸的电话喊起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气到了。   “谁的电话?”孙尧脱口而出。   何霄有点难以启齿:“就……就小江总的祖父,秦先生的外祖。”   孙尧明白了,进了公司有点年头的,都知道秦先生和江家这层关系。   当年公司债务危机,只能出股扭亏。当时散户入得少,一部分债转股,几个大东家也相继增持,江家的控股权一直岌岌可危。   前段时间秦先生病得厉害,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这么个情形,一手创下江氏的老爷子心气不顺也是应该。   秦深默默听了半个钟头的数落,最后老爷子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也没听到对面的人吭一声,冷着声问他:“你怎么想的?”   半晌没答。   老爷子一怔,回过神更气,啪得挂了电话。躺床上了寻思着不对,又拉下脸来给何霄打了个电话。何霄大半夜地赶过来,这才发现秦先生晕倒了。   算是被气晕的。   何霄压低了声音:“秦先生长期失眠,凌晨两三|点睡不着那时候,就是他头疼最严重的时候,眼睛都是花的,得靠药物才能缓解。公司那事,秦先生自己压力就大,被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偏偏不能发作,硬生生把自己气晕过去了。”   孙尧不知道说什么好,琢磨着这事明天该不该跟小江总说一声。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进了秦先生的卧室。整间卧室都是暗沉沉的,只亮着一盏壁灯。   秦先生半倚在床头坐着,唇色白得厉害,察觉有人推门进来只挪了下视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旁边吊着一小瓶液,快见底了。   李医生倒是穿戴整齐,看样子来得很早,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离床边一步远的地方,温声说:“这是低血压引起的昏厥,长期失眠的人气血虚,血压低,情绪不能太大起伏。哪怕夜里睡不着,也最好平心静气地阖眼休息到七点,夜里起身时别太急……”   说到这儿,李医生顿了顿,略过了不方便提的私事,圆上了自己的话:“秦先生夜里可以试试把手机关机,免得分心。”   秦深恹恹点头。深色的居家服衬得他愈发憔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输完液,孙尧把半道上买的粥重新热了一回。秦深吃了没两口,放下了瓷勺。   孙尧一愣:“秦先生吃得这么少?再吃一点吧。”   秦深勉强摆了摆手,桌上另三人眼睁睁看着他快步走去了洗手间,水流开到最大的同时响起了呕声。   洗手间的回声层层传荡,孙尧听得心惊肉跳,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碗跑去扶。   失眠久了就这样,尤其是早上,恶心干呕都是常事了。孙尧明知如此,却还是暗暗心惊,和李医生一边一个才把人扶稳。   要不是秦先生的病情孙尧都清楚,换个外人来怕是要以为秦先生得什么绝症了。   身体糟糕的、疲惫到骨子里的、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的秦先生,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可这副身体却快要看不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了。   以前那几年拿命拼,就埋下了根。再加上两年的躁郁症,好几年的严重失眠,彻底把身体拖垮了。   李医生也有些惴惴,声音比先前更温和了:“秦先生休息会儿,睡不着也别强求,闭上眼听听音乐小憩一会,顺其自然最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一旁的孙尧听得更难受,这话说的,明明秦先生才二十多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怎么被他说得跟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似的。   床头上摆着一列书,李医生探过身瞄了一眼,夹了书签的都是些商业相关的书籍。他记得自己之前说过,晚上临睡前尽量看些轻松有趣的故事,看样子秦先生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知道秦深向来固执,李医生也不说破,看他也睡不着,索性谈谈心。   他像以前一样斟酌着措辞问:“秦先生这周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秦深眼皮都没睁,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   李医生没问完。几乎是下一秒,秦深转过视线,瞥了眼手机,后知后觉般补上了一句。   “有的。”   有两天夜里,睡得特别香。   *   三个人坐在秦深的卧室里,听了半个小时耳语的声音。   这道女声轻缓温和,说得极慢,声音轻得几乎是气音,偶尔溢出一声轻笑,仿佛真有一个姑娘贴在你耳畔,讲一个睡前故事。温暖的声音如水过涸溪,轻轻巧巧熨平了心底的焦虑。   秦深把手机音量开到了最大,他和李医生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着眼认真在听,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就孙尧一人撑着眼皮傻坐着。   “毛啥没它,浓洒以它眉丝特,西沃美它内……”   孙尧:“……”   心好累。   整整半个钟头,孙尧总算听懂了唯一一句中文,那是直播的最后,女主播轻声说:“最近在自学法语,因为没有人陪我练习,所以给大家讲童话故事……恩?听不懂?没事的,轻声耳语也可以促进睡眠。”   声音停到了这里,秦深关掉了直播。   李医生笑了下:“AS|MR我有所耳闻,具体没有了解过,因为目前医学上还没有论证它是否确实存在改善睡眠的效果。但我听了这么一会儿,倒是真的有点困了,姑娘的声音很好听。”   秦深笑了下。   孙尧在一旁默默坐着,看着秦先生唇边稍纵即逝的那丝笑意,心里腹诽:秦先生这笑里怎么有两分自豪的味道,仿佛自己媳妇被人夸奖了似的?   他把这个思绪甩出脑袋,开始琢磨另一个问题。   等到秦深睡着,又过去了半个钟头。送李医生到车库的路上,孙尧纠结了好半天,才斟酌着措辞开口:“李医生,那个AS|MR,听多了会影响身体健康么?”   李医生转过头,眼带诧异。   孙尧压低了声音:“上礼拜,秦先生就在听那个姑娘,当时我跟先生一块吃早饭,先生听完好像有反应……”   “什么反应?”   孙尧默默看着他,抛过去一个只有男人能意会的饱含深意的眼神。   接着忧心忡忡道:“这东西,老听不好的吧?白天听,晚上听,通宵听,先生身体已经挺虚了……”   李医生也呆了一下:“不能吧?”   因为是拿专业的3D全景麦录制的轻声耳语,和普通的麦克风不一样,这种专业的麦克风能将声音的上下左右前后远近各种方位展现在耳中,像真有一个姑娘贴在耳畔说话,不免会有些旖旎的气氛。   但要说有反应,有点夸张了吧?   李医生又回想了一下秦先生刚才的样子,半倚在床头,下|身盖着一层薄毯。中途还换了个叠腿的姿势,表情很陶醉,呼吸频率也拉长了……   ——嘿,没准还真是。   李医生心领神会,看着孙尧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有点好笑,一本正经回答:“秦先生方才听的这段是很正经的耳语,讲的是个法国童话故事,并没有性暗示的成分在里面。”   孙尧哑然:“那……秦先生怎么?”   李医生眨眨眼,似乎仔细琢磨了一下,笑得狡黠:“大概是——”   “缘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章结尾写得很开心~~~   下章两人就见面啦,大家新年快乐,初三见!   =o= 第4章   又是一个深夜。   凌晨两点半,何有时做完直播,关掉了忙碌状态,私信里立马弹出一堆社团的邀约来。   她是播音主持毕业的,又因为声线多变,粉丝多了以后,经常会有广播剧社团找过来。   何有时一个个点开,名气大的几家配音社团邀约她都看了两遍,存到了备忘录里,剩下的都礼貌地一一回绝了。   看到“管理员09”这么个ID的时候,何有时心中一动,清楚这是来自APP官方的消息。   管理员09:亲爱的晚上好~   管理员09:今晚有用户通过后台申诉功能联系官方,要我们提供你的个人联系方式,通常这种过分的要求我们是不会理会的。但是这次不一样,对方是个业内很有名的传媒公司,有意跟你谈个合作,我们已经确认过他的身份信息了,是真实有效的。亲爱的你要跟对方联系一下么,看看有没有意向?   何有时还是头回被官方通知这样的消息,一时有些懵,犹豫着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官方的消息是晚上九点发的,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可几乎是在她申请添加好友的下一秒,对方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智宜传媒孙尧:主播您好,先前看了您的直播,感觉您的声音很有特色。   很套路的词,何有时经常看到类似的夸奖,礼貌地回了声谢谢,望着“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走神。   智宜传媒孙尧:冒昧打扰。首先这次来访是私人请求,与公司合作无关。   一到深夜,何有时的思绪就变得尤其迟钝,一行字反反复复输了好几遍,总觉得不通顺,还是对方先说明了来意。   智宜传媒孙尧: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位失眠好几年的先生,是我的上司,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两三天没法合眼。他偶然间看到了你的直播,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听着您的AS|MR,先生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助眠的药物都不需要。   智宜传媒孙尧:我们参考了心理医师的建议,想问问何小姐愿意兼职私人看护吗?   何有时含着一口温水,好半天忘了咽下去,切出输入法,僵着手指慢腾腾地打字:“我的声音?”   对面的人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回复,明显是提前打好腹稿的,答得条理清晰:“我们以为专业的AS|MR有助眠效果,但先生听了别的ASMR大神录的片段,并没有助眠,反而会十分烦躁。所以,这才冒昧来打扰的。”   他这么一说,何有时更不敢应声了,慢腾腾回道:“怕是不行。我没接触过跟护理有关的知识,建议您还是去找专业的护理比较好。”   对方足足有三分钟没回话,直到何有时以为他放弃了,要关掉聊天框的当口,对方又接着说:“先生十分排斥生人,甚至连医嘱都有些抵触,再加上这几年来的失眠和躁郁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具体的情况现在不方便说,如果我们有其他办法的话早就去尝试了。   智宜传媒孙尧:尽管是病急乱投医,但先生的情况有点严重,我们得试试。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何小姐愿意的话,每天用三到五个小时,来陪先生说说话,我们以市面上私人心理特护的薪酬给您开价。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您不满意,可以再往上提。   寥寥几句话,何有时两眼就看完了,心口一阵热一阵凉。   ——只需要跟那位先生聊天?   对方果断回道:“是,只负责陪秦先生聊天就可以了。我明白何小姐的顾虑,但您放心,先生是正直的人。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由您的律师起草合同,确保自己的权益,甚至每次来先生的私宅,你都可以找朋友陪同。”   何有时咬了下唇,输入一句又删掉,反复了三次,最后。   ——可以……先签合同么?   虽然这事从头到尾听上去都不靠谱,但这是她最后的顾忌了。   *   当知道何有时同在A市,孙尧不得不赞一声。   ——缘分。   可在周一一大早,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孙尧就有点怔。何有时一步步走近,他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沉。   行走时会有明显得颠簸,右腿好似使不上力,身体重心微微倾向了左侧。   残疾人。   右腿残疾。   孙尧打开车门的手明显慢了一瞬,一时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身为秦深的生活助理,孙尧无比清楚秦先生需要的是什么,像何有时在直播里表现出的那样,情绪温吞的、感情丰沛的、心态平和的,能有足够的包容心和耐心,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把秦先生带离此时的困境。   而残疾人……   孤僻,倔强,情绪调控能力差,社会习惯给他们打上这样的标签,孙尧自然也不例外。   离他三步远的姑娘轻轻抿了下唇,好像生着一双能通达人情的眼睛,能一眼看明白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答:“前年出过车祸,现在还在复健,并不影响走路和使力,只是不太好看。”   这一开口,性格中自立自强的部分清晰表露,不卑不亢亦不闪躲,孙尧先前那么点怔忪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了笑,将视线从对方的缺陷上挪开,温声道:“何小姐的声音比直播时更好听。”   何有时道了一声谢,安安静静上了车。   半山公寓落在新区,车程约莫一个多钟头,正赶上上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孙尧时不时朝后座瞄一眼,尽管他从车内镜瞄过去时看不到何有时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粉绿色的薄丝巾。   安静的,沉默寡言的,自上车以后什么都没问过,连坐姿都没换过一下,仿佛车里没这个人似的,存在感弱得人发慌。   莫名跟秦先生的气场有点搭。   孙尧默默地想。   头回见面,不知道人家喜恶,孙尧摸了下烟盒又塞回去了,努力找着话题暖场,“何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没了。   “何小姐做直播多久了?”   “不到半年,五个半月了。”   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似乎还挺认生。   孙尧不太会套近乎,只好切入正题:“关于何小姐先前在意的,秦先生的病情,我再详细说说。”   “秦先生呢,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对声音的刺激很敏感,不仅仅是失眠,也患有两年的躁郁症。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陷入到一种自我厌弃中,他需要跟人交流。”   “偏偏秦先生又固执得很,他抵触心理治疗,只喜欢一个人的独居生活,甚至有时我都不敢多说话,怕他听到我的声音会烦躁。先前请过的三个护工都被撵走了,连心理特护都没法让秦先生敞开心扉。”   孙尧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这里时,他几乎是慎重地回头看了一眼,干巴巴描补了一句:“虽然是躁郁症,但秦先生的自制力很强,凶人或者砸东西的时候很少。”   何有时看着他,慢腾腾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何有时似乎没什么突兀的反应,孙尧把提起的心默默咽回肚子里,复又笑开:“但是这两个礼拜不一样了,秦先生录下了您的直播,夜里听,白天也听,甚至不需要喝助眠的药物都能睡得着,这还是头一遭。”   “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病急乱投医了,何小姐见谅。”   远远看到一片公寓群,因为物业严格,非业主登记车不能进去。从停车场下了车,自见面起统共没说过五句话的何有时忽然开口了。   “关于合同的事……”   “嗯?”孙尧忙收回神思:“何小姐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先见一下秦先生,再决定吗?”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孙尧把她给想俗了,还当她想讨论的是薪酬问题。   可话说回来,这么想着,孙尧嗓子眼发紧,“秦先生,他……身体状况不太好。”   何有时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这话他都说过好几遍了。   “秦先生他不喜欢外人,尤其排斥生人,这次请您来,并不是先生的意思,而是我私下跟你联系的。先生见到何小姐,兴许,会不太高兴……您多担待。”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孙尧干巴巴辩解道:“何小姐见了就知道,秦先生他就是面上冷。你别怕,秦先生是好人。”   ——XXX是好人。   需要用这么个诡异的句式专门讲一遍,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何有时心里更没底了。   半山公寓环境好得很,何有时两年前曾见过这个小区打出的广告,当真是寸土寸金。从山门上去一路都是缓坡,已经快要上午九点了,小区里竟还有晨跑的,仿佛市区的汲汲营营与他们半点干系都没有。   六号楼,二单元,901。   安静的居住环境暂且不提,屋里当真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隔开了鸟叫蝉鸣的声音,甚至连钟表都是无声的。客厅餐厅甚至是厨房的遮光帘都合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得等会,秦先生应该还在睡。”孙尧瞄了一眼何有时的鞋子,软底休闲鞋,但走了这么久肯定不舒服。   他蹲下|身翻了翻鞋柜,鞋柜里就一双男士拖鞋,孙尧只好悻悻站起来,“何小姐不用换鞋了,回头我收拾,您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   何有时没吭声,她有很久没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了,到了这里,她原本就有的警惕,飞快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拘谨。   她站在原地,四下环视。满室清冷,连装修风格都是冷冰冰的冷灰色,这是个性情寡淡的主人。   几乎是在秦深站在楼梯口的一瞬间,何有时就看到了他。是一个很高的年轻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从孙尧口中听到的,秦先生身体不好,失眠多梦,离群索居,几个形容词在她脑子里留下个“五六十岁老先生”的印象,刚一见面,就通通被推翻掉了。   居然,是个这样年轻的人。   靛蓝色的家居服,发梢湿漉,像是刚沐浴完,气色是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眼中神色极淡,像家中的装修风格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迫人的冷硬。   她也没错过秦先生在看到她的瞬间拧了下眉,看着就不像好相与的人。   自前年伤了腿之后,何有时对别人细枝末节的情绪愈发敏感,这会儿隔着老远,她都能准确地接收到秦先生对自己这个生人的抵触和厌烦。   她也是头回知道,“人的气场”这个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o= 第5章   秦深下了楼,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去,看向孙尧。   孙尧忙介绍:“这就是您上礼拜看的AS|MR直播,那里头的主播,我……”   没等孙尧说完,冷不丁地被堵了一句:“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孙尧声音虚了两分:“您不是听着她的声音能睡好觉么?我和李医生寻思着这或许是个法子,就……”   秦深定定看着他。   孙尧哑然,半晌弱声答:“是小江总……小江总知道这事以后挺高兴的,说让我把人请过来,跟您说说话,省得先生您每天胡思乱想……”   何有时不敢接话。她来之前做过一点点功课,知道躁郁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疾病,病情严重的患者甚至会有自杀倾向,必须跟人多交流。   孙尧说完,秦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眉间的郁色慢慢压下去,只剩个冷硬的眉峰,视线又重新转了回来。   这种感觉,于秦深而言,其实是有点奇妙的。   何有时做直播已经小半年了。在过去的一个礼拜,秦深把她半年里的所有录播版本都听了个遍。AS|MR形式繁多,木屑声、水滴声、耳语声、裁纸声、敲打声、摩挲声、虫鸣声……单是敲打声这一种,就有无数种道具可供选择。   秦深白天听,夜里听,在手机上听,在电脑上听,录制成碟在家庭影院上听。   失眠成疾,执念成瘾。   秦深甚至记住了这个主播直播投入时,会闭上眼,头微微倾向左边,露出右边眼尾处的一颗小痣;她平时总戴着深色的口罩,十分注重自己的隐私,只有录耳语时不戴口罩,会细心地把摄像头转开;她直播时,桌上习惯放一杯水,但总是忘记喝……   他的记忆力尤其出色。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   被人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遭,干站着的何有时难堪得厉害。说起来面前这人也算是她的铁粉了,何有时却丁点没感受到被人喜欢的欢欣,反倒跟受审似的手足无措。   她把孙尧先前强调过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   立竿见影地有了安全感。   何有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开口:“秦先生……”   她直播时总拿口罩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留在外边。秦深对这双眼的印象,还不如对她的声音深刻。   真人的声音,要比用麦克风录入的更好听。   ——秦先生。   秦深的心莫名柔软了两分。听她喊这三个字真是一种享受,大脑皮层飞快地传导了一段愉悦的信号。   可惜他的表情太冷淡,何有时笑得十分勉强:“如果,秦先生不满意我,也没关系的。”   没等秦深说什么,孙尧着慌了:“别别别,要不何小姐现场来一段?”   这话说的,像是要人家说相声似的,一听就是俗人。每晚听着AS|MR入睡的秦深心头升起微妙的恼意,但什么都没说。   何有时呐呐应了一声。事实上,孙尧找她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她至今也没个谱,“心理特护”需要做什么,她也不明白。   本以为今天只是来见见秦先生,来得匆忙,AS|MR录制的设备都没带,这会儿确实有点为难了。   何有时四下看了看,问:“家里有高脚杯么?”   她话刚出口,秦深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何有时之前半年的所有直播,他听了个遍,杯琴是她很喜欢的一样。   “有的。”秦深从吧台上取了几个杯子,一字排开。   何有时走过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她一抬脚,右腿的缺陷就掩饰不住了。   有点跛。   秦深望着她的右腿看了三秒,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起身,搬了个舒服的椅子,放在她身后。   “啊,谢谢秦先生。”何有时几乎受宠若惊,僵着身子坐在吧台前,心里的窘迫却是更深了。   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哪怕是迫不得已外出时也会穿平底鞋和宽松的裤子,尽量遮掩走姿的不正常。可今天遇到的孙尧和秦先生,都一眼看出来了。   何有时有点难过,可惜现在不在自己家里,不能想太多。她收回心神,垂首敛目坐在吧台前,拿起一壶温水,小心地往每只高脚杯里注水。   水深一指的,两指的,三指的,玻璃杯中不同的水深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秦深站在旁边,俯视,只能看得到她柔软的发顶,和薄薄的、通红的耳廓。手里拿着一柄钢匙在杯壁上轻轻敲打,时不时侧过耳朵听听音准,十分投入的样子。她手指细白纤长,单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了。   秦深换了个姿势,靠在吧台上看着她。   何有时调好了音,把热水壶推到一边,稍稍侧过脸,似乎不敢抬头看秦深的眼睛,视线堪堪停在他胸口那个高度就不肯往上了,只问:“秦先生想听什么?”   “什么曲子都行?”   何有时脸热:“我……只会简单的,杯子也不够。”   秦深有点想笑:“那你随便弹就好。”   要她随便弹,她还当真挑了首最简单的,拿着钢匙叮叮咚咚敲了起来,统共只用到了三个杯子。   连孙尧这种乐盲都能听得懂,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哆唻,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唻哆。   秦深挑眉:“这是什么?”   何有时脸红:“给小孩子听的……助眠曲……”   秦深更想笑了。   他没作声,何有时窘得厉害,僵坐着纠结了半分钟,又叮叮咚咚弹了一首樱花,自己改了调。   秦深垂眸看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   一个年轻的,容貌出众、穿着优雅的姑娘。她不是来求职的,而是受邀被请到自己家里,给自己治病的。可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地局促。   她对人的视线十分敏感,与人对视时会率先挪开视线,哪怕是此时侧对着他,被他的视线锁住的时候,手指也会不自觉地发颤。   这是个自卑怯懦的姑娘。   秦深见过很多人,因为做的是传媒业,也曾接触过一点社交心理学,不动声色地审视别人几乎成了本能。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可此时让秦深更在意的,更享受的,却是另一事。   让他连续睡了一礼拜好觉的姑娘,还有那双有魔力的手,此时离他只有半米远。   不再有那些没法屏蔽的乱七八糟的VIP弹幕,她也不再需要时不时地蹦出一句让人心烦的“谢谢XXX送的礼物”,她摘下了遮脸的深色口罩,怀里也没抱着那只懒洋洋还掉毛的猫。   叮叮咚咚的玻璃音不再是经由录音设备传到他耳机里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只有他一人能听得到。   坐在他面前的、比直播时更专注的、专属于他一人的。   ——真让人着迷。   秦深眉头舒展开,微醺似的阖上眼,连原先涨得发疼的太阳穴都不再蹦跶了,心情愈发愉悦了两分。   短短一首樱花,何有时弹了两遍。她没学过音乐,音准也不好,杯琴只会敲十几首曲子,可惜这会儿面前的杯子太少,想了想,没有能弹的了。   “很好听。”   曲子太简单,孙尧生怕自家主子不满意。可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翘了下唇,像大尾巴狼诱拐小红帽似的挤出一个生涩的笑:“何小姐吃过早饭了么?”   “不用不用。”何有时忙摆手:“我不饿的。”   不饿,言外之意就是没吃。秦深|喉头上下滚了滚,跟孙尧挥了挥手:“下楼去买点牛奶,家里没了。”   孙尧扭头就走,换鞋出门的短短一分钟,听到秦先生变了个语调,几乎算得上温和地问:“何小姐叫什么?……有时?有时,你直播用的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是吗?……恩,很有新意……你想喝点什么,橙汁行么?”   孙尧默默关上门。   呵,男人。   =o= 第6章   秦深用一早上的时间,达成了孙尧对他的评价。   ——秦先生是个好人。   何有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秦深的每个动作。她不会烤蛋糕,帮不上忙,又因为自己是外人,也不好意思干坐在餐桌上等,这么站着虽然傻气,但心安。   她一直觉得会做烘焙的,都是心思温柔细腻的人。虽然秦先生看起来有点冷,搅蛋液的时候冷淡,加蛋糕粉的时候冷淡,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直到蛋糕出炉,也不见他面上有丁点欣喜。   从烤箱端出来的蛋糕是暖暖的橙黄色,等分成八块,整整齐齐盛在盘子里,上面撒着细碎的葡萄干,闻起来便觉香甜。   秦深把餐盘往她面前一推,自顾自地“嗯”了一声,坐到了餐桌另一头。何有时寻思着这声“嗯”,意思大概是“吃吧”。   真是个冷淡的人。   但能记得给她这个头回见面的陌生人做一份早饭,这份心意,就挺令人感动了。   何有时小口咬了一口,舌尖滋味软甜,再喝一口温热的牛奶,整个胃都被熨暖了。算起来,这还是她这半月来头回吃早饭,因为总是在每个凌晨做直播,睡醒以后就是半上午了,作息十分得不规律,常常糊弄自己的胃。   “谢谢秦先生。”一声简单的“谢谢”在她喉咙口梗了半分钟,总算挤了出来。   声音有点小。   孙尧听到,挥了挥手:“没事,秦先生每天都做饭,今天你来得晚,以后要是早点来,能吃一个月不重样的早饭。”   这明显是客套话,毕竟自己是外人,哪能这么拎不清?心头这么想了一遭,何有时弯着唇点了点头。   昨天跟孙尧约好了时间,她心里其实挺慌的,凌晨做直播的时候就紧张,因为不知道即将成为她雇主的秦先生是不是也在看直播,会不会觉得她话太少太闷了,不像个心理特护的样子。   昨晚直播之后的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连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形都在她脑海里演绎了好几遍,对方会不会嫌弃自己的残疾?会不会很严苛很挑剔?会不会冷眼相向?会不会觉得现场直播的效果没有录音麦传出的效果好?   就连出门前,何有时都对着镜子说了好几遍“秦先生好”,觉得打招呼时的表情十分自然了,这才能稍稍安心。   说起来,她已经有很久没跟生人讲过话了。   即便是每天出门散步,也会挑小区里人最少的时间,有时迫不得已去超市购物,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煎熬,从头到尾都不讲话的。   可她确实拮据,要支撑深居简出的生活,要买更专业的录音设备,还有最重要的,右腿复健。   餐桌上没人说话了,何有时抿了一口牛奶,又开始了新的纠结:合同的事,应该由自己先提,还是对方先提呢?   秦深看她半晌,直到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又挺直了肩膀,抿着唇露出一副“秦先生有何指教”的局促表情,秦深才慢腾腾地收回视线,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把盘子里的煎鸡蛋一刀刀切成了小碎块,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   眼瞅着气氛要凉了,孙尧只好接过话头:“秦先生通常不外出,你抽空来就行,上午下午来都可以,唠唠嗑呀讲讲笑话呀,敲敲玻璃杯,做什么都行。”   所谓的AS|MR,看在孙尧眼里,就是敲敲玻璃杯一类的行为。   忒俗。认为AS|MR是种心灵交流的秦深瞥他一眼,没作声。   “这小区没有门禁卡进不来,回头我跟司机打声招呼,何小姐每天跟他联系就行。”孙尧转头看了下秦深,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他只好接着说:“那咱们先定每天两个小时,试用期一个月,看看先生的失眠会不会好转。”   “这是合同。”孙尧从包里掏出提前打好的文件,合同书,还有保密协议,一式两份,聘用时间和薪酬都写明了,只需要往上边签字就好。   被两双眼睛盯着,何有时鼻尖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紧张得厉害。她忍着焦虑把合同扫了两遍,察觉没有陷阱,便匆匆签了字,连薪酬那个数字都没敢多看。   而那份保密协议,只有一条,不能泄露秦先生的姓名、肖像、住址,以及病情。   甲方姓名还是空白,孙尧刚掏出签字笔,就被秦深夺了过去,唰唰几笔签了自己的名字。一手硬笔字十分漂亮,颇有点入木三分的味道。   收了钱就得敬业。何有时从一旁的包包里掏出一个手账本,埋着头开始做笔记,“秦先生失眠的时候,一天睡几个小时?”   秦深摇头:“失眠严重的时候,没法合眼。”   “……二十四个钟头都睡不着的吗?”何有时呆住。   “最近一个礼拜,听你录的AS|MR,睡得好一些了。”   何有时又问:“秦先生喜欢听什么方式的?耳语声、敲打声、裁纸声,还是别的什么?”   “都喜欢。”秦深看着她,神情专注:“你录的每一场我都听过,都喜欢。”   言之凿凿地来了这么一句“喜欢”,何有时脸颊有点烫:“那别人……”   秦深打断:“听别人的不行,我试过的。”   她话都没说完,秦深就明白她想问什么了。   一个问得仔细,一个答得轻快。秦深听着她的声音,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大白天竟生出想睡觉的困意,这感觉,当真是久违了。   有些问题她会重复问一遍,还有点唠叨,比如“秦先生不要长期喝助眠的药,喝久了会成瘾的。以前我喝过一个月,就觉得那段时间脑子变呆了,想问题时逻辑很差,做什么事都没法专注。”   唠唠叨叨,秦深也没有丁点不耐烦。   他以为对方会好奇他为什么会失眠这么狠,谁知从头到尾,都没有等到这个问题。   是个尊重别人隐私的姑娘。   何有时记得慢,秦深分出一半心神,看着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埋着头,额边散下的碎发挡了一小块脸,在手账本上仔仔细细记下他的睡眠习惯,记下他的喜好,记他喜欢听的声音,记他每天的活动时间。   七点起床,八点早餐,九点看财经新闻,十点锻炼,十二点吃午饭……   仗着自己眼力好,秦深隔着一米远都能看到她在手账本上画了好多个小闹钟,表盘那个圆是随手画的,并不规整,乍一眼看去乱七八糟的。   秦深溢出一声低笑,眼底微温。   “那我以后中午再来,正好赶上秦先生睡午觉的时间,这样可以么?”   秦深点头,心思电转间,已经开始琢磨明天的午餐菜单了。   两人晾着孙尧聊了一个钟头,敲定所有细节后,已经快要到中午了。何有时找了个借口先离开,没好意思留下用午饭。   “秦先生明天见。”   开始准备午餐的男人回过头,又“嗯”了一声,没接话,目送她出了门。   “何小姐不用见外,反正秦先生爱做饭,多做点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平时我陪他吃饭,先生都会多说几句话,别看他面上冷,心里应该还是想有人陪他吃饭的……”   孙尧絮絮叨叨,跟着何有时进了电梯间,正准备按楼层,将将要合上的电梯门却被一只手格开了。   年轻的男人堵在电梯口,抿着唇不说话,他眉眼深邃,无论看什么都异常专注,像能看得透人心,单是这样子望过来,就有种迫人的压抑感迎面而来。   一阵诡异的安静,何有时缩在身侧的手捏得极紧,她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反正烫得厉害,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一种几乎要窒息的窘迫,只想往电梯最角落里缩,靠着意志力才忍住没动。   “秦先生……还有事吗?”   秦深开了口,声音要比他此时的表情温和多了:“刚才,咱们签下的合同,是每天两个小时?”   何有时懵懵点头。   “改成一天五个小时,按时间加价,你看行吗?”   一旁的孙尧默默捂了下脸。   *   因为这临时改合同,何有时又多留了十分钟。   等两人离开后,屋子里重归寂静。   吧台上的高脚杯没收拾,还像早晨一样一字排开,盛着清水更显剔透。秦深叮叮咚咚敲了几下,先前何有时敲的那首给小孩助眠的哆唻咪,调子简单,秦深听过一遍就能敲出来。   经由薄薄的杯壁发出的声音照旧清脆透亮,可换了一个人,总觉得失了点味道,有点烦。   秦深静静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对面很快接通,还想着寒暄几句,却敌不过秦深开门见山。   “有没有一种心理障碍,会让人变得胆小怯懦,没办法直视别人的眼睛,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即使是背对着,也能察觉别人在看她。坐姿不坦荡,是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尤其被人长时间盯着看,会声音发紧,身体僵硬,脸色发白,甚至会双手颤抖?”   李医生几乎没有思考:“视线恐惧症。通常因为心理创伤、身体缺陷或是流言蜚语,或是对异性的恐惧,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后产生的一种心理暗示,害怕被别人注视,认为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抱有恶意,被人盯着看的时候会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在公众场合尤其恐慌,是社交障碍的一种形式……”   秦深沉默了三秒钟,嗯了一声:“下回来给我带一份资料,挂了。”   =o= 第7章   第二天何有时起了个大早,尽管熬夜到凌晨两点半做完直播,那之后还失眠了一个钟头,起这么早,她却一点不觉得困。   孙尧怕她认生,给了司机的联系方式,却还是特地走了一趟。   正是个周六,市里车多,一路堵车,从何有时家里到新区,车开了快两个钟头。她右腿疼得厉害,尽管坐着不动,身上也出了细细密密一层冷汗。   曾经髋骨和腓骨开放性骨折,她的膝盖,其实没办法弯曲到九十度的。平时在家里坐姿懒散得很,搭公交和地铁时也必须得站着,这样曲着腿坐着,于她,其实是种煎熬。   何有时看着窗外,听着司机和孙尧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表情温和,丝毫没露出忍疼的模样,连孙尧这样惯会察言观色的,都没能从中瞧出端倪。   司机从前边伸手递了一小罐薄荷糖过来,笑了:“先前我还当何小姐是新来的私人医生呢,问了问孙尧,才知道不是。”   话落从车内镜瞄了她一眼,“我看何小姐气色也不怎么好,熬夜熬的吧?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不是说,晚上十一点不睡是不要脸,十二点不睡是不要命?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把身体当回事,非得熬出毛病来才长记性。”   突然被扯进话题,何有时一怔,尴尬地扯了下唇。   司机是秦家的司机,四十多岁,算是看着秦深长大的。不知道这话引起了什么怀念,他叹了一声,絮絮叨叨接着说:“秦先生前几年为了公司的事熬坏了身子,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愣是把公司给救活了。”   他话锋一转,冷哼了一声:“可惜养活了一群白眼狼,这回……”   越说越管不住嘴了,孙尧蹙眉,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都不说话了。   何有时听不懂,也不爱探究别人的私事,只当没听到。   自到了公寓区,一路都没看到什么车,路两旁全是郁郁葱葱的绿意,林子深处隐约能看见喷泉和雕塑,还有零星的户外健身器材。   这条路限速20,车开得很慢,路边的树木和矮丛上都挂着小小的木牌,写着树种和英文名称,看样子便知不是普通树种。   何有时定睛看清了几个牌子,也认不出,望着窗外微微走了会儿神。   她想,失眠与心事,这跟一个人的财富与地位当真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论是拮据到三餐不继的人,还是富裕到住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的人,都会藏着沉甸甸的心事。   但是呢,何有时翘了下唇,她和秦先生可不一样。她失眠得靠自己熬过去,再重的心事也无人开解。   而秦先生失眠呢,会有家庭医生,会有私人助理,会外聘心理特护,哪怕是从一个APP中偶然看到的主播,他都有能耐一路摸到联系方式,把人带到自己面前。   何有时摸了摸身旁的一大袋道具,总算多了些安全感。这里边装的,都是做AS|MR需要用到的道具。   她平时做的AS|MR的声音种类繁多,这半年来陆陆续续添置了很多小道具,秦先生又没明说喜欢听哪个,何有时就把自己常用的都背了来,装了一大袋子,累赘得很。   摁了门铃,很快来人开了门。秦深不再是昨天一样穿着身家居服了,换了衬衫和西裤,穿得精神,之前身上掩不住的颓败感就通通消失不见了。   看着她手里提着东西,秦深伸手就要接过来,何有时仓促地避了一下,笑声发干:“不用不用,我提就好,看着多,其实不重的。”   秦深伸到她面前的手顿了顿,也不勉强,敞开门把她和孙尧放了进来。   虽来的是客,秦深也不费心招待,指了指餐桌上的水果沙拉,一声不吭回了厨房。食材已经切好码得整整齐齐,等着油热的一分钟空隙里,秦深解开手机,在备忘录里简单记了几个字。   ——不习惯接受生人的好意。   孙尧心细,从自己包里拿出拖鞋的时候,发现玄关处竟然摆了一双女士凉拖,颜色还是粉粉嫩嫩的,每只鞋面上都有只大蝴蝶结,很少女心的款式。   “哟。”孙尧乐了:“秦先生哪儿买的拖鞋呀,您今天自己出门啦?”   秦深瞥他一眼,没什么语气:“网购的。”   “您想买什么直接吩咐我呀,我路过超市捎双拖鞋就行了。”孙尧絮絮叨叨:“要不我也买一双放这儿吧,以前怕您不高兴,我还专门自己带拖鞋,您那洁癖,还老嫌我拖鞋底不干净,每天走前还得给您拖了地。”   油热了三分,秦深垂着眼睑往里边放食材,没搭理他。   何有时放下手里沉甸甸的大袋子,换上这双粉粉嫩嫩的凉拖,鞋码还挺合适,她一时没忍住笑弯了眼睛。   面无表情切菜做饭的秦先生,会在淘宝上买拖鞋的秦先生,莫名多了一股子烟火气。   她心里再一次认准孙尧先前说给她听的话。   ——秦先生,他真是个好人。   *   吃过午饭,秦深总算知道,何有时带来的那一大包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了。   除了两套不同的录音麦,还有很多零碎的小东西,像什么沙锤、小毛毡、泡沫纸、吸管、纸杯、鹅毛刷、护手霜、吃完饼干剩的包装纸、三角铁、漏斗、小铜铃、橡皮泥、胶皮手套、眼罩、低音耳机、手机外接键盘……   像是哆啦A梦的口袋,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何有时一样样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孙尧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诡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秦深原先没什么表情的脸,却慢慢勾起唇,裂开了一个笑。   只有看惯她直播的人才清楚,何有时带着这样齐全的道具来,是展现了多大的诚意。   被人以这样充分的诚意对待,秦深稍有点恍惚,一时竟催生出一种被人宠爱的幸福感。虽然这种微妙的感觉稍纵即逝,却也诱得他愈发愉悦了两分。   何有时把自己的宝贝都摆完了,洗过手涂好护手霜,双手交错摩挲了一会儿。“好了,秦先生我们开始吧?”   像在做一个严肃的仪式,两人把客厅餐厅厨房的遮光帘都严严实实拉上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昏昏沉沉的室内,满桌子摆着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再加上两个表情莫测的人,乍一看跟邪|教洗脑现场似的。   孙尧晃晃脑袋,把这个不着调的想法甩出去,笑得有点懵:“这是在整什么啊?”   聒噪!秦深瞥他一眼,直起身,把桌上几十样东西一齐齐揣回袋子里,说:“去我卧室吧,这里没电源,没法插录音麦。”   客随主便,何有时只好跟着他去。   被晾在客厅里的孙尧坐在黑暗里,眼睁睁看着卧室门被关上,再低头瞟一眼沙发侧边那么大个平面插座,隐约觉得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   “这样子坐下……头后仰,再低一点,好了。”   何有时调好了躺椅的角度,站定在椅子后。秦深几乎是仰着脸在看她,因为阳光透不进来,他的眼睛愈发深邃了。   何有时紧张得厉害,她做AS|MR已有半年。直播这行里,AS|MR并不是个冷门词,但国内这行良莠不齐,绝大多数主播大多是打着AS|MR的旗号,行卖萌或撩骚之实。像她这样正正经经做直播的,已经混出些口碑了。   可以前每一次,要么是直播,要么是录播,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只需要拿各种道具在录音麦前发声就可以了,通过APP就能将直播画面传出去。   何有时还是头回在真人面前直播,她也从没听说过外国那些有名的AS|MR主播接过私人单子,没有相关教程,更没有AS|MR主播做心理特护的例子能借鉴。   换个不太恰当的词来形容,就是纸上谈兵,一切都只能摸索着来。   对着几十样道具,何有时纠结了好半天,因为不知道秦深喜欢什么,只能一样样地试过去。她先挑了自己最中意的,拿起一个塑料罐子,从里边挖出一大团绿色的软泥。   “这是什么?”   何有时耐心得很,把软泥揪了一半递到他手里,“这个叫黄油泥,比黏土更软,算是一种发泄玩具,心情不好的时候捏一会儿就好了。”   “橡皮泥?”   “啊,好像也差不多。”   秦深仰着脸,把手里这块软趴趴的彩泥揉|捏成各种形状,一会儿团成个圆球,一会儿捏得稀巴烂,一会儿戳破个洞……拿着块软泥玩得挺带劲。   好半晌,秦深叹了口气,很是唏嘘地来了一句:“我幼儿园以后,还是头回玩橡皮泥,太傻了。”   何有时噗一声笑了,笑完又有点脸红:“我平时也不玩的,这是AS|MR专用的道具。”   呵,还试图辩解?想起这段时间看过的她的直播,里边黄油泥出现的频率十分之高,还有何有时直播时桌子上摆着的那一排彩色黏土捏成的卡通人物,都暴露了她这个幼稚的爱好。   秦深笑了下,这笑还不是温和的笑,是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哼笑,听起来很有一股子王之蔑视的味道。   何有时默默闭上嘴,一手捏一团软泥,落在秦深左右耳畔。揉|捏软泥会发出一种叽咕叽咕的声音,没什么规律,听得人耳膜微微颤动。   秦深呼吸愈发绵长,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底透着种十分专注的凉意。   她的手离得太近了,时不时碰到他额边的碎发,痒得厉害。秦深没躲,也没提醒,就这么看了好半晌,微微阖上了眼。   何有时提在半空中的心一点点揣回肚子里,房间里好半晌寂静无声,在她以为秦深快要睡着了的时候,猝不及防被问道——   “你紧张?”   何有时手一哆嗦,声音发紧:“还好。”   “你看到我会紧张?”闭着眼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气场却照旧逼人。   何有时心跳如擂鼓,硬着头皮,从发紧的喉咙眼里挤出几个字:“……稍有一点。”   “那为什么看到孙尧不紧张?”   何有时气都快喘不匀了,手上动作早就停了,很认真地想了半天,呐呐答:“孙先生……他爱笑……”   秦深手劲无端大了几分,手里那团软泥挤在他掌缝间,一副被蹂|躏狠了的凄惨样子。他顿了顿,轻哼:“他那是假笑,你连真笑假笑都分不出来?”   “……”何有时彻底不敢搭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用到的道具种类取材于网易云音乐的一个电台节目,AS|MR助眠地带——《AS|MR zeitgeist 150种道具 你喜欢哪些?》边码字边听,啊,真是相当舒服,失眠患者福音。   大仙女们,开始日更啦,可以准备准备跳坑啦~   =o= 第8章   黄油泥叽咕叽咕的声音,秦深听了几分钟,何有时就换了下一种。   她把录音麦隔着衣服贴在秦深心口处,还专门注意了距离,手拿着麦克风这一头,将拾音器部分贴近秦深的心口,一边解释说:“其实平稳的心跳声,也是很助眠的声音。很多AS|MR主播都会录下自己的心跳声,效果类似听诊器。”   秦深戴上耳机,随口问:“那怎么从没见你直播过?”   “我?不合适呀。”   “为什么不合适?”   想到她经常熬夜做直播,光是他加关注后的这俩礼拜,何有时就以身体不舒服为原因请过两回病假了。   “你心率不齐?心跳浅?麦收不到音?”   “也不是。”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么个私人的问题,何有时窘得厉害,可秦先生这么认真在思考,她也不好敷衍,很是尴尬地给出了回答:“因为我做的都是直播,直播时会有摄像头录下画面的,录心跳声的姿势……不太雅观啊……”   ——录心跳声的姿势?   秦深入坑浅,几乎可以说他关于AS|MR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何有时的直播,她没播过的,秦深自然也就没见过。这会儿顺着往下想了想,录音麦想要录到心跳声,得怎么做呢?   大概是得把麦克风紧紧贴在胸口……   秦深重新闭上眼,嘴角的笑却憋不住了,笑得胸膛上下起伏。   被她这么个正经的回答给萌到了。   节奏平稳的心跳声一声声撞进自己的耳里,秦深漫不经心地卡了一分钟,心跳六十七下。   如果此时听的是她的心跳。她这么紧张,大概得心跳九十了。   他靠在躺椅上,半仰着脸,额头和眉峰轮廓极深,即便何有时站在他身后,倒着看到的也是极英俊的一张脸。   可他一个劲儿笑啊笑的,有那么一瞬间,何有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头回现场直播,秦深的抵抗力差得很,在三角铁有节奏的叮叮声下,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何有时稍稍有点走神。   先前被引到卧室时,遮光帘已经拉上了,她认生,也没好意思当着主人的面四下打量人家的私人空间。这会儿秦先生睡着了,她的眼睛也习惯了黑暗,总算能好好地看一看。   这三年来,睡觉一直是秦深的头等大事,他卧室里的睡眠设施种类之多,正常人难以想象。   大到遮光帘,智能床垫,记忆枕,小到睡眠监控仪,智能闹钟,助眠喷雾,香薰机,眼罩,降噪耳机,蓝牙音箱,都摆在合适的位置,有种凉冰冰的仪式感。   何有时抿起唇,想笑。   这是她头回身临其境地体会到,秦先生为了改善自己的失眠,到底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在很多人眼里,睡觉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对失眠严重的患者来说,单是酝酿睡意的这个过程,就是对身心的双重考验了。要是熬了几个钟头,好不容易睡着,又因为睡眠质量差而中途醒了,那简直是种灾难。   三角铁叮叮咚咚敲了一个钟头,何有时怕吵醒他,不敢中途换其他的道具。   她站得有点腿酸,垂下眼睑看着秦先生。   胸口起起落落,呼吸深长,已经睡熟了。可他即便合上眼,眉间也绷得极紧,双唇抿成一条线,俨然一副凌厉气场。   何有时敲三角铁的力度稍稍轻了一点。   她知道秦先生的辛苦,所以,愿意对他更仔细一点。   *   秦深这个午觉睡了两个半钟头,是被闹钟吵醒的。   醒来时,耳畔三角铁的叮叮声还没停。   秦深有一瞬的恍惚,困意彻底散了个干净,坐直身子,不无诧异地问:“你一直在敲?”   何有时慢腾腾地眨眨眼,不太明白他这话是要问什么。她平时夜里直播,常常一播就是三四个钟头,有些道具声音小,如摩挲海绵的声音,或是翻书声,想要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必须得提高频率,是十分考验手速的,十分钟做下来胳膊就会酸,敲三角铁已经算得上是最轻松的。   真是个傻姑娘,心眼也太实诚了,就这么干站了两个半钟头。   秦深睡了个美美的午觉,又自觉被人用心呵护了一中午,心情好得不得了,“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孙尧去买菜。”   何有时连忙摆手:“不麻烦秦先生了,今天离五个小时还差十几分钟,我再留一会就回家了。”   “你要走?不留下吃晚饭?”   “要回去喂猫,它脾气大,不准点吃饭就会不高兴。”说到这,何有时怕他扫兴,还很认真地解释:“从这里到我家开车得一个半钟头,市里还会堵车,回到家天就要黑了。”   秦深微微挑了下眉,也不多说什么,看着何有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穿好外套,走到玄关处弯下腰慢腾腾地换鞋。   她一手扶着鞋柜,单腿站不稳,身形有点晃。光看背影,秦深就知道她此时一定又顶着副窘迫的表情。   她右腿有旧疾,没办法弯曲膝盖蹲下,穿的又是那种得系带的休闲鞋,这样站着穿肯定是不习惯的。   秦深刚抬起脚,没走两步就看见孙尧已经拖了把椅子过去,扶着何有时坐下,还笑呵呵地来了一句:“慢点穿,车还没到,咱不急。”   秦深停住脚,没上前套近乎,站在玄关处看着,寻思着明天得在这儿摆上一张舒服的椅子。   “秦先生我们走啦,你早点休息,小江总说明儿来看你。”   秦深应了一声,看着何有时跟着孙尧进了电梯,又站在阳台上等了十分钟。直到车从停车场开走,他这才收回视线,开始准备一个人的晚餐。   每天七点起床,八点早饭,十点锻炼……除了失眠,别的作息十分规律。亲人大多在国外,朋友缘极浅,几乎不来往。吃喝穿用都有人照应,每天深居简出,把自己困在这间公寓里,还先后赶走了三个心理特护。   连跟了他三个月的孙尧都以为秦先生是在享受孤独。   只有秦深自己清楚,一个人吃饭的感觉。   糟透了。   秦深喝着粥,一边翻出手机里之前截下的一小段视频。视频里戴着口罩的姑娘,眼睛弯成一个小小弧度,是在笑。   她怀里抱着一只大胖橘,这猫经常在她直播时抢镜,圆脸粗腰眼睛小,看在秦深眼里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却有不少粉丝都建议何有时弄个云养猫,看样子还挺待见它的。   秦深仰在沙发上,斜睨着那猫,眼底有点凉。看着这总是脱毛的讨厌东西趴在它家主人大腿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直到舒服了才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好半晌他轻轻哼了一声。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把这猫的五官和体型都记在脑子里。   然后开始百度。   ——猫粮,什么牌子好。   *   何有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刚拌好猫粮,手机就响了。   “有时吃过饭了没有?……等外卖?你怎么又吃外卖?不想做,什么叫不想做?你自己一人搬出去住,妈也不说你,可你总得好好做饭不是?天天糊弄自己的胃。”   何有时笑着应了两句,何妈妈话锋一转:“你上回面试不是被刷了么?你也别丧气,妈给你问过了,过两天有个残联组织的招聘会,保准靠谱。”   脸上的笑一僵,何有时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弱了两分:“妈,我现在做直播就挺好的。”   “你总得有个正经工作,天天熬夜直播算什么样子?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出过门了?妈不求别的,你总得出门跟人打交道吧。”   她接不上话,底气不足地回了句:“我有跟人打交道的。”   何妈妈彻底火了:“你天天抱着个电脑做那什么直播,你还能直播一辈子!难不成你一辈子就活在家里,买东西靠网购,社交靠网聊,不交朋友不谈恋爱不出门?连去个超市坐个公交都不敢!你还说要去做复健,钱都交了,你总共去过几回?”   何有时心口疼得一哆嗦,用了很久才堪堪忘掉的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翻扯出一大片过往回忆,生疼。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尖得刺耳,何有时被数落得无地自容,像是一根根钢钉往心口戳,可她咬着牙没挂电话,自虐一样听完了十分钟的数落,直到何妈妈气得挂断电话,耳畔只剩下忙音。   何有时这才抬起手,抹了下眼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了。   曾经那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有朋友,有喜欢的人,就算车祸之后,也有过一段教科书般的身残志坚的感人时光。   可回头再看那段日子,竟仿佛是在看别人的人生了。   通话时长14分26秒,这期间,何有时一直有一句话梗在嗓子口,无时无刻不想说出来,却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回去,话到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   ——其实,我一直有在努力的。   半年前,头回直播那时连说话都觉得惶恐,黑黝黝的镜头后边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千千万万双眼睛藏在其中,冷漠的,同情的,奚落的。   头回直播她紧张得整个人都在抖,说话时嗓子发紧,结结巴巴地念了一段电台故事,就是那种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鸡汤文字。   那场直播总共有39名观众,她却被砸了一百多块板砖,大概是真的糟透了。   而半年后的现在,她直播时已经能做到轻松自然了,有时还能跟老观众开个玩笑。甚至半个月前,由APP官方提前预约的跨年现场直播,她都壮着胆子接受了邀请。   她敢一个人去逛超市了,摆在货架高处的商品,也敢踮起脚去够。   她也找到了第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高薪且轻松。   她一直有在努力的,比起一年前那个最绝望的时候,真的已经进步了很多了。只是跟人交流这块上差了点,还没法恢复到车祸前一样。   可在妈妈眼中,她大概还是那个被生活压垮的怂包,深居简出,蜗居一隅。   胸口梗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里边藏着她可怜又敏感的自尊心,不论外人还是家人,稍稍一碰就难受得要命。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弹出一条信息。   秦先生:晚安。   寥寥两个字,何有时多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睛发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她也知道自己这股子矫情劲特别讨厌,可还是忍不住。   忽然有点想秦先生了。   起码在秦先生那里,她姑且算得上是个有用的人。   =o= 第9章   这一夜,何有时几乎没睡,五点天快亮时迷迷糊糊合了眼,被压在心底的往事又不由分说入了梦。   七点半闹钟响了,起床后气色差得厉害,眼皮也有点肿,只好临时敷了个面膜救急。   司机的车九点半到楼下,她却提前两个钟头就开始准备了,早餐是简单的酸奶和抹茶曲奇,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整理自己,妆容、发型、穿着,做AS|MR用的小道具,钱包和各种随身物品全都得检查两三遍才能安心。   刚睡醒的猫儿踱着步子懒洋洋地上前来,一只前腿扒在她的裤脚上,仰着头睨着她,拖长声哼哼了两声,看样子是对她接连两日早出晚归表示不满。   “怎么了呀?”何有时笑着哄了两句,又给它开了个三文鱼罐头,倒了一半出来,这才能从猫爪下逃出来。   到了秦先生家里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十一点了,孙尧摁了摁门铃,没人应。   “好像不在家。”孙尧是装着备用钥匙的,他以前来得早,八点多来了,怕吵着秦深睡觉,才拿备用钥匙开门。平时到中午的时候,秦先生都已经在做饭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不在家。   还没翻出钥匙,楼梯间便传来了跑步的动静,落脚重,便听得清楚。何有时下意识地回头,怔住。   跑在前边的是一个年轻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高,腿也长,一步跨三个台阶。   秦深落后两步,穿着黑色的运动短T,胸口那片已经湿透了,发梢还在往下淌汗,腕上圈着个智能手环,看样子是刚跑完步回来。   大概是身体不太好的原因,他喘得有点厉害。   头回见这么不修边幅的秦先生,连孙尧都怔了怔。   “来了?”秦深弯了弯唇,视线在孙尧身上打了个弯儿,跟何有时对视了一瞬间,他走快两步上前开门,把人迎了进去,话音微温:“怎么比昨天来的早二十分钟?”   他出门运动时算好了时间的,却回来迟了。   “今天是周一,出门时错开了上班高峰,一路上都没堵车。”何有时把右手的袋子提高一些,给他看,“还去超市买了梨子和一些菜。”   原本只是雇主和护工的关系,秦先生却会留她用午饭,还会迁就她的口味。何有时过意不去,偏偏合同上写明每天要聊五个小时,再加上来回车程,她怎么调整时间也避不开午饭。只好在楼下的超市买了些水果蔬菜,也算是礼尚往来,不亏不欠。   秦深接过她手里的菜,环保袋上印着“乐华超市”的字样,他知道这是小区里的超市,想来是下车后买的。秦深打开扫了一眼,“山药、莲子、红枣,你喜欢吃这几样?”   何有时摇头:“以前失眠时查过,小米红枣粥、山药莲子粥都有助眠安神的作用,就买了来。秦先生要是会煲粥的话,晚上可以试试看,放十几粒枸杞也可以。”   一问一答,温馨得不得了。   落在后边的江呈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得瞠大眼睛:“才几天不见,我小表哥就谈恋爱了?”   孙尧无奈,压低声音解释:“小江总别乱说。这是你先前说让我请来的那个主播,会AS|MR的那个,秦先生听了她的直播能睡好觉。”   “噢幸会幸会。”江呈挤上前去,目光在鞋柜里新添的那双画风很卡哇伊的凉拖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秒,立马福至心灵,语气愈发热情了两个度:“何小姐是吗?正好这两天我也失眠,AS|MR是什么东西,我顺便听听呗。”   穿着橘色的套头衫,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灿亮的白牙,像个还在念大学的年轻孩子,满身的朝气往外溢,光是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整个人就仿佛在发光一样。   自大学毕业后,何有时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朝气蓬勃的人了。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喜欢这样的人的。她爱看人的笑脸,尤其这一年来深居简出,她社交能力退化得厉害,察言观色的能力又总是因敏感的自尊心而偏差,习惯对别人的微表情过度解析,将别人的漠视当作恶意,将好奇看成怜悯。   而笑容灿烂的人呢,乐于对陌生人释放善意,情绪直白鲜明,跟这样的人说话,总比提心吊胆地跟猜不透心思的人交流要安心多了。   可是跟陌生人说话,还是会很窘迫啊。何有时正襟危坐,生怕头回见面就给秦先生的表弟留下不好的印象。   江呈:“做夜间直播很累的吧,我记得这个APP会限制主播的夜间直播时间,因为以前有主播熬夜直播犯了心肌梗塞,后来加了一条规矩,夜间连续直播时间不能超过三个钟头,你怎么能直播四个钟头的?”   正在洗菜的孙尧假装没听到,心中却是好笑,明明小江总就是那个直播APP的最大股东,这是装糊涂呢。   何有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努力把情绪调整到一个自然闲适的状态,答得认真:“直播两个小时,中间会下播十五分钟,放以前的录播片段,休息一小会儿。”   江呈笑出一口大白牙,“我也做过直播呀,你玩的那个APP我也有个账号,跟朋友吃鸡的时候就顺便挂在直播上,倒是没什么粉,加个关注以后一起打游戏呀。”   “啊,好的……”他思维跳跃太快,跟秦先生有得一拼,何有时明显跟不上,得小心应对着。她端着杯热橙汁,手里的玻璃杯上沾了一层汗,留下被汗水浸过的指缝纹路。   唠完直播,江呈盯着她看了半天,几乎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歪着头,右手托着下巴,笑眯眯来了句:“我哥人挺好的哈?”   “秦先生,他是个好人……”何有时怔了一瞬,很是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这调侃的语气她当真应对不来,内心窘迫得只想拿起手机,假装回别人的消息来缓解尴尬。   偏偏何有时又十分清楚这样太不礼貌,只能僵着身子坐着,当真是坐立难安。   江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自己开了电视,轻车熟路地翻着一个国外综艺节目看起来了。   趁着他拿遥控器换台的功夫,何有时飞快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有点憋屈地想:江先生一定是觉得她太扫兴了,抛过来的话题都不会接,压根没办法聊天。   两颊烧得厉害,何有时唯一庆幸的就是她有涂隔离乳的习惯,就算脸红了,大概也不会太明显。   这个综艺挺好笑的,江呈全程跟着哈哈哈。何有时不那么紧张了,提了好半天的心刚要飘飘悠悠落下,江呈冷不丁地转回头,眼底晶亮,声音带笑。   “我哥他以前没谈过恋爱,要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   何有时:“……”   她往浴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干笑快要撑不住了。   ——秦先生冲个凉怎么这么久啊。   *   这中午的AS|MR效果没昨天好。   实在是江呈问题太多了,絮絮叨叨问了好些。他大学学理,做AS|MR用的人头录音麦比较新颖,江呈来了兴致,差点把人家的麦给拆开。   秦深每回酝酿好的困意总是被他打散,有些恼,快到中午三|点的时候,他没了睡意,江呈却给睡着了。   沾枕就着,少年心事埋得浅,被风一吹就能散。这是秦深和何有时都羡慕不来的好本事。   两人把卧室留给他,去了书房说话。   “秦先生有听过外国主播的AS|MR么?设备更专业的那些。现在网络上还有一个新型职业,叫哄睡师,他们的AS|MR也比我专业得多,秦先生有试过么?”   秦深点头:“听过,听两分钟就烦。”   ——言下之意就是只喜欢听你的直播。   十分含蓄的表达,何有时却能听得明白,这种被认定的感觉莫名有点甜。她抿唇忍住笑,接着说:“其实,AS|MR现在还算是小众概念,哪怕国外这行发展更成熟,却也没有被纳入心理治疗的医学层面里,哪怕助眠的效果也没有被验证。可能对秦先生的……”   何有时斟酌着用词:“——对你的心理障碍,并没有任何效果,只是能帮助你放松一下,真正要解决问题,还是得找心理医生的。”   直播圈子里也有两个做AS|MR的朋友,何有时跟她们时常聊起这个话题。   她昨晚一直在想这件事,自己到底能不能真正地帮到秦先生。   说起做AS|MR直播的初衷,其实有点难以启齿,是因为这个新型的直播类型最容易吸粉,只要用心去做,主播的热度就能蹿升。可说到底,她不是专业的,不止是设备不够专业,道具不够专业,手法也并不好,没有研究过声音心理学,更没有研究过心理疾病,一切全凭自己揣摩。   这样对失眠严重的秦先生来说,太不负责任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五分钟,秦深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他听得认真,但没回应。   “万一没有效果……我怕我做得不好……”何有时说不下去了,她说话的时候不太敢看人的眼睛,那样不仅思绪会中断,说话也会卡壳。可此时她讲完了,都抬起头了,秦先生也没挪开视线,十分坦然地看着她。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秦深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枸杞水,放了太久,有点凉了。   他启唇。   “你今天,声音很好听。”   何有时:……   她一直绷得紧紧的小心脏,不受控制的,欢快地蹦跶了两下。   何有时开始深深怀疑一件事。   ——秦先生,是不是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   *   江呈午觉睡醒的时候,何有时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要走啊?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反正哥要做三个人的,多添一份也不算什么呀。”   何有时又拿回家喂猫这个理由解释了一遍,江呈笑笑:“你家猫儿闹腾不?要是不闹腾,以后可以带着一起来呀,先前医生还建议哥养个猫猫狗狗什么的,说是养个活物能当精神寄托,偏他嫌麻烦。”   秦深没作声。   何有时心中一动,把这条记到心里了,向两人告了别,跟着孙尧下楼了。   等人走了,江呈脸上笑意一收,照旧是葛优瘫的姿势,气场却跟先前那个邻家大男孩不一样了,笑得有点贼:“小表哥你喜欢这样的?这姑娘好容易害羞啊,说话脸红,对她笑脸红,把菜换到她面前脸红,喝水呛到了也脸红,连说个再见都脸红,一下午光顾着看她害羞了。”   秦深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添了一行新内容。   【嗜甜:糖醋里脊】   江呈换了个姿势,舒服得趴着,“哥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候?爷爷天天跟我叨叨,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前几天还打电话到了姑父那儿,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吵得厉害。”   话里的姑父,就是秦深的父亲。   秦深刚拿起财经杂志的手顿了顿,看不进去了,索性丢到了一边。   江家,在这A市也算得上是上流门第了,提起江氏传媒怕是无人不知。然而面上光鲜,真正在这个圈子里的知根知底的人,提起江家怕是得笑。   江老爷子本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秦深的母亲,年轻时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秦爸爸,婚后潇潇洒洒过了十年,夫妻恩爱,没受过半点委屈。三十多岁时却像鬼迷心窍似的,抛夫弃子,美名其曰追求真爱去了,嫁到了欧洲一个小国,几乎跟江家断绝了关系,跟秦深都很少联络。   而被江老头寄予厚望的独子,六年前死在一场车祸里,一同没了的,还有江呈的母亲。   因为这一场车祸,老头子犯了急性脑梗,董事长车祸身亡,江氏传媒几乎垮了。几个大东家虎视眈眈,那时持股最多的江呈还是个刚上初中的网瘾少年,纵天降大任,他也没那本事接下担子。   秦深是那个时候接手的,那时的江氏还没转型没上市,算是家族企业。可他是外姓人,话语权得靠自己博,操的心太多了,反倒落埋怨。   江呈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公司的事,秦深却已经听不清了,挺久没犯的耳鸣汹汹袭来。他阖上眼,揉了揉眉心。   有些事不能多想,谁犯的错,谁就得赎,愧疚这种情绪,丁点用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小修前文,更新在凌晨,白天显示的更新是假的,不用点~   =o= 第10章   “上周头晕出冷汗是因为低血压,现在血压稳定多了,110/70,可以适当地做些运动了。”   何有时刚跟着孙尧进门,就听到这么句话,她愣在原地,有点懵。茶几前说话的两人都朝她看过来,孙尧先给她介绍了:“这是秦先生的私人医生,李简。”   “何小姐?秦先生跟我说过你的。”   李简扶了下眼镜,笑容很是和煦,与她对视了一瞬。   “李医生好。”何有时绷紧下颔,率先错开了视线。   她害怕和人对视,害怕看人的眼睛,害怕自己聪慧到能一眼看懂别人的冷漠。却尤其怕这样的,情绪圆融内敛的人,仿佛生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尽管他笑得友善。   何有时又跟秦先生打了个招呼,换好鞋子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等着,竖起耳朵听李简和秦先生说话。   茶几上放着一沓A4纸,没拿订书机装订,是一页一页零散的,扉页单独放在一边。   何有时凝目看了一眼。因为字大,并不费力就看清。   ——第七十四周(8.18-8.24)心理分析报告。   足足有十几页的样子,秦深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何有时离得太远,只能看到每页全是字,密密麻麻的,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自她和孙尧进门后,两人就没再讨论病情了,何有时心想,这大概是顾忌她这个外人,犹豫着要不要借口去个洗手间。   “我以为你今天会把猫带来。”   沉默被秦深一句话打破,何有时呆了一下,这才想起小江总昨天提过一句的。本是句玩笑话,秦先生却放在心上了。   秦深扬起下巴,示意她看墙边。   好嘛,猫爬架都准备好了,盛好猫砂的厕所房也在墙角靠着。   何有时没忍住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还没出口,她又记起小江总昨天说秦先生这病该养养宠物,能放松心情。   心念一动,她改了口:“猫有点认生,好像还有点晕车,过几天我试试看。”   正事说完,李简十分识趣地起身准备告辞,秦深却朝他抛来一个眼神,两人短促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秦深无声地点了点头。   情商高的人交流效率高,一个眼神对方就能明白了。李简略一停顿,笑着开口:“冒昧问一下,何小姐是做AS|MR直播是么?之前我一直想做一个与声音心理学有关的分析,研究对象却不太好找,何小姐愿意跟我谈谈吗?”   何有时上身无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微微张大了嘴,样子有点呆。   *   秦深是被关出门外的。   “秦先生?”李简扶着他的肩膀往外推,另一手去关书房的门,笑着说:“给我留一刻钟就好。”   这是要他尊重病人隐私的意思。   秦深眸色深沉,避过他的视线,又往门里看了一眼,正好与何有时对上视线。她表情张惶,看到他回头,唇微微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一瞬间眼里迸发出微弱的哀求之意。   何有时清楚的。尽管她深居简出,极少与陌生人面对面交流,但恰恰相反的是,她对人的微表情、动作和语气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   在李简说要谈谈的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异常,但在李简把秦先生往门外请的一瞬间,何有时就清楚,对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问她关于AS|MR的事。   秦先生的私人医生,心理分析报告。   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她知道自己有挺严重的心理障碍,也不是没有看过心理科,一次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次因为社交恐惧症,但这两次经历留下的印象都十分糟糕。   被素昧平生的人探问隐私和底线,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找准她内心弱点一针见血地戳,最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问题不大。自己注意调整情绪,别想太多。”仿佛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光是回忆一下那种感觉,何有时就想逃了。   可她这份脆弱稍纵即逝,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哀求之意,短促到几乎没等秦深看清,何有时就飞快地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好像一瞬间找准了自己的立场。   秦深听到她的声音,不太稳:“对不起,秦先生能先离开一会吗?”   午后耀眼的阳光被遮光帘挡得只剩一小片,更显她侧影纤瘦,胸口快速起伏,是在以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即便她此时不安恐慌,对他也没有多少信任感。   这个认知让秦深莫名不爽。   “秦先生?”李简对着他笑。   秦深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书房的门关上,何有时的呼吸又急促了一些。唯一庆幸的是,书房里两张单人沙发是侧放的,不用面对面被审视,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实在冒昧,之前秦先生提起你,说你可能有一些困扰。”   李简眸光温良,语气和煦,用词谨慎,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学者:“能讲给我听听吗?”   战栗感从指尖往上蹿升,何有时后背骤冷,脖颈僵硬,脸颊滚烫,放在膝头上的双手开始颤抖。   一分钟前刚做好的心理暗示通通被打回原形,何有时彻底慌了神。   “想开窗通风么?”李简问她。   何有时摇头,想说不用,开口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几乎失语。   李简多等了一会儿,见她稍稍好转了,自己换了个坐姿,把单人沙发挪了个向,朝向了另一侧。   “我不看着你,会不会好一些?”   何有时怔怔转过头,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   秦深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   书房的隔音太好,一点声音都泄不出来,更没法让他安心。索性洗了一小盒圣女果,一颗一颗细致地剥皮。   尽管知道李简是斯坦福心理学博士学位,经手过的病例都十分漂亮,主修的人格心理学也正好对症,秦深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   有那么一瞬间,秦深甚至在想,自己这样子会不会过分了些?   他看过有时两周的直播,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一起用过一次早饭,两次午饭。所有的交集不过如此,他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生活?   长至如今,秦深曾做出过无数选择。以前每走一步,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都能严格掌控,这却是头一回,秦深连自己的动机都想不明白,完完全全的凭心。   实在要找一个原因,应该是,他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   他是真的十分想知道。   ——这样温柔细致的人,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一盒子圣女果都被他完完好好剥了出来,碟子中流了些汁水,单看卖相确实差了许多。   这么小的圣女果剥皮也就算了,谁家是用镊子剥皮的啊?孙尧坐在一旁默默腹诽。秦先生一向是细节控,做个水果沙拉他都要摆盘,最外边一圈圣女果,第二圈香蕉片,香蕉片上放挖成球的火龙果,第三圈橘子瓣……拿着手里的镊子一点一点摆,就连挤沙拉酱都得横纵五等分。   这等级别的强迫症,孙尧跟了他三个月,已经见怪不怪了。以前他还会絮叨两句,这会儿却没敢说话。   实在是秦先生的表情太难看了。   =o= 第11章   秦深盯着这份精致的水果拼盘,眼睛都不挪一下,足足走神了十分钟。   他三个月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孙尧战战兢兢捏了一把冷汗,还悄摸摸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走了。   直到书房的门重新打开,何有时开门出来,才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她跛着脚踉跄地走到沙发这头,手捂着大半张脸,声音哽得厉害:“秦先生对不起,我能不能请一天假……今天的五小时,我明天补上行吗?”   离得近了,秦深才看清她整个人都在抖,好像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能哭晕过去了。   秦深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怔了片刻,点头说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起自己带来的一包AS|MR道具,换好鞋子匆匆走了,连鞋带都没有顾得上系好,比先前每一次都落魄。   直到孙尧跟着出门,李简才从书房出来,手里那包拆开的纸巾被他随手丢到一边,埋进沙发里,摆出个促膝长谈的架势。   随后摇头苦笑:“别看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深心往下沉了沉。   “先前你问过我视线恐惧是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社交障碍。生活中有很多人都会在与人对视时觉得尴尬,表现不自然。情形严重一些的,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羞耻心强,总是过度解析别人的微表情,认为别人的目光有恶意。”   李简继续往下说,语气慎重了很多:“但是何小姐呢,她不太一样。她恐怕不是单一的视线恐惧,还有回避型人格违常,抑郁倾向也很明显,这是多种心理疾病重叠的症状。”   “她的自我认知很差,只要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很容易冲破她的心理防线。但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只肯跟我讲自己的心情,至于诱发这种恐惧的往事,她只字不提。”   “通常社交恐惧的患者,在面对一个可靠的倾听者——比如像我这样的,都不会过分压抑自己的倾诉欲。可何小姐始终不信任我,并非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过分追求效率的心理咨询,往往会留下后遗症。”   李简揉了揉脸:“她不想讲,却反反复复跟我说对不起,最后哭着说‘李医生求你别问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了。”   秦深面无表情盯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李简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欺负人小姑娘,你听我往下说。她的心事藏得很深,自己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这不像是幼时阴影导致的,更像是最近几年内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件事将她的人生几乎割裂开来。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反复怀疑自己,尽全力藏起缺点,对人际关系很悲观,不敢与人深交,也就是表现出来的自卑怯懦。”   “像何小姐这种程度的心理疾病没有专业的治疗,很容易愈演愈烈。时间越久,她会越恐惧亲密关系。恋人、朋友,甚至是来自家人的关心,都会让她无所适从。”   秦深用镊子夹起一颗圣女果,待入口,又慢腾腾地拿一个新的把那个缺口补上。   “然后呢?”他问。   李简知道他的毛病,但不想惯着,拿签子把他刚补上的圣女果叉走了。   “那我讲点好的。何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维持着基础的社交,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一直在寻求自救,并有意识的进行自我诱导,强迫自己回归社会。”   “只是这个自救的过程比较辛苦,需要漫长的摸索。她缺乏一个激励机制去引导她面对恐惧,让她一步步脱敏。”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需要一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逼她走出来。”   秦深没作声,他这张冰山脸实在招人嫌,李简偏爱一针见血:“最后我想问——”   “秦深,你想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   何有时刚来没多久就走了,导致秦深打乱了自己一下午的计划。   他没午休,没出门散步,没浇花,也没看财经新闻。晚上随便熬了点粥,在今日的健康三餐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叉。   到了夜里十点半,秦深像过去的两周一样守在笔记本前,打开了直播软件。   何有时做的是深夜直播,每晚十点半准时开播,连续四个小时,一直要做到凌晨两点半。   十点半整,镜头里出现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卧室里照旧亮着两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很柔和。   很多主播不够细心,不说那些喊麦的,就算是做AS|MR的很多主播,在深夜直播时也会开着很亮的灯。他们甚至意识不到失眠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强的光线,其实很刺眼。   唯独她,总是这么温柔且细致。   可惜光线不够亮,秦深看不清她眼睛肿没肿。只能听出她声音闷闷的,开口头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大家,今天着凉了,有点头疼,实在没有精力,所以今晚放以前的剪辑,实在抱歉。”   【悠悠姐怎么病啦?心疼_】   【好好休息。】   【哭唧唧,今晚怕是要失眠……】   【悠悠姐睡觉去吧,我们听视频就好啦】   弹幕里没有抖机灵的,更没有差评,纷纷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何有时却还是过意不去,一连道了好几回歉。大概是怕在线的一万多观众不高兴,她还发了很多红包,房间里下了足足五分钟的红包雨。   一点都不像个粉丝十几万的主播,软得跟个棉花团似的,谁都能揉一把。   视频剪得很好,是何有时这段时间拿来练法语讲给观众听的童话故事,因为之前有观众说不会法语听不懂,她还细心地加了中文字幕。为了助眠效果,她录法语童话的时候是轻声耳语,声音绵软,有些不太准的发音,在她说来反倒觉得俏皮。   甚至是因为麦克风离得太近而留下的换气音、口水音,听起来也悦耳极了。   秦深听了一段,听不进去了。看着弹幕上频繁出现的“悠悠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   ——瞎起什么昵称。   何有时注册的主播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与“悠”谐音。又因为她平时做直播时遮着脸,衣品沉稳又低调,又一向温柔细致,很容易被人判断错年纪,爱在弹幕上活跃的粉丝都喊她悠悠姐。   看到弹幕里很多人说晚安,秦深跟着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炸开一排金色的五号字,这是宗师级vip刷礼物时才有的标志。   【祝好梦。】   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   =o= 第12章   秦深听过很多人的哭声。   年幼时,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临出国前抱着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声泪俱下。   六年前,因为车祸而失去双亲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咙的狼崽子一样的哭声,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脑梗,说话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裁员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公司内部论坛里有管理员发起了视频帖,大家录一段想对公司说的话。   至今,秦深还记得那个帖子的标题——携手同心,砥砺前行。   传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骂他的有,辞职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来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却是在哭。   秦深看完几百个视频,听过不下一百种哭声。无论是伤心狠了的那种哭,还是只抬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听过不少。   他这几年来身上担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洒脱的事。谁对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他得担起来。   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哭声。   每个字都得费劲去听,哽咽之时尤其喘得厉害,快要换不上气似的。好像平时垒得高高的心防,因为深夜这个电话,一不留神破了一个小缺口,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就这样溃了堤。   “秦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护怎么做,我做不来的,我就是图你的钱……心理特护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该签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动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查过躁郁症,这种病很严重的,需要特别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帮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一声声的“秦先生对不起”。   如果“秦先生”三个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撩|拨,那“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痒,也疼。   像沾了欲。   “有时。”   秦深听到自己这么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好像周围的场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飞快地穿过一条时空甬道,眼前是无数光怪陆离的绚烂光点。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对面迟迟没有应声。好半晌,呐呐开口:“秦先生?”   这一声拨云散雾,如空山鸣钟,在秦深乱得跟浆糊一样的脑海深处“叮——”得震响,秦深一下子就醒了。   何有时等着他开口,可秦先生沉默的时间比她还要长。这是秦深头回这样喊她,不是之前一样生疏有礼的“何小姐”了,去掉姓氏喊她“有时”,听来亲密,却也叫人窘迫。   良久,秦深开口。   “没人能否定你。”   这么个心灵鸡汤式的开头,何有时屏息听着,以为会听到像李医生上午劝她时的类似说辞。   这回她却想岔了,秦先生声音低沉,咬字极重,又喊了她一声。   “有时。”   “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她先前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秦深只听出她对自己的怀疑。正如李简所说,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会把潜在的困难看成是不可逾越的,前路稍有点阻碍就会反复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而这种思维模式已经形成了反射,很难随着时间而好转,更容易愈演愈烈。   “有时。”   攻心从不是易事,所以他谨慎得字斟句酌:“我觉得,我能帮你。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何有时怔怔听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想不想呢?   于她来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诱人的蛊惑了。   她放弃读研,搬出家里,离群索居,跟以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每晚拿AS|MR哄睡上万观众,自己却失眠成疾。   因为没人帮得到她。   也从没人认认真真问一句——“有时,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秦深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一声声压抑着喘,怕她听出异常。   “我不催你,来日方长,你慢慢想。”   他没敢多等,先挂掉了电话。   书房里只他一人,秦深坐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到最长。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他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突得敲,头疼得眼前发黑,深至骨头缝的倦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唯独头脑无比通透。   因为他总算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上午李简带她进书房谈话时就开始的焦虑,总算找到了原因;听有时直播的这两个礼拜来的好眠有了解释;乃至整整三年夜不能寐积攒下的所有疲累,都像是找到了出口。   他走过漫长的夜路,也不畏惧一人独行。却有人带着他转过一个浅浅的弯,便一下子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秦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好半天没动作。   自嘲,也羞耻。   越是情商高的人越会骗人。嘴上说的话是用来骗外人,心里萌生的正直的念头用来骗自己。   像他回答李简的——“因为同情”;像他心里想的——“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想知道她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他自己都差点骗过了。   只有身体的反应,最直白,也最坦诚。   *   这一晚,何有时哭掉小半包抽纸,两点半下播之后关了电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整晚的梦。   秦先生以一种表面温和实则强硬的姿态,在她梦里抢了一席之地。   起床闹钟定的是六点,何有时跟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赖了十分钟。   她揉揉哭肿的脸,整个人丧得厉害。想想昨晚跟魔怔了似的,说了那么多不着四六的话,今天还要面对秦先生,真是尴尬得要命。   昨天还欠了秦先生五个钟头,说好今天要补回来的。何有时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七点半出发,九点到秦先生家里,得一直到晚上七点才能凑够十个小时,再刨掉一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更不够了。   她又得食言了。   这样想想,更丧了。   至于秦先生说的“帮她”是什么意思,何有时没敢往深处想。   她这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孙尧的电话先来了。   “秦先生……发烧了?”何有时有点懵。   电话那头的孙尧也是无奈得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昨晚上秦先生冲凉水澡了,还大敞着窗吹夜风。大晚上夜风多凉啊,秦先生身体本来就虚……”   “咳!”   电话那头传来重重一声咳,把孙尧没说完的话给打断了。顿了几秒,手机换到秦深手中,声音有点哑,开口下意识要喊她。   他心里藏着事,话到嘴边便觉“有时”这个称呼太过亲热,也太惹人遐思了。   于是便没开口,只有昏昏沉沉的呼吸传到何有时耳里。   “秦先生?”   秦深立马接上:“我发烧了,不严重,38度多一点。”   “那……”   秦深知道她要问什么,又一本正经说:“你今天不用来,再休息一天养养精神,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何有时抿了下唇。“一个人静静”这个说法,好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稍有那么一点点伤人。她继续问:“身边有人照顾么?”   “没事的,我这边有孙尧照顾着。”   “那秦先生好好养病。明天见。”何有时不好再说什么了,想想也是,人生病时脆弱的样子,被外人看到了是很尴尬的。   她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拌了猫粮,又回到床上睡回笼觉,半梦半醒间光顾着想一个问题了。   ——都十月份了,天又不热,秦先生为什么要半夜洗凉水澡呢?   *   何有时一觉睡到了十一点,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爸?妈?”   老两口蔬菜水果零食提了三大包,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怎么买这么多啊?”   何爸爸一向寡言,笑了下没说什么,被妻子支使着下楼买火锅底料去了。   何妈妈自顾自去了厨房,“昨天中午我跟你爸就过来了一趟,结果你不在,还关机。晚上临睡前我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你正在通话中,过会儿我又拨过来,你还在通话中,跟谁通电话呢讲那么久?”   她本是随口一问,何有时却莫名有点心虚,含糊其辞:“就一个朋友。”   何妈妈听了还挺高兴:“朋友好呀,你都多长时间没交过朋友啦,也别光是通电话,平时多出门走走,你们年轻人吃吃饭唱唱歌什么的,朋友就越来越多了。”   “别在这儿杵着了,你坐沙发上择菜去。”   何有时乖乖回到客厅里择豆角。她租的这套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平时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这会儿爸妈一过来,就显得热闹多了。   她坐得远,何妈妈唠叨的声音大了一些:“昨天我来,看见你冰箱里面就那么两三样菜,你连猫粮都放着好几种,把那小东西养得精贵,却糊弄自己的胃。还有你那架子上放的酸奶,都过期了,我才给你扔了。上回来给你带的饺子和炸牛奶都原样放着,妈走后你一点没吃,平时肯定老是点外卖,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让我跟你爸怎么放心?”   唠叨个不停,何有时乖乖听着,心口炽热。   何妈妈数落完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当初你自己办了退学,你爸是生气,他就那熊脾气,关心的话也不知道好好说。可知道你腿治不好以后,你看他都后悔成什么样了?”   “一到周末他就跑到人家康复中心去,报了个心理辅导班,你怕见人,他就自己去听课。别人看他胳膊腿都好好的,就问他‘大哥你什么毛病呀’,你爸他就装成聋哑人。”   “你上礼拜从网上买给他的保暖衬衫,这才刚十月他就早早穿上了,我说他两句,他还嫌我话多。”   何妈妈专门拣着趣事说,何有时窝在沙发里笑作一团,笑得湿了眼睛。   她已经颓废了一年半了,什么“敢在上万观众面前直播”,什么“敢一个人去超市”,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可说到底,这些其实都是借口,只能用来聊以慰藉,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一蹶不振。   她缩在自己的壳里,揣着一颗玻璃心战战兢兢,始终没能迈出去那一步。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刺眼得很,盯几秒眼前就一片花白。何有时没舍得挪开眼,她心里想,其实秦先生说得不对。   他怎么能帮她呢?即便亲近如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症结在哪里,他怎么能帮得了她呢?   谁也帮不了她,她得自己从壳里爬出去才行。   =o= 第13章   中午吃了热腾腾的火锅,又陪爸妈在公园散了步,当晚何有时提早一个钟头开播了。秦深像往常一样十点半上线,自然是来晚了。   他进直播间的一瞬间,何有时的声音就传进他耳朵里了,是一声小声的“谢谢”。   经专业降噪耳机传入耳,像是在他耳边说的,连鼓膜都欢快地颤动了一下。秦深一下子如沐春风,因为今早发烧而引起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下一瞬回过味来了,有时现在在做直播呢,就算说谢谢也不是对他说的。   今天的直播跟往常不一样了,画面并不是秦深看习惯的AS|MR,背景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光线很暗,墙上贴满了浮夸风的海报、写满字的信纸、黑白老照片,间或还能看到脏污的血手印。   屋外电闪雷鸣,配上幽幽的鬼叫声,像是在看恐怖片。   直播间的屏幕下方有两个方格子,左边露出有时的脸。一双漂亮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捂着胸口连连吸气,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余悸未消的样子。   右边的头像框里,却是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   弹幕稍有一点延迟,这时才刚刚显出来,满屏都是唰唰飞过的弹幕和打赏。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诚叔男友力MAX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沃德妈,天花板上居然会有鬼脸倒悬下来……】   【诚叔帅炸了!给诚叔疯狂打电话!!】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秦深这会儿烧还没退彻底,脑子本来就钝,愣是没看明白这些个弹幕是在说什么。   ——诚叔?谁?   他满房间找了一圈,终于在麦序列表上,看到排在“有时说”下边的一个ID。   ——“诚叔不骗人”。   正在秦深被满屏弹幕砸懵的时候,忽然听到直播间里传出一道男声,右下角那个头像框里的人动了。   年轻男子笑着说:“弹幕弹幕发什么呢!瞎起哄,你们悠悠姐该不高兴了。”   秦深盯着他,心说这大概就是那什么诚叔了。   他的声音是十分正宗的低音炮,就是姑娘听了就会觉得十分有安全感的声音:“悠悠你看公屏没有?你说句话,半天不吱声,你家粉丝都怀疑你麦坏了。”   何有时抖着声音回答他:“我……我有点紧张……”   这是在做什么,秦深完全看不明白。直到直播间最上方滚动栏里弹出一条官方推送,他才恍然。   【系统消息:《恶灵城堡》、《萌龙传说》、《R-maze》多款游戏不限号测试正式开始,十一期间注册账号另有好礼相送。点击此处进入《恶灵城堡》直播频道。】   直播平台为了盈利,常常会与一些游戏厂商合作,每到节假日就由平台上人气排行前一百的主播直播玩游戏给粉丝看,算是植入一波软广告。   这会儿正是十一长假,新游戏都抢着上线,主播得应官方的要求宣传游戏。偏偏何有时很不幸地抽到了《恶灵城堡》,光看看宣传图就叫人毛骨悚然的那种恐怖游戏。   这个游戏只能单排和双排,她胆小,就和自己相熟的主播组了个队,一起进了游戏。   何有时蹙着眉尖,操纵着游戏人物死死贴着墙,一点点往前挪。要是墙上出现血手印或者飘过影影绰绰的鬼影,她就猛地哆嗦一下,扯一下鼠标,飞快地把视角朝向地面。   “哈哈哈哈悠悠你做什么呢?这儿没鬼。”诚叔笑得没了形,笑得太大声了,被麦克风收声再传到耳机里,听着有点刺耳。   秦深没舍得关小声音,有时说话的声音轻,他关小了,就听不到了。   “历经12分钟,我们终于爬上了二楼……好像有滴水的声音,走廊最里边应该是厕所,悠悠别往那边走,厕所这种灵异高发地肯定不能去啊,咱活不过三分钟的!”   “先找楼梯,这尼玛城堡每层的楼梯还不在一个地方……来来来这有个护身符,悠悠你捡起来……为什么欧美风的恐怖游戏会拿黄符护身,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墙上有个烛台,我先点个灯……哎哟我去,相框里这眼睛会动,没事没事你往前走,我挡着呢,吓不着你。”   诚叔是做游戏直播的,调动粉丝情绪的能力要比何有时好太多了。两人虽同是主播,做AS|MR的何有时却习惯了沉默,往往他抛三个梗,何有时才能接住一个,还是声音哆嗦的。   她胆子小,却能忍,就算看到了鬼脸也不会嗷得一声惨叫,抖成筛糠都不忘操作着自己的游戏人物面朝墙蹲下,标准的缩头乌龟姿势。   好在她的粉丝早习惯了她的个性,弹幕一片欢乐。   【在一起!!在一起!!】   【诚叔的低音炮真是安全感爆棚啊】   【悠悠姐嫁了吧嫁了吧!】   弹幕再不着调,何有时也看不到,她快要化成了个一动不动的石塑。肩颈绷得很紧,上半身努力往后仰,好像离屏幕远一些,就能少一点害怕似的。   她本来人就瘦,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更显瘦削了。   秦深一瞬不瞬地盯着左下角,他甚至注意到一个细节——有时之前夜里做AS|MR时都会把灯光调到最暗,可今天都快十一点了,她却开着卧室的大灯,看样子是真的吓到了。   她做事一向专注,放在平时这是妥妥的优点,但是呢,玩恐怖游戏时太专注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别说是看弹幕了,就连诚叔跟她说话,都常常被她无意识地屏蔽掉了。   这种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推广厂商的游戏,得有人调动气氛,踏踏实实玩就没意思了。有时寡言还胆小,诚叔就自发担起了这个重任,于是秦深只能听到那道讨厌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说。   诚叔一心二用,时不时将视线往右侧一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弹幕唠嗑。   “组CP啊,组什么CP?啧啧啧,你们这群小同志啊,脑子里除了谈恋爱还能想点别的不?我跟悠悠什么关系你们不知道么……真不知道啊,悠悠做直播就是我带入行的啊。”   秦深:“……”   “什么青梅竹马呀,净瞎说。师兄!师兄知道不?我们以前跟着同一个导师,纯洁的革命友谊,悠悠你说是吧?”   秦深:“……”   “噢,你们想知道悠悠长啥样?好看呀,妥妥的女神,不露脸是因为她害羞呀……悠悠直播时戴的那口罩我还有同款呢,不不不,不是情侣款,以前同个系的一起出去玩,登山来着,风沙太大,小摊上买的口罩。”   秦深:“……”   感觉自己要炸。   他随手拿过一张A4纸,噌得撕下一大块,多年的强迫症被嫉妒挤得没位置了,连纸片没撕成正方形这么严肃的问题都被秦深抛到了脑后。   翻出一卷宽胶带,“啪”得把右下角那个主播框黏住了,挡住了诚叔贼兮兮的笑。   世界顿时美好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把他的声音也屏蔽掉。   “悠悠别怕啊,我走前边行吧?咱快到三楼了你不能怂,我给你唱歌好吧。”   悠悠,悠悠,悠悠,一声声喊得黏糊,听起来情意绵绵。   秦深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晚上可真是太糟心了。   =o= 第14章   秦深堵在心里的这头恶气,一连砸了十个最贵的打赏道具都没能纾解。   何有时眼睛只顾盯着游戏了,压根没看到。还是诚叔瞄到了弹幕,感谢的话说得很真诚:“谢谢这位朋友送的礼物,破费了。”   他平时口头禅说惯了,压根忘了这是何有时的直播间,一手反客为主玩得贼溜,秦深被噎得不行。   好在游戏直播的部分到十二点就结束了,诚叔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先下线了,随他来的粉丝也陆续离开,直播间在线人数哗哗少了一大半。   没了他那群爱起哄的粉丝,此时的弹幕看上去和谐多了。秦深总算满意,又等着有时直播了一个钟头的AS|MR。   她今天用的道具是一块硬毛毡,空着手或戴上胶皮手套摩挲、拿小刷子扫,亦或是把宽胶带粘上毛毡再一条条扯下,都会发出不同的沙沙声。   最初听得耳朵痒,等到习惯了这种声音,耳朵就舒服极了。皱得发疼的眉心会不由自主地舒展开,鼓膜跟随不规则的沙沙声一下下跳跃,慢慢地,烦恼、抑郁、伤痛……都如同给行囊减负一般被丢开,却不会如醉酒一般沉溺其中,思路是清晰的,偏偏什么要紧事都想不起来。   秦深又一次深深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无论是多普通的小东西,只要被她拿在手里,都能发出助眠的声音。可惜语言贫乏,他竟想不到任何词语能准确地描述这种感觉。   今天的直播比平时早一个钟头,结束时间也比平时早一个钟头,何有时跟大家道过晚安,一点半下了播。   屏幕黑了,只留下一行“啊哦,主播暂时不在家”的白字。   秦深咽了两片感冒药,打开短信,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停顿了些时,输入一行字之后又删掉,拿语音发了一条彩信。   ——“晚安”。   对方很快回了过来:秦先生晚安。   深夜一点半,秒回的晚安——这仿佛是个“我睡不着,快来跟我说说话”的信号。秦深从不怀疑自己的领悟力,他不再犹豫,拨了电话过去。   “还没有休息?”   他明知故问,明明五分钟前看着有时下了播,顺便把诚叔的主播账号加到了自己的黑名单里,这会儿却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何有时没多想,压根不知道秦先生还在关注自己的直播,毕竟签了合同,她已经秦先生的私人特护了,每天都去他的家里做现场AS|MR,效果要比直播要好多了。再者说,秦先生生在云端,晚上自然有别的事做,他也不像是会捧着手机看直播的普通人。   何有时按住手机的收音部分,捂着嘴无声打了个呵欠,“没有呢。秦先生你退烧了吗?”   “嗯。”   这声“嗯”太冷淡了,无异于终结话题,何有时敏感地察觉秦先生现在情绪不太好,小心问:“那……晚安?”   秦深被这声晚安噎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明明他也不是多善谈的人,尤其这三月来深居简出,心烦的时候甚至懒得张嘴,连缺什么要什么都拿短信跟孙尧联系。   可惜摊上一个迟钝的姑娘,他要再寡言,委实不是办法,总得绞尽脑汁诱着她说话。   “你现在在做什么?”秦深问。   “啊……我在卸载一个游戏。”   “嗯?”   “今天晚上打游戏了,一个有点吓人的游戏。”何有时认认真真给他描述:“在一个黑洞洞的城堡里,总共六层高,没有灯,也没有地图,全凭方位感去找路。城堡每一层都很大,要躲开恶灵,并在十五分钟内找到楼梯才能通往上一层。”   何有时作息很差,失眠再加上深夜直播,过得几乎昼夜颠倒。每天一到晚上这个时间,她脑子就钝得厉害,再加上这会儿犯困,说一句话得想好半天。   “墙上会有血手印,还有模糊的血字,因为上面会有信息提示,再害怕也得仔细去看……柜子里摆着的布娃娃会尖着嗓子咯咯咯地笑……地上有很多道具,有的是帮助通关的,有的是带诅咒的……”   “如果捡起照相机,就能看清附近的幽灵……那时我刚打开手电筒,眼前黑了一下,从吊灯上倒悬下来一张鬼脸,戴着小丑面具,他只有上半截身子,两只胳膊抓着吊灯倒挂着,像荡秋千一样,垂下来的脑袋差点撞到我脸上,还咧着嘴在笑,特别吓人。”   哪怕现在提起来仍然心惊胆战的,何有时声音哆嗦,最后那句“特别吓人”尾音打着卷儿,像一个小勾子,有点娇。秦深一晚上的愁云惨淡都被这个小勾子勾破了。   “这个游戏太讨厌了,会冷不丁地在桌面右下角弹广告出来,都是些吓人的图片,慎得慌,我得把它卸载掉。”   明明是些琐事,偏她把起承转合都讲得仔细。声音轻,语速慢,跟一汪儿软甜的糖稀似的,让人整颗心都甜。   秦深闷声笑了:“现在怕么?”   “啊?”何有时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答得言简意赅:“怕。”   薄荷糖被舌尖顶在上颚滑了半圈,秦深笑得更深:“那如果我不打来电话,你怎么办?”   耳机里传来轻轻的气音,何有时听得出来,这是秦先生在笑,一连笑了好几声,笑得她心有点乱。   都说深夜是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时段,失眠成瘾的人心事尤其重,越到晚上越难自持,偏偏秦先生这话听起来有点撩|拨人心的味道。   ——如果我不打来电话,你怎么办?   秦先生怎么这样问啊……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不太熟,还是雇主和护理的关系,这样聊天太不严肃了。   这个一本正经的念头刚从何有时脑海里浮出来,打了个轻飘飘的旋儿,就如涟漪般散去了。   何有时不敢自作多情,却也不想违心地挂掉电话,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我把家里的灯全打开了,睡觉前都没敢去卫生间洗漱。抱着猫,听着音乐看搞笑的漫画,就不怕了。”   待她话落,秦深已经能脑补出画面了。想来是一室暖黄,她缩在被子里抱着手机看漫画,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再是直播时那样的全神投入,也不再是面对生人时的畏缩怯懦,总算能跟她这个年纪对得上了。   何有时很久没跟人聊过天,秦深问,她就答,答完了便不说话,乖乖等着他下一个问题。   秦深得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你家猫是什么样的?”   “橘猫,全橘色的,因为年年有鱼,所以叫它年年。现在两岁多一点,快十斤重了,我都要抱不动它了。”   提起这只猫,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久,从最开始怎样养上的,一天喂几顿,上个月生病了……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   秦深静静听着,心口有点堵。他不知道有时的心病已有多久,如果像李简猜测的,她是最近这两年才遭逢大难,那也有很久了。   而陪在她身边的,不是朋友亲人,更不是那什么诚叔,而是这么个没法交流的动物。   何有时讲啊讲,秦先生虽然没说话,却一直以低笑回应。有这么个认真的听众,何有时忘了时间,直到讲到她计划给猫减肥,她才猛地停住,看了看时间,有点懊恼地想自己怎么话这么多。   都凌晨两点了,秦先生生病又失眠,听她讲这么多琐事肯定头疼得厉害。   她暗自懊恼,秦深也任她沉默,好半晌才意识到她讲完了,他又笑。   “这是你头一次跟我讲这么多话。”   何有时蓦地怔住,后颈麻酥酥的,好像有只蚂蚁从后颈慢慢地攀上耳根。她抬手摸了摸耳垂,烫得厉害。   “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没有。”   何有时屏息听着,以为有下文,等了好几秒都没等到,话筒里只能听得到秦先生深长的呼吸声。她有点不敢讲话,耐心等着。   “有时?”   藏在心里的事到了嘴边,有那么一瞬间,秦深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来,可惜在想要说出口的念头攀升至顶点时,又会飘飘悠悠落下来,始终差那么一分半分。   太快了。   秦深又咬碎一颗薄荷糖,勉强压了压心头的燥意。   太快了。   从初见真人到今天,不过一个礼拜,哪怕把先前看她直播的两个礼拜也算上,也还是太短了。认识的时间太短,说过的话怕是不超过二百句,他还没有完全了解她,她身上的优点尚没瞧出几条,缺点他却知之甚详。   心动,竟是从她的缺点开始的。   秦深自认理智,可感情这种事,真是一点逻辑都没有。   偏偏他心动的姑娘是个慢性子,急不得催不得,他得悠着劲儿,一点点诱着她从自己的壳里爬出来。   秦深|喉结上下滚了滚,开口,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   “不早了,睡吧。明天把你家猫带过来,留它在家,你不放心。”   =o= 第15章   次日何有时起了个大早。两天没去秦先生那里,意味着她欠秦先生十个小时,得补上才行。   何有时小时候家里不富裕,于钱财上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意识,那就是付出与收获必须对等才行。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是个闲差,秦先生脾气又好,一个月的薪酬要比她直播三个月收到的打赏还要多。   可她呢,却是个半路出家自学成才的AS|MR主播,没接触过任何与心理治疗相关的知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何有时总有些惶恐,怕自己的付出配不上这个薪酬,她能做到的就是每天五个钟头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开了窗通风还是觉得闷得厉害,看了看天气预报,果然显示有雨。   大胖橘年年还躺在沙发上睡懒觉,四仰八叉地躺着,被何有时挠着肚皮弄醒了。大胖橘睡眼惺忪地睨她一眼,抻了个懒腰,习惯性地往饭盆的方向走。   没走两步,就被拎了回来。   “饿一会儿吧,你晕车,早上吃过再上车怕是会吐,咱们到了秦先生家里再吃。”   何有时拿着小梳子,一边悠着劲给它梳毛,一边跟它约法三章:“秦先生家里的贵重物品多,你不能乱跳听到没有?不然卖了我也赔不起;还有呢,就算今日份的猫粮不合口味,你也不能踢翻饭盆知道没有?”   正赶上夏末秋初,换季的时候猫更容易掉毛。掉毛也就算了,年年要是满屋子上蹿下跳怎么办?它个头大身形笨,老是打翻东西,几次之后何有时长记性了,易碎的都会收起来,但秦先生家里贵重的摆设那么多,怕是不太妙。   虽说秦先生那里准备了猫砂盆,但要是新的猫砂盆不习惯,它随地便便了怎么办?因为认生而挠人的话又怎么办……   光是想想就头疼得厉害,可上回江呈说的那句话何有时还记得,她也查过了,养宠物确实有利于心理疾病的治疗。与秦先生的病比起来,这些小小的困难都算不得什么了。   何有时给它梳毛梳得勤,这会儿还是梳下来一把黄毛。大胖橘神采奕奕,彻底没了睡意,看见何有时把猫包打开,知道这是要带它出门放风了,立马一个纵跃跳了进去。   十斤重的猫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手里拿着的是大号猫包,透明塑料的,侧面露一个通风窗。出门前,何有时犹豫了一下,把溜猫绳也装上了。   养了个小祖宗,事事还得有商有量着来:“今天咱委屈一下,你要是表现好,今晚的运动量就减一半怎么样?”   猫包里的小祖宗打了个低沉的呼噜。   *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何有时和孙尧到了秦家时快九点了。秦深正在炸南瓜饼,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眼,神情温和,眼里笑意愈发明显,随口打了个招呼:“来啦?”   何有时也笑:“秦先生我把猫带来了。”   以往都是“秦先生好”“早上好”这样生疏的招呼,今儿摆明了不寻常,孙尧立马心领神会。   电砂锅里煮着薏米红豆粥,慢火熬了一早上,到她来,红豆已经熬得软烂,闻起来便是满鼻甜香。秦深做了三人的份量,仿佛知道她和孙尧今天会比平时来得早,连早饭都一起准备了。   孙尧凑过来端盘子,笑着来了句:“秦先生今儿气色不错啊,昨晚睡得挺好吧?”   “挺好。”秦深应了声,事实上他几乎一宿没睡,天亮以后才眯了一会儿。偏偏他一点不困,气色比往常一夜好眠还要好看两分。   昨天晚上那则通了二十多分钟的电话,是有时头回跟他讲那么多话,也是她头回撤下心防,有里程碑式的纪念意义。   电话打到半中途,秦深就开了录音,以至于后半夜他一直在回味这则电话,连平时听惯了的AS|MR录播都没再听。   尤其是她挂电话之前的那句“晚安秦先生”,能听出是在浅浅的笑,“秦先生”三个字尾音上扬,像一把小钩子似的,特别得撩人。   是以,秦深又在凌晨冲了个澡。   何有时弯腰把猫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大胖橘从猫包里跳出来,因为太胖,姿势一点都不优美,直接把猫包带倒了。   秦深隔着几步远打量它。大圆脸,浅黄底深黄条纹,平时营养太好,出门前又梳了毛,一身毛光滑油亮;身子几乎是个圆柱体,压根看不到腰线,跟别人家身段窈窕的猫一点都不一样。   秦深目光意味深长,养着这么个懒骨头,难怪有时的社交障碍一直没好,这要是只爱玩爱闹的狗,有时天天出门遛狗,兴许早就好了。   他一点都不想撸猫,但不妨碍他脸上浮起一个善意的笑,屈膝蹲下招了招手,温声叫它:“年年?年年有鱼?”   大概是他笑得太假惺惺了,大胖橘立马拱起背,尾巴高高翘起,眼神警惕,做出一个威胁的姿势。何有时顾不上照顾它的心理活动,给它系好溜猫绳,调到一米的长度,一路牵到了沙发旁。   一米的绳长严重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连茶几都不能钻的。大胖橘忿忿地扯了扯绳子,挣不脱,索性放弃。   知道这货是有时的心头宝,秦深没追过姑娘,可投其所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他从桌上拿过一袋子提前准备好的小鱼干,拆开倒出两条来放在手心里,慢慢地往猫嘴边凑。   这猫跟她主人不同,一点都不认生,凑过来嗅了嗅就要张嘴。   “别!”何有时忙拦了一下:“咸吗?它掉毛厉害,咸的不能吃。”   咸鱼干没有腥味,确实比猫鱼干香,可吃过以后再换回普通的,她家小祖宗就要天天闹腾了。   再者说,她平时喂的猫粮和零食都是从宠物超市买的,包装精美自不必提。秦深现在喂的这包小鱼干却是拿保鲜膜包装的,上边连个商标生产日期都没有,妥妥的三无产品。   秦深笑了下:“自己做的。昨晚把鱼切好晾干,今天放烤箱里烤了半个钟头,淡水鱼,没加油没加盐。”   何有时原本伸出要拦的手缩了回去,再一次感慨:秦先生真是个好人。   一旁埋头喝粥的孙尧眼角直抽,暗道厨艺了得的男人追姑娘真是事半功倍,不光会做|爱心早餐,连猫零食都能鼓捣出来。   吃完了小鱼干,大胖橘彻底没了威胁感,大概是从秦深拿零食讨好它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它慢条斯理地爬回何有时腿上,仰起头。   何有时立马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电光火石间,年年噌一下就跳她肩膀上了。   何有时被它压得肩膀一塌,连忙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借力,对上秦深吃惊的表情,她笑得尴尬极了:“它有点认生,平时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十斤重的胖橘,盘踞在它主人纤瘦的肩膀上,秦深眯了下眼,又往它嘴里塞了一条小鱼干,剩下的一包封了口。   大胖橘嚼着鱼干,更得意了。它直起脑袋,比坐着的秦深还要高出半头,还居高临下地斜睨了秦深一眼。   ……赤|裸裸的挑衅。   “公猫?”秦深忽然开口问。   “啊?”何有时没跟上他的思路,回过神点了点头。   秦深了然,雄性动物天生的占有欲,但凡是自己喜欢的就得先霸着,猫这种占有欲极强的生物,更是刻薄。   秦深掀了掀唇角。   呵,绝育了还这么嘚瑟。   呵,你家主子迟早是我的。   *   当天的现场直播做得很顺利,秦深睡午觉的时候,何有时就坐在他的书房里看综艺。   她是极喜欢看综艺的,上学的时候就爱看,那时是因为觉得好笑;这两年喜欢看户外真人秀,心境却大不一样了,成了羡慕。   无论是在摄像头面前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跟团队中的同伴合作,甚至是身上背着奇怪的道具仍不在意路人投来的视线,还能毫不拘谨地跟陌生人说话……这些,都成了她特别羡慕的能力。   书房里就她一人,何有时不在意坐姿了,驼着背趴在书桌上,看着真人秀里跟同伴哈哈大笑的明星,入了迷。   得到什么时候,她和秦先生才能摆脱社交障碍呢?   到了五点半,何有时准备离开了。秦深没像往常一样看着她进电梯,反而站在玄关处换鞋。   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秦深言简意赅答:“去市里一趟,约了人。”   话出口便觉得不妥。秦深顿了顿,很是慎重地补了一句:“见一位老先生。”   他没追过人,也不太懂姑娘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但用心的人,诚意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名为半山公寓,这座山却矮得很,也没有环山公路,一路缓坡。   秦深藏了个私心,特意挑了后座跟她并排坐着,拿着钥匙串逗猫玩,他一探手,大胖橘就直起身子抓一下。何有时看得触目惊心,真怕秦先生被猫爪子挠到,那她就真是罪过了。   快到小区南门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黑玉色加长保时捷。大胖橘听到动静,耳朵尖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立马炸了毛,“嗷”得惨叫一声就往何有时怀里蹿,它用劲太猛,动作又太突然,前爪挂在何有时的亚麻衬衣上,下不来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叫。   这一连串惨叫把秦深和开车的孙尧都吓了一跳,孙尧一脚刹车,忙问:“怎么了?”   怀里的胖橘哆嗦个不停,何有时把它的前爪小心地从衣服上取下来,怔了短短一瞬,原本放松的肩颈立马崩紧了,心思电转间回头去看。   下午六点天色还亮,因为这条路限速,那辆车还没走太远。驾驶位上的人从侧窗探出一只手,指间夹着的烟亮起一点火星,却早已看不到脸了。   一人一猫这样的反应,秦深纵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寻常,“怎么了?”   他一连问了两遍,何有时怔怔收回视线,好半天才轻声回应:“大概是我看错了……”   嘴上这么说,她握在一起的双手攥紧了些,冲他笑的那一下也很勉强,摆明了心里有事。   秦深回头再看,方才的车已经不见影子了。   =o= 第16章   秦深什么都没问,尽管他心里的疑问已经到了嘴边,但此时明显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时机。   何有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目光太专注,总叫人生出无所遁形的错觉,迫得她错开了视线。   刚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便听到秦先生说:“掉头去医院。”   孙尧一惊,忙问:“怎么了?”   秦深闭口不答。何有时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下,了然。   她胳膊上被猫爪子挠出了血道道,转着手臂又看了看,手腕内侧也有,甚至是左边锁骨往下一点的位置也有点疼。   先前胖橘爪子勾到她衣服之后一阵着急忙慌地乱挠,何有时又穿得单薄,大概是被抓伤了。这会儿车里有人,她没好意思检查下。   胖橘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怂了,低着头凑上来看她手背上的血道,看样子还想给她舔舔,被秦深捏着后颈皮抓了回去。   胖橘气得张牙舞爪地要去咬他的手指,被秦深冷冷盯了一眼,立马不敢动了。一人一猫对视了半晌,气场强的完胜,胖橘悻悻跳下了车座。   先前秦深说去市里是因为晚上有约,何有时怕耽误他的事,忙说:“现在太晚了,急诊都快下班了,我回家处理下,明早去医院就好。”   秦深没看她,跟孙尧重复一遍:“去医院。”   何有时抿住唇,秦先生这会儿有点凶,她不敢再说话了,跟自家猫一样怂了。   高档小区地理位置选得十分好,离最近的医院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这一路车上再没人吭声,连缩在何有时脚边的胖橘都不敢哼一下的,只有语音导航兢兢业业。   到了医院,孙尧正要推门下车,被秦深一句话堵回去了:“你留在车上,看着猫。”   孙尧一怔:“那,挂号?”秦先生平时哪儿病哪儿痛都是直接打电话叫家庭医生的,孙尧真怕他不知道医院的挂号流程。   秦深瞥他一眼,淡淡一句:“有贵宾卡。”   孙尧默默闭上嘴,坐回了车里,跟胖橘一大一小望着俩人进了门诊楼。   已经六点了,门诊楼里的人还是不少。何有时迈开的步子放小了点,刻意调整了呼吸频率,尽量走得稳一些。   可跛腿这种事,是没办法隐瞒的。   “你靠边走,离阿姨远点!”迎面走来的老太太看见她,忙往前跑了几步,把快走到有时面前的小男孩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盯着她的跛腿,随口训了孩子两句。   “奶奶,你看瘸子。”小男孩指着她,仰着脸,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样的目光……   何有时呼吸变急,脸上慢慢失了血色。   可会盯着她看的,远远不止他们。何有时惶惶地四下望了望,几乎所有迎面走来的人,待注意到她走路时明显的颠簸,无须思考就知道这是个残疾人,一道道视线盯着她的右腿看。   面无表情的、冷淡的、皱着眉的、瞪大眼睛的、好奇的、同情的、上下打量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针扎一样刺在她心口上,泛起一片绵绵密密的疼。   他们大多会往后退两步、往边上挪两步,哪怕周围再拥挤,她身旁也永远会空出一个圈子,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成为人群的视线焦点。   最初的时候,何有时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那时她还能以一个温暖的说辞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善良的人,怕离得太近会绊倒行走不便的她,所以往边上退两步。   直到有一次,她和何妈妈一起去超市,那时她刚开始复健,还不能脱离拐杖。收银台前排着长队,因为地太滑了,何有时滑了一跤,摔倒前本能地伸手扯住了身旁人的衣服。   周围一大圈人看到她摔倒在地,没人上前,反而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   被她扯住的那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甩了甩腿,语气慌张:“你干嘛?碰瓷呢你!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可没碰你一下!”   何妈妈知道女儿敏感的自尊心,跟那个阿姨吵了十分钟,两人几乎在收银台前大打出手,最后保安来了才把人劝开。   何有时闭了闭眼。   那大概是她这二十几年来最难堪的时候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无论是漠不关心的、看好戏的,还是源于善良的同情,都叫人难堪极了。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很多路人看到她时会避让的姿势,其实与善良关系不大,而是警惕。   怕被碰瓷,还是别的什么,她想不清,也不敢往深想。   而此时,几乎在她骨子里埋下根的窘迫与恐惧,如黑色的潮水一般蜂涌而来,封住四肢百骸骨骼筋络,每一下心跳都似咚咚擂鼓般闷重。   “秦先生……”   何有时轻轻喊了一声。   和她并排走着的秦深一个不留神,就看不到人了,听到这声他蓦地回头,就看见有时倚靠着咨询台,右手遮着半张脸,手抖得厉害。   看到他望过来,又颤着嗓喊了一声:“秦先生,不进去……好不好?”   正是周六,门诊楼人不少。周围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腿上,她脸色惨白,右腿使不上力似的虚虚点着地,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鹤。   何有时看着他,都快要哭出来了:“我腿软……走不了了……”   心口生疼的那个瞬间,秦深忽然就懂了。   他停顿了短短的一秒钟,然后走回来,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   ——打横抱起了她。   “秦、秦、秦先生?”何有时猝不及防,声音都结巴了,忙要挣扎着下地。   “你别动。”   何有时彻底慌了,软着声几乎是在求他:“不行的不行的,这么多人都在看,秦先生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再动……”秦深眉心拧得极紧,这句话没说完,一时竟想不到可以威胁她的话。   这么个尴尬的姿势,何有时比他低出一大截,只能看到他垂眸看向自己时眼底的冷光,还皱着眉,怕是在嫌她闹腾。   她不敢动了。   刚才周围还只有一半人看她,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了,何有时默默捂住脸。先前的恐惧在这一瞬间飞快地消褪,变成了尴尬和羞耻,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血液却全都涌上了脸颊和耳根,滚烫。   大概是秦深气场太强,就这么个姿势抱着她进了电梯,等在电梯前的人竟没一个敢上来的。   秦深也不招呼他们,垂眸吩咐:“六楼。”   何有时莫名气短,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捏住后颈皮的猫,对他的话不得不言听计从,硬着头皮跟电梯外几个看呆了的人说了声“对不住”,然后乖乖摁了六楼。   与导医说明情况,在贵宾室等了三分钟医生就到了。   她的衬衫袖口紧,处理伤口和打针都不方便,秦深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合上了门。   他找了条椅子坐下,手背抵在额头上,用了些力。   太阳穴涨得发疼,心头憋着一股火,秦深隐约觉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   这一个钟头里,无论是那辆莫名其妙的车,还是那只没轻没重的猫,甚至是她捂着脸眼神慌张声带哭腔的样子,都让秦深烦躁得厉害。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坐了十分钟,秦深拨了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秦深啊,你到哪啦?”   “爸爸,今天我不过去了。临时有一点事,走不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很快笑开,声音照旧温和:“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日每年都有,不差这么一次,你的事要紧。”   话虽这么说,秦立责语气却明显比刚才落寞了些。   到底是生疏了,他心底叹了一声,最后一次听到秦深毫不见外地喊他爸,他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自他二婚那年,秦深这孩子就自己决定了出国,回国这六年又在忙江家的公司,同在一个城市,一年却见不了几次。   他和前妻都有了新的家庭,而留在原地的人,总是要格外艰难一些。   电话那头有小男孩的笑声,秦立责打起精神,“你要不要跟你弟弟说会儿话,他这几天一直在絮叨你,说去年十一假你带他去方特玩了,今年还想去一趟。”   “改天吧。”秦深垂下眼睑,“现在有点忙。”   秦立责又沉默了,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他没往深处想,复又笑开:“你先忙你的事,有空多回家看看。”   秦深应了一声,等着对面先挂了电话。   他又在走廊上坐了会儿,拨通一个不常用的号码,开口时语气冷硬。   “五点四十左右,从南门进去的一辆黑色保时捷,去查查车主是谁。”   =o= 第17章   疫苗得注射在大臂上,何有时褪下左边袖子。   医生离得近,兜头罩来的消毒水味难闻得厉害,投来的视线又让她一阵心慌,下意识地侧了过脸。   “你晕针呀?”女医生温和地笑了笑,利索地打完了小半管液,交待了几条注意事项:“最近注意不要碰到伤口,别吃刺激性食物,总共打五针,两天后过来打第二针。”   何有时连忙点点头,拿棉签摁住针口。医生却没走,整理好药箱,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跟她唠嗑:“你防范意识挺好的,很多人被猫抓了都不来打疫苗。哎,你这是怎么被挠出来的啊?口子还挺深,你家猫都不剪指甲的吗?”   傍晚这时候医院不忙了,又因为医院规定对持有VIP卡的患者得多些呵护,从伤口说到猫指甲,看样子还想跟她谈谈宠物的教育。   跟头回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么多话,何有时坐立难安,好几次想先行离开的话都到她嘴边了,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直到秦深推门进来她才安心。   “处理好了?”   “您放心,小伤,不会留疤的。”医生又挂着职业式微笑,把刚才交待过的注意事项又重新说了一遍。   秦深听得挺认真,何有时看着他走神。   她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已经两个礼拜了,这两个礼拜,她在秦先生面前说话不像最初那么紧张了,偶尔还能隔着电话谈个心。   她还仔细想了想原因,为什么呢?因为她最大的缺点都无所遁形了,无论是右腿的残疾,还是她性格的沉闷无趣,她的认生见外,通通都无法隐瞒,却被秦先生完完全全地接纳了。   秦先生从来不会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没对她抱有任何偏见,也不像孙尧那样温声细语,对她刻意照顾,而是把她看成了正常人。何有时甚至生出一种自己的社交恐惧在一点点好转的错觉。   可在门诊楼里,那时暴露在一群人的视线下,她就又被打回原形了。这半个月的努力还是没有半点作用,她的社交恐惧其实没有任何好转,只是这段时间两点一线、车接车送的规律生活,让她最大程度地远离了人群,所谓的好转只是幻觉。   中国有八千五百万残疾人,包括盲人、聋哑人、智力障碍、肢体残缺、精神残疾等,但能回归社会的残疾人不足十分之一。   这是她半年前在康复中心最大的那面爱心墙上看到的一句话。   十分之一。   每次想想这个比例,何有时就沮丧得厉害。   她盯着秦深看了太久,秦深自然察觉,可他一看过来,有时又立马垂下了眼睛,不安地摸了摸伤口上的纱布。   ——真怂。   秦深心里蹦出这么俩字。   等医生离开以后,导医拿来份服务评价表让他们填,借着这么个空当,秦深总算能把先前的疑问问出口。   “坐在车里那时候,是看到了什么人?”   何有时慢腾腾眨了下眼,摇摇头说:“猫看到了,我没看到。”   秦深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不说话。   大概是秦深的眼神太凉,何有时有点气短,她也懂得分析形势,吞吞吐吐补上后半句:“年年被我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它以前,只有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会吓得往我怀里钻。”   “什么人?”   何有时勉强笑了下,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   “以前一个同学,很久没见过了。”   *   把何有时送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胖橘在车上睡了两个钟头,已经饿得眼花了,临下车前还把从车上抠下来的一小块脚垫叼走了,回头得意洋洋地瞧了秦深一样,脚垫上留下一个丑得要命的大窟窿,跟报复他似的。   对上秦先生凉飕飕的视线,何有时心虚得厉害,连忙弯腰抱起了自家的小祖宗。   秦深目送她进了单元门,心里默数了半分钟,看见四楼的灯光亮起,打开通讯录记下了她的住址,顺便在地图上定了个位,保存了。   “秦先生?”孙尧清清嗓子。   “走吧。”   晚上八点多,这个点市里堵车堵得厉害,耳中充斥着乱糟糟的车流声,窗外不时闪过的光影让他连闭着眼养神都不行。   秦深一路上都没能想明白,一个很久没见过的“同学”怎么能仅凭一个侧影,就把人和猫都吓成这个样子。   更让他烦躁的还不是这个人,而是有时避而不谈的态度。尽管秦深努力以“有时认生”为理由说服自己,但被隐瞒的感觉当真不太好。   他生来掌控欲强,成年前这点还没完全暴露出来,接手江氏之后,秦深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个毛病。习惯了三思而行、制定计划、规避风险,他对任何脱轨的事都会觉得不安。   也是此时,他等到了消息。   “秦先生,您下午让我查的车主查出来了。您知道宏源新区那片么?开发商里有个盛氏集团,做商业零售地产的。”   秦深没说话。   对面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继续往下说:“您让我查的车主是他们董事长盛效宇的长孙,也是小区住户,住四号楼,叫盛安骅。”   秦深应了声,挂了电话。   盛效宇他听过,没听过他儿子,更没听过他孙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成器的。秦深怕自己记岔了,又搜了下齐氏地产的股票,散户多,盛效宇个人持股4%。   孙尧今晚车开得异常谨慎,连平时听惯的电台都没敢开,就怕秦先生会觉得烦躁。直到秦深开口来了句“给我盒烟”,孙尧的心提得更高,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秦先生怕是情绪不太对。   他是见过秦先生犯病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绪饱和时会连着三五天不出办公室,将公司积压的所有事情以让人匪夷所思的效率完成,会把有错别字的投资计划撕成两半,把高管怼得一无是处,哪怕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铃声,他都会中断会议,脸色铁青地把人请离会议室,直叫一群高管两股战战。   可等到精疲力尽之后就会立马萎顿下来,他会一次性吞下半瓶抗躁狂药物,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望着整座城市,目光深晦,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这还是在秦先生自制力极强的前提下,若换做其他人被躁郁症困扰,早就生活不能自理了。   孙尧还记得秦先生最近一次犯病,是在三个月前的董事换届大会上,秦先生几乎是硬撑着走出会议室的,出了门就眼前发黑,两个人使了老劲才撑住他,这是被气的。   想到这儿,孙尧战战兢兢从车内镜往后看了一眼,没晕。   他又想,秦先生的躁郁症其实要比何小姐的社交障碍严重多了,社交障碍尚且算在心理疾病的范畴,能通过心理开导恢复的。躁郁症却属于精神疾病了,必须配合药物才能控制,停药后连着两次复发,意味着这辈子再没有摆脱药物的可能性。   这种情形下,秦先生刚才还能表现得那么温和,当真是不容易。孙尧心里叹了一声。   等到回了家,开门后又是一室死寂,秦深原本就不太美的心情又低落了两分。   茶几上那包没吃完的小鱼干莫名少了半袋,保鲜膜被抠破个洞。秦深扯了扯嘴角。   入秋时天气转凉,猫开始换毛了,上午时胖橘爬过沙发,好几撮黄毛留在深色的沙发套上,特别显眼。   秦深嫌弃得厉害,往手上套了俩塑料袋,一腿屈膝跪在沙发上,开始认命地捡猫毛。   喜欢上一个养猫的姑娘,真是对洁癖癌的最大考验了。   =o= 第18章   接到虞诚电话的时候,何有时正在给自家胖橘磨指甲。这懒东西从来不用猫抓板,每回爪子长了就跳到她腿上摊开四肢,大爷似的抬起一条粗腿。   “有时你收到官方消息没有?说是下个月初要拍跨年MV,游戏、娱乐和户外主播各抽了八个,元旦的事,现在就要早早准备了。我看名单上有你,你们娱乐主播好像定在户外取景。”   后半句问得小心:“你,要去吗?”   “我再想想吧。”何有时犹豫了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在户外取景,不光意味着她得露脸,还意味着腿疾会暴露在很多人面前,也瞒不过她的粉丝。而“身残志坚”这种夸赞,没点心理承受的能力的人当真受不住。   拿这个不怎么重要的话题寒暄完了,虞诚这才提起正事,“有时你这两天有没有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什么?”   “就是以前那个谁。”虞诚顿了顿,缓缓开口:“最近回国来了,跟咱们导师问你的联系方式,问到我这里来了。”   尽管他语焉不详,何有时还是从“以前那个谁”这么个古怪说辞里听明白了。手上劲儿没使对,小矬子大概是磨到猫爪旁边的肉,胖橘一哆嗦,气鼓鼓盯了她一眼。   听到她的呼吸一下子变绵长了,虞诚忙描补:“我没告诉他,真的,我还骂了他一顿,就怕他从别人那里问到你联系方式。”   何有时垂下眼睑:“不会的,以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那以后只跟你和盈盈师姐联系了,后来师姐考博了,联系也少了。”   胖橘敏感地察觉她情绪不对,鬼灵精似的直起身子,耳朵尖竖得笔直,好像在听电话里的声音。   何有时眼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稳了稳声音,自欺欺人一般:“没什么好怕的……都快两年了,我早就想开了。”   “哎,这就对了。”虞诚大松一口气,又拣着直播圈最近的趣事跟她说了两件,何有时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   十月底,清晨飘了会儿小雨,天有些凉了。   半山公寓起了薄雾,远远看到迎面驶来的黑色车子,何有时就紧张得厉害,唇色一点点变淡,直到距离近得能看清车标,不是保时捷,她才能得到稍许放松,慢慢地调整了呼吸。   弄得孙尧都误会了:“是不是车里味道不好闻?早上犯困,我就抽了两根烟。”   何有时连说不是,孙尧却已经调下了窗户。山风迎面,吹得人一哆嗦,她没好意思开口说冷。   可惜她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孙尧手里的钥匙刚插进去,门就从里边打开了。   何有时唇边的笑意都露出来了,结果开门的不是秦先生,是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个头不高,穿着件红色的小卫衣,视线从何有时肚子的高度一路上滑到脸上。   “啊?”何有时头个反应就是走错门了,谁知小男孩对着她呆了两秒,咧嘴笑了,回头跟屋里的人招呼,一开口就把她吓住了——“秦深哥哥,你女朋友来啦!”   何有时:“不不不……”   没等说完,就见这孩子屁颠屁颠跑回屋里了,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约莫四五十岁,都朝她望过来。   和秦深轮廓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怔了片刻,目光深邃。他身旁坐着的阿姨要比他温和多了,见何有时呆在玄关处,冲她招招手,“快进来呀。”   话落又推推旁边的秦立责,笑得眼睛弯弯:“我刚说什么来着,秦深呀性子淡,要是他自己一人烤什么小饼干呀?这不,一猜就准。”   何有时傻站在玄关,孙尧往前推了推,她才僵着身子往里走,一时间惊诧甚至压过了被陌生人审视的恐惧,呐呐喊了一声:“叔叔阿姨好。”   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社交能力。毕竟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里会来事的多了去了,像这样笨嘴拙舌的却见得少,看着实在,秦立责目光愈发温和了些。   两分钟以后何有时就懂了,他们把她错认成秦先生的女朋友,不过是因为秦先生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烤小饼干,用了各种可爱的模具,像是谈恋爱了。   “阿姨不是的……”何有时连连摆手。   秦深从厨房出来,跟往常一样在她面前放了一杯热橙汁,同时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这是?   何有时立马领悟了他的意思。她要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势必要提及秦先生的病情,明明秦先生深居简出就是为了养病,而他的家人却明显不知情的样子,想来是秦先生有意隐瞒的结果。   临到嘴边的话不能说了,她还得绞尽脑汁为秦先生的病情遮掩。手里提着一大包乱七八糟的道具,何有时偷偷往身后藏了藏。   烤好的一盒子小饼干被推到她面前,没人碰一下,何有时在他们灼灼的视线下吃了一个,咽下去忙说好吃,她太紧张了,喉咙干得厉害,愣是没能尝出是什么味儿来。   “有时多大啦?”秦立责习惯沉默,这会儿想努力表现得热情一点,看上去就生硬极了。   何有时答得小心,简直如坐针毡,对上两人热情的视线,嘴角尽量挤出一个自然的弧度,只觉头皮发麻。   秦先生的父母教养极好,只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哪怕她的腿疾明显得连膝盖弯曲成九十度都不能,他们也没有探问,何有时心里捏了把汗。   好在此时,秦深总算出声给她解了困:“爸,阿姨,她胆小,你们别问了。”   秦爸爸和妻子对视一眼,收敛了话头,笑意藏回眼底。   这说法简直是越描越黑,何有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窘迫的同时,她还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秦先生。   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了,总觉得秦先生即便在家人面前情绪也很寡淡,像是不常交流的样子。而一声“爸爸”一声“阿姨”,一个喊“秦深哥哥”的弟弟,已经能证实她的猜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一点,太困了,熬不住了。   大仙女们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赶完论文一稿了,然后就开始稳定更新……   =o= 第19章   为了扮演好“女朋友”的角色,秦深做午饭的时候,何有时就留在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自己一人在家时总是糊弄三餐,刀法本就生疏,内酯豆腐又软又滑,她死活切不成整齐的薄片。   坐在客厅的秦阿姨还时不时地跟她说话,何有时分心不迭,紧张得出了一脑门汗。秦深偏头看了一眼,覆在她的手背上握住了刀背,没等何有时反应过来,手里的菜刀就被收走了。   何有时被吓了一跳:“秦先生?”   秦深已经回头洗菜去了,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你别动刀,你帮我淘米就好了。”   手背上余温仍在,何有时一颗心蹦跶得欢腾,从后颈到耳朵都像被晒伤了一样,她悄悄伸手摸了摸,烫得厉害。   一家人都安然自在,唯独何有时连午饭都吃得提心吊胆。吃过饭以后,秦立责就带着妻子去楼下小公园散步去了,临出门前留下个饱含深意的笑,摆明了是不做两人电灯泡的意思。   何有时帮着秦深洗碗。他穿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何有时偷偷挪了下视线,一眼一眼地瞄。   平时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还看不出来,这会儿她才注意到秦先生真是瘦极了,手臂内侧青蓝色的筋络明显。他吃饭吃得也不多,远比不上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食量。   何有时正这么走着神,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开口问她:“我的家人,是不是让你觉得尴尬了?”   “没有……”何有时脱口而出,待看到秦先生微挑的眉梢,她就知道自己这话恐怕并没什么说服力。   其实她紧张得厉害,秦爸爸面容严肃,轻易不说话,但凡开口必有的放矢,一看就知是身居高位的人。哪怕秦阿姨句句温柔,言谈举止也远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对这个年纪的长辈有种近乎本能的恐惧,但凡他们目光中流露出一点观察与探究的意味,何有时就慌得厉害。好在两人都没有问起她的腿疾,已经是最大的庆幸了。   “躁郁症只能配合药物自己调节情绪,让他们知道也没什么益处。今天难为你了。”   何有时小心斟酌着措辞:“我以前看过相关的心理书籍,上面说有心理疾病的人最好让家人了解,亲情对治疗是很有帮助的。”   秦深沉默了一会儿,水流声中淡淡开口:“我父母在我十一岁时离异,两年内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同母异父的妹妹我都有。”   他适时地停顿了下,继续说:“那时候心里有坎,过不去,于是避开他们在国外生活了九年。回国以后忙着公司的事,与父母来往也少,上回跟爸爸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了。”   他开口说这番话前都没什么预兆,让何有时整个人都懵了,胸口闷得厉害,仿佛能透过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回溯到十几年前,看到秦先生幼时的样子。   父母离异,各自组建家庭,尽管在物质上从来没有缺失,可其他的呢?   秦深洗碗的动作不停,垂着眼睑低声说:“这病,不太好受。我朋友缘浅,有时候难受得厉害,翻遍通讯录,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那簇微弱的光就那样一点一点黯下去,何有时整颗心都在颤。   “秦先生……”   手中骨瓷透亮,水流迸溅成的小水珠碎光粼粼。何有时手指扣在瓷碟边沿,好半天才把这个碟子洗干净,确保自己不会说出什么不成熟的话,这才敢开口。   “秦先生以后要是想找人说说话,或者想出去散散步爬爬山什么的……”   在秦深专注的视线里,何有时声音越发没了底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要是不嫌弃我走得慢,就喊上我一起吧……”   “虽然我性子闷,也不会说话逗趣,走不了多久就会累,拍照片也不好看,还有点路痴……”   尽管她慢腾腾地说了这么多缺点,秦深的眼睛里仍没有露出分毫嘲讽的意味,何有时被他的眼神鼓励到了,喘匀了气。   “但是,多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一点。”   秦深笑了,斩钉截铁:“你说得对。”   他心思微转,立马把她刚才的每一个字分析了个彻底,典型的顺杆爬:“去年在萧安乡那里投资了个渔庄项目,已经建成了,还没对外开放,下周带你去看看。”   一锤子敲定,不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啊?”何有时反应空前迟钝,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看秦先生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好呐呐应了声好。   秦深估摸着时间,过了一会儿又随口说:“你平时看的那个综艺开始了,你去看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何有时又被感动坏了。   待何有时从厨房离开,秦可乐从餐厅旁边的小阳台上钻出来,屁颠屁颠跑到秦深旁边,手里捧着的财经杂志已经翻完了一半。他年纪太小,财经杂志大多晦涩,不过认认字罢了,可在这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商业嗅觉要比同龄小孩敏锐多了。   何有时刚才所有心神都在秦深身上,压根没注意到那里还坐着个安安静静看书的小孩子。   秦可乐盯着他瞧了半天,控诉:“秦深哥哥,你真坏。”   秦深噙着笑瞥他一眼:“睡你的觉去吧。”   秦可乐挤到他旁边,回头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书房门关着,他还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秦深哥哥你说假话了,爸爸才没有不喜欢你,他在家里的时候还老把我错喊成你的名字。妈妈也没有不喜欢你,你的房间她经常整理的。”   “虽然、虽然她对你的关心没有对我多。”秦可乐有点心虚,可很快又硬气了起来:“但是爸爸和妈妈都想你回家去住的。”   秦深逗他:“假话?我刚才哪有这么说?”   “你在有时姐姐面前装可怜!”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像个正义的小天使:“是没这么说,可你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呀。”   秦深扯唇笑了,明明刚才说话的时候满心真诚,这会儿被这小鬼头点破,他还稍稍有点脸热。为了撑起兄长的靠谱人设,偏偏要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孩:“这不叫装可怜。你们语文课上写作文写日记,老师有没有说过要详略得当?与主题相关的就写,无关的琐碎的就略过不写。”   “啊?”秦可乐被他糊弄住了,小脸有点呆:“……老师好像有说过诶。”自己抱着书坐回阳台思考人生去了。   秦深眼里的笑意慢慢沉寂下来。   他哪有说假话?明明是九分真话,只剩下一分不那么真,却也是源于真心。再加点修饰稍微润色下,以达成最圆满的结果。   他再实诚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掉进钱眼里的作者明天要入V啦,惯例V后三天留评送红包,请大仙女们继续支持~   明天掉落6000字,不过就粗长这么一天,V后照样日三千……每日更新时间一般在凌晨,大家不要熬夜等,第二天早上再刷,感谢支持~   另外善良的作者再跟大家提醒一下,如果你买文的价格超过千字3分(即购买3000字超过9点晋江币),说明你不是高V用户。那么这种情况下,使用晋江APP买文是有很大折扣的,统一是千字3分的价格,长期下来很省钱哒~   =o= 第20章   进入十一月,天气一天天转凉了。何有时膝盖有伤, 一个夏天没穿过短裤, 这会儿更是早早地穿上了厚裤子。   直播平台要拍的跨年mv已经提上日程了,确定了是拍外景。娱乐主播组里挑了人气排行前八的主播, 何有时正好排在末位。   她犹豫了两个礼拜, 才在参与和放弃两个抉择中艰难地做出决定。   她这两年来深居简出, 所有的执着都用在了勤勤恳恳地做直播上,无论是攒钱买人头录音麦,琢磨生活中各种小物件能发出的美妙声音, 还是每个深夜保持精神做直播。   可除此之外的很多事,她都很难拿定主意,一个人远离社会久了,身上的惰性越来越严重, 还染上了选择困难症的毛病,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习惯往后拖, 拖着拖着就不需要纠结了。   就像这个外景mv,何有时提前两周就知道了消息,一边恐惧自己的腿疾暴露人前, 一边期望自己能迈出这一步, 两种思路乱糟糟地在脑子里打架。   到最后还是被何妈妈逼着去的。她偶然提了一嘴, 何妈妈就按捺不住了,费尽了口舌才让她走出这一步。   接到官方通知的时候是个星期三, 那时秦深正坐在阳台上享受着舒服的耳轮按摩。何有时以掌心紧紧贴在他双耳耳轮上, 上下左右慢慢转圈。   她手温偏凉, 提前便细心地拿热水浸过手,此时掌心的温热就这么顺着她的掌心缓缓传至秦深后颈和发根,秦深舒服得整个人快要成仙儿了。   然后就被这么个不长眼的电话打断。   “啊,秦先生对不住啊。”铃声还挺响,何有时跑去接电话了。   她总是忘记开震动,说起来原因有点凄惨,因为很少有人会联系她,最近的通话记录几乎全是父母和秦深的,偶尔有几个是接她每天来回的秦家司机。   她的掌心一离开,耳畔的温热没了,秦深酝酿了十分钟的飘飘欲仙的爽感也立马消失了。   何有时接电话没避他太远,秦深听到她说:“这周六?可以的。”   “要过夜啊……”她迟疑了几秒,开口应承了下来:“嗯,过夜也没关系的。”   过夜???   秦深竖起了耳朵,心里一阵警铃大作。   “稍等,我记一下。”   秦深眼睁睁看着她从包里翻开手账本,认认真真记下了时间和地点。   “……好的,我会准时到的。再见。”   等何有时讲完电话,秦深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便听她问:“秦先生,你上次说的渔场在哪里来着?是不是这个——萧安乡慕水人家渔家乐?”   “对。”   何有时挺惊喜:“那跟我们这次拍mv是一个地方。”   秦深微一思索,明白了。   慕水人家是他去年投资的一个项目,下个月就要开始对外运营了,江呈大概是想帮他提提热度,所以把外景mv定在这里,拿流量大的主播带人气。   有时却以为这是个巧合。想来她还不知道江呈就是她在的那直播平台的大股东之一。   秦深也不解释,靠回躺椅上,欣赏她这阵难得的欢喜。   *   慕水人家建在江边上,沿着江畔一路都是别具一格的小渔屋。   风景这么美的地方,何爸爸却忧心忡忡:“真不用我留下等你?”   “爸你放心,没事的。我不贴着江岸走,不下水,坐船也不探身,妈已经讲过三遍了。”   她因为腿疾没法开车,去任何交通不方便的地方都得麻烦何爸爸。   老两口感觉哪儿哪儿都是安全隐患。   何有时心口微微发涩。要换作以前,她能跑能跳能游泳那时候,他们肯定百八十个放心。   她来得不是最早的,好几位主播是从别的城市赶来的,提前一晚就到了,半上午悠哉悠哉地吃着烧烤。   很快地,拍摄团队就陆续到齐了,因为有些主播时间紧张,就能抽|出这么两天空闲,连互相熟悉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拍摄了。   mv导演是个中年人,姓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八个主播被一起训:“咱们不是拍广告的,咱是做个阳历年跨年mv!跨年跨年知道么?图个热闹就行了,大家都别端着成么?给我可劲儿笑!”   何有时大概是最端着的那个了,她有很久没体会过“可劲儿笑”是什么概念了,很是艰难地才找到这个表情的感觉。   半山公寓离得远,秦深到了渔家乐的时候都快要中午了,已经拍完了两场。   他在阳伞下找了个椅子坐下,一眼瞅准了何有时的位置,心情不太美。   昨天他提到让有时坐自己的车来,愣是被有时拿“半山公寓太远,不顺路”为理由给拒绝了。   两头一东一西,确实不顺路,但秦深更在意的是这话的本质。   说到底,还是跟他见外。   陈导一回头,自己的座被人占了,有点懵,挥手赶人:“粉丝都去那边等着,那条黄线看见没?站后边远远地看,你坐这儿影响我们拍摄的。”   秦深瞥了他一眼,充耳不闻。   “哎,我说你……”   陈导没说完,孙尧忙插|进话来打圆场:“不不不这不是粉丝,这是我们渔场的老板。他就安安静静坐这里,肯定不影响你们拍摄的。”   陈导被噎了一下,闭上嘴不说话了,就这么站着指挥:“三个人坐河边钓鱼去,三个人下河游泳……封小八你就别下水了,你瞅瞅你那啤酒肚,你先站一边儿去,一会给你补镜头。”   尽管天天生活在摄像头前,这些个主播也从没拍过短片,没显露出半点天分,氛围又轻松,闹了不少笑话,嘻嘻哈哈乱糟糟一团。   原本好好的跨年mv愣是拍成了渔家乐宣传片,也没人不满意。   一上午有这些笑料填充着,吸走了何有时全部心神,她的社交敏感都没犯。直到完成了上午的拍摄任务,她才注意到秦先生和孙尧也来了,就在阳伞下坐着。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何有时立马怂了,努力回忆自己这一上午犯了多少次蠢。   明明人就离着十几步的距离,何有时偏偏不敢在人前走过去跟他说话。两人远远地对视半晌,何有时掏出手机来给他发短信。   “秦先生,你怎么来了?”   秦深收到短信,像是很意外的样子,垂着眼睛打了半天字,最后发过来的却只有寥寥几个字。   ——累不累?   他没等到回答,随着一声“开饭啦!”的吆喝,秦深再抬头,就看见有时已经跟着主播啊摄影那群人进饭馆了。   压根没准备等他。   秦深揣回手机,默默叹了一口气,脑子里只蹦出五个大字。   ——任重而道远。   八个主播坐了一桌,里边何有时脸熟的有一个女装大佬,两个喊麦mc,还有一个试妆主播。这些人的直播间常常挂在app首页推荐里,她见多了,也就脸熟了。   除了女装大佬和另一个风格搞笑的男主播,剩下的都是声甜人美气质佳的小姐姐。女装的这个主播就坐在她对面,何有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本来就好的皮肤再加上神奇的化妆术,不知内情的人一眼看过去顶多觉得他妆容有点浮夸,压根意识不到这是个男人。   桌上唯一像男人的封小八笑着叹了声:“都说直播是暴利行业,我看不然。”   他努嘴示意众人看雅间的方向,啧啧感慨:“这年头一个渔老板开的车都比咱好。”   “大兄弟,开个渔家乐你知道得投多少吗?光是买下这块地,按咱们现在的收入算,大概得不吃不喝直播个十来年吧。”   另一个姑娘笑着接过话头:“别说十年了,咱二哥能火一辈子的!”   封小八笑了:“我跟你们说别叫我二哥,这都快凉了。你们貌美如花的南哥一失恋,我这边就唰唰掉一波女粉,都看不上我这张老脸,二哥地位不保懂不?”   一桌人都捧腹大笑,何有时也牵起嘴角笑了下。   她最近半年因为做直播的原因,常常对着镜子练习怎样笑得真诚一些。   但其实,她听不太懂他们的笑点。   在这个直播app已经呆了大半年了,有时从一个对直播一窍不通的新人,发展到能在平台人气总排行上占据一席之地,按理说圈里的事应该很熟才对。可她不抱团不加圈,安安静静做直播,主播圈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平时也不怎么逛论坛,这会儿能听懂才怪。   唯一听明白的就是他们话里的“渔老板”说的是秦先生,这什么“渔老板”的怪称呼逗得厉害,何有时脑子里莫名冒出了秦先生穿着蓑衣斗笠的画面,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左边坐着的女主播见她埋着头一个劲儿傻乐,小声问她怎么了。   何有时忙收了笑:“没事没事。”   她连笑都不敢再乱笑,又怕听得太专注,会被拉进话题圈里,只能埋着头勤勤恳恳地吃面前一道凉拌海三鲜。   这下子更被人误解了,右边的东北妹子笑了:“你咋饿成这样啦?”说话间还利索地给她换了两个热菜过来。   “啊、不用……”何有时脸唰得红了。   “没事,你多吃点。”   尽管桌上的人聊得兴致勃勃,没把换菜当回事,何有时还是窘得厉害,之后都不怎么敢动筷子了。   一桌人做的直播类型都不同,却是同样的健谈,气氛自一开始就没冷过。做惯娱乐直播的主播大多性情开朗,因为背景就那么一间小小的屋子,只靠自己的口才调动粉丝热情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何有时偏偏是个例外,她做的as|mr直播不需要热闹,也不需要她的口才有多好,只需要全神投入到声音里。   她认真听了一会儿,其中好几位主播好像并不是头回见面,兴许他们以前就认识的。聊的话题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她夹在其中,颇有点不伦不类。   正当此时,手机嗡得震了一下,何有时低头瞅了一眼,是秦先生发来的信息。   “到我这儿来吧,看你没怎么吃的样子,给你另开了一桌,咱们两人吃。”   何有时心里一阵欢腾,可一大桌人正聊得开怀,她一人提前离席未免不好看,埋着头偷偷打字:“会不会不太好呀?”   她盯着屏幕等了几秒,秦先生很快回复:“不会。”   “那我……是不是该找个借口?”   秦深:不用,直接离开就好。   何有时: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扫兴啊……   秦深:不会的。   ——毕竟已经是隐形人了。   雅间房门开着,秦深在这头远远看着她埋头发短信,与一整桌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心疼得厉害。   手机又是一震。   何有时:秦先生……我还是不敢……   秦深眼角直抽,输入了“真怂”俩字,要发送的当口稍稍犹豫了下,念着自己“追姑娘”的远大理想,他又默默把输入框里的“真怂”两个字删掉了,换了一个更讨喜的说辞。   秦深:真可爱。   何有时:秦先生,你是在笑话我吧……   秦深:呵。   两人一来一回磨叽了十分钟,秦深也不嫌烦。平时惜字如金的人,就这么跟她一个字一个字发没营养的短信,还觉得特别有意思。 第21章   何有时这么一拖拉,再想走已经迟了。   陈导领着摄影师和监制过来敬酒, 一桌主播纷纷起了身。这次的摄影是外包团队, 监制是大股东指来监工的人,哪个都得罪不得。   陈导自己先喝了一杯, 言语间很是唏嘘:“咱们平台起步晚, 刚开始那段时间挺难的, 就靠优厚的福利待遇留人……最近两个月论坛里有很多不好的风声,有人说是要从别家挖一哥一姐过来带流量,也有人说主播和平台的分成比例要改。”   还以为他会说些客套词, 谁知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个,丁点不含糊,一桌主播表情都有点微妙。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大东家明说了, 未来三年主播的分成比例不会变,什么从别处挖人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陈导没压着声音, 腰板挺得笔直,看样子也不怕大堂里别的闲杂人等听到。   “以后路该怎么走,能走多远, 还得仰仗大家, 这杯我干了!”   一桌主播都有所触动, 纷纷拿起酒水和果汁来与几人碰杯。   何有时又懵了,恍惚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是充数的, 怎么这些个与她的收入息息相关的消息, 她愣是没听过呢?   “咱们不喝这个。”陈导摆摆手, 从身后的场务手里接过两个细长的陶罐,笑着说:“这是慕水人家自己酿的糯米酒,他们这儿的特色,没什么度数,专门给你们这群姑娘要的。下午还要拍两条,红的白的咱就别碰了。”   酒水黏稠如粥,盛在透亮的玻璃杯里,漂在上边的糯米如大团的棉絮,已经被浸得软烂,还点缀了几颗泡涨了的枸杞。   何有时尝了一口,味道香甜,喝起来与甜汤无异。可惜拿来前没有加热,太凉了,她小口小口地抿。   秦深坐在雅间里等啊等,菜都快要上齐了,她还没过来。也不知道那一桌人怎么能说这么久,没完没了的。   她坐在嘈乱的人群里温柔浅笑,小口小口抿着甜酒,不管谁说话都认真听着,自己却很少言语,也没人与她搭话,仿佛被全世界忽视了,只入了秦深一人的眼。   一群人的笑闹中,就她一人正襟危坐,光看着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那种窘迫了,偏偏她不敢先行离席。   ——这怂包。   秦深吐出一口气,起身出了雅间。   为图个意境美,整个慕水人家从大堂到用餐区皆是中式古典风,他沿着回廊小桥一路走来,脚下溪流漫漫,靛蓝色衬衫与白色西装裤也丝毫不显突兀,反倒自成风流。   何有时看得有点呆。   直到秦深一路走到她面前,停下来。   一桌人都看向他。   他抿着唇,不笑,也不说话,眼神寡淡,几乎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天生带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一下子给场面降了温。   除了何有时,从江呈那儿调来的监制是全场唯一知道秦深身份的,开口就要喊:“秦……”   “副董”俩字被秦深一眼盯了回去。   陈导与江呈关系不算近,压根不知道江呈的家事,在他眼里,面前这人的身份只是渔家乐的老板。此时见他停在这桌,还不吭声,陈导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干巴巴笑道:“这鱼、鱼挺好的,饭店也弄得挺好的,很有特色,祝您生意兴隆。”   监制默默捂脸。   秦深意思意思点了点头,开口:“下午几点拍?”   陈导脑子短路似的怔怔回答:“四点。”   秦深垂下眼睛,拿起何有时用过的杯子,杯中余酒一口饮尽,然后将玻璃杯不轻不重地往下一放,拉着有时起身就要走。   他于人际上随性惯了,走出半步后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主场。他这样强势,对有时在直播平台内的成长可能不太好。   于是秦深回头,冲一桌傻愣着的人生硬地笑了下:“先离开了,大家慢用。”   然后就这么拉着何有时走了。   被他拉着走的何有时跟身后那桌人一样呆。走出几秒后,身后隐约传来东北女主播的笑声:“哎嘛太有范儿了!”   何有时噗得笑了出来。   两人外貌实在优秀,往雅间方向走的路上,来往上菜的服务生都会多看两眼。何有时脸有点热,往外抽抽手,没抽动,呐呐喊他:“秦先生……”   察觉到有时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秦深最后留恋了两秒钟,主动松开了。   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年轻了,是紧张还是羞涩,他能分得出来。   “你在想什么?”秦深偏头看她。   “秦先生……刚才好凶啊。”话虽这么说,何有时却又笑了,眉眼弯弯,秦深get不到她的笑点,不明白她在傻乐什么。   秦深反问:“凶?”   哪里有凶?虽咬字如金,却已经是他面对外人时能拿出来的最温和的态度了。   两人坐在雅间里安安静静地吃,不远处的嘈闹都被隔开了。   米酒大概只有两三度,何有时方才只喝了两杯,这会儿却有点犯困。她回头往那头的用餐区看了一眼,慢腾腾地感慨:“以前听人说,做直播就算是半只脚踏进娱乐圈了,以前我都没注意到,今天好像有点感觉了。”   “喜欢这样的活动?”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何有时自然摇头。   不光不喜欢,其实她还稍稍有点失望。   因为同桌的主播都是平台首页推荐上的常客,何有时不光脸熟,还关注了好几个,每天嘻嘻哈哈全身带梗的那种,看着就让人开心。何有时没事就拿着小号混进直播间去听她们唠嗑,很是喜欢。   可当真人出现在眼前了,并不如镜头前的好看,离开了补光灯和平台自带的美颜模式,主播也都是寻常人,不如镜头前精致亮眼了。其中一大半又都是像何有时这样昼伏夜出的修仙党,气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   拍完两段夜戏就到九点了,是在船上取的景。   入夜后江风陡然烈了许多。何有时是一群女主播里穿得最厚实的了,可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同船的姑娘惨白着脸还能谈笑风生,何有时默默敬佩了下。   陈导知道她的情况,所有需要跑跑跳跳的动作都交给别人了,她几乎是坐着拍了一天,坐着钓鱼,坐着划船。可对有时来说,坐着还不如站着,因为反复屈膝,右腿膝盖疼得要命,像是髌骨错了位一样。   乌篷船停在江畔,有人在船与上岸口之间架起了一快木板,板子并不窄,两人并行都足够。   别人都轻轻松松上岸了,偏偏她腿疼得厉害,人前又爱逞强,不好意思麻烦同行的人挽着手。踩在板子上时腿软了一下,猝不及防一脚踩空,何有时身形蓦地一矮。   幸亏身旁的女主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跟岸上的人一边一个才把她拉起来。   后头还没下船的人一阵慌叫:“啊!踩空了吧?慢一点啊。”   “是不是船板滑呀?换个板子吧。”   有人小声说:“板子没事,是那个残疾人……”   又有人喊:“先往前走啊,别傻站着呀。”   右腿从鞋子到膝盖全都湿了个透,何有时吓得脸都白了,一时连尴尬窘迫都顾不上,在后面人的催促声中慌慌张张往前走了几步,脚踩上实地才安心。   手快扶稳她的是一行人里年纪最小的主播,听她一连串说了十多个谢谢,无奈得厉害:“谢什么呀,小事小事,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没人把这么个小意外当回事,也没人知道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咙口生疼,心跳重得如擂鼓,不断蔓上的恐惧几乎破胸而出,入水的那个瞬间,她真觉得自己要沉下去了。   江岸上立着个雨棚,里边没人。何有时挪着步子过去坐下,抱着肩膀,想哭。   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活成了个废物,不会说话,不会应酬,哪怕是走在平地上都会趔趄,甚至跟人真心道谢也会让对方尴尬……各种消极的念头狂涌而来,不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而是积年累月压在心底,这会儿借着这么个催化剂,全都往上咕嘟咕嘟泛着酸水。   “有时!”   有人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江边晚风冷冽,他的体温却炽热,只一息功夫就驱散了那股子从身到心的冷,混乱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雨棚边沿挂着几盏渔灯,明晃晃地照在秦深脸上。何有时看清他的那个瞬间,眼泪一下子没憋住。 第22章   江边太冷了,雨棚又没个遮挡, 四面漏风, 秦深都受不住。他拉着她起身,往唯一的旅馆方向走。   “不哭了好不好?”   “我下午跟厨子学了烤鱼排, 你饿不饿?”   “回去边吃边哭, 嗯?”   慕水人家还没开始正式运营, 只接待他们这一波人。此时江畔的人散干净了,年轻人精力旺盛,在背风处弄了个烧烤晚会, 都去那处凑热闹了。   他们一路走来都没遇到什么人,秦深彻底丢了包袱,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求她, 却没什么作用。   他说的每个字何有时都能听清,脑子却成了一团浆糊, 眼睛里全是泪,看什么都是婆娑一片。   腿疾两年,何有时自己一个人出门的时候, 常常是盯着地面走路的。路上有没有石头、有没有积水、地板是不是太滑、会不会摔倒、会不会撞到人……别人漫不经心扫一眼就完了, 她得时刻注意着, 排查一切隐患。   可此时,被秦深引着朝一个方向走, 她却无比得安心, 哪怕泪眼婆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怕, 相信秦深不会把她带沟里。   “要是不想拍的话,咱们明天就走。”秦深哄得没招了。   何有时哭声一滞,声音闷闷地憋出一句:“不走,要拍完。”   秦深本来就不如何的表达能力愈发显得苍白,只能任她哭个尽兴。虚虚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试着紧了紧,察觉有时身子蓦地僵住,秦深又默默松开了些,假装是走路不稳的过错。   后来她哽咽声渐渐小了,低着头,拿一只胳膊挡着脸。秦深看不清她的表情,试着拉了拉,没能拉开。   “秦先生你不要看我,我眼妆花掉了。”   秦深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前面有台阶,我背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何有时连忙摆手,也不在意眼妆花没花了,还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结果秦深也不失落,她要真坦坦荡荡让自己背才是奇事。他想了想,开始叮嘱一些事。   “回了房间洗个热水澡,这里有活血的药酒,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上去,拿药酒多揉揉膝盖。要是疼得厉害,就打电话给我,咱们连夜回市里。”   何有时认真听着他的唠叨,最初是实实在在的感动。可听着听着,她却开始沉默,没像往常一样乖乖点头。   路边的灯瓦数不高,大概也是为了营造朦胧的意境美,她低头认真看着脚下的路。右边裤腿已经快被风吹干了,冷意渗入皮肤里。   快要走到旅馆时,何有时停住,小声叫了一声。   “秦先生。”   秦深转头看着她,江畔一片明黄色的渔灯零零落落,映在她眼底,璀璨如星子。   “秦先生,你……”何有时有点难以启齿,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小心开口:“你是不是,在追我?”   在秦深薄唇抿成一条线的瞬间,何有时立马慌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咳,我好像有点自作多情了。”   “我是想说,秦先生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在医院时那样……刚才、刚才又是那样……我就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挺丢脸的。”   “我不知道我猜错了没有,我大概是真的自作多情了……但秦先生你不要对我太好,我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的,我……你一对我好,我就特别慌……”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细微,好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蜗牛,怂兮兮地从壳里探出头来,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稍有风吹草动她就缩回去了。   秦深不接话,何有时彻底怂了,垂着眼睛,气场萎靡。   长期不与人交流的人,语言组织能力会一点点退化,她就是如此。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偏偏秦深听明白了。   他有点失望,又有点想笑。最不能忽视的,却是心底一阵阵泛上来的,酸麻胀痛,当真百感交集。   相处了快一个月时间,秦深自觉已经摸清了她的缺点。   无论是对待物质还是感情,她脑子里像是有个等量交换的公式,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就一定得还上一分,不然便觉心里不安。哪怕是他那天给她带了一盒小饼干回去,第二天她也会带点自己烤的布朗尼来。   礼尚往来,不敢有丁点亏欠。   这是社交恐惧患者常有的意识。他们小心翼翼地维系每一段关系,把等量交换当成是维持长期关系的必需品,对自我的定位很低,觉得自己哪儿糟糕哪儿都差劲,别人付出稍多一点,她就诚惶诚恐,生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   哪怕是他表现出的丁点暗示,她都觉得受之有愧。   她对人的情绪之敏感,秦深从不怀疑,而关于他心动这件事,秦深原本也从没想过瞒她。   但此时秦深忽然感觉不太妙。   她反复强调自己活得很糟糕,回避型人格违常作祟,这是又要准备往回缩了。   江风微凉,渔灯明亮,原本是一片旖旎之景。秦深却谨慎得厉害,反复告诉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拿捏着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的尺度,仔细斟酌小心回应,怕太执着把她逼退,怕太认真会把她吓跑。   秦深放缓呼吸,开口。   “我没有动心。”   这世上有许多炽热的浓烈的感情,也有太多的情侣,嘴唇上下一碰,就能毫无顾忌、毫不收敛地说喜欢,说爱。   然而对社交恐惧的人来说,太迅速太浓烈的感情只会成为一种负担,如果他步步紧逼,她要么逃——比如下个月就辞职;要么被他逼得决定在一起,他的感情他的付出都会像道德枷锁一样牢牢锁死她。   因为她对自我的认知还没有改变,觉得自己太糟糕,觉得自己配不上。   秦深再没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清醒。若此时他破罐破摔,不吝言语地说喜欢,说爱,这是追她最迅速也最容易的方式。   可他的图谋,远不止绑住她这个人。他想一层一层剥开她的心防,看看里边毫无保留的真心是什么样。   想帮她,得先帮她把自信树立起来。   ——我没有动心。   在何有时瞬间惊讶、又很快变得轻松的目光中,秦深扯了下唇。   重复。   “我现在,还没有动心。”   *   五分钟长的mv拍了一天半,到第二天下午,从别市赶来的主播陆续告辞了。   何有时跟来时一样,没坐秦深的车,让爸爸开车来接的。告别语是像往常一样的五个字——“秦先生再见”,话里的意味却明显与之前不一样了。   秦深倏地拧了下眉,很快又松开,走上前来。何有时眼睁睁看着他手里拿着两张卡,朝爸爸递了过去。   “这是?”何爸爸没明白。   秦深眼睛都没眨一下,“有时是我们慕水人家第十位实名注册的顾客,前十都有金v卡做礼品,何先生以后可以带着朋友来玩。”   单次消费不低于五位数的地方,金v卡就这么随手送了,何爸爸明显有点懵,回头看了看自家闺女,“实名注册?”   在秦深一瞬不瞬的目光里,何有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谢谢秦先生。”   两人当着何爸爸的面演戏,秦深安之若素,何有时脸皮没他厚,几乎落荒而逃。   车子开出很长一段路以后,她回头看了眼,觉得这个距离足够,就算秦先生想骂她也追不上来了,她才打开手机,找到最近联系人,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秦先生,合约已经满一个月了,我觉得我还是没法胜任你的心理特护……”   她怀着留恋与不舍输入了前半句话,正咬唇琢磨着后半句应该怎么委婉得说。突然手机震动了一声,秦深的短信先她一步到了。   “你的身份证落在这里了,明天记得来拿。”   何有时:“……”   刚才退房的时候把身份证给了下前台,当时秦深就在边上站着,眼底灼灼。何有时紧张得厉害,身份证都忘记拿了。   而身后的慕水人家大门口,秦深望着驶远的车,唇畔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左右站着的孙尧和mv监制充当了背景板,从侧面看见他这笑,不约而同得觉得有点渗人。 第23章   “妈就说你多出去玩玩好,你看我说对了吧, 这才出去两天, 立马就认识新朋友了。”   何妈妈笑眯眯指挥着丈夫去端菜,何有时要去帮忙, 被她摁回沙发上。感慨完之后又叹了声:“不过啊这种家境的富二代, 咱不能跟人家走得太近, 哪怕是做普通朋友都得掂称着点,知道不?”   “我知道的。”何有时脸上的笑意隐下去,知道妈妈心里的症结, 也不争辩,只乖乖点头。   她面上答得乖巧,心里却有点为秦先生抱不平。秦先生虽然面上冷,可确确实实是个特别好的人。   被送来两天的胖橘响亮地哼了一声, 眼睛耷拉成三角,含幽带怨地盯着她。何有时冲它招了好半天手, 它才扭着水桶腰矜持地踱步过来,又被挠着下巴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消气了。   当晚, 何有时没在家里留, 她已经耽误了两天的直播, 之前挂出公告说今晚上线的,实在不敢食言。   登入直播账号后, 她习惯性地瞄了一眼粉丝数, 却猛地怔住了。   关注人数:62841。   何有时又仔细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看错。   短短两天,粉丝数飙升了好几万。她立马想到会不会是后台数据出bug了,打开了今日视频数据统计。   直播间自带录屏功能,每次做as|mr的时候她就开着。因为她直播的时段是夜里十点半到凌晨两点半,这个时间段实在苛刻,很多粉丝都已经睡了,上夜班的却还在工作的。没法顾及所有人,被私信了几回,何有时每回就把直播录成视频发到空间里,关注后随时都能看得到。   她as|mr做得认真,录音设备又入了专业级的,视频被各路up主来回盗,拿她的原创视频蹭流量,何有时也不怎么在意。   而今日,所发布的视频单日点击量比她上个月的总数据还要多。几十个视频的右上角都标着个“热”字,字大,且鲜红,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双眼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心头。何有时稳了稳心神,点开了不停闪烁的私信栏。   后宫大房管:悠悠姐你在不在啊!!!出大事了!!!   有时说有时沉默:想哭……帖子太热了,我们几十个人顶水帖都压不下去,现在还在论坛首页飘着……   悠姐后援团:抱抱悠悠姐!我们永远是你的后援!   何有时其实从没经营过粉圈,不像别的主播有一套“打赏十万送房管,破万套黄马”的粉丝经营机制,什么房管什么后援会,都是粉丝自发弄起来的。领头的这几个姑娘一向温温柔柔,还是头回见她们这样慌张的样子。   置顶的三条私信已经看得她一团乱麻,而更多的未读消息却是来自十几个千人粉丝群的,来自各社团的,甚至是平台上许多皇冠主播发来的。   未读消息显示999 ,何有时看着这个数字,全身发冷。   论坛,对,论坛。   她抖着手点进论坛。   一篇名为“跨年mv花絮送上”的帖子,从昨晚发布到现在,一直被顶在首页,回帖数破十万。   发帖人用的是官方id,主楼配字是这样的,“跨年mv拍完啦,提前放一些花絮上来。”   里边发布了几十张照片,摆在最前头的是第一天八位娱乐主播同桌吃饭时的情形。照片大概是坐在角落里的哪个摄影师拍的,采光不太好,清晰度却足够。   同桌的主播有面红耳赤敬酒的、有女主播轮番上前摸女装大佬超厚bra的、也有弯腰驼背体态极差的,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想象场面的嘈乱。因为席上主播有点忘形,保不齐会掉粉,照片后期处理过,脸上标注主播id,拿这些小字遮住了五官。   而整张照片里没有打马赛克的只有何有时一人,取在最中间,仿佛整张照片都是以她为基准拍的。那时她托腮坐着,垂着眼睛,一手拿着一柄小匙搅杯里的甜酒,微微抿着唇,是在笑。   一桌人中唯独她最亮眼,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喉咙口堵得厉害,何有时慌慌张张往下翻,总共发了三十张照片,其中大半照片里都有她。   她坐在湖畔拿着鱼竿摆拍,起身时膝盖疼得怎么都站不起来,被场务扶起来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紧张得不敢抬腿上船的样子;她被同行的人扶着上台阶的样子,高低腿明显……   一张张从各角度偷拍的她,甚至也有她披着秦先生的外套,两人站在江边说话,形容亲密的照片。   每位主播都有一行配字,而她的配字是:身残志坚的美女主播——有时说。   “身残志坚”四个字入眼,仿佛一记重锤朝她兜头抡来,整个世界都暗了那么一瞬。   何有时飞快地深呼吸,瞠大眼睛把眼里的湿意憋回去。   做直播的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直播时带口罩,也很少站起来,哪怕中途要喝水要去洗手间,她都会细心地盖上摄像头的盖子。   她瞒得太好,从没被人认出来过,也从没被人发现她的腿疾。人气排行榜上越来越多的主播被扒出真人信息,她就越是恐慌。   而几天前,从她答应去拍mv的那个瞬间开始,何有时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事实真的如她所想地来了,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通通被打回原形。   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   他们会知道一直在直播里营造高冷御姐人设的她,其实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知道她活在一个五十平的小屋子里,哪怕去个超市去个公园都得紧张兮兮地规划人流最少的时间和路线,在人多的地方会喘不上气,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小夜灯,电脑荧光微弱,何有时一张脸白得吓人,她几乎握不住鼠标,抖着手关了帖子。   夜晚十点二十九,定了半年的闹钟准时响起。何有时深吸口气,打开摄像头。   开播。   *   从十点半直播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一条弹幕。   房管关掉了游客弹幕权限,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安心。   何有时也确实安心了。看不到别人的评论,于她来说,就是最有安全感的事了。   可有些事,不能一直往后躲。她已经怂了两年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想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和别人正常地交流,想肆无忌惮地走在任何一条人多的路上。   想走在路上时,能抬起头。   她像往常一样做完as|mr直播,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三十分。何有时停下手里动作,盖上摄像头的盖子,放了一首歌,一边打开全体公告栏,用关节已经僵硬的手指慢腾腾打字。   今日气温骤降,凌晨这会儿屋里冷得厉害,她右腿也疼得厉害,连站起来找找遥控器开个空调都提不起力气。   公告栏是纯黑色的背景,上头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字。黑白对比刺眼,生硬地让人眼睛发酸。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何有时笑得微微发苦,尽管已经盖住了摄像头,她的紧张感却一点没少。面前这个一尺见宽的屏幕,仿佛有无数恶意如黑色潮水朝她涌出来,快要将她溺死其中,与以前那些视线没有差别。   以文字代替声音,就能掩饰她此时几乎失声的恐惧了。   “有时候,会觉得很难,特别难。”   打完这行字,何有时又拖着光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她说不下去了,生活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说多了反倒矫情。   在线的两万人都看到光标一跳一跳静默了十秒。然后重新输入:“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她心里藏着千万话,能与人说出口的,不过这么几句。何有时又看了眼摄像头,盖得严严实实,她做了自己这一晚上一直想做的事,打开了弹幕功能。   摄像头盖着,这样,即便看到了再扎心的弹幕,她露出再难看再惶恐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到。   下一秒,千百条各色弹幕涌入,都是在系统提示“游客弹幕功能已开启”的瞬间发出的。   【支持悠悠姐!】   【论坛照片美哭了,全身都在冒仙气!】   【男朋友是学医的,悠悠姐腿怎么样了?】   【悠悠姐是要走吗???不直播了么???】   【我也好像听到了要退圈的意思……快告诉我是错觉……】   “不会退圈。”   何有时承诺一样开了口,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会退圈的。”   指尖慢腾腾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去,抖得厉害。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人生头二十二年规行矩步,父母恩爱,朋友不缺,高考顺利。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做成过一件大事。   活得寡淡,也掩不去每一点小欢喜。   她人生前二十二年的所有美好,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全都在二十二岁那个转折点被喊了停。   车祸,开放式骨折,复健失败,被嘲笑,被指责,被抛弃,读研退学,与爸妈几乎断绝关系……   像行走的列车从正轨被硬生生推到废弃轨道上,此后画地成牢,再没能走出过一步。   何有时手指僵硬,几乎是机械地一点点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满屏弹幕以最小的五号字堆成墙,全是来自陌生人的鼓励。   她鼻子一酸,打开摄像头。然后摘下戴了半年的黑色口罩。   “这就是我。”   弹幕墙在几秒内消失,沉默。   屏幕上的脸不如其他主播一样精致,长期作息颠倒,心事繁重,黑眼圈重得厉害,并没有论坛照片里那么仙。她也从没炒过美女主播人设,直播间简介从来都是简简单单“as|mr”四个字母,没听过这词的游客怕是压根不会点进来,仿佛随遇而安,连吸粉这件事都做得敷衍。   何有时擦干净眼泪,直播这半年以来,头回正视摄像头。   “这就是我。”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下一刻,更多的弹幕涌进来。   *   今日,正是立冬,气温骤降8度。   却是她两年来,心最热的时候。 第24章   “大家不要再打赏了,谢谢大家, 真的万分感谢。”   私信列表堆得满满的, 弹幕又堆成墙,电脑卡得鼠标都动不了, 何有时只能屏蔽掉游客私信, 还特意在个人简介那里解释了下。   她平时下播从不会准时两点半整, 总会拖拉几分钟,今天更是如此,一句谢谢说了十几遍, 大概是观众都看不下去了,弹幕数量减少了些,何有时才关掉直播。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困兽一样走了十几圈。牙齿在颤, 心口在颤,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涌上来, 其中也夹杂着巨大的欢喜。   胖橘都被她吓醒了,轻手轻脚地扒开门缝钻出去,过了会儿, 给她叼回一袋子牛轧糖来。   这是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放着的, 何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自己做点糖吃, 胖橘就记住了位置,拿过来讨她欢心了。   何有时揉了揉它脑袋, 把它抱在腿上开始自言自语, 这也是她以前就有的习惯了。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缺少沟通, 口语表达能力退化得厉害,又找不到倾诉的人,她就说给胖橘听,尽管这个小听众太没良心,常常听不了两句就眯着眼犯困了。   “今晚……”   这回却不一样,何有时只开了个头,胖橘还没犯困呢,她自己就说不下去了。卡壳好半天,愣怔了一小会儿,何有时噗嗤笑了。   她头回顺从自己的心意,翻出手机,给秦先生发短信。   今晚的心情跟坐了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走了一圈,绝望、震惊、狂喜、后怕……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更有一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涌上来,困兽一样,焦虑得四处撞。   想听到回应。   想被人夸一句,夸一句“有时你真勇敢”什么的。   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隔着电话,对她笑一下就好了。   二十六键,她打字速度很快,今晚积压的情绪却都在编辑短信的五分钟里慢慢冷却了。有时回头再看,????滦戳肆礁鲆趁妫?么驶菇们榈煤堋   何有时有点丧气,想了想,没舍得把已经编辑好的内容删掉,通通剪切到了备忘录里,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这下,想被回应的心没消解,反而更强烈了。她盯着“秦先生”三个字看了好半天,鬼使神差地打了个电话过去。   嘟声刚响了几秒,何有时不经意间看了眼时间,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凌晨三点,刚刚升起的冲动立马散了个干净,忙挂了电话。   懊恼得厉害,心说自己真是魔怔了。半天前才刚从慕水人家回来,那会儿她还想着以后要跟秦先生减少来往,却又在凌晨这么个不合适的私人时间打电话,秦先生会不会觉得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何有时又往坏处去想了。手机震动的瞬间她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一看,果然是秦深的电话。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一开口就忙着解释:“刚刚不小心打错了。”   秦深:“……”   何有时屏住呼吸,竖直耳朵听,生怕秦先生被她吵醒会犯起床气。谁知秦先生不仅没恼她,还笑了下,是一声轻轻的“呵”。   挟起的气流轻轻得撞了下耳膜,像冲着她耳朵吹了一把火,带开一大片烧热。   “这是你头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秦深慢腾腾地反问,声音没往常正派:“打错了?”   轻易识破了她的假话。何有时不好意思再扯瞎话了,找了个最稳妥的话题:“秦先生还没睡?是又失眠了吗?”   “没,在想点事。”   秦深淡着声答,笔记本里正在播的是他刚才录下的视频,从有时调出直播间公告栏打字时开始录的,到她摘掉口罩,红着眼说“这就是我”的样子,全录在里边。   视频不长,四分半,秦深循环播了好几遍。此时画面暂停在那几行白字上。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烟灰缸里倒着好几个烟头,他心里憋着股火,也揪着疼,一时没能缓过来。   “秦先生,你还在听么?”   秦深嗯一声。   嗯完以后对面沉默了几秒。秦深立马福至心灵,明白自己这声嗯太冷淡了,调整语气补了一句:“我在听,你继续讲。”   何有时无端想笑,咬着唇忍住笑,慢吞吞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   秦深从十点开始等在直播间里,看完了几个钟头的直播,在满屏弹幕那阵也明白了事情始末。这会儿,他却偏要明知故问:“什么事?”   哭过之后的声音有点瓮瓮的,何有时喝口水润了润嗓子。   “一件特别特别好的事。”   秦深听到她这么说。   *   等到挂掉电话,秦深唇畔笑意渐渐散了,打开了网页。   发布时间没超过30个小时的帖子,网页上已经能搜到好几个娱乐新闻门户的转载了,微博上也有了相关话题。   信息时代,传得最快的就是消息。   好在这个平台说到底还是社交平台,直播只是其中一个版块,流量一般。有时又没怎么经营过粉丝,也没宣传过,她的粉圈地自萌,热度就低,帖子还没被大v转载,相关微博下评论稀稀拉拉的。在平台内算得上是大事件,平台外还没多少关注,当真是万幸。   可一个个“残疾主播”的称呼,还是扎得秦深眼睛疼。   夹着火星的烟灰掉他食指上,他垂眸看了眼,把烟尾掐灭,给江呈拨了个电话。   凌晨三点多,江呈睡得正香,被一个电话喊起来,看了看时间,还在犯迷糊:“哥?”   “帮哥办个事儿。”   声音压得极低,像冒着火的闷雷。江呈开口时的七分困意立马醒了个干净。   印象里,江呈就不记得这几年他哥有这么跟他开过口,哪怕被公司里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也没跟他提过半句,找他办事更是破天荒头一回,江呈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等他问清楚情况,再着急忙慌地打开论坛,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这事儿过火了。   五分钟之后,还在熬夜加班整理主播跨年贺词的剧务组被江呈一个电话骂了个狗血淋头。开门见山,丁点不含糊:“谁让你们在论坛放主播照片的?”   凌晨三点的电话,质问的语气,这俩信息加在一块,剧务组长立马战战兢兢:“放点花絮不是能把活动炒热么……”   “那你不能放点正面新闻?非得找这种花边来炒?你拍谁不行,你拍人残疾?涉及隐私的事你有问过人家主播本人吗?”   连着几个反问句,剧务组长更懵,弱着声辩解:“先前不是有协议,说主播要配合官方宣传吗?那照片也没丑化残疾人啊……”   江呈简直要炸:“你拿那伪娘、拿那整容脸去炒都行,这个就是不行。”   拍照不是错,放花絮也不是错,毕竟单看照片,还看不出何有时的腿行走不便。错就错在官方帖子在介绍每位主播时的配字,一个“身残志坚”,就成了被怼的点。   “那我们把照片都删掉?”剧务组长提心吊胆地请示。   “删删删,帖子也删,游客发布的所有相关帖一起删!”   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江呈气压低得厉害,剧务组组长通了个宵,这会儿脑子有点钝,仍没听明白,却莫名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问得小心翼翼:“小江总,那主播她是不是身份不一般?”   江呈深吸一口气,以防自己再飚出脏话来,语气重归淡定,微笑着吐出一句。   “那是我未来嫂子。”   *   到第二天早上秦深再看,不光是论坛原帖没了,各种小门户网站的转帖没了,微博新创的话题也没了。   影响降到了最低,后续发酵的力量却没少。何有时在之后的三天又慢慢涨了两万粉,甚至以她为名义的公益捐款项目都被组织起来了。   她还得配合官方澄清,反复让粉丝群里不要组织捐款,几乎要拿自己的银行存款截个图才被相信;还要一条条回复平台内主播表达关怀的私信,当真是心力交瘁。   何有时愈发觉得“身残志坚”这样的人设,自己还真撑不住。   周四在秦深家里吃午饭的时候,她又接到了虞诚的电话。这几天他天天打电话来,不为别的,专门给她讲笑话,像是怕她会想不开。   “你说我才二十五岁的大好青年,我妈天天往公园相亲角跑,每天拿回一堆粉的黄的名片,跟我说什么‘身高163,胳膊细腿长,就是笑起来的时候牙不太整齐。我给你看中的那姑娘长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就福相’。我跟我妈说,你那是挑媳妇呢还是挑牲口呢,还要看人家牙口的?”   何有时笑出了声,眼睛弯弯,唇角翘得挺高。   秦深面无表情,整张脸噌噌冒冷气。可惜有时做事从来不能分心,她听着电话,连扒米饭的动作都慢得很,压根注意不到他的反常。   “咳。”秦深清清嗓子,怕她手机收音不好,还专门往前凑了凑头,声音温柔似水:“发什么愣呢?赶紧吃饭。尝尝这个虾饼,我一人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做这么费事的菜,专门做给你吃的。”   电话那头的虞诚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明显有点勉强:“你吃饭呢,那我先挂了,回聊。”   何有时:“……”   坐在她对面的秦先生一脸正直。   *   而此时,同住在半山公寓,与她相隔两个单元楼的男人,接到了一则电话。   来电显示是:荣安私人调查事务所。   齐畅没犹豫就接了起来,握手机太用力了,腕上筋络凸起。   “齐先生,您上个月委托我们查的人已经有消息了。” 第25章   等这场风波平息后,好像一切都被飞快地扭回正轨。   连着好几天, 何有时每天都在论坛、网页、微博上搜三五遍, 唯恐自己的真人信息泄露了。   直播圈里但凡是有点名气的主播都能被粉丝扒出身家背景。别的主播不在意,顶多是给日常生活添些困扰, 何有时却没那么想得开。   她一直以来戴着口罩直播, 少言寡语, 十分注重个人的隐私。怕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怕自己的残疾暴露,怕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以她的as|mr为力量撑过每个不眠夜的人, 知道她是个心理疾病患者。   她怕太多东西。而眼下,更怕被以前的朋友同学联系到。   刚刚迈出去的这一步,她足足积攒了两年的勇气。可若是那些早就断了联络的人重新靠近她的生活……   何有时按着心口缓了缓,才把这阵微弱的疼压下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 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搜到什么东西,微博上新创的话题冷冷清清, 反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了。   何有时彻底安下心。   时已十一月中旬,气温一天比一天低。   冷风从停车场的前后入口穿堂而过,冻得何有时一个寒颤, 胖橘死活不进猫包, 偏要往她的呢子大衣里缩, 胖乎乎一大团隔着薄薄的线衫贴在她肚子上,跟个火炉似的, 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冷得直哆嗦。   “穿少了吧?”   孙尧冲着她乐:“昨天秦先生从网上下了单, 买了些猫咪衣服什么的, 还专门买的亲子款,今天应该就送到了。”走到快递自提柜看了看,果然有两个包裹,边走边把快递封皮拆了。   何有时探头看了眼,小小的卫衣,还有两顶小圆帽,一顶迷彩贝雷帽,一顶圣诞帽,隔着塑料包装袋看都萌得不得了。   胖橘平时不爱动,冬天愈发懒,偶尔开窗通通风都会被它怒目相视。去年过冬胖橘的衣服是何有时自己买了毛线织的,她手笨,半个月弄成了个圆筒状的睡袋。   今年冬天还没到呢,这小祖宗连圣诞帽都齐全了。   虽是送猫的,何有时还是被秦先生的心细感动到了。   上了楼敲开门,秦深今天却没像往常一点做点心,戴着个细框眼镜,漫不经心地翻财经杂志,看样子是在等她。   胖橘来过好几回,已经自来熟了,不用人招呼直接跳沙发上,盯着桌上准备好的猫零食,拿前爪拍拍秦深的腿,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今天歇歇,咱们不做as|mr了。”   对上有时诧异的目光,秦深指指沙发示意她坐下,“跟我看电影吧。最近公司在做年会主题策划,选了十个主题,内部论坛投票选了两轮,最终也没定下来。有个重温老电影的主题,我看着就这个最走心。”   重温老电影?何有时明显有点怔,放下手里沉甸甸的道具包,乖乖坐好在沙发上。   也得亏是她这种只半工半读过一年的死宅,才会被“公司副董自己做年会主题策划”这种话骗到,像旁边的孙尧,就听得一头雾水。   画面开了个头,背景像是泛黄的胶卷照片,看样子是上个世纪的。船上许多西装革履的绅士与贵妇,朝着岸上挥手作别。   何有时了然,这是泰坦尼克号没错了。   三个小时的长电影,她瞄了一眼钟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吃午饭前怕是看不完一半呢。何有时正这么想着,就看到秦先生一路点快进,播放进度噌噌噌噌往后挪了一个多小时。   孙尧纳闷了两秒钟,等他看到电影里年轻的姑娘一步步走上船头,船头吹风的帅小伙回首相望,朝着心爱的姑娘伸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里,声音低醇:“give me your close your ”   下一秒就是两人倚在船头展翅飞翔的那个经典片段。   孙尧噗一声笑了,总算明白秦先生折腾这一通是为嘛了。他笑得一抽一抽的,被秦深一眼盯过来,心知自己当了俩小年轻的电灯泡,不好再碍人眼了,这还没坐热就起了身。   “有时对不住啊,我中午有个约,下午我让老安来接你。”   何有时忙应了声。   这一打岔,前后耽搁了三分钟,秦深抿着唇,又把电影倒回到露丝刚走上船头的时候。   78英寸的大屏幕,4k高清分辨率,连杰克眼里璨亮的光都异常清晰。这对身份悬殊的爱侣站在船头深情接吻,没有电影前面的剧情铺垫,片段显得格外有张力。   背景音乐更是让人心怀激荡,二十年过去仍不朽的旋律,如旧时一样缠绵悱恻。   这么个不可超越的经典,秦深照样看得心不在焉,偏头去看有时,她眼里都快化成一汪水了。   “喜欢这部?”秦深一锤子敲定:“那今年的年会主题就定这个。”   何有时明显懵了:“啊?”   “会不会写文案?”   秦深见她呆住,将手里的一沓打印稿递给她,补上后半句:“策划原本的文案用词太生硬,你看看。”   何有时接过来认真看了两遍,这份文案密密麻麻全是章程条框,妥妥的理工思维,丝毫没艺术美感。总共十个备选主题,她往后翻了翻,还有别的一些主题,精英盛宴、展望未来、喜迎狗年、不忘初心云云,都是形式老套的。   看下来,确实是重温老电影这个主题最走心了。   “挺久没写过文案了,就怕写得不好。”何有时稍有点为难,平时除了记手账,就没怎么抬过笔,手账也是给自己看的,随性得很,自然不需要多用心的遣词造句。   “你慢慢写,不急。”秦深笑了下,看有时掏出手账本开始琢磨了,他解锁手机,一边撸|着猫,一边在今天上午日程计划上打了个勾。   他心爱的姑娘话少还见外,他呢又一向内敛,几乎没有倾诉欲。两人要真这么着凑一块,除了沉默地做as|mr,别指望能有什么别的交流了。   于是秦深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做个日程表,一天天地规划。   11月9日:烤蓝莓曲奇,已完成。   11月10日:看一场经典爱情电影,已完成。   11月11日:山上果林,摘葡萄柚。   ……   所谓步步为营不外如是,纵然他也活得寡淡,却总想多送她一点热闹,把世间欢喜一一捧到她面前。   *   这份老电影文案,何有时折腾了一中午,总算硬着头皮写出来了。经典电影没重温到,只重温了中学时代天天埋头赶作业的感觉,莫名生出一种时空倒错的荒谬感。   晚上七点才到家,天已经黑了。胖橘自打上午穿上新衣服,再没自己下过地,何有时抱着它上楼,又很费事地单手开了门,胳膊酸得厉害。   她进门刚歇没多久,便听到外边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挺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何有时心里咯噔一下。   她搬到这个小区已经快两年了。单身姑娘,独居,再加上她胆子本就不大,难免有些顾虑,当初专门挑了这个物业好的小区,非业主进不了小区门,没本单元钥匙进不了单元楼。   可这栋楼,何有时从没跟任何邻居打过交道,甚至楼上楼下总共住着几户她都不清楚。她连着两年深居简出,还是最近一个月出门才稍稍多了些。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谁会找她?   “您找哪位?”何有时把电视声音关小一些,冲着门外扬声喊,试图营造出屋里不止自己一人的假象。   屋外的人没作声。   她揣着巨大的恐慌,僵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敲门的声音停顿了好半天,在何有时以为人走了的时候,又敲了三下,却照旧一声不出,诡异得厉害。   因为这么件事,何有时一晚上没睡好,连卧室房门都从里边反锁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她才敢站在门前从猫眼往外瞄了一眼,入目自然是空荡荡的楼梯间。   房门前放着一个漂亮的果篮,里边装着香蕉、橙子、红提、菠萝,还有漂亮的百合花作点缀。   竹编提手上夹着一张小卡片。何有时取下来看了看。   落款是。   ——302室搬来的新住户。   对门。 第26章   何有时对着这么个果篮,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这还是她这两年来头回收到来自邻居的善意, 有那么点新奇。   原样送回去吧?不好。就这样放在楼道里也不好。   她把果篮拿回家里, 没吃,找了个点心盒把刚烤好的十几个黄桃蛋挞装好, 摁响了对门的门铃。   蛋挞是她一大早起来做的, 原本打算带去给秦先生的, 这会儿送人却果断得很。好像忽然觉得秦先生已经不算是外人了,还是还上新邻居的人情更为重要。   何有时多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她又敲敲门, 清清嗓子喊:“有人吗?”   屋里照样没人应声,看样子是不在家。   何有时努力回忆了下,这户以前住着的好像是一对老夫妻,平时跟着儿女住, 很少回家。两年前曾见过一面,在她刚搬来的那时候, 何妈妈带着她来拜访过。   女儿一人住在外边,当妈的不放心得很,带她拜访过邻居, 连同附近哪儿有超市, 哪儿有医院, 哪儿有公园都一一打探好了。   这对老夫妻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新的住户什么时候搬来的, 何有时都不清楚。这会儿看着没人开门, 她又把蛋挞装起来, 带去给秦先生了。   这个新来的邻居神秘得很。何有时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还惦记着这事,顺路在楼下超市买了些零食想送过去,敲敲门,还是没人应。   早出晚归,应该是勤勤恳恳的上班族,何有时立马安心了许多,越发觉得自己昨晚是想多了。她有点自嘲,一个人住久了,自立没立起来,被害妄想症倒是严重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出来再看,放到对门门口的一袋子零食已经不见了。防盗门上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上边拿签字笔写了两个端端正正的楷字。   ——谢谢。   何有时安下心来。人情往来她一时半会学不会,不亏不欠才能安稳。   *   次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车子进了南门一路开上公寓区,路上散步的居民都比往常多。何有时看了眼天气预报,之后连着一周降温,这大概也是年前最后一个暖和天了。   她跟着孙尧刚进了门,就看见秦先生从浴室走出来。   浴袍没系严实,露出大片胸膛,尽管隔着十来步远,还是能看出肌肉线条利落分明。   看到她,秦深还拿捏着表情,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诧异:“今天来得这么早?”   “不早,快十一点了。”何有时挪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秦深随手擦了擦头发,看着有时把道具包放下,说:“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书房里笔记本没关,点开的是一封邮件。他让何有时坐下,另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左边,一边跟她解释:“最近一直在关注as|mr的专业级设备,我让公司采购部多留意了下,找到了这么一家生产全景录音麦的,对方发了个商品单过来。”   循着邮件中的链接打开,弹出的页面像是一个网站。这是个小众牌子,连个商品单都做得十分不人性化,整页密密麻麻全是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意大利语。”秦深说:“我翻译给你,你能看得懂录音麦属性就好。”   大概是为了看清屏幕上的字,秦深站起身,右臂十分自然地从有时身后绕过去,稍稍俯下|身握住了鼠标,几乎将她整个人虚虚拢在自己怀里了。   他刚洗过澡,还带着一身湿漉水汽,这会儿被沐浴露的清爽气息包围着,何有时气儿都喘不匀了。   “你看这一款,全指向拾音,灵敏度偏差3db,失真率也降到了最小,喜不喜欢?”   “啊,喜不喜欢……”何有时反应空前迟钝,秦深说的每句话,她都要反应半天,才能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as|mr是最讲究设备的。国内这行起步晚,至今没成型,也没有专业的设备厂商,大部分主播往往一个3d麦克风就是全部了。何有时以往看国外as|mr大神视频学习,连他们所用的设备名称都搜不到,更别提购买途径了。   难得见到,眼睛都在发光。   “这款好不好?有玫瑰金色的,喜欢吗?”   这个网站产品并不多,秦深一个个讲,何有时一个个看下去,不管看到哪个,她都慢腾腾地摇头。   秦深头回觉得自己像个搞推销的,说得口干舌燥,偏偏她没一个中意的。   “你觉得哪些属性不好?他家的全景麦和仿真人头麦都可以定制的。”   “啊,还可以定制啊……”何有时慢吞吞重复了一遍,盯着屏幕挪不开眼,连答他的问题都敷衍,不知走神到哪儿去了。   本来就不长的商品单很快拖到了底。   “没有中意的?”   又一次看她摇头,秦深皱眉,手按在靠背上把她坐着的电脑椅一转,转到了自己的方向。   何有时坐着,他站着,猝不及防被这么转过来,小腿撞在他腿上。秦深却还是刚才弯着腰的动作,此时脸离她不足一尺距离,瞳色漆黑,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秦、秦、秦先生?”何有时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贴在椅背上,紧张得要命。   秦深看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语气再正经不过:“做as|mr不是很在意设备吗,你怎么都不满意?是有别的心仪商品?”   何有时哪里有丁点不满意,她明明心动得很,可想想五位数的价格,还是美元。心动被艰难地压制,她摇摇头,挺失落:“买不起。”   秦深笑了。   呵出的热气全呼在她额头上,这一瞬间,什么麦克风,什么灵敏度,什么价格,何有时都顾不上想了,就这么呆呆看着他,好像从头到脚都在冒傻气。   她听到秦先生说:“给你买专业的as|mr设备,归根结底是为了我听得更舒心。你收下当礼物,就当是为了我的失眠症,嗯?”   他声音低醇如酒,口唇间热气呵在她额头上,这股潮润就一路蹿进心里,尤其句尾那声从鼻腔里哼出的“嗯”,像一柄小钩子似的,撩人极了。   何有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秦深满意了,又把她的椅子转回去,继续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商品页。这回他再问好不好,何有时不摇头了,一概点头说好。   “这款配置最好,可惜还没开放预售,我让采购部看看能不能联系下。”   “这款有现货,咱们先买这个?”   何有时听着他的声音,“好、好、好”规规矩矩应着。   也不知怎么,就这样睡着了,手肘撑在桌上,歪着脑袋。   “有时?”秦深轻轻喊了一声,嗓子发干,这声出口几乎成了气音。   何有时睡得有点沉。   因为长期昼夜颠倒,她又爱宅在家里,气色不太健康,额头上冒了个痘,淡淡一层粉底是遮不住的。   秦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下她下眼睑处的青黑。   指尖触到的皮肤细腻温暖,长长的睫毛从他甲体扫过。秦深收回手,没敢多碰。   然后他开始算,有时一天能睡几个钟头。   半山公寓落在新区这边,与她隔着半个城市,她每天斜斜穿过市区,不堵车也得一个半钟头。上午十一点前到这里的话,大概八点就得起床了,按有时这么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起得还会早一些。她晚上七点才能到家,为了在平台做直播,要一直熬到凌晨两点半。   当真是辛苦极了。   她熬了一个月,直到困得睡着了,秦深才注意到,一时心头提起两分愧疚。   可一天五个小时的相处时间,秦深一分钟都不想减。他脑子里甚至撺过“赶紧在一起吧,那样就能强迫她规律作息”的念头,被理智硬生生镇压下去了。   秦深就着这么个弯腰的姿势,看了她好久,直到她撑着脑袋的手晃了晃,眼看着就要醒了。   “有时。”他喊了一声。   何有时醒了,眼睛还迷糊着就忙要起身,“对不起啊秦先生。”她却没能站起来,秦深还撑在她椅子上,这么一起身,怕是要撞进他怀里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深站直身子:“去我卧室睡一会儿,做好饭喊你。”   何有时忙要推拒,可她胆儿怂,秦深一坚定,她就没辙了。   十分钟以后,何有时直挺挺地躺在他卧室的床上,头回从这个角度打量他的卧室。   这几年来,睡觉一直是秦深的头等大事,所有的睡眠设施都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奢华。贴合颈部曲线的记忆枕,占了大半张墙的投影幕……连手边的睡眠监控仪都充满了科技感。   先前的困意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几乎是不合时宜地想,她的洗发水有橘子香味,秦先生会不会不高兴……她长期熬夜,脱发也有点严重,一会儿醒了得找找看枕头上有没有落发。   坏了!今天还是最尴尬的生理期,万一……   何有时没敢往下想,定好闹钟,战战兢兢地享受这个午觉。   这一觉却睡得无比甜美。   *   历数秦深身上的优点,“有的放矢”大概要排在头一位。   斑马线上的一对小年轻过着马路也不忘打情骂俏,绿灯亮了还没走过去。孙尧看得头疼,后头车流里一片刺耳的鸣笛声,他也懒得再按。   秦深多瞄了两眼,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还没体验过这种普通情侣谈恋爱的方式,大概是因为该情窦初开的年纪没开,后来那么些年也始终没遇到对的人,自然于情爱之事无动于衷。   秦深从小情侣身上收回视线,心思微动,拿过手机给何有时发短信。   ——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   发完这一条,秦深继续打字:“我搬到市区了,地址是……”   短信还没编辑完,有个电话打进来,江呈的,兴高采烈的样子:“哥你是不是要回公司了?”   秦深:“不回。”   “哦。”对面顿时萎了,从大二繁忙的课业唠到公司那群老油条,足足絮叨了五分钟,秦深心思跑到了别处,挺敷衍地应着,江呈也不在意。   秦深挂了电话回头再看,何有时的短信早已经到了,三条。   ——嗯,我知道啦。这个月的薪水孙先生已经预支过了,我一会儿退给您。还有您昨天下单的as|mr设备,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发到我这里来吗?我实在喜欢,能分期还您钱吗?   ——我仔细想了下,分期还钱还是太唐突了,商品您还是退掉吧,对不起。另外这段时间和您共事很愉快,没能帮到您实在抱歉,如果以后我在as|mr圈里碰到有能力做心理特护的,也会联系您。”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再见啦,秦先生!   秦深:“……”   几乎是懵的。   等他回头看了看短信,这才明白。他前一条说“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有时大概理解成被辞退了。   秦深无奈得厉害。   他不过是发了一句“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他不过是没来得及发下一条,他不过是接了个时长五分钟的电话,有时就已经脑补成这个样子了,还“祝您身体健康”,还“再见”,摆明了就是再也不见的语气。   秦深开始深呼吸,对她这个反应不高兴极了。   退一步讲,就算有时把他的话理解错了,以为被辞退了,她居然连句为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单方面地断了联系?还一口一个“您您您”,生怕气不着他。   心里噌噌冒火,秦深还硬是得憋着。尽管隔着文字,看不到她的表情,可他偏偏就是能猜得到,有时这会儿得难过成什么样了。   她一定又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一定又在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她短信里末尾“再见啦”,听来欢快,却与她平时的语气习惯一点都不一样,想来是怕他看出自己的失落。   编辑了一半的短信丢到一边,秦深再不迟疑,回了个电话过去。   等了十几秒后才被接起来,“秦先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果真如他所想,低落得厉害。像是她养的那猫儿,欢喜的时候从不表现出来,失落的时候却从来瞒不住人。   秦深深吸口气,把语速放到最慢:“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不在半山公寓住了,搬到市区了,南湖区的怡景花园,离你很近,大概十五分钟的车程,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啊,我还以为……”   后半句何有时没说,先前的抑郁一扫而空,嘴角立马翘了起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要搬家呢?半山公寓不是住惯了么?”   秦深沉默了片刻。   “太冷清。”   过去的六年不觉得,现在觉得山上太冷清了。   半山公寓是很好,绿化率90,四十亩的天然湖泊,比市里空气好。住户又大多是些淡泊名利的老人,整个小区大概找不到一个熊孩子,从周一到周末的每一天都安静极了。   但是,为缓解神经焦虑而挑的僻静之所,从来不能称之为“家”。   “那……秦先生还要我做特护吗?”何有时小心地问。   秦深捏了捏眉心,这会儿他心里闷着气,就不想哄她,言简意赅回了一声“要”。   他这语气比往常敷衍多了,何有时听见,却还是欢喜得不得了。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那,分期付款的期限……能延长点吗?”   秦深呼吸愈发绵长了。 第27章   市区这套房子是秦深母亲出国头一年送给他的, 她跟现任丈夫出国已经十多年了, 秦深从没住过一天。倒扯不上怨恨什么的, 只是他性子惫懒,回国后忙公司, 一多半时间都住在公司里。   市区三套房子,秦深挑了这套搬来,只是因为这套离有时家最近。   秦深越发觉得自己疏忽大意,每天有时浪费在往返途中的时间得有四五个钟头,一直坐在车上,她的膝盖怕是受不了, 偏偏没跟他抱怨过一句。   前天刚有了决定, 短短一天, 这里家具已经焕然一新了。孙尧办事利落, 唯一让秦深稍稍不满的是买的家具是他惯用的铁灰色, 有种冷冰冰的仪式感, 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不过很快会有的。   秦深望着不远处的小区幼儿园,很是愉悦地想。   孙尧和司机两人一趟趟往楼上搬东西, 心中腹诽:别人搬家得找个搬家公司哼哧哼哧弄两卡车, 秦先生呢?提上笔记本就能走,特意吩咐要他们带上的只有猫窝、猫盆、猫厕所、猫爬架。   两米高的豪华猫爬架得拆卸成板子一块一块带过来,又不是多贵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毛病。   他把这腹诽的话一说, 司机老安笑了:“这你就不懂了, 猫吧这玩意认生, 用惯了的东西你给它换了,它会不高兴的。”   秦深坐在沙发上,对着猫爬架的组装图一块一块认认真真地组装,孙尧看他一人弄得慢,刚搬来个小凳坐旁边,就见秦深冲他摆摆手,漫不经心来了句:“你别碰,你身上有生人的味儿。”   孙尧:“……”   得,老板您自个儿来。   他坐在一边端着杯水,看着秦深拆了装装了拆的,堂堂公司副董被这么个组装爬架弄得焦头烂额。孙尧一个劲儿地笑。   秦深也不恼,手上动作慢了些,抬眼问他:“笑什么?”   孙尧忍笑:“想起当初追我媳妇的时候了。那时候刚读完书,两人都穷,她爸妈原本不同意我们,眼瞅着就要凉了。当时她家里养着只大狼狗,我拿着木板锯子折腾了好几天,钉了个狗屋出来,弄得满手木刺。她爸妈挺高兴,说小伙子吃苦耐劳,就同意我们在一块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提起二十年前的事眼里仍有光。孙尧感慨:“现在想想,那时候挺矫情的。”   矫情。   秦深不待见这词,可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他也想笑。可见追姑娘这事,与时代从来没有关系。   亏他以前多少年冷静自持,这会儿竟也有了想犯矫情的人。   但不行,还得耐着性子等等。   *   何有时比平时晚起了一个钟头,九点半出了门。虽然秦先生新家离她的路程不远,走着去都用不了半钟头,她还是早早出了门,怕自己头回来找不到地方。   想着怎么说也是乔迁之喜,路过景鑫瓷的时候,何有时脚步一顿,拐了个弯进去了。   店面挺大,红木货架却摆得宽松。老板是个中年人,坐在窗下吹一支陶埙,吹得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看样子也是初学。   见客人来了,也没上前招待,这份怠慢反倒让何有时觉得安心。   她用心看了一圈,可惜于茶具半点不通,看不出名堂。老板也瞧出她是外行,放下手中陶埙,把人往平价的那边引。   “就这套吧。”何有时没跟着过去,在标价最高的那一排货架上,挑了最合眼缘的一套青瓷茶具。   连茶盘带壶装进礼盒,沉甸甸地重得厉害。老板见她胳膊细人瘦的,腿又不方便,笑着问:“姑娘住附近?我叫个人给你送上楼吧。”   何有时摇摇头谢过他好意,出了门按着手机上的定位找过去。她出门次数不多,步行导航却用得熟络。   时间还早,她也不急,慢腾腾地走在人行道上。   一只被主人牵着的小博美屁颠屁颠凑上来,闻了闻她手里提着的大盒子。何有时原地停下,也没躲,它主人往回扯了扯绳子,小博美就被扯回去了。   一人一狗,好像都没注意到她的腿。何有时心中微动。   今天是工作日,这个时间路上行人不多,偶尔迎面走来一两个人,何有时鼓起勇气去看他们的眼睛。她今天穿着一条长过膝盖的百褶迷笛裙,迈步又特别慢,迎面路过了好几个人,没人目光在她腿上多作停留。   何有时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抿着嘴笑,顿时觉得今天阳光都明媚了许多。   这两年她出门少,连买衣服的兴致也没了,这会儿忽然觉得以后穿长裙是个不错的选择。   何有时到秦家的时候,秦深已经快要把猫爬架装完了,正弯着腰绑滚筒和小吊床。可惜她今天没把猫带来,怕胖橘来了新的地方会折腾。   她把茶具礼盒放在桌上,走近些去帮忙,淡淡的烟味飘入鼻端。何有时吸吸鼻子,试探着问:“秦先生,你烟瘾犯了?”   她嗅觉实在好,秦深今早出门前抽了一根,她现在还能闻得到味儿。   秦深定定看她半晌,拧着眉,沉思了好半天。何有时被他盯得局促不安,秦深这才开口:“你以后要一直喊我‘秦先生’?”   昨天她短信里的“您您您”,秦深还如鲠在喉,这会儿又听到“秦先生”三个字,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明明她头回被孙尧带来见面时,她喊的那声“秦先生”太悦耳,成了秦深把人留下的重要理由;这会儿又嫌人家这么称呼太生分了。   像外人一样。   “以后喊名字吧。”秦深也不拿什么亲密称呼难为她。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攻人心防也是一样的道理。   关于抽烟的话题避而不谈,好像是他专门绕过去的。   何有时头回觉得自己得担负起私人特护的责任,耐着性子劝:“那个……抽烟不好的。烟酒刺激都可能会导致病情复发,也会和药物代谢冲突。”   这些她早早就做过功课了,这会儿还斟酌着措辞,怕秦深听了不高兴。毕竟长期身居高位的人,大概不习惯听人说教。   她说一句,秦深漫不经心嗯一声,似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等把爬架上的吊床绑好了,他走去玄关,从大衣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又一路走回来,到她面前。   何有时正不明所以,下一刻,秦深握住她小臂转了个面,把烟和打火机放到她掌心里,十分郑重。   不光没被她的唠叨弄生气,姿态还放得挺低,声音里藏着两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意:“丢掉吧,以后不抽了。”   握着她小臂的手一触即离,何有时心都不会跳了。好半天回过神了,虚虚攥了下拳,躲去客厅找垃圾桶。   手上的zippo有点分量,要丢掉的一瞬间,何有时不知怎么犹豫了下,鬼使神差地把手里握着的东西藏自己兜里了。   从后颈到双颊窜起一片火,烫得厉害。何有时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像是个偷了贵重物品的贼,忙又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丢进垃圾桶,作贼心虚地跑开了。   *   秦深今天的午饭做得不顺心,孙尧到底是男人,心不够细,厨房的东西没添置全。而想要做出美味的菜肴,远不是锅碗瓢盆这么几样能弄得出来的。   吃过午饭,秦深问她:“附近哪里有超市?”   何有时想了想:“往东有家乐福,往西有沃尔玛,都离得不远。”   两人挑了离得最近的家乐福,秦深自己开车去的。   从货架间一排排穿过,何有时只管推着购物车,要买什么往哪走都不用操心。她看着秦先生站在货架前,对着食品认认真真看配方和保质期的样子,心里好笑。   这个样子的秦先生,比他穿着围裙做饭的时候还要有烟火气。   附近有个高中,穿着校服的年轻姑娘三五成群地走过去,又都会倒退回来,隔着几步距离把秦深上下打量一遍,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眼睛亮晶晶的。   他难得穿家居服以外的衣服,简单的白毛衣搭配长款毛呢大衣,更显得身材颀长,何有时隐约听到她们笑“行走的荷尔蒙”。   等一群姑娘转开视线,再看向跟在他身边的有时,立马蔫了,又唉声叹气走了。   何有时看不明白这些目光是怎么个意思,兴许是她和秦先生离得很近,被她们误以为是情侣了。她稍稍错开半步,离秦深远了一些。   她正这么走神,忽然秦深喊她:“有时。”   “嗯?”   秦深的视线落点从她身上挪开,抬抬下巴,示意她看前边。   “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他把一排酸奶放进购物车,继续说:“已经看你好久了。”   隔着十几米远,站着一个跟何有时年纪相仿的姑娘,披肩发,模样温婉。她盯着何有时看了好半天,神色有惊有疑,像是不敢确认是不是她。   待看清这个姑娘,何有时呼吸不由变重了,收回视线,开口有点勉强:“……是以前的同学,很久没联系过了。”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姑娘像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抬脚就要走过来。何有时顿时有点着慌,一时连见外都忘了,拉着秦深的胳膊就往无购物通道的方向走。   “有时!”后面的人喊她。   何有时走得更快了。   她情绪外露太明显,秦深什么也不问,沉默着放下了购物车。等走出一会儿后回头再看,后边的姑娘大概没有时这么果断,已经跟丢了。   因为这么一茬,两人又去沃尔玛绕了一圈,总算把厨房用具买齐全了。   一路上有时都没怎么说话,最开始怕秦先生开口问,偏偏他一字没提,沉默又专注地开着车。何有时又忍不住想说,几次启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有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没法开口对人言,自己也不敢想,就那么硬生生压在心底。像一颗梗在喉咙里的桃核,平时不去想它也没关系,遇上过去熟络的人,就猝不及防地牵扯出一大片疼来。 第28章   夜里做直播之前, 虞诚听她说起这事, 还笑她:“你跑什么跑, 大大方方站那儿等她就是了,听听她要说什么。”   何有时没理他。   “别是生气了吧?”她半天不说话, 虞诚收了笑,语气认真起来:“其实半个月前的同学聚会我去了,都这个年纪的人了,大家各奔东西各有心思,叙旧叙得也挺没意思的。周佳丽邱安安她们都问我你联系方式来着,我说不知道。”   “一圈人里头, 就剩我还跟你联系着。”虞诚笑得有点?N瑟, 清了清嗓子, 标准播音腔:“何有时同学, 你有什么感触?”   “啊。”他思维太跳跃, 何有时接不上, 呐呐答:“挺……感动的。”   虞诚沉默了一瞬,笑得有点勉强:“多少年老同学了, 还这么见外。”   何有时更接不上了。   虞诚无奈, 把这个越跑越偏的话题硬生生扯回来:“你和邱安安既然是在家乐福碰见的,想必你俩住得挺近,以后还会碰到的。下回你别躲了, 你想躲也躲不过的, a市就这么大块地方, 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他话锋一转:“再说当年的事错的不是你, 谁不对谁理亏,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把腰板挺起来。”   他说得轻快,然而这点安慰对何有时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也给不了她勇气。   何有时勉强回了两句,挂了电话。   *   上午十点,何有时准备出门。昨天头回去就顺顺当当找到了路,今天她也不急,看着胖橘细嚼慢咽地吃完,又跟强迫症似的把胡子上沾着的碎屑蹭干净,这才乖乖往猫包跳。   何有时还没拉上拉链,胖橘耳朵尖一竖,扑腾跳了出来,盯着房门的方向。随后,她也听到了门口那阵????的动静。   这个单元是一层两户式,何有时猜到这该是对门的新邻居回来了。   现在上午九点多,阳光正好,何有时也不觉得紧张。她打开防盗门,楼道里站着的人转回头来,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看着挺面善的。   何有时记着上回果篮的情,笑了下,主动跟人打招呼:“谢谢您上回的果篮。”   阿姨一脸莫名,迷瞪了会儿,大大咧咧一摆手:“不是,我是这家请来的小时工。”怕她多心,还专门补了一句:“身份证已经押在门房了。”   阿姨顾不上跟她唠嗑,梆梆拍对面防盗门,也不嫌手疼。   认错人了,何有时有点窘,停在门前没走,有心想看看对门住着的新邻居是什么样的,也好跟人家打个招呼。   保洁阿姨拍了好半天的门,里边都没人应,还挺纳闷:“明明十分钟前才给我打的电话,怎么出门了,家里也不留个人,这不耽误人功夫嘛。”   何有时比她更不解。她刚才一直在客厅里呆着,因为户型小,对门的动静其实是能清楚听到的,就像刚才,连保洁阿姨在楼梯间放东西的??声都能听得清楚,更别说是关门这么大的声音了。   她隐约觉得对门邻居在家,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听见声音却不来开门,图什么呢。   “要不,您进我屋来坐会儿?”   保洁阿姨忙说:“不用,我就站这儿等会儿。”   看着她掏出手机来给业主打电话,何有时也不好再劝,换好鞋子就准备出门。   她刚走出单元门,转念又想起自己忘了带手套。天气太冷,她一手as|mr道具包一手猫包,手冷得厉害,只好返回去取。   何有时刚走在二楼楼梯口,隔着半层楼梯听到刚才打了个照面的保洁阿姨讲电话的声音:“哎,盛先生你在家呀,那刚才我敲半天,你咋不开门……”   男子漫不经心答:“睡着了。”   302屋的门开了,又关,把保洁阿姨的声音隔在门内。   何有时站在楼梯转角,背后阳光正盛,她却全身发冷。 第29章   自十月初签了合同以来, 何有时头回旷班。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 秦深正在跑步机上, 他开了免提,开口时心情愉悦:“有时?”   “秦先生对不起, 今天我不过去了。”已经在努力表现得冷静自持,可她声音却带着哽:“……遇上了一个人,有些事得聊一下。”   “什么人?”   对面好半天不说话,声音发紧,是在捂着嘴哭。秦深耐着性子又问一遍:“什么人?”   他觉得有时都快被他逼得挂电话了,自己都想放弃的当口, 逼出来一句:“……以前, 喜欢的人。”   挂了电话, 秦深坐在沙发上, 整个人都在嗖嗖冒冷气。孙尧端着盘水果凑过去, 干笑道:“啊哈哈, 都这年头了,谁还没点过去是吧?”   秦深不想搭理他, 垂着眼睛, 气场沉郁。新买的逗猫棒前边是一绺穗子,他拿在手里,一根根薅毛。   薅完了, 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 起身穿衣换鞋, 拿着车钥匙就要走。   这一脸的面无表情, 还走路带风,乍一看煞气腾腾的样子。孙尧忙去抢他手里的车钥匙:“我开我开!您冷静冷静,要不咱带上药?秦先生您可不能再犯病了……药在哪儿来着……哎哎您别走啊!”   有时住的小区,秦深只有上回她被胖橘抓伤去医院打针的那天来过一回,还是晚上来的,却连哪个楼哪个单元都了然于心,都不用孙尧走前边领路。   不必上楼,一眼就看到楼下花坛边上站着一男一女在争执。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大爷大妈隔得远远地凑热闹,笑呵呵听两个小年轻吵架。   而她面前站着的,此时正抬手要搂她的,正是秦深先前查过的盛安骅。   “有时咱们别在人前闹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着呢。”盛安骅放柔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你别紧张,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你离我远一点!”她不会骂人,不会怼人,不知道什么叫攻人弱点打蛇七寸,这就是她能说出的最凶的话了。   看着他伸手要搂,何有时猛地挣了下,往后退了两步。她原本就站在路边,一个踉跄就从草坪牙子上掉下去,偏偏是右腿膝盖先着的地,连伸手撑一下都没来得及。   何有时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被关在猫包里的胖橘被摔在地上嗷嗷惨叫,简直声声凄厉。周围有物业大妈斥责的声音,有小孩喊叫的声音,乱嘈嘈的。   “有时!有时你怎么样了!”盛安骅手足无措,屈膝蹲在她旁边,嘴唇都在哆嗦,看样子是知道她右腿复健没好的。   何有时无端端想笑,是啊,他怎么能不知道,他神通广大得连她的住址都能查到,悄无声息地搬到她对门来,怕是把她这两年来的所有事都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个最糟糕的故人裹挟着过往回忆汹汹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何有时看着他的脸,真想拉着面前这人死了算了。   这个抑郁的想法未能成型,下一秒就被打散了。   秦深一手格开盛安骅,一手握住她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何有时腿软得站不稳,一下子仰倒在他怀里,被他扶着站稳后也没往边上挪一步。   “秦先生?”   她带着哭腔这么喊他,秦深垂眸看她一眼,她脸上几乎没半点血色,几乎全部的重量撑在他身上才能堪堪站稳。   “这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秦深偏头问她,齿间嚼着这几个字缓缓送出。   何有时整张脸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听到秦深这话,却丁点不犹豫地点了头。   盛安骅像被人打了一耳光,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大半,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   已经在她家楼下了,秦深打横抱着她一路走上三层楼梯,穿过玄关,客厅,卧室,直到床边才把她放下。何有时慌忙坐起身。   秦深脸色沉得吓人,忍着心头火问:“药有没有?”   “那边。”她怔怔指了个方向。   桌子上不怎么整齐,医药箱赫然放在最上边,里面感冒咽炎一类的日常用药很少,反倒治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多。   刺得秦深眼睛疼,心头火纾解不开,反倒愈演愈烈了。   刚拿着医药箱走回来,就看见有时又在低着头看手机,手机一个劲儿地震,想也知道是谁的电话。她掐掉,对方不依不饶地拨过来,来来回回好几遍,红着眼睛欲哭不哭的样子。   秦深下颔绷得极紧,把医药箱重重往床头一放,塑料盒与木柜发出的几乎是巨响了。何有时哆嗦了下,没敢开口说话,下一瞬就看着秦先生坐在床边,闷不吭声地去掀她的裙子。   “秦先生!”何有时忙缩回腿。   她今天穿的还是裙子,裙子下是一条厚绒打底|裤,因为宽松,从下面推上去也没关系。   “不用不用!”她一手握手机,一手拼命推开他的手,窘得整张脸都红了,连连推拒:“秦先生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话没说完,猛地被攥住手腕,男人手背青筋突兀,开口如震响在耳边的闷雷。   “何有时,你想瘸一辈子?”   何有时愕然抬头,只看到秦深目光冷厉,眼底有压不住的煞气漏出来。她没忍住哆嗦了一下,推拒的力气有点软了。   手机铃声震个不停,此时听来烦得要命,秦深劈手摔了,碎在身后的墙壁上,钢化膜渣子四溅。   “别……”   何有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字,脸上骤然一冷。   兜头丢过来的东西有些份量,一股凉意从脸上开始,一路冷到心口,每个毛孔都飞快地瑟缩起来。她是天生迟钝的那种人,东西丢过来的一瞬间,竟连闭眼的反射都没做出来。   何有时呆住,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脸。   一块凉水浸过的,湿毛巾。   她就这么顶着块凉毛巾,堵住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推拒,沉默地感受着秦深倒出药酒,一点点给她揉膝盖。   眼睛看不到,呼吸也憋闷,触觉却尤其敏锐。活血化瘀的药水顺着小腿流到脚踝,秦深随手拣了团纱布擦去,动作不怎么细致,纱布粗糙,磨在皮肤上有点疼。   纵然视线被挡住,都能感受到他手腕上凸起的筋络,鼓|胀着的全是蓄势待发的燥意。好像之前一个多月,所有温和的表象都被打破了。   何有时怔怔地想,大概,这才是秦先生本来的样子。哪怕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九十分的温和,她也觉得剩下那十分偶尔才冒出头的冷淡和戾气,才是真的。   这是秦深头一次,看到她的右腿膝盖是怎样的伤。   整个膝盖骨的前方蔓延过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痕,环过半个膝盖,缝得歪歪扭扭。因为膝盖运动受限,右小腿肌肉使不上力,已经有萎缩趋势。   秦深自虐一样,没挪开视线,就着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她揉。手劲不轻不重,何有时疼得哆嗦也没敢哼一声。   “以前喜欢的人?”   秦深垂着眼,没什么语气地重复她先前的说法。   大冬天的,何有时拿冰凉的毛巾擦干净眼泪:“两年前就分手了。”   过往实在难堪,她连“前男友”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还真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   这么个晴天霹雳砸下来,秦深才堪堪接稳,没等他缓个三五分钟,便听有时接着说了下一句,秦深咬着牙根吸了口气。   “也是……把我腿撞成这样子的,肇事者。”   *   “髌骨开放性骨折。秦先生你知道是什么么,就是撕裂伤……膝盖骨,和小腿整个错位,骨头破开皮肉,肌腱断裂,要往骨头里打钢钉……摔一跤,缝线就会裂开,得重新缝合的那种……”   “是他开车撞到我的,我没横穿马路……我在斑马线上走着好好的,学校限速30,当时还是绿灯,我看清楚了……”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抖,好像整件事里,“没有横穿马路”却遭遇飞来横祸,才是最大的委屈。   “很疼。”   秦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她没给他回应的机会,死死抱着个很大的绿毛乌龟,毛线织成的那种。   “他赔了钱。因为是在学校里撞的,连系主任都来劝我息事宁人。”   何有时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他却没走。每天在我病床边上嘘寒问暖,给我换药,穿袜子,推着轮椅带我回学校上课,带我复健。每天被我爸妈骂,也没走。”   “那是我头回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一个陌生人,能对我那么好。”   她每说一句,秦深心往下沉一点。说完了,沉到底了。   肇事者爱上苦主,富二代对一个瘸子不离不弃,无论哪个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们谈了半年,直到取下钢钉后,我还是没能站起来……医生说肌腱没长好,不能植入人工膝盖,以后看复健情况再考虑……跟我之前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眼泪流得更急:“我以为我好了,就能跑能跳了。”   “他跟我说,‘有时,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他说他爸爸妈妈也不能接受一个残疾人,让我学习怎么独立。”   何有时拿纸巾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我那段时间,特别不要脸……我每天看张海迪名言,他不来看我,我就去学校找他,低声下气的……特别不要脸……”   “他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家以相处舒服的原因在一起,他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能因为愧疚捆绑到一起。”   “他说他负担不起我今后的人生,说我对他的依赖性太强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以前的承诺都是假的……”   原谅一个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克服父母的阻碍,顶着同学间“残疾系花傍上富二代”的说法和他在一起,几乎花掉她半条命。   后来他拿这样的理由逼她分手,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   “没勇气,没担当,没责任感,背信弃义,不自立,过分在意别人眼光。”   秦深坐在她平时做直播时的椅子上,眉眼沉俊,说这话时像是在挑剔一个没救的垃圾,把人从头到脚挑拣了一遍。   最后给予总结性陈词:“这些,对男人来说,每一点是致命伤。”   他说得言之凿凿,何有时哽咽声都停了下,乖乖“嗯”了一声:“秦先生说得对。”   “现在想通了么?”秦深问她。   何有时点点头,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跟兔子似的,这副样子就算她说再理智的话都显得可怜兮兮的:“早就想通了,分手半年后就想通了。”   ——分手半年才想通。   ——不,至今还没想通。躲着前男友,躲着同学,躲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人,视线恐惧,社交障碍,怀着纤细敏感的玻璃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这是她所谓的“想通”。   秦深眼里郁色更深,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没想通。”他沉声吐出这么一句。随即眉头微松,不紧不慢地解开衬衫最上边一颗扣子,从椅子上倾身,一手撑在床上,没等有时做出反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不深,一触即收,他唇干燥,也不暖,透着两分微微的凉。   吻完之后,秦深还定定看她半晌,像是在等她反应。   他面上坦然,一双眼极黑,连点初吻该有的羞涩都没表露。因为靠得太近,何有时甚至看得到他喉结连着滚了几下,所有细节俱都无比清晰。   何有时整个人都傻了。   秦深笑了下,声音低得厉害,字字让她鼓膜振动。   “五秒钟前我想,如果你推开我,或者给我一耳光,我就……”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再绅士一点。”   话里用的是“绅士”一词,秦深却又厚颜无耻地低头亲了一下,亲在她湿漉的眼睛上。   “好了,现在我想通了。”秦深直起身,退回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从上午接到电话时开始积攒的燥意,通通被这两个加起来不够两秒的吻平息了,还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继续说。”   何有时傻了足有一分钟,有一种早就埋在心底的东西破土而出,飞快地生长出枝条筋蔓,束住她四肢,束住她每一根神经,连思考都做不到。   她神思不属地咽下一口水,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的。 第30章   这个时隔两年的故事, 何有时讲了好几个钟头。   “那时我们在一个学校, 读研, 他比我大一届……他提分手以后我去找过他好几回,低声下气的, 他大概烦得厉害,每次都没什么好脸色。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死乞白赖倒贴。”   研究生院小,一个导师就带那么几个人,圈子里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   “然后,身边的朋友就都疏远了。”   “疏远?”秦深慢腾腾嚼着这两个字。   何有时错开视线, 望着窗外, 声音有点飘:“就是不跟你说话, 无论是上课、吃饭、散步, 都避着你, 会在背后嚼舌根。”   “我那时忙着复健, 原先做的课题别人跟进了,学校有什么重要通知, 同寝室的姑娘也不会知会一声。有一次我低烧了, 没去自习室,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听到她们在说我。”   “我做人挺糟糕的。”她自嘲了下。琐碎的闲话太多了, 听到的那些, 何有时全都记得, 却不想跟秦深说。   这两年来她活得谨言慎行, 最怕别人看到自己落魄的一面。而今天,所有的糟心事凑在一起,那些难堪的过往被秦深抽丝剥茧般挖出来,何有时连看他一眼都不太敢。   “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当面骂过我,更没人明面上给我下过绊子。但是当时,就是没能过去那个坎。”   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只有离弃、漠视与偏见,所以那些人后来全断了联系。   “直到他出国了,我才断了念想。”何有时哭够了,垂着眼睛,再开口时轻描淡写:“学校里面也呆得压抑,读研第三个学期的时候我退学了,我爸气得厉害,天天吵架,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说完两人沉默了好半天。   从最开始时哭得喘不上气,到结尾时寥寥几句带过,她难得外露的情绪又收回去了。秦深不怕她哭,就怕她这个样子,明明又弱又怂,却偏偏要死撑着颜面。   他心口憋闷,摸了摸口袋,没烟。   何有时看他一眼,“秦先生,我是不是糟透了?”   “是。”秦深几乎没犹豫,点头认可她的话。   他这么斩钉截铁的一个“是”,何有时鼻子一酸,别过身,特没出息地抽了一张纸,酝酿好眼泪等着听他的后文。   “确实很糟。但还没糟透,还有救。”秦深|喉间溢出一声笑,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呵。没等她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秦深话锋一转:“好了,过去的事翻篇了。现在你想怎么做?”   纠缠不清的前男友已经住到她对门来了,就刚才,秦深还隐约听到了门口有脚步声徘徊的动静,呆了很久才离开。就冲盛安骅有心的程度,每天与她“偶遇”三五回不是事儿,万一被逼得紧了,指不定会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   同为男人,对“执念”这个词,秦深再了解不过。   何有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咬着下唇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要不……报警处理?”   “这种感情纠纷不会上门调解,除非——他做出什么性质更恶劣的事。你说他有天晚上敲你门,还在门口放果篮,上午争执的时候还想抱你,举止实在轻浮。还有,刚才我看过了,阳台是可以通过来的,那里的防盗窗结实么?”   秦深没什么表情地给她分析,他眉眼疏淡,不疾不徐地说这番话时好像真的是在为她的处境担忧,嗅不出别的心思。   何有时一哆嗦,果断道:“那我不住这里了。”   秦深微笑:“我……”   ——现在住的怡景花园还有一套房子,小户型,就在同个楼层,当初买下整层想打通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酝酿了一整天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何有时打断了:“我回我爸妈那里住。”   秦深把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默默咽回肚子里,闷不吭声看着她起身下床,手脚利落地开始收拾东西。   衣服要带,猫的所有用具要带,连冰箱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要丢。摆明了这回家去住不是住一两天,而是做好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打算了。   秦深眉头紧蹙:“你就这样说走就走?”   何有时被他问得愣了一下,认认真真地给他算:“家具都是房东的,当初是拎包入住的。房租半年一交,现在大概还剩两个多月,空下的时间正好让房东找下个租客。再说我爸妈,他们也一直希望我回家去,虽然回了家可能会被他们天天唠叨,但总比住在这里舒心多了。”   “你,”秦深眉心皱得更紧,声音沉沉:“何有时,你又要逃。”   手里没拆封的猫粮不留神脱了手,砸在脚上,有点疼。何有时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你又要逃。   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连思考都不用,就能听懂秦深在说什么。   “就一个垃圾堆里的前男友,你心心念念两年,大好的年纪,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没人逼你走出来,你就一直心安理得地怂下去,守着那份可怜的自尊心,藏在网络后边苟且偷安,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眼光,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善意,是不是?”   何有时感觉自己又快要哭出来了,心脏被狠着劲儿揉成碎末再挤成一团,秦深每个字都跟针扎似的,当真字字戳心。   偏偏以退为进从来不是他的做事准则,非得步步紧逼,逼出个结果才行。   “现在他回国了,你又要躲。盛安骅他……”   一提到这个人,秦深脑子就发晕,这会儿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适合想严肃的事。盛安骅的事被他一言带过,只揪着何有时的痛处说:“说到底,你就是个怂包,蠢货,懦夫。”   何有时彻底崩不住了,早就藏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照样低着头。像在尘埃里扎了根,此后再没抬起过头来。   “何有时,你不能再这么怂下去。没人逼你走出来,那我逼你,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心烦。”   连名带姓一起叫,杀伤力简直成倍增长。何有时哭出一个鼻涕泡,委屈得心肝脾肾肺一起疼。   “等你愿意走出来以后。”秦深目光深沉,眼底藏着璨亮的光,单是他的眼神,就能演一场不动声色的戏。他抿了下唇,难得透出两分紧张,开口时却再认真不过。   “我们在一起吧。”   各种纷乱的思绪全在这一瞬间被抽离脑海,何有时彻底呆住了,泪眼婆娑的,只能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坐了一下午,秦深头回从椅子上起身,摁着她坐在床上,自己屈膝蹲下,握住她一只脚。何有时怔怔缩了下,没缩动。   他掌心温热,行的是温柔之举,语气却照旧冷淡:“你先前说,他能在你病床前嘘寒问暖,给你换药,给你穿袜子,给你推轮椅,带你复健。这就是好的不得了?值得你感激涕零?”   等两只棉袜都穿好,秦深抬头看她。   “何有时,真正的男朋友能好成什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第31章   何有时爸爸妈妈住在老城区, 快三十年的老房子了, 当初老两口嫌破旧, 瞅准了开发区盖起的新楼,差点咬牙卖了。却正赶上有时出事, 花了不少钱,买房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下来。   后来老城区房价一路飙涨,超市、医院、商业街、地铁各种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老两口懒得买房折腾了,至今仍乐呵呵住着。   旧式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只在中心花园建了个公共停车场, 周围三个小区合用的。夜色已深, 花园里依旧能看到玩闹的孩子。   “停在这里就好了。”   孙尧应声停下, 习惯性地要下车开门, 可看到秦先生已经下车了, 两人明显有话要说, 他又十分有眼力见地坐回了车里。   秦深把一路上哼哧哼哧咬自己手表的胖橘扒拉下来,放地上, 四处扫了一眼, 记住了地理位置。见面前的姑娘从头到脚都透着股沮丧,有心逗逗她,于是带着笑问:“要不, 我上楼拜访下伯父伯母?”   何有时目光发直, 连呼吸都停住了。   秦深笑了下, 怕把人逼急了, 不敢再逗,看见她毛呢大衣的领子翘起一边,伸手给她整理好。动作间手背蹭到她温热的脖颈,这稍许的肌肤接触,秦深多留恋了一会儿。   何有时没敢躲一下,把猫链套在手腕上,一手提着笔记本,一手提着两身衣服,垂着头,视线就落在秦深胸口的位置。明明成年人了,这样子却跟中学时站在老师面前受训似的。   秦深只能看到她小半张脸,和一个沮丧的头发顶。给人弄好衣领,他收回手,低声说:“放你几天假,等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何有时睫毛扑簌簌颤了下,秦深像摸透了她心思似的,立马把自己话里的漏洞堵上:“想不清楚也得来见我,不然我自己上门来。”   眼前的头发顶愈发沮丧了。   秦深继续说:“中午情绪不太好,把你手机摔了,对不住。改天赔你一个新的,这两天先拿着我的用。”   何有时已经忘掉了这事。这一下午,浑浑噩噩地被表白,浑浑噩噩地被送回家,那个摔碎的手机还能不能用,早被抛到了脑后,走前也忘了捡。   说完,秦深把自己的手机塞她口袋里了。   迟钝了一晚上的有时总算有了点反应,忙要拒绝,可抬眼看到秦深收紧的下颔,到嘴边的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咽回去。   秦深无端端想笑,心里想笑却不影响他语气的严肃正经:“遇到问题你得多想想怎么解决,别总想着往后缩,这个坏习惯得慢慢扭过来。再者说,我心智成熟头脑清醒,对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能负责,今天下午说的话不是因为一时脑热,就算你不接受我,也别怀疑我的认真。嗯?”   何有时闷闷点头。   秦深越发觉得自己像老师了,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却还担心她产生抵触情绪。念及此处,声音放到最柔:“听懂没有?”   何有时:“懂了。”说完她还吸了下鼻子,可怜兮兮的样子。   偏偏秦深这会儿满心暖软,觉得她怂也怂得特别招人疼,心中蠢蠢欲动,秦深也不想忍,屈指迫着她抬起脸来,又在人姑娘脑门上印了一下。   车里的孙尧简直没眼看了。   “行了,回家吧。”   何有时慢腾腾往单元楼的方向走。胖橘今天被吓到了,也不像往常一样四处蹦?,安安分分跟在她身边,一人一猫都走得极慢。   走出好久之后,何有时回头去看,秦深还在路灯下站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离得太远,已经看不到他视线落点在哪里,何有时却十分确信秦深在看着她。   冬天的夜晚,连路灯灯光都随气温一起变得惨淡,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她鼻子一酸,几乎是慌张地转回头来,快步走进了单元楼。   已经八点了,何爸爸妈妈才刚开始用晚饭,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两人都呆坐着,直到何有时进门这才回过神来,立马笑了开。   “有时?你怎么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妈什么都没准备。”   电视声音开得小,整个家显得冷冷清清的,何有时看了一眼,晚饭吃的是超市买的速食菠菜面,凉拌藕片,开了个鱼罐头下饭,这就是饭桌上的全部了。   没她在家,两人连吃饭都成了敷衍。   何有时笑得挺自然:“想你们了,就回来住两天。”她先前打包好的东西都没带,就装了笔记本和两身衣服,这会儿也好应承自己的说辞。   下午时本来铁了心要搬家的,可原本十分坚定的念头却被秦深一句话打散了,他说:“你真要这么垂头丧气地搬回家去,你爸妈得多担心?”   何有时不忍心,收拾好的行李就都留在那儿了。对门住着个心怀不轨的前男友,她是不敢再住下去了,先回家来住几天,至于以后在哪落脚还是个问题。   这一晚上何有时没做直播,直播间挂了个请假公告,又慢腾腾地缩回床上躺着。   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孙尧”。几乎是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她就清楚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了,这会儿怵他怵得厉害,偏偏有时还不敢不接。   不出她所料,接起来果然是秦深的声音:“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何有时规规矩矩答。   “我还在楼下。”   何有时倒抽一口气,立马翻身坐起,趿拉着拖鞋去了阳台上。可惜方位不太正,又隔着百来米,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清。   “你别吹风,回屋去吧,我这就走了。”秦深解释:“留到现在是怕你跟家里吵架,怕你离家出走,深更半夜无依无靠的,啧,多惨。”   何有时被他的脑补打败了,没说话,眼睛却一点点弯起来。   好像已经摸准了她的脉门,哪怕她再沉默,秦深心神也稳得很,一点都不慌的。听着耳机里清浅的呼吸声,他自顾自往下说:“我在新家等你。你一天不来,我失眠一天;你三天不来,我就失眠三天,你自己掂量。”   何有时呼吸更绵长了。   正开车的孙尧听得眼角直抽,从车内镜与秦深对上视线,心中暗自感慨:果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副董的人,连这么无耻的话,秦先生都能说得轻描淡写的。   “跟我说句晚安。”   “……秦先生晚安。”何有时乖乖说完,挂电话的手都有点抖。屏幕熄下去之后,她看着手机怔怔出神。   是个她都没听过的牌子,纯黑色,商务款,大概也是定制的,却连个指纹锁都不设。联系人、短信、app,所有的私人信息何有时都没敢碰,她甚至连桌面都没敢往后划一下,就盯着三分钟一换的壁纸走神。   不是什么好看的壁纸,全是截图,一张张全是她做直播时随手截下来的。画面贫乏得厉害,光线黯淡不说,房间没变,背景没变,电脑椅没变,人也没变,连姿势都几乎没换过。   若不是截图里她身上穿的衣服不同,何有时几乎以为这是一次性截下的多张图。可每张都不同的衣服告诉她并非如此。   壁纸三分钟才变一回,何有时手指悬在相册上,半天没点下去。她心慌得厉害,迟疑了一会儿彻底没了勇气,自欺欺人地把手机放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   听到房门前有人走近,随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何有时闭上眼,想假装睡着了。   “有时?睡了没有?”何妈妈凑过来看了看,也不管她睡没睡,坐到床边拍拍她的被子,这下子,何有时不醒也没办法。   何妈妈给她抱过来一床更厚的被子,一边说:“你给家里打的钱,我都给你存起来了。你做直播都要弄到凌晨两三|点,自己那么辛苦,就别给家里打钱了,我跟你爸什么都不缺。”   看到有时乖乖点头,何妈妈没忍住,又把旧话翻出来絮叨了两句:“妈不是老古董,也知道你做的那直播这几年挺火的,可到底不是正经营生。”   她话风一转:“就算真决定做这个了,你也得多出门走走,交交朋友。像你姨妈家的女儿一样,人家全职写小说,但每天该锻炼锻炼,该逛街逛街,抱着电脑去图书馆码字,男朋友是从咖啡馆里认识的。”   “人家这样的才是全职该有的生活方式。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每天凌晨又熬到两三|点,哪能熬得住?”   何妈妈对她做直播的态度比以前软和多了,却不知道女儿已经迈过了她口中的坎,现在心里藏着更大更沉重的心事了。   “妈,我知道的。”何有时轻声打断她的话,勉强挤出一个笑,想多说点什么让她安心,可话未出口又觉言语无力。   “行了,睡吧。”卧室太暖,何妈妈把空调定了个时,脸上露了笑:“这回多在家呆几天,想吃什么妈教你做,以后自己也能做着吃。”   卧室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重归黑暗。   何有时眼睛有些酸,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她不常回家,被子却没丁点霉味,看样子是妈妈经常拿出去晾晒的。   上午摔伤的右膝还在疼,疼得微弱,全是秦先生给她揉药酒的功劳。   没了能分心的事,秦先生的话又从脑子里冒出来,字字句句她都快能背下来,甚至连秦先生说话时的语气和神色,她都没忘。犹如场景再现似的,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何有时缩在被子里默默地想:秦先生说不让她怀疑他的真心,可她怎么敢相信呢?   这么差劲的她。除了会做直播和会做甜点,好像再没什么优点能拿出来说道的她,秦先生喜欢她什么呢? 第32章   平时深夜做直播已经成了习惯, 何有时生物钟调不回来了。一晚上辗转反侧, 凌晨四点才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 闭上眼却又是各种混乱的梦。   梦境连不成剧情,一个情景一个情景被割裂开。   车祸, 她下|半|身全是血的样子;醒来后濒临崩溃,差点以为自己被截肢, 一个多月不能自理;有她做了一多半的课题被室友接手的情境, 也有她瞒着父母, 自己去办退学手续的场景;盛安骅离去的背影也在其中, 只是她连做梦都不愿意想起他,场景一闪而过, 隐去黑暗里。   半梦半醒间竟看到秦先生在自己床头坐着, 抱着猫,眉眼沉沉地看着她, 薄唇翕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画面飞快一转,成了他站在路灯下, 低头吻在她额头的那一幕。   何有时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下, 一晃眼, 醒了。   天已大亮,她再看一眼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一觉睡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何妈妈也不说她, 反倒笑盈盈地瞧她一眼:“这睡了个好觉就是不一样, 人都精神了,昨晚你回来时脸色都是灰的,一看就是最近累狠了。”   锅里的鳕鱼汤已经熬了挺久,奶白色,咕嘟嘟冒着泡。胖橘趴在厨房角落里跟一截鱼刺较劲,比不上何有时平时喂它的猫粮有营养,它却啃得津津有味的。   何有时担心它卡到,多看了两眼,知道这蠢猫心里有数,也不说什么,洗漱好之后去摆碗筷。   她在家里只呆了一天,到了当天下午就坐不住了,心神不宁地想秦深之前说的话,一天不来就失眠一天,三天不来就失眠三天什么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丁点不收敛的,明明秦深糟蹋的是自己的身体,偏偏她在意得很,满脑子想得都是秦先生昨晚睡着了没有。   家居服没兜,又怕手上拿着个明显钢铁直男风的手机会被爸妈瞧出端倪,何有时没敢拿在手上,得时不时跑去卧室看一眼手机。   弄得何妈妈都莫名其妙的,心里没底,试探着问:“有时是不是谈男朋友啦?跟妈妈说说呀。”   “没。”何有时心里一慌,清醒了些,理智慢慢归位,终于能冷静下来想一些事。   一整天都没有听到手机震动或铃声,何有时放下了心,至于心里那点子微弱的失落感,早被挤到角落里了。   晚上九点半,她开始准备今天的直播,一整天没动静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了。因为要做直播,只开着盏台灯,手机屏幕在黑暗中莹莹发亮。   她怔了太久,屏幕暗下去,很快又亮起来,这回是一条短信。   “接吧,是我,不是骚|扰电话。”   何有时正想笑,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刚才的陌生号码。   “秦先生?”   “嗯,是我。”秦深语气严肃:“我仔细想了一下,昨晚我没准备好。其实,我的优点不只是心智成熟头脑清醒,还有很多别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列举自己的优点。秦深知道这个套路实在糟糕,像个愣头愣脑的蠢小子。他也说了要等有时慢慢做决定,可总有一种焦虑,催着他,推着他,做出自己以前压根看不上的事。   何有时好半天没说话,胸口里堵着什么,让她连一口气都吸不顺畅,声音轻得像要散去了。   “秦先生,我可能,没有力气谈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了。”   二十三岁,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她却再没想过自己以后有能力喜欢上别人。   这两年里,不是没人对她表示过好感。小区收发室的小哥,经常去的那家冷冷清清的书店,认识了四年的虞诚。甚至是做直播的这半年,私信箱里堆着的千百条肤浅的深沉的表白。   可喜欢一个人太难了。因为期待微薄的欢喜,必须坦然接受许多委屈,患得患失,活成卑微怯懦的样子。   太难了。   再开口时,眼里的光沉寂下去:“秦先生,我总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谈恋爱。”   “这世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姑娘,活得比我鲜活,活得比我勇敢,乐观积极,爱说爱笑爱玩爱闹,像个小太阳似的一身正能量。”   “我,也挺喜欢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夜风凉得厉害,秦深关上落地窗。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得亏自己头脑清醒,不然换个人来,早被有时习惯性的自我暗示给带沟里了。   “何有时,你又说谎。”   秦深声音冷静:“你有什么顾虑?你讲,我听。”   他对人的情绪洞察力敏锐,问得也直接,何有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答不上来。好半天憋出一句:“秦先生,你太好了……”   话没说完,被秦深打断:“别说配不上,你再自惭形秽我真的要生气了。”   何有时立马收了声。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好像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秦深反驳:“看电影,遛猫,看新闻,听歌,做甜品,逛超市,公园散步,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什么。退一步说,心灵的交流都有了,相同的兴趣爱好这点对你来说真的重要?”   说完,“下一条。”   太霸道了……   何有时默默腹诽,又闷了好一会儿,呐呐答:“我爸妈会生气的……”   前头两条不靠谱的,这会儿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剖心的话,秦深敏感地嗅到了她态度软化的气息。噢不对,她态度一直很软的,又软又怂爱往后缩。   “为什么伯父伯母会生气?”秦深问。   何有时组织了一下言语,说得十分艰难:“因为之前的事,他们觉得感情这事,一定要门当户对才行……物质条件太好的男生,他们会不放心。”   这话,其实说出来是有几分幼稚的,像个谈恋爱都不能自己拿主意的妈宝。何有时一颗心紧紧提着,生怕秦深听了会笑。   其实跟“妈宝”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家风开明,从小对她的管束便不多,父母教她独立思考,教她冷静分析,养出一个表面温和实则固执的她。她也有过荒唐的时候,那时觉得自己追求的是真爱,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父母的顾虑全都是爱情路上的阻碍。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悖着他们的心意去追求所谓的真爱,也不会不跟家里商量就去办理退学手续,更不会拧着性子从家里搬出来,一走就是两年。   可这一跤摔得太狠,她爬了两年才勉强爬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回头再看,才知道伤害最多的还是爸妈。   当年盛安骅母亲说的话仍历历在目。电视剧里那种“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的荒诞剧情,她是真的经历过。只是教养良好的美妇遣词造句要优雅一些罢了。   那时她还不能脱离拐杖,那夫人看着她的腿,目露同情:“有时啊,不是阿姨不喜欢你,安骅的事一向是他自己拿主意,我和安骅他爸爸都没什么意见的。”   她话锋一转:“但是你得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年轻时谈什么样的女朋友都没关系,可成年以后就得收心,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就算他荒唐一点,我们抛开门第之见,也得是个身体健康的姑娘。你这样苦苦纠缠他,阿姨觉得不太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的是温柔的话,却字字锥心。   此后,身份悬殊这个坎就成了何爸爸妈妈心中的执念。   如今秦先生这样的身家,爸妈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何有时不敢往下想。   “有时。”咬在嘴里的戒烟糖是薄荷味的,清凉,舌尖有些麻。秦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低声问:“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电话对面的姑娘沉默着不说话,呼吸声却变缓了很多。   秦深心里有了数,笑了:“没事,什么都不用想,你现在只想我就行了。如果不能打动你家人,只能说明我诚意不够。”   他停了几秒,等有时把这句话的意思想明白,接着说:“这些都不是问题,除了你的心意,我再没有任何拿不准的事。你信不信我?”   何有时以前听过一句话,很早以前听过的,原话记不太清了,意思大概是这么说的——患得患失的感情大多走不到最后,而真正喜欢你的人,会把你的所有顾虑都打消。   以前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这一刻,却忽然有点懂了。   像烧开了的水,双颊、耳根、后颈都滚烫,何有时攥着手机,声音发紧:“那,我们试试看吧……如果,如果秦先生哪天不喜欢我了,分手也没关系的……”   尽管这句话说得很糟心,好歹是表明了态度。   秦深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在他想象中,起码得磨个三五天才行,一时竟有点懵。   没等他说点什么来纪念一下,新上任的怂兮兮的女朋友就把电话挂了。   秦深愕然,回过神又想笑。一种复杂的、混沌不明的喜悦在心口一阵阵地撞,像雨天耽搁太久没能降落的航班,终于找准位置,能落下来。   他打开电脑看着有时上了播,连“大家晚上好”这么句开头词都没听完,另一手拿着摆弄的手机响了。   是昨天那个被他摔坏的手机,有时忘了个干净,秦深却在临走前顺手装起来了。   她的手机款型接电话时是不需要解锁的,秦深瞟了一眼正想挂断,在看清号码的一瞬间手指一顿,又改变了主意。   号码不在联系人里,所以没有来电显示,可这个号码是谁的,秦深却了然于心。   他关掉笔记本直播的声音,接通电话,没作声。   “有时。”盛安骅低声叫了一声,声音里搀着一分痛苦两分难过三分愧悔四分温情,简简单单俩字说得百转千回。   “有时,昨天的事对不起。”   盛安骅像是喝了酒,醉得厉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跟你重逢的情景明明在我脑子里想了千百遍,我连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表情都想过的,可你站到我面前,我就慌了,我又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没想过用什么下作手段纠缠你,更不像你说得那么不堪。”盛安骅有点难以启齿:“……没有在监视你。我搬去你对门去住,就想着能离你近一点,等我找到开口的时机,我就出现在你面前,微笑着跟你打个招呼。”   “有时,你说句话。”   “我们那时候那么好……有时,全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可我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跟你道歉来的。你知不知道,当时我从、从咱们以前同学口中知道你现在过得不好,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有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不会再嫌你黏人,嫌你撒娇,也不会再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离开你。”   电话这头的秦深眸光一暗,随手取过纸笔,把“黏人”和“撒娇”这俩词记到本本上。   盛安骅接着说:“车祸过去已经两年了,现在可以换人工膝盖了,你不用怕,我联系过最好的骨外科医疗团队,这只是个小手术。就算……就算手术失败,就算你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我也不会再离开了。”   听了十分钟掏心掏肺的话,秦深面色如常,眼底却藏着两分讥诮。他漫无边际地开始想些哲理性问题,比如“口头承诺这种没份量的东西,往往是用来骗自己的”,再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秦深把飘散的思绪硬生生收拢,继续往下听,指望从盛安骅的话里听出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来。因为,关于有时的过去,他确实想听听。   从现女友的前男友嘴里获取信息。啧,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可惜盛安骅话中提到的信息太少,大段大段全是他矫情的内心剖白,秦深难免有点百无聊赖。可听到某一句话时,秦深立马来了精神。   盛安骅姿态放得很低,可怜巴巴问:“有时,你在听么?你能不能回我一句?哪怕什么都不用说,嗯一声就好。”   秦深顺势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悠哉悠哉地答。   “有时她睡着了。” 第33章   秦深心情特别美, 哪怕是被盛安骅摔手机的声音刺了下耳朵, 都没能磨灭他的好心情。   挂掉电话,他把这个屏幕已经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妥善收好,继续听有时做直播。   卧室光线挺暗,秦深调到最高亮度看了几眼, 对她房间的格局就清楚了。   因为人气排行挂在那里,每天都会有不懂as|mr的外行人点进直播间来, 大多一头雾水。尽管房间里关于as|mr的简介一直挂在那里,还是有新人问个不停。   昨晚走得匆忙, 有时平常直播用的那些零碎的道具都没带回家,这会儿拿了些随手可见的东西顶替。   桌上摆着的是一组大小不同的空盒子, 拍击鞋盒的声音沉闷, 化妆品的盒子细长, 指尖摩挲时会有细微的回音,塑料盒子声音清脆。   全景麦没带过来, 家里的麦克风是电脑自带的,不够专业, 免不了有些杂音。何有时闭着眼仔细去分辨音质,微微颦着眉, 大概是有点不满意。   她多尝试了一会儿,最终放弃,把镜头挪近了些:“对不住大家, 今天的麦有杂音, 影响直播效果, 今天给大家直播点别的。嗯,有什么想看的么?”   原本不太热闹的弹幕顿时活跃起来,除了寥寥几句抱怨的,剩下的观众都没什么不满。毕竟有时主页里有几十个视频的存货,足够失眠的人听到睡着了。   【悠悠姐怎么啦?今晚一个劲儿笑啊笑的。】   【笑得我都懵了】   【房间背景墙和电脑桌都跟原来不一样了。悠悠姐搬家了?】   【脱单了吧脱单了吧???】   【哈哈哈哈同居666】   何有时脸热,笑得发窘:“没有同居,大家不要起哄。”   她是情绪外露的人,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藏着浅浅笑意,眼底一片柔光潋滟,连房间里黯淡的光线都变得温柔起来。   秦深生平头回明白“眼似秋波”是什么意思,平时再冷淡疏离的心,被这双眼睛看着,都能化成一汪糖水。   可很快地,弹幕画风转变成了这样。   【恭喜@诚叔!达成官配cp成就~】   【@诚叔,求官方发糖啊啊啊!】   【emmmmm,这波狗粮我吃了】   【诚叔这会儿是不是在暗戳戳地窥屏?快拿大号上麦啊】   暗戳戳窥屏的秦深:“……”   这真是极不开心的。   大概是有时直播圈的朋友太少,经常来她直播间串门的虞诚就成了绯闻对象。   秦深挪着鼠标,在每条不招人待见的弹幕上长按几秒,点击“举报用户发言”,举报原因为——“水军”。   可惜弹幕太多了,不得清静,秦深索性关了弹幕,眼不见心不烦,只看着有时。   她声音细软,语速又慢,听起来特别享受。   “大家不要乱说,诚叔只是朋友关系,我们生活中很少接触的,上次见面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啊,我好像算是脱单了吧……大家不要起哄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嗯?对方的照片?还没有照片,今天刚刚在一起的。”   听到这句,秦深默默打开百度搜自己的名字,在百度图片里挑了几张角度最好的。   他平时没有拍照的习惯,又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照片大多是记者抓拍,有去年总公司年会上的,也有今年年初财经峰会上的,还有两张上过财经杂志封面的硬照——当期杂志卖脱的那种。   每张照片几乎都是一个表情,即面无表情。带着个黑色细框眼镜,更显得面部轮廓鲜明,线条感利落。长期作息糟糕,身材削瘦,丝毫没有上镜胖一圈的困扰,在一圈平均年纪三十五往上的精英中,数他最引人注目了。   秦深挑了几张满意的保存了下来,又不想暴露自己一直在窥屏的事实,打算过两天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发给有时。   *   心头大事落定了,秦深的下一个目标是——如何哄着她搬家。   “怡景花园物业比你现在住的地方要好,也比你那里安静。我对门还有一套房子,小户型,面积刚过百平,当初买下整层想打通的,现在你搬过来正正好。”   “别拒绝。”秦深瞥她一眼,堵着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有时,你得有我是你男朋友的自觉。前男友住在你对门这种事,我接受不了,你得体谅我。”   说这话的时候,秦深正系着围裙在炸酸奶,下锅几秒就捞,金黄的皮子十分诱人。   她不挑食,除了肥肉苦瓜这么几种实在不喜欢的,剩下的没什么特别喜好,秦深只能自己摸索着来。   他夹起一个晾凉的酸奶块凑到有时嘴边,何有时犹豫一下,咬进嘴里了。   “牙齿很白。”秦深夸了一句,看到自家怂包又红了下脸,他笑笑继续说。   “其实我更希望你住到家里来,但又怕伯父伯母哪天突然造访,我大概讨不了好。所以住对门最合适。”   “那,房租?”何有时问。   秦深没犹豫,像提前猜到了她会有这么一问,也不拿什么“谈恋爱不提钱”的说法费劲儿劝她,只说:“不要房租,你每天在我这儿多呆两个钟头,涨工时不涨工资,就算顶房租了。”   听起来好像很公平的样子,何有时拿起夹子,把一个个模样讨喜的酸奶块摆好盘,吞吞吐吐说了句:“以后不要工资了,都成……咳,都在一起了,做as|mr不能收钱的。”   再提工资确实太见外了,秦深却担心她生活拮据,没改口:“工资不能少,感情不能抵消你的付出。我有病,躁郁症你知道的,李简还记不记得?他每个月的薪酬是你的三倍,但这一年来我的失眠几乎没有好转,你比他有用多了。”   话说得随便,换做别的姑娘大概会心里窝火,何有时却被“有用”这个词鼓励到了,点点头应了下来。   搬家的事既然已经定了下来,她也不再迟疑,当天下午就回旧家搬东西了。   大概是动静太响了,又或者说盛安骅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很快他就出了房门,以一个颓废又洒脱的姿势靠在墙边,挡住她的路。   他一身酒气,人颓得厉害,看着她苦笑:“有时,你真的这么恨我?只因为我的出现,你就连住了两年的家都不要了?”   何有时不想搭话。要是她一人面对这样的情形,兴许还会有点慌,可这会儿秦先生就在身后跟着,她忽然有了种背靠大树的底气。   见她不说话,盛安骅面色愈发灰败:“有时,你不要跟我赌气。我清楚你的性子,你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跟人同居的姑娘。你为了躲我,一定要这样子气我么?”   何有时听多了闲言碎语,也早习惯了别人异样眼光,或许别人这么说她,她还会有点波澜。偏偏她所有的抗体都是因面前的盛安骅而生的,专门用来抵御他,听完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绕过他就要往前走。   秦深却被他的话逗笑了,揽着有时肩膀把人搂回来,姿势亲密,开口气定神闲,编瞎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盛先生说笑了,我跟有时连双方父母都见过了,同居只是情之所至,怎么能称得上是随随便便?”   “你们……”   盛安骅看看他,又看看有时,像是被迎面抡了一锤,一时间竟直不起腰来。他宿醉后气色本来就差,此时脸上血色飞快消褪,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睁睁看着两人走远,连阻拦的立场都没有。 第34章   何有时从这个五十平的屋子里搬出来,花了整整两天。   家具都是房东的, 当初她是拎包入住的。这两年里却也陆续添了很多东西, 越来越有家的味道。   她平时不爱做家务, 一个人住, 这些糟心的琐事往往不会太在意。平时拖地擦灰挺勤快, 乍一看面上干净,实际旮旯缝隙里都没收拾过。   这会儿就得费工夫了。因为交房子之前,于情于理都得给房东打扫干净。   从猫窝里翻出袜子还不算什么,等从沙发后扫出内衣和小半包姨妈巾后,何有时脸彻底红了个透。   秦深刚帮她搬开沙发, 这会儿还站在旁边, 哪怕是背对着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有时硬着头皮把东西塞进黑色垃圾袋里,笑得有点干:“养猫就是这样,老是丢东西。”   见状, 秦深不光没有避开视线,还一定得戳穿, 语气挺正经:“没事, 不用尴尬,以后总会看到的。”   何有时拿着手里沾满灰、不知道在这旮旯藏了多久的内衣, 羞耻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厨房倒是很干净, 秦深看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因为她平时很少开火。   她深夜做直播,往往一觉睡到半上午, 午饭靠外卖养活, 晚上吃得简单, 热牛奶泡燕麦或者罐装八宝粥莲子羹什么的,厨房里放着好几箱子。   最近两年都在养生的秦深不敢苟同,何有时怕他嫌自己生活方式不健康,特意解释了两句:“我点的外卖是那种少油少盐的,荤素搭配好的营养餐,也有每天吃水果,天天都会对着每日营养摄入表算……”   话没说完,呆住了。因为秦先生把手放在她发顶,揉了揉。   他这两天特别喜欢诸如此类的接触,说多亲密吧也算不上,跟那天突如其来的吻完全没有可比性,却又好像比亲她时还要宠溺一点。   大脑空白了几秒。等秦深收回手,何有时的思绪立马跳跃到了“昨天没有洗头”上。她丧丧地想,也不知道头发油不油。   等收拾完这些费工夫的,剩下的就要轻松多了。   她这两年没出去工作,每天空闲时间一大把,闲下来就折腾一些小玩意,沙瓶画、玩黏土、立体剪纸、布艺、结绳……   因为人有耐心,又心灵手巧,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要是全发到微博上就是妥妥的手工达人。   墙上挂着好几列沙瓶,瓶口微凹,漂亮的绳子系在上边,一个个连成串,解下来才能带上走。   秦深解一个,看一个,越看越有意思。还没装完,他余光一瞥,冷不丁看见有时搬了个椅子,贴墙放好,扶着椅背就要往上踩。   “你下来!”   这句脱口而出,语气挺凶。何有时被他吓了一跳,怔怔缩回了腿。   秦深缓了缓语气:“你要做什么,我给你弄。”   “那个。”有时指了指墙上固定着的十几个相框。是她精心设计过造型的照片墙。   “要取下来?”   有时连着“嗯”了两声。   秦深印象里,他就没做过与收拾家务相关的事。为了不在盛安骅面前丢范儿,今天穿的还是定制衬衫,修身款,其实不方便大幅度的动作。   也不知道她腿不好,怎么却偏要挂这么高。这会儿秦深死撑着男朋友的面子也得上了。   他把袖子挽高一些,试了试椅子稳定性,长腿一迈就上去了。   “秦先生你慢一点!”明明爬上去的是个手脚灵活的男人,何有时却紧张兮兮地扶着椅背,生怕他一不小心掉起来。   上下楼一趟趟跑腿的孙尧和司机刚进门,就看到这么一幕,两人眼睛都直了。看秦先生哄姑娘哄得还挺乐,也不好说什么,一人一个收纳箱又往楼下搬。   照片挂得高,她很久没擦过,随便碰碰相框就是一脸灰。   秦深没防备,被灰尘扑了一脸。他叹口气,屏住呼吸给她把一个个相框摘下来。   每张照片上面都写着字,九寨沟、千岛湖、稻城、婺源、乌镇……一张张全是风景照。   “你……”秦深正想说她去过的地方还挺多,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中没有一张是照片,不过是风景明信片罢了。   秦深看得有点难受。   他一张张往下摘,走了神。有时挂在这里的,想必都是她心中向往的地方。   眼睛过了一遍,太多了记不住。他想,以后有空时得一个个存进备忘里,带着她把想去的地方都走遍。   相框背面是拿泡沫胶粘上去的,还得费劲儿把墙上残余的胶撕下来。   何有时很是不好意思,仰着头絮絮叨叨:“秦先生你下来吧,我还是自己来吧,太麻烦你了,刚才孙先生和安叔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那个,虽然我腿不好,但爬个椅子还是没问题的,我自己来吧。”   她老说这样见外的话,秦深懒得惯着她这毛病,一声没吭。心中想的却是她爬上爬下时连点犹豫都没有,可见是平时做惯了的。   明明腿不方便,却一点都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这么想着,秦深又想叹气了。   客厅里靠墙立着书柜,是淘宝上那种很廉价的组装书柜,四块树脂板子拼一个小箱子,几个箱子组装在一起,就能当个书柜用了。   秦深把里边的书一本一本放进收纳箱里,她看的书挺杂,各种题材都有。简单到童话故事,深奥到原子物理,幼稚到台版言情,实用到投资证券,还有法语俄语、时装杂志、花鸟鱼虫速写一类的,她都看。   也没认真分类,书签夹得乱七八糟,有几本甚至都没拆封。仿佛是平时有空闲的时候随手拿一本翻几页,看完看不完都不苛求,随性得很。   书太多,大号的收纳箱装了三个,沉甸甸的。   “嗬,还挺沉。”孙尧试着搬了下,没估摸好重量,差点扭了腰,只能分开装进袋子里一趟趟下楼了。   书柜最上边一层摆着的全是多|肉,小小十几盆摆得整整齐齐。   这地方不潮湿,采光好,又没直对着太阳暴晒,多|肉长得很好。小瓷盆个个颜色清新,看起来温馨极了。   这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收拾了一个上午。收拾好以后,何有时满屋子转了好几圈,拿着相机把住了两年的小窝每个角落都拍了下来,留作以后怀念。   拍完以后走回来,心情有点低落:“都收拾好了,秦先生我们走吧。”   “身份证?”   “带了。”   “户口本?”   何有时没明白:“户口本在我爸妈那里呀。”   秦深了然,除了这两样,别的东西于他都无所谓的。   多|肉脆得很,没法装袋子里,只能搬着塑料架直接端下去。不重,但端着这个么东西,下楼的时候很挡视线。   何有时走在他前边引路,很是不好意思:“对不住啊秦先生,我东西太多了。”   确实多,光这么些零碎东西,一个后备箱没装下。   她今天难得话多了些,秦深挺乐意听她絮叨。   “我看到这些小东西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总是买啊买的。又有点念旧,舍不得扔,就越攒越多了。”   “念旧?”秦深品了品这两个字,笑了:“念旧物可以,别念前男友就行。”   说完秦深又觉得自己这话没说完整,补上了后半句:“前男友送的旧物也不行。”   何有时帮他推开防盗门,听到这话噗嗤笑出了声。开门的一瞬间冬日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她脸上的笑亮得灼眼,而明暗交界线正正好落在两人之间。   秦深没犹豫,往前跨了一步。   *   搬到新家的第一晚,何有时没做直播,实在是太累了,弯腰插根网线都觉得累。   她抱着胖橘,一人一猫缩在沙发里,哆哆嗦嗦抖成一团。   综艺挺好看的,何有时脸却僵得笑不出,拆了一袋子能当零食吃的水果燕麦垫肚子,又拿了个碗装上开水,把冰凉的罐装粥温在里边。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   一人一猫竖直耳朵,何有时趿拉着拖鞋挪到门前,警惕性还挺强,没有立马开门。   “秦先生?”   秦深应了一声。   门一打开,秦深就看到几乎裹成一个球的有时。   她睡衣外边竟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下摆长过膝的那种,脑袋上还扣着个毛线帽子。   以往她衣品成熟,从衣帽鞋到配饰全都搭配得一丝不苟,这还是秦深头回见她穿一身粉色,一时被萌得有点懵。   缓了一小下,秦深才开口:“你,怎么这么怕冷?”   “因为……没装空调啊。”何有时慢腾腾回他。   她模样挺无辜,秦深后知后觉地想明白,有点头疼,心说自己做的这是什么事。   两人下午时还去超市买了很多东西,短短的一个下午添置了各种日常用品,甚至连她喜欢蓝色,蚊帐买蓝色这么细致的事秦深都想到了。   最要紧的事却疏忽了——屋里还没装空调。   十多年前就落户的老房子了,秦深上周刚刚搬过来,孙尧把他那屋操心好了,有时这边却被疏忽了。   她手里的粥已经开了罐,秦深自然看得到,问她:“晚上没吃饱?”   何有时有点窘:“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般是八点多吃午饭,吃完就快九点的样子。今天吃太早了,有点饿……”   已经十一月底,房间里冷得厉害,一人一猫得缩在一起取暖。屋里是后现代装修风,入目全是黑白极简色,愈发显得光线惨淡。   她又冷又饿,大晚上吃的是冷粥。   要是一个人这么惨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还有个“男朋友住在对门”的前提。   秦深深吸口气,抬手按着眉骨,重重揉了几下,然后拉着她往自己屋那边走。   “秦先生,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何有时有点愧疚地看着他。   她从侧面看不到秦深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颔,话说得愈发小心。   “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忽然忘了我已经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先生,你等我习惯两天就好了……”   ——忘了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了。   更扎心。   秦深叹口气,无奈:“去我那边吧,给你做点吃的。”   何有时乖乖听话,带上门,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过去了,连拖鞋都没换。 第35章   深夜最顶饿的, 大概就是面了。   两个鸡蛋打散炒熟, 配上西红柿, 秦深摸索了一个月才摸索出来, 这道国民菜是她最喜欢的。   何有时想帮他打个下手,冻僵的手却没缓过来,搅个蛋液都没能搅开。   秦深瞧了一眼, 也不嫌弃她, 温声说:“去看电视吧, 好了喊你。”   何有时没听他的,从餐厅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一边看着他煮面, 怀里抱着跟过来蹭吃蹭喝的猫。   厨房灯光暖黄,两人一猫,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颇有几分温馨。   背对着她的男人削肩窄腰,侧脸精致。灯光下,黑发被映成温暖的栗色,袖子挽起一截露出小臂, 垂眸搅着锅里的面,有种漫不经心的美感。   何有时看了挺久,等到面快熟的时候,忽然喊了他一声:“秦先生。”   “嗯?”   半天没说话。   秦深侧过身去看, 这个角度看她, 睫毛打下一小片阴影, 小扇子似的眨一下,再眨一下。   然后他听到刚上任还不到三天的女朋友问:“秦先生,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秦深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何有时有点窘,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胖橘的耳朵尖,磕磕巴巴说:“以前看偶像剧……就对这个场景挺期待的。就男主穿着围裙做饭,女朋友从后边抱住他……”   刚才看到他的背影,和她过去脑补过很多遍的场景重叠,何有时鬼使神差地就说出了口,这会儿场面濒临失控,何有时忙摆手:“我随口一说,秦先生你别多想。”   秦深没绷住,笑出了声。她一向谨言慎行,能在他面前不设防地说出这么可爱的话,几乎算得上是妥妥的暗示。   “那你过来。”   “别别,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何有时坐着没动,微微仰头看着他,唇抿着,却是在笑。   秦深知道她又开始犯矫情了,正好他也喜欢主动,握着有时的小臂把人拉到近前,自己转了个身,反手把人姑娘两只手搭在自己腰|腹上。   “这样子么?”   何有时没料到他这么果断,彻底懵了。   覆在她双手上的掌心干燥温暖,压着她的力道不轻也不重,想抽|出手是没问题的。   可有时没舍得抽|出手,怔了好半天,才敢把脑袋贴到秦深肩膀上,盖章似的,轻轻印了一个戳儿。   然后闭上眼,很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前胸和后背紧密契合的姿势,她心跳声又疾又重,隔着厚厚的家居服都能感受到。   这种心情实在微妙,像心底有细碎的冰茬一点点破土而出,沐浴着阳光,全都化成了水。   秦深原本就温和的语气更柔了些,“满足了没有?”   她下巴瘦削,隔着线衫贴在他肩胛骨上,有点硌,抱了一会儿,乖乖点了点头。   何有时轻声说:“秦先生,我今晚表现不好,把你当外人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表现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多担待。”   秦深笑得胸腔震动,面已经煮好了,他却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温馨,把火关小了一点,继续煮着。一边问她:“除了这样抱,你对男朋友还有什么期待,都说给我听听。”   他笑得促狭,偏偏有时还挺认真地想了下,慢吞吞说出:“壁咚吧,据说很多姑娘都喜欢这样子,我还没有体验过……”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两个人凑到对方耳边,说悄悄话的样子;或者抱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静静抱着。”   何有时越说越脸红。或许是因为深夜这碗面,又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暖了,她所有的理智都被抛到脑后去了。   她说得慢腾腾的,声音也不是平时直播时咬字精准气息深长的播音腔,而是一种又软又呆的腔调,说这话时大概是害羞得厉害,底气不足,声音特别小。   就像是在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随时准备止住话的那种。要不是此时这个距离太近,她是贴在他耳畔说的,秦深怕是连她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清。   “还有没有?”   何有时又想了一会儿,“再比如,秦先生你今天上午帮我搬家的时候,领带有点紧,你扯领带那一下子,就被帅到了……”   秦深这辈子没笑得这么爽过,他还深刻体会到了他在有时直播间里窥屏的时候,弹幕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是什么意思。   ——人设崩了。   他以为自己要谈一场成年人之间理智的成熟的恋爱,结果峰回路转,对方的画风蹭蹭可爱了三个档。   居然这么萌。   秦深忍着笑:“我记下了,以后一样样让你体验。”   面煮过头了,粘了锅,捞出来的过程中都断了好几根。秦深也没表现出丁点愧疚,若无其事地说:“晚上吃点软和的,好消化。”   他表现得太正经了,何有时压根没听出异常来,听话地递过了碗。秦深又放了两颗晚上刚捏出来的四喜丸子,脆生生的黄瓜切了几片摆在边上,圆满。   一人份量的夜宵不好做,秦深面煮多了,盛了满满当当一碗,放在她面前,看着她吃。他刚才炒蛋时还专门留了一些没放盐的,倒在猫食盆里,连胖橘都没忘。   何有时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小口小口地吃面,好在今天的面条煮得软,不用担心会发出声来。   趁着她吃面的功夫,秦深洗了一盘子草莓,端着走回来。他强迫症又犯了,捡了其中模样最周正的,揪了叶子,凑到她嘴边。   何有时不能吃酸,对酸的接受程度很低,往往别人吃起来觉得甜的东西,她就酸得要皱眉了。咬开草莓的瞬间还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入口却比她想得甜多了。   秦深又喂一颗:“以后晚上饿了,就来找我。”   “几点都行?”   “几点都行。”   ……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深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拿着熟透的草莓一颗颗投喂。   她每一次张嘴前都很注意地把嘴里食物咽下去,启唇咬住草莓的尖,尽量离他手指远一些,嘴唇很软的样子。   奶油草莓肉软味甜,何有时脑子乱得很,像灌满了粘稠的浆糊一样转不动,可这一刻,心底又有种难以形容的安宁。   “秦先生,其实我之前说了句假话。”   “哪句?”秦深眸色转深,以为她要说的是什么要紧事。   “就是之前说‘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不想被别人打扰’。那句,是假话。”   何有时飞快地抬头看了下他的眼睛,被他眼中的笑意攫住了视线,移不开了。   “我现在觉得,有个男朋友也挺好的。”   秦深拿草莓的手顿住,嗯了一声。他有在笑,却没多做回应。   其实他是知道的,有时的心防其实从不输于他,甚至是这两年来,在她骨子里生了根的自卑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解的。   “有男朋友挺好”这样含蓄的话,就是她现阶段能说出的最深情的话了。   这一晚上,秦深唇边的笑就没收过,有时被他笑得发窘,再回想下自己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更没脸了。   瞄了一眼钟表,急了:“那个,秦先生我得先走了,到了做直播的点了。这个碗我拿回去洗,明天给你送过来。”   说完抱着脏碗跑走了,胖橘连忙跟上。   开门,关门,秦深都没反应过来。   盘子里的奶油草莓剩了一半,秦深一个一个慢腾腾地吃完,表情深沉地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嘴上说着不见外,都敢在他面前撒娇了,却连用他一个碗都得拿回家去洗。到底是因为他太凶,还是别的哪里出了问题呢? 第36章   十点半, 直播准时开始了。   秦深关注列表只她一人, 开播就有提醒。她id“有时说”下面的一行小字签名,不再是以前的直播公告,换了一行字。   ——ich habe dich nicht gesucht und trotzdem habe ich dich   我不曾寻找你,但我还是发现了你。   秦深挺过年没感受过文艺范了, 自从商起,这就算是成了个俗人。他把这句品了半天, 勉强算是能意会。   房间里的光线像往常一样,昏暗暗的。   直播平台上的深夜主播并不少, 为了保证面容的精致,会开两个补光灯。她呢, 却连妆都卸干净了, 单凭这点也算的上是直播圈的一股清流了。   很多老粉都以为有时直播是从不开大灯, 是为了as|mr的直播效果,助眠效果会更好。其实有时有别的考量, 因为很多观众都是夜里窝在床上看as|mr直播的,屏幕光线太强容易伤了眼。   今天跟往常不太一样, 她是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上镜的,戴着个毛线帽子, 两边护耳一遮更显脸小。弹幕一片嘻嘻哈哈地笑。   【悠悠姐是去哈尔滨过年了么?哈哈哈哈穿这么多。】   【emmm,跟昨天的房间又不一样了,又换房间了】   【身为小仙女居然可以穿这么显胖的厚款羽绒, 身为钢铁直男我都看不下去了!】   弹幕被屏蔽掉了, 有时没分心。   秦深却看得有点躁。别人或许不会注意, 他却不会看错,她做直播时手指都有点僵,还会在空当里拢起手心,凑到嘴边呵一口热气,看样子是冷得厉害。   先前在这边吃宵夜的时候,被她从身后圈在怀里,秦深没错过她手背的温度,手冰得厉害,倒把他惊了一下。   唇色也淡。她平时用的口红色号极浅,秦深看不太出来,以为是天生的唇色,刚才把她带过来吃饭,卸妆之后,唇色淡得不健康,吃了一碗面才红润了些。   十一月月底,这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她就怕冷成这个样子了,看样子是气血虚得厉害。天天熬夜,总归是不好的,曾被医生科普过熬夜的许多危害,秦深忧心忡忡。   迟早得把她这习惯给扭过来。刚上任三天的男朋友如是想。   *   两点半看完她的直播,在床上躺了半来钟头,秦深都没能酝酿出一丝半点的睡意来。   她家里没有空调,怕是冷得厉害,晚上那会就该让她过来的。现在呢,凌晨三|点,这个时间点再喊她过来,未免有些别的暗示。   秦深没想好该用个什么说辞。也不知道她睡了没有,发了条短信:“睡了没有?太冷就过来我这里。”   等了一会儿,短信半天没回应,大概是睡着了。亦或是看到了短信,她又尴尬,假装没读。   秦深丢开手机,正有了点睡意的时候,听到门铃声响了。他飞快起身,何有时的脸出现在视讯监控里,微微仰着头。   她是抱着枕头被子来的,还裹着羽绒服,很肥胖的版型,抱着高过她脑袋的被子,看起来蓬蓬软软一团,脚脖子上挂着冷得哆哆嗦嗦的猫。   看到秦深开门,何有时跟他抱怨:“真的太冷了,没有电热毯,连个暖水袋都没有。”   她那屋很久没住过人,冬天湿冷,她缩在床上蜷着身子,被子只能用到上半截,下半截跟冰箱冷藏柜似的。何有时几乎是在看到秦深短信的一瞬间就心动了,没犹豫几秒,就抱着被子来投奔了。   秦深笑了下,侧过身放她进去,看了眼对门房门锁好了。去厨房给她热了一杯温牛奶,暖暖胃。   进屋后有时倒不认生了,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客房。秦深搬来已有半月,之前中午歇午觉时她就是在这里,这会儿一点都不见外。   两人没多寒暄,秦深把温牛奶放下,安安静静站在房门口,看着她把铺盖整理好,回头跟他征询:“那,秦先生晚安?”   “晚安。”   房门在秦深眼前被轻轻合上,下一秒又打开,何有时探出头来。   “等一下。”   她走近了两步,踮起了脚,看样子是想在秦深脸上亲一下,凑近了却又犹豫了。   没等秦深反应过来,何有时就又缩了回去,藏在门缝后边笑:“还有点认生,没能亲下去,来日方长。”   说完立马关上了门。从头到尾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秦深就感觉到呼在自己脸上的一口热气。   被这么着撩|拨了一回,秦深哭笑不得,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自己还没有什么疏忽的事。客房有空调有铺盖,宵夜吃过了,温牛奶也送过去了,没什么疏漏了。   他转身要走,耳朵却听到轻微的“咔哒”一声。   有时从里边锁上了门。   深夜,同居,分房,还要上锁。这明明是个对他不够信任的行为,秦深却扯唇笑出了声,一笑开,就怎么都收不住了。   他越来越觉得有时并不像她自己表现出的那样不通人情世故,她心思敏感纤细,情商也高出常人。无论是煮面时撒娇抱他,还是刚才没亲到的那么一下,或是现在。   凌晨三|点,住到新男友的家里,本身就是个惹人浮想联翩的行为。   她以锁门这个行为,告诉他自己的底线。   *   在此之前,秦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   小到生活作息,大到工作日程,甚至是对成年男人来说不太好控制的欲望,秦深都有足够的自制力。   屈指可数的几次失控,症结全出在她这里。   而眼下,她就在隔壁屋睡着,只有一墙之隔。   秦深呼吸有点沉,久久不犯的耳鸣又有了卷土重来的征兆。   闭上眼,一晚上全是绮丽的梦。   他最近睡眠不怎么好,凌晨醒了好几回,每回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机,理所当然的,没有收到新信息。   梦里他还在喂她吃草莓,她唇边沾着粉红汁水,俏生生的。   下个瞬间,她顺着他的指尖咬上来,眼眸灵动,还抬眼观察了下他的反应,在他指尖悠着劲儿磨了磨牙。   牙齿尖利,唇|舌炙热且温柔,诱着他,狡猾得厉害。   秦深腿一动,醒了。   “有时,你……”他喘得厉害,喉结连着滚了几下,胸腹处沉甸甸地压着什么东西,指尖湿濡一片,还有点微弱的疼。   秦深惊疑不定地垂眼去看。眼前的绚烂光点散开,他缓了几秒才看得清东西。   十斤重的胖橘趴在他肚子上,无辜地抬起头来,小尖牙咬着他的手指当磨牙棒,磨啊磨。   梦境就这么来的。   还没来得及回味的旖旎画面迅速退去,秦深沉默几秒,心里骂了句脏话,从床头扯了张纸擦手,真想把这肥崽子锁小黑屋去。   “嗷!”胖橘机灵得很,看秦深眼神不善,立马松了口,龇牙做了个超凶的表情。趁他分神,呲溜一下跳下了床,从窄小的门缝挤了出去。   秦深吐一口气,挺嫌弃地抖了抖被子上的猫毛。   被惊走的睡意已经回不来了,他闭上眼,枕着手臂又躺了一会儿。可刚才梦里的旖旎情景久久没散去,被归位的理智往远处驱了驱,又飘飘悠悠落回来。   仿佛枕间都生出甜腻香气。秦深深吸口气,一边感慨自己定力太差,一边起身。   因为不清楚房间隔音如何,他锁上门,进了卧室自带的洗手间。   深色瓷砖,几何纹络,让人头晕目眩的。   *   床头的小夜灯蓝莹莹的,手边放着个睡眠监控仪,一个梨子大小。产品说明不在手边,何有时鼓捣了半天,除了定时,别的功能都没弄明白。   与她自己床头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相比,这间客房的床头算得上是生闷无趣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摆,看样子,压根没有接待客人的打算。   何有时有认床的毛病,刚躺下的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今晚上肯定会睡不着的。   谁知却一夜好梦。次日醒了,顿时脸疼得厉害,已经十点半了。   敲门声挺有节奏,何有时忙应了声:“来了来了。”   她迅速地拿皮筋绑了下头发,拉开窗帘开窗通风,屋外冷,冻得打了个呵欠。还手脚麻利地把被子叠起来,摆在那里,勉强算得上齐整。   “秦先生早呀。”   声音带笑,这一声早问得挺欢脱。   “醒了?”   秦深刚散步回来,正弯着腰给胖橘解下脖子上的绳,竟是连遛猫的工作也接手了。   他穿戴整齐,何有时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更不好意思了,努力给自己挽尊:“其实我平时不会起这么晚的。”   秦深也不戳破,说起另一话:“以后不能总这么睡,不吃早饭会伤胃,以后再困也得起来吃,吃完你再去睡回笼觉。”   何有时呐呐应了声。   半上午的阳光从她背后泄下,她耳垂薄嫩,薄得几乎透明。大概是睡相不太老实,她家居服扣子散开了,领子也是歪的,平时衣扣要严严实实扣到脖子下,这会儿难得露出一小片锁骨,还有工字背心的边沿来。   夜里睡觉锁了门,还穿着两件。看样子防他防得还挺紧。   秦深又想笑了。   餐桌上的煎鸡蛋和牛奶已经冷了,两份都没被动过,何有时不用想也知道是秦深做好了早餐,久等等不到她起床,这才饿着肚子出门遛猫的。   何有时更愧疚了,秦深看得分明,堵回她没来得及开口的客套话。   “晚安吻没亲下去,早安的有么?” 第37章   清早七点,天还没大亮, 何有时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我喜欢/就这样/靠在你胸膛, 我喜欢/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我喜欢/像这样/爱的好自然……”   铃声是她自己设的,梁静茹的《我喜欢》, 很老的一首歌了, 她从初中那么个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直听到现在,还把秦深的来电铃声也设成了这个。   美名其曰, 唤醒少女心。   她一个人生活久了, 连兴趣爱好都是满满的单身狗气息,没什么生活情趣, 也没什么有趣的梗。何有时总担心秦先生觉得她无趣,就想着招儿在这些琐事上可爱一点。   连着三天,秦深每天都是这样喊她起床的,意思等同于“饭好了,起来吃饭”。   何有时不用接, 挂掉电话,出了卧室就看到秦深坐在沙发上, 手里翻着本财经杂志。   听到动静, 抬眼望过来, 说了声“早”。   “你……”何有时瞠目结舌:“哪来的钥匙?”   “身为房东,难道我不应该留把备用钥匙?”秦深笑着反问。   他脸不红心不跳, 就把偷开房门轻描淡写一言带过去了, 身上深色格子的加绒衬衫笔挺, 更显他表情正经。   何有时把惊讶咽回肚子,又好奇:“既然有备用钥匙,那前几天怎么没进来?”   “前几天怕你认生,耐着性子等了两天。”   其实不光怕她认生,也怕她不高兴。这两天来摸透了她的脾气,确定了她对自己的心思,秦深立马得寸进尺。   何有时被他的厚脸皮惊住了。   但她家里没什么隐私,秦深又是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压根没去碰卧室的门,分寸把握得清楚。何有时也不生气,乖乖坐过去吃早饭了。   连着一礼拜,秦深每天都感慨,“住在对门”真是让感情升温的最佳捷径了。   他不光可以在大清早拿着备用钥匙去开门,牵着胖橘出去溜达,回来后做好早饭喊她起床,还能有幸欣赏到有时睡眼惺忪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样子,起床气犯了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顶着黑眼圈敷面膜的样子……   样样都可爱的不得了。   却也不是每次都能这么顺利地喊她起床,有时秦深连着好几个电话打过去,她都不接。再打,索性关机了。   这就是还要睡并且嫌他烦的意思。   被挂了电话秦深也不恼,自己吃完两人份的早餐,心情还挺愉悦。   于他来说,把有时的小脾气一点一点养出来,实在是个享受的过程。   吃完早饭,他给胖橘系上绳,下楼遛猫。   小区里有个宠物寄养店,也兼作宠物看病和美容。前天猫粮快吃完了,胖橘跟着秦深进去过一回,顺便做了个全套马杀鸡,舒服得眼睛发直,连走路都打跌。   此后它就赖上了这个地方,每天挺着脖子往店里走。   一圈子精贵血统里就它一只土猫,偏偏胖橘自己没这个觉悟,招猫逗狗欺负垂耳兔,短短几天就混成了店里一霸,把别的小伙伴欺负得嗷嗷叫。   秦深想拽都拽不走,无奈,只能坐在沙发上看它浪。   胖橘还每天往人家的货架上爬,看见哪个假发哪个帽子顺眼,就叼在嘴里跳到秦深面前。   ——这是让他掏钱的意思。   什么粉色版的ladygaga蝴蝶结假发,海盗帽,画风软萌的小天使翅膀,哪个雷人选哪个,它自己给自己搭了好几身新衣服,?N瑟得跟什么似的。   本着爱屋及猫的原则,秦深都默默忍了。   店里不止他一人,周围一圈贵妇都是陪着自家小祖宗来的,看秦深来了两回,就面熟了,笑呵呵跟他唠嗑。   “小帅哥多大了呀?”   秦深:“二十七。”   “哟,这年纪轻轻的可不容易,在哪儿高就呀?”   秦深:“自由职业。”   “噢噢噢,那一定是炒股炒期货的吧,哎呀真好,我老公就喜欢像你这样敢拼敢冒险的青年……以后要是有想法换个地方,考虑看看呀。”   说话间,从包包里掏了一张名片给他递过来。   秦深接过来看了眼,意味深长笑了下:“目前没想法。”   那阿姨也不觉丢面儿,看他这副淡定老成的样子,没有时下年轻人身上常有的轻浮,更添了几分好感。   “爱养猫猫狗狗的都是有爱心的孩子。哎,小伙子结婚了没有呀?”   秦深:“没。”   旁边夫人笑着打岔:“哪能呀,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多着呢,早早结婚有什么好的。”   前头说话的阿姨看秦深没反驳,心里有门了,脸上笑容更亲近了些:“阿姨有个侄女,刚读完博,今年二十八……”   “我有女朋友。”秦深转头看着她,“已经同居的那种,感情很好。”   说完他又指了指正踩着一只巴掌大的龟背的胖橘,“这是我女朋友的猫,她爱赖床,只能我带猫出来散散步。”   “她爱赖床”四个字,秦深说得含情脉脉,眼里带笑。   两个阿姨被他噎了下,默默闭上了嘴。   有过这么一茬,秦深之后遛猫再不来这个地方了,任胖橘满地打滚都置之不理。   胖橘气得挠他裤子,秦深也不怕它挠。自打它天天往家里跑,秦深的洁癖更上一层楼,会给猫戴上脚套。   一来为了保暖,冻着了它有时会心疼;二来猫爪子上套着东西,就挠不着人。   没了爪子,胖橘战斗力大打折扣,被秦深一只手镇压,灰头土脸跟着他回家了。   *   尽管做饭技能还停留在煮方便面时能顺便打个鸡蛋的层面,何有时却总想帮着他一起做饭。   秦深得耐着性子教她:“面粉不够……现在又加多了……没搅匀……你真的会煎?小心油溅起来,我去给你找找炒菜手套。”   何有时摆手:“不用呀,我自己煎过饺子的。”   秦深半信半疑,试着相信她的自立能力。结果,何有时刚把裹好粉面的肉块放入锅,就被零星的油点子溅到了手上,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疼得直嘶气。   “都说了让你别碰!”秦深瞪她,把她推到身后去,自己接手了。   被她拖累,三个菜足足弄了一个钟头,最先出锅的咕噜肉已经凉了,又回锅热了一遍,何有时还喜滋滋的。   正吃着午饭,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问她:“明天又周六了,有时你这周回家来不?想吃什么妈给你准备。”   “这周不回去了,有点事。”何有时咬了一口藕夹,抬眸看了秦深一眼,笑意都从她眼睛里溢出来了。   秦深也不知道她在乐什么。   “行吧。”何妈妈有点无奈:“那我跟你爸爸过去看看你,你爸他……”   还没说完,何有时立马想起一件要紧事,忙说:“你们别去原来的屋,上周我搬家了,搬到了附近一个小区,一会儿我把地址抄给你们。”   “何有时!”   何妈妈被她气到了:“搬家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家里说!你自己一人怎么搬,当我和你爸是死人么!要不是我问起,你搬家都不打算跟家里吱一声?”   “不是……”何有时声音有点虚,“就是……就是这边环境更好一点,上周正好有时间,就搬过来了,房东帮我一起搬的……房东人也不错,咳,挺照顾我的……”   她讲着电话,余光看到秦深停了筷子在听,有点脸热,忙把关于房东的话题打住。   何有时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家母上哄好,挂了电话就看到秦深在笑。   还慢悠悠地问她:“房东人不错?”   何有时瞟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点窘。   秦深唇畔笑意更深:“挺照顾你的?”   何有时细声细气地哼了声,不理他,埋头默默扒米饭了。   秦深无声地笑了一会儿,话题转到了别处,“有时,你有没有复健的计划?”   何有时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问这个,笑容僵了一下,却没敷衍他,安安静静喝完汤,她才回:“有想过的。其实我有报名复健中心的。”   “那为什么一直没见你去过?”   何有时放下汤匙,神色认真地给他解释:“复健中心并没有外人想得那么好。能见到的大多是骨折后的复健,去那里的真正的残疾人其实没有几个的。像盲文班,开班需要十个人,听上去不算什么,可连这么十个人都常常凑不齐,凑不齐人就不能成班。”   “再有呢,恢复器材也不是特别专业,很多肢体障碍的辅助设备,比如帮助肌肉恢复的助行机、固定自行车、腿力拉伸一类的运动,我都做不动的。”   何有时想了想,补了句:“倒是做过三个月的针灸和推拿,没什么效果。”   秦深仔细听完,精准得做了个总结:“说了这么多,都是借口。”   遇事先把困难往前摆,将现有的问题无限放大,看成跨不去的坎,再反复自我暗示“我不行”“我做不到”。等走出一步以后,回头再看,才发现都不是个事儿。   “才不是借口。”何有时胆子大了,瞪了他一眼。   秦深被她这一眼瞪得通体舒泰,接着说:“我联系了一家私人复健养生会所,在市郊,复健计划会针对个人来设置,你的顾虑在那里都不算什么,要不要试试?”   何有时用了半分钟消化完这个信息,有点心动:“很专业的那种?”   “很专业,一人一室一导师。”秦深点了头,她又犹豫,拖延症的毛病是彻底改不掉了。   “过完年再去好不好?过年事儿多,冬天也太冷了。明年立春以后怎么样?”   说着话,何有时还给秦深夹了一筷子菜,虾仁冬瓜,是他喜欢的淡味,跟讨好似的。   她如果果断点拒绝,言之凿凿说不要,秦深还得费些心思劝,然此时这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样子,却是妥妥的撒娇。   秦深没被糊弄过去,淡声说不行,还给出了理由:“车接车送,馆里有暖风,跟冬天冷不冷有什么关系?再者说,冬天穿得多,摔倒了也不疼。”   何有时彻底没了脾气,垂头丧气喝汤了。 第38章   周六, 何有时起了个大早,起来整理好床铺,意思意思拖了地,收拾好家务等着爸妈来。   她一人住的时候不会这么勤快, 偏偏这礼拜秦深每天都要过来,何有时不好意思像以前一样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 打扫很勤快, 一早上也没费什么功夫。   弄完这些,她还把昨天下午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都塞进冰箱里, 水果蔬菜鱼虾酸奶, 以营造出一种“吃得很健康”的假象。   但其实呢, 有个天天钻研食谱、还力求完美的男朋友,她这一个礼拜连火都没开过。   何有时带着胖橘去敲门的时候,秦深下半张脸抹着剃须膏,见她来了还挺诧异:“今天醒得这么早?”   白色的剃须膏抹得均匀,何有时眼神闪了下, 看得手痒, 却又知道自己手笨,没好意思开口。   “今天我爸妈要来呀,你忘啦?”   秦深当然没忘, 擦擦手, 把手机浏览器上的搜索记录删了——讨丈母娘喜欢的女婿是什么样。   上头的几条重点秦深已经烂熟于心了。   衣着得体、面容整洁——秦深看了一眼镜子,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颜值和衣品。   对媳妇好——那是妥妥的。   放低姿态——遛猫、做饭、打扫家务, 他姿态已经放得够低。   手脚勤快——这点得注意。   嘴巴要甜……   这个就有点难了。   吃过早饭又等了一会儿, 十点半的时候,何妈妈打来电话让她开门。小区安检卡得严,没户主卡是进不来的,何妈妈又没带身份证,就被卡在外边了。   何有时给她开了门,换鞋准备下楼,“我妈头回来,怕是找不着楼号,我下去接一下。”   秦深挑了一早上的领带总算派上用场,最后瞄了一眼镜子。何有时正坐着换鞋子,见他也走到了玄关处,迷瞪了下:“秦先生也要去?”   秦深比她还懵:“难道,你没打算带我去?”   两人对视几秒,何有时听懂了他的意思,噗嗤笑出了声。   “太快了吧,这么快就要跟父母坦白么……我爸妈他们比较慢热。”   秦深打领带的手一顿,心里清楚,其实问题的根源不是她父母没准备好,而是她还没准备好,也不信他能做得好。   倒也是,从正式见面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两个来月,见父母这种事确实太早了,先把她的心绑牢才是要紧事。   秦深没多犹豫便点了头,话风一转:“你爸妈应该是提着东西来的,我以房东身份跟他们见个面,帮着提提东西总是可以的。”   多见几面混个脸熟,日后就好说话。就算将来要为难他,也会碍着情面。   “那今天不能拉我手,别抱我,也别亲我……”何有时不好意思再拒绝,三令五申,说一句看他点一下头,这才放心。   她说完,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挺不是东西的,乖乖补上一句: “要实在想亲,等我爸妈走了你再亲……”   正关门,秦深笑得差点被门夹到手。   何妈妈是一个人来的,乍一看到有时后边跟着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还呆了下:“这是?”   “妈,这是我房东,就我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那个。”   何妈妈忙说:“房东先生谢谢您啊,有时给您添麻烦了。”   秦深一脸正经地寒暄了几句,顺势接过了何妈妈右手提着的菜,任对方说什么都没撒手。   有这么个外人在旁边,何妈妈都没怎么跟有时说话,一路上边跟秦深唠,边看小区环境,越看越满意,心说这个家搬得不错,原先的顾虑消了大半。   上了楼,把东西提到门口,秦深没进屋,“那我先回家了,我就在对门住着,您要有事直接敲门就行。”   自盛安骅之后,何妈妈还是头回被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这么细致入微地照顾,闻言受宠若惊:“哎哎,你忙你忙。”   秦深转身开门进了屋,表现出来的亲近和疏离都恰到好处,连何有时都觉得他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跟个正经的房东一样。   何妈妈却还是瞧出了点端倪,挺纳闷的:“现在的房东都这么客气的么?你租着人家的房子,人家反倒对你客客气气气的,还下楼帮妈提东西。难不成他租金贵?房子不好往外租,他怕你走?这不应该呀。”   何有时忍着笑:“人家人好呀,乐于助人,上回还帮我搬了个大件快递。”   “他是不是……”何妈妈狐疑地盯了她一眼。   有时表情淡定,没露出什么异样,还挺无辜地反问:“是什么呀?”   何妈妈被她糊弄了过去,收回视线,语重心长地说:“碰上好人就是你的福气,平时勤快点,逛超市买菜买水果,时不时给人家送一份过去。这邻里关系都是人心换人心,换出来的。”   “但是呢关系怎么处,自己心里得有个度,别走太近了。”   何妈妈扫了一眼家里的装修,心里有了数,语气没变:“妈是做地产规划的,我清楚,昨晚上给你查了查这个小区,这小区算是富豪区,当初一手房是不对外出售的,能买下的都非富即贵。”   何有时眼里的笑沉寂下去,听懂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心里有点止不住的焦。   她知道爸妈心里的症结,比她的心结也轻不到哪去,两年过去还没能解开。他俩原本都是对儿女亲事十分开明的人,硬生生被盛安骅和他的极品家人弄出了一箩筐的“门第之见”。   这会儿何有时又不敢辩驳,心里叹口气:以后秦先生怕是有的磨了。   赶紧岔开话题:“我爸怎么没来?”   “你爸他下午再过来,临时有个会。”   何妈妈脸上笑开:“你冷不丁地搬了家,还没跟家里说一声,你爸说肯定是受原来那房东欺负了才搬家的,昨天晚上下了班,硬是要开车来接你回家,我好不容易才劝住。”   “没有呢。”何有时也笑:“先前的房东人也不错的,半年来收一回租,别的时候都不管我。”   “那你搬家做什么?”何妈妈白她一眼,自顾自往下说:“我跟你爸爸最近就琢磨着看房子,柳桉区那边建了个新小区,叫水榭园,最近打广告呢,我和你爸觉得还不错,改天带你去看看。”   “女孩子,总得有套自己的房子才能站稳脚,不管以后谈不谈男朋友,都是这个道理。再说你这天天搬家也不是个事儿。”   何有时听得眼睛酸,也知道她的顾虑。妈妈知道她一向好强,怕伤了她的自尊心,这两年从来不提催她找男朋友的话,远亲近邻说要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时候,何妈妈也直接回了,偶尔遇上不错的青年,会试探性地跟她提一句,察觉她没这个意思,就再没开过口。   腿的缺陷,还有心理障碍,不出去工作,不交朋友,宅在家里做直播……她身上让人诟病的点太多,亲戚们怕是说了些闲话。买了房安定下来,底气就足一些。   老两口都快要到退休的年纪了,前两年为她的身体操心,为她谈恋爱的事操心,现在还得为她买房操心。何有时眼睛湿得厉害,伸手抱了抱妈妈。   跟那天在厨房抱秦先生是一个姿势。   “怎么了这是?”何妈妈被她锢住了双臂,揉面的手僵了会儿,回过神来眉开眼笑,拍拍她的手唏嘘:“打你上大学以后,就再没抱过妈妈了,我算算这都多少年了。”   何有时抱着她没撒手,心里一股酸意直往喉咙口涌。   这个疼她最多的人没有前几年那么美了,如今穿衣服得挑着稳重的中年颜色来,就连头上都有好多根白头发了。   她眨眨眼,把眼睛里的湿意眨回去,“买房的事,你跟我爸别操心了。直播收入挺好的,再存几年我自己全款买,到时候买个大一点的,把你和我爸都接过去。”   何妈妈笑得不行:“傻什么呢,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姑娘,我们跟过去像什么样子。”   任妈妈再觉得自己傻,何有时也不回她,就摇头不说话。   其实,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敢于表达的姑娘,对父母的疼惜,对帮助过她的人的感激,还有对秦先生的喜欢,都从来没有开过口。   以前就喜欢把事儿闷在心里,这两年更是如此。   她这两年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其实没谁能真正理解,再亲近的家人也不能。心里堵着沉甸甸的话,却极少与人提起半句,因为心里清楚,就算说出口了也没人能感同身受,苦难得自己熬出头来。   但是现在呢,何有时想,她跟秦先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确实是改变了很多的。   敢主动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了,不高兴的时候敢瞪他一眼了;敢在某日直播没做好的时候,打开弹幕去看看大家的评论,敢打开论坛,听听水军的骂声;敢伸手抱抱妈妈,就算是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除了干巴巴的关心,也能多说一些让他们高兴的事了。   敢于去表达一些东西。   这大概是这一整年最大的进步了。   *   12月23日,冬至刚过。   复健的事,还没等秦深开口,何有时就自己提了一遍。   “想好了?”   怕她没听明白,秦深解释:“你要是没想好,就趁着阳历年前这一礼拜再想想,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真的去了,就别中途再放弃。”   “我哪有那么怂?”何有时挺不开心。   秦深扯唇笑了下:“怂也没关系。逼你复健,我有的是办法。”   何有时:“……”   听他这么说,她原本不怂也要怂一波了。   当天下午,一行人就开车去了。去的地方是个私人疗养所,坐落在北郊,靠近乡镇的地方。   导航上只能搜到一个小小的hospital标志,尽管标记着代表医院的红色加号,却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机构的介绍,就联系方式一栏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单看这个不像什么正规地方。   乡间柏油路修得整齐,左边是水库,右边是排列密集的常青树。冬天天冷,纵然一片郁郁青青,也显得有些萎靡,到了春夏这儿大概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   医师是李简给推荐的,两人以前共事过一段时间。对方不是中国人,是个不到三十的英国小伙子,叫安格斯。   何有时坐近了些,侧过身瞄了一眼。照片上的人不苟言笑,轮廓英俊,眼窝很深,一张证件照都拍得迷人。   毕业院校一栏写着imperial college londo,帝国理工学院。下面跟着一大列个人成就,履历辉煌。   她其实看到越优秀的人越容易怵,尤其是这样面无笑意的,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人。   手有点凉,往羽绒服宽松的袖子里缩了缩。何有时开始打腹稿,琢磨见面后该怎么介绍自己,怎么陈述病情,还查了查自己病情的一些专业名词,用英语该怎么说。   “冷么?”秦深知道她紧张,把她的手捞过来,轻轻攥了下。   他掌心温暖干燥,给了她点鼓励。何有时摇摇头,转头看着车外的绿林,调整呼吸速度。   车里不止有孙尧,李简在副驾上坐着,一直沉默地听着后座的动静,闻言回过头,笑着插|进话来:“不用担心,安格斯性格很温柔的,你会喜欢他的。”   秦深瞥他一眼,把前后座舱间的隔板升了起来,后座成了个独立的空间,李简的脸被挡在外边。   何有时怔住,挠挠他的掌心,小声问:“干什么呢,太不礼貌了呀。”   秦深笑了下,没说什么。因为他清楚李简的毛病——他不光习惯性地分析别人,看到不同的心理病就觉得蠢|蠢|欲|动,且在职业生涯里,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对患者的移情作用明显,深深痴迷于创伤型人格,私生活乱七八糟,还自诩为慈悲心。   简而言之,专业素质强,却是心理医生行业里的渣。   何有时也不多嘴,开始忧心别的事:“医生看我腿的时候,秦先生你先离开一会儿好不好……”   秦深:“不好。”   回得十分果断,何有时被他噎了下,有点恼:“为什么呀?”   秦深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地斟酌措辞了,而是改变了策略,专门拣着她的痛处说。   “肌肉萎|缩确实不好看,但迟早我都会看到的。复健是个很辛苦的过程,可能你会摔倒爬不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可能会难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难不成全要我回避?”   “再说,复健得配合日常按摩。”秦深黑漆漆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她,眼中有浅浅笑意掠过去,他声音压低了些:“将来,我们会有更亲密的肌肤接触,我总会看到的。”   “更亲密的肌肤接触”,何有时瞬间就听懂了,耳朵尖噌得红了,往他胳膊上捶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不重的,没什么劲儿,也没舍得用劲。   秦深笑得更深了,捉过她的手,抬高到唇边轻轻蹭了下。   “你想摆在我面前的美好,与藏着掖着不想给我看的缺陷,我都能包容。” 第39章   等到了地方,何有时就明白为什么这个疗养院鲜有人知了。   林中辟出一块空地, 建了两座漂亮的小洋房, 都是三层楼高, 前面小花园,后边停车场, 连医院的红十字标识都没露在外边。   这个私人疗养院的保密性相当不错。就算是有时这种提前知道地址的人, 进了门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想退出去看看门牌号。   坐久了, 膝盖有点僵, 何有时慢腾腾地下了车,乖乖挽上了秦深的手臂。   小洋房外边立着两棵高大松树, 做成了圣诞树的样子,从头到底都挂满了小灯饰,到了晚上灯光亮起,大概漂亮得很。   “圣诞节要到了啊。”她随口感慨了一句。她和秦深都懒得很,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 就爱不凑洋节的热闹,在一起之后成日在家里窝着, 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左右两栋楼, 左边诊疗室, 右边算是住院部。   一楼齐齐一排落地窗,采光很好。进了门就看见一群年轻男女聚在大厅里喝下午茶, 聊得正欢畅, 整个大厅都是浓浓的奶茶香。   略略一数, 十二三个人。其中大多是年轻姑娘,也有几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中多半是白人。   何有时吃惊:“这么多病人?”   李简冲她眨眨眼,压低了声音:“这些可不是病人,都是这里的护士,来自帝国理工和爱丁堡医学院的高材生。他们挂靠着一个海外交流项目,安格斯正好是项目负责人。”   十几个护士连医护服都没穿,在工作时间悠哉悠哉地喝下午茶,妥妥的人员冗余,跟何有时印象里的医院一点不沾边。   在车上看过安格斯的照片,何有时几乎是一眼认出了他。安格斯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李简时面上浮起一个笑,起身迎了上来。   之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几人简单地介绍了下,何有时就被带进了诊疗室。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格斯中文说得很好,妥妥的国标普通话,问的问题也不多,她提前背下来的病情专业名词都没用得上。   “离车祸过去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   “膝盖能弯曲到九十度吗?”   何有时给他演示了下:“大概四十五度的样子。”   最初每礼拜拍一次片子,后来变成每个月拍一次,现在成了三个月一次,还有每次的体检表、肌电图和肌活检,她都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厚厚一沓递过去。   安格斯仔细看完,心中有了数,让她进了3d透视室。   透视不需要等片子,在照的同时就有结果了。   最后的结果出来,秦深表情不太好。   小腿肌肉3级萎|缩,关节屈曲挛缩,软骨退化,髌骨平台塌陷。平时走路时两侧施力不均,连带脊柱都存在侧弯现象。   安格斯摇头:“复健只能练肌力,保守治疗意义不大,考虑下全膝关节置换吧。”   何有时立马慌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哆嗦了下。   安格斯看出她的紧张,出声安抚:“何小姐不用担心,这个手术现在很常见,几乎没有危险性,两周拆线四周康复,如果现在手术,过年前就能正常行走。”   何有时听着他标准的播音腔,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呼吸有点重。   从两年前拆掉钢钉她仍站不起来的那时候,何有时就知道有这么个换人工关节的手术,这两年里她也从没停止思考这个办法。   甚至爸妈劝她去做复健的时候,何有时都常常拿“以后手术”当借口。   可眼下,明明白白被告诉复健用处不大,当真要用手术的办法了,她以前做过的再多心理准备都没了作用。膝关节置换,光是听到就血淋淋的。   “何小姐?”   何有时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想几天,再给您回复。”   秦深知道她又怂了,下意识地要皱眉,却又不舍得在人前对她说重话,只说考虑一下再决定。   安格斯点点头表示理解,喊来两个医学生,自己出去跟李简唠嗑去了。   虽然要不要手术还没想好,初步的复健却可以开始了,要做下肢畸形自我矫正。   术语高大上,其实拿一个字概括,就是站。   矫正器上会设定几条水平的基准线,分别在脚踝、膝盖、髋骨和肩膀的高度,如果身体左右两侧没站正,机器就会响起滴滴的提示音。   足足滴了五分钟,何有时才艰难地找准姿势。她平时走路不觉得,这会儿觉得自己体态差得没边了。   被安格斯指来的两个白人姑娘一点都不冷漠,笑容灿烂像俩小太阳,一左一右围在身边,把秦深都挤了开,不停地夸她“clever girl”“nice going”一类的话。   何有时听得窘迫,脸上的汗都快流到眼睛里了。   最让她尴尬的还不是这两个姑娘,而是秦深没从她身上挪开一分的视线。   汗流到眼睛,辣得很。秦深拿纸巾给她擦干净,掌心盖在她的手背上,算是无声的鼓励。   何有时透过机器的反光,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和满脸脏汗,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哭了。   很是心塞地想:这么丑,秦先生一定不要她了。   *   一个下午,秦深都没离开过复健室。   傍晚时开车回了家,何有时没什么食欲。换好睡衣,累得瘫在床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床垫并不软,愈发显得她身前曲线曼妙。秦深视线定了一会儿,用了点毅力才挪开眼睛。   “膝盖疼不疼?”   “疼。”何有时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感觉肿了。”   睡裤很松,秦深坐在床边,把裤腿从下推上去看了一眼。她膝盖果然肿得厉害,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指头印。   换做平时,何有时总得意思意思挣扎下,这会儿挣不动了,就任他看。   冬天太冷,秦深没去找冰袋,拧了块凉毛巾敷在她腿上。   水温低,敷在肿起的膝盖上还挺舒服。何有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辛苦你了啊男朋友。”   怪里怪气的句式,秦深笑了下,也不跟她贫,隔着凉毛巾给她揉膝盖。   何有时捞过放在床头的逗猫棒戳戳他的手臂,“秦先生,能不能再帮个小忙?帮我把笔记本递过来。”   “做什么?”秦深问她。   “要发个请假公告,今天没力气直播了。”   秦深叹口气:“我帮你发吧,你坐都坐不起来,怎么发。”   何有时也没拒绝,跟海狗似的拿胳膊支着身体转了个方向,看秦深开了电脑,告诉他直播软件图标长什么样子,教他打开公告栏,又放慢语速指挥他打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打完没有?”   何有时有点近视,隔着两步远,她看不清屏幕,却不忘叨叨:“句末要加个亲亲的表情,就表情页第三行第一个。”   秦深按她的指令输入完,盯着这个亲亲的表情看了几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擅自换成了那个表示呵呵的微笑。   “好了没有?”   秦深正要应声,右下角却有私聊框在闪,有时大概是设置过特别关心,对方的消息是直接弹出的。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上线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打一天没打通。】   何止呢。   秦深想,有时原先的手机和手机号都成自己的了,她半个月前就换新手机了。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在不在,怎么不说话?这一整天打不通电话,都快急死我了。】   啧,光明正大地撬墙角。   秦深冷着脸敲了三个字:“非本人。”   发了这三字,他也不管对方怎么回答,直接关了聊天框。   心气不顺,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心情好点。秦深脑子一转,在还没发布的请假公告上改了改,加了一句话——   “这条消息由我的男朋友代发: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他半天没弄完,何有时又问一遍:“好了没有啊?”   秦深把编辑好的公告飞快读了两遍,觉得句子有点不通顺,可惜有时催得紧,他没空改了,应了声“弄好了”,关掉了直播软件。   回过身来,秦深表情严肃地跟她说:“有时,咱们商量一件事。”   何有时有点怔:“什么事?”   “今天安格斯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说你体力差精神差,注意力不够集中,这都是你长期熬夜的后果。每天必须睡够八个小时才行,你算算你睡够了没有?”   “够了呀。”何有时掰着手指给他算:“晚上三|点睡到早上七点半,起来吃早饭,中午吃过午饭,从一点睡到下午四点半,正好一天八个钟头呀。”   秦深面无表情看着她:“午休三个半钟头,你觉得合适?”   何有时最怵他这个样子,小心问:“那……以后我早上起得迟一点?”   秦深叹口气:“直播是你的爱好,我没意见。但每日作息必须合理,要么你把直播时间往前推几个钟头,要么十一点关电脑睡觉。”   何有时也顾不上腿疼了,腾得翻身坐起,瞪着他控诉:“你不讲道理。”   as|mr的受众大部分是神经衰弱、长期失眠的人,直播时间自然是深夜最合理。   何有时还试图给他讲明白:“熬夜的危害我知道的。但我天天喝燕麦枸杞黑芝麻,活得特别养生,熬夜的损失都能补回来,你看我头发。”   她捞起一撮头发给秦深看:“多黑是吧,我平时都不怎么脱发的。”   秦深照旧面无表情。   讲道理没用,何有时又试图晓之以情:“我现在有十二万粉丝了,大半是长期失眠的人,随随便便改时间对他们多不负责任啊。我用了小一年才攒下这么多粉丝,我不想掉粉。”   “再说,没了我,他们大概得找好久,才能找到更好的深夜as|mr主播。不夸张地说,国内as|mr圈里像我这么专业这么高产的,真的没几个。”   秦深居高临下睇着她,“粉丝失眠你心疼,男朋友失眠你就不心疼?你直播到两点半,我就失眠到两点半。”   噢,吃醋了。   何有时眨眨眼,去勾他的手指,声音甜得像蜜:“秦先生?”   秦深不吱声。   何有时没被他的冷淡逼退,放柔声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那这样,我以后每个月早睡半小时好不好?现在十二月底了,一月份我改成两点睡,二月一点半睡,三月一点睡。这样一点一点调整作息好不好?”   “不好。”   “咱们一人退半步好不好?”何有时再接再厉。   “不好。你听我的,以后十一点睡。”   娇也不撒了,何有时瞪他一眼,把他的手甩到一边去,裹起被子睡觉。 第40章   她不听,秦深俯下|身, 手撑在床头, 居高临下看着她, 接着叨叨。   “你得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你看你这个月感冒过几次了?每天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出门还会感冒, 小区里散个步还累得喘气, 体质太差了。”   “再说今天下午,原地站了两个钟头, 回了家都累得直不起腰。收发室里的老大爷身体都比你好, 天天扛着快递上楼下楼。”   “没脱发就是身体好?明明手脚冰凉唇色浅淡,说话有气无力的。每天早上过来吃饭, 你都是脸色苍白脚步发虚,气色跟鬼似的难看。”   何有时瞪他。   “瞪也没用,你再熬夜我就没收你化妆品,熬一夜没收一瓶,什么水啊霜啊粉的, 你对着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的气色有多差。”   “秦深!”   何有时气得想吵架,偏偏不敢吵, 心里刚冒头的火对上他这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又怂回去了。   恋爱谈得越久, 何有时就越深刻地认识到秦深以前表现出的温和都是假象,都是为了勾引她上套的, 这会儿才算露出了真面目。   其实他没一点绅士风度, 脾性差得厉害, 对生人懒得搭理,对孙尧这一类半声不熟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不太明显的冷淡。   而对她呢,在温柔和刻薄间间歇性转换,温柔起来的时候能让她一颗心化成水,刻薄起来的时候,何有时只想捞过胖橘来挠他脸。   偏偏她嘴笨,又反驳不了。何有时一掀被子,把脑袋蒙里边。   秦深一怔,沉默了几秒,笑了。   就着这么个俯身的姿势,头埋得更低了些,亲她露在被子外的发顶。   刚洗过的头发透着一股薄荷香,好闻极了。   何有时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声,被子太厚了,秦深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听话。”   被子里的一团不吭声。   见她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秦深眉尖皱了下,又很快松开,最后索性踢掉拖鞋上了床,隔着被子搂住她。   “你抱我做什么!”何有时悚然一惊,探出头来瞪他。   秦深表情不变,垂下眼睑,声音有点低:“你伤我心了,抱一下。”   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三个字在脑子里循环播放,何有时立马傻了。   半分钟前他还那么刻薄,硬着来她不接,他就立马软了语气。顶着一张扑克脸,用这种有点委屈的语气说“抱一下”。   简直犯规……   何有时唇边的笑没忍住,咬着下唇都没能忍住,自然逃不过投机主义资本家的眼睛。   两人脸贴得挺近,秦深顺势亲她一下,再开口时换了一种说辞:“as|mr不一定非得直播,你像b站那样,做个视频up主也是可以的。”   “up主发的as|mr也得在夜晚录。”   “谁说的?”   何有时没听明白,“大家都是这样录。因为夜里最安静,杂音最小,助眠的氛围也最好。就算是很多专业级的as|mr师也是在夜晚录,他们有专门的录制团队,道具、打光、摄像、混音、后期,闲杂人连大气都不能喘一下。”   原来差的是道具。秦深了然:“你有没有用过录音棚?”   “专业的那种?”何有时点点头:“我大学时辅修的二专就是播音主持,学院的录音棚用得比较多。很专业的那种只去过一次,上次跨年mv时录背景歌。”   秦深说:“如果你在录音棚录,这样你白天录好,晚上把视频放上去,不就可以了。”   “好像……也行?”   何有时转念一想,又嫌麻烦:“专业的录音棚要找音乐工作室或者唱片社,租金又不便宜,每天来来回回跑也好麻烦的。”   秦深听完,难得呆了下。   她这话说的简直把他当成了空气,仿佛还不知道他还任着智宜传媒的副董一职。   秦深回忆了下,自己好像还真没跟她透露过工作、收入之类的信息,有时也从没问过,她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有那么一瞬间,秦深甚至在想,自己养病期间不去公司,会不会在她心中已经是无业游民或者啃老族的形象了。   噢,大概没那么惨,他还是渔家乐小老板。   秦深呼吸更深长了些。   这些事现在提的话,未免扯远了些,秦深只好绕回主题来:“可以装个室内录音棚。腾个小房间出来,墙拿隔音板和隔音棉一铺,地上铺地毯,设备往里一放,两天就能做好。”   何有时越听越有门,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秦深没说话,等她想明白。   被子裹得太严实,他又抱得紧,何有时闷得喘不上气,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最后意思意思挣扎了下:“直播变录播,我会掉粉的……”   “那都是假粉,咱不要,真喜欢你的都会留下的。”   所有的问题都被他耐着性子解开,何有时再没话说了,乖乖点了头。   总算好声好气地把人哄开心了,秦深松口气。结果还没轻松两分钟,就看着她表情又凝重了起来。   何有时算了算手头的存款,建个录音棚的钱,还有手术的钱,感觉紧巴巴的。   当初她入直播圈,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赚钱养活自己。如果真的弄个专业级的录音棚,直播时的打赏怕是很久才能回本,反倒成了玩票性质。   何有时探出一只手,从床头摸过手机,查了查调音台、监听音箱、人声效果器、放大管这些设备的价格,中等档次的她看不上,专业级的设备网上查不到报价。   何有时有点犹豫:“设备会不会很贵?”   “会。”秦深坦言,也不说别的,唇角微微翘起,就等她反应。   他以为有时会亲他一下,或者软着声哄哄他,结果秦深只等到了与他的设想截然不同的反应。   何有时没半点犹豫:“那我再熬夜直播半年,等攒够钱再买。”   再一次被当成空气的秦深:“……”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口气:“我买,你改掉熬夜的毛病就行。”   “那怎么能行!”   她见外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得过来的,秦深也不跟她掰扯,俯身在她嘴上偷了个香,只说:“那你就先欠着,将来努力还债。”   何有时眨眨眼:“怎么还?”   秦深本是随口一说,偏她这么认真地问,他发散思维想了想还债的方法,倒还真想到了点,笑了:“等你做完手术再跟你说。”   总算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两人都累得厉害。   何有时窝在他怀里,盘算应该把哪间屋子腾出来做录音室。   关于直播设备,绝大多数主播都从淘宝淘,有个好用的麦就行了,偏偏as|mr对设备要求很高。何有时以前看国外视频学习时看到人家动辄几十万的设备就羡慕得恨,这会儿她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不由喜上眉梢,憧憬着自己变成专业级as|mr大师的美好未来。   静了好半天,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叹什么气?”秦深问。   何有时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忽然觉得,有个有钱的男朋友,感觉挺好的。”   这句话还像点样子,一晚上都被当成空气的男朋友稍稍得了两分安慰。   可惜她思维之跳跃,秦深永远跟不上。   不过一分钟之后,画风就又变了。   “秦先生……”   何有时小声喊了他一声,情绪有点萎靡:“我现在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你还给我做饭,还帮我遛猫,不用我做as|mr还每个月给我发工资,还得陪我去复健,还得开导我的心理问题……”   何有时越说越愧疚,想了又想,竟没想到自己这个女朋友有什么作用,愈发颓了。   她这是又开始间歇性见外了,秦深揉揉眉心,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导她。没等他开口,就看到有时腾得翻身坐起,趿拉着拖鞋跑到衣柜边,麻利地从里边一个小包里掏出了什么,递到他面前。   秦深定睛一看。   三张银行卡。   “……这是?”   秦深头回反应这么迟钝。   何有时乖乖说:“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勉勉强强够个首付,都交给你保管吧。”   短短一句话,秦深愣是理解了半分钟,才听明白她的逻辑。   这副“丈夫外出务工回来上交工资卡”的即视感,秦深当真是百感交集。他有点生气,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   这傻东西才跟他谈了半个来月,就把自己家底都掏出来了。   她筑起的心防只对外人,一旦被她划归到“自己人”的圈子里,那就要可劲儿地跟人家掏心掏肺了。   可太容易对人掏心掏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秦深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没能张开嘴。   该教她什么呢?让她对自己冷淡点,不要这么热情?还是教她得在心里藏杆秤,任何时候都得算明白利害关系,就算对着男朋友也不能掏心掏肺,时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怎么说都不合适。   “秦先生?”   秦深看着眼前这蠢蛋惴惴不安的表情,默默叹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以后多看着些吧。 第41章   关于手术的事,何有时想了几天, 最终还是把手术时间定在了两个月后。   她总往坏处想, 还有一个半月就要过年了, 万一手术失败,万一伤口恢复得不好, 过年期间还得在病床上躺着, 连带着爸爸妈妈和秦先生都过不好这个年,未免太糟心了。   所以这段时间还是以复健为主, 年后再做手术。   今天练的是小腿拉力, 在右边小腿上绑上弹力带,弹力带另一头绑在架子上, 原地抬腿,右腿就能感受到明显的拉力,能帮助锻炼肌力。   这个运动没什么危险性,秦深没跟在旁边,自己在跑步机上运动。残疾人复健专用的跑步机是有速度上限的, 他悠哉悠哉地跑着,连着跑了半个钟头, 照旧呼吸均匀。   何有时隔一会儿往那边瞄一眼, 看得羡慕, 她在这边哼哧哼哧喘粗气,人家连汗都没出多少。   她精力不集中, 又时不时走个神, 连弹力带掉到了脚踝都没发现, 迈步时差点绊了一跤。   “attention ”昨天的白人姑娘贝琪冲她眨了眨眼睛,看到她的视线落点,笑得促狭。   何有时脸一红,忙收回视线专心做自己的。   过了不久,贝琪去喝下午茶了,复健室里没了生人,她终于能停下休息过,大大方方地转过头看秦深。这会儿他在做卧推,这组动作就要难多了。   从半山公寓搬家已经半个月,那边的健身器材没搬,秦深有半个月没做过力量训练了,卧推时明显吃力。   他身上的衬衫是修身款的,杠铃抬举间露出腰|腹处的人鱼线,隔着衣服,何有时看不清肌肉深浅,却能看到胸腹窄紧的轮廓线,随着托举的动作微微起伏。   何有时没忍住多瞄了几眼。心里想着,秦先生看起来特别瘦,很多时候饭量还不如她,居然还是有腹肌的。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深动作停了下,抛来一眼:“喜欢看腹肌?”   何有时老脸一红,“没……”   秦深早就摸透了她的矫情,兀自往下说:“以前做腹肌撕裂者高强度,最近半年懒,肌肉线条就不明显了。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做些力量训练,很快就能回来了。”   听起来像是专门为了她在练。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何有时耳根的热度一个劲儿攀升,费劲解释:“秦先生什么样子都好看的,其实我对身材没什么要求的。”   “骗人。”秦深反问:“啤酒肚你爱看?”   “啊?”   “一身赘肉你爱看?”   何有时呐呐:“好像,不太喜欢……”   “那还说什么?”   何有时:“……”   被他堵得没话说了。秦深唇边浮起个意味深长的笑,笑得何有时更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对话听起来污污的。   *   元旦前最后一个礼拜,何有时收到了跨年直播大会的邀请函。   跨年直播大会是业内许多直播平台合作举办的,收到邀请函的主播不下千。这两年直播行业日渐式微,想赚快钱的越来越多,流量却始终聚集在几个业内龙头直播平台,许多中小|平台都快要撑不住台面了,举办个网红大会带一波流量。   像何有时所在的这个app并不是专门的直播平台,只是一个社交app之下的直播板块,但凡有点门路的主播都另攀了高枝,流量也一般,参加这样的活动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场馆就落在a市体育馆,何有时以前去过几回,知道那地方是半露天的,压根没打算准备礼服,买了两件新的长款羽绒服,淑女风路线,化妆倒挺认真,要是被抓拍到了也不算丢脸。   观众席几十排座位挤得满满的,放眼看过去,只有她家平台这里算得上冷清,粉丝应援牌都准备得少。一群主播互相调侃,都说自家是来走个过场,也挺热闹的。   看台是半露天式,都人挤人了还是冷得厉害,呵口气都是一片白雾。何有时把羽绒服领子立起来,围巾重新系了下,口鼻遮在里边,提前准备好的暖宝宝隔着保暖内衣贴在她肚子上,尽职尽责地提供热量。   台上的主持人不知道是哪家平台的一哥和一姐,看着脸熟却记不起名字。   “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四十八家平台的人气主播,感谢大家抽空前来为我们的直播大会助势……”   冗长的开场词之后是各家大佬畅谈未来前景,场内灯光熄了,背景屏上播着直播行业这几年的各种辉煌历程,配着振奋人心的音乐。   何有时投入不进去,听得有些意兴阑珊。周围很多主播都在忙着打光给自家粉丝们直播。这么多人直播,也不差她一个了,何有时只管埋着头默默发消息。   “秦先生,你在不在呀?”   秦深几乎是秒回:“在,在车里等你。”   很快他又发过来一段短视频,是胖橘哼哧哼哧啃他领带的样子,领带都快被它啃烂了。   何有时笑了会儿,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舞台,拍了几张照片分享给他。她家平台被分配的角度有点偏,场内光线又差,拍得不清不楚的,网络也差,几张图片转了十几圈才发过去。   拍完了何有时自己戳开图看了看,忽然觉得坐在台上的一个人有点眼熟,圈出来重发了一遍:“这个人好像是江先生啊,就是以前在公寓见过的,好像是你表弟?”   秦深看了一眼:“就是他。”   很快他又发来一句:“别叫江先生,以后叫咱表弟。”   何有时从善如流改了口:“咱表弟居然是投资直播的?”   秦深:“你不知道?他是你老板,你这个app就是他投资的。”   何有时:……   她还真不知道。小众app,背后的投资人从没公开露面过,论坛里倒是有些小道消息,猜来猜去却也没个准。   大堂里乱嘈嘈的,后排的主播忙着直播,一点也不安静。舞台上的话又听不清,何有时有点走神,托着下巴想:秦先生到底是做什么呢?   其实从最初认识的时候,何有时就知道秦先生身份不一般了,住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给她这个业余心理特护的薪酬开得比私企小高管还高,她却从没想过问问他的收入来源。   成了男女朋友之后,何有时更是会有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不问家境不问工作不问收入不问存款。   一来是见外,二来担心秦深怀疑她的感情带着物欲。这个心理症结与她打小的家教分不开。   这会儿却忽然有点好奇了,她抬头看看台上讲话的江呈,往手心呵了口气,用僵硬的手指在百度搜索栏里慢腾腾键入“秦深”两个字。   照片是规规矩矩的半身照,看眉眼好像是前两年的。男人西装革履,看着镜头目光疏离,笑意寡淡。   百科资料翻了七页,才拖到底。   *   昨晚的直播大会开完就不早了,何有时没去聚餐,跟秦深找了个地方吃宵夜,深夜才回到家。   清早起来她饿着肚子去敲门,开门的秦深一脸倦惫,看到她勉强笑了下,脸色差得厉害。   “你怎么……”   何有时话还没说完,秦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皱着眉来了一句:“代思依斯特哎钮……”   “什么?”何有时听得一脸懵,这时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握着手机。说着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发音晦涩像是德语,语速极快,皱着眉神情严峻,明显是在讲公事。   何有时把胖橘放地上,回头轻轻带上门。   不同以往,客厅连灯都没开,这会儿天没大亮,暗得几乎看不清。屋里也没闻到烘焙的香气,书房的门却敞着一半。   何有时看一眼就知道,秦先生大概是一宿没睡。   “丁恳丝丝奥格非提格搭瑞不纳格……”   秦深语速更激烈了些,话语间还时不时地蹦出几个英文单词,何有时听懂了几个词,句意连贯不起来。   他表情差得厉害,胸膛剧烈起伏,语气像是快要与对面的人吵起来了。   “arschficker!”挂电话前,秦深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个词。   何有时怔怔站在原地。电影看多了,她虽然不记得这句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无疑是骂人的话,好像是混蛋一类的词。   他挂了电话随手丢到了茶几上,钢化玻璃桌面发出一声巨响。胖橘被吓了一跳,嗷了一声跳下了沙发。   “秦先生?”何有时战战兢兢喊他,整个人都有点呆。   秦深循声望过来,眼底有没收好的燥意漏了两分出来。   何有时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僵着手脚原地站了会儿,尴尬地挤出一句“我先去做饭”,跑厨房去了。   她从冰箱里翻到了肉松包,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两圈,自己煮了一小锅蔬菜粥。芥菜叶子在米粥里上下翻滚,何有时看着,心思飘到了别处去。   她还记得孙尧最初跟她讲过的话,要时刻关注秦深的情绪,他一向是情绪内敛的人,如果说别人的情绪是跌宕起伏的波浪线,秦深的情绪就几乎是条水平线。要是他哪天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烦躁、低落,或是干劲十足的样子,就该提醒他用药了。   而今天,明显与往常不太一样。   从十月初到现在,三个月的时间,何有时却还是头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秦先生,好像真的有病。   这个认知让她难过得厉害,心里的酸涩一簇簇往上冒。尽管她不愿意往这个角度想,可这个自知自出现在脑子里就甩不掉了。   直到早饭做好,秦深还在沙发上坐着,闭着眼睛仰在靠背上,露出饱满的额头,眼下青黑一片。   睡着了。   何有时舍不得喊醒他,她才刚轻手轻脚地放下碗筷,立马就看到秦深睁开了眼睛,不过是打了个小盹。   “呵,难得能吃到你做的饭。”秦深揉了把脸,眉峰的冷硬撤下去,先前不好的情绪就消失无踪了。   何有时心里有事,听他语气轻松反倒更难过了,没能接上话。   秦深看她一眼就觉出不对,微一思索,“刚才吓到你了?”   “没有。”何有时下意识地摇摇头,她藏着心事不知道怎么开口,秦深却以为是自己刚才生气的样子吓到她了,一时竟有点慌。哄了半个月才把自家女朋友哄出两分脾气,这会儿就怕她缩回去。   秦深握着她的小臂把人拉到自己腿上,调整了下表情,闷声来了一句:“我头疼。”   他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头,一宿没睡脸色憔悴,说这话时惨兮兮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是在哼哼。   何有时心疼得都要抹眼泪了:“哪儿疼呀?”   秦深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她手劲极轻,像在捏面团似的不敢用劲,没什么效果,秦深太阳穴该疼照样疼,心里却舒服多了。   见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了,何有时这才问:“出什么事了么?”   她不问,秦深便不说,若问起,秦深也不瞒她:“合作商出了点问题。”   江氏传媒是90年代创立的,靠着投资电影起步,后来电影投资不好做了,连着三部大制作血亏,导致公司元气大伤。后来又加上董事长车祸身亡的事,资金链断裂,几乎走入绝地。   秦深就是那时候接手公司的,与d国一家赫赫有名的游戏开发商打通了合作,拿下了其下几款热门pc和手游的中国区代理权。几款游戏都是系列作品,素有口碑,江氏传媒营销渠道又广,很快上市,游戏运营得极好,这才把资金缺口一点点填上。   如今旧式传媒萧条,公司很多部门如纸媒、唱片、广播都是连年亏损,偏偏这些部门不光牵扯了公司的老人,还有上边的文化政策压着,连年亏损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靠着广告营收和游戏运营勉强扭亏。   “我躁郁症最严重的那半年,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实在提不起精力,身边人就慢慢离了心。去年七月的时候董事换届大选,输得一塌糊涂,也是靠着d国这家游戏公司的合作权才勉强把江呈推上总裁的的位置。”   公司贪这块饼,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占据总营收过半的项目遛走。但江呈一个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能服众才是怪事。   秦深想到了这一点,时刻关注着公司的动向,却没想到合作商那边率先出了问题。连着两个季度玩家留存率变低,对方不从游戏本身找原因,也不打算开发新游戏,却要考虑换个运营商合作了。   何有时大学时主修经济学,她虽然不知道细节,却能听得懂意思。最初的江氏传媒是家族企业,后来因为债转股,更名为智宜传媒,江家失去控股权;再后来秦先生又被公司董事孤立,公司的老人不念旧情。等到合作一断,公司资金没法回笼,怕是要凉。   何有时摸摸他的头发,前几天刚修过的,发茬尖捎有点刺手。她问:“如果公司真的破产,秦先生会负债么?”   “不会,但资产会缩水一半。”   “那江呈呢?”   “他现在手里股权只有7%,丢了也就丢了。江家底子厚,算不得什么损失。”   何有时试着问:“那……你还想挽救下公司么?”   秦深笑了下,两人面对面坐着,热气呼到她脸上,有点痒。   “不想。”秦深坦然答。   话落看着她的眼睛,补上后半句:“但是外祖父会生气。公司是他一手带起来的,我被董事逼下位那时候,他就气得脑梗复发了,如果再有什么波折,想来会气得够呛。”   她这没头没尾几个问题,反倒让秦深理清了思路,深吸口气:“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对不起江呈。”   何有时圈住他脖子,埋在他颈窝蹭了蹭,有长辈的压力在那里,秦深不努力就是不孝。偏她人脉窄,圈子也够不上这个层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能帮到什么忙,整个人丧得厉害。   “我能不能问一个私人的问题?”   秦深听出她语气慎重,等着她问。等来的却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一个话题。   “之前孙尧说你的躁郁症已经快两年了,失眠的时间还要更久,你家人都不关心你身体的么?……我说句招人嫌的话,江呈是你表弟,能帮自然是要帮的,但公司经营不善也不是你的过错,为什么会有对不起他一说?”   何有时坐直身子,咬着下唇看他,眼睛红得厉害,看起来快要哭了。   秦深静默好半天,开不了口。父母离异后各组家庭的事他先前跟有时说过,想了想,只剩下一件事能说。   自懂事以后,他就很少有与人开口诉心事的习惯。小时候父母聚少离多,见面就吵,年少心事都闷在心里,后来国外呆了快十年,回国后同个圈子的旧友早就断了联系。除了忙公司的事,再没什么可值得一提的事,当真活得如一潭死水。   让他把心底最深的秘密翻扯出来讲给人听,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不想说也没关系的。”何有时看出他的为难,勉强笑了下,“毕竟,我还算不上是太亲近的人。”   她轻轻拍拍秦深肩膀,声音小了许多,低声重复:“不想说也没有关系的。”   她又想歪了。这话秦深听得肝颤,也顾不上组织语言了,开口沉重。   “江呈的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第42章   “11年我修完学业,回国当天是江呈他爸妈开车去接的。国外呆那么些年, 我妈没操过什么心, 生活琐事便经常得舅舅照顾。”   “回市里走的是机场高速。那天有雾, 路上出了车祸,当时我坐在后座, 没受什么伤。”   “外公知道消息突发脑梗, 话都说不利索……最终我也没能进去灵堂,江呈带着保镖守在外边, 他几乎把我看成仇人, 多少亲戚劝也没用。”   这几年来秦深失眠严重,觉少梦多, 梦了太多遍,以致六年过去了,那时的细节仍清晰无比。秦深却说得零碎,每一句都开口艰难。   何有时搂他更紧一些,心疼:“不说了, 我以后不问了。”   “没事。”秦深扯了下唇,这笑却稍纵即逝:“那时公司还是江家控股, 两人名下的股权转到江呈户下, 没费多少工夫。但他那时候刚上初中, 公司没人打理,外公又不放心交给外人, 我只能接手。”   一边要料理后事, 一边照顾老人, 还得开解刚上初中的表弟。母亲呢,十指不沾阳春水,早年就为了心上人远走他乡了,回国后除了哭,帮不上别的忙;还有个早就跟江家决裂的父亲,更不会帮忙,成日劝他别?这趟浑水。   这两年生活教会有时一件事,就是所谓的设身处地都是骗人的。她因为一次打击就消沉到现在,而秦深经历过的这是怎样的绝望,她竟想象不到。   他独自一人走过最艰难的时期,当下的任何安慰都是无用功。   “你亲亲我。”   “啊?”   秦深箍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送了送,额头抵着她,声音轻得近乎是气音。   “你亲亲我。”   何有时心都不会跳了,迷迷瞪瞪中她甚至想着是不是该擦干净口红,没能给出让人满意的反应,却下意识地启了唇。   秦深笑她迟钝,收紧双臂,偏头亲上去。   *   连着半个月,秦深从白天忙到凌晨。   每天两人在一起吃完晚饭后互相告别,直到凌晨一点何有时做完直播,走到阳台上往右手边看,那是他的书房。窗帘拉着,灯还没熄。   秦深给过她备用钥匙,她轻车熟路跑过去开了门,想给他做点宵夜,想来想去蒸了个蛋羹。直到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秦深才知道她来了。   他习惯失眠了,都不用咖啡提神,手边的一管薄荷糖却已经见底了。   “昨天还发低烧,你今天就又熬夜。”何有时瞄了一眼电脑,是一份外文文档,密密麻麻全是字,纵排版再规整也看得人头疼。   她放下蛋羹摸摸他的额头,倒是不烫,她却照样心疼,一本正经:“你不能老这么玩命工作的。我们圈子里有个商配cv,连着一两年通宵,每天只睡四五个钟头。然后,年前人没了,猝死。”   秦深:……   何有时循循善诱:“我去年有一段时间身体差得厉害,凌晨直播完了总是不敢睡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心跳声也很重,就怕自己一闭眼就会猝死。”   “还拿自己当反面教材?”秦深低低笑了一声,把人搂进怀里。他最近爱极了这个动作,抬眼看着她:“你劝人一向这么百转千回的么,说句真心话就那么难?”   何有时没听明白。   只看到秦深上身微微前倾,离她更近了一点,声音有点哑,如大提琴般低沉入耳:“你应该说‘秦深你早点睡觉,我不想你死太早,我想让你陪我一辈子’。无论语气是温柔是凶我都喜欢。”   何有时瞬间炸红了脸,原地傻站了三秒,扭头蹭蹭跑走了。   几分钟后,手机微微一震。方才落荒而逃的人给他发来一条语音,声音听上去是在笑。   ——秦先生早点睡觉,咳,我想让你陪我一辈子。   以这种听得人耳根酥|麻的、从一开始就对他致命吸引力的声音,按照他喜欢的说法,乖乖重复了这么一句话。   秦深一连听了十几遍,翘了下唇,回了个电话过去。大概是猜到他没正经事要说,打电话是要撩|拨,怂得没接。   秦深收回视线,眼中笑意淡下去,手背抵在眉间重重按了两下,继续看文件。   以前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习惯了也不觉得累。如今修养了小半年,效率比不得从前了,疲惫到骨子里,却偏偏睡不着,连好久不吃的助眠药都拿出来了。   墨菲定律最广为人知的一条,越是顾虑重重的事越会发生。   一月底,与d国游戏开发商的合约到期,明面上两方愉快,各大财经媒体却已经嗅到了智宜传媒资金紧张的风向。   秦深这几天愈发焦虑,表现就是他把每天的作息准确规划到分钟,几点几分起床,几点几分吃饭,几点几分带着有时去散步,几点几分发邮件,几点几分开远程会议……   一张张的时间表贴在墙上,做完的事拿红色签字笔打个勾,一片红勾看得有时触目惊心。   来往邮件不再是德语,成了英语,何有时想帮他翻译,其中却有很多晦涩的专业名词,她查来查去,却还没秦深自己看得快。   何有时也没丧气。工作的事帮不上忙,她就把一日三餐和家务事揽了过来,做做这些琐碎的事才能勉强心安。   胖橘午觉睡饱了,从书房的门缝间挤进来,跳上电脑桌。秦深一不留神,它就从键盘上踩着过去了,后腿一弯,端坐在他面前。这坏毛病是何有时惯出来的,意思就是“铲屎官别忙了,陪朕玩会儿”。   文档上啪嗒啪嗒多了一串乱码,秦深眉头皱了下,挠挠它脖子,往一边扒拉:“别闹。”   胖橘黏他黏得厉害,也听不懂他的冷淡,见他伸手过来,顺着他手臂就往肩膀上爬。秦深烦得厉害,语气更重:“下去,听话!”   大胖猫身子笨重,桌上的小半杯水被它蹭倒,一下子全泼在键盘上。   秦深心里的火一下子没压住,骂了一声,捏着它后颈皮就往地上放。兴许他手劲大了些,没找好位置,胖橘被他捏疼了,声音凄厉地“嗷”了一声。   秦深鼓膜一炸,有那么一瞬间眼前发黑。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胖橘就一扭身他手中脱出来,跳地上了。   不知道是刚才挣扎是在他衣服上挂伤了爪子,还是它身子笨,落地时没站稳扭着了腿,一瘸一拐地跑走了。看见何有时匆匆赶来,胖橘瘸着腿跳进她怀里委屈得直哼哼。   何有时一时没忍住,也火了:“你打它做什么呀!”   秦深怔了下。   “我……”他没能说下去,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过是原地挪了两步都脚步发飘,扶着电脑桌坐下来,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我没打它。”   一米八几的个子坐在那里,却像蜷在椅子上,脸色难看得厉害,   “你怎么了?”何有时怔了下,走上前来摸摸他的头:“又头疼了?”   她手刚碰到他,秦深却偏头避了一下:“没有。”   何有时的手顿住,默默收回来,放轻了语气:“是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把李医生叫来?”   “不用。”秦深|喉结上下滚了滚,手背覆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颊侧肌肉|紧绷绷的,因为颊骨瘦削,愈发明显,明显是在忍着火气。他指了指门口:“我睡一会儿就好。把猫带走,我们明天再谈。”   他神色实在寡淡,很多时候唇角笑意一收,就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何有时最怕他这个样子,她恰恰是受不了丁点冷待的人,被这样明显的逐客令指着,她几乎有落荒而逃的冲动,艰难地问出口:“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秦深扯了扯唇,似乎是在笑她天真,随后又叹了口气:“这两天别带着猫来,太闹腾了。你闲的时候刷刷微博追追剧都好,别喊我吃饭,也别送水果进来,会打断我思路。”   声音冷淡得鲜明,每个字像细碎的冰茬,一点一点刺进来,绵绵密密的疼。何有时再没法假装听不懂他的冷淡,她指尖攥在手心里,勉强笑了下:“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秦深仰着头,手背盖在脸上,没应声。   何有时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带上了门,临关门前听到秦深低低说了声“抱歉。”   她脚步顿了顿,收拾好厨房,把做好的宵夜放在桌上才离开。   卧室离玄关隔着十多米远,门关上的声音本是十分细微的,神经衰弱患者却错不开这般细微的动静。   秦深放下遮在脸上的手,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从书桌里拿药的时候手指都有点颤。   两个瓶子,三片药,手边没水,就这么丢进嘴里。   薄薄的药衣只甜了两秒,很快化开,苦得要命。   *   直播没一个小时,何有时走神了好几次,状态差得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对着镜头道了声歉,只能先行下播。   想了想,拿过手机编辑短信。简单一条短信几乎字字斟酌,迟疑了十分钟才发出去。   “早点休息,记得吃药。”   秦深回了一个字:“好。”   电脑屏幕黑着,何有时看着屏幕上映出的模糊眉眼,思绪飘远。   她从来不是那种活得张扬的姑娘,习惯了谨言慎行,这两年来情况愈演愈烈。总是习惯性地反思自己,想自己哪些地方做错了,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哪些地方可以做得更好。   如今看着秦深焦头烂额,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迥然的家境,没有任何重叠的朋友圈,她没有人脉,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甚至没真正进入过社会体会过险恶。即便是心灵交流的层面讲,她身上的正能量都少得可怜,连自己都不足以支撑,遑论让秦先生觉得安稳。   于她,所有的关心都是因为心疼,都是感情流露。   但于秦先生来说,她的关心,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何有时像扎了根似的,僵坐了好半天,然后挪着腿,慢腾腾地走到书柜前,从里边翻出一本企业管理与发展规划的书来。   当初考研时的专业书她还没丢,这两年却也忘得差不多了,现在重新捡起来。   *   经历一场小小的冷战,第二天早上,何有时是带着早饭来的。她知道秦深对声音敏感得厉害,怕在他这边开火会吵到他,在自己家里做好了才带过来。   轻手轻脚进了门,却和孙尧打了个照面。孙尧蜷在沙发上睡着,听到开门的动静醒了:“有时啊,起得这么早?”   何有时刚跟他问了声好,便听孙尧说:“秦先生飞澳洲了,有公事需要面谈。他走得急,让我留在这里交代一下,怕你着急。”   “走了?”何有时反应空前迟钝,失了魂似的重复一遍,怔怔看了他半天:“什么时候走的?”   “凌晨三四点那会儿吧。”孙尧神色轻松:“哎,秦先生还给你留短信了,你没看到?”   何有时把早餐放下,回家取手机。她与秦深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除了是要外出的时候,手机经常不在手边,用得很少。   短信字不多,是秦深一向言简意赅的风格:   ——出国谈公事,一个月后回,照顾好自己。   一个月。   何有时一颗心直直坠到了底。   她就住在对门,他甚至是有备用钥匙的,要出国这么久,年前可能都回不来。秦先生都不愿意过去与她好好说一声“再见”,她还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何有时僵着手指拨号码。她的联络人太少,在拨完手机号最前边两位数字的时候,就能从最近联络人里找到秦深的号码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孙尧笑了下,遮挡在平光镜后的眼神纯良,解释说:“大概已经上飞机了。不过最近秦先生忙得厉害,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不要打扰。   何有时呆呆点了下头。   孙尧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样的表情,就仿佛眼里的光一下子就灰了,她唇颤几下,好像有话想问他,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孙尧脑子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忙描补道:“我是说,秦先生有空会给你电话的,他谈公事要经常开会,万一被咱们中途打断了不好。”   看着对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孙尧合上门,揉了把脸。他把刚才自己说的话反思了一遍,明明是滴水不漏的说辞,他偏生有点不安。   手指从联系人列表里一路滑到最后,给一个没备注姓名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秦先生,瞒过去了。” 第43章   秦深不在,何有时也没耽误了复健。   安格斯的诊所里大多是外国护士, 却也入乡随俗, 给护士们放了一个月的年假。诊所里的护士走了一半, 剩下的也会在这周离开,二月底才会回来。   何有时甚至想着要不要瞒着秦深把手术做了, 等他回来了就能健健康康地去见他。   算了算时间, 年前恢复不了,又怕秦深回来后生气, 只能压下心思。   那一本厚厚的企业管理她翻完一遍, 才堪堪过去十天,笔记写了半个本子。期间秦深只来过两个电话, 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要是一个人住得闷了就回家去住半月,好好等着他回来。   何有时问他:“合作的事怎么样了?”   秦深笑了,扑向鼓膜的气音弄得她耳朵有点痒,像他在耳边说话一样:“怎么, 怕我破产?放心,破产了也能养得起你。”   何有时没心思跟他闹, 听出他声音疲惫, 没再问些沉重的话题, 便聊这几天发生的趣事,用撒娇的语气。   二月初, 年味越来越足了。有天复健回来, 何有时路过楼下进口超市时瞄了一眼, 一向价格高冷的超市都开始搞促销活动了。   她也没兴趣去逛,随便买了几样能当早餐的零食就回家了。   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是有道理的。以前一个人过久了,多的是法子自娱自乐。这才分开十天,她就变得无所适从了。   她每天关注着智宜传媒的股价,半个月里股价连日下跌,今日首次出现了十字跌停板。买盘观望,看样子还会跌一阵子。   拌猫粮的时候,恰巧听到本市财经新闻的播报:“……业内人士称,智宜传媒近年来的发展态势不容乐观,此次德国知名游戏开发商agame的撤资可能导致智宜传媒陷入融资困境。”   “近年来,智宜集团屡次投资电影失败,主控的几部电影均以惨淡票房收宫,影视娱乐板块的收入同比缩减20%,互联网娱乐投资领域表现平平,其手游及pc游戏市场却持续火爆。此次与agame的合作破裂,对集团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据悉,智宜集团正在考虑收缩商业版图,或将考虑债务重组。”   媒体采访的公司发言人不是他,也不是江呈,而是一个中年男人,无论财经记者提问再怎么刁钻,那人脸上的笑都没变过半分,像个假人。   她不认得是谁。   何有时切了个台。不是秦深,余下的就都没了意义。   夜里八点的时候接到了秦深的电话,响了两回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她习惯这个时候补觉,免得晚上直播没精力,在看到号码的一瞬间就精神了。   接通后喂了好几声,对面都一言不发。   “秦深?”   一直没人应。何有时脑子里各种不好的猜测滚了一圈,秦深才吱声:“你听到了没有?”   “什么?”   隔着电话看不到表情,只听出他声音温柔:“这是蛙鸣声,听到没有?”   何有时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死活没听到什么蛙鸣声。   “你仔细听呀,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嗡嗡嗡嗡的。”秦深给她描述了好久。他说话腔调跟平时不一样,像在跟她撒娇似的,咬字不太清楚,一句话还要重复说个好几遍才行。   何有时听他描述了好半天,腾得翻身坐起,“秦先生你喝酒了?”   哪里有什么蛙鸣声,明明是他耳鸣的声音。   秦深沉默了一会儿,没辩解喝没喝酒的问题,“你又喊我秦先生,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连名字都喊得少。”   他声音极低,倒也没有控诉的意思,听上去却觉颓丧。   何有时被噎了一下,从善如流喊了一声“秦深”,又问:“你在哪儿?”   “在……”秦深停顿了下:“在酒店。”   何有时好气又好笑:“怎么醉成这样,应酬时身边没人跟着么?”   “累,这几天特别累。”   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最后秦深大概是没力气说话了,就一个劲儿地喊她的名字。   有时。   有时。   有时,你在听没有?   一声声喊她,呼吸清浅,低醇的,炽|热的。透过电流传过来,温柔地落在她耳边。   他喊一声,何有时应一声。应到最后坐不住了,趴在床上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很多人说过她名字好听,但能把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喊得温柔缱绻至此的,却只有他一人。   “开视频好不好?”何有时问他。   秦深没犹豫,开了视频,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个玻璃花房,随后镜头一转,看到他的脸。正坐在露台上吹风,穿着一件薄呢大衣,不太暖和的样子。   才十几天过去,他好像又瘦了一圈,明明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喊她,却照样绷着张脸。要不是镜头离得很近,能看到他眼神不如往日清醒,何有时怕是都发现不了他喝醉了。   好像拿着个操作手柄,她在电话这头远程指挥他关上落地窗,回屋,盖好被子,睡觉。   视频电话秦深忘了关,何有时也舍不得挂。他睡前在床上架了个小书桌,挪到自己胸前,手机贴边放,镜头直对脸,没说两句就睡着了。   他大概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黑眼圈有点重,埋在蓬松的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张脸,竟叫人生出身体荏弱的错觉。   何有时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当晚的直播都晚了一刻钟。凌晨一点多她做完直播,镜头里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乌漆墨黑一片,只有通话时长是亮着的,大概手机掉被子里了。   何有时心中暖软一片,对着屏幕亲了一下,挂掉了电话。   这个晚上她睡得不沉,胖橘跳上床钻进她被子里,大概是热得不舒服,在被子里挪来挪去的。何有时半梦半醒中想着,澳洲现在是什么季节呢。   这么个思路刚在脑海中浮现,梦境霎时通通散去,何有时后知后觉地记起一些细节来。   他在露台上打电话的时候,穿着薄呢大衣,开口说话时嘴边会有雾气。睡觉时盖的是一床羽绒被。   国内冬天,澳洲现在应该是夏天才对。   何有时思绪尤其缓慢,冥冥之中想到了什么,没顾得上往下深想,打开手机去查国际天气。   悉尼今日气温18到29度,天气晴。   她不知道秦深去了哪个城市,多查了几个。   堪培拉,15到31度,晴。   墨尔本,16到34度,中雨。   这样的温度不需要穿呢大衣,盖着羽绒被怕是会热个半死,更不会说话时嘴边有雾气。   何有时脑子糊涂得厉害,行为却冷静。前段时间秦深忙得厉害,有几封邮件是她代发的,用的是他的私人邮箱,何有时还记得密码。   她登陆邮箱,查上一次的登陆时间和ip。再拖出ip百度。   时间,两天前。   登陆地点,中国,a市,电信。   有一条线索渐渐清晰,从秦深走的那天起就一直隐隐她压在心底的猜测和不解,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再清晰不过地告诉她事实。   *   何有时一宿没睡,一点点排除所有的可能。   可能是他的邮箱有秘书最近两天登陆过;比如他去的地方不是悉尼也不是堪培拉,而是澳洲别的城市,兴许下了一场雨,陡然降温;又或者他已经飞到别的国家去了,孙尧的行程表却没更新过。   还有什么可能,何有时想不到了。   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睡了两个钟头,醒来后头脑彻底清醒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秦深一个人会呆在哪儿,何有时脑子里闪出的头个念头就是半山公寓。   她去找。尽管小区出入严格,以前的来访记录里却多次出现她的名字,报出户主密码,押下|身份证就能进去了。   公寓里却没人。何有时摁了十分钟的门铃,没人开,门前地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   公寓外边有个小花园,她一路从山脚走上来,腿疼得厉害,在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给孙尧打电话。   开门见山地问他:“孙尧,你们秦先生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孙尧淡定自若:“还在悉尼呢,还有半个来月就回来了。”说完又试探性地问了句:“有时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何有时声音轻松:“我想他了。昨晚上收拾好了行李,打算订后天的机票飞悉尼,给他一个惊喜。你把他住的酒店位置发我手机上。”   何有时宅在家里两年,活得中规中矩,却从来不代表她不会说谎。事实上,她说谎的造诣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刚从家里搬出来住的那段时间,她活得糟糕极了,害怕见人害怕交流,恐惧外出,想让爸妈安心就得假装自己过得很好,靠的都是一个个谎言。   连生她养她的父母都能瞒得过,遑论外人。   “别、别……”孙尧干笑:“你一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秦先生得多担心啊。再说这都快过年了,秦先生再有十天半月就回来了……”   何有时沉默,孙尧絮絮叨叨说了五分钟,她一直没说话。在孙尧以为自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人劝退了,正要总结两句把这问题遮过去的当口。   何有时来了一句:“你别瞒我了,你告诉我秦深现在在哪。你不说,我就去问江呈,问安叔,或者问李医生。他身边的人我认识得不多,就你们几个,你们瞒着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孙尧一下子傻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先问问李医生吧。秦先生现在不能受刺激,我问问能不能带你去。”   他果然没走。   何有时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凌晨时假设的几种可能全是自欺欺人。他没出国去,让孙尧编了个说辞就轻轻巧巧骗过她,甚至连这十几天给她拨的三次电话,号码都是86打头的,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软件。   绞尽脑汁就为了瞒她。这种心情,用百感交集都没法形容。   她哪儿也没去,就坐在花园里等孙尧回电话。   今日最低温已经跌破5度,半上午,连阳光都白惨惨的。没坐一会儿,冷意就从脚尖慢慢攀爬到膝盖,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坐了半个小时,孙尧才回她:“李简说行,我开车去接你。”   何有时报出地址,僵着手指挂掉电话,想站起的时候滑了一下。她低头去看,才发现地上的雪籽铺了薄薄一层。   今年的第一场雪,真是冷到骨缝里了。 第44章   “秦先生那天夜里犯病的时候,把我都给吓到了。”   何有时呆呆地看着他, 呼吸都滞了几秒。   孙尧接着说:“倒不是歇斯底里的样子, 秦先生表现得特别镇静。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书桌前, 身后的投影屏上放着ppt,像是在主持会议,针对智宜最近的形势做分析。他手边是厚厚的文件,就那么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 赘述很多。”   “听着挺正常是吧?”孙尧苦笑:“可那时候书房里就他一个人,他已经出现幻觉了,对着空气开会。我说‘秦先生我们去医院吧’, 他不走, 一定要把会开完才行。”   “老安和李简比我到得晚一些,打了一针镇定剂才把人抬上车。临走前秦先生意识已经迷糊了, 却还不忘让我留下,免得你早上过去的时候家里没人, 你会着急。”   “秦先生呢, 他以前犯病时也是这样。那时候我还没跟上他, 这些事是听上任特助说的。他会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公事上, 事无巨细全都自己做。我们都以为是他工作勤恳, 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秦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变得吹毛求疵, 丁点小错就要迁怒旁人, 那时候小江|总才觉出异常。”   孙尧寥寥几句带过, 他以为有时身为秦先生的女朋友, 知道的要比他一个特助多多了。   却是彻彻底底想错了,有时连对躁郁症的了解都是自己查资料得来的,秦深没跟她提过一句。   这会儿她看着窗外,下唇已经咬出白印,自嘲一笑,声音没什么波澜:“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   这话的味道听着不对,孙尧心里一咯噔,从车内镜瞄了有时一眼,没哭没闹,也看不出表情,出乎意料的冷淡。   车窗外是白惨惨的初雪,她悄无声息看着,像在上演一场无声的默剧。   孙尧一向敏锐的直觉立时生效,心中暗道不好,措辞换了个方向,语气沧桑:“秦先生这几天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着,每天工作时间缩减到五个钟头,得天天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   何有时总算有点反应了,掏出一张纸巾沾了沾眼睛。眼睛一湿就像开启了什么阀门似的,心疼和委屈没了边儿,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孙尧心说这反应才对,他叹口气,又把话圆回来:“有时你也别太担心,秦先生这两天已经好些了,跟人交流是没问题的。唉,别怪他瞒你,他也是有苦衷的。”   何有时没应声,怕自己哭得太难看,一路上侧着身脸朝窗外,纸巾都哭湿了一包。   新小区没有何有时想得安静,市里的高档住宅区地段再好,再远离喧嚣,也比不上半山公寓寂静。他为了躲她,连最合适养病的公寓都不住了,偏生找了一套她不知道的房址搬过来。   从停车场到电梯间的一路不长,有时连着一夜没睡,早午饭都没顾上吃,电梯停住时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持续了几秒,她原地趔趄了下。孙尧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心点。”   来开门的是李简医生,看清来人,李简一向淡然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愣怔,刚浮起笑想要客套两句就被有时挤开了,无奈往边上退了退。   何有时进了屋子四下张望,玄关没有,客厅没有,望向厨房时看到他的背影。   “秦……”一声没喊完,她怔在当场。   厨房里是熟悉的烘焙香,秦深闻声回头看过来,左手上还戴着只防烫手套。   四目相对,何有时看着他,没说话。   她眼里的泪光慢慢隐下去,进门前惶恐的、焦虑的、难过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见了,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抖得厉害:“秦深,你混蛋。”   来之前她查过躁郁症的症状,做过最糟的设想。躁郁症患者会觉得生活无望,可能会出现不言不语、不吃不动的木僵状态,会觉得自己没用、无助,会拿脑袋撞墙或者别的什么更严重的方式伤害自己,甚至出现自杀倾向。   好像只有这样惨烈的情形,才能勉强解释秦深为什么要瞒着她,跟身边人一起骗她。   她没法接受别的理由。   孙尧铺垫得太过火了,有时来的路上坐在车里掉了一路眼泪,从他口中听到秦深没食欲,靠着营养液维持身体,她脑补的全是秦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秦先生好强,如果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自理了,别人照顾他,兴许他还会气急败坏。她甚至想着,就算秦深已经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就算他会骂人、会乱砸东西,就算冲她发脾气,她都能忍的。   只要是这个人,怎样都没关系。   亲眼所见推翻她一切假想。他身体好好的,甚至穿着围裙,听着新闻,悠哉悠哉地烤蛋糕。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从头冷到脚。   何有时一下子就炸了,把手里沉甸甸的包朝他劈头盖脸砸过去。   秦深猝不及防,没能躲过这一下,鼻梁上架着的平光眼镜都被砸歪了,狼狈得厉害。   “有时?”他震惊愕然,又莫名想笑,摘了眼镜抬步迎上来:“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分个手。”何有时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秦深有点懵,“分手”两个字硬生生逼他清醒过来,一下子慌了手脚,追了两步才把她拉住。   “秦深!你放手!”   “不放。”   她挣得厉害,秦深没什么劲儿,半拖半拽着才把人拉住,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没忘掉烤箱里的小饼干,直接把有时拉到厨房去了。   小年轻闹别扭的场面跟现场演了场偶像剧似的,已至中年的李简和孙尧都傻住了。   江呈被这动静吵醒了,从卧室里探了个头出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干什么呢?这么吵。”   看到有时的时候他也一脸呆逼,临到嘴边的卧|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悻悻喊了一声“嫂子你来啦”,被秦深瞪了一眼,又默默缩回去了,贴在门上听动静。   厨房的推拉门一关,把里外空间隔开,磨砂材质,就只剩个模糊的影儿了。   认识这么久了,秦深头回见她气成这个样子,头回知道有时生气了不只会不理人,还会暴躁成这个样子,对他连踢带打,语气还特别狠。   “你不是犯病么?你病一个给我看看啊,就现在!”   说得像是催奥特曼变身似的,李简正在客厅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倒在沙发上笑得花枝乱颤。   秦深却没他轻松,彻底慌了手脚。她太闹腾了,气急了手劲不小,捶得他挺疼,秦深索性寻了她的手腕捉在手里:“你认真听我说,好不好?”   她手冰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哆嗦,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在外边冻的。   这段日子来的想念,焦虑,无措,委屈……压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总算不用再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都有了个出处。   “你什么都别说,我先说完。”何有时打断他的话。   “我想要的感情不是这样的,不必提什么同甘共苦,起码在对方有事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如果你的病情在恶化,需要亲近的人远离——我知道有些精神疾病需要静养,亲近的人在身边反倒不好——就算是这样的情况,你跟我知会一声,我会听话的,不会无理取闹的。”   “如果你嫌我烦,好的,你告诉我,我们分手都没关系。”   “但你这是在用冷暴力逼我分手。”何有时眼睛肿得厉害,情绪一点点理清楚,开口愈发平淡:“当初盛安骅就是这个样子,不接电话,搬家,嫌我烦,让人骗我说他出国了,冷暴力逼我分手。”   像有一只手把他的心揉得稀烂,秦深慢慢变了脸色,低声否认:“我没有。我也不是他,我们不提他好不好?”   “我没有冷暴力,我每一天,每个小时,每分钟都在想你。”   “躁郁症是种精神病,不是心理疾病,不是找个心理医生随便开导两句就能痊愈的。”   他试图解释:“有时,我真的不想让我看到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什么样子都能给你看,唯独这个不行。你原谅我。”   何有时抄起手边的榨汁机砸他,声音哑得几不成声:“精神病怎么了!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我都想好了怎么跟我爸妈说我男朋友精神不太好了!你这样对我,秦深,你……”   她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像灼热的铁水似的,滴滴把他的心烧一个洞。秦深觉得自己都快随她一起掉眼泪了,一句句软着声求她。   “这病是间歇性发作的,我现在病好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我想你了。”   “有时,你说句话。”   何有时哭不出声了,所有情绪通通如喷出的熔岩一样凝固变|硬,堵住出口,剩下的委屈没地儿发,憋得她胸口闷疼。回过神来就剩一点子火星儿了,她连骂他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双手被秦深锢着,她就垂着眼睛,视线停在他胸口的位置,不肯往上挪一下。   秦深说得口干舌燥,都没分得她半个眼神。他头回觉得言语是这么无用的东西,他心底藏着再深沉的爱意,一开口,都会被解释得苍白无力。   “有时?”秦深箍着她的腰,手臂一用力,把她抱坐在流理台上,轻声说:“你别低头,你看着我。”   他视角变低,总算能看到她的眉眼表情,却照旧无措。能说出口的解释都说完了,她听不进去,秦深就真的没法子了。   定好时的烤箱停下。秦深拿了个抹茶椰丝球,吹了两下凑到她嘴边,刚烤好,还冒着热气。   “尝尝看?今天刚学会的。”   何有时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半个月了,她每天难过得要命,秦深却在这边悠哉悠哉地做西点,颇有闲情逸致的样子。   他这抹茶椰丝球头回做,就做得这么精致,何有时更看不顺眼,一口咬他手腕上。   她就算气得狠了也舍不得用劲儿,秦深心里有了底,轻轻一挣手腕就脱了出来,终于敢凑上前去亲她,声声低沉:“我错了。”   “谁让我亲我的!我还在生气呢!”何有时气得踢他一脚,退不了,推他又推不动,只能抽抽搭搭挨亲。   她能说出口的脏话不多,就“混蛋”一个词最应景儿,趁着亲吻时喘气的间歇一连骂了十来遍。   “秦深你混蛋。”   “对。”   秦深也应了十来遍。 第45章   两人在厨房里腻歪了一上午。   一屋子人都没能吃上早饭,烤好的小点心全被何有时一人吃了。她骂一句混蛋, 秦深就往她嘴里塞一个, 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 最后彻底没脾气了。   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吃撑了。   秦深做了一点罗宋汤, 看着她喝完, 问:“吃饱了没有?”   何有时点头。   “还生气么?”秦深又问。   何有时连瞪他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几乎一宿没睡,大清早起来步行走上半山公寓, 憋了一肚子火, 想吵架还没吵起来,又被他强行放在流理台上断断续续亲了两个钟头, 这会儿只觉得累,彻底没脾气了。   “那陪我睡一会儿,我困得厉害。”秦深这么说着,用完的锅碗烤盘都没收拾,全丢进洗碗池, 拉着她往外走。   何有时听得心尖发涩,“你不吃点什么?”   秦深摇摇头:“没什么食欲, 原本就是做给他们吃的, 现在只想睡个觉。”   他和有时初遇的契机就是因为他的失眠症,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秦深每到困极了的时候看到她, 总会泛起浓浓困意。不管是她做的as|mr, 还是她温暖的声音, 都听得他昏昏欲睡。   进了卧室就拉着她栽在床上,被子一裹开始睡觉。   “门还没关呢!孙尧他们还在呢!”   何有时红着脸推他,却被秦深一只胳膊压制住所有动作,十分淡定得呵了一声:“他们都去楼下餐厅吃饭了,不用管,都是挺有眼力见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打扰的。”   何有时望了一眼大敞的卧室门,还是不放心,硬是从他胳膊下钻出去,爬下床关门去了。明明刚才两人都在厨房里呆着,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分出心听着客厅动静的。   秦深探头瞄了一眼,笑了:“你锁门做什么?”   他勾唇笑起来没平时正派,眼里意味深长,无端端有种撩|拨的意味。何有时脸颊烫得厉害,结结巴巴:“那……我再把锁打开?”   她这么一说越描越黑,秦深笑得直不起腰来。   何有时锁好门,关上窗帘,在床头备了两杯温水,坐在床边脱掉外套和鞋子,这才乖乖躺进被子里。她还在纠结该与他保持多远的距离为好,秦深长臂一展,就把人搂进自己怀里了,还把枕头分了一半给她。   头在她颈窝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唇间热气就一下下扑在她脖颈上,痒得厉害。这样结结实实抱在怀里,严丝合缝的契合,心里缺失的那半拉才总算被填满。   他几乎是刚沾着枕头就有了睡意,何有时心疼得厉害,揉揉他的头发,“你这是多久没睡过了?”   “半个月了,每天靠助眠的药物睡三个钟头。”秦深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回答她,声音很轻,是一种萎靡又颓然的温柔。   长期吃助眠药会让身体产生抗药性,会让人思维变慢,反应迟钝,秦深只有真撑不住的时候才会用药。这几年断断续续得吃,抗药性强了,药效就越差,再加上最近持续性的头疼,他连听着有时以前录好的as|mr视频都没什么助眠效果了。   贴着她的身体温热,心跳鲜活,就好像是个健康的人一样,脸色却差得厉害。何有时想象不到他在每个深夜辗转难眠是什么样子的,一定难过极了。   这半个月她有她的委屈,秦深又如何能好过?   这么想着,何有时顿时觉得今天自己太过分了,踢他打他,还拿包包和榨汁机砸他,一定疼得厉害。   他呢,却还放低身段跟她道歉,在外人前总是端起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咬字如金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总是放低身段,能耐着性子说一兜子软话哄他,也会认认真真道歉。   “睡吧。”   她一安静下来,秦深没两分钟就睡熟了。   *   何有时陪他睡了两个钟头,卧室通风不好,她闷得厉害,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出去透气。   这套房子是双层复式的格局,装修风格是秦深惯来喜欢的极简风,线条利落鲜明,连桌柜与楼梯边缝都是冷硬兀直的棱角,一点都不人性化。   二楼角落里的那间屋子门敞开一半,里面有灯光透出来。何有时慢腾腾走上楼,站在房门前往里看了一眼。   江呈背着身站在屋里,背影挺寂寥的样子,不知在看什么。   她敲门示意了下,江呈转头看见是她,笑着喊了声“小嫂子”。   房里陈设入眼的霎那,何有时微微张大嘴,怔在原地。   这间屋子与整个家的风格都不一样,三排玻璃柜成“冂”字型,柜子里陈列着的全是珠宝首饰。满目流光溢彩,精致到连抽屉把手都是玫瑰包金的,乍一看还以为走进了一家珠宝店。   除了首饰,屋子里还有许多珠宝草图,装裱后挂在墙上的那些每一张都精致至极,还有些草图夹在画板上,只有简单的线稿,完成了一半,还没上色,纸张却已有些泛黄了。   “好看么?”江呈问她。   “这是……秦先生的收藏癖?”   江呈摇摇头:“其实我哥以前是学珠宝设计的。”   “看不出来是吧?我没骗你。”看到有时满脸愕然,江呈笑了下,十八岁的少年眼睛极亮,没什么城府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与秦深一点都不像。   “你大概觉得,我哥这种人前些年出国留学肯定学的是ceo课程吧?其实他还真是学珠宝设计的。”   “那时候爷爷和姑父很不高兴他做这行,觉得是不务正业,后来见他性子拗,也就不说什么了。”   “墙上装裱的这些都是他以前的获奖作品,芭莎珠宝,honneur,the temptress,hrd钻石大赛……他是真的有天赋。我这种一身铜臭的商人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成就,小嫂子要是有兴趣就去问问他。”   何有时怔怔点头,走近了去看画板上夹着的一张手绘草图。这是一张手链草图,内行的门道她不懂,只能看出用的是3d立体画法,简单上色之后便栩栩如生。   “我哥以前也不是现在这么老气横秋的。”江呈笑意更深:“学设计的你懂的,珠宝匠人不是那种邋里邋遢的艺术家,活得跟上个世纪的英国绅士一样精致。”   “后来家里出了事……这个他应该也跟你说过。”   江呈避过不谈,继续往下讲:“我哥接手了公司,好在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打小耳濡目染,对金融动向要比常人敏锐得多,但上手却不容易。他拿身体熬了好几年,落下一身病。”   何有时心脏骤紧,一缩一缩地疼。   江呈沉默了很久。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我没怨过他,以前年纪小不懂事,说的一些混蛋话让他寒了心。爷爷也没有怨过他,当年我爸妈车祸的事不是他的错。”   “这话我一直想说,以前总觉得没脸说,想着亲兄弟之间有什么好矫情的,两杯酒下去,意思都明白,就从没说过。”   “后来哥病得越来越严重,我才知道他从没想开。再掏心掏肺地说,于他也没什么用了。”   江呈眼睛里有亮光一闪而过,闭了下眼,很快消失不见了。“小嫂子你对他好一点,我哥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的。”   说完话锋一转,转头冲她笑得狡黠:“听说学艺术的嘴都甜,我哥说情话是什么样,小嫂子你跟我说说呗?”   *   秦深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去了,中间饿得受不了了醒过一回,做点吃的喂饱她,锅碗扔进洗碗池就又搂着人回去睡觉了,仿佛几辈子没睡过一个好觉似的。   连着十几个钟头没开窗,房间通风不好,何有时闷得快要喘不匀气了。搂着她的人身体炽|热,bra又勒得难受,她趁秦深睡得正香的时候,偷偷背过手把内衣的扣子解开了,总算舒服多了。   秦深睡得久,睡眠质量却实在是差。何有时睡饱了,看他床头放着一摞文档,摸过一份来看,翻页时极其细微的??声都会吵到他。   秦深探过一只手来摸索一会儿,没摸到,掀起眼皮把她手里的文件抽走了,瞄一眼,是公司智慧云项目的招标书。   “这是想替我分忧?”秦深翘了翘唇,长臂一展箍|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捞了一把,又把她结结实实搂在怀里了。   何有时不敢夸海口:“分不了忧,我都看不太懂。”   “没事,我也看不懂。报价都差不多,你看哪家公司名字顺眼,咱们就选哪个。”   这样胡闹,颇有种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何有时笑得弯了眼睛,心里对这个人的喜欢没了边儿,凑上前去亲他,一个接一个的吻。他下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青茬,何有时摩挲了几下,有点刺手。   谈恋爱快三个月了,她还是头回这么热情,秦深有点受宠若惊,挺自觉地抬高脸,闭上眼睛任她亲。   可她觉悟太低,一个个吻浅尝辄止地落在他人中,落在嘴角鼻尖,没一个吻落在正经地方,逗他玩似的。   她小动作太多,秦深被闹腾得烦了,叹口气。温热的气息就在咫尺,他也不需睁眼,扣住她的后脑,紧接着是一个深长的吻。   指尖插|进她发里温柔摩挲,仿佛有一阵电流从尾椎骨飞快攀爬上来,舒服得要命。何有时忍不住哼哼,过了一会儿,反手压下他的胳膊,趁着呼吸间隙小声埋怨:“你别摁我脑袋,我喘不上气了……”   这没情趣的话听得秦深直笑,压着她后脑的手松了松,留给她喘气的余地。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又唔唔唔地推开他,秦深无奈地松口:“又怎么了?”   何有时默默从他身上爬开,红着脸缩回被子里,悄摸|摸背过手扣胸带。   秦深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压在自己胸膛上的柔软是什么了。   对一个人的渴望太深,总会在身体上有所诉求。平时秦深神台清明的时候还能克制,最近这半月他精神状态差,在每个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些旖旎的情景就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这会儿他表情没变,唯一露了点端倪的就是气息不太稳。何有时系好了带子,红着脸看着他,就差说“我准备好了,可以继续亲了”。   秦深却没敢再亲,及时换了个话题,表情严肃了起来。   “你之前说,有考虑过把我介绍给你家人,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问得正经,何有时嘴边的笑就忍不住,却偏偏要嘴硬:“不算数了。我妈以前跟我说,好男人呢只会逗你开心让你笑,会让姑娘掉眼泪的男人都是渣,得擦亮眼睛看清楚。”   昨天刚让她流了一缸眼泪的秦深表情一僵,再一瞧,有时这都睡了一宿,眼睛还是肿的,看样子他“渣男”的头衔是没跑了。   他无奈得厉害:“那你折腾回来好不好?你欺负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   “真的?”何有时眼睛亮了下。   “……你想做什么?”   秦深|喉头莫名一梗,叹了声,悠着劲儿去咬她的唇,声音低哑。   “怎么折腾都行,我都受着。无力反驳,请便。”   “我才没你那么浑。”何有时笑得直抽抽:“我想养只萨摩。”   秦深亲她的动作一顿。   “我以前就想养萨摩,但是已经有胖橘了,再养只狗精力不够。最近看到楼下宠物店里的萨摩生崽了,就特别喜欢,咱们再养只狗好不好?”   话至此,秦深已经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一想想胖橘总沾在沙发上被子上的黄毛,身为洁癖癌的秦深感觉就不太妙,这会儿还要再来一只。   可有时难得有个什么念想,还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都把丈母娘搬出来说事了。   秦深只能艰难点头:“我养。” 第46章   何有时在秦深的新家住了一个礼拜。她把猫带来了,把笔记本和自己那一兜子as|mr道具都搬来了, 晚上做直播, 白天闲来无事就看他们工作。   书房里人手一台笔记本, 秦深、江呈、孙尧。还有公司一个眼光老道的股票分析师,年纪跟孙尧差不多大, 以前跟过江呈父亲, 是公司的老人了。   几个人很少交流,各忙各的, 连一向话唠的江呈忙起工作来都不怎么说话, 存在感很低。   何有时也不见外,就挤在秦深旁边戴着耳机追剧。   她开始迷上了秦深戴着平光眼镜工作的样子, 任剧里男主的声音再好听,有时也总是被旁边敲键盘的声音分心,时不时地看着秦深走神。   “张嘴。”   她叉了一瓣橙子凑到秦深嘴边,秦深也没跟她客气,张嘴接受投喂, 眼睛还盯在k线上。   每天几亿流水从眼前过,何有时看得触目惊心, 头回感受到资本的力量。   早在一个月前和德国agame游戏开发商合作破裂和公司债务重组的消息传出之后, 智宜传媒的股价便一直大幅震荡, 主力出逃,借着这个机会, 秦深找人做了两次短期庄, 动作不敢太大。   三周时间, 智宜传媒连续四个跌停板,股价甚至跌破了几年前的上市发行价。   直到前天,秦深和江呈拿手下能动的资金将散股大幅收入,前天和昨天两个涨停板让没能及时割肉的散户添了点信心。在今天上午立马申请了停盘调整,算是有了喘息之机。   这两天动作不小,公司里分属几派的庄家都能看明白这是老东家在趁机吃货,暂时却还没什么动作,都不冷不热地观望着。   先前股价刚跌的时候就有大股东机构相继减持,他们想必是觉得公司撑不过这轮了。   剧里的男女主在满天星光下接了个吻,甜炸少女心,何有时撑着下巴感慨了声“真好”,心驰神往的样子。   秦深余光瞄了她一眼,看清屏幕上的画面,明白有时在脑补什么,也十分应景地凑上前亲了她一口。   他没太过分,亲在侧脸上。何有时脸一红,把笔记本往自己这边转,小声跟他咬耳朵:“你专心做你的。”   她说话时转过脸来了,一盘子水果都被她吃了,唇瓣微湿,看上去诱人极了。   秦深又凑上前吧唧了一下,橙子味的。   “啧啧啧。”   坐在沙发上的三人都发出意味深长的笑,秦深淡然处之,何有时脸皮没他那么厚,抱着笔记本跑了。   李简在客厅逗猫,这几日他已经开始研究猫不同叫声所表示的心情了,据说是要做一个宠物心理疾病调研,逗猫棒都买了好几根。   胖橘懒洋洋趴在地上享受地暖,任他用尽各种花样逗弄,都懒得搭理他一下的。   见有时从书房出来,李简瞄了一眼时钟,快收盘了,意味着快到饭点了。   这半个月,李简每天把秦深的工作时间限定为五个小时,超过时间他还不休息的话,就得一说二劝三拔wifi。秦深养病期间脾气又燥,有两次差点和他吵起来。   结果何有时一来,秦深每天的工作时间连三个钟头都不到,只做股票分析,剩下的公司事务都交给江呈来。   “有时啊,咱商量个事儿成么?”   “啊?”   李简一本正经说:“知道你口甜,你让秦深做俩味重的菜成么?”   一伙人都指着秦深吃饭,秦深呢,之前还会考虑他们,最近一礼拜每天做的菜式都以有时的喜好为主,把李简几人当成了空气。   何有时噗嗤笑出了声:“那我待会儿跟他说一下。”   电视里播着动物世界,背景是画风粗犷的沙漠,血淋淋地讲述物竞天择的真理。何有时看不太进去,忽然听到李简感慨了一句:“有时,你这几个月变化挺大的。”   “嗯?”何有时没听明白。   “我还记得头回见你的样子,那时你跟我说话都在发抖,现在居然能坐下来唠嗑了。”   李简眼角纹都笑出来了,调侃道:“果然,一个坚定的爱人是治愈心理疾病最好的方法了。”   何有时心中一动,看书房门关得严实,声音压低了些:“李医生您能跟我说说秦深的病情么?他什么都不跟我讲。”   李简也学她一样压低声:“真的要听?”   见有时点头后,他顿了顿才说:“躁郁症的复发率是百分之百,目前医学上没法根治,而每一次发作都会让病情恶化,必须要终生用药才行。无论是抗躁狂药物还是抗抑郁的药物,都对神经没什么好处,情绪稳定时用药量轻,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就小,反之副作用越大。比如躁郁症患者更容易患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这个词一出,明明挺严肃的话题硬是变了味道,有时忍不住发散思维,想想秦深老了以后记不住事听不清话,拿着报纸撕成条条的样子,她还觉得挺萌的。   “而且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李简继续说:“躁郁症是双相障碍,它比抑郁症更为严重,患者在经历重挫后很容易会做出偏激的决定,比如出现自杀倾向。而对于秦先生来说,分手一定算得上重挫。”   李简说得轻描淡写,说这话时他甚至是笑着的。   “你们现在感情还浅,你还有分手的机会,但相处时间越长,你所担负的责任就越重。他抑郁时可能会自杀,躁狂时可能会像个疯子。你得想清楚,能不能担得起一个人的后半生,想分手得赶紧。”   李简用词偏激,何有时听得生气,一时竟不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用意,冷淡回了声:“谢谢李医生提醒。”   李简噗嗤笑了,还想拿着桌上的小鱼干去逗猫。何有时特别小心眼地弯下腰把胖橘抱自己怀里,摆明了“我家猫不给你喂”。   李简愕然,回过神来笑得更厉害了,把没能喂出去的鱼干塞自己嘴里。可惜这是秦深专门给猫做的小零食,滋味寡淡得厉害。   *   忙完公司的事,秦深还专门磨蹭了两天才回原来的住处,就指望着宠物店里的小萨摩已经卖出去了。   结果让他失望了。   “您呀来得正好,总共生了四只小崽子,剩的这两只断奶晚,就留到现在了。”   宠物店的店主是个年轻姑娘,笑容和善,打开笼子给他们看:“都是小公狗,打过针的,已经会跑了,您看看喜欢哪只?”   笼子顶盖没盖上,毛绒绒两团都扒着笼子站在那儿,一只很机灵地探出脑袋来蹭有时的手,另一只要笨些,没站稳似的栽了个跟头。   何有时指了指眼神机灵的那个。店主把狗狗抱出来,笼子里剩下的那只似乎知道自己没被选上,委屈兮兮哼哼了两声。   “这只是腿不好么?有点站不稳的样子。”何有时好奇。   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短,腿疾也瞒不过人。店主眼神往有时腿上飘了一下,怕戳到她的伤疤,回答得挺小心。   “这只可能是卖不出去的。我也不瞒您,小狗刚生下没多久被顾客抱着玩,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只有点脊柱侧凸,后腿力量差一些。”   “不过影响不大,它能跑能跳,跑起来也不会显跛,顶多是比别的萨摩跳得低一点,这样轻微的损伤到狗狗老了以后也不会有问题的。”   简直是个小可怜。   何有时听得心疼,探过手摸摸它脑袋,小萨摩在她手心蹭了蹭。兄弟俩抢着上来蹭她,何有时心都要被萌化了,扭头跟一家之主征询意见:“要不……咱们再多养一只?把两只一起抱回去好不好?”   秦深看她一眼,目光凉飕飕的。   “那行吧,就养一只。”何有时弯着腰站在笼子前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选了有缺陷的那只。   她和秦深连带着胖橘性子都懒,要是养只欢脱点的,不光爱玩爱闹,还会跟胖橘争宠,怕是有得愁了。   宠物店姑娘送了一条狗链,拴在狗脖子上,笑盈盈送客:“小狗已经会跑啦,您牵着走就行的。”   剩下的一只小萨摩面临亲兄弟分离的场面,嗷嗷直叫唤,奶声奶气的。何有时拍拍它的脑袋,把刚买的奶糕粮拆开一包给它留下了。   *   跟新来的小伙伴没磨合两天,何有时就准备带着胖橘回家,趁着过年回爸妈那里住一段日子。   秦深问她:“住多久?”   “小一个月吧。”   何爸爸和妈妈工龄长,每年十五天的假期都攒着不用,留在年前请假就会有一个很长的假期,从腊月二十三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七。   何有时想着自己从家里搬出去住已经两年半了,以往跟爸妈隔阂没消,过年回家也呆不了两天。今年想他们想得紧,想回家多住段日子。   “一个月?哼。”   哼这么一声的时候,秦深正顶着一张怨夫脸给狗铲便便。新来的小萨摩对环境还陌生,没养成好的习惯。秦深睡了个午觉起来,冷不丁在墙角看到那一坨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何有时站一边儿看着他忙活,乖乖把除臭喷雾递上去。秦深嚓嚓嚓喷了十几下,总算好受些了。   开口:“七天。”   “你这怎么还讨价还价的?”何有时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半个月吧,腊月二十四回去帮着扫扫家。再说我家亲戚多,正月初七才能走完亲戚,怎么着也得半个月。”   “十天,除夕到正月初七。”秦深丁点不妥协,还威胁她:“多一天我就把狗送回店里去。”   何有时笑得快岔气了。 第47章   回家要带的行李老早就准备好了,有时却没能糊弄过去, 硬生生被卡到腊月二十八才回家。   秦深开车把她送到了中心停车场, 何有时死活不让他再送:“就在这里停吧, 我还没跟我爸妈透过底呢,你冷不丁去了会吓到他们的。再说你今天还开着六百万的车, 我爸妈肯定会被吓到的。”   吓到他们……身高长相家世工作都出众的大好青年挺不乐意地嗯了声。   “你别急呀。”何有时戳戳他的脸, 好笑道:“我们在一起才两个月,再等等好不好?”   知道有时还没准备好带他见家长, 秦深试图挣扎下:“你带这么多东西, 一人能提得上去?我帮你……”   “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下楼帮忙拿就好了。”   没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 秦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给猫系绳,伸手在胖橘脑袋顶上呼噜了一把。   胖橘最近几天被分走了一半宠爱,火气忒大,早上梳了半个钟头才梳好的毛被秦深折腾乱了,立马怒目而视, 啊呜张嘴就朝他的虎口咬下去。   却也不敢咬疼,抬头小心瞄了下秦深的表情, 又讪讪松了口。   “那我走啦?”   秦深嗯了声。   有时刚打开车门, 又被这个斤斤计较的男人拽着胳膊拉回到副驾上。   “又怎么啦?”   秦深看了她半晌, 眸中稍有不忿:“今年不跟你计较了,明年我要上门拜访。”   这个语气明显是不高兴了, 何有时怕他赌气, 连忙附过身去亲他。   像哄猫似的, 温声细语,还得顺毛摸:“不用明年,最多到五月,肯定让你见见将来丈母娘。”   秦深这才满意:“行了,走吧。”   何有时下了车,给爸爸打电话要他下楼来接,她拿的东西太多了,左手两个大袋子右手牵着猫,还拉着个行李箱。   秦深没发动车,何有时冲他摆摆手:“你快走呀,我爸要下来了。”   说得跟偷情似的。秦深脸色更臭,故意把车窗放下来,两人隔着个马路牙子眉来眼去。   “有时!”   远远看到她,何爸爸喊了一声,何有时忙拉着行李箱迎上去,没敢回头看他。   “这才半个月不见,你怎么又瘦了。”   何爸爸拎着行李箱絮絮叨叨:“回自家还带这么多东西,这都买的什么呀?”   何有时应得有点心不在焉,走出几十步之后,她回头瞄了眼,秦深的车还在原地。小萨摩头上戴着顶毛线帽,从开着的侧窗探了个脑袋出来,背上搭着一只手。   尽管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   何有时把猫链挂在手腕上,趁着爸爸在说话,悄眯眯给秦深发了个短信。   “你要照顾好咱家狗儿子啊。”   秦深回得很快:十天,多一天我就带着咱家狗儿子去你家堵门去。   何有时笑得直抽抽,一不留神差点被猫绳绊倒,把何爸爸惊了下:“看着点儿台阶,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何有时收了笑,收好手机乖乖爬楼梯了。   *   除夕当夜,春晚开了的时候何有时还在做直播,是官方组织的一个春节特别节目。由平台上的人气主播轮流上麦说一段新年祝福,不费什么功夫。   她直播做得久了,类似的活动参加过好多次了,没怎么当回事。偏偏何妈妈郑重其事:“几十万观众在线看你呢,你就这么不梳头不化妆穿着睡衣上镜,像什么样子?”   催着有时洗脸化妆去了,还嫌弃她平时用的口红色号太浅,从柜子里拿出个礼盒,givenchy新年限定小羊皮。   “妈也不懂什么色号,看单位的小姑娘都在抢这个,就也给你抢了一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妈。”何有时本想涂个隔离乳完事,这会儿收了妈妈这么用心的礼,怎么也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化了全套妆,回房间给秦深发了张美美的自拍,去直播间排麦序队了。   官方直播间几十个黄马一字排开,都是平台上的人气主播。在线人数比有时想得要多,已经破了百万,想来红包活动诱来了不少人。   主播一人一句祝福词,等了小半个钟头才排到她。词稿是提前准备好的,何有时背得挺溜:“感谢大家这一年的支持……”   刚说完头一句,手机嗡得震响,电话打进来了。何有时飞快瞄了一眼,是秦深的来电。   这一瞬间她脑子一乱,提前背好的词稿立马忘了个干净。卡壳了几秒,弹幕上已经一堆问号了。   “那个……”有时每次直播一向准备充分,这就算是难得的突发状况了。   弹幕发得越快,何有时越发紧张,红着脸临时想了两句词,干笑:“祝大家新年快乐,狗年吉祥,万事如意。”   然后匆匆把摄像头关了,下了麦。   弹幕一片哈哈哈,何有时忿忿接通电话,埋怨:“都怪你这时候打电话进来,丢死人了。”   “怎么了?”   何有时三言两语说完,秦深轻声笑了下:“没事,不会因为一句词掉粉的。”   客厅里电视声音开得大,春晚和直播间的声音混在一起乱嘈嘈的。秦深那边却安安静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何有时听得奇怪:“你在哪儿呀?”   秦深沉默一瞬,专拣着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戳,声音落寞:“在家,一个人吃饭,喂咱的狗儿子。”   “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啊?你没去秦叔叔那里?”   何有时果然心疼了,她前两天确确实实听到秦深跟他父亲讲电话,还说除夕当天会回家去。有时以为他要和秦叔叔还有弟弟一起过年,就没多问,压根没想到他这会儿还一个人在家里。   “中午一起吃了个饭,晚上他们去祖宅陪祖父过年去了,这是我家惯例。”   “你不会是逃走了吧?”   何有时笑出了声。她家里长辈多亲戚多,每年过年最是痛苦不过。尤其这两年她腿脚不便,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关怀或盘问,过年几乎成了种煎熬,以为秦深家里也是这个样子的。   秦深却说:“爸爸去了,我没有去。”   “……为什么呀?”何有时敏感得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偏偏不知内情,她总克制不住胡思乱想。   秦深一向不怎么说他自己的事,除了之前在公寓那时偶然见到他父亲和继母,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别的情况有时都不了解。   他的工作是她百度查来的,他的心结是江呈说给她听的,就连病情都是她去问李简才得知的……   两人是在谈恋爱,他言语却寡淡至此。何有时回头想想,秦深每天跟她说的那么多话,竟全是在撩|拨她的。   这种感觉让有时心里安定不下来。就像秦深养病的这半月,只需孙尧两句谎话就能轻轻巧巧地瞒过她,除了江呈、李简这么几个人,她再没有别的方式能联系到他。   好像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消失不见,让她再也找不到。   “谈恋爱该不该坦诚”,何有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只要她问,秦深就不会瞒她。   而现在,她对这个人的喜欢越来越深,想了解的也越来越多。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圈子,他的工作,他的心结与失眠症,他患病这几年的心路历程……   甚至细致到他每天吃几种药每种几粒,何有时都想知道。   秦深一边吃饭一边回她,语气平淡:“祖父不喜欢我。”   “我爸妈算是自由恋爱。我妈妈是油画家,身上有一种浪漫主义精神,她天□□玩,不是闷在家里相夫教子的那种人。祖父却刻板固执,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   一边是海外回来的华侨子女,将西方的自由浪漫精神学了个淋漓尽致;而秦家却是改革开放之初首批下海经商、走大运发了财的暴发户。   当资本家出身的姑娘对上根正苗红的老一辈,矛盾不是一点半点。   “后来……”   秦深纠结了下用词:“后来我妈没离婚就谈了新的男朋友,祖父更认定了原来的猜测,觉得她人品不好;再后来我学了珠宝设计,和我妈一个脾性,祖父就越发不待见我。”   “最近这几年我忙着公司的事,股份却是江呈的,祖父每次见了我都懒得搭理了。”秦深说着说着就笑了。   秦家和子嗣稀薄的江家不一样,秦老爷子先后结过三次婚,头个妻子是下乡时候认识的,可惜两人学识阅历相差悬殊,说不到一块去;第二任妻子乳|腺癌去世,就是秦深的祖母;第三任妻子是离过婚的,带着一双儿女寻个依靠,面对一大家子的刁难也安安分分,十分的好脾气。   这么一来,老头子膝下儿女九个,至于孙辈重孙辈的,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每逢过年乌泱泱一宅子人,成器的大有人在,不成器的也不少,少一个秦深怕是没多少人能记得起来。   饺子煮好了,何妈妈喊她吃饭,何有时应了声,又收回心神:“那你吃过饭了没有啊?”   “正在吃。”秦深开了视频给她看了眼,鲜虾饺,味道不错。   小萨摩看得眼馋,站起来前腿扒着他膝盖,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场面着实凄凉。   秦深叹口气,自己啃掉饺子皮,把里边的虾仁喂给它。想养狗的正主躲懒去了,可怜兮兮的狗儿子只能由他一手拉扯。   看到他在吃饺子,一个人吃年夜饭也没亏待自己,准备了一桌子菜,何有时稍稍得了些安慰,“这是自己包的?”   “超市买的速冻饺子。”   何有时又不说话了,心疼。   他在国外多年,很多吃食都是自己照着食谱摸索出来的,唯独不会包饺子。倒不是因为饺子难包,而是这种一家人团圆才能吃出滋味的吃食,一人忙活实在太孤独了。   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有时的声音,小萨摩扒着秦深的手直哼哼,还鬼灵精地把脑袋往手机屏幕前凑,看样子宠物店老板没少在它面前玩手机。   “你儿子要跟你说话。”秦深被闹腾得不行,也不抱狗,把屏幕转了个方向,弯下腰对准它。   看到有时的脸,萨摩嗷嗷叫了两声。   “哟,怎么变好看了呀?”   一天不见,小萨摩更圆润了,头上还扎了个蠢兮兮的小辫,立在脑袋正中央。   秦深表情丁点没变,声音也淡,心里却有点得意:“今天带它去做了个造型。”   隔着屏幕逗狗没什么趣味,何有时又开始心疼狗爸爸:“那……有人给你发压岁钱没有?”   “没有。”   “你过年买新衣服了没有?”   “没有。”   何有时学他一样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你这过的是什么年呀。”   秦深也不说话,抿着唇,沉默地看着她,浑身上下都透着“我很难过”的气息。   “要不……”何有时彻底心软了,刚想说“明天来我家过年吧”,就听秦深率先开口。   “我现在去见你,好不好?”   何有时怔住。   耳畔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视频中他眉眼深沉,背景是餐厅另一侧千家万户的灯火。   “有时。”   “我想你了。” 第48章   因为做了会儿直播,年夜饭吃得有点晚了。   一家人坐上餐桌的时候, 春晚已经开了半个多钟头。三个人做了一大桌子菜, 量少花样却多, 饺子都做了两种馅的,费了挺大工夫。   何爸爸何妈妈的手机响个不停, 来自亲戚的朋友的同事的, 两人筷子都顾不上拿,忙着接电话。   “微信群?哎呀我跟你叔叔不玩那个, 弄什么红包呀, 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就行了,我们就不去抢啦……”   “二姑您身体好啊, 我们都挺好的……”   “有时啊,有时在呢,初四带她去给您拜年……”   好半天两盘饺子没吃完,全都用来接电话了。有时呢,一整晚只接了两个电话。   看着她这头冷冷清清的样子, 何妈妈怕她失落,索性把手机关了机扔一边去, 还把何爸爸的手机也抽走。   “不回了, 咱吃饭吃饭, 明儿早上起来再给他们拜年。”   南边传来烟花炸开的声音,何有时走到窗前望了眼, 果然是在放烟花。今年民意调查后官方同意有关部门有组织有纪律地在江畔放烟火了, 总算有了两分过年的味道。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心不在焉, 何有时走神得厉害,平时最喜欢的小品节目都没能看进去。   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秦深要来她家了。   她清清嗓子:“爸,妈,我有个朋友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春晚正播到潘长江和蔡明的小品《学车》,气质端庄的老太太挽着自己的矮个儿丈夫甜滋滋来了一句词儿:“别看你叔叔长得小小的,在我心里他就是大大的港湾。”   何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随口感慨了句:“真好啊,这两口子虽然看着不搭,但人家恩爱呀。这年头呀什么物质啊颜值啊都靠不住,男人得踏实顾家才行,条件越好的往往心气越高……有时你以后谈恋爱也是这样,爸妈给你攒钱买房子,咱们不看重对方条件。年轻人谈恋爱呀,自己舒心最重要,不舒心咱们就换一个,好小伙儿多着呢……”   说了一通三五不着的,回头问她:“哎,有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何爸爸何妈妈都停了筷子看她,何有时手一哆嗦,干笑:“没,随便喊喊。”   本想给爸妈打个预防针,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低头默默给秦深发短信:“来吧来吧,来了请你吃饺子。”   她寻思着秦先生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他书柜里还放着什么《演讲学》、《洗脑术》一类的书,应付这么个场面应该不在话下。   何有时自己开解了一通,没心没肺吃饺子了,剩下的都交给他来。   她这一等,从九点一直等到了十一点,饭桌收拾完了,没吃完的饺子都冻到冰箱里了,秦深还是没动静。   何有时等得有点焦,发短信问他:“还来么?”   秦深回了俩字:堵车。   大年三十,懒得在家里开火而去外边吃年夜饭的本来就多,秦深又是从市郊往老市区走的,一晚上就没走过顺畅的路。   何有时跑回房间,躲着爸妈给他打电话:“太晚了,等你过来都要半夜了,还怎么见我爸妈呀。要不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我不见你爸妈。”   路边聚着一小撮人,人群中似有灿亮烛光。秦深微眯起眼看了会儿,看清楚了,是有人点了一地的彩色蜡烛,在跟女生表白。   秦深收回视线,低声笑了下:“我想见你。”   他的小女朋友绷不住了,前一句还口是心非地要他明天再来,这会儿立马变卦了,隔着电话秦深都能听到她又羞又软的笑:“那我等你来。”   秦深开了蓝牙,把手机放一边儿跟她说话。问的都是琐碎事,吃了什么,看的什么小品,爸爸妈妈职业是什么,喜欢什么。   何有时一样一样给他讲,还乱支招:“我妈喜欢情商高会说话的,做事别太死板的那种男孩子;我爸爸呢喜欢稳重老实的,他带学生,以前有学生来家里拜访的时候,他都要叫人家下盘棋,说是棋品看人品。”   秦深把重要信息记在心里,听得有点想笑。笑她胳膊肘往外拐,不想着如何加大难度来考验他的真心和诚意,反倒帮着他过她爸妈那关。   何爸爸何妈妈一向作息规律,到了十二点,两人撑不住了,关了电视睡觉去了。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何有时怕他们听到,说话声更轻,躺在床上等得都有点犯迷糊了,却听秦深来了句:“下楼吧,我到楼下了,六栋对不对?”   刚浮起的两分睡意立马散了个干净,何有时心里砰砰直跳,跑到阳台上往中心花园的方向望。她视力有点差,只能看到楼下几十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车,远光灯一闪一闪的。   她冲那个方向招招手,快要抑不住嘴边的笑了,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了一通。   家里灯都关了,只剩阳台上亮着一个大福字。   何有时屏住呼吸,做贼似的一步步挪到玄关处换好鞋子,长款的羽绒服一裹,睡裤有点单薄。她犹豫了下,也没有再换,舍不得秦深等太久。   刚开了门,胖橘听到动静从沙发上跳下来,好奇地喵了一声,黑暗之中眼睛晶亮。   “嘘嘘嘘别叫别叫。”何有时吓了一跳,摸摸它脑袋安抚了一通,又怕自己走后它乱叫,索性带着胖橘一起下楼了。   推开防盗门,一阵寒风吹过来,手脚立马凉了个透,可她心里炽|热一片,也不觉得冷。   大年夜飘了点雪,还没盖住地面,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得响。何有时怕滑,一步步走得很稳。她隔着十几米远就看到秦深靠在车前,手插在大衣兜里,脚边的小萨摩绕着他打转。   都抱过亲过同床睡过了,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何有时却莫名羞得厉害。走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站定,抿着嘴一个劲儿地笑,不上前,也不说话。   小萨摩欢天喜地扑到她怀里,何有时跟没看到它似的,眼睛只盯着它主人瞧。   秦深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唇边笑意却暖,朝她展开一臂。   “过来。”   这一瞬,所有的矫情都如潮落般褪去,何有时走上前抱住他,两手在他腰后打了个结,抱得很紧。   她眼里藏着笑,声音甜得像化不开的软糖:“你来迟了,没有饺子了,你未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也睡觉了。”   秦深嗯一声:“他们的掌上明珠没睡就成。”   小萨摩和胖橘在雪地里闹腾,早跑没影儿了,何有时分不出神去管它们。   秦深半天没说话,心跳声却一点点变快,他一向穿得单薄,脸埋进胸口能听到沉稳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分明。   何有时戳戳他胸口,“你在想什么?”   “我今晚没有喝酒。”秦深莫名回了这么一句。   “然后呢?”   “好像,尝到了三分醉意。”   她发顶有橙子香味,想来是用的洗发水跟往常不一样。秦深着迷般嗅了一下,后撤了半步靠在车门上,像是撑不住她倚过来的重量了。   他声音轻飘,好像真的有三分醉一样:“刚才看到你推开防盗门,从楼梯间走出来,想到了一首歌。”   “什么?”何有时没听明白,仰着头问他。   “so i sneak out to the garden to see keep quiet cause we039;re dead if they knew……”   是斯威夫特的love story,听了十年的经典曲目,何有时印象深刻。明明一首节奏挺欢快的歌,被他这么老气横秋地念出来,竟如古典乐一般厚重了。   她噗得笑出声:“念歌词有什么意思,你唱给我听呀。”   秦深没理她,思路被打了个岔,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背歌词:“he knelt to the ground and pulled out a said……”   何有时不记得歌词了,想摸出手机百度。这么没情调,秦深叹口气,把人捞回自己怀里,垂着眼睛看她,声音越发低。   “and said,marry me,juliet,you039;ll never ha|ve to be ”   marry   仿佛背完一整首歌词,就为了说这么一句。   何有时笑得眼睛都快成一条缝了,跟个傻姑娘似的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秦深有点恼,眼里水一样的柔情凉了半截,何有时才终于把笑忍回去,踮起脚跟他咬耳朵。   “秦先生,你是在向我求婚么?”   她表现太差,还笑场,哈哈哈了好半天。秦深轻哼一声,搂在她腰后的手揣回自己兜里:“不求了。”   “我错了。”何有时眼里亮晶晶的,咬着唇忍住笑:“我答应还不行么?什么认识两个月什么病不病的都不管了,明天就带你见我爸妈,好不好呀?”   秦深又轻哼了一声。   何有时手冷,摸索着寻了他大衣的兜儿塞进去暖手。她右手刚探进去,蓦地怔住了。   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盒子,狭长,边角圆润。   “你……真的准备了戒指?”   何有时连呼吸都滞住了,傻了似的重复一遍:“你准备了戒指?”   眼瞅着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秦深不敢再作了:“不是……”   却没来得及阻止,何有时怀着巨大的震惊和欢喜把他兜里的硬盒子摸出来,借着路灯看清楚了。   ——金属制的,扁扁平平一个方盒子,底儿铁灰色,上面画着一个西部牛仔,盒子做得挺精致。   跟她想象中的戒指盒不太一样……   何有时有点诧异,打开。   秦深屏住呼吸,默默站直身子准备挨骂。下一秒,果然如他所想。   “秦深!这是屁的戒指!你还抽烟!你说了戒烟你还抽烟!你还拿铁烟盒当戒指盒糊弄我!”   秦深:“……”   默默叹口气。   哄吧。   *   大年三十,两人在车里腻歪了很久,早忘了钟点。记起时间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   “不行不行我得回家了!”何有时挺费劲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一巴掌盖在他脸上往后推,声音发飘:“你亲够了没有。”   “没。”   秦深抵着她的手心,喘得厉害。凭着毅力退开些,给她整好衣领,还不忘叮嘱:“等汗落了再走,别着凉。到家后别忘了刷牙,你嘴里有巧克力酒心糖的味道。”   “嫌弃我你还亲!”何有时剜他一眼。   “别闹了,走吧。”秦深笑着探过身给她开了车门,胖橘已经睡熟了,何有时抱着猫走了。   她身上的羽绒服不是修身款的,长过膝盖,显得温暖和臃肿。临到单元楼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地上的碎雪有些滑,何有时趔趄了一下。   秦深蓦地坐直身子,看着她重新站稳,这才松口气。   用最轻的动静拿钥匙开了门,何有时又摸黑换了鞋,正猫着腰往卧室走,刚一抬头就被吓了一跳,满脸甜滋滋的笑立马消失不见了。   “妈?你怎么还没睡?” 第49章   何妈妈没应声。   客厅没开灯,要不是阳台上挂着个红灿灿的大福字, 影影绰绰能照见她的轮廓, 何有时甚至没发觉沙发上坐着个人。   “妈, 你怎么了?”她把灯打开,眼前骤亮的一瞬间, 也让她看清了何妈妈的脸色, 难看得厉害。   一颗心悬到嗓子眼,跟揣了个炮仗似的砰砰直跳。何有时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她都二十三岁了, 谈个男朋友没什么好紧张的。   “妈?”她撑着笑,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何妈妈照旧没应, 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盯得何有时脸上的笑都快挤不出来了。   气氛僵持了好半天,何妈妈才疲惫地叹了一声:“有时,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和你爸爸气死才行?”   她话说得太重,何有时一下子被问懵了, 呆了几秒弱声接了腔:“怎么了……”   何妈妈一下子就炸了:“什么怎么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又跟盛安骅在一起了?他就那么好, 让你一次次这么低声下气!”   “……什么意思?”何有时没听明白, 脸色一点点没了血色, 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还跟我装傻!”   何妈妈神色更冷:“盛安骅前段时间天天来家里,问我们你搬去哪儿了, 我和你爸不让他进门, 他就直挺挺地杵在楼道里。街坊四邻来来往往都看着, 劝我们‘小两口闹别扭,当父母的不能瞎掺合’,我跟你爸都没脸出门!”   “他一连来了有半个月。半个月以后不来了,改成了每天早上往门外边儿放一篮子水果,有时候放花,有时候门上夹个信封,里边塞两张海南一周游的双人票。我跟你爸一样没收,都扔垃圾堆去了,还不敢跟你说这事,就怕你对他还没死心。”   当时有时搬家匆忙,盛安骅不知道她搬到了什么地方,颓了几天之后回过味儿来了,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人。   而有时搬去的怡景花园是个高档小区,业主信息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再加上最近天冷了,小区里超市花园图书室各种基础设施都有,她和秦深没怎么出过门,也怪不得私家侦探一直找不到她的位置。   “我跟你爸严防死守,不给他留面儿。你倒好,背着我们又跟他好上了!大半夜你出去见他做什么,凌晨两三点了还在外边鬼混,你……”   何有时插进话来,试图解释:“我没有。”   她不会跟人吵架,被何妈妈噼里啪啦呲了一顿以后声音越发细弱,听起来反倒像是辩解了。   何妈妈气得眼前发黑:“被欺负成那样你还不长记性,你还要跟他和好。何有时,你到底要轻贱自己到什么地步才行!”   “轻贱”两个字瞬间刺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何有时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没轻贱自己!我是谈恋爱了,但不是跟他!我凌晨两点出门又没做乱七八糟的事。”   卧室门从里边打开,何爸爸被她俩吵架的动静惊醒了,刚醒还有点懵:“怎么了这是?有什么话好好跟孩子说就是了。”   “睡你觉去。”何妈妈心烦意乱,勉强缓了缓,又问:“你真不是跟他在一起?”   何有时抹了一把眼泪,委屈得要命:“真不是他呀,我两年前就不喜欢他了,秦先生比他好一百倍。”   “那也不是什么好人!”   何妈妈念头转过这瞬,声音照旧严厉:“今儿是年三十,他大半夜地把你喊出去玩,外边还下着雪,你腿又不方便,他有没有为你着想过!有时,妈跟你说,这样的男人不能要,跟盛安骅一个德行……”   “我就眼瞎了那么一回,你要说几年啊!”何有时刚才还委屈着,这会儿亲妈刚说了一句秦深的不好,她就忍不了了:“我是当年犯过蠢,可这回我擦亮眼睛了!”   她替自己委屈,更替秦深委屈:“妈你不讲道理,你又不了解人家,凭什么说他和盛安骅一样啊!”   何有时抹了一把眼睛,也不看他们反应,转身就走。她身上的羽绒服还没脱,摔上门走了。   胖橘从门缝里挤出来时差点被夹住尾巴,嗷了一声。何有时这才注意到它也跟出来了,弯腰把猫抱怀里。   她打电话来的时候,秦深刚开车上了主干道。电话里她哭得很急,秦深心都揪着:“怎么了?你慢慢说。”   何有时坐在马路边上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喊他“秦先生”。   “我离家出走了。”   *   秦深接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抱着猫,孤零零地站在马路牙子上,穿着长过膝盖的羽绒服,睡裤,棉拖鞋,狼狈得厉害。靠边停着辆摩托,上边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正冲她吹口哨。   秦深重重拍了下喇叭,鸣笛声刺耳。青年回头看到车标,啐了声,走了。   他把有时带上车,暖风调高了两度,找了个路口往里一拐停了车,把有时从副驾上拉进怀里。   “怎么了?”   马路上风大,何有时冻得瑟瑟发抖,满脸眼泪被冷风一吹,脸僵得都做不出表情来。这会儿暖和了过来,被冻回去的眼泪又卷土重来。   秦深指腹温暖干燥,一边给她抹眼泪,低声在笑:“傻不傻啊,多大了还做离家出走的傻事。”   “你没良心!”何有时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瞪着他:“我离家出走还不是因为你么!”   秦深心里一咯噔。离家出走是因为自己,他顺着这个逻辑往下一想,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就是有时的爸爸妈妈不同意他。   “叔叔阿姨说什么了?”   他心里没底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心里都有个谱。这会儿她突然来了这么一遭,猝不及防,秦深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有时哼哼唧唧只顾着掉眼泪,秦深越是软着声音哄,她越委屈。好半天憋出一句:“我妈她骂我……她都多少年没骂过我了……”   “说什么了?”   “她骂我轻贱自己,深更半夜跟野男人出门,不自重。”   “野男人”的心又一咯噔,“还有呢?”   “她还凶你,说你不是好人。”   抽抽搭搭说了十几分钟,总算说明白了。秦深悬在半空的心往下落了落,亲她湿漉漉的眼睛,只亲到一嘴咸涩,柔着声哄:“是我不好,我不该喊你下楼的。那,现在是要回家,还是回我们那里?”   “不回家。”何有时利索得摇头:“回去还得挨骂。”   回去的路上没什么车,一个半钟头就到家了。秦深抱着她上楼,脱了鞋袜洗了脸抱上床,全都安顿好了,再垂眸去看,她眼底那圈浅浅的红晕看得他心都攥紧。   “我妈肯定是到更年期了……该看中医……说你不是好人……”她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却还在讲自己的委屈,迷迷糊糊连不成句,声音轻得快要听不到了。   “睡吧,明天再说。”秦深关上了床头的小夜灯,温热气息拂过,在她唇角浅浅啄了一下。   呼吸弄得她痒,何有时往后躲了下,迷迷瞪瞪来了一句:“明天就领证去……”   尽管明知她这是说梦话呢,秦深还是呆了下。“领证”这个词对他的诱惑太大,他回味了好半天才把这口糖消化干净。   怕未来丈母娘给自己记黑账,秦深从床头摸过有时的手机,轻轻拽过她右手拇指解了锁,找到联系人发了条短信过去。   “爸妈,我回家了,不用担心。明天一早就带着男朋友回去见你们,对不起。”   他以为二老已经睡着了,对方却很快回了条短信。   “何有时你翅膀硬了,深更半夜的还敢离家出走了!不见!别把乱七八糟的人往家带!”   语气强硬,看样子积怨挺深。   秦深揉揉额头,苦笑,原本见双方父母的计划已经在他脑子里成型了,硬是被有时弄得乱糟糟的。他放下手机,开始琢磨明天该准备什么见面礼、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才能扭转乾坤。   刚这么想着,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短信。   “有时呀,没事,我把你妈劝住了,你妈她也是为你好,你别跟她顶嘴。明天大年初一,改天吧,你挑个合适的时间把人带回来,我们先过过眼,要是你妈不同意咱再想办法。”   短短几行字秦深看了两遍,笑着回了个“好”。   刀子嘴豆腐心的丈母娘,搭上个老好人岳丈,攻略难度一下子降了一半。这会儿已经五点了,隔着大半个城市,秦深仿佛都能看到中年男女忧心忡忡辗转反侧。   他见惯了有时平时和父母相处的样子,她对爸妈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隔两天一个电话,预报天气叮嘱吃穿,连逛超市的时候海鲜酱油哪个牌子的好吃都要打电话问问何妈妈。   唯独在这件事上,母女隔阂太深,盛安骅又是有时的雷区,一碰就炸。这两年想开了些,但根源的问题从没解决过。   还真是盛安骅造的孽,留下的烂摊子都得他来收拾。   秦深这么想着,在身畔人白嫩嫩的耳垂上落了个吻,不光不嫌弃这个烂摊子,反而心间炽热。一路顺着她的额头,微湿的眼睑,还有被纸巾擦得通红的鼻尖亲下去,亲不够似的。   她到底有多喜欢他,才会为他跟自己父母吵这一架呢。 第50章   何有时睡得不太熟,早上七点多就醒了。右膝有点疼, 昨天夜里吹了好久的风, 得拿热毛巾捂捂才行。   怕秦深会自责, 她也不吭声,自己揉了揉。   冬天天亮得晚, 秦深背对着她, 一手枕在脑后。手边的小夜灯有阅读模式,柔和的光线在他身上笼了一圈, 手里拿着一沓a4纸看得挺入神。   腰|腹处缠上一根小细胳膊, 秦深被痒得一哆嗦,抓住她的手以防作乱, 翻身躺正,“睡饱了?”   “你怎么不睡啊,看什么呢?”何有时凑上前去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这沓a4纸上边有字有画,什么炮碾丹沙、二鬼开门、海底捞月。   何有时揉揉眼睛,“这什么呀?”   “棋谱。你之前说伯父喜欢下棋, 深知棋品如人品。可惜我国外呆了那么多年,对象棋只粗通规则, 怕是要出丑了。”   “噢。”有时应了声, 迷迷糊糊跟着他看完一整页, 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这是象棋棋谱啊。”   她刚睡醒的时候最可爱,睡眼惺忪, 声音娇|软, 跟小孩子学说话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甜得要命。   睡衣睡乱了,发丝散了满枕,本就撩人得要命。又恰好是清晨这么个微妙时间,秦深心神有点飘:“是啊,怎么了?”   何有时看棋谱一眼,又看他一眼,噗嗤笑了:“我爸爸下的是围棋呀,围棋你会不会呀?”   秦深:“……”   深吸一口气,秦深死要面子地应了声:“还行。”   他不动声色地丢开手里这沓深奥晦涩的废纸,关上小夜灯又陪她躺了会儿,心里开始打鼓。   ——背了一晚上象棋棋谱,到头才知道未来岳父喜欢的是围棋怎么破?现在背围棋棋谱还来得及么?   *   今天是大年初一,秦深原本计划在中午上门拜访的。何有时却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这会儿还赖在床上,任秦深怎么哄都不起床。   她抱着手机玩连连看,闻言挺不满:“昨天刚挨骂,今天就回家,我不要面子的啊。”   秦深抽走她手机,顺势接了腔:“面子给你留着,我不要面子就行了。”   “那也不回。”何有时缩回被子里,“我妈她更年期犯了,她心气不顺的时候逮谁怼谁,没个三五天好不了的。咱们初五再回去,正好串亲戚烦得很,躲几天算几天。”   秦深苦笑一声:“我已经上了黑名单了,再等个三五天,这辈子就再别想上门了。”   “那也明天再去。今天大年初一,肯定会堵车的,去了赶不上饭点儿。”   她缩在被子里哼哼唧唧,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都精神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秦深洗过澡剃过胡须,衬衫领带都穿好了。五官精致不说,他还比前几个月胖了些,每天又勤勤恳恳健身,扣子系到最上边一颗,俯身时衣领紧绷,肌肉轮廓隐在深色的格子衬衫下,有种禁欲的美感。   “你低一点。”何有时飞快一伸手,抓住他的领带不让走,非要把他拉低到自己面前。想亲。   秦深手撑在枕侧抵着她的拉扯,“她还没有刷牙”这行字在秦深脑子里循环滚动了三秒钟,叹口气,认了,低头吻了下去。   深长的一个吻。   何有时捂着脸吃吃地笑,笑得秦深不明所以,她解释:“男朋友你惨了,你不笑的时候太凶了,应付我爸可能还行,我妈喜欢那种嘴甜人也甜的小哥,你太正经了。”   秦深整理领带的动作一顿,弹了她一脑崩儿,“没良心的,你不早说。”   昨晚闹那么一遭,他对未来丈母娘怵得厉害,这会儿听有时说完,西装领带不敢再穿,打开衣柜找休闲款了。   何有时赖床没能赖多久,饿了,卧室的门大敞着,厨房的饭香七拐八绕地窜进鼻子里。   “秦深——”有时拉长声音喊:“你做什么好吃的呢?”   秦深不搭理她,故意的。   瘫在地板上取暖的胖橘闻到了香味,一个打挺站起来,迈着妖娆的步子出了房间。   何有时耐不住性子了,地上没她的拖鞋,昨晚上她是被抱上床的,那双走了一路的棉拖压根没能进家门,被秦深丢外边了。   她光着脚跑到玄关去找拖鞋,穿好以后屁颠屁颠往厨房跑。秦深果然做了好多菜,他一个人择菜洗菜切菜炒菜,工作量很大。   这要是在她家,何妈妈得要有时和何爸爸都去打下手才行。偏偏秦深能做到乱中有序,时间规划精细到秒,西红柿烫皮的时候择菜,洗菜的时候热油,左手拿着炒勺翻炒,他右手还能分神调个酱料。   仿佛长着八只手似的,连看他做饭都成了一种奇妙的享受。   有时拿把小勺子帮忙搅酱汁,手残星人也只能做做这样的事了,还被秦深嫌弃了一遭:“洗手了没有?”   何有时拧开水龙头洗了遍手,搅完酱汁就仿佛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似的,从背后抱住他,跟个树袋熊似的抱得很紧,大大限制了秦深做饭的效率。   秦深这回不嫌她了,身后缠着个温温软软的小女朋友,饿着肚子等着他喂食,秦深莫名有种养了个女儿的错乱感。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他这会儿设身处地地想想,要是他们真有了个女儿,大年三十凌晨两三|点被个野男人拐走了,秦深怕是想剁了他的心都有。   这么一瞬间,他竟生出一种茅塞顿开的通畅感。   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不会让子女为难,所谓的“刁难”从来不是刁难。棋品如何不重要,情商如何也不重要,只是考验他的诚心罢了。   他想得长远,何有时没他这么有觉悟,眼睛盯着锅里的蒜蓉大虾挪不开。“我妈以前老说我懒得很,眼里没活儿,她要是见到你,肯定就不愁我以后过不好了。”   秦深偏头瞟她一眼:“我做饭,我洗碗,我喂猫,我遛狗,我铲屎,我心情好的时候还爱做家务。”   “那我呢?”何有时眨眨眼,忽然有点心虚,感觉自己很没用的样子。   “你只负责一件事就行,哄我睡觉。我睡得好就心情好,心情好什么都好。”秦深叹口气,沧桑的:“我再不想失眠了。”   何有时脑袋抵在他肩膀上吃吃地笑,唇齿间的热气一下下呼在他颈间,还跟胖橘似的一个劲儿蹭啊蹭。秦深痒得厉害,挪挪肩膀也没躲开,索性放弃了,忍着痒迁就她的喜好。   一边跟她商量:“今晚去你家拜访好不好?”   刚才还喜滋滋的何有时又一下子萎了。秦深手上炒菜的动作不停,偏头碰碰她沮丧的脑袋:“深更半夜把人家的宝贝女儿拐跑了,我总得回去负荆请罪去。”   何有时犹豫了一会儿:“我妈是做hr的,嘴可毒,我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只要她想吵的架就没有吵不赢的,噼里啪啦跟下刀子似的。她还不是那种无理扯三分的人,能有理有据地说得你抬不起头来。”   秦深又撞她脑袋:“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她没见到你人就对你有偏见了。就像昨晚上吧,”何有时换了种语气学妈妈说话:“‘今天年三十!你男朋友大半夜地把你喊出去玩,外边还下着雪,你腿又不方便,他有没有为你着想过!’”   “当时我真是一个字都反驳不了。”何有时脸贴到他背上,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唉,她特认死理,自己认定的事别人基本改不了。”   “不过呢,”有时转念又想到了一茬,笑了:“你平时看的书都是演讲学、洗脑术,什么微表情心理学的,平时又总给公司高管开会,没准能跟她对上呢。”   秦深笑得胸腔震动,倒没被她夸得飘起来,谦逊开口:“你高看我了,我性子沉闷,没法哄得是个人就喜欢我。”   他把炒好的蒜蓉虾出锅,拿着筷子一个个装盘,裹满酱汁的炒虾头尾都一个方向,摆成了一朵花。哪怕明知吃进嘴里都一个味道,也吃得细致至此。   “但是呢,”秦深回头看她:“父母不会为难子女,我带着诚意上门,总不会被刁难的。”   何有时刚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满心都是“我男朋友怎么这么帅这么帅”的五彩弹幕,结果下一句,秦深人设就崩了。   他表情还有点凶:“就算你爸妈不喜欢我,你也不能提分手听到没有?比起‘因为父母不同意被迫分手’的剧情,我更喜欢‘接受反驳、坚守本心、死不分手、偷偷领证’的剧情,听到没有?”   “听到啦听到啦。”何有时笑得直不起腰,听话得应了声。 第51章   用尽了各种借口,有时还是在大年初一中午被秦深带出了门。   明明是秦深去见未来丈母娘, 有时却比他还要紧张, 在车上一路坐不住,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间乱撞。   她对秦深千叮万嘱,话还分两头说。一会儿信誓旦旦的:“你别怕。如果我妈她刁难你, 我帮你说话, 肯定不让你受委屈。”   话锋一转,又成了这样:“但是但是, 就算他们不同意咱俩, 你也不能当着我爸妈的面甩脸色,听到了没有?”   “我心里有数。”秦深瞥她一眼, 无奈得厉害:“你这么难哄我都能哄得好——最开始那阵子,你一天跟我说的话超不过十句。你爸妈总不能比你还难对付。”   被他这个角度奇特的说法给安慰到了,有时稍稍能定下心来。   到了何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秦深停好车,从后备箱提出两个礼盒来,何有时凑上来看:“你还带了礼物呀, 什么时候准备的,我都不知道。”   “头回见你爸爸的时候。”   何有时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是在慕水人家渔家乐的时候, 那次正赶上直播平台为了跨年mv拍外景, 离开前, 他和爸爸见过一面的。   “噢,原来你那时候就对我图谋不轨了, 难怪我总觉得你那时候在撩我。啧, 当时还言之凿凿跟我说没对我动心, 原来是骗人的。”   何有时挽着他右手笑个不停,秦深知道她在?N瑟,也爱看她这生动的模样,左右他面子早丢了个干净,也不差这一回。把手里的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另一手拉紧她,地上积着些碎雪,怕她摔跤。   “带的是什么呀?”何有时瞄了一眼,一盒茶叶一盒阿胶,从礼物的选择上来说算得上中规中矩,不会出什么差错。   秦深怕她多想,低声说了句:“其实礼物我准备了很多,但昨晚听你说了你爸妈的工作,一个国学教授,一个hr经理,贵礼怕是不会讨他们喜欢,倒不如讨个巧。这回去了摸清他们的喜好,以后心里就有数了。”   他跟着有时上楼,居民楼是近两年翻新过的,进了楼里才能看出来这是旧式的单元楼,一层两户的格局,电梯加装在楼体外,玻璃门正冲着楼下小花园。   电梯缓缓上升,秦深往楼下望,看着有小孩子凑在一块点小鞭炮,点完之后捂着耳朵跑开,啪得响一声。市区是严禁放炮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弄来的。   秦深看得眼底微暖。   这是有时长大的地方,仿佛隔着时间,他都能嗅得到她存在的气息。   电梯很快到了五楼。秦深收回心神,表情紧绷,被有时带到右手边的一家,知道这就是她家了。   门上贴着福字和对联,看上去年味挺重。秦深深吸口气,“等会。”   “怎么了?”   秦深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忽然端庄得笑了下,问她:“看起来如何?”   “特别帅特别帅行了吧?看起来就是精英人士。”何有时哄了两句,翻出钥匙来开门。   他俩来之前没打过招呼,何爸爸在睡午觉,何妈妈正在阳台上练瑜伽,大年初一都不歇的。听到开门声朝这边望过来,看到两人,表情不太好。   “伯母您好,我是有时的男朋友。”   “啊……”   这个自我介绍开门见山,何妈妈明显怔了下,“来了啊。”   她本就不是刻薄的人,在有时面前凶,在外人面前却不会落女儿的面子,端出果盘来招呼,又进了卧室把睡午觉的何爸爸喊醒。   这才说:“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买菜。”   何有时转头和秦深对视了一眼。   买菜就意味着要留他吃晚饭,这话明显是态度软化的意思,有时再清楚不过了,昨晚的隔阂立马抛到脑后去了,笑盈盈挽上她的胳膊:“妈我跟你一起去。”   老市区就这点好,出门五分钟就是超市。年初一超市里没什么人,何妈妈推了个购物车在货架间慢悠悠地踱步,眉头拧着,是在想事情。   何有时没敢吵她。等到菜买了一半,何妈妈总算想清楚了,头句话就是叹气。   “昨晚还让你不要把人领回来,你今儿就给我往家里领。在一起多久了啊?”   两个半月。   知道这么说她肯定生气,何有时没敢这么说,支支吾吾:“小半年了。”   从她和秦深刚认识那会儿算起,确实有小半年了。   “叫什么来着?刚才提了一嘴,我给忘了。”   简简单单俩字,何有时还拿输入法打了一遍,“秦深。秦始皇的秦,深浅的深。”就差给她写在手上了。   “人呢看着倒是不差,比你以前那位强不少。”何妈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半夜离家出走,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当时你爸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何妈妈顿了顿:“你这两年不交朋友不谈恋爱,心里话也不跟我说了。我跟你爸心里难过,忙着攒钱,给你攒了一套房子的钱。”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你舅妈吵了一架。她跟我说想给你介绍个人,相貌如何如何,条件如何如何,三十多岁,离异,没留下孩子,说是人不错。”   “当时我差点把她撵出门去。我就想不明白,我养得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没人要的了。”   何妈妈声音不太稳,缓了缓继续往下说:“就算你一辈子站不起来,妈也能堂堂正正地跟人说‘这是我女儿’。”   “但我想不到这世上除了我跟你爸,还有谁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她说得眼圈通红,何有时听得心都在哆嗦:“妈。”   “你听我说完。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盛安骅在一起么?”   何有时怔了一瞬。她和盛安骅虽然是在同个学校读研,以前却从没见过,头回见面就是车祸那回。   她髌骨一次骨折,两次错位,前前后后在病房里养伤四个月,没等出院就和他在一起了。   “当时每次有你的同学来探望的时候,盛安骅都这样介绍自己:我是有时的朋友。那时候你会习惯性地去看他眼色……病房里没外人的时候,他对你细致入微,可一旦有外人来了,你就算要下床他都不会扶你一下,装成有事要忙的样子。”   “而刚才,秦深那孩子扶着你坐下之后,下意识地在你膝盖上揉了两下。”   何有时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这会儿听妈妈说了才后知后觉,好像确实如此。   先前复健时安格斯随口提过一句,走路之后要揉揉膝盖,能防止腿肿。她自己忘了个干净,秦深却记住了,且已经养成了习惯。   何妈妈接着说:“昨晚上我想了想,你这几个月长胖了,爱出门了,复健也比以前积极多了。你爸昨晚上劝我时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现在心里话都不跟我们说了,心防重得很,而有一个人能把你从那样不好的境地带出来,已经能证明他的真心了。”   “妈做了二十年的hr,你也不用瞒我,这人的身份家境都不是咱家能配得上的,妈也不知道你们能走多远。”   话音一转,何妈妈露出今天第一个笑:“不过他能把我女儿哄得卸下心防,也算他的本事。”   “那您的意思是?”何有时抹了把眼睛,破涕为笑。   何妈妈斜睨她一眼:“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谈个一年半年再说别的。户口本我收好了,你找不着的,就别动歪心思了。”   “哪儿有!”今天中午时还在蓄谋暗戳戳领证的有时吸了口凉气,连忙表忠心:“肯定得您同意了才行。”   “你昨天说他人特别好,好在哪儿,你跟我说说。”   她问得这么直接,何有时害羞了:“这怎么能跟您说呀。”   “没事,妈挺开明的,好的不好的你说就是了。”何妈妈分出点神来听她说话,大部分心神全放在挑菜上,挑的全是她爱吃的。   何有时把两人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秦深做什么工作,现在住在对门都给何妈妈透了个底。她和秦深都是生活寡淡的人,从相识到相爱这小半年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   何妈妈诧异:“你们天天呆一块儿不嫌腻?”   “不……不嫌啊……”何有时声音弱了些:“看看电影看看股票做做饭溜溜狗什么的,小区有业主阅览室,闲的时候就窝在里边看书,有空时候去疗养所做复健,还挺有意思的。”   “俩闲人凑堆了。”何妈妈白了她一眼,却是笑着的。   *   母女俩解开了心结,留在家里的秦深却远没有有时那么轻松。   何爸爸问过他姓名年龄之后,好半天没说话,刚睡了个午觉起来,人还迷糊着。拿着个遥控换台,换了一圈也没看找到好看的节目,意兴阑珊的样子。   秦深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客厅里挂着好几副字,多是六朝骈文,字字松散随意,透着种自得其乐的韵味。   何爸爸换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央视十一套,戏曲频道。这会儿正好播的是《包公怒铡陈世美》那一段,也不知道大过年的怎么播这个。   “……铡了这负义人/再奏当朝。”何爸爸跟着电视悠哉悠哉地哼哼,仿佛是专门唱给他听的。   秦深多了个心眼,分神听了两句戏词,倒觉得老丈人挺有意思的。爱听戏,爱字画,爱下棋,大年初一都捧着个青花茶壶,像个老学究。   这样的人活得端正,也刻板。   想起有时先前的提醒,秦深愈发觉得艰难了。一个喜欢年轻人老实沉稳的爸爸,一个喜欢年轻人嘴甜会来事的妈妈,他愣是没能从两者中找出一个能统一的点来。   没摸清情势,他这会儿只接话,不擅言。   何爸爸问他:“小秦会下棋么?”   来了!秦深心神一凛,答得谦虚:“粗通一点,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没事,随便走两盘。”   秦深也不意外,搬了个小凳坐到茶几另一侧,看着何爸爸拿出棋盘来摆开,还真是围棋,跟有时说的一样。   幸亏他上午起床后翻了几章围棋棋谱,秦深心下稍安,琢磨着自己怎么能输得好看一点。   空调温度不算高,却有汗不停地从他鼻尖往出沁,秦深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打他进门,电视频道就停在铡美案上没换过台,弄得他越发紧张了。   “小秦啊,你这棋下得不怎么样。”何爸爸呵了声,三五分钟就看出了名堂:“架势还挺唬人的。”   秦深淡定回:“叔叔棋术高明,我哪里能比?”   “嗯,你还差些火候。”何爸爸嘴上批评,心里却在思量。这孩子棋路很正,有章有法,心性稳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不妖不诡不取巧,像是照着棋谱学来的。   再比如呢。他抬头看了秦深一眼。   刚进门那会儿说话做事还像个年轻人,搁这儿坐了十来分钟,说话就带了两分古韵。   身为a大国学教授,何爸爸从业二十载,教过上千个学生,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了。一时竟看不出秦深到底是摸清了自己的性子在投其所好,还是他性格一向如此了。 第52章   如何消解二老心里的隔阂, 有时来之前以为这是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她想得可多, 怕爸妈太冷淡,秦先生会觉得委屈;又怕自己态度太强硬,会伤了爸妈的心。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太多。“讨未来丈母娘喜欢”这么件难度max的国民级难题, 秦深只花了三个钟头。   “噢,原来番茄酱得在锅里煮一会儿呀, 我每回都是炒两下就出锅,我说怎么做出来的味儿没饭店好吃。”   秦深回得认真:“也不止这点, 我一会儿把细节写下来给您留着,您做两遍就会了。”   何妈妈过意不去: “小秦你快别忙活了, 我跟有时弄就行了。哪有头回来就让你进厨房的道理, 快去外边跟你叔叔说话去吧。”   秦深只笑着应声, 脚下却不动,把一道松鼠桂鱼做出了花。   “哎哟, 真好。”何妈妈莫名感慨了一句。   秦深太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知道有何妈妈这么两个字评价, 自己这趟算是妥了。他竖直耳朵,听得愈发仔细。   何妈妈笑盈盈问他:“小秦学做饭几年啦?”   “九年。”   对上有时惊诧的眼神, 秦深点头:“那时在国外念书,家里的私厨是英国人,做的中国菜不正宗。不怕阿姨您笑话, 我一向计较吃喝, 吃得难受, 就自己照着菜谱学。”   锅里的番茄酱已熬至黏|稠,加了蒜末、虾仁、香菇几样配料,炒香之后甜香扑鼻。借着这一两分钟的当空,秦深还顾得上给珍珠丸勾芡汁。   何妈妈跟不上他的速度,彻底沦为了打下手的角色,拿起手机兴致勃勃地拍秦深做菜的步骤,一边训了有时两句:“你杵那儿傻乐什么呢,拿盘子呀!”   等把盘子拿出来摆好,秦深夹起一颗珍珠丸凑到她嘴边,“尝一下,好吃么?”   “好吃。”何有时刚吃进嘴里,又挨了何妈一句训:“你快别在这儿凑热闹了,净添乱,出去等着吧。”   浑然忘了谁是自己亲闺女。   被嫌弃了个彻底,何有时怕她又唠叨,去客厅和爸爸一起看电视了。   父女俩齐排排坐在沙发上。何爸爸从春晚重播中分出神来,转头看着有时,冲她点了点头。他无声在笑,神态安然又温和。   何爸爸天性内敛,夸人从不明夸,点点头就算是对秦深的最大赞赏了,这是“人不错”的意思。   有时脸上的笑绽得更大,嘴也甜:“爸您吃橘子不?我给你剥一个。”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得知有时复健呆的疗养所还是秦深联系到的,年后换膝手术的事就要提上日程,何妈妈对他越发满意,昨晚不让人上门的冷淡仿佛是假的一样。   从何家出来已经夜里九点了。他们头回来,不方便留宿,何妈妈早早催着两人回家。   车开到半道上,何有时拿着手机玩,不知道刷到了什么逗趣的东西,哈哈哈了好半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极少会有这么放肆大笑的时候,笑得秦深都懵了。   借着个红灯,何有时把手机给他看:“你做松鼠桂鱼那时,我妈拿着手机拍了一个短视频,我以为她要跟你取取经,以后好学着做。哈哈哈哈你猜她做什么了?”   “什么?”   “她把视频发到微信群里去了,家族群,我爸那边的亲戚全在里边,六十多个人。刚才有长辈在群里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妈就把你亮出来了。”   秦深勾唇笑了下,笑完又有点紧张:“阿姨怎么说的?”   “一米八五的小帅哥,毕业于世界十大学府之一,还是伯明翰艺设学院荣誉教授。特有面儿。”何有时丁点不吝啬夸奖的。   换做是别人,这样轻飘的夸赞不值得秦深高兴,但从女朋友嘴里说出来的意思就大不一样了。   秦深嘴角翘起,一本正经给她补充:“忘了说最重要的。还是智宜集团副董,年入八位数的那种。”   有时掰着指头数了下八位数是多少,数完以后笑眯眯地趴在副驾台上,这个姿势更显她腰|肢柔软,窗外霓虹灯映得她眼底碎光粼粼。   “小秦子。”   秦深听得直想叹气。关于称呼的问题,秦深跟她掰扯过好几回,喊全名他觉得生疏,喊单字有时又觉得矫情,最后留了几个不伦不类的称呼。什么男朋友、小秦子、狗子他爸……秦深都懒得跟她计较了。   “你初三那天有没有空?我以女朋友的身份诚挚地邀请你,去我家的大聚会上走一圈。”   “有空的。”秦深呼吸滞了几秒,表情严肃:“我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恭敬些,还是亲和些?”   何有时笑眯眯托着腮:“不用,低调的奢华就行了,怎么有排面怎么来。”   排面,年轻人提这词俗气,却是长辈间最计较的东西。   何有时怕他理解不了,絮叨了几句:“我家亲戚多,闲言碎语也多,这两年尤其。遇上你之前呢,我还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夜里做直播,白天埋头码字,出过几本实体书。那时我想着一定要在十年内走到什么样的高度,让我爸妈以后不用在人前为我遮掩,把我当成骄傲。”   “现在我堕落了,秦先生。”   有时偏着头,温温柔柔喊了他一声,“十年太慢了,我先把你拿出来显摆一下,你会不会觉得我特俗呀?”   车流行得很慢,秦深没转眼,摸索着握住她的手,笑意更甚:“没有,我很满意。”   何爸爸的藏书中有一整排的古籍珍本,他屋里的文玩也是随意摆放的。秦深对古玩没研究,看不出名堂,却听何爸爸随口提了句这是他的祖父留下的。   秦深接触过的国学教授不止他一人,其中知识渊博的大有人在,能像何爸爸这样把自己活得古风古韵的却没几个,想来是书香出身。   这样的大家庭怕是还瞧不上他这样汲汲营营一身铜臭的,秦深几秒钟前还在想初三那日要不要装得文艺点。有时却玩笑说“怎么有排面怎么来”,把他给逗笑了。   回了家已是深夜。秦深洗完澡,喊她“暖和了,来洗吧”。   有时怕冷怕得厉害,尤其是冬天,浴霸开半个钟头她都不觉得暖和,每回她都要在秦深洗完澡之后蹭个热气。   “知道了。”有时漫不经心应了声,手里拿着张小纸条走神。纸上写着一串数字,十一位,是个手机号。   秦深擦着头发,见她看得认真,凑过来瞄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呀。”何有时犹犹豫豫看他一眼,秦深点头后,她才往下说:“这是盛安骅的号码,我妈给我的。我想见他一面。”   秦深:“……”   不生气,不生气。   不生气个屁!还是很生气。   何有时没看出他的蛋疼,挺苦恼的样子:“他最近总是纠缠我爸妈,在我家门前放水果什么的。有几次我爸爸出门,他甚至会开车跟在后面,看样子是想顺着摸出来我的住址。”   晚上临走前何妈妈悄悄给她提了个醒,何有时有点心焦:“像他这样偏执到不顾他人感受的人是很容易走极端的。现在他的情绪已经有点失控了,万一哪天情绪一崩,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却还是这个样子。我得想个办法让他死心才行。”   秦深:“想不到办法?”   “是呀,你有办法?”   秦深面不改色:“不难。把我们的结婚证拿给他看,他一定死心。”   “不太好吧。”何有时忍不住蹙眉,听了他的主意还挺不高兴:“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决定呢?再说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现在我们感情还不够,因为他纠缠不休我们就决定结婚,太草率了。”   秦深眉梢一挑,擦头发的毛巾被他随手丢一边,手臂撑在床头借力,压着有时俯下|身来。   何有时没了支撑,被压迫得倒在床上。他发梢还在滴水,这样子一点点逼近,像踱着步子款款行来的猎豹,气场凛然,眸色深沉,还很小肚鸡肠地咬着她的唇,跟她揪字眼。   “随随便便?嗯?”   “咳,我意思是……”   “草率?嗯?”   “我错了我错了!”   “感情还不够?嗯?”   “我真的错……唔唔唔……”   两年有余,养病期间不能做剧烈运动,秦深最喜欢的健身运动就是游泳,气息尤其深长。一吻毕,何有时手脚发软,眼里润润的全是水雾,像刚买回家的那只小奶狗。   秦深却从来不懂见好就收是什么意思,声音带了哑,步步紧逼:“爱不爱我?”   她脸皮薄,眼皮扑簌簌地跳,红着脸却不回答。   秦深又在她唇上嘬一口:“我觉得感情够了,你说呢?”   嘴唇被咬疼了,何有时怕他又冷不丁地亲上来,捂着嘴泪眼婆娑地瞪他:“人家求婚都是蜡烛戒指单膝跪地的,你这明明是逼婚!” 第53章   “前面, 再前面一点……对,就是这家了。”   从市二院门前经过, 又往前开了二百米,车停在一家餐厅门口。   秦深探头看了一眼。半上午, 餐厅里看不到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样子。这家餐厅从选址到装潢都没什么特别, 唯独那扇招牌是崭新的,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为什么他把你约在这家餐厅?”秦深问。   他浑身被一股低气压笼罩, 声音也凉。何有时戳戳他的脸,硬是把秦深紧绷的唇戳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小心措辞跟他解释。   “我车祸之后在医院住了四个月, 吃腻了医院食堂的饭菜, 偶尔想出去散散步,但腿又不方便, 就会在这家餐厅里吃。他家的意面和芝士?h饭都很好吃,蛋包饭一般。”   尽管她话里特意把盛安骅摘了出去,秦深却是门儿清,肯定是跟那个谁一起来的。什么好吃不好吃的秦深听不进去, 满脑子就一个念头。   ——故地重游,最适合旧情复燃了。   想明白这茬, 秦深表情更不好看了, 眼里跟结了冰茬似的。盛安骅在他心中已经从“未婚妻的渣渣前男友”变成“死性不改还想撬墙角的老混蛋”了。   何有时转身要下车, 推门却推不动, 锁上了。   “你放我下去呀。”   她回头笑得不行。秦深瞥了她一眼, 眉眼恹恹,仿佛浑身上下都在表达一个意思——“我不高兴”。   摆明了是要她哄的,何有时了然,这个男人最是小心眼了。   她跟哄孩子似的,拿出自己能发出的最柔的声音:“我跟他见一面,说清楚,让他不要再去打扰我爸妈,我爸妈年纪大了,受不了他那样折腾的。他执念又深,总会有摸到我地址的一天,不解开他的心结,以后就有得愁了。”   秦深不回答,沉默的拒绝。   何有时接着哄:“我早把过去丢干净了,没有对他念念不忘。见完这次,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好不好?”   秦深照旧无动于衷。   在车里磨叽了十分钟,秦深还是没打开车锁放她离开。何有时有点恼,脑子一热冒出一句:“你再不开门,我……”   秦深眼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一闪,沉默两秒,低道:“你会怎么?”   何有时心提到嗓子眼,求生欲瞬间飚到了顶点,机智地把话圆了回来:“你再这样,我就亲你了。”   这话说得又撩又暖,秦深呼吸深长了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气听上去更像是妥协,脸上总算有了些表情,一边解开安全带倾身靠近她,脸也一同贴近。   “你亲。”   “啊?”   “你亲亲我。”秦深低声重复:“亲亲我,我就什么都答应你。”   何有时在他唇上印了个吻。她亲得太敷衍,秦深垫在她腰后把人捞回来,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扎扎实实接了个吻,她的口红褪色到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   亲完以后还威胁:“他要是敢抱你,敢亲你。”   何有时十分识相地接过话:“我就拿果汁泼他,拿饭盒砸他。”   “你意思是还要跟他一起吃个饭?”秦深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节,危险地眯了下眼。   “啊,其实我有点饿了……其实这家的?h饭真的挺好吃……好吧好吧,我不吃,进门说完就走,我把?h饭打包回来,咱们一起吃好吧?”   “嗯。”秦深对她这个回答勉强算是满意,开了车门,放她下去了。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有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噗嗤笑出了声。寒风凛冽中,他大敞着车窗,直起身一瞬不瞬地望着这边,像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似的,就差满眼热泪了。   隔的距离有点远,何有时怕他看不清,往回走了两步,在秦深越来越热切的目光中停住脚,抬手给他比划了一个“15”的手势,转身进了餐厅。这是要他等十五分钟的意思。   两年来,这家餐厅何有时来过几回。她没睹物思人的习惯,却每回来医院复查之后都会在这里用一顿饭。老板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那时她和盛安骅来得勤,女孩常跑来拿不会的题目问他俩,一来二去也算是熟了。   进门后无须四下张望,何有时一眼就看到了盛安骅。   上午十点,一大片用餐位只坐着他一人,也不知道是这个时间点没人来吃饭,还是餐厅被他包了一上午,不对外营业了。   “有时。”盛安骅已经等了挺久,不知在她来之前想了些什么,直到看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才回神,忙推开椅子走过来扶她。   动作挺大,弄得何有时都怔了下,略一琢磨回过味来了,抬手挡住他的搀扶,浅浅一笑:“不用扶我,我能走稳,都两年了。”   盛安骅僵硬地笑了下,没能接上话。   谈过半年,到底还是没忘干净的。至今还记得她习惯守时,提前点好了奶茶,也是她以前喜欢喝的口味。   “有时,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   盛安骅望着她,眼里浮起一层雾。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又或是困在过往的回忆中一直没能走出来,“这两年在国外,我特别想你,甚至平时走在路上看到哪个像你的背影都会回不过神来,我……”   “盛先生。”   何有时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想你大概是理解错了,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谈这个的。”   盛安骅明显怔了下。   何有时顿了顿,接着往下讲:“这场谈话在两年前,你离开的那时候就该有了。只是我们断了联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   “首先谢谢你。车祸,骨折,那段时间,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阶段了,虽然后来我们散得不太好看,不过还是谢谢你当初能陪着我,让我从那段糟糕的处境里走出来。但话说回来,车祸也是因你而起,打乱了我人生所有计划,却也做了经济上的赔偿,就当是不亏不欠。”   “然后,我得跟你道个歉。分手之后我做了很多让你困扰的事,一直没认认真真说个对不起,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挺蠢的。”   要是秦深在这里,听到有时这么说大概也得愣一下。三个月前她提起这事的时候还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现在已经能淡然处之了,言语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盛安骅一下子慌了:“你不要说对不起,是我那时候太混蛋了,离开你的这两年,我才真正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有时,你在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来照顾你,我们像过去那样好不好?”   他说得语无伦次,何有时抿唇:“不好。”   “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是江家的下一任接班,是秦立责的独子,他家是不可能同意你们在一起的……但我爸妈,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态度,等你治好腿,他们会很喜欢你的……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就算治好后你走路还会有些跛,也没有关系的。”   盛安骅蓦地抓过她放在桌上的手,拢在双手掌心里,“有时,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意了。”   何有时仔细听他说完,从他掌心里一点点抽回手来,有点想笑:“这就是你和秦先生不一样的地方。”   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   “你总是觉得我右腿不良于行,是残缺的,是贬值了的,配不上身体健全的人,配不上家境优渥的人。甚至把做手术当成让你父母接纳我的条件。”   盛安骅还没说出的话被她摆摆手堵回去:“可感情不是这样子的。在秦先生眼里,我的腿从来不是缺陷,我的心理疾病也不是,他能完完全全地接纳我。尊重我的选择,陪着我往前走,而不是帮我选择一条怎样的路。”   盛安骅嗓子像堵了似的,出声滞涩:“可他的父母……”   何有时笑了下:“秦爸爸呢,跟你想象得不太一样。他不干涉我们的感情,过年的时候我们还通过话的,很包容,他不会干涉秦先生的选择。”   “可我查过了,秦深他是个精神病!”   盛安骅猛地冒出这么一句,倾身凑近她,眼里血丝极重,“这事他是不是瞒着你?其实智宜上下都知道的,他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最近一年来甚至没怎么在公司出现过。”   “他是个精神病!你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幸福!……有时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喊他秦先生,喊得这么生分,你们没在一起对不对?”   何有时表情一下子冷下来,想拿奶茶泼他的冲动却只持续了两秒钟,她表情又缓和下来,温声继续:“我知道的,他跟我讲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从没瞒过我。我不是因为逃避你才拿秦先生当托词,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可是他……”   “安骅。”   盛安骅猛地怔住,未出口的话死死卡在喉间,只能呆呆看着她。   这是两年来她头回这么喊他,神情专注又温和,不是上次重逢时那种压抑着情绪而刻意做出来的冷淡。像心底创伤抚平,终于补上了自己的所有破绽,又或者只是添了一件铠甲,爱她的人,会成为她的铠甲,让她变得圆融透彻,刀枪不入。   盛安骅忽然被一种莫大的恐慌攫住。来之前他想过,提起往事有时可能会歇斯底里,可能会用最恶劣的话骂他,会有各种各种可能。   而任何的可能,都指向他所期待的复合。单是“有时主动联系他”这么件事,除了想复合,盛安骅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而此时,一切都朝他始料未及的方向跑。   盛安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个干净,连笑都是艰难挤出来的:“有时,你变了。”   “我没有变。我照旧喜欢养多|肉,照旧喜欢收集明信片,照旧怯于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照旧爱看动漫爱看喜剧片,还像过去一样宅。我没有变,我只是不喜欢你了,你总觉得我走不出过去那段感情,其实我早走出来了。”   何有时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另外,秦先生已经向我求婚了。”她笑了下:“不过还得等等,等我变回最好的样子,就嫁给他。”   “所以,以后请不要打扰我们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盛安骅却像是被迎面抡了一锤似的。   “我们,要结婚了。”何有时轻声重复了一遍,笑得很甜,眼里有晶亮的幸福泄出来,像个专戳人伤口的恶作剧。   *   说好的十五分钟,超了六分又五十秒。   秦深倾身过去给她开了门,表情冷淡:“你时间观念太差。”   “我打包了呀。”何有时把手里的牛肉?h饭提高给他看,笑眯眯:“我跟他谈话没超时间,我一直看着表呢。”   秦深勉强满意,发动车子往家的方向开。   快开到小区的时候,有时的手机嗡得一声震响,因为放在副驾台上,秦深一眼就看到了。不在联络人列表里,只有一串号码,这串号码秦深只见过两回,却已经烂熟于心了。   字太少,他瞄了一眼就看全了。   十个字,分作三行,有种形式般的矫情。   ——祝你幸福。   ——对不起。   ——我爱你。   秦深深吸口气,也随着他的形式,无声地接了个三字脏话。   xxx。   看有时没有回短信的打算,秦深偏头看她,嘴上说着违心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要不你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顿饭好好谈谈,干净利落地告个别?”   何有时摇摇头:“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也听明白了,以后再不会有联系了。”   秦深沉默着扫了一眼何有时的手机:“那你不把短信删一下?”   噢,醋大了。何有时眨眨眼,按着他的指示乖乖把短信删了。生平头回听人说“我爱你”,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事,她都没敢多看两眼。   秦深哼一声,看见有时这么乖本该满意的,他却莫名气儿更不顺了。憋着气在停车场停好车,下一秒他眼前骤然暗下,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深长的吻。 第54章   为了认全何家的亲戚, 秦深花了一个早上。   “这个是太奶奶,你认下她, 还有我爸妈就行了。”何有时从相册里翻出以前的照片,没难为他:“剩下的亲戚太多, 跟着我叫人就行。”   秦深却没按她说得来,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个问她是什么辈分。等有时说完一遍, 三四十个人的身份,秦深已经记了个七七八八。   何有时没忍住嫉妒:“你怎么记性这么好呢?那天临走前, 我妈特好奇地问我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秦先生,你真是各方面都能秒杀我啊。”   她感情一向内敛, 很少夸人, 刚在一起那时候还时不时地冒一句“秦先生你真好”呢。这会儿胆大了, 也皮实了,这样的夸奖就算十分难得了, 秦深很是受用。   也礼尚往来地撩回去:“不是你把我骗到手的,而是我苦心孤诣追来的。”   有时乐不可支,往秦深嘴里塞了一瓣脐橙。她坐到一边拿了几个红包包压岁钱,专门从银行取的连号。   “我家上下四代人, 辈分差开不少,我底下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喊我姑姑了。”   压岁钱红包做得挺袖珍, 上边拿金漆色印着福字, 每张福字都不是一种笔体。见秦深看得仔细, 有时随口问他:“你收过压岁钱没有?”   “没。”   想起秦深的家庭, 早年父母离异, 身在异国多年,就说他养病这半年,连来自亲人的关怀都少,更别说压岁钱了。   何有时心疼得抽了下,忙安慰他:“没事,以后我给……”   她柔声开口,还想让打小缺爱的男朋友感受一下温暖,话没说完,便听秦深来了一句:“我家的红包里装的一般是车钥匙。”   没说完的矫情话咽回肚子里,何有时斜着眼睛,拿社会主义荣辱观训他:“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知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家庭容易教坏孩子,金钱观都没成型的时候就这么教,将来飘上天了还能扯得回来吗?”   秦深微笑听着,也不反驳她。拆开个红包看了看里边塞了几张,思绪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好半晌后,等有时都忘了这个话题了,秦深才绕回来:“那以后你给孩子培养三观。”   何有时怔了下。这话里的味道听着不对,像是生气了又好像没有。   有时心里打鼓,琢磨着自己刚才那话是不是戳到他敏感的内心了,小声絮叨:“那个,为什么这样说呀?”   秦深看着她,目光专注:“我担心,我可能真的教不好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何有时更紧张了。   秦深低垂眼睑,帮她装红包,“心理学上有一哥说法,在不幸的家庭出身的孩子,长大后有很大的概率会遗传不幸。无论是在经营婚姻上,还是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他们都欠缺在原生家庭中本该积累下的经验……”   “瞎说!”何有时在他手背上啪了一巴掌,眼睛瞪圆:“什么遗传不幸,都是瞎说!你会是个好爸爸的。”   好爸爸笑了下,知道有时不喜欢他这个说法,自我反思去了。等她包完红包,秦深这才说:“红包你收起来留着以后用,这次是去见你的亲人,压岁钱该我准备才对。”   说得也有道理,何有时欣然同意了,却不见秦深塞红包,知道他应该是早准备好了。   晚上到了聚餐的地方,秦深果然成为了一众人的焦点,被何妈妈带在身边好一通夸。   何妈妈从有时那儿清楚秦深的根底,却没大大咧咧跟亲戚说。她夸人也知道分寸,就捡着学历和秦深会做饭这点说,别的一概不提。   好在家庭聚餐一向按辈分排座,满满当当坐了五桌,秦深在年轻人这边,有时挤在他旁边,侥幸能逃过长辈们言笑晏晏的盘问。   一桌同龄人都被他衬得灰蒙蒙的,显得局促不安。唯独何有时吃得自在,吃饱以后笑眯眯看着他,手藏在桌下十指相扣,也不在意旁座的人会不会看到。   给小孩准备的红包多了,秦深发完一圈,剩下了几份。何有时拿过一个红包拆开来看,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张卡,卡面上画着卡通人物,还有卡号和银行名称。   何有时没见过:“这是什么呀?”   “儿童理财卡。可以把钱存在里边,绑定父母手机号,孩子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会做成账表的形式,还有收益率评估、消费规划等一系列数据,帮助他们从小树立理财观念。”   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何有时小时候的银行还没有这个东西,拿在手里看卡面背后的说明,有点好奇:“你家小孩的理财观念都是这样树立起来的么?”   秦深笑了下,没说话,却耐不住有时问个不停,只好满足她的好奇欲。   “秦家的孩子不用理财。从小炒基金,看美盘,背财经动态。”   何有时默默闭上嘴,觉得自己犯了个蠢。   她把没发出去的卡塞进红包里,忽然迷瞪过来,什么儿童理财卡,这就是一张储蓄卡,起了个好听的名而已。   她寻思着秦深不可能拿着空卡送人,问了一句。果然,秦深微笑比划了一个数字。   一张卡里就存了这么多,再算算刚才发出去的那么些,何有时眼前一黑。   “秦深!你个败家子!”何有时直想挠他,又舍不得,最后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儿。   秦深捉住她的手不让走,额头抵在她手背上,闷声笑得停不下来:“那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你,你要不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两人在这边打情骂俏,坐在角落的年轻姑娘忽然指着秦深“啊啊啊啊啊”一阵土拨鼠尖叫,把旁边的姑娘吓得勺子都掉回了碗里。   “怎么了?”   “这人好像是那个谁!!!”   “谁啊?”   “就那个谁啊!!!去年阿泰尔工作室开年会的时候,当时外聘coser表演,我就跟着社团去走了个过场。年会上有个大|boss,我说帅得合不拢腿,发照片给你看的那个!就是他就是他!!!”   “会不会认错了啊?”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的姑娘也激动起来了,做贼似的朝有时那桌偷偷瞄,瞄一眼又瞄一眼,两人对着百度图片确认了十分钟,又把照片发到cos社团群里问了问,最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还在念大学的社长言之凿凿:“肯定不是啊,上回年会上那个人叫江呈,我记得特别清楚,两人顶多是长得像罢了。不过这小哥挺帅的嘿。”   俩个姑娘也不气馁,不是boss无所谓,人帅腿长是男神就够了。借着要给家人拍照的说辞在坐席间走了一圈,偷偷拍了两张高清图。   *   聚餐的地点在市中心,有时和秦深住得远了些,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了。胖橘和小萨摩饿得饥肠辘辘,一开门就看到四只发光的眼睛。   睡了没几个钟头,早上五点被电话吵醒的时候,何有时明显没回过味来。   电话是秦深接起来的,何妈妈语气挺急:“小秦啊,有时怎么没开机?你快让她接电话。”   秦深摁下免提,把手机放近了些,推醒她,看着小女朋友睡衣的领口都快下到肩膀了,露出一大片雪腻的肌肤来。秦深|眸色转深,给她把衣领拉正,十分得正人君子。   “妈,什么事啊?”   何有时睡眼惺忪地问完,何妈妈就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刚才你大伯家打电话过来,说是巧巧有急事找你,什么微博上的事,具体我也没听明白。我让巧巧跟你说,你挂电话,我让她给你打进来。”   “别,巧巧是谁啊?”   “就是你大伯家的孙女。”   何妈妈说完就挂了电话,独留下一脸懵比的有时,刚睡醒她脑子有点钝,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巧巧是哪个。   她比有时小不了几岁,却是隔了辈的,那孩子该喊她一声堂姑。除了每年过年见一面,平时没什么来往,这会儿凌晨五点来了这么一遭,有时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个电话几经周折,从她这个小侄女那里打到大伯那里,又联系到何爸爸,最后才到了她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值得他们大半夜的闹腾。   何有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撑着眼皮等了两分钟,果然又等来一个电话。   “小堂姑我错了!”   一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带着哭腔,何有时彻底清醒了:“怎么了?你别急,你慢慢说。”   “昨晚上我拍了挺多照片,都是家人的,因为堂姑父他太帅了我就多拍了两张,发了条微博……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凌晨我打完游戏上微博瞄了一眼,那条微博点赞评都破千了,我删了微博都没用,好像有大v截图转载了,上了热搜,现在还有人在扒堂姑父的身份。”   “小堂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电话那头的小姑娘都快哭出来了。   “没事,你先别急,我先上微博看看情况。”何有时劝了两句,等挂了电话,她彻底清醒了,一翻身从床上坐起,开机刷微博。   她越看越慌:“真的上热搜了,怎么办啊?”   “急什么。”刚才开着免提,秦深听得分明,把她摁回床上搂在怀里,玩笑般地呵了声:“又不是没上过,买过的热搜都不少。”   “可是……”   “别可是了,睡吧,睡醒再说。”   他运筹帷幄的神色,淡定的语气都让人觉得靠谱极了。落在额角的一连串吻又实在暖,何有时不慌了,困意重新袭来,在秦深怀里睡着了。   等她睡熟以后,秦深表情冷淡下来,打开微博翻了翻热搜。目前排在热搜倒数第二位,等天亮了估计还会往上升几位。   他给公关部发了条信息,回头继续刷微博。最先发博的是个八卦博主,粉丝十几万,这条微博发的是“智宜集团副董,恒泰地产小东家的神秘女友”,底下配着四张图,都是他,正是在饭店聚餐时的样子,确实是巧巧拍的几张。   好在博主脑子不蠢,没直接转发原微博,把照片中除秦深以外的人都打了码。看不到有时的脸,算是没碰到他的逆鳞。   秦深往下翻了翻,热评都围绕着他的身份在扒,有时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爆出来。秦深心安不少,顺手给这个眼尖手快观察力还强的八卦博主点了个赞。 第55章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何有时刚睁开眼就伸手到床头摸手机, 翻开微博热搜,凌晨垫底的那条热搜已经不见了, 零零星星的相关话题倒有一些, 却没有照片没有后续流量, 很快凉了。   秦深的微博是蓝v号, 公司有人打理,从没开过评论功能, 看起来风平浪静。有时再看自己的微博,粉丝数没怎么变,看样子没人扒出她的身份来。   秦深正倚在床头看书, 看她翻手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事, 热搜被压下去了。”   “那个八卦号呢?”   “联系上了, 已经删掉了微博。”   “那这事对你有影响么?”   秦深微一思索, 笑了:“有。”   “什么影响?”她紧张兮兮:“会被狗仔扒么?会不会影响你风评?难道对公司有影响?”   智宜股票还在停牌期, 董事会又乱成一团,这会儿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秦深身为少东家,稍有点动静怕是就会影响公司动态,何有时有点慌。   她这话明显是杞人忧天,秦深却听得心中一动, 暖意涌上来。   他做的是传媒, 平时出席的活动少, 再加上私生活严谨自律, 上热搜的次数不多,却从不觉得上热搜有什么可慌的。   有时却不一样。秦深还记得上回论坛的事,那时几张标签为“残疾主播”的照片就让她经历了一场大风浪。   当时她呆的直播平台流量并不大,而如今,微博里对她的身份好奇的人要比当时多多了。哪怕没有任何一句网络暴力,光是陌生人的好奇,对有时而言就是巨大的压力了。   “残疾”与“心理疾病”是她在父母面前都会避而不谈的话题,一旦被扒出来,她会难过成什么样,秦深不敢往下想。   她害怕的事一句没提,只牵挂着他。   “确实有影响。”秦深俯下|身,声音平稳地逗她:“影响就是,这下子别人都知道我有女朋友了,见过家长的那种。”   “就这样啊。”有时这下彻底安心了,心里惦记的事散了,她又开始犯困,缩回被子里打算睡个回笼觉,习惯性地往右边滚了半圈,被秦深抱了个满怀。   有时有起床气,每天早上刚醒的这会儿都耷|拉着眉眼,不管对人对猫对狗都爱搭不理的样子。秦深最喜欢这个时候跟她说话了,说话的间隙亲亲蹭蹭,她给出的任何反应都可爱得不得了。   “没睡醒?”   有时点了点下巴。   “那你再睡会儿。早上吃虾仁馄饨好不好?”   有时掀起一丝眼皮儿,点头。   “想吃就亲亲我。”   她仰起脸,自己不动,被动等亲。   “爱不爱我?”   她笑着点头,眼睛没睁,唇角却翘得老高。   “我们结婚好不好?”   秦深刚说完,就被一巴掌摁在脸上,不让他说话了。明明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眼睛都睁不开,偏偏这事上糊弄不过去。   秦深有点不甘心,启唇,舌尖在她掌心扫了下,试图撩一波。   “做什么呢你!”何有时唰得缩回手,哼哼唧唧还挺不高兴:“口水都弄我手上了。”   “不给你包馄饨了,跟往常一样喝豆浆吃饼干吧。”秦深哼了声,直起身坐回原处继续看书了。   吃腻了的豆浆饼干,还有听起来就很好吃的虾仁馄饨,选哪个自不用提。何有时扯扯他的衣角,关怀备至:“你是不是感冒了呀?声音有点哑。”   他声音不像往常那样好听了,有点涩,就这么会儿功夫喝了半杯水了。   秦深一点不闹脾气,软得很快:“没感冒,上火了,嗓子疼。”   “应该是过年这两天吃得太好了,得吃点清淡的缓缓才行,那早上不吃馄饨了,咱们喝粥吧。”有时这么想着,压根没想到秦深上火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是真·上火。   每天都跟女朋友挤在一个被窝里纯洁地睡觉,对男人来说简直是送命题。   自从养了萨摩,有时都快忘了自己家在对门了。她那屋没人气,也没铺地暖,总觉得没秦深这边住着舒服。渐渐地,床被搬了过来,猫窝搬了过来,连养着的十几盆多|肉都搬了过来,明显是要同居的态度。   秦深欣然应允。不出三天,有时就被他从隔壁卧室拐回自己卧室了。   最初被他捞进被窝那时候,有时还警惕了两天。后来看他规矩,她没了顾忌,脱内衣都不往被子里钻了,转过身就换,露出弧度美好的背。   秦深简直无语凝噎。这才刚度过恋爱头两个月的羞涩期,就直接转换成了老夫老妻模式,一点都不带过渡的。   两人都是熬夜好几年的夜猫子,作息差,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有时每个夜里捧着手机看动漫,哈哈哈地笑,胳膊腿就一阵阵地碰到秦深,自己还浑然不觉。   大年初一见过了何家爸妈,这几日秦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一边想着已经见过父母了,把她就地正法算了;一边又想着有时家教挺严,她爸妈连带着他们闺女都观念保守,婚前play被未来丈母娘知道了,大概讨不了好。   在可持续发展的战略指导下,秦深默默忍了。   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定力,这刚忍了三天,上火了,眼里的血丝冒出来了,嗓子也哑了,浑身不得劲。   何有时刷着微博,在实时热点里搜与秦深和自己有关的零星话题,刷着刷着表情忽然变了:“这个视后夏安安是谁,你认识?”   “前段时间跟她工作室合作过广告,有印象,怎么了?”   何有时把手机摆他面前,瞟他:“你自己看呀。”   【xd星探:继昨晚智宜集团副董爆出生活照之后,凌晨四点,90后小花视后夏安安取关秦深,并发博抱怨“私生饭太讨厌了”,疑似暂避风头。】   秦深看完笑了,抽走她的手机,隔着被子把不高兴的女朋友搂进怀里,“你想作就作,找别的理由作,我哄着。但不能拿捕风捉影的事冤枉我。”   何有时跟墙头草似的转了方向,跟他一起矛头对外:“以前合作过,凌晨却突然取关你,还发这么模棱两可的微博,摆明了是想蹭你热度。”   “蹭不到的,除了你谁都蹭不到的。”   “真的?”何有时搜了搜,还真没找到他的什么花边新闻,微博关注列表里只有公司官博一个,相关话题都是出席了经济峰会、公司年会一类的,旁边围着的都是男高管。他做的是传媒,微博却比谁都干净。   “满意了?”秦深翘了下唇,宠着她的小脾气:“其实这几年来,没有姑娘能跟我说十句以上的话,也没有姑娘能像你一样撩|拨我。”   何有时心口一阵扑腾,戳戳他的脸,小声絮叨:“那是因为你太凶了呀。在半山公寓头回见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挺凶的,面无表情,说话连个语气起伏都没有。但你给我做了一顿早饭,烤蛋糕配牛奶,当时我想着虽说你看着凶,人还挺温柔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这还是她头回讲谈恋爱之前的心路历程,秦深爱听她说这个。   结果没说两句就跑偏了:“后来,你说想跟我在一起,我这么差,你还……”   “你哪儿差了?”   知道她又要习惯性地做心理暗示了,秦深打断:“有那么多人喜欢你,那么多人看你的直播,你知道每天晚上我看到那些男人隔着网络信誓旦旦说喜欢你,心里有多嫉妒?”   “啊?谁喜欢我?”何有时听不懂。   秦深|喉头上下滚了几秒,沉声开口,学她直播间的那些弹幕说话。   “悠悠姐我爱你,么么么么哒。”   “主播的as|mr治好了我的失眠,感恩笔芯。”   秦深继续说了几句。何有时笑成一团,可很快笑不出了。   “悠悠姐录音的时候能别把呼吸声录进来么?受不了。”   “悠悠姐声音这么好听,求直播耳骚……”   耳骚是as|mr的一种触发音,与敲击音、摩擦音不同的是,耳骚需要主播模拟在人耳前说话的声音,齿间轻叩的声音、吹气音、喘|息、舔耳音,经过3d全景麦传出,就像在听众耳边一样。   这种as|mr形式的来源不可考,最初可能还是一种正经的助眠手段,但如今直播圈内的耳骚版本多多少少带着些性暗示。   “你别别别别说了!”何有时脸上炸热,慌忙去捂他的嘴,被秦深握住手腕制住了。   想亲她,想看她红着脸眼睛湿漉的样子,想看她被亲得喘不过气的样子。秦深也确实这么做了。   “有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身下的姑娘红着脸,眼睛湿漉漉的,思维也变得尤其迟钝。秦深心口软|绵一片,低声说:“这话有点俗,但我想说给你听。”   “……什么?”何有时迷迷糊糊问。   “柳下惠的故事是扯淡的。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生物,从性心理学的吸引力法则角度来讲,男人说喜欢你,就是想上|你;说爱你,就是想上|你一辈子。”   声音好听是天生的外挂,能把平平淡淡的话说出花儿来,听得人耳朵发酥,那阵麻酥|酥的电流感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后颈,整个身子都是麻的,仿佛就剩下双耳能正常工作。   “说你声音好听,就是想听你叫。”   说话间声音越来越哑,温热的掌心从她小臂滑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掌心滚烫,何有时哆嗦了一下。   秦深的唇也随之贴上来,意识迷离之际,何有时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说你手真美,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第56章   半个钟头过去后, 何有时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蒙着脑袋,全身上下就露了一只右手出来。   秦深小媳妇似的坐在床边, 不紧不慢地给她揉手腕。   她手背柔腻, 五指纤长, 因为平时直播会有手部特写, 便连每一片指甲都修得齐整。平时敲键盘、撸猫的时候,秦深就觉得有时手美, 刚才又有幸得了一番美妙的体验,这会儿简直想给她的手上保险。   要是用糙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秦深这么想着, 寻思着结婚的事还得早点提上日程。而眼下,他看着被子里的一团哭笑不得, 耐着性子哄:“有什么好丢脸的?我都不觉得丢脸。”   “因为你脸皮厚。”何有时埋在被子里小声嘀咕, 呼吸都滚烫, 她个平时连内涵段子都不看的人, 白日宣|淫简直超出了底线。   秦深装模作样叹了声:“一个被窝睡了两个礼拜,你睡相多差自己也知道,我忍到现在已经花光了所有毅力,刚才也没舍得欺负你,你还说我脸皮厚。”   何有时不说话了, 过了半分钟, 闷在枕头里的脑袋往秦深那边偏了偏, 露出小半张脸来, 看到他眼角眉梢里藏着的笑意,鬼使神差开了口。   “那个……舒服么?下次你要是想了,咳,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做点心理准备……不能这么突然的……”   简单一句话都憋成了好几截,秦深嘴角一翘,一时间心口暖得要命,怕自己说点什么她又要害羞了,没敢说。   秦深停下给她揉手腕的动作,跟刨萝卜似的把人从被子里刨出来,低头亲了亲她红扑扑的脸:“还手酸么?”   兴许是他脸上的笑没往常正派,凑得又太近,何有时惊愕:“还要来?”   秦深:“……”   他起身,默默往后退了半步,微笑:“我去包馄饨了,你再躺一会儿。”   看着他退出房间,何有时总算松口气,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朝着房门的方向吆喝一声:“你记得洗手!多洗几遍!”   外边传来一声好气又好笑的“嗯”,随后响起了水流声。   萨摩从门缝里挤进来,前脚扒在床边小声哼哼,脑袋直往她脸上蹭。今天没按点遛它,这是进来催人了。何有时摸摸它脑袋,小萨摩眼睛滴溜溜地转,仰起脑袋闻她的手掌心,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何有时唰得红了脸,把它脑袋推远了些。卧室里就她一人,被这么不知世事的小家伙盯着,却比刚才那什么的时候更让她羞耻。   脑子里全是秦先生的脸。   皱着眉的秦先生,手把手教她的秦先生,低喘着的色气满满的秦先生,在她耳边问“爱不爱我”的秦先生……   心里仿佛有百八十个小人撒着欢儿尖叫,何有时缩回被子里,羞耻不减,心里那股子和着矫情的甜却忽视不了。   *   年初五那天,直播平台弄了个采访主播的活动,人气榜上的主播尽数参加了。这样的活动吸粉,还省心,不费什么功夫,只需要隔着网络远程回答问题就行了,何有时也不想扫兴。   最先是由后台客服客串的记者提问,问得很正经,都是与as|mr相关的。国内as|mr直播圈一向混乱,靠卖肉和性暗示搏出位的不再少数,做个科普采访,也算是为as|mr正名了。   等到了观众提问环节,画风就大变样了。   观众提问环节是由直播间的观众发问,点赞数高的问题会被顶到首页上。何有时提前打好了腹稿,压根没用上,问的问题完全超纲了。   【想知道悠悠姐旁边那只手是谁的?麻烦顶|我上去!】   何有时怔了下,往那只手的方向斜了一眼,笑得弯了眼睛:“你们都猜到了还问呀。”   她端坐在镜头正中,旁边却常有一只胳膊出镜,有时穿衬衫,有时穿睡衣,掌背宽大,手指骨节分明,明显是男人的。何有时直播两个钟头,他就屏息静气坐两个钟头,时不时递来一片水果到有时嘴边,给在线观众发狗粮。   as|mr直播要求苛刻,周围稍有丁点声音,直播效果就会变差。但凡弹幕里有一丝半点的抱怨,有时就会过意不去,当晚的直播就要加时,算是业界少有的良心主播了。   每回眼看着时针跳到了十一点,她还不下播,秦深就要皱眉了。她再不听话,秦深能凶残到直接拔网线。   有过这么两回,观众都习惯了,只要屏幕一黑直播断了,就说明是主播她男朋友催她睡觉了。   偏偏这个神神秘秘的男朋友连半张脸都吝啬露出来,让人心痒痒的。   【求姐夫出镜!!】   粉丝习惯喊她“悠悠姐”,配对喊出了个“姐夫”,听着挺怪。何有时笑着摇摇头:“他是圈外人,不方便的。”   有粉丝问两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何有时迟疑了下,不好回答,这问题涉及到秦深的躁郁症,正准备略过去,秦深却拿过她的麦,慢条斯理来了句:“神交已久”。   【神交是什么姿势???】   秦深心情一荡漾,继续解释:“神交就是,在见到真人之前,我就看过她所有as|mr录播了。她戴的口罩是什么款式,卧室陈设什么样,有时候披肩发,更多的时候喜欢随手扎个低马尾,眼下黑眼圈挺重。她养了一只猫,爱喝蜂蜜水……这些我都知道。”   弹幕一片嗷嗷嗷。何有时浅浅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藏着一分恼两分羞三分笑四分爱意,当真撩人得厉害。   秦深想亲,忍住了。   下一个被赞上来的问题,看得秦深眉尖一簇。   【意思就是网恋了?姐夫在面基前就知道悠悠姐腿不好吗?】   自从几个月前的论坛事件,有时腿疾的消息就暴露了出去,那之后她做直播时总有粉丝问起相关的问题。后来,有时谈恋爱的事被粉丝察觉了端倪,她的私信栏里多了些别的话题。   ——身有残疾怎样谈恋爱、该怎么克服自卑、网恋面基前应不应该告诉对方……何有时一有空闲就去认真回答。   秦深盯着这个问题多看了两眼,眼睛藏在平光镜片后,眸光沉郁。   这问题问话的方式算不得温和,却又不像是那种专门在人伤口上撒盐的。他想了想,答得不太走心:“见面前不知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爱就够了。”   秦深答完了,觉得这个回答显得有点敷衍,手摁在何有时脑后,压着她倾身过来。纠结了半秒钟,怕亲花她的口红,于是落了个含蓄的吻,亲在额头上。   弹幕一大片哭着吃狗粮的。   也有眼尖的:【姐夫长得好像前两天上了热搜的那位大佬……】   这条弹幕很快被刷了过去,因为是会员蓝字,何有时看清楚了。   她总算知道是哪里不对了,刚才秦深凑过来亲她额头的时候,不免倾过了身,在镜头前露了侧脸。虽是一闪而过,还是被人看出了端倪。   下个问题很快来了,【求曝光那只系着小领结的胖橘!!!】   热搜的事被遮掩了过去。何有时接过麦,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还是怎么的,心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她这个不太好的预感很快成真了。   采访直播后的第二天,被压下去的热搜卷土重来,关键词不再是“智宜集团副董,恒泰地产少东家的神秘女友”,而成了“残疾主播骗婚”。   接到巧巧火急火燎的电话时,有时正在给胖橘洗澡。表情没怎么变,擦干净手翻开微博瞄了一眼,就又锁了屏幕。   她手却有点抖。胖猫猛地一挣,跳出了浴盆,溅了两人一身水。   “怎么了?”秦深看着她,见她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去拿她手机,轻车熟路解了密码锁。   何有时笑得勉强:“我好像,又闯祸了。”   上次是凌晨上的热搜,刚上热搜就被压下去了。秦深不过半只脚踩进娱乐圈,身家又都在百度百科上挂着,没什么好扒的。这回却不一样了。   【直播圈那些事:as|mr圈十八线女主播“有时说”靠网恋傍上富二代。面基前隐瞒残疾,操作稳得一匹】   底下配着九宫图,有秦深百科上穿着西装的半身照,也有年初三那天在饭店被偷拍的照片,高清□□,轻轻巧巧就能辨别出他和有时的脸。还有直播采访时那个浅浅的吻,也被截了图,拿来对比。   最后边跟着两张动图,一张是秦深回答的“神交已久”,加了个“神交已久=网恋”的字幕;另一张配字是“见面前不知道她残疾”。   拿“神交已久”断定“网恋”,拿“见面前不知道残疾”断定“骗婚”。一手断章取义玩得很溜。   何有时看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别看了,交给我处理,好不好?”秦深心都是紧的,想抽走她手机,被有时挡开了。往下翻了翻,热评第一条是【人帅钱多的地产少东家配十八线的残疾小网红,emmmmmm……默默吃个瓜】   秦深挤出个脏字,想砸手机。   有时表情要比他好看多了,她甚至还能笑得出来,语气轻松:“之前你不是一直催我做手术吗?现在年也过了,安格斯该回诊所了,我想动手术。”   “真的?”秦深蓦地看向她。   “再不做手术,真要被别人当成骗婚了。”何有时嘴一瘪,彻底绷不住了,飞快地从蹲姿站起身。她起得太快,眼前黑了下,扶着洗衣机站稳,匆匆忙忙转身就走。   “有时!”秦深把她扯回来,她垂着头,秦深探手过去摸了摸她眼角,一片水渍。   有时避过他的手,还强作镇定:“我没事。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安格斯,他上次说过得找别的医院联系手术。我还得回家跟我爸妈说一声,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总得告诉他们,我把胖橘带走,萨摩先留你这里……”   这话说的,竟然都打算分居了。   “有时你不能这样,听到没有?”   秦深不止一次地深刻认识到,嘴拙,大概是哄女朋友时最糟心的事了,明知道她伤心了难过了,却没一句话能说在点上。   他拿手指抵在有时下颔,没费多大劲就让她抬起头来,想像往常一样亲亲她,亲亲就好了。   他刚俯头就被有时一把推开,腰眼撞在洗衣机一角上,有点疼,秦深皱了下眉,却顾不上看。   她红着眼睛,委屈得要命,齿关都在哆嗦:“他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早说过配不上的,你还要我怎么办啊!”   “他们都是外人,都是俗人,他们不知道你有多好。”秦深亲她的眼睛。   何有时眼泪更急:“不光是外人,连我爸妈都不看好我们……”   她哭了。   还是被外人委屈哭的。   “配不上你”,四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秦深的心紧缩成一团。这下子不光腰在疼,心肝脾肾肺都跟着一起疼了。   他知道有时一直吝于表达感情,根源从来都在她的自卑上,却还是头回听她这么说。   她说“配不上”。   秦深怔住,手劲松了下,有时差点从他胳膊下钻出去,又被秦深眼疾手快捞了回来,摁着肩膀抵在墙角。   “小仙女。”秦深低声,装可怜。   “你要因为别人的胡乱猜测,不爱我了么?” 第57章   “感情这事呢,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从来没有配得上配不上一说,知不知道?”   秦深侧着身,手肘撑在她脑侧, 把泪眼婆娑的女朋友半拢在怀里。他讲着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道理,开导她。   “如果一定要说配得上配不上, 该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我自私、薄情、没有生活情调,精神也不太好, 你知道的。”   “如果不是我出现, 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就像你喜欢看的那些偶像剧, 对方兴许会像这个年纪大部分的年轻人一样有朝气,上进,开朗,会讲笑话,能在任何时候逗你开心, 这才是你的理想型。”   “是我半路把你截胡了, 你知不知道?摊上我,这辈子你也别想找到自己的理想型了。”   何有时笑出个鼻涕泡,拿纸巾擦干净, 轻飘飘瞪他一眼:“你这是偷换概念。”   尽管她一点都不坚强, 还又作又矫情, 还是被奖励了一个轻飘飘的吻, 秦深低声在笑:“没有, 小仙女儿最好了。”   低沉好听的儿化音,语气轻佻,听来却深情。   “在最合适的时间遇到,这叫命中注定。”秦深面不改色说了句矫情话,利落断言:“微博上说什么配不配的、什么傍上富二代的,都是些俗人,他们不知道你有多好。”   所谓打蛇打七寸,哄人也是一个道理。她心里藏着个最绵|软的地方,秦深拿捏准了,轻轻一戳,就能打破坚硬外壳,像刺猬一样露出柔软的腹部,只给他一人看。   “还说我是十八线主播。”何有时想着微博形容她的那词,糟心得厉害,哼哼:“十八线主播怎么了,吃他们家大米了?”   “没吃,吃咱家大米。”   “……其实我不喜欢吃大米。”   秦深从善如流改了口:“那以后吃别的。”   他跟哄孩子似的顺毛摸了半天,好说歹说,总算让人破涕为笑了。   何有时开开心心爬下床,把胖橘摁进盆里,继续洗澡了。   *   当天中午,有时不过是睡了个午觉起来,微博上又翻了个天。   秦深的微博原本是公司蓝v号,有专人打理,发些公司动态,没什么粉丝。过年这几天一连上了两回热搜,涨了几十万粉,私信栏每天堆满,从谈商业软广的到想当他大|腿挂件的都有。   而这个从来不在微博上发私生活动态的人,在这一天一连|发了两条微博,用来做什么呢?   秀恩爱。   头条微博放了九张图,滑几个屏幕都翻不到底的长图,每张图片一个标题,张张都是她。   “会做手工的女朋友”——这一张,全是有时做的小手工,有沙瓶风景画、超轻黏土捏的卡通小人、拿植鞣革做的小包、925银饰和珠子串的漂亮手链、绳编结艺、立体剪纸、滴胶首饰。每样选了两三张图片,拼在一起简直惊艳。   “养花的女朋友”——这张是有时养的多|肉,整整三排,盛在一个个彩色小陶罐里。在别人手中养一盆死一盆的娇贵植物,偏她每一盆都养得很好,叶片肥厚润泽,各种颜色搭在一起十分好看。   “爱读书的女朋友”——书房三个大书架,被她侵占了一多半,藏书包罗万象,各国童话、言情小说、时装杂志、证券投资、法语俄语、社科政法、心理自查……最近有时又入了一批经管类的书,每天看十几页,就为了在以后秦深因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能帮上一点忙。   “喜欢手绘的女朋友”——两年前买的一套绿辉彩铅,有时画了好几本子。最开始画的大多是胖橘和她喜欢的二次元人物,后来,速写本上渐渐能看到秦深的影子。   “会做烘焙的女朋友”——她烤出来的可可旋风卷、樱桃杏仁酥、巧克力奶香小馒头,每张照片加着美美的滤镜,诱人的香气几乎能穿过屏幕。   “乐盲女朋友”——八只音阶猫整整齐齐排成排,可爱的笑脸看得人心情大好。这是有时唯一会用的乐器,如果音阶猫能算作乐器的话。   一张张长图排版整齐,标题配图片,也不加多余的修辞,干干净净。   在遇到秦深之前的两年,有时宅在家里,恐惧外出,却也从没闲着,能打发时间的所有爱好都玩了个遍,虽说博而不精,放在一起还挺唬人的。   渐渐地,长图的画风从活泼变得深情。   “做直播的女朋友”——这张长图全是有时做直播的样子,钻进录音室里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常常熬到深夜。光线昏暗,她没化妆,愈发显得眉眼温柔,腿上趴着只懒洋洋的大胖猫,画风跟别的网红都不一样。   “做复健的女朋友”——她在专业的残障设施上锻炼,汗水能从眉毛尖一路流到下巴颏,样子当真不好看。练几个钟头后膝盖水肿,冰敷都消不下去。   “至今也没有认认真真说过爱我的女朋友”——她偷偷把秦深的电脑桌面换了,拿各国语言的“我爱你”拼出了一个大大的爱心,让他每次一开机就能看得到;还爱收集情侣水杯情侣牙刷情侣拖鞋,逛超市的时候一看到成双成对的东西,有时就挪不开眼。   她爱得含蓄,也缺乏自信,从没亲口说过爱,却不从吝啬拿这些小物件表达对秦深的喜欢。   最后一张图是一家四口的合照。戴着戒指的两只手,还有一猫一狗各自一只爪子,碰在一起,拼成“十”字形。   这条微博的配字,是秦深斟酌了十分钟才敲下的一句话:“从来不是十八线小主播傍上富二代的俗套故事,而是一身铜臭的暴发户有幸追到小仙女的爱情故事。”   他发的第二条微博要简单多了,只配了两张图,两张白纸黑字的日常作息表。   “遇到有时之前,我的生活是这样子的”——早上七点到夜里十二点,工作;十二点到早上七点,失眠。   “遇到有时之后,我的生活是这样子的”——   七点到八点,看有时赖床。   八点到九点,陪有时吃早饭。   九点到十点,跟有时一起散步,遛猫遛狗。   十点到十一点,一起锻炼。   十一点到十二点,一起做饭。   ……   对比前一张图片上寡淡的两行字,这张作息表几乎成了生动的影像,字里行间没一个修饰词,偏偏全透着爱。   外人看一眼就能笑出声来,有时看一眼就想掉眼泪。   微博配字是秦深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我一直觉得感情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总有些八卦号不这么想。恶语伤人,望周知。”   两条微博,转赞评都破万,评论里一排“啊啊啊啊啊啊甜炸了啊啊啊啊啊啊”的土拨鼠尖叫。这个从来都是正经总裁画风的微博,头回这么生动过。   一整个上午,何有时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笑得停不下来。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如此,几乎是在一粒一粒扒米饭。   估摸着饭凉了,秦深给她换了一碗,“看完没有?”   “看完了。”何有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乖乖点头。   “吃饭吧。”   “好。”   何有时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俏生生喊他:“秦先生?”   “怎么了?”   “我爱你。”   这是她头回这么说,猝不及防。在看到秦深给图片配的那句“至今也没有认认真真说过爱我的女朋友”,一时间提高了觉悟。   秦深怔了半晌,心快化成水了。知道有时脸皮薄,这种福利不是每天都能享受得到的,于是他打开手机,开了录音,凑到她嘴边。   “再说一遍。”   何有时对着收音的地方,字正腔圆地说:“我爱你,想每天抱着你,想亲你,想现在就跑回家里抢走户口本跟你去领证,想嫁给你,想睡你……”   “行了行了。”秦深被甜得牙疼,无奈地捂了下脸,摁了录音暂停。   “想睡你”这样的骚话,还是留到晚上再说。 第58章   做手术的决定下得果断, 等真联系了安格斯约好手术时间后,何有时又怂了:“两个礼拜……这时间也太紧了,要不咱们把手术时间挪到夏天?”   秦深瞟她一眼, 鼻梁上架着的防辐射镜片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怎么了?”   “我百度过了。”何有时被他盯得心虚,说话的底气就不那么足了:“百度上说做大手术还是夏天做比较好, 夏天的衣服单薄, 透气性强,术后不容易感染。”   她站在秦深身后,使着小劲儿给他揉太阳穴, 这几天秦深对着电脑的时间久,公司董事又各有心思, 费了不少心思, 秦深又开始头疼。   何有时放柔声音:“你们做传媒的, 数一年开始这时候最忙了, 当然还是公司的事比我重要对不对?”   “你重要。”秦深岿然不动,任凭她蹦?,视线定在大盘上没挪一下。不论有时说什么他都不反驳, 嗯嗯地应着声。   等耗到十一点半, 停盘的瞬间, 秦深关了电脑,椅子一转回过身, 正好把她捞进自己怀里。   “有时, 你在怕什么?”   何有时把刚才的话重复给他听:“冬天穿得厚实, 容易感染的, 安格斯之前还说手术前要多复健,肌力恢复得越好,术后康复越快……”   秦深一瞬不瞬看着她,何有时愈发没了气焰,弱声求他:“我还没准备好,等夏天好不好?”   秦深笑了声,低声戳破她的借口:“骗人。”   她的借口都被一个个温柔的吻堵回去,秦深以舌尖勾她的唇形,诱着她启唇。他话说得慢,语句也破碎:“现在的换膝手术已经很成熟了,先前你不是查过不少案例么,康复率70以上。等做完手术以后,我陪你一起复健,复健好之后能跑能跳,这不是你最大的愿望么?”   有时没说话。   秦深专注着看了她一会儿,双手扣在她下颔上,把她脸扳正:“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何有时果断摇头,却骗不过他。同床共枕两个月,若是连她的心思都摸不清,秦深都要嫌弃自己了。   他问:“你是不是担心手术做不好,我会离开你,像之前盛安骅一样?”   “没有……”有时唇嗫嚅了几下,这话却说在她心坎上,无力反驳,抿住唇不说话了。   “小仙女。”秦深喊了她一声,这个称呼其实是他摸索出来的。那天有时追剧的时候捂着脸傻笑,被剧里的男主撩得春|心荡|漾,秦深瞄了一眼,就把小仙女的称呼学了来。平时喊得少,拿来哄她开心却卓有成效。   看到她这怂样,秦深低声笑了:“你怎么,总把我和盛安骅想成一样的人?我有他那么糟?”   有时被他抱坐在腿上,比秦深高出半个头,正方便秦深从下颔一点点吻上去,温柔缱绻地吻过她的人中,吻过鼻尖,一路亲到眉心。有时乖乖伏低头下来,额头凑到他唇上贴了贴。   “你家猫和狗都住进咱家了。”秦深拿自己的中指碰了碰她的,两枚戒指轻轻撞了一下,“戒指都戴上了,你还没做好跟我共度一生的准备?”   “就算手术失败,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像现在一样走路颠簸,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照样会牵着你的手出门散步,照样会在微博上秀恩爱,照样会带你去见我的家人,照样会让你的名字躺在户口本上——你当户主。”   何有时唇角翘得老高,有那么一会儿,她都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担忧呢,还是矫情劲犯了,就想被他哄。反正听完又乐颠颠的了。   *   二月底,a市天还凉,何有时趁着最后两个礼拜抓紧复健。考虑到手术中的失血量,定下手术时间后听安格斯的建议,去医院做了自体献血。   秦深完美承担起了家庭煮夫的身份,以前他做饭大多按着有时的喜好来,现在全按照补血食谱来了,什么牛奶鸡蛋豆制品,猪肝菠菜桂圆木耳黑豆芹菜,一天三顿都是没滋没味的汤汤水水,炒菜也是少油少盐的。   何有时口重,清清淡淡吃了难受得不行。好在两个礼拜并不长,没受太多罪。   手术当天是个周一,医院人不多,手术还没开始,vip病房已经安排好了。何爸爸何妈妈陪在旁边,何有时不好意思被他们听到,把秦深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两人头挨着头低声絮语。   秦深:“昨天跟主刀医生联系过了,全麻,手术时不会疼的,你别紧张。”   何有时乖乖点头。   秦深:“安格斯申请了现场观摩,我进不去,就在外边等你。”   何有时又点头,最后笑盈盈问了一遍:“要是做完手术我还是站不起来呢?”   “别问了,我爱你。”   早知道他会这么答,何有时矫情完,立马觉得通体舒泰。   一旁的何爸爸何妈妈听得无语,自打女儿上小学以后,再没见她这么黏人过。乍见之下,又惊又奇,还有点唏嘘,女儿到底是长大了啊。   手术时间排到了半上午,满鼻子消毒水的味道,何有时闻得头晕。她穿着一身无菌服,只露出右膝和脸来,身前支着两盏无影灯,细长的架子从侧旁蜿蜒过来,位置调得很低,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今年多大啦?……腿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身边有人引着她分心说话,何有时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医生护士围了一圈,她什么都看不到,一点都不紧张了。   手术室有个挺人性化的设计,旁边有个小隔间,不是同门进的,中间挡着一扇玻璃分隔墙,家属可以站得远些观看手术过程。   她不紧张,隔着一面玻璃看着他的秦深却揪着心。这面玻璃分隔墙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里边的光来回折射,刺得秦深闭了会儿眼睛。   手术室墙砖惨白,灯光惨白,她脸色也白惨惨的,无菌服裹到肩膀的高度,露出一截纤细的颈来。   离得近了,大概能看得到上面的吻痕,不大,一小点。秦深有点走神地想着。昨晚上有时焦虑得不行,趴在他身上作乱,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秦深也啃了回去。   “疼不疼?”   他朝手术室里做了个这样的口型,何有时朝右膝瞄一眼,被灯挡住了,她摇摇头。   神经已经被麻痹了,却还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右腿被人碰触的感觉,疼倒是一点都没有的。大概是手术已经开始了,秦深那个角度能看到,这才问她疼不疼。   她隔着一道玻璃墙冲秦深笑,没过两秒,就看到秦深掏出支签字笔来,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小小的爱心,左右对称,画得端正无比。   何有时翘起唇角,没能笑出声,脸麻了。   她朝着玻璃窗的方向努力偏了偏头,麻醉师挺惊讶:“哟,还醒着呢?赶紧睡,不然一会儿血肉模糊的,你看着多不好。”   被他说得无奈,何有时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香甜,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有时?”秦深轻轻拍她的脸,“睡醒了没有?”   有时眨眨眼,眼睛有点花,隔了会儿才看清他的脸。   “手术做完了?”   何妈妈和何爸爸把左边的位置留给秦深,坐在她右手边絮絮叨叨:“行了,关节换好了。手术前你还怕这个怕那个的,哪儿有那么多怕的,这不睡一觉就过去了?我问过医生了,一周下地,两周拆线,复健四五个月就能正常走路了。”   “还得那么久啊。”何有时看了看自己的腿,裹着纱布,看不出伤口是什么样子的。   何妈妈有说不完的话:“医生说明早就得下地走两步,不能天天躺着,不然以后恢复不好。不过走路可得小心了,你千万不敢再摔着,再摔一下得养一年才能再做手术。”   未来丈母娘在旁边看着,秦深喂她喝粥的手都是僵的。喝了半碗粥,有时恢复了些气力,麻醉的劲儿过了,疼痛渐渐泛上来,从脚尖到膝盖都在疼,出了一身冷汗。   医生说没到喝止疼药的时候,何有时忍着疼,只能分心做点别的。   她也不喊疼,抬手摸了摸秦深的眼睛,干的。有时眨眨眼,开始作:“你没掉眼泪呀,我隔着玻璃看你的时候感觉你眼睛湿了,原来是错觉。我前面那个病人的家属,一个大老爷们,人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她右膝缠着的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秦深原本心情沉重,听她这么说反倒笑了下:“你前面是孕妇生产,好像还出了点状况,喊疼的声音站在门外都能听得到,那男人才哭得那么惨的。”   说话间,秦深按医生说的剂量,给她往嘴里塞了一片止疼药,何有时就着他手里的水咽下去,这药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效。   有时脸上没一点血色,她疼得厉害还不忘矫情:“你都不心疼我。”   “谁说我没心疼?心都是揪着的,你摸摸看。”   当着何爸爸何妈妈的面,秦深也不避嫌,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心跳声确实比往常快一些。   秦深握着她的手没松,凑到唇边轻轻地吻,声声低沉:“隔着一道玻璃墙看你的时候,我是真的心疼了,当时甚至想把你从手术室里带出来,咱不做了,以后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不管开车,还是轮椅,或者我背着你,怎样都好。”   “等手术做完,我又觉得这样不错。你收集了那么多明信片,那么多旅游攻略,等以后腿好了,我们一个一个去。”   “真的?”何有时心思一下子飘远了:“现在三月,婺源的油菜花开了,这时候去大理也好,等我复健完差不多是八月,咱们去西藏玩好不好?”   何爸爸何妈妈插不上话,净听着小两口秀恩爱了,无奈下楼吃饭去了。   止痛片的效果很好,有时昨晚紧张得一宿没睡,困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觉得左手被轻轻碰了下。   她掀起眼皮儿看了眼,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枚戒指先前就戴在手上了,手术前摘了下来,何有时自己都没想起来,秦深却记得。   有时想笑:“位置错了,先前是戴在中指上的,戴在中指代表订婚,食指是代表已婚的。”   秦深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垂眸看着凑在一起的两枚戒指,眼里的温柔快要化成水淌出来。   好半晌,久到有时都要睡着了,他才施施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没有戴错。” 第59章   住院太闷了, 如今又是大冷天,想下楼散散心都得裹上羽绒服坐着轮椅挤电梯。有时嫌麻烦, 索性窝在病房里养腿。   有秦深在旁边, 她连每天玩手机看电视的时间都被严格限制着,闲得都快长草了,自己开发出一样新的乐趣——坐在轮椅上转着手推圈来来回回地玩。   vip病房很对得起它的价格, 空间挺大, 有时一边玩一边跟秦深唠嗑,能玩一上午不带停的。话也越来越多:“今天能不喝粥么?我想吃意面,我想吃鱼粉,我想吃烧烤,我想吃肉蟹煲……”   身为一家之主的秦老板无动于衷。   何有时是亲眼见证了他有多心黑的。那天秦深回了趟家, 有时趁他不在偷偷拿美团下单了汤包和卤味, 谁知外卖送得特别慢,拿到手还没吃两口呢, 就被秦深分给小护士了,也不训她,就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等她自己做检讨。   何有时嘤嘤切切:“就算是喝粥,你让刘阿姨多放点盐放点酱油都成啊, 太淡了没味道的。”   这要求还算合理,秦深眼皮一掀, 应了声好。没留神他手一滑, 手里削了一半的梨子咕噜噜滚到了墙角, 半米长的皮就这么断在手里了。   “你别动了,我捡。”何有时转着轮椅过去,只是轮椅脚踏板贴在墙上,她够不着。   于是脚尖点地把轮椅转了个向,整个身子弯折出一个美丽的弧度,手也不用扶着点东西借力,很轻松就把梨子捡起来了。   腰很软的样子……   秦深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问:“练过瑜伽?”   “是呀,以前出门少,只能做做室内运动,不过腿不好,很多姿势都练不了。后来遇到你了,就爱出门散步了。”   练过瑜伽。   美滋滋。   “挺好的。”秦深随口夸了一句,笑得意味深长。   有时没当回事,殊不知这个禁欲多年的老男人已经把脑子里一闪而逝的念头记在心底了,很快就能落实。   *   半个月后,何有时总算从医院里出来了。住院两个礼拜,她胖了四斤,各种补身子的炖汤喝着,又有何妈妈和秦深每天不定时投喂,把原来的尖下巴都养圆了。   拆线之后,复健的事就得提上日程了。这膝关节置换手术不难,但恢复程度却因人而异,许多做了手术的患者还是不良于行,归根结底就是复健没跟上。   偏偏秦深这段时间积压了不少工作,没空陪她去安格斯的诊所复健了。于是在二楼腾了一间屋子,买了一组复健设备摆进去,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安心些。   他自己拿着台笔记本工作,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时不时抛过来一眼,充当监工的角色。   秦深:“重心不对,你又习惯性地用左腿了。”   何有时扶着杆,把身子往右侧偏了偏。   秦深:“该走半个钟头,你这才二十四分钟,没到时间不能休息的。还有,你是不是把走路机的速度调慢了?”   “没有呀。”何有时装出一副无辜样,试图蒙混过关,被秦深盯了两秒钟又怂了,乖乖把走路机的速度调快了些,继续走。   等到十点。秦深:“行了,上午的训练量够了,练瑜伽吧。”   何有时瞪着他:“训练计划里没有瑜伽这项,你怎么能强行给我加任务量!练瑜伽做什么啊?”   秦深笑了下,心里的小九九没说,表情十分坦荡:“你不是想出门旅游么?早点锻炼好身体,就能早点去玩了。”   说得还挺有道理。何有时翻了会儿手机里存了两年的旅游攻略,美滋滋去练瑜伽了。   刚开始还能感觉到秦深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后来感觉不到了。何有时偏头去看,原来他开始认真处理工作了。   他专注做事的时候一向是这个样子,表情寡淡,偶尔会稍稍拧着眉,鼻梁上架着副防辐射眼镜,透着几分书卷气。习惯拿左手手背垫在下巴上来回磨蹭,有时累得狠了揉揉眉心,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人怦然心动。   有时练得出了些汗,歇息的功夫就对着他走神。秦深拿着几张打印纸放她面前。   “这什么呀?”何有时拿起来瞄了一眼,虽说是英文,但标题用词晦涩,有两个词她看不懂。   “这是一份鉴定表。”秦深一向淡定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紧张,“关于严重精神障碍社交功能缺陷的鉴定。半年以前我是重度障碍,现在是轻度,都是你的功劳。”   他说得太严肃,何有时把唇边的笑敛下,“然后呢?”   秦深顿了顿:“轻度障碍意味着情感交往能力健全,是可以组建家庭的。这大半年你也看到了,我情绪自控能力很强,从没冲人发火。”   何有时眨眨眼:“然后呢?”   “然后……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躁郁症有遗传的概率,概率很小,但总归是有的。不过我问过了爸妈,我三代以内的家人都没有这个病史,就连我自己,也是成年之后,因为作息不规律才这样子的。”   举例论证完以后,秦深总结:“所以往长远考虑,我们是可以要孩子的。”   “然后呢?”   秦深又拿过另一沓厚厚的文件来,“这是房产转让和股权转让书,另外呢,咱们的新家也在你名下,已经装修好了,在宏岚小区,离你爸妈家很近。你别忙着拒绝,这是聘礼,必须签,不接受反驳。”   “新家已经装修好了?”   何有时有点傻,迷糊几秒回过味来了,双手捏着他的脸哼哼:“你这是先斩后奏呀,装成什么样子了都不给我看一眼,我以前还想着买了房子一定要自己跑装修呢。”   好好的表白气氛,她一句话就岔到了别的方向,秦深无奈:“我跑了两趟,是你喜欢的风格。之前你玩微博不是经常拿3dmax装修图给我看么,有一回说特别喜欢一个瑞士设计师的装修风格,就请他操刀了。”   何有时总算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戒指早就送了,房子在她名下,手里股权分割,他还这么郑重地提到了家庭和孩子,想要说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怕自己笑得太傻,有时抿着唇矜持了些:“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说,关于你,我的每个决定都是慎重考虑过的。”   秦深撑在她身侧,沿着她脖颈上的细汗吻上来,本是为了把有时撩|拨得不能理智思考,可他自己却最先动情,每一声低低的喘仿佛都是为了诱着有时答应。   “所以。”   “嫁给我,好不好?” 第60章 番外一   四月, 何有时以“准儿媳”的身份,去拜访了秦家的祖宅。   来之前她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什么“秦爷爷不待见秦妈妈, 连带着不待见秦深”、“秦爷爷先后三任妻子, 现任奶奶不是原配, 进门不能随便喊奶奶”……   连该说什么都在心里打了个腹稿。   她过去两年深居简出,除了爸妈, 别的亲戚往来很少,这会儿一想到要见陌生长辈,有时怵得厉害。   ——何况,她的腿还没有大好。   心愈发往下沉了沉。   走路时候还看不太明显,顶多是走得慢一些, 只是坐下的时候要悠着劲儿坐。至于跑跑跳跳什么的,安格斯医生说了, 起码还得三个月。   何有时摸摸手边的礼品袋,礼物是她精心准备的, 却还是怵。   脚下的按摩垫低频震动着,微微有些响动。她这腿久坐会腿肿, 总弯着也会肿,车后座是秦深让人改装过的, 位置加宽了些,方便她伸腿, 还在她脚下摆了个按摩垫, 这样子坐要舒服多了。   “在想什么?”   秦深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把人捞怀里。   何有时转过脸,跟小学生背课文似的认认真真背,还得注意声音表情:“爷爷好,我是秦深的女朋友,今天来拜访您。我叫何有时,有时候的那个‘有时’,今年二十六……”   秦深还没说什么,前头的司机噗得笑了:“没事,何小姐不用紧张,老爷子脾气可好。这些时喜欢听评书了,你要是会评书就给他来一段,比什么自我介绍都管用。”   敢情这还是秦家的司机,何有时不敢吱声了,抓着秦深的手指瞎捏,蹭了他一手汗。犹豫一会儿,手机上搜评书去了。   视频刚点开,就被秦深丢开:“咱不看这个。”   秦深捉起她的手落了个吻,跟狼亲自己的小媳妇似的,舍不得用力气。一边低声安抚:“别怕,就跟爷爷见个面就好了,他人没你想的那么凶,就是爱给小辈讲大道理。你要是紧张,咱们就早点回家。”   有时更紧张了。   秦家是a市赫赫有名的地产商,老爷子当年下海经商那时候发了家,先后做过零售,捣腾过家具,卖过医疗器械,最后瞄准了房地产这一行,一投一个准。此后多年顺风顺水,没栽过跟头。   有时想不出来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她对秦深工作上的事最多的了解就是大盘了——在他耳濡目染之下,勉强能看懂一点。   秦家老宅周围一片私宅,没有有时想得那么夸张,这片地方是几十年前郊区规划那时候建起来的,老头子不爱挪窝,一住就是几十年。后来翻新过,却到底比不上新式建筑的风格,乍一眼看上去还有点年代感。   “有时到了呀。”   他们到的不是最早的,秦爸爸已经来了,面容温和,带着妻子跟她打了个招呼。   进门的时候,老头子正坐在沙发上看广告,眯着眼睛听得聚精会神。   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听力不太好,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主持人扯着嗓门喊什么“好消息!好消息!不要2999!不要1999!只要999!”   何有时瞄了一眼,笑了——卖保健品的。   就那种地方电视台动辄滚动半个钟头的那种保健品广告,真假叵测。   趁着秦家父子跟老头问好的功夫,秦夫人小声跟有时提了个醒儿:“老爷子就喜欢买这些,什么养生大米养生茶养生酒,锅碗瓢盆吃喝穿用什么都要养生的,一买一车,给我们各家挨着发。你也别跟他说什么靠谱不靠谱,等他买完了,家里自会有人给他换成真养生的。”   何有时笑眯眯点头,再看沙发上这头发花白的老人,顿时多了许多亲切感。这老爷爷仿佛就一下子从神坛上落下来了,比她想象中那个地产大佬要鲜活多了。   三言两语寒暄完,秦爸爸说:“爸,咱家有喜事了。”   秦爷爷从广告上艰难地挪开视线,看他一眼,又分别看了秦深、有时一眼,咧嘴直笑:“怀上啦?上回不是来报过喜了?这是要生啦?”   何有时:“……”   旁边的老太太拍拍他,小声提醒:“这是老四家的,人姑娘头回上门,前半月怀上的那个是老二家的。”   “哦哦。”秦爷爷拊掌笑道:“年纪大了记性差,这是谁家姑娘呀?”   何有时规规矩矩做完了自我介绍,接了个大红包当见面礼,心里却是有点难过的。   怎么说秦先生也是他的亲孙子,这当爷爷的,连孙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记清楚,想也知道秦深这些年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肯定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像刚见面那时候,秦先生吃住都是一个人,轻易不说话,私人电话里只存着七个号码,助理司机占了仨。   她想得太多,也太远,听到老人家问话,忙收回了心神来。司机说老爷子最近喜欢听评书,评书她不太会,可怎么说也是播音主持系毕业的高材生,重度网瘾患者,说个段子哄老人开心还是不在话下的。   晌午吃完饭,老爷子去睡觉了,秦爸爸把人带到书房跟她说话。   “有时呀,最近爸爸忙,没去看你俩,腿养得怎么样啦?”   “还在复健呢。”   有时来回走了几步给他看,以前明显的高低腿看不出来的,但两年来的习惯改不了,走得很慢,心里却是安定的。   放以前要是这么被人盯着看,她会浑身僵硬手脚发软,此时却没有。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心理困境的了,兴许是从头回与秦爸爸见面那次开始,就没有受过异样的眼光;又或者是因为清楚秦先生的心意,因为他坚定,不在意旁人眼光,连带着她也坚定了。   “复健得挺好。”秦爸爸笑了:“前几天去看一个老朋友,在他那儿买了一套按摩椅,说是术后复健专用的,改天给你送过去。”   有时也不推辞,乖乖谢过了。   聊着聊着,又提起两人婚事。秦爸爸让他俩自己拿主意就好,秦深听有时的,有时听他的,唯一的想法就是请柬别发太多。   小两口情意绵绵地对视着,什么建设性的主意都拿不出来。   秦阿姨噗嗤笑了:“你们年轻人什么也不懂,婚事怎么办,我去跟你爸妈商量就好了,你俩该怎么玩怎么玩去。”   有时乖乖点头,听着她安排细节。她跟长辈说话,心提得有点紧,秦深却老塞干果进她嘴里,桌上放着个果盘,他剥一颗,往她嘴里塞一颗,没一会儿吃完的壳子就堆成了一个三角堆。   叔叔阿姨都搁对面看着,何有时怕他拉低自己的印象分,抓住秦深的手不让他喂了。   小年轻眉来眼去,秦爸爸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看着儿子笑了。   “这么些年,都没见你给我剥过个瓜子,现在倒是懂事了。”   秦深笑笑不说话,也给他剥了俩干果。   秦爸爸又感慨:“前几天,我把你跟有时的婚纱照给你妈发过去了,你妈就笑,说儿子长大了。她那儿的照片还是你十年前的。”   话说半截,视线转到有时这边:“那时候他跟这会儿压根不是一个样,学的是珠宝设计,打扮得也不像个正经人,染一头枣红色的毛,穿的是那个样。”   珠宝设计本就是引跑时尚的,有时看过秦深的手稿,追求设计感,确实有很多老一辈接受不了的东西。平时他衣品随意得很,不像其他男人似的满衣柜都是黑灰色,却怎么搭怎么好看,原来根源还是跟身上的艺术细胞有关系。   染一头红毛……   有时好奇地不行,寻思着有机会一定要看看秦深那时候的照片。他现在一副霸道总裁禁欲风,竟也有叛逆期,也不知道他染一头枣红色的毛儿是什么样。   “我跟他妈妈费了不少心,最后也累了,索性不管了,任他折腾。”秦叔叔一副嫌弃的语气。   秦深扯唇笑了两声,被有时捉着的手反握了回去,捏了下她掌心的软肉,似乎是在怕她笑话。   何有时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后来,江家最顶事的那两口子出车祸没了,他家老爷子又突发脑梗,小江呈年纪还小,秦深没办法了,只能重新去学商。他那会儿哪会这个呀,一点经商的头脑都没有,就从头一点一点学,吃过不少苦头……前两年他工作忙,不知怎么的养出个熊脾气,偶尔回个家,我们爷儿俩都能吵个天翻地覆。”   “这小子,享过福,也吃过苦头,现在算是有了个人样了。”   秦爸爸目露欣慰,以调侃的语气总结了这么一句,仿佛是看透了有时的不安,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告诉她自己的儿子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好归宿。   何有时借着去洗手间的空当,伸手按了下心口。   生疼。   刚才听秦叔叔讲过去的那些旧事,即便是三言两语带过去的,她都觉得难受。眼睛一晃,看到一旁的秦深垂着眼睛,嘴边在笑,眼神却淡。   何有时一下子就明白了。   再听秦叔叔的话,就听不进去了。   仿佛他从来不知道秦先生的那些难过。   失眠五年,做了五年噩梦,躁郁症,严重抑郁倾向,重度社交障碍;他床头放着七种药,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三五天不能入眠……   而身为父亲,秦叔叔甚至不知道儿子有躁郁症,只当他前两年脾气不好,更遑论帮他。   连孙尧对秦先生的心疼,都比他这个生父多得多。   光是这么想想,眼睛就酸得厉害。   “还没好?”秦深问她,在洗手间外边。   有时小心蹭干眼睛,没弄花眼妆。推门出去抱了抱他。   她眼角泛着红,瞒不过人,秦深一惊: “怎么了?”   有时没吭声。   “怎么了呀?”   她多愁善感得很,可受了委屈的时候一定会开口说,不说话呢,就是在犯矫情。   秦深心下了然,闷声笑了出来,呼吸落在她耳廓上,痒得要命,也习惯性地抬手揽在她腰后,让这个拥抱更紧实了些。   宅子里人不多,这一角更是安静。   这一瞬间,有时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年几乎断了社交,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因为亲身经历过孤独,所以能听得懂他;因为朋友少,社交少,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在他身边。   ——其实没关系,别人亏欠他的,都会由她一点一点填满。   她储存了足够多的温柔,从没人分走。正好,全部都给他。 第61章 番外二   有两家长辈操心, 婚礼办得顺利极了。   只是蜜月之行往后推了半年,因为有时的腿还在复健,尽管安格斯说出国玩也没事, 何爸何妈还是不放心, 原先定好的新西兰之行就这么被腰斩了。   两人有车有房有猫有狗, 忙的时候各自捧着电脑,闲的时候散步养花, 提前过起了养老生活。换别人大概会闷死,好在两人原本生活节奏就这样,滋润得不得了。   大清早六点多,秦深就被折腾醒了,往床边瞅一眼, 萨摩的大脑袋扒在那儿哼哼唧唧。   秦深叹口气,还是养猫好。   自从家里养了狗子, 他连早起的闹钟都不用定了,每天天刚蒙蒙亮, 成了精的狗子就按着门把手进了卧室,前腿扒到他床边, 等着出门溜达。   身为一个男人,秦深偶尔也会有犯矫情的时候的。天知道他跟有时扯证前最大的期望就是每天早上醒来, 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把媳妇搂在怀里亲醒。   ——以上念头却没一天被满足过。   秦深轻悄悄把怀里的人往边上挪了挪, 翻身坐起。   “怎么又醒这么早?”   有时眼皮掀开一条缝, 看到自家老公坐在床头, 往睡眠月表上画了个小圈圈。   7月19号,周三,红圈。   这表是李简给他的,专门记录秦深每月的睡眠情况。毕竟躁郁症非同小可,每个月要根据睡眠质量酌情增减药量,黑笔画圈是睡得好,红笔画圈代表没睡好。   “昨晚没睡好?”有时随口问。   秦深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有时再一瞄,一张表上红圈排得整整齐齐,周一、周三、周六,三列红。   ——正好是他们每回用各种姿势探讨生命大和谐的日子。   秦先生生活条理作息规律,连play的时间都跟做财务报表一样,严苛得令人发指。   “我去遛狗,你再睡会儿。”   秦深俯身去亲她,有时眼皮一合,几个呼吸的功夫又睡着了。   盛夏天,她被子仍盖得严严实实。她最近剪短了头发,因为长头发床|事不和谐,在被秦深压过十几次头发后,有时索性剪短了,倒愈发衬她的气质。   床边扒着的狗子哼哼唧唧,秦深拍拍他脑袋,换好衣服出门遛狗,还得随手提着小簸箕和塑料袋。   等他绕着小区走了一圈,遛完了狗子,再回家时有时已经醒了,顶着一头乱毛,在厨房里弄早饭。   先拌猫粮,再弄狗粮,再给自己榨杯番茄汁,最后给秦深煎个蛋,心情好了给他泡一碗燕麦。   ——早餐顺序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家庭地位顺序。   秦深跟沙发上蹲着的胖橘对视一眼,挨了个白眼。   *   小区里有个幼儿园,办学资质高,孩子不少,业主上班前把孩子往里一送,下班一接,比市立幼儿园省心多了。每周日全天都有亲子活动,嘻嘻哈哈还挺热闹。   秦深睡了个午觉起来,找遍家里都没找到人,只剩一猫一狗。他打了个电话问有时在哪,一问,人在幼儿园里当义工呢。   现在单亲家庭多,周日加班的父母也多,有些孩子爸妈来不了,幼儿园老师人手又不够,就对小区里的业主开放了。每周十个名额,扣下|身份证能进去陪孩子们做游戏的那种。   秦深下了楼,站在园外看她。   半下午太阳正晒,有时晒得脸颊红扑扑的,身后缀着一长串小尾巴。玩的是老鹰抓小鸡,她友情客串鸡妈妈。   秦深看着看着,眼角眉梢慢慢化成了一汪水。   他在园外边站了半个钟头,有时才出来,回头跟一群小豆子说了再见。   临走前,幼儿园老师还给她发了一袋子心形小饼干。秦深尝了两个,不怎么好吃,她却整个晚上眼里都是带着笑的,美得快飘了。   秦深心里的话藏了一晚上,直到夜深人静,最适合谈心的时候,才抽走她手里的书,问。   “喜欢跟孩子玩?”   何有时点头:“喜欢呀,以前就很喜欢。其实我有幼师资格证的,车祸以后还去面试过,被刷过两次,好像……他们不乐意收残疾人老师。”   秦深手肘撑在她脑侧,安安静静听着她讲。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着这辈子不谈恋爱了,去□□。后来又知道领养很难,就百度搜国外精|子库,搜了好几个,又不敢跟我妈说,一说她就难过。”   她对感情的信任实在少得可怜,情窦初开时那些关于爱情的梦,后来自己想想都觉得假。要不是遇上秦先生,会觉得一辈子单身也挺好的。   可人呀,能受得了苦,却经不得宠,一宠就变娇气了,回头再想想那些日子,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秦深沉默许久,直到有时都快要睡着了,耳边附上一阵湿热呼吸,听到他又问一遍:“真的喜欢孩子?”   “你……”   何有时盯着他,好半天才慢腾腾地眨了下眼,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严严实实裹成一个团子。咬着嘴唇,眼睛里全是晶亮亮的笑意:“今天不是周一三六。”   秦深:“我知道。”   顿了顿,他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其实,我也喜欢孩子。”   何有时看着他,秦深回以深情一眼。   “养你,养猫,养狗,于我来说都不算累。再加一个,我觉得问题也不大。”   ……   结婚刚三个月的小两口,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敲定了备孕大计,第二天就去李简任职的医疗中心做体检去了。   首要问题就是秦深这个阶段能不能停药。   李简说:“其实是不建议停药的,躁郁症本来就该是长期用药。但备孕是个特殊时期,孩子最重要,那先停半年药,不行就再续上药。还要减少工作量,好好锻炼,调节情绪,至于烟酒更是不能沾。”   秦深停药的第五个月,有时的经|期迟了,她自己还没迷瞪过来,秦深心里却已经有数。开车直奔医院,一查,两个月。   “真的……怀上了?”   秦深深吸口气,声音很轻,怕惊到医生似的,气若游丝地求证。   这么关键的时刻,他想的是:原本打算停药半年再要孩子的,这会儿停药才三个月多五天,也不知道是哪回的措施没做好,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有时想的是:妈妈亲手做的孕妇装,能派上用场了。   刚上任的爹妈都一脸沉稳,脸上瞧不出喜色来,反倒让医生误会了,来了句:“留还是不留,你们好好考虑下。”   敢情是把他们当成那种感情不和的夫妻了。   秦深凉飕飕盯了她一眼,拿过诊断单,搂着自家媳妇肩膀扬长而去。   工作日,医院人不多,他却小心把有时护在怀里,带上车,坐姿很是僵硬。嚼了两颗薄荷糖,辣意直冲脑门,脑子清楚了些。   刚上任的爹妈对视一眼,一笑开就绷不住了。   “要不要给咱爸妈说一声?别,等我缓几分钟,我想想怎么说,我有点紧张。”   “还得先去超市买点东西,上回看到一个孕初期食谱,我存了下。”   “还得换家具,家里有棱有角的东西太多了,万一磕着碰着……”   他平时话不多,结婚后也一样,这会儿絮絮叨叨,声音都有点飘。何有时听得心不在焉,只顾着捧着肚子笑,还往家人群里发了张照片,医院化验单,连何爸何妈都没看明白她拍的是什么鬼东西,还紧张兮兮地打电话来问是不是生病了。   知道她怀孕,又炸了一波。   *   头三个月胚胎着床还不稳,容易流产。秦深从书里看到这么一句,几乎把有时当成了纸人,家里带棱带角的家具都换了一遍,一日三餐严格按着孕期食谱来,连洗澡都要全程陪同,把一切隐患遏制在萌芽阶段。   唯一让他糟心的是——怀孕了,有时照旧每天不离as|mr道具。一个半小时的as|mr片段可能得录三五个钟头,后期剪辑降噪更费工夫。   秦深看在眼里,心说不行。他是知道有时对直播有多看重的,以前因为她凌晨直播,两人吵了一礼拜,才把直播时间拧到晚上八点到十一点,这会儿她怀孕了,竟还变本加厉了。   如何劝她停掉直播,秦深盘算好了说辞,不能训,不能骂,还得跟人好声好气的商量。   想好的说辞却没用上。   当晚他端着果盘进了书房,有时正坐在电脑前,对着麦温声细语:“因为身体的一些原因,之后一年可能很少直播啦,对不住大家。”   “最近剪了几个录好的视频出来,做了个教程帖,里面有我平时用的各种道具,有对as|mr感兴趣的可以学学看。”   这是要暂时退圈的意思。   秦深心口一扑腾,坐到她边上,瞄了一眼弹幕,弹幕都在问【主播怎么啦,为什么以后不做直播了?是生病了吗?】   秦深探头抢了个镜,坐在有时旁边笑得春风得意:“没生病,是你们悠悠姐怀孕了。”   弹幕墙静默了三秒钟,朝他拍来一堆臭鸡蛋,满屏幕啪啪作响,有时笑得花枝乱颤。   她直播间的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以前正正经经做直播,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成用各种姿势发狗粮了。   何有时想了想,又说:“怀孕期间偶尔会录点视频,到时候会放到主页上,大家自己看就好。另外安利两个国外的as|mr大神,德叔和magic姐,b站或者外网都能扒。这两个是我很喜欢的大神呀,失眠的时候可以去听听看。”   交待完了,有时早早下了直播,却没关电脑,把私信留言都看了一遍,心里有点空空的怅惘。   她做了快两年的直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天都在直播,少的时候俩钟头,多的时候连着四个小时不下播,早成了习惯。   复健失败,退学,从家里搬出来,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把自己生活打理得一团糟的那段日子;不敢出门,吃喝穿用全靠网络的那些日子;经常摔一跤、腿疼的站不起来,又不敢跟家里说的那些日子;再到后来被扒出照片和真实身份……   两年来的喜怒哀乐,全是这些隔着网的、不同年纪的朋友在见证着,他们比秦先生陪她的时间还要多。这会儿舍下了,还真有点难过。   秦深哄了一晚上,费尽口舌把人哄睡着了,自己却半点睡意都没了。   *   半夜的时候,有时热得厉害,醒了过来。如今正是一月,空调开了一整晚,她摸到遥控,把温度调低了些。   床右侧没人。   倒也离得不远,就在卧室自带的大阳台上,窗帘没合严实,正好露出秦深的背影。   阳台上一片清凉月辉,他坐在藤椅上,手边放着一杯红酒,却没动,闭着眼睛好像在打盹。手机里在播一首女声哼唱的歌。   那是她哼的。有时有一阵子喜欢乡村音乐,天天哼taylor swift,哼着玩的,为了听效果就会录下来,慢速兼跑调版。她却不知道秦深什么时候全导到了自己手机里,这会儿拿走调的哼唱填充夜里寂寞。   大半夜不睡觉,躲在阳台上,还是这么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挺揪心的。   有时走上前揉揉他的头发:“怎么了呀?”   她往旁边椅子上铺了个软垫,不等坐下,就被秦深捞进了怀里,下巴一收,悠悠压在她肩窝里,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何有时挪了挪,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又胖了?”   重了不少。从同居刚开始就被秦深投喂,婚后这又大半年了,早不是原来纤瘦得能看得清血管的细胳膊细腿儿了。   秦深没吭声。   “怎么了呀?”有时推推他脑袋。   “你是不是,有点,嫌我烦了?”   这话怎么说?   何有时眨眨眼:“没有呀。”   秦深埋在她肩窝喘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今天听到你跟咱妈打电话,你说每天呆在家里闷得很,说我烦,每天三餐管着你,撸完猫得洗三遍手,每天九点散步,一点午休,玩手机一天不能超过两小时……各种琐事都管着你,你说我烦。”   看样子是真难过了,何有时赶紧哄:“我那就是随口一抱怨,闲的没事瞎哼哼。”   秦深垂眸看着她:“我以前看盘的时候,你总坐旁边闹我,说是考验我一心多用的功力,现在不闹了。”   其实也不算闹,就是抱着他左胳膊,只留右手给他工作,捏捏手指转转手腕什么的,小动作特别多。   连这也成了控诉她的理由。有时费劲憋住笑:“那是怕你辛苦呀,我耽误你工作,你就得加班,舍不得你辛苦呀。”   秦深话音一转:“你以前看综艺,看一个钟头能全程傻乐,现在看综艺,你都不怎么笑了。”   “因为医生说不能大笑呀,大笑影响胎儿发育,严重的还会导致流产。”   秦深勉强信了:“真的没有嫌我烦,嫌我闷?”   “……其实有一点。”   “你说,我改。”   有时放软声音,吹了股绵绵软软的耳边风:“我明天能去幼儿园玩么?明天又是周日了。”   “不能。”   何有时就不说话了,从他怀里钻出去,回卧室里了,严严实实缩进被子里。   这可怜巴兮的小模样秦深看不过去,有点愧疚。他管得确实严,有时这半月除了每天小区公园散步,还去过两回医院,除此之外再没有出过小区的门了,跟被隔离了似的。   他确实是紧张过头了。因为何妈妈提过醒,隔三差五一个电话叮嘱,说她自己就是易流产体质,怀有时之前流过两个孩子,生怕女儿也这样。怕有时紧张,这事儿只说给了秦深听。   秦深跟回卧室,“不高兴了?”   背对着他的那一团动也不动,装睡。   媳妇不高兴了,还得自己哄。   怕把外边的凉气带给他,秦深索性脱了睡衣,从背后抱住她,把人捞回怀里。吹了那么久的夜风,他胸口仍炽热,隔着睡衣有时都能感受得到。   “媳妇。”   何有时抽了抽眼角。   她最近迷上了宋小宝的小品,老看老看,秦深耳濡目染,不知道怎么的把那句“喜份儿”给学了来,每天用东北腔调喊这么几声,特招人嫌。   然他声音好听,怪腔怪调得喊一声,也撩人得很。   “幼儿园太闹腾了,你一个孕妇,人家也不敢放你进去。明天咱们去医院胎教室,听孙尧说也挺好玩的。”   有时这才满意,放他进被窝了。 第62章 番外三   备孕的日子特别闷, 有时肚子还没显怀,秦深却已经把她当祖宗似的伺候着。每天算钙铁锌硒维生素的含量,连做菜放油撒盐都要拿迷你秤秤,水果蔬菜更是严格按照孕早期的食谱来, 并且随时欢迎丈母娘莅临指导。   年底那一阵, 直播平台流量不太好, 官方出了个新活动, 直播间评论区开放话题楼,被顶到前排的高赞评论会统一送上平台准备的奖品。有时闷得慌, 也参加了。   秦深却不让她靠近电脑,开了投影,让有时看着, 自己抱着键盘帮她打字回。问她一句, 回一句。   置顶评论第一条——【悠悠姐还接网配剧么?我们社团有个剧找不到女主, 价格从优, 我发段干音你听听。】   秦深给她念完,问有时:“这个怎么回?”   一边说着, 还叉了颗葡萄塞她嘴里。有时瘫在他大腿上, 想了想:“他们要得急,不接了, 回得礼貌一点就好。”   秦深就学着她平时的语气打字:备孕期间不接网配剧, 对不住呢, 但作品很棒, 以后帮你们安利, 大仙女们加油~   句末还加了个煞笔兮兮的笑脸。老夫老妻,连对方的用词习惯都摸了个清楚。   何有时:“……”   她哈哈哈哈了半天,秦深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摁在她肚子上,安抚自家孩儿,然后戳开下一条私信。   【主播接商业软广么,我们是做纸品的,价格可以商量,顺便承包您家小baby未来三年的纸尿裤(比心)】   未来三年纸尿裤。   不等有时迷瞪过来这条该怎么回,秦深已经回了个冷笑,关掉了这个聊天框——哼,自家娃的纸尿裤还得让别人友情赞助?   【祝悠悠姐和姐夫新婚快乐~】   秦深看了眼有时账户里的余额,给人家发了个大红包。   下一条。   【昨天我麻麻问我说,我平时看的那直播咋不看了,以前她老觉得看直播不正经,看悠悠姐的直播才改变观点的。麻麻失眠也有有点严重,这会儿我们娘俩正坐在一块看以前的录播,凄凄惨惨戚戚……最后祝悠悠姐顺利生下宝宝,早日回归~】   秦深问:“这个怎么回?”   这条评论挺走心的,有时坐起身,把他推一边去:“这个我自己回,你起开。”   屏幕远在五米外,抱着键盘打字还有点不习惯。有时回了老长一段话,等到噼里啪啦打完字了,秦深看着句末那个亲亲的表情,挑眉:“好好休息,么么哒?你为什么回她一个么么哒?”   何有时眨眨眼:“这就是一个表情呀。”   “她失眠,跟我媳妇有什么关系?”   有时忍笑:“人家这是铁粉,她这id我都看着眼熟,发个亲切点的表情也不行?”   “你有我了。”   何有时无奈又好笑地把刚发出去的回复复制下来,撤销,重新发了一遍,这回去掉了末尾的么么哒。   秦深这口醋才咽下去,看到下一条高赞评论,一向疏淡的表情裂了道豁儿。   【编程狗一只,失眠已经是常态了,一年前被同事安利,开始看你的直播。那时状态很糟,工作不顺,家里更不顺,前途渺茫,只有看你直播的时候能轻松一会。这一年间看过你所有的直播,从当初的夜夜失眠变成了现在的夜夜好眠。后来我脑子一抽,开始给你写信,信寄到你们官方平台,可惜从来没被回复过,大概你也没收到。都说习惯失眠的人心事重,有的时候我就想你会不会也是个孤独的人,所以总在深夜直播?很想知道你现实生活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也许现在的我可以温暖到你。】   秦深:????????   呸!!!   想砸键盘。   来自铁粉的自我剖白以偌大的黑字在投影屏上显出来,场面真是极为尴尬的。   有时声儿都弱了两分:“听as|mr的很多都是文艺小青年,喜欢犯矫情,你懂的……”   “咳,其实我以前几乎不回私信的,私信的人太多了,回不过来,像这种,瞄两眼就过了……”何有时一脸无辜。   秦深回以凉飕飕一眼,从她手机夺过键盘,噼里啪啦打了“呵呵”俩字,把那人扯进了黑名单。   “你别一副被绿了的表情好不好?”何有时捂着肚子笑作一团,不敢笑太大声,先前她查过大笑也可能导致流产的,这些日子尤其小心。   被秦深瞪了一眼,她只能把笑憋回去。   回复完前二十条高赞评论,秦深啪得合上了笔记本,丢到了一边。果盘里的葡萄都是他一颗一颗剥了皮的,这会儿也不喂这没心没肺的了,全叉自己嘴里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有时在给自己当贴心小棉袄的同时,还当着私信栏里那么多大兄弟的心灵鸡汤。   这会儿刚刚知道,心里挺苦。   何有时躺了挺久,秦深腿上又没什么肉,她半边身子睡麻了,好费劲才爬起来。她嘴笨,不会哄人,偶尔惹秦深不高兴了就亲两口,这会儿抱住人脖子,想亲。   可惜秦深一偏头,这个难得主动的吻落他下巴上。   有时细声细气:“以后我每条私信都给你看,回不回、该怎么回都听你的好吧?”   “大总裁?”   “大|boss?”   “孩儿他爹?”   “老公?”   “亲爱哒?”   她声音甜软,每说一句,秦深都肝颤,眼角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冷意一点点柔和下来。可她难得主动哄人,这股子矫情劲也招人喜欢,秦深私心把福利时间延长了点。   他绷着脸,垂眸安安静静看着她,鼻梁上架着个防辐射镜片,就能成一幅秀色可餐的画。   美色当前,有时越发想不出词儿了,拿手指戳戳他胸口:“婚前约法十章你都不记得了?家庭冷暴力形同虐待,我还怀着孩子呢,你都冷着张脸。胎教课上医生不是说了么,孕妇情绪影响胎儿发育,你再冷脸,没准咱孩子生出来就长得不好看。”   秦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呵”,此等威胁没法叫他动容。   他醋得厉害了,不吭声,何有时犹犹豫豫拿出杀手锏:“要不……我把id改成‘已婚勿扰’行了吧?我们平台上有个男主播就是这样子,他女粉丝多,老婆又爱吃醋,就把自己id给改了,还挺好笑的。”   话音刚落,面前男人倏地眼睛亮了,双手握着她的腰稳稳挪到一边,重新打开电脑,言之凿凿:“成交。”   何有时:……   好在秦深没那么绝,没有动她的id——她id“有时说”,那么好听,秦深舍不得改。   然而聪明的人总能举一反三,秦深不光把她的头像换成了两人的结婚照,还在她的个人简介那栏换成八个字。   “已婚妇女,家庭和睦。”   更绝……   有时到底是app里元老级的主播了,刚改了签名就被人关注到,扭头往贴吧发帖了,被各路主播和路人“哈哈哈哈哈哈哈”群嘲了一通。   好在经此一遭,私信她的男观众确实少了一大|波,求了个家庭和睦,也算是圆满。   *   怀孕以后,有时每天好吃好睡,四个月以后,肚子慢慢鼓起一个微小弧度。   秦深却没她这么幸运,他开始失眠了。倒是不严重,不像以前那样一宿一宿睡不着,只是觉很浅,半夜有时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吵醒他,睁开眼,就再难入睡了。   他戴上耳机,听有时以前的as|mr录播。却没什么用处,好像是听多了,有了抗体似的。   他失眠也安安静静,也不翻身,舍不得吵醒她。把他和有时从初遇到现在的每一件事在脑子里过一圈,细枝末节想一遍,就能睡着了。   睡不好,精神就差,这样子熬了一礼拜,秦深趁着有时回娘家,自己去李简那儿做了个检查,结果不太好。   李简安慰:“你这都停药快半年了,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别给自己太大心理压力。”   秦深点点头,没说什么,拿了新药回去。   他还想瞒着有时,每天趁着她去洗手间的时间吃药。可摊上一个心细的媳妇,连头三天都没瞒过去。   被逮到的时候,秦深一紧张,药片卡在咽口,没咽下去。   有时捏着药瓶,眼圈红红地瞪着他:“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要是病情严重了,你是不是还想去年那样骗我说要出国,自己一个人躲到深山旮旯里养病去?”   秦深立马认怂,哄啊哄,哄啊哄,从白天一直哄到中午。怀孕的女人气性大,用了两包纸巾才止住眼泪,还死活不跟他说话。   直到秦深精心准备的午饭端上桌,有时才没崩住。吃着饭,边翻他的作息表:“昨天没睡好,前天没睡好,大前天也没睡好?”   “上周都没睡好。”   有时悠悠来了句:“该。”   秦深:“……”   扎心了。   媳妇到底还是心疼他的。这天晚上有时没像往常一样早早睡着,穿着件薄薄的睡裙,贴他极近。   这些日子她可懂事,知道秦深忍得艰难,从不来撩|拨,每回睡觉都离秦深远远的,今晚却这样。秦深揣摩了十秒钟,了然:“四个月了……”   说完他起身,喝的水、香薰、纸巾通通备好,又躺回来。   有时一指头戳他脑袋上,表情正经:“as|mr最高级的触发音是什么,你知道么?”   “嗯?”   何有时凑他近了些:“是耳骚。”   “骚话?”   秦深呼吸重了些。   “什么骚话!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和谐的东西?”   有时脸皮薄得厉害,话没出口前就脸红了:“不是说骚话,就是在你耳边说悄悄话的声音。说骚话,也算……”   秦深默默躺平,等着高清体验。   有时又挪了挪,在他肩膀上挑了个舒服的位置,侧躺着,轻轻摩挲他的耳轮,声音温柔。   “我大学的时候进了话剧社,演过几场英文话剧,上台之前台词背几十遍,直到现在还记得。”   “嗯?”   秦深侧了半身,搂着人靠近自己的身体,离得太近了,仿佛连她腹中孩子轻轻蹬腿,他都能清晰感受。   “i knew to my sorrow, often and often, if not always, that i loved her against reason, against promise, against peace, against hope, against happiness, against all discouragement that could once for ”   我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可是一旦爱上了她,就再也不能不爱她。   狄更斯晚年作品,《远大前程》,百老汇怀旧歌舞剧的经典曲目。   情话入耳,这一瞬间秦深想着,耳朵真是人体最精妙的器官,单是听她说话,就能带起全身反应。   贴在他胸口的手换了个位置,慢慢向下,随后是漫长而温柔的触摸。 第63章 番外四   从第三十六周开始, 离预产期还有三周,有时就早早做好准备了。   玄关处放着个半米高的待产包,里边装着衣服鞋袜、卫生用品、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准生证,还有产检过程中的每一份诊断本, 包括最近两次的b超, 全都装在里边, 打算什么时候肚子发动, 提上东西就直奔医院。   秦深夜里都不敢睡太死,闹钟定了一排, 一个钟头醒一回,伸手摸摸有时肚子。胎动越来越频繁,他把掌心贴在有时肚皮上都觉得战战兢兢的。   熬了一礼拜, 整个人瘦了一圈。   彼时小区里的幼儿园停课了, 因为有一个班上好几个孩子感染了手足口, 盛夏正是高发季节。这些孩子都在小区里住着, 有时紧张得连下楼散步都不敢了,吃喝更是异常的小心, 每天蔬菜水果都是孙尧从家乐福买了送来, 小区超市是压根不敢去了。   秦深索性在妇幼医院对面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户型,精装修, 带了简单几样东西就搬过去了, 拿来当待产房。   生秦月半的那天, 有时觉得自己没了半条命。开三指足足用了两天, 最后还是打了催产, 最后生下一个小胖墩——七斤六两,儿子。   她面无血色气息奄奄,还得被人搀着下地走路,何妈妈心疼得流了一汪眼泪,恨恨地指着外孙:“小名就叫秦胖墩!”   丈母娘发话,秦深不敢往枪口上撞,隔了两天,才在孩儿他|妈|的同意下,给儿子换了个好听点的小名,把“胖”字拆开,秦月半。   *   从儿子抱回家的第一天起,秦深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一篇日记配个小视频,再配一张全家照片,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攒够七天放进一周文件夹,攒够四周放进当月文件夹里,一天不落。有时光是看着那么一长溜文件夹都眼花。   第三十五天,秦月半会笑了,只要有人逗,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秦深循循善诱:“叫爸爸。”   刚满月的小孩听不懂,也不搭理他,秦深能自言自语半钟头。隔了会儿,躺下亲亲老婆:“我觉得咱儿子脑门像我,眉毛像我,眼睛像我,鼻子嘴巴也像我。”   何有时还沉浸在不能开空调的苦闷中,闻言还有点小委屈,哼哼了一句:“就没有像我的么?”   “有的。”   “哭的时候。”为了给她现场演示一遍,秦深抽走小家伙的奶瓶,“对对对,就这个泫然欲泣的样子,特别像你。”   “瞎说,我什么时候哭过?”   秦深默默瞅她一眼,表情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有时:“……”   *   四个月的时候,秦月半瘦了一些,还是一身的藕节肉,罗圈腿还越来越严重了,拉着小脚轻轻拽一拽都拽不直。   老父母紧张得不行,专门跟婴幼科的医生视频了下,才知道这是正常的。   又过俩月,秦月半又学会了拖着肚皮匍匐前进,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床上蠕动。有时哈哈哈哈了半天,拍了张照片做好表情包,往爷爷奶奶姥爷姥娘的群里发了过去。   手机一扔,去慰问孩儿他爹:“你歇会,我铺。”   秦深直起膝盖时,觉得自己腿都是哆嗦的。   怀孕的时候把家里所有家具都装上了圆角保护套,就以为万无一失了,却忽略了地板的问题。这会儿秦月半有力气了,再过些时就要满地爬了,爹妈这才意识到问题。   家太大,孩子能爬的几个房间和客厅都铺了拼图地板,留给他充分的探索空间。   拼图选了很多种风格,都是秦月半钦点的,什么蜡笔小新、变形金刚、哆啦a梦、田园风,各种猎奇风格拼了一屋子,老父母哼哧哼哧蹲在地上铺。   垫子是加厚的,柔软,且防水,很快被开发出了新功能。   彼时何有时被压在地板上,从这个视角无论看什么家具都怪异极了,被制着双手,从耳垂红到脖子根:“秦深!你要不要脸!万一弄脏了嘤嘤嘤……”   “没事,我洗。”   “那也不行嘤嘤嘤,你弄脏的再让月半爬,你……”   半个小时后。   “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何有时眸子里蕴了湿意,哼哼唧唧应了声。   这一瞬秦深出神地想着,以前直播间老有观众夸她眼睛漂亮。其实她们都不知道有时的眼睛到底有多美。   像蜜糖丝儿,漫不经心抛来一眼,就仿佛整个世界都拢在这张蜜网里了,上天入地也逃不出,只能缴械投降了。   一个小时后,秦深餍足起身,针对亲身体验发表了客户评价:“这个垫子没选好,这什么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我瞥了一眼,整个人都不好了。”   “呵。”有时轻轻踹他小腿上,可惜娇|软无力,倒更像是撩|拨。   大夏天的,一身汗都落在地毯上,屋里还有奇奇怪怪的味道,简直窘得想死。   怕媳妇不高兴,第二天,秦深把整个房间的拼图地板都换了——这回换成了蓝白两色,没有图案。   一周七天,四天走心,三天走肾。   完美。   *   秦月半是两岁零十一个月的时候被放进幼儿园的,现下的幼儿园规章制度严,每年九月前没满三岁的孩子到次年才能上学,小包子虽然三虚岁,却是在九月中旬生的,就被压到第二年了。   准备好的书包文具全都没能用上的小可怜每天守在幼儿园外边,嫩手扒着电子栅栏,眼巴巴地看着里边比他大一个月的哥哥姐姐。一扭头,趴在有时怀里泫然欲泣。   “儿子乖,咱明年再来。”   秦月半抬头怒视爸爸:“骗纸!”   秦深被他噎了一噎,心说自己怎么就成骗子了,等走回家,回过味来了。   先前有段时间小屁孩闹得哄不住,他就训人家“再不听话就送你去幼儿园”。小孩却丝毫没被威胁到,还挺高兴的,之后每天在墙上胡乱涂鸦,比以前更折腾,等着被送进去。   这会儿连“骗纸”都出来了。   身为爸爸的尊严不能丢,秦深无奈,联系了这片公寓的开发商,开发商联系了小区物业,小区物业联系了幼儿园园长……好一番周折,总算让四十多岁的园长阿姨通融了一下,放秦月半进了幼儿园。   秦深活了这么些年,需要走后门的时候实在不多,这算是难得的经历了。   不过没满三岁的小孩不能自立,也违反制度,得有家人从旁监护。等于秦月半只能跑去园里玩,教室里多个座位,午休、吃饭、安全问题这些,幼儿园并不负责的。   有时就每天陪同上课,做起了全职妈妈。   一个班只有十五个孩子,辅导员却配了仨,带着一群小豆子在玩具室玩积木。有时在旁边拿个手账本记《03岁宝宝养护须知》。她怀孕那时候闷得慌,写了本《年轻妈妈孕期须知》,一不小心就成了畅销书,出版社把封皮设计得花里胡哨。   ——育婴博士、好宝宝奶粉联袂推荐;秦氏地产最大的女股东、知名主播自述:怎样走出心理阴影,怎样经营好一段外人不看好的婚姻。   有时收到样刊的时候表情都是僵的。   她那本《孕期须知》里原本没写这样的东西,不过是孕期注意事项和日常琐事罢了,有点像是日记体裁,也不知怎么的就莫名其妙成了一本秀恩爱经典。   于是这本宝宝养护须知写得尤其小心,尽量不夹带狗粮。   幼儿园小小班的孩子年纪都三四岁,小孩子记忆力难集中,所以每节课只有15分钟,这节英语学个abc,下节课就去外边滑滑梯了;再下节课看动画视频,跟着视频学画一栋小房子,之后做两遍眼保健操,再去玩具室堆积木;半上午的时候老师领着小朋友去厕所,学提裤子。   跟闹着玩似的……   “妈妈妈妈。”   秦月半皱着小脸跑回教室,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要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何有时好笑,偏要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逗他:“别的小朋友都是小湘老师带着去的,怎么你不行?”   秦月半差点哭出来:“爸爸说,不能在除了爸爸和妈妈以外的人面前脱|裤子。小湘老师脱我裤子!”   有时差点笑岔气,碍于儿子脸面,没把这糗事跟爷爷奶奶姥爷姥娘说,回头跟孩儿他爸笑了半个月。   *   身为智宜传媒副总,江呈大学期间一直单身,别说谈女朋友了,连跟女同学约个饭的功夫都没有。第一次生出想谈女朋友的冲动,就是在秦月半小朋友的三岁生日上。   一年就这么一天是小屁孩可以胡乱折腾的。往墙上画画、强行睡爸妈中间什么的,秦深也就默默忍了。   生日宴摆在晚上,只请了两家和关系亲近的朋友,消费满了额度之后,前台小姐姐友情赠送了一把儿童滋水枪,无压的那种,一条水线都滋不直,外观倒做得很好,是仿真m4的缩小版。   秦月半还是头一回见这个东西,兴许是男孩天生喜欢这些,他眼睛都在发光。跑雅间里滋了一圈,被爸妈呲了好几句,委屈兮兮跑走了。   江呈心疼自家小侄子,迈着大长腿追上来。酒店大堂里有个水池,里边养着金鱼,为了营造古风气韵,边上只有一道矮矮的木栅拦着,栅栏缝又宽,秦月半差点从里边钻出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江呈长臂一展,把人捞回来,往高处一举,喜眉笑眼的:“来来来,小叔陪你玩。”   秦月半咧嘴一笑,枪口对准,滋了他一脸水。   “我去!”   江呈嗷了一声,把秦月半夹在咯吱窝底下,腾出手来恨恨抹了一把脸,“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追出来的有时心里一咯噔,怕他火大,忙要把熊孩子抱走。   秦月半却有应对之法,闹腾着坐到江呈胳膊上,把脸凑上前。   下一秒,江呈得到了一个湿哒哒的、鸡蛋羹味的吻。   “我去!”他又叫了一声。   有时更紧张:“月半最近跟他爸学的,老是亲人,你别不高兴。”   下一秒,江呈又嗷了一声,还了小孩一个扎扎实实的啵:“太特么可爱了!”   有时:“……”   江呈心都要化了,一整晚浑浑噩噩,自己坐那儿絮叨:“我就不该听我哥的,我就该早点谈恋爱的,我要是早点谈恋爱,我现在也有这么大个儿子了……” 第64章 番外五   APP五周年的时候, 官方办了一个“三行情诗”的官宣活动, 宣传语为“还原爱情本真模样”,在活动页面发表三行情诗即可参与,可以原创,也可以是中外情诗句子,全民投票,投票数前一百的用户留下你心中的Ta的联系方式, 官方会帮你把情书送到。   彼时这个APP早不是三年前每月新注册人数破不了二十万的小可怜了,流量可观, 且一向以“用户质量高”为噱头, 成为直播界的一股清流。   活动帖一出,主播群里热火朝天。   【兵器不趁手:啥年代了还有这么骚气的活动, 老娘儿们逼我写,我写还不成么……】   【路嘤嘤:三行情诗?母,胎, SOLO, 这成么?】   【来点小九九:哈哈哈哈哈遥想当年哥就是靠情诗追到我媳妇的哈哈哈哈哈哈】   【阿噗美妞:九哥你傻了, 你跟嫂子离婚都一年了~】   【来点小九九:嘤……】   一茬一茬的主播都是大龄单身狗, 主动退避三舍, 把平台留给了小年轻。像何有时这样“家庭和睦的已婚妇女”却悄悄动了心思。   认认真真算起来,她和秦先生谈恋爱一年, 结婚三年, 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跟他说过甜言蜜语。平时看电影刷微博的时候碰到撩得人心跳的话,她都会暗戳戳地截个图下来。   如今图截了千百张, 却都没跟秦先生说过。   连“我爱你”这样最普通的情话,都成了床笫间的勾心斗角。比如:   “爱不爱我?”   “嘤……”   “爱不爱我?说了就继续。”   “嘤你欺负人……”   “爱不爱我?”   “……爱……”   “乖。”   何有时面红耳赤地晃晃脑袋,把少儿不宜的脑补晃出去,视线转回活动帖上。   能经由陌生的快递员送到对方手里的情书,还是挺有仪式感的。   这晚上做直播时,弹幕都在讨论这个。何有时索性也不直播AS|MR了,跟大家一起唠嗑。   “妈妈妈妈,你讲完电话没有呀?”   月半推开房门跑进来,拿小手挡住屏幕,悄咪|咪地问。   傻孩子至今不知道捂屏幕是没用的,得捂摄像头才对。   弹幕顿时一阵嗷嗷嗷。   【哎哟我的小胖墩呀,你怎么又瘦了呀?】   【隔空表白月半!!!】   【这里有貌美如花勤俭持家的十八岁小姐姐你要吗!!想当你媳妇、顺便继承你家家产的辣种……】   何有时笑得直不起腰,搂过儿子想亲一口,没能下嘴——月半脸上罩着个橘猫面具。   有时做直播的时候他老不安分,总想探头看看她在跟什么人视频,有两回差点正脸入镜,连模糊的侧脸照都被发到了网上去,还是秦深|插手才撤下来。   何有时自己经历过网络暴力,也见识过别的更吓人的网络暴力,再加上秦深身家的那么多个零,所以很是注意月半的隐私,最后跟儿子达成协议——脸上罩个面具,就可以坐旁边看她直播了。   剩下的半个钟头直播全围绕月半了,有时拿弹幕教他认字。月半坐在她腿上,一字一字地念:“月半、小、月月、友,今年、几岁、了呀?”   弹幕全开的时候,VIP的字号比普通游客字号大,颜色也不一样,带色儿的就容易被月半抽中。就因为这个原因,有时直播间充VIP的观众都比往常翻了好几倍,被一群主播戏称为业内毒瘤。   下一条被月半抽到的弹幕:“蛾、子、蛾、子,妈妈爱你。”   他换牙慢,两颗上门牙只长出一点点来,说话漏风,拿软软糯糯的童音念出这么一句,简直杀伤力惊人。下一秒,厚厚的弹幕墙遮满屏幕,齐刷刷的“儿子儿子妈妈爱你”。   何有时抢过麦来,笑得不行:“你们这群老阿姨,不能占我儿子便宜啊。”   秦月半人小鬼大,知道被占便宜了,气鼓鼓地往屏幕上丢了个葡萄皮,脑袋埋在有时肩膀上,不吭声了。   “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了,我要下播哄儿子去了,大家晚安。”   有时牵着儿子出了书房,看到秦先生蹲在墙角,手上套着俩塑料袋在换猫砂,顶着一脸嫌恶的表情。她和月半凑上前,一人给了孩儿他爸一个啵。   秦深瞟她一眼:“别想收买我,说好了换猫砂一人一次轮着来,下回该你了。”   “好嘞。”   何有时乖乖应声,哄儿子回卧室睡觉去了。   月半的卧室里放着一个小书柜,里边摆满了童话书,简体的、双语的、拼音的,还有有声的、点读的,装满了一整个书柜。   手边这套寓言故事昨晚读完了,有时站在书柜前,挑了一本侧封好看的。   刚抽|出来,她怔住了。   拿出来的不是童话书,封面书名为《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这是她的书,前两年买的,怀孕那段时间注重胎教,老看些文艺故事,也不知道这书什么时候混到了月半的童话书里。   这本书是翻译家朱生豪先生逝去几十年后才被人整理出来的,里边一篇篇全是他生前写给夫人宋清如的情书合集,那句非常有名的“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就出自他。   翻开扉页,满纸只有一句话——朱生豪的一生只做了两件事,翻译莎士比亚,给宋清如写情书。   可惜这个情深的男子走得早。   “妈妈!”   何有时蓦地回神,忙把书合上,塞回了书柜里。明知道月半还没认识几个字,她却还是红了脸,耳根泛着热,随手拿了一本马小跳哄他睡觉。   等儿子睡着了,她又偷偷摸摸把这本情书大全翻了出来,翻了前几章,抽|出来几句话,组成了一首三行情诗。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幸亏世上还有一个你。   我弱得利害,你不要鄙夷。”   拿手机简单排了版,就把这三行诗发到了活动页上,末尾不忘注上原作者的名字——朱生豪先生。   秦深推开门,轻声问:“还没哄睡着?”   随即怔住。   得到了来自小妻子的深情一吻。   *   秦深是在开公司高层动员会的时候,知道有时在参加电台一个情感访谈栏目的。   这个情感栏目做得挺走心,每天都会邀请各行各业的人,讲讲以前的艰辛和奋斗过程中的感悟,号称只卖心灵鸡汤和小情怀。   秦深不知道有时被邀请去做访谈了,有时没跟他说。会刚开了十分钟,孙尧给他发了条短信,秦深这才知道,倒也不惊讶。   有时当主播,也出书,签售会几乎半年一次。她每个月都要去康复中心给残疾人做社交恐惧治疗,微博上的粉丝比他多十几倍。   “BOSS?”   他走神了太久,助理小声喊他。   “对不住,有点急事,你先继续。”   秦深低声说完,不顾旁人诧异的视线,摸出耳机戴上,调高了声音。   孙尧的消息来得有些迟了,广播已经到了尾声。最后是个提问环节。   栏目女主持标准播音腔,声音沉稳:“最后这个问题是观众投票选出来的。我们外界都知道,你背后有一位先生,一直支持着你的工作和爱好,而且这位先生来头很大呀哈哈。就有观众提问了,有时当时是怎样鼓起勇气,选择跟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在一起的?会不会觉得心理压力很大?”   “啊……”   耳机里传来秦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事前不知道会被问到这样私密的问题,有点傻。   思考了十几秒,慢腾腾地说:“我和秦先生,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腿还没有治好……走路跛得很明显……”   “刚开始,我诚惶诚恐,又作又矫情……我对他冷淡,疏离,甚至连怎么说话、怎么笑都会拿捏分寸……在谈恋爱的当天就告诉他,我们试试看,如果他哪天不喜欢我了就告诉我,任何时候分手都没有关系的。”   “这话说得特别糟是吧?”何有时笑了下。   “以前看过一句话,说是单身太久的人,会渐渐缺失爱别人的能力,我就是这样。我甚至没有完完整整地谈过一次恋爱,连跟秦先生的相处模式都是小心翼翼摸索出来的……外界不看好的声音很多——包括我的家人,所以这段感情走得很艰难洁。”   “可始终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知道被别人坚定地选择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会证明你所有的顾虑都是庸人自扰。”   “我的先生……”   何有时顿了顿。   旁人或许没有听出来,秦深却听得分明,她的声音里已经有细微的哭腔洁。   “……他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其实这几年里,不是没有其他人喜欢过我,但都被我的冷淡逼退了,他没有。我怯懦,敏感,多疑,畏缩,最怕别人的眼光,别人丁点冷淡就能戳碎我的玻璃心,我越喜欢他,越怕他被我逼走……”   “我们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但是呢,对方在卯足了劲儿向我跑来了,我不能总往后退。”   “我总得抬抬脚,告诉他,我值得。”   她的回答停在这里,之后主持人的话听在秦深耳中无异于噪音。   秦深掐掉广播洁。   这一瞬他心口似火燎原,以至双眼炽|热,甚至想穿过电流站到她面前,抱住她。   *   打从最开始,秦爸爸就问过他,感情不是一时的心动,如果有时治不好腿,一辈子不良于行,他会怎么办?   当时秦深没回答。   并非迟疑,并非畏惧。而是心里的话太矫情,他没好意思跟老头子说。   ——我有多爱一个人。   ——就能背她走多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