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留余白》 作者:漠兮 文案: 黎夜光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手段狠,遇到余白后她才发现,追名逐利的快乐竟敌不过荒野深山里的一个吻。 好画需留白,人生应如是。 独立策展人VS壁画修复师,女主强势、好胜、有心机,男主小、土、狗。 第一章 最强黎组的危机   part1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就你整天爱逼逼,没事管好你自己。   ——《夜光夜话》   早春四月,天高云淡,风暖花开。   c市博物馆入口处的巨幅宣传板上,依次展示着今年即将举办的几大特展,距离开展时间最近的是名为“西北望”的古代壁画艺术展,听说除c博的藏品外,还向其他七家博物馆借调了五十五件从未向公众展出过的珍品。   开展时间是下个月十五日,策展人:黎夜光。   早上八点二十分,博物馆尚未开放,大门紧闭,五辆黑色加长护卫车停在院内。保卫科全员出动,黑制服的肌肉小哥齐刷刷站了两排,腰背挺直等待命令。陈展部壁画组的组员也一个不拉全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众所瞩目下,黎夜光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小西装夺目登场,八公分的高跟鞋也不妨碍她大步流星,齐肩的卷发扎成低马尾,五官明艳,淡妆相宜,将年轻与稚嫩遮掩得分毫不剩。   她扬起手中的入库条,帅气地向院内所有人下达命令:“开始搬运。”   话音一落,五辆文物运输车齐刷刷打开,围观的壁画组全员欢呼!   黎组威武!c博制霸!   高茜捂着耳朵走到黎夜光身边,“也亏得是你厉害,才能借到这么多宝贝。”壁画组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特展,今天最后一批借调的文物也已抵达,等到展厅装饰完毕,就可以开始布展了。   借调珍宝并非易事,除了需要巨额财力还得用人脉和人情交换。当初黎夜光提交展览申请时,馆长和项目经理都担心预算太高,但她硬是拉来了赞助,还成功“刷脸”达成了借调。   “那是当然。”黎夜光骄傲地挑了挑眉,一边指挥搬运一边和高茜说,“对了,忘了告诉你,赞助是我拉的,但刷的是你哥的人情……哎!慢点,小心……”   “我哥?”高茜一脸茫然。   “是啊,我说今后高队长有什么发现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黎夜光翻手对高茜做了个花式比心,“记得告诉你哥哟!”   高茜的哥哥是商周遗址考古队的队长,黎夜光策展竟然刷她哥的人情借调文物!高茜的暴脾气就像瓦斯遇到明火一样反应迅速,“黎、夜、光!你……”   黎夜光趁她没炸之前飞快地说了一句,“等我做了独立策展人,你就是公司的ceo。”   一招见血。   高茜深吸一口气,尽管内心翻涌着一万句问候黎夜光的话,但还是硬生生将汹涌的波涛压成一个静默的微笑。   成年人的世界里,静默的微笑就等于操你大爷。   黎夜光,算你狠,我操你大爷。   高茜觉得自己赢了。   最后一件壁画下车后,黎夜光和高茜亲自护送文物往库房走。高茜掰着手指美滋滋地算日子,悄咪咪地和黎夜光耳语:“下个月开展,两月后闭展,你是不是八月就要走了?那我的ceo工资是从八月算起,还是九月?”   高茜正碎碎念的时候,一个藏品管理员慌慌张张从库房跑出来,差点把高茜给撞翻,直冲到黎夜光面前。   “黎组,出事了!有三块壁画霉变了!”   高茜在馆长办公室门口来来回回踱了三圈,门内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主要是项目经理何滟的声音。   半年前,负责预算的何滟就不满黎夜光如此耗费财力策划特展,但碍于黎夜光自筹了经费,她当时反对未果。   “馆长,我建议取消这次展览。”何滟气得面色通红,声音都带着嘶哑,“还没开展就已经霉变了三块,再等两个月,咱们博物馆都要赔得倾家荡产!”   “馆长,霉变原因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是运输队途经江西时遇到暴雨,空气湿度过大导致的。”黎夜光不急不慢地说道,虽然声音不高,但有理有据。“展厅内的恒温恒湿装备都已经安装完毕,展览的过程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呵呵……”何滟不客气地冷笑起来,“就算展览不会再出问题,那眼下的问题呢?霉变的三块壁画都是唐代的,你赔得起吗?”   黎夜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何滟一眼,作为陈展部的策展组长,她只需要向馆长汇报工作,没有与何滟撕扯的义务。“所有借调的展品都购买过高额保险,按照协议,我们只要完成修复,赔款会由保险公司负责。”   张馆长从c博建馆时就在这里工作了,如今年近七十,头发花白。这两年博物馆的大小事务都交由三个副馆长负责,但这次特展是他亲笔签字批准的,所以何滟才会扯着黎夜光来找老馆长理论。   听她们争执了半小时,一把年纪的张馆长早已云山雾里,好像她有理,好像她也有理,做判断好难啊,还是和稀泥吧……   “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修复壁画,架随时可以吵,但文物等不了。”   “霉变的壁画已经送去修复中心了。”黎夜光恭敬地回答馆长,“而且,我也不想吵架。”她说着终于给了何滟一个正眼,“我是策展人,展览的一切都由我负责,何经理还是在开展后和财务一起核算收益吧。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最后八个字,黎夜光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恼羞成怒的何滟抬手将一份文件朝黎夜光脸上砸去,她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文件狠抽上黎夜光的脸颊,“啪”的一声,留下一片绯红的印记。   张馆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瞪口呆。   他今年就要七十了啊,退休前大家就不能不这么刺激???   黎夜光踉跄了一步,何滟宣告胜利般地昂起下巴,论资排辈,黎夜光才来c博两年,就算她坐上策展组长,她有团队吗?有心腹吗?   “哐——”   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撞开,乌压压的几十号馆员瞬间涌进来,就连保卫科都来了十几个壮汉,随便一个都能把何滟撕了。   “谁敢动黎组!”   气壮山河的呼声,差点没把何滟震翻。   为首的高茜一把薅住何滟,她个头高力气也大,拧住何滟的胳膊反手一扭,直接把何滟按到办公桌上,顺手抡起桌上一尊水晶奖杯抵住何滟的脑袋怒吼:“何滟,你敢打人!信不信我弄死你!”   全部动作一气呵成,不到三秒。   张馆长猝不及防,撑着一把老骨头猛然起身。   现在究竟是谁有理?   是她?是她?还是她?   算了,这不重要了……   右脸颊火烧一般的疼,黎夜光估计脸是要肿了,所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何滟这是给脸不要脸啊!不但坏,而且蠢。   她黎夜光只有十岁以前才吃素,十岁以后,她吃肉都不吐骨头!   “我说了,每个人管好自己,如果管不好,那我就替你管。”黎夜光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勾起嘴角淡笑了一下,“何经理,去年一月书画组办的南宋画院特展,布展装修你吃了五万回扣吧,五月的官窑展……”   何滟自以为没人知道的脏事被黎夜光当众一件件抖出来,脸色瞬间大变,但被高茜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夜光步步逼近,最可怕的是,她每走一步,还有一群迷妹迷弟给她叫好。   黎组真帅!黎组怼她!   黎夜光把文件卷成筒状两手轮流试力道,右手顺一些,但力气不够大,左手反抽可能效果更好……要不来个720花式连抽?   正扬手的瞬间,她目光一瞥,看出这是和上博签署的借调协议,翻开的一页恰恰是赔偿条款,视线骤然定住了。   此刻高茜还捏着何滟的小命,一屋子人摇旗呐喊,张馆长急得手足无措,黎夜光却在……看协议?   “夜光,她打你哪了?双倍奉还!”高茜恶狠狠地说道,光是眼神里的杀气就足以掐死何滟一万次。   黎夜光忽然开口:“放开她。”   “啊?!”高茜不敢相信地问。   张馆长见黎夜光发话,赶紧附和,“对对,先松手,先松手,放下我的奖杯……”   “我说放开她。”黎夜光合上文件,看向高茜再次重复了一遍,目光冰冷而坚决。   高茜咽不下这口气,但还是乖乖撒了手,把何滟揪起来往黎夜光面前重重一丢。   此刻的何滟已经怂了,小腿酸软无力,但众目睽睽,她还是扶着办公桌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只是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颤抖,“我、我看你是忘了,你和上博签的协议可不是修复那么简单……”   黎夜光也记起来了,七家博物馆中只有上博追加了一条特殊条款,因为那三块唐代仕女壁画珍贵罕见,又格外脆弱,早在上个世纪就修复过四次,每一次都出自余家之手。   余家是修复世家,如今已传到第五代,代表了国内乃至全世界壁画修复的最顶级水准。若非最宝贵、最艰难、最棘手,万万是请不动、也请不起余家的。   上博追加的条款便是,如有损坏,必须请余家修复,否则从严追责,不予商议。 第二章 这是谁家的小媳妇?   part2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艾玛,还是单身狗啊!   ——《夜光夜话》   深夜的机场空旷而冷清,黎夜光坐在候机大厅里,挂上今天最后一通交涉的电话。她还穿着白天那身西服,连行李箱都是其他组员借的。   高茜拿着机票走过来,“你下了飞机,再去火车站,有一班凌晨三点开往沙城的火车,到了沙城以后再转汽车……”   黎夜光定定地看着高茜,待她全部说完后,眼珠溜溜地一转,冷不丁地说:“你把衣服给我。”   “啊?”高茜愣住了。   黎夜光伸手指向高茜的明黄色长款毛衣外套,“山上肯定冷。”   一听这话,高茜才明白一直盯着自己的黎夜光意欲何为,赶紧攥住衣服不撒手,“不,衣服是我才买的!”   黎夜光虽然不如高茜个头高,但胜在动作快、下手狠,三下五除二就把毛衣穿到自己身上,低头再一看高茜脚上的小脏鞋,感觉甚是舒服,于是两脚一蹬把自己的高跟鞋也给踢了,“把鞋也给我。”   高茜跳了三尺高躲避,“不行!这鞋很贵的!”   “要是展览黄了,你连回力都买不起!”黎夜光在她起跳的瞬间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高茜腾空摔了个狗吃屎,黎夜光利索地把鞋也搞到了,欢快地吹着口哨系鞋带。   高茜恨恨地把脚塞进高跟鞋里,靠,黎夜光的脚还比自己小一码!   换好装备,黎夜光开始交代任务,“展览必须要举办,大家辛苦半年了不能白费,给我盯着何滟,必要时,随时弄她。”   “吃回扣的事已经够她受的了,最近肯定老实。”高茜想起今早的事就火大,“不过你今天干嘛不动手了?”   黎夜光伸手抚上微微红肿的脸,自嘲地笑了一下,“也算是她提醒了我,才没出大事。”   任何阻碍她前进的人,黎夜光都会一脚踢开,同理,任何在她前进时有所帮助的人,黎夜光都可以容忍。   况且何滟算哪块小饼干,想什么时候收拾都可以。   “你当时怎么会同意那个条款呢?早知道就不借上博的壁画了。”想到那个条款,高茜不寒而栗,简直就是一枚不定时炸弹啊!   “上博的壁画是最好的,不借的话展览会掉50分。”已经发生的事,黎夜光没工夫去后悔,况且运输事故是小概率事件,就算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还是会向上博借壁画,命运就是这么残酷,选中了你,就是你。   高茜无奈地把机票递给她,叹了口气,“沙城是什么鬼地方啊……”   “余家老爷子去年中风,现在还在康复中心众星捧月呢,我连近身都难,他就一个独孙,别说是沙城,沙漠我都去。”黎夜光将收集到的信息摊开给高茜看,她面对的并不是一道选择题。   论狠,高茜是服黎夜光的,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为了完成目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夜狂奔两千公里也算合理了。   “可是余家那个事……”高茜犹豫地说了半句。   没等她说完,黎夜光就拉着行李箱往里走。“我认识他,他又不认识我。”   到了安检口,高茜看着黎夜光消瘦孤寂的背影,鼻头忽地有些发酸,抬手抱了她一下,“要是真的没办法,展览取消了,大家也不会怪你的。”   黎夜光靠着高茜耳语:“其实当初拉来的赞助钱有些不够,所以我把私房钱也放进去了,除了我自己的,还有你的……”   “黎夜光!”高茜飞起一脚把她踹进安检,“你特么不成功,老子杀了你!”   四月天,孩儿面。   西北沙城以南一百公里外,卢舍那寺。   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一周,到昨夜转为雨夹雪,细碎的冰碴窣窣地打在后院禅房的窗户上。昏暗的禅房只有一个黢黑大碳炉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炭火已经不旺了,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微响。大通铺上横七竖八睡着三四个男人,大概是因为半夜时争抢唯一的两条棉被,所以睡姿扭曲而诡异。   突然一声巨响,禅房的门被人撞开,刺眼的亮光瞬间填满整间屋子。一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人狂奔进来,一个猛子蹦上通铺,左右开弓掀开棉被,然后飞快地用脚去踹熟睡中的人。   “天晴了!快起来干活啦!”他的声音欣喜而欢快,脚下的力气也没收住,几脚踹得床上的人嗷嗷叫。   一个小伙子捂着头哀嚎:“余队,你不是半夜还在看《回家的诱惑》嘛!”   被称为余队的年轻男人嘿嘿一笑,“所以今天早点收工我就可以继续看啦!”   三个小伙子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还分不清东西南北。   余白叹了口气,依次在他们脑袋上拍了一下,“我先上去了,你们吃两口饭就和刘哥一起上去。”   高原地区的阳光总是白晃晃的扎人眼,虽然气温还不高,但阳光照在身上皮肤微微发痒。   余白独自走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视野所及都是料峭的山崖,只有一座建造在峭壁上的石窟寺证明这里还不算完完全全的荒山野岭。木质的栈道在连日阴雨后吸饱了水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冒水。   他一边走一边从灰不溜秋的大衣口袋掏出一个收音机,拔出天线开始搜寻信号,可找了半天都只有沙哑的嘶嘶声。   余白掀开洞窟口的防水布,走进了最大的洞窟。洞窟西壁中央岌岌可危的卢舍那佛说法图就是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的原因。   两个多月啊……   他足足看完了两百多集的《人鱼小姐》!   修复壁画是一件极磨人心性的活儿,即便是余白这样从小就学习壁画临摹与修复的,工作时也需要有点娱乐陪伴,他把收音机放在洞窟口,重重地捶了一下。   收音机总算接收到时有时无的信号,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嘶嘶……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嘶嘶……”   刘哥领着三个小伙子来的时候,余白正在脚手架上拆除防护壁板,连注浆口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动作娴熟又轻盈,指尖的每一下拨弄都颇有节奏,仿佛在抚琴一般。   “要不是前一拨人不专业,咱们也不用折腾这么久。”刘哥走到壁画前,蹲下身子细细检查,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壁画表面平整而贴合,完全看不出两个月前的模样。   他们刚到的时候,洞窟里的壁画霉变褪色不说,还严重起甲,外加地仗空鼓,随时可能整面剥落,而此刻壁画已被粘合妥帖,空鼓的地方也都注浆贴紧。虽然赶上大半个月断断续续的雨水,但表面都干燥得差不多了。   刘哥比余白大十岁多,也算壁画修复的老手,可当时也绝没想到余白能将这铺三米多高的说法图拯救到如此程度。   余家的手艺,绝非虚名。   “来啦?”余白弯腰冲着刘哥笑了一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双黑白分明眼睛在光线并不明朗的洞窟内闪着晶亮的光芒,墨色的眼瞳里是绝对的专注还有与世无争的澄净。   他身后的巨幅壁画历经各种磨难,虽然风化不全、色泽黯淡,但依旧闪耀着千年古韵、难掩光华。就连站在壁画中央的余白,周身都披上了辉煌的光影。   他走下脚手架,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一边记录一边安排工作,“4月20日病害部分处理完成。小除、小注、小滚你们跟着刘哥再做一下滚压,等表层全部平整和干燥后,就可以动笔修复了。”   刘哥身后个头最矮的一个小伙子小除嘀咕了一句:“余队,我们的名字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啊……”   另一个小滚则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伸手指向余白灰绿色军大衣下面的两只脚,惊诧地说:“余队,你怎么一只脚布鞋,一只脚棉鞋啊!”   “啊?”余白低头一看,连自己都惊了一下,他的两只脚上一边是黑色单布鞋,一边是咖色老棉鞋,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今早一醒看到天晴就赶紧来干活了,没注意……”   被称为小注的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余白一圈,两个月没理的乱发,胡渣也没刮,军大衣旧得发白,两只鞋不一样就算了,袜子也没顾得上穿,白皙的脚面在阴冷的洞窟里冻得发青。“余队,你说你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还是活得这么糙,留着钱干嘛用啊……”   已经走到洞窟口的余白转过身来,弯腰拿起地上的收音机,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爽朗得像西北广袤的天空,坦荡而干净。   他说:“留着娶媳妇呀!”   待余白走出去,刘哥对身后的小伙子们说:“做事要学余队,做人就不必了。”   小注举手问:“刘哥,你是觉得余队不好?”   干活比队员还勤快的队长哪里能有不好的地方?刘哥摇摇头,“是像他这么做人的话,肯定找不到媳妇。”   收音机的音乐还在继续,“春天在哪里啊……嘶嘶……在哪里……”   余白哼着调往山下走,小滚那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难怪自己今天总觉得一个脚热一个脚冷。好像是太不注意了,毕竟今年也二十七了。   余白虽然表面粗枝大叶,但心里是细细盘算过的,他也到了该找媳妇的年纪。   爷爷说过,找媳妇要准备很多钱,给媳妇买衣服,给媳妇买好吃的,还要给媳妇买大房子……   哦,对了,还得打扮自己,否则媳妇会嫌弃。   一个要找媳妇的人,是不能这样不修边幅的。   可整年都待在深山里,余白修了边幅也没人看,更不会有媳妇看。因为他攒了好多好多钱,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媳妇……   余白站在空寂无人的山谷里,绝望地大喊:   “媳——妇——在——哪——里——啊!”   料峭的山崖给了他一个回音。   “请问……卢舍那寺怎么走?”   这是余白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听到不是来自收音机和电视机的女人声音,清清泠泠,像是春天的嫩藕尖,水灵灵、脆生生的。   他低头看去,五步之外是一抹明亮斑斓的色彩。   明黄的是她的衣服,白嫩嫩的是她的皮肤,幽黑的是她的双眼,深栗色的是她的卷发,柔粉色是她的唇瓣。   余白看着山道上的黎夜光,只觉得心头都被阳光照得痒痒的。   这是……哪家的小媳妇? 第三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part3   临危不乱不一定有用,但看起来比较帅。   ——《夜光夜话》   西北的春天,阳光是明烈的,风还是刺骨的,而余白的心,是骚动的。   因为他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姑娘,讲真,余白从开始混迹深山荒野后,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都说单身久了,看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所以单身的余白见到黎夜光,简直是枯木逢春,连路都不会走了。走两步,就忍不住暗暗回头看她一眼,两只手在大衣口袋里一会握拳一会张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爷爷说过,看到漂亮姑娘,要礼貌,还要绅士,打听情况得含蓄,必须不能直接问年龄,也不能问结婚没,有对象没,得声东击西,迂回作战,才能达到欲擒故纵的效果。   于是余白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黎夜光,憋出一句搭讪的话。   “你、你一个人啊?”   荒野山间,羊肠小道,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山间的风嗖嗖地从黎夜光耳边吹过,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火车的时候她双眼酸涩难忍,就把隐形眼镜抠出来扔了,结果发现没带框架眼镜。三百度的近视,说高不高,说低也还是有点影响视力。   比如,在此时黎夜光的视野里,画面是这样的,空寂无人的深山小道,一个穿着旧旧的军大衣的陌生男人,相貌看不清,但看得出头发凌乱,胡子也没刮,脚上一只棉鞋,一只单鞋,他不怀好意地对着自己笑,还搭讪问她是不是一个人……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找不到老婆的山区光棍?   精神和智力都不太好的那种?   要不是在这山上就遇到这么一个活人,黎夜光也不会找他问路。   现在要怎么办呢?不回答也许会激怒他,老实回答也许会让自己陷入危险,黎夜光眉梢一动,故作随意地说:“不是啊,我是和壁画修复队一起的。”   一听这话,余白后背一僵,壁画修复队?那不是他们队吗?   黎夜光虽然表面神色轻松,实际上正努力用她的三百度近视细致观察这个危险的“山区光棍”,听到自己说和修复队一起,这个老光棍果然表情都变了!   心虚!害怕!怂了!   余白挠了挠头,有点疑惑地又问:“壁画修复队……的谁?”   黎夜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念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余白啊!”   余白傻了。   一路领着黎夜光走到卢舍那寺的大殿,余白都没敢再多说一句话。   见到大殿里有僧人在念经,黎夜光确认自己安全了,她礼貌地对着老光棍微微一笑,“谢谢你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可是黎夜光往里走了一步,老光棍在后面也跟了一步。   黎夜光再走,他再跟。   黎夜光猛然一个转身,吓得老光棍向后一个踉跄。   “你跟着我想干嘛!”   余白的心情很复杂,除了面对漂亮姑娘产生的紧张,还多了一些懵逼,现在被她一吼更是糊涂了,他抬手指向后院小心地说:“我也住这里。”   黎夜光确认,自己是在山上遇到变态了。   “我到这里,你就住这里?你是不是不懂法律啊,小心我报警啊!”黎夜光一边往大殿走,一边掏出手机。刚才是没人的深山,她不敢惹他,现在到了卢舍那寺,她根本没在怕的!   余白善意地提醒她,“这里手机没有信号……”   黎夜光大惊,这个变态是在示威吗?!   要比狠,比气势,黎夜光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尽管这个人看起来又高又大,但是他——脑、子、不、好、使!   黎夜光以前看过一本分析精神病人的书,上面就写了面对智力障碍者,不能讲道理,而要讲歪理,理直气壮胡说八道,才可以达到沟通的效果。   于是她双手环胸一抱,毫无畏惧地仰视他,中气十足地说:“没信号我就不能报警了?我的手机直连太空,山达尔星军团分分钟抵达!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余白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的余白。”   后院的禅房共有四间,守寺的僧人住两间,余白和修复队分住另外两间,后来因为他起得早,就变成了他单独一间,其他队员住另一间。   因为黎夜光的到来,余白把自己的家当搬去了隔壁,把自己的单间腾出来给她落脚。   黎夜光坐在简陋的房间里,两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整理混乱的思绪。   上博的壁画霉变了,必须找余家人修复,她连夜飞机转火车,火车转汽车,然后爬了两小时的荒山,中途还遇到了一个图谋不轨的老光棍……   现在告诉她,老光棍就是她要找的人?   房间的门被轻叩了两下,然后缓缓推开,日落的余晖从门口一直铺到黎夜光的脚下,山上的落日总是更炫丽夺目,逆光而来的人身披霞光,黎夜光一时失了神。   他小心地走近,然后在她面前端正坐下。   黎夜光决定收回最后一句话,他……不是老光棍。   脱掉了陈旧的大衣,余白换上简单的卫衣和运动裤,身姿挺拔而匀称,他应该刚刚去洗了头发,虽然头发还是略长,但整齐了许多,鬓角的发梢还带着水珠,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他真正的模样。   黎夜光第一次看到长得如此干净的人。   利落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双唇,仿佛多一分都会打破他身上极简的气质。尤其是他的双眼,不染尘世,比深海还要宁静。   西北高原的阳光让他的皮肤透着小麦色的光泽,但看他的白皙的手腕就可以猜出他本是一个很白净的人。   他很年轻,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但若是只看他的双眼,黎夜光或许会认为这样澄净的眼瞳是属于一个十岁孩子的。   “咳……”余白有些羞涩地清了一下嗓子,“我是余白,之前我……”要怎么解释自己之前不修边幅是因为没有媳妇,现在看到漂亮姑娘就立刻跑去打扮了?   好在黎夜光无暇去过问他之前怎么会打扮成老光棍的形象,因为她时间紧迫,任务艰巨。   “你就是余白?余家的第五代传人?”   “恩。”余白点点头,然后试探地问,“那你呢?”现在问她问题,应该没事了吧。   “我叫黎夜光。”黎夜光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余白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然后才慢慢伸出手来,她的手很软,余白不敢使劲,只浅浅地握一下就赶紧松开。   “你认识我吗?”黎夜光微微眯眼,笑着问他。   她长得真美,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像一把小扇子,弯弯地开着,余白脸颊微微发烫,连连摇头,“不、不认识。”   黎夜光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修复国手余家的第五代传人竟然会是这么单纯的人,不,是纯情。她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余白连和自己说话都紧张?何况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他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的心。   一路上黎夜光都在盘算要如何请动余家人,给钱怕是再多也不够,而名声呢余家更不缺。原本她是打算利用人脉关系,听说余白有个师兄是c大考古系的副教授,而她和高茜都是c大历史系毕业的,可以找导师帮忙去说情。   但她万万没料到,最后竟然要走的路线是……色诱?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余白镇定了一下情绪,问起了正事。   黎夜光赶紧打开随身的登机箱,里面装着三块壁画的资料和霉变后的高清图片。“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修复壁画。”   余白接过资料和图片翻看了一遍,这三块唐代壁画他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修复的人还是他父亲。   三块唐代壁画画的都是仕女图,因为发髻复杂,画工精细,所以修复的最大难点在于精准地描摹出鬓角与美人尖的发丝。此外唐代壁画色彩丰富而图案繁琐,需要修复的画师能够精准调配出与原作一致的颜色,不能有分毫的差别。   黎夜光见他眉头紧锁,心中隐隐不安。虽然上博要求必须由余家人来修复,但余白看起来年纪尚轻,技术……行不行啊?   余白放下资料,很肯定地说:“这个我是可以修好的。”   简单的一句话,一下让黎夜光迟疑的心落了下来。   “可是……”他为难地说,“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   “我爷爷定的规矩。”余白坦白地说,抬手示意黎夜光看看周围的环境,“我只能在山里修壁画。”   这是什么奇葩规矩?黎夜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白,好好一个年轻人,却整天呆在深山老林……哦,对了,要不是整天呆在深山老林,怎么会弄得像个光棍痴汉一样!   “可是上博说,之前的四次修复都是你家修的啊。”   余白指着资料上的时间给黎夜光看,“你看,最后一次是1996年,我爷爷是之后定的规矩,余家传人不能下山入世。”   换作是别人说这句话,黎夜光肯定是不屑一顾外加一个“看你还能怎么扯”的白眼,可余白呢?   一个憨厚老实、淳朴干净的山野青年,他说这话,连黎夜光这样圆滑老辣的社会人都信了。   见她垂着眼沉思,余白无奈地抿抿嘴,然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那你是明天就回去吗?”   黎夜光抬起头来,虽然连日连夜的奔波让她满脸倦容,但黎夜光的眼里,有永不熄灭的火!   不下山的规矩?   那她就把山一起搬走!   余白不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只觉得她目光锐利的样子也很好看,像他上个月在山上遇到的一只雏鹰,羽翼未丰却目光如炬,有着最桀骜不驯的灵魂。   黎夜光把行李箱一合,然后张开双臂往床上一躺,又蹬了两下脚,把鞋也给踢了,整个人死死趴在床上,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   “你不下山,我就不走了。” 第四章 商业价值VS异性价值   part4   成功必然是不择手段的,否则你见过谁不择手段去失败?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从c大硕士毕业后进入c博工作,短短两年就成了陈展部三大策展组长之一,一是靠她卓越的策展能力;二则是她那股子说到做到的狠劲。   比如她说了余白不下山,她就不走,为了兑现承诺,她就在禅房里足足睡到第二天下午,最后还是饿醒的。   黎夜光翻身坐起,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之前的疲惫都被这长长的一觉给填补了,要是再吃上一顿饱饭,基本可以满血复活。   禅房外应该是有人在烤红薯,一阵阵甜丝丝的香味顺着门缝飘进来。黎夜光下床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就听见院内几个男人正在说话,她贴着门缝往外一看,一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岁出头,皮肤黝黑,留着络腮胡子,典型的西北大汉,另外三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四个人正围着一只大碳炉烤红薯,旁边的木桌和木凳显示这里就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听说寺里来个了美女,还是专门找余队的,刘哥和三个徒弟还没见到人就已经先开赌局了。   “我赌一百是余队的亲戚,就咱余队认识的女人只能是亲戚。”小除第一个下注。   “听说年纪差不多,我猜是同学。”小注从钱包里掏出两百。   小滚笑眯眯地加注到三百,“女同学能到荒山野岭来找他?肯定是被骗的网友,上周我和余队去镇上的网吧查资料,他才刚注册了qq号,名字还是我帮他起的,叫‘余生不留白’……”   一听这话,小除和小注联手把小滚按倒在地,一顿暴打,“你小子有消息不早说!成心坑我们钱啊!”   压轴的刘哥慢悠悠地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红票子,重重地一拍,“五百,债主。”   “刘哥……”小滚疑惑不解地看向他,自己都说了重要信息,刘哥怎么不和自己押一边?   刘哥悠悠地点了一支烟,淡淡的白烟飘散在空气中,他望向远方深沉地说:“不是追债,哪能千里走单骑……”   “……咱们余队啊,只有商业价值,没有异性价值。”   听到这里,黎夜光推门而出,院子里的四个人齐刷刷抬头看去,然后齐刷刷地目光凝滞,原来……美女是真的,一点都不含水分啊!   黎夜光悠悠地踱步走来,盯着桌上十来张红票子,啧啧嘴,然后冲着刘哥竖起大拇指,“大哥,你很有眼光。”   “你是……”刘哥只觉得嗓子一阵发干,再被她那么一瞧,竟然有些语塞。   “我就是那个债主。”黎夜光说着用铁钳在碳炉里扒拉出一个红薯来,“哎,你们余队呢?”   “余队去上面修补壁画了。”小注举手回答。   黎夜光眨眨眼看了他们几个一圈,“你们不用去吗?”   “我们只能做病害处理,画技不行,修补画面都是余队亲自动手。”小除说,“不过我们一会也要上去,虽然不能动笔,但可以帮他打下手。”   听到“都是余队亲自动手”,黎夜光的心咯噔凉了半截,本以为这几个人是余白的徒弟,多少能学到点余家的真传,勉强算半个余家人,哪知天下这么大,她黎夜光要找的人偏偏只能是余白一个!   而偏偏独一份的人,还就是不肯下山!   黎夜光愤愤地把烤红薯一掰为二,也顾不得烫就咬下一大口,有什么办法能让余白在这深山里待不下去呢?   余白从洞窟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洞窟里没有光线,他只能停笔,等到明天天亮再继续。虽说修补壁画是他一人的工作,但以往刘哥他们几个都会上来帮忙,可他今天从早上画到天黑,也没有一个人上来。   余白想着也许是昨天他们做墙壁滚压太累了,需要休息。可他一走进后院,就发现了异常,平日没工作的时候,刘哥都是带着三个徒弟在后院打太极,赶上雨天就在房间里看球赛,可今天天气晴朗,后院一个人都没有,屋里却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这是……黎夜光的声音?   余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走过去推门一看,偌大的通铺上五个人围坐成一圈,黎夜光坐在正中间,中长的卷发在头顶随意扎了一个发髻,不知是谁借了她一副圆框眼镜,戴在她脸上虽然不搭配但是却很可爱。   她撸起衣袖,把手里的扑克牌往中间帅气地一丢,“同花!”   “哎呀……”刘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丢出自己的手牌,“我是顺子……”   黎夜光得了便宜又卖乖地耸了耸肩,毫不客气地把堆成小山一样的纸币全部圈到自己怀中,虽然玩得不大,但一下午也赚了不少呢。   余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们说:“你、你们在干吗呢?”   “我们在玩德州扑克啊。”黎夜光一边数钱一边回答他,“你要一起吗?”这几个人的钱应该输得差不多了,余白才是在场真正的肥鸭!   “佛门清净啊……”余白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黎夜光嘿嘿一笑,继续发牌,“佛门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和不饮酒,可没有不打牌。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出家人。”   她说着还安慰地拍了拍三个小伙子的肩膀,“我以前选修课修过佛学,佛学是最包容的宗教,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不用害怕……”   余白一口气差点吸不上来,脸涨得通红,也只说出一句,“黎夜光,你出来一下。”   黎夜光下床前还不忘把钱一股脑塞进口袋,才跟着余白走出禅房。小除借了她一副眼镜,虽然度数相差50,但已经足够看清他脸上生气的表情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余白的脸一下就红了,一只手不自觉地抄进口袋,那是昨天握过她的手,指尖仿佛还留有软腻的触感记忆。   “你怎么能教他们玩牌呢?你看他们今天都不工作了!”他沉着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可脸颊的绯红已经把他的紧张彻底出卖。   黎夜光憋着笑没戳穿她,但是他天真的模样又确实好笑,她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泥地,低着头不去看他,“你不下山我又不能走,这深山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总得找点娱乐项目啊……”   余白大概也发现自己不适合严肃,语气立刻就软了,“那也不能赌博啊……”   黎夜光抬起头来,故意揶揄他,“那你还不是每晚看韩剧,佛门清净之地,你整天看男男女女谈恋爱,啧啧……”   余白一下从脸红到脖子,“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输给我的咯,钱没了就输情报。”一说起自己打听到的八卦,黎夜光瞬间手舞足蹈了,“他们还告诉我你从来没谈过恋爱,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梦中情人是王祖贤……”   余白羞愤不已,急得一把抓住她躁动不安的双手,“你、你到底想干嘛!”   黎夜光仰着头看他,水灵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在暮色已尽的夜晚,她的笑容像是最后一抹亮光。   “我想你和我下山啊,你答应我,我就不教坏你徒弟,而且只要你把壁画修好,我还给你介绍张祖贤,陈祖贤……”   余白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确实是因为她漂亮而被吸引,可现在的她也未免太无赖了,但偏偏是这样的无赖,他在抓狂之余竟然还觉得有点可爱?   余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没出息啊。   “说真话。”黎夜光好奇地问他,“虽然你爷爷定了规矩,不给你下山入世,难道你就真的不想下山吗?”   余白没有回答她,而是不解地反问:“山上有什么不好的吗?”深山野外,空气清新,环境安逸,他有工作又不会无所事事,余白还挺喜欢这里的。   “那太多了啊。”说到这个,黎夜光才待了一天就受够了,“首先床硬得像睡在砖头上;其次吃的只有素菜和馍馍,你不想吃好吃的吗?牛排?炸鸡?啤酒?而且你看这个山上,就你们一群糙老爷们,你不寂寞啊?”   她说到“寂寞”两个字的时候,余白下意识松开握她的手,紧张地把手又抄回口袋里。黎夜光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只痞痞地往院中的木凳上一坐,向他宣告自己的目标和决心。“反正你要是不下山,我的展览就完了,展览要是完了,我就更不用走了,所以我就和你耗上了。”   “今天是德扑,明天是麻将,后天教他们斗地主……”   余白握紧拳头,咬牙说道:“其他事都可以答应你,就这个不行!”说罢转身就走,生怕再说下去就又被她绕进去了。   黎夜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不行?那就走着瞧呗。   况且,深山虽是无趣,但调戏这么一个不开窍的青涩尤物,她一点都不无聊好不好! 第五章 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part5   名利虽是身外之物,可你总不能裸奔啊。   ——《夜光夜话》   山里没有夜生活,黎夜光很无奈地九点就上床了,第二天醒来时一看手机,六点零五分。她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子,实在是劳碌命,享不得清福,索性爬了起来。   西北本就早晚温差大,山里清晨的气温就更低了,黎夜光并没有带可替换的衣服,只能将西装外的毛衣外套裹得紧紧的。幸亏她在飞机上买了一包内裤,不然真的要在这荒山野岭回归自然了。   讲真,黎夜光已经很久没有清闲过了。   而且是一种被动的清闲,手机没信号,更不会有wifi,西北的春天比东南的c市晚很多,光秃秃的深山也没有什么风景可赏,黎夜光几乎是被放逐的。   她掏出手机,把之前保存的资料又打开看了一遍,资料显示余家现任当家余墨染是第三代传人,也是赫赫有名的修复国手,如今已年过八十。第四代传人昙花一现,信息寥寥,而余墨染的独孙余白则是第五代传人。余白自幼跟着余墨染学习壁画临摹与修复,十六岁时曾前往欧洲进修,又先后在印度、中东等地修复壁画,二十岁回国后,就彻底归隐山林,只在人迹罕至的石窟里修复壁画,一待就是七年。   黎夜光好像都没有尝试脱离社会七天,更别说让她理解七年了。   会有人不喜欢花花世界,甘愿待在山林荒漠?   黎夜光才不信,避世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loser,输不起才会说自己看破红尘,混得好谁不想驰骋天下?能一日看遍长安花,谁选古道西风瘦马?   何况余白并不是井底之蛙,见过世界的人,还能内心不骚动?   所以她认为,余白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把柄、黑历史,只要她找到这个软肋,就可以威胁余白,逼他下山。   虽然不够君子,但黎夜光的世界里,成功永远不必解释过程。   余白一向是最早起床的人,因为昨天黎夜光放话今天要教他们打麻将,余白想着修补壁画本就是他的工作,勉强让他们给自己帮忙,心猿意马反而容易出错,所以他悄悄起床,没有吵醒其他人。   可一开门就看见院子里沉思的黎夜光,她紧紧裹着毛衣外套,一会踱步,一会坐下,然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余白转身折回房里,拿了一件大衣出来,走到她身后,却又没敢给她披上,只轻咳了一声,“早上气温低,最好不要在外面转悠。”   黎夜光转过身来,看到余白的瞬间,两眼一亮,这不正是她要死缠烂打挖黑料的对象么?“你要去哪?”   余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你没有带厚衣服来吗?”   黎夜光摇摇头,余白想起自己看过她的行李箱,里面都是资料,确实没有衣服。明明他没做错事,却莫名因为她受寒的模样有点心虚,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不下山造成的。他抬手把大衣递给她,“那你先穿这个吧。”   黎夜光接过衣服左右看看,大衣新崭崭的,也很干净,不禁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明明都有衣服,为什么要穿那件旧大衣、老棉鞋?”   余白想起自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总是这样容易脸红,显得黎夜光总在调戏他似的。“洞窟里冷,而且……旧衣服穿惯了,干活比较方便。”   黎夜光套上大衣,瞬间体温回升,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你要去干活了吗?我也要去。”   “你?”余白吃惊地说,“你不是要打麻将吗?”莫非她意识到赌博不对,决定改邪归正了?   “我没带麻将来,他们四个说今天下山去集市买。”黎夜光笑眯眯地回答,“所以我上午有空。”   “……”   上山的小道黎夜光走过一次,但还没有走到石窟寺,就遇到了余白。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荒山野岭间偶尔可见一两个荒废石窟。   “上面也是卢舍那寺吗?”黎夜光好奇地问。   “恩。”走在前面的余白一边走一边把山道上的碎石子踢开,防止后面的黎夜光踩到,“卢舍那寺分上寺和下寺,上寺是修在悬崖上的石窟寺,下寺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大殿。”   黎夜光歪头想了一下,“看地理位置,也算是丝绸之路沿线的石窟寺,怎么香火这么差?”她来了两天,就没见大殿来过一个香客。   “上个世纪山下修水库,附近的村子都搬走了,所以没什么人来。而且这里的地质结构也不宜修窟,潮湿得很,所以石窟所剩无几。”余白说着叹息了一声。   沿着山道转了个弯,黎夜光就见到了余白口中的石窟寺,说是寺也不过是个简易的木建结构,盖在悬崖上七八处密集石窟的中央,浅浅的飞檐早已破败不堪,估计连个小雨都挡不住。   走进余白工作的中央大窟,黎夜光才明白他所说的“洞窟里冷”是什么意思,四米高的洞窟约有十米宽,五米深,因为海拔高且常年不见阳光,整个洞窟阴冷彻骨,至少比洞窟外低十度。   余白把背上来的干粮和水放在洞窟内一张休息用的椅子上,然后利落地爬上了脚手架。   黎夜光裹紧大衣在洞窟里转了一圈,果真和余白说的一样,洞窟内的泥塑四肢不全,壁画也都剥落大半,仅剩的只有脚手架前那铺巨幅壁画还算完整。   她大学本科主修历史,硕士三年是专攻艺术史,但佛教艺术本就属于偏门,尤其是像卢舍那寺这样不出名的石窟寺,还是第一次听说。   壁画上的佛陀直立在中央,旁边各绘有三尊菩萨,与黎夜光以往所见到的佛像不同,佛陀身上的袈裟绘制着纷繁复杂的图案,因为画面变色和脱落,所以看不清楚画了什么。   余白正在修复的,便是袈裟图案的第一层。脚手架上不但有他修复用的颜料、画板和画笔等工具,下层还有一本八开大的绘图本。   黎夜光走过去一看,绘图本上用单色墨线勾勒出壁画各个局部的线稿,线条流畅而精准,可见绘图的人用笔熟练、笔力深厚。   黎夜光所学的艺术史,其中一部分内容便是鉴赏艺术作品,这也是她毕业后能够成为策展人的必备条件之一。拥有良好的艺术审美,才能选出优秀的作品,通晓艺术史,才能更好地解析作品的内涵和深意,高茜常说搞艺术理论的,就是实践类的“寄生虫”,不动手,光动嘴。   眼下的黎夜光是倒是真正体会了一把“寄生虫”的感觉,因为脚手架上的余白手腕悬空,握笔却分毫不颤,每一次落笔都信心十足、游刃有余。若不是早已在绘本上精准临摹出需要修复的地方,是断断不能如此下笔有神的。   虽然是学艺术史的,但黎夜光本人却没那么欣赏男性艺术家,尤其是画家,男人嘛,就应该是运动型的,满身肌肉,行走的荷尔蒙啊,整天拿着笔画画,实在有点娘娘唧唧。   可脚手架上的余白却——   不、一、样!   壁画修复与伏案作画不同,尤其是直接在石窟内修复壁画,壁画与视线齐平,余白只能单膝落地,肩背张开,手臂与壁面保持垂直,绷直的小臂肌肉紧实而匀称,尤其是他眉眼中的专注认真与他身上天真青涩的气息相互交融,竟然有一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黎夜光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黎夜光,你对着一只小土狗发什么花痴呐!   她向来下手狠,这一巴掌抽得响亮,脚手架上的余白都被惊了一下,俯身问她:“怎么了?”   黎夜光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说:“闲得无聊,拍拍苍蝇。”   修复壁画是一件磨人的事,看别人修复壁画当然就更无聊了,余白无奈地说:“那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再往上走两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站在石头那里手机就有信号……”   一听手机能有信号,黎夜光瞬间来了精神,撒腿就跑了出去。   余白看她跑得飞快,浅笑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懂手机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贪食蛇和俄罗斯方块吗?   黎夜光找到余白说的地方,手机当真有了两格信号,她赶紧打电话给高茜。而两千多公里外的高茜听到黎夜光的声音时,几乎是热泪盈眶。   “夜光!你还活着啊!你都失联两天了!”   “活得好好的呢!”黎夜光感觉到信号断断续续,所以说话只挑重点,“我找到余白了,你现在赶紧帮我找人,私家侦探也行,征信事务所也行,从他出生就开始查,上的什么幼儿园,幼儿园里尿了几次裤子,反正务必给我找到他的把柄、黑历史!”   电话那头的高茜有点懵,“夜光,咱们不是去请他帮忙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要复仇啊……”   “得不到的帮手,就是仇人。”黎夜光咬牙说道。   “好……”   “何滟还蹦跶了吗?”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唔……”电话那头的高茜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说话,“你走了之后她就请病假休息,我以为她是吓出病了,哪知道她是趁机把壁画霉变的事传了出去,昨天几个赞助人都来馆里,说要是展览举办不了,拿不到收益,就要按照协议索赔。”   听到这个消息,黎夜光心里竟没有那么意外,墙倒众人推是这个社会的法则,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承担责任,更不会让自己受到一丁点损失。   高茜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上博也来人了,说如果请不来余家的人,也要起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你。”   黎夜光是策展人,也是展览的第一责任人,所有的协议合同都是由她签字,要起诉,也确实是只能起诉她。   “余白,真的那么难请吗?”眼下问题升级,高茜忧心忡忡地问,“要是他就是不肯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如果他不肯下山,就是展览取消、巨额赔款和法院传票呗,哦,对了,还有她这么多年辛苦奋斗的一切都全部泡汤。   余白……   黎夜光自嘲地一笑,难道他们余家人就真的都是她的克星?   挂上高茜的电话,黎夜光也不打算回洞窟,趁着有信号,她要赶紧查一查余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关门弟子以作备选。   一阵寒风吹来,黎夜光冷得揉了揉鼻子,这会儿也不算清早了,怎么气温一点没回升啊,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上山时还是碧蓝无云,此刻突然阴云密布,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低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这边移动。   黎夜光有经验,在西北看到这样的黑云,只有一个选择——赶紧跑!   因为无论是暴雨还是龙卷风,她都没有任何可以抵挡的工具。   没等黎夜光跑回洞窟,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而等她抱头跑进洞窟时,雨点里已经夹杂了小冰碴,噼里啪啦打在洞窟口的寺檐上。   “什么鬼天气啊!”她吐槽完这一句,抬头一看,洞窟里却不见余白,黎夜光心头莫名一慌,赶紧跑到檐下左右张望。   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是山上常有的事,所以余白早有准备,每个洞窟内都备有防水布,此刻的他正在风雨里一块一块给旁边的小洞窟挂上挡雨的防水布。   雨水打湿他的衣服和头发,顺着脸颊流淌,他也只是随手抹了一把,继续手里的动作,张布、悬挂、用石头压好边角,每一次重复都一丝不苟,坚守着他所信奉的原则和要求。   天空阴沉如夜,狂风骤雨中,他像一个孤独的战士,挥舞着仅有的武器,死死保护着他想要守护的一寸天地。   黎夜光想起自己今早的困惑,能一日看遍长安花,谁选古道西风瘦马?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想起另一句话:   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第六章 你完蛋了啊!   part6   以貌取人一点都不可耻,相比以财取人、以房取人,可以说是很小清新了。   ——《夜光夜话》   雨下得猛烈而持久,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黎夜光跑得快,只淋湿了大衣表面,在暴雨里盖防水布的余白就比较凄惨了,几乎是透湿,蹲在洞窟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冷么?”黎夜光问他。   角落里的余白点点头。   黎夜光善心大发,起身把他借给自己的大衣脱了,递过去,“你把湿衣服脱了,然后再穿这个。”要是他因此感冒发烧,岂不是下山更难了?   一听这话,余白立刻弹了起来,一连说了七八个不字,“不不不不不不不……我怎么能脱衣服呢?”   黎夜光不解地指了指墙壁上的佛像,“怎么了?在佛祖面前脱衣服也不雅?”   余白的脸冻得煞白,小心地伸手指了她一下,“是在你面前脱衣服不雅……”   黎夜光愣了三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摆摆手安慰他,“你放心啦,我看过的裸男比你画过壁画还多……”   余白眉头一蹙,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看那么多裸男干嘛……”   “欣赏啊。”黎夜光格外坦然地说,“再说了,你不也出国了好几年,难道没在沙滩上看过美女穿比基尼?”   “那不一样……”余白红着脸解释,“沙滩上大家都不穿衣服,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哦……”黎夜光老司机一般地点点头,“懂了,你喜欢看群裸,但不能solo是吧?”   “……”   看他冻得像落水狗一样,黎夜光也不逗他了,转身走到脚手架前,背过身去,“你换吧,我不看你。”   余白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全身湿透,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窸窸窣窣换衣服的时候,黎夜光则欣赏起他修复的壁画,之前她看不清袈裟上的图案,现在最上一层经过余白的修补,已经能够看出袈裟双肩的一角,绘制了两尊结跏趺坐的佛陀,画面精致而完整,丝毫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只在一两个衔接处,由于修补的颜色未干透,看得出干湿不同,此外颜色的纯度、明度和色相分毫不差!   如果说之前黎夜光还担心余白过于年轻,未必能够修复好上博的三块仕女壁画,那么此刻便真真的心服口服。   由此可见,中华田园犬虽然乍一眼其貌不扬,但实乃至居家必备的良伴,老实、耐操、能干,还好养。   “为什么这个佛的袈裟上还要再画佛?”   她突然的转身提问,把正在脱裤子的余白吓得两腿一软,“哐叽”直接跪了,为了遮挡身体他只能双手抱胸,以头抢地!   他的反应如此剧烈,让黎夜光觉得自己像个老流氓似的!   但老流氓又怎么了?是他自己不小心露出来的,多看两眼也不吃亏,别看余白是个小土狗,没想到脱了衣服还有点料嘛……她的目光赤裸裸地游走了一圈,然后在余白的右肩停住了……   在他光洁的右肩上,有一块拳头大的疤痕,暗红色的皮肤褶皱在一起,像是受过很严重的伤。   “你的肩膀……”黎夜光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声音都提高了两度,莫非、莫非——   这就是余白不为人知的把柄?!   她一下冲过去,指着他的肩头问:“这、这是什么?”   她的手很冷,指尖触碰到他肩头的刹那,余白只觉得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麻麻的、凉凉的,直戳在心上。   难怪爷爷一直催他找媳妇,单身久了确实不好,连这样轻微的触碰,都会让他觉得心乱如麻。他与黎夜光认识还不到4时,总不能、总不能是一见钟情吧!   想到一见钟情这四个字,他的脸刷地红了。   黎夜光这姑娘,又无赖又不害臊,实在不应该是他一见钟情的对象啊。难道他会以貌取人那么肤浅,只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心跳加速?   余白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这样的自己,然后胡乱把大衣往身上一套,板着脸对她说:“你这人也是胆大,荒山野岭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敢……”   他言下之意,现在洞窟就他们一男一女,换作别的姑娘可能还会担心他意图不轨,黎夜光倒好,竟然先下手为强调戏起他来了!   其实黎夜光也觉得自己挺胆大的,不说眼下此情此景吧,她一个人什么都没准备,就拎着一箱子资料跑到两千公里外的荒山古寺,除她以外一个女人都没有,还是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地方。别说劫色了,就是被人劫了命抛尸荒野,只怕被发现的时候都得臭了……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是冒着危险咬牙拼一把,还是早早退缩偏安一隅,黎夜光从没有一次选择过后者,因为淡泊隐忍而受的委屈,她再也不想尝试一次。   “我敢啊。”她挑着眉头张扬地说,“我要是不敢,还怎么带你下山。”   余白微微一怔,他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他不下山的意志有多坚定,黎夜光要带他下山的决心就有多强烈,强烈到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毫不怯懦。   “那个画展……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黎夜光笑了一下,“是啊,很重要。”   余白有些疑惑,又问:“是关于你梦想,还是会对你有很大影响?”   梦想?应该是吧,她从大学起就在博物馆实习,不分严寒酷暑、起早贪黑地拼命,正式入职后也没有一刻放松,两年就策划了五场大展,每一次都是话题与收益双赢,为了就是有一天可以成为独立策展人,可是梦想即将实现,她却陷入人生的最大困境,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死活不肯下山的余白。   高茜的话还言犹在耳,“余白,真的那么难请吗?夜光,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嘛,哭穷!卖惨!装可怜!”   可是打从上山的那一刻,她就没想过卖惨,大家都是成年人,谈利益不好吗?谈不了利益就互相伤害啊,看谁先找到谁的软肋啊!   这个世界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   卖惨,是她黎夜光从不做的事。更何况是对着余白卖惨,太讽刺了吧。   “是成功。”黎夜光昂着头回答,“我需要它成功,我才可以成功,所以它很重要。”   余白皱起眉头,这个回答很直白,直白到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就为了名利?”   “名利之于我,就像壁画之于你。”黎夜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她知道他的双眼与自己的不一样,在他清亮如月光的眼瞳里,她可以看见自己眼中无数的欲望,它们并不干净,也不伟大,甚至是虚荣、贪婪与自私。但她坦然地承认,她所追求的,就是那些并不崇高的名利。   “咱们不必强求对方理解自己的三观,反正每个人都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吗?”黎夜光重新走回壁画前欣赏,“我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下山,因为这就是我目标。”   她抬手指向壁画问:“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为什么这个佛的袈裟上还要再画佛?”   余白垂着眼思忖了一会,继而豁然开朗。   无赖、不害臊、追名逐利,黎夜光真的与一切能让他一见钟情的条件都赫然相对,他真的就是单身太久了,急需找个好媳妇!   绝对不是以貌取人,胡乱心动呢!   一见钟情?不可能!   他释然地走到壁画前,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壁画中的佛像不是释迦牟尼佛,而是卢舍那佛,袈裟上所绘制的图案叫‘光照十道众生’,也就是三界十道的现象,你说的袈裟上画的佛就是十道的第一道——佛道,两边共有四尊佛。北朝时《华严经》在西北一带盛行,卢舍那佛是华严教主,所以丝绸之路沿线一带常常会出现卢舍那佛像的壁画。”   “啊……”黎夜光恍然大悟,“难怪这里叫卢舍那寺,我还以为卢舍那是地名呢。”   “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和应身,卢舍那佛是报身佛,表示……”他凝视着壁画的双眼闪着黑曜石般的光芒,声音也格外干净,像是雨滴坠落青石,柔软与坚硬相碰,却丝毫不相融。   黎夜光侧目看向他,竟不知该如何给余白这样的人下定义,说他蠢吧,他又有惊人的才华;说他聪明,他又笨拙得可笑;说他认真吧,他又能不修边幅堪比老光棍;说他粗心,他又连暴雨中盖防水布都一丝不苟。   啊,这家伙是双子座的吧……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炙热,又或许是余白察觉到没有回应,他低头看去,只见黎夜光微仰着头,正无比专注地凝视着他。两人的距离太近,余白几乎能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声,也能看清她鬓角细细的碎发,还有她的双唇,因为天气而微微干燥。   “你……在干嘛?”   “我在看你啊。”黎夜光很诚实地回答,说着还往前凑近了一分,小除的眼镜到底还是有度数差,看东西费劲啊!   “看、看我做什么?”余白咽了下口水,有些紧张。   “想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抓他的把柄,当然要仔细观察对手。她继续逼近,一把伸手抓住余白的衣襟,踮起脚尖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余白看穿,“我不相信你真的一点贪念和欲望都没有?”   贪念……欲望……   她忽如其来的凑近,连身上的气息都钻进他的鼻腔里,清淡的茉莉花香,是余白借她用的洗发水……   他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头顶,脸颊像被打了似的火烧火燎的烫,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然后双腿一软,无力地蹲了下去,抱住头不敢看她。   他就是一见钟情了啊!   他就是以貌取人了啊!   余白啊,你完蛋了啊! 第七章 80的赤裸   part7   即使哪一种人生都很操蛋,我还是希望自己是成功的那一种操蛋。   ——《夜光夜话》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黎夜光和余白下山的时候,竟然还出了太阳!红彤彤的落日啊,仿佛是太阳最后的倔强。   黎夜光忍不住问余白:“你是怎么在这种操蛋的地方待下去的?”   余白看了她一眼,又忽地把头别过去,“小姑娘不要说粗口……”   经过一天的洞窟独处,黎夜光已经摸清余白的属性了——一只纯净的小土狗,不谙世事,不染尘埃。“好好……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哎……”余白重重地叹息一声,他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发现自己一见钟情的标准竟然是这样的?这种感觉就像他昨晚看完了《回家的诱惑》,刘哥才告诉他秋瓷炫是韩国人一样——颠覆认知啊!   回到下寺时,天已经黑透了,刘哥一天没见到他们俩一点都不惊讶,只招呼他们自己去厨房吃饭,好像对失联习以为常。这让黎夜光对这里的生活方式越来越不能理解,她没什么胃口,没吃饭就直接回房了。   余白也回房去换衣服,小除他们三个正趴在床上玩手机里的单机游戏,看到余白回来,欣喜万分,“余队,回来啦!”   “恩。”余白有点意外,平日他们三个很少如此关心自己啊,莫非跟了他两年,到底有了师徒之情?   小注从床尾的木箱上抱下一个扁扁的盒子,炫耀道:“我们买到麻将啦,要找夜光姐去搓麻将了!”   “……”   小滚向来是三人里最细心的那一个,一眼就看出余白穿的衣服不大对劲,“余队,你在山上淋雨了?”   “恩,是啊。”余白点头。   “噫……”徒弟三人齐刷刷地起哄,“余队,你和夜光姐一起在山上换衣服了?”   余白的性格本就禁不起开玩笑,尤其又是这样的话题,立刻就紧张了,“没有一起,就是我衣服湿了换了一下。”   小注连忙追问:“那你们在山上待了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呀?”   说起八卦,就连平日最老实的小除都跟着凑过来,三个人六只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余白,等他回答。   “就修壁画啊,还有……”余白说着就想起洞窟里黎夜光伸手触摸他的肩头,想起她身上的气味,瞬间就红了脸,他脸一红,谁还能看不出有问题?   小滚嘿嘿一笑,揶揄道:“余队,你是不是也觉得夜光姐长得漂亮?”   余白一时没回过神,傻傻地点了下头,丝毫没发现自己脸上还浮起了不经意的痴笑。   小除想起黎夜光上山的目的,便问:“余队,你会和她下山吗?”   余白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下山这件事,他好像从没有过任何动摇。   说到人情世故,三个徒弟虽然年轻,反倒比余白成熟些,见他如此坚决地摇头,便知道两人没戏了。小滚扁扁嘴说:“你之前还说攒钱是为了娶媳妇,你不下山,怎么娶媳妇?”   这话倒是提醒余白了,山里确实没法娶媳妇,爷爷的规定是不能下山入世,但没有说不能下山娶媳妇,那换句话说,娶媳妇的时候就可以下山了。   见余白若有所思,小注趁机又问:“余队,你想找什么样的媳妇?”   “唔……”余白思考了一下,其实他并没有很具体地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应该是和他相似的,喜欢壁画,也喜欢山里安静的生活,漂亮一些,温柔一些,可现在呢?这些模糊的概念都具象化了,因为思考这个问题时,他脑海里全是黎夜光,她的倔强坚持,嚣张无赖,还有坦然直白——“名利之于我,就像壁画之于你。”   她说的话,余白记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摇了摇头,就算他一见钟情,可黎夜光也实在和他差太多了。   她是一个追求名利可以不顾一切的人,而余白,恰恰相反。   他从小跟着爷爷接触壁画修复,至今也有二十年了,修复的首要原则就是以最小的干预为基础,不能天马行空地自由创造,要做到最大的兼容,让文物看不出被修复,而看不出被修复的关键,便是相同。   因为一丝一毫的不同,都会让修复暴露痕迹,无法完美地传达艺术曾经的辉煌与灿烂。   求同存异这四个字,在余白的人生里只有前一半,所以他从没想过会遇到黎夜光这样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也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样的人一见钟情。   于是,困扰余白的问题从“怎么会一见钟情”变成了“怎么样才能摆脱一见钟情”。他没办法回答三个徒弟的问题,无奈地换好衣服向外走,“我先去吃饭了。”   晚饭后到睡前是一天最难熬的几小时,因为没有任何娱乐,只能纯发呆。不过今晚黎夜光不用发呆,而是选择了发抖。   之所以发抖是因为白天淋了雨,她实在忍不住想洗个澡,结果还被告知晚上没有热水,他们都是用冷水冲凉的。黎夜光没辙,只能用半壶喝的开水冲进盆里,才让冰冷彻骨的山泉稍微回温,不至于第一瓢冲上去就被冻晕。   洗澡的地方在厕所旁边,隔了两间,虽不是露天,但确实只能算个棚子,因为四周的砖墙没有完全封闭,只砌了一人高,聊以遮挡,一阵冷风窜进来,本来就没多少温度的水瞬间又冷了大半,淋湿后的她全身战栗、牙齿打抖,只需要将手掌放在身上,不用使劲,自动进入颤抖式搓澡状态。   西北的水比南方硬,冷得也更加钻心。如果说一夜不睡赶到这里的难度系数是10,那么睡硬床、吃馍馍只能算05,而洗澡却是20。黎夜光的身体还留有一定的记忆,虽然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但她还能记得被这样冷的水从头泼到脚是什么感觉……   “黎夜光,撒谎精,不吃饭,吹牛皮……”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扎堆抱团的意识,一大群孩子就这么手牵着手,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那时候的黎夜光也才十岁,就已经明白原来世界可以对一个人多温柔,就可以对一个人多冷酷。她几次想冲出包围圈,都没能成功,只能焦急地反驳:“我不是撒谎精,我没有撒谎……”   “你不是要去美国吗?吹牛皮!你去啊!你去啊!”两三个高个子孩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推搡她。   “我是要去美国的!我是要去的!”她被推倒在地,摔得很疼,却还是一声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撒谎!没有!”   “她还在吹牛皮,真不要脸!让她清醒一下,别做梦了!”不知是谁端来一桶水,当头就那么浇了下去。   十二月的西北,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度,冰冷的水从她的头顶淋下,顺着脖子浸入后背,像一把锋利的刀割过皮肤,快得几乎不见血,却是入骨的疼……   那么多年过去,身体的感觉却清晰至极,她仿佛还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记得他们的声音,也记得他们大声的嘲笑。   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害怕的地方总会再来,不愿意见的人总会遇见。所以从某种角度看,既然人生如此,那做人多追求一些利益也是合理的,毕竟心灵和肉体,总得有一样被温柔以待。   当然,眼下的黎夜光,心灵和肉体都在炼狱。   她将盆里最后一瓢冷水冲完,结束了这个汆水般仓促的澡,然后哆哆嗦嗦去拿衣服。衣服就搭在两个浴室之间的竹墙上,竹墙虽不高,但也没过了她的头顶,她伸手拿下来一看,内衣却不见了。   难道是她洗澡时那一阵风吹进来,把放在最上面的内衣吹到了另一间浴室?   “靠靠靠……”黎夜光一边打摆子一边骂道,洗澡的难度系数应该是30才对!这种地方除了用操蛋来形容,还有什么词配得上?!   她把外衣往身上一披,然后踩着放盆的木凳,扒上竹墙去看内衣是不是掉在隔壁。就在她的头刚刚超过竹墙、才露出眼睛时,一声清晰的“咔嗒”,旁边浴室的门开了。   黎夜光吓得赶紧缩回脑袋,打算先走为妙,可是……开门的那个人好像是……   她忍不住又探起头看去,啊!果然是余白!他也来洗澡了。   因为没有热水,余白习惯了速战速决,黎夜光探头时,背对着她的余白就已经把上衣给脱了,整个后背光洁白净,使得右肩的疤痕更加清晰触目。   根据直觉,黎夜光认为这个疤痕绝不简单。   白天时候她没能问出结果,眼下倒是一个好机会,要是拍一张照,明天找机会发给高茜,找人去调查,岂不美哉?   毕竟黎夜光已经确认,余白这个人无欲无求,是没法利诱的,只能找把柄威胁了。   她悄悄弯下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再度扒上竹墙,好在余白还没脱下身,黎夜光赶紧按下快门。   恩?第一张竟然对焦失败了。   余白开始解裤子纽扣。   黎夜光急了,赶紧又按了一张,还是对焦模糊。   余白的裤子开始往下拉了。   黎夜光一连按了七八张,竟然都是模糊的,难道她是冷到手抖?   等等,她怎么觉得自己的视线也有点抖?身子也有点抖?   “哗啦——”一声巨响,两间浴室中间的竹墙轰然倒塌,扒在墙上的黎夜光失去支撑,应声倒在了余白脚边。   浴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都被巨大的动静震得晃了一下,余白自然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只见幽暗暧昧的暖光下,一个赤裸了80的女人趴在他脚边。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在空荡的山谷里不断回响。   叫的人,不是黎夜光,而是余白。 第八章 我难过是因为我喜欢她   part8   如果要靠别人负责,就得做好随时被抛弃的准备。   ——《夜光夜话》   自打来了山里,黎夜光对一切都特别宽容,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可能的,不下山的青年,突如其来的暴雨,永远没有的信号……   那么洗澡时爬墙偷拍,结果墙倒了,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可黎夜光的豁达,余白并没有,他整个人都僵了,直直地坐在院中的木凳上,平视前方,大脑放空,满脑子都是最后一幕的画面……   墙怎么会倒呢?虽然竹墙不比砖墙,但若不用力去推,也还是很牢固的啊。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困扰余白的是,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她的脸,现在还要出现她的、她的身体……   余白本想借冲凉让自己清醒一下,哪知竟会……好吧,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一见钟情了。   黎夜光戳了他几下,他才缓过劲来,只见她毫不羞涩地看向他,清灵的双眼在月光下波光流转,这样的眼神让他更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余白低下头,艰难地说:“我会……负责的。”   黎夜光本以为余白会问她为什么爬墙,她正在酝酿要怎么编出一个理由,却没想到他说……要负责?   “负责什么?”维修竹墙吗?   余白深吸一口气,像是理智与情感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后才下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他认真地看向黎夜光,明亮的眼眸透出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光明磊落。“我看了你的身体,所以我会负责的。”   啊……黎夜光明白了,是要负责她啊。   “等等!”她抬手示意他打住,“谁要你负责了?”她黎夜光长这么大,连她爸妈都不用负责她,她还用余白负责?   余白看起来比她还震惊,说话都不利索了,“可是你的那个……裸、裸体……”   “看我裸体怎么了?”黎夜光眉梢一挑,特别理直气壮地反问,“看我裸体就要你负责?”   “不然呢?”余白也生气了,虽然他平日里老实又好欺负,但此时莫名就有了一股子霸气,腾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凶巴巴的黎夜光,不仅气势逼人,语气里也带着点教训她的意味,她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无赖不害臊就算了,现在被人看了身体也这么不在乎?!   “你一个小姑娘,被人看了……”   “滚犊子吧!”黎夜光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她生气的时候像一只炸毛的鹌鹑,虽然看着小小的,但气势绝对不输人。“被你看一眼就要你负责,那我亏大了好么!是不是我去医院做体检,还要医生负责啊!”   余白被她一吼,懵了,有些委屈地小声说:“怎么就亏大了呢……”   黎夜光哼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结婚,没有男朋友呢?”   “啊……”余白的心猛地一疼,他怎么忘了这茬,自己是暗恋她的单身汉没错,但她那么漂亮,确实不一定也单身啊。“原来你有男友啊。”   “那倒没有。”黎夜光很坦白地说,“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没有,也不用你负责。”   虽然她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余白还是因为她没有男友而窃喜了一下,“原来你没有啊……”   是啊,她这几年每天早起贪黑忙碌,除了策展本身,还要见投资人,和其他博物馆交际应酬,此外还要时时防备见不得她好的人,哪里有空谈恋爱?   而且就算她单身,也不能要余白负责啊。就他这样的小土狗,久居山林,他能负责她什么呀,负责一下壁画了不得了……   负责壁画?   黎夜光眼前一亮,事到如今,虽然与她爬墙的初衷相去甚远,但条条大路通罗马,偷拍找把柄是一种威胁,要负责也可以是一种威胁啊!   她立刻收起自己的张扬跋扈,搓着手看向余白,仿佛在看一头肉多待宰的猪,“不过……我想了一下,你如果真的要负责,也是可以的。”   “恩?”   “你下山帮我修壁画,咱们就扯平了。”黎夜光激动地说出心中所想,没想到偷拍虽然失败,却意外有了其他收获。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这种方式,但看都被看了,不拿来换点东西,那不是比让余白负责自己更亏!   余白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黎夜光还能想着要他下山修复壁画?!   他的心蓦然一凉,清亮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虽然早就明白她与自己截然相反,但她此刻的反应还是让余白一阵难过。他心中悄然萌芽的小小情愫她丝毫没有察觉,更不在乎。也许在她看来,这般暗藏在心底的小欢喜,无关名利与成功,是多么不值得在意的事啊。   原本余白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然而此刻他却想通了。   黎夜光吸引他的,不仅仅是明艳的外表,还有她的固执。   那样无所畏惧的固执,和他是一样的。只是他们俩是背道而驰,永远有着相反的方向,越固执,越努力,就走得越远。   余白轻声拒绝:“对不起,这个不行。”   黎夜光哪里知道余白百转千回的心思,在她看来这人简直是一块石头,软磨硬泡不行,威逼利诱也不行,现在就连等价交换都不肯!这山上是有宝藏吗?还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你不是要负责吗?那我提了负责的方案,你是不是想耍赖!”   夜色已深,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霜白色的月光中,真的像一块顽石似的,他坚定不移地说:   “我娶媳妇的时候才会下山,其他的事不可以。”   有时候平静的拒绝比歇斯底里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黎夜光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静默的冷笑,就径直回房了。   刘哥修完浴室的竹墙走回院子,就见余白还坐在原地。   深山幽静,只有前面大殿里隐隐亮着长明灯的火光,刘哥把油灯放在桌上,也坐了下来。他认识余白时,余白才五六岁,那时候刘哥是余白的父亲刚收的小徒弟,因为技艺不精,他的大部分工作是负责替师傅带孩子,孩子便是五六岁的余白。   不过余白师承他爷爷余墨染,所以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写得一手好书法,临摹勾线也有模有样,二十岁的刘哥还不如他。说是带孩子,其实是跟着这个孩子学习。   刘哥也算是看着余白长大的,知道他的性格,也了解他的脾气。固执是真固执,还死脑筋,但确实有叫人惊叹的本事和独特的天赋,所以人前刘哥总是习惯叫他一声“余队”。   “人家姑娘豁达,不要你负责还不好,省了多少麻烦事啊。”刘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劝他,到底是人到中年万事休,一个小小的竹墙都修得腰背酸痛。   余白没说话,刘哥记得他小时候也是这样,难过或是生气就不说话,自己一个人闷着,要么躲在门背后,要么缩在墙角里,一声不吭能过一天。   刘哥打量了他一眼,故意笑着扯开话题,“还别说,你打扮一下自己还是很不错的,打算什么时候下山娶媳妇啊?”   余白还是不说话。   刘哥叹了口气,讪讪起站起来,“你继续坐吧,我回去了。”   “刘哥。”余白却突然叫住他,虽然难过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但他发现现在唯一可以让他吐露心思的人,只有刘哥。   “恩?”刘哥转过身来,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想明白啦?想明白就对了,今天这事纯属意外,我刚把竹墙修好了,也不知道怎么好好会倒下。你呀,也别太自责,你又不是故意要偷看别人,夜光也是个利落的人,不然换作其他姑娘,拉拉扯扯……”   余白抬头看向刘哥,说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句表白,“我难过是因为我喜欢她。”   刘哥僵住了。   除了刘哥外,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也僵住了,那就是正要走出禅房的黎夜光。她刚才被余白气得两手发抖,回房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连夜下山,离开这个鬼地方。   等她回去,就和上博打官司,大不了什么都不要了重头开始,几年的心血又如何,三五年后再做独立策展人呗!   虽然眼下不是能赌气的情况,但她是真的生气了。来这里一路的艰难,还有衣食住行的折磨,以及冥顽不灵的余白,都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   他不下山就不下,最好一辈子都别下山,只要他敢下山,只要他踏入c市的地界,黎夜光保证会用108种方式叫他死得很惨!   然而就在她拎着行李箱,伸手拉门的瞬间,却听见了余白干净低沉的嗓音。   “我喜欢她。”   要不是这深山里就她一个女人,黎夜光是万万不能把这个“她”与自己划上等号的。 第九章 色诱也得认真   part9   已经掉进了低谷,东西南北,往哪走不都是上坡?   ——《夜光夜话》   余白喜欢自己,这件事对黎夜光的冲击并不亚于余白本人。以至于这个夜晚他们都失眠了,余白没有继续去看连续剧,黎夜光则躺在硬床上辗转反侧,差点没把屁股磨出老茧来。   她原以为余白和自己说话脸红、紧张,都是因为他老实纯情,原来……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啊?算了,黎夜光不认为自己能揣摩出余白的心思,毕竟他的大部分思维都让她匪夷所思。   所以重点是,他喜欢她,也愿意负责,却还是不愿意下山,这表示……喜欢的还不够?   那是不是意味着,要想让余白下山,还得推一把力?   哦,对,他说了,娶媳妇的时候才会下山。   这就让黎夜光很纠结了,难道真的要用最初的方案——色诱吗?可是色诱的人不是“张祖贤”,“陈祖贤”么?怎么变成“黎祖贤”了呢?而且色诱别人就算了,色诱余白,黎夜光就有点矛盾了。   一来是她很清楚自己和余白是处于对立面的两个人,尽管余白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心里很清楚余白是谁;二来是因为余白的性格,要对他这样干净纯情的人下手,黎夜光感觉良心日日夜夜都会被折磨。   可是捣乱、利诱、威胁都没出路,黎夜光也确实无计可施了。   无欲无求的余白,唯一的软肋竟然是——喜欢她?   她只能报着一丝侥幸心理,就是余白是因为在深山里太寂寞,难得见到她这么一个女人,所以才春心荡漾,只要他下了山,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移情别恋也是很容易的事嘛!   远的不说,就她们博物馆也不缺漂亮妹子啊,尤其是本科刚毕业的,大二来实习的,多青涩,多水灵啊!   毕竟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而她的灵魂庸俗至极。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黎夜光决定,做一名优秀的启蒙师。   虽然晚上没睡好,但余白还是和往日一样早早起床,这几天天气都不错,若能一鼓作气把壁画修完,倒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余白有个师兄在c大考古系教书,经常跟着考古队四处考察。余白常年修壁画怪无聊的,一直想跟着师兄跑跑增加阅历,可惜总不能成行。比如今年春节后,他刚准备动身,就接到爷爷的通知让他去沙城修复卢舍那寺的壁画。   原来去年梅雨季节,上寺的壁画因为长久失修和空气湿度过大导致表层霉变。守寺的僧人便通知当地文物保护局派人来修,结果修补壁画的颜料用胶过多,到了干燥的秋季,胶质收缩,导致壁画颜色层起甲,而冬季雨雪绵绵,里层水分又无法排出,不仅表层出现霉变,地仗层和崖体也分离空鼓,面临剥落的危险。   余白临危受命,一队五人小组来到这里做二次修复,不但要修复壁画本身,还要清除前一次修复失误导致的各种问题,又赶上雨雪交加,这才待了两个多月还没结束。   今天刘哥跟着余白一起上去工作,三个徒弟则下山采买工具,他们走的时候黎夜光房门紧闭,刘哥叫了她一声,也没回应。余白便写了张纸条,塞进门缝里,告诉她他们去上寺了。   昨天余白画好的部分经过一夜吹风,也已经干了。今天要修补的是袈裟图案的第五道天道和第六道阿修罗道。其中第六道画面中的阿修罗,身靠须弥山腰,交脚立于大海中,双臂高举,左掌托日轮,右掌托月牙,因为颜色剥落,日轮和月牙都掉了一大半,剩余部分可以看出它们原本都是金色的。   余白伸手指向这一处,示意刘哥仔细看,“你看,这里的金色还不是原来的,应该是修补过后又掉了。”   余白这么一说,刘哥也看出了端倪,之前修复的人为了省事,直接在墙面上刷胶贴金箔,不仅边沿残留了不少贴金的胶痕,还因为胶没有刷平,导致金箔出现皱纹,很是难看。   刘哥叹息了一声,拿出一把极为精致的小铲子,一点点把余下的金色全部铲掉,“那咱们是做扫金吗?”扫金要比贴金更费力些,但整体更加光洁均匀,也更牢固。   余白靠在脚手架上修改之前拟定的线稿,摇了摇头,“不用扫金,做泥金。”   “泥金?”听到这两个字,刘哥脸色一变,他把小铲子上的金屑撸下来,伸手比划了一下墙面上日轮和月牙的大小,难以置信地回头问余白,“这两个地方和枣差不多大,用泥金会不会太麻烦了……”   “你去拿材料上来吧。”余白的口气稀松平常,但刘哥知道在壁画修复这件事上,余白的决定向来没得商量。   他只能小声嘀咕了一句:“金子多贵啊……”早知道这么点大的地方就要费那么多金子,昨天下山去集市的时候他就不该心疼钱,吃拉面的时候还舍不得多加一份肉。   等余白改完画稿,外面栈道上就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只是那声音不似人高马大的刘哥,轻轻浅浅的,余白正有些好奇,黎夜光就已经走到了洞窟口。   她逆光站着,清晰的剪影俏生生的,“我给你拿材料上来了。”   余白本以为昨晚自己拒绝她的交换提议,她会很生气,毕竟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很是恐怖啊!没想到今天她竟然会帮自己送材料,而且——   他悄悄地打量了黎夜光一圈,她神态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过似的。虽然还是素颜,还是那身衣服,但她微卷的头发随意散在肩上,白皙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烟粉色,眉眼中盈盈的笑意和昨晚判若两人。   余白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里的一袋东西,交接时黎夜光的小指好似无意地从他手心划过,余白后背一紧,不敢多想,连忙说话打岔,“那个……刘哥呢?”   黎夜光嫣然一笑,“小除他们买错了工具,刘哥去集市换了,所以拜托我把材料送给你。”她的话真假参半,东西确实买错了,刘哥也确实去换了,但送材料却是她主动请缨的。   余白耳根一红,莫非是刘哥知道自己喜欢黎夜光,所以故意制造机会?可刘哥难道不清楚他的性格,和她独处会紧张啊!尤其是昨晚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见他脸红,黎夜光心中一喜,她一夜辗转都在担心余白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以及计划可不可行,如此看来,何止是可行,是完全有戏啊!   壁画修复指日可待,什么官司赔款,统统滚走,谁都别想阻拦她的宏伟前程!   余白不敢与她对视,也不敢多说,转过身走到手脚架边开始准备材料。黎夜光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身边,都说男人最喜欢被人崇拜,而她常年和艺术家、投资人,以及各大博物馆打交道,商业互吹那是基本素养!   所以当余白从袋子里拿出一只装着金黄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时,黎夜光立刻一脸惊喜地捧场:“天呐,看看这个颜色,金黄亮泽而不俗气,晶莹剔透又好似蕴藏万千,哎?这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小气泡,真是好可爱啊!这是余家的独门配方吗?”   余白举瓶子的手在空中僵住了,虽然他平时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但眼下他可以肯定,黎夜光确实和之前判若两人啊!   “这……是蜂蜜。”   “……”   商业互吹宣告失败,黎夜光随意地撩了一下头发,淡定地把尴尬化解,“哦……蜂蜜啊,那你要蜂蜜做什么呢?”   傻白甜必杀第二式——无知提问。   “要做泥金,补壁画。”余白回答道,然后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脚手架上,有蜂蜜、一叠金箔、一个浅口白瓷钵、一瓶白酒,还有一盏酒精灯。   看到这些东西,黎夜光倒不用装傻白甜了,是真的傻白甜了,在她的认知里画画都是用颜料的,丙烯、国画、水彩、水粉……还有壁画专用的矿物质颜料,但蜂蜜和白酒就让她很难理解了。   余白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茫然,睁大双眼的模样很是可爱,不禁心中又是一动,耐心地解释道:“贴金和扫金都是直接用金箔上墙,太过崭新了,这是北周时期的壁画,那时候的金子纯度不高,也没有这么明艳,所以把金箔做成泥金,不仅金色柔和,而且更加牢固持久。”   他说着往瓷钵里倒入少许蜂蜜,然后用食指和中指从金箔纸上蘸取金箔,在钵中不断旋转研磨,然后再蘸金箔,再研磨,不断重复,直到厚厚一叠金箔纸全部被蘸完……   他做这些的时候总是格外有耐心,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好像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不过尔尔。这一次黎夜光寸步不离守在他身旁,没有像之前那样觉得无聊难耐,看着他缓慢而专注的动作,如流水浣纱般的温柔细致。   她做人做事一向是效率第一,而余白却向她展示了一个并不讲效率的世界,不够光鲜明亮,也没有一呼百应,甚至是孤单、漫长、清苦……而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守护者。   待到金箔全部研磨至极细时,余白将白酒缓缓倒入瓷钵内,他怕她不解,便一边碾磨一边做旁白:“加了酒以后,多余的蜂蜜就会浮起来,再加水沉淀几小时,淘洗一下,烘干后就是泥金了。”   他说着将瓷钵递过去给她看,烈性的白酒气味辛辣刺眼,黎夜光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待她睁眼时,余白近在咫尺。   他似乎是有些累了,眉头微蹙着,但眼眸里还闪着期许的光芒,在没有任何人为他喝彩叫好的深山绝地,只有他自己期待每一次的辉煌再现。   她想,也许色诱余白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套路的,那些迂回而拙劣的表演在他的真挚面前都可笑至极,他是如此认真的一个人,色诱他,当然也要认真。   黎夜光再次闭上眼,欺身吻上他的双唇。 第十章 一起下山吧!   part10   大部分人所说的顺其自然,不是不强求,而是早早放弃。   ——《夜光夜话》   余白本日第三次确认,黎夜光真的和之前判若两人啊!   衣着神态和说话方式奇怪一点就算了,现在她竟然、竟然直接上手了!   余白的理智神经瞬间弹了三尺高,黎夜光在他这里登记在案三大罪状——无赖、不害臊和被人看了身体不在乎,今日终于加上了第四条——强吻男人!   但是……   她如此过分,如此不矜持,余白却心跳如雷,还有点……陶醉?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啊!   明明只是简单的两唇相触,却可以点燃全身每一个细胞,她的嘴唇像花瓣似的柔软芬芳,贴上他的瞬间又变得像火一样烫。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余白的脑子里有根弦就一直紧紧绷着,然而在与她双唇相触的瞬间,那根弦就猛然断了,似乎已经超额完成了它的任务。   黎夜光虽然不是什么情场老手,但接吻这种事也比余白有经验。第一步碰嘴唇,第二步揽后颈,第三步嘛……   她飞速地思考了01秒,决定送佛送到西,色诱诱到底,心一横,豁出去了!   余白的大脑噼里啪啦炸出满天烟花,她、她竟然把舌头伸进来了!   唇舌交缠的火热吮吸,就连呼吸都变得燥热难耐,余白一秒缴械投降,而黎夜光则收紧了手臂,让自己与他紧紧相贴,她的身体又软又烫,余白原本无处安放的双手也不知不觉搂住了她,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火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重重地捏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甚至用力过度,吮得她舌头生疼,嘴唇也被他的牙齿嗑破,他的舌头在她口中胡乱冲撞,像一头漫山遍野乱跑的小牛。虽然这只小土狗没有任何的经验,但他粗暴又笨拙的反应竟然让黎夜光也变得呼吸急促,有些忘乎所以。   她大学时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自认为不会因为一个吻就把持不住,况且勾引余白是有目的性的行为,怎么能自己也陷进去呢?   难道余白是深山待久了寂寞难耐,而她是空窗太久所以也有点春心荡漾?   她荡漾了吗?   想到这里,黎夜光背后一阵寒意,急忙抽身离开。   骤然被推开的余白别说满脸通红,几乎是全身又红又烫,就连干净的双眼都染上了淡淡的桃色,他懵懂无知地看着同样脸颊绯红的黎夜光,她的双唇像是刚刚研磨好的朱砂,嫣红夺目,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余白的唇舌之间,他喃喃地问她:“为……为什么亲我?”   为什么亲你?黎夜光想,这个问题绝不能回答,一旦回答留下的可就是把柄了,于是她捂住自己的脸颊,比他还害羞似的撒了个娇,“你、你说呢?”   可是黎夜光忘了,余白可不是那种自恋又自作多情的直男癌,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哎……”   黎夜光没辙,只能甩掉她的矜持面具,像个女流氓似的说道:“你不是说你娶媳妇的时候就可以下山吗?”   “对啊。”余白点头,可他娶媳妇,为什么她要亲他呢?   黎夜光捧起他那颗不开窍的脑袋,左右摇晃,开始洗脑,“所以啊,你说我为什么亲你呢?一个人为什么会亲另一个人呢?亲完之后要做什么呢?”   余白清澈的眼眸忽地亮了起来,像是迎着阳光的露水,闪动着小小的斑斓光辉。纵然感情的事对他来说陌生又遥远,但他也知道接吻是喜欢一个人才可以做的事,他喜欢黎夜光,所以这个吻让他沉醉,让他心跳加速,可是黎夜光……也喜欢他吗?   他定睛看向她,眼前的黎夜光眸色清亮,眉梢弯弯,微微一笑时余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她主动吻他,然后和他说下山娶媳妇,那……   这一刻,余白觉得自己聪明到了家!原来女孩子说话都这么迂回啊,哦,不,这叫矜持!   他内心激荡,当即握拳表态:“你等我,我去打个电话给我爷爷,告诉他我要下山了。”他说完就跑出洞窟,直奔山上的信号石去了。   见余白走远,黎夜光才长吁出一口气来,这次是真的搞定了吧?   她目光一转,落在西壁的佛像上,只觉得那尊大佛正庄严神圣地盯着自己。黎夜光是无神论者,但此刻还是有点心虚,“佛祖,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他自己那么想的,对不对?”   她只是亲了他一下,这个年代接个吻而已,也不算很严重的事,就算是不择手段,那也是一点点的不择手段。   不过为什么她会心虚呢?她的人生信条里,成功一向是不择手段的啊。就连那个亲吻在她眼中都不流于情欲,还有点光辉伟大的牺牲意味。   “好吧好吧。”她起身冲大佛拜了三拜,“就算是我骗了他,那我也给他占了便宜,也算扯平了,我保证下山给他找个好媳妇,肤白貌美,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毕竟他是小土狗,找只小绵羊就好啦!   72小时搞定余白,黎夜光对这个成绩还算满意,不过卢舍那寺的壁画尚未完工,余白不能立刻走,所以黎夜光暂时还不能欣赏到何滟气得半死的扭曲表情,只能展望一下开幕式上自己是如何大杀四方。   得知余白要下山,三个徒弟欢呼雀跃围着黎夜光打听,“夜光姐,我还没去过c市呢,那里好不好玩?”“听说c市很大的,是不是比西北先进多了?”   他们三个本就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成年后跟着余白漫山遍野地跑,还没去过东南沿海一带,自然有些好奇和激动。相比三个小崽子,年长的刘哥就稳重多了,毕竟胡子长见识多,“c市可是个好地方,有那种可以大家轮流骑的自行车……”   黎夜光轻咳了一声,“刘哥,共享单车都好几年了。”   “……”刘哥脸色一变,立刻把锅甩给余白,“都怪这几年整天跟着余队往山里跑,否则我可是个赶流行的人呢!”   说到余白,徒弟三人都笑了。   “咱们余队去c市,那不是余姥姥进大观园了?”   “余队的信息基本滞后七八年,自打上山就没更新过了。”   “听说他在国外的时候也是修壁画,估计比我爸妈还落后!”   ……   黎夜光掐指算了一下,他现在还在看《人鱼小姐》、《回家的诱惑》,昨晚看到他的手机,好像还是诺基亚的按键直板机,而余白正津津有味地玩贪食蛇,七八年只多不少啊……   他们正说笑着,被嘲笑的人就推门走了进来,“在说什么啊?”收工回来的余白见他们说得好不热闹,也想加入。   “说去c市的事呢。”黎夜光笑盈盈地看向他,还故意冲他眨了一下右眼。   余白被她那么一瞧,立刻就红了脸,别过脸去对着刘哥说:“今天已经修完了人间道,饿鬼道和畜生道没什么损坏就不干预了,剩下的阿鼻地狱道复杂一些,预计这周末也可以完工,剩下的就是加固封护。”   “加固封护我们四个就可以完成。”刘哥虽然画技不行,但病害处理和后期加固也算是国内排得上号的高手。   一听这话,小除他们连忙惊呼:“难道我们不和余队一起下山吗?!”   “余队先去,咱们弄完后还得去省文物局交修复报告呢。”刘哥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余白一眼,“下周你和夜光先走,画展快开展了,时间也不宽裕。”   黎夜光自然是巴不得余白越早走越好,毕竟她也没有把握能坚持色诱多久,而且色诱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移情别恋嘛!“是啊,得买五一前的机票,不能撞上假期。”   余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然后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不得不说却又没那么希望她听到的话,“我没坐过飞机……”   黎夜光素来耳聪目明,听得那叫一个清清楚楚,叫得那叫一个亮亮堂堂,“什么!你没坐过飞机?”   这下除了黎夜光,全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恩。”余白点了下头,用极简短地回答来掩饰他的心虚。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还是黎夜光思维快,眉梢一挑就察觉出不对,“等等……你以前不是出过国吗?去欧洲还有印度?”   不能下山就已经够荒唐的了,他一个出国几年的人和她说没坐过飞机?   “坐火车到莫斯科,再到赫尔辛基,然后坐船到斯德哥尔摩,那里有火车到哥本哈根,从丹麦去德国和法国的火车就更多啦,算起来十天就可以从北京到巴黎了。”余白很认真地回答她,“而且沿途还可以……”   “你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下山?”黎夜光没心情听他汇报路程,她为了省时间可是坐的红眼航班转火车连夜奔袭!眼下时间这么紧张,从西北到东南,难不成他要在路上花三四天时间吗?回头她还没到c市,法院传票都先到她家了!要是可以的话,黎夜光恨不得给他绑上火箭发射到c市去!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余白赶紧掏出他的直板手机,翻找通讯录,“我有个认识的师傅,可以帮我们买火车票,从沙城到c市不知道有没有火车,可能要转一下……”   这年头还有人找黄牛买火车票???   黎夜光更凌乱了,不过她的目光落在余白的手机上,立刻就明朗了,哦对,他连智能手机都没有,怎么会网上订票呢!他何止是落后七八年,简直有二十年!二十年!   她一把夺过余白的手机,“不用了。”   余白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生怕她误会自己,“我真没有要拖延时间……”他黑白分明的双眼连眼珠都不敢动一下,看一眼就知道他没有骗人,老实得像根大萝卜。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定定地看向余白,一字一顿地说:“我、带、你、坐、飞、机。”   “可我爷爷说飞机不安全。”余白气势微弱地婉拒了一下,“而且我以前都没有坐过……”   “你以前还没下过山呢!”黎夜光最后的忍耐濒临极限,但她没有忘记自己肩上的重担,于是双眼微眯,羞涩地一笑,“哦,对了,你以前也没有……”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引得刘哥和三个徒弟都好奇地竖起耳朵。   余白一脸茫然地看向她,黎夜光撅起嘴巴,做了个接吻的动作,“也没有接过……”   “啊啊啊!”余白惊慌地大吼,瞬间面红耳赤,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斩钉截铁地点头同意,“我坐飞机!坐!坐!” 第十一章 我们不一样   part11   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但如果没有灵魂话,就可以狂奔啦!   ——《夜光夜话》   四月的最后一天,黎夜光如愿以偿,押着余白上了飞机。   知道他是第一次坐飞机,坐定后黎夜光就提醒他系好安全带,余白有些小得意地拿出一本《旅行安全指南》给她看,“我看过书,所以早就扣好安全带了!”他的眼神本就天真,此刻更像个孩子,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   黎夜光接过这本书,仿佛在看上个世纪的电话黄页,然而比《旅行安全指南》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和买书人并排坐着,还不能吐槽!她双手揉脸,硬生生揉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假笑,“天呐,你在哪里弄到这么厉害的书?”   “我在沙城火车站的候车室买的,里面还有全国火车时刻表呢!”余白骄傲地说,拿起前方椅背里的飞行安全手册开始认真。   黎夜光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身边这位二十七岁的青年没有坐过飞机,“你小时候爸妈没带你坐飞机旅游过?”余家可是响当当的修复世家,不说和富商高官比,也算家底殷实啊!   原本正在研究救生衣在哪里的余白忽地一愣,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说:“我小时候爸妈就去世了,所以没有机会带我坐飞机去旅行,后来……”他顿了一下,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总之后来就没有坐过飞机,我爷爷总说飞机不安全,余家就我一个传人了,其实一直不坐好像也就习惯了。”   黎夜光的资料里关于第四代传人只有寥寥几句,但她没想到竟是因为他的父母都过世了,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那你其他亲……”她的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飞机开始滑行准备起飞。余白扒在窗边向外看去,他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我第一次坐飞机,会是你陪我。”   黎夜光兀自笑了一下,收回了疑问,反正他已经愿意下山修壁画了,自己也没必要了解他太多,色诱而已,千万不能走心,泛泛之交日后才好相忘于江湖。   当飞机飞上一万米高空后,窗外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余白有些失落地拉上遮光板,看向黎夜光说:“如果是坐火车,就能看见好多风景了……”   “哦?是吗?”黎夜光撑着假笑敷衍了一句,这趟飞行要飞五个小时,她得好好睡一觉,到了c市可就没时间休息了。   “是的啊!”余白听不出她话里的敷衍,以为她是真的在问自己,“去沙城的火车可以看到黄河呢,再往西还可以里看到祁连山,你看过祁连山吗?”   黎夜光拿眼罩时想了一下,好像是没有看过,她记得自己离开西北时,哭了整整一路,根本没有去看窗外的风景,长大后她去过很多地方,唯独不想去的就是西北。   她把眼罩带上,盖上毛毯,娇嗔了一句,“人家好困,想睡觉了。”这样说他总能明白自己不想说话了吧。   然而余白上下看了她一圈,有些好奇地问:“你这样睡舒服吗?”   “不怎么舒服。”她都已经不舒服这么惨了,放过她吧。   余白继无法看到风景之后,找到了飞机的第二个缺点,“火车上是可以睡觉的,还有床和被子呢。”   “能睡的是头等舱,我现在买不起。”黎夜光把毯子往上拉,盖住全脸拒绝交流。   “那以后可以买吗?”余白继续追问,他满脸的期待,简直要给他们的将来画一幅美好的蓝图,“或者以后我给你买。”   黎夜光埋在毯子里暗自叹息,作孽啊作孽,要不是为了壁画真不应该招惹这个小土狗,等到了c市赶紧带他去开开眼,什么夜总会啊,俱乐部啊,每天去一个!   余白见她不说话,只能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位子上发呆,“飞机有什么好的……”   “快啊。”入睡前,黎夜光秉承尽职尽责的态度,还是回答了他一句。   “要这么快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有点格格不入的孤单,也有些发自内心的迷茫。   黎夜光忍不住一把扯下毛毯,这小子是不是以为自己和他接吻了他就有恃无恐?!不过等她摘下眼罩时,只见余白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憩,他垂下的眉眼淡泊清隽,睫毛纤长却不浓密,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无声地表达对此的不满。   她莫名想到了八大山人画的鱼,寥寥数笔,疏简冷寂,大片留白的画面上只有一条抿嘴翻白眼的鱼,倔强地看着这个世界。   要这么快做什么呢?   黎夜光发现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下山前,她独自去过上寺,那铺卢舍那佛说法图余白已经修复好了。黎夜光虽然见过不少壁画,但对壁画修复却是一窍不通的,尤其是修复这样三米多高、占了半面墙的巨幅的壁画,还是实地观看,给她的震撼是极大的。   壁画经过余白的修复,虽然斑斓炫丽却不失古意和神韵,明艳的色彩在时光中凝结出独特的质感,泥金的柔和光泽使得这尊卢舍那佛灿烂又庄严,既有宗教的神秘感,亦有艺术的审美感。   袈裟上的十道图案,画面丰富而细节完善,就连天道中一排不足两寸大小的撒花伎乐,他都一一修复完好,形态婀娜不说,就连面目都描摹精致,细眉长目,神态悠然,头冠项饰上针尖似的的圆珠也被他小心翼翼地点上了泥金。   所以困扰黎夜光的问题不是仅仅是“要这么快做什么呢”,更是对余白的不解,他的技艺精彩绝伦,要在深山里待多久呢?   虽然他们是一早出发的,但到c市时已经是晚上了。走出机场,熟悉的空气让黎夜光瞬间满血复活,尤其是霓虹流光,车水马龙,整个城市都在快节奏中运转。回想起深山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黎夜光迫不及待想要工作!   余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过城市了,好像只有在深山和荒漠切换的旅途中才会跟着火车穿过不同的城市,还有过年的时候和爷爷短暂团聚,不过余家老宅本就建在钟灵毓秀的山间,他就连回家也是在山上。   原来大城市是这样的啊……晚上还这么亮、这么吵、这么忙,大家都不用睡觉吗?不回家看电视剧吗?   他还在傻傻发愣时,就被黎夜光一把塞进出租车里,她笑盈盈地对师傅说:“师傅,去c博。”   师傅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好奇地说:“这么晚还去博物馆,早关门啦。”   现在这个时间闭馆是一定的,但对黎夜光而言,深夜去博物馆工作是家常便饭,她在山上跟着余白他们吃了那么多顿素菜和馍馍,怎么着来了c市,也该让余白尝一尝她的“家常便饭”!   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就群聊语音,“我到c市了,40分钟后集合。”   短短的一句话,全群沸腾。   “黎组,你终于回来啦!”   “我换个衣服,马上到!”   “我出发了!”   ……   七八个人的声音从黎夜光的手机里传出来,吓得余白惊讶不已,“你……的手机串线了!”   黎夜光已然了解余白与时代之间的巨大鸿沟,她没说话,只是微笑了一下,拿过他的直板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电话然后挂掉,“这是我的号码,你存好了。万一在这里走丢了,记得打我电话。”   余白觉得作为一男人才是应该保护女人的,走丢?怎么可能?他在荒漠里都知道根据北斗七星辨方向呢!   然而这个自信在他下车后就烟消云散,从c博的后门走进去,偌大的办公区划分为好几个部门,每一条走廊都深不见底,每一扇门都一模一样。余白只能紧紧跟上黎夜光,寸步不离,毕竟这里可没有北斗七星。   “c博是三部一室的主结构,我工作的部门叫陈展部,另外两个是藏品部和社会教育部,一室指的是办公室,主要就是行政机构了……”黎夜光边走边向他介绍,倒也没指望他能记住,只是履行一下义务,“陈展部里根据器物分组,有书画组、金石组和壁画组等等,主要有三个策展组长,也就是博物馆的常驻策展人。”   她说完在一扇门前站定,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其实在山上的时候,余白总觉得她穿的这身白西装怪怪的,尤其是和他的军大衣相比,有些过于耀眼和整齐了。然而此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利落的身影,极简的工业风装修与她的白西装相得益彰,就连她的凌厉和张扬,在这样冰冷坚硬的环境里也都恰如其分。   “那你是?”余白问道。   她扭头看向身后的余白,勾起嘴角自信地一笑,“我就是三个策展组长之一。”   余白想,她是策展组长,自己是修复队长,听起来好像是差不多的职位啊。   他正美滋滋地想着,黎夜光一把推开了大门,宽敞的办公间灯光明亮,壁画组的组员们分站在走道两排,对她的回归翘首以待。   “欢迎黎组!”   巨大音量排山倒海般冲向余白,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黎夜光就已经被众人团团围住,人群中央的她神采飞扬,像是整间办公室唯一的中心,唯一的亮光。   被挤到角落的余白回想起自己的队长生涯,看电视剧被嘲,穿衣打扮被嘲,就连有一次他忘了带干粮去上寺,饿了一天回来,晚饭吃了十个馍馍也被群嘲。   他何时有过众星捧月的待遇啊!   虽然她是组长,自己是队长,但他们的差距很大、很大。   余白羡慕得要哭了。 第十二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part12   每一份幸运的馈赠,都不会是无价的。   ——《夜光夜话》   霉变的三块壁画存放在库房里,因为黎夜光打了招呼,藏品部的管理员也特意赶来替她开门,搬出三块壁画给余白看。   藏品库房做了湿度控制,所以三块仕女壁画的霉变没有加重,情况和黎夜光带上山的图片几乎一致。但由于照片是平面拍摄,只见霉变而不见空鼓,而壁画实物因为水分的积压,表面有些地方微微隆起。   虽然人前黎夜光一呼百应,可此时她唯一能够求助的人也只有余白,“问题严重吗?”   余白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圈壁画的侧面,才说:“唐代壁画的地仗层一般分三层,最厚的是粗泥草层,是粗粉质泥沙做的,粗泥草层上面是细泥层,是澄板土做的,壁画还在洞窟的时候是由粗泥层和岩体粘合,如果是粗细泥层空鼓就会比较麻烦。但这三块壁画受潮时间较短,后之又做了湿度控制,所以只有细泥层上面的粉质层有些空鼓。”   余白指向切面的最上层示意她看,可黎夜光左看右看也只能看出两层厚度明显不同的粗细泥层,完全看不出余白口中的“粉质层”在哪里。不光是她,就连跟在她身后的组员,也都蹙眉凝视,无一看出。   “你们仔细看,粉质层只有001厘米,很薄很薄,是高岭土,颜色上和细泥层是不一样的。”余白见他们看不出来,极耐心地引导“你们先闭眼三秒,再睁开试试!”   001厘米?那不是一毫米的十分之一   黎夜光既没有玩大家来找茬的心情,也没有心情欣赏她的组员站成一排齐刷刷瞪眼的画面,但是——   她却不能发飙,只能走到余白身边,老母亲般地慈祥一笑,“这个我们等会再看,你先回答我,问题不严重吧?”   这下组员们才是真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这、这还是他们雷厉风行的黎组吗?那个谁敢耽误时间就一秒爆头的黎组去哪了?莫非上山一趟遇到世外高人,化解了戾气,弃恶扬善了?   余白直起身子,俯看壁画的正面,然后微微皱起眉头说:“虽然空鼓不严重,但是画面霉变还挺严重的。”他说着指向三块壁画上不同区域的黑色菌落,原本体态丰腴的仕女,一个面目难辨,一个衣衫发黑,另一个则因为霉变严重导致颜色层剥落了一大块。   一听这话,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黎夜光的助理阿珂是考古系研究生,在c博实习,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对壁画霉变还算有点了解。她小声对黎夜光说:“黎组,霉变到这个程度,除霉的时候一定会损伤颜色层的,他能不能补回来啊?”   阿珂的担忧并非多余,如果换作别人,黎夜光也会怀疑,但她眼前的人是余白,她就莫名地安心。他的专业黎夜光或许不懂,但他对壁画的守护之心,以及臻于至善的追求,就足以支撑起余家第五代传人的赫赫名号。   所以她抬头看向他,只问了一句,“你多久可以修好?”   余白抿嘴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他认为需要的时间,“至少一个月。”   “可是半个月后就要开展了啊!”阿珂急忙说。   余白知道,黎夜光上山找他就是为了修好壁画不影响展览,可一个月是他根据实物情况做出的判断,少一天都有可能无法做到完美。他极认真地向她解释:“无论壁画多大,或是多小,病害处理都需要时间来恢复,还需要临摹和模拟实验……”   “可以。”黎夜光毫不犹豫地回道。术业有专攻,在不同领域信任不同的专业人士,是她“效率人生”的首要法则,况且他的话已经表明,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修复完好,只是需要时间。   况且老话说得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黎夜光不仅赔了一个吻,还要扮演对他心动的“媳妇候选人”,这么大本钱都下了,不信任他岂不是打脸?   黎夜光果断的回答让组员们摸不着头脑,这个展览关系重大,黎组看得比什么都重,怎么会同意一个月呢?   “那展览怎么办?”“赞助人会不会撤资啊?”“上博呢?怎么办?”   黎夜光离开的十天时间,整个壁画组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带回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男孩,尤其是他眼神天真、态度谦虚,怎么看都不像是很厉害的行业大牛,虽然他们对黎组是十二分的相信,可对于余白……他们一无所知。再加上今天的黎组实在有点怪怪的,将开展的关键寄托在这么个老实淳朴的大男孩身上,所有人都心悬难安。   “明早九点,集体开会。”黎夜光目光凌厉地扫过众人,她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各种负面消息接连传来,人心惶惶也属正常,修复的事交给余白,稳定大局就要靠她了。   “阿珂,你负责通知赞助人。佳佳,你去告知上博现在的情况。其余的人和我一起重做展览计划。”她利落地下达任务,似乎在余白说出时间的时候,就已经拟出了策略。   “重做展览计划?!”   这个消息无疑比余白的“一个月”更震撼,因为余白看见他们全都大惊失色,情况好像比刚才更糟糕。开展在即,壁画修不好就够头疼的了,还要重做展览计划,组员们觉得黎组不是在深山遇到世外高人了,而是遇到跳大神的了!   然而黎夜光却不为所动,神色镇定,语气也是不容置疑的果断决绝,“对,将这次展览分为两期,所有展品分为两组,一个月后更换一批展品,唐代仕女壁画放在第二批次,采取单票和联票。你们今晚就考虑分组方案,明天开会时向我汇报。”   她短短几句话已经将计划核心与关键说出,之前还不知所措的组员一下就有了方向,原来黎组并没有变奇怪,她只是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原来黎组早就想好了!”   “这样就不影响展览,还可以增加观展人次呢!”   “果然还是黎组厉害啊!c博制霸!”   黎夜光满意地看着她的江山一片大好,虽然上山的日子苦不堪言,可天下还是她的天下,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如画,漆黑的眼眸闪耀着自信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的星辰,光彩夺目。   一旁的余白静静地看着她,在山上的时候他只觉得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下了山,他才发现原来他们周围的世界也是不同的。   她比他想象中更加闪耀,除了他知道的坚强和固执,还有她所不知道的自信和霸气。自己喜欢的人如此优秀,余白在骄傲和欣喜之余却又多了一份小小的紧张,这么明亮的她,竟然会喜欢这样平平无奇的自己,余白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高茜在办公室管人事,负责这次特展的人员调配,但她不是壁画组的成员,所以接收消息本就慢一步,路上又遇到堵车,就来得晚了。她到的时候组员们已经散了,只剩下黎夜光和余白刚从库房走出来。   黎夜光么,高茜闭着眼都能认出来,但余白她就不认识了,而且她想象中的余白应该是这样的:   瘦小的中等身高——文艺男青年,尤其是画传统壁画的,又常年待在深山老林,肯定娘娘唧唧的。   极度高冷爱装逼——国手世家传人,肯定鼻孔朝天,穿的衣服多半是麻布汉服,显得自己超然脱俗。   所以当她远远看到黎夜光和身边一个穿着灰色运动衫、正在关门的年轻人时,她的目光自动将他做了马赛克处理,“夜光!你可回来了!我听说余白也跟你来了!”   余白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期待地转过身来,还高兴地举起了热情的双手,然而高茜却径直走到黎夜光面前吐槽,“不要名不要利,软硬不吃,你怎么拐这这块臭石头下山的?以身相许?”   “咳咳咳……”余白因为最后的四个字,猛烈地咳嗽起来。   高茜嫌弃地扫了他一眼,问黎夜光:“新来的实习生啊?”   黎夜光清了一下嗓子,将余白推到高茜的面前,郑重介绍,“余家的第五代传人——余白。”   高茜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高大老实的青年,眉目清朗、神态天真、气质淳朴,真的和壁画、国手、传人,这几个关键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你好,我是余白。”余白有些紧张地看着高茜,虽然她看起来和黎夜光关系很好,但余白觉得她似乎很不好惹。   而下一秒,高茜就验证了他的判断,因为她毫无征兆地一把将余白薅住,凶神恶煞地威胁道:“我告诉你啊!我私房钱都押进这个展览了,你要是修不好壁画,我就把你打到你全家都不认识!”   毕竟这小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牛逼哄哄,高茜的担忧都是发自内心的。   余白不知所措地张着双臂,不知道是该甩开高茜的手,还是该弯下腰让她揪得舒服一点,因为他看到高茜为了薅自己费力地踮起了脚尖。然而当他向黎夜光发出一个求助的眼神后,黎夜光却回了他一个看似真挚关切的温柔眼神,以及如下回答:   “高茜这人言出必行,你要是修不好,一定会被打死的!哎呀,人家真的好担心,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哦!”   余白突然想起了一首收音机里经常放的民谣: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嘶嘶……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嘶嘶……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第十三章 养最土的狗   part13   喝最烈的酒,养最土的狗。   ——《夜光夜话》   出博物馆时已经是深夜,高茜问黎夜光:“你给他安排在哪个酒店住?”   “没有订酒店。”黎夜光撑了个懒腰回道,忙到如今她才觉得事情总算落定了一半,疲倦感铺天盖地地压下,她只想回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睡一觉。   高茜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们身后的余白,拉着黎夜光疾走十来步,压低声音说:“难道你打算让他睡马路?”她仔细观察了余白的行李,足足有三大口袋,根据体积判断,绝对放得下帐篷和睡袋,估计连做饭的锅都不在话下!   “我带他去我家住就行了。”黎夜光回道。   “噫……”高茜忍不住咂舌,“虽然看着土土的,但好歹也是余家传人,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自诩专家要求住五星级酒店,你不是因为看他老实就欺负他吧?”   此时的余白因为一个行李袋断了提手,正在想办法把三个口袋系在一起,但弄了半天都没成功,急得原地转圈圈。   黎夜光挑了下眉梢,就他这样,住她家能是欺负吗?稍微不留意,他都能被人拐卖去挖矿!再说了,现在的她对余白那叫一个客气加配合,要欺负也得等壁画修完以后啊!   “我带他去我家,是因为他肯定要跟着我的。”   “怎么还要24小时负责他啊?”高茜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这小子要求也太多了吧!”   黎夜光实在没力气去拉她,只是说:“我负责是因为我是骗他下山的。”   “骗?”高茜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名利都不要的人,还能拿什么骗他?   “我骗他下山娶媳妇。”   “哦……”高茜恍然大悟,“你要给他做媒,介绍对象是吧,这个主意倒是很清新脱俗啊……”   “不。”黎夜光指了指自己,把话说完,“那个对象就是我。”   “……”高茜愣了三秒,一把钳住她的肩膀前后猛摇,“黎夜光,你疯了吧!你还真的以身相许啦!区区一个展览你就卖身了?!”   黎夜光被她摇得有点想吐,还好跑了一天吃得不多,她挣开高茜说:“放心吧,他修壁画这段时间我就会把他甩开,宿舍也好,酒店也罢,多的是地方安排他。”   “等等、等等……”故事的走向一波三折,高茜有点懵,“你骗他下山娶媳妇,其实你是打算甩了他?我擦,你好渣啊!黎渣渣!”   黎夜光并不否认高茜的说话,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相信一见钟情,然后情深不渝、永不变心吗?”   高茜撇撇嘴,“哪个男人见识过你的手段,还能情深不渝?”   黎夜光勾起嘴角狠辣地一笑,“所以啊,你把咱们馆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都派给他做助理。男人嘛,漂亮妹子一个媚眼就够他春心荡漾了。到时候就不是我渣,而是他对不起我了,正好免费修壁画当作精神损失费。”   高茜见多了她这款势在必得的笑容,已经波澜不惊了。按照常规发展,黎夜光没什么做不到的,所以余白移心别恋也是注定要发生的。只是……   “不过,这么大个男人,真的那么好骗?你才去几天啊,就能被你骗下山?”高茜依旧有些怀疑,虽然余白看着老实,但应该不傻吧?   黎夜光没有回答她,而是扭头看去,余白还在原地抓头发,真是蠢到让人心碎。她对着他撒娇地喊道:“快点啦!人家好累!”   她话音刚落,高茜就看见余白两手各挎起一个大口袋,然后抱住那个断了提手的袋子狂奔而来,像一座飞速移动的大山。   唔,高茜觉得,收回私房钱指日可待!   黎夜光住的离c博不远,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简洁明快,是她去年刚买的,现在还在还贷。虽然面积不大,但客厅还算宽敞,足够放下余白的三个大口袋。   黎夜光打开一个房间带他进去,“你住这里好了,这是我爸的房间。”   余白小心地走进去,只见房间里陈设简单,唯独书架足足放了四个,满满当当都是各种古籍。“你爸爸有好多书啊……”   黎夜光将书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收进柜子里,淡淡地说:“他在外地工作,不怎么回来,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便看,但是书桌里的东西就不要动了。”   余白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些珍藏的绝版古籍吸引,根本没听出黎夜光语调的异常,连连点头答应,“恩恩,好的,书我也会小心看的……哇,竟然有汲古阁版的《历代名画记》!”   他痴迷和专注的眼神让黎夜光想起这些书的主人,想不到他们俩竟会有共同点,一样的不求名利,一样的天真愚蠢,一样的让她避之不及。   “你收拾一下就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博物馆。”她刚要转身,回过神来的余白赶忙叫住她,“那个……”   “怎么了?”黎夜光问。   “你妈妈呢?”余白好奇地打量了一圈这间屋子,虽然有一张床可供睡觉,但整体看来更像是一间悠然避世的书房,并没有生活气息。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眸色转深,并不想回答他。   然而余白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双眼看向她,他脸颊微红,有些害羞地小声说:“我不是来你家了嘛,应该是要见家长的……”   黎夜光懂了,敢情他以为自己带他回家是来见家长的?那要不要顺便谈个彩礼,选个日子?   他还真是……说下山娶媳妇就真的下山第一天就要娶媳妇啊!   不过现在的黎夜光,无论内心奔过多少头草泥马,脸上都只能是微笑,静默的微笑。   余白,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我操你大爷!   她微笑着对他说:“不好意思,人家没有妈妈的啦!”   “……”余白呆住,他觉得这话的语气好像哪里不太对,但又一时想不出来,因为她说得那么流畅自然,仿佛这句话就该是这么说的!   黎夜光一个利落地转身收起笑容,倘若余白再多问一句,大概她的双眼里可以飞出一把圆月弯刀,把余白削成人二小丿日。   “我去给你拿枕头和被子。”   “不用了。”全然不知自己命悬一线的余白再次叫住她,然后从一大包行李中拿出他的全部家当,被子、枕头、拖鞋……最后是他的收音机,他骄傲地说,“我都有的!”他常年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住,这些东西当然要随身自带!   黎夜光想,或许高茜说得没错,确实可以让他睡马路。   清早六点半,闹铃声响起。   黎夜光没有犹豫,一个挺身坐起,走进卫生间洗脸,然后贴上面膜继续躺回床上。她习惯设定两个闹铃,第一个提醒她起床贴面膜,而面膜的二十分钟时间她可以睡个短暂的回笼觉,等待第二个闹铃响起。上班族的早晨总是恨不得多睡每一秒,但黎夜光秉承这样的作息,无论多累都不能不贴面膜,坚定不移地死要面子。   第二个闹铃响起,黎夜光正式起床洗漱打扮穿衣。她换衣服前叮嘱了余白一句,“今天你去博物馆,可能会见到很多人,稍微穿正式一点。”   正式一点的衣服余白是有的,他赶紧从行李里翻找出来,还认认真真地用熨斗把压皱的衣领烫平,裤子也熨得挺刮笔直。   等黎夜光换好衣服出来一看,余白挺胸收腹站在客厅中央,纯白色衬衫加黑色西装裤,系了一根暗红色的领带,领带上还讲究地带了一个金色的小领夹,不仅头发梳得一根不乱,皮鞋也擦得锃亮,标标准准的一个房产中介。   “你就没有……”她的话才说一半,余白就笑着说,“这是我去年生日时买的,一直没机会穿呢!”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竖起大拇指夸奖,“真棒!”   从家走到c博只需要十分钟,所以黎夜光算着路上带余白随便吃个简单的早饭,八点半前可以到办公室了。   然而余白这个人,从黎夜光遇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一直坚定不移地走反人类的设定,不但穿着反人类,就连食量也反人类,就连随便吃个简单的早饭都变成了这样:   一碗大排面三筷子就吃完了,茶叶蛋吃了五个,油饼辣的不辣的各来两块,隔壁桌端着汤包走过去他都能两眼发光,直咽口水。   “我可以再吃一点汤包吗?”他看着黎夜光的眼神像一只饿了三天的流浪狗,冒着晶亮的绿光。   黎夜光回忆了一下,在山上的时候她每次吃饱了就回房,倒真没留意过余白吃过多少东西,唯独那天暴雨被困在洞窟里,他好像一口气吃光了一整袋馍馍?   “你说的一点,是多少?”   余白犹豫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红着脸问:“两笼,可以吗?”   “……”   见她不说话,他怯懦地缩回一根手指,再问:“一笼?”   黎夜光捏了捏眉心,是她一开始就把问题想复杂了吗?以为余家的传人不缺名不缺利,原来根本只要管饭吃就可以了吗?她起身向柜台走去,“我去给你点。”   余白自知吃得多,也挺不好意思的,但他其实不是馋,是真的还没吃饱。不过,他记得爷爷说过,要买好吃的给媳妇吃,怎么能让媳妇给他买呢?他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鼓鼓的钱包,追了上去,“我来付钱,我有钱的!”   可没等他打开钱包数钱,黎夜光已经把手机递了过去,滴滴一声,付款结束。她拿过号牌转身一看,身后的余白呆若木鸡,原本就清澈的双眼此刻空灵得仿佛没有灵魂似的,一眼望到底的震惊。   黎夜光以为他是被感动了,随意地安慰了一句:“不用说谢谢,你来这里我请你吃饭是应该的。”   余白颤抖地伸出双手,隔空捧着黎夜光右手里的手机,结巴地说:“你、你的手机好厉害……可以和很多人说话……还可以付钱……”   黎夜光回想起自己在飞机上思考的那个问题——他的技艺精彩绝伦,要在深山里待多久呢?   也许这个答案应该是一辈子。 第十四章 确认过眼神   part14   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全世界将提高90的效率,因为90的人都不这么做。   ——《夜光夜话》   到c博时已经快九点了,黎夜光先把余白送去库房做修复前的资料提取,然后快步跑回陈展部开会。虽然她昨晚已经制定出新计划的大致方向,但落实下来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黎组,这是我们商量出分组方案,以唐代为划分,第一期是北朝和隋代的壁画,第二期是唐宋元三代,两组数量也差不多。”阿珂一早就将组员们讨论的结果汇总成文,递给黎夜光审核。   黎夜光没有去接文件,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目前全国共有130家一级博物馆,从c市坐高铁两小时内可到的城市里就有38家,撇开纪念馆11家,科技馆、自然馆6家,还有21家综合性博物馆,可以说是选择良多,那么你们选择去不同博物馆的理由是什么?”   “根据想看的展览选择。”佳佳回道,“如果有特展的话,坐飞机去也可以。”   “ok!”黎夜光打了个响指,“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我们选择博物馆,而是展览在选择它的受众群体,当一个展览策划之初,实际上就已经选择出了观展人群,所以如果你们按照年代划分,会导致什么结果?”   组员们沉默了。   她接过文件放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轻叩了三下,那声音很低,却叫组员们都后背一紧,新来的实习生吓得头都不敢抬。   “虽然我们有联票,但也有单票啊,一旦购买单票的数量过多,观展人数不但不会增加,还会因为单票价格低导致收不回成本。”黎夜光说着环视了一圈,只见大家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仿佛昨晚刚燃起的斗志一下就灭了。   说实话,黎夜光无法理解轻易就丧失斗志的人类,在她看来,人生应当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无论遇到任何事,战袍永不脱,大刀永不钝,斗志永不灭。可惜她不但孤独,还要负责给他们鼓气和安慰,必要时还得活跃气氛,不能把组员拍得太狠,以免他们一蹶不振无法工作。   她单手撑脸,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具体收益不用我们核算啦,但难道你们想看何滟得意的脸吗?反正我是不想看,我宁愿去看小猪佩奇,粉色电吹风都比她鼻孔冒气的时候好看。”   “哈哈哈哈哈……”满屋子都笑了起来。   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黎夜光这才继续布置任务,“时间虽然紧张,但也不是完全不够用,这个方案肯定不行,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新方案。”   “那要不按展品的珍贵程度,每一期都保证有一定数量的特级珍品?”唐生是壁画组的老人,有不少策展经验。   黎夜光摇了摇头,“特级珍品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你们都忽略了,就是有没有人看过。没有人看过才会好奇,不论是不是珍品。”   “啊……”唐生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可以按展出频率来分组,保证每一期都有从未展示过的藏品以及珍品。”   黎夜光很满意组员的一点就通,“好,这个问题结束,下一个问题是展厅,现在展品分组,之前展厅的布置都要变……”   “嘭!”地一声,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打断了黎夜光的话,她蹙眉看去,竟然是粉色电吹……哦不,是何滟。   讲真,虽然讨厌她这个人,但黎夜光还挺佩服她坚持送人头的勇气,不怕死也是一种精神啊!“好久不见啊,听说之前何经理生病了,怎么康复后连敲门都不会了?这病有点严重啊。”   何滟没理她,径直走进来,往会议桌前一坐。阿珂忠心得很,直接上前逐客,“我们壁画组在开会,何经理有事的话等结束了再来。”   何滟不客气地给了阿珂一个白眼,“听说你们在改展览计划,我是展览的项目经理,当然得到场。”   “说得没错。”黎夜光笑眯眯地点点头,“策展的时候没主意,筹集经费又两手空空,这次布展还没捞着回扣,何经理一无所出,也一无所获,是该来参加一下会议。”   组员们不敢当面笑,只能低头抿嘴憋着,何滟气得面容扭曲,恨恨地说:“你找到余家传人了?”   “是的,何经理要去验明正身吗?”黎夜光知道,若不是来找茬,何滟是不会主动上门的。黎夜光刚来c博的时候,何滟也是陈展部的策展员,但策划了两三个展览都失败后,何滟就被调去了办公室,两年过去,按说她成了项目经理也不错,可比她后进博物馆的黎夜光却成了策展组长,从那天起,何滟心态就崩了。   何滟一早就听说黎夜光带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去库房,谁知道她是不是随便找来一个余家的学徒,以此逃避责任。“壁画修复也需要开支的,我当然要去看一下,核算成本。”   黎夜光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正好顺便去看看小土狗有没有勤劳工作!   库房里准备一张两米多长的画桌,三块壁画放在长桌中央,余白则坐在桌前一边观察壁画一边临摹线稿。因为正式修复前需要做模拟实验,临摹线稿是实验前的必须步骤。   何滟是第一个推门进去的,她看到余白的时候就笑了,黎夜光疯了吧?从哪找来这么个房产中介?!   现在临摹壁画都是将原画等距等高拍摄后,经过电脑制作成一比一的高清图,然后用图片拷贝线稿。就算是上个世纪技术不济,也会用幻灯机将幻灯片投射至原大到纸面,再按投影勾勒线条。哪有人一边看壁画一边对着画,写生玩呐?   “这就是你找的人?”何滟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何必将霉变的消息放出去做恶人,不如邀请上博和赞助人来参观就足够了。   这一次阿珂连都忍不住要站何滟了,像余白这样对着壁画临摹,画面走形不说,大小比例也会有很大误差。“黎组,这个……”   虽然黎夜光也觉得这个临摹方式不对,但眼下敌我交锋,怎么能自乱阵脚,而且她知道余白的本事,也许……他现在是在画着玩?找手感?   于是黎夜光爽快地回答:“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呵……”何滟嘲讽地一笑,“你是不知道这三块壁画的价值吗?你找这样的人来修复,万一弄坏了,是想他和你一起吃官司吗?”   余白听到争执声,抬头看去,他虽然不认识何滟,但听出她的话对黎夜光挺不友好的,没等黎夜光反驳,他就大步走过来,挡在黎夜光面前,看着何滟问:“为什么要吃官司啊?”   “你说呢?”何滟不屑地瞥了一眼画桌,“难不成你对着壁画就能一比一临摹出线稿?”   “当然可以啊。”余白回答得斩钉截铁。   何滟哈哈大笑,“我看你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吧。这三块壁画任何一块都比你还贵!”   余白想了一下,这话说的没毛病,第一他确实没见过世面,第二壁画也肯定是比他贵的。于是他昂着头傲气地大声回道:“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我确实可以画出线稿!”   这个回答叫人哭笑不得,何滟都一时愣住了。   黎夜光手撕何滟不说十次也有八回,助威的人不少,但抢先冲在她前面替她挡枪,还是头一遭,竟然是这只小土狗?黎夜光承认,她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感动啦,但还没等她感动三秒,余白的战斗力就朝着诡异的方向奔去,她赶紧撸起袖子亲自上阵。   “只要壁画最后能修复好,过程并不重要,再说负责检验的人也是上博,何经理好像并非专业人士吧。”   “但我得先确认你找来的是不是专业人士!”何滟说罢大步向画桌走去,拿起余白的一张画稿就要借题发挥,可她举起画稿的瞬间,阿珂惊呼了一声,“天呐!”   何滟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画稿,画面中的仕女,面如满月丰腴,娥眉细长如秋月,双目半遮半掩,眼角微微上扬,灵气十足,鼻头饱满,嘴唇小巧,颌下三道弧线,既端庄又富有健康的美感。仕女峨髻高耸,鬓角的发丝根根分明,发上簪花并有插梳。   仕女身穿的织花长裙布满团花祥纹,身披多层丝绢帔帛,手擎布施的奁筴,手臂似藕节圆润,手掌、指节平满,指甲扁薄仿佛嵌在指尖的肉里,丰满却又不臃肿。不仅面部栩栩如生地描摹出仕女的神韵,就连手势动态都富有流动感。   尤其是画稿线条严格遵循唐代兰叶描的笔法,线条壮美又赋予变化,起笔、收笔时仅用最最精细的笔尖,而行笔至线条中间时才沉稳下落、倾以全力,正是所谓的落笔轻、运笔慢、收笔虚,是一张非常完美的唐代仕女图。   要说有什么能比这张线稿更让人震惊,那就是画稿与桌上的壁画分毫不差,虽然壁画被菌落遮挡了一部分,但依旧可以看出每一根线条的绝对精确!更难得的是他不但笔法到位,就连神韵都入木三分。   黎夜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她之前看过余白修复的壁画,但她一直以为他做得好,是因为他足够认真和有耐心,一点点慢工出细活,可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画出一比一的临摹线稿,这、这家伙是天才啊!   然而余白很对得起黎夜光给他起得绰号,老实如他,从不给自己加光环,他一板一眼地说:“这线稿我家有,我从小就临摹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默出来。”   黎夜光确认了一下他淳朴的眼神,恩,是个傻子没跑了。 第十五章 被媳妇欺负不丢人   part15   欺负弱者是人类生存的本能。   ——《夜光夜话》   何滟走的时候灰头土脸,黎夜光还鼓掌欢送了一下,“何经理,有空多来指导啊!”   余白不解地问黎夜光:“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你的样子……”   “把不喜欢换成讨厌。”黎夜光收起欢送的双手,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会讨厌你呢?”这下他更糊涂了,余白长这么大,讨厌的人也只有一个,也是有特别重大的原因才会讨厌的。   “在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一直努力上进,就会有一部分人讨厌你的。”黎夜光豁达地说。   余白从没有过这种体验,但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   欺负?黎夜光忍不住笑了,故意调侃道:“那如果是我欺负别人呢?”   “……”余白愣住了,“那、那我要看一下原因,还有……”   黎夜光逼近一步,仰头凑近他,继续问:“要是我欺负了你呢?”   她深色的眼瞳透出一股余白看不懂的寒意,他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欺负人的理由太多了。”她轻松地说,“为了利益,为了目标,心情不好也可以欺负一下……”   余白还从没欺负过谁,更没想到欺负人还能有这么多理由,而且听起来还挺合理的!于是他握紧拳头说:“好吧,那你可以欺负我。”   这下换黎夜光愣住了,伸手就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你是真傻啊!”   余白捂着额头小声说:“我爷爷说,被媳妇欺负不丢人……”   “……”她的目光不自然地闪动了一下,迅速转移话题打算开溜,“你继续临摹吧,晚上我请你吃好吃的。”   余白觉得今天的早饭就已经很好吃了,晚上还要吃更好吃的吗?原来一天可以有两顿不吃馍馍啊!   “那个……”他伸手拉住要走的黎夜光,脸微微一红,“晚上还是我请你吧。”   “也行。”黎夜光爽快地点头,毕竟请客吃饭这种事谁会拒绝呢。   黎夜光回到陈展部的时候,高茜已经等了她好一会了,一见她回来就扑上去,“嗷!你都没有看到何滟回办公室的时候脸有多难看,好像一块泡了水的猪肝,又红又肿!你又怼她了?”   黎夜光心情颇好,嬉笑着说:“我可没有。”   高茜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你笑这么开心?捡到钱了?”   她笑得很开心吗?黎夜光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果然笑得很荡漾!不就是余白替自己出了头,就高兴成这样?难道她比余白还没见过世面?她收起笑容说:“我是看到何滟开心。”   “……”高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怎么着你俩还怼出感情戏了?”   阿珂作为见证人,连忙举手抢答,“是余大师啦。他临摹的线稿把何滟吓跑了!”   “余大师?”高茜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似的,“是谁?”   自从见识了余白的画技,阿珂就在组里为余白做了刷屏级的推广,要求大家统一称呼他“余大师”,毕竟现在的余白可是整个壁画组的希望之星!   “就是余白。”黎夜光说,因为小土狗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她忍不住褒奖道,“你别看他外表有点土,其实……”   “其实?”   她这次有了意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觉地往上扬,立刻话锋一转,硬邦邦地说完后半句,“其实灵魂更土。”   “……”高茜一时没弄明白这个逻辑,不过她有事商议也就没有细究,而是把黎夜光拉进了单独的办公间里,神秘地说,“你让我办的事,我办好了。”   “哦?”   高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证件照,一一排在黎夜光的办公桌上。“你看,这是咱们馆最好看的七朵金花——阿珂,杨四儿,小羊,心薇,小白,郝优秀和星一。”   黎夜光仔细看了一圈照片,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删掉几个人,“把杨四儿去掉,她在减肥不吃饭,余白每天都是饿死鬼投胎,怎么搞?小羊也不行,太宅了,两人在一起擦不出火花。郝优秀?这么臭屁的家伙你介绍给土狗,pass!星一的男神不是咱们c大的修教授么,估计看不上余白。”   “那就只剩下小白、阿珂和心薇了。”   “可爱的有,知性的有,火辣的也有,够了,就这三个。”黎夜光拍板确认,“明天就让她们上岗。”她得赶紧把小土狗打包送出去,他对于自己的存在意义,只能是修复壁画!   “可阿珂是你的助理,如果走了,你会不会不方便?”高茜问。   黎夜光微微一笑,“既然是我的助理,更应该助我一臂之力。”   高茜在这个笑容里瑟瑟发抖,她突然觉得做ceo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因为做好了把余白打包送走的准备,黎夜光对他就更加宽容了,晚饭时余白吃光了一整个十寸披萨和一份牛排后,她还体贴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再加一份意面?”   走出餐厅,黎夜光站在门口没动,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余白好奇地探头瞥了瞥,经过最近两天的观察,他已经发现黎夜光的手机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不仅屏幕像电视机一样高清,而且还有很多功能,十分厉害。   但余白在山上时放过话,表示自己觉得手机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只是贪食蛇和俄罗斯而已。要是现在说对她的手机感兴趣,岂不是很丢脸么?   他正纠结的时候,一辆出租车不偏不倚地停在他们面前,司机师傅落下车窗问黎夜光:“是你下的单吧?”黎夜光摇了一下手机回道:“是的。”   啊!原来这个手机还可以叫车!   余白蠢蠢欲动的心瞬间被击中,所谓饱思淫欲饿思暖,吃饱喝足的余白心痒难耐,一把拉住正要上车的黎夜光,“那个……夜光。”   “怎么了?”   余白暗暗掐了一把大腿,好让自己看起来很随意,“我们先不回家……”   “不回家你想干嘛?”黎夜光问。   余白轻咳了一声,竖起一根手指向马路对面,“去那里。”   黎夜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眉梢一挑,两眼一瞪,跳起来就给了他后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认识她这么多天,余白第一次知道她力气这么大,拍得他披萨都要吐出来了。   “你竟然想去酒店开房!”黎夜光没想到这小子看着闷不吭声,竟然还有这等花花肠子?!   “???”余白比她还吃惊,他揉揉眼仔细看去,大大的“万达”两个字,没错啊!虽然余白跟不上时代,但也知道万达是一个商场的名字。“那不是万达吗?可以买东西的……”   “那是万达希尔顿啊,小伙子!”司机师傅都看不下去了。   “……”余白宣布放弃颜面,弱弱地坦白:“我只是想去买和你一样可以滴滴一下付钱的手机。”   “不是手机滴滴一下付钱,是通过支付平台的app付钱。”黎夜光解释道。   “那就去买一个app……”   “……”黎夜光想,余白真该庆幸他有一门绝技,要不然她早就把他卖去非洲挖矿了!   因为买到了新手机,余白的这个夜晚立刻变得新奇又有趣,简直可以写三天日记。   “你想要什么app,都可以在这里下载……”黎夜光给他做了简单的指导后,就打算开溜,她下班前刚拿到新的展览计划,必须在今晚改完。   余白举起手机问:“我就想和你一样,可以滴滴响一下付钱。”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黎夜光折回来给他下载了支付宝,然后说:“给我一张银行卡绑定一下,钱不用太多,日常使用。”   余白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黎夜光输卡号时随口问了一句:“里面有多少钱?”   “这张卡钱最少,只有八十万。”   “……”   “不够?”   黎夜光默默把银行卡绑定完,连着手机一起还给他,然后不可置信地把余白又看了一遍,要不怎么说她认识余白之后,就打开了新世界呢,无论多么荒唐的事在他身上发生都显得格外有道理。   “你修壁画赚这么多钱,为什么还那么……”她没法用一个词语概括出完整的余白,憋了好久只能说,“为什么不花钱呢?”   “怎么花?”他反问了一句。   黎夜光想,他确实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因为他根本没有任何欲望啊,最多也就是食欲大了一些,可一个吃馍馍都满足的人,能在吃上花多少钱?   “那你留这么多钱干嘛用?”   这个问题以前小注就问过他,不过余白觉得,再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适合他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将钱包打开,指着一串排列整齐的银行卡向她解释:“这张卡的钱是留给媳妇买大房子的,这张卡是给媳妇买衣服的,这张卡是给媳妇零花的……”   黎夜光之前只知道余白人傻,现在才知道,他是标准的人傻钱多,真是便宜阿珂那群小崽子了。   他介绍完自己全部的身家后,捧着钱包期待地看着她问:“你要买衣服吗?”   他干净的眼眸太过明亮,黎夜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幸亏她这人铁石心肠,否则差点就被这只小土狗给迷惑了!还是闪闪发光的金钱诱惑啊!   她很傲气地把头一扭,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新时代的女性可不是你给钱买衣服就够的。钱她们可以自己赚,要的是自由平等、三观一致,还有灵魂契合,懂吗?”   余白呆了好一会,才问:“那我是不是找不到媳妇了?我只有钱……”   黎夜光把他打开的钱包塞回他怀里,“收好你的钱,不要着急。”   余白仰头看她,几乎要哭,他……很急!   其实余白着急也是对的,毕竟是黎夜光把他骗下山娶媳妇的,他哪里知道骗他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溜呢?   于是,她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轻拍了两下余白的木头脑袋,笑眯眯地继续忽悠他,“也许明天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比你看到的大得多,还有很多人你没有接触过,等你接触过你就会知道……”   “知道什么?”   “感情这种事就像手机app只要内存够大,想下多少下多少。” 第十六章 你是我喜欢我的人嘛   part16   恋爱是妨碍人类进步的最大障碍。   ——《夜光夜话》   第二天一早,第一个闹铃准时响起。   黎夜光在床上艰难地翻滚了三下,才爬下床。她昨晚熬到大半夜才改好全部展览计划,等她睡下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这不还没睡沉就又要起床了。   贴上面膜后,黎夜光躺在床上计算今天的工作日程,上午开会通过新的展览计划,下午约了几个赞助人见面,晚上好像还有一个应酬……   她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高茜。   这么早打电话,难道出什么急事了?   黎夜光赶紧接通,“喂,什么事?”   “夜光啊!你记得今天把我的鞋带来还我!”电话那头的高茜大声说,“那可是我花了小半月工资买的!”   “你这么早打电话就是要我给你带鞋?”在黎夜光的记忆里,高茜都是睡到上班前半小时,才蹦起来刷牙洗脸狂奔到博物馆的。   “我早就打了,可你一直没开机。”高茜认真地说,“我昨晚梦见它了,要知道我和它是有心灵感应的。”   黎夜光没辙,顶着面膜下了床,刚打开房门走出去,就听见客厅玄关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余白,蹲在鞋柜前不知道捣鼓什么呢。   这一大早的,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你在干吗?”   她的声音凭空响起,全神贯注的余白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扭过头来时他神色紧张,说话也哆嗦了,“你、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你一大早的起来捣鼓什么?”她说着绕到前方一看,好家伙,余白面前堆了一摊工具,除了镊子和小铲子外她都不认识,此外还有颜料、毛笔,和一碗透明的胶状物质,但这一切都敌不过余白手里拿着的东西——   高茜的小脏鞋!   虽然黎夜光已经默认无论余白做什么事都不算奇怪,但是一大早拿着女生的鞋子捣鼓,她还是一时没法接受,“你拿鞋……做什么?”   “我……”余白本想趁着她还在睡觉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当场被抓包,连预备好的台词都忘了。   黎夜光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鞋子,余白着急地说:“哎呀,鞋子颜色没干,小心!”   鞋子……颜色……没干?   黎夜光仿佛在听一种奇妙的语言,每一个词都听得懂,但意思却完全不明白。她微微眯眼,把小脏鞋举到眼前仔细一看,鞋底崭新洁白,鞋面完好无损,简直是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白鞋!   “你……还能修复鞋子?!”   “恩。”余白害羞地点了下头,“你昨天说不用我给你买衣服,那我看你的鞋子脏了,鞋面也破了皮,肯定是在山上弄坏的,所以我就想给你修好。”他说着把修好的另一只也递给她,骄傲地昂起头求表扬,“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模一样!我还在表面刷了大漆,下雨天也防水呢。”   余家的手艺世界闻名,据说连最难修复的酥碱性壁画都能修得完好如初,区区一双手工做旧的小脏鞋又岂在话下?   黎夜光觉得,没准高茜真的和她的鞋子有心灵感应,知道自己要和它永别了。   余白见她沉默,小心地问:“我修得不好吗?”   黎夜光握紧拳头自我开解,今天!今天就可以把他送出去了!千万忍住!她扬起嘴角,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笑得温柔又灿烂,“怎么会呢?你这么棒!今天也要好好工作哟!对了,记得别穿昨天的衣服了。”   黎夜光把余白送去库房时,高茜安排的c博三美已经等候许久了。阿珂对余白崇敬不已,被选中做他的助手,激动得连夜看完一本《石窟艺术概论》。小白和心薇被阿珂科普过了,本以为要用超越世俗的眼光欣赏余白,哪知今天一见,虽不是什么时尚潮男,但只穿着简单的白t加运动裤,也看得出他气质干净,相貌不俗。   三个姑娘高兴地对着余白打招呼:“余大师好!”   余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黎夜光解释道:“不是刘哥他们还没来么,就让她们三个先做你的助手。”   “这样啊……”余白点点头,然后走到三人面前很认真地问:“你们是学壁画修复吗?”   三人妹子刷刷摇头,余白扭头地看向黎夜光,目光里透出一点点嫌弃的意味,“她们都不是这个专业的……”   不是这个专业?黎夜光冷冷一笑,那你是这个专业,还一大早修鞋呢!想到这里她就隐隐肺疼,这个月发了工资还得赔一双鞋给高茜!   “不是这个专业不能修壁画,但可以做其他事嘛。”黎夜光压着怒火微笑着说,“开展前我特别忙,顾不上你,所以就让她们来帮帮你,什么吃饭喝茶,休闲娱乐啊,随叫随到哈!”   “可是……”余白还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算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别人照顾,但既然她安排了,肯定是为了他好。毕竟她忙的时候还担心他没人照顾,多暖心啊!   黎夜光走的时候,余白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门口挥手告别,那可怜样子竟让她有一种把小土狗送去流浪中心的罪孽感。但她目光一瞥,就看见里面的三个漂亮妹子,清一色的大美妞,黎夜光甩了甩脑袋,打消了这个念头,怎么能是送去流浪中心呢?这分明是送去配种中心啊!   把余白送去了温柔乡,黎夜光心情甚好,她之前那些忘乎所以啊,荡漾的笑啊,悬崖勒马的迷惑啊,统统都是幻象,只要把他踢出自己的视线,她的生活就会立刻回归正轨。而且眼下的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距离开展不过十天左右,她绝不能被余白影响!   接下来的五天,黎夜光都忙着加班应酬,早出晚归,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几乎一天都见不到余白一面。   直到周五那天,黎夜光原本的一个行程取消,这才落了个空闲。正好高茜来给她送开幕式的嘉宾座位表,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哎,那三个有什么好消息没?”   好消息指的是三个妹子成功吸引了余白的注意力,最好是一鼓作气把他迷得七荤八素,黎夜光就可以金蝉脱壳了。   高茜摇摇头,“没什么消息哎……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我这几天好像都没见过她们三个人。”   “没来上班?”黎夜光挑了下眉头,她倒是听说余白最近临摹完线稿,已经在修复中心处理霉变了,每天都准时准点工作啊。   “不知道哎。”高茜挠挠头,“不来上班她们三个去干嘛了?”   不知怎的,黎夜光的心中涌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她拿出手机呼叫了一下消失五天的阿珂。   阿珂领着小白和心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五天没见,她们三个的变化让黎夜光大跌眼镜,她明明记得上一次见她们时还是三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萌妹子,怎么一下就成了三个黝黑的村姑?   尤其是小白,冬天都是短裙加长靴的臭美狂,现在却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印花罩衫,头上还戴了一顶中老年款荧光色防晒帽,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她被晒得发亮的事实。   阿珂和心薇稍好一点,但两人都穿着菜场水产柜同款黑色胶靴,黑色围裙和黑色护袖,四只葱白细嫩的小手此刻又黑又脏。   “你们这是……”   “黎组!”阿珂哇地一声就要哭了,“我想回来做你的助理!”   “黎组……”小白抽着鼻子说,“余大师让我挖了五天的泥巴,还非得和那三块壁画用的澄板土一样才行,全c市的泥我都挖了一遍,蚯蚓都不如我勤劳。”   “阿珂和我负责洗泥巴,还要搓泥巴,我胳膊都抬不动了。”心薇可怜巴巴地伸出十根手指,简直惨不忍睹。   等等……这完全不符合她的预期啊!   黎夜光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和余白谈一谈了。她都没把他送去非洲挖矿,他倒先把妹子送去挖土了?   此时的余白正在修复中心埋头工作,霉变已经处理完了,他正在用洗耳球和软毛笔小心地处理壁画缝隙里的尘土,见到五天没见的黎夜光,简直开心地要开出花来!   “你怎么来了?已经忙完了吗?”   “暂时有个空。”黎夜光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工作进程,然后问:“你都让阿珂她们干什么了?”   “阿珂?”余白问,“是谁?”   “就是我给你安排的三个助手!”黎夜光一时绷不住,没好气地说,“那三个漂亮姑娘!”   “啊……”余白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小挖、小洗和小搓啊!”   “小挖?小洗?小搓?”   余白见她不明白,便牵着她走到工作间的后门,然后把门打开,偌大的露台上放着一张大长桌,上面晾晒着一排和壁画等大的泥板纸,地上还可以看到制作泥板纸的工具,有小石碾子,有装着泥浆的木盆和滤网,还有搓泥团晾晒的大木板,最可观的是角落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泥巴,应该都是小白的功劳。   “我最近除尘腾不开手,正好让她们给我做模拟用的泥板纸,小挖负责找土,小洗负责过滤,最后小搓把洗干净的泥巴和胶水混合搓团。”他解释完还不忘夸奖了一句,“她们三个真的挺聪明的,我一教就会了,哎,你问问她们愿不愿意以后和我一起上山啊?”   一个满城挖土,两个在露台上干苦力,这周c市都是30c以上的高温,难怪三个妹子都晒成了村姑。   “……”黎夜光深呼吸三次,咬牙艰难地说,“我给你安排的三个助手,你就让她们去挖土,洗泥巴?”   “不是你说她们虽然不是这个专业,但是可以做其他事吗?”余白不解地挠了挠头。   “那你就忍心看着三个姑娘晒成非洲鸡?!”   余白犹豫了一下说:“你在山上的时候不也日晒雨淋么?”   “你以为人人都是我么!”黎夜光终于彻底咆哮了,她如果哪天精神错乱了,一定是被余白气的!   余白却没有被她吼住,而是害羞地说:“你当然不是别人啊,你是我喜欢的人嘛……”   他脸颊绯红地凝视着她,干净的眼眸像泉水一样透亮,此刻还因为欢喜而闪着点点星光,他终于……当面表白了呢!   “……”然而在这个浪漫时刻,黎夜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她是被赖上了? 第十七章 山村爱情故事   part17   这段符号性语言是艺术家进行不确定性创作的实践呈现这句话是我瞎几把写的。   ——《夜光夜话》   据说被告白这件事一般有两种感觉,长得帅的是怦然心动,长得丑的是心惊肉跳,可黎夜光被余白告白却有了第三种结果——五雷轰顶。   苍天啊,她作了什么孽,她只是一个兢兢业业想要成功的奋斗青年,她想要名,想要利,可最最不想要的就是爱情。   余白歪头仔细打量了她一圈,黎夜光睁着大大的双眼,痴痴地看着他,从表情可以看出,她对于他的表白很震惊。余白懂这种感觉,发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不就这样大喜若狂嘛!   “夜光……”他小声叫了她一句,“你是太高兴了吗?”   黎夜光震惊得连惯常的假笑都做不到,只磕磕绊绊地说:“高、高兴……”   余白却笑了起来,他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就像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时那么轻,他认认真真地说:“我也特别高兴。”   他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第一次向喜欢的人表白,这份喜悦比他想象中更汹涌、更热烈。他忽然有些庆幸以前从没有喜欢过其他人,否则他今天一定不能够这么开心。   黎夜光小心地抽回自己的手,看似无意地撩了一下头发,她清了一下嗓子开口,目光却不敢看他,“那个……余白,你知道娶媳妇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吧?”   余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了新时代的女性要自由平等、三观一致和灵魂契合嘛。”   “所以……”她一直自诩口齿伶俐,可这会儿却说一句话都结结巴巴,显然是有些心慌的,“很多事也不是光靠喜欢就可以克服的,对吧?”   “比如?”   见他有认真在思考,黎夜光觉得这事尚有转机,大家都是成年人,哪有说不通的道理呢!“喜欢的时候会忽略很多问题,可是婚姻却不能,如果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总得有一个人照顾家庭……你也看到了,我只要忙起来是连人都见不着的。”   “我可以照顾家庭啊。”余白想都没想就说,“以前我们家就是我爸爸做饭的。”   看来这个问题还不够尖锐,黎夜光继续进阶,“那你知道现在城市里有很多夫妻丁克吧,就是结了婚但是不要孩子。你们余家就你一个传人,一定得有继承人吧。”   一听这话,余白瞬间红了脸,低下头说:“原来……你都想到生孩啦……”   擦!黎夜光忘了,这个小土狗连初吻都是自己夺走的,她竟然和他谈两性话题,简直是自寻死路。   好在余白没有问她怎么生孩子,而是说:“余家的传人是传手艺,又不是传皇位,没有孩子收个徒弟可以了……”   “万一徒弟就是学不好呢,你看小除、小注他们……”   “那我们收小洗吧,我觉得她最聪明,手又巧,教个二三十年,肯定会了!”余白当即就想出了一个最佳人选。   二、三十年……黎夜光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五维空间,余白就那个在时间平面上跳舞的怪物,他怎么能把人生过得如此……不急不燥呢?   她没辙了,抓着头发有些崩溃地问:“你……喜欢我什么呢?”只要余白说出一个答案,哪怕是性别,她都可以去改了!   余白定定地看着她,五月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像晶亮的琥珀似的,他扬起嘴角,笑得坦率又真诚,“我就喜欢你追求成功时执着的样子。”   黎夜光确认,她是真的被赖上了。   因为这是她这辈子哪怕去变性都改不掉的臭毛病!   她愣住的瞬间,余白鼓起勇气,俯身在她脸颊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他凑近时,黎夜光清晰地听见他猛烈而有力的心跳声,那沉稳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卢舍那寺的晚钟……她当时是疯了吧,才会不顾一切把余白骗下山,她一定是疯了!   余白直起身子,害羞地抿了一下嘴唇,说:“我要工作了,你也去忙吧,晚上我会等你回家的。”   黎夜光抚上被他亲了一口的右脸颊,只觉得整个脸颊都火辣辣的烫,她大概是被余白这只小土狗标记为私有领地了。   黎夜光耍弄心机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余白这根救命的稻草会变成烫手的山芋,最糟糕的是,这事还是她自己惹的,现在接盘无望,只能打掉牙自己吞。   高茜比黎夜光还不解,绕着她打量了三圈,“没道理啊,你这个女人又功利又心机,那三个又青春又可爱,哪个男人会选你?而且你看起来就不是贤妻良母啊!”   今天上博派人来检查修复进程,估计会顺便看一下展厅的设备,所以黎夜光亲自在展厅检查布展情况,听到这话白了她一眼,“难道余白就是高帅富了?!”   高茜跟上她说:“如果咱们把条件放宽松一点,比如高是符合的,富也是足够的,只要把帅理解为土帅的话……也是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山村爱情故事的!”   “爱情故事?”黎夜光一边巡视一边冷笑了一下,“这个世界谈爱情还不如谈利益,起码只要利益永恒,就可以一辈子不分开呢!”   “只可惜余白不谈利益。”高茜撇撇嘴,“人家就要娶媳妇!”   黎夜光的脚步停了下来,高茜说的没错,余白最难搞的地方其实就是他不谈利益,他做人单纯,就连想要的也很简单,可偏偏是她所没有的。   她啊,很早就知道,人类的感情都是骗局,与其为了一个骗局付出真心,倒不如自己就是做局的庄家。   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展品,微微蹙眉,“这里灯光太强了,来个人,去掉两个灯泡。”   “黎组,梯子刚被隔壁展厅借去了,我一会来换。”唐生正在安置壁画,腾不开手,大声应了一句。   “没事,我去拿吧,”黎夜光说着冲身后的高茜看了一眼,“还不走?”   高茜垂头丧气地跟上她,边走边嘟囔:“哎,你自个拼命的时候,能不能不带上我?”   “多想想咱们的共同利益,ok?”黎夜光说,“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谈感情?”   “我每次和你谈感情……”   “恩?”   “都很伤钱!”   隔壁展厅里博物馆的常设展之一,展出的都是本馆收藏的明清山水画。书画组正在筹备下半年的文人画特展,此刻有几个组员正在展厅里选择藏品。   梯子靠在墙角,组员看到黎夜光亲自来拿梯子,都要帮忙,黎夜光挥手示意不用,和高茜走过去,一前一后就把梯子扛了起来。   她们刚要走就见何滟领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展厅,这个人黎夜光从没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男人身材高高瘦瘦,长相斯文,一进展厅他就举起手里拿着的手持式眼镜环视了一周,然后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蹙眉嫌弃,“这个厅太小了,灯光也不够强,照得这些画都旧旧的,不够闪亮啊……”   黎夜光给高茜一个疑惑的眼神,高茜立刻凑过来解释:“你上山之后,何滟因为吃回扣的事背处分了,为了能拿到这次文人画特展的项目,她可是绞尽脑汁拉赞助人。”   “起码也找个对艺术有兴趣的人……”   “兴趣倒是真的有!八卦村你知道吧,就那个传说中全村最穷的一户存款都有三千万的东南第一土豪村,这人是村书记的儿子、全村的骄傲。据说八卦村这两年折腾了不少投资过亿的文化项目,大概是想撒钱办个展览挂名宣传,这才派逼王来巡查的。”高茜解释完还不忘补充一句,“逼王是我给他起的绰号——装逼之王。”   八卦村黎夜光是知道的,传说中钱多的没地方撒,要是他们对艺术赞助感兴趣,愿意投资,黎夜光倒也不介意他是逼王还是行家,反正她是专业的就行啦!   “你是不知道,上一次逼王来竟然坐加长宾利,我以为是谁家婚车开错地方了呢……”高茜正在吐槽,忽地肩膀一沉,原来是黎夜光把肩上的梯子一撂,快步迎着何滟走过去。高茜疼得嗷嗷叫,“哎哎哎!刚才还嫌弃,一听说投资赞助就跑这么快?”   何滟看到黎夜光远远走来,就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对着身边的人说:“姬先生,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厅看看……”   被何滟称之为姬先生的年轻男子并未理睬她,而是把手持式眼镜换成了放大镜,正在专注地看一幅八大山人的《墨兰图》,图中的兰花无土而生,无石可依,凭空的寥寥几笔,再无其他。那男子左看看、右看看,疑惑地看向何滟问:“这画是没画完吗?”   “这个……”何滟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同时还不能伤了赞助人的颜面,可想了半天也只能老老实实说,“其实画完了。”   那男子皱起眉头,俨然因此对书画丧失了一大半的兴趣,“你们馆收藏的都是这些随随便便画的画吗?”   “不是的,姬先生,其实这是一种艺术风格……”何滟急忙解释。   “哦,那是我不懂艺术咯?”男子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眼镜,“看来c博的展品不是很适合我的审美啊。”   “这……”   何滟焦头烂额之时,黎夜光已经走到了他们身旁,很自然地接过话来,“与其说是随随便便画的,倒不如说是大师充满不确定性的即兴创作。”   男子侧目看向黎夜光问:“怎么讲?”   “艺术创作与欣赏本就是很个人的事,归类风格不过是用后人的思维去揣测前人,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方式。”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何滟身前,把何滟挡了结结实实,“比如要看懂八大山人的画,首先得看懂他的笔法,可说到山水画的笔法,就得谈到‘书画同源’,否则就没法理解这寥寥几笔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这位先生,您应该也不想听这些,您只想看懂这幅画为什么要这么画,对吗?”   男子神色高傲地点点头,“没错。”   “如果我和你说,这幅画之所以仅有数笔,是艺术家在创作时预留了潜在的可变化空间,您就很好理解了吧。”黎夜光说完微微一笑,侧身退后,作势要走。   果不其然,男子因为她短短的一句话豁然开朗,又见她要走,急忙问道:“请问你是……”   黎夜光这才不急不慢地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我是陈展部的策划组长黎夜光。”   男子接过名片仔细看了一下,也礼貌地回了一张,并自我介绍道:“姬川,想做一些艺术赞助。”   沦为陪衬的何滟脸色难看到了一定程度,一把将黎夜光拽到旁边,咬牙低声说:“黎夜光,这次我也没惹你吧?你干嘛抢我的人!”   黎夜光笑了,“咱们是小学生吗?还玩你没惹我我就不能惹你的游戏?拜托,你的资源被人抢走,那只能说明你没抓稳啊……”她说着不动声色甩开何滟的手,把姬川的名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果然是个值得她出手的金主啊!   何滟气急败坏,恨不得能当场把黎夜光手撕八块,可惜她刚要抬手,就看见高茜气势汹汹地扛着一把梯子奔过来,吓得她急忙举起双手投降,“我、我才是被欺负啊……”   哪知今天的高茜却是何滟的救星,因为她径直走到黎夜光面前说:“阿珂说上博的人已经到了修复中心,现在双方起争执,让我们赶紧过去。”   一听这话,黎夜光也顾不得管金主了,只对姬川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急忙和高茜向修复中心跑去。 第十八章 众生皆苦,你却是草莓味儿的?!   part18   众生皆苦,你特么却是草莓味儿的?!   ——《夜光夜话》   一到修复中心,扛着梯子的高茜率先冲进去,把肩上的梯子落地一竖,中气十足吼了一嗓子:“谁敢欺负咱们余大师!”她这一声魄力十足,只可惜空荡荡的工作间寂静无声,高茜的声音回响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阿珂见到黎夜光,如获大赦般地跑过来,“你们终于来啦!”   高茜闷闷地把梯子往墙角一靠,“人呢?不是说起争执了吗?难道已经打到医院去了?”   阿珂伸手指向工作间最里面的墙角,黎夜光探头一看,一向埋头干活的余白此刻搬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在墙角旮旯,既不工作,也不理睬任何人。   阿珂解释道:“其实准确来说,是上博的人在争,而余大师执着地不听。现在小白和心薇把他们带去了小会议室,余大师就一直在墙角……”她说着顿了一下,用手捂住嘴巴小声补充,“……生闷气。”   这点黎夜光倒是相信,以余白的脾气,是不太可能和别人吵架的,生闷气才符合他的人设。不过他和上博的人能起什么争执?“怎么回事?”   “昨天我们做的泥板晒干了,余大师就把线稿复写到模拟用的泥板上,说是方便给他们看修复效果,可是上博的馆员看了泥板上的线稿,不满意……”阿珂一边说一边领着她们走到工作台前,黎夜光低头一看,泥板上的线稿和自己上次看到的画稿如出一辙,人物生动,线条流畅,笔法到位,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高茜重新撸起衣袖,“上博是不是想找茬?上周还来找我们借米芾和黄庭坚的字,看来是不想要了吧!”   “也不是找茬啦……”阿珂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将最后一块泥板立了起来,“黎组,你记不记得三块壁画里有一块颜色层剥落了,当时我还担心余大师补不回来呢。”   “真的补不回来了?”黎夜光眉头一蹙。   “不,现在是余大师不肯补,上博非要他补,所以才会争执……”阿珂指向泥板右下角上仕女的裙摆一角,黎夜光和高茜定睛看去,余白竟然把这一块空了出来,压根没有画,看来他早在临摹线稿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不补。   按照签署的借调协议,c博必须将所有借调的文物原样归还,所以上博提出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如果余白不肯修补,即便黎夜光按照合约请来了余家人修复,上博也一样可以继续起诉追责。   黎夜光扭头看了一眼墙角面壁的余白,他背对着一切、无声拒绝,她记得在山上时他也这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足足坐到半夜十二点!   现在要还是在山上,黎夜光肯定让他坐一天一夜,可山下的世界哪能由着余白生闷气?而且她也有些意外,以余白对壁画的执着,怎么会有不肯修补的壁画呢?   黎夜光挥手示意阿珂和高茜离开,然后独自走过去,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好在余白谁都不理也会理她,他仰起头一看是黎夜光,再臭的一张脸也有了笑容,“是你啊。”   “我听说你不肯补壁画,所以来看看情况。”黎夜光说。   “因为不能补啊。”余白见到她,像个被欺负的孩子找到了靠山似的,连忙告状,“但是他们不听,非要我把那块壁画补得完好无缺。”   “那你能补得完好无缺吗?”她首先得确定关键性问题。   “我能啊。”余白微昂着下巴回答得很是笃定,“但是我不补!”   “能够做到完好无缺,为什么不做呢?”黎夜光真的不能理解余白的脑回路,能享受不享受就算了,现在是能修补也不修补?他的人生会不会太随性了点?   余白似乎和上博的人起了不小的争执,到这会儿了脸还涨得通红,见她不明白,立刻就急了,拉着黎夜光走到工作台前,指着半个拳头大小的破损处解释:“因为我查了资料,这块裙摆在上一次修复时就破损了一半,现在只是破损面积更大了而已,如果要修复,是修不回上一次半破损状态的,就得完全修复了,所以我才不肯……”   他正说着,上博的两个馆员走出了会议室,余白一见他俩,立刻把脸一扭,又跑回墙角去了,还伸手捂上耳朵,坚决不听一个字。   黎夜光不能像他一样任性,她迎上去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壁画我们一定会修复好的。”   一个年级稍大的馆员面红耳赤,看样子也被余白气得不轻,厉声说道:“这三块壁画馆长很重视,如果修复不好是一定要追责的。”   虽然还没弄清余白不肯修复的原因,但黎夜光还是不卑不亢地回答:“虽然壁画霉变是我们造成的,但相应的赔偿我们都会兑现,包括你们要求必须找余家修复,我也请来了。不过既然你们要求必须请余家,我想也是出于对余家专业的信任,那么余大师的修复方案你们为什么又不接受呢?”   “不是我们不接受,而是不能接受。”稍年轻的一个馆员和黎夜光还算相熟,接过话说:“黎组,咱们也算半个熟人了,说句不见外的话,从我们手里借出去的文物还回来却不是原样,你们赔偿是一回事,我们担责任是另一回事啊!”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黎夜光也明白如果真的修不好,除了她要承担责任,上博批准借调的人也会被牵连,而且文物借调本就是各家博物馆之间礼尚往来的事,如果处理不好,就等于是让两家博物馆因此决裂。   “况且这也是咱们馆的镇馆之宝,你说其他地方都完好无缺,裙摆突然少了一块,也影响展出效果啊。情况我们都和馆长说了,馆长的意思是余家的技艺他信得过,只要能全部修补完好,就可以不追责,你应该清楚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年轻馆员叹了口气继续说,“黎组,你劝劝余大师吧,他们这种艺术家清高孤傲惯了,可你不同,毕竟借调文物的人是你啊。”   黎夜光何尝不知道自己是第一责任人,为了这个展览她付出半年的心血,眼下开展在即,她每天都无暇休息,紧绷着一根弦生怕哪个环节再出纰漏,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出问题的竟然会是余白!   “开幕当天我们再来,如果他还是不肯修补,那就公事公办了。”老馆员留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黎夜光礼貌地将他们一直送出博物馆,阿珂和高茜守在修复中心门口,看着黎夜光远去的背影,阿珂忧心忡忡地问:“黎组这次能搞定吗?”   “当然能!”高茜想都没想就说,“她都能把余白带下山,还有什么事做不到?”   “我觉得黎组看起来很累。”阿珂有些心疼地说,“这个展览从一开始就特别麻烦,现在好不容易问题都解决了,怎么又出岔子……”   “她能不累么,拿个梯子的工夫都不忘挖赞助……”高茜叹了口气,拍拍阿珂的肩膀安慰她,“放心啦,就算余白是个不讲理的疯子,黎夜光也不怕的。现在双方僵持,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高茜对于c博三美的遭遇深表同情,一直想找理由把她们召回来,可余白却对她们三人的工作特别满意,不肯放人。   虽然洗泥巴很累,但阿珂却没有休息的心情。换作以前,她对黎组那是200的相信,可这一周跟着余白学习,她隐隐觉得在壁画这件事上,余白是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让步的,甚至包括他自己。   “如果余大师就是不同意,会怎么样?”   高茜仰头想了一下,有点同情地说:“那他肯定会被黎夜光折磨得很惨吧……”   要说折磨人,黎夜光有一麻袋的手段,可折磨余白?她还真是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折磨他。有时候她觉得余白是个特别好对付的人,因为他单纯天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很容易满足,可有时候余白又让她感到棘手,因为他太过简单,反而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软肋。   据之前的经验,如果和他硬碰硬,就和当初非要他下山一样,余白是死活都不会答应的,若是耍点手段……可为了让他下山,她都已经被粘上了,再要他修补不愿意修补的壁画,岂非真的以身相许?黎夜光坚决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余白刚才看起来挺生气的,要不晚上给他买点好吃的哄一哄?还是教他玩贪食蛇以外的小游戏?   然而她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因为余白并没有任何烦恼,他见黎夜光把上博的馆员领走,就蹭蹭地跑去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两个冰淇淋回来。   黎夜光一路都在盘算要如何劝服余白,如何答复上博,如何妥善处理各方关系……可等她走回修复中心,就见余白将那张面壁的小板凳搬到了门口,而他正拿着一支冰淇淋吃得好不惬意!   黎夜光记得自己带他在c博各处认路的时候,他看到小超市里有他以前没吃过的冰淇淋,很是激动,黎夜光要给他买,他却拒绝说:“冰淇淋要在特别开心的时候才可以吃呢!”   看来他现在特、别、开、心、啊!   余白是真的开心,看到她回来就更开心了,他将另一支冰淇淋递给她,笑嘻嘻地说:“你好厉害啊,一下就把他们说走了。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是坚决不会修的?”   漫天怒火瞬间冲进黎夜光的大脑,原来她所面临的困扰和焦虑对余白来说根本不存在,他始终处于他自己的小世界中,简单、快乐,无忧无虑!   和上博的人争执算什么,想吃冰淇淋就吃冰淇淋啊!   她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愤怒是因为过于焦虑,还是压抑许久的疲劳爆发,她不明白余白怎么能把人生过得这么简单、任性呢!   他一个为了修复壁画七年不下山的人,突然之间就不肯修壁画了,他的人设是刮刮乐吗?刮出什么就是什么。还是说,他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   余白根本看不出她平静神色下的惊涛骇浪,还冲她晃了晃冰淇淋催促道:“这个超级好吃,快点,不然要化了……”   黎夜光长吁一口气,接过他手里的冰淇淋,草莓味的可爱多,是她高中时最喜欢吃的口味,她还记得收到c大保送通知的那天她也买了草莓味的可爱多,那时候她就立志不允许任何人阻碍她的成功!   她掀开顶盖,熟练地将包着蛋卷的纸全部撕光,然后在余白惊诧的目光中,将整个可爱多全部塞进了嘴里,咔嚓三口,直接吞了下去!   她利落地一抹嘴,冷厉地看着他回答:“不,我说壁画一定会修好的。” 第十九章 清高请滚蛋   part19   这辈子只有一次,想要什么,就是拼了命也要得到。   ——《夜光夜话》   五月的c市,连空气都是闷热的,走廊上一丝风也没有,余白握着吃了一半的冰淇淋傻愣着,他以为上博的人离开,就代表事情已经解决了,或者说,就算没有解决,黎夜光也应该是支持自己的,毕竟她可是他喜欢的人啊!   虽然离娶媳妇还有点距离,比如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她想要的自由平等、三观一致,还有灵魂契合究竟是什么,但在余白心里,黎夜光就是他想娶的媳妇,起码是准媳妇吧……   自己的准媳妇却不支持自己,他有些难过,就连冰淇淋滴在手上都忘了去擦,他不敢相信地问:“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修补吗?”   黎夜光从他手里夺过融化的冰淇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她看着他再次肯定地说:“对,你应该修补完好。”   余白以为是自己之前没有和她说清楚,于是认真地又解释了一遍:“那个位置在上一次修复时就是半破损的,而且也不是必要补全的地方,所以不能进行完全修复……”   黎夜光打断他的话,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非常简单明确啊。“这三块壁画是上博所有,他们要修复完好,那就必须修复完好。”   “可是……”   黎夜光严肃地强调了一句,“这里不是荒山野岭,你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我从没有想怎么修就怎么修。”余白有些委屈地说,“壁画修复的原则就是最小干预,只能恢复到病害前的原样,如果恢复不到,那就保留破损。要是完全修复,覆盖掉上一次修复的痕迹,就属于过度干预,是会篡改历史信息的。”   他的目光澄净得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内心,黎夜光知道此刻的余白一定在想,为什么她不理解他呢?可黎夜光有着和他一样的疑问,为什么他不理解这个道理呢?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担当,她是策展人她就不惜一切要让展览圆满成功,而他是修复师就该按照要求把壁画修复完好。   “这是上博的壁画,他们要过度干预,他们要篡改历史信息,那是他们的事!”她忍不住提高了语调“而你的职责只是修复壁画!”   “我的职责是修复壁画,不是制造赝品……”   这样的余白黎夜光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他看起来并不激动,也不像她那样急躁,只是很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他一步都没有退让。   她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燥热的空气让她的情绪更加糟糕,就连三口吞下的冰淇淋都不能压住心头的怒火。   “好!按你说的,裙摆不是必要补全的地方,那就说明它没那么重要,是保留破损还是修复完好,其实并没有很大影响,不是吗?”   余白怔怔地看着她,轻声而坚决地说:“壁画上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很重要。”   黎夜光了解余白有多固执,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但他为了她愿意下山,他说喜欢她,满心满眼都是她,不是吗?   她不死心地问了最后一句,“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肯修复,很多人会为此惹麻烦……”   余白没有一丝犹豫地说:“对不起,但我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他幽黑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黎夜光仿佛闯入了从未涉足的领地——那是余白独自守护的地方,即便很喜欢、很喜欢她,也不会为她挪动一分。   明明是被拒绝,黎夜光却有一种“果真如此”的释然,他的语气、说话的方式,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啊!原来在他们的世界里,就是可以活得任性、自在,只有自己,还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原则!   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们的原则……可真伟大啊。”   余白从未见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样众星捧月、无所不能的黎夜光,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她看起来……很绝望?   “夜光……”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她现在的模样让他觉得心都要被捏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看着她难过,这让他比她更加绝望。   她抬眼看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因为做不到低头,也明白哀求只会让自己尊严尽失。她已经不是十岁时的无助孩子了,现在的她很清楚这个世界的法则。   有些人就是可以活得很任性,也很轻松,而她不是,她想要成功就得付出无尽的努力,而她的努力还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任性的人践踏碾压。   最讽刺的是,他们甚至还可以被称之为清高!   她追名逐利只是想得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这也有错?这就虚荣了,不清高了?   那就让清高有多远、滚多远!   黎夜光记得十岁那年,西北的冬天特别冷,陆陆续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难得赶上周末,她一直睡到半中午才醒来,窗外满天的黄沙都被白雪掩盖,与雾蒙蒙的天连成一片。   母亲走进房间对她说:“快多看看,等咱们去了美国,可没这么大的雪了!”   她神气地晃了一下脑袋向母亲科普,“爸爸去的是哈佛大学,在美国东北部,那里也会下雪的。”   “咱们夜光可真是什么都知道。”母亲宠溺地捏了她的小脸一把,“要是再去了美国,岂不是更厉害了!”   “那当然!”她自信满满地说,“等我长大了,要和我爸一样,做学问、做研究,做最最厉害的学者!”   客厅传来熟悉的开门声,黎夜光和母亲相视一笑,她跳下床冲出房间,回来的人果然是她的父亲黎为哲。外面很冷,他的胡子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就连明亮的眉眼都像被冻住似的。   “爸,是不是签证下来了?”清早她半睡半醒间,隐隐听到电话响了,父亲接完电话就说要去研究院。黎夜光算过时间,父亲公派去美国的签证应该就是这两天寄到。   黎为哲用一种为难的目光看向女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直到妻子从房里走出来,他才轻咳了一声,郑重地向她们宣布:“对不起,我辞职了。”   非常简单的七个字,将黎夜光之后的人生全部改变。   原本已经停课的她重新回到学校上课,被所有同学嘲笑,嘲笑她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经离这个梦很近、很近。   母亲和父亲开始不断争吵,她听见温柔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喊:“她就是死了又如何,关我们什么事!况且现在又没死!”   而父亲总是平静地一次又一次解释:“原则上我应该负责……”“原则上她也是我的下属……”“原则上……”   黎夜光独自躲在房里哭泣,有时候是从天黑哭到天亮,有时候是从天亮哭到天黑,她一次都没敢出去,直到那一天她听见母亲说,“离婚吧,这种苦日子我忍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你可以带我去美国,否则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她吓坏了,跑出去抱住母亲,一双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服,一双红肿的眼乞求地望着母亲,用尽全力的力气来挽留一个要离开的人。可哀求是最没用的东西,它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加卑微,更容易被人抛弃,就像她一样。   母亲看着她,冷冷地说:“你亲妈都受不了这里,这些年我照顾你也仁至义尽了,以后你就和你爸过吧。”   聪明的黎夜光是个什么都知道的孩子,她一直都知道母亲不是她的生母,只是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短短的十年人生里,她竟然可以被两个母亲抛弃。   她们都受不了的这里,是西北边陲一个四面被沙漠环绕的小城镇——嘉煌,偏僻和贫瘠是这里最大的标签,冬季的气温低至零下二三十度,夏季的高温可以超过四十多度,遇上沙尘暴就是遮天蔽日,遇上暴雪就是举步维艰。   交通闭塞、物资匮乏、气候恶劣……小镇唯一拥有的宝藏是以西五十公里的戈壁沙漠中,散落的一片石窟群。黎为哲在这里做考古研究已经十多年了,从普通研究员好不容易才升为研究院考古所的副所长,还得到了公派去美国的机会,但这都是后话了,因为黎夜光出生的时候这里甚至还没有自来水。   据说她的生母是一位高干千金,为了爱情追随她父亲来到这里,生她的时候赶上暴雪,没办法送医院差点难产而死,所以未及断奶,这位千金小姐就跑了,不仅没有回来过一次,还索性去了美国。曾经她有过小小的期望,也许她去了美国就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生母,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可是,这个梦碎了,就连陪伴她多年的继母也要离开了。   黎夜光彻底没有妈妈了。   她也不想要妈妈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该死的原则!   所以,这辈子她就想要名利富贵,她想要有一天谁离开她的时候,她可以拿一堆钱砸过去,对他们说:“你们想要什么、想去哪里,我都可以满足,所以特么都给我回来啊!”   可是当余白对她说出“如果你不要我修壁画,那我就走了”的时候,她才发现,余白这家伙砸钱没用,他既不想去土耳其、也不想去东京和巴黎,他就想待在深山老林里!   在她拼命这么多年后,竟然连一只小土狗都留不住! 第二十章 同归于尽啊   part20   做人就是要轰轰烈烈,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啊!   ——《夜光夜话》   自从开始筹备壁画展,黎夜光就没有过娱乐生活了,连酒都没有喝过一次,总是害怕喝醉了耽误事。可今天不一样了,她根本不怕耽误事!   威士忌、伏特加、白兰地……每样来一杯,要不是清吧里没有白酒,她很可能还会点一杯茅台加二两猪头肉。   “所以……你们吵了一架,然后你把余白丢了,自己跑来喝酒?”高茜来的时候,黎夜光已经喝得半醉,正拿着两个空酒杯自说自话。   “吵架?我们才没有吵架呢。”她红着脸摇摇头,“余白这个人不会和人吵架的,他只会很平静地、坚持他自己……他是一堵墙啊!我对着墙怎么吵架呢?”   吵架最郁闷的事不是吵输了,而是憋了一肚子话没法说,她和余白的争执都是这样,输赢且不论,每一次都让她全身不爽!   “那你就把他丢了?”高茜嫌她酒气太臭,隔了一个座位坐下,虽然高茜看起来大大咧咧又很暴力,其实是个讲究人呢。   黎夜光醉醺醺地趴在桌上摇晃酒杯里的冰块,“丢了?是他自己走的,走的时候可骄傲了呢!”   “骄傲?”   黎夜光突然坐直身子,模仿余白耿直又固执的口气——“如果你不要我修壁画,那我就走了。”   高茜摸摸下巴回味了一下,“这么说也没错,是你不要他修的。”   “我不要他修是因为他不肯好好修!”黎夜光说着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说着喜欢我,其实根本没那么喜欢嘛……”   高茜捏着鼻子吐槽:“你又不喜欢他,你管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呢?”   “啪!”黎夜光一掌拍向桌子,两眼瞪得又圆又大,厉声说道:“那他就不要说喜欢!”   “唔……”高茜没喝酒,头脑比她清醒多了,“那你现在是索爱不成,恼羞成怒?”   黎夜光打了个激灵,指着自己的鼻子重复了一遍,“我?索爱不成?”   高茜点点头,“对啊,要不你干嘛斤斤计较他会不会为了你让步妥协……以你的手段,要么折磨他,要么忽悠他,你要爱有什么用,难道他想娶媳妇,你也想招驸马?”   黎夜光瞬间醒了大半,对哦,她要余白的喜欢干嘛?她又不需要别人的喜爱,她需要的是名利地位,是荣华富贵!可是……   她鼻子一抽,一把抱住高茜哀嚎:“可是他竟然真的走了啊……”   高茜差点被被熏晕,要不是为了私房钱和共同利益,她真想把黎夜光丢进江里涮一涮,“走就走呗!你之前不是还担心他纠缠你么,现在走了你不正好……”   “正好什么?”   高茜把她推开一臂的距离,“正好可以专心打官司、还债、宣告破产……哦对,还有重新开始!”   “……”   “当然,虽然你一无所有,但你还有我嘛!”高茜出于良心安慰了她一句,哪知黎夜光真的醒了不少,就连白眼都恢复了以往八成的功力,“我都一无所有了,还要你有什么用?”   她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就连杯里的冰块也没放过,咬得咔咔作响,恶狠狠地说:“我要是一无所有了,我就去和余白同归于尽!”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高茜探头一看,屏幕上显示出三个字——“小土狗”。   黎夜光拿起手机,冷笑了一下,“呵呵,找死的来了!”她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拿到耳边,她倒要看看,刚才昂着头离开的人,现在打电话给自己是要干嘛!   “喂,什么事?”   电话那头余白的声音听起来弱弱的,“那个……我迷路了……”   “恩?”黎夜光准备了一千多字的腹稿,正打算好好发泄一通,却被他突兀一句话全部打断,迷路了?   “你之前说如果我走丢了,就打你电话。”余白老实地说,“所以我就打你电话了。”   “你……去哪走丢了?”黎夜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她竟然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回你家啊。”余白说,“你不要我修壁画,所以我就回家了,路上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结果找不到路了……”   “等等……”黎夜光咽了下口水,惊诧地说,“你说的走,是回家?”   余白明显愣了一下,说:“不然呢?”   黎夜光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说:“我以为你回山里了……”   余白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吃惊,“那我娶媳妇怎么办?”   “……”   黎夜光发现了,这家伙的固执和顽强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他的世界里可能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壁画,另一个就是娶媳妇。   她大概是真的醉了,竟然因为这句话感到一丝欣喜,她居然占有不小的地位呢!   “你在哪里?周围有什么建筑物?”她看了下时间,这家伙足足走了六个小时,竟然也不嫌累!   余白似乎在找标记,隔了一会才回答:“我在一个可以看到常玉《孤独的象》的美术馆门口……”   高茜在一旁听得云山雾里,早就急得不行,连声追问:“他在哪呢?回山里了?还修不修壁画了?我要不要准备找律师了?”   黎夜光挂上电话看向高茜问:“现在哪家美术馆在举办常玉的画展?”   高茜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好像是艺源美术馆。”   黎夜光抓起身后的包就跳下吧台长凳,高茜一把揪住她,“你去哪?”   黎夜光回道:“同归于尽。”   艺源美术馆坐落在城市西南景区旁,是c市最大的私人美术馆,黎夜光打车足足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到。此时是晚上九点半,美术馆早已闭馆了,门口巨幅宣传板上印着常玉那幅《孤独的象》,暖色的灯光投射在宣传板上,也照在宣传板下的余白身上。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坐在路牙上,仰头凝视那幅画,干净的五官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而双眼始终清亮澄净。   夜里风凉,却也吹不散黎夜光酒后的燥热,既然是来同归于尽的,那就得想好下手的方式,是从背后把他掐死,还是拿块搬砖拍死比较省力?   余白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脸来,一脸的欣喜,他手里还攥着一个超市塑料袋,大晚上一个人蹲坐在马路边,简直像个流浪汉,不,流浪狗似的,还是等主人来接的那种!   他窸窸窣窣地打开塑料袋,拿出一瓶啤酒问她:“你要喝酒吗?”   黎夜光挑了下眉头,她以为像余白这样的老实孩子,是烟酒不沾的呢。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喝酒。”他一板一眼地说。   哦……开心的时候就吃冰淇淋,不开心的时候就喝酒,他的人生还真是简单直接啊!   “你还心情不好?”黎夜光有些哭笑不得,明明事情都是按他的想法进行,麻烦全留给她,他还有什么资格矫情?   “因为不能修壁画了,所以难过。”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双眼,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可怜!   黎夜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啤酒,余白赶忙提醒她,“酒可不能三口就喝完啊……”   黎夜光打开酒瓶却没有喝,而是递给了他,“你自己喝吧,我今天喝过了。”   余白凑近她嗅了几下,果然是一身的酒气,就连眼睛都是红红的,他皱起眉头,忍不住又要教训她,“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去喝酒呢!”   黎夜光哼了一声,“那你一个修复壁画的,还不肯修补呢。”她抬手指向那幅画举例,“你和常玉是一类人吧,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余白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却因为不适应而连连吐舌,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他一边咂舌一边说:“我和他才不一样,他是艺术家,我不是。”   “你不是?”黎夜光翻了他一个十成功力的白眼,“适当的谦虚是好事,过度的谦虚叫装逼,ok?”   余白摇摇头,“艺术创造是很浪漫,也很自由的事,可修复壁画是一门研究,既不能疯狂追求自我,也不能随意无我,要对古代艺术有敬畏、尊重,要学会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存在感,所以我怎么会是艺术家呢。”   黎夜光一直以为余白的固执是源于他的清高孤傲,却没想到他眼中的自己,竟然如此低微。不过仔细想一想,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嚣张傲慢的时刻,大部分时候他都土土的、怂怂的,只有拿起画笔时,他才会自带闪光。   “这是常玉生前最后的一张画。”余白重新凝望那幅画,茫茫的黄沙是全部的背景色,画面中央是一头奔跑的象,全画只有两种颜色,黄色和黑色,简单又干净,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技巧,只有最真挚纯粹的情感。他的眼中充满了羡慕和向往,“你看,那头大象多自由啊!”   向往一头孤独的象?黎夜光看了一眼,决定不参与这个话题。   “后来我问过阿珂了。”他放下酒瓶,放弃了借酒浇愁这种不适合他的方式,“才知道如果壁画修不好,你会很麻烦,难怪你那么激动了……”   “哦?那你理解我了?”黎夜光侧目看向他,眼里闪过些许的期待。   “其实并不……”余白为难地说,他看起来是真的尽力了,“我还是很难理解你的目标……”   黎夜光自嘲地撇撇嘴,亏她还期待了一下,真是喝酒误事,竟然忘了余白可是一堵墙啊!   “我不理解你要的成功,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为了它不顾一切。”早在山上的时候,余白就知道成功是她的追求与执念,和淡泊随性的他截然相反,想要他理解她的信念是很难的,但他那么喜欢她,就必须去理解、去尊重。   他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但是……我可以理解那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是的。”黎夜光点点头,她从不避讳自己内心的欲望,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丢人,“世界上有些人不成功也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我不是那些人,所以我必须成功。”   “为什么不成功就不会幸福?”余白刚有点理解,一下又糊涂了。   黎夜光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奔跑的大象说:“因为我不是大象,我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而且我一定要做到。”   “对不起。”他低下头歉意地说,“那么重要的事,我却没有办法帮你。”   其实到这会儿,黎夜光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和他吵架吧他像一堵墙,和他置气吧他比你还难过、还可怜。   就和打泡泡龙似的,无论黎夜光打出多少气球,余白都能噗噗噗给消了。   她也很清楚余白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他像是水,永远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流去,闪耀的家世、精湛的技艺,甚至拥有的一切名利地位,对他而言都是匆匆流过、无法带走的东西,他始终活得是他自己。   要是上博的人也能明白,余白根本不是孤高,而是“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也许他们就不会强求他了……   想到这里,她眼前一亮,猛地站起身来,低头看向余白,“或许……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修复壁画。”   余白担心地说:“那上博……”   黎夜光扬起嘴角,自信地笑起来,“只要你配合我,我就可以做到。”她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着睿智的光芒,似乎已经想出了对策。   虽然黎夜光对着他笑过很多次,但余白却觉得这一次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以前她的笑容只是让他觉得幸福,可这一次却多了一种让他不再难过的力量,她是认同了他的方式、他的原则吗?   他的心猛然一悸,怎么办?这样的黎夜光好帅气、好厉害,好像……更喜欢她了!   “我一定会配合的!”   黎夜光满意地看着听话的余白,招招手,“好了,咱们回家吧。”   余白起身看向她,其实下山后就有一种感觉一直埋在他心底,一点点变得强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黎夜光之间相隔很远,仿佛只有三块壁画是唯一的纽带,如果她不要他修壁画了,是不是也会不要他了呢?所以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他很不安、也很害怕,但是她来接他了,那就说明她不会不要他。   他扬起嘴角,笑得像个孩子,“谢谢你来接我回家。”   “不,我是来和你同归于尽的。”   “……” 第二十一章 小毛驴   part21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钱。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从市区打车来市郊很容易,可等他们想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方圆五公里没有一辆出租车,公共交通也都停了。余白显然有些失落,“原来你的手机也不是万能的啊……”   “那你想个办法?”黎夜光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恩?迷路先生?”   余白小声提议:“其实也可以走回去……”   黎夜光没说话,只是跺了跺脚,余白低头一看,她穿着高跟鞋呢。他眨了眨眼说:“我可以背你。”   黎夜光把手机举到他面前给他看地图,“这里距离市区快二十公里!”   “我在山里的时候走过二十几公里去砍柴呢。”余白认真地比划道,“那么大一捆柴,就背在背上的……你看起来比柴火轻。”   “……”黎夜光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他拿她和柴火比,还是应该高兴她赢过了柴火呢?   余白见她沉默以为是同意了,他转过身蹲下来,拍拍自己的后背,“上来吧。”   黎夜光歪头思考了一下,上还是不上呢?算了,谁让他今天惹她生气的,累一累他也是应该的。她弯下身子趴在他身上,双手绕过他的颈项在胸前交叠,脑袋侧靠在他的右肩上,“好了。”   余白本以为背黎夜光和背柴火是一样的,可等她真的贴身靠上来,他才发现完、全、不、同啊!   首先柴火是硬的,硌得他后背疼,黎夜光是软的,但是很烫,灼得他后背像着了火似的;其次柴火是一动不动的,可她却是活的,不仅有心跳还有浅浅的呼吸,醉人的酒气吹在他耳边,余白连大气都不敢出,埋着头大步往前走,话也不说一句。   靠在他身上的黎夜光不用自己走路自然是舒服极了,只是余白全身紧绷,肌肉都变得硬邦邦的,她的下巴被他的肩膀抵得有些疼,她不满地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真的又硬又烫啊!   余白本来就紧张,再被她一戳,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了?”   因为被他背得太舒服,醉酒的黎夜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我记得你这里有个疤,是怎么弄的啊?”   “那个啊……”余白抬起手臂把她推高了一分,“是我六岁时出车祸弄伤的。”   “车祸?”黎夜光揉揉眼,“你还出过车祸?”   余白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但他背上的黎夜光等得不耐烦了,着急地扭了扭身子。余白只觉得一股热浪冲进大脑,吓得他赶紧回答:“是我们全家出去旅游,去机场的路上大巴车侧翻了。”   黎夜光记得余白在来这里之前是没坐过飞机的,也记得他在飞机上说他爸妈去世很早,所以没有机会带他坐飞机旅行,两者联系起来的话——   “你爸妈就是那次事故去世的吗?”   “恩。”余白点头,“他们坐在窗边,一下子就……”   虽然他的描述只有匆匆几句,仿佛一切早已时过境迁,可余白仍然能记得当时的疼痛与绝望,还有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他的双眼蒙上一层微不可查的水光,他眨眨眼说:“后来汽车的油箱裂了,我姑妈在最后关头才把我拽出来,差一秒我们就都死了。我的肩膀烧伤了,而我姑妈是脸被烧伤了……”   “原来是她救的你……”黎夜光呢喃了一句。   余白沉浸在往事中,一时没听见她的话。他收紧手臂,将她背得更稳了一些。“还好我是现在才遇见你。”   “恩?”   “要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你,我可一点用都没有,也不能保护你。”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还是现在的我比较有用呢。”   黎夜光也跟着笑了,真不知道他乐观自足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是吃十个馍馍吃出来的吗?   “有没有用,等你修好壁画再说吧。”   余白哭笑不得,“你真的无时无刻都想着壁画啊!”   “那是我成功之路的台阶,我当然得记得。”他背上的黎夜光不老实地张开双臂,迎着夜风,长长呼出一口气,“啊,真舒服啊!”   负重的余白吃力地问:“那我是你成功之路的什么?”   黎夜光歪头大笑,她是真的喝多了,虽然之前有过片刻的清醒,但酒精慢慢上头,让她的行为有点不受控制。因为她忽地用手捏住他的脸颊,狠狠向外一拉,还没等他叫疼,她就笑嘻嘻地一边揉他的脸一边唱了起来:“你是我的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余毛驴看她是真的醉了,也顾不得脸红心跳,赶紧加快脚下的步子。昏暗无人的小路就快要看到尽头,他身后忽地亮起两束光柱,余白背着她转身看去,竟然有车从远处开过来,他急忙挥舞双手去拦,一个没留神,把背上的黎夜光滑落在地。   好在司机看见有人招手,踩下了刹车,余白手忙脚乱把黎夜光重新背起来,这才注意到缓缓在他眼前停下的车……好、长、啊!   后排的车窗落下,露出姬川冷漠的侧脸,他目不斜视,嗓音深沉地问:“有事?”   “能不能麻烦你载我们一程,到可以打到出租车的大路就好。”余白礼貌地询问,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黎夜光,“她喝醉了……”   姬川用鼻子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哼,傲慢地说:“怎么着,捡尸还要搭顺风车?”   余白并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急忙解释:“她活着啊,只是喝醉了而已。”   仿佛是为了替他证明,本来已经睡着的黎夜光抬起头来,还挥了挥手,“你好!可以载一下我和我小毛驴吗?”   姬川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终于转过脸来,举起他的手持式眼镜一看,吃惊地说:“黎组长?”   姬川的加长豪车配备齐全,黎夜光喝完一瓶冰水后清醒不少。幸亏在这里遇到姬川,不然等余白把她背回去还不知道得几点呢。“姬先生,你这么晚来艺源美术馆看展吗?”   姬川摇摇头,“不是。”   余白举手提问:“是司机和我一样迷路了吗?”   姬川举起眼镜上下看了余白一圈,淡淡地说:“我把这个美术馆买下了,所以顺便来看看。”   “……”余白瞠目结舌,磕磕绊绊地问,“买、买了?是买东西的那个买吗?”   姬川高冷地笑了一下表示肯定。   余白背后一僵,然后平移到黎夜光身边,小声说:“夜光,这个人好像很有钱的样子……”他很肯定,自己那么多银行卡加起来也不够买一家这么大的博物馆。   黎夜光虽然也很震惊,但她神色镇定,语调波澜不惊,“看来姬先生是真的对艺术投资有兴趣啊。”   “是的。”姬川对黎夜光的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对她还算礼貌,但余白就……“请问这位是?”   黎夜光立刻介绍,“这位是我们博物馆请来修复壁画的余大师。”   余白还不习惯被人称为余大师,连忙摆手,“不用叫我大师的。”   既然黎夜光称他是大师,姬川也就不得不有所重视,他姿态优雅地取出自己纯银拉丝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华丽的烫金名片递给余白,然后非常有逼格地说:“在下姬川,文王姬昌的姬,百川东到海的川。”他说完微微挑了下眉梢,表示愿意和余白认识一下。   余白郑重地接过名片,神色却有些为难的样子,他左顾右盼、然后侧过身去,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将一张白色的纸片递给姬川。   姬川很绅士地双手去接,却接了一张——   超市购物小票?!   余白将小票裁得四四方方,自己用笔在背面写上了两个方正的隶书——余白。为了配合姬川名片上的烫金花纹,他还在名字旁边勾勒出一朵唐风的八瓣莲花!   他认真地自我介绍:“我叫余白,剩余的余,白色的白。”   姬川震惊不已地看向黎夜光,仿佛在问她、他是认真的吗?   黎夜光噗嗤一下笑了,她没有替余白作任何解释,而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壁画展的请柬,“姬先生,欢迎你来c博看壁画展,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姬川要去接请柬,就不得不先把手里的纸片收起,可等他打开名片夹,才发现小票的尺寸并不能放进名片夹里。一旁的余白热情地帮忙,他把小票叠了两次,折成一个小方块,咻地一下塞了进去。   姬川始终保持冷漠高傲的面容再也绷不住了,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这人……真的是大师?   姬川一直把他们送到小区门口才离开,下车后余白再次感叹道:“哇,他的车真的好长啊,好像一节火车车厢!”   还好姬川的车已经开走,倘若他还在,听到余白的表扬应该也并不会感到高兴。黎夜光一边走一边问:“你没有名片的吗?”   余白摇摇头,“没有啊!”   “明天我帮你印一盒。”黎夜光大方地说。   “我要名片没有用。”余白坦然地耸耸肩膀“我又没有任何头衔和称呼,就只是余白啊。”   “开幕式的时候就有用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余白歪头纳闷,开幕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反正是在修复中心修壁画的呀!还没等他发问,黎夜光就掏出手机打开了语音群聊,“明天八点开会。”   群里的组员都听说了今天的事,一听开会立刻就炸开锅。   “是商量余大师的事吗?”   “离开展就三天了!”   “上博不会真的打官司吧?”   ……   黎夜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而是下达了一个十分粗暴的指令,“明天把原本预留给第二组展品的展厅整理出来,在中央搭建一个全明的玻璃房,面积至少要六十平……”   “玻璃房?”唐生惊诧地说,“黎组,就三天时间,怎么搭?”   黎夜光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管你们是搭出来,还是买一个玻璃房吊进来,但是三天后开展我要用玻璃房做一个展览。”   一旁的余白好奇地问:“你要玻璃房展出什么呀?”   黎夜光挂上语音,温柔地看向余白,然后说了一个字:“你。”   加长宾利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五彩的霓虹沿着光亮的车身流淌,彰显出它奢华的身价。后座的姬川拿起座椅上的请柬,看着封面“西北望”三个大字,喃喃自语道:“既然买了美术馆,就应该办自己的展览了吧……”   坐在前排的秘书不解地说:“艺源美术馆现在的展览不好吗?”   姬川叹了口气,落下车窗看向飞速闪过的街景,很失落地说:“画的我都看不懂,大象为什么会在沙漠里狂奔呢?明明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啊……”   秘书轻咳了一声问:“那您想办什么展览?”   “富、丽、堂、皇。”姬川一字一顿地说出四字核心,他手中的请柬上正印着一幅唐代仕女图,雍容华贵、赋彩鲜艳。   钱他是不缺的,但他缺一个能够理解他的策展人。 第二十二章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part22   得到一切的开始,就应该做好失去的准备。   ——《夜光夜话》   开展那天是个好天气,黎夜光醒得很早。虽然不至于像第一次策展时那么激动,但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眠。这是她策划的第六场大展,只要展览再获成功,她就将得到赞助人的认可、获得投资,不再受雇于博物馆和艺术机构,成为一名独立策展人,全权做主策划自己想做的展览。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黎夜光不得不多压了一层遮瑕膏盖住黑眼圈,正要涂口红时,她猛地想起一件事,飞奔出卧室,撞开余白的房门,人未到、声先至——   “开幕式不要穿你的正装!”   正在换衣服的余白猝不及防,裤子刚穿好还没扣,衬衫才套进一只袖子,他一把捂住自己半裸的上身,红着脖子大叫:“你、你怎么能闯男人的房间!”   黎夜光真是庆幸自己发现得早,他就差系上那条红领带了!她不理睬余白的惊慌,而是三下五除二把他扒了个精光。只剩内裤的余白全身都红透了,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黎夜光……你脱我衣服……”   他是很喜欢她啦,但她做事的风格有时候真的让余白心惊肉跳,难道她料定他怂到不敢对她出手,所以才这么胆大妄为?   那她算的可真准啊!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脱衣服。”黎夜光抓起他的中介装塞进衣柜,然后将另一套崭新的衣服丢到床上,“今天穿这个。”   余白伸出一条光溜溜的手臂,把衣服拽到自己面前,是一件灰蓝色的小立领衬衣,领口和袖口是中式风格,下面是一条灰白色的直筒裤,文艺却又不过度装逼。   “这是你给我买的衣服?”他惊讶地抬头看她,前一秒还惊慌失措,下一秒就开心得直冒泡。   “恩。”黎夜光点点头,“免得你自己瞎买。”   余白小声地为自己的品味辩解了一句,“我衣服都是从海澜之家买的……”   海澜之家啊……林狗代言、土狗买,没毛病,他对自己的定位还蛮准确的。黎夜光倚在门框上,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你是要我给你穿,还是你自己穿?”   余白赶紧把衣服拖进被子里,弓起身子窸窸窣窣开始穿,刚套上衬衫,他突然又把头伸出来,确认地问了一句,“你不会真的敢给男人穿衣服吧?”   “你要试试吗?”黎夜光摩拳擦掌地向他走近,余白裹着被子连连摇头,又问,“你看到我不穿衣服都不会害臊吗?”   黎夜光歪头想了一下,说:“不会啊。”谁看到一只不穿衣服的小狗会害臊?她看余白,眼神纯净得就像看圣母像一样!   余白很失落地低下头,“可是我看到你那个……都会很害羞啊……”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很在乎这些吗?   “哦……”黎夜光故意拖长尾音,凑近他逼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看到我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不干净的东西对吧?”   “没有没有!”   “那你还能记得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啊?你在大脑里存档了是不是!”黎夜光不知道从哪抄出一个鸡毛掸,在手掌敲了几下,然后一个利落地旋转,插满鸡毛的杆子直指余白鼻下,“你不然你看到我害羞什么!”   余白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鸡毛掸,屏住呼吸说:“我也不想的,但是我忘不掉……”   “那有什么好忘不掉的!”黎夜光很不屑地说,在山上的回忆,她早早就打包丢进回收站了。   余白轻轻侧头避开鸡毛掸子,然后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双眼,老老实实地承认,“因为很好看……”   “……”就算黎夜光不像余白那么青涩,可一个男人说记得她不穿衣服的样子、还说很好看,她也是没有办法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尽管她神色没变,但脸还是无法控制地红了起来。   余白直起身子凑近她,左看看、右看看,笑起来,“原来你看到我没穿衣服也是会脸红的啊!”   黎夜光的目光落在他光洁的肩颈上,肩膀很宽,肌肉匀称,没有过多的线条,尤其是他的脖子很长,连带着平直的锁骨形成完美的直角。她突然想起在山上时,她曾紧紧揽住这后颈和他耳鬓厮磨、唇舌交缠……   等等!这个记忆应该被清空了才对!   一定是她那天喝酒损伤了大脑系统,才会让回收站的东西跑出来。为了不给脸颊继续泛红的机会,她拿起鸡毛掸子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再不穿衣服今天就没有早饭吃!”   事关早饭,余白不敢耽搁,连忙钻回被子里穿衣服。黎夜光昂头走出房间,拿着鸡毛掸子也给了自己一下,她难道会因为余白而脸红心跳?开什么玩笑,别说是露个锁骨,他就是裸体在她面前跳海草舞,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唔,海草舞……余白一脸呆萌跳海草舞,还不穿衣服的话,应该还蛮……   咚!黎夜光敲了自己第二次,可她刚把余白从自己脑袋里敲出去,他就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宽肩窄腰,英俊挺拔,黎夜光心头一咯噔,第三次举起了鸡毛掸子……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余白给壁画都贴金,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贴金呢?这身衣服将他特有的干净的气质显露无遗,好歹也是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不打9分,也得有8分啊,可他之前穿的都是什么啊!   黎夜光就瞧不上这些淡泊名利、不追求物质的人,明明可以穿好吃好,非要搞得无欲无求,把她这种需求正常的人都衬托得骄奢淫逸。   他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紧张地问:“可以吗?”   衬衣的后领翘着,黎夜光冲他勾勾手指,余白不解地弯下腰,她双手环过他的颈项,绕到后颈,替他捋平衣领,然后才说:“这样才可以!”   明明很大只的余白此刻缩紧肩背窝在她的双臂中,她暖暖的呼吸都好像吹进了衣领里,余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密集的鼓点震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起小时候,也见过妈妈替爸爸整理衣领,原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每一个点滴都可以那么幸福啊!   他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给你买衣服吗?”   “恩?”   “因为你给我买了衣服,所以我也想给你买衣服。”余白补充了一句,“这不影响你新时代女性的标准吧?”   黎夜光收回双手,仰头看向余白,他真是牢记她说的每一句话啊。不过她的记忆力也不差,她还记得自己喝醉时靠在他背上的放松与惬意,当然,她也一样记得自己“勾引”余白下山的原计划。   大概是开展触动了她,她的心像挨了一闷棍,被一种钝痛感包围。也许相较于新时代女性的标准,她更应该告诉余白,人生很多的美好时刻,其实都是一种倒计时。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点头同意,“好的,等忙完的时候。”   余白仿佛获得了什么特权似的,笑得格外高兴。黎夜光看着他纯粹的笑容,像被烈日蛰了双眼,她扭过头去,“今天可能会很辛苦,一会给你买锅贴吃。”   “真的吗?那我可以吃五十个吗?”   刘哥带着三个徒弟来到c市时,正赶上开幕式,刘哥算了一下日子,余白单独和黎夜光下山也有半个月了,他们俩的感情应该进展不错吧。   当然,他虽然怀着祝福,但和小除他们打赌的时候,还是押了余白可能会被甩,正所谓祝福归祝福,理智归理智。   他们一进c博大厅,就看见开幕式主席台上黎夜光,她正神采飞扬地介绍这次展览,“古代壁画艺术是绘画发展的主流形态之一,但自从明代以后,传统壁画走向衰落,如今更是渐渐被陶瓷、油画、丙烯画等其他材质的画种所替代,然而现存的传统壁画仍然以其独特的艺术气势影响着今天的绘画艺术……”   今天的黎夜光可比在山上时漂亮多了,台下嘉宾席坐的都是业界的大人物,可她站在台上却落落大方,分毫不乱,再加上聚光灯的加持,简直叫人仰望。   小除看了台下一圈,也没看到余白,疑惑地说:“余队怎么不在啊?”   “哇,余队这么快就被甩了?”小注惊呼。   刘哥确认了一下真的没有余白后,赶紧扭头小声问小滚:“哎,咱们那个赌局,现在还能加注吗?”   小滚摇头拒绝,“买定离手。”   刘哥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向台上的黎夜光,“哎,怪我,没想到下了山的夜光比在山上还要厉害……”   黎夜光的开幕致辞接近尾声,“……如今,我们除了要对传统壁画继承和发扬,更要解决壁画残破的难题。壁画修复不仅仅是处理病害,更要在修补和还原上尊重艺术、尊重历史,所以这次展览设有一个特展区,将由修复世家余家第五代传人余白大师,首次公开展示壁画修复的全过程!”   刘哥和三个徒弟相视一眼,小除不敢相信地问:“刚才夜光姐说的是……要展出咱们余队吗?”   小注点点头,“没错,拿咱们余队做展览。”   小滚提问:“那咱们的赌局怎么算?”   他们可没人打赌黎夜光会把余白当作展品啊!这根本不符合操作啊!   开幕式结束,嘉宾和观众迫不及待地涌向展厅。刘哥赶紧走到主席台下拦住黎夜光,黎夜光见到他们四个,格外高兴,“你们来啦!”   “昨天才交完修复报告,就赶过来了。”刘哥点了下头,赶紧问她,“那个你刚才说的展出余队……”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夜光拽住,径直走向员工通道。黎夜光动作利索,边走边说:“你们来了正好可以帮余白,我看他已经做好除尘,正在弄那个……”   “注浆!”小注举手回答,“就是我的工作。”   “然后是我,我是滚压。”小滚认领了自己的名字。   “啊……”黎夜光扭头看了三人一眼,她之前一直不理解他们的名字,现在看来这些名字都是余白起的,和小挖、小洗、小搓异曲同工啊!   “余队现在……”刘哥二度提问,依旧二度夭折,因为黎夜光推开走道尽头的一扇门,十分干脆地把他们四个丢了进去。   刘哥这才发现,原来这扇门连通着展厅中央的玻璃房,而全明的玻璃房里有两张大工作台,工作台上放着壁画修复的各种工具,还有余白画好的线稿、做的模拟泥板,以及三块壁画的真迹,而他们的余队正在玻璃房中央专心致志地修复壁画。   玻璃房外围满了好奇的观众,可余白仿佛看不见似的,他一手拿着注射器,小心地将明胶注射进起甲的颜色层,待胶液一吸收,立刻用一把小木刀将起甲的画面贴回原处,注胶的量不多也不少,贴画的动作也分毫无误,每一下都轻如点水、灵动非常。   其实注浆的技艺小注已经也学了几年,但每次看到余队的操作,他都会自叹弗如,更何况眼下……他扫了一圈外面乌压压的人群,已经紧张得背后冒汗了。   余队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   玻璃房外的观众越聚越多,不少人拿出手机拍摄难得的珍贵记录,刘哥深吸一口气,放下身后的背包,看来夜光不光是要展出余白,还要展出他们四个啊! 第二十三章 痴痴地望着你   part23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很可能只是神经末梢麻痹了。   ——《夜光夜话》   上博的馆员因为路上堵车错过了开幕式,等他们到c博时已经是午饭时间。饭点一向是展览的冷场期,然而他们走进展厅却发现观展的人群数量惊人!   偌大的展厅内,几乎每一件展品前都围着三五成群的观众,而连通的隔壁展厅更是乌压压的一片,甚至看不到展出了什么。   “怎么回事?”老馆员疑惑地问。   年轻的馆员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去看看。”   “欢迎欢迎。”黎夜光在两个展厅的连通走廊等候已久,见到他们热情地迎了上来。   老馆员还记得之前的不欢而散,沉着脸问:“余大师怎么说了?”   黎夜光笑笑没回答,只是领着他们往里走,她礼貌地拨开人群,一直走到玻璃房前才停下。两个馆员方才看清,原来吸引了如此多关注的展品——竟然是余白!   玻璃房内,余白和刘哥带着三个徒弟正紧锣密鼓地工作。余白是主修复人,负责起甲部分的注胶黏合。注胶贴好的壁画再交给刘哥,刘哥和小滚用小棉球轻轻滚压粘合处,将颜色层内多余的空气排出,让画面粘合得更加平整无褶。小除和小注则在一旁用小石磨手工研磨修复画面时需要用到的矿物质颜料。   观众除了可以透过玻璃观看修复,在玻璃房上方还设有高清电子屏幕,转播由摄像机近距离拍摄余白修复壁画的每一个细节步骤。   “黎组,这是……”年轻馆员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地问黎夜光。   “这个啊,是我新加的一个特展中的特展,既可以给三块唐代仕女壁画做预展,还可以让观众了解壁画修复的过程,是艺术与教育的完美结合。”她说着指向正前方的电子屏幕,此刻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剥落了裙摆的第三块壁画,大特写完整地拍摄出余白将剥落的边沿粘合完好,而破损处分毫未动,屏幕下方适时地出现一行清晰的字幕——   「壁画修复的原则之三:对修复对象最小的干预,遵守不改变原状的原则,在对壁画进行加固、清洗、修复的基础上,不刻意修补非必要性残缺,以免真迹变为赝品。」   “你这是故意的!”老馆员立刻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她哪是要做预展,而是要先下手为强,提前公布壁画破损的情况,逼上博不能提出完全修复的要求。   “唔……”黎夜光摸摸下巴,坏笑了一下,“也不算完全故意,80故意、20灵感突发吧!”   “黎组,你别忘了按照协议,我们是有权追责的!”年轻馆员也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   “别生气、别生气。”未免引起骚动,黎夜光将他们二人带出人流,绕到玻璃房的后方,才不急不慢地解释,“我当然知道你们有权追责,可是追责我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壁画肯定要按余大师的方案修复了,你们追责我也改变不了事实。而且我咨询过律师,真要起诉我的话,只要余大师提供修复方案完全合理的证据,我也不会承担多少责任的。”   两个馆员脸色渐黑时,她话锋一转,“但这样咱们两败俱伤,两家博物馆也因此闹翻,实在没有必要,远不如双赢来得划算啊。”   “双赢?”老馆员和年轻馆员面面相觑,不解地问。   “没错!”黎夜光打了个响指,“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余大师的修复过程是全程拍摄记录的,这种一手资料有多珍贵我想你们很清楚,一早上就有三家电视台求购版权了。所以,如果馆长同意现在的修复方案,我可以在归还壁画时将视频资料一并交给你们,版权归上博所有。”   两个馆员听完这番话已然心动,但仍有些许顾虑,没有完全点头同意。   黎夜光继续说:“之前馆长不就是担心破损了一块裙摆影响展出效果吗?可现在有了视频资料,既可以解释破损,还可以彰显上博尊重文物的态度,等电视台一播出,你们上博可就是全国第一家拥有余家修复全记录的博物馆了!据我所知,余家修复壁画向来是不留下任何线稿和临摹品的……”   她最后的一句话直戳老馆员的心,虽然三块壁画此前由余家修复过四次,可每一次他们连临摹的线稿都得不到,若是能留下视频资料,倒是非常难得机会。但碍于面子,老馆员故作不屑地说:“这也不见得多珍贵……”   “那我就自己卖给电视台好了。”黎夜光跃跃欲试地搓着手说,“我估计版权费足够诉讼赔偿了,还能赚不少呢……”   年轻馆员按捺不住,急忙拉住黎夜光,“黎组,这事可以商量!完全可以谈!”   黎夜光昂着下巴看向老馆员,故意问他:“您呢?觉得可以谈吗?”   老馆员憋不住,只好点头,“谈!”   黎夜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着说:“那就请来我的办公室吧。”   由于余白的精湛技艺,预备一周的门票在首日就销售一空。到了五点闭馆时,展厅里还有不少观众不肯离去。黎夜光不得不从员工通道走进玻璃房,把专注工作的余白拽了出去,否则只要他坐在里面估计就有观众不肯走。   “夜光姐!”一整天都绷着神经的小除和小注率先扑了过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啊,我手都发抖了!”   小滚白了他俩一眼,“你们俩就磨颜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和刘哥做滚压那才叫紧张!”   说到这一点,黎夜光就不得不夸奖余白了,他修复壁画时目空一切,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多跟你们余队学学,这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懂吗?”   余白被她夸奖,自然是心花怒放,人也有点小骄傲,“主要是早上的锅贴很好吃,所以精神特别好!”   刘哥因为赌局失利,心痛不已,忍不住戳穿余白,“他哪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大脑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所以才能专心修壁画。不信你问他,他修壁画的时候脑子里连你都没有!”   余白冷不丁被刘哥戳了一刀,急忙向她解释:“不是我不想你,我只是做一件事的时候没办法分心,吃饭的时候就只能吃饭,上厕所就只能上厕所……”   黎夜光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也不希望你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想着我……”   余白连忙竖起手指发誓,“我上厕所的时候绝对没有想你!”   “不用发这种誓言!!!”   黎夜光将刘哥四人交给高茜,安排他们先住下。回家的路上,余白问:“上博的问题解决了吗?”   “那当然,谈利益的事哪有谈不拢的呢!”黎夜光得意洋洋地说完上半句,才想起身边的余白就是最佳打脸对象,瞬间收起了笑容,“当然,除了你。”   余白憨笑了一下,看出她此刻心情不错,便问:“你今天开心吗?”   “还不错。”解决了上博这个大难题,开展第一天效果又这么好,她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   余白听到她肯定的答复,墨色的眼瞳亮晶晶地闪着,“那我们今天可以去吃冰淇淋了吗?”   黎夜光当然记得他的冰淇淋理论,如此说来余白也算是利益党,只是他追求的利益朴实得让人流泪,“好吧,我请你吃哈根达斯。”   “哈根达斯?”余白听到一个全新的名字,很是激动,“比可爱多还好吃吗?”   “那当然,或者你还有其他想吃的吗?”他今天的表现可以打一百分,当然值得请他吃哈根达斯。   余白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突然脸颊一红,小声地说:“痴痴……”   “吃什么?”黎夜光听不清,追问道。   余白双拳一握,中气十足地大声说:“我想痴痴地望着你!”   “……”   空气凝固了三秒,余白小心翼翼地凑近僵硬的黎夜光,她明亮的双眼此刻有些泛红,难道……是太感动了?   就在余白与她相距不足一尺的时候,黎夜光飞身跳起,狠狠在他天灵盖上敲了一下,“你想死啊!谁教你的土味情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哥给我看的抖音……”余白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原来她双眼泛红不是感动,而是怒火中烧啊!   黎夜光无奈地扶额,“以后别总瞎玩手机!”   “可是你最近很忙,我除了修壁画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啊。”余白默默地说。他以往的生活虽然只有深山荒漠,也会孤单寂寞,但这与一个人独自在陌生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城市越热闹、越繁华,他就越格格不入,连出门都担心迷路。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在,余白并不喜欢这样的喧嚣。   黎夜光压住心虚反驳:“那你在家看电视啊,你不是最喜欢看都市肥皂剧。”   说到这个,余白的委屈简直能哭倒长城,“你的电视欠费了,打开什么都没有……”   啊……她想起来了,她去年年底忙得连春晚都没看,好像是没有去缴费。   这下她没得辩白,只能哄他:“好啦,不就是没电视嘛,咱们先去吃冰淇淋,再去缴费,好吧?”   余白很对得起他小土狗的绰号,像狗一样好哄,立刻摇尾欢呼,还把黎夜光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三圈。   天旋地转之间,她越发后悔,当初就该雇一个大厨上山,也许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他诱下山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第二十四章 第一次   part24   谁走心,谁输。   ——《夜光夜话》   离他们最近的哈根达斯在中心公园旁,知道余白胃口大,黎夜光点了四份拼盘,几乎每种口味都给他点了。黎夜光是个自律的人,初夏已至,她拒绝食用任何高热量食物,所以坐在一边看着他吃。   余白是吃可爱多都高兴的人,吃这个就更高兴了。但他吃东西和他做人一样,富贵荣华、过眼云烟,粗茶淡饭、平淡是真,看他吃哈根达斯吧,这种一口,那种一勺,满脸洋溢着幸福,可回想一下,他吃锅贴汤包时也是一脸满足,就连馍馍配咸菜都吃得很香!   “你胃口一向这么好吗?”   “我体力消耗大嘛。”余白边吃边说。   这话不假,他在山里修壁画,每天光是上上下下几趟都够累的,何况还要在脚手架上爬高走低。他说着舀起一整个香草球,啊呜一口咬下大半个,冰得睁大了双眼,“小时候爸妈不是都不喜欢给孩子吃冰淇淋嘛,所以每次都是我姑妈偷偷给我买……”   “你和你姑妈感情很好吗?”黎夜光放下手里的柠檬水,平淡的语气之下压着万丈波涛。其实说完,她自己也觉得问得多余,余白都说是他姑妈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出,他们的感情自然是好的。   下山时她明明告诫过自己没必要了解他太多,万勿走心,怎么又起了好奇心呢?而且现在不光是有好奇心,她竟然还不知不觉对他越来越熟悉,不但摸透了他的性格脾气,就连他的饮食习惯都一清二楚了!   这只小土狗,竟然还有渗透的本事?!   好在余白刚点头,就被窗外一阵欢呼声吸引,原来是中央公园里的海盗船荡到了半空中,上面的小孩子都张开双臂叫得好不热闹!   余白含着勺子,双眼都要冒出小星星了,“那个、那个……我们可以去玩那个吗?”   中央公园是c市很老的市民公园,所以里面的海盗船也是供小孩子玩的老款,看起来既不刺激也很无聊,黎夜光忍不住微微嫌弃了一句,“你小学没毕业啊,还玩这个?”   余白惊讶地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小学没读完?”   “啊?!”   “我读到五年级就跳级去了初中哎!”   因为“小学没读完”,余白获得了可以坐海盗船的机会。黎夜光虽然不乐意,但架不住余白软磨硬泡,她只能自我开解,今天余白帮了她,所以这只是回报而已。   反正他这人容易满足,开展爆满这种事在他眼里和冰淇淋、海盗船都一样啊!只要陪他一起坐海盗船,她就不亏欠他任何啦!   整条船上坐的都是小孩子,余白拉着她坐到第一排,设备启动,船身刚刚开始摇晃,余白就激动不已了,“哇,感觉很好玩哎!”   “你小心点,一会别吐出来。”   “会吐吗?”余白紧张地捂住嘴巴,“我是第一次玩哎。”   黎夜光一时起坏心,故意逗他,“是啊,等到最高处,你吃的冰淇淋可能就全喷出来了!”   余白可怜地说:“那你刚才不告诉我……”   “你不是胃口好吗?”黎夜光笑眯眯地说,“你往上的时候呕出来,往下的时候再咽回去呗!”   余白听不出这是一句吐槽,眼前一亮,崇拜地说:“哇,你好聪明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人眼里……哦不,土狗眼里出贵宾?   海盗船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燥热的暖风呼呼地吹过,不似南方应有的温柔,余白突然有感而发,“这风好像在沙漠上啊……”   黎夜光难得悠闲地吹风,脱口而出:“是啊,嘉煌夏天就是这种风……”   “哎?”余白有些吃惊,“你也去过嘉煌吗?”   嘉煌是西北比沙城更偏僻的地方,余白见她在沙城都吃不好、睡不香,没想到她竟然还去过更偏远的地方。   黎夜光先一怔,尔后镇定地说:“那里现在是旅游城市,哪能没去过。”   “哦,也对。不过千佛窟的壁画真的很棒,等忙完了我们可以一起再去!”余白话音刚落,荡到高处的海盗船猛地下落,他骤然失重,吓得一把握住她的手,哪知这一握,他才发现黎夜光的手心此刻全是冷汗。   “你……”   余白惊诧地看向身旁的黎夜光,她虽然神色平静,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异常,脸色有些发白,目光似有躲闪,指尖还微微颤动。   “怎么了?”黎夜光淡定地平视前方,生怕被他看出自己提到千佛窟就会情绪异常。   余白用手指点点她,乌黑的眼瞳里难得闪出一丝狡黠,他爽朗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你也是第一次坐海盗船吧!”   “……”   她紧绷的神经倏然松弛,她真是过于紧张了,就余白这样单纯的大脑结构能发现什么啊。修壁画和娶媳妇就已经占据了90的内存,还有10是吃饭!   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坦荡,好像没有任何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高兴的时候就笑,生气的时候就面壁,每一点情感的变化在他脸上都会毫无遮掩地流露。就像他说他喜欢她,所以他看她的每一眼,都是满心欢喜。   黎夜光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一下,“我当然不是第一次,我和朋友玩过好多次了!”   船身再度从一端荡向另一端,猛烈的风吹乱了黎夜光挽好的头发,栗色的卷发拂过她秀美的脸庞,掠过她明媚的双眼……   余白痴痴地看着她,她为什么会脸红呢?她脸红的样子真好看呀!   船身终于荡到了最高处,高得仿佛要冲上天,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是余白在西北很少能见到的南方初夏,日落的暖光将一切都镶上了金边。   这里有成荫绿树、绚烂夏花,还有她——金色的光影中,她的双眼闪着明亮的光芒,是属于黎夜光独有的自信与飞扬。   余白过往的人生有过大风大浪,也曾踏遍高山荒漠,但他的生活其实很单一。一年有十个月他都待在洞窟中,北朝的浑厚色彩,唐代的富丽堂皇,五代的工笔重彩,宋代的柔和圆润……是他单调生活中的唯一变量。铅丹、石青、藤黄、白垩……是他在连天荒漠中唯一可见的色彩。   有时候余白都怀疑,自己怕是要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了。   可黎夜光却出现了,以前的他没有吃过那么多种冰淇淋,也没有坐过飞机、玩过海盗船,更没有尝试过被人放在玻璃房里“展览”,而这些第一次都是黎夜光带给他的全新体验。   他的那么多第一次都有她的参与,而她人生的精彩却并没有他的身影,即便是老实质朴的余白在此刻也有了一丝不甘与嫉妒。   他嫉妒陪她第一次玩海盗船的人!   超、级、嫉、妒!   “那你……”他喃喃地问,“在海盗船上接过吻吗?”   “没有……”黎夜光不假思索地回道,她的声音因为失重而被风卷走了一半,可余白却已经清楚地听到了答案。   他收紧手掌,牢牢抓住她柔软的手,余白还记得第一次和她握手时,他紧张得连一秒都不敢停留,可是现在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握住这只手。   黎夜光被他捏痛了,挑起眉梢去瞪他,可眼前的余白骤然放大,她双唇一热,毫无防备就已经被他吻住了。   余白裹住她柔软的双唇,想要将它们轻轻含住,可他笨拙的动作只是将她的下唇吸得酥酥麻麻的,就连伸舌头他也不敢。   其实双唇相触的瞬间,他就已经觉得一切太过美好,太满足了。   他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修壁画,还可以吃冰淇淋、坐海盗船,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亲到自己喜欢的人!   余白觉得这样的幸福感抵得上一百个锅贴加一百个汤包。   不不,还要再加一百个馍馍!   黎夜光只觉得风从耳边吹过,身体一会儿升入云端,一会儿坠入低谷,忽上忽下间她连呼吸都停住了,仿佛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空白的大脑。   多年前两位母亲的相继离开,让她深信所有感情都是骗局,都是以利益为目的的互利互惠,可感情真的是这样吗?   她承认自己为了修壁画欺骗了余白,可余白对她的感情也是骗局吗?现在的她,对他的了解、熟悉和认同,仅仅只是在维持骗局吗?   那么做局的人,也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吗?   也会因为片刻的喜悦而幸福吗?   是的,此刻的她竟然感觉到幸福。   原来能够给予她幸福感的,除了名利、成功,还有……这只小土狗?!   船身渐渐趋于平稳,然后缓缓停下,余白移开他的嘴唇,他的脸比落日还红,说话时嗓音都是沙哑的,“这、这样你第一次在海盗船上接吻,就是和我一起了。”   “是第一次哦!”   黎夜光歪头想了一下,唔,看不出来他还挺聪明啊!   后排的孩子们因为眼前的一幕哇哇大叫,“哎呀!这个叔叔和阿姨羞羞!”“他们在亲嘴!”“在啵啵啊!”   叽叽喳喳的叫声里,黎夜光的心中却闪出一丝莫名的得意,她扭头看向后排三个捂着眼睛的小屁孩,骄傲的下巴翘上了天。   老娘就是和人啵啵了怎么样?还是只帅炸了的土狗!超厉害好不好!等你们长大了,还不定找得到呢!   哼! 第二十五章 土逼之王   part25   苦难就是苦难,吃亏就是吃亏,欺负就是欺负,去特么的人生磨砺!   ——《夜光夜话》   虽然在海盗船上,余白和黎夜光是一个勇敢、一个得意,可等他俩回到家里,冲动劲一散,气氛瞬间就变了。   首先是余白,他坐在客厅看电视,无论看到什么镜头,大脑都自动把画面改为接吻。男主女主接吻,男主和女二接吻,男主和男二接吻,男主和路边大叔接吻……   为什么大家都在接吻?!   余白羞得没眼看,捂着脸一不小心摔下沙发,爬都爬不起来。   爷爷说过,吻过女孩子就要负责。当然余白从没有过不负责的想法,只是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符不符合黎夜光之前说的标准,自由平等他可以做到,三观一致嘛她也认同了他的原则,但灵魂契合……这个要求就有点高了。   黎夜光的灵魂,自信、聪慧、无所不能。   而他的灵魂呢……余白想了很久,只想出一个优点来——老实肯干。   那这算不算契合呢?   她负责睿智无双,他负责埋头苦干。   好像很互补啊!   余白从地上爬起来,双眼雪亮雪亮的,他觉得自己距离娶媳妇很近、很近了!不过都说结婚要准备的事很多,那是不是他现在就得准备订酒席了?   余白虽然这么想,却也不敢去问黎夜光可不可以定日子,他在她房门前转了三圈,还是决定回房睡觉。   毕竟结婚是件大事,他们应该先见家长才对。   余白不愿意承认,那个敢强吻她敢自己,此刻害羞得根本没法和她面对面说话。   相比余白的羞涩,卧房里的黎夜光就显得很暴力了,她一边拿着鸡毛掸子狂敲自己的脑袋,一边转着圈子自言自语。   “黎夜光啊黎夜光,你疯了吗?一个小土狗强吻你,你不但不揍他,还洋洋得意?嗯?难道你的人生这么悲惨,就没有其他值得炫耀的事了吗?”   “你看你多了不起啊,上博的壁画都能找人修好!”   修壁画的人就是小土狗。   “你看看这次展览,一天就卖光了一周的票!”   观众都是为了看小土狗。   “……”   黎夜光气得把鸡毛掸子丢了!   她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余白吻她的时候,她是有感觉的。   而她不原因承认的理由有很多,比如无所不能的黎组怎么会被余白这样的人诱惑呢?再比如她如此追名逐利,怎么能喜欢余白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呢?   早在上山的时候,黎夜光就下定决心只和余白进行简单粗暴的利益交换,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哪能想到事情会一步步走到如今,不仅余白怎么甩都甩不开,她自己还深陷其中。   这是什么孽缘啊!   不过话说回来,孽缘也是一种缘分啊。   对一个人动心,又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   黎夜光重新把鸡毛掸子捡起来,温柔地撸了撸,其实鸡毛掸子是无辜的,她……也是无辜的啊!   因为开展第一天流量爆满,所以负责人事调动的高茜不得不赶紧从各部门抽调人手,加大对壁画展厅的监控和保护,忙到大半夜才下班。   虽然累是累了点,但大家都因为势头大好而精神抖擞,全员打鸡血。所以高茜即便偶尔对黎夜光小有不满,却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和手段。这家伙为了成功,真是什么主意都想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   只是此前c博三美无功而返,高茜免不了担忧余白的问题,她盘算着既然刘哥他们已经来了,是不是应该让余白搬出黎夜光家,和徒弟们住在一起?   想到这里高茜打了电话过去,哪知电话一接通,她就发现情况不对了。   之前的黎夜光都是这么说话的——   “放心吧,他修壁画这段时间我就会把他甩开。”   “这个世界谈爱情还不如谈利益!”   “我要是一无所有了,我就去和余白同归于尽!”   可是现在呢?当高茜提出可以让余白搬出来时,一向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黎组是这么说的——   “余白住在这里也挺方便,他去上博可以省不少时间呢。”   “他也不是很麻烦啦,每天给他买点好吃的就行。吃得多是多了点,但是好养得很。”   “虽然他看起来蠢蠢的,但人还蛮聪明的,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吧……”   就算高茜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也能听出她娇嗔的语气,这、这特么是在撒狗粮???   “黎夜光!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余白了吧!”这一事实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高茜头顶冒黑烟,仔细想想,上次她喝醉时索爱不成、恼羞成怒,其实就是预兆啊!   电话那头的黎夜光虽然春心荡漾,但这点矜持还是有的,当即反驳,“哪有,人家只是就事论事。”   “……”高茜倒抽一口凉气,“你竟然说‘哪有’、‘人家’……”   “那我应该怎么说?”   “以前你会说‘滚犊子吧,老娘说正事呢’。”高茜毫不留情戳穿她矫情的面具。   “咳……”黎夜光轻咳一声,“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那么土,虽然偶尔挺可爱的,但我们不是一类人啦!”   高茜呸呸吐掉一嘴的狗粮,打断她的碎碎念,单刀直入地说:“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余白的姑妈,你们家可不会是现在这样。而且余老爷子还认定了一切都是你爸造成的!”   “而你,真的能忘掉过去吗?”   其实高茜不提,黎夜光也没有忘记,只是现在的她因为那个吻沉浸在粉色泡泡里,而高茜的质问,无情地戳破了梦幻的泡沫。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最大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黎夜光,而他是余白,余家的第五代传人。   十七年前那个女人一跃而下,从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黎夜光不会忘记父亲的离职,继母的离去,还有那些萦绕在她童年时光的噩梦。   那些过去将她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变成如今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也要成功的黎组。即便她日后成功了,就能轻易释怀过去的苦难吗?   更让黎夜光醍醐灌顶的是,就算她可以将过去暂且搁置,那余白呢?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她是谁,他知道的时候,那双澄净的双眼,还会像现在看她时那么明亮闪耀、充满欢喜吗?   拒绝回答的黎夜光沉默了良久,然后把电话给挂了。   另一头的高茜悬着一颗心焦虑地等答案,却等来了嘟嘟嘟的断线声!   “擦!挂我电话!你倒是给我一个回答啊!操你大爷啊!”   虽然没能从黎夜光口中问出具体答案,但高茜确认她和余白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一连两天黎夜光都行踪诡秘,高茜去找她几次,不是说去见投资人,就是说去检测中心了,不过她既然能挂电话,可见想从她嘴里知道答案是很难了。   思来想去,高茜觉得还是余白靠谱,看他一脸憨厚,肯定有问必答!   等到午休的时候,高茜假借送饭的名义,溜去玻璃房把余白给叫了出来。   余白对高茜之前“打到你全家都不认识”的威胁心有余悸,见了她立刻保证:“壁画肯定能修好,你的私房钱不会出问题的。我爷爷上了年纪,眼神本来就不好,你稍微打一下,他肯定就不认识我了……”   “我哪敢打你啊,每天这么多人来看你,你少根头发我都会被大家踩死。”   现在的余白在高茜的眼里,就是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她松土施肥还来不及呢!   可摇钱树毫不自知,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有很多人看我吗?”   高茜立刻后悔来找他了,黎夜光是有答案不肯说,而余白呢,估计连答案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班里那种积极听课、认真做题,最后依旧挂科的学弱。   高茜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玻璃房外面那么多人,你看不见?还是你有特异功能,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其他的自动无视?”   “啊……”似乎是为了反驳她的话,余白的双眼突然睁大,以证明自己看什么都很认真。   高茜不屑地摆手,“你可别瞪眼了,我刚还看到逼王也来看展了,举个放大镜、眼睛瞪得和你差不多……”   “逼王是谁?”余白问。   “不就那个八卦村的姬川嘛!”高茜啧啧嘴,“你不是也见过,贼装……”她的话才说一半,余白突然抬起手来,指向高茜的后方,“是逼王啊。”   高茜全身一颤,僵硬地转过脖子,就看见了站在她背后一米的姬川。   作为一个敬业的逼王,姬川时刻西装革履,身上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瑕,彰显出他对自我形象的高要求,他走近两步,目光微微垂下,俯看着高茜问:“逼王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五月下旬气温高,就这么三秒,高茜的额头就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攥紧拳头,把心一横,看向姬川开始胡说八道:“逼王就是逼格之王的意思,我是说您特别有逼格,举手投足间优雅尊贵,芸芸众生里一眼就能看到您,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啊……你的眼光很独到!”姬川对这个答案挺满意,相当骄傲地笑了一下,然后问:“你们黎组在哪里?”   “黎组应该在办公室,您从这里坐电梯去三楼就可以找到了。”高茜一边擦汗一边给他指了个方向。   “好的,谢谢。”姬川优雅地道谢,刚走两步又停下来,举起他的手持式眼镜看向高茜身后的余白,故作懂行地夸奖了一句,“余大师,我刚才看了您的修复,很精彩。”   余白不仅没有与人商业互夸的经验,还顺势拆了高茜刚搭起来的高台,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我并没有看见你……”   “……”   高茜清晰地看见逼王英俊的眉梢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她赶紧上前催促,“您快去吧,不然黎组一会下班了。”   她不是怕姬川,而是因为姬川是黎夜光想拉的赞助人,如果被黎夜光知道他俩把人得罪了,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折磨他们呢!   余白皮糙肉厚的,高茜可不想被他连累。   姬川刚进电梯,高茜就满血复活,一把将余白薅住,“他刚才在我后面你怎么不提醒我!”   余白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不是睁眼了嘛,表示我看到了重要的人。”   “……”高茜咬牙,“那你还故意问我逼王是谁!还叫他逼王!”   “逼王不是夸奖的话吗?”余白更加不解了,“你不是说是逼格之王的意思,是王哎!很厉害啊!”   “那我以后也叫你逼王好不好?”   “我也是逼格之王吗?”这下余白的双眼不但睁得又大又圆,还闪着激动的光芒。   “不,是土逼之王。” 第二十六章 为什么偏偏是你   part26   有能力就是了不起啊,否则吃苦拼搏是为了什么。   ——《夜光夜话》   姬川虽然是高茜口中的装逼之王,但他来找黎夜光却是有正事。自从他担任八卦村的艺术战略总监以来,就一心带领全村进军艺术圈,可惜他斥巨资买下艺源美术馆,又考察了多家博物馆的展览,始终不甚满意。   他们八卦村财大气粗,做人做事都要轰轰烈烈、闪闪发光,要办展览也不能是那种看起来就冷冷清清的水墨画,既不喜庆,也不吉利。   直到今天这场壁画展,才让姬川立刻感觉到命运的归宿。   每一件展品都色彩明艳、华丽富贵,简直太符合他们八卦村的气质了!   当然,姬川并不能完全明白画的是什么,但艺术应该是和做人一样的,豪车豪宅、一身名牌,好看就行啊!   黎夜光把姬川领去小会议室,阿珂专门泡了接待贵宾的龙井茶送来。   姬川端起杯子轻轻一嗅,选择拒绝,“我只喝明前龙井,不喝雨前茶的。”   他的风格,黎夜光早有心理准备,抬手就让阿珂把茶端了出去。   姬川掏出手帕细细擦拭自己端杯子的右手,黎夜光每天都和各路人马打交道,对此不但不气,还关切地问:“要不要帮您把沙发也擦一下。”   “那倒不用。”姬川将擦过的手帕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很宽容地说,“反正衣服我都只穿一次。”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问:“姬先生,今天是来看展了?”   “是的。”姬川装逼之余不忘正事,他往沙发上一靠,抬手冲她点了点,“我看了展览,你策划得非常出色。你知道,我也在做一些艺术投资和赞助,不妨开门见山地说,你很符合我的投资标准。”   简单地总结一下姬川的话,就是“小姐姐看上你了,pick一下。”   黎夜光作为策展人,对于一切艺术赞助都来者不拒,毕竟从古至今,艺术活动与赞助人之间就有无法割裂的关系,尤其她想要成为独立策展人,更是离不开赞助人的投资。   “能得到姬先生的认可,也算是展览成功的一部分了。其实这次展览结束后,我确实有离开c博的打算。”   “哦?”姬川挑了下眉梢,“那看来我们合作的机会很大啊。”   “姬先生既然买下了艺源美术馆,又来找我,是想做展览吗?”黎夜光直接问。   姬川点了点头,“没错,我想请一位优秀的策展人,来负责艺源美术馆今后的一切展览。”   黎夜光飞快地在大脑里算了一笔账,壁画展的成功足以让她得到一笔丰厚的投资,开设自己的策展公司。但离开c博,她此后策划艺术活动都需要另寻场地,如果可以和艺源美术馆达成合作,倒不失为一个双赢的好计划。   “负责一切展览……是说艺源美术馆的展览都由我说了算吗?”   姬川稍稍有些震惊,“我给你投资,难道还要听你的吗?”   黎夜光明白了,姬川以为艺术投资就是买东西,谁付钱谁说了算。不过八卦村的行事风格她也略有耳闻,眼前的姬川就是标准的人傻钱多,地主家的傻儿子呗!   “您可能没明白,我离开c博不是换一家博物馆或者美术馆工作,而是要做独立策展人,不受制于任何艺术机构,双方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我负责策划展览,赞助人投资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和认可,我也会通过展览让你们得到相应的宣传和利益回报。”   姬川微微蹙眉,原来投资艺术和买楼不一样啊,出了钱还得听别人的。“可我不喜欢那种寡淡的展览,要是你做的展览我不满意怎么办?”   黎夜光微微耸了下肩,审美是一件主观又个人的事,即便她做过那么多成功的展览,也无法保证符合所有人的喜好。   姬川也许对艺术圈还很陌生,但他最大的底气就是钱多!   “我可以不干预你选择哪个艺术家或者哪些展品,只要求展览的风格和壁画展一样,或者是我能接受的就行。而我一个人就可以给你全部的投资,你不需要再去找其他赞助人了。”   相较于丰厚的条件,姬川的要求并不苛刻,黎夜光也很清楚,拥有一个长期固定的赞助人,远远比依靠几个赞助人共同投资更加可靠,再加上姬川还拥有艺源美术馆,只要答应他,不但成功唾手可得,今后的道路也会畅通无比。   可黎夜光这么多年拼命努力,想要成为独立策展人,为的就是策划一场她酝酿多年的展览。她可以肯定,那个展览并不符合姬川的审美。   而她势在必行。   “姬先生。”黎夜光歉意地说,“我很感谢您对我的欣赏,但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   姬川显然没想到还有钱搞不定的事,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黎组长应该是个识时务的明白人啊,而且——   “你确定?”   “你是不知道八卦村吗?”   “我可是全村的骄傲!”   姬川无法相信,自己这个伯乐,好不容易看上的千里马,竟然会被拒绝。他这么有格调、有品位,还不够诱惑?   黎夜光追名逐利不假,她也不是余白,有什么清高的志向,只是她很清楚,以壁画展的效果,她并非只有靠姬川才能获得投资,所以自然没必要改变原定计划。   锦上添花的事,总是不如雪中送炭那么紧迫。   不过,混久了社会,她也知道做人做事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所以她笑了一下,“最近展览的事太忙,之后咱们再谈,我也再考虑考虑。”   送走了姬川,阿珂连忙来吐槽,“逼王真可怕,还是咱们余大师随和。”   黎夜光笑道:“怎么着,你还真想给他做徒弟啊,小洗?”   “不不不……”回想起被洗泥巴支配的恐惧,阿珂宁愿给逼王泡茶!   “今天展厅情况如何?”黎夜光端起没喝的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说了好一会话,嗓子都干了。   “那当然是人山人海!”阿珂颇为骄傲地说,“黎组策划的展览,哪有冷场的呢!”   “玻璃房那边呢?”   黎夜光问到第二句时,身为助理的阿珂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以往展览时黎组都是亲自到现场视察,还会对不同展品前停留的观众人数做统计,可她这两天连续跑外勤不说,今天回到博物馆,就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还一而再地问自己情况,却不去近在咫尺的展厅,这很反常啊!   “黎组……”阿珂犹豫了一下问“难道你又和余大师吵架了吗?”   她还记得上一次黎组和余大师吵架,自己和余大师解释了很久,他才明白黎组的艰难处境,可后来问题不是解决了吗?现在展览效果又这么好,他们没有吵架的理由啊。   “咳咳……谁说我们吵架了?”黎夜光一口茶水喷出来,胡乱地拿纸巾擦衣服。   阿珂见她动作慌乱,更加笃定了,“要不是吵架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展厅?”   “……”黎夜光一时语塞。   对啊,她为什么自己不去展厅呢?还不是因为余白在那里么。她最近早出晚归往外跑,为的就是不敢见他。   无论是那天的吻,还是高茜的话,都让她思绪混乱。   因为她对一个不应该有关系的人心动了,这可比姬川开出的条件纠结多了,因为除了理性分析外,她还得克服内心的情感。   为什么让她心动的人偏偏是余白呢?   阿珂都发现黎夜光刻意回避余白,余白自己当然也发现了。   倒不是因为没人带他去吃好吃的,而是他觉得接吻后的两个人应该关系更进一步啊,毕竟在余白看来,第一次接吻约等于订婚,第二次接吻就约等于结婚了啊!怎么反倒变疏远了呢。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吗?   前两天他还可以将此解释为她忙,可刚才高茜清清楚楚地和姬川说,黎夜光就在楼上办公室,她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自己呢?   回想起每天早上一个人默默吃完十个肉包子,余白有一点寂寞难过,所以等到五点闭馆后,他也没回家,就坐在空荡荡的展厅等黎夜光。   刘哥和三个徒弟本来要走,但看余队一个人孤孤单单、很是可怜,所以决定一起留下来。   “以余队的胃口,这会早就饿了,不去吃饭肯定是和夜光姐约好了吃大餐。”小注分析得有理有据,“咱们可不能走!”   “就是就是。”小滚连声附和,“余队中午只吃了三份便当,肯定是留着肚子呢!”   小除老实又善良,小声问:“那我要不要去通知小挖和小洗她们,有好吃的应该人人有份。”   刘哥拍拍小除的肩膀,很是赞许,“像你这样离娶媳妇就不远了,咱们余队,啧啧……不行啊。”   于是小除去叫了阿珂,阿珂又告诉了小白,小白又喊了唐生,这么一串叫下来,壁画组全员都到齐了,就连路过的高茜探头看见展厅一角都是人,也凑热闹地跟了进来。   此刻的余白又饿又迷茫,根本没发现自己身后聚集了这么多人,他单手托腮盯着眼前一幅《降魔变》的壁画沉思,一会换左手,一会换右手,素来天真的眉眼此刻满是愁容。   阿珂戳了小除一下,悄声问:“余大师在想什么呢?”   小除掩嘴小声回答:“他肯定在想,晚上是吃肉呢还是吃鱼,是吃饭呢还是吃面?”   到了下班时间,黎夜光整理好东西,打算叫阿珂更改一下明天的日程,却发现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虽说下班时间到了,但开展这么忙,难道大家连加班的自觉都没有?   等她从三楼走下来,才发现本该关闭的展厅里还隐隐亮着灯,保卫科这是要作死啊!   黎夜光一把将半掩的大门推开,就看见坐在长凳上双手托腮的余白。   因为展品中不少壁画绘有朱砂,为了防止变色,布展时没有采用强光射灯,而选择了柔和的暖光。此刻展厅的主照明已经关闭,只有展品前亮着一束暖色的光柱,余白就坐在微光前,昏暗间只有他的双眼黑白分明,静静地凝视着她。   黎夜光只觉得心头一颤,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为什么是余白呢?   那个无解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游走的瞬间就看见展厅角落里乌压压的一群人……   黑灯瞎火的他们都凑在这里干嘛?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十之八九和余白有关,黎夜光压住心里的情绪,淡淡地问“罪魁祸首”:“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余白很老实地回答。   生怕被其他人听到这般暧昧的对话,黎夜光只好走近,俯身压低声音问:“你从博物馆回家的路也不认识吗?”   余白摇头,“认识,但我感觉你好像在躲我。”   黎夜光心里一咯噔,难道她表现得这么明显,连余白这么单纯的人都发现了?   “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他仰头看她,干净的眼瞳蒙着一丝迷茫。   “没有啊。”她蹙眉反问了一句,“难道你干了什么坏事?”   “我有。”余白突然说道。   “什么?”   余白站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诚挚地大声道歉:“我不应该在海盗船上直接亲你,我应该先问你可不可以亲的!”   “……”   黎夜光清晰地听见乌压压的人群集体发出一声长长的“噫——”   最后还是刘哥的惨叫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天呐!我的赌注!又赔了!” 第二十七章 你的白色   part27   有用的人把一切变为价值,无用的人把食物变成化肥。   ——《夜光夜话》   余白没想到自己道个歉竟然会被那么多人听到,而且他发现自己不道歉还好,这一道歉,黎夜光的脸都黑了。   高茜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用手点了点黎夜光,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   其他组员离开时都紧紧握住黎夜光的手,诚挚祝福,“黎组,恭喜脱单!”   他们每说一句,黎夜光的脸就加黑一分,等到人全部走光,她的脸已经恐怖到余白看一眼就能跪下的程度。   “那个……”余白颤颤巍巍地说,“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这里……”   “那你知道什么呢?”黎夜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知道你不理我了。”他小声重申了一句,“要不是你不理我,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事,也就不会道歉了……”   “原来还是我的错啊!”   余白扁扁嘴,很可怜地问:“我还能被原谅吗?”   第一次接吻是订婚,第二次接吻是结婚,那结婚后又犯错,怕不是要离婚了吧?   黎夜光是很生气,可看到余白的模样,她的气又实在无的放矢。   余白见她低头不说话,为了看清她的表情,他弯下腰,把自己的脸从下往上伸到她眼前,小心翼翼地说:“喜欢你的事,是不能被别人知道吗?”   他的动作太过滑稽,原本就哭笑不得的黎夜光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   一见她笑,余白立刻觉得自己有了生还的希望,“你没有在生气啊。”   “你还会怕我生气?”黎夜光收起笑,板着脸问他。   余白连连点头,“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心啊。”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亮,她的心底突然泛起一阵不安、甚至是怅然若失,“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不在乎我是否生气、是否开心了?”   余白不解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很多事都会变的。”黎夜光长吁一口气,“喜欢和关心,也只是暂时性的一种情感罢了。”   余白不知道黎夜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问得没头没脑,索性去关展厅最后几盏灯,“算了,你只会修壁画,哪懂这些呢。”   余白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只会修壁画”的他突然指向那幅《降魔变》给她看,“我懂啊,因为除了感情外,颜色也是会变的。你看这幅壁画上的朱砂,原本是红色,但经过光照慢慢变黑,时间久了,当初鲜亮的色彩就不复存在了。”   朱砂不耐光,这一点黎夜光也知道,要不也不会在布展时严格把控光照强度了。   他又指向壁画中用以涂抹身体和面容的白色部分,“用作白色颜料的白垩和蛤粉却一千年也不会变色,但要是为了调配出肤色在白色中混入铅丹,哪怕只有一点点,画上去没多久就会氧化成棕黑色。”   “所以,越简单越纯粹的东西,越不容易变。一开始是白色,就永远都是白色。”他有些自豪地笑着说,“我喜欢你,就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   “可我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纯粹。”黎夜光望着他干净的笑容,苦涩地牵起嘴角,“喜欢我,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但你是唯一上山找我的人啊。”余白眨了眨透亮的双眼,“很多人都找我修壁画,可是他们要么等我下山,要么去找我爷爷,你却是第一个亲自上山找我的人。”   他不会忘记在山间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刻,那是余白见过最好看的色彩。而他不同,他纯粹得就像白色颜料,亦或是画面中的留白,很容易被人忽略,被色彩所掩盖,但他并不在意。   “夜光,我愿意做你的白色。”   为什么让她心动的人偏偏是余白呢?这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在此刻迎刃而解,如果不是这样干净的余白,谁还能打动她的心呢?   她唯利是图,他就偏偏无欲无求。   她不相信感情,他就偏偏捧出真心给她看。   即便是最冷静、最淡然的人,也免不了对爱情怀有天然的憧憬。   而她,也不例外。   她浅浅地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像山间清亮的月牙,“恩,我知道了。”   现在的我,知道你有多喜欢我,可是你却不知道,我也喜欢你啊。   你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不,其实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了。   我啊,偏不告诉你。   第二天一早,余白如愿以偿,终于不用一个人吃包子了。   黎夜光虽然还不能决定是否要抛下过去,完全接受余白,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无论她能不能忘记过去,无论他们适不适合,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喜欢这只小土狗了。   喜欢他的老实淳朴,也喜欢他的精湛技艺,就连他大口吃饭的模样,都很可爱。   “包子好吃吗?”黎夜光捧着脸美滋滋地看着他。   余白一边吃一边点头,“其实我很不喜欢一个人吃饭的,在山上的时候没办法,下山了我一定不要自己吃饭了!”   不知道为什么,黎夜光偏就喜欢逗他,“那很简单啊,你下次在餐桌上放一面镜子,这样就不是一个人吃饭了。”   “……”余白眯起双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然后问,“你小时候就这样有点坏吗?”   “小时候?”她歪头想了一下,“我可听话了,又乖成绩又好。”   余白无法想象很乖的黎夜光是什么样子,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那你是小时候就想做策展人吗?”   策展人?黎夜光笑了,小时候她连策展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有一些非常渴望被很多人看到的东西,一直一直怀着盼望。长大后她才知道,将珍藏的东西展示给别人看,叫展览,而决定展览内容的人,就是独立策展人。   如果想要被更多人看到,就必须先成功,因为只有站在山巅之上,才有资格被人注视。   黎夜光把最后一个包子也夹进他碗里,调侃了一句:“那你呢,从小就立志修复壁画?”   因为是修复世家,所以余白从有记忆起,就开始接触壁画修复,会拿笔的时候就开始握毛笔,会写字的时候就开始学勾线,壁画修复可以说是他二十七年人生里坚持最久的一件事,而且也是他要继续做一辈子的事。   但他拿起包子,却摇了摇头,“我小时候的志向不是修复壁画。”   “那是什么?”黎夜光好奇地问,她实在看不出像余白这样为了修复壁画能在山里待七年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志向。   余白抿嘴静默了一会,然后看着她憨憨地一笑,“是买一块地。”   “???”   “对你死心塌地。”   “!”黎夜光抬手就拿筷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把手机给我!我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app都卸载了!”   余白一口用嘴叼住包子,双手死死攥着手机不松手,含糊不清地说:“唔……木有乱七八抄的啊泼泼……”   “给我!”   “不……给。”   “你信不信我让高茜揍死你?”   这一次,余白终于有了谜之自信,“不信,因为你还要我修壁画。”   “……”   因为天气热,他们走得早,到博物馆的时候还未开馆,黎夜光跟余白一道去了展厅,提前把空调打开通风换气,顺便又检查了一遍展品的恒湿设备。她正要走的时候,阿珂正好拿着一个塑料小盒走进来。   “黎组,你们……一早就约在一起啊?”阿珂是昨晚的目击证人之一,加上黎夜光和余白住在一起的事只有高茜知道,所以在阿珂看来两人一早同时出现,就是一件很暧昧的事啊。   余白因为昨天做错事,对黎夜光深表歉意,为了不让阿珂误会,他积极做解释:“我们没有一早约在一起,我们昨晚下班就在一起了。”   “……”   未免余白继续说话,黎夜光赶紧问阿珂:“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啊,是余大师要的青金石粉末。”阿珂举起盒子递给余白。   余白接过盒子向黎夜光说明:“现在已经开始给壁画补色了,有一块壁画仕女的蓝色襦裙是天然青金石磨成粉末做颜料画的。”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壁画的主人很有钱呢。”   “这就能看出有钱?”黎夜光不解地问。   “当然啊。古代壁画中常见的蓝色颜料都是石青,甚至在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壁画里,也只有圣母玛利亚的蓝色长袍才可以用天然群青,所以群青也被称为圣母蓝。”关于壁画的任何一个问题,余白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清朗明净的眉眼也因此变得神采奕奕。   “青金石的产地是阿富汗地区,新疆地区的石窟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用到了一些青金石颜料,但蓝色中有不少白色晶体颗粒,厚度也不均匀。而这块壁画上的蓝色,无白无金、色泽均匀,颜色比石青透亮,饱和度也高很多,所以是用了最顶级的帝王青研磨后只取头青画的。在唐代,青金石都是经由丝绸之路带回中原的高价品,更何况是品质最高的帝王青,将这么昂贵的帝王青磨成颜料使用,得多有钱啊!”   阿珂津津有味地听余白科普,而黎夜光却微微蹙眉,等他说完,她摸了摸下巴问:“你这个发现和别人说过吗?”   余白摇摇头,“你问我,我才回答的嘛,别人又没有问我。”   黎夜光对他赞赏地一笑,然后向阿珂比划了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余白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原来除了可以把你卖给上博,还可以再卖给电视台一次。”利益当头,黎夜光总是笑得很坦然,把可利用的一切都转换为她需要的价值,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   阿珂虽然很崇拜余白,但不得不屈服于黎组的霸气,用沉默站队支持黎夜光的“贩卖”行为。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卖他?他很值钱吗?一万块能卖到吗?   他一边思考自己的单价一边打开小盒,盒子里是几小包分装好的青金石粉末,他拿出一包打开,用手指蘸取少量粉末,凝视了好一会,然后突然问:“小洗,这是帝王青吗?”   “是啊。”阿珂点点头,“我特意和库管说,一定要拿最好的、无白无金的帝王青。”   “有什么问题吗?”黎夜光探头看去,袋子里的青金石虽然被研磨成齑粉,但颜色明艳厚重,犹如天空般纯净,看起来就是最好的青金石啊。   余白望着指尖上那抹蓝色,十分笃定地说:“这一定不是。” 第二十八章 我说的都是真的   part28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做到的人。   ——《夜光夜话》   虽然说在壁画修复上,黎夜光和阿珂对余白都是绝对信任,但蘸一点粉末就说不是帝王青,她俩一致认为这太魔幻了。   而且余白的人设,是老实认真、埋头苦干,吹毛求疵并不符合他的性格,黎夜光怀疑他是不是早上包子吃撑了。   就连阿珂这个崇拜者都忍不住说:“余大师,不会弄错的,矿物质颜料修复中心经常采购,这批帝王青是为了修复去年在香港秋拍会买回的五幅意大利教堂壁画才买的,听说光这一种颜料就买了十几万呢!”   在颜料上花大价钱,是因为壁画的价值更加无可估量,要让其恢复原样,就必须得用最符合、最完美的材料。   余白在修复中也一向坚持最高标准,所以他对眼前的青金石粉末坚持怀疑的态度,或者说,是坚决的否认。   “你是珠宝鉴定师吗?”黎夜光问他。   余白拨浪鼓似的摇头。   黎夜光看出来了,这家伙的脾气是周期性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让她省心,“你不是鉴定师,你看一眼粉末就说不是帝王青,那我给你看个鸟蛋,你是不是还能看出是什么鸟下的?”   “我就是能看出来不对嘛……”余白小声说。   黎夜光不用看,光听语气就知道,这是典型的余式倔强。她轻叹了一口气,“好,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仓库,你自己拿帝王青,好吗?”   余白乌黑的双眼立刻亮了,高兴地点头,“恩!”   修复中心的仓库里保存着所有修复需要的材料,除了工具外,最多的就是颜料。矿物质颜料单独存放,而最昂贵的品种诸如帝王青,或是纯度极高的孔雀石,更是加了一道锁,需要的时候得先申报用量,按量领取。   库管见黎夜光亲自带余白来取颜料,连忙开柜,“这边一排都是青金石,左边是还没有研磨的碎石,右边是研磨好的粉末,主要有三个等级,有白有金的3a品,少白少金的5a,还有绝对不含一点黄铁矿和方解石的帝王青。”   库管打开存放的盒子给他们看,三种不同的粉末肉眼看去就有较为明显的差别,等级越高颜色越纯越深,而帝王青的粉末更是纯粹得没有一丁点杂质。   “你看,阿珂拿就是帝王青啊。”黎夜光指着最后一个盒子给他看,“你看看这颜色、这纯度……”   余白没说话,只是和方才一样,用手指浅浅地沾了一点粉末,虽然帝王青的颜色浓郁厚重,蓝得纯净又高洁,但他还是蹙眉摇头,“不对,这个颜色不对……”   库管小心地问他:“余大师,你觉得哪里不对?”   “唔……”余白用拇指和食指细细碾磨蓝色的粉末,将颜色均匀地染在他的指腹上,又仔细看了一会说,“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微量的方解石……”   “具体点?”黎夜光问,“非常微量是多少?”   为了让她们明白,余白举了个生动而精准的例子,“就好比在ps软件里,把颜色的纯度降低了05,然后明度大概……提高了03?”   “……”   黎夜光觉得这一幕很眼熟,上一次她记得是——   “你们仔细看,粉质层只有001厘米,很薄很薄,是高岭土,颜色上和细泥层是不一样的。你们先闭眼三秒,再睁开试试!”   黎夜光拍了拍僵化的库管,走到余白面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甚至是面带微笑,“05?你怎么不更精确一点,比如05367428?”   “那太精准,我看不出来的。”余白谦虚地摆摆手,“但这肯定不是最好的帝王青,虽然没有金色的黄铁矿,可里面混了极少的方解石,所以颜色不纯。”   库管很肯定地说:“采购的时候买的就是最顶级的帝王青,不会含有任何方解石,如果有,哪怕再少,也不能是帝王青的价格了。”   余白的态度也非常坚决,嘴唇微抿,不说话。   黎夜光没辙,只好问他:“那你能证明吗?”   余白立刻点头,“可以,只要给我八个小时。”   回到玻璃房,余白片刻都没耽误,立刻让徒弟去弄一节竹子来。c博后院的围墙边就种了一排楠竹,小除和小注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柄砍刀就去了。   砍竹子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半个c博的人。高茜靠着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笑得乐不开支,自从余白来了c博,刺激的事一件接一件,她都快要原谅他上次坑自己的事了。   何滟走进办公室,看窗户边围满了人,疑惑地问:“怎么了?”   小白是何滟的下属,立刻回道:“何经理,下面在砍竹子。”   “砍竹子?”何滟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好好的砍竹子干嘛?”   高茜调侃道:“何经理,好歹也是你负责的项目,多上点心吧。”   何滟皱起眉头问:“是壁画展要用?”   小白解释:“听说是余大师觉得仓库的颜料有问题,所以才来弄竹子的,不过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砍竹子。”   “颜料有什么问题?”何滟神色微动,又问。   高茜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你这么好奇你直接下去问呗,你当咱们是步步高点读机啊,你哪里不会点哪里!”   她最讨厌看热闹的时候被人打扰了,热闹嘛,就是要瞎看啊,刨根问底就一点乐子都没了!   何滟的脸色一沉,甩手就走,还顺便把小白也拎走了,“看什么看,预算表都做完啦!”   小除和小注砍了几段竹子回来时,开馆时间已经到了,观众还是和以往一样,尽可能地抢占玻璃房外的最佳观赏位。黎夜光也站在玻璃房外一侧,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房里的余白,她倒要看看,这家伙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只见余白挑了一根粗细适中的竹子,拿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先砍掉顶端的竹节,只保留底部,形成一个竹筒,又举刀把竹筒一劈为二。   整个动作利落又帅气,黎夜光都能想出他以前在山上砍柴是什么样了,应该更加孔武有力吧,啧啧……要是裸上身挥斧头得多诱惑啊……   思维飘散的瞬间,她抬手就给自己脑袋狠敲了一下!   她是怎么了?不就是有点喜欢他么,怎么连大脑都不受控制?还脑补起不可描述了!   她定睛回神,里面的余白将劈开的竹子重新合拢,又拿出一根麻绳,将两半竹子牢牢绑紧。   小滚将帝王青的粉末加水调开,递给余白,余白把色粉水搅拌了一通,全部倒进竹筒里,最后找了个挂钩,把竹筒悬空挂起,又在下面放了一只白瓷碗接水。   刘哥去馆外抽了根烟才进来,他穿过人群挤到黎夜光身边,跃跃欲试地问:“夜光,打赌吗?”   “赌什么?”黎夜光扭头看向刘哥,他此刻笑得一脸狡黠,和他粗犷的容貌有些违和。   “赌余队看得准不准啊。”刘哥激动地搓了搓手,“你不是不相信嘛。”   黎夜光挑了下眉梢,用一根手指蹭了蹭下巴,然后说:“信啊,我为什么不信。”   刘哥瞪大双眼,上下看了她一圈,“你现在明明是一脸的怀疑啊!”   黎夜光摇摇头,“怀疑是我的态度,但你笑得这么奸诈,我还和你打赌,那就是我智力有问题了。”   刘哥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之前输掉的钱是回不了本了。   “不过,你为什么那么相信他?”她好奇地问,看刘哥的态度俨然是对余白没有任何怀疑。就算余白从小就学壁画修复,凭借二十多年的勤奋努力和一丝不苟的态度,达到了如今超一流的专业水平,但05的纯度、03的明度,是开玩笑吧?   刘哥撸了撸络腮胡子,傲娇地扭头就走,“你不和我打赌,我就不告诉你。”   黎夜光也傲气地别过脸去,反正八个小时候后,余白也能折腾出结果了。虽然打赌的金额并不算高,但自从和余白一起生活,她的生活开支就迅速增加,尤其是恩格尔系数更是成倍剧增!   所以黎夜光决定,赶紧回去工作,赚钱才是人生第一要务。   她离开的时候,竹筒的缝隙正慢慢渗出细密的小水滴,黎夜光凝视着晶莹的水光,暗暗在心中和自己打了一个赌。   一天过得很快,到了五点闭馆,恰好也是余白说的八小时。因为砍竹子的风波,所以展厅里聚满了好奇的馆员,就连张馆长听到消息都来看热闹了。   为了照顾老馆长不太好的眼神,黎夜光让余白把竹筒拿出玻璃房。   事情的起因是仓库的颜料,所以库管格外在意,急不可耐地问余白:“余大师,你拿这个竹筒是什么意思?”   余白没说话,只是解开绑竹筒的麻绳,将两半合拢的竹子重新打开,他早上倒进竹筒里的色粉水经过漫长的八小时,早已沥干了多余的水分,变成浓稠的色浆,紧紧裹在竹筒的内壁上。   他打开的瞬间,见多识广的张馆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这是古代调色用的‘飞水法’!”   竹筒内的帝王青色浆因为飞水沉淀,形成了天然的分层,最下层的颗粒最粗、颜色最深,而最上层颗粒最细、颜色最浅。   余白举起一半竹筒递给黎夜光看,“最下面的颜色就是头青,往上依次是二青、三青,最表层的就是四青、五青,这是将天然矿物色颜料区分色号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这和你说的05有什么关系?”黎夜光拿着竹筒,只觉得色浆色相如天、纯净无暇。   小除递给余白一柄精巧的小木刀,余白从色浆最底层、颜色最浓烈的地方挑出一小团,用指腹将它在刀刃上抹开。小注举起手机,在上方打了一束强烈的白光,只见藏青色的色浆中零星分布着白色结晶颗粒,虽然数量极少,但因为底层的蓝色太过浓郁,两种颜色的强烈对比,将这些含量极少、几乎微不可查的杂质暴露无遗。   “你们看,我说这不是无白无金的帝王青吧。”   看到几个白点的瞬间,黎夜光只觉得头皮一麻,手臂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她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余白,这、这家伙……是怪物吗?针尖大的白色粉末混在成袋的帝王青粉末里,他就能看出纯度不对?   小滚见她如此震惊,笑嘻嘻地说:“夜光姐,你是不知道咱们余队有绝对色感吗?任何颜色,哪怕只有一丁点的不对,他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绝对色感!   就这样他还说自己是白色?徒手临摹、绝对色感,这特么是blingbling的彩虹色啊!   黎夜光看着眼前的余白,他抿着嘴浅笑了一下,然后有些小骄傲地凝视着她说:“所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相信。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十九章 总得有人去做   part29   都说大智若愚,可有的人,大愚若智。   ——《夜光夜话》   花十几万买回的最顶级帝王青掺杂了微量方解石,可不是一件小事。   库管当即脸色大变,连声说:“颜料采购回来我就锁进柜子了,只有拿着申报单才给领取,绝对没有人动过。”   “你是管仓库的,你往里面加杂质对你又没好处,当然和你没关系了。”黎夜光将半块竹筒递给张馆长,“馆长,您看。”   张馆长年事已高,实在难以看出其中细微的白点,好在高茜及时递上一柄做工精致的放大镜。阿珂疑惑地问高茜:“茜姐,你还随身带放大镜啊?”   高茜叹了口气,没说话,竖起一根手指往后点了点,阿珂小心地扭头一看,人群中的姬川负手而立,俨然一副老干部视察的傲然模样。   “逼王……怎么又来了?”阿珂惊得吐了吐舌头。   “我哪知道,刚才一个放大镜直戳我腰上,我还以为持枪抢劫呢!”高茜小声吐槽,“他是痴迷壁画无法自拔了吧……”   张馆长拿着放大镜认真看了好一会,问黎夜光:“你觉得是怎么出的问题?”   黎夜光勾起嘴角,目光凌厉地环视一圈,淡淡地说:“当然是采购出的问题。为了吃回扣,所以以次充好,以为微量杂质不会被发现,事实上也是,那五块教堂壁画都修完了,也没人发现颜料有问题。”   张馆长将竹筒和放大镜放下,一向慈祥的老人此刻面目严肃,厉声说道:“谁负责秋拍项目,谁负责采购修复材料,明天上午都来我办公室报道,我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想理由。”   张馆长沉着脸离开,围观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散开,各回各位。   阿珂吓得直拍胸口,赶紧撤退,“看不出来啊,张馆长也有这么凶的时候。”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高茜把放大镜还给身后的姬川,和阿珂边走边说:“尤其是教堂壁画都用这种颜料修复完了,有块十七世纪巴洛克风格的圣母像,蓝色长袍的面积高达70呢,馆长当然生气了。”   姬川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只是闭馆时没来得及出去,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推了回来。听高茜说得头头是道,他内心无比好奇,但逼王的人设不能崩,所以故作淡定地说:“巴洛克……是什么啊?”   高茜之前怕得罪姬川是因为黎夜光,现在知道他俩合作没谈成,她自然无所畏惧,更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于是抿嘴笑了一下,“姬先生,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啊。”   “……”姬川蹙眉,高傲地说,“我给你解答费。”   高茜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地,她转身仰头看向姬川,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想让她堂堂c大艺术史女博士给逼王讲课,开什么玩笑。“呵,那您给我多少解答费啊?”   姬川摸摸下巴,“一小时两千。”   高茜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将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姬川昂着下巴问:“不行?”   高茜摇摇头,将一双铁拳在胸前萌萌地对击了两下,笑眯眯地说:“那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呢?”   众人散去,余白收起东西,问黎夜光:“现在要怎么办啊?”毕竟颜料不对,他是不能动笔的。   黎夜光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现在还不晚,我带你去买颜料,这次你自己挑,万无一失。”虽然修复进入到最后的补色阶段,但时间并不宽裕,还是尽快完成的好。   黎夜光带余白去的是c市最大的书画市场,笔墨纸砚、画板颜料,在这里应有尽有。卖矿物质颜料的店铺不多,黎夜光一一进去询问顶级帝王青的价格,倒是和馆里的采购价相差不大。   最后余白选了一家研磨得最细的,称重的时候,老板突然问他:“小伙子,你是自己画画用吗?”   余白愣了一下点点头,是他自己画没错啦。   “那你可以选实惠一点的。”老板热情地介绍,“有一种也是帝王青的颜色,只是稍微有点杂质,画上去根本看不出来,但价格优惠很多哦。”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余白很耿直地就要和老板讲道理了“有杂质的比没有杂质的纯度低了……”   没等余白说出05,黎夜光赶紧冲上前对老板说:“是什么样的,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老板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两盒碎石打开,“这两种都是帝王青的蓝度,只是有的碎石里夹了一点金色和白色,研磨成粉末后,根本看不出来!”   余白还要说什么,黎夜光一把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余白掌心一热,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黎夜光趁机问老板:“那价格呢,便宜多少?”   老板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这种可以给你打八折,要是买得多,再商量。”   黎夜光笑眯眯地点头,“好,那最好的和优惠品我们都先买一些回去试试,如果差别不大,我们再来。”   走出书画市场,天已经黑透了。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很舒服,余白迎着风伸展双臂,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肚子很没出息地唱歌了,“咕噜噜……”   黎夜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沿街的小店给余白买了两块手抓饼。余白捏着饼问她:“你不吃吗?”   “我不饿。”黎夜光摇头,她正在回忆去年秋拍项目是谁负责的,因为那时候她忙着筹备壁画展,没有留意秋拍的事。   余白一边吃饼一边说:“原来你这么瘦,都是因为不吃东西啊。”   “是啊。”黎夜光回神,看着他大快朵颐,“不吃才能瘦,努力工作才能成功,普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这样啊……”   说到这个话题,黎夜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是知道自己有绝对色感,所以才那么笃定说颜色不对吗?”   “其实我以前不知道这叫绝对色感,只是能一眼看出每种颜色的纯度和明度,也可以准确地调配出想要的颜色,所以我爷爷说,我最适合修复壁画了。”余白吃东西又多又快,说完这些话,两块饼就已经吃完了。   黎夜光犹豫了一下问:“你有这样的天赋,又有那么好的画技,为什么不去做画家?”   她还记得在艺源美术馆门口的那晚,他那么羡慕地看着常玉的画,羡慕那头孤独而自由的大象,他说艺术创作是自由的、浪漫的,他卑微地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名艺术家。那时候黎夜光只觉得他太过谦虚和低调,可到今天,她才知道他竟然还拥有如此闪耀的天赋!   余白吃饱了,笑得很满足,他说:“总得有人去修壁画啊。”   黎夜光怔住了。   “如果大家喜欢艺术,就都去创作,那谁来修壁画呢?”余白认真地说,“因为历史和各种原因,现存的古代壁画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和破坏,有些壁画由于地势偏远和规模小而不受重视,得不到最好的保护和修复,更有很多壁画我们至今还没发现。”   “况且修复壁画又是一门严格的学科,修复师要对各个时期的绘画风格、笔法色彩都有了解,还要学会古代的绘画技法,才可能进行美术修复工作。”他说着难得露出了、愁容,“相比现存壁画的巨大数量,每年仅有极小一部分因为情况危急而可以得到抢修,所以壁画修复始终是人手不足的状态。你看,我带了小除他们两年了,他们伏案勾线都没问题,可一上墙手就抖,还得再学好久呢。”   “所以……”黎夜光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想到了什么,“你小时候的志向,其实是做画家吧。”   余白惊讶地说:“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啊!”   她忍不住笑了,“猜你的心思还不容易,都写在脸上呢。”   “嘿嘿……”余白挠了挠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大画家,不过现在也在画画,也算实现了一半。”   看他一脸的知足,黎夜光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无私,还是嘲笑他的愚蠢,“你看你一直待在山里,谁知道你画得好?你要是当画家,参加美展拿奖,再开个人画展,上几轮拍卖,早就扬名立万了!”   “我倒无所谓扬名立万的,只要能一直画画就好了。”   黎夜光没好气地说:“成功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不待见名利双收?”   “那不是你喜欢嘛,我的也分给你。”他说着笑起来,黎夜光瞧那笑容,越看越傻,越傻还……越帅?   艺术创作是自由而快乐的,文化遗产的保护却是严谨而寂寞的,甚至是默默无闻,余白拥有让人羡慕的天赋,却选择做后者。因为他除了绝对的天赋和一流的能力,更拥有一份对艺术遗产的敬畏心和责任心,使他当之无愧成为国手世家的传人。   以前她总觉得余白是个傻子,可此刻她才发现,其实他并不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人生的价值,了解自己的天赋却不妄自尊大,老实憨厚却不随波逐流,黎夜光第一次遇到把人生活得如此透亮的人,似乎比所有人都更聪明睿智。   或许他最糊涂的事,就是被她骗下山吧!   “余白……”她轻轻叫了他一声,冲他勾勾手指。   “嗯?”余白乖乖俯下身子。   黎夜光拿出一张面巾纸,替他擦掉嘴角沾着的酱汁,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余白屏住呼吸,看着她微垂的眉眼,像工笔画似的精致,他小声说:“你长得真漂亮啊……”   黎夜光抬眼看他,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吓得他立刻闭上了眼睛。可眼睛虽然闭着,眼皮却一颤一颤地紧张,可爱极了。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干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双唇……余白闭着眼喃喃地问:“我还吃到脸上了吗?”   “恩。”黎夜光应了一声,然后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浅浅地亲了一下。   双唇柔软的触感和指尖是不一样的,余白倏然睁开双眼,捂着额头面红耳赤地说:“额、额头也有?”   黎夜光凝视他漆黑的眼瞳,仿佛看见了深藏不露的星辰大海,她笑起来,“给你的奖励。因为你今天很棒。”   虽然今天她没有和刘哥打赌,但她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连05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余白都能做到,那她就要告诉他,她是谁,以及她很喜欢他。   “有一件事……”   她刚开口,满脸通红的余白却突然狠拍了脑瓜一下,“哎呀,我忘了买一样重要的东西!”   “什么?”   “是一定要买的!”他说完撒腿跑回书画市场。   黎夜光刚提起的一口气落回到胸口,这家伙怕是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吧!   制霸宇宙的黎组想表白,他竟然……跑了?   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两包青金石粉末上,算了,等颜料这件事处理完再慢慢说吧。 第三十章 论结婚的步骤   part30   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不摘滤镜是要吃大亏的。   ——《夜光夜话》   第二天一早,黎夜光刚进办公室,就被等候已久的高茜一把抓住。“你猜!采购青金石的人是谁!”   “采购不就那几个人么。”黎夜光坐下后,从包里拿出昨天买的两种青金石粉末,放在办公桌上,指给她看,“我昨天去摸了个底,也就赚个三、四万块钱。”   高茜拿起粉末左右看了看,丝毫看不出差别,“你说,余白是怎么看出区别来的?你能看出来吗?”   黎夜光虽然语气淡淡的,但嘴角微抿,藏不住骄傲的小表情,“他这人看着蠢蠢的,其实很厉害。”   高茜撇撇嘴,“怎么着,你真的春心荡漾了啊!哦对,你俩瞒着我偷偷接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我接吻要和你汇报吗?”   “那当然。”高茜严肃地说,“毕竟我私房钱都在展览里,作为股东,我有权知道你们的私人感情会不会影响我的收益!”   黎夜光微微一笑,“我马上就可以给你退钱撤股。”   “……咱们还是说正事吧!”高茜爽快地一拍桌子,“我刚看见何滟去馆长办公室了!”   “她?”黎夜光挑了下眉头,“是她负责秋拍项目的?”   高茜点头,“项目是她和cc负责的,但cc做事一向谨慎,又不是会拿回扣的人,十之八九是何滟和采购一起瓜分的。”   “布展赚点就算了,心思还动到壁画修复上,为了这么点钱损坏文物,她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黎夜光起身要走。   “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给张馆长送证据啊。”黎夜光摇摇手里的两份青金石粉末,“这次一定要叫她卷包袱走人!”   “你糊涂啦。”高茜拉住她,“你忘了上次布展吃回扣的事,为什么何滟只是处分,还不是因为她找到人背锅,外加她又和李副馆长关系好,所以这次她肯定也是让采购背锅,采购再说自己被商家坑了,大不了两人记过,扣三个月奖金,她照样负责文人画特展的项目。”   黎夜光停下脚步,高茜说的没错,其实在c博,何滟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她和何滟虽然交锋多次,但始终没有较真死磕过,大多是让何滟短暂地老实一阵子。上一次如果不是何滟欺人太甚,黎夜光也未必会说出布展拿回扣的事。   “再说了,咱们壁画展结束不是打算走了么。”高茜一脸期待地说,“干嘛还管这些,你要真讨厌她,我找个机会在路上把她揍一顿!”   黎夜光看向手中的两包粉末,何滟的存在就像混在帝王青里的一丁点方解石,不去细究确实可以不在意,可怎么说呢,余白偏偏让她看见了,她就没有办法继续熟视无睹。   “就是因为我要走了,才不能让她这样的人继续留在c博,连我都不和她杠,她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你什么时候变得人格如此高尚了?”高茜目瞪口呆,她还记得刚工作时自己脾气火爆,都是黎夜光用各种成功之道教育她的。   她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高尚算不上,只是有人在很辛苦地修复壁画,她起码该有点良知。”   高茜吐吐舌头,小声嘀咕:“什么有人,不就是你的小土狗么……”   闭馆的时候,余白给仕女的襦裙上了第二遍蓝色,确保颜色均匀、厚度一致,才放下笔收拾东西。   刘哥清洗画具的时候,问他:“你和夜光现在在一起,以后还上山吗?”   “当然上啊。”余白想都没想就说,“不上山怎么修壁画啊。”   “那夜光呢?也上山啊!”刘哥不敢相信,余白这样的恋爱白痴竟然能让他输掉赌局?!   “……”余白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似的,一时愣住,隔了好一会才说,“她应该不能离开这里吧。”   “那是当然了!”小注接过话说,“夜光姐的事业都在这里,上山的话她要做什么呢?”   小滚凑过来附和:“余队,你知道异地恋是不会长久的吗?何况你们分开,还不是异地,是异世界,山上和山下是完全不同的啊!”   “夜光姐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她的,你一走,那不是……”善良的小除不忍心把话说完。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余白越听心越慌,他原本以为自己和黎夜光的前途一片光明,怎么听他们一说,问题还很大?!   “那我该怎么办啊?”余白一把揪住刘哥,在场的男人中只有他是已婚的,“你也和我一样待在上山,为什么你就有媳妇呢?”   说到这个问题,刘哥炫耀的心就按捺不住了,“因为我上山前就和我媳妇结婚了啊,我和你说,结婚和恋爱是不一样的,结婚就有了归属感,即便异地也不容易变心,而且我又没你那么拼,我可是一年要回家好几次陪她的。”   余白仔细想了想,天气不好的时候,或是注浆后等壁画干燥的时间,都是可以下山的,也就是说,经常下山陪媳妇余白也可以做到,所以关键就在于——要在上山前和媳妇先结婚!   “可是夜光的爸爸还在外地,我们都没见家长呢……”   刘哥自诩是余家的一份子,虽然输了赌局,但还是老母亲上身,手把手地开始教他,“你傻啊,你得先求婚啊!你求婚了,人家姑娘才能带你去见家长嘛!”   “对哦!”余白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自己明明离娶媳妇很近,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原来见家长、订酒席都是后话,先求婚才是正事啊!   小注举手提出质疑,“刘哥,你说的不对,不是求婚了就能去见家长,如果余队求婚被拒绝,就不用见家长了啊!”   “!”余白难得生气地瞪了小注一眼,“我才不会被拒绝呢!”   昨天、昨天夜光还表扬他很棒呢!   他得先去买一个戒指,要金子加钻石,越大越好!虽然余白是山中老光棍,但他看的电视剧多啊,求婚嘛,一是要戒指大,二是要气氛好。   正好黎夜光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事让他自己先回家,蠢蠢欲动的他当即决定今晚就去买戒指。   事情就像高茜预料的那样,黎夜光平日与何滟的口舌之争都是小事而已,即便她占上风,何滟也不过怄怄气罢了。说白了,她俩的斗争只算是日常戏码,真想要扳倒何滟,并没那么简单。   采购毫不犹豫地替何滟背锅,甚至还一口咬定何滟当时有事,并没有去采购青金石。尽管张馆长因为文物决心严查,但李副馆长一心和稀泥,黎夜光估计上一次布展回扣的事也是这样,张馆长毕竟上了年纪,有心也无力。   当黎夜光拿出两种粉末,证明采购故意买瑕疵品后,何滟一脸错愕地看向采购,“青金石不是秋拍结束后,你说直接在香港买的吗?”   采购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连声附和:“对,我是在香港买的,当时拍卖行的人介绍我去了一家专门卖矿物质颜料的店,要么是老板看我外地人故意骗我,要么就是他们的标准和咱们不一样,只有一丁点杂质的,确实画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啊。”   “发票呢?”黎夜光问。   “那你得去问财务了。”采购淡定地说,“去年秋拍所有的发票我都交给财务了。”   采购能如此淡定地回答,黎夜光料定她们肯定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再多言。   下班后,黎夜光决定再去一趟书画市场。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采购进货的店铺,才有可能证明何滟参与了这件事,甚至是主导者。   可惜书画市场有好几家矿物质颜料的店铺都有售卖微瑕疵品,但没有一家说c博进过货。   “难道真的是从香港买的吗?”阿珂也有些糊涂了。   “我才不信何滟那家伙会从香港背青金石回来,她的行李箱怕是连鞋子里都要塞一瓶精华液。”黎夜光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我记得江北新区还有一个美术用品批发市场,我明天再去看看。”   黎夜光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可意外的是,余白竟然还没有回来!   等她洗完澡,换好睡衣,才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她披上一件浴袍走出卧室,就见余白在昏暗中鬼鬼祟祟地往房间溜。   她抬手把灯打开,屋内骤然明亮,余白吓得举起双手。   “你去哪了?回来也不开灯。”黎夜光疑惑地走过去,只见余白迅速把右手拎着的一个纸袋往身后藏。   “我……和刘哥他们去逛了逛。”余白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买了一件运动衫,对,运动衫。”   黎夜光微微眯眼,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哪个牌子的运动衫,包装袋是粉色蕾丝?”   “……”余白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拎袋,还真是粉色的!“我买了一件粉色的运动衫!”   “你买了一件粉色运动衫?”黎夜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对!”余白握紧拳头、咬牙不松口,“我喜欢粉色!”   黎夜光今天第一不信的人是何滟,第二不信的就是余白,她点头微笑了一下,佯装要走。余白见她转身,放松地长吁了一口气,哪知黎夜光趁他神色放松,一个利落地转身直接就去抢拎袋。   可余白虽然输在了反应,却胜在了力量,死死攥着袋子坚决不松开,为了更好地使出力量,他甚至扎起马步,摆出在山里打太极的架势!   任由黎夜光猛力使劲,他的下盘稳如泰山,在袋子被拉扯到空中时,他瞬间收力,以柔克刚,一下将她甩出去两米!   黎夜光一个倒栽葱插进沙发,真丝睡袍褪到胸前,露出她光洁的大腿和白皙的小腹。   画面如此香艳,余白却无暇欣赏,趁着她还没翻过身来,他抱住拎袋就跑回房间,把门反锁,只听见黎夜光的咆哮破墙而入——   “你知道狗肉汤是怎么做的吗!啊!啊!啊!”   余白吓得连拍胸口,低头看向怀中的拎袋,还好戒指没被她发现,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藏一下。毕竟求婚得有惊喜,怎么能提前被她发现戒指呢?   余白在屋内环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了书桌,书桌柜子里都是黎夜光父亲的东西,她应该不会去那里翻找。他拉开柜子,下层是叠放整齐的笔记本,而上层有些凌乱,他记得是他住进来那天,黎夜光把桌面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的。   不过,越乱的地方越好藏东西,余白当即就选中了这里!   他将上层的物件拿出来几样,然后小心地把戒指盒放到最里面,再将拿出来的物件一一放回去,放到最后一件时,是一个老式相框。   相框里有张老照片,是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条小辫子,昂着脑袋,目光凌厉,笑得神气极了。   神情和现在的黎夜光一模一样!   她还说她小时候很乖,明明从小就是一张又坏又骄傲脸啊!   余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小女孩和中年男子身后,是一片稀稀落落的胡杨林和漫天的戈壁沙漠,最远处是一座断崖,断崖上隐约可见密集而整齐的洞窟。   “这不是千佛窟吗?”   余白蹙眉回忆了一下,他记得在海盗船上,黎夜光说她去过嘉煌,还说那里现在是旅游城市了,哪能没去过。   他低头再次凝视着照片上才七八岁的小女孩,乌黑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   “哇,原来她小时候旅游就知道去嘉煌,真的太有个性、太有眼光了!” 第三十一章 论打人的方式   part31   弱肉强食没什么残酷的,比没本事的人居高位让人舒服多了。   ——《夜光夜话》   江北新区离市区很远,黎夜光把高茜叫来做司机。高茜的小车是春节时刚买的,如今还是爱惜期,一听要去江北,高茜立刻要逃。“江北不是修路就是工地,回来就得洗车,你知不知道现在洗车又涨价了!”   “你是想让我给你出洗车费吧。”黎夜光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正拿出手机导航去批发市场的路线。   高茜嘿嘿一笑,“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的眼睛啊……”   黎夜光扭头看向她,“你私下给姬川收费授课,违反了馆里的规章制度,你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我给姬川上课的事?”   黎夜光笑得眉眼弯弯,明媚又灿烂,“重复一下你自己的上一句话。”   “……”   “所以……”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手机上地图标识,狠狠地说,“没有黎组抓不到的老鼠屎!”   高茜哀嚎一声,绝望地踩下油门。   批发市场的规模比市区的书画市场大五六倍,据说周边省市都来这里进货。停车场一半以上都是货车,高茜小心地把爱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生怕被刮坏。   “这里这么大,你要怎么找出何滟买青金石的店?还是我把她打一顿比较容易吧!”   黎夜光看着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的商铺,脸上却露出了兴奋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个艰难的任务,太刺激了!”   “黎夜光……”高茜死命摇晃她的肩膀,“你醒醒啊!余白和你是没有将来的啊!”   “我打算和他坦白了。”黎夜光收敛神色,严肃地说。   “坦白什么?”高茜掰着手指举例,“是坦白你骗他下山,还是坦白你喜欢他?难不成坦白你是谁?”   黎夜光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姑妈是瘫痪了,可余家大闹一场,我爸也因此辞职没有出国,就算有恩怨过节,也过去十七年了。”   “那你真的可以不在意吗?”高茜问,“毕竟你们家……后来散了。”   “在意啊。”黎夜光坦诚地说,“只是我发现,现在的我更在意余白。离开我的人,就让她们走好了。”   她曾经被过去一遍遍折磨,也曾以为痛苦永远不会消失,但其实这一切并不影响她接纳幸福。十七年是很长,但未来还有好几个十七年,痛苦的事刻骨铭心,但他的笑容也是绝无仅有。   就算她一开始骗了他,但现在真心也不算晚,况且她都可以释怀的往事,余白也一定能够理解,毕竟他可是说过,愿意做她的白色,永远不变呢。   高茜啧啧嘴,“真是活久见,竟然有一天能从你口中听到在意的不是成功,而是一个人……”   黎夜光弯下腰,系紧脚上运动鞋的鞋带,顺便活动了一手腕和脚腕,“你知道活久了还能看到什么吗?”   “?”   “手撕活人。”   因为黎夜光忙于对付何滟,余白得到充分的准备时间,每天闭馆后他就在周围打探,寻找合适的求婚场地。   刘哥好奇地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场地?”   余白思索了一会,向他描述自己的预期,“有意义的时刻,浪漫的场面,还有惊喜!”   “除了戒指还有惊喜?”在刘哥的认知里,余白准备的惊喜,很可能是惊吓啊。   余白害羞地点点头,“恩,但不能告诉你们,我还在准备呢。”   一旁的小注给他出了个主意,“余队,等你修完壁画,不正好是有意义的时刻吗?你和夜光姐就是因为三块壁画相识的啊!”   “对哦!”余白欣喜若狂,一把扑过去抓住小注的肩膀“你好聪明啊!”   小注笑嘻嘻地邀功,“余队,余队,那下次我可以上墙画了吗?”   “不行哦。”余白作为队长,语重心长地说,“等你勾一米长的线手不抖,才可以上墙。”   “余队,一米也太难了……”小注讨饶道,“难道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勾一米长的线了吗?”   余白摇摇头,“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勾两米了。”   小注绝望地说:“余队,你什么时候才可以接受自己是天才的人设,这样就可以放过我们了。”   “天才?”余白脸颊微红,“除非夜光说我是天才,我才信。”   “……”   玻璃房内一片死寂。   连有媳妇的刘哥都无法吞下这般坚硬的狗粮,他大力地拍了几下手,“好了,赶紧工作吧,快点修完,你快点求婚,然后我就可以回家陪媳妇了!”   一想到修完壁画就可以求婚,余白的斗志就更激昂了,十分难得地拿出了队长的架势。   “小除,你快点调颜料,这个胶还不够,要多加一点!”   “小注,你怎么还没洗完毛笔?”   “小滚啊!我说了很多次了,工作的时候别喝水,少去厕所!”   如此加班加点,到下周一的时候,壁画修补就全部完工了。   余白确认,就是今天了!   周一是博物馆公休日,没有任何观众。他特意把玻璃房收拾干净,去邀请黎夜光欣赏他的修复成果。   哪知余白心情愉快地上了三楼办公区,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   这声音有点耳熟,余白回想起在卢舍那寺的时候,竹墙倒塌也是一声巨响,难道……办公室的墙也塌了?   他急忙冲进去,只见原本宽敞整洁的办公间此时一地狼藉,三四张办公桌倒在地上,一张转椅横在门口,文件、书籍散落一地,几个玻璃杯被打碎了,碎片和残渣混合成一片……   壁画组几个加班的组员贴在墙角瑟瑟发抖,站在狼藉之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面目狰狞、双眼通红的何滟,一个是双手环胸、神态自若的黎夜光。   “黎夜光!咱俩斗了这么久,你这次就非要我死不可?”   黎夜光淡然地点点头,但目光却清冷凶残,“是的吧,这次不弄死你,留着放暑假吗?”   “呵呵……”何滟惨烈地冷笑,“就为了那么点颜料,你就死磕到底,你脑子有问题了吧!”   黎夜光这些天都在江北批发市场挨个店铺打听情况,直到昨天下午终于找出采购和何滟进货的店了!店家开的出货单上清清楚楚写着“帝王青瑕疵品”六个大字,下面是何滟的签名。今天一早她就带着人证和物证到了馆长办公室,纵然李副馆长有心包庇,但证据确凿,张馆长态度坚决,毫不留情就将何滟开除了,所以何滟才发了疯似的冲进陈展部办公室砸东西。   黎夜光努嘴示意了一下周围的惨状,“那就为了一份工作,你要把c博都拆了吗?布展有回扣,拆展也有吗?”   “对!我先拆c博,再撕了你!”何滟无法容忍她淡然的模样,她黎夜光有什么了不起,她凭什么得到这一切?壁画霉变都弄不死她,她还能把自己害得被开除、失去工作!   何滟扑过去的瞬间,黎夜光身子一侧,没让何滟碰到她一根汗毛,还差点踉跄摔倒,她贱兮兮地说:“何经理,站稳了啊!”   站在门口的余白确认,黎夜光肯定是从小到大都这样坏!偏偏她坏的时候,他还觉得可爱,真是……没救了!   何滟怒火中烧,胡乱抓起地上一根丈量用的长尺,就向黎夜光冲去,余白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何滟恨黎夜光,但也不会忘了余白,要不是他吹毛求疵,谁会发现青金石粉末里的星点杂质?!她举起长尺就冲余白的面门砸去。   余白眼疾手快,在长尺落下的瞬间抬起手臂——   黎夜光吓得一声惊呼,然而声音还没出嗓子,却见身高体壮的余白用两根手指将长尺的末端紧紧夹住,然后从眼前移开两寸,他疑惑地俯看何滟,问:“你是要打人吗?”   为什么南方人打人如此温柔,这种细细的尺子顶什么用啊!   说罢余白就单手握住旁边一盆高大的发财树,哗啦一下,把整棵树从半米高的花盆里连根带土拔了出来!   偌大的发财树在余白手里转了90,极具攻击性地对上何滟的脑袋。   “在西北打人,至少要这么长、这么粗的木头才行。”余白很认真地握着树干和何艳讲解道理,然后扭头问身后的黎夜光,“要打吗?”   黎夜光和组员们从拔树的那一刻起就呆住了。   余白纳闷地左右看看,把树调转了一个方向,继续问:“是要用树根打吗?”   未及三秒,大家都回过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何滟惊恐地抱头鼠窜,黎夜光笑得肚子酸痛,还不忘和何滟告别:“何经理,下次打人提前准备好工具啊……”   组员们收拾残局时,黎夜光带着余白出了办公室。余白记得何滟之前就讨厌黎夜光,但这次也未免太激烈了吧。“发生了什么事吗?”   “唔,不是什么大事。”黎夜光很随意地说,“反正都结束了。”   “她都要打你了,还不是大事!”余白惊诧不已,“什么事对你来说是大事?”   黎夜光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当然是修壁画啊。”   说到壁画,余白立刻想起自己来找她的正事了,“壁画已经补完了,你要不要去看?”   黎夜光眼前一亮,她最近一直没空去管壁画修复的情况,没想到他竟然修补完了。   余白骄傲地点头求表扬,“我动作快吧!”   “想要什么奖励啊?”黎夜光边走边问,“冰淇淋?海盗船?”   余白摇摇头,“我想要别的。”   黎夜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难道短短几天小土狗就变了?竟然有比冰淇淋还高的要求?   “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余白抿嘴,暗暗窃喜。   “什么事?”   “先保密。”   黎夜光细细打量了一圈此刻的余白,只见他两颊通红,澄净的眼底压着惊天的欢喜,尽管他刻意隐藏,可那欢喜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流露。   余白……还能有什么秘密?   难道是那件粉色运动衫?还是他手机里不给她看的app?又或者是他……其实能一口气拔两棵树?   黎夜光憋着笑点点头,“好啊,我答应你。”   余白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楼下跑,“快点,我快带你去看壁画!”   他跑得太快,黎夜光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觉得此刻的余白欢脱得像那只奔跑的大象。纵然是在繁华都市,他却犹如置身荒漠山林,那么自由,那么快活。   她希望他永远如此,不被世俗烦扰,简单的世界里只有壁画,和她。 第三十二章 惊喜之外   part32   人生会缺钱,缺爱,缺机会,却永远不缺意外。   ——《夜光夜话》   走进玻璃房的刹那,黎夜光忽地回忆起小时候,父亲黎为哲常带着她去千佛窟工作,那时候千佛窟只有工作人员,没有游客,更不是如今的旅游胜地。一年里气候略好的一两个月里,才会偶有学美术或是考古的学生去新疆旅游,途径嘉煌时短暂停留,去千佛窟看一看。   大部分时候,千佛窟都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胡杨林时,沙沙作响。   千佛窟虽然偏僻荒凉,但窟内的壁画跨越十个朝代,精彩绝伦。据说嘉煌曾是丝绸之路的关卡之一,无数的商贾满载货物由此前往西域,无数的僧侣怀着虔诚之心踏入沙漠前往印度,更有无数的异域文化经由这里传入中原。岁月变迁,繁华不再,留在荒漠中的文明几乎被风沙掩埋。   当年的千佛窟研究院主要分为三个部门,一个是美术研究所,负责壁画的修复和临摹,另一个是考古研究所,负责洞窟内经书和文献的研究,最后一个是保卫处,因为没什么外人,保卫处也兼职石窟环境保护,简单地说就是负责在石窟周围种树,减少沙化。   黎为哲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每天都是伏案看资料。黎夜光小时候调皮,看不了几小时就犯困,便跟着美术所的研究员溜进洞窟,看他们临摹壁画。   虽然那时候她还小,既看不懂壁画的内容,也不明白所谓的艺术价值,但北朝的西域风情、隋唐的盛世光彩、宋元的淡彩水墨,都是深留在她脑海中抹不去的记忆。   其中她最喜欢一铺唐代供养人画像,画中五位女子丰腴迷人、华贵万千。长大后她学习艺术史,读到宋代的《广川画跋》,才知道那叫“人物丰浓,肌胜于骨”。   所以当她在上博看到三块仕女壁画时,她就决定不惜一切也要将它们借调来特展。壁画霉变时,她除了担心展览取消、上博追责,更担心无法将它们修复完好。   而如今,三块壁画在余白的手中再现光芒!   菌落、空鼓全部消失,颜色层平整光洁,破损的边沿严丝合缝,斑驳的画面修补得毫无破绽,三幅仕女曲眉丰颊、婀娜多姿,最难得是眉眼处的神韵,多一份则妖艳,少一分则呆滞。要说有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就只剩下余白保留的裙摆破损。   壁画修复是常事,黎夜光也见过不少修复过的壁画,但能将修复完全隐形、做到如此极致的人,她只见过余白一个。   余白静静地站在壁画旁,神色透出小小的骄傲,有对自己卓越技艺的自豪,更有对古代艺术的敬仰和崇敬。   其实,黎夜光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帝王青粉末明艳非常,他是怎么将蓝色的襦裙补得色泽沉稳、毫不突兀?再比如,原作和修补的衔接处是如何自然过度的?   然而当她看到余白的双眼时,一切问题都豁然开朗了。   他啊,有着世间最纯净的眼眸,他眼中的世界,一定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修完壁画开心吗?”黎夜光突然问他。   “开心啊。”余白眯眼笑起来,“因为它们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了。”   “那就是说,你喜欢漂亮的,对吧?”逗余白是一件有趣的事,黎夜光乐此不疲,“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我漂亮咯……”   “……”余白瞬间记起她的“十二字标准”,连忙摇头,“不不,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之间自由平等、三观一致,还有灵魂契合!”   “谁和你灵魂契合啦……”黎夜光撇嘴,“我可是个大俗人,你那么脱俗!”   余白握拳,红着脸说:“我、我也可以爱钱!不,我超级爱钱!因为有钱才能娶媳妇!”   没等黎夜光继续逗他,默默站在一旁的刘哥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咳咳,余队,夜光,我是很喜欢你们啦,但你们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我们四个,虽然今天没有观众,可我们还、在、啊!”   他指向自己身后三个可怜的单身孩子,小除、小注和小滚,都是一脸的绝望。   小滚说:“余队,有钱不光可以娶媳妇,还可以分给你贫穷的徒弟一点的……”   余白小心地看了黎夜光一眼,说:“我爷爷说,把钱给别人之前,一定要媳妇同意才行。”   “你现在又没有媳妇!”   余白想,就算现在没有,但是马上就有了啊!他认真地对黎夜光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黎夜光浅笑了一下,“好,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说。”   何滟被开除,壁画也修完了,她是该和余白开诚布公了。   余白前脚刚走,刘哥和三个徒弟就开始收拾东西了,黎夜光问:“你们要回宿舍了?”   “不然咧。”刘哥出离愤怒了,“我们四个还要继续围观吗?!”   “围观什么?”   小除用一句话概括了核心,“围观余家的香火传承。”   说到传承,黎夜光好奇地问刘哥,“余白的绝对色感是遗传吗?他爷爷和爸爸也这样吗?”   正在整理工具的刘哥摇摇头,“不啊,余家只有两个人有绝对色感,一个是余队,一个是他姑妈。”   “他姑妈?”说这句话的人是小注,徒弟三人从没听过余队的家事,都竖起了耳朵。   “对啊,他姑妈余黛蓝。”刘哥在余家待了二十多年,对每个人都很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余队修复的本领是余家代代相传的技艺,但他的画技是跟他姑妈学的,他姑妈临摹壁画那叫一绝。”   原本在看壁画的黎夜光收回目光,神色凝重地望着刘哥。   刘哥继续说:“你们都看过余队临摹壁画吧。其实临摹啊,只要肯吃苦,学上十年八载都能有模有样。但临神却很难,因为神韵是最难捕捉的东西,余队和他姑妈偏偏是可以临神的人,再加上他俩的绝对色感,恩,基本是壁画修复界的航母。”   黎夜光记得小时候在千佛窟看研究员临摹壁画时,有那么一个人,临摹时从不和任何人说话。她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双眼只在墙面和纸面来回游走,此外的一切她都熟视无睹。   后来有一次,黎夜光无意看到她摘下口罩,原来她的脸颊上有一大片骇人的伤疤,暗红色的疤痕覆盖了整张右脸颊,连带着右侧的鼻翼和嘴角都扭曲变形,只有一双眼睛,清亮而冷漠。   那时候黎夜光并不知道她叫余黛蓝,因为研究院里大家都叫她“火烧女”,说她的脸是被火烧伤的。她来千佛窟的时间不算长,差不多只有两年,两年后的某一天,她忽地从断崖中央的一个洞窟一跃而下,摔断了脊椎,重度瘫痪。   没过多久,余家老爷子就亲自来了千佛窟,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沉默寡言的“火烧女”竟然是余家的第四代传人之一——余黛蓝。   因为余家讨要说法,所以时任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黎为哲,作为余黛蓝的直属上司,引咎辞职了。此后,余黛蓝这个影响了黎夜光十七年人生的名字就消失了。   直到黎夜光不得不去请余家传人修复壁画时,她才意识到,或许她与余家的纠葛,远远没有结束。她一度认定自己和余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也都是因为余黛蓝的关系。   但余白的真挚,让她渐渐放下桎梏,黎夜光愿意相信,余白对她的喜爱是足以让他们彼此释怀的。   听完刘哥的叙述,小注忍不住吐槽:“又有绝对色感,还能临神,就这样余队还不承认自己是天才,非要折磨我们这些凡人。”   “余队和他姑妈谁画得更好?”小滚问出了一个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唔……以前应该是他姑妈。”刘哥想了一下,很公允地说,“但现在肯定是余队啦。”   “是他姑妈上了年纪,画画手抖了吗?”小注忍不住要为自己无法勾出一米长的线而辩白。   黎夜光倒是能想出原因,应该是余黛蓝重度瘫痪后,很难握笔了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刘哥将最后一件工具放好后,轻叹了一口气说:“因为余黛蓝去世了啊,怎么比较啊。” 第三十三章 心结VS死结   part33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是一个美好的构想,很多事一开始错了就是南辕北辙,一个劲地往前走,也不过是掉进海里。   ——《夜光夜话》   “因为余黛蓝去世了啊,怎么比较啊。”   简单的几个字,犹如给了黎夜光一闷棍,她脑子一嗡,只觉得天旋地转。   余黛蓝……死了?   大概是怕余白要回来了,刘哥飞快地解释道:“二十多年前吧,他们一家去旅游,路上出车祸了。我师父,也就是余队的父亲余群青,和我师母,当场就没了。活下来的只有余黛蓝和余队,但余黛蓝的脸因为烧伤毁容了,未婚夫又悔婚跑了,她受不了周围的指指点点,在家静养两年后就去西北嘉煌了。嘉煌你们知道吧,又偏又远,她说那里没人认识她,就去千佛窟临摹壁画了。”   “后来又过了两年,听说有个中美交流活动,临摹壁画最好的人可以公派去美国,不知道怎么,原本属于余黛蓝的机会被人抢走了,她就从断崖上的洞窟跳了下去,重度瘫痪了。后来才知道她因为毁容总是被人嘲笑,抑郁症很久了,才会一时想不开的。人接回来的时候,余老爷子可生气了,亲自去千佛窟研究院要说法,闹了一场。”   “不是瘫痪的吗,怎么又去世了呢?”   刘哥很惋惜地说:“瘫痪了六七年吧,总是卧床得了静脉血栓,突然有一天脑栓塞人就没了。不过那之前她坚持让余队出国进修,所以余队几年后回国,才知道他姑妈去世的事。余老爷子从此立下规矩,余家后人不得入世,他觉得世俗是最乱的地方,肮脏的事太多了。”   说完这段往事,刘哥估摸着余白也快回来了,先撤为上。他背上包,和黎夜光挥手告别,“夜光,我们先走啦……”这一扭头,他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黎夜光此刻面无血色、双唇煞白。   “夜光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小除担心地轻推了她一下,黎夜光却目光惊恐地看着他们四个,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沙哑,“我、我……”   “夜光?”刘哥见她不对劲,放下已经背好的包,走过来。   黎夜光却一连退后三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明亮的双眼满是恐惧和害怕,她双唇颤抖,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很急,先走了……”   “哎,可是余队……”   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她已经踉跄跑开,推门时还被门框狠狠撞了一下,然而她仓皇逃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夜光姐怎么了?”小除印象中的黎夜光素来沉稳,连慌张都没有过,更何况是失魂落魄。   “可能……是很急的事吧。”小注耸了耸肩,“她的事太多了。”   正说着,余白扛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大木框冲进玻璃房,一脸的兴奋,可惜目光一扫,却只看见四个男人。“夜光呢?”   “突然有事走了。”刘哥重新背上包,指着木框问,“你扛的是什么啊?”   余白连忙把木框放到身后,神秘地说:“不能告诉你们。”   小注撇撇嘴说:“夜光姐都走了,你还求婚吗?”   “没事,她已经答应我了。”余白很得意地说,“而且我也没有打算在这里求婚啊!”他一边说一边擦掉额头的汗,“那我先去准备了,你们继续加固啊!”   “啊?!你求婚,让我们加班?”小滚严重抗议这种虐待徒弟的行为,以前没有夜光姐的时候,余队可都是抢着干活的!   现在他、变、了!   余白眨了眨眼说:“你们不是贫穷吗?那还不干活赚钱。”说完扛起大木框又跑了出去,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   刘哥第二次把包放下,小除问:“刘哥,咱们这次还打赌吗?”   “赌啊!”刘哥已经抄起了工具,“不赌干活都没力气。”   “那你还是赌分手吗?”小除又问。   “你当我年纪大糊涂了啊!”刘哥扛起一块大木板,拿着锯子开始锯背衬,一边使劲一边恨恨地说,“余队都说夜光答应他了,我当然是赌成功!我!全部押成功!”   博物馆公休日,自然是高茜给姬川授课的最佳时间。姬川的功底之差,让高茜几度想要放弃,但金钱的诱惑难以抵挡,她也就屈服了。   今天补习的内容是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艺术赞助人——美第奇家族。   “说起文艺复兴,就不得不说美第奇家族,他们最主要的成就一是艺术、二是建筑。佛罗伦萨的许多建筑,比如圣母百花大教堂、乌菲兹美术馆、碧提宫,都是美第奇家族资助修建的。”   姬川学习的时候倒是很认真,一手握着手持眼镜,一手记笔记,还会时不时提问:“那我们八卦村盖的文王庙啊,挖的人工湖,算不算啊?”   姬川说的文王庙是八卦村自己盖的一座神庙,里面除了有文王姬昌,还有全宇宙神佛的雕像,观音佛祖不必说,雷公电母也都有,堪称是周边几省民间艺术的极品泥石流!   高茜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但还是没忍住怼了一句,“你们八卦村的人造景就和你的眼镜一样,应该只是一个装饰用的道具吧?”   “不啊。”姬川举起眼镜给她看,“我近视的。”   “你近视不配一副眼镜,每天举着这个不累吗?”正常人谁近视还拿手持式眼镜装逼?!   姬川将眼镜举到她面前,很骄傲地说:“我这个眼镜可是十八世纪欧洲贵族用的,而且,我又不是普通人,一天没有那么多工作要做。”   “……”高茜握紧的拳头再度松开,清了清嗓子继续上课,“美第奇家族赞助的艺术家非常多,有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波提切利、提香等等……”   “达芬奇……”姬川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小学语文课本里画鸡蛋的那个吗?”   “……姬先生。”高茜放下准备好的教案,很严肃地说,“以你对艺术的了解程度,我教你已经很辛苦了,你就别再提这种问题了,好吗!”   “这样啊……”姬川放下眼镜,单手在下巴上蹭了蹭,然后问,“那提问一次加五百?”   高茜双手响亮地一拍,“啊!咱们来说一说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吧。话说达芬奇十四岁那年到佛罗伦萨拜艺术家弗罗基奥为师,弗罗基奥是当时著名的艺术家,除了绘画,还会雕塑……”   她正侃侃而谈时,手机突然响了,高茜拿起来一看,是黎夜光。她刚按下接通键,姬川就突然说:“对了,上课接一次电话扣五百。”   没等高茜爆炸,电话那头黎夜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你……在哪?”她的声音很不正常,低沉还颤抖,高茜顾不得心疼钱,赶紧问:“我在上课,你怎么了?”   “他……”黎夜光艰难地吐字,“余白的姑妈……竟然死了。”   高茜找到黎夜光的时候,她蹲在c博资料室的角落里,双手抱膝,目光呆滞。高茜在她身旁坐下,看见她连肩膀都在颤抖,“你说……他姑妈死了吗?”   “恩……”此刻的黎夜光惊惶无措,是高茜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瘫痪后……死了。”   当年她不过十岁,只知道因为余黛蓝,他们一家失去了去美国机会,父亲辞职、继母离开,一个完整的家彻底散了。直到后来她考上c大,又攒钱买下房子,父女俩才在c市安顿下来。   黎夜光还记得在洞窟里见过的那张脸,暗红色的伤疤狰狞可怖,她摘下口罩时问过黎夜光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黎夜光记得自己当时吓坏了,转身就跑出洞窟,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害怕她会来追自己,可是并没有。   出事后她听人说,余黛蓝是从悬崖第四层的洞窟跳下去的,摔下来的时候还吐了血,地上的黄沙都浸透了,好长一段时间黎夜光都没有去千佛窟,因为害怕,也因为恨。   她一直认定是余黛蓝的偏执连累了她家,如果余黛蓝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何至于在千佛窟被欺负嘲笑,最后抑郁想不开。如果不是那次事故,她家也不会是如今的光景。但余黛蓝毕竟瘫痪了,双方两败俱伤,谁也不欠谁的,只有心结难解罢了。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余黛蓝竟然死了。   再难解的心结,也总有解开的一天,可死结呢?   “难道……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是被你爸抢走的?”高茜听完她的转述,惊讶不已。   黎夜光目光黯淡地摇摇头,往日的飞扬神采都被抽干殆尽,“我不知道……”   高茜知道,黎夜光和她父亲黎为哲的关系并不好,她从初中起就一直住校,黎为哲又常年在外地考古,父女俩难得见一面,也少有交流。   “如果不是,你爸也不会辞职了。”高茜嘀咕了一句,“余老爷子还定规矩不给余白下山,肯定是事情很严重。”   黎夜光头痛欲裂,过去的事在她记忆里本就是残破的碎片,她能够记起的都是痛苦和恐惧,父母争吵,同学的嘲笑,无数个夜晚她独自哭泣、暗暗发誓……而这些原本已经离她远去的回忆,却在瞬间重新扑向她,像一头猛兽疯狂撕咬,让她再度支离破碎。   密不透风的资料室闷热异常,黎夜光却像掉进了冰窟一样,牙齿和骨头瑟瑟发抖。高茜认识黎夜光,是在c大的入学军训上,连日的集训让所有女生都四肢无力、疲惫不堪,只有她一个人,笔挺地站在烈日下,目光里是永不服输的倔强。   高茜突然明白,自己是没有见过茫然失魂的黎夜光,但这不代表黎夜光从不茫然失魂,或许很多年前,十岁的她也曾彷徨无力、绝望悲痛,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不对……”黎夜光忽地抬头看向高茜,黯淡的目光骤然亮起,是让人战栗的冷光,“这不对……”   “什么不对?”高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和余白……不对。”她扶着墙站起来,自言自语,“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要不要和他解释一下?瘫痪是意外,去世也是意外啊……”高茜记得黎夜光之前就决定要和余白摊牌,也决定接受余白的心意,这样突然的消息对她的冲击是极其巨大的。   黎夜光没有回答高茜,此刻的她像从水中抽离的鱼,睁大双眼,剧烈喘息,却又有一种疯狂到残忍的解脱感。   “反正一开始,我就骗他的……” 第三十四章 你可以走了   part34   为什么一到分手戏就会下雨?因为一生有很多、很多场雨,只有那一场刻骨铭心。   ——《夜光夜话》   余白选的求婚地点是一家花园餐厅,是小洗、小挖和小搓三个新徒弟帮他选的,据说是c市最适合情侣用餐的top1餐厅。   原本余白想大手一挥包个场,但被“小洗”阿珂阻止了,“余大师,你要是包场的话,气氛就不够了啊!”   余白不明白,阿珂解释道:“你想想,当服务员推出999朵玫瑰,你单膝跪下向黎组求婚,周围的人都羡慕地看着黎组,黎组才会感到更幸福啊!”   “可是……”余白打断了阿珂的话,“我没有准备999朵玫瑰啊。”   “那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说到惊喜,余白就很自豪了,他扛出一个大木框,顶在头上给阿珂看,“我准备了这个!”   阿珂眨了眨眼,“……你是打算黎组拒绝的话,就拍死她吗?”   “……”   “快去买花!”阿珂严肃地说,“立刻!马上!999朵起!”   所以余白拿到木框,又和阿珂说了一番话,才耽搁了一些时间。下楼回到展厅时,刘哥就告诉他黎夜光有急事先走了。余白一想,正好自己还没买花,看来老天爷都在帮他啊!   他掏出手机发了短信给黎夜光,约她今晚七点在花园餐厅见,就赶紧忙着去买花了。   到了晚上六点,余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他把台词默背三遍,又去洗手间检查了一次衣服,最后还不放心,把今晚点好的菜又加了一份,先试吃了一轮,确定口味都很好!   七点的时候,黎夜光准时来了。   不知道刚才出了什么急事,她看起来神色疲倦,好像很累的样子。余白绅士地替她拉开座位,黎夜光坐下的时候他看见她膝盖破了,凝着红色的血痂。   “你的膝盖……”余白紧张地蹲下身子,去检查她的伤口。   他的指尖刚触上她的皮肤,黎夜光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碰了似的,猛烈地躲开,“我没事!”她低叫了一声,嗓音是不正常的沙哑。   余白不解地仰头看她,目光还是一样的澄净透亮,黎夜光不自然地回避与他对视,问了一句:“你叫我来这里有事吗?”   他明明准备已久,可黎夜光这么一问,他突然就无法自控地紧张起来,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低头盯着眼前的空盘,咽了咽口水,才鼓起勇气说:“咱们先吃饭吧!”   “我不饿。”黎夜光摇摇头,她环视了周围一圈,这家餐厅的环境很好,花园布置得精巧浪漫,实在不像余白会选择的店。   她干脆的拒绝,让余白更紧张了,他原本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他们得先吃饭,吃到正好的时候,喝上一点小酒,等酒再喝得正好的时候,服务员就把花推出来,然后他拿出惊喜,向她求婚。   怎么……还没吃饭就要开始了吗?   他舔了舔嘴唇,带着一点哀求的口气说:“那少吃点……行吗?”   现在的黎夜光哪有胃口吃东西,剧烈的痛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稍不留意,她就能栽倒在地。她来赴约,一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决定,二是因为她不想让余白等她。   她摆摆手,“你饿的话,你点好了。”   余白很为难,怎么一切都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呢?   “那要不……喝点酒?”   “……”   余白快哭了,就连反复熟背的台词,此刻都在他脑中乱成一片,黎夜光静静地看着他紧张的模样,既可爱又可笑,哪怕她现在如此痛苦,却还是会因为他心生暖意。   但即使他的笑容暖如夏阳,他的眼眸清澈如水,黎夜光也不允许自己继续沉溺,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可以活得很轻松、很幸福,但她从来都不是那些人,在她的人生里,幸福和美好都是虚幻的假象。   一开始她就骗了他,而从欺骗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美好结局。   “既然你没事要说,那我就先说了。”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他,锐利的目光像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闪着夺目的璀璨和骇人的寒光。   “余白,壁画修完了,你可以走了。”   余白愣了一下,眨了眨眼说:“我知道啊,但是咱们要吃完晚饭才能回家。”   他以为的“走”,一直都是回家。   可黎夜光的“走”,却不是。   “不是回家,是让你回山里。”黎夜光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不需要你了。”   余白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似的,呆呆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让黎夜光万箭穿心。她小时候在嘉煌养过一只小野兔,兔子不像猫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有一天它跑出去,被人无意猎杀,它才发出唯一一次惨叫。它倒在血泊里,抽搐着四肢,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却像一柄钝刀,一刀又一刀凌迟着黎夜光。   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平静的目光更伤人,因为目光里都是无辜。   她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狠辣至极,让余白觉得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好像和之前不大一样,熟悉的是这和她刚上山时很像——那个独自一人夜奔两千公里上山的黎夜光,狠辣无畏、除了成功什么都不在乎。   “我让你下山就是要你修壁画,你该不会以为真的是来娶媳妇的吧!”   血色像入水即化的颜料一般,迅速在余白的脸上散去,留在一片惨淡的白。巨大的冲击撕开残忍的真相,他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可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只剩下茫然。   黎夜光很清楚,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对余白来说意味着什么。她闭上眼,将口中的血腥味重重地咽下——不知道是说哪句话时咬破了嘴,连疼痛都没有察觉。   夏日的晚上,闷热不减,湛蓝的天空忽地乌云压顶,花园里的蝉鸣越发急促,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死寂的气氛。   余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额头、后背全是津津的冷汗,“夜光……”他的声音带着细细的颤抖,像一个突然看到现实残忍的孩子,惊恐、慌张,还有不愿意接受。   “你又在逗我吧?”   她总是那么坏,喜欢欺负他,虽然爷爷说被媳妇欺负不丢人,可她这一次也太坏了,余白忍不住有点生气,他沉下脸严肃地说:“你总是这样不好。”   黎夜光知道,只要此刻她做个鬼脸,对他说一句“傻瓜,被骗了吧!”他就会立刻笑起来,他的笑容那么温暖,足以融化她坚硬如冰的心,可她偏偏不能。   “你自己想想,我有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余白后背一僵,记忆像飞速划过的胶片在脑中回放,她在洞窟里与他亲吻,带他坐飞机,给他买好吃的,来接迷路的他回家,认同他的原则,夸奖他很棒……   可她确实、从来、都没有说过一次喜欢他!   “一开始就是你不肯下山,我没办法,才骗了你。”她每一字都说得很慢,让他听得真真切切,不带一丝含糊,“自始至终,我想要的就是你帮我修好壁画,现在壁画已经修完,我也没有继续骗你的必要了。”   雷声终于响起,劈开令人窒息的沉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花园里的客人匆匆忙忙往室内跑,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撤盘子,只有他们俩,坐在冰冷的雨中分毫未动。   余白突然站起来,圈着手臂去替她挡雨,黎夜光鼻头一酸,只觉得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她咬紧牙关,用一种几乎要咬断自己的凶狠,一把将他的手推开。   “你怎么突然……变了?”余白像个固执的孩子,哪怕听到答案,也不愿意去相信。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这是他新买的衣服。他不认识各种品牌,就拿着上次黎夜光给他买的衣服去商场里找,一层一层、一家一家地找,好不容易找到这家店,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留到今天才穿。   其实在山上的时候,余白就想过自己和她是背道而驰的人,越拼命反而会越走越远,但他还是下山了,因为怀着对她的喜爱;余白也曾怀疑过,壁画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但他还是选择了付出真心,因为怀着对她的喜爱;甚至到此刻,余白都只有震惊,而没有愤怒,因为怀着对她的喜爱。   “我没有变,只是你一直没有认清我是怎样的人。”黎夜光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比雨点更冰冷,“就像是下雨,总是先看到闪电,后听见雷声,不是雷声会晚一步,而是因为光和声音传播的速度不同,所以你知道的时间不同,就以为事情有了先后,其实我亲你和我骗你,本就是同时的。”   “是你自己蠢,才会被我骗。”   最后的一句话,非常黎夜光,她十七年来的咬牙拼命,不相信感情、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统统都融入这句话中。   都是你们蠢,才不配得到我的爱,根本不是我得不到爱。   她拎起包转身要走,余白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是冰凉的,贴在她的脉搏上,像是要把她冻住似的。   “我叫你来这里……是有事的。”他垂着眉眼看她,雨水顺着他的眉骨蜿蜒,他清亮的眼眸在雨中透出晶莹又微弱的光芒,“我想把话说完,可以吗?”   黎夜光停下脚步。   最后一次,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最后一次,听一听,他要说什么。   “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黎夜光听到刀刃割开自己血肉的声音,利刃总是可以轻易伤害别人,但同时也会伤到自己,对她而言,幸福就是这把刀刃。   “不愿意。”   “因为我没有喜欢过你。”   “一次、都没有。”   直到最后时刻,她都没有分毫动摇,因为她是黎夜光,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要成功,别无他求。   余白看着她在雨中远去,突然想起在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站在山间对他微微一笑,他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她说她是和余白一起的。   原来,她真的是从一开始就骗了他。   如果她是真的没有变过,那么他就是真的蠢。   他仰头看向夜空,看着雨水像无数的银针扎进他的眼中,扎进他的身体,他想起一句话来,是他姑妈瘫痪卧床的时候,有一天也是这样风雨交加,她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忽地轻声说:“不要轻易喜欢一个人……”   余白想,他没有轻易喜欢一个人,他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她。   因为这么喜欢,所以才会觉得自己疼得要死了。   失去黎夜光,他就好像被抽走了灵魂。 第三十五章 分道扬镳   part35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夜光夜话》   余白离开的那天,恰好是换展品的日子。天还没亮,黎夜光就去了c博,三块仕女壁画挂上墙面,夺去了整个展厅全部的光彩。   那是余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像是淘金者,在历史的长河中一遍遍淘洗,将闪闪发光的金粒细细挑出,赋予它们应有的价值。   壁画组的组员都知道余白走了,但所有人都沉默着,埋头完成手里的工作,没有人去问黎夜光发生了什么。   这个世界的残忍便是如此,没人会在乎另一个人的失意,大家都只是继续往前走。黎夜光记得她跟着父亲离开嘉煌时也是如此,偌大的千佛窟研究院,没有一个人来送他们。   所以,这样的世界本就不适合余白。   高茜没想到黎夜光不仅处理得干净利落,还能继续安然工作,仿佛没有任何的为难和痛苦,她只能去相信,黎夜光这家伙是个怪物。   随着第二批展品的展出,玻璃房也从展厅撤离,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平地而起,无声无息。   阿珂是负责整理玻璃房的人,她拎着一个布袋子走过来请示,“黎组,这是余……恩,他们落下的东西,怎么办?”   黎夜光低头看了一眼,袋子里是几只毛笔,还有余白上次用的竹筒,她伸手接过布袋,“他们应该是今天走,我拿去丢掉好了。”   阿珂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还是算了。   布展的事很多,黎夜光忙完回家已是深夜时分。   她开门走进去,屋内是无声无息的一片漆黑。余白走了,没有和她交代任何,很安静,很符合他的性格。   黎夜光手中的布袋子沉甸甸的,她不知该如何安放,索性打开次卧的门,想暂时搁一下。空寂的房间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书桌上多了几样东西。她走过去一看,是余白的新手机,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鬼鬼祟祟拎着一个粉色纸袋,想来这个盒子才是里面真正放的东西。她轻轻掀开一半,却像是触到了刺似的猛烈一颤,盒子抛落在地,咔嗒一声打开了。   一个闪亮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亮如星辰的光芒如针一般扎着她的双眼,黎夜光一连退后好几步,一个不慎,膝盖撞上了什么,正好磕在之前被门框撞破的疤痕上,旧伤添新,她疼得快要哭了。   她捂着膝盖看去,原来床边立着一个大木框,是一张被水洇开的画。水痕是密密麻麻的圆点,墨色与其他颜色交融,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有右侧写的一句题跋,虽然浸了水,但隐隐还能看出是一行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夜光”两个字尤其清晰,颜精柳骨、朴拙苍劲。   她拂过上面密集的水痕,突然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坐在地,像是被铁锤敲碎了髌骨似的钻心剧痛,但她死死掐住大腿,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留下的两件东西,她都已经看到了,索性拿起了手机。黎夜光明白他留下这些不是为了刺激她,他没那么复杂的心思,留下它们只是因为他在山里用不到。   他有三大包的行李,里面是他的全部,但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这些,它们不属于寂寥的山野荒漠,也不属于孑然一身的他。   她按下开机键,一阵音乐声后,屏幕亮起。   黎夜光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感情这种事就像手机app只要内存够大,想下多少下多少。”   可是余白的手机上,除了自带的程序外,只有一个app是她替他下载的支付宝。   仅此一个。   余白一行是坐火车离开c市的,火车转火车,再转汽车,回到余家已经是三天后了。   坐落在山间的余家老宅,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后代无论是翻新还是扩大,都没有改动最初的建筑结构。余家祖上从文,到了余老爷子祖父那一辈,因为出国留洋,在欧洲接触到了文物保护的观念,回国后就致力于壁画保护与修复,用尽家财、呕心沥血,是业内无人不知的“神”级人物。   传到第三代余老爷子时,壁画修复日渐被重视,再加上余老爷子的一双儿女都极具天赋,余家开始增收徒弟,希望可以壮大壁画修复师的队伍,就在老宅山脚下加盖了几十间工作室。   到余家学习不用交费,但吃喝用度都得靠自己,几亩田种菜、养鸡养猪,学徒每天跟着师傅们轮流做饭,就连学习用的木框、泥巴还有颜料都得自己去山里找。   后来余群青和余黛蓝接连出事,这副重担又回到了余老爷子肩上。老爷子身体好的时候,每天都会下来看一次,亲手指导这些心怀热忱的学徒。去年他中风后,重任就全部交给季师傅主理了。季师傅是老爷子自己带的小徒弟,而刘哥是余群青的小徒弟,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了几岁,但论资排辈,刘哥就得管他叫一声师叔。   偏偏刘哥是标准的西北汉子,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九,季师傅是南方人,瘦弱斯文,个头只到刘哥的肩膀。所以刘哥跟着余白外出修壁画,完工后都直接回家,很少回余家老宅,但这次他坚持要亲自把余白送回来。   余白长到二十七岁,没有牵过姑娘的手,没有亲过姑娘的嘴,突然天上掉下个黎妹妹,手也牵了,嘴也亲了,到最后还把他甩了。   太惨了啊!   刘哥想了想,要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都能去跳楼!   因为余家有余黛蓝做先例,刘哥实在不放心余白。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刘哥的赌局输得精光,回家怕挨媳妇骂。   谁能想到,黎夜光竟然玩这么一手,到最后关头才把余白甩了?害他输了个精光?!   其实刘哥的担心是多虑的,因为余白离开c市时就傻了,别说跳楼,走在路上有个坑,都不知道要跳过去,小除就亲眼目睹余队一脚踏空栽进坑里,摔得鼻青脸肿。   余白回来的突然,季师傅匆匆从山下赶回来,就见余家唯一的传人丧丧地坐在前厅角落里面壁呢!精神颓废就算了,脸还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   季师傅环视了一圈前厅里的人,小除老实本分地坐着,小注和小滚正在玩手机,另一个身强体壮人呢,正翘着腿搓烟丝呢!   季师傅立刻就锁定了目标,“刘大山!你竟然敢打余白!”   刘哥的烟丝刚搓好,就被季师傅一巴掌拍到地上,容貌凶悍的大汉连声叫冤,“我哪敢打他啊!我出门在外都叫他余队!”   季师傅冷冷地说:“叫余队怎么了?余白是老爷子手把手教的,按道理,你还应该叫他师叔。”   “……”刘哥的胡子都要炸了,他这么多年不回老宅是对的啊!他就应该回家,大不了跪三天搓衣板,也好过在山上被这个瘦子挤兑!   季师傅把刘哥扯到一边,不客气地数落:“你这人是不是除了力气活什么都不会,你比他大那么多,你怎么照顾他的?”   这话就很伤刘哥了,因为他虽然在余家学了这么多年,但画技始终不行,所以时至今日,病害修复他是顶呱呱,一提笔就是手残党。而季师傅恰恰相反,虽然是余老爷子最小的徒弟,但画技在那一辈徒弟中是最好的,只输给余家正统传人,用左手拿笔都可以碾压刘哥。   “我哪里没照顾他,我为了让他下山娶媳妇,一个人做的加固封护,还去省文物局交修复报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写报告了,整整写了三天,胡子都掉了一把!”刘哥憋屈地薅了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给季师傅看。   “你让他下山……娶媳妇?”季师傅惊诧地看了面壁的余白一眼,压低声音问“余白娶到了吗?”   “娶到还能这样?”刘哥努努嘴,趁机回踩了季师傅一脚,“你看你怎么光会画画,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被甩了?”   刘哥点点头,叹了口气,“咱们余白怕是被伤透了。”   季师傅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专心教学,倒是能壮大余家啊!”   “季、小、河。”刘哥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一辈子不结婚,还想让余家绝后啊?!” 第三十六章 不值得的人   PART36   值得和不值得,到最后都敌不过我乐意。   ——《夜光夜话》   余白回家的第三天,才停止面壁,也恢复了饮食。可没过几天,刘哥和季师傅又发现不对了,他每天上山挖泥、砍柴,看起来精神是不错,但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刘哥和三个徒弟轮番上阵,余白还是缄口不言。   难过时面壁不说话,是余白小时候就有的习惯,少则一天,多也不过两三天,但像这次面壁三天后还不说话,却是头一遭。   刘哥有些担心地问:“要不要通知老爷子啊?”   “康复中心昨天刚打来电话,说最近天气闷热,老爷子血压又升高了,让我回绝一切访客,也不要和老爷子说刺激的消息。”季师傅给了刘哥一个白眼,“还不都是因为你没看好他。”   “这事真不赖我!”刘哥捶胸顿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要娶媳妇,我还能拴住他不给走?”   季师傅沉默了一会,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刘哥思忖良久,总结了一下,“就是一眼看过去,肯定不会和余白在一起的那种姑娘!漂亮、能干、有手段,需要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的时候一脚踢开,够狠!”   季师傅蹙起眉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厌恶感,甚至是不明所以的怨气,“这种人就该……”可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甩手走了。   留下刘哥一头雾水,“这种人?哪种人啊?就该什么啊,喂……”   余白扛着一大捆柴火从山里回来,全身都被汗湿透了。他砍柴并没有用途,只是想要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无论走多久的路,扛多重的柴火,他都还是无法自控地想起黎夜光。   尤其是背着柴火一步步往下走,他就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背着她在小路上前行。虽然很丢脸,但回忆起过去,余白悄悄酸了鼻子、湿了眼睛。   要是当时一直背着她,不要停下来,背回余家山里就好了。   他从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也从没有那么渴望过幸福,就连看到她都是开心的。现在想来还是他自己傻,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她是夜晚都会明亮的光,而他呢?余白从柴火里掏出一块在山上挖到的白色高岭土,他啊,就只是一块无趣的白色罢了。   季师傅走进前院,看见了院子里失魂发呆的余白。虽然知道余白不想说话,但季师傅还是照常和他打了招呼,“余白,回来啦?”   余白不说话,礼貌地点了下头。   季师傅笑了笑说:“我有点事想麻烦你,可以吗?”   余白愣了一下,又点头。季师傅冲他招招手,余白放下高岭土跟了过去。   季师傅绕过前厅,带着余白走到后院停下。余白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因为老宅后院只有余老爷子和余黛蓝的房间,现在都是空无一人的。   没结婚的时候,余白的父亲余群青也住在后院,后来成了家就在后院外加盖了一进独立的院落,而余白和刘哥、季师傅这些大师傅们,也都是住在后院外的。   余黛蓝一辈子没有结婚,所以后院里一直留着她的房间。   “最近梅雨季,山上潮湿,要给你爷爷和姑妈的房间通风除霉。这不赶上毕业季,一群美院的孩子都来山下学习,人手有点不够,只好让你帮忙了。”季师傅说着拿出钥匙打开余黛蓝上锁的房间,推开门,示意余白进去。   余黛蓝的房间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室,因为她走了许多年,房里没有任何生气,闷热的六月底,却透着淡淡的寒意。   季师傅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让室外的温度进入房里,他环视一圈说:“你先检查一下哪里有霉斑,我去拿除霉剂来。”   余白做事一向认真,季师傅离开,他就专心地检查每一处地方。卧室的床还在,但床褥早已收起。余黛蓝自余白十岁起就一直躺在这张床上,用勉强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教他画画。   余白的父母过世时他还小,能记得的事并不多,但余黛蓝陪伴了他从童年到少年的全部时光,直到她坚持要余老爷子把余白送出国,余白才再也没有见过她。因为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山上一座坟,坟上一抔土。   卧房朝南,阳光好,所以没有生霉的地方,余白退回书房继续检查。书房中央的画桌很长,是老爷子专门给余黛蓝订做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用了一整根阴沉木,两米长、一米宽,当年光是运上半山腰就花了高昂的费用。   当时人人都说老爷子重女轻男,其实是因为余黛蓝的画技太过高超,老爷子在她身上看到了余家,乃至全国、全世界壁画修复最闪耀的光芒。然而太过闪耀的东西,不是流星就是烟花,越闪耀、越短暂。   “你看你姑妈多漂亮……”季师傅的声音突然响起,余白扭头看去,他竟然没有察觉到季师傅回来了。季师傅拿起书架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余黛蓝没有被烧伤时拍的一张照片,唇红齿白,笑颜如花。   余白望着照片里的人,心如刀割,好几天没有说话的他,终于因为这张照片开了口,“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姑妈也不会毁容……如果她不毁容,就不会是后来那样了。”   这么多年来,余白始终怀着深深的自责,他之所以拼了命地去学、去画,也愿意孤独地在山间荒漠做修复,都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愧疚,还有无形的巨大压力——   他是余家唯一的传人了!   他没有可以为他遮风避雨的长辈,整个余家最终都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季师傅温柔地凝视着照片里的人,“其实你姑妈后来那样,并非是毁容造成的。毁容只是毁掉一个人的容貌,但不能毁灭一个人的心。她不该那么自卑,觉得毁容就失去了一切,为了不值得的人,就轻易放弃自己。”   余白以为季师傅说的是当年抛弃余黛蓝的未婚夫,便点了点头,“悔婚的事,姑妈还是很难释怀啊……”   “……”季师傅目光闪动,却什么也没说。   余白将相框放回原处,已然明白季师傅的一番用意,“季师傅,其实你就是想来安慰我,对吧?”   季师傅拍了拍沮丧的余白,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和你姑妈一样优秀,不必有任何的自卑,更不要为了那样的人,就伤害自己。”   黎夜光是不是不值得的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就忘记她。但他确实应该振作,起码不能让身边的人替他担忧。很小的时候,余白就知道,只有父母才会全心全意担忧自己。他没有父母,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没有为他担惊受怕的义务,他也不应该去占有别人的关心。   余白冲季师傅勉强笑了一下,“我不会那样的,余家只有我一个传人,这一点我不会忘记。”   “好!”季师傅欣慰地笑了,“对了,我手里有二十个待嫁的姑娘,你要不要看看她们照片?了解一下?”   “……我们还是除霉吧!”   “其实,上周就除过了。”   “那你刚才说去拿除霉剂?”   “我上个厕所而已。”   “……” 第三十七章 必须五百   PART37   幸福的最高境界——有钱、无知。   ——《夜光夜话》   一千多公里外的C市,到了一年中最热的七月。   “西北望”壁画展更换第二批展品后,观众的热情也随着气温不断攀升。高茜每天数着门票收益,都在核算自己可以拿到多少奖金。   闭馆后例行检查时,几个组员闲聊。阿珂说:“其实换展品后效果能这么好,主要是余大师之前现场修复的影响力太大,观众都想来看修好的壁画是什么样子。”   “那是肯定的。”唐生点头同意,“要不是余大师救场,咱们这个展还不知道能不能开呢!”   “之前我看黎组和他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他俩真能成呢……”佳佳连连咂舌,“哪知道一转眼,这么大反转。”   余白离开有段时间了,组员们也从一开始的缄默,到如今的私下议论。大家对余白的印象都不错,难免就会对黎夜光的行为产生不解。   “仔细想想,黎组的性格和余大师也确实不搭。”阿珂叹了口气,“就是有点心疼余大师,偏偏是求婚的时候被甩的……”   “求婚?!”唐生和佳佳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阿珂自知失言,赶紧捂住他俩的嘴,但还是晚了一步,正在统计展品归还时间的黎夜光恰好走过来,在三人面前停下。   黎夜光眉梢一挑,阿珂瞬间腿软,“黎……组,你、你来了?”   “刚来,什么都没听见,别慌。”她微微一笑,平淡的三个短句,吓得三人抖如筛糠。   唐生是老组员了,知道在黎夜光面前回避还不如大方承认,索性坦白地说:“黎组,我们刚才说的是余……”   哪知向来无所畏惧的黎组,却用一个眼神逼得唐生硬生生把话咽回去,“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   “……好!我们也什么都没有说!”阿珂握拳大喊!   黎夜光满意地点头,统计完这边的三件展品就走出了展厅。   等她走远了,佳佳才凑过来对阿珂说:“你说的对,黎组这样的性格确实没法和余大师搭,太可怕、太冷血了。”   “我听说壁画展结束,黎组就要走了。”唐生问阿珂和佳佳,“你们会跟黎组一起走吗?”   “当然啊!”刚才还说可怕的两人捣蒜般点头,“难道你不跟?”   “唔……”唐生摸了摸下巴,思考良久,“可怕归可怕,但跟着黎组有肉吃。兔兔再可爱,也还是要吃兔兔啊!”   黎夜光很清楚,组员们不可能不在背后议论自己,这是人之常情,即便她严厉制止,也不会减少议论。但她若是直面又不阻止,就会威严尽失,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不知道。   只是她极力回避,余白的渗透力却还是比她想象中强一些。除了C博外,就连她去吃早饭,都被老板们问——   “哎,之前那个吃五十个锅贴的小伙子去哪了?”   “你今天吃这么少啊?啊,那个吃十笼包子的没来啊!”   “哎呀,不好意思,没注意你一个人,给你面条里加了五个茶叶蛋。”   ……   无奈之下,黎夜光放弃了小区门口的早餐一条街,改去两条街外的肯德基,喝一碗没有烟火气息的粥,外加一根不酥也不脆的安心油条。   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余白说过的一句话——“我很不喜欢一个人吃饭的,下山了我一定不要自己吃饭了!”   黎夜光从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化妆镜,竖在前面,镜子里的她看起和以前一样,神采飞扬又冷漠无情。   “恩,就是这样。”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黎夜光,你就该是这样的。”   甩掉余白,本就是她一开始想好的完美计划,现在她所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所以过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的手机忽地响起,黎夜光终于找到了不继续喝粥的理由,她放下勺子,拿出手机一看,眉头微皱了三秒,才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内敛,仿佛和她说话是一件小心谨慎的事,“夜光啊,我这边的工作忙完了。”   “要回来了?”黎夜光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姑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奶奶最近身体不好,所以我先回老家看看她。”   “需要用钱的话告诉我。”相较于对方的谨慎,黎夜光说话的方式直接多了。   “不用、不用,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你,要不要也来一趟?你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明明是一个问句,但说话人底气不足,显得唯唯诺诺。   “从她们说你去嘉煌搞研究是脑子坏了,说我克走你两个老婆、是扫把星开始,我就不打算回去了。”不知怎么的,她又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可能这样不带烟火气息的东西就是很适合她。   “她们那时候也是……”电话那头的人还想解释什么,却被她无情打断,“我讨厌隐忍妥协,也讨厌装大度宽容,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了的事就永远都不要后悔。”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即使她们后悔了……你也不会原谅?”   黎夜光凝视镜中眉目冰冷的人,看着她张开嘴用一种极尽残忍的语气回答:“因为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所以后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后悔既然不能改变过去,有什么可值得原谅的呢?她从不后悔,也从不奢望自己被原谅。   她果断地挂上电话,屏幕黑掉前的一秒,显示出了来电人的姓名——爸爸。   虽然壁画展已经进入尾声,但高茜的工作是无缝对接的,文人画特展的人事安排忙得她焦头烂额。   所以这天姬川又要上课,高茜就把授课地点选到了C博,这样趁着午休就可以轻松赚一笔钱。   姬川本来就对壁画展感兴趣,有高茜讲解自然乐意,但他却对午休这个时间段不太满意。“中午的时间我需要休息,否则下午精神不好。”   高茜略带嘲讽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你不是普通人,一天没有那么多工作要做,那下午精神不好就睡觉呗。”   “我今天下午有工作的。”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怀好意,姬川立刻端出了自己身为艺术战略总监的架子。   “哦?”   “我要去订做一套西服。如果精神不好,弯腰驼背的话,尺寸就量不准了。”逼王有点担忧地说,“是有一个重要场合需要穿的。”   “……”如果不是为了钱,高茜一定会把这家伙的脑袋塞进裤裆里暴打一顿。无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堂堂C博扛把子的茜姐也输给了金钱的压力。“你要是忙的话,今天的课也可以取消。”   姬川连忙摇头,装逼只是他外在的超我,而他的本我渴望学习!况且高茜学识丰富,只上了五六次的课,他就已经能分清野兽派和抽象派的区别了!   有高茜在,姬川觉得八卦村未来的文艺之路将更加光明灿烂!他真诚地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战略小分队,“黎组长说她之后要离开C博,她要是走了的话,你考不考虑来做我的艺术顾问?”   “黎夜光走,我还能不跟着她走?”高茜不客气地笑了,她在C博的绰号可是“黎组寄生虫”,黎夜光去哪,她就去哪!“我可是她的CEO!”   姬川第二次被人拒绝,震惊到怀疑人生。   “你确定?”   “你是不知道八卦村吗?”   “我可是全村的骄傲!”   为了提高奖金,高茜给自己和逼王都买了票,递票时她反问了逼王一句,“那你为什么会请我给你上课呢?”   “因为你懂得多啊。”逼王想都没想,高傲地回道,“其他人我可看不上。”   “所以啊,你是全村的骄傲又怎样,我还是C大艺术史系的骄傲呢!”高茜冲姬川伸出双手,修长十指有力地张开,“我拿过十次奖学金!其中三次国奖!我给你上课,是因为我现在没钱。等我做了CEO我还能没钱?!”   光是设想未来,高茜就要膨胀了。   一听这话,姬川愣住了,“你的意思是,等你和黎组长单干的时候,你就不会给我上课了?”   高茜抿嘴一笑,“回答这题加五百吗?”   逼王大概也发现自己这般追问她有点不够逼格,傲慢地把头一扭,故作不屑地说:“其实我也无所谓的。”   高茜撇撇嘴,真是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巨富全靠不花钱!五百块都舍不得!   午休时间不多了,她决定赶紧上课。展厅正中央的壁画是余白修复好的三块仕女壁画之一,姬川对此有点印象,“这不是余大师修的那块……”   “是的。”高茜片刻不耽误,立刻进入正题,“这块壁画之所以珍贵,一是因为年代久远,是盛唐时期的壁画,二则是画面生动,艺术价值高。画中的人物曲眉丰颊、丰肌腻体,极富有美感。仕女身着绮罗、满头珠翠,一看就知道是豪门贵族的女眷……你看,仕女身后还跟着一个奴婢,明明是女婢却身穿男装、戴幞头,这可是天宝年间兴起的奴婢时装,所以这块壁画的年代推测就更加精确了。线条使用了唐代吴道子一派的兰叶描,每一根线都有疏密虚实的变化……”   姬川拿出他的手持式眼镜,跟着高茜的讲解细细欣赏壁画,“那就是说,唐代的有钱人,都要请人给自己和家人画像?”   “欧洲贵族也喜欢家族画像啊,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订一幅油画。”高茜憋着笑说,“比订制西服有趣多了。”   姬川放下眼镜看向高茜,一向以有钱无知著称的逼王此刻看起来莫名的严肃,“要画当然得是中国传统艺术,勾线和色彩都比油画生动多了!”   高茜一怔,正纳闷逼王怎么突然有了如此崇高的审美境界,姬川继续说:“正好你认识余大师,就让他给我画嘛!”   “……”   “唔,就画在咱们八卦村的文王庙里……”姬川仿佛能想象出那富贵而华丽的画面,一脸的陶醉和满足,“就画八卦村姬氏一族一心供养……”   “爱的供养要不要?”高茜无情地给他泼了一桶冷水,“你真以为有钱就无敌啦,余大师给你画壁画?你怕是不知道余家传人是什么概念吧。”   姬川的名片夹里至今还卡着余白签名的超市小票,余家传人是什么概念,他哪能知道?难道是沃尔玛继承人?   “余家……很厉害吗?”   高茜用一种学神看学渣的眼神白了姬川一眼,然后冲他伸出手掌,“这题必须五百!不还价!” 第三十八章 恨有什么难的   part38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一定有无缘无故的恨。   ——《夜光夜话》   值得姬川花五百块买答案的余白,虽然在高茜口中犹如传奇,可实际上,待在余家山上的他连花五块钱的自由都没有。   农历十五,山下赶集,季师傅带着余白和两个徒弟去买米买面,顺便给余白相个亲。姑娘是对面山头赵家的老幺,小名叫沫沫。   下山的时候季师傅才告诉余白相亲的事,“老赵家是烧陶瓷的,和你爷爷也熟,两家知根知底,姑娘我见过,长得贼水灵,还贤惠!”   余白不想相亲,但又不好意思回绝季师傅的一番心意,勉强同意见一面。他们到集市时,沫沫已经先到了,果然和季师傅说的一样,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白净秀气。她抬头看了余白一眼,就羞涩地把头低了下去。   她低眉的样子很温柔,可余白却想起另一个不怎么温柔的人,连他不穿衣服的时候都可以直勾勾盯着看。   季师傅往余白手里塞了一张纸币,又推了他一把,“去吧,你和沫沫逛一逛,我们去买米。”   “那我一会去哪找你们?”余白见他要走,急忙追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季师傅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但还是没能压住眼中的怒火,他咬牙低声说:“我不用你找,我也不去找你,知、道、了、嘛?”   余白被他瞪得打了个激灵,季师傅温柔地对沫沫笑了笑,转身就走。   沫沫明白季师傅的用意,主动上前轻轻扯了余白的衣角一下。“我们去逛逛?”她主动开口,看样子是看中余白了。   余白不自然地握紧拳头,目光直直地越过沫沫的头顶,梗着嗓子问:“你想逛什么?”   “天太热了,我们去吃冰棍吧。”沫沫笑着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也很好看,只是太过柔情似水了。   余白点头同意,沫沫对集市很熟悉,领着余白走到一个冷饮摊前。大爷卖的冰棍放在一个大泡沫盒里,上面盖着一床花色的被褥,见到有客人来,大爷麻利地掀开被子、打开盒盖让他们自己挑选。   盒子里冰棍的种类很多,有绿豆、有红豆、有盐水,还有巧克力和奶油味的。   余白问:“有可爱多吗?”   大爷耳背没听清,大声回道:“可爱啊!你旁边的姑娘很可爱!”   余白尴尬地想要解释,可沫沫已经红了脸,飞快地拿起两个三色杯,往他面前一递,余白知道这是要他付钱的意思,他赶紧松开拳头,把季师傅塞给他的纸币递给大爷。   交接的刹那,余白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张……五块钱?   大爷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六字,“小伙子,是六块!”   余白是突然被季师傅带下山的,自然什么都没带,他怎么也想不到季师傅给他塞钱、让他带姑娘去逛逛,是塞五块钱?!   余白扭头看了沫沫一眼,沫沫也深情地看着他。他如果没记错的话,黎夜光是不吃冰淇淋的,她说夏天到了,女人都要保持身材,穿短裙才好看。   于是他说:“要不……你就别吃了,夏天到了,该减肥了。”   “……”   沫沫是哭着跑走的,余白还留在冷饮摊前,他自己买了一个三色杯,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   原来不是开心的时候才能吃冰淇淋,而是吃了冰淇淋就可以开心啊。那他要是把一盒都吃完了,是不是就可以特别开心,开心到忘掉难过的事呢?   可吃着吃着,余白才发现不可能,因为吃冰淇淋让人开心,他和黎夜光在一起也很开心,所以吃冰淇淋和黎夜光在一起,越吃他越忘不掉她。   “余——白——!”   季师傅虽然瘦瘦小小,但声音很大,五十米开外叫的一嗓子,都能吓得余白打个了嗝,“我让你相亲!你自己吃冰棍?!”   余白眨眨眼,“我相了啊,但她自己跑了。”   “你不给人家姑娘买冰棍,还说人家胖,人家能不跑吗!”季师傅刚买完米就和边哭边跑的沫沫撞了个满怀,这才知道余白干的好事!   “我没有说她胖。”余白很无辜地摇头,“我只是给了她一个夏天的小建议。”他说着将剩下的两块钱硬币还给季师傅,“主要是你就给了我五块钱,我根本不够买两个。”   “我给你五块钱是让你自己别吃!给人家吃!”   “我为什么不能吃?”余白糊涂了,在c市的时候,黎夜光什么都给他买,什么都让给他吃,点十笼包子她自己只吃三两个,无论是买冰淇淋还是手抓饼都只给他一个人吃。就算余白是个恋爱白痴,可这点比较他还是能分清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还用问!”一向宠爱余白的季师傅恼羞成怒地说,“因为你一顿饭吃十个馒头,还要吃两斤猪肉!咱们以前一个月就买一次米,你回来一个月还不到,今天都买第三次米了!”   余白抽了一下鼻子问:“难道你是嫌我吃的多,才让我相亲,想赶我走吗?”   当着徒弟的面,季师傅压住怒火,很婉转地说:“老赵家有良田一百亩……”   “……”   还真是嫌他吃的多了!   赶集相亲回来,余白就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实在理不清自己的情绪。   吃晚饭的时候,刘哥注意到余白只添了三碗饭,估计他是有心事了。饭后在院里乘凉时,刘哥问他:“怎么了?看你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季师傅今天带我去相亲了……”余白低着头闷闷地说。   “恩,我听说了。”刘哥点了一根烟,有些羡慕地说,“是老赵家最水灵的那个姑娘啊,听说温柔贤惠、勤俭持家,十里八乡的待嫁姑娘就属她最抢手!季瘦子能帮你把她约出来,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余白没说话,只是将地上的碎石子一颗接一颗踢进院中一汪小池塘里。   “你不喜欢?”刘哥疑惑地问,“难道真人不好看?”   “她很好看,说话也温柔……”余白回忆了一下短暂的相亲,可脑海里的沫沫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她。”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刘哥猛地一拍大腿,抖了一腿的烟灰,“都说长得不好看的关了灯都一样,那长得好看的还不看一眼就可以结婚了!”   余白却摇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是的,两个人在一起得自由平等、三观一致,还有灵魂契合。”   刘哥对这十二个字有点印象,两眼一眯,就看穿了他的纠结心思。“你还想着黎夜光啊……人家都把你甩了!你做人得有血性啊!”   余白沉默了。   其实刘哥说的对,黎夜光把他甩了,他但凡有点骨气的话,是绝不应该想她的,可他偏偏做不到。   “你们都说她骗我、利用我,是个坏人,是不值得的人。可她对我……真的很好。”他迷茫地看着刘哥说。离开c市这么久,最让他无法释怀的就是这一点。   在余白的认知里,黎夜光欺骗他是很过分的事,但她对他的好,也是真实的。所以他无法决定自己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继续怀念。   刘哥也被他说懵了,吧嗒吧嗒地大口抽烟,一根烟抽完,刘哥按灭烟头,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你恨她吧?”   “恨她?”   “对啊!”刘哥激动地双手比划,“你看啊,现在你忘不掉她,但又不应该继续想她,那怎么办呢?你只能恨她,爱是忘不掉该想的人,恨就是忘不掉不该想的人!”   余白醍醐灌顶,一下就想通了。   他一直以来的纠结,就是因为找不到一种情绪来安放心中的黎夜光,因为无处安放,所以他气恼她的时候觉得不舍,思念她的时候又觉得不该。   见他神色明朗起来,刘哥继续说:“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要是不恨她,多不公平啊,你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啊!你受了伤、受了委屈,要是还不恨,伤口是无法治愈的!”   “怎么治愈?”余白认真地问。   刘哥紧握双拳,慷锵有力地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一切在瞬间豁然开朗,如果余白恨她的话,所有的混乱情绪都可以抽丝剥茧,所有压抑的情感也都可以彻底释放!   她亲吻他、勾引他,然后甩了他,不择手段!他恨!   她利用他、欺骗他,然后甩了他,十恶不赦!他恨!   她照顾他、关心他,然后甩了他,始乱终弃!他恨!   血气上涌,余白目光如炬,素来纯真善良的面孔此刻竟变得冷漠决绝。   因为只要恨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想她,恨又有什么难的呢? 第三十九章 梦醒时分   PART39   无私和伟大并不是万能的通行证。   ——《夜光夜话》   壁画展在七月中旬圆满落幕,庆功宴当晚,黎夜光正式递交辞呈。张馆长深知C博失去黎夜光将是极大的损失,但他年事已高,临近退休,便收下了辞职信。反倒是和她关系一般的李副馆长,客套地挽留了几句,说了些“慎重考虑”之类的话。   陈展部不少人是黎夜光的死忠粉,他们的口号是:黎组说走我就走,一路跟随不回头!   今天下午展厅清理完毕,所有借调的壁画各自归位,唯一留下余白痕迹的三块唐代壁画也送回了上博。三个月前的兵荒马乱、束手无策,到如今尘埃落定。黎夜光确认,自己和余白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沙城、卢舍那寺,最终和嘉煌、千佛窟一样,成为她记忆中慢慢远去的一部分,也许再一个十七年过去,谁都不记得彼此了。   喝完庆功酒,黎夜光晕乎乎地回到家,她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忽地觉得周围太过安静。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深夜的十一点,竟然在重播《爱情真善美》。   她想起之前某一天的晚上,余白坐在客厅追剧,他看电视剧一向认真,开播前就要在茶几上放好水杯、纸巾,还有诸如肉粽子一类的夯实零食,以防看剧的中途渴了、饿了去拿东西而错过剧情。   黎夜光对肥皂剧一向嗤之以鼻,但那晚她闲着无聊,便耐着性子坐下看了两集。余白怀着分享爱好的心情问她:“很好看,对吧!”   黎夜光不敢苟同,摇摇头,“这类电视剧的主题都是‘穷人没钱但是幸福,富人有钱但是不幸’,骗小孩子呐!”   余白歪头扫荡了一圈脑内的剧库,哎,她总结得还真对!   “那你想做哪种人啊?”他问她。   黎夜光没回答,而是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慢慢体会”的眼神。这个答案还用问?她难道会为了所谓的幸福放弃成功?成功人的幸福,凡人根本想象不到!   直到今天,黎夜光终于活出了这个答案,成功就在她眼前,但她失去了幸福。   果然很符合她的人设!   不过既然一切结束,她也如愿以偿,是不是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她这么想着,整个人沉沉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墙上的时钟滴答地走着,电视机里的人激烈地争吵着什么,黎夜光闭上双眼,没有一丝声响地哭了。   余白离开后一个月,她终于获得了哭泣的资格。   不再是十岁的孩童,二十七岁的成年人,连哭泣都是要选好时间的。不能影响工作,不能耽误正事,不能让情绪主宰思维,明明是生下来就会的技能,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如此严格苛刻。   她不是余白,他可以开心就吃冰淇淋,难过就独自生闷气。她开心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警惕得到的一切会不会失去,她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哭泣,要坚强地昂头不让任何人看笑话。   很早以前她就想过,她要找陪伴一生的人,绝不是为了要对方照顾她,更不会要求对方无条件地对她好,她要找的爱人,一定是为了要让他幸福,也让自己幸福。   但是因为余黛蓝的死,她和余白都不可能坦然地获得幸福,相比让余白知道真相,她宁愿他继续做一个傻子,他那样的人脑子就该只装着壁画,而不是恩怨情仇。   即便时光倒流,她依旧会选择欺骗余白,选择将他抛弃,哪怕如今撕心裂肺,她还是会那么做。   时间分秒流逝,半小时后,黎夜光擦掉眼泪,平静地走进卫生间洗脸。她的悲伤时间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她要交接C博的工作,还要注册公司、落实投资,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处理,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世界。   这里没有深山古刹,没有荒漠山林,她也没有自由而干净的灵魂。   一周后,黎为哲回到了C市。   那天恰好是黎夜光为新公司选址、签约的日子。一百五十平的办公间,不算很大,但足够容纳黎夜光和她从C博带出来的八个人。   高茜在弄公司开户的事,一早就去了税务局。黎夜光则带着阿珂去采购办公设备,忙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个面包,打算回家洗个澡再吃,一开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老旧的牛皮鞋,鞋子看似穿了很多年,上面落着厚重的灰尘,但她明明记得这双鞋是今年三月她才买的。   厨房飘出一股刺鼻的糊味,黎夜光顾不上换鞋,飞奔进去,一把关掉灶台的火。燃气灶上煮着一锅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她隔着抹布捏住锅把,把锅丢进水池里,哐当一声巨响,再加上冷水呲上热锅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在房间里看书的人。   黎为哲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连声自责:“哎呀!我怎么把锅给忘了!”   黎夜光靠在水池边打量她的父亲,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戴着一副老旧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蓝色汗衫,四个多月没见,他又黑了,也瘦了一些。   “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如果要看书,就别煮东西,很危险。”她无奈地从他身边擦过,走回客厅换鞋。   黎为哲大概是亲自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隔了一会才从厨房出来。“我看你还没回家,估计是加班了,想煮点小米粥给你,是老乡自己家种的。”   黎夜光拿起面包在餐桌前坐下,小米?哦,他这趟去的是山西,确实是产小米的地方。“奶奶怎么样了?”她一边撕开包装袋一边问。   “就是天气热,有点高血压。”黎为哲见她干啃面包,给她倒了一杯水,他似乎有话要说,倒完水还站在原地。   “我打了钱给姑妈,让她给奶奶买点补品。”她说完抬眼看向黎为哲问,“还有事?”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壁画展……”黎为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看到了余白。”   一个多月来几乎没人敢在她面前提余白的名字,她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恩,是的,他来修复壁画的。”   “你怎么请到他的?”黎为哲显然对此很吃惊,要不是电视新闻下方的字幕,他根本不敢相信黎夜光竟然去请余家人来修复壁画!   黎夜光三口并作两口把面包吃完,神色平静,极为简单地回答:“我把他骗下山的,还有,我已经从C博辞职了。”   黎为哲愣了好一会,才消化完她给的信息,“你……骗他?”   “对,我骗了他,以咱们两家的过节,我不骗他能请到他吗?”她很累,实在没有心情娓娓道来。   黎为哲紧抿着嘴,开始花白的头发衬得他有些苍老,但他眉眼中的固执还是和年轻时一模一样,“难怪我打电话问高茜,她和我说你们……你怎么可以骗人?你这样太恶劣了!做人怎么可以不讲原则?”   “我做人一向这样。”她起身要走,不想多说。可余白显然是一根可以戳到黎为哲的刺,素来温和的他一把拽住女儿的胳膊,“就算我们和余家有过节,你可以解释,可以说清楚……”   他谜一样的天真既愚蠢又熟悉,让黎夜光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爆发,她一把甩开黎为哲,残忍地冷笑了一下,“解释?我解释什么啊?余黛蓝死了你知道吗?我还能解释什么?‘虽然你姑妈死了,但我们家也失去了去美国的机会?’太可笑了吧,你演琼瑶呐!”   “余黛蓝……死了?”这个消息给黎夜光的冲击有多大,给黎为哲的冲击就有多大,他浑浊的双眼瞬间黯淡,“她怎么会……”   “我也想过解释,但前提是余黛蓝还活着,可她死了,还能解释什么?”黎夜光觉得一切可笑极了,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欺骗余白卑劣?难道失去余白她不难过、不伤心?她的心早就被捏碎了!   谁有资格来教育她人格要高尚?!   “是啊,我没有你人品高尚,也没有你无私伟大。”黎夜光定定地看着黎为哲,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她也知道现在说再多也是无用,但这把火她足足憋了十七年,再也憋不住了。   “可你凭什么用你的无私来替我们做决定?你了不起,你甘愿奉献你的青春年华给一片荒漠,但你有没有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如果你问过,我亲妈就不会走!如果你问过,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一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要做伟大的人,你想要坚守原则、承担责任,你起码应该问问我们,愿不愿意和你一样伟大!”   黎为哲虽然知道,这些年女儿的疏离都是因为十七年前的往事,但他总是盼望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记忆和怨恨都会淡化,可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黎夜光心中有这么多怨!   “不是背着家人去贷款、去赌博才叫不负责,一个人自己伟大、自己无私,也是不负责。”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双眼红得要流出血似的,但却没有流眼泪。   “夜光……”   黎夜光打断他的话,“我和余白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我们和余家也不会有关系,你放心吧,我没让余白知道我是谁,所以伤不着你高尚的颜面。”   黎为哲怔了好一会,苍白的双唇轻轻颤抖,“……你是不是很喜欢余白?”他突然的一句话,像给情绪激动的黎夜光泼了一桶冰水,“你只有为了很在乎的人,才会这么激动……”   “我没有。”她咬牙回道。   “你妈走的时候你也是……”   “她不是我妈!”黎夜光恨恨地说,“抛弃我的人,我根本不会记得。”   黎为哲看着女儿,心疼不已,她看起来很疲惫,明亮的双眼蒙着厚厚的阴霾,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从没有开心过,她总是拼了命地向前跑,想要甩掉过去带给她的痛苦,但其实那些痛苦并没有真正离开过她。   “其实你根本不记得你亲妈的样子,你在乎的一直都是把你带大的陈式薇。”   陈式薇是她继母的名字,黎夜光一直都记得,她们曾经一起在嘉煌生活,看黄沙蔽日,看大漠孤烟,到最后却还是分道扬镳,因为那时候她没有能力给继母想要的幸福生活,就像现在的她也不可能给余白幸福一样。   黎夜光在瞬间惊醒,原来不是余黛蓝啊!余黛蓝是一根刺、一个死结,但真正不对的,是她和余白。爱情是美好的东西,但现实却可以轻易地捏碎美好。余白可以喜欢她,她也可以喜欢余白,然后呢?   像陈式薇那样吗?在荒漠中苦守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最终绝望死心。   陈式薇也是有爱的,她的爱甚至也很伟大,伟大到她愿意全心全意照顾一个和她没有血缘的孩子,伟大到她愿意留在荒漠戈壁生活十年,她为了爱情吃过苦、受过累,她离开不是因为她自私,而是因为到头了。   她的爱和感情被现实消磨殆尽,她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了。   黎夜光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她只是因为余白做了一场天真又单纯的梦,余黛蓝不过是唤醒了她,擦亮了落满尘埃的记忆。不是余黛蓝的死让他们无法幸福,而是他们本来就不可能幸福。   因为她不想做第二个陈式薇。   “是啊,我在乎,那又如何呢?”黎夜光迎着他的目光反问,“我在乎的你都没有尊重过、保护过,是你把一切变成这样,如果连去美国的机会都是从余黛蓝手里抢来的,那我们变成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   黎为哲震惊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夜光的手机忽然响起,欢乐的音乐声在此刻有些诡异,她深吸一口气接通,“高茜,怎么了?”   “夜光,咱们的投资好像出问题了……” 第四十章 人傻钱多   PART40   人傻钱多是一种最高境界,其实能做到“钱多”就很不容易了,毕竟大部分人也只是做到了“人傻”。   ——《夜光夜话》   黎夜光赶到新公司时,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高茜和唐生两个人,办公桌椅还没发货,他俩就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   “我从税务局出来,按之前说好的,开户结束就通知张总,但是……”高茜拿出手机,递给黎夜光看,“张总电话不接,过了一会秘书发信息给我,说他们目前有其他项目要优先投资。”   “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黎夜光看完信息,眉头紧锁。   “我可是CEO啊!”高茜拍着胸脯说,“这点事还能搞不定……吗?”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蔫了下去。   “我和茜姐赶紧去联系其他赞助人。”唐生解释道,“电话不通的就去直接去公司,但结果都一样……”   “怎么会大家都不投资了呢?”高茜不解地揪着一头短发,“难道他们都去杠杆炒股了?”   “太过巧合的事就一定不是巧合。”黎夜光笃定地说,“有什么事是我们最近忙着开公司而忽略掉的吗?”   唐生想到什么,一拍大腿,语调激动地说:“啊!我前天听小白说,张馆长下个月正式退休,新馆长定的是李副馆长,任命通知下周宣布!”   “怎么会是他?”高茜惊诧地说,“之前不是一直说好了是陈副馆长么!”   “既然任命通知是下周宣布,小白是怎么知道的?”虽然她已经递了辞呈,C博的人事变动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但黎夜光隐隐觉得两者之间好像有点关联。   唐生神色犹豫,小声说:“小白是从何滟那里知道的,她要回C博了。”   “什么?!”高茜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你怎么才说!”   “我想着咱们都辞职了,就剩一点交接工作,要是大家知道何滟又回去了,肯定都会不开心的。”唐生说着小心地观察黎夜光的神色,她没有高茜那么激动,甚至很平静。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初黎夜光不惜一切死磕到底,为的就是把心思不用在正道上的人挤出C博,但也正是因为何滟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所以自然有办法在她辞职后重新杀回来。   “我还听说……”唐生继续补充,“何滟其实是李副馆长的外甥女,之前一直隐瞒关系,不过现在李副馆长已经转正,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吧。”   “可这事和咱们的投资有关系吗?”高茜激动之余有些茫然地问。   “看起来是没什么关系,我们都已经离开C博了。”黎夜光踱步到窗边,推开玻璃窗,闷热的气压笼罩着繁华的夜晚,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可如果有人问张总,是选择一家新公司,还是与C博长期合作,两者必须选一,你说那些赞助人会选谁?”   李副馆长的任命通知刚一下达,何滟就大摇大摆地回到了C博。黎夜光正在和陈展部的张组做交接工作,何滟进来时连门都没敲。   “黎组长,好久不见啊。怎么我回来了,却听说你要离开C博了?”   黎夜光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资料递给张组,张组知道她俩的恩怨,未免战火波及,拿到资料就溜了。   “听说何经理要回来了,我就觉得这块地方连空气都不好了。”黎夜光大步上前,凑近何滟深吸一口气,蹙眉摇头,“一股子腐臭味儿,当然要走。”   何滟此刻心情大好,任由黎夜光说什么也是不在意的,“我是腐臭味儿,那你黎组是什么味儿?倒霉味儿吗?”   “倒霉的是接下来要和你合作的策展人吧。”黎夜光耸耸肩,“我可是解脱了。”   何滟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圈,有些怀疑地问:“怎么?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投资人都跑了吗?”   “哇!”黎夜光故作夸张地惊叫了一声,“何经理离开这么久,还时时关注我,你这人是不是就喜欢追着我找虐啊?”   何滟挑了下眉梢,看出黎夜光是故作镇定,冷冷一笑,“为了一点颜料和我死磕,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你带走的那些人都要和你一起完蛋!”   黎夜光被她看穿倒也不慌,反正答案她早就猜到了。“看来何经理最近没少忙活,这么多年倒还真干出一件大事来了,不容易啊。”   何滟对她的嘲讽不理不睬,倒是另有不解,“你是因为余白才和我死磕颜料的,怎么你们没在一起啊?”   黎夜光平静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你是因为钱才这么不要脸,怎么看起来还是挺穷的啊?”   何滟先是一愣,继而笑了,“黎夜光啊黎夜光,你要是走了我还真挺无趣的,你说你这么厉害的人,留在C博轻轻松松做个策展组长多好,何必去辛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黎夜光带着几分悲悯打量着得意的何滟,“我想要的将来、我想要做的事,你跳起来都不一定看得到。”   “你……”   没给何滟说话的机会,她继续说道:“而且我想,你和李馆长为了撬走我的赞助人,势必要许诺他们更大的利益和回报,你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文人画特展不一定能有那么好的收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何滟蹙眉,一把拽住她。   黎夜光勾起嘴角,抽回手臂淡淡地说:“我只是告诉其他博物馆你采购瑕疵颜料、毁掉文物的事,所以你们想借调展品的话,可能要黄了。”   现如今博物馆众多,要想举办特展都得靠几家博物馆联合,将各家珍品集中,方能有足够的珍品展出,若是没有借调的文物,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小展。   “黎、夜、光!”   何滟暴跳如雷的时候,黎夜光已经大步走出办公室,关门前,她扭头一笑:“这地方留给你了,玩不下去的话趁早离开,别毁了这么好的博物馆。”   高茜听说了黎夜光与何滟的一番较量,气得火冒三丈,“这个何滟!我非找机会把她揍一顿不可!”   “揍她有什么用。”黎夜光疲惫地捏着眉心,“你这个CEO还是想想要怎么发工资、怎么付租金吧……”她今天联系了几位新赞助人,但事出突然,大家都需要考虑的时间,也是合情合理的。   “现在要是有个人傻钱多的赞助人从天上掉下来,咱们就能度过难关了……”身为CEO的高茜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竟然连强壮她都有些吃不住了。   “钱多的好找,人傻的没几个。”阿珂脱口而出,“现在还会有谁钱多得没地方花?只有余大师了吧……”话音刚落,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后悔不已。   黎夜光像没听见最后一句似的,淡然地继续往前走。   高茜眼珠一转,一把将她拽住,“夜光!咱们可以去找逼王啊!人贼傻!钱贼多!”   黎夜光停下了脚步。   姬川?虽然之前他不是最优项,但此时此刻确实是最佳选择。   “可我之前也算婉拒了他……现在要怎么开口呢?”   这下高茜重振雄风,信心满满地拍胸脯保证,“他可是我的学生,老师一句话,学生哪敢不听!哈哈哈……”   然而——   高茜却忘了一点,姬川这个人只是对艺术不在行,但并不缺乏经商的头脑,毕竟他承袭了八卦村的优良血统,天生就是个商人。   所以等高茜和黎夜光登门拜访时,姬川俨然就不是之前的态度了。“黎组长之前拒绝我,现在又来找我,是遇到难处了吗?”   他这话说完,黎夜光就用余光给了高茜一记白眼,钱多是没错,但人不傻啊!   高茜当场就要撸袖子、挽裤脚了,“怎么着,你之前自个来请夜光给你做策展人,现在却想摆谱?”   “之前主动权在黎组,现在主动权在我,我要是不谈点有利条件,难道傻吗?”正说着,姬川的秘书给她们端来两杯茶,逼王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今年最好的明前龙井,尝尝?”   黎夜光很清楚,情况紧急,自己并没有和姬川谈条件的资格,但多年策展的成绩积累,足以让她不缺底气。她先将一份文件递给姬川,然后才端起茶杯,一边品茶一边慢悠悠地说:“这是壁画展开展后的数据,有门票总收入,还有围绕展览产生的社会影响力,包含电视台收视率,还有开展期间的百度指数、微博话题,等等……”   姬川接过文件,佯装看得很认真,其实他对黎夜光的能力没什么怀疑,只是按照程序,他必须得趁火打劫,否则今后还怎么做奸商、怎么带领八卦村一路暴富啊!   “我记得黎组长之前说过,如果你来艺源美术馆,所有的展览项目必须由你说了算。”   黎夜光点点头,“对,不过当时你没同意。”   姬川合上她给的文件,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资料递给黎夜光,“虽然现在主动权在我,但我愿意慎重考虑你的要求,只要你能替我接下一个展览。” 第四十一章 高风险与高回报   PART41   艰难的人生是拥有生命就必须承受的代价。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从姬川手中接过资料,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之前自己握着主动权,姬川都不肯完全放手艺源美术馆,现在她是被动的一方,他却说可以慎重考虑,想来这个展览不会是什么好差事。可她打开资料一看,却惊住了。   “丝路千年国际壁画临摹展?”   这个展览黎夜光在去年年末就有听闻,主办单位除了几大艺术机构,还有美协和文化部参与,又是国际联展,所以规格定得很高。当时她得到消息,才筹划了壁画特展,本想搭一波东风,哪知联展推后,反倒是壁画特展给它预热了。   黎夜光简单翻阅了一下资料,“这个展览分两阶段办展,第一阶段分区展出所有参展作品,然后由专家评选,第二阶段则会集中在一处举办颁奖仪式和优秀作品展。姬先生,你想接哪一阶段的展览?”   姬川惊讶地问:“难道你都能接下来?”   “做梦吧!”高茜不客气地吐槽,“就艺源美术馆,能拿下分区展都是奇迹了!”   姬川端起他的明前龙井抿了一口,幽幽地说:“黎组长不是很厉害嘛……”   这种高规格的国际大展,能拿下一个展区对艺源美术馆来说就是极大的荣耀了。姬川虽然接触艺术圈时间不长,但野心却不小,竟然第一步就盯上了如此大展。   “我看了,展览分五个展区,三个国内,两个国外。你们之前谈的应该是东南展区,但是没谈下来,原因无外乎有三,第一是艺源美术馆虽是C市最大的私立美术馆,但规模上还是输给一些大型公立博物馆;第二自然是人手不足,国内分展区需要接收全国征稿进行初评和复评,展览期间还要组织评选工作,最后将获奖提名作品统一送给主办方进行终审,才算完成分区展,这些工作量以艺源美术馆目前的人员规模是难以负担的。”黎夜光一针见血地点出姬川团队失败的原因。   “规模咱们可以扩大,现在已经在加盖新展厅了。”姬川为难地说,“所以问题还是专业人员不够。”   “专业人员也简单,出得起钱还怕挖不到人?”黎夜光笑了,“虽然硬件略输一筹,但可以用软件弥补,只要能保证一定数量的知名画家愿意把作品送来艺源美术馆参展,而非其他展区,就还有胜算。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三个理由——艺术人脉。”   “啪!啪!啪!”姬川佩服地连拍三掌,“黎组长不愧是黎组长,说的都是关键。不瞒黎组长,主办方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分区展能不能谈下来,就看黎组长你了,没准金奖都能从咱们展区选出来。”   “金奖?”听到姬川如此狂妄的口气,黎夜光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姬川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折叠的超市小票,摊开捋平,推到黎夜光面前,“主办方已经答应,如果我可以请到余家来参展,就把这个机会给艺源美术馆。”   四四方方的小票上,是余白简单的签名和一朵精巧的线勾莲花。   黎夜光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姬川和余白的交锋,她并不认为姬川对余白的能力有多少了解,又怎么会以余白为诱饵和主办方谈条件呢?   姬川拿出手持式眼镜,一边欣赏余白的“名片”,一边冲她身旁的高茜点了点,“要不是高老师给我讲解,我都不知道原来余家这么厉害。我一提,主办方立刻就心动了,说余家以前就极少参加艺术活动,这些年更是连山都不下。可黎组长你不一样,你是能把余大师弄下山来修壁画的人啊……”   黎夜光侧目看向高茜,目光凶残至极,高茜狠狠打了个激灵,颤颤巍巍地伸出五根手指,“就……他给了我五百块,让我解答来着……”   黎夜光捏着超市小票,走出姬川的办公室,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报应!   没错,报应啊!   她把余白甩了、踢了,叫他滚得远远的,无论理由是什么,表面上看都是她趾高气扬、不屑一顾。现在这脸打得也太响亮了吧?   高茜自知有罪,怂怂地跟在她身后,“我就是随便一说,哪知道逼王这么有心机……看着人傻钱多,竟然是只心机狗!”   见黎夜光不说话,高茜心生不安,“你该不会真的在考虑这件事吧?!”   黎夜光不置可否,而是说:“策划国际联展是多难得的机会,而且姬川为此不惜下血本,展览的经费自然也不用愁,最重要的是接下这场展览还可以完全掌控艺源美术馆。”   “高回报必然高风险啊!”   黎夜光翻弄着那张小票,一面是早已模糊不清的清单,一面是余白清晰的字迹,“以上都只是利益层面,但我现在还要考虑另一个层面,如果拒绝这个机会,我和你,还有其他人要怎么办?”   倘若现在只有她一人从C博辞职,那么姬川拿出小票的时候,她就可以把它撕了,可现在有八个人跟着她一起辞职,黎夜光就不能只考虑她自己了。   相较于她的纠结,高茜显得毫不犹豫,“就算你愿意去找余白,余白难道还会再下山吗?受伤的人只是你啊!”   黎夜光见她异常严肃,噗嗤一声笑了,“看把你吓的,我又没说真的要去。我可是甩了他的人,再去多打脸啊!”   “……靠!你吓唬我啊!”高茜气得拍了她一掌,差点没把黎夜光的早饭给拍出来!   “你把力气留着揍何滟好不好!”黎夜光捂着胸口喘气,“你把我拍死了CEO也只能去搬砖了!”   “要是搬砖就能解决问题,我倒想呢。”高茜说着迈大步子,一边压腿一边转腰,活动筋骨,“要不我再去找找张总?陈总?孙总?”   黎夜光把手中的小票叠好,收进包里,这是最差、最难的一个选项,却又是她现在最好的一个选项。   看起来似乎是三个月前那一幕重演,但其实不一样啊!三个月前他们只是陌生人,也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她昂首挺胸也就去了。   可现在呢?   情感上的亏欠不说,她也没有去求余白帮忙的理由,壁画修复是他的专业,可参加展览却不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世俗名利,要他参加展览,只不过是为她度过困境罢了。   纵然她的感受、她的颜面,还有她所有深藏不露的情绪,都可以暂时搁下,强大的理智不断地告诉她,去求余白,放下一切尊严去求他,这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她忘不掉离别时余白绝望的眼眸,忘不掉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黎夜光发现,原来她还达不到真正的冷血。即便她放下所有情感包袱,还是做不到。   因为她不想再利用余白了,一次都不想了。   回家的时候又是深夜,这段时间她一直刻意晚归,像是在回避家里的冷清似的。以前她很喜欢一个人在家,安安静静,又很自由,可现在冷清却变得有些难耐。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她确实和余白不一样,他是能在山里待七年的人,而她却连家里的安静都不习惯。   这样的类比自从余白离开后,她每天都可以想出七八个,像是在自我开解,也像是在自我洗脑。她给自己最多的一个暗示是——   余白没那么重要。   他比不过成功,也比不过名利,更敌不过陈式薇留在她心中的巨大恐惧。   他只是比其他人重要,她才会一时忘不掉,哪怕她已经哭过一场,这在黎夜光的感情体系里已经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了。   毕竟能让她哭的人,余白是第二个。   他像山泉一样清澈,像北风一样孤独,又如沙漠的烈日,即便到了深夜,沙土里都是它的余温。黎夜光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所以她觉得,自己时常想起他也不算是丢脸的事。   房门突然被叩响,黎夜光回过神来,“进来。”   黎为哲轻轻推开房门,却只是站在门口,“我……”他刚一开口,嗓子就哑了似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喑喑哑哑的,“明天一早就走了,去新疆。”   虽然他常年在外考古,但这次回来才一周就要走,黎夜光心里很清楚,是因为那天的争执。   站在门口的人手里攥着什么,隔了一会才伸长手臂,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书桌上,“那天听到你说投资出了问题,这里钱不多,你先用着,密码还是以前的。”   黎夜光想开口,嗓子却被什么死死掐住,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黎为哲没有再说别的,转过身去,替她把房门关好。他略显苍老的背影一点点变窄,变成一根细细的线,最后消失。 第四十二章 恨死你了!   PART42   失去后才会后悔是老生常谈,可始终有人这么做,由此可见这是人的本性。   ——《夜光夜哈》   黎夜光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千佛窟的梦了。尤其是工作后,忙碌的生活甚至让她连做梦的机会都很少。但这一晚,她却梦到了千佛窟前那颗大枣树。   嘉煌的气候与东南一带不同,极度干燥的空气使得盛夏的白天燥热如火,而夜晚却格外凉爽。夜空深蓝如黛,没有喧闹和霓虹,只有满天星斗。   晚饭过后,研究员们时常三五成群地坐在树下喝酒聊天。黎为哲不会喝酒,就坐在一旁吃花生。黎夜光记得那颗枣树很大,但结的枣子却不怎么甜。可陈式薇偏偏爱拿一根竹竿去敲枣,落下来的枣有青有黄,远不如嘉煌镇上卖的好吃。   黎为哲让她去买枣,她偏不肯,不是去敲枣,就是去戈壁上挖锁阳,赶上周末还要带着黎夜光一起去挖。现在想来,陈式薇不是要吃枣,也不是要卖锁阳换钱,而是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娱乐。   在偏僻的嘉煌,条件的艰苦远远敌不过精神的荒凉。余白挚爱的肥皂剧,就是陈式薇去敲的枣,那么对余白来说从天而降的黎夜光,是不是与陈式薇做过的美国梦一样?怀着最极致的愿景,到最后碎得像玻璃渣……   闹钟将黎夜光从梦中惊醒,她翻身坐起,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她捏捏眉心,又揉了揉眼,才下床走进卫生间。   温热的水从头顶淋下,她觉得梦醒了一半,可氤氲的热气又让她觉得还在梦中。她甩甩脑袋,挤了两下洗发露,一边洗头一边重新思考与姬川的交易。如果靠艺术人脉就有拿下东南展区的希望,那么即便没有余家,或许也有其他人选可以打动主办方。   她飞快地在脑海里过名单,回忆她认识的艺术家有哪些是画壁画的,可惜想了半天,画版画的倒是有不少,临摹壁画的就……   不!黎夜光飞快地冲洗泡沫,坚定不移地想,她一定可以找到的!   出来换衣服时,她又看见了书桌上的银行卡。她顺手拿起卡片看了一眼又放下,却发现下面竟然还压着一张纸条。   黎夜光疑惑地将手中半湿的毛巾放下,将纸条打开,上面是黎为哲的字迹,只写了一句话——   “让你受苦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抢走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   一股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她推门冲出去,可外面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只有餐桌上放着一锅小米粥,还是温热的,这一次没有糊,煮得刚刚好。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做个梦,就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活得太可悲了。她拼尽一切想要名利成功,为的是谁离开她的时候,她可以足够强大给予他们一切,让他们留下。   可如今,陈式薇走了,余白走了,就连黎为哲也走了。   难道,是她走错了路吗?   她想要他们回来,她是那么、那么的想要他们留在她身边。   喝小米粥的时候,黎夜光打了个电话给姬川,“姬先生,我同意你的条件。”   “我去找余白。”   立秋那天一早就下了雨,山里本来就不热,下了雨还有些凉。季师傅估摸要降温,匆匆收拾了一包衣服,和余白赶了早班车,进城给康复中心里的余老爷子送秋衣。   老爷子精神不错,在康复中心认识不少病友,因为中风偏瘫,他的右手至今还不灵活,就用左手和人下象棋。   看到季师傅和余白来了,他稍一分心,唯一剩下的一个车被人给吃了,老爷子不高兴地瞪了他俩一眼,“你们来干嘛?”   季师傅毕恭毕敬地说:“今天立秋,来给您送衣服。”   余老爷子探头瞥了一眼季师傅带来的衣服,不满地啧啧嘴,“这衣服真难看,不如狄君给我买的。”   “狄君是谁?”余白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护士来给老爷子量血压,笑嘻嘻地说:“狄君是住在103室的老太太,唱越剧的。”   “不要说狄君是老太太。”老爷子严肃地说,“她只是一位成熟的女性。”   “啊……”余白恍然大悟。   季师傅却惊愕地说:“之前不是那个画国画的吗?”   老爷子把头一扭,嫌弃地说:“画画的人都一身臭脾气,我是受不了了。”   “……可是师傅,您也是画画的。”季师傅说完又指向自己和余白,“我和余白也是画画的啊。”   “所以你俩单身啊。”老爷子不客气地说,“你看他,三个月前打电话和我说要下山娶媳妇,现在怎么就一个人来见我呢?”余白被甩的事并没有人告诉老爷子,但姜是老的辣,他只看一眼就知道余白凉了。   季师傅和刘哥为了安慰余白,对这个话题都是小心回避,老爷子倒好,直接一把四十米大刀插进亲孙子的胸口,还顺手搅了几下,“我教了你那么多道理,你却连个媳妇都找不到,实在不行就只能去越南打听打听了。”   “不至于、不至于……”季师傅连连摆手,“像咱们余白这样的,只要多给点彩礼,还是可以找到中国姑娘的。”   此事关系到余家的将来,老爷子是很重视的,大手一挥交代季师傅,“你再去买点地,买点房子,金子也可以多买一点……”   身为当事人的余白却冷不丁地冒了一句,“我不想娶媳妇了。”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话音刚落,老爷子立刻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哎呀哎呀,我喘不上气了……”   护士脸色大变,赶紧扶老爷子躺下,“别激动、别激动……”   余白和季师傅也慌了,撒腿就要跑出去叫医生,却又被老爷子叫了回来。他喝了几口温水镇静下来,伸手指着余白,怒其不争地说:“让你在山上修壁画,不是让你在山上出家。再说山里也有好姑娘啊,老赵家就有个丫头……”   季师傅不好意思地打断师傅,小声说:“那个见了,他把人气哭了……”   老爷子一口温水差点喷出来,余白就倔强地站在床边,像个生闷气的小孩,睁着明亮的双眼,不吭声、不说话。   “好好好……”老爷子知道余白的倔脾气,但他自然有治他的办法,“你不想娶媳妇是吧?那你就别去修壁画了。什么时候娶了媳妇,什么时候再离开余家山。”   回去的路上,季师傅给余白买了四个肉包,山路崎岖颠簸,车子开得踉踉跄跄,季师傅中途还吐了一次,余白却毫无反应地把包子全吃了。   季师傅看他胃口这么好,可见老爷子的话没有伤到他,稍稍宽了心。“你也别害怕,你爷爷和你说着玩呢,娶媳妇也得看缘分,哪能说不娶媳妇就不给走?我看这次来学壁画的学生里就有几个姑娘长得不错,人也机灵,你那天去教勾线,我看她们脸都红了。”   余白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还是很坚定地说:“我就是不想娶媳妇了。”   “你这孩子……”季师傅耐着性子说,“你之前不是想明白了吗?说知道自己是余家唯一的传人,不会为了那样的人伤害自己……”   “对啊,我没有伤害啊。”余白点头反问,“难道我不娶媳妇就是伤害自己吗?”   “不然呢?”   余白低头将装包子的纸袋叠得方方正正,他一板一眼地说:“可我要是不喜欢别人,娶了她不是伤害她吗?”   “我不能伤害自己,但我也不能害别人吧。”他认真地看着季师傅,又问,“那季师傅你一直不结婚,又是为了谁伤害自己呢?”   季师傅垂下眉眼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无奈地笑了笑,“你这孩子啊,到底还是长大了。”   余白看向车窗外,山路错落盘桓,细雨蒙蒙中山色如烟,深山是属于他的,而黎夜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其实余白并不觉得自己专情,他也绝不是因为还喜欢她才不娶媳妇,而是因为喜欢过一个人,就没那么容易再喜欢别人了。   他在心里已经不喜欢她了,而是恨她。   时间越久,恨意越深。   车子停在山下的集市,季师傅买了五十只小鸡崽儿,装了满满两竹篮,他们俩各挎一篮往余家山走。   “最近学壁画的人突然多了,多买点鸡崽儿回去下蛋。”   余白这段时间在工作室教徒弟,倒是发现了几根好苗子。“有几个画得还不错,可以重点培养一下。”   “其实画技都好教,难教的是心。”季师傅叹了口气,“每年来学习的至少有大几十个,今年才还破了百,可学会之后真的肯去山里修壁画的就没几个了。”   “现在条件都挺好的啊。”余白发自内心地说,“我上次去新疆,顿顿都有羊肉吃!”   季师傅笑了,“那是你要求低,现在的人可贪心了,恨不得躺在家里天上掉金子,馅饼都不稀罕了……不过人多是好事,来的人多了,留下的自然也会多一些。”   两人说着就走到山脚下的岔路,往左是上山回老宅,往右就到工作室了,季师傅冲余白伸手,“你把鸡崽儿给我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余白摇摇头,示意要帮季师傅把鸡崽儿送过去,季师傅却不肯,“下雨了,你快回去换衣服吧。”余白拉着篮子不丢手,季师傅就来夺。   两人拉扯间,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   “余白……”   那声音像琴弦似的,震得他心头一颤。余白转身看去,山雨朦胧间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连细密的小雨都将她的衣服打湿,雨水落在她的睫毛上,沾湿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眼瞳中明亮的光芒。   余白的手一松,竹篮落地,黄嫩嫩的小鸡崽儿一下全跑了出来。季师傅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在草丛里抓鸡,余白却像被钉住似的,一动不动。   她说:“好久不见。”   没见到黎夜光的时候,余白认定自己不会与她再相见了,所以他恨得很平静,而见到她的瞬间,那股平静的恨意就掀起了三尺巨浪,恨得连牙都痒,恨得连骨头都疼。   恨死她了! 第四十三章 那我,你还要吗?   PART43   人生的求而不得,何止是爱情,所以活得清醒点吧,钱都求不到,还要求爱?   ——《夜光夜话》   季师傅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满地鸡崽儿抓回来,腰椎间盘都要突出了,他抹掉一脑门的汗,直起腰一看,余白竟然还站在原地!   这孩子傻了啊?   季师傅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瞧,也愣住了。   这次来的学生里有这个姑娘吗?如果有,长这么好看,早该列入他的“余白媳妇候选人名单”,没道理不记得啊!   如果没有……那她是谁?   季师傅打量完黎夜光,又去看余白,只见他神情复杂,有震惊、有意外,还有些季师傅从没见过的……怨恨?   季师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黎夜光,猛然回想起刘大山说过的话——“就是一眼看过去,肯定不会和余白在一起的那种姑娘!漂亮、能干、有手段……”   季师傅豁然明朗了,原来就是她啊!   挎着两篮小鸡崽儿的季师傅瞬间老母亲上身,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余白前面,冲着黎夜光不客气地说:“你来找余白做什么?你还有脸来?”   一般姑娘遇到这种情况,十之八九是措手不及,如果是白莲花和绿茶婊,可能还会凄凄惨惨地哭一把,来一段内心独白。但黎夜光不是一般姑娘,因为她向来让别人措手不及,更别说是对方不客气在先了。   她眉梢一挑,嘴角一勾,语调飞快地反问季师傅:“我认识你吗?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   季师傅一愣,没接上话,她就更有理了,“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凭什么这样问我?”   “我……我是余白的师叔!”季师傅涨红了脸低吼一声。   “呵呵……”黎夜光丝毫不为所动,还笑了起来,“我记得余白是他爷爷亲手教的,我看你的年纪……不太可能是他爷爷的师弟吧?”   “……”   黎夜光宣告胜利地微微一笑,那笑容余白再熟悉不过,得意又嚣张,只是此刻那笑容如针一般扎人,让他觉得心头一阵绞痛。   余白不想季师傅为难,轻轻推开他,自己走到黎夜光面前,“季师傅不能问你,那我有没有资格问你呢?”   黎夜光当然觉得余白有资格问,爽快地拍了拍后背的双肩包说:“你有东西没带走,我给你送来。”   她的神情和语调自然得不像话,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这让余白很迷茫。她这么淡定自若,难道是他记错了,一切只是一场梦?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不对,不是梦!   那天、那场雨、那画面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她说——   “我让你下山就是要你修壁画,你该不会以为真的是来娶媳妇的吧!”   “是你自己蠢,才会被我骗。”   “因为我没有喜欢过你。一次、都没有。”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些他更不会忘记。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坚定地说:“那些东西,我都不要了。”   出发前,黎夜光有过担忧,因为她并没有摆脱内心的恐惧,也无法看到他们的将来,她只是想活得坦荡一些,想要什么,就拼命去得到,毕竟这样才是威武无敌的黎夜光嘛!   她把双肩包从背上拿下来,又郑重地问了他一遍:“你确定不要了?”   “恩。”余白别过脸,不去看她,心中反复默念:恨她、恨她、恨她……   黎夜光帅气地把包往后一丢,然后向前迈了一大步。蒙蒙细雨间,她仰着脸看他,她的脸颊透着湿漉漉的嫣红色,鼻尖上落着针尖大的雨滴,明亮的眼眸和余白初见她时一样,拥有叫人无法躲避的光芒。   她张开双臂,对着他调皮地一笑。   “那我,你还要吗?”   余白听见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血液在全身飞快地流淌,他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连指尖都在颤抖,她离得那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拽入怀中。   抱着她应该很幸福吧,如果是两月前的话。   他说过,喜欢过一个人就没那么容易再喜欢别人了。   当然,也包括这个人本身。   喜欢过她一次,就没那么容易再喜欢第二次了。   日思夜想的人,魂牵梦萦的笑,失而复得本是惊喜,此刻却是惊醒。他低下头,看着细密的雨水落在泥地上、落在青草间,忽地就想起两月前那场磅薄大雨……   他一个人扛着画框走在风雨里,走在孤独而陌生街道,那是他为了求婚准备的惊喜,为了不让她发现,他都是在深夜动笔。他很多年没有画过壁画以外的画了,为一个人画肖像更是第一次,只因为黎夜光是发现他真正理想的那个人。   他想要告诉她,即便他放弃做一名自由的画家,但还是愿意为她一个人作画。可那幅画被雨淋湿了,鲜亮的色彩禁不起一丁点雨水,一碰全都花了。再美好的梦,做一次也就够了,做两次便是强求。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低沉地说:“其实我很想你,离开后的每一天都特别想,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你来找我,对我说要带我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和细雨一样,却丝丝入骨。   黎夜光的双手轻轻颤抖起来,她料想过两种结果,一种是余白赌气地将她推开,一种是余白激动地将她抱住,可她没想过会有第三种——他平静地与她说话。   “可是你现在来找我,我却并不开心。因为梦是没有逻辑的,但现实是有的。”他抬眼望着她,澄净的双眼蒙着厚重的阴霾,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余白了。受过的伤就算愈合,也会留下疤痕,他也一样。“你以前对我很好,我都记着,所以我无法忘记你。但你想骗我第二次,我就不会再想着你的好了。”   “黎夜光,我恨你。”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见到她的瞬间会有那么多的恨意涌出,因为他太了解她了,她是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人,她抛弃他是因为不需要他了,那么她再来就一定是有目的。更重要的是,她不但有目的,还觉得他会继续上当。   她不来,余白还可以想她,可她来了,余白却觉得被羞辱了。   难道他就那么蠢?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   黎夜光缓缓放下手臂,其实举起手的时候,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她不是盲目自信,只是还相信他说过的那句话——白色是永远不会变的颜色。可余白却变了,曾经她低估了自己,所以下山后也甩不掉他,而如今她是高估了自己,原来他没那么在乎她了。   可是……她不想放弃啊。   她不后悔自己曾经推开他,所以也绝不后悔重新来找他。   见他们不再说话,站在一旁的季师傅叫了余白一声,“余白,说完了咱们就走吧。”   余白点了下头,“好。”   他转身的刹那,黎夜光心中一空,下意识将他拽住。余白的胳膊一紧,蹙眉看向她,“还有事?”   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昂起下巴不讲道理地说:“我没钱了,回不去了。”   “哎!”季师傅走过来,生气地说,“你这姑娘怎么还赖上了?”   黎夜光不理睬季师傅,而是把手伸到余白鼻下,摊开手掌,说:“你借我点钱,我才能走。”   余白见识过她的无赖蛮横,知道自己是敌不过她的,只好同意,“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   他转身往工作室走,黎夜光却没有站在原地等,她拎起地上的双肩包,大步跟上余白,他走一步,她跟一步,就和当初去卢舍那寺时一样。   她步子跟得紧,连她的呼吸余白都能听得见,大概是淋了雨,她狠狠打了个喷嚏。余白心一揪,停下脚步,冷冰冰地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冷漠的样子太过陌生,黎夜光嗓子眼一阵苦涩,她吸吸鼻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想上个厕所,不行吗?”   “……”余白没辙,只好给他指了方向。黎夜光抱着双肩包,故意走得慢腾腾的,一边挪一边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办。   今天在工作室做晚饭的人是刘哥,他嘴上叼着烟、手里端着一锅菜,哼着小曲从后厨走出来,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把一锅热腾腾的大肘子打翻。好在跟着他的小注反应快,从后面拽了他一把,“刘哥,你骨质疏松啊?走路还能摔跤?”   小注刚笑完刘哥,抬头一看,怀里的一捧玉米咕噜咕噜全部滚落在地。   刘哥回他:“那你呢?肢体协调困难啊!”   小注望着站在眼前的人,玉米都顾不上捡了,“……夜光姐?”   久别重逢是一件挺感人的事,可决裂重逢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刘哥因赌生怨,可没少说黎夜光的坏话,此刻瞬间心虚,还没等黎夜光和他打招呼,他竟端着大肘子没头没脑地说:“夜光啊,你、你来了啊,那个……吃了没?咱们今晚吃肘子……”   正发愁去留的黎夜光双眼一亮,如有神助,“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四十四章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part44   脸皮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夜光夜话》   因为刘哥的邀请,黎夜光顺利坐上餐桌,她全然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自己盛饭,自己舀汤,吃得酣畅淋漓。   季师傅把刘哥拎到一旁教训,“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还邀请她吃饭?”   刘哥自己知道他是一时慌神,才说错了话,可当着季小河的面认错岂不要被数落到死?于是他把腰一叉、头一昂,中气十足地说:“天都黑了,一个姑娘家来这里找余白,留人家吃个饭怎么啦?再说了,今晚的饭是我做的!”   “买菜的钱可不是你出的!”季师傅狠狠瞪了刘哥一眼,敢情花他的钱,还要算刘大山的人情?   刘哥一把将小除拽过来,特意硬气地说:“今晚的肘子是小除的二舅家杀猪给的!”   小除连连点头,“对对,是我二舅家的猪。”他说着偷偷瞥了一眼餐桌上大口吃肉的黎夜光,小声补充,“夜光姐在c市很照顾我们的,我、我愿意请她吃一顿饭。”   刘哥有了帮手,底气就更足了,趁机鄙视了季师傅一把,“你看你那小气样,吃一顿饭少你一块肉啊!”   季师傅连余白都养得起,哪能在乎黎夜光吃的几口,他努嘴示意刘哥去看余白,“我是为了余白,你看看他本来都好了,这姑娘一来,他又闷了……”   刘哥和小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如此啊!   原本已经开始正常说话、正常工作的余白,现在又搬了个小凳,独自坐在角落面壁沉思呢。   季师傅很是担心,思来想去还是得怼刘大山,“这都是你上次带他下山留下的祸患!”   刘哥不以为然地点了根烟,“你放心吧,余白面不了壁的……”   “你们说,余队在想什么呢?”小除好奇地问。   刘哥吐了一口白烟,不正经地笑起来,“当然是想女人啊!”   刘哥所言不假,此刻的余白确实一边面壁一边想女人,只是他没有刘哥想的那么肤浅,他思考的问题是很复杂的!   比如,黎夜光又来找他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虽然离开c市,倒也看到了新闻,知道壁画展已经结束了。她利用完他,果然大获成功了呢!有那么一瞬间,余白觉得自己要是不会修壁画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再来找自己就不带有目的性,而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可他转念又一想,要是他不会修壁画,黎夜光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来找他,自己连认识她都没机会!   也许爷爷说得对,余家的传人就是应该不下山、不入世。   因为山下的世界太复杂了,山下的女人……都没心没肺!   他悄悄转脸瞄了黎夜光一眼,吃饱喝足的她竟然红光满面,看起来精神特别好!   黎夜光倒不是因为没心没肺才能吃这么多,而是她一早飞机转火车、再转汽车,中午饭都没吃,饿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c市她并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一来荒郊野外就莫名地想吃饭?难道是被余白传染了?   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一转脸就看见角落里偷看自己的余白。四目相对的刹那,余白立刻把头背了回去,未免被她看穿,他甚至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装模作样地欣赏起墙缝来!   正所谓饱思淫欲、饿思暖,现在的黎夜光填饱了肚子,自然就有了精神,战斗值也满格了。既然她能留下来吃饭,那剩下的事还不是顺水推舟?   她一抹嘴,大步走到余白身旁,关心地问:“我吃饱了。你不吃饭吗?”   余白坚决不去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粉色的纸币,很傲气地递过去,“给你车票钱。”   黎夜光打定主意要赖下,怎么可能去拿车票钱?她四下看了看,很随意地开始拉家常,“哎,原来有这么多人来余家学壁画啊,那你们房子够住吗?”   余白知道她在拖延时间,没好气地说:“当然够住,这里有三十间宿舍,再来二十个人也够!”他的语气冷酷,神色冷傲,发誓要做冰山一样的男人!   却不想此话正中下怀,黎夜光爽朗地一笑,“这样啊……那我正好可以住了!”   “你?!”冰山瞬间扭头,天真的面孔满是震惊,像个表情包似的。   “对啊。”黎夜光重新背起双肩包,满足地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你不是说二十个人都够住,多我一个也不挤啊!”   “可、可你住这里干嘛?”余白急得也不面壁了,站起来低吼一声,“这是我家!”   黎夜光瞧他着急的模样,差点憋不住笑,“你不是说我以前对你的好,你都记着吗?那我以前让你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你也得给我在你家住一个月。”   “……”余白傻眼。   黎夜光知道他傻,所以和他沟通时得把逻辑理清楚,讲得明明白白,“我给你理一下啊。因为我甩了你,所以你恨我,对吧?”   “对……”   “那就是说,从精神层面上咱们已经扯平了,但是物质层面没有啊。”黎夜光顺势把他坐的小板凳拽过来,自个很舒服地坐了下来,“你给c博修壁画,c博是付给你报酬的,但是你住我家,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给你买的,是你欠我的吧?”   余白默默低头算了算,好像是这么回事,“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有道理就没有但是!”黎夜光斩钉截铁地说,“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我的,就得还回来,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余白被她唬得一怔一怔的,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可是我恨你啊……”   “你恨我关我什么事。”黎夜光眉梢一挑,凌厉的双眼透着狡黠的笑意,“你喜欢我的时候我都可以骗你,你恨我、我更放得开!”   “!!!”   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实在可爱,黎夜光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她已经两个月都没这么开心过了,人生四大喜事分明应该再加上一条——闲来逗狗时!   余白气得满脸通红,“所以你来找我,就是有目的的,对吗?”   黎夜光歪头想了一下,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只是很想他,心里这么想,人就来了。至于目的,应该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个,可她一时也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心中所想。   她点头承认,“有的。”   余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很高傲、很冷酷,“又要修壁画?”   黎夜光摇头。   她轻轻一摇头,余白坚硬如铁的心瞬间软了三分,原来她来找他不是为了修壁画啊!他向来藏不住心事,心一悸动,语气也变柔和了,“那、那你来找我……是后悔甩了我吗?”   后悔?怎么可能!   黎夜光承认余白离开后,她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乎他,但她的性格是既不会轻易承认在乎,也不会哭唧唧后悔求原谅的。   所以黎夜光再次摇头。   “……”余白刚刚柔软的心立刻被捅了一刀,噗呲一声,鲜血直流。“你不后悔甩了我,又不是来找我修壁画,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住我家讨债?”   黎夜光觉得余白还真单纯,世界如此复杂,很多事看着简单,其实背后千头万绪,又岂是用一个目的就可以说清楚的?   于是她言传身教,当场就给余白举了个例子,“除了要住你家讨债,除了要你修壁画,我还可以找你下山参加展览啊!”她说完就从背包里拿出一份征件邀请函递给余白,“呐,这也是一个目的嘛。”   余白接征件函的手都在颤抖,而眼前的黎夜光仰着脸看他,红扑扑的脸蛋笑意满满,目光坦然得不带一丝愧疚,余白确认,她还真的是没心没肺啊!   余白甩手而去的时候,刘哥得意地用胳膊肘顶了季师傅两下,语气里带着莫名的自豪,“瞧见没,有夜光在,余白根本面不了壁的!他俩不在一个段位!”   季师傅可不像刘哥,他的胳膊肘是死死拐向余白的,自然有些不高兴,“难道这姑娘一直都这样欺负人?”   这下别说刘哥了,小除、小注和小滚三人都连连点头,七嘴八舌地开起了表彰大会。“对啊!夜光姐超级厉害呢!”“没有她搞不定的事,也没有她手刃不了的人!”“总之就是帅,超级超级帅!”   身为余家山的主事人,季师傅绝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欺负余白,更别说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了!“厉害?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厉害。”   刘哥微微眯眼,嗅到了一丝翻身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地问季师傅:“怎么?你打算和她较量一番?”   “较量什么,我要让她走!”自打见到黎夜光,季师傅的怒气就一点点攀升,到这会儿简直是火山爆发,完全不符合他斯文内敛的外表。“她当余家山是什么地方,招待所还是大食堂啊?!”   “季师傅……”小注小声说,“现在没有招待所和大食堂了,叫酒店和餐厅……”   “反正我不会让她得逞的。”季师傅咬牙说,“我一定要把她赶走。”   屈辱已久的刘哥终于等到梦寐以求的时刻,激动地一把握住季师傅的手,一米九的大汉眼含热泪,“来吧!我们来打赌吧!你要是输了,我就可以回家见媳妇了!” 第四十五章 被爱终究短暂   PART45   爱不是努力就可以换来的东西,它是恩赐,可以轻易得到,也可以凭空消失。   ——《夜光夜话》   余家工作室的宿舍布置简单,但比卢舍那寺的禅房要好上许多,黎夜光住着倒也满意。她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套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洗完澡,换上衣服,她就上床休息了。   刚躺下,手机叮咚响了一声,这里虽然没有wifi,倒还有2G网络,收个短信是不成问题的。   她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点开一看,发信息的人是余白——   “临摹展我是不会参加的,你要住就住吧,但一个月后,请你离开。”   黎夜光看着这条绝情的短信,想象着他编辑信息时气呼呼的脸,咧嘴笑了。   山里夜凉,只开半扇窗就比在C市开空调还凉爽,黎夜光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外面静谧的星空。皓月当空、虫鸣戚戚,她想,这便是余白的世界啊。   几小时前他问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想不出真正的答案,可这会儿她却想明白了。她啊,是想要努力一把,想试一试两个世界的人能不能走到一起。   她来到他的世界,也希望余白可以真正走进她的世界。   目前看来,黎夜光并不排斥这里,住上一个月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参加临摹展就来不及了啊。   她扯了一下床头垂下的拉灯绳,重新把灯打开,翻身下床。上一次她用了72小时,这一次她得争取4时就拐他下山。   黎夜光知道余白不住工作室,余家老宅在半山腰上。虽不是什么高山,但入夜后独自一人走山路还是挺艰难的,她拿着手机照明,青石铺的小路弯曲向上,越走却越不害怕。   寂静的山间连空气都是清冽的,月光如水般在石阶上流淌,淡淡的青草味叫人心神安定。黎夜光的心也一点点静下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每一种颜色都鲜艳到极致,每一处画面都满满当当,精巧的勾花、复杂的图案,漂亮得让人咂舌,却又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而余白不同,他像是壁画上的残缺,像水墨画中的留白,或者就是寥寥数笔,任性地不求完美、只求自我满足。   草丛间隐隐闪出萤火虫的微光,梦幻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黎夜光不知道自己这次能不能成功,但余白是值得她拼力去试的人。   她加快脚步,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余家老宅门口。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她靠在门上轻轻喘气,一边给余白发短信——“要我离开可以,咱们得把话说清楚。”   果不其然,余白发完那条绝情信息就一直守着手机,黎夜光的信息刚发过去,他立刻就秒回了——“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话要说了。”   黎夜光笑了笑,索性直接打电话过去,很是霸气地说:“你出来。”   “出来?”余白大概是躺在床上生气,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黎夜光望着天上的明月,放柔了语调说:“山上的月色很好。”   余白稍稍一愣,才问:“你在哪?”   黎夜光像偶像剧里的霸道男主似的,在木门上重锤了一下,很是帅气地说:“我在你家门口。”   “……”电话那头静默三秒,然后挂了。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黎夜光贴着门聆听,等那声音又近了几分,她便从门边挪到两扇木门的中缝靠着,双手环胸,自信地笑着。   哐地一声,门闩落地,沉重的楠木大门向内拉开,黎夜光背后一空,精准无误地摔进余白的怀中。   余白本是张开双臂去拉门,却不想胸膛忽地一热,下一秒就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却将她扎扎实实抱进怀里,黎夜光后仰着头冲他坏笑,“要我离开,还抱我?”   她乌黑的眼瞳映着满天的繁星,月色下肤白胜雪,连浅浅的呼吸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余白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黎夜光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歪着头看他,他一动不动的傻样,让她觉得他还是他。可余白瘦了一些,干净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坚毅,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不是他了。   他确实不是以前的他了,自然也不会再上当了。   这样的投怀太过熟悉,他明白自己又被她耍了。余白羞愤地将她从怀里推开,“你、你真是不害臊!大半夜来我家敲门,还自己扑过来……”   黎夜光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你在卢舍那寺就说我不害臊,难道你刚认识我啊?”   余白的脸红得发烫,好在夜深看不清,他冷着嗓音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离开前,还在C博时,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她突然旧事重提,余白猝不及防一下愣住了。他当然记得自己当时要她答应的事是什么,只是此刻物是人非,他的心狠狠一揪,别过脸去淡漠地说:“没什么事。”   “是……要我答应嫁给你吗?”他走后黎夜光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答案。   余白沉默了,他不想承认,却也无法撒谎。   “这话还作数吗?”黎夜光望着他问,皎洁的月色下,她期许的眼眸亮若星辰,却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头。   那是他曾经最纯真、最恳切的愿望,却被她践踏在地,他的真心、他的尊严都留在了那天的暴雨中,难道还能再被她践踏一次吗?   余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讥讽地反问:“当初你想要我下山修壁画,就愿意亲我、骗我。现在是为了能让我参加临摹展,连嫁给我都愿意吗?”   他天真的眉眼在此刻变得很冷,像萧瑟的寒风,像亿万年不化的冰川,却一点也不像余白。曾经的余白有着世间最纯净的眼眸,最质朴的笑,当然还有一颗最喜爱她的心,而如今,他是真的、真的,不会再喜欢她了。   “成功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去换?还是对你来说,感情根本不重要,只是你用来欺骗人的手段,如果你这次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不是也可以对着别人投怀送抱,主动献吻,以身相许?”   黎夜光眼底的星光倏然熄灭,她的指尖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你觉得我可以对别人投怀送抱?”   “你从没有喜欢过我,就可以对我这样,那对别人不也一样可以?”他冷傲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过一个人就要承受这么多,喜欢……是不可饶恕的罪吗?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甩了你吗?”黎夜光咬牙问他。   “因为我没用。”余白满眼都是恨意和痛苦,字字诛心,“我不是你所谓的成功人士,我只会画壁画,别的都没有,所以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想她,每一次想起她,他既恨她,又恨自己。每一次承认自己不配都让他绝望,那种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她不懂他的痛苦,却还要再来找他,她的若无其事和故作轻松,都让余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真是太恨她了!   黎夜光愣了好一会,才兀自笑起来,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俩是不同世界的人,我需要成功,而你只会待在深山里,自然给不了我帮助!”   “我世俗,你清高,可你真这么厉害、这么清高,那就混出点样子啊!不要被我欺负了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你说你不配,说得太对了,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却不能给我想要的一切,那你所谓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不会后悔甩了你,因为你确实不配!”   黎夜光最痛恨的事莫过于所谓的清高,从小到大她都不懂,为什么他们明明很努力,也比别人优秀,却不愿意让自己过得好,也不愿意让身边的人幸福呢?   为什么要用所谓的清高,用所谓的无私,让大家都不幸?   余白的眼眶都红了,“既然我配不上你,你干嘛还要来找我!”   “因为你只会画壁画。”黎夜光冷冷地说,“你最好永远画下去,否则你什么也不是。”   从小她就明白,倔强要强的人往往没人疼爱,但被爱终究短暂,坚强才一辈子受用,她即便得不到爱,也不会脱下盔甲,因为她始终要一个人战斗。   一个战士永远不可以让人看到软肋。 第四十六章 错过余白,一生空白   PART46   后悔是因为有路可选而没有选,不后悔并不是对现状满意,而是当时无路可选。   ——《夜光夜话》   第二天清早,公鸡打鸣,黎夜光就醒了。   她一夜没睡踏实,却也没什么困意,索性起床刷牙洗脸,又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弄完这些还是没人起床,她着实无聊,便溜去工作室参观了。   工作室的设备比C博修复中心还要齐全,几张长桌贯通工作间,上面是各种画稿和颜料,其中一张是玻璃面的拷贝台,是给学徒练习勾线用的。黎夜光走过去看了一圈,没有一个勾得比余白好,她轻哼了一声,虽然余白这家伙把她气得半死,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厉害。   余家教学严谨,工作室四周的墙壁都是仿古的泥面墙,学徒上墙练习作画时便可以体验到真实壁面的绘画效果。墙上的壁画都已着色,一眼看去五彩斑斓,很是好看,有北魏的粗犷简约,也有唐代的精细华丽。黎夜光顺着墙边走边看,大概是因为墙壁转角难以伸展手臂,不便作画,所以临近转角,即便还剩一尺多宽的墙面,上面已无任何色彩。   就在她目光从转角溜过的瞬间,却倏然被定住了——   在两墙转折的夹角处,竟勾着一铺极为精妙的水月观音像!   无色的线稿中,水月观音悠然地倚靠着山石,微微仰头望着天边的云月,身后是竹林环绕,身前是流水淙淙,朵朵莲花在水面静开。水月观音眉目祥和,似乎在赏月,又似乎在凝思,意境清雅脱俗。   “你也看得懂壁画?”季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黎夜光因为沉迷画中,被吓了一跳,好在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地说:“水月观音唐代宫廷画师周昉所创,相传可以消灾避祸,不但在我国民间广为流传,还传入了朝鲜和日本。”自打从卢舍那寺回来,黎夜光就潜心研究了好一阵佛教艺术,可谓十分爱岗敬业。   这下吃惊的人成了季师傅,虽然脸上面无表情,但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知道的还不少……”   “这是余白画的吧。”黎夜光专注地欣赏壁画,毫无察觉地扬起嘴角。   “看得出来?”季师傅问。   “这样的笔力或许别人也能达到,但这样宁静淡泊的意境,就只有他才能画得出来。”黎夜光很笃定地说。   季师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中有点认同刘大山的话了,看来这姑娘确实不简单,不光长得好看,还对艺术有卓越的欣赏力,再加上死皮赖脸的性格,难怪余白逃不出她的魔爪!越是如此,季师傅越觉得她危险,他们余白是多老实的一个孩子啊,怎能让他被一个心机女玩弄?!   “你既然知道余白宁静淡泊,那应该也清楚,你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季师傅也不绕弯子了,索性开门见山,“不是一路人,又已经分开,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黎夜光眼珠一转,很是聪明地说:“季师傅,你很讨厌我吧?”   她问得如此直接,季师傅猝不及防,竟愣了三秒才磕磕绊绊地说:“是、是啊……我是讨厌你。”   黎夜光也不难过,反倒还有几分骄傲,“季师傅你昨天才见到我,就这么讨厌我,可见你也不是很宁静淡泊啊,那你还不是在余白身边待着。”   “……”季师傅突然被贴上庸俗躁动的标签,气得跳脚,“我和你能一样?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是骗过他的人!”   黎夜光倒也没有想给自己洗白的意思,索性点点头,“我是骗过他,可人世复杂,骗人也是常有的事,难道季师傅你就没有骗过人吗?”   她本是一句寻常反驳,季师傅却脸色大变,“你到底想干嘛?”   黎夜光笑笑,“我没什么想做的,只是一定要带余白下山。”   “不可能。”季师傅非常坚决地说,“余白绝不会和你下山。”   “你们要他留在这山里是为了什么?”黎夜光沉下嬉笑的神色,很认真地问他。她神色内敛,季师傅也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余白不适合下山,山下的生活太复杂……”   黎夜光承认,余白确实更适合这里的世界,因为足够简单,可很多事适合却不代表应该。“那他就在山上待一辈子吗?凭他一己之力,从二十七岁最多只能画到七十七岁,五十年他不眠不休又能修多少壁画?我想余家真正想做的,是壮大壁画修复的队伍。季师傅你是当家人,我想你应该统计过这些年来山里学壁画的人数吧,人最多的时候应该是余白父亲还在世时,此外便是今年。”   “今年人数剧增,就算你没考虑过原因,我想那些学生慕名而来时总也和你说过原因吧,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余白?”黎夜光虽是反问季师傅,但其实已经回答了季师傅的问题。   季师傅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原因,那些学生一窝蜂地涌来,十个里有七个都说是看了C博的壁画展,看到余白现场修复,才萌生了来学习的念头。   他还记得余黛蓝坚持要余白出国学习时说过的一句话——“壁画修复技术最好的国家是意大利,但我希望以后会是中国。”   在余家山,刘哥不用教学徒画画,所以工作相对轻松,一觉睡到半中午,饿了才起床。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意外地见到来回踱步的余白。   “你没下去?”刘哥说的下去,指的是山下工作室,余白和季师傅是最勤劳的人,一向天亮就起,自己先去工作室画一会,等学徒们起床便开始上课。所以这个点,刘哥见他还在家里转悠,实在意外。   余白纠结地看了刘哥一眼,刘哥立刻就明白了,“哦对,夜光来了……”刘哥不知道他俩昨夜的争执,很轻松地问:“她是来找你下山的吗?”   余白没有别人可商量,只好把临摹展还有争执一五一十都和刘哥说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待在山里对不对……”   余白有这样的迷茫并不奇怪,刘哥完全可以理解,花花世界那么好,谁会不心动?“虽然山里是比不上外面,但你就适合待在山里啊,你连气质都是大山的气质!”   “……”这话和昨晚黎夜光说的有异曲同工之义,余白有些郁闷地说,“难道我是真的配不上她吗?”   “啊……”刘哥是过来人,余白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原来你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   “她甩了你,你本来就难过。”刘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再加上她又来找你,摆明了吃定你还会听她的,你自然是不甘心,觉得自己太憋屈了。”   这话说到余白的心坎上了,他确实不甘心啊,自己那么喜欢她,却被她欺骗,现在还来第二次,纵然余白老实淳朴,那也是有脾气的啊!   “对,我就是很生气、很生气!”   刘哥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让你恨她的时候,和你说过治愈伤口的办法?”   余白歪头回忆了一下,“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没错!”刘哥赞许递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今天她对你爱答不理,明天你就要让她高攀不起!她不是说你配不上她么,那你就应该出人头地,让她知道,配不上的人不是你,而是她!”   道理余白是能听懂的,但具体做法就不知道了,“她那么好,我哪能比过她啊……”   “你傻啊!”刘哥怒其不争地说,“你想想她说的话,她说你只会画壁画,那你就画啊!去参加那个什么临摹展,把金奖拿回来。就能光宗耀祖,啊不,一鸣惊人,等她悔不当初来求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咸鱼翻身啦!”   余白听得很认真,唯独最后一句,实在不解,“刘哥,我为什么是咸鱼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翻身。”刘哥一本正经地说,“报复!知道吗?”   “知道!”说起复仇,余白眼前一亮,“《回家的诱惑》啊!”   “没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林品如了!”刘哥看他终于开窍,络腮胡子也遮不住满脸的窃喜,看来他和季瘦子打赌是赢定了,他啊,可想死他媳妇了!   “可是,林品如不是女的嘛……”余白是挺喜欢秋瓷炫啦,但他并不想做秋瓷炫哎!   “爱情的斗争不分男女,只分输赢!”   “那赢了之后呢?”   “你就去找新欢啊!让她知道,错过余白,一生空白!”   “……” 第四十七章 人生如展   part47   做人做事都要有理有据,所以得学会不断挑战新事物,才能证明自己不是那块料。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今天起得太早,没到午饭时间就饿了,她想着就算午饭还没做好,起码也应该有点半成品,可溜去厨房一看,灶台还是凉的,只有早饭剩下的半碗冷粥,连个咸鸭蛋都没有。   这么大的余家山,厨娘都去哪了!   她刚走出厨房,正巧看见小滚和一个女学徒去井边打水,连声叫住他,“小滚,小滚……”   小滚拎着水桶走过来,“夜光姐,怎么了?”   黎夜光指了指身后空无一人的厨房问:“厨娘呢?都没人烧饭的吗?”   “这个啊……”小滚笑起来,“余家山的规矩,吃喝用度都是自己,所以没有厨娘,是师傅和学徒轮流做饭的。”   “那今天是谁做饭?”黎夜光饿得肚子咕咕叫,现在就要揪出这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厨子”来!   小滚嘿嘿一笑,“今天是余队和我们俩,但余队一直没下山,季师傅刚才说了,让大家中午吃干粮对付一下,画画最重要。”   余白今天一直不下来,黎夜光就猜到是昨晚吵架的原因,但吵架归吵架,难道他就不做饭了?!人怎么可以被情绪影响工作呢!   小滚悄咪咪地撺掇黎夜光,“夜光姐,要不你上去把余队薅下来?”   黎夜光眯起双眼打量这坏小子,余白的三个徒弟,小除最老实,小注爱显摆,而鬼点子最多的就属小滚了!“我去薅余队?给你看戏?”   小滚的坏心思被看穿,怏怏地走到井边打水,汲水吊杆的声音吱吱呀呀,很是好听,黎夜光摸下巴细细看了好一会……哎!这好有意思啊!   她小时候在嘉煌条件艰苦,喝的是雪山融化的雪水,荒漠里也没有可收获的良田,每逢周一陈式薇就跟着研究院的班车进城,买上一周的食物,无非是些耐放的土豆、青椒,或者在地窖存点西红柿、茄子。日子虽然苦,倒也没农活可干,再后来她一直在城里生活,哪里有过余家山这样的生活。   既然来到余白的世界,怎么能不体验一下余白的生活方式呢!   “小滚……”黎夜光兴奋搓着双手走过去,“余队不在,我可以和你俩做饭啊!”她说着去问女学徒,“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学徒不认识黎夜光,有点紧张地说:“我叫橙橙。”   “很好、很好!”黎夜光信心十足地拍拍他俩的肩膀,“小滚,橙橙,就让我们一起做饭吧!”   论自理能力和适应能力,黎夜光是一流的,再说了,特展都办得了,何况区区一顿饭乎?展如人生,人生如展,展览怎么做,饭就怎么做。   策展工作第一步:确定展览内容。   余家山的几亩田虽然不多,但种了不少种蔬菜,猪圈里有猪,小果园里还放养了一百多只鸡,食材很丰富啊!   黎夜光挨个看了一圈,进入第二步——制定展览计划。   她会做的菜不多,西红柿炒蛋还不错,酸辣土豆丝也挺好,田里还有些小白菜,长势喜人,黎夜光觉得蔬菜就来这三样,荤菜嘛,杀猪太麻烦了,杀鸡倒是可以的!   展览工作第三步——分配任务。   作为一个领导者,黎夜光之所以能受组员爱戴,靠就是善于用人,以及工作负责。小滚是唯一的男孩子,所以让他去挖土豆,橙橙是女孩子,所以让她去摘西红柿和小白菜,至于杀鸡这样的重活、脏活,黎夜光就光荣地交给了自己。   “夜光姐,你会杀鸡吗?”小滚有些担忧地说,“我还从没见过女孩子杀鸡呢。”   黎夜光虽然没有杀过鸡,但人生的乐趣不就是干自己没干过的事吗?挑战越艰难,胜利的快感才越大啊!“我没杀过鸡,但我看过别人杀鸡,先抓住鸡的翅膀,然后用菜刀往脖子上一割,最后浇开水烫毛……”   她的步骤说得有模有样,小滚和橙橙连连点头,况且这也很符合黎夜光的人设,没有她搞不定的事,没有她手刃不了的人,鸡,自然也是一样的。   黎夜光是个做事高效的人,为了节约时间,进果林抓鸡前,她先在灶台上烧了一大锅水,这才拎着菜刀杀进果园。   果园里的鸡养得很好,各个羽翼丰满,胸脯肉鼓鼓的。黎组做展览,一靠专业强,二靠眼光好,没五分钟,她就锁定了园里最肥的一只鸡。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动作迅如闪电,一把就将鸡翅膀逮住,肥鸡才叫一声,黎组手起刀落,直接一刀抹过去,血洒当场。   黎夜光真的佩服自己,优秀的人做什么事都优秀啊!她一手拎着不再挣扎的肥鸡,一手拎着滴血的菜刀,犹如一个无情的杀手,潇洒地走回厨房。   她的动作如此干脆利落,小滚和橙橙自然还没回来。她把肥鸡往大木盆里一扔,此时灶台上的水也已经翻滚冒气,时间配合得完美无瑕。黎夜光拿起一只大瓢,舀了一瓢滚开的热水,往盆里的肥鸡身上一浇。   哗啦一声水响,却伴随出一声凄厉的鸡叫!   没等黎夜光回神,原本已经“死”掉的肥鸡回光返照,一下跳出木盆,疯狂地在厨房逃窜,上下扑腾着翅膀,从地面跳上灶台,又从灶台跳上碗柜,被开水烫掉的鸡毛满天飞舞,脖子上的伤口潺潺流血,甩得厨房犹如案发现场,鲜血淋漓。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烫鸡毛的味道,以及肥鸡惊恐之下大便失禁的鸡屎味……   黎夜光在鸡飞狗跳的画面中,石化了。   余白一路下山,脑子里都在想刘哥的建议,要不要去参加临摹展呢?参加的话好像又如了她的愿,但不参加确实无法证明自己。   他边走边想,刚走到工作室,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一只惨不忍睹的鸡,一边掉毛一边流血,凄厉地向他扑来。   当然,比鸡更恐怖的是追在后面的黎夜光,她高举菜刀,脸上、身上都是血,双目瞪圆,健步如飞!余白的大脑瞬间放空,就连黎夜光大喊一声——“抓住鸡!”他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鸡发了疯一样冲进工作间。   没过三秒,季师傅的声音响彻云霄——   “哪来的鸡啊!!!”   等黎夜光提着菜刀冲过去,季师傅已经抓住这只凄惨鸡走出来,正好和她撞了个面对面。   季师傅的怒火足以烧掉整座余家山,“黎、夜、光!你说我为什么讨厌你!我能不讨厌你吗??啊??能吗!”   黎夜光探头一看,虽然看不太清,但能看到工作台上一片狼藉,想来和厨房是差不多了。她低头小声说:“我哪知道你们……余家的人固执,就连鸡也这么难杀?”   季师傅抓起鸡脖子递到她眼前,“你自己看!你根本没割断气管,就割破了皮和肉……”   黎夜光虽然对他们很抱歉,但必须为自己辩解一句,“那它之前怎么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季师傅看了她一眼,一头凌乱的头发沾了带血的鸡毛,脸上挂着殷红的血痕,手里的菜刀比脸还大,一看就是剁骨头的砍刀,当然割不开鸡脖子。“也许是被你吓休克了……”   “……”   余白回过神,赶紧走过去,季师傅恨恨地夺过砍刀,一刀就把鸡头剁下来,然后把鸡丢给黎夜光。“余白!你看看她干的好事!快把她给我赶走!”   “就事论事啊!”黎夜光拎起无头鸡说,“我杀鸡没杀好是我的错,但我住在你们余家山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这完全是余白欠我的。”   “余白欠你什么,我来还。”季师傅拍着胸脯说,余家家大业大,还能赔不起她?   黎夜光坏笑了一下,“季师傅,那你可真是还不了。”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余白,“我们俩之前是情债未了。”   季师傅还是第一次听到姑娘家如此赤裸地谈情说爱,倒被她弄得红了脸,“你、你们有什么情债,余白都开始和别人相亲了!你死了心吧。”   黎夜光一愣,然后用沾着鸡血的手指向呆若木鸡的余白,“哈哈哈……他相亲?能成功?哈哈哈……”   她的笑声太魔性,又太过一针见血,季师傅一时哑口无言。黎夜光没时间闲聊了,赶紧拎着鸡先去处理现场了。   季师傅咬牙切齿地对余白说:“你听听她的话,你还能忍?”   她的话,余白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就是觉得他不配呗,不但配不上她,也不配有成功。   “季师傅,我和她之前确实有债没还清。”   季师傅生怕他俩旧情复燃,赶忙说:“情债不算债……”   “不。”余白坚决地说,“是我要讨债,讨回属于我的债!” 第四十八章 来都来了   part48   求而不得才会心有不甘,如果一开始就不想要,那就没什么可生气,所以佛系的人生就是不是我得不到,而是我不想要。   ——《夜光夜话》   处理完鸡,又清洗完厨房,已是下午一点半了,黎夜光比做饭前还饿、还累。小滚端着一盆洗干净的碗走进来,累得直不起腰了。“夜光姐,你就不适合做这些,下次可别做了。”   黎夜光眨眨眼,倒是丝毫没有被打击,“我觉得挺有趣的啊。”虽然很累,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杀鸡的技能!   “你是有趣了,我呢!”小滚抗议。   “这你就不懂了,展览工作的第四步,就是布置展厅。”黎夜光笑嘻嘻地说,“第五步是什么呢?开展!第六步呢?撤展、清理现场!”   “好好好,鸡给咱们布置展厅,我来撤展,那第五步呢?”小滚可怜巴巴地捂着肚子,“根本没有开展!”   “鸡汤不是炖上了嘛。”黎夜光安慰道,“晚上我给你和橙橙一人装两碗,加鸡腿!”   “不用了、不用了,我一年都不想吃鸡了。”橙橙捂着嘴走进来,她是负责刷锅的,那一锅鸡毛加鸡屎的气味,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工作室收拾好了吗?”黎夜光问她。   “刚收拾完,余老师已经在上课了。”橙橙坐下来,一脸崇拜地看向黎夜光说,“我刚听小滚说,才知道你就是壁画特展的策展人啊,我可是看了展览才来学习的呢!”   黎夜光杀鸡虽是新手,但策展可是专业的。“那从你的角度看,余老师是应该待在山上,还是应该多下山参加展览?”   “当然应该下山啊。”橙橙不假思索地说,“这样才会有更多人知道他。不过我听季师傅说,余家人是不给下山的,上次是个意外?”   黎夜光没有回答她,而是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去看看他。”   余白因为上午缺课,他对学徒们很是歉意,下午的课他上得极为用心,有谁不会他都亲自动手示范讲解。   黎夜光站在窗外,看着他伏案教学,他画画时最认真,墨色眼瞳中只有笔墨色彩,甚至不会分心去想她,自然更不会去关注别的。   那个被余白握着手腕教她醒线的姑娘羞答答地红着脸,黎夜光记得早上她还穿着t恤和牛仔裤,这会儿却换了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   只可惜她们根本不懂余白,对付他哪能羞涩呢?要是羞涩,和他躺一张床上都能十年不孕啊!黎夜光莫名替她们着急,要是她的话,铁定反手握住余白,再加一个扭头吻,这样效率才高!   余白教完,松开学徒的手,一抬头恰好看见窗外的黎夜光,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笑得一脸荡漾。一团怒火迅速在余白的胸口烧起来,昨晚他们吵成那样,她刚刚还嘲笑自己……现在却笑得出来?!   他放下毛笔,和学徒们交代了几句继续练习,便走了出来。   黎夜光还在自个发笑,没想到他突然出来,一时没收住,“哈……你怎么出来了?”   “就算我只会画壁画,也有休息的时间。”他沉着脸说。   吵架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黎夜光当然记得这是昨晚自己说他的话,啧啧嘴扭头就走,“那你休息吧,我杀鸡快累死了。”   “我相亲确实没有成功。”余白突然开口,十分坦白地说,“因为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   黎夜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但是黎夜光,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他像是在给自己下命令似的,每一个字都用尽全身的力量,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乌黑的眼眸映着山里纯净的天空,干净得像他调出的帝王青那般无暇。   黎夜光怔了一下,心中一暖,怎么着?他现在对她的态度,是和对壁画一样了吗?这么倔强啊……   明明他在说狠话,她的脸上竟又浮现出笑意,余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做好林品如了!“你笑什么?”   黎夜光用手指搓了搓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觉得好笑,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现在你不喜欢我了,我却……”   余白不想、也不敢听到那句话,低吼一声打断她,“你别想骗我了!”   黎夜光冷哼一声,把话说完“我却……还是不喜欢你。”   “……”   她黎夜光叱咤风云,若是遇到千年老狐狸斗不过也就认了,还能斗不过他这只小土狗?耍狠是吧,谁不会呢?呵呵。   “你、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着我笑?”他的脸由黑转红,还是满脸通红。   “那你不喜欢我,还要特意来通知我?”黎夜光往前一步逼近他,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蔓延到脖子,最后染上他白皙的锁骨。她踮起脚尖,用手指去点他的额头,每点一下,就逼近一步,逼得余白连连后退。“不喜欢就不喜欢,恨就恨,反正这一个月我是住定了!我今天杀鸡,明天宰猪,后天还要火烧余家山。”   余白一路被她逼到墙角,竟然无路可退,以前的余白很享受被她“逼迫”、被她“戏弄”的感觉,可是现在的他——不、甘、心!   “这个月你是住不了了!”他一把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只觉得掌心一热,他屏住呼吸一口气把话说完,“因为我要下山去参加临摹展了。”   事情的转变太过突然,黎夜光一时愣住,连手指都忘了抽回来。   “你说什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杀鸡儆……狗?   余白松开手,他天真纯净的眼眸里第一次闪现出欲望与决心,“我来通知你,就是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了,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能力给你想要的一切,是你自己不要的。”   他不想承认自己不配,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对她的真心不过如此,他是真的用尽一切去喜欢她,是她不要他了。   黎夜光怔住了,余白的冷漠和恨意,她都预想过,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万万没想到,原来他伤得那么深。   那么淡泊如水的他,竟也会如此不甘心。   而他的喜爱,原来那么珍贵又难得,她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   “好,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我就承认是我错了。”   得知余白要下山,季师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任她黎夜光说得天花乱坠,余白也不能去!山下的世界太糟糕了!”   “那是你没去过山下。”刘哥虽然去c市不过半月,但对大城市的印象极好,“吃得好,玩得好,姑娘也漂亮!”   “真要那么好,余白怎么会垂头丧气地回来?这才好多久啊,又要去?”季师傅怕自己说话的分量不够,把余黛蓝也搬了出来,“他姑妈要不是下山,也不会出事。”   “余黛蓝她是……”刘哥的话才刚起头,季师傅不客气地重咳一声,刘哥只得改口,“……师姑她不一样,而且她也没有后悔去嘉煌啊。”   季师傅狠狠地瞪了刘哥一眼,总觉得他动机不纯,“你是不是为了打赌的事,才故意去撺掇余白的?”   刘哥连忙竖起四根手指以证清白,“天地良心,余白下山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怕季师傅不信,他补充道,“你这人一辈子光棍不懂男女之情,余白这次下山和上次不一样,他是要证明自己,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不去做,到老了该多遗憾啊。”   这话莫名戳中了季师傅,他一下哑口无言,刘哥乘胜追击,“而且为了咱们余家山,余白下山参加临摹展也是好事啊!”   季师傅嘴硬地说:“余家传家五代,也不需要一个展览增加名气……”   刘哥见他冥顽不灵,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我说的为了余家山,不是为余家增加声望。你忘了黎夜光杀鸡吗?要是让她在山上住一个月,别说是鸡飞狗跳,整个山都能给烧了啊!”   “……”这下季师傅终于松口了,“那我得和余白一起下山。”   “你去干嘛?”刘哥很嫌弃地说,“是要给余白当保姆,还是当保镖啊?”   季师傅白了他一眼,“要当保镖也是你当。”   “我?”刘哥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刚回来,难道又去?再说我又不会画画,我去了能干嘛?真当保镖啊!”   “你是保姆,负责日常起居做饭。”   “……”   季师傅神色严肃地说:“余白这次去,不能和上次一样儿戏,他是余家第五代传人,代表了整个余家,所以绝不能丢余家的颜面,我也绝不允许他被任何人欺负!”   晚饭时分,季师傅郑重宣布自己要亲自带余白下山。本以为告诉黎夜光他要随行,可以震慑她,让她收起不安分的小心思,别再打余白的主意。事实证明,他做到了,黎夜光确实没打余白的主意,改打他的主意了!   “季师傅,你山都下了,又陪余白去参加临摹展,不如自己也参加一下咯?”黎夜光有备而来,征件函带了好几份,给余家山的大师傅们挨个发了一份。多一个画家参加,艺源美术馆就多一分胜算,黎夜光才不管季师傅是讨厌她还是想吓唬她呢!   “我是去帮余白的!”季师傅不为所动,严词拒绝。   “有句老话说得好……”季师傅的画技在圈内也是响当当的,黎夜光颇有耐心地劝他,“来都来了……”   “……”   季师傅再次确认,这姑娘远比他想象中难缠啊!他好担心余白,那孩子太单纯,怎么能玩得过她?所以他这次的任务就是要分开他们,在他们之间制造距离,而且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季师傅拍拍余白的肩膀,很豪气地说:“这次下山咱们坐飞机,买那个最贵的位置,头等舱!你要记得,咱们余家是响当当的艺术世家,绝不能和小门小户一样。”   余白记得他第一次坐飞机,黎夜光和他说头等舱可以睡觉,那时候自己说过以后要给她买,他目光不自然地闪了一下,小声说:“那……除了咱们呢?”   季师傅蹙眉看向黎夜光,却见她神态自若,笑嘻嘻地说:“不用管我,姬川说了,只要我能请到余白,他派私人飞机来接。你们坐头等舱,我就私人飞机好了。”   余白喉结一动,藏不住满眼的羡慕,“季师傅,我没坐过私人飞机……”   “不许坐!”季师傅厉声说道,“那个姬川……是什么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超厉害的!”说起姬川,余白真心服气,“有一家超大的美术馆,还有一辆车,和火车车厢一样长……”   季师傅气得脸都黑了,相比对付无孔不入的黎夜光,看住余白不让他丢面子,要更难一百倍! 第四十九章 土狗之怒   PART49   建议怀才不遇的人都拼尽全力去试一下,这样才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怀才。   ——《夜光夜话》   余白上一次下山,一个人就带了三大包行李,这次多了季师傅、刘哥还有三个徒弟,若不是姬川的私人飞机来接,黎夜光估计就是头等舱,他们的行李也得超重。   私人飞机上每个座位都可以放下睡觉,也有余白心心念念的被子和枕头,刘哥纵然很想媳妇,可沾上枕头三秒就入睡了,反倒是余白,想了那么久,真的有机会睡、却失眠了。   窗外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余白失落地想,原来私人飞机和普通飞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能睡觉而已,区别还没有可爱多和三色杯大呢!   他微微扭头看向另一侧的黎夜光,她正在看一本关于壁画修复与临摹的书,坐在她后面的小滚凑过来问她:“夜光姐,你也要学临摹吗?”   黎夜光摇摇头,“不啊,但我要策展,自己就得先了解这个专业。”   小滚佩服地啧啧嘴:“夜光姐,为什么你长得这么漂亮还这么努力,长得漂亮的姑娘不都过得很轻松吗?”   黎夜光早就察觉到余白在看自己,她故意自嘲:“因为我这人贪恋世俗不清高,既然贪心,就得有能力匹配,对吧?”   余白当然听得出她的画外音,不接话吧,显得他害怕,接话吧,又自己对号入座,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冷漠得只谈公事,“展览是什么时候交作品?”   “展览是六月正式宣布征件的,开展时间是今年十二月,但作品需要经过第一轮初评,通过后才可以展出,由评委会进行复评,复评后的优秀作品才进入终审和颁奖,所以交作品的时间要比开展时间早一个月。算起来的话,还有三个多月。”黎夜光合上书回答。   虽然距离开始征件已经过去两个月,但黎夜光见过余白临摹仕女壁画的线稿,动作很利落的,即便色彩稿比勾线稿复杂、也更耗时,但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也绰绰有余。而且季师傅带的行李中就有两大卷画稿,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听到他们讨论展览,半睡半醒的季师傅也坐直了身子,“余白,我带了你去年在西林窟临摹的水月观音线稿,那张线条勾得很好,拷贝一份,再上色就可以了。”   墙角的那铺水月观音像,没有上色就已经意境超凡,若是上了颜色应该更加精妙绝伦。   然而余白却摇摇头,“我要临千佛窟的《舞乐图》。”   这下连熟睡的刘哥都被惊醒了,“什么?!你要画《舞乐图》!”   《舞乐图》黎夜光是知道的,那是千佛窟中唐洞窟中极为复杂精细的一铺壁画,画中共有十九位伎乐天,两侧各九位,分坐在三层华丽的平台上,右侧伎乐手持琵琶、阮咸、箜篌,左侧伎乐持鸡娄鼓、横笛、拍板。十八伎乐共奏仙乐,而当中的一位伎乐手持琵琶,却举足旋身,左手将琵琶置于颈后,右手曲指弹拨,这一式“反弹琵琶”,是整铺壁画中最夺目的点睛之笔。   刘哥的吃惊并非没有理由,因为这铺壁画以人物众多,衣着华丽,线条复杂,色彩丰富著称,也是千佛窟中唐洞窟中最难临摹的一幅图。   “《舞乐图》我倒也带了……”季师傅犹豫地说,“就是拷贝一份再上色,三个多月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若是水月观音之类的壁画他没什么可担忧的,但《舞乐图》尺寸不小,又太过复杂,线稿已是不易,再加上唐代壁画色彩艳丽丰富,实在不是三个月时间的好选择。   然而,季师傅的担忧和刘哥的震惊,都不在余白的考虑范围内,他更是语出惊人地追加了一句,“这次不做纸本临摹,我要用泥板墙临摹。”   黎夜光虽然正在看关于壁画临摹的书,倒也一时没明白他的话,还是小滚好心给她解释了一下,“纸本临摹就是在纸上临摹,泥板墙就是仿做的实体泥墙,在上面临摹壁画,效果就和洞窟里看的一样,但是这很难,也很麻烦……”   小滚最后一句话不假,因为连一向支持余白的季师傅都提出了异议,“墙板表面的泥皮基底至少半个月时间才能阴干,而且东南一带秋季多雨,气候和中西部完全不同,基底很容易霉变……”   余白静静地等季师傅说完,态度却没有一丝动摇,他很坚决地说:“在潮湿地区制作壁画墙面而不霉变,不是余家的专利吗?”   季师傅和刘哥都愣住了,黎夜光从他们的表情看出,余家确实有此专利,只是他们显然没想到余白要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去挑战这么多难题——   《舞乐图》、泥板墙临摹,还有余家的防霉专利。   这三样里任何一样都不简单,更何况是同时完成,然而余白神色严肃,暗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并不是在开玩笑。他像是拼了命也要完成这件事,或者说,是拼了命也要争一口气。   他侧目看向黎夜光说:“我一定要拿金奖,也一定会成功的。”   余白还记得她曾说“名利之于我,就像壁画之于你”,既然成功对她来说那么重要,不成功的人就不配与她比肩,那么他就必须赢得这场临摹展,然后彻底将她忘记!   对壁画固执坚持的余白,黎夜光不是第一次见到,只是隐隐觉得这次固执之外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但她无暇细想,轻轻点头笑了笑,“我的任务是让你参加展览,至于你拿什么奖,那是属于你的荣耀,与我无关。”   姬川是一位极其负责的赞助人,他们的飞机刚刚降落,就已经派了司机来接。考虑到他们人多,除了姬川的加长豪车外,另派了一辆小车来帮忙载行李。   而小车的司机是——高茜。   没等黎夜光从飞机上走下来,高茜就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楼梯冲了上去,在舱门口把第一个出来的黎夜光给堵住了。   “你疯啦!要不是姬川告诉我,我绝不相信你竟然去找余白了!”   黎夜光被她揪得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示意她后面还有人,可高茜不管,她一觉醒来黎夜光不见踪影,差点要打110报警。   “他竟然真和你下山了,他知道他姑……”   刘哥紧跟着走过来,黎夜光没办法捂住高茜的嘴,只能胡乱大叫打断高茜的话,“啊啊啊!姬川呢?姬川怎么不来接我!我可是为了他去找的人!”她一边叫嚷一边推着高茜往下走,不给高茜说话的机会。   刘哥两眼一眯,觉得问题并不简单,侧头去问身后的余白:“姬川是不是和夜光有点什么啊?”   “有什么?”余白不是能听懂暗示的人,刘哥没辙只好竖起两根大拇指,比划了个相好的手势,“就是那个啊……”   余白这才明白刘哥的暗示,但黎夜光和姬川……他还从没把他们俩联系到一起过。   刘哥指着前面哇哇叫的黎夜光,捻了捻下巴的胡须,“你看,夜光一直在说他,这次她来找你,也是因为姬川要办展览啊……”   余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可能,以前她就拒绝过给他做策展人。”   “以前是拒绝,但现在不是答应了吗?”刘哥诡秘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还好你不喜欢她了,要不然可得气死,人家甩了你,反手找了金主!”   余白一怔,眸色转深,咬牙发誓,“恩!我肯定不喜欢她了!”   除了私人飞机和豪车接送,姬川还给余白一行安排了住宿。房子是C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一共准备了三套,一套余白单独住,一套给季师傅和刘哥,剩下的一套给三个徒弟。把他们送过去安顿好,高茜就带着黎夜光回家去了。   车上只有她们俩人,高茜终于可以自由地说话了,“你给余白下了蛊吗?他竟然还肯跟你走。”   “他不是跟我走。”黎夜光说着倒也不气,还暗暗地高兴,“他是来为自己证明。证明我瞎了眼,才会抛弃他。”   高茜蹙眉,“怎么,你没和他说清楚他姑妈的事吗?”   “本来想说的,后来没说。”黎夜光那天半夜去找他就是想说清楚,只可惜他俩吵得不可开交,该说的话没说,不该说的话倒说了不少,“他现在认定我是为了展览才去找他,不过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肯来参加临摹展,那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   “哇……”高茜发自内心感慨,“你这个女人真是变态啊,被误会也没关系?你是属乌龟还是蛇,冷血的吗?”   黎夜光侧目看向窗外,C市繁华的街道都是她熟悉的景色,她想起余家山上曲折的小路,也想起点点荧光,释然地笑了一下,“有什么误会的呢,那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原因啊……”   况且,他愿意下山就已经是踏入她的世界了,她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五十章 土狗≠土豪   PART50   攀比不是个好习惯,但不攀比人生又会丧失很多乐趣,乐趣显然比好习惯重要得多。   ——《夜光夜话》   虽然黎夜光为余白正式踏入新世界而高兴,可余白本人却没有任何喜悦,甚至还有点崩溃。公寓是豪装,电子设备一应俱全,按说他生活要求那么低,对此应该很满意,但他坐在充满高科技的客厅里,却连电视机都打不开!   遥控器简单到只有一个圆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调频道。没有电视看,他索性去洗澡,哪知浴室里装着超复杂的按摩淋浴房,余白看着七七八八一堆按键感到人生绝望。   为什么淋浴房的按键会比电视机遥控器还多啊!   于是,住着豪宅的余白,像在卢舍那寺时一样,用水杯接水,稀稀拉拉冲了个澡,然后哆哆嗦嗦地爬上两米宽的大床。   Kingsize的大床上铺着柔软光滑的蚕丝被褥,贴在皮肤上冰冰凉凉,还滑溜溜的,余白有一种被狗舔遍全身的触感,原本只穿背心和大裤衩睡觉的他,不得不爬起来翻出一套长袖长裤,穿得整整齐齐才躺下。   主卧的床正对着落地窗,窗外是极好的城市夜景,可那些霓虹闪得余白闭不上眼,他想把窗帘拉上,可怎么拉也拉不动,他稍一用劲,还没出力呢,半片窗帘直接被扯掉了。   最后,余白老实地躺回床上,决定什么也不做,大不了就睁着眼过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余白赶紧起床,如获大赦。   姬川的司机早就到了,等他们起来就接了他们去吃早饭。小除他们三人上一次来C市就欢呼雀跃了,这一次姬川的阵仗如此之大,他们三个已经飘上天、下不来了。   “天啊,有钱真好!”“这么好的房子,睡觉都睡得特别香!”“枕头太舒服了”   刘哥是享乐主义,自然也是站他们那一国的,只是房子虽好,却要和季小河一起住,真是太折磨了。首先,季师傅就不给刘哥在房里抽烟,逼着他打开窗户,还得把脑袋伸出去;再者,季师傅嫌弃刘哥打呼噜,让他带口罩睡觉;但这些都比不过最后一条,季师傅怕冷,空调要开28度,刘哥身强体壮的,不开22度睡不着,所以两人吵了一夜,谁都没睡好。   好在早饭丰富,是C市最火一点家广式早茶,刘哥勉强恢复精神,倒是余白,素来爱吃的人对着一桌子珍馐却早早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季师傅不解地问,毕竟挑剔的他对这一桌美食都没法找茬,“难道你这孩子就非得吃自家粮食才有胃口?”   余白托着两腮沉思,他眼下隐隐有乌青色,看起来有些倦怠。“季师傅,你说我是余家传人,要有身份,还要有颜面,可住着豪华的房子,一早起来就吃精致的饭菜,我不觉得很幸福。难道人成功了、有地位了,就必须这样生活吗?”   余家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但多年来余家的传统里就没有“奢侈”二字,即便有钱也是实实在在过日子,一门心思搞艺术。余白下山是报着拼了命也要成功的决心,可现实却让他疑惑成功究竟是什么。   黎夜光那么想要得到的名利富贵,就是这样的吗?   以前余白就不理解她为什么痴迷成功,现在他何止是不理解,简直是费解啊!   季师傅是懂余白的,他的性格很像他姑妈余黛蓝,沉溺艺术、不谙世事,骨子还有别人所不理解的固执,与其说他们是无法融合世界,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和世界闹别扭。   “你不适应也没关系,不是每个人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觉得你以前那样就挺好的,作为余家传人,不一定非要奢华才是身份地位的体现。”季师傅虽然希望余白捍卫余家的颜面,但看他愁得饭都吃不下,想想还是太为难他了。   “是这样啊……”余白黯淡的眼眸亮了起来,“我还以为是我有问题呢,明明吃得好、住的好,却反而不舒服。   季师傅给他夹了一只虾饺,“你只要在重要的场合不失身份,私底下还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吧,这种豪华房子也没多好,回头我就去给你找普通一点的房子,住得舒心就好。”   有了季师傅的安慰,余白好受多了,重新拿起筷子,扭头问一旁的服务员,“这里有大排面吗?给我加五个茶叶蛋!”   他们吃到一半时候,黎夜光和高茜才到,刘哥连忙招呼她们坐下。高茜饿得厉害,坐下就吃,可扭头一看,余白竟然在茶餐厅里吃大排面和茶叶蛋,惊得筷子都掉了。   黎夜光倒是不吃惊,平静地问刘哥:“公寓如何,你们昨晚睡得好吗?”   “我们都很舒服,就是余队不怎么舒服。”小注抢答道。   黎夜光看向余白,关心地问:“你没睡好?”   余白纵然和季师傅坦白,却也不会向黎夜光低头,更不可能承认自己在她家睡得更好,硬着头皮回答:“没有,我睡得挺好。”   可大量事实证明,余白不适合装逼,即便他想,身边的队友也不会给他机会。小滚当场就拆穿余白,“哪有,余队昨晚拉不上窗帘,把帘子都扯掉了一半!”   余白脸颊一红,急忙解释:“是那个窗帘坏了,卡住了才这样……”   高茜眯眼看向余白,“窗帘应该是电动的,得用遥控器,不能手拉……”   “……”余白默默低头,吃完最后一个茶叶蛋,他真的太讨厌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了!   黎夜光抿嘴笑了笑,拎起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到他面前。季师傅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五个打包盒,盒子一开,余白就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这是你喜欢吃的那家锅贴。”黎夜光一边用湿巾擦手一边慢悠悠地说,“我顺路就买了。”   一旁的高茜翻了个白眼,路过个屁,要不是为了排队买锅贴,她们早就到了好嘛!   牛肉锅贴香气扑鼻,一下就让余白陷入了纠结,吃还是不吃呢?   吃的话,显得自己没面子,之前欠她的债还没还清,现在还要旧账添新。   可是不吃的话,这锅贴也太香了吧!金灿灿、油汪汪的,一口咬下去肯定酥脆多汁……   黎夜光知道他的纠结,补充道:“我给大家买的,都尝尝。”   这下余白高冷的颜面就可以维持了,他拿起筷子,傲慢地夹起一只锅贴,“买都买了,那我就勉强吃两个好了……”   余白吃到第二十个锅贴的时候,黎夜光和高茜已经吃完了,起身要走。“你们慢慢吃,吃完直接去艺源美术馆,姬川都给你们安排好了。”   “你们要去哪?”小除好奇地问。   高茜叹了口气,“我们马上要去机场,出差谈事。”   待她们一走,小注贼兮兮地笑了一下,“那夜光姐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余队送锅贴吗?”   正埋头吃锅贴的余白心头一动,继吃不吃锅贴后,陷入了第二重纠结,她对他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   季师傅见黎夜光送个锅贴都能戳中余白的软肋,早就暗暗着急了,连忙否定,“应该是要忙正事,临走前交代一句罢了。”   很难得,刘哥与季师傅不谋而和,“主要还是和姬川一起忙事业,坐都坐不住,这么一会就急着走啦!”   余白记得刘哥昨天下飞机时说的话,难道她和姬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干嘛半夜还调戏自己,可如果不是话,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配不上她,又何苦大老远跑去余家山,为的不就是这个临摹展吗?   剩下的锅贴余白也吃不下了,索性放下筷子,“我们也去工作吧。”   为了让余白安心临摹,姬川将艺源美术馆的一间展厅腾出来给余白做工作室。他虽然不懂余白要临摹的《舞乐图》是什么,也不知道泥板墙是什么,但听到专利二字,就觉得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   再加上余白信心十足地说要拿下金奖,姬川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商业天才,趁火打劫威逼黎夜光,再顺藤摸瓜搞来余白,他的艺术赞助之路一片光明!   激动之余,逼王忍不住要和余白分享他优秀的眼光和睿智的决策。   “黎组长说要请你来参加展览,我就相信她一定会成功的。”   本来这话挺正常的,可一旁的刘哥突然又诡秘地一笑,这话一下就变了味道,余白用他母胎单身二十七年的大脑翻译了一下,就是——   「我很相信黎夜光!」   姬川更是豪气地保证,“黎组长说你要画的壁画很复杂,你放心,我会全力给你一切资金支持。”   余白翻译——「我很听黎夜光的话!」   “等临摹展结束,艺源美术馆就交给黎组长打理,你要是愿意还可以给你举办个人展!”   余白翻译——「今后我和黎夜光在一起,就是她当家啦!」   “哎,余大师,你脸色怎么不太好?”   余白,余家第五代传人,余家山的小土狗,此刻很、生、气!   姬川一走,余白就气呼呼地冲到季师傅面前,着急地说:“季师傅,我要买房!”   “我知道的啊。”季师傅正在丈量做泥板墙的五合板,腾不开手,也没看他,“等我有空就去给你看普通住宅……”   “不!”余白打断季师傅的话,“我不要买普通房子,我要买那种超级豪华的!还要买车!很长的那种!”   季师傅听出不对劲,放下五合板抬头看他,却见他满脸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季师傅纳闷地问:“你又不会开车,你要买车干嘛?”   余白既幼稚又坚决地说:“反正成功男人有的东西,我都要有!”   “成功男人都有什么啊?”季师傅反问。   余白仰头想了一下,“豪宅、豪车,还有……总之我都要!”最后一个词他没有说,但他心里知道,还有的那一样是喜欢的人。   他虽然讨厌无法调台的电视机,也讨厌拉不动的窗帘,但他想要喜欢的人 第五十一章 妒忌使人面目全非   part51   吃醋是人类最可爱的行为,但妒忌却不是,人类可真复杂。   ——《夜光夜话》   为了给艺源美术馆谈下东南展区的项目,黎夜光带着高茜亲自去帝都和主办方面谈。要让主办方相信艺源美术馆有承办国际大展的能力,光靠余白做招牌还远远不够,她连续两晚做出了详细的策展计划,还抓着高茜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稿,阐述对丝绸之路壁画的见解。   “我说呢,你干嘛非要带我出差,敢情你挖了个坑在这等我呢!”   “怎么说你也是ceo,不要你搬砖,要你码字还辛苦?”黎夜光审稿认真,边看边找茬,“这段写得不够专业,要一眼看上去能震慑人的,你再改改。”   高茜接过稿子,心疼地揉着自己酸胀的胳膊,“码字还不如搬砖呢!”   “那你就改完稿子,再去搬砖。”黎夜光笑眯眯地说。   高茜没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算了,在看你为了大家去找余白的份上,我就好好给你改一改,让你见识一下本博士的功底。”   “我去找余白不是为了大家,是为了我自己。”黎夜光素来嘴硬,高茜对她的脾气很了解,她这人不喜欢示弱,也不喜欢流露真感情,再煽情的台词到她嘴里就和早安晚安一样寻常。   高茜翻了个白眼吐槽,“你为了你自己,那你还能和余白僵着?”   “他说他不喜欢我了。”黎夜光耸耸肩,无奈地说,“我投怀送抱人家都不要。”   高茜一听情况如此严重,出于对好友的关心,她不得不动用优秀的学霸基因为黎夜光筹谋,“你投怀送抱他都不要?那说明你没有女人味啊,你要不要吃点静心口服液?”   “……”   静心口服液虽是不用吃,但黎夜光不得不好好琢磨一下,要怎样修复自己和余白的关系,既不能低声下气,又不能让他太过骄傲,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色诱了。   美貌是老天爷的赏赐,就像风霜雨雪一样,她总不能逆天而行啊。   等黎夜光从帝都回来,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临摹壁画用的泥板墙做好了一半,底板用五合板钉在一起,拼成两米宽、两米高的画板,表层用胶先贴上一层麻布,这两天麻布已干,需要再刷泥浆制作泥皮基底。寻常的泥皮基底是把澄板土碾碎混合少量细沙,再加明胶调和成稀泥浆,涂抹在麻布上,只要抹平、抹匀,等阴干后就可以使用了。   但南方天气潮湿,泥皮基底吐纳水分慢,即便表面看着平整光滑,内部却极容易霉变。余白所说的余家专利,是一种制作泥皮基底的独特方法,这个方法经过反复试验,效果良好,因此获得国家专利认证,乃是余家的独门配方。   黎夜光到艺源美术馆向姬川汇报工作,结束后去看余白时,他恰好就在调配这种独特的泥浆。黎夜光给余白带了帝都的驴肉火烧,她推开工作间的大门,却不见刘哥和季师傅,也不见三个徒弟,只有余白一人坐在角落,弯着腰在捣鼓什么。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清淡的酸香,黎夜光嗅了几下,像是酸奶的气味,难道余白是一个人躲在工作间里吃酸奶?虽然知道他能吃,倒还没见过他在工作的地方吃东西。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理了理鬓发,扬起嘴角,摆出一张无敌可爱的脸,从他左肩凑过去,探出机灵的小脑袋,“你在吃什么?”   专心致志的余白骤然听到人声,吓得两手一抖,握着的木棍“咚”地掉进面前一桶黑棕色液体里,溅起的泥点不偏不倚落在黎夜光貌美如花的脸上。   余白大惊失色,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怎么在我后面也不说一声,我正调泥浆呢!”   黎夜光知道泥浆是余家的专利,见他如此惊慌,心下有点不是滋味,难怪整个工作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泥点,硬气地说:“我又不知道你在弄这个,以为你吃酸奶呢。你放心吧,我根本看不懂你的专利,刘哥他们反正也不在。”   “刘哥他们不在,不是因为专利要保密,而是因为余家的专利是不用明胶和泥浆,改用生漆和泥浆,他们都对生漆过敏,闻到气味都会起疹子。”余白无奈地看着她,“难道你和我一样,也对生漆不过敏吗?”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夜光瞬间呆住。   被泥点溅到的皮肤由凉转热,一种心理加生理双重的痒感从脚底一点点向上蔓延,最后爬上头顶,连头发根都麻了。   等黎夜光到医院时,过敏症状已经完全爆发,除了直接接触生漆的面部,就连其他部位的皮肤也出现肿胀和红色丘疹,奇痒难忍,最严重的是脸,生出十几个水痘大的水疱。   余白看着她轻叹了一声,“原来你不是和我一样不过敏,你是过敏最严重的那种体质啊……”   黎夜光攥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忍着痒痛不去挠。护士用炉甘石洗剂给她擦拭皮肤,医生虽然开了药,却也明确告诉她,“漆疮吃药也是没用的,只有忍,忍十天半个月不抓不挠,自己就会好了。”   黎夜光本就痒得百爪挠心,还要忍那么久,心态立刻就崩了!她颤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化妆镜一看,就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美貌是老天爷的赏赐,就像风霜雨雪一样。   原来美貌是暴风雨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   她一心想用美貌色诱余白,这下好了,连老天爷都和她过不去!   “余白!你得赔偿我!”   她过敏成这样,余白是挺愧疚,但她要索赔就没道理了。“是你自己闯进来吓唬我的,我又没有故意弄在你脸上。”   黎夜光指着自己肿成猪头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看着我的脸,你好意思吗?”   讲真,余白是挺不好意思的,这么严重的症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好吧,你的医药费算我……”   “我自己有医保,要你的医药费干嘛?”黎夜光虽然脸肿了,可脑子却没坏。   余白愣住了,“不要医药费,你要什么?”   黎夜光虽然暂时毁容,但威武的黎组有着强大的内心,她扬起嘴角,纵然顶着猪头一样的脸,也要笑得千娇百媚,“我要你照顾我,直到我康复。”   “……”余白没想到她都过敏成这样了,还能挖坑给自己跳!“我得临摹壁画啊。”   “你泥浆都调好了,抹上画板就是等它自己阴干,季师傅说过阴干得两周,这段时间你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黎夜光何等精明,即便想赖上余白,也绝不会影响他临摹壁画。   “那、那我也得整理画稿啊……”   “你就去我家整理呗,又不是没住过。”她打定主意要赖上的人,还能给他跑的机会?   其实这一周余白的心情并不好,总是想着黎夜光和姬川究竟有没有关系,贴麻布那天走了神,还把胶黏了一手。此刻黎夜光赖着他,他的恨意里又多了一份不爽,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让姬川照顾你……”   “姬川?”黎夜光一头雾水,“我肿成这样去找姬川干嘛?”   “!!!”余白明白了,原来她是觉得现在样子难看,不能找姬川,所以就赖上他了?“难道他嫌弃你的模样?那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   余白的语气酸溜溜的,黎夜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觉得他好像是在吃醋?吃她和姬川的醋?这是哪门子的醋啊!   不过,她微微挑了一下眉梢,红肿的双眼闪过敏锐的光芒,他吃醋的话,岂不是说明……没想到自己毁了容,还能有吸引力,这是何等的人格魅力啊!   “咳……”她清了清嗓子,“反正你不喜欢我,我丑成这样当然找你最合适啦!”   余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你口口声声说两个人在一起,要自由平等,要三观一致,要灵魂契合,其实你在乎的还不是名利地位?”   要不是此刻痒痛钻心,黎夜光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吃醋的样子也太幼稚了吧!她强忍笑意回他:“你怎么知道我和姬川不是自由平等、三观一致、灵魂契合呢?也许他是满足了所有条件,外加很有钱啊!”   “……”   “再说了。”黎夜光坏笑着啧啧嘴,“你当初还说就喜欢我追求成功时的执着,那我甩你也好,去找你也罢,不都是为了成功吗?你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余白哑口无言,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清澈的眼瞳也分外黑亮,憋了好一会才说:“难道变心的人……是我?”   “不然呢?”黎夜光痒得倒吸了几口凉气,“而且你明明恨我,吃什么醋啊?”   余白一怔,难道……他恨她,但也还喜欢她吗?   不对,余白记得刘哥的话,他是咸鱼,他是林品如,他要翻身、要复仇!   “就算我不该变心,但你若是为了成功随时都可以甩掉我,早晚是要分开,那我变心又有什么错!”   黎夜光定定地看着他,虽然肉体倍受折磨,可远远敌不过她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抛弃他的时候是因为看不到他们的将来,可失去他的时候,她才发现将来并没有那么重要。   喜欢一个人最好的时间是十六七岁,因为懵懂天真、爱恨纯粹,又或者,是现在。   “不会了。”她非常认真地说,“我再也不会为了成功抛弃你,绝不。” 第五十二章 要不你试试?   PART52   人还是别做违背本性的事,第一太勉强,第二肯定要失败。   ——《夜光夜话》   余白对黎夜光的家很熟悉,就连电视机哪个频道是哪个台都一清二楚,那间次卧不大,但很安静,空气里都是淡淡的墨香。他尤其喜欢小区门口的早餐一条街,每家店都很好吃,不像豪华公寓,周围只有购物中心,不是卖汉堡就是卖冰冷的三明治。   但这些喜爱之情余白不能表现出来,这是余品如对自己的要求,做一个冷酷无情的画家,犀利是他的画笔,冷漠是他的颜色!   扶着黎夜光来到卧室床边坐下,余白冷着脸说:“你好好休息。”   黎夜光要是想休息就该一个人回家,她把余白拐来可不是为了好好休息的,“我饿了。”   余白蹙眉,转身向外走,“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买?黎夜光笑了,难道她自己不会买?她还会点外卖呢,门都不用出!“我在山上给你炖过鸡汤,所以你得做饭给我吃。”   余白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说:“你要我照顾你,还要做饭?”   “你不是说以前你们家都是你爸爸做饭的吗?”她艰难地侧身躺下,“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吃外面的饭菜?添加剂?地沟油?”   “我爸那是给我妈做饭吃,你……我为什么要给你做饭?”仇恨虽然蒙蔽了他的双眼,却点亮了他的智慧。   只可惜,点亮余白的是一根小蜡烛,而黎组的智慧,是灯塔啊。   “你爸给你妈做饭,那是出于爱。你给我做饭,那是出于恨。爱和恨都是人类行为的驱动力!”   “……”   余白动作倒快,没过一小时就叫她吃饭了。黎夜光走到餐桌前坐下,刚伸出右手去拿筷子,才发现五根手指都肿成了香肠,好在餐桌上只有一盆堆成小山的馍馍,倒是不用筷子也能吃呢!   其实黎夜光痒得难受,并没什么胃口,让余白做饭无非是想撒个娇,可从这盆夯实的黄馍馍来看,撒娇是无效的。她一个重度过敏患者,好歹应该吃点营养餐吧。她抓起一个馍馍问他:“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其实丑不丑的,余白倒没什么感觉,因为他见过不少生漆过敏的人,过敏都是这样,不过她非要问的话,他也只能实话实说:“那是当然。”   “所以因为我丑,你就给我吃这个?”   她对面的余白拿出一包榨菜,撕开倒进自己碗里,连渣渣都没分她一点,“漆疮要忌口,油腻荤腥,还有辛辣都不能碰,我看厨房的小米面不错,就做了馍馍,你也只能吃这个。”   黎夜光眯缝着眼打量他,见他一口榨菜一口馍馍吃得津津有味。“你又没过敏,也吃这个?”   余白抬眼,“你都肿成这样了,还有心情管我?”   “我这是追责,还不是你,竟然能想出用生漆和泥。”她皱眉咬了一口馍馍,余白的手艺远远不如刘哥啊!   她吃一口的时候,余白已经吃完了两个馍馍,“专利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姑妈发明的。”   黎夜光又一次听到余黛蓝的名字,心头不觉一颤,“你姑妈……很厉害啊。我听刘哥说,只有你们俩有绝对色感。”   余白拿起第三个馍馍,他虽然神色平淡,但眉目间是难掩的哀思,连声音也放柔了,“恩,大家都说我和她很像,但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如果你姑妈还在……应该也很讨厌我吧。”她突然说了一句,余白一愣,“为什么?”   黎夜光自嘲地说:“你不是说你们很像吗?那你讨厌我,她也一定讨厌我咯。”   余白并不觉得自己讨厌黎夜光,因为讨厌是具象的,而恨是抽象的,他既不讨厌她的模样,也不讨厌她的性格,他只是从情感上恨她,这和讨厌是两回事。   “她不一定讨厌你……”他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和姑妈很像,喜好一致也是有可能的,“但很可能是恨你!”   黎夜光垂下眉眼,下意识十指交紧,结果疼得打了个哆嗦。“余白……”她心神不定地开口,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明明是鸡都敢杀的女人,此刻却犹豫不决。   余白疑惑地挑了下眉头,黎夜光与他对视三秒,猛地伸出红肿的双手,理直气壮地说:“我手疼,你喂我!”   “……”   “快点喂我啦!”她说着长大嘴巴,还真是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   余白抓起她咬了一口的馍馍,一把全塞进她嘴里,甚至没给她怒吼的机会!她都肿成这样了,还妄图勾引他?难道真把他当作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了?   他也是一个有要求的男人啊!   生漆过敏是一件极难受的事,黎夜光本以为白天清醒才会难熬,哪知到了晚上,痒痛和困意双管齐下,想睡又睡不着,简直要命。   黎夜光哆哆嗦嗦下了床,走到全身镜前一照,唔,这是老天爷给她的警示吗?强扭的瓜不甜,她强拐余白就该受到惩罚。不过……逆天而行,多刺激啊!   一想到余白就在外面,她立刻精神抖擞,虽然现在的她不适合色诱,但黎夜光遇到困难就两个字——硬上!   她拿起医院开的炉甘石洗剂,大步走去次卧,敲了敲房门,余白追完了今天的电视剧,正在房里看书,还没回神,黎夜光就已经把门推开了。   “我到上药时间了。”她倚在门上,举起药瓶,冲他摇了摇。   余白虽然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但根据经验,自己最好少说话。他果断放下书,拿过药瓶,冷冰冰地说:“坐下。”   黎夜光往他面前一坐,抬起脸来故意凑得很近,“你擦仔细点,要是以后留了疤,你还得负责。”   余白没说话,只是拧开药瓶,拿棉签给她擦拭,她的脸确实最严重,红肿的水疱晶晶亮亮,稍有不慎就会破皮,即便他动作很轻,她还是疼得忍不住一直眨眼。余白心头微微一动,语气也稍稍柔和了几分,“你忍着点吧,漆疮只要不弄破,是不会留疤的,等长好了就和以前一样了。”   “一样什么?”黎夜光睁大眼睛追问,浅浅的呼吸就呵在他脸上,余白喉结一动,低头去蘸药水,“……一样继续去骗人。”   黎夜光啧啧嘴,“我都说了以后绝不会为了成功抛弃你,你不信?”   余白擦药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棉签,看来不说话也躲不过她的纠缠,他索性直接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被你骗?是凭你长得漂亮,还是凭你现在可怜?我就会心软、心疼?”   “你一点都不心疼吗?”黎夜光扁着嘴巴,可怜巴巴地撸起衣袖给他看,两条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她皮肤很白,出的疹子又多,整条胳膊没有一块好皮,疼得哼哼唧唧,“我后背也有,都没法睡觉……”   余白知道生漆过敏痛痒难忍,她确实不是装出来的,但依然很冷酷地说:“疼痛罢了,谁没有过呢。”   “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受?”黎夜光不是怕疼怕苦的那种人,但她不得不说,生漆过敏真不是人能忍的事!换作高茜难受到这种程度,绝对一边嚎叫一边把房子拆了。   他重新拿了两根棉签去蘸药水,却一直在瓶子里晃着转圈,隔了好一会,他低沉地说:“你抛弃我的时候,就比这个难受。”   黎夜光一怔。   余白拿起棉签,替她擦完额头上的水疱,他收手的瞬间,黎夜光一把将他抓住,“那你现在……还难受吗?”   余白微微使劲想挣脱她的手,黎夜光却铆足了劲似的不松开,余白见她手上的红疹因为使劲而鼓得要裂开,实在不忍心反抗。她的双眼微微泛红,余白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他当然是难受的,看不到她的时候难受,看到她还是难受,就连恨她也没有丝毫的缓解。   黎夜光慢慢将他的手举起,余白的手不是那种细细长长的钢琴手,他常年握笔,在墙壁上勾线又极需要腕力和指力,所以他拇指和食指的第一根指节稍稍突起,而无名指又因为抵着笔杆而磨出一层老茧。   她低下头,很浅很浅地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余白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浅浅地亲吻过他的额头,那天……很美好。   “亲一下,就没那么难受了。”   他低下头看着黎夜光,忽地觉得她现在也很美好。   等等……   他为什么又开始心跳了!   他的要求呢?难道他真是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吗?   余白猛地将手抽回,磕磕巴巴地说:“谁、谁说亲一下就不难受了?”   黎夜光色眯眯地一笑,然后闭眼仰起脸来,“那要不你试试?我保证你亲我一下,我肯定就不难受了!”   余白彻底绷不住了,揪起她的衣服后领,把她拎出自己的房间,“黎夜光,这次你休想得逞!” 第五十三章 三不娶原则   part53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这个前提是,你得是战斗种族。   ——《夜光夜话》   因为痒痛难忍,黎夜光熬到大半夜支撑不住,索性吃了一颗安眠药,强行把自己放倒。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大亮,而她竟然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这样子就算不在乎形象也是没办法去工作的,只好打电话给姬川请病假。   姬川因为她顺利谈下东南展区的项目,此刻还在兴奋中,当即让她好好养病,随便休息几天,而他自己正忙着让高茜给他补习壁画知识,恨不得一夜看遍千佛窟。   “自古嘉煌就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出了嘉煌的关卡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穿过沙漠才可以抵达西域。沙漠凶险,时常有去无回,出发前商贾们都会在寺庙许愿,求佛祖保佑平安,若是平安归来,必定修窟还愿。”高茜讲得认真,姬川听得专注,要想了解丝绸之路沿途的石窟,必然得先了解石窟的建造背景,当然说这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姬川太外行了,给外行上课与其讲专业、讲审美,不如给他讲故事。   “回来的商人若是赚到大钱,就会修一个大窟,请最好的画师来画壁画、塑佛像。若是没有赚到大钱,就会修一个小窟,聊表心意。而那些赔了钱、手头拮据的,又不得不还愿,就会蹭别的洞窟,在甬道里掏上一个小耳洞,证明自己没有诓骗佛祖。无论是千佛窟、西林窟,都是由大大小小不一的洞窟组成的。画得好的就叫特级窟,画得一般的就是普通窟了。”   这不,故事一讲完,姬川就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仅明白还能主动思考,产生一些个人见解,“所以这些洞窟就和买房子一样,有钱人买别墅,老百姓买住宅,困难户就住安置房,对吧?”   “唔……”高茜歪头想了一下,“你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那余大师这次临摹的是特级窟吗?”与其说姬川好奇壁画,不如说他关心展览,他可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余白身上了啊。   “《舞乐图》在千佛窟的121窟,121窟是特级窟中的特级窟,而《舞乐图》又是里面最好的一铺壁画。”余白两次下山救人于水火,高茜对他肃然起敬,“真不愧是余家传人,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艺术造诣。”   看她夸得眉飞色舞,姬川微微眯眼,冷不丁地问:“难道八卦村的骄傲还不如余家传人?”   高茜不客气地笑了,“这不是当然的吗?你除了钱多,还有别的特长吗?”   “钱多还不够?”姬川说着举起自己认认真真抄写的笔记,“我还很好学呢!”   高茜身为老师,难道还不清楚他肚子里有几两墨水?“你这都是临时抱佛脚,知识得一天天积累,我可是读了十年艺术史才读到博士哎!”   “读到博士还不是得给我上课……”姬川哼了一句,“之前还说做了ceo就不上课了呢……”高茜的拳头捏得咔咔响,虽然她发怒的样子挺可怕的,但姬川深知自己捏着她和黎夜光的命脉,自然有恃无恐,“十次奖学金哦,三个国奖哟……”   “你给我等着,等我日后成了ceo,嫁给亿万土豪,走上人生巅峰,绝不会再给你上课!”   姬川举起他的手持式眼镜,上下打量了高茜一圈,噗嗤笑了。“你怕是不知道,土豪可是有三不娶原则的。就你……根本不是土豪考虑的对象。”   高茜怀疑地看向他,“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我就是标准的土豪嘛!”姬川耸耸肩,坦然地做“宇宙第一大俗人”。“你夸余白,余白也不听见,还不如夸夸我,没准我还能帮你牵线。”   姬川确实是高茜唯一认识的土豪,她歪头思考时,姬川坐直身子,顺便整整衣领,十分优雅地笑了一下,准备迎接高茜的夸赞。   哪知高茜迟迟不开口,姬川按捺不住暗示她说:“你可以夸夸我的审美品味,夸夸我的商业头脑,还有我的果断机智啊!”   “啊……”他这么一提示,高茜就有了思路,一把抓起他的手持式眼镜,滔滔不绝地说,“这个手持式眼镜做工优良、雕花精致,是典型的法国洛可可风格,镜架线条呈弧线,还配有贝壳装饰……”   “我,是夸我!”姬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提醒高茜弄错了对象。   高茜深吸一口气看向姬川,终于夸了他一句,“……而你买了它。”   黎夜光难得有假期,难得困住余白,却没有玩乐的机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进了青楼的太监啊!   她简单洗漱了一把走出房间,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苦味,难道昨天给她吃馍馍,今天连馍馍都不给吃了?她越往厨房走,苦味越浓烈,余白搬了张凳子坐在灶台边看书,而灶台上一锅咕嘟咕嘟冒烟的东西就是苦味的来源。   “你在煮什么?”   “三黄汤,治漆疮的一个土方子。”他说着起身看了一眼火候,感觉差不多就把火给关了。   黎夜光抿嘴一笑,“你还挺关心我的啊……”   “你快点好,我才能早点走。”余白故意冷脸,绝不给她加戏的机会,黎夜光撇嘴,吐了吐舌头,“这药闻起来就苦得要死,不会要我喝吧?”   余白把锅端下来,拿漏网过滤掉药渣,才把鲜黄色的药汁倒进一个大碗里。“不用喝,是外敷的,我姑妈以前就敷过,效果不错。”   “你姑妈也对生漆过敏?”黎夜光惊讶地问,“你不是说专利是她发明的吗?”   “很多人都会过敏的,只有我是特例。”余白弄完了药汁,从炖锅里盛了一碗白米粥递给她,“你先喝点粥。”   黎夜光端着碗没动,“那她对生漆过敏……还怎么研究配方?”   余白抬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她说反正已经毁容了,所以不觉得过敏的时候丑。”   黎夜光至今不足24小时,就已经百爪挠心,若是反反复复,不断试验、不断过敏,就算不在乎美丑,那钻心的痒痛也是极难忍受的,她轻叹了一声,“你们是真的很爱壁画啊……”   余白低头吹着药汁轻声说:“恩,她很爱、很爱壁画。”   三黄汤是敷剂,不是擦剂,所以余白剪了一叠四四方方的纱布,浸泡到药汁里,然后一一贴在黎夜光的脸上、脖子,和手臂上。   “敷十分钟。”他贴好最后一块纱布起身要走,黎夜光却伸手揪住他的衣角,“等等,我后背也有疹子。”   “你后背……得自己敷。”余白的嗓子梗了一下。   “我自己怎么敷后背啊。”他越是回避,黎夜光就越是来劲,“当然是你给我敷。”   余白的耳垂已经开始红了,“你自己不能敷,我也不能给你敷啊,敷后背不是得……脱衣服吗?”   “对啊!”黎夜光说着就伸手去解睡衣的扣子,吓得余白哇哇大叫,“你干嘛呢!”   “敷药啊!”她理直气壮地说,“难道在衣服上敷啊?”   余白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手腕,不给她动弹,“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脱衣服呢!”   “哎哟哎哟……”黎夜光笑起来,“你之前在卢舍那寺都看过,还说要负责,怎么现在倒不能看了?”   “那时候是我愿意负责,但现在……又不该我负责。”他说着鼻子一皱,嘴巴一扁,一脸的不乐意。   “怎么不该你负责啊。”黎夜光用肿成大猪蹄子的手、不客气地戳他胸口,“你把我害成这样,我都没法去上班,还有很多工作要和姬川汇报呢,你当然应该负责治好我,不能影响我的生活啊。”   听到姬川两个字,余白这个大醋坛子就被揭开了盖儿,“你、你要是想见姬川就去见啊!他要是嫌弃你,就是贪图美色、就是虚荣、就是、就是……”   余白“就是”不出来,急得额头都出汗了,黎夜光虽是故意激他,却也没料到他竟然真的一点就炸,笑得纱布都要掉了。余白见她乐不开支,这才反应过来黎夜光是故意逗他的。   “你还真的在吃我和姬川的醋啊!”   “我没有。”余白的脸憋得通红,还不忘厉色反驳。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姬川有关系啊?”相比逗他,黎夜光更好奇这一点。   余白小声嘀咕:“他不是很成功嘛,有美术馆、有钱,还能给你帮助……”   “哎!你不说我还没发现,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挺对的……”黎夜光摸摸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我去勾引他,试试?”   “黎、夜、光!”   “哈哈哈哈……”黎夜光笑得前仰后合,一时连痒痛都感觉不到了,“你知不知道姬川有个原则?”   “什么原则?”余白气鼓鼓地问。   “高茜说姬川有三不娶原则,女强人不娶,因为不能在家相夫教子;女博士不娶,因为女博士心高气傲;女流氓不娶,因为行为放浪管不住,所以你想想,我能符合姬川的要求吗?”   那是当然……不符合啊!   一股窃喜涌上余白的心头,但他抿抿嘴,傲慢地回道:“那我也有三不娶原则。”   “什么?”   余白昂起下巴说:“黎夜光不娶,黎夜光不娶,黎夜光不娶!”   他纵然逼着自己的冷漠却也难掩本性,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已经将他的欢喜出卖,黎夜光笑着逗他,一边继续宽衣解带,一边说:“你看,你一不喜欢我,二不会娶我,那你就把我当成一个陌生的、但是必须负责的人给我上药呗!”   “!!!”余白脸色大变,连忙捂住眼睛,黎夜光凑过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难道你嘴上说得那么狠,其实对我还有非分之想?”   “都是你勾引我的!”那股热气窜进余白的耳蜗,他觉得心都飘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爱勾引人啊!”   黎夜光把他的手从脸上拉下来,余白还是紧闭双眼,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其实她根本不会脱衣服,哪个姑娘家不要面子啊。脸是躲不过去没有办法,后背好歹也算半张脸,黎夜光希望余白看到的自己都是漂漂亮亮的!   “除了你,我从没有勾引过别人。”她握住余白的手,很认真地说。她虽然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但色诱这一招是余白的独家福利。   余白一怔,睁开眼睛,这才看见她解开的睡衣里还穿着一件吊带衫呢。“你……”   黎夜光眉眼弯弯笑着说:“就连强吻你,也是第一次。”   余白心中时不时窜出的怒火,竟被她的一句话扑灭,只剩下星点火花,“难、难不成你还打算有第二次?”   黎夜光把余白的手拉到自己腰间,欺身靠向他,她离得那么近,余白可以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药味,现在的她真的很丑、很丑,但余白觉得老光棍是不应该有要求的!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像绸缎般的细沙滑过指尖,“再来一次,也是可以的……” 第五十四章 谁喜欢我谁是狗   PART54   不要轻易有秘密,因为守住比说出来更难。   ——《夜光夜话》   双唇相触的一瞬,无数画面涌进余白的大脑,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想起海盗船上的拥吻,也想起那场暴雨,想起自己的恨意……他恨她,恨她恨到骨子里,然而汹涌的恨意在触到她的刹那,像浓墨入水、霎时融化。   她的双手环上他的后颈,火烫的身体紧贴着他,恨不得嵌进他的胸膛,她吻得很深、也很凶猛,一寸寸咬着他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知道余白恨自己,可余白却不知道,她也恨他!   她恨余白改变了她,还恨余白的好,好到让她变得胆怯,甚至因为他开始怀疑自己十七年来咬牙拼搏是为了什么!她最恨的是余白答应她永远不会变,他许诺了,然后……说不喜欢她了?   她简直要恨死他了!   她最后一口咬得失控,淡淡的血腥味在唇舌间蔓延,黎夜光睁开眼看着他,他全身烫得吓人,而乌黑的眼瞳却越发清亮,她抚上他渗血的下唇,呢喃道:“不要说我可以对别人投怀送抱,我很难过……”   余白怔住了。   他不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可一遇到她就好像不受控制了,不仅会吃醋,还会莫名生气、说出过分的话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索性重重堵上她的嘴,反守为攻,连气都不让她喘,直到她满脸通红才稍稍松口,低声说:“不要去勾引别人……”   “为什么?”黎夜光轻啄着他红肿的下唇,“你又不喜欢我……”   他眉头一蹙,反咬了她一口,黎夜光吃疼,可还没叫出声,他忽地低头亲上她纤细的锁骨。   “有药……”她伸手去推他,余白却将她的双手背到身后,雨点般的吻密密地落下,三黄汤的味道是极苦的,可那味道却刺激了余白,他在她锁骨上齿咬,黎夜光全身酥麻,挣扎的手也没了力气。   “不要去勾引别人……”他又说了一遍。   黎夜光继续追问:“为什么?”   他墨色的眼瞳染着情欲的嫣红,像个十七八岁的鲁莽少年,既笨拙又固执,他说:“我怕别人会上当……”   “那你上当了吗?”黎夜光用指尖描摹着他喉结的起伏,余白没有说话,只是狠狠一口咬上她的肩头。剧痛的瞬间,黎夜光没有出声,她知道这是余白的恨。   他收了力气,没有真的咬伤他,澄澈的双眼里有伤心、有难过、还有他真挚而纯粹的感情。黎夜光仰头吻上他的双眼,一点一点浅浅地吻,这双眼是她在尘世见过最干净的东西,比清泉更坚定,比宝石更纯真。   她轻柔的动作比火热的拥吻更加撩人,余白伸手一拉,她便彻底跌入他的怀中,余白搂住她的后腰,在她亲吻他双眼的同时,细细地吻着她的下颌、她的颈项……   情到浓时,他手掌一紧,捏到她腰间的红疹,黎夜光疼得全身一颤,余白如梦初醒,只觉得全身燥热,脑子嗡嗡作响,最后一段记忆是——“黎夜光不娶,黎夜光不娶,黎夜光不娶!”   可现在的他满脸通红,怀里还紧紧抱着衣衫不整的黎夜光……   余白断了弦的神经啪地一下接上了!   他又被黎夜光勾引了?又上钩了?又!   他想起小时候看的《阿凡提》动画片,阿凡提指着他的毛驴说——我的驴都不会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但是余白摔了。   见他一脸茫然,黎夜光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促狭地一笑,“余大师,原来你和不喜欢的人也可以接吻啊……”   “……”   “哎,不对,我还是你恨你的人,原来感情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重要嘛……”   余白的脸红得像柿子,不但红,皮还很薄,开不起玩笑,“是你主动亲我的!”   黎夜光很流氓地耸肩摊手,“你可以拒绝我啊,大声喝止、奋力抵抗,你都没有,那不就是自愿的?”她说着还颇有滋味地啧啧嘴,“你可是发财树都能连根拔起的人,别说打不过一个全身过敏的重症患者。”   “要么……”她故意拖长尾音,“你就是还喜欢我,才会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   “你还让我别去勾引其他人,不就是让我只能勾引你一个?所以是你邀请我勾引你的啊!”   余白确认,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言语上胜过黎夜光了,想做余品如没那么容易啊!   一声不识趣的门铃“叮咚”响起,把余白从咄咄逼人的叩问中救出。   黎夜光蹙眉,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这时候坏她好事?她正疑惑是谁,余白忙不迭站起身来,“是季师傅,我让他送画稿来的。”   黎夜光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是不长眼的季师傅,第二反应是她肿成这样怎么能被季师傅看到呢!她大叫一声,捂住脸赶紧往卧室跑,可惜余白已经把门打开了,逃窜的黎夜光和季师傅撞了个正着。四目相对的瞬间,季师傅仿佛看见了暴风雨后的彩虹!   “哎呀,黎组长,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   “我一不小心过敏了……”黎夜光撸掉脸上残留的纱布,硬着头皮地回道。   “哈哈哈哈哈……”季师傅对黎夜光的讨厌是正大光明的,自然坦荡荡地幸灾乐祸,“小姑娘,做人就是要老老实实,不安分就会吃苦的呀!哈哈哈哈……”说罢他心旷神怡,扛着画稿问余白:“画稿给你放哪里?”   “放我房间的书桌上就好了……”余白低着头不敢看季师傅,可季师傅素来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对,“你脸怎么这么红?”   “天、天热……”余白万分心虚地回答。   季师傅本来还要追问,可扭头一看旁边的黎夜光,瞬间疑虑尽散,他家余白虽然是个老实孩子,但也是有品位的人,总不能对着个猪头还脸红心跳吧,那不成老光棍了吗?   季师傅欢欢喜喜进了次卧,黎夜光一把薅住余白,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我肿成这样,还叫人来看我笑话?”   “季师傅又不是外人。”老实孩子很老实地说,“而且我干嘛叫人来看你笑话?”   “你因爱生恨,报复我啊。”黎夜光早就把一切看透了。   余白喉结一动,“因、因爱……生恨?”   “对啊。”她说着动了一下被他咬疼的肩膀,“要不然刚才接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咬我?”   余白红着脸,用残存的骨气垂死挣扎,“我才不喜欢你……”   黎夜光舒坦地往椅子上一靠,贱兮兮地说:“哦?那谁喜欢我,谁是狗。”   余品如最后的倔强和小学生一样幼稚,“反弹!”   黎夜光微微一笑,“汪!”   余白石化了。   “哐——”   一声巨响从次卧传出,黎夜光确认季师傅是真的敬业,他跟下山来是为了破坏他们,如今当真步步紧逼,每一次气氛正好,他都能掐着点破坏。   从头红到脚的余白回过神来,他不敢去细想黎夜光的一声狗叫是什么意思,张皇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索性大喊一声:“季师傅,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季师傅就沉着脸走出房间,脸色甚是难看,季师傅没有回答余白的问题,而是朝着黎夜光径直走来。纵然她和季师傅关系不睦,但他到底是余白的长辈,来了她家,她也应该招待一下。“季师傅,你要喝茶还是喝咖啡?”   季师傅也没有回答她,他瘦削的脸庞惨白一片,黎夜光正想调侃一句难道她家次卧有鬼不成,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她骤然一惊。   她知道季师傅看到什么了!   此前黎为哲回家,房内的摆设全部归位,而余白来得突然,她并没有去收拾房间,书桌上还放着……   下一秒,季师傅就印证了她的判断,他猛地将一个相框丢在她面前,正是黎夜光幼时和父亲在千佛窟前的合影,他指着上面的黎为哲问:“他是谁?”   余白疑惑不解,“季师傅,你认识她爸吗?”   季师傅目光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咬碎牙似的狠厉,“我当然认识,他就是你姑妈在千佛窟时的上司。” 第五十五章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part55   退一步,海阔天空,晚一步,满盘皆输。   ——《夜光夜话》   余白十岁那年的深秋,一场连续大雨后,气温逼近零度,周末不用上学,他犯懒窝在床上看书。那时候的刘哥不过二十四、五岁,还没结婚,和余白住一间,顺便照顾他。下个月是余黛蓝二十六岁生日,余老爷子心血来潮,要用后山那棵百年楠木给她做个首饰盒,结果只画了设计图,就说自己年纪大了,把活推给徒子徒孙们。刘哥是山中第一壮汉,被迫接下砍树的活儿。   不知怎地,后院起了嘈杂,动静不小,连熟睡的刘哥都被吵醒了,他揉揉眼下床,骂骂咧咧地向外走,“昨天砍了一天树,还不让我好好睡觉,肯定是季小河,整个山里就属于他最烦人……”   余白年纪小,余家山的事一向轮不到他管,自然不必去凑热闹。过了好一会,他看了几十页书,外面动静停了,安静得有些诡异。余白合上书,打算下床去看看,袜子才刚穿好,门就被撞开了。余白抬头一看,刘哥彷徨地站在门口,神色慌乱,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怎么了?”余白穿好鞋子走过去问他。   素来红光满面的刘哥面无血色,就连中气十足的嗓音都变得战战兢兢,“余白……你姑妈、出事了!”   余白自从六岁那年从车祸中幸存,就常常听长辈们说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场大难让余白失去了父母,他不知道所谓的后福是什么意思,是要用失去父母为代价换来后福吗?   余黛蓝对他说:“虽然灾难会让我们有所失去,但老天爷是公平的,你遇到过大难,今后的人生就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就是后福,是你爸妈在天上保佑你的意思。”   “那姑妈也会有后福吧,爸爸妈妈肯定也会保佑你的。”父母过世后,余白常常做噩梦,余黛蓝整夜不睡地哄他,他才渐渐走出阴影。   余黛蓝笑着说:“一定会的。”   可是没多久,毁容的余黛蓝就被退婚了,余白又问她:“姑妈,你的福气在哪里啊?”那时候余黛蓝正在潜心研究壁画防霉的方法,她过着敏还戴着口罩继续工作。“在路上,快要来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好似对一切都看透了。   他八岁生日那天,余黛蓝突然说想去嘉煌临摹千佛窟的壁画,一个姑娘家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余老爷子第一个不同意,但余黛蓝很固执,她的脾气谁也劝不动。余白本来也舍不得她走,但临走那天她对余白说:“小白,姑妈想过了,也许福气是要自己去找的,不能总等着它找上门来。”   两年过去了,余白一直等着余黛蓝带着她的“福气”回来,可他等到的却是躺在病床上昏迷的余黛蓝。那是余白第一次见到爷爷发那么大的火,在余黛蓝昏迷的第二周,余老爷子就和季师傅亲自去了嘉煌,留下余白和刘哥守在病床前,听着昏迷的余黛蓝整日整夜的呓语——“不是说好了……去美国……”   对余白来说,余黛蓝是他最亲的亲人,他日日夜夜等着她、盼着她,希望她也有自己的后福,可所谓的后福……是这样吗?   余白问刘哥:“姑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姑妈去美国的机会被人抢走了,她一时想不开才这样的……”   “是谁欺负了我姑妈?”   刘哥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个坏人吧。”   余白想,一定是的,他姑妈那么好,欺负她的人就一定是坏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姑妈的。”   刘哥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得好好画画,成为很厉害的人。”   “我好好画画,姑妈就会好起来吗?”余白问他,刘哥苦笑了一下,“不一定会,但是你别无选择,因为余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刘哥说的没有错,醒来后的余黛蓝重度瘫痪了,她并没有好起来。那个青春美丽、才华横溢的姑娘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她不能走路,甚至无法坐直身子,只有右手还能艰难地活动。时间缓缓流逝,而她的青春却奔驰而过,肢体萎缩,形色枯槁,短短几年,她像是走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余白最后一次问她:“你的福气究竟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帮你去找?”   余黛蓝倚在床上教他画画,她说:“等你学会画壁画了,姑妈的后福就到了。”   余白又一次信了,他努力学画,努力成长。十六岁时余黛蓝要他去欧洲进修,临行前他问余黛蓝想要什么礼物,余黛蓝说,fresco。   fresco,湿壁画,一种始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壁画艺术,即在灰泥尚未干透的墙壁上作画,让色彩渗入潮湿的墙皮,达到永久保存的效果。然而颜色一旦被灰泥吸收,就无法修改,因此要求画家用笔果断而精准。这是一种极其艰苦而繁琐的画法,也极难掌握,余黛蓝的礼物,便是要余白学会湿壁画才可以回来。   余白很听她的话,一学就是四年。可等他带着礼物回来时,余黛蓝却已经不在了。   余家后山一棵柏树旁,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二十岁的余白站在树下,哭得泣不成声,“你是个骗子!说好的后福呢!说好的福气呢!都是骗我的!”   那时候余白第一次知道,人生就不是公平的,大难之后,也未必有后福。   有的人,就是一生坎坷,有的人,就是昙花一现,有的人,就是会骗人。   而他至今遇到过两个把他骗得最惨的人,一个是余黛蓝,另一个就是黎夜光。   季师傅冰冷的声音响起时,黎夜光似乎听见了风的声音。宿命的风呼啸而过,她知道一切要完了。   余白定定地看着她问:“是真的吗?”   黎夜光听见自己的声音透出难以自控的颤抖,“余白,你听我解释……”   “解释?”余白重复了她最后两个字,这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比季师傅说出的话更让他震惊,“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她和自己一样不知情,她应该问他姑妈是谁,问季师傅怎么了,可她没有,她只说她要解释。他可以看出她神色里的慌张,但看不到任何的惊讶。   “你早就知道我姑妈是谁,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他清亮的眼眸一点点变冷,最后灰败得没有一丝亮光,“但你却来卢舍那寺找我、接近我、骗我……”   他想起初见她的那天,在后院的禅房里,她主动与他握手,对他嫣然一笑,问他你认识我吗?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是有备而来的。   黎夜光不否认自己当初接近余白确有目的,也确实隐瞒了身份,她也不否认自己骗过他,但她总该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她想过要坦白一切的!“我一开始是隐瞒了你,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姑妈不在了,等我想和你坦白的时候,才知道你姑妈竟然去世了,所以我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季师傅打断她的话,“如果你说了,余白就不会上你的当,更不会跟你下山修壁画!”   “不!”黎夜光大声说,“我是到了六月才知道的。”   余白黯淡的目光忽地闪了一下,像是要为自己找一个理解她的理由,“你是因为这个……所以那时候才会抛弃我?”   可是黎夜光咬牙,摇摇头,“不是。”   “那你这次来余家山找我,为什么一直不说,你又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呢?”余白不明白,他是当事人,如果连他都不是她忌惮的理由,还有什么能让无所畏惧的黎组无法开口?   黎夜光握紧拳头,任由疼痛肆虐,她很清楚这件事如果她先坦白,就还有机会说清楚,若是她晚了一步,凭她怎么说也不过是越描越黑。她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任何,只能实话实说,哪怕此情此景这样的话听起来无比残酷。   “因为我知道你不能一心二用,所以想等你画完壁画再告诉你。”   一句话,万箭穿心。   余白怔了好一会,惨烈地笑起来,那笑冷得像一把冰刃直插进她的胸口,“说到底你还是在乎我能不能拿奖,怕我画不好会影响展览,对吧,黎组长!”   “是你说要拿金奖来证明自己,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啊,她害怕他画不好,因为她希望余白可以赢,证明他没有配不上她,证明是她错了,那么她就可以坦然地向他道歉,让他相信他很优秀,他不该有任何的自卑,更不该担忧她会不会再次抛弃他。他有足够的勇气踏入山下的世界,就应该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值得她喜爱。   他们的感情始于欺骗,黎夜光知道那很脆弱,所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份感情是平等的,但她却忘了一点,对余白来说谁更喜欢谁、谁付出多一些都没有关系,他要的是真诚,也只有真诚。   “很重要?”他亮若星辰的眼眸碎成了片,干净清澈的声音透出撕裂般的绝望,就连那颗为她跳动的心都被捏碎了,彻彻底底死了。   “你竟然会觉得金奖、成功,对我很重要?!我要拿金奖是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那么喜欢你却不得到回报,我不甘心被你骗了却还是忘不掉你!黎夜光,我不甘心……你骗了我一次,我竟还会相信你不会骗我第二次,可结果是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不想听她解释,她也无从辩解,一切尘埃落定。   她只问了一句,“如果我一早就和你坦白,你会不会听我解释,会不会接受我?”   余白一怔。   季师傅坚决地说:“当然不会!你是他女儿,就是我们余家的仇人!”   黎夜光兀自笑了一下,“那……还好我没说。” 第五十六章 报复的方式   PART56   报复这种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狠。   ——《夜光夜话》   回去的路上余白一言不发,季师傅知道他生气的时候不爱说话,也不为难他,只是说:“要不我们回去吧,这个临摹展也没什么好参加的,那个黎夜光满嘴跑火车,谁知道这个展览含金量高不高?”   余白摇头,“说好的事,就不能反悔。”   “那不是便宜她了……”季师傅暗暗腹诽。打从第一眼见到黎夜光,他就不喜欢,觉得她鬼主意太多,他原本还怀疑是自己对她有偏见,如今看来是他第六感敏锐,他讨厌黎夜光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季师傅,对不起。”余白突然道歉,让季师傅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你又没有做错事。”   余白垂下眉眼,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涌出,滴落在被她吻过的手背上,是温热的。“下山的时候,我和你们说我不喜欢她了……其实我没有做到。”   他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心如刀割。   “季师傅,姑妈说不要轻易喜欢一个人,可她却没有告诉我,如果不小心喜欢了、爱上了,该怎么忘记呢?”他的视野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真心也不一定会得到真情,那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季师傅想起很久以前,他也问过余黛蓝一样的问题,“要如何忘记一个人呢?”当时余黛蓝的答案是,“真的爱过一个人,是忘不掉的,除非死。”   所以他无法回答余白,真的感情就是唯死以解脱。   过了许久,余白突然开口,“去艺源美术馆吧。”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季师傅轻声说,“我今早去看过泥板,你抹得很平,没什么大问题。”   余白黑白分明的双眼还微红着,细细的血丝衬得他眼瞳幽黑、冷厉决绝,“去艺源美术馆。”他又重复了一次。   季师傅从未见过余白有这般神色,一时愣住了。他虽然希望余白从此和黎夜光划清界线,但一切的出发点是希望余白过得好,可现在的余白……会因为离开她而变好吗?   桌上还放着三黄汤,苦涩的气息充斥着整间屋子,黎夜光拿着相框静静坐着,她记得这张照片是她八岁生日时拍的,那时候黎为哲刚刚升职成副所长。相机是新买的,照片是陈式薇给他俩拍的。本来还有一张全家福,陈式薇走了以后,她就把照片撕了。   现在想想,是一件挺幼稚的事,因为照片撕得掉,记忆却不能。   她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黎为哲,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没有抢走她的机会,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以为你很善良、很无私,但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   黎夜光跟着父亲从嘉煌离开后,因为黎为哲一时没找到新工作,他们就先回了老家。黎夜光的老家是一座四线城市,小地方,人口不多,家家户户说起来都好像是沾亲带故的,所以谁家出一点事,不出三天就传播开了。黎为哲带着黎夜光回老家,就成了当时的新闻。   “老黎家那个独子,本来大学毕业直接顶岗到他爸单位的,供电局哟,多好的铁饭碗,非不肯,跑去学什么考古,还去沙漠里工作了!”   “可不是,结果两个老婆都跑啦,哪个女人不想嫁个工作稳定的。听说第一个老婆是他大学同学,还是高干子弟,叫人家去沙漠吃那个苦,能不跑吗!”   “两个老婆就生了一个女儿,老黎家要绝后了哦!”   在老家待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新闻过了风头,媒人开始上门了,张罗着给黎为哲介绍对象。黎为哲就提了一个要求,能接受他继续做考古工作的就行。媒人一听,这哪敢介绍,跑得比兔子还快。   黎夜光的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见儿子如此固执,免不了要从黎夜光下手,“夜光啊,你也去劝劝你爸,别整天在外面瞎跑,搞什么研究,脑子都搞坏了。让他回来做个老师,再给你找个妈妈,不然以后谁照顾你啊?”   十岁的黎夜光冷漠地说:“我不用人照顾,等上了初中就去住校。”   “你这个孩子!”黎夜光的姑妈早前听说哥哥要去美国,还算着日后把自己孩子也送去,哪知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哥哥失业就算了,还带着个拖油瓶回来,“要不是你,你爸能这样?你妈走的时候,你不会哭、不会闹吗?现在不劝你爸还添油加醋!你是巴不得你爸过不好是吧!”   “腿长在她们身上我管得了吗?姑父天天去喝酒你都管不住。”那时候的黎夜光像只刺猬,谁若是惹了她,她必然是要反击的。   “呵……瞧她这张嘴!”姑妈脸色一沉,“难怪两个妈都不要你,真是个扫把星!”   “我不是扫把星!”她大声怒吼,“我也没有撒谎!我本来就是要去美国的!”   “就你还去美国?”姑妈冷冷一笑,“我看你不但是扫把星,还克你爸!你一出生你妈就跑了,连你妈都嫌弃你,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喜欢你啊!妈都不要的孩子,就和路边的野狗一样!”   姑妈最后那句话,黎夜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无论日后她如何道歉,黎夜光都无法原谅。   而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黎为哲,他说他没有抢走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可黎夜光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纵然面对质问她也是无话可说的。   余白最后的眼神寒冷决绝,和他以往生气伤心时都不同,黎夜光猜想是因为余黛蓝,她以前也骗过他,但余黛蓝是他绝不可以被触及的底线。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余黛蓝,所以根本不会听她解释。   她起身把相框放回原处,将次卧的门重重关上。   一周后,黎夜光的漆疮好了大半,只剩后背还有星点的红疹,脸颊上还有些淡淡的痕迹,她没敢化妆,便带了个口罩去艺源美术馆。   姬川对临摹展砸了巨资,加盖的新展厅已经略有雏形,看样子是24小时连夜赶工,黎夜光这些天在脑海里构思了展厅的大概布置,打算和姬川谈一谈。   她前脚刚走进艺源美术馆,高茜就像个火箭炮似的往外冲,和她撞了个满怀!   “夜光!”一见是她,高茜连忙爬起来,“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这不来了嘛……”黎夜光被她撞得不轻,感觉肋骨都要断了,“姬川在吗?我找他谈展厅的事……”   “还谈什么展厅啊!他要把你踢了!”高茜面红耳赤,一把拽住她的手,“走,咱俩一起去找余白!看我打不死他!”   “找余白?”黎夜光有点懵,拉住高茜没往前走,“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听得糊里糊涂的……”   此刻的高茜心急如焚,又不得不解释清楚,只能像个豌豆射手似的飞快吐字,“我今天去找姬川,发现他正在物色新的策展人,我一听还得了,立刻对他严刑逼供,结果我还没出拳头呢,他就全招了,说是余白提出的要求,必须换策展人,否则就不参加临摹展了!”   “要不是你,东南展区的项目能谈下来?可姬川这个大猪蹄子竟然还真答应了,真是无奸不商,我是瞎了眼了才会他上课!”   相比高茜的激动,黎夜光却并没有那么意外,只是平静地问:“除了我,咱们团队其他人呢?”   “姬川说余白没提,只说要你走,你在,他就走!”高茜实在是摸不清状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余白老老实实跟你下了山,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黎夜光低头笑了一下,高茜被她诡异的笑容弄得打了个寒颤,“你笑什么啊?”   “他终于迈出这一步了啊。”黎夜光长吁一口气,竟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哪一步?”   黎夜光抬起头来,神色带着一丝畅快,“他终于把对我的恨意化为行动了。”   高茜品了品这句话,还有她的神情,“你这是在表扬……他?”   见过大风大浪的茜姐很凌乱啊,都说站对CP有糖吃,她怎么觉得自己站了一个诡异的CP,先是坑蒙拐骗,后是死缠烂打,现在还要相爱相杀不成? 第五十七章 魔鬼他大爷   PART57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想爱一个人,就要粉身碎骨。   ——《夜光夜话》   《舞乐图》的线稿因为人物众多、线条繁琐,纵然是余白拷贝了一周也才完成一半。泥板墙还在等待最后的干燥,前两天下了大雨,泥皮基底表面起一层薄薄的水珠,季师傅查看后说:“这周是干不了了,得下周,正好下周线稿也拷贝完了。”   “下周也不一定呢。”刘哥掏出手机扒拉了一通,“天气预报说下周还有雨,这南方啊,就是麻烦!”   小滚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从今天算起还有九十天,泥板至少还要一周多,最多剩八十天,要画四个平方,二十天一平啊。”   “余队手快,二十天是能画一平的。”小除说。   “可是《舞乐图》不好画。”小注有些担忧地说,“二十天不一定能画出一平,光颜色就要上三次呢。”   这一点也是季师傅所担心的,《舞乐图》没那么简单,虽然余白在专心勾线稿,但季师傅知道,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我能画好。”余白勾完一根长线,一边蘸墨一边回答他们,“哪怕是熬夜,我也会画完。”   他这话一说,队员们就安心了,大家跟着余白走南闯北,对他的专业是很信任的,反倒是季师傅成了唯一担忧的人。刘哥用胳膊肘顶了季师傅一下,压低声音说:“这你就不懂了,所谓情场失意,赌……哦不,事业得意,余白现在化悲愤为力量,没准十五天就能画一平呢!”   季师傅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今天阴天没太阳,你们把泥板搬去平台,那里通风好一些。”   “你们?”刘哥一下就听出话中的关键,“那你呢?”   季师傅微微一笑,“我要去和姬川谈事,毕竟我是余家山的当家人。”   刘哥咬牙,“那请问当家人,你什么时候把打赌输给我的钱付了!”   季师傅轻咳了一声,“余家家规第十七条:禁赌。”   “……”   刘哥带着三个徒弟七手八脚把泥板墙抬出去,季师傅也跟着一并离开,工作间里只剩下余白一人。   极度的安静下,余白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始终无法平定的心跳。从那天后,他每晚都会做梦,梦到姑妈余黛蓝,有时候她笑颜如花,有时候她神色枯槁,这些梦反反复复纠缠着他,他闭上眼是余黛蓝蜷缩在病榻的模样,而睁开眼就会想到黎夜光的欺骗。他稍一走神,笔尖的墨汁凝聚,滴下一个黑点,余白连忙拿纸来压,但墨点还是浸进了线稿。   他盯着墨点,有些失魂。   “把这块裁掉,再补一块就行了。”黎夜光的声音突然响起,余白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了面前。   两人相视一眼,气氛比外面阴沉的天更凝重。黎夜光开门见山,直接问他:“我听说你去找姬川,让他换策展人,是吗?”   “恩。”他声音低沉,仿佛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又像是如鲠在喉,才说不出话来。   得到他的答复,黎夜光不确定的心重重落下,她抿嘴浅笑,“你知道成为独立策展人是我这些年奋斗的全部目标,为了它我可以做任何事,所以你把它毁了,来报复我。”   “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是策展人,我就退出临摹展。”他重新拿起画笔,不去看她,“选择是姬川做的。”   “你知道姬川不会放弃你,必然会舍弃我。”黎夜光说,“你有理由恨我,但你不应该这么做。”   她的目光深邃透亮,看透了一切,像是对余白最大的讽刺——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明白!聪明的人要比愚蠢的人背负更大的责任,因为她们是明知故犯。   “不应该这么做?那我应该怎么做!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骗还要装作不知道?还是只埋头画画,做你成功路上的垫脚石?是的,我知道独立策展人对你很重要,所以我才去找姬川。”他紧握画笔,怒目瞪向她,“失去了这个机会很痛苦吧,成功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可是黎夜光,每个人都有很重要的东西,你毁了我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毁掉你的!”   余白的世界很简单,他对人生没有太多奢望与向往,他只想好好画壁画,和心爱的人待在一起,可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黎夜光毁了。他曾经对她有多少爱,此刻就有多少恨,他握笔的手止不住轻颤,凶狠的目光透出无法掩盖的悲凉,“我就是要你一无所有,要你体会失去的痛苦,要你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我要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的声音像一把利刃,一刀就劈开她的心,黎夜光痛得无法呼吸。“践踏我,你会觉得好过吗?”   “那你践踏我的时候呢?”他冷冷一笑,“黎为哲可以夺走我姑妈的机会,你可以践踏我的真心,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反击?”   “你觉得这样就是胜利,就是报复?”   “我没有黎组长你手段高明。”他冰冷的语调不带一丝情感,“所以我能想到的仅此而已。”   黎夜光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他们之间遥不可及,她努力想走近他,失败了,她努力想让他走近,也还是失败了。“我希望你不要为此后悔,因为我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做了错误的选择。”   “你最大的错误……”他眼前的黎夜光,像是天空中最遥远的一颗星,余白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接近她了,“就是来卢舍那寺找我,从一开始就不要认识,才是最好的选择。”   “认识我,你觉得是个错误?”   “不是吗?”他墨色的眼瞳像是寂静的深渊,映着他碎裂的心,“从你开口骗我的那一刻起,就全都错了。”   不知怎的,黎夜光想起卢舍那寺的晚风,也想起了余家山的月色,夜凉如水,人心更甚。“可是我喜欢你,并没有错。”   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对他说她喜欢他。   “黎夜光……”他说,“从你嘴里说出感情,都让我觉得恶心。”   黎夜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工作间的,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电梯口,电梯在她面前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她却一动不动。直到季师傅从电梯里走出来,她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脸颊微凉,抬手一摸竟然湿了。   季师傅见她失魂落魄,大概也能猜到她是去见了余白,“你来找余白?”   黎夜光别过脸、飞快地抹掉泪痕,转回的瞬间已是一张平静而虚假的笑脸,“我是要去见姬川。”   季师傅刚见完姬川,知道黎夜光不是策展人了,对她有了一丝同情,说的话也多了一分劝说的意味,“我早就说过,你和余白不是一个世界人,根本不能在一起。即便没有他姑妈的事,你们也不适合。”   “我第一次去找余白的时候就很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带他下山后我更加清楚我们不会有将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她根本不需要季师傅的忠告,她一直活得很现实,这个道理她比谁都看得透彻。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季师傅见识过她的聪慧,所以更加不理解她的执着。   黎夜光哂笑,人生真是讽刺,一开始是她清醒理智,蒙在鼓里的余白对她死心塌地,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反倒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个人。“你们都说我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可你们一定不知道,我为了喜欢的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现在已经连策展人都不是了,还要闹什么?”   “既然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呢?”黎夜光反问,这十七年来她每一天都活得很累,每一步她都要计划,独立策展人的目标刻在她心上,融进她的血液里,是她一切动力的来源,她不顾一切也要去实现它。   可当它破灭的瞬间,黎夜光除了痛,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像个窒息已久的人,忽然得到了喘息的空间。   “你是魔鬼吗?”季师傅像看疯子一样看她。   黎夜光静默地微笑,“我是魔鬼他大爷。” 第五十八章 最后的算计   part58   梦想会破灭,但只要人生还没结束,就不算失败。   ——《夜光夜话》   姬川的办公室被高茜掀得天翻地覆,四个助理正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逼王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秘书给他端了一杯热茶压惊,他接茶杯的手都有些发软。这么久了,他竟然一直让一个女霸王给他上课!他可是全村唯一的骄傲啊,要是一不留神被她打残了怎么办?   说好了读书人只讲道理,不会使用暴力的呢?!   黎夜光敲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全身一僵,还以为高茜又杀回来了,可一见是黎夜光,他又觉得还不如是高茜呢。   “黎组长……你的病好了?”姬川记得她请假时说要十来天才能康复,所以他还没准备好说辞呢。   “姬先生不希望我好得快?”虽然换策展人的事黎夜光已经知道了,但她偏偏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我看新展厅已经盖了大半,有些工作得提前准备啊。”   “黎组长,策展这个事吧……我正要和你谈一谈呢。”姬川是奸商,但多少还有点良心,东南展区的项目是黎夜光一力谈下的,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换策展人他是心中有愧的。而黎夜光要的,就是他的愧疚。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那巧了,我这周在家修改了之前的策展计划,还给展厅做了一些设计方案,不多,也就一百页ppt,我们看一下?”她说着就要把u盘插进电脑,姬川连忙叫住她,“不用了!我们先说点别的吧!”   “边看边聊嘛……”   姬川没辙,只好硬着头皮直说了,“黎组长,其实我要换策展人了。”   黎夜光的神色在一秒内变了三次,从震惊到失望、再到哀伤,一波三折,百转千回,姬川的愧疚之情一下就井喷了,“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你为这个展览付出了很多,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黎夜光悲痛地掩面摆手,表示尊重姬川、无需多言。   姬川叹息道:“你能理解我很感谢,但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弥补的……”   “有!”他的话还没说完,黎夜光立刻应声,反倒把姬川吓了一跳,话都说结巴了“……要、要是有的话,我愿意答应你……”   黎夜光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可以让出策展人的位置,但我团队的成员必须留在艺源美术馆继续工作,由你支付工资。”   姬川一怔,“怎么,你的要求不是要我继续给你们公司投资吗?”   “我既然不是策展人了,那之前谈的条件自然也不存在了。”黎夜光大方地笑了一下,“除非你后悔,重新来请我。”她说着顿了一下,“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要的条件必然翻倍。”   姬川问:“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给自己放个假吧。”黎夜光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对了,新的策展人是谁,我要和他交接工作吧。”   “她是一位意大利籍华人,丈夫是一位壁画大师,这次也参加了临摹展。”姬川介绍说。   “他参加的是罗马分展区?”丝绸之路东起长安经过陕西、甘肃、新疆,经过中亚阿富汗、伊朗、伊拉克、叙利亚,最终到达地中海东岸的罗马,所以丝路千年国际壁画临摹展的两个国外分展区就设在伊朗德黑兰和意大利罗马。   “本来是的,但我邀请他妻子来做策展人,所以他也会来东南展区参展。”说到这里,姬川的脸上禁不住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黎夜光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美梦,“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姬川心头一颤,笑容也烟消云散了,“答应给他的个人画廊投资五年。”   “看来你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余白身上,才会舍得下血本啊。”黎夜光啧啧嘴。   姬川眉头一皱,“你知道换策展人是余大师的要求?那你刚才……”   黎夜光飞快地转移话题,“她什么时候来交接?”   “她说半个月后和她丈夫一起来。”姬川答完,还想继续追问黎夜光上一题,可她已经挥手告辞,连问的机会都不给他。   高茜因为姬川的无情无义,紧召黎组小分队集合,打算一起走人,让姬川措手不及。黎夜光走出姬川的办公室,就在电梯口和他们撞了个正着。   “你们要干嘛?”   “找姬川啊,咱们都不干了,让他另请高明去!”高茜撸起衣袖,她身后的阿珂、唐生个个摩拳擦掌,看样子是要大闹一番。   黎夜光抬手把他们全部拦下,“不用去了,我已经答应退出了,但你们还要继续工作。”   “你都不干了,我们还继续给逼王工作?!”高茜一听更生气了,“不要面子的吗?”   “面子可以让大家不喝西北风吗?”黎夜光自嘲地说,“我们现在没有投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公司的房租才付了一个月,下个月要怎么办都还是未知数。”   她看向忠心耿耿的组员,十分歉意地鞠了一躬,“是我能力不足,带着你们辞职却没有兑现当初答应你们的承诺,现在连工资都发不起,所以我只能恳求你们,即便我退出,也要继续现在的工作。”   “黎组,你别这么说,辞职都是我们自愿的……”唐生赶紧把她扶起来。   黎夜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不管你们是不是自愿,这都是我的失败。”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人呢。”阿珂觉得很委屈,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咱们黎组哪里不好了!”她呜咽声一出,气氛一下变得很悲伤,还有两个小姑娘也跟着抽泣起来,“要不是黎组能有这个展览吗?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就连撸起袖子的高茜都一时陷入了伤感,“呜呜……去特么的姬川……老娘非要打死他不可……”   黎夜光好不容易在姬川面前演了一出戏保住组员,还没喘口气就又要安抚人心了。“大家也别这么悲观,等有了投资,我肯定要把你们带走的,你们就当这里是个托儿所呗。”   “什么托儿所啊……”高茜的情绪来得凶猛,生气的时候怒发冲冠,悲伤的时候嚎啕大哭,“我们是托管了,你呢,你要去外面要饭吗?”   “……”黎夜光皱眉,“我就算失业,也不用要饭这么惨吧……”   阿珂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黎组,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人生艰难,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但只要安置好身边的人,再艰难的时光也会过去的。”黎夜光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积极,起码是看起来很积极,“成功没那么简单,失败也不是过不去的坎儿。”   “我也总有不做黎组的一天。”   黎夜光走出艺源美术馆时,余白站在窗边,看着她背影匆匆,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他们因为修复分歧而大吵一架,他赌气一个人离开,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那时候外面的展板还是常玉那幅《孤独的象》,如今已经换成了壁画临摹展的宣传。   那晚他一个人坐在门口,害怕黎夜光生气,担心她不要自己了,而如今他亲手将她推开,再亲眼看着她离去,他已经不是那个等着黎夜光接他回家的迷路孩子了。   刘哥悄然走到余白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看什么呢?”   余白拉上窗帘转过身来,“没什么。”   “这鬼天气,好好的又开始下小雨了。”刘哥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服去擦额头的汗。   “下雨了吗?”余白问。   “可不是嘛,所以我们又把泥板给抬进来了。”刘哥指了指立在门口的泥板墙,累得直喘气。   余白望着未干的墙面,想起她匆匆的背影,原来是下雨了,她没有带伞,才走得那么急。淋雨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也应该体会一次,还有那些他承受过的苦痛与折磨。   黎夜光的话言犹在耳——“我希望你不要为此后悔,因为我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做了错误的选择。”   后悔?   她为了成功一直欺骗他,他就夺走她想要的一切,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不过是她不配得到,是她罪有应得罢了!   “去找两个电风扇来。”余白突然说。   刘哥一愣,继而欢呼雀跃,“你也觉得空调温度太高了对吧,季小河真是个变态啊,这屋子都快把我热中暑了……”   余白说:“是给泥板墙吹,这样泥面干得快一点……”   “……”刘哥石化,原来他还不如泥板墙重要? 第五十九章 工作使人快乐   part59   当你看到一只小强时,说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至少存在有一百只小强,同理,当你看到一个人重振旗鼓时,就说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热血至少沸腾了一百次。   ——《夜光夜话》   黎夜光刚结束病假,又开始了没有尽头的失业假,放假本是享受,可失业假不同,没钱、有时间,等于慢性自杀啊。她粗略算了一笔账,之前的积蓄全部投进了新公司,现在员工工资暂时解决,但租金还是个大问题,加上她还有房贷要还,说慢性自杀都算温柔了,她这样的应该是病入膏肓。   高茜不认同她的观点,趁着午休给黎夜光推荐了一堆旅游线路,“失业了就要出去放松一下,什么?没钱?没钱就穷游嘛!反正都没钱了,不如瞎浪……”   黎夜光是第一次失业,确实没有经验,被高茜这么一说,真拿出手机打算搜索旅游攻略了,可打开浏览器,她却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另一行字——失业后应该做点什么。   搜索出来的第一条是调整心态,谨防抑郁。   黎夜光觉得自己离抑郁还有点距离,毕竟最强黎组这个称号不是白叫的,她往下滑到第二条:整理过去,反思失败。   这条乍一眼有点道理,可她的过去清晰明了,从大三开始就在博物馆实习,七年来她生活的全部就是策展。至于反思失败就更难了,她的失业是人为破坏,在策展业务上,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失败要反思。   第三条:重振旗鼓,再次就业。   这条是对她胃口的,人嘛,就是应该工作,工作使人快乐,要什么旅游,要什么放松,下班就是放松,上班就是旅游!   于是黎夜光立刻打开求职网站,开始投简历,以她的资历和策展成绩进一家一级博物馆是不难的,无非要从普通策展员重新做起。她顺着正在招聘的博物馆一家一家看下去,c博有何滟在,实在不想回去,上博不错可惜要去外地……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艺源美术馆”五个大字上。黎夜光点开招聘启事一看,还是她之前给姬川拟定的岗位,讲解员五名,布展设计五名,库管三名,鉴定与展品管理七名,基础馆员十名,短期实习助理若干。   黎夜光微微眯眼,盯着“若干”两个字,笑了起来。   九月的第一天,早上还出了太阳,午后突然就下起了雨。工作间里,余白在给线稿做最后的收尾,小注站在一旁跟着学习。午饭的时候,小除和小滚去买调和矿物颜料用的胶,这会儿两人冒着雨匆匆回来,一进门就嚷嚷开了,“我们看到夜光姐了!”   余白握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勾线。   小注走过来帮他们接东西,“新的策展人没到岗,她还有交接工作要处理,来这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是啊!”小滚大声说,“我看到夜光姐和新员工在一起,还、还挂着实习助理的牌子!”   “怎么可能!”小注当即反驳,“夜光姐就算换工作,也不可能是实习生啊!”   “是真的,我俩和她打招呼,她还冲我们挥手呢!”小除说着偷看了一眼余白,只见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可脑袋已经倾斜了45。   小注扭头问:“余队,你不是把夜光姐赶走了吗?”   余白直起脑袋,冷哼了一声,“我一会去看看她又耍什么花招。”他话音刚落,工作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艺源美术馆的人事部长沁姐率先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挂着实习助理牌子的实习生,“余大师,您之前说需要两个打杂跑腿的实习生,姬先生让我带四个人来给你选。”   沁姐说罢点了下头,四个实习生齐刷刷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昂首挺胸给余大师检阅。   余白放下毛笔抬起头来,只一眼,他就看到了站在末尾的黎夜光。她穿着白t恤加牛仔背带裤,露出两条光洁白皙的长腿,下面配了一双小白鞋,头发扎了双马尾,还真像个初入社会的实习生!   她是不是当他傻!   余白大步上前,径直走到她面前,“黎夜光。”他叫她。   “余大师!”黎夜光大大方方地昂起头回应他,“您好!”她的漆疮完全康复,此时面如桃花、唇红齿白,一双灵动的眼眸明如秋月,看他的眼神像带着钩子似的。   余白嗓子一紧,握紧拳头,不客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黎夜光举起自己的实习挂牌给他看,“你说我做策展人你就走,那我就不做策展人了呗。”   “我是不想看到你!”余白怒吼。   黎夜光指了指站在她前面的三个人,天真灿烂地说:“那你选她们好了,我去其他部门实习,你也不容易见到我。”   “你真的不做策展人了?”以她的能力,就算失去姬川的投资,也可以去其他博物馆重新开始,何至于要做实习生?   而且……策展人不是她的人生目标和终极梦想吗?   黎夜光爽朗地一笑,“你的目的不就是毁掉我的事业嘛,那我做实习生不是更合你心意?”她无畏的态度仿佛在嘲笑余白对她的报复——她不在乎!   沁姐对黎夜光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来艺源美术馆一周就谈下了东南展区,接着突然病假,病假后又突然离职,现在摇身一变又来应聘实习生,面试时沁姐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就要实习生的岗位!如今见她和余大师起了龃龉,沁姐连忙劝和,“余大师,其他三位实习生也都很不错,露露是美院大四的学生,论文刚参加了国际学术会议……”   余白抬起手来,打断沁姐的介绍,他的手缓缓落下,指向眼前的黎夜光,“就她了。”   “那另一个呢?”沁姐问。   余白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不,就一个,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别说是沁姐,三个徒弟也全都愣住了,唯独当事人黎夜光神色泰然。“好啊。”她笑眯眯地说,“余大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余白交给黎夜光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刚刚临摹完的线稿,足足四个平方,卷成画卷也有两米高。黎夜光双手捧着线稿像根秤似的,小除递给她一根粗银针,余白下达命令:“明天下午三点前,扎完谱子。”   “扎谱子是什么?”黎夜光捏着针一头雾水。   “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来做实习生也不是很合格啊。”余白嘲讽了一句。   黎夜光知道余白四选一就是为了打击报复,倒也不气,小除好心提醒她:“扎谱子是要做粉本,把画稿复写上墙。”   “不是直接有复写纸吗?”黎夜光虽然不会修复壁画,但她可是看过专业书的!   “复写纸是现代做法,粉本是古代的做法,用针沿着画稿的墨线扎上密集连续的小孔,再把画稿覆在泥板墙上,然后用装了色粉的小布兜沿着线条拍打,就可以把画稿的轮廓漏上墙面,最后按照粉痕勾勒墨线。”小除指着画稿对她说,“记得扎密一点,半厘米一个孔……”   “明明有简便的方法,为什么不用?”黎夜光粗略扫了一眼,《舞乐图》的线条繁琐密集,扎完估计眼睛就瞎了。   “用复写纸的草稿线条不容易擦掉,会影响勾墨线……”小除才解释一句,就被余白打断了,他俯看着黎夜光,神色狠厉地说:“你是来做实习助理的,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做不到,就走。”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举起手里的银针,“好,你想折磨我就折磨呗。”   “折磨你?”余白哼了一声,冷傲地转身,“这本来就是正常工作,别以为自己有什么特殊。”   “那为什么非要明天完成?”黎夜光大喊一声。   “因为泥板墙已经干了,你不准时做完,就是耽误进度。”余白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和她多说一句。   小除快步跟上余白,小声说:“余队,《舞乐图》那么大,一天时间是不可能扎完的。”   “我知道。”余白挑了一下眉梢,“我是要她知难而退。”   她不是很厉害吗,不是无所不能吗,不是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吗?他就偏要让她知道,有些事是她耍尽心机也做不到的。   《舞乐图》是,他也是。 第六十章 劳动最光荣   part60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上淘宝,早买早收到,别辛苦你娘,缝个大头鬼!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聪明,但没有一个人夸她心灵手巧,因为她的手是被高茜称为“猪蹄子”一样的存在。反观高茜,虽然身强体壮,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还有点轻度洁癖,简直是女汉子界的……光荣!   “你夸我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干活?”被黎夜光忽悠来的高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目的,“我上了一天班都快累死了,还要干针线活?!”   “你不是最喜欢做手工劳动么。”黎夜光手笨,一个下午才扎完两平尺,要是按这个速度,她扎一夜也扎不出一个平方。   “是哪个缺德鬼发明的这个法子!”高茜愤愤地拿过一根针,坐在长桌另一端开始扎孔。   “发明的人不缺德,余白让我一天扎完才叫缺德。”黎夜光有些眼花,一个没留神,针尖就扎进手指,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我过敏那天他才刷的泥底,季师傅说阴干至少要两周,可我过敏到今天才十三天,加上最近一直下雨,泥板墙怎么可能干透,他就是为了报复我啊。”   “那你也是自找的。”高茜撇撇嘴,对她毫无怜悯,“你明知道他为了报复你连策展人都不让你做,你还自己千里送人头,纯属活该。”   黎夜光把手指含在嘴里吸了几口,竟然还笑起来,“他越是报复我,说明他越在意我啊。”   “……”茜姐愤怒了,“你自己找虐我管不着,你能不能不要强行给我塞狗粮?跟你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是个m啊!”   “高茜……”黎夜光一边扎谱子一边说,“我一直以为人是可以支配自己的情感的,结果不是啊,真喜欢一个人就是不管不顾的。”她想起被自己骗下山的余白,那时候的他天真懵懂,脑子一热就跟着她走了,以前她不理解他娶媳妇的执着,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所有的执着都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   “你不管不顾,可余白就是不原谅你怎么办?”高茜叹息,“你爸光留下一句话,什么也不说清楚,说了等于白说。”   “我从来都没指望过他可以给我帮助。”黎夜光神色淡然,目光却坚定异常,“但我知道他从不撒谎,所以我是不会放弃的。”   高茜自打认识黎夜光,就知道她是个变态,随着时间的推移,黎夜光的变态程度节节攀升,到如今已经让高茜感到恐惧了。   她竟然真的一夜不睡,扎孔扎到天亮!就连早餐都没时间吃,买了一袋豆浆挂在脖子上,插了一根吸管,边喝边扎。   高茜体力不济,也没有她那么强大的内心,昨晚陪她扎到两平方就熬不住回家了,这会上班一看,她竟然已经扎完三个多平方了!“你动作快了不少啊?”   “我和你说,我扎着、扎着找到手感了……”黎夜光左右开弓,两手齐下,“最好是听点音乐,跟着节奏扎……”   高茜掂了掂她脖子上的豆浆袋,“那你中午吃什么?”   “喝粥吧!”黎夜光兴致勃勃地说,“最好是小米粥,比较好吸……”   “我给你买瓶葡萄糖静脉注射吧,这样你嘴都不用张,直接升天了!”高茜实在看不过余白的故意刁难,好好一个老实人,怎么说变就变?!   说曹操,曹操到,高茜的衣袖刚撸好,工作间的大门就开了,茜姐抓起手边一把钢锯迎上去,把余白和季师傅拦在门口。她一脚踢在门框上,把路挡得死死的。   “余白!你是不是故意折磨夜光,你去看看她的手,十个手指头没一个好的!”   余白微微昂头,目光掠过高茜的头顶看向里面的人,她还在埋头工作,对一切充耳不闻。“这是她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她可以不做走人。”   “她要不是为了你,会自愿?余白,你不能仗着她喜欢你就欺负她吧!亏我之前还觉得你老实憨厚呢!”高茜恨恨地拿钢锯指着余白的鼻子,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啊!没一个好东西!   “她以前不也仗着我喜欢她,才肆无忌惮地骗我吗?”余白冷声回道,“而且她手破了又如何,我姑妈重度瘫痪,去世的时候才三十二岁!”   “你姑妈又不是她爸害的!”高茜忍不住大吼。   她一嗓子惊天动地,不但余白愣住了,就连身后的季师傅也是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姑妈又不是夜光爸爸害的。”高茜心直口快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报复她就是小心眼,就是人渣!”   “不是他,那是谁!”季师傅上前怒斥高茜。   “这我就不知道了……”高茜怒吼一时爽,真要解释就没词了,“反正不是他,也许是张三、李四、隔壁老王……”   “呵……”余白冷笑一声,握住她手里的钢锯,反手一拧,轻轻松松就把钢锯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到今天,我还会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吗?”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穿透力极强,纵然是专心工作的黎夜光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淡定地继续扎针,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她早就知道余白不会相信,所以才没去解释,高茜还是太天真了,如果伤害那么容易就能被原谅,她也不会变成今天的黎夜光了。她自己都无法原谅伤害过她的人,又怎么会指望余白原谅她呢?   余白毫不留情地推开高茜,他脚步沉重,一步步向黎夜光走近,在她面前停下,“手破了?”他问。   黎夜光抬头看他,像被一道冷光照耀,顿生寒意,“恩。”   “那扎完了就去研磨孔雀石,石磨在后面。”他的目光从她红肿的指尖一掠而过,没有一秒的停留和迟疑,只是补充了一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疼,也不会原谅你,所以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   黎夜光起身,神色宁静地说:“我来做实习助理,不是想要你心疼,也不是要你原谅,只是想看到你。”   余白墨色的眼瞳瞬间收缩,干净的五官在怒气逼人的时刻散发出令人生畏的冷冽气息,“我说过,别再用你那张撒谎的嘴和我说感情!”   “你要是不想看到我,干嘛点名要我做助理呢?”她丝毫不为他的怒气所吓,“你留我在身边折磨,不就是对我又爱、又恨……”   她扬起嘴角,一夜未眠的脸上满是疲倦,但她目光如炬,眼眸里是永不熄灭的火。那是余白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神,还有她无所畏惧的固执,都曾让他一见钟情,而如今,这份固执与坚持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她的固执,让她毫不留情就舍弃了他,在成功和他之间,她的坚持,从没有偏向过他。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的,“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还有爱?你就这么自信?黎夜光,你看看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自信!”   明明现在的她……一无所有,不是吗!   余白的力气很大,黎夜光被她捏得踮起了脚,她离他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隽的眉目,看到他眼中恨意的怒火,还有他微微颤抖的双唇。她伸出红肿的手指,从他的耳边擦过,替他把衬衣的后领翻好,才慢慢说:“因为你还穿着我给你买的衣服。”   余白一僵,全身的肌肉一点点变硬。   “你那么恨我,却还留着这件衣服。”黎夜光笑得很开心,也很畅快,“其实你可以正大光明地报复我,因为我就是这么特殊!”   她决定去找他的那天起,就无惧他的恨意,她害怕的只是失去他罢了。   高茜见过有人要特殊的爱,还第一次见到有人要特殊的恨。不过细想一下,自己这辈子也就见过一个黎夜光这样的人,她确实值得特殊对待。   余白认同了黎夜光的邀请,她理直气壮地骗他,那他自然也应该正大光明地报复她,“好,从今天开始,你下班后去我家,家里缺个钟点工打扫卫生。”   余白到底还是天真了,他以为夺走梦想就可以让她颓废,他以为干苦活、累活就是对她的折磨,他根本不知道黎夜光一步步走到今天跌倒过多少次,更不知道她闪耀的成绩是吃了多少苦换来的,对她来说,这些挫折和苦难就像在游泳池的儿童区呛了几口水。   黎组的身高超过了全国平均值,完全可以傲视儿童区!   去他家做钟点工?黎夜光求之不得,恨不得赶紧去买一套洛丽塔风格的女仆装!制服诱惑懂不懂?   想到这里,黎夜光针扎得飞快,连半袋豆浆也一口气吸了个精光,等到下午三点,她准时扎完最后一个孔。巨幅线稿上,针脚密集而整体,简直可以治好强迫症。   余白特意让季师傅来检查她的工作,季师傅尽职尽责,还拿了个放大镜,一个个去看针孔。扎谱子这个活一是累,二是要心细,孔与孔的间距要尽量平均,孔洞也要避免大小不一,扎浅了、孔太小,就会漏不上粉,扎太大、粉漏多了,又会影响勾线。   而黎夜光扎出的粉本,不仅间距均匀,就连每个针孔的大小都一模一样,明明是手工活,却干出了机器一样的效果。季师傅举着放大镜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实在找不出茬,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扎的,为什么孔眼大小都一样?”   黎夜光自豪起举起手里的粗银针给他看,粗针的中间被她缠上了两圈胶布形成一个固定圈口,“这样扎下去深浅一致,孔的大小当然也是一样的啊!”   “黎夜光……”季师傅捏着银针看向她,“你还真是魔鬼他大爷啊!” 第六十一章 处男的心   part61   损人一千,自伤八百。   ——《夜光夜话》   到了下班时间,黎夜光连孔雀石都磨完了,而余白也已经完成了“漏谱子”的工作。巨幅的画稿从泥墙上揭开,细密的土红色粉点清晰地落在泥板表面,连接出完整的一铺《舞乐图》。静态的粉点似乎有了自己力量,连成线、连成片,连成曲折的回廊,连成蜿蜒的丝带,连成盛唐华丽的乐章。   黎夜光知道,这才是泥板墙临摹开始的第一步,但她的内心已经激荡不已。   “泥板墙这么快就干了吗?”黎夜光惊讶地问小除,难道真是她自作多情,误以为余白故意为难她?小除把磨好的孔雀石粉末装进盒子里,点了下头,“是的啊,余队用两台风扇低风吹干了,否则时间来不及。”   “这样啊……那现在来得及吗?”她问。   “明天开始勾线就来得及,余队动作快,两周就可以勾完,主要是上颜色比较慢。”小除收拾好颜料,问她:“夜光姐,你今天就去熙园吗?”   “熙园?”黎夜光一愣,她记得姬川给他们安排的公寓,不叫这个名字啊?熙园好像是c市某个别墅区的名字……   “对啊,余队买了新房子,你不知道吗?”说起大房子,小除忍不住双手比划,“超级大,超级豪华,还有一个好大的院子……”   “公寓不够你们住吗?”她明明记得余白连公寓都住不惯,怎么好好的买起豪华别墅了?   小除神色犹豫,纠结了一会才说:“好吧,我告诉你,其实余队不光买了别墅,还买了豪车,都是为了报复你……”   “……”黎夜光有些懵,女人失恋会疯狂购物,原来男人也会吗?   “余队之前是很喜欢你,但是……”小除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懂的,处男的心是很容易碎的……”   “唔……”黎夜光认同地点头,“确实是处男。”   “夜光姐,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不,这很重点!”   熙园虽然离市中心有点距离,但离艺源美术馆倒很近,只是这个近是相对车程而言的,如果步行就不一样了。就像小除说的那样,处男的心很容易碎,所以处男的小心眼也很可怕,余白让黎夜光去做钟点工,却不让她搭便车,一车六个大男人,唯独把黎夜光一个女人丢下了。   加长豪车从她身边缓缓开过,仿佛昨日重现,她一时来了兴致,竟沿着小路边走边唱。   余白故意让司机开得很慢,就是想看她徒步行走的艰难,却不想她走在飒爽的秋风中好不快活,反倒是他坐在车里浑身不自在了。余白示意司机把车停下,等她迈着大步走过来时,他落下车窗叫她,“上车。”   “不舍得我走路了?”   余白冷着脸说:“家里很乱,你得快点去打扫。”   黎夜光撇撇嘴,六个大男人住的房子,乱也是可想而知的。   等车子开到熙园,黎夜光再次确认,处男的心啊,真是比玻璃还容易碎,余白竟然一掷千金买了熙园最大的一栋“楼王”,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一股“我要过得比你好”的浓烈气息。   刘哥、季师傅他们都住在二楼,整个三楼只有余白一个人住,大书房、大卧室、大浴室,还有大衣帽间,黎夜光目测衣帽间的面积比她家还大,可是呢,这么大的衣帽间里却只挂了三件衣服……   所以,哪里乱了?   三件衣服有什么可整理的?   “把所有房间的地板和台面都擦干净。”余白走到她身后,冷冰冰地说,“还有这三件衣服,手洗。”   黎夜光拎起三件衣服左右看看,有点嫌弃,“你这三件衣服既不是真丝又不是羊毛,为什么要手洗?”   余白冷笑,“正大光明地报复你,还用讲道理?”他说罢抓住衣服下摆向上一掀,连身上的衬衣也一并丢到她头上,黎夜光一把扯下他的衬衣,直勾勾地盯着他线条匀称的上身,还在他漂亮的腹肌上流连了三个回合,一步没动。   “还不去?”余白不耐地催促。   黎夜光摸了摸下巴,“我等你脱了裤子一起洗。”   “……”   虽然黎夜光并非家务小能手,但擦地板、洗衣服属于基础类工作,她干起来还是像模像样。尤其是余白的三件衣服,她一边洗一边都能笑出声来,怎么会有人住在一千平方的豪宅里,却只有三件衣服!无论是这豪宅,还是余白,都像个鼓足了劲要报复的小孩子,奶凶奶凶地挥拳,可惜拳头打在黎夜光这根老油条身上,根本无效。   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伤到她的东西可不多,毕竟是魔鬼他大爷。   一周的钟点工做下来,黎夜光干得漂漂亮亮,余白也找不出差错,只能继续刁难。比如大晚上加班不回家,让她在在一旁磨墨陪着。   大概是时间真的紧迫,余白最近都画到半夜,泥板墙上的线稿已经勾了大半,比原本预计的还要快一些。临摹展征件是从六月初到十一月底,但征件范围是近两年内完成的作品即可,所以不少参展画家的作品早已完成,即便有不满意,也可以利用现在的时间做最后的调整。余白因为从不参加展览和比赛,常年在深山修复壁画,所以近几年都没有特意为展览而准备的作品,只能从零开始,相比其他画家,即便他这样赶工,进度也还是最慢的。   黎夜光白天上班,晚上干活,精神上她是打不倒的黎组,可**毕竟吃不消,一边研墨一边打哈欠,头都耷拉到胸口了。余白看她硬撑,讥讽地一笑,“你是不是故意找苦吃,以为等我的恨意宣泄完了,就会重新接受你?”   黎夜光揉了揉半眯的双眼,只见余白站在一米高的木梯上,左手持墨碟,右手持笔,一根盘旋的丝带他一笔勾成,悬浮的手腕灵巧地翻转,那丝带便如清风一般轻盈飞扬。她一时愣住,倒忘了他的问题,余白只得轻咳一声提醒她。   “啊……”黎夜光回过神,昂起下巴一脸自信,“只要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有机会啊。”   “好。”余白哼了一声,“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他勾完这一笔,走下木梯,将手中的毛笔和墨碟递给她。她的眼底早已布满血丝,嘴却还是那么硬,“你恨我多久,我就能坚持多久。”黎夜光这人,遇强则强,他下了战书,她没理由不迎战。   “明早七点我起床喝粥,要现煮的,不能买也不能提前煮。”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你还有四小时的睡觉时间,建议你快去洗笔,还能早点回家。”   黎夜光摇头,“反正就四个小时了,不如不睡。”   第二天七点,余白准时起床,刚进餐厅,黎夜光就精神饱满地和他打招呼,“早安,你的粥已经煮好了!”   余白蹙眉,“你真的没睡?”   黎夜光摇了摇手里的一杯冰美式,“通宵熬夜是开展前的家常便饭。”   余白坐下,黎夜光把粥端给他,还附赠了满满一盆水煮蛋,他眉梢一挑,“这是什么意思?”   黎夜光老狐狸般地狡黠一笑,把他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你要我煮粥,不是因为你要喝粥,而是因为煮粥时间最久,可你早上喝粥根本吃不饱,所以我才给你煮了三十个鸡蛋!”   余白脸色一沉,把鸡蛋盆推到她面前,“你来剥。”   他知道她昨天研墨,今天必然手指酸痛,才故意为难,哪知黎夜光既不慌、也不恼,拿起一个鸡蛋横着往桌面一敲,用手掌压着鸡蛋在桌上来回滚了三下,再轻轻一撸,碎裂的蛋壳连着蛋衣,完完整地剥了下来,她的指尖连蛋壳都不用碰。   打不倒的黎组善意地提醒他,“吃苦干活我根本不怕,事业理想大不了重头再来,想报复我,没有那么简单。”   余白接过黎夜光剥的鸡蛋,倒也不吃,只是挑起眉头,用深墨色的眼瞳打量着刀枪不入的她,突然说:“你知道新的策展人是今天到吗?”   “知道。”黎夜光豁达地说,“姬川通知我了,我一会去交接。”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余白将鸡蛋从中间掰开,咬了一口。   黎夜光疑惑,“怎么,你知道?”   “当然,人是我推荐给姬川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将剩下的半个鸡蛋填进嘴里,重复了她之前的话,“报复你,没有那么简单。”   “难不成……你找了何滟那个渣渣?”黎夜光思来想去,还有谁能充当余白奶凶的小拳拳?可不对啊,何滟什么时候成意大利籍了?而且就凭何滟也想伤到她?   余白异常清冷地笑了一下,拿起第二个鸡蛋,自己剥了起来,蛋壳一片片落下,他幽幽地说:“她叫陈式薇,你认识吗?” 第六十二章 你赢了   part62   世上部分的久别重逢都不浪漫,因为所爱怎会久别,所恨倒是很有可能。   ——《夜光夜话》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伤到黎夜光的东西委实不多,她独自一人走到今天,凭借的就是比谁都坚强的意志。吃苦是家常便饭,失败也只能让她越挫越勇,只要还有时间,就一切皆可重来。唯有一样,是无所不能的黎组也无法改变——那就是过去。   尤其是与陈式薇有关的过去。   纵然是魔鬼他大爷,也在刹那间面容失色,“你……怎么知道她的?”   “你说过,你没有妈妈。”余白恨她,便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季师傅查了一下,陈式薇是你妈妈,可她离婚时没有要你,对吗?”   他泉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波涛万丈,将曾经视若珍宝的她撕得碎裂不堪,他终于舍弃绵软的拳头,选了一柄配得上她的利器,淬了毒的刀尖,字字诛心。   “我也没想到,她竟也是策展人,与其用别人换掉你,不如用她来换你,还能让你们母女重逢。”   一股钻心彻骨的酸麻从足心蔓延,黎夜光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指无法自控地颤抖,直到麻痹感直入心房,将她的心狠狠拧住,痛到她竟当着他的面流下眼泪。   过往封尘的痛苦铺天而来,黎夜光记得黎为哲与陈式薇离婚的那天,他们一家一起去了彼时管辖嘉煌镇的地级市兰城。   早在半年前,黎夜光就听班上最有钱的同学说,兰城开了一家肯德基,他爸妈带他去大吃了一顿。她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但听着是很好吃的东西,回家后她便央求陈式薇也带她去,陈式薇欣然答应,只说兰城太远,要等黎为哲休息,一家三口一起去。可黎为哲总是很忙,去兰城的事始终提不上日程,直到他们去美国的事落定,黎夜光才没那么想去兰城。   肯德基嘛,本来就是美国的,她都要去美国了,还要去兰城干嘛!   可后来黄粱一梦、转眼成空,反倒是黎为哲因为户口问题,离婚手续必须到兰城民政局办理,黎夜光日思夜想的兰城之旅才终于实现。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陈式薇突然说:“带夜光去吃一次肯德基吧。”   黎为哲一愣,才想起这个约定,他低头去看女儿,不知道今天这个日子她还是否愿意。   该哭的眼泪黎夜光早就哭完了,她已经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哭闹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实,反倒是平静了,就连在民政局里被问想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时候,她都很乖地说跟爸爸。所以此刻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声,“好啊。”   她左手牵着黎为哲,右手拉着陈式薇,好似幸福的一家三口走进了兰城第一家肯德基。收银台前,服务员笑盈盈地问她:“小朋友,你要不要来一份快乐儿童餐?”   她仰头问服务员:“吃了快乐儿童餐,就会快乐吗?”   服务员被她逗乐了,“那当然啦!快乐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扭头看向黎为哲和陈式薇说:“那我就要快乐儿童餐吧。”   快乐儿童餐里其实没几样东西,一个小汉堡,一杯美年达,还有一小包薯条,只是多了一个小玩偶。黎夜光很乖地把东西全部都吃完,才拿起玩偶,那是一只小小的肯德基鸡仔,背后有发条,拧上发条后,玩偶就会自己往前走。   黎夜光握住玩偶,将它对着陈式薇,然后松开手,那只小鸡仔便兹啦兹啦向陈式薇走去,她突然问陈式薇:“你以后会回来看我吗?”   陈式薇神色微变,愣在那里,直到小鸡仔撞到她的手,她才回神摇了摇头,“不会。”   黎夜光明亮的眼眸如流星陨落,万丈光芒转瞬即逝,她低下头轻声说:“那从现在起,你便不是我妈妈了,对吗?”   “恩。”陈式薇点头。   黎夜光站起身来,牵了黎为哲就向外走,出门时她转过身,举起小手,对着陈式薇笑了一下,弯弯的眉眼像月牙似的,“妈妈,再见。”   那天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陈式薇,陈式薇直接从兰城坐火车离开,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一次。其实她姑妈说得也没错,一个连母亲都不要的孩子,可不是和路边的野狗一样嘛。   余白推荐陈式薇来做策展人,不仅是要报复她,而是要黎夜光万劫不复。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过如此狼狈,或者说,是崩溃,她试图让自己镇定,试图无畏地大笑,可嘴角牵起的笑容却惨烈无比,“其实,你弄错了,她根本不是我的妈妈……”   余白蹙眉,看着她全身簌簌发抖,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却又戛然而止。   她胡乱地去抹眼泪,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流泪,像个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连声音都断断续续,十七年过去了,她甚至还不如小时候坚强。   “我有过两个妈妈,她们都抛弃了我。余白,你还是不够狠,你应该把她们都找来,让她们亲眼看到被抛弃的孩子如今有多惨。”   无论她多么努力,无论她多么坚强,她都是一个连母亲的爱都得不到的孩子,她爱的、爱她的,到最后都在伤害她,她无力地站起身来,像一片飘落的秋叶,“但是余白,你赢了。”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纠缠你,你的世界,我不会再闯了。”   黎夜光走后,季师傅才走进餐厅,“我刚听见你们说话,就没进来。”   余白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盯着眼前那碗粥,“她说陈式薇,不是她妈妈……”   “我只查到陈式薇是黎为哲的前妻,倒真不知道黎夜光竟然不是她的孩子。”季师傅问,“怎么,她不在乎吗?”   “不……”余白抬头看向季师傅,“她好像彻底死心了。”   “那不是正好吗?”季师傅瞧他神色黯淡,并没有快意恩仇该有的样子,有些疑惑。   余白低下头去,是啊,一开始向姬川推荐陈式薇,就是为了报复她,要她一无所有,让她心神俱焚,如今结果和预期的一样,可他的心情却和料想中完全不同。他恨她无所畏惧,恨她刀枪不入,想要她也尝一尝自己的痛苦,可真当她泪流满面时,余白却没有丝毫的满足。   他第一次看到黎夜光哭,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心死。   他第一次发现,他恨她,却比她更难过。   此刻的艺源美术馆异常热闹,因为新策展人的到来,姬川正热络地带她四下参观,高茜混迹在随行的队伍里伺机而动,一是要报复姬川忘恩负义,二是要给新来的策展人一点颜色瞧瞧。想挤掉她家黎夜光,没那么容易!   唐生小声问她:“茜姐,你要做什么啊?”   高茜捂着嘴科科笑,“姬川昨天上课时把手持式眼镜落在我这里了,他这个近视眼啥都看不清,我在展厅门口缠了一道透明胶带,一会叫他摔成川味鸡屎!”   “茜姐,你知道新来的策展人是什么来头吗?”阿珂从后面探出脑袋问她。   “我哪知道啊,反正抢走夜光机会的都不是好人。”高茜恨恨地说,顺便再次叮嘱唐生和阿珂,“回头你俩做了她的组员,一定要牢记咱们的口号。”   阿珂和唐生连忙拍胸脯保证,“当然记得,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嘛!”   正说着,姬川就领着策展人率先向展厅走去,高茜激动地抓紧阿珂的手臂,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推着他往前走,好在姬川腿长步子大,蹭蹭几步就到了门口,正要抬脚,却突然被人叫住。   “姬先生。”   姬川落脚,高茜气得蹦了三尺高,一眼就看到坏她好事的人,竟然是缓缓走来的……黎夜光?   姬川见到黎夜光,连忙向她介绍身边的新策展人,“黎组长,这位就是临摹展的新策展人,vivi陈,陈女士。”   黎夜光步步走近,高茜蹙眉问阿珂:“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觉得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黎组怎么可能哭!”阿珂当即反驳,“肯定是外面起风迷了眼睛。”   “就是就是!”唐生连声附和,“黎组的眼泪得是钻石吧,见到一次,延寿十年!”   三人嬉笑议论,黎夜光已经走到了姬川面前,他身边站着的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白皙、眉眼温柔。黎夜光记得她以前是不穿深色衣服的,总说沙漠灰蒙蒙一片,人就该穿得鲜艳些才好,想来是意大利风景如画,现在的她也不必穿得艳丽了。   十七年过去,她自然老了很多,而黎夜光也从十岁的孩子长大成人,她看着黎夜光只觉得似曾相识,“黎组长,你好。”   黎夜光主动向她伸出手来,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她已经忘了黎夜光的模样,也忘了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你好,我叫黎夜光。很高兴认识你。” 第六十三章 没有补偿的道歉,都是虚伪   part63   道歉这种事,没有诚意的话,不如不说。   ——《夜光夜话》   “你好,我叫黎夜光。很高兴认识你。”   陈式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微垂的双眼瞬间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黎夜光,二十多岁的姑娘明媚得犹如盛放的花,自信而张扬,只有微微泛红的双眼让陈式薇依稀捕捉到一丝曾经的影子,“夜……光?”她迟疑地开口,似乎还是无法相信。   “是的。”黎夜光点头,“黎夜光,土青色的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夜光。”   陈式薇面色一惊,竟不知该如何自我介绍,倒是姬川主动询问:“陈女士的中文名是什么?”   陈式薇深吸一口气柔声说:“陈式薇,原本是《诗经》里的式微,后来觉得有些冷清,就把微字改为蔷薇的薇。”   她说完看向黎夜光,四目相对,无声无息。   黎夜光浅浅地笑了一下,弯弯的眉眼和十岁时一模一样,“真巧,我有个认识的人也叫这个名字……”   高茜嗅到一丝诡异的气息,暗搓搓地窜到姬川身旁,细细打量了陈式薇,她看起来五十岁左右,但风姿绰绰,大抵是在艺术圈待久了,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韵,不似寻常中年妇女,眉眼虽然温柔却透出一股子坚毅劲儿,竟有几分像黎夜光……   高茜脑海里的记忆片段如电光火石噼里啪啦地闪过,黎夜光好像说过她继母离开时是三十三岁,喜欢穿各种颜色的连衣裙,也是学艺术史的,只是她家里没有一张合照,所以高茜从不知道她继母的模样,如今她们两人气氛微妙,高茜心里一咯噔,连连退步,口中默念:别是她继母吧,别是吧……   然而,黎夜笑着补充了一句,“……是我继母呢。”   哐叽一声,高茜退到展厅门口,被自己缠的胶带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个四仰八叉。   高茜被唐生和阿珂搀回办公室,脑子里只有两个字——作孽!   姬川这个王八羔子,换掉夜光就算了,还把陈式薇给找来了,也亏他有本事,竟然能找得到!   阿珂怯怯地说:“我听说新策展人是余大师介绍给姬先生的。”   “余白?!”高茜一个猛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唐生赶紧按住她,顺便把一只冰袋垫到她后脑上,她刚才摔得太狠,后脑勺鼓了一个大包。“姬川这个猪头,余白那是要报复黎夜光,他跟着凑什么热闹!现在好了,母女大战,这展览也别开了,以黎夜光的性格,能让陈式薇有好日子过?”   她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咔嗒一声推开,门口站着一脸懵逼的姬川,手里还捧着一个冰枕,只见他脸色煞白,素来优雅的语调都提高了三度,“你、你说什么?”   高茜冷哼一声,不客气地说:“我说你换人一时爽,展览都得凉。”   “不……”姬川摇头,“上一句。”   高茜歪头想了一下,“余白是要报复黎夜光?”   “不,再上一句。”   “姬川这个猪头?”   “高茜!你竟然敢说我是猪头!我可是全村的骄傲!”   虽然高茜认为黎夜光与陈式薇重逢,必然是天雷勾地火,可事实上黎夜光相当冷静,她把策展资料一股脑都交给了陈式薇,没有丝毫的犹豫。   陈式薇简单地翻阅完资料,有些奇怪地说:“你的前期工作都完成得很好,为什么会突然要换策展人?”   黎夜光将抽屉里最后一份文件递给她,“我的工作就是和你做交接,除此之外的问题,我都可以不回答。”即便她可以强撑着完成工作,也不代表她可以和陈式薇闲聊,两人独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身在炼狱,恨意和痛苦如虫蚁爬遍她的全身,啃噬她的皮肉。   陈式薇!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还会见到陈式薇!   “如果知道是你,我就不会来做策展人了。”陈式薇接过文件,神色歉意地说。   “那你是不想背上抢我机会的骂名,还是因为不想见到我?”黎夜光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办公桌,已经空无一物,倒不用她再清空收拾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恨我,对吗?”陈式薇望着现在的黎夜光,感到熟悉又陌生,毕竟是她养了十年的孩子,可又分别了十七年之久。   黎夜光迎上她的目光,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剜掉一块肉那么疼,“离开我们,你过得好吗?”   陈式薇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一时愣住了。   “应该很好吧。”黎夜光兀自笑了一下,“嫁给大画家,移民去意大利,自己做了策展人,还有一家画廊,对了,你们有孩子吗?”   陈式薇点点头,“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   黎夜光感觉眼眶中的泪水快要压不住了,她别过脸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那很好,你很幸福。”   “可是你现在……”陈式薇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临时换策展人绝非儿戏,必然是有大事的。   “你不必高高在上地怜悯我,你当初选择离开,就已经是你的答案了,何必再做涂改。”黎夜光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碎纸屑,“你离开有你的理由,那样贫苦的日子你忍了十年,没有道理再继续忍下去,人想要过好日子也没有错,但是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她胸口的巨痛肆意蔓延,几乎就要倒下,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一分脆弱,将手中的纸屑丢进垃圾桶里,“当初你舍弃我就是这样,难道你会去垃圾桶里翻一片纸屑吗?”   陈式薇怔住。   “你对我没有一丝留恋,从何而来的愧疚?你过得那么好,又何必去想我恨不恨你,我恨你,你就会愧疚,就会舍弃现在的幸福来补偿我吗?”她活得清楚,更看得透亮,她不会原谅伤害她的人,也不求被人原谅,对不起谁,就倾其所有去赔。   “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的同情和关心只不过是为了感动自己,让自己不那么无情无义。而我凭什么要宽容大度,好让你觉得心安理得?没有补偿的道歉,都是虚伪。”   十七年,她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终于长大了,只是她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让抛弃她的人看到她没有被打倒,可事与愿违,她与陈式薇重逢,却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她一无所有,真真就是那片废纸屑啊。   黎夜光走出办公室,双膝瞬间一软,她单手扶墙走进电梯,下到一楼,才觉得稍稍缓过气来。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此刻的狼狈,索性掩面快步往前走,可天不遂人愿,她刚走到门口,就被姬川给拦下了。“黎组长!”   黎夜光没辙,抬起头来,“姬先生,有事?”   “那个……你们交接完了?”姬川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想看高茜的话是不是真的,不会真的影响展览吧?   “恩,资料我已经全都给了,如果还有问题的话,我也可以随时解答。”黎夜光耐着性子回答姬川。   姬川见她没什么异常,悬起的心稍稍落下,“我刚听高茜说起你和陈女士……好像……关系不太好?”   “我们现在没什么关系,所以谈不上好还是坏。”黎夜光说着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是有别的事要找你……”   “什么事?”姬川问。   黎夜光正要开口,就见余白从正门走进来,他看到黎夜光时脚步一停,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走来。早些时候他还是一脸冷傲,眼神充满了对她的恨意,不过短短几小时,他竟神色黯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走过来时头微微垂着,嘴角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黎夜光着实觉得好笑,一个是抛弃了她却假意愧疚的陈式薇,一个是将她变得一无所有还嫌不够却突然颓丧的余白,今天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日子吗?   她突然记起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我要是一无所有了,我就去和余白同归于尽!”   现在她真是一无所有,却不想和他同归于尽了。她希望伤害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希望他们都幸福快乐,这样他们的伤害才合情合理,如果伤害了她还什么都得不到,她岂不是毫无价值?   她看向姬川平静地说:“就是,我不做余大师的实习助理了,你安排其他人吧。” 第六十四章 靠谱与不靠谱   part64   孤独是一个人掉进沼泽,只能拔头发自救,松手就会死,不松手又很累。   ——《夜光夜话》   推荐陈式薇做策展人,是为了让黎夜光彻底溃败,如今她真的不再纠缠自己,余白却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恨意,像是在恨她,又像是在恨自己。   季师傅和刘哥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但谁也不敢去说什么,只能互相攻击。   “找夜光的继母肯定是你想出来的吧?”刘哥一边抽烟一边说,“季小河啊季小河,你还真是会出主意。”   “不是因为她一直纠缠咱们余白嘛。”季师傅辩驳,“骗感情就算了,还隐瞒身份,我是想去查查她还隐瞒了什么没有,这才发现陈式薇的……”   “她隐瞒有什么错,谁还没有秘密啊。”刘哥不敢苟同,连连摇头。   “喂喂喂……”季师傅一把夺过刘哥的烟,不客气地掐了,“当初你不也撺掇余白报复她吗?”   刘哥啧啧嘴,对季师傅那叫一个嫌弃,“我那种报复叫虐恋情深,你这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能一样吗?”   “怎么着,你还真希望他俩在一起啊?”季师傅冷哼一声,“是谁嚷嚷着被她坑了,赌得没脸回家见媳妇?”   刘哥重新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季小河,你把你的偏见都抛开,你倒是说说,夜光哪里不好了?”他的问题一下就把季师傅给难住了,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哥吸了一大口烟,看向工作间里正在勾线的余白,“咱们余白是个好孩子,但夜光也是个好姑娘啊。”   因为最近赶工,中午的时间余白也不休息,姬川安排了人把饭菜打包送来。工作间里不能吃东西,大家就排排坐在门口走廊。季师傅和三个徒弟胃口小,一份饭吃完就饱了,只剩下刘哥和余白还在埋头吃第三份便当。   几个脚步声错落走来,刘哥看了一眼,连忙用胳膊肘顶了顶余白,余白抬起头来,嘴里还含着半个狮子头,忽地呆住了。   原来是黎夜光和两个实习生走过来,看样子刚从食堂吃完饭,她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不但脚步没停,就连余光都没给一分,反倒是两个实习生知道余白,礼貌地打了招呼,“余大师。”   刘哥连忙叫住她,“夜光啊!”   黎夜光和刘哥无冤无仇,停下脚步问:“什么事?”   刘哥这一嗓子本是替余白叫的,可余白傻呆着,他只能尴尬地客套,“那个……线稿快勾完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了。”黎夜光淡淡地拒绝,“展览都和我没关系了,壁画就更和我无关了。”她说着目光吝啬地只在余白……口中的狮子头上停了一秒,“而且我看余大师胃口这么好,想来画得肯定不差。”   余白的半个狮子头啪叽掉进碗里,他一抹嘴,强行硬气地说:“我光明磊落,当然吃得好、睡得香。”   黎夜光耸了耸肩,“那倒也是,手刃仇人哪能胃口不好,光吃狮子头可惜了,应该再点一只烤鸡。毕竟、你这么恨我。”   两个实习生察觉情况不对,赶紧溜之大吉,刘哥舍不得便当,只默默挪动位置,坐到长椅的最末端。   余白站起身来,白净的脸颊涨红了一片,不知道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我不知道陈式薇是你继母,况且……”他话说到一半噎住了,等等,他……这是愧疚吗?   他报复黎夜光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据的,为什么要愧疚?是因为不知道陈式薇是她继母,还是因为没想到坚硬如铁的黎夜光也会那样崩溃?   “况且?”黎夜光哂笑,“是况且你本来就要报复我,还是况且我不是策展人了,换谁来做都一样?”   余白喉结一动,哑口无言。   “交接工作一结束我就会离开,你也不必再去查我身边还有什么人了,一个连母亲都不要的孩子,还会有谁喜欢呢?”她冷冰冰地说完,无情地擦肩而过。   余白眸色转深,一种恨她又恨自己的情绪撕裂着他,他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因为他不够狠,只不过是换了策展人,只不过是让她梦想破灭,只不过……他就如此惴惴不安,难道她做的一切不比自己过分百倍、千倍吗?   “这本来就是你们欠的!”   黎夜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哦,对,你只知道我爸是你姑妈以前的上司,觉得是他害了你姑妈,可你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姑妈,我爸辞职了,我们一家失去赴美的机会,陈式薇才会和他离婚,我们家才会散。”   “陈式薇不仅仅是不要我,而是厌弃我,整整十七年她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是她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成功就会失去一切,你把她带到我面前,就是提醒我,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爱,更不应该去爱任何人。”她最后的笑容带着宁为玉碎的决绝,“余白,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活在痛苦中吗?”   最后的问题一刀插进余白的胸膛,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收敛了笑容,淡漠地说:“我同意你的话,我们认识就是一个错误。”   她的背影孤单又潇洒,余白看着她一点点远去,就像当初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不过是春去秋来,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些悸动、那些温暖,那些纯真的誓言都化为灰烬。   “夜光,我愿意做你的白色。”   他想起那天的自己,也想起那天的她,还有他最初的愿景,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五内俱焚。   刘哥轻轻拍了拍余白的肩膀,他侧过脸来,刘哥神色一惊,“你……”   余白眨了眨眼,澄净的眼眸却是模糊一片,“我恨她……”他迷茫地问,“为什么还会因为她流泪?”   周五那天,黎夜光正式离开艺源美术馆,高茜请假去送她,拿车时正巧在停车场遇到余白。自打换策展人开始,高茜对余白就从赞不绝口变成了恨之入骨,此刻冤家路窄,她故意把车横在路中间,挡住余白的去路,还顺便拿出个指甲剪开始修指甲。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故意,季师傅只得上前质问:“高茜,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高茜瞥了他们一眼,“我还想问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家夜光是杀了你们全家,还是烧了你们房子啊?换策展人不说,还把陈式薇请来,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她祖上十八代都挖出来啊!”   陈式薇的事,余白是有些后悔,但他不愿意松口,所以沉默不言。季师傅说:“只是换个策展人,她不在这里也可以去别家,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高茜把指甲刀一丢,开门下车冲到季师傅和余白面前,“你们知不知道夜光为了做独立策展人有多努力、多拼命?要不是因为余白,她怎么会和何滟死磕帝王青颜料,怎么会被何滟报复失去投资、不得不请姬川帮忙,才让你们有机会伤害她?!”   余白瞬间睁大双眼,他想起黎夜光和何滟那次“办公室大战”,他问过她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说不是大事,原来……是因为帝王青吗?   “她是骗过你,你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的小可怜了?”高茜恨恨地剜了余白一眼,“你不肯修壁画,是她去和上博斡旋,你修复认真尽责,所以她拼了命也要让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余白,你能够捍卫你的原则,是因为她替你解决了太多的问题!”   高茜说完气呼呼地上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余白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黎夜光在美术馆门口等高茜,等车一到,她刚坐上去,高茜就嚷嚷开了“你走了也好,既不用看到陈式薇,也不用看到余白了。都是混球、都是辣鸡!”   黎夜光不知道她怒从何来,扣上安全带笑着说:“是啊,他们俩无论哪一个都不用见了。”   要不是急着送她回家,高茜刚才真想揍余白一顿出口恶气,“你也别再想着他了,男人啊,远远不如钱靠谱,你看,你的支付宝会背叛你吗?你名牌包会欺负你吗?就连一只口红都会对咱们疼爱有加!”   “唔唔……”黎夜光受教地点点头,“所以你才去给姬川上课,通过不靠谱的男人获得靠谱的金钱?”   “对!”高茜骄傲地说,“我这是忍辱负重!”   黎夜光落下车窗,迎着风深吸一口气,突然说:“我周一就去上博了。”   “什么?!”高茜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差点一脚油门踩到底,一车两命,“你去上博?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在招策展员,我之前觉得离开c市有点麻烦,所以没做决定,现在想想上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了。”她扭头看向高茜,很轻松的样子,“离得也不远,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成问题。”   她嘴上说的轻松,可高茜万万不信。一个人独自去外地,还是重头开始,再说成年人的生活里哪有什么是真的轻松。   “是因为陈式薇吗?”高茜觉得,如果不是陈式薇,黎夜光是不会决定离开的。   对别人,黎夜光尚有防备,对高茜,她没什么可隐瞒的。“是的吧,我自己也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我看到她还是会全身发抖……”   “我听说陈式薇的丈夫挺有名的,这次也是冲着金奖而来。”高茜咬牙切齿地说,“最好把余白干掉,我现在看到他就火大!”   黎夜光笑了一下,“我倒希望他能赢。”   “科科……”高茜翻了个白眼,“那你还真是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啊!”   “咱们学艺术史的,谁还没个审美偏好了?对画不对人。而且……”她迎风撩了一把头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人有所得才会害怕失去,才会有妄执,真的什么都没了,反倒肆无忌惮、一身轻松。   “当他决定用陈式薇报复我的时候,我就不欠他任何了。” 第六十五章 失败又如何   part65   孩子不听话,打一打就好了,大人不听话,扇一扇也能好。   ——《夜光夜话》   黎夜光买了周一清早的高铁票,周末的时候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提前先寄去上博给她安排的宿舍。要说离别一点都不伤感那是骗人,但非要矫情地在屋子里坐上半天发呆倒也不至于,黎夜光只是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给沙发和床铺都盖上了防尘布。   清早的高铁站没多少人,黎夜光在候车室吃完一份早餐,差不多就到检票时间了。上车坐下,她就把手机调成静音,盖上一件外套,车程是一个多小时,黎夜光打算扎扎实实睡一觉。   大概离开真的会让人摆脱烦恼,这一觉黎夜光睡得很不错,醒来时距离到站不过十分钟了。她刚把手机音量调回去,高茜的电话就突然打来了,黎夜光猜想是要问她到了没,接通电话便说:“我马上要下车了,一会到了宿舍再和你聊。”   可电话那头的高茜并不关心她到哪里了,而是幽幽地问:“夜光……你相不相信报应?”   黎夜光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高茜的声音阴沉诡异地传来,吓得她打了个激灵,“你是不是进了什么违法组织?”   “不是啦!”前一秒还神叨叨的高茜,下一秒大声欢呼,“我是来告诉你!余白!完蛋了啊!哈哈哈哈哈……这就他报复你的下场,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黎夜光一愣,一种隐隐的不安感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早在余白说不惜一切也要拿到金奖时就在她心中萌芽,她脱口而出:“是壁画出问题了吗?”   这下反倒是高茜懵了,“你怎么知道的?”   压抑已久的不安终于破土而出,黎夜光下意识握紧双手,高茜继续说:“今早露露当值,一开门就发现泥板墙裂了,他们做的一切全部打水漂了……”   车厢的广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前方到站是……”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一点点缓下来,黎夜光对高茜说:“我到了。”   《舞乐图》的线稿上周就勾勒完毕,周末已经开始上色了,泥板墙的开裂毫无征兆,昨夜还完好的壁画今早就从中间裂开三道的长缝,触目惊心。季师傅上前查看一番,无奈地摇摇头,“裂缝太深了,修补至少要半个月才行……”   这泥板墙刷的不是普通泥皮基底,余家的配方里增加了生漆,要想修补平整并非易事,填补缝隙后还要把裂缝周围全部重刷一遍,勾好的线稿少不得要被覆盖,都是需要返工的地方。   “半个月!”小除大惊失色,“现在还剩七十天,只够完成上色,如果要修补的话,肯定画不完。”   刘哥从侧面又检查了一遍,给了他们致命一击,“现在裂开的地方虽然是三处,但从侧面看还有两处已经微微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裂开,这样边补边裂也是白做工,补不好了……”   小注和小滚不敢相信,两人各贴着侧边细细看了三轮,才肯认命,“这要怎么办啊?”   这下连季师傅也拿不定主意了,他侧目去看余白,而余白自看到裂缝起就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壁画前,仰头望着。   巨幅的《舞乐图》中,十九位伎乐天神色雍容,姿态优雅,最当中的一位半裸上身翩翩起舞,天衣飞舞、摇曳生姿,那一式“反弹琵琶”在余白精妙的笔触下妩媚动人,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将刹那间的动态完美捕捉,千年的时光也凝结于此。   而三道狰狞的裂缝生生将画面撕裂,瞬间的美好被毁得彻彻底底。   小除喃喃道:“是不是不应该用电风扇的……”   季师傅轻叹了一口气,“是我大意了,这个防霉的方法本就强调生漆易裂,越是潮湿越应该让生漆自己慢慢干。”   “上个月天天下雨,怕不能完工才想着用电风扇低风吹一下,哪成想最近突然又干燥起来,这样表里湿度不一致,表面收缩就裂开了……”刘哥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季师傅喝住他,“工作间里不能抽烟。”   刘哥指了指壁画,绝望地说:“都这样了,我再不抽一口压压惊,可能会得心脏病。”   季师傅管不了刘哥,只得走到余白身边,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余白,你别急,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余白侧过脸来,乌黑的双眼黯淡得没有一丝亮光,他修过那么多壁画,能不能修好他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一次,他输得彻彻底底,失败得没有一线生机。   他想起那天夜里,余家山上,如水的月光下,她说,“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却不能给我想要的一切,那你所谓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不会后悔甩了你,因为你确实不配!”   那时候他不甘心她这样说自己,一心想要赢得比赛,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给她想要的一切,而如今她已经离开,所以……他也不必去证明自己了?   “季师傅,结束了。”他说,“这个壁画完了,临摹展……也完了。”   “余白……”季师傅轻轻唤了他一声,余白却不再多言,他径直走到墙角,举起一把铁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锤砸向画面正中央。   “反弹琵琶”应声碎裂,那游龙、那惊鸿都统统化作齑粉,一点不剩。   工作间里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余白站在壁画前,万念俱灰。   “嘭!”地一声,工作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众人寻声看去,瞬间睁大双眼。唯有余白一人不为所动,他抬起手要砸第二锤,一个灵巧的身影就晃到他眼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右脸颊就是一下突如其来的剧痛。   “啪——”地一巴掌,打得又快、又准、又狠。   惊得刘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右脸,仿佛那一巴掌还抽到他脸上似的。   放眼余家山,余白是众星捧月的继承人,放眼整个壁画圈,余白是堂堂余家第五代传人,自刘哥上余家山起,就没见过有人敢动余白一根手指头,更别说是抽一个大耳光子了。   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有如此大的胆子?   刘哥觉得,这一把他得全押黎夜光。   黎夜光的一巴掌,抽得余白眼冒金星,他手腕一松,铁锤也应声落地。   余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她不是已经走了吗?他一个“你”字刚说出口,黎夜光的第二巴掌就又落下了,速度之快,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当然,也包括余白自己。   他好像才看清她是谁,就已经左右两边各挨了一耳光,他下意识捧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一时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委屈。   黎夜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凶残至极地怒吼:“第一巴掌是替你姑妈打的,你用她苦心研究的配方,却没有做好,砸了她的招牌、毁了她的名声。”   “第二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我千辛万苦把你请下来参加展览,不是来看你表演行为艺术的,砸壁画?你怎么不砸砸自己的脑子!”   余白彻底回神,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声嘶吼:“这壁画没用了!没用了,你懂吗!它裂了,我彻底失败了!”   “失败又如何?”黎夜光咄咄反问,“这个世界有失败,你就受不了了?你就想一辈子待在山上,永远逃避世界吗?”   “是啊!我就想待在山上,我讨厌山下的一切,我讨厌你!”余白怒吼的声音带着声嘶力竭的沙哑,那些折磨他的痛苦在此刻全部涌出,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我从小就没有父母,连姑妈也离开了我,我想要做一个画家,但是我不能,我必须做余家的传人,我得修壁画。好,我听话,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壁画,这是我的责任、我从没有忘记过,这么多年我也从没有想要得到过什么,可是、黎夜光!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闯进我的世界,你让我那么、那么想要得到你,我为了你下山,我为了你去做所有我不会做的事,可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我努力到头却一无所有!”   “努力到头一无所有,再正常不过了。”黎夜光不屑地冷笑,“你是吃过很多苦,你是受过很多累,可谁不是呢!我不努力吗?我不辛苦吗?我又得到了什么,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不断向前走,前方是枪林弹雨,还是深渊绝境,谁都不能回头!因为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报复我,但你没有资格把情绪带进工作!”   “我没有办法不把情绪带进工作!”他紧紧钳住她的双肩,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他白净的脸颊上是鲜红的指印,可比脸颊更红的是他绝望的双眼,“因为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我每一天、每一秒都恨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不骗我,如果你早点和我坦白……”   他的声音一点点喑哑下去,清泉般的眼瞳凝结成冰霜,又生生碎裂,晶莹的碎片化水滚落,他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无助又悲伤,“……我想爱你啊……”   他一生简单如白,从未想过世界会有那么多的色彩,直到遇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漆黑的夜晚也会光明,她是最绚烂的夜光,是他最想得到的光芒。 第六十六章 我希望我可以爱你   part66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难,放下一切去喜欢才难。   ——《夜光夜话》   余家山第一宠竟然被人连抽两个耳光!季师傅心如刀割,当即就要上前同黎夜光理论,可还没等他迈步,下一秒就被刘哥外加三个徒弟扛出了工作间,负责扛脑袋的刘哥还顺势捂住他的嘴巴,“别说话!给我走!”   季师傅挣扎未果,被丢到了门外,“喂!她打余白!你们都看不到吗!”   刘哥冲季师傅活动了一下自己健壮的手腕,“我也会打人,你要看吗?”   “季师傅!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咱们就不应该在里面吗?”连小除都忍不住要数落季师傅了,“你可真没有眼力见啊!”   小注啧啧嘴,“况且我们谁都不敢去劝余队,还不如让夜光姐打一打。”   “就是,孩子不听话多半是皮痒了,揍一顿就好啦!”小滚笑嘻嘻地说,“而且咱们蹲在门口还能听他俩说悄悄话,多好玩啊!”   小滚这么一说,刘哥立刻心痒难耐,“咱们要不要赌一局,夜光会抽他几个耳光?三个?四个?五个?”   工作间里只剩下余白、黎夜光和开裂的《舞乐图》,她轻轻抚摸壁画上的裂缝,为那些精妙的线条感到惋惜。   “当初你非要画《舞乐图》就是个错误,不是你画不好,而是时间根本不够,你强行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不是为了画好壁画,而是为了拿金奖报复我,对吧?”她看向双手抱膝蹲坐在壁画前的余白,又好气又好笑。   “恩。”余白闷闷地应了一声,委屈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黎夜光没有因为他这副模样而心软,继续狠狠地教训,“打从一开始你动机不纯,我就担心你画不好,但我没想到你为了赶时间竟然会犯这样的错。在你心中,报复我比画好壁画更重要,你就不可能画得好。”   艺术的纯粹与至美不应被任何名利所污,好的艺术品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但回报不应该成为创作的动机,将纯真的艺术引入世俗是策展人的工作,而不是艺术家的。   “你不知道自己不能一心二用吗?”她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当初我隐瞒你,就是知道你没那个本事!”   余白小声说:“可是我太生气了……”   黎夜光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壁画已经这样了,再数落他也无济于事。   余白扭头问她:“对了,你不是去上博了吗?”   “是啊,我刚到站就直接买票坐回来了。”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掏出手机,“我一会去找下姬川,再买晚点的票去报道,真是被你气死!”   其实黎夜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一听到他出事,再气他、怨他也还是不顾一切跑回来,大概是知道他头脑简单,遇到这样的事一定六神无主,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人是她带下山的,出了事也应该来善后。   恩,黎夜光坚定地想,这都是出于责任心!才不是心软呢!   余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黎夜光蹙眉看他,“怎么?知道自己错了,要道歉吗?”   他垂着眉眼,纤细的睫毛遮住清亮的眼瞳,欲言又止,最终才鼓起勇气问:“可以……不走吗?”   此刻的余白乖巧至极,还真像一只认错的小狗,黎夜光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地说:“我又不是策展人,留在这里干嘛?”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余白胸前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他失落地眨眨眼,松开握她的手,“其实我知道,姑妈的事不应该怪你,那是上一辈的事,与你无关。但你不知道姑妈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不光因为她是我的亲人,还因为她是为了我才会毁容,如果连我都不能去维护她、保护她,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保护她了。所以你瞒着我,我才会那么生气,然后就……”   “她没有人保护,我就有人保护了?”黎夜光心头一堵,怕是真要被这只小土狗活活气死,根本没办法好好聊天啊!   “我不知道陈式薇和你之间是这样的……”他轻声说,“我总是因为你难过伤心,可你从来不会因为我难过,我就想让你也伤心一次……”   “你以为我没有为你伤心过吗?”黎夜光无奈至极,“你走了以后,我不知道有多难过……”   余白眼瞳一亮,惊讶地看着她,“你……也会为我难过吗?”   黎夜光狠狠在他脸上揪了一把,“我要是不为你难过为什么要去余家山找你,我要是不为你难过今天就不会回来!”   余白脸颊酸痛,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竟傻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之前说喜欢我,是骗我的……”   黎夜光气不打一处来,双手齐下,把他的脸一左一右全揪了起来,“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骗你的?”   余白一怔,双眼眨巴了两下,一下就红了,“又、又是吗?”   “你要是总觉得我在骗你,那咱们以后就没法说话了。”黎夜光很严肃地说,“知道了吗?”   余白老实地连连点头,“我相信你。”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黎夜光对他的好他一直没有忘记过,自己惹她那么生气,她却还是愿意回来,虽然他被打得很痛,但没有任何人可以比黎夜光更让他感到安心,哪怕现在混乱狼藉,只要有她在,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好的。   黎夜光松开捏他的手,认真地问:“那好,我问你,你是否亲耳听到你姑妈余黛蓝说过,我爸抢走了她去美国的机会?”   余白摇头,“姑妈送到医院就一直昏迷,一个多月才醒,等她醒来已经是重度瘫痪了,加上她还有抑郁症,所以爷爷不让任何人去问她在嘉煌的事,她也从来不说一个字。”   “那你们怎么知道她去美国的机会是被抢走的?”她继续问。   “唔……”余白想了一下,他那时候年纪小,听到事并不太完整,“之前姑妈有写信回来,说她参加了一个中美交流活动,临摹壁画最好的人就可以去美国,你想啊,这个机会肯定是我姑妈的啊。后来她突然跳崖,爷爷找人打听,才知道去美国的公派名单上没有她,而是她的上司。爷爷亲自去了一趟千佛窟,她的上司、也就是你爸爸,真的引咎辞职了……”   他看着黎夜光,有些迟疑地说:“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辞职?”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突然问他:“你算不算是个傻子?”   余白一愣,委屈巴巴地说:“你问我、我才回答的,干嘛要说我是傻子……”   “那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比你还蠢、还傻、还让我看到就生气?”黎夜光已经隐隐有了点头绪,但最为关键的部分还不清楚,她只能点到即止。   余白犹豫片刻,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就喜欢傻子?”   “……”黎夜光抬手就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是啊,越傻我越喜欢!”   小土狗当即握拳宣誓,“那我会努力比他更傻的!”   “你要是那么傻,我就不要你了。”黎夜光神色凶残地恐吓他,“把你卖去非洲挖矿!”   余白吓得脖子一缩,嗫喏地问:“那你之前不要我,是因为我傻吗?”他记得她说抛弃他并不是因为余黛蓝的事,那便只能是因为他傻吧。   黎夜光笑眯眯地回答:“要说这件事嘛,你可能是真的傻,我之前离开你就因为陈式薇,现在好啦,你亲手把她请来,你猜这一次我会不会不要你呢?”   余白石化了。   “陈式薇抛弃我,是因为她无法继续苦守荒漠戈壁,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可惜等不到了,所以绝望心死。”她平静地诉说着惊心动魄的过往和她当时的恐惧与不安,“而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到放弃一切去山里陪你,我不想做第二个陈式薇,我知道被抛弃的人有多痛苦,所以宁愿在你没那么爱我的时候离开你……”   他们的世界相隔甚远,这份远不是距离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南辕北辙,他的日常生活她无法适应,她想要的目标他也无法理解,纵然他们彼此吸引,却还是难敌现实。   两个人在一起,外界的因素再大也敌不过内心的偏离,谁都没有错,只是选择了不一样的路。   “那你现在还害怕吗?”余白十分郑重地问她。   黎夜光浅浅一笑,坦然地说:“我还是害怕,但我想试一次。我想让你进入我的世界,而我也可以进入你的世界,余白,我希望我可以爱你。”   他让她见到了世间最纯净的感情,她实在舍不得放弃。   她浅笑的时候很美,她说爱他的时候更美,余白向她挪了一寸,然后又挪了一寸,最后欺身吻上她,似一片霜花落下,她双唇一凉、湿意化开,他细细碾磨着她的唇瓣,轻声说:“好,我也想试一试……”   “夜光,我不希望我只是可以爱你,我希望我一直爱你。”   贴着门缝的小滚紧紧捂住嘴巴才没让自己发出猪叫声,“我就说蹲在门口有好戏看吧……”   三个徒弟捂嘴嗷嗷叫,季师傅的内心也在嗷嗷叫:黎夜光!黎夜光!你竟然又对余白下手了!   反倒是做庄的刘哥异常冷静,他伸手把季师傅拽到一旁,压低声音问:“当初是你和老爷子一起去的嘉煌,究竟是什么情况?”   季师傅轻咳一声,“当时回来不都和你们说了吗,就是黎为哲抢了她的机会……”   “余黛蓝,哦不,师姑那样的人会因为去不了美国就跳崖?”刘哥撸着胡须深表怀疑,“整个余家山就你和她关系最好,她清醒后你就没问过她原因?”   “老爷子规定不许问,我可不像你,视规矩为无物。”季师傅白了他一眼,顺势薅住三个徒弟的衣服后领,“走啦,还看什么看!”   刘哥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工作间里的“不可描述”,好吧,虐恋情深也是很刺激的,姑且就这样吧。 第六十七章 黎组之怒   part67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结果自然也不同。   ——《夜光夜话》   壁画开裂的事很快就传到姬川那里,余白是姬川重金押宝的对象,听到消息时他五雷轰顶,上一次给他这么大打击的还是他在“八卦村十佳青年”总决赛中没能全票夺冠。   一进工作间,姬川就看见壁画中央那个碗口大的窟窿,他纳闷地问身旁的高茜:“这个裂缝也太有个性了,还是旋涡状裂开啊!”   “你看不出来这是人为吗?”自从做了姬川的老师,高茜就时常感悟为人师表并非易事。   “人为!谁干的!调监控!报警!”逼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高茜忍无可忍亲自上手,把他那颗长在脖子上却没什么卵用的脑袋掰向墙角,指着“凶器”给他看,“是余大师自己砸的,因为壁画裂开就没用了。”   这下姬川明白了,他低头凑近她说:“这就是你前天上课说的艺术家的怪癖吗?一边画一边撕?”   他突然的凑近连呼吸都呵在了高茜脸上,茜姐眉头一皱,不客气地说:“你也有怪癖吗?干嘛凑这么近!”   姬川撇嘴,“你一直不把眼镜还给我,我看不清啊!”   因为换策展人的事,高茜对姬川怀恨在心,才故意不还他眼镜,让他一直当睁眼瞎。现在被逼无奈,她只好说:“那好吧,今晚上课。”   可姬川却傲娇了,“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我能有时间上课吗?你晚上送来我家。”   “……”高茜确定,想通过不靠谱的男人获得靠谱的金钱,这件事真的不容易啊!   余白对壁画开裂非常自责,尤其对姬川更加歉意,而姬川作为一个外行,完美地拥有了一切外行的特质,比如无知、乐观、盲目自信,他拍拍余白的肩膀,非常大方地说:“人生在世哪能一直一帆风顺呢?这个坏了,就再画一次嘛!金奖一定是咱们的!”   姬川的话让余白更加难过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黎夜光正想上前解围,却不想被人捷足先登,“姬先生恐怕要失望了,剩下的时间余大师可能没办法再画一次了。”   姬川一怔,转过脸来,“陈组长,你来啦!”   缓步走进工作间的陈式薇点了下头,“我是壁画展的策展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来看一看。”可她说着却从随身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姬川看,“不过今天我先生的壁画海运登船,我花了些时间和运输公司沟通,才来晚了。你看,这是打包前,这是打包后……”   余白虽是陈式薇的推荐人,倒还是第一次见她,他小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黎夜光,却见她眉眼锐利,没有丝毫的怯懦,还反倒迎上前去,“陈女士刚做组长就遇到这样的烦心事,本该焦头烂额,可我瞧你淡定得很,好像余大师拿不拿奖,你也无所谓。”   私下陈式薇对黎夜光或许还有一份歉意,可公开场合就不一样了,她既然是新任策展组长,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她的地位。她收起手机看向黎夜光,分毫不让地说:“姬先生要的是东南展区的优秀作品可以拿到金奖,并不限定是谁。”   黎夜光挑眉,“哦?看来陈组长是请到了名门大家才能这么自信,还是你觉得能拿金奖的是你丈夫?”   陈式薇低头笑了一下,“在国内,余家确实声名显赫、无人能敌,但人还是要多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若论壁画修复,那还是意大利技术最好。”   “这话说的确实格局很大。”黎夜光赞同地点头,陈式薇刚展露一丝得意,她却话锋一转,“可余白是余家画得最好的,你丈夫却不一定是意大利画得最棒的啊。”   余白头脑简单,听不出她俩话中的暗暗较劲,还上前劝和,“我拿不到金奖,别人拿到也是好事啊……”   只要东南展区的作品可以拿奖,他不就不用对姬川那么愧疚了吗?   黎夜光笑得柔情似水,脚下却凌厉如风,一脚踩得余白痛到叫不出声来,再一掌把他拽到身后。迎着陈式薇微微扭曲的面容,她笑眯眯地说:“余大师马上就会重新创作,现在讨论金奖为时尚早。”   “你怎么长大了,反倒和你爸一样倔强了?”陈式薇嗤笑了一下,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宠溺,又或者是一丝蔑视,“距离上交作品只剩两个月多一点,莫非你想借东南展区的便利,不按流程、越过初评,直接参展?”   “陈组长虽然现在是策展组长,但这个位置我也坐过,因私殉公这样的事我从来不做。”黎夜光狠狠在余白后背拍了两巴掌,把他拍得腰背挺直、气势十足,“余大师可是余家嫡传、余黛蓝的亲侄子,当初他姑妈都能把你从嘉煌吓跑,你说隔了十七年,他能不能也把你吓跑?”   陈式薇的脸色骤然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好,那我就等着欣赏余大师的佳作了。”   在一旁远远观战的刘哥和季师傅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刘哥小声说:“夜光使的兵器是圆月弯刀么,两头都是刀刃,我怎么觉得她捅完陈式薇还把咱们也捅了一刀?”   季师傅静默良久,说:“你不还说她是好姑娘吗?”   刘哥扼腕道:“每个人的好法不一样,而夜光的好,特别刺激!”   陈式薇一走,姬川立刻上前询问余白:“余大师,现在重新画,到底是来得及还是来不及啊?”   余白老实回答:“我觉得来不及……”说着顿了一下,又看向黎夜光,“不过她说可以。”   姬川有点懵,画壁画的人不是余白吗?而且黎夜光不是已经离职了吗?   别说姬川懵,余白也懵,季师傅和刘哥更是懵,眼下的情况一塌糊涂,用人仰马翻来形容也不为过,可黎夜光的一番大话已经放出去,倒也不知她该如何收场。   黎夜光招招手,把季师傅、刘哥他们全都叫过来,就连高茜也没放过,“小除、小注和小滚你们马上开始重做泥板墙,无论接下来要画什么,泥板墙都是必须准备的。季师傅,你把这次带来的画稿统统拿来,《舞乐图》太复杂了,咱们必须重新选择。高茜,你带刘哥去陈展部,借一套恒温恒湿的设备过来,最近天气时干时雨,这样最稳妥。”   她一番利落的安排有条不紊,所有人都有了自己要做的事。这是黎夜光做策展组长最成功的经验,别让你的组员闲着。如果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就会满脑子瞎想,劳动不但光荣,还非常行之有效呢!   “好了!”她拍拍手,开始清场,“都动起来,时间紧迫,别浪费时间了!”   姬川见她运筹帷幄,关于壁画的问题暂时放下,可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他看看黎夜光,又看看余白,发出叩问灵魂的三连问:“黎组长,你这是要回来了吗?余大师,你不是说黎组长在,你就要走吗?你俩不是不能出现在同一画面吗?”   余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黎夜光意有所指地咳了一声,余白立刻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道歉:“是我错了,公报私仇让黎组长离开,现在我非常后悔!”   “这……”姬川很是为难,其实他对黎夜光的业务能力从未有过怀疑,可眼下已经把陈式薇请来了,总不能再换策展人吧?   黎夜光很豁达地说:“没关系,等这边安稳了,我还是要去上博报道的。”   姬川惜才,本就舍不得放黎夜光走,又见情况有变,自然顺势挽留,“这样吧,黎组长,你还是先回陈展部。虽然陈组长负责壁画展,但之后的展览我还是很希望由你来做。”   余白趁机牵住黎夜光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黎夜光心头一软,可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说:“这些事都不急,眼下先把壁画的事解决。”   “也好。”姬川点头同意。   人群散去,没有被安排工作的就只剩余白一人,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黎夜光问:“那我现在要去做什么?”   黎夜光踮起脚尖在他木鱼一样的脑袋上揉了揉,“你啊,回家睡一觉,最好洗个澡,洗涤一下你混乱的灵魂!”   余白捂着被她揉乱的头发,好奇地问:“明明时间来不及,为什么还要做泥板墙,不让我直接纸本临摹呢?”   “余家这么多年从不参加展览和比赛,这次既然参加,当然要做最好的,让大家看看余家真正的实力。”她说着恨恨地补充了一句,“再说了,不做到最好怎么赢过陈式薇啊!”   这下余白更糊涂了,“你不是说我之前冲着金奖、冲着报复你,所以动机不纯,不可能画好画吗?”   “对啊!”黎夜光继续摸头,“现在不一样了,你只要安心画画,动机不纯的部分就交给我。我是个策展人,一向动机不纯!”   “可是……”余白被她揉得耳根发烫,有些害羞地说,“参加展览的是陈式薇的丈夫,而我又不是你的……”他话没说完就被黎夜光生生切断,此刻的黎组已经点燃了战斗的火把,双眼迸射出足以燎原的火光,“没错,我就是要陈式薇知道,我的土狗都可以赢过她丈夫!”   “……” 第六十八章 二手处男   part68   和平年代的爱看着淡薄,其实更加不易,拥有的越多,舍弃就越难。   ——《夜光夜话》   余白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被黎夜光拎回了家,按她的话说,一只狗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他今天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不宜工作。   回到熙园,屋里空荡荡的,余白的肚子也空荡荡的,刚进门就咕噜咕噜叫了。黎夜光斜看了他一眼,余白低头小声说:“没有吃中饭……”   “你还真是活得诚实,生理和心理完全分开啊。”黎夜光忍不住调侃,“哎,要是我真走了,你是不是也正常吃喝啊?我看你吃狮子头胃口就很好啊!”   余白没说话,只是伸手竖起三根手指头。   黎夜光不解,“什么意思?”   “和你生气的时候,我一顿只吃三份便当。”余白认真地说,“没有正常吃喝。”   这点黎夜光得承认,余白对自己确实上心了,三份便当对他来说是维持生命的最低标准,不亚于正常人的绝食啊。   她掏出手机打开外卖app,递给余白看,“你看要吃什么,我给你叫外卖。”   余白接过她的手机小心翼翼地翻页,一边看一边嘀咕:“为什么你的手机总有这些很厉害的功能?”   “谁让你手机就下一个支付宝的?”黎夜光哼了一声,“怎么着,还想要你那个手机吗?”   余白一愣,“你还留着吗?”他以为自己上次说都不要了,黎夜光就会把他的东西都丢了呢。   “不然呢?”黎夜光瞧出他眼神里的欣喜,偏不叫他得意,“那可都是钱啊!丢了多浪费,那戒指多大个啊,我挂闲鱼上打个八五折分分钟就卖了!”   “你把戒指卖了!”余白惊叫。   黎夜光的气还没出完,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故意耍他说:“是你自己说都不要了,我还和你确认了一次,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话得负责,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余白被堵得无法反驳,可怜地动了动嘴,“那、那手机怎么没卖?”   “二手机卖不出钱。”黎夜光嫌弃地啧啧嘴,“就和二手男人一样,不新鲜了。”   “我怎么是二手男人呢!”余白抗议道,“我还是一手的!”他是被她甩过一次,可第二次还是她,最多算一点五手嘛!   “哦……”黎夜光微微眯眼,拖长了尾音,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对、对,我忘了你还是处男。”   “……”余处男瞬间满脸通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总说这些不害臊的话!”   黎夜光笑了笑,“你真该庆幸我不害臊,我不害臊你都是处男,我害臊你得处男一辈子。”   “黎、夜、光!”余处男完全听不下去这样**的对话,把手机一丢,蹬蹬蹬就往楼上跑,“我去洗澡了!”   黎夜光贱兮兮地冲他挥手,“处男,洗澡记得锁门啊!”   余白冲完澡,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穿衣服时正对着镜子,他凑上前看了看自己的左右脸颊,被黎夜光打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红印。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二次被人打呢。   按说余白在余家山也算是掌上明珠一样的存在,加上他父母去世得早,大家对他都极为心疼,即便做错事也不会责罚,更别说是动手打他了,当然,余白老实,很少做错事。   唯一的一次,是他十六岁时因为一直画不好北朝壁画中的西域晕染法,闹了别扭,不肯再学,结果被余黛蓝打了一耳光。不过那时候余黛蓝瘫痪在床,所谓的打,力道实在微弱,余白连痛感都没有,但还是委屈巴巴地说:“最难的千手千眼观音我可以勾好,唐代壁画最复杂的那些我也能画好,北朝壁画无论是线稿还是颜色都比它们简单,而且所谓的西域晕染法也是从印度传入新疆的,我们余家修复传统壁画,学外国技法做什么?”   余黛蓝没有和他解释原因,只是说,“你做得到的,才叫简单,做不到的,就是难。”   后来还没等余白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她就和余老爷子商量,把余白送去国外进修,四年下来,欧洲、印度、中东的壁画,都让他学了个遍,才准回来。   时隔多年,他第二次被人打竟然也是因为壁画,只是这次的两巴掌可比余黛蓝狠多了,余白用食指戳了戳,还有些微微的酸麻呢,想不到黎夜光看着瘦弱,力气可真不小。   他抓过一条干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浴室下楼。等他走到一楼客厅,却发现黎夜光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余白转念一想,自己没吃中饭,她也没吃啊,更何况她两地奔波,其实比他更累。他记起高茜的话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黎夜光做的事确实比他想象中辛苦多了。   他弯下腰蹲在她身旁,看她眉目紧闭,似乎连睡觉都不能完全松懈。她长得很好看,只是最近瘦了几分,白皙的脸庞少了些血色,不似之前面带桃花。她大概是真的很疲倦,蜷缩在并不舒服的沙发上竟也睡熟了,粉嫩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梦呓,余白连忙竖起耳朵凑上前倾听——   “余白……我要打死你……”   余白全身一僵,愣了三秒,噗嗤一下笑了。   他是真的惹她生气难过了吧,她才会连做梦都在打他。可她也是真的很在乎他,明明这么生气,却还是第一时间就赶回来陪他。   余白伸出手来,一只小心地探到她颈下,一只从她的膝下穿过,两臂一收就把她打横抱进怀里。熟睡中的黎夜光扭腰哼了一声,他轻声哄道:“我抱你上床去睡。”她像是听懂了似的,真的不再动了,乖乖地蜷在他身上。余白将她抱到三楼卧室的床上,才轻轻放下,给她盖好被子。黎夜光一沾床就不客气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地睡了过去。   余白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浅啄了一下,然后像个偷偷干坏事的孩子似的,瞬间就红了脸,他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一辈子处男呢。”   余白走出卧室,悄悄关上房门,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电话就通了,余老爷子最近身体好像不错,声音很是洪亮,“喂?你找我什么事?我马上要和狄君听戏了。”   “爷爷。”余白很认真地说,“我有喜欢、不,我有爱人了。”   “什么?”老爷子洪亮的声音又提高了三度,听起来中气十足,他记得前不久这个混蛋孙子明明说他不想娶媳妇了啊!“是谁家的姑娘?赵家老幺?张家老二?”   余白深吸一口气回答:“她叫黎夜光,是当年千佛窟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黎为哲的女儿。”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余白叫了一声,“爷爷,你在听吗?”   余老爷子用沉默积蓄力量,爆发的魔音破屏而出,“余白!你是要你爷爷和黎家做亲家?恩?还是要你姑妈和黎家做亲戚啊!”   “那件事和她又没有关系。”余白坚定地说,“爷爷,你不是那种迂腐、固执、不讲道理的老顽固吧?”   “……”电话那头第二次沉默。   “爷爷?”   “我告诉你,你爷爷我就是那种迂腐、固执、不讲道理的老顽固!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余白抿嘴,眨了眨眼,小声说:“爷爷,你中风还没好,打不断我的腿。”   “……”   余白见他不再蓄力爆发,非常恳切地说:“她真的很好,对我也特别好,除了她,我不想娶别的媳妇。”   余老爷子足足喘息了三大口气,才得以重新说话,“好?难道能比得上你姑妈对你的好?”   余白微微红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是的,一样好。”   在冷漠而无情的人间,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奋不顾身、不顾一切,愿意牺牲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便没什么能比得过了。 第六十九章 舍身饲虎   part69   永远不要忘了最初的梦想,即便不能实现,那份纯真也是一生绝不再有的宝藏。   ——《夜光夜话》   黎夜光是生生饿醒的,醒来发现天都黑了。她起身把灯打开,白光骤然一亮,她低头回避,才发现自己衣衫整齐,连袜子都穿得好好的。唔,标准的处男了。   余白正在外间的书房画画,他画得专注,丝毫没察觉黎夜光出了卧室,已经走到他身后。她踮起脚尖去看,他没有描摹勾线,而是在宣纸上画了几个写意的小飞天,笔法闲散自如,只是他清隽的眉眼紧紧皱着,并不像他的画那么轻松。   “怎么了吗?”黎夜光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哈欠。   余白一惊,吓得连拍了几下胸口,“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是你在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到我来。”黎夜光撇撇嘴,揉揉肚子问,“你吃过了吗?”   “恩。”余白把毛笔洗净,放在笔架上,“季师傅他们都回来了,刘哥做的饭,给你留了一份,在一楼厨房。”   黎夜光眼珠一转,立刻猜到他烦恼的源头,“你是不是和季师傅看过画稿了,没有找到合适的?”   余白没什么事能瞒得了她,点头回答:“要么是需要的时间太长,要么是题材不符合,所以季师傅打算明天回余家山,找一找其他画稿。”虽然一来一去免不了要折腾些时间,但做泥板墙也是要等,便不算是浪费时间。   他说完神色懊悔地望着黎夜光,“你说的对,我就不该分心做别的事……”他这些年除了画壁画,从没考虑过其他事情,更别说上演复仇大戏了,一番折腾倒把自己弄得心乱如麻。   黎夜光竖起手指摇了摇,“你除了不能分心外,还有一个问题很关键。”   “什么?”   她冲他勾勾手指,余白便弯下腰来,她抓住他的脑袋一通猛揉,“因为你蠢啊!”   余白被她摇得头晕眼花,连连求饶,黎夜光才松开手,“你看,你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被骗也是活该。”   余白红着脸为自己辩驳,“相信别人是我的选择,要不要骗我是你的选择,我蠢,但是你坏啊!”   “你啊,是在余家山过得太好了,才不知道社会凶险。”黎夜光啧啧嘴,“哪里懂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你蠢是你主动选择,我坏我是被逼无奈。”   余白一边撸头发一边说:“如果以后你和我一起去余家山,过得特别好,你会不会也变蠢?”   黎夜光幽幽地说:“咱俩基数不同,我再蠢也比你聪明。”   余白扁扁嘴,“那你聪明,你倒是说说,我现在该画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初心是什么?”她仰头问他。   “初心?”   “对,就是你学壁画以来,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怕他不懂,黎夜光拿自己举了个例子,“好比我,以前总觉得成功就是全部目标,可后来才明白,我真正的初心是想留住我爱的人在身边,所以成功是我的途径,却不是我的初心。”   长久以来,修复壁画对余白来说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若要说初心……他垂下眉眼沉默了。“我的初心……恐怕很难实现。”   “初心不一定非要实现,就像人生不一定非要圆满。”黎夜光见他如此迷茫,不舍得给他施加压力,采取了怀柔政策,“但你总要为它努力一次,即便失败也没有遗憾。你想做画家,那就做一次呗,不要去考虑展览、考虑金奖,只要考虑自己想画什么。你说过,艺术创作是很浪漫,也很自由的,那你就享受一次浪漫和自由吧!”   有她在,余白就有了安心的力量,“那……我如果没有画好,你会怪我吗?”   他能有画不好的壁画?黎夜光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当即就给了他一个温柔体贴、宽容理解、不离不弃的微笑。   “当然不会了!”   黎夜光拉着余白一道下楼吃东西,哪知一楼客厅人倒是很齐,就连高茜都在,大剌剌地靠在沙发上嗑。   “你怎么来了?”   “姬川家就在隔壁和园,我刚给他送眼镜,走出小区正好就撞见刘哥了。”她说着目光一瞥,瞧见黎夜光和余白十指紧扣的双手,差点没吐血,“你俩有必要么,就算这房子大了些,不牵手还能走丢不成?”   刘哥坐在高茜对面嗑,笑呵呵地说:“他这种情况属于铁树开花,难得一见,多体谅吧!”   余白经不起调侃,才两句就红了脸,松开手去给黎夜光端饭菜。黎夜光在高茜旁边坐下,就在茶几上吃了起来,才吃两口,她扭头问高茜:“姬川最近和陈式薇关系怎么样?”   “唔……”高茜歪头想了一下,“姬川就还是装逼啊,陈式薇嘛就各种安利她丈夫wilson多厉害,只可惜姬川根本听不懂,但凡他来问我,我都说不怎么样。”   “她丈夫画的是什么?”黎夜光边吃边听。   高茜讨厌陈式薇,回答的时候本就敷衍姬川,自然对他问的问题也没认真听,“好像是……湿壁画,用湿壁画的技法画了千佛窟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陈式薇很得意,反复和姬川强调湿壁画是非常高超的技艺。”   湿壁画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在墙壁半干时就绘制的壁画,因为对画家的画技要求极高,所以即便是在意大利也没有多少画家能够画好湿壁画,也难怪陈式薇对金奖虎视眈眈,原来是拿湿壁画参展了。   刘哥就不服气,他拍拍手上的壳说:“湿壁画怎么了?咱们余白也会啊。”   “你也会湿壁画?”这倒让黎夜光吃惊不小。   余白点点头,“恩,我有去意大利学过几年。”   高茜乐了,拍手鼓掌,“这下还不容易,余白也画湿壁画呗,我倒不信会赢不过他们!”没有恩怨情仇的时候,她还是很愿意相信余白的。   可余白却摇摇头,虽然他现在思绪混乱,可谈到对壁画临摹的理解和原则却是异常清醒,“我虽然会画湿壁画,可丝绸之路沿途的壁画都是东方艺术,我觉得不应该用西方壁画的技法来绘制东方艺术,即使技法高超,也不是壁画原本的样子和韵味了。”   “那原本是什么韵味啊?”高茜问。   “是……”余白正要回答,却忽地眸色一转,清澈的眼瞳变得格外黑亮,黎夜光瞧他眸似星辰,便笑了起来。   高茜不客气地打断他俩的眼神沟通,“余大师,你现在时间都不够,还不增加点技术分可怎么办啊?哎,夜光,你跟着傻笑什么呀?”   黎夜光勾起嘴角,淡淡地问他:“你是不是已经想出来要画什么了?”   “恩。”短短一个字的回答,黎夜光就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高茜左看看、右看看,把一丢,忍不住发飙了,“你俩心灵感应,能不能给我一个旁白啊?我看不懂你们的神交啊!”   余白选择的壁画是千佛窟北魏时期的一铺《舍身饲虎图》,丝路文化的真正兴起始于魏晋南北朝,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嘉煌千佛窟在丝绸之路兴盛的一千年间,是文化交融最大的中心。   说起自己的选择,他滔滔不绝地给黎夜光讲解:“印度佛教艺术经过丝绸之路传入西域、再传入中原,在北魏时期艺术的交融达到一个最高峰,这一时期的洞窟集印度、西域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为一体,形成了中国式的佛教艺术风格,是一种纯东方艺术之间的碰撞!再没有比这一时期的洞窟更能体现丝绸之路文化的传播与发展了。”   他明亮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闪耀,滔滔不绝的语调中是他对古代艺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热爱。黎夜光虽然有点后悔那么轻易就原谅了他,可原谅他才能看到这样纯净的眼眸、这样赤诚的心,也算值了。   “那为什么选《舍身饲虎图》?”黎夜光在嘉煌时年纪还小,对洞窟的了解全凭喜好,她偏好唐代的富丽堂皇,爱看翩翩起舞的飞天伎乐,或是雍容华贵的仕女,所以对风格粗犷、色彩简单的北朝洞窟不甚了解。   “《舍身饲虎图》画的是释迦牟尼佛前世投生为宝典国三太子萨埵时,出城狩猎,看到悬崖下有一只快要饿死的老虎,而它的身边还有七只嗷嗷待哺的幼虎。萨埵太子心中不忍,决定牺牲自己来救饿虎,可他走到饿虎身边躺下,饿虎却没有力气咬他。于是萨埵太子爬上悬崖,用一根竹竿刺破自己的身体,再纵身一跃跳下悬崖,让饿虎得以舔食他的血液恢复力气,最后将他吃掉。他牺牲一人,既救下饿虎也救了七只幼虎。”他娓娓道来,末了浅浅一笑,“这就是我学壁画时的初心。”   月色洁白如霜,阳台上的余白好似融进一片朦胧中,黎夜光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总得有人去修壁画啊。”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经历多少,他始终还是那个永远不会变色的余白。   “既然是初心,那你很擅长北魏时期的壁画吧。”黎夜光心中暗自窃喜。   然而余白抿嘴一笑,“其实我最拿手的是隋唐时期的壁画,但宋元偏水墨的线稿我也很擅长,要说有什么是我画得最不好的,就是北朝壁画了!”   “……”   他扶住她的双肩,眼中闪着晶亮的小星星,“是你说初心不一定非要实现,应该享受一次绘画的自由嘛。”   黎夜光突然足尖一痛,她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那是安慰的鸡汤啊!鸡汤啊!他懂不懂! 第七十章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   part70   聪明是一种天赋,善良是一种选择,而有些人一做选择就不带脑子。   ——《夜光夜话》   因为余白决定要画《舍身饲虎图》,所以季师傅就不用回余家山了,只安排另一位大师傅把《舍身饲虎图》的画稿送来c市便是。   清早五点,天还没亮,黎夜光就敲锣打鼓把所有人都叫起来,连素来养生的季师傅都有点吃不消,“这么早起来干嘛啊?”   “干活啊!”黎夜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打从心底里把他们挨个鄙视了一番,“距离交作品就剩七十天了,你们还有心思睡觉?!”   余白迷糊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黎夜光抬手就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还顺势一拧,他哀嚎一声,全醒了。   小注哈欠连天地说:“夜光姐,就是时间不够也不能强求啊,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强扭的瓜不甜我蘸糖吃!”黎夜光凶巴巴地吼道,“既然你们认同我的管理能力,那就要服从管理。昨天事出突然,才让你们休息一下,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只有五个小时可以睡觉。”   季师傅用手肘顶了顶刘哥,嘲讽地说:“刺激吗?”   刘哥点头,“刺激得我都能戒赌了!”赌博说到底不过就是寻求心理刺激,而黎夜光给的生理刺激这么大,谁还想赌博啊!   匆匆吃完早饭,黎夜光就押着他们去工作,昨天没做完的画板,在她的鞭笞下两个小时完工,等到午饭时间,五合板表层的麻布都贴完了。   大家忙得筋疲力尽,黎夜光才开始发放便当,“百丈禅师说过,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我希望你们以此自勉!”   “夜光姐,你还研究佛学了?”小除问。   “不是要画《舍身饲虎图》么,我就稍微看了些佛学故事,充实一下自己的知识面。”黎夜光亲自给余白递了六盒便当,外加拍肩鼓励,“多劳多得啊!”   季师傅撇嘴,“我怎么觉得你是专挑让我们干活的内容看……”   黎夜光笑眯眯地说:“怎么会呢,我还看了一句,youyouupnoobb。”   “……这是谁说的?”   黎夜光昂起骄傲的小下巴,“夜光德吉旺姆仁波切。”   “……”   高茜生在幸福年代,“半夜鸡叫”这样的故事只在小时候才听爷爷说过,可自打黎夜光做了余白团队的监督人,高茜就时常听美术馆值夜的门卫说,“他们几个哦,天不亮、鸡都没叫就来干活了呢!”   虽然听起来让人同情,但两周后,泥板墙完工,画稿拷贝结束,粉本也扎好了,高茜突然觉得吸血的资本家也挺好的,没有资本家吸血,哪来的工作效率啊!由此看来,姬川也算是良心赞助人了。于是,高茜为了从姬资本家手里捞钱,不得不去黎资本家手中压榨剩余价值,她特意去工作间蹲守,想学点干货再给姬川上课!   泥墙上的谱子已经漏完,余白开始勾勒线稿,高茜见墙面还是土色,与之前画《舞乐图》时的白底墙不同,难免有些好奇,“这为了赶时间,所以直接在泥墙上作画,不刷底色了吗?”   “不是的。”脚手架上的余白回答她,“千佛窟的壁画在唐以后,才有三层地仗层,除了粗、细草泥层外,还要再抹一层极薄的白粉,好让墙面细腻光滑。但在北朝时期,地仗层只有两层草泥层,所以这仿作的泥墙,只要泥浆干透就可以直接画了。”   高茜凑近细看,还能清晰地看见泥浆中混合的麦草梗,“这么糙,怎么画啊?”   余白勾完一根长线,把笔放下,活动了一下胳膊,蹲下身子和高茜说:“正是因为墙面粗糙,反而渗透力强。像是生宣和熟宣的区别,这种墙也叫‘生墙’,颜色可以被墙壁‘吃’进去,保存更持久,而且透气好、不易起甲剥落。而增加了粉质层的墙面,被处理得太‘熟’了,反而容易病害,尤其到了元代,墙面细腻讲究,很多壁画成齑粉状剥落,再也无法挽回。”   “那不是和湿壁画一样吗?都是为了让颜色与墙壁融合,增加持久度。”高茜又问。   余白蹙眉,严肃地摇头,“不一样的,‘生墙’壁画要等墙壁全部干透才画,利用墙壁粗糙的结构来吸收颜料,而湿壁画是在墙壁未干的时候作画,利用湿墙壁产生虹吸作用吸收颜料。”   他说着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而且我告诉你哦,我在意大利学湿壁画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湿壁画说是可以永久保存,实际上条件很多,首先墙壁基底要做得特别好,其次仅限于在室内存放,连风都不能吹,风吹多了表面很快就会剥落。而且湿壁画是十四世纪后才出现的,北朝的壁画早在四世纪就有了,你看一千六百多年过去,又在沙漠地带饱经风沙,至今墙面还很完好呢。”   “啊……”高茜赶紧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开始记笔记,“所以陈式薇那么得意的湿壁画,其实就是个生鸡蛋呗,禁不起摔打。”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不过大家都在室内展出,展厅里还有恒温恒湿设备,也不会有什么摔打的。”   他俩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察觉黎夜光竖着耳朵凑了过来,“原来湿壁画不能吹风啊……难怪刚才wilson的作品运到库房,陈式薇特别紧张,反复叮嘱库管加湿器一定要有。”   “是的,意大利是地中海气候,温度高、湿度大,湿壁画其实是以湿养湿,而千佛窟在西北边陲,气候与意大利截然不同,而c市入了秋也很干燥,所以我才说西方的技法不适合画千佛窟的壁画。”余白不敢当着黎夜光的面怠工,赶紧起身继续勾线。   高茜侧目看她,只见她笑得无比狡黠,问:“湿壁画能不能吹风和你有什么关系?”   黎夜光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搓着手,“和我没关系,但和陈式薇有关系啊。她刚提交了展厅的设计方案,姬川通知陈展部明早开会商议呢。”   看她的样子,高茜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你该不会建议姬川搞室外展厅吧?”   “为什么不呢?”黎夜光哼了一声,“谁让陈式薇今天和姬川说,余白的壁画交稿时间难定,建议不排进主展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   余白一脸天真地追问:“呵呵是什么意思?”   高茜仰头看他,“你忘了你得罪她的下场?”   余白后背一僵,下意识抬手捂脸,“原来呵呵是打人的意思啊……”   黎夜光得意洋洋离开,余白才敢俯身问高茜:“她是一直这样有点坏吧?”   高茜哼了一声,“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完。”   余白不解,“我为什么要哭,我特别开心啊!”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能冒出粉红泡泡来,“夜光使坏的时候,有点任性,却特别可爱!”   “靠!”高茜被一口狗粮塞得猝不及防,气得甩手就走,她今晚要给姬川上四小时不带休息的课,谈恋爱不如读书!   第二天的会上,黎夜光洋洋洒洒谈了一番室外展厅的构思,陈展部里还有阿珂、唐生等人做她的内应,简直是一呼百应,连姬川都心动了!   果不其然,陈式薇吓得面如猪肝,一出会议室就把黎夜光给拽住了,“你推荐室外展厅是不是针对我?”   黎夜光不客气地把她的手甩开,“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是策展人,你的建议只要我不同意也是没用的。”陈式薇看她始终有一种长辈看孩子的心情,言语中也免不了端出家长的姿态。   “我知道你是策展人,可你也应该知道,如果不是我放弃争取,这个位子能是你的?”黎夜光眉梢一挑,尽显锐利的光芒,“换句话说,我若是现在开始争取,你觉得你的位子还能坐稳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余大师争取机会,可你别忘了,剩下的时间两个月都不到,他才开始勾线,wilson的作品足足画了十五个月,两个月不到的作品怎么可能和十五个月的比?”陈式薇看她偏执,苦口婆心地劝说。   黎夜光不屑地嗤笑一声,“谁和你用两个月比十五个月了?你丈夫以前是画油画的,开始学壁画也不过三年时间,而余白学习壁画临摹和修复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如一日地画壁画,又有谁能比得了?”   陈式薇见她一脸的骄傲,不禁笑起来,“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你竟会站在余家那一边、替他们说话。你是忘了当初我离开你们的原因吗?”   “人生在世总有意外,可一个意外就能让你放弃十年的感情,与其说余黛蓝是你离开的原因,倒不如说是你早就想走了。”黎夜光虽然怨过余黛蓝的偏激,但她更恨的是陈式薇的无情无义。   “你恨我,我完全理解,但你得知道,我离开也是因为你爸非要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回忆起往事,陈式薇垂眉叹息,“我恨他总是做老好人,恨他让我们失去了过好日子的机会,所以才会离开。”   陈式薇的痛苦,亦是黎夜光的心结,但她咬牙反驳说:“我爸有他自己的选择,而你也做了你的选择。他和余家当年是有误会,等他回来自然可以解释清楚。”   陈式薇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瞳犹如西北冬夜无月的天空,黑得让人恐惧不安,“误会?我只问你一点,你爸当时是考古所副所长,而余黛蓝是临摹壁画的研究员,她不在负责修复临摹的美术所里待着,为什么要跑来考古所?”   她一步步向黎夜光走近,“你那时候小、不了解情况,余黛蓝调来考古所才三个月,凭什么要你爸为她的意外负责?这些情况难道余家就没一个人查过吗?他们是真的以为你爸有责任,还是他们只是要一个人负责!”   黎夜光全身一僵,像被瞬间冻住似的,连心都凉透了。 第七十一章 无知有罪   part71   无知者无罪?凭什么啊,无知就是罪。   ——《夜光夜话》   黎为哲早就算着国庆假期要从新疆回来,却糊里糊涂忘了小长假得提前订票,最后只买到一张转两次机的机票,折腾一整天才回到家。   虽然上一次和黎夜光不欢而散,但这次他还是特意带了新疆大枣回来。黎夜光小时候喜欢吃红枣,在嘉煌时陈式薇常常去敲千佛窟那棵大枣树,她就在树下一个个捡,连青黄不接的都吃得很开心。   走到家门口,黎为哲没有直接开门,而是把一大包红枣从箱子里拿出来,拎在手上,这才拿出钥匙,可钥匙刚插进锁眼,门就咔嗒一声开了,黎夜光站在门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黎为哲下意识心头一紧,赶紧把红枣递过去,“夜、夜光,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枣……”   黎夜光没有去接过红枣,而且冷冷地看着他,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一丝温度,“我最喜欢吃红枣你能记得,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最想去的地方是美国?”   黎为哲上次留下纸条,就猜到这次回来黎夜光一定会问他当年的事,但没想到她竟会堵在门口就问。她目光阴郁、眉头紧拧,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如此刺激她。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上次的投资问题,还没解决吗?”   “我的事用不着你费心!”黎夜光退后一步,让他进门,“我只想知道,你明知道自己和余黛蓝的事故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要承担责任!在你看来,做一个老好人,比让妻子离开、让女儿受苦,更重要吗!”   “我那么想去美国,不是我崇洋媚外,而是我想着去美国或许可以见到我亲妈一面……我知道她不要我,但我想听她说一说理由,可你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也剥夺了我去的机会,就连陈式薇也因此离开,我被两个母亲先后抛弃,这就是你疼爱子女的方式吗?你对我的爱还比不过你追求的无私伟大!”   面对她的控诉,黎为哲下意识想先缓解她激动的情绪,“我是没有抢走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考古所副所长,余黛蓝是临时从美术所调职过来的,和你能有什么关系!”黎夜光见他还要辩解,一团怒火直冲头顶,说她此时有杀人的心也不为过。   “你是听谁说的?”以前的事黎为哲绝口不提,自然奇怪黎夜光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陈、式、薇!”黎夜光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黎为哲苍老的面容瞬间煞白一片,眼前的黎夜光早已不再是那个成日缠着他要去兰城吃肯德基的小女孩了,时光匆匆,她已经长大,他却始终把她当作那个喜欢吃红枣的孩子,现在的她想要的既不是肯德基,也不是红枣,而是真相。   他缓缓在沙发上坐下,轻叹了一口气,回忆十七年前的往事,让他莫名有些哀伤,“当年余黛蓝突然申请调职来考古所,我当她是临摹壁画太累,才想换一份文职工作。可她来考古所没多久,就报名参加了中美交流活动,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的目标其实是去美国。因为这个交流活动只有两个公派名额,院里说了,一个名额给美术所,一个名额给考古所。”   “她临摹壁画那么好,难道在美术所就拿不到第一吗?”黎夜光问。   “她当然能拿到第一,所以才会调职来考古所,因为如果她留在美术所,有人就拿不到第一。”黎为哲看向黎夜光,仔细地解释,“你能懂吗?余黛蓝是故意把美术所的名额让给别人,想来考古所拿走另一个名额,但她不知道我研究的课题,院里早就和哈佛大学达成了交流意向,所以考古所的名额从一开始就内定了是我。”   “所以早在评选出名次时,你就知道余黛蓝是故意的了?”   “是的。”黎为哲点头,“当年第一名的作品是北魏的《舍身饲虎图》,美术所里每个研究员都有一定的临摹任务,只有完成任务后才可以额外临摹其他洞窟,而第一名的临摹任务中从没有过《舍身饲虎图》。”   “余黛蓝会画这幅画,还亲自教会了余白,所以第一名的作品其实是她画的,对吗?”黎夜光一直以为十七年前是一场意外,阴差阳错才让余黎两家有了误会,可她万万没想到,余黛蓝竟是一切的主导者!“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说?”   黎为哲还抱着那袋红枣,一颗颗拿在手里摩挲,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千佛窟断崖上吹过的北风,“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余黛蓝的身份,直到她出事,余老爷子亲自来了千佛窟,大家才知道她是余家第三代传人余墨染的女儿。你也知道余家在壁画界是何等地位,千佛窟濒危的特级窟都是请余家帮忙才得以修缮完好的,所以研究院极力想要安抚余家,可余老爷子情绪激动,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一定要找出害他女儿的人。”   “我当时想,其一我确实是她的上司,她到考古所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并没有对下属尽到关心的职责,甚至没有发现她还有抑郁症,所以她出意外,我难辞其咎。其二……”   听到这里,黎夜光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关键部分豁然开朗,她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其二是你觉得余黛蓝当时昏迷不醒,只要她醒来,余家人就会知道真相,可你没想到竟没有一个人来为你证明,直到公派去美国的事泡汤,陈式薇和你离婚,甚至到你和我离开嘉煌,都没有一个人来……”   黎为哲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余老爷子不许任何人询问余黛蓝在嘉煌的事,而余黛蓝自己也不说……”   黎为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可是我不信。”黎夜光眸色转深,异常坚定地说,“我不信这么大的事,余家没有一个人去细究缘由!而余黛蓝明明是一切的源头,知道你被牵连,竟然还能沉默到死……”   她说完转身就走,防盗铁门重重地关上,震得墙壁都微微一颤。   黎为哲低头拿起一颗红枣,自言自语,“原来是你回来了啊,为什么你要旧事重提呢,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   此时,熙园里的六个男人正在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余白勾线时间太久,突发急性肩周炎,季师傅正在帮他拔火罐。刘哥和三个徒弟趁机放假,横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小除见余白疼得嗷嗷叫,很是心疼,“余队,你疼得这么厉害,明天得继续休息吧?”   “还休息?要不是夜光姐今天下午休息,咱们能回来躺着?做梦吧!”小注心疼地揉着自己才二十岁就已经步入中年的老腰。   刘哥翻了个身,擦掉胡子上的口水,扭头问余白:“余白,现在你和夜光郎情妾意,互相喜欢,是不是可以把婚事谈了,这样她成了你媳妇,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或许她对我们会好点……”   小滚幽幽地说:“夜光姐要是做了我们的师娘,怕是一天五小时都没得睡了。”   一提到娶媳妇,余白连耳根子都红了,“我已经和爷爷提过了,夜光说她爸爸今天回来,她也会和他说的……”   季师傅眉头一皱,有点怀疑地问:“老爷子同意了?”   余白摇头,“他很生气,不过……”他微微一笑,“这次买房不是把户口本寄来了嘛。”   “哇!余白!你进步了啊!”刘哥一个咕噜从沙发上翻身坐起,“先斩后奏你都敢了?”   余白不经夸,腼腆地笑了一下,“凡事都得试一试嘛!”   熙园的大门突然被锤得咚咚作响,小除起身去开门。“谁啊,门铃也不按……”他一边嘟囔一边把门打开,却不想大门口站着本该休息的黎夜光,只一眼、小除就跪了,“夜光姐,我们、我们没有偷懒……是余队,是余队肩膀痛,非要休息,我们才跟着回来的……”   黎夜光的目标当然不是他们,她越过小除直接走到余白面前。余白因为拔罐,所以没穿上衣,见到她赶紧抓过一只抱枕挡在胸前,“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爸爸今天回来,你要在家……”他说着双眼一亮,宛如两颗点亮的小灯泡,“难道是你和他说了我们的婚事,他要见我?”   他脸上的天真单纯在黎夜光的眼中无比讽刺,事因余家而起,闹也是余家去闹,到最后他们还能活得如此坦然、如此理直气壮?   余白见她沉着脸,又好似不是什么喜讯,紧张地问:“他不同意?”   黎夜光摇头,“不,是我不同意。”   余白懵了。 第七十二章 最惨的坏人   part72   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是对的,愚蠢的善,比恶更坏。   ——《夜光夜话》   黎夜光说出“我不同意”时,余白想,他从小到大一件坏事都没干过,为什么他娶媳妇会这么难呢?被拒绝一次,还能被拒绝第二次?还是同一个人?   “夜光……”余白伸手去牵她,“是不是你爸爸说什么了?”   他的指尖刚一碰到黎夜光,她就像刺猬一样往后一缩,“是的,我爸爸说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余白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你是说姑妈的事吗?”   “就是你姑妈余黛蓝的事。”黎夜光用一种悲凉的目光望着他,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总是活得更快乐一些,所以余白很乐观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已经想通了,那是上一辈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爷爷那边我也一定会劝他的……”   “劝他?”她冷笑,“余白,我一直以为是我亏欠你,我骗了你、隐瞒了身份,所以我愿意用一切来赔偿。可是余白,我根本什么都不欠你们,而是你们余家厚颜无耻!”   空气瞬间凝滞。   隔了好一会,季师傅第一个开口,“你、你在说什么呐!”   黎夜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这一切都让她深深作呕,“余黛蓝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为了爱情,她可以舍身饲虎、牺牲自己?是啊,舍身饲虎看着多感人,可救活的饿虎和长大的幼虎都会伤害其他生灵,救一伤百,这就是你们余家的仁慈之道?”   余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思维似乎还停留在她那句“我不同意”,怎么一转眼话题就已经变成他姑妈了?   而刘哥已经似懂非懂、明白了一半,“夜光,你是说……余黛蓝的事和你父亲无关,而是因为别的人,她才会想不开?”   黎夜光咬牙回道:“我爸之前和我说他没有抢走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我以为这件事有误会,你们误以为我爸抢走了她的机会,所以我想着等他从新疆回来,大家解释清楚就好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个误会!”   “余黛蓝是始作俑者,她凭什么让我爸背锅,她有什么资格沉默?就凭她瘫痪、凭她可怜?那我爸呢,我呢,我们一家就是活该吗!”她凄厉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冷冷扫过,最后停在季师傅身上,“季师傅,听说当初是你陪余老爷子去的嘉煌,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调查?”   季师傅瘦弱的肩膀僵了一下,黎夜光冷哼一声,“对你来说,余家的颜面更重要吧,重要到可以让无辜的人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一切。”   “你们永远都赔不起我失去的东西!”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也想做一个像余白那样天真单纯的人,如果可以简单地活着,又有谁愿意辛苦,愿意拼命,愿意心狠手辣呢?   黎夜光愤然离去,气氛死寂得令人害怕。   刘哥打破僵局,直接质问季师傅:“季小河,你是知情的吧?”   季师傅沉默不语,刘哥走上前来,狠狠推了他一把,提高语调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知情的吧!”   余白看向季师傅,他没有黎夜光的气势汹汹,也不像刘哥咄咄逼问,他只是很认真、很谨慎地问:“季师傅,你可以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吗?”   季师傅依旧沉默。   刘哥憋不住,一把拎起瘦小的季师傅,“季小河,你是不是自己一辈子不结婚,就打算让余白也一辈子光棍!?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季师傅毫无畏惧地直视凶狠的刘哥,终于开口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一个字。”   “你!”刘哥碗口大的拳头已经举起,却被余白一把拉住。   “季师傅,你当真不说?”余白问他。   季师傅虽然瘦小,但他从不是好脾气的人,反之刘哥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最好说话。季师傅摇摇头,“对不起,我发过誓绝不会说一个字。”   “发誓?”刘哥虽然放下拳头,可拎他的手还没松开,“你好好的发这种誓干嘛?老爷子让你发的?”   “是姑妈吧。”余白垂下眉眼,想起余黛蓝说的那句话来——不要轻易喜欢一个人……   季师傅犹豫片刻,点点头,“她人虽然不在了,但我答应她的事绝不能反悔。”他清冷的目光像万年不化的冰霜,是谁都不可能撼动的。   余白终于理清了黎夜光的话,“所以,夜光说的是真的,整件事和她爸爸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季师傅望着余白,他眼中的冰霜微微颤动了一分,余白知道,这便是他的回答。   是的。   一切都和她们家没有关系。   她从没有亏欠过他一分,却为他付出了十分。   黎夜光今年只喝了两次酒,第一次是因为余白,第二次还是因为余白。   高茜见她一杯杯灌酒,有一种不把自己喝倒决不罢休的气势,心下有些担心。可若是跟着黎夜光一起骂余白,怕她喝得更多,只好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哎,夜光,我听说咱们c大来了个女博士,是网上赫赫有名的神婆,要不找她给你算一卦,也许你和余白八字犯冲,不宜来往……”   “不宜来往?”黎夜光一口干掉一杯威士忌,辣得眼泪翻涌,“我看是不宜见面!不宜认识!不宜……”   高茜嘴快,下意识接话,“不宜相爱?”   黎夜光一记眼刀飞过去,高茜抱头求饶,顺便把余白扛出来当靶子,“你要恨就恨余白啊,不过,余白或许真的不知情,他那时候就和你一样大啊……”   “不知情就没有罪过了?”黎夜光冷笑,“捅人一刀只要说不知道人会死,就没罪了?”   “唔……话也不能这么说。”高茜小声嘀咕,“我只是觉得你和余白磕磕绊绊走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你又难得真心喜欢一个人……”   真心?黎夜光觉得人生可真讽刺,她不付出真心的时候,反倒活得很好,可她一旦付出真心,就从没有过好下场。所以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别谈真心。   她一言不发,继续给自己倒酒,高茜夺过她的酒杯,很义气地说:“你要是气不过,咱们就去熙园,闹他个天翻地覆,你别一个人自己喝闷酒。”   黎夜光懒得与她争抢,只重新拿了两个杯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高茜,“那你和我一起喝,我不就不是一个人喝闷酒了吗?”   高茜连连摆手,“不行,我一会还要给姬川上课呢!”   黎夜光长叹一声,眼眶中一滴泪水来回打转,在橙色暖光下忽闪忽闪的,“原来人生在世友情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罢了……”   高茜和黎夜光相识也有九年了,大量的经验告诉她,不要轻信黎夜光,“你……现在是真的难过,还是在演戏?”   黎夜光眼睛一眨,泪珠就沾湿了睫毛,高茜暗暗啐了自己一句,夜光都这样了,她怎么还能怀疑呢?于是茜姐脑子一热,举起酒杯就对酒保说:“给我一瓶茅台!”   一杯茅台下肚,茜姐觉得胃里热热的,心里热热的,脑子也热热的,而黎夜光则在一旁笑得乐不开支,哪还有刚才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哈哈哈哈哈……你喝酒了,没法去上课了吧!哈哈哈……”   “靠!黎夜光,你喝醉了还不忘使坏?!”   “坏?”黎夜光的笑容刹时凝滞,她拿起酒杯,苦涩地抿了一口,“是啊,我是很坏,大家都觉得我有心机,我会耍手段,我坏……可谁见过这么惨的坏人?”   高茜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突然手机响起,正是等着上课的逼王本王,“高茜!你在哪呢?你知不知道迟到五分钟,罚款五百!”   “我临时有事,今天的课不上了,我明天给你补吧。”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高茜以为他默许了,却不想姬川突然问:“你人在哪?我怎么听着背景音有点不对?”   “我在酒吧啊。”高茜坦然地说,“有人在唱歌呢……”   “酒吧?!”姬川的声音破屏而出,“我的老师怎么可以去酒吧!”   “……”高茜扶额,“你是什么高级知识分子吗?你的老师为什么不能去酒吧?”   “我是高级赞助人啊。”姬川回道,“我的老师当然得有艺术腔调,只能去美术馆、音乐会,不能去酒吧。”   “呵呵……”茜姐冷笑,“这家酒吧叫‘modern’,是一家艺术酒吧,前面是现代艺术画廊,后面是酒吧,比你还有腔调!”   “可是我有‘三不学’原则……”   说起姬川的“三不娶”和“三不学”,高茜就有一肚子火,如今烈酒下肚,更是火上浇油,“我就是要喝酒,你爱学不学,不学拉倒!”   电话一挂,世界清静。   她俩你一杯、我一杯,双双喝上了头。高茜晕乎乎地趴在吧台上,用叉子去戳一块已经捣得稀烂的哈密瓜,就见不远处两个高高瘦瘦的人走过来,她嘿嘿一笑,转而用叉子去戳身旁的黎夜光,“哎?我好像喝多了,我竟然看到逼王和土狗了……” 第七十三章 畸恋没有好结果   part73   说道歉容易,做补偿却很难,那对不起也未免太廉价了。   ——《夜光夜话》   黎夜光顺着高茜的目光看去,唔,那两人一个是西装革履,一个是运动套装,还真的很像姬川和余白啊。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对高茜说:“你是真的喝多了。”   “可是你看哦……”高茜抬手指向西装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第二人用手持式眼镜呢?”   “怎么不会呢!”黎夜光指着运动男说“都有人穿着运动服来酒吧,当然也会有人用手持式眼镜啊!”   “嘿嘿,对哦……”高茜大笑,张口把那块稀烂的哈密瓜塞进嘴里。其中一个高瘦男人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你两千块不想要了?”   高茜喉咙一堵,噗嗤一口将哈密瓜连汁带渣全喷了出去,从姬川的惊叫声就可以判断出茜姐喷出的效果特别好——   “高茜!你竟然把我刚定制的西服全喷脏了!”   全?   高茜想,那她的力道还蛮均匀的哦!   黎夜光打了个酒嗝,揉眼细看,这才确认世界上的确不会有第二个人用手持式眼镜,也不会有第二个穿着运动服来酒吧。“姬川?余白?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一直站在姬川身旁的余白被她点了名,才敢上前一步,小声说:“我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我才去问姬先生,他说他正要去找高茜,我就跟他一起来了。”   “哦……”黎夜光笑了笑,举起酒杯问他,“喝酒吗?”   她一身酒气浓烈,足以称霸这间酒吧,余白伸手去拿她的酒杯,却被她反手挡开,“不是你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喝酒吗?难道我现在的心情不配喝酒?还是你有什么更刺激的事要告诉我?”   她说着醉醺醺地站起来,两眼通红,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比如,季师傅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才会一直不让我靠近你,还是说……你也早就知道了?”   她脚步踉跄,站都站不稳,余白想去扶她,她却倔强地扶着吧台不给他碰,“别碰我,从今天起,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高茜虽然醉了,但她的学霸细胞还苏醒着,“黎夜光!你喝醉了还不忘占便宜啊!”   “离开他!我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黎夜光吸了吸鼻子,恨恨地望着眼前的余白,“两年后,还是一条好黎组!”   姬川对他俩的关系始终处于懵逼状态,西服也顾不得擦,把高茜拉到一旁追问:“余大师和黎组长究竟是朋友还是仇人?为什么一会很好,一会很糟,一会又很好,一会又很糟?”   高茜为了拿到今天的两千,喝醉了也要硬上,“每个艺术家的一生都会经历一些波澜的情史,比如梵高,就曾喜欢过他的寡妇表姐……哎,这个不太对,那就莫奈吧,莫奈晚年非常痴迷他的继女布朗什……唔,这个好像也是畸恋……”   于是高老师仰头看着姬川,很认真地说:“黎夜光和余白,也是畸恋啊!”   畸恋不畸恋的,余白不懂,他只知道有问题就该说清楚。黎夜光不给他碰,他便不碰,抬手就把姬川的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往黎夜光的手腕上一系,硬生生把她拽出了酒吧。   姬川低头看看衣冠不整的自己,对着高茜认真地说:“你说,我的‘三不学’原则,是不是合情合理……”   酒吧外已是深夜,这条街并不在繁华的闹市区,所以路上没什么行人,街边的商铺一半以上都灭了灯,只有冷白色的路灯下才亮着光。   她不知喝了多少酒,白光下连指尖都是泛红的。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挣开被他牵着的领带,只好作罢,靠在路灯上抬眼看他。   冷光下,他眉目清隽、纤尘不染,让黎夜光想起他们的初次相见,他是山间最淳朴干净的少年,双眼比蓝天还纯净,笑容比烈日还灿烂,可如今他干净的眉眼平添哀愁,英俊的脸庞没有任何笑容。   她的心被狠狠剜了一刀,突然问他:“余白,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垂下眉眼,轻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的错?”她反问,“你错在哪了?”   余白哑口。   “你说世界这么大,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不是我呢?”她仰头望去,城市的夜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姑妈竟是为了一个人才会想不开……”   “她很爱那个人吧,为了他可以主动让位,可那个人走了,她却没走成。”黎夜光说着笑起来,“你看,她有一段凄美感人的爱情,还有一个壮烈的结局,这个故事里他们都是主角,而我们一家却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幕布,一段可以用旁白概括的背景。”   她勉强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向他走去,最后摔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余白,我想不明白的是人心啊。我为了成功不择手段,我以为我心狠手辣,可我从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你们那么伟大无私,为什么却把我害得这么惨?”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仰着下巴看他,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一颗接着一颗,那泪珠像强酸似的,一滴一滴腐蚀着余白的皮肉,痛得他眉目紧皱、不能言语。   “我不喜欢看你皱眉……”黎夜光伸手抚上他的眉心,将皱成一团的地方一点点捋平,“我喜欢看你笑,喜欢看你开心,我以为和你在一起会很开心,可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很难过、很伤心,我觉得自己疼得快要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余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若有什么能够补偿她的伤痛,他就是拼了命也愿意。   “季师傅说了吗?”她捧着他的脸连声追问,“他说出一切了吗?”   余白摇头。   黎夜光的指尖一颤,“我爸爸愧疚自己没有关心下属,所以他引咎辞职,我亏欠你,所以你怨我、折磨我,甚至夺走策展人的职位我都认了,可你们余家的道歉,就是这样的吗?连承认错误、说出真相都做不到?”   “夜光,有错我来认,你们要什么补偿我来做……”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从心底蔓延,他觉得自己好像握不住她了。   “余白,我很爱你,为了你我曾愿意放下过去所有的痛苦,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谁欺负我、我都不怕,我会报复、会反击,会叫那些人双倍偿还,但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身边的人,我爸爸的事业,他的人生都被毁了,他不是我,他不会反击,更不会为自己解释,所以你们加在他身上的罪孽永远都赔不了。更何况,你们连一个诚意的道歉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谈补偿呢?”   她滚烫的指尖从他的眉骨掠过,扫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紧抿的唇上,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双唇贴上去,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又像是在做诀别,只浅浅一下,就立刻分开。   “余白,我们做陌生人吧。”   “夜光……”他的语气带着哀求,双眼比她还要红,他紧紧拽着那根领带不肯松开,“不要……”   他死死拉住她不放的样子,让黎夜光看到了十岁那年的自己,她心头一阵绞痛,抹去眼泪,狠狠将领带从手腕上扯下,留下一道血红色的勒痕。   “别像个孩子。”她说。   陈式薇离开后的那年生日,黎夜光一个人躲在房里点燃了一根蜡烛,她双手合十、许下愿望——别再像个孩子。   她做不到恨余白,也无法继续爱他,所以陌生人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不是第一次争执,也不是第一次有矛盾,但以往的爱恨恩怨都已散去,这一次,她只是很失望。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名利,是理想,是追求无私高尚,还是只为自己?黎夜光活了二十七年,以往的信念全然崩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才是个傻子。   她背影蹒跚,融进无边的夜色里,余白双膝一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失去她了。 第七十四章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part74   别把情绪带进工作,就是天塌了,该上班照上,该撕逼照撕,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夜光夜话》   黎夜光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她刚走出房间,黎为哲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你醒了,要不要喝粥?”   她揉揉眼问:“什么粥?”   “红枣小米粥。”黎为哲回道。   黎夜光一愣,兀自笑了一下,“好。”   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端上餐桌,黎夜光问他:“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为哲拿起一只白煮蛋给她剥壳,“好像是一点多,你喝了很多酒啊……”   “恩。”未免他担心,黎夜光补充了一句,“我和高茜在一起,不是一个人。”   “那就好。”黎为哲剥的鸡蛋着实难看,蛋白被抠得坑坑洼洼,黎夜光接过鸡蛋无奈地说,“你们啊,都不适合做别的事。”   “我们?”   “是啊,你们。”黎夜光点头,一口把鸡蛋全部塞进嘴里。   黎为哲小心问她:“你是说余白吗?”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昨晚去问过他们了,余家真的有人知道内情,却故意不说。”   “你去问了?”黎为哲吃惊之余还有一分恍然大悟。   “不然呢?”黎夜光挑眉,“像你一样闷声不吭忍十七年?我可不是你,余家当年咄咄逼人,不论是非就要人负责,我现在有理有据,若是他们不给我答复,我也绝不妥协。”   黎为哲没说话,只是起身从门口的置物柜拿了一封信过来,“今天早上,余白送了信让我交给你,这应该是他给你的答复吧。”   “他来找你了?说什么了?”   “他一直在道歉。”黎为哲想起余白悲伤的眼瞳,有些心软,“我看他是真的不知情,况且你不是很在乎他吗?”   “不知情就没有过错吗?”黎夜光连手都没伸,一封信的答复?可真是“诚意满满”啊!她毫不犹豫地说:“丢掉吧,这种答复我连看都是浪费时间。”   “这……”黎为哲犹豫不决,“我捏着挺厚,应该写了不少字呢。”他早上看到的余白,神色憔悴又颓废,和此前电视上意气奋发的少年截然不同。   “再多的字也写不完我们十七年的生活。”她端起粥碗一口喝光,抹了下嘴说,“我去上班了。”   黎为哲捏着信站在原地,等她出门离开,才将那封信重新放回置物柜。   他想起余黛蓝跳崖的那天,千佛窟的天特别蓝,他和她在悬崖第三层相遇,彼时的余黛蓝双眼通红,他问她怎么了,余黛蓝正要回答,忽地有人在下面叫他,让他快去人事处交签证资料,他便匆匆离去。   半小时后,他还在人事处签字,就听见外面一片吵嚷,有人大叫:快来人啊,余黛蓝跳崖了!他握笔的手一抖,笔尖把纸张划破,墨水洇开一大片……   十七年过去,无论他背负了多少不属于他的责任,他都始终自责那天没能听一听她要说什么,也许只需要短短的一分钟,就可以改变很多事。   周一是美术馆的公休日,也是壁画临摹展主办方代表到艺源美术馆视察的日子。一是要看看新展厅的工程进展,二是要审核展览方案,姬川极为重视,几天前就通知了陈展部做好准备。   下午两点,策展方案汇报正式开始。主办方三位代表之一的吴姐,之前在帝都与黎夜光相谈甚欢,一力促成了东南展区的项目,如今策展人换成陈式薇,她难免有些奇怪,“姬先生,原来的黎组长呢?”   “黎组长还在陈展部,只是展览现在由陈组长负责。”姬川解释道,“陈组长在国外策划过不少新媒体艺术展,反响都很不错,所以这次请她来也是希望展览能有一些新的突破。”   姬川话音刚落,陈式薇的ppt开始播放,会议室里灯光全灭,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大屏幕上,丝毫没有察觉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晚到的黎夜光猫腰溜进来,在门口找了个边位坐下。唯独台上的陈式薇,一眼就看见黎夜光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她神色镇定,继续自己的汇报。   “……各式新媒体艺术展是近年来欧美国家极为流行的展览方式,通过多媒体影像将展览打造得更加科技、更加时尚、也更加符合观众的喜好。所以我打算以一种全景观看的方式来呈现壁画临摹展,将展厅分成大小不一的隔间,每个隔间只放一件作品,其余墙面投放该壁画所在洞窟的全景影像,这样不仅可以观看壁画作品,还可以全景体验洞窟,让观众有更加身临其境的观展体验。”   “洞窟内的全景,是包括洞窟的其他壁画吗?”吴姐提问。   “是的。”陈式薇点头,“如果洞窟内有彩塑,还可以采用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走进一个隔间就等于走进一个洞窟。”   这个方式确实与传统展览不同,可以说是一种颠覆性的新方法,会议室内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陈式薇的策展方案,科技、时尚,看起来还很昂贵,完全都是姬川的喜好,他冲陈式薇点了点头,示意他很满意。主办方的两位代表商议了几句,也都点头赞同,唯独吴姐还在犹豫。   陈式薇扬起嘴角,笑得很是自信。然而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打破了一面倒的格局,“这不就是所谓的‘沉浸式’展览吗?”   没等众人寻声去找,黎夜光就大大方方地自己站了起来,她对着陈式薇浅浅一笑,“既然是策展汇报,我可以提意见的吧,陈组长?”   陈式薇显然没想到黎夜光还会来找茬,但碍于场合,她只能点头。“我做的的确是‘沉浸式’展览,这种新式展览近来卓有成效,深受观众喜爱,观展人数也比传统展览高上许多,而且许多网络红人都喜欢在新媒体展览中拍照,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对展览进行二次推广……”   陈式薇的话立刻引起几个年轻组员的认同,“是的,去年帝都有个灯光雕塑展,就是因为网红尔尔自拍打卡发在ins上,结果好多粉丝都慕名去那个展览拍照哎!”   黎夜光静静等大家说完,才继续,“那这样的话,美术馆就是为了给文艺青年拍照打卡的咯?那我们展出的究竟是艺术品,还是拍照背景?恕我直言,我实在不能理解所谓的‘沉浸式’展览,难道搞点全息投影就能让观众沉浸?是不是还要发vr眼镜啊?如果要通过科技才能达到‘沉浸’,那我只能说这个展览是失败的,好的艺术品本身就具备‘沉浸’的力量,你看到《创世纪》那样的巨作不沉浸吗?看到《千里江山图》这样的名画不沉浸吗?”   她的质问并没有让陈式薇慌乱,陈式薇不急不慢,将大屏幕切换到下一页面,正是一张观展人群统计表。“如果观众都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甚至是懂艺术的人,那黎组长的话没有错,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是,很多观众看展览只是为了看一个热闹,美术馆需要盈利,当然要以吸引更多观众为目的。我的方案就是在用时代特有的方式去打造展览,输出艺术,传播艺术。”   这么多年,黎夜光终于遇到一个配得上她的对手,简直要热血沸腾!   “我从不否认流量的重要性,但我们是策展人,策展人的工作是在艺术和观众之间搭建桥梁,而不是将艺术改头换面,以一种低俗的方式贩卖给观众。”   “你觉得我的策展方案低俗?”纵然陈式薇想维持宽容大度的形象,可还是因为这句话表情扭曲,“黎组长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黎夜光看向主办方的三位代表,问:“我想三位代表都是资深专家,请问公共美术机构的第一功能是什么?”   “当然是美术教育。”吴姐回答。   黎夜光满意地笑了一下,扭头看向陈式薇,“美术馆的美育功能确实需要推广和传播,但是无论观众来美术馆是为了拍照发ins、还是所谓的打卡装文青,策展人和美术馆却不能随波逐流。吸引观众无可厚非,但也要尽可能传播学术知识。如果盲目追求观展人数,艺术的价值就无法得到真正的体现。如果到最后观众对艺术品的概念还停留在‘看不懂、但是很贵’的层面,展览就是失败的。”   黎夜光的几番话让局面一分为二,不仅三个代表一时难以抉择,就连姬川也糊涂了。组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支持谁的意见。   陈式薇深吸一口气,保持优雅与镇定,“黎组长的话确有一番道理,但你又怎么知道‘沉浸式’展览不能学术与流量兼得呢?全景展览就是为了让观众更好地理解壁画作品,参展的作品都取自洞窟的一部分,很多观众一是没有机会实地观看,二是很多特级洞窟并不对外开放,全景展示可以让观众一眼就明白临摹作品的来源,甚至知道它在洞窟中的位置,远比展品旁的文字说明更加有效。”   “所以陈组长认为‘沉浸式’展览比传统展览更加有利于美术教育?”黎夜光问。   “当然。”陈式薇自信满满,说着话锋一转,略带讽刺地看向她,“况且我是展览的负责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展览的全局规划。”   气氛降到冰点,陈式薇放出最后的筹码——她是策展人,黎夜光提意见可以,但终究没有资格与她抗衡。   黎夜光眼眸一转,闪出一道冷厉的光芒,“你是策展人,当然你说了算。不过既然你是负责人,如果展览出现问题,你负责到底吗?”   陈式薇将鬓边的碎发掠到耳后,略带不屑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负责,难道你负责?你有什么策展方案,哦,是你之前说的室外展厅吧,你别忘了,室外没有任何设备,作品一旦……”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黎夜光打断了,“谁说我的策展方案就只有室外展厅了?室外展厅遮风挡雨都解决不了,我开个玩笑你也当真?”   陈式薇的表情瞬间凝固。   黎夜光顺势拿出一枚u盘,看向三个代表和姬川,礼貌地问:“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汇报一下我的策展方案呢?” 第七十五章 得理不饶人   part75   得理不饶人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还贷款不算利息,还能打八折吗?   ——《夜光夜话》   汇报一直拖延到六点才结束,主办方的三位代表和姬川产生了意见分歧。吴姐支持黎夜光的策展方案,而另外两位代表商议后还是对新媒体艺术展充满期待,姬川本人则陷入了苦恼,从审美趣味上他支持陈式薇,可从情感上他又更相信黎夜光,一时难以做决定。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最后商议考虑几天后再做决定。   所有人散去后,只有陈式薇和黎夜光还留在会议室,陈式薇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这对她来说是平地起惊雷,但对黎夜光而言,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玩这一手,你不是为了反驳我,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展示的机会,对吧?”她咬紧牙关,眼底都充了血,红红的一片。   “是啊。”黎夜光点头,“不然你以为我几天加班是在做什么?哦,对,你以为告诉我余家的事,我就会站在余白的对立面,和你相亲相爱?”   陈式薇的心思被一语道破,立刻放柔了语调,“夜光,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黎夜光啧啧嘴,“那你是我见过日子过得最好的受害者。”她说着关上电脑,拔下u盘,走到陈式薇面前。“其实你应该想得到啊,十七年前我们去不了美国是因为余黛蓝,但现在我不是不能自己去美国,为什么我不去呢?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我失去了对母亲的所有期待,所以对美国再也没有任何念想了。”   陈式薇涨红的脸庞变成惨白色,怔怔地愣在那里。   走出会议室前,黎夜光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对了,忘了谢谢你,现在我知道自己从不亏欠余家,自然要把属于我的东西都拿回来。”她抬手调皮地冲陈式薇点了点,“当然,也包括策展人哦!”   黎夜光从会议室出来,脸上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像打了一场仗那么累。   c市的十月,气候最是舒服。黎夜光走到一楼时,走廊的窗户开着,一阵凉风吹进来,花香浓烈。她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暮色下一片五彩斑斓,原来是新老展厅之间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种满了菊花,就连几棵水杉的树根边也没留下一寸空地。   她想起前几天高茜好像说起,姬川听闻菊花是文人最爱,所以一口气买了三卡车的菊花移植来后院,看这数量,三卡车绝非虚报。   花总是能讨女人欢心,即便是这样毫无审美的种植方式,她依旧欣赏得津津有味。仔细想来,活成姬川倒也是一件幸事,无忧无虑、任意妄为。或者是高茜,心情不好就大骂一通,再生气就直接上手。哦,对了,还有余白,心情好就吃冰淇淋,心情不好就喝酒……   想起余白的瞬间,她心头一揪,也不知他会不会跑去喝酒,会不会影响画画,等等——她为什么要关心他?!   黎夜光狠狠甩了几下脑袋,收回混乱的思绪。她转身刚要走,却和身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的胸膛结实宽厚,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水味。她仰头看去,整个人跌进了一汪清泉中,余白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我看你在赏花,就没有叫你。”他笔直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却又抬眼看她,虔诚地等她回答,“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黎夜光眼瞳一动,视线移回窗外,“我丢了。”   余白神色一惊,却又立刻释然,“……我也猜到你可能不会看。”   “既然猜到,就不要再做幼稚的事,浪费时间。”她冷冷地说,“距离交作品还剩五十天。”   “我没有浪费时间!”他连忙解释,“信是晚上睡觉前写的,我每天都是六点就起床了……”   窗外暮色褪尽,风也愈发冰凉,她只吹了一会儿,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我只是个策展员,余大师不必向我汇报进程。毕竟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一心二用,不会影响画壁画的……”他说话的模样像个讨好卖乖的孩子,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安和哀求。   黎夜光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是来特意通知我,亏欠我们家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不会影响你画画的心情咯?”   “!!!”余白睁大双眼,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余白。”黎夜光语调严肃地打断他,“我郑重地和你再说一次,如果你们的道歉就是一封信和一句对不起,那就请你离我远远的,我黎夜光小门小户配不上你们堂堂余家,但我起码有选择离开的权利。”   她迈步要走,余白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可碰到她的瞬间,他又立刻松开,生怕她再生气,“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不,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赔偿你们受到的伤害?”   黎夜光的手腕还留着被他握了一秒的热度,她深吸一口气回答:“好,我告诉你。第一,我要季师傅说出当年他隐瞒的真相,以及他隐瞒的理由;第二,我要余家所有人登门道歉,亲自去千佛窟说明一切;第三……”   她握紧双拳,望着余白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们余家登报声明,公开认错。”   余白知道季师傅有多固执,这几天刘哥怎么逼供都问不出一句话来,更何况爷爷的身体状态并不好,别说出行困难、难以登门,就连贸然告诉他真相,恐怕对他都是极大的冲击。   黎夜光见他不说话,冷冷地问:“怎么,做不到吗?还是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   “不……”余白摇头,“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他稍稍停顿,用一种卑微的语气哀求她,“如果只有我来赔偿,你们没能去美国,还有你爸爸的工作,这些事都由我来补偿,可以吗?”   “你?”黎夜光笑了,“你拿什么补偿?钱吗?按十七年的工资结算给我吗?”   “不。”余白神色郑重地说,“我放弃展览,以后只教学生,自己绝不提笔作画。余家只有我一个传人,我拿我的事业赔给你爸爸,可以吗?”   他乌黑的眼眸和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像个纯洁干净的孩子,他不忍心去逼季师傅,也不忍心伤害爷爷,所以他能赔的只有他自己。   “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会说算了吗?”黎夜光眼底一热,咬牙昂起下巴,狠辣地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可没有宽容的心。你既然这么无私、这么伟大,那我就成全你。你现在就去把壁画砸了,再把你的毛笔一根根折断……”   没等她说完,他就立刻点头,伸出右手的小指,“那咱们拉勾可以吗?我把这些赔给你,你就原谅我们,好吗?”   他的语气那样天真,仿佛是在约定放学后一起回家写作业似的,“这样你是不是也不会离开我,不会不理我了?”   黎夜光伸出手来,两指交缠。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恨他,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人,明明她要补偿天经地义,可她却心痛如绞,十七年来她吃过很多苦,遇到过无数难过的事,可没有一刻比此刻更痛、更恨。   她用一种极尽残忍的语调问他:“好,我可以原谅你们。但是余白,你只会画壁画,如果你不再画画那你什么也不是,我又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他指尖一颤,却被她紧紧勾出,她逼近他的面庞,将自己全部的恨意一寸一寸转移到他的身上,“赔偿是你应该做的,你没有资格和我提任何要求。”   从小到大,他都因为亏欠姑妈太多而日夜自责,如今姑妈亏欠黎家的,若是他可以还上,那他身上的债就少了一些。   凉风习习,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他清泉一样的眼瞳,黎夜光只能看见他缓缓扬起的嘴角,以及他低低浅浅的声音,“是,你说的对。”   他一直都很听她的话,纵然是撕心裂肺的时刻,他依旧觉得很安心。 第七十六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part76   我讨厌妥协,讨厌大度,更讨厌自我开解,而我最讨厌的是因为这些而变得一无所有。   ——《夜光夜话》   余白领着黎夜光走进工作间,小除他们三个正在研磨颜料,看到黎夜光都默不作声,只埋头干活,石磨转得飞快,简直能擦出火花来。   《舍身饲虎图》用色不多,土红色是大背景,大量的黑色与白色形成鲜明对比,再加以适量的石青和石绿点缀,虽然配色简单,但色块布局合理,依旧可以达到斑斓炫丽的效果。正因如此,在有限的时间内,余白才会选择临摹这幅壁画。   “你们都出去吧。”余白对三个徒弟说。徒弟们不知道他俩又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问,便赶紧溜走。   等他们离开,余白才爬上脚手架,把作画的工具全部拿下来,然后推开脚手架,将整铺壁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黎夜光眼前。这些天余白确实没有偷懒,《舍身饲虎图》的线稿全部勾勒完毕,其中一半的画面已经用掏染的技法铺设了土色红背景。北魏时期的壁画与唐代不同,线条率性简单却圆转流畅,人物形象粗犷怪诞,却又透出一股难得的拙朴,与他临摹《舞乐图》和《水月观音》的笔法完全不同。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些笔法迥异的画作皆出自余白一人之手。   余白将作画的毛笔悉数捧到她面前,“全部都在这里了。”   黎夜光目光一瞥,看见最中间的一支中锋狼毫,她认识那支笔,是他上色时最喜欢用的。上次来c市,因为是托运的行李,毛笔受到震动导致笔毛松动,他便拿着镊子一根根把毛戳回去,修了整整一夜。他说宣纸作画大多用羊毫,墙壁坚硬则必须用狼毫,而他这支狼毫是在湖州善琏镇定制的,取最好的鼬鼠尾毛配上天目山北麓的鸡毛竹做笔杆,是精品中的精品。他当时笑着说,这支笔就是画秃了也要传给余家下一代传人。   她抬手点向那支狼毫笔,余白清亮的眼眸闪动了一下,但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双手紧握笔杆、两端向下使力,鸡毛竹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第二支是他常用的勾线笔,是一支紫毫小楷,他说一般的兼毫笔只能开锋三分之一,唯独紫毫可以全部开锋,所以吸墨量多,最适合勾长线而不断。勾线时费力,手容易出汗,所以他在笔杆上缠了棉线防滑,小楷的笔杆很细,他单手轻轻一折就断成两截。   黎夜光想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看到痛苦,然而却只看到他的真诚与笃定。每折断一根,他的眼眸就亮一分。她别过脸去不看,可那一声声清脆的“咔嚓”让她莫名暴躁,她忍不住大吼,“够了,你去砸壁画吧!”   一地的断笔触目惊心,余白紧握着最后三支笔,手背暴起的青筋几乎要崩裂。“好。”他放下毛笔,打开工具箱,拿起做画架用的铁锤。   “你当真以后都不画画了?”黎夜光望着地上的断笔问他,“画家的理想呢?”她始终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人这般愚蠢,为了别人而自己承担责任,前有她父亲,后有余白,他们前赴后继,让黎夜光有点怀疑人生。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画壁画本就是我作为余家子孙的责任,现在余家欠你,就用这个来还。而我早就放弃了做画家,画不画壁画都和它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想做画家?”黎夜光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做画家,却从没问过他为什么想做画家,在他毁灭一切前,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握着铁锤走到壁画前停下,余白的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也不瘦弱,可站在巨幅壁画前,他的背影显得无比渺小,仿佛他面前并不仅仅是一墙壁画,而是一整片浩瀚的艺术天地。他低声回答:“因为世界没那么好,画家却可以将它画得很美好。”   他向往常玉,然而不得自由,他想做画家,却要背负责任,他不求扬名立万,只想一直画画就好,可是这个世界没那么好。   他举起铁锤砸向画面中央,那是《舍身饲虎图》最重要的一个画面:萨埵太子横躺在地,鲜血喷涌,而凶悍的饿虎正弓着背撕咬他的身体……   “停——!”   她尖锐的叫声如碎玉裂帛,铁锤应声落地,黎夜光猛地将余白一把推倒,他重重摔在地上,震惊地望着她。   大概是她的嗓声太过响亮,三个徒弟破门而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黎夜光狠厉地瞪着余白,连声音都嘶哑了,“我想了想,这样太便宜你了,凭什么这样就放过你们……”   “可你答应我了……”余白单手撑地,起身向她走去。黎夜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的脸颊犹如一张白纸,就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完好无损的壁画,指着他大声嘲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骗你,余白,你就是蠢,而我就是坏!”   “我的三个要求,你若是做不到,就永远别指望我原谅你们!”她睁大双眼,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上岸的鱼,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濒死的煎熬。   她夺门而出,不敢再多待一秒,一路狂奔到室外,晚风迎面吹来,她突然想起嘉煌的夜空,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人躺在沙丘上仿佛离天特别近,就连月亮都更大、更圆。那时候的日子很辛苦,她却很幸福。后来她一步步走向成功,得到的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见过那样的星空了。   她抬头向天望去,一颗星星都没有。   黎夜光离开,徒弟三人才怯怯地走过来,小除和小注的注意力还在悲痛的余白身上,而小滚已经看到一地的断笔,大声惊叫起来,“天呐!这是夜光姐干的?!”   余白摇头。   小注颤颤巍巍地问:“那是谁?”   “是我自己。”他的回答让三个徒弟瞠目结舌。   隔了好一会,小除才上前在余白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关切地问:“余队,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所以病了……”   如果没病,余队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画笔全部折断?!他可是余队啊,画画是他的命啊!小除心中一阵不安,这难道是抑郁症的前兆?   余白没有回答,只弯腰一根根将笔捡起,紧紧攥在手中,断开的笔杆上竹刺如针般扎进他的掌心,他竟也不觉得疼。   小注只好又问:“余队,你把笔折了,那壁画还画吗?”   余白直起身子,仰头望向壁画,很坚决地说:“画。”   她不要他的赔偿,是嫌弃他,因为不画画他什么都不是,他这样无用的人,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呢?   小滚拉过小除和小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别再问了。小除拿起地上的铁锤,刚要收进工具箱,出去买烟的刘哥就哼着小曲回来了。最近壁画进展顺利,刘哥心情好,破费买了包好烟,舍不得抽,只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结果前脚进门,后脚香烟就吧唧掉在地上。   “是谁!谁来砸场子的!”刘哥身兼保姆和保镖两份要职,当即就炸了。   小滚连忙把刘哥拽出去,将他们看到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刘哥一听,比他们还懵,“你是说余队精神不正常,自己把笔折了,还要砸自己?”   “对!”小滚摸着下巴,将自己脑补的剧情与刘哥分享了一下——   “余队找夜光姐求和,可是夜光姐不肯,所以他把我们支开,八成是为了下跪,如果我们在的话他下跪没有面子,但他跪下后夜光姐依旧不为所动,余队就开始自虐……”   “自虐?”刘哥目瞪口呆。   “没错!”小滚认真地问,“你想啊,被人甩了又求和不成,一般会做什么?”   “唔……一哭二闹三上吊?”   “对,余队就是想要以死相逼,他抬头一看,就从《舍身饲虎图》里得到了灵感,可萨埵太子是拿竹竿刺自己,咱们工作间里没有竹子,所以余队就地取材……”   没等小滚说完,刘哥醍醐灌顶、大吼一声,“笔杆!笔杆是鸡毛竹做的!”   “太对了!”小滚激动地与刘哥击掌,“可惜他折笔插自己也没有用,于是精神崩溃,决定拿铁锤砸头!”   “……”刘哥咽了下口水,“所以,夜光才把他推倒在地?”   “夜光姐一定是看不下去了。”小滚叹息道,“所以才会说,‘余白,你就是蠢!’毕竟夜光姐那么酷,余队这样以死相逼,太幼稚了。”   刘哥有些担忧地说:“你说,黎家的事还没解决,季小河那个混球又一个字都不肯说,余队要是真的被逼出精神病,咱们谁能负责?”   小滚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刘哥,你别忘了,抑郁症是遗传病啊……”   刘哥后背一僵,吓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掏手机打电话,“不行、不行,这么搞下去,我都能被吓出心脏病!”   “刘哥,你是要打120吗?”小滚问。   刘哥摇头,“我要打,问一下精神病医院的号码……” 第七十七章 绝后才是正事   part77   成年人的首要标准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做不到,那只能被称为中年巨婴。   ——《夜光夜话》   一周后,c市下了一场大暴雨,气温骤降。   《舍身饲虎图》的底色已经完成,余白开始对画中的人物进行形体晕染,这也是他最不擅长的一个部分。北朝壁画的人物轮廓与其他朝代不同,需线描与赋色晕染相结合,用红色沿着躯体轮廓线向内晕染,使形体结构的低处凹下去、高处凸出来,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立体感,因此这种源自印度、经西域传入嘉煌的晕染法也被称为“凹凸法”。   余白的技艺放眼全国难有敌手,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临摹的北朝壁画无一不精,唯独晕染始终不如余黛蓝画的自然,这些年他琢磨了很久,总是不得法门。好在北朝壁画留存极少,他这些年的修复并没有遇到难题。   他记得余家画北朝壁画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姑妈,另一个就是季师傅。可眼下季师傅既不出门,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哥放了话——“季小河,你要是不说那件事,你这辈子都别说话!”   这一周,余白继续坚持每天早上去黎家送信,然后来美术馆画壁画。黎为哲也习惯了每天早上准时开门,余白道歉,他只管点头,从不说什么。今天早上雨下得很大,余白站在门口打了个喷嚏,黎为哲收了信,去厨房拿出一颗剥得坑坑洼洼的水煮蛋递给了余白。余白捏着鸡蛋上车,不明所以,小滚说:“余队,这应该是让你滚蛋的意思。”   余白想了想,小滚说得很有道理,他不能满足黎夜光的三个要求,确实应该滚蛋。   因为黎夜光说到做到,当真对他不理不睬,即便在美术馆遇见,她也是昂着头连鼻孔都不看他。这让余白很难过,不是难过自己被她冷漠以待,而是难过自己无能为力。   余白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一只在城市里流浪的小土狗,不像金毛德牧高大帅气,也没有博美泰迪可爱讨喜,他吃剩饭剩菜都能活下来,却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想来老实憨厚并非优点,霸道狠辣才是。可余白既不能对季师傅霸道,也不能对爷爷狠辣,更觉得不应该让黎夜光受委屈,毕竟爷爷说过,被媳妇欺负不丢人,但是欺负媳妇很丢人。   于是,他鼓足勇气打了电话去康复中心,可护士说最近降温,余老爷子风寒感冒,转去省立医院了,所以熬夜写了一篇万字发言稿的余白只能作罢。   他为自己的没用感到羞耻。   好在这些情绪并没有影响他继续画壁画,倒让刘哥颇为欣慰。余白如是说,“夜光说,不要把情绪带进工作,天塌了也要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这是责任。”   刘哥气得吹胡瞪眼,“可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说到底还是因为季小河啊!”   “我是余家的传人,画壁画是我的责任,姑妈的事也是我的责任。”余白很认真地说,“如果我连这些责任都不愿意承担,那余家就没有以后了。”   刘哥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余白,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以前他是不问世事的山野少年,修复壁画是他的全部生活,不下山、不入世是爷爷定的规矩,去哪里修复壁画也是爷爷说了算。自从遇到黎夜光,他才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了想要得到的人,也有想要去承担的责任。   “可是啊……”刘哥拍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成熟了,所以要承担责任。可季小河比你老、比你熟,更应该承担责任。”   “恩?”   “你爷爷的火车今晚就到。”刘哥兴奋不已地摩拳擦掌,正气凛凛之余还夹带了一丝公报私仇的小窃喜,“我倒不信,老爷子还撬不开他的嘴!”   “等等……”余白着急地说,“爷爷不是得风寒住院了吗?”   “不得风寒怎么离开康复中心啊?余家那些大师傅一个比一个啰嗦,季小河在里面都算安静如鸡了。”刘哥撇撇嘴,“我和老爷子说,他要是不来,余家就要绝后了,你想想,绝后和风寒比,哪个更严重?”   “……”   余老爷子来c市的消息不胫而走,别说姬川精神一震,就连c博的李馆长都让何滟打电话给黎夜光,托她帮忙约时间请老爷子来c博指导。   黎夜光接到何滟的电话已经很震惊了,可随后陈式薇也来找她询问老爷子的日程,说她丈夫wilson马上就从意大利飞过来。   黎夜光忍不住问:“你让老爷子和wilson说意大利语吗?”   陈式薇骄傲地说:“我可以做翻译。”   最后来找黎夜光的人是高茜,她拖着一只行李箱拜托道:“这里面都是余老爷子的著作,你能帮我要签名吗?不用写太多,就写‘赠高茜博士,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就行了!”   黎夜光双手抱胸,皱眉头冷冷地说:“你们怎么就认定我能见到余老爷子呢?想见他的人怕是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就算想见他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你也肯定是第一个。”高茜很是自信,冲她竖起两指比划了一个v字。   “因为我战无不胜?”   “不。”高茜摇头,“因为你甩了他孙子两次,肯定是黑名单第一人!”   话音刚落,余白就走了过来,他小心地走到黎夜光面前,神色谨慎地问:“夜光,我爷爷来了,你今晚有空吗?”   黎夜光还没回答,高茜就拉着行李箱冲过去,“有空、有空!现在就空!”她把箱子往余白面前一推,“你帮我把这箱书带去,我就帮你把黎夜光带去。”   黎夜光可没有高茜那么热络,她退后一步,继续保持陌生人的距离,“我没记错的话,我的要求是余家所有人到我家登门道歉,可不是我去你家。”   “爷爷他身体不太好,坐着轮椅,又刚下火车……”余白的话还没说完,高茜就一把掐住黎夜光的脖子,把她悬空拎起来上下摇晃,“我要签名!你必须去!不去我和你没完!”   黎夜光被摇得七荤八素,倒还真的想去了,她倒要看看余老爷子究竟是什么活神仙!   晚上八点,熙园里的余家子弟都在客厅坐得腰背挺直,只有黎夜光一人懒散地靠在沙发上。   大门咔嗒响了一声,季师傅和刘哥瞬间弹起,像两尊门神一样冲到门口,接着是余白和三个徒弟疾步上前、分站在大门两侧。   大门缓缓推开,打头是两个黑衣保安,接着才是一位护士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的余老爷子看起来气色上佳,只是中风偏瘫的后遗症导致他右腿行走不便,右手也不灵活。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头子,可他的轮椅一路从玄关推到客厅中央,后面跟着的“尾巴”却还在继续,黎夜光粗略数了一下,至少跟了五十多个人,其中有十几个她都认识,不是省画院的画家,就是博物馆专员,还有两个是c市艺联的主任。   “我到家了,你们都回去吧。”余老爷子一声令下,五十个人齐刷刷向他鞠躬告别,“余老!您好好休息!”   老爷子不耐烦地挥手,等他们全部走完,他嫌弃地摇头说:“这些人真是厉害,我一下火车就被他们围住,赶都赶不走。”   “都是您的徒子徒孙,当然是要来接您。”季师傅恭敬地回答。   老爷子没理他,抬眼环视了屋内一周,最后淡淡地瞥了季师傅和余白一眼,轻声说了两个字——   “跪下。”   余白和季师傅神色一怔,但没有一丝犹豫,也不管此刻尚有外人在场,当即就在老爷子面前扑通跪下了。   老爷子呵呵一笑,不怒自威,“我在康复中心说,余白什么时候娶了媳妇,什么时候再离开余家山,我刚说完,你就带着他下山,我看你们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对吧?”   季师傅和余白不敢辩解,只低头认错。   而一旁的刘哥和三个徒弟也跟着低头静默,一句帮腔都不敢说。老爷子在余家山是最高权力的绝对拥有者,他病中修养可以把大小事务交给季师傅打理,可一旦他过问起事来,那是谁也不敢去挑衅的。   这一幕让窝在沙发上的黎夜光看得目瞪口呆,威严之下,连黎组也怂了三分,她起身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余老先生,您好。”   老爷子忽地听到清脆的女声,侧目一看,纵然他上了年纪视力下降,可再模糊也能看出黎夜光是个绝顶漂亮的姑娘,他眉头微微一动,放低声音问:“你就是黎家的那个姑娘?”   “是的。”黎夜光点头。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冲保安勾了勾手指,保安立刻将一根乌金木拐杖递上前,老爷子握住拐杖头,狠狠在余白的后背上敲了一棍。   “没用的东西!这么漂亮的姑娘你都追不到,你凭什么一顿饭吃十个馍馍!”   余老爷子有心教训孙子,黎夜光却无心观赏余家家法,毕竟老爷子打余白的时候,她也没多开心。好在刘哥及时开启正题,把余白救出了水深火热,毕竟他的目的是对付季小河,而不是让余白挨打啊!   “老爷子,今天还有正事。”   “正事?”老爷子不解地看向刘哥,“不就是绝后么,我不是正在处理吗?”   没有老爷子的指令,余白不敢起身,只能跪着回答:“是关于姑妈的事,我们都犯了错……” 第七十八章 沉默的权利   part78   每个人都有一件永远无法对别人说的事,或许是秘密,或许是约定,或许只是一种沉默的权利。   ——《夜光夜话》   余老爷子自从中风后,身体状态大不如前,经常失眠吃药,记忆力也退化得厉害,很多以前的事他都忘得七七八八,好几次有徒弟来看他,他连名字都会叫错。   可唯独女儿余黛蓝的事,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小时候喜欢吃石榴,他就替她剥好一大碗让她抓着吃,还记得她十五六岁时喜欢穿花裙子,各种颜色的都要买,再后来她出了事,他便觉得天都塌了。   出发去千佛窟时,他担心自己情绪激动,便带了最信任的小徒弟季小河同去。他亲自与千佛窟研究院交涉,而让季小河去做另外两件事,一是去看交流活动的所有临摹作品,是否有人确实画得比余黛蓝好;二是去调查余黛蓝在千佛窟的工作和生活,看看到底有谁欺负了她。   当时季小河给他带回了两个答案,第一是没有人画得比余黛蓝好,第二是余黛蓝的上司引咎辞职,承认自己有责任。   这个答案让他恨不能亲手把那个滚蛋揍一顿、再推下悬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可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昏迷中的余黛蓝情况不太好,让他快些回去。他便把季小河留下,处理剩下的事,他记得自己还交代了一句话——   “我要那个滚蛋滚出千佛窟、滚出嘉煌,只要和余家有往来的单位机构都不许聘用他,我要他流落街头、饭都吃不起!”   十七年时光匆匆,而那些怨恨与愤怒宛如昨日,他从未忘记过女儿的最后一面,她骨瘦如柴、蜷缩在床上,像她小时候那么瘦小。他想像小时候那样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可她四肢僵硬,冷得像一块冰。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皮包骨头的手指狰狞扭曲,他怎么也握不住。   她明亮的眼睛永远不会亮起,她纤细的手指永远不会再握笔,她再也不会叫他爸爸,再也不会穿漂亮的裙子了……   身边的人将他拉开,他们对他说节哀,说她这样其实是一种解脱。可谁能明白,对他而言节哀是多么讽刺的一句话,他送走了儿子,又要送走女儿,他的哀伤哪有办法节制?他的悲痛又怎么能够控制?   他难道没有资格放肆痛苦吗!   那一刻,就算让他跟着死去,也不过如此了。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想起余黛蓝,他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样痛。余家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千佛窟、提起嘉煌,因为都知道余老爷子不允许任何人评判余黛蓝一个字,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短暂的人生,都不容诋毁、不容议论。   所以他绝不允许她的事故存在这样的谬误,竟将他都蒙在鼓里!   “季小河……”余老爷子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作响,“当初是你去看的临摹作品,你难道看不出第一名画的画出自黛蓝之手?!”   自打发现黎夜光的身份,季师傅就知道有些事他瞒不住了,但他相信还有一些事是他可以继续坚守的,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我没有看出来。”   老爷子的拐杖重重打在季师傅的后背上,发出闷沉沉的一声,瘦弱的季师傅远不如余白耐打,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他咬牙直起身子,继续摇头,“我就是没有看出来。”   “好、好……”老爷子气得脸色发白,“就当你没有看出来,那我让你去查她在研究院的生活,你就什么都没查出来?”   季师傅抬头,目光清冷地望着余老爷子,平静地回答:“没有。”   “她那幅画是替谁画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你为什么要隐瞒?你究竟想做什么?”   余老爷子每问一个问题,拐杖就落下一次,重击之下季师傅几乎直不起腰,但他清冷到近乎空洞的目光却透出一股坚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咳咳……我、我不知道。”   余老爷子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徒弟竟然骗了他,还如此冥顽不灵,“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季小河!”   他最后一棍铆足了力量,直冲季师傅的后颈打去。余白急忙扑上去,一声闷响砸在余白的右肩上,即便他如此结实,都因为这一棍而痛得面目扭曲,牙齿咬破嘴唇,渗出鲜红的血来,“爷爷,季师傅发了誓不能说……”   季师傅没想到余白会挡在自己身前,又惊又痛。这一棍着实太狠,把围观的黎组都惹毛了,管他是余家山大佬还是壁画界的活神仙,打余白就是不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打狗是要看主人的!   “余老先生,您知道打人违法吗?纵然您是长辈,可家暴一样触犯法律!”   她话音刚落,余老爷子收起拐杖缓缓扭头,还没转向她,她就被刘哥一把拽走,“家什么家!暴什么暴!老爷子想打谁就打谁!”   “吖?”   余老爷子的头终于全部转了过来,黎夜光刚想继续顶撞,又被刘哥强行按头,“老爷子,她的意思是打人要分对象,不能牵连无辜。”刘哥说着冲季师傅的方向努努嘴,示意老爷子拐杖得打准。   其实不用刘哥说,季师傅也绝不想连累余白,他挪动膝盖,上前两步,重重地将头磕向大理石地面。“师傅!”他叫了一声余老爷子,声音哽咽沙哑,“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说一个字。”   “当真是连我问你,你都不说?”余老爷子看向爱徒,郑重地问。   季师傅没有回答,只是再次磕头,他的坚决与不动摇全部都化为沉重的力量,就连站在一旁的黎夜光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地砖微微震动。   “好。”余老爷子不再打人了,他将拐杖递给保安,扶着轮椅勉强站起身来,他俯看着趴在地上的季师傅,掷地有声地说,“既然你不说,从此以后你就不是余家山的人了,天地之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只一点,不许和任何人说你是我余墨染的徒弟。”   “爷爷!”余白震惊地仰起头,张口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连一心让老爷子收拾季师傅的刘哥也傻眼了,“老爷子……这、这事可不能随便……”   余老爷子目光一瞥,刘哥立刻闭嘴,噤若寒蝉。   伏地不起的季师傅全身颤栗,瘦弱的后脊每一根骨节都在发抖,但他不敢反驳,只是将额头死死抵在地面,绝望而悲恸地回答:“好……师傅。”   “不许叫我师傅!”老爷子厉声喝道,“我没有你这个徒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师傅,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老爷子……”刘哥冒死二次开口,余老爷子侧目看他,“你也要一起走吗?”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季师傅低吼一声阻止他们替他求情,然后缓缓转过身子,望向一旁的黎夜光,“对不起,所有的错都是我犯下的,不关余白的事,也不关师……余家的事,更不关余黛蓝的事,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要报复也报复我一个人。”   他额上鼓着绛紫色的肿块,弓起的身子犹如一只垂死的虾,他卑微到尘埃里,没有一丝尊严地哀求她。黎夜光从未见过如此悲怆的目光,仿佛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连死都不畏惧,又谈什么尊严呢。   可她的恨意早已结成一张铁网,紧紧勒着她的心、她的血肉,她握紧双拳,咬牙让自己比他更加坚定,“我的三个要求不会变,你不说是你的选择,而不原谅是我的选择。”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季师傅虽然不喜欢黎夜光,但他深知余白有多爱她。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余老爷子面色铁青,气得双手颤抖,“你让所有人都跟着你全部犯了错,你要是还不说,这辈子都会日夜不安!”   季师傅血红的双眼黯淡得没有一丝亮光,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轻声低喃:“我这些年从没有过一刻安心,又何惧日后呢……”   她走的那一天,季小河就觉得自己也已经走了。 第七十九章 好画需留白,人生应如是   part79   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应该用来和喜欢的人相亲相爱,而那些讨厌鬼浪费一秒都不配。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从熙园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厅没有开灯,估计黎为哲已经睡下了,她便摸黑进了卧室,无力地往床上一躺,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开车送她回家的人是刘哥,半路上她突然问:“季师傅是哪里人?离开余家山会去哪里?”   “不知道。”刘哥摇摇头,“看他的小身板应该是南方人,具体是哪里就不清楚了。”   黎夜光蹙眉不解,刘哥和季师傅都是余家山的老人,怎么会彼此不知根知底呢。   “他是孤儿。”刘哥回道,“小时候是在寺庙里长大的,老爷子去庙里修壁画,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回头捡了根树枝就在地上跟着画,画得还有模有样。老爷子见他有点天赋,就把他带回了余家山,季小河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以前是个小和尚,所以老爷子随口起的。”   “那他没有家人了?”黎夜光不自然地心头一颤。   “他就是有家人也找不到了。他十三岁就上了余家山,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对,他和余黛蓝是同岁,以前在山上他俩关系最好。余黛蓝出事后我就一直嘀咕,总觉得季小河肯定知道什么,但老爷子定下规矩,谁也不敢多问。”刘哥轻叹一声,“他在余家山待了三十年,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所有的心思都在余家,老爷子把他逐出师门,他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她别过头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刘哥说:“夜光,我知道季小河害了你们一家,你恨他无可厚非,但你真的别恨余白,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见她还是不说话,刘哥趁着红灯开始捣鼓车上的音响,突然放出一首怀旧的霹雳舞曲,动感的音乐瞬间把车内阴郁的气氛撕成两半,小旋风林志颖的歌声韵律十足地响起——   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   用完伤心只有分离   不是每颗真心都会有人珍惜   哪怕像我如此爱你   ……   黎夜光尴尬地扭头看向刘哥,刘哥跟着节拍点下巴,语重心长地说:“听见没,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所以恩恩怨怨、吵吵闹闹,都是正常的!”   这首歌循环播放,直到黎夜光下车回到家,甚至此刻躺在床上,她耳边还能响起“千言万语敌不过一句话反反复复握不住一粒砂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的歌声。   魔音绕梁啊!   硬生生让她脑中浮现出季师傅灰败绝望的面孔,还有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一个人为了什么,才能做到这一步?   黎夜光想到了余白,他一根根折断毛笔,举起铁锤砸向自己的画,他说此生再不作画、以此来补偿她,他们一样的决绝,一样的不惜一切,都是为了、为了……   一阵剧痛袭来,阻止她继续深想,那疼痛从鬓角的太阳穴蔓延到头顶,她勉强坐起身来,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止痛片,却不慎将玻璃水杯碰翻在地,响亮而清脆的碎裂声一下打破了黑暗与宁静。   脚步声匆匆而来,灯光骤然亮起,黎为哲慌张地冲进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黎夜光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指向地上的玻璃渣,黎为哲松了口气,“没事、没事,我来打扫。”他说着就要去拿扫帚和簸箕,黎夜光却把他叫住,“我自己来吧。”   黎为哲回过身来,见她这么晚还穿着外出的衣服,估计刚到家,他忍不住皱眉问:“你又去喝酒了?”   “没有。”她摇头,“我只是去了余家,余老爷子来了。”   黎为哲一愣,“余老爷子来了?”   黎夜光点点头,继续去拿止痛片,却被黎为哲抓住手腕,“头疼的话,我给你热一杯牛奶,别吃药。”   黎夜光垂下眉眼,犹豫几秒同意了。   厨房的灶台上小火煮着牛奶,淡淡的奶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黎夜光记得嘉煌的牛奶和酸奶都很好喝,比c市的更醇厚。不知怎的,她最近总是不断想起以前的事,想起那些艰难岁月里的微小幸福。   “你还能记得在千佛窟的事吗?”她抬头问黎为哲。   “记得啊。”黎为哲将热腾腾的牛奶倒进杯子里,端出来递给她,“你不记得了吗?”   黎夜光将杯子握在手里,烫得很舒服,“我离开的时候在火车上哭了一路,当时我就想,我恨死嘉煌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忘记过那里。”   “可那时候的日子那么苦,吃不好,穿不好,我最痛苦的记忆也都在那里,为什么还会想起呢?”她低头喝了一口牛奶,竟意外的很醇厚,她惊诧地看向黎为哲问,“你这次还带牛奶回来了?”   “这里的牛奶加了水,味道才没那么好,用小火慢慢煮到浓稠,自然就好喝了。”黎为哲回道,“很多事其实很简单,少一些添加,少一些步骤,反而是最好的。”   黎夜光静静地看着杯中的牛奶,轻声说:“季师傅还是不肯说出隐瞒的原因和理由,余老爷子把他逐出师门了。”   “你很想知道答案吗?”黎为哲问她。   “你不想知道吗?”她反问,那件事对他的伤害并不比她少啊!他们受了那么多苦,难道没有资格知道答案吗?   黎为哲淡然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我想,但我不执着。”   黎夜光一怔。   “夜光。”他看着女儿,觉得她长大了,却又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你活得辛苦吗?”   他突然的问题让她神色微变,他继续说:“你总是想要很多答案,想知道亲生母亲为什么抛弃你,所以一心要去美国。陈式薇走后你拼命想要成功,是希望有一天让她后悔,每一件事你都希望有一个答案、一个结局,可世界上很多事就是没有答案的。因为世界不是一座光秃秃的山,你喊一声就一定会有回音,你的声音可能早就被风吹走,或者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如果你永远都等不到回应,人生还要继续吗?”   “难道因为没有回应,我们就不去努力、不去争取吗?”她紧紧握住杯子,指尖捏得发白。其实她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多年来她想要什么都会拼命去得到,她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因为这是她的行事原则,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远,好像她越努力、越拼命,就越得不到。   她告诉余白要有初心,可她知道自己的初心,眼前却有一堵过不去的墙。   “你从小就要强,每一步都咬牙往前走,无论前方是悬崖峭壁,还是刀山火海,你从不叫苦,也从不说累,你很努力、也很勇敢,这都没有错。但是,人生需要一些留白啊。”   他轻轻地和她碰杯,深邃的眉眼透着温柔而睿智的光芒,“有些事即便没有答案,生活一样可以继续。与其执着纠缠,不如放下去做更重要的事。离开千佛窟,我也难过,也有不舍,但现在的工作依然让我很幸福,夜光,难道这十七年来,你从没有快乐过吗?”   快乐?   她缓缓松开手,自嘲地笑起来,她当然有过快乐,她甚至构想过未来每一处幸福的细节,可她以为那不会实现,就一点点将它们清除得一分不留。   她真傻,人生匆匆数十载,时间是那么宝贵,大片疆土等她征战,大把男人……哦不,和爱人享受每一分钟都来不及,那些讨厌鬼又有什么资格浪费她的一秒钟?   “好画需留白,人生应如是。”他最后的话淡然豁达,黎夜光惊讶地发现,这竟是她第一次与黎为哲认真地谈话。 第八十章 泼黛揉蓝画不成   part80   泼黛揉蓝画不成,暝色仍含紫。有些事就是努力了也不会有回报,因为努力是常态,回报却是随机的。   ——《夜光夜话》   清早六点,是余白准时来黎家送信的时间,他按照惯例按下门铃,等待黎为哲给他开门,可今天大门一开,门里却站着叉腰以待的黎夜光。   余白一愣,她已经伸出手来,“把信给我。”   余白连忙把信递给她,怀着小小的期待问:“你要看吗?”   黎夜光用手捏了捏,还真是厚厚一叠啊,她撇嘴回答:“太长不看。”   “哦。”余白低头,转身要走,她却冲他勾勾手指,“进来。”   余白眨眨眼,好奇但是听话地跟她走了进去,大门刚一关上,黎夜光一个反手就扯住他的上衣,余白毫无防备,突然就被剥了个精光,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   他右肩本就有一块烧伤的疤痕,再加上昨晚替季师傅挨了一棍,现在疤痕加淤紫,整个肩膀都肿高了一公分多。她拿起一瓶红花油,把他按到沙发上坐下,“你是不是从小就蠢?你一个画画的人,右肩受伤,真打算罢笔了是吧?”   余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右肩就是一阵火辣的热感,她用温热的掌心一点点推开红花油,药力渗进皮肤,他白净的肩头全部红起来,顺着脖子向上蔓延。余白咽了下口水,紧张地问:“夜光,你愿意理我了?”   “不愿意。”   “哦。”他再次蔫了,“你是怕我画不了壁画耽误展览,对吧?你别担心,我左手也能画画的……”   黎夜光猛地加重力道,按得他哀嚎一声,她没好气地说:“左手也会画画了不起是吧?所以右手伤了也无所谓?”   “不是、不是……”余白赶紧摇头,“我是不想你生气。”   “我见到你就会被你气得半死,你还说不想惹我生气?”她哭笑不得。   “我知道,我没有完成你的三个要求……”纵然余白有万般不是,但他也有一点好,就是老实,认起错来格外诚恳。可黎夜光眉头一动,打断他的话问:“季师傅什么时候走?”   “一会就走了,我给你送完信就要去火车站送他的。”他难过的时候连眉毛都会耷拉下去,黎夜光实在没眼看,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然后把衣服丢给他,“把衣服穿上,我和你一起去。”   因为是工作日,又是清晨,火车站的旅客并不多,季师傅和刘哥并排坐在站外广场的长凳上,刘哥掏出一根烟点上,很难得,这一次季师傅并没有叫他把烟掐了。   “你离开后打算去哪?”明明是包好烟,刘哥却抽得索然无味。   “还不知道。”季师傅摇摇头,“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以为那里是自己的家了,其实并不是啊。”   “老爷子不是心狠的人,你要是服个软,他也不会真的赶你走。”刘哥连抽三口,越抽越苦,自己主动把烟掐了。   季师傅笑而不语,隔了一会他突然问刘哥:“结婚好吗?”   刘哥一怔,“当然好啊,有媳妇在家等你,有孩子缠着你,在外面再忙、再累都觉得有动力……”   季师傅听他滔滔不绝,嘴角不自觉地浮出羡慕的笑容,“真好啊……”   “怎么,你也想结婚了?”刘哥啧啧嘴,“不过你现在年纪也不算太大,还有机会!”   “当时余白要下山参加展览,我不同意,你和我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不去做,到老了该多遗憾啊。”季师傅望着浅蓝色的天空,轻声说,“而我注定一辈子都是遗憾的。”   “季小河……”刘哥打了个激灵,瑟瑟发抖,“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季师傅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为什么画不好画吗?”   “为什么?”   “因为你脑子里全是乌七八糟的想法!”季师傅啐道,“我就是女的我也不会喜欢你,抽烟喝酒还爱赌博!”   “难道我是女的我就会喜欢你吗?”刘哥腾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又瘦又小脾气还臭,整个余家山谁不知道你最抠门!管着余家的钱却一分都不舍得花,恨不得给我们吃糠咽菜!”   “吃糠咽菜你还能长到一百八十斤?”季师傅冷哼一声,“反正我要走了,你们以后随便怎么吃!”   “那当然!”刘哥撸起衣袖,说出豪言壮语“你走了我一天烧一头猪吃!”   “你小心吃出三高!”   “三高我乐意!”   ……   他们吵到最火热的时候,余白和黎夜光走到了长凳前。季师傅知道余白会来送行,却没想到黎夜光也来了,他局促地站起身,不知道说什么好。   黎夜光比他大方多了,开门见山地说:“季师傅,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季师傅点头同意。   余白和刘哥知趣地离开,黎夜光在长凳上坐下,季师傅也重新坐回去,“你要说什么?”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当年为什么要隐瞒事实,我以为你是为了保全余家的颜面,可昨天你宁愿被逐出师门都要保守秘密,我就疑惑了。难道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比余家更重要,比余老爷子这个师傅更重要的吗?”她侧目看向季师傅,明亮的双眼一如往昔,透着一股机灵和敏锐,“现在我终于想通了,那个更重要的人就是余黛蓝。”   “季师傅,你爱她,对吗?”   她轻声说出“你爱她”三个字时,季师傅早已死去的心猛然一悸,他眼眸一闪,竟有了一丝难得的触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爱她,甚至包括余黛蓝本人。   他十三岁那年离开寺庙,跟着师傅来到余家山,第一次见到了余黛蓝。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裙子,捧着一个鲜红的大石榴,坐在余家老宅的门槛上,她身后的宅邸绣闼雕甍,他视野所及如画一般。   那天师傅说,“你是庙里来的小和尚,就叫你小和好了。”   余黛蓝摇头,“不如叫小河,咱们余家山后面就有条小河。”   “那姓什么?”师傅问她。   她圆圆的眼珠机灵地转了一下,“姓季,他是你最小的徒弟,季字是兄弟排行次序最小的意思。”   “季小河。”她叫出他的名字,冲他微微一笑,“你想学画画吗?”   他点头,“我想。”   他在余家山渐渐长大成人,可他发现自己不仅想学画画,更想要一直守在她身边。但这些话他从不敢说,因为她是余家的掌上明珠,而他只是余家后山的一条小河罢了。   他喜欢她、爱慕她,更希望他可以幸福,她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他便默默祝福她。她毁容被退婚,他就默默陪着她,好几次他想开口,又怕她以为自己只是同情她。他总是沉默,总是畏惧,直到她决定去嘉煌。   她临行的前夜,他喝了一瓶酒,去敲她的门,问她能不能不要走。余黛蓝见他喝多了,就把他推出门去,他躺在后院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高烧几天,昏迷不醒。等他醒来,她早已经离开了。   他不敢追去嘉煌,因为他没有勇气将卑微的感情公之于众,他只能默默在余家山等她回来,一直等到她出事的消息传来。   他们从小一起学画,他对她的笔法了如指掌。在千佛窟时,他一眼就看出第一名的画作出自她的手笔,可那张画署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听过这个名字,在她写给他的信里,她曾好几次提到过这个名字。   季小河一下猜到,她是自愿的。   黎为哲引咎辞职时,季小河想,主动辞职必然是心有愧疚,在他看来,所有欺负过余黛蓝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根本不值得同情。   等他从千佛窟回去,余黛蓝已经醒了。整个余家山没有人敢问她一句,只有季小河敢,而她也只愿意和他一个人说。她的爱情故事与他无关,他默默听完,又默默将它从脑海里抹去,只有一句他牢牢记着,她说,“我以为我跳下去,他就会留下,原来得不到爱是这么丢人的一件事。”   “我会保守秘密的。”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的伤口。”   她望向窗外,萧索的冬日一片凋敝,心寒优胜天寒。“千佛窟一切都好吗?”她问他。   他点头,“一切都好。”   她闭上眼,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谁了。”   他继续点头,“好。”   广场整点的时钟敲响,季师傅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向黎夜光,“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任何。”   “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故事,也不想知道那个抛弃余黛蓝的人怎么样了,无情的人总是活得快乐一些,想来他过得不差。我来只是想和你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可我懒得恨你,太费时间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昂起下巴凶残地一笑,“所以我得直接报复你。”   季师傅低下头,“好,你想怎么做,我都接受。”   “我要你教会余白晕染法,听说那是你和余黛蓝的绝技。”黎夜光双手环胸,无奈地说,“你只有这点价值,我得榨干了才行。”   季师傅怔怔地望着她,隔了好一会,他才说:“黎夜光,你真是魔鬼他大爷!”   人生说到底不过是无数选择造成的结果,她以前的苦难不是她自己选的,但今后的一切,她都要自己说了算,她凭什么为了别人的选择而痛苦?这可不是黎组的风格,真正的黎组是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季师傅不说,她就不听,憋死他!   他愧疚想走,她就要他每天都见得到她,日夜折磨!   最后榨干他的剩余价值,为她辉煌的人生镶嵌一颗明亮的宝石!   站在远处的刘哥和余白听不见黎夜光和季师傅的对话,只能看见她双手叉腰、仰天大笑,竟有一种武侠片里女魔头的感觉。   刘哥啧啧嘴,“余白,你确定你要和这么厉害的女人在一起吗?”   余白一脸崇拜地望着女魔头,就差摇旗呐喊了,“对啊,夜光真的好厉害!就连笑声都充满了力量!” 第八十一章 时间的补丁   part81   幸运是老天爷撒下的糖,努力是你得弯腰把它捡起来。   ——《夜光夜话》   清早六点,是黎为哲准时给余白开门的时间,门铃响起,他不慌不忙地从厨房端出一杯热牛奶,一边开门一边把热牛奶递上去,不偏不倚地就递到了余老爷子的头顶上。   余老爷子缓缓仰头,看着头顶上方的牛奶杯,威严地说:“我中风过,只能喝低脂牛奶。”   黎为哲刚要收手,又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乌泱泱的人群密密麻麻站在他家门口的走廊上,人挨人、头挨头,一丝空隙都不剩。老爷子身旁的余白热情地介绍道:“余家山所有的师傅和徒弟都来了,你可以清点一下人数。”   黎为哲哆哆嗦嗦地把牛奶杯收回来,语无伦次地说:“家、家里没有这么多牛奶……”   余老爷子轻咳一声,众人齐声大吼——   “对——不——起!”   气吞山河的吼声差点把黎为哲掀翻在地,就连还在睡觉的黎夜光都被音浪震醒,迷迷糊糊地冲出卧室。余白见她出来连忙招手,“夜光!我们来道歉了!余家山所有人哦!”   “……”黎夜光瞬间全醒了。   她说的余家所有人是直接关系人啊,谁、谁说要把余家山的所有师傅和徒弟全部叫来啊!   余白显然没懂她的意思,继续说:“你知道哪里可以容纳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吗?吃完饭他们还要坐火车去千佛窟呢……”   黎为哲颤颤巍巍地问女儿:“夜光,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余老爷子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是来道歉的,按照你女儿的要求,我一会还要去登报声明。”他说着瞥了一眼旁边的季师傅,怒气未消,“唯独我这个劣徒,实在冥顽不灵,所以三个要求只能完成两个。”   “不用了、不用了!”黎为哲连声拒绝,“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余老爷子抬手,示意黎为哲无需拒绝,“无论过去多久,错误始终是错误,要是连道歉都做不到,余家才真是颜面尽失。”   “其实我心里也很愧疚,我是她上司,却没能及时阻止她做傻事……”黎为哲低下头,也很诚恳地说,“辞职是我自愿的,你们真的不必去千佛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恐怕现在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的事了。”   “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们都必须去。”余老爷子的话掷地有声、不容反驳,“报纸声明我也一定会登。黛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连累了你,我不想她泉下不安。”   黎夜光上前挽住黎为哲的胳膊,她浅浅地摇头示意他不要拒绝道歉,黎为哲便点头同意了。   乌泱泱的人群调转方向,陆续撤离,轮椅上的余老爷子却没动,他抬头看向黎夜光问道:“我听说你甩了余白两次,是吗?”   虽然当着家人的面谈私人感情是一件尴尬的事,可被甩的人又不是她,所以黎夜光觉得她不算太尴尬,于是点头回答:“是的。”   余老爷子毫不留情地给了孙子一个白眼,余白嗫喏地说:“我并没有做错事,就是突然被甩了……”   老爷子嫌弃地说:“被人甩就是最大的错误!”   黎为哲一直都挺心疼余白的,这次也忍不住上前帮他说话,“其实这没什么的,我也被甩过两次……”   黎为哲的安慰让沮丧的余白找回了不少自信,他略带骄傲地说:“那我比您好一些,我是被一个人甩,你是被两个不同的人甩掉的。”   “……”黎为哲以前总觉得女儿的性格激进了些,但她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比如人就不应该太善良,否则连狗都敢欺负。   于是他退后两步,嘭地一声把大门关上。   被关在门外的余白低头问爷爷:“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余老爷子反问他:“咱们说好了今天来干嘛的?”   “道歉,顺便提亲。”余白认真回答,“可是他们把门关上了。”   余老爷子勾勾手,乌木拐杖再现江湖,“今天我就要你知道,你爷爷我就是中风了也能打断你的狗腿!”   《舍身饲虎图》的人物完成了第一遍晕染,余白虽然竭尽所能,但对此始终不能满意。前些日子季师傅不来工作间,他心中的疑虑也无人可解,现在季师傅去而复返,又是被黎夜光押回来的,他自然要好好讨教一番。   北朝壁画是余白的弱点,季师傅对此并不意外。余黛蓝以前就说过,隋唐壁画华丽富贵,宋元清雅淡泊,人类对艺术最浅显的理解便是美,所以越精美的东西越容易临摹。而北朝壁画色彩简明、人物抽象,虽然跳出了大众对美的定义与范畴,但画面的感情却最为浓烈奔放,因此必须要了解其独特的审美与蕴含的精神,方能临神。   “北魏时期的晕染法虽然承袭自印度和西域的明暗晕染法,却又与印度和西域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印度和西域之间因为民族审美不同,他们两者之间的晕染方式都是不一样的。印度壁画中的形体晕染,类似西洋画中的素描明暗法,晕染时依据形体的起伏和块面的明暗大小来晕染,笔法层次细腻。西域龟兹一带的晕染,虽然也按照印度的形体块面明暗法来晕染,但是不按明暗层次渐变晕染,而是在勾勒完形体线后,平涂需要晕染的地方,所以晕染的块面非常刻板僵硬。”季师傅边说边拿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不同的晕染法给余白看。   “西域的晕染法传入嘉煌后,并不为汉民族艺术家所接受,所以北朝壁画大多是在勾勒完人物形体线后,沿着轮廓线染出一道晕染线,也就是说晕染不依赖于形体结构,而是依线而染,这种染法是汉民族独有的审美情趣和书法用笔相结合的表现形式,也正是你现在所用的晕染法。”   “可北魏不同于北凉和北周,恰好赶上佛经大翻译运动的兴起,大批高僧来往于印度和中原,所以这一时期的壁画出现了一种特殊现象,《舍身饲虎图》就最好的例子。壁画中同时出现两种晕染法,一种是依线而染,另一种是印度的明暗晕染法。”   余白仔细研究了一番季师傅示范的三种晕染法,发现了问题所在,“所以我觉得不自然的地方,就是该用明暗晕染法而我却用了依线而染。”   “对。”季师傅点头,“明暗晕染法笔法细腻,是一种多层次叠晕式染法,依线而染却一笔而就,强调的是笔画灵动。”   “原来如此。”余白拿笔在纸上练习起来,“不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季师傅望向壁画,目光深邃而幽黑,“以前教你笔法,你也不一定能明白这画中的精神,临摹易、临神难。”   《舍身饲虎图》的精彩之处,除了中印艺术审美的碰撞,更有一份源于宗教却又高于宗教的艺术精神,历经千年的宗教膜拜早已结束,而这种艺术精神的生命力仍在发挥独特的魅力,传达出一千多年前画师们对艺术的虔诚之心。   跟在一旁学习的小注忍不住说:“可明暗晕染法需要反复多次晕染,现在时间紧迫,这样画岂不是又要放慢速度?若是日后修复,也要这样吗?”   “壁画修复是给时间打补丁,我们做的事就是与时间赛跑,时间给它伤疤,我们就去修复,用时间换时间,所以不经历时间,是不可能临出最好的壁画。”季师傅平静地说道。   “人又不可能跑过时间。”小注撇撇嘴,“那咱们修复不是永远都在白做工吗?”   七年深山荒野的工作,早已让余白对此释然,他笑着说:“壁画修复就是一件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事,我们不过是接力跑中的一棒,我们前面有人,后面也会有人,而我们自己永远都看不到终点。”   工作间外,姬川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身旁的高茜忍不住戳了他一下,“哎,你听得这么认真,是听得懂吗?”   姬川很坦然地摇头,“从季师傅开口说第一句话,我就没有听懂。”   “那你还能听这么久?!”高茜震惊了。   姬川侧过身来,沮丧地叹息道,“我想着我总不能从头到尾都听不懂吧,结果还真的一句都没听懂!”他说着突然问高茜,“一个合格的艺术赞助人应该是怎样的?”   高茜挑眉,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一向觉得只要有钱就行吗?怎么突然没有自信了?”   姬川蹙眉,“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支持陈组长的策展方案还是支持黎组长的方案,如果是一个合格的赞助人,会怎么选择?”   看他一脸为难,茜姐良心发现,决定免费回答一次,“一个合格的艺术赞助人要具有公共使命,除了砸钱赞助外,要创办美术馆和艺术空间,还要推动艺术教育、筹划艺术展览,这些都是支持艺术发展的方式。”   可她认真说完,旁边的姬川却还是一脸茫然,她问:“听懂了吗?”   姬川努力地回忆了一遍她说的内容,然后摇头,“没有。”   “简单地说……”高茜深吸一口气,努力配合姬川的艺术理解能力再次解释,“就是有自己的艺术审美,尊重艺术家,支持艺术创作。”   说到审美,姬川原本是很自信的,但自从跟着高茜上课学习,他就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品位了。高茜赞不绝口的艺术作品,他却觉得寡而无味,而他觉得好看的东西,高茜又嗤之以鼻。唯有壁画是他俩都认可的,可之前余大师画的《舞乐图》,精美华丽,他很喜欢,现在换成这个什么饲虎图,他就很难理解了。偏巧他今天去看wilson的壁画,竟然画的也是这个饲虎图,姬川就有点懵了。   这么丑的画,为什么大家都要画?   刚才又听到季师傅和余白专业的讨论,虽然没听懂,但感觉很高深,他就觉得自己不喜欢的这张丑画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所以如此重要的壁画临摹展,绝不能依靠他的审美来判断了。“如果是你,你选谁?”   “我连脚指头都选黎夜光,你问我?”高茜噗嗤一声笑了,“我可一点都不公正公立。”   “但是我相信你啊。”姬川笃定地回道,手持式眼镜后的双眼异常明亮。   高茜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你、你相信我什么啊……”   “哪哪都相信啊!”姬川爽快地说,“相信你的专业能力,也相信你的审美,哦,对了,还很相信你的武力值……”   “……” 第八十二章 爱与牺牲   part82   爱一个人当然是给他最好的一切,如果连这点心都没有,就别谈爱了。   ——《夜光夜话》   本周的例会上,姬川正式宣布了东南展区的策展方案,“我和主办方经过讨论决定,将东南展区的展览分为两组,a组由陈组长负责,在新展厅策展,b组由黎组长负责,在旧展厅策展,两组展览的方案由组长自行决定。”   这个结果黎夜光很满足,但对陈式薇而言就没那么友好了。不过散会后,她还是礼貌地向黎夜光道贺,“恭喜你,如愿以偿。”   “同喜同喜。”黎夜光笑眯眯地说,“咱们现在平起平坐,不用这么客气的。”   陈式薇暗暗咬牙,表面还得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对了,余老爷子什么时候有空,wilson已经到了。”   “老爷子前几天不慎伤了肝,所以这两天都在调养身体。”黎夜光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我会记得帮你约时间的。”   “伤了肝?”陈式薇疑惑,“怎么伤的?”   “唔……也就是发发火、打打人,肝火有点旺盛。”黎夜光耸肩,“好在余黛蓝的事已经解决,之后应该不会再伤肝了。”   听到余黛蓝三个字,陈式薇神色微动,叫住黎夜光,“我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约一个人?”   已经走到门口的黎夜光停下脚步,“谁?”   陈式薇认真地说:“你爸爸。我想见他一面。”   黎为哲还记得,十七年前陈式薇离开的火车票是他亲自去买的。从兰城出发的火车班次不多,他在售票窗口守了很久,才从黄牛手中高价买到一张下铺,陈式薇睡觉时喜欢动,睡下铺安全一些。但他没有亲自去火车站送她,她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十七年过去,他们都被岁月改变了模样,可习惯却还是改不了,她还是喜欢穿连衣裙,走路时裙摆随着步子摇曳,像一片自由的云。而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咖啡厅里等她,有点木讷的神情和以前一模一样。   时隔多年的重逢,没有电光火石般的激烈,平静得仿佛一切不过是昨天。   “好久不见。”她轻声说,“你老了。”   黎为哲点点头,“你也是。”   陈式薇禁不住笑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做事不会变通,也不会拍马屁,所以辛辛苦苦干了十多年,也不过是个副所长,出了事还要背锅负责。”   黎为哲低头握住杯子,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说:“我听夜光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恩。”她爽快地承认,“比在嘉煌时好多了。”   “那就好。”黎为哲浅浅一笑,皱纹爬上他的眼尾,“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陈式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次wilson来,我特意让他帮我带来了。”   黎为哲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平静的双眼倏然睁大,他震惊地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早已泛黄卷边的火车票,还有几张老版人民币,“这是……”   陈式薇说:“我很早就想寄给你,但你离开了嘉煌,我也不知道你会去哪里。离婚是我提出的,离开也是我的决定,我当然应该自己买票。”   太多年过去,火车票早已模糊不清,只隐隐看得到“兰城”两个字,他紧紧捏着车票的一角,隔了许久才开口,“对不起,没有给过你好的生活。”   嘉煌的生活条件确实糟糕,那些年天寒地冻,陈式薇得了关节炎,落下病根,至今每逢阴雨都会隐隐作痛,就像嘉煌留给她的记忆一样。   “不管你和夜光是否还恨我,但我始终记得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时光。”她起身要走,黎为哲突然问,“你也有孩子了,对吗?”   “是的。”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她叫lucia。”   “lucia。”黎为哲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好听。”   “意大利语的意思是——光。”她说。   匆匆十年,不过大梦一场,他们早已醒来,而醒来的梦永远不可能再接上,他们能做的只是牢牢记住那些破裂的碎片,将它们嵌进生命里。   陈式薇走出咖啡厅,正在露天位子上喝茶的黎夜光叫了她一声,“我一直很想问你,没有坚持下去,你后悔过吗?”   她侧目看去,十月的阳光下,黎夜光逆光而坐,她一时眼花,竟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夜光……”她低喃了一声,忽地回过神来,兀自笑了一下,然后走到黎夜光面前坐下。久别重逢后,她们一直剑拔弩张,却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   “没有。”她很认真地回答了黎夜光的问题,“也许在你看来坚持是一件咬牙就可以做到的事,但其实要放弃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是事业,还有你全部的生活。我当年从美院毕业,也怀着对艺术的热情,也相信永恒不变的爱情,可生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就是感情不够深,不足以抵挡生活的蹉跎咯?”黎夜光问。   陈式薇笑起来,她看黎夜光始终有一种看孩子的心情,不论年龄,“你真的以为爱一个人就可以为他放弃全部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黎夜光,再没有谁比陈式薇更适合回答了,她继续说:“或者说,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为他放弃全部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当初为什么同意离婚?爱其实是明白对方想要怎样的生活,如果自己给不了,就放手。”   黎夜光愣住了。   “如果你真的爱余白,余白也爱你,那你们就该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陈式薇说,“都市与荒漠,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   因为身体原因,余老爷子周末就回康复中心去了。黎为哲的假期也已经结束,回新疆前,黎夜光带他去商场买了一件加厚的羽绒服,他指着一顶羊毛帽说:“我同事有这种帽子,很暖和的。”黎夜光就又给他买了一顶帽子,带着帽子的黎为哲笑得特别开心,她突然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温暖快乐的一面,无论是谁。   周一早上,黎夜光把他送去火车站,才到艺源美术馆上班。余白将人物躯体的晕染重新做了修改,在头部、颈部、胸部和手背等位置,用深红与浅红叠晕成两种色阶,强调肌肉立体感的同时又过度自然。   “这样便晕染完了吗?”黎夜光问。   “还没有呢。”余白说,“等颜料干了以后,还需要描一次墨线加强轮廓,再用白色在面部突出鼻梁和眼睑这些高处。”   “这个我知道,北魏时期流行‘小字脸’嘛。”余白选择画《舍身饲虎图》后,她就特意买了北朝壁画的专业书回来看,所谓“小字脸”,是因为强调鼻梁与眼睑时画的白色形如“小”字而得名。   “是的,不过‘小字脸’也并非刻意为之,画师为了强调人物的立体感,才会在身体结构较高的位置涂抹白色,却不想当初晕染身体时用的红色是铅丹,铅丹氧化变黑,才使得白色异常突出,形成特殊的风格。而我用的红色是铁红,不易变色,又是复原临摹,所以应该没有原画对比强烈。”   所谓复原临摹就是对壁画进行恢复原貌的临摹,所以余白画的《舍身饲虎图》,其实是一千多年前壁画的原样。这需要画家对壁画变色前的色彩有深入了解,例如石青、石绿混合了铅白就会变成灰色,如何调配出当时所用的颜色并非易事,但对拥有绝对色感的余白来说,却是并非难事。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黎夜光就觉得把季师傅留下榨干是很正确的决定啊!   趁他还没上脚手架,黎夜光把他拉到工作间外的走廊上,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余白刚一接手就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是肉包子吗?”   “送我爸去火车站,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这家肉包子是c市最好吃的!”给余白投喂食物是黎夜光最喜欢做的事之一。   很难得,美食当前余白却不为所动,他脸色大变,激动地说:“你、你爸爸走了?”   “是啊。”她点点头,“回新疆工作去了啊。”   “可我还有事要和他说呢!”此刻的余白毫无吃包子的心情,别说是肉包子,就是肉夹馍都没用!   “你和他能有什么事要说?”不是黎夜光瞧不起他们,她实在想象不出她爸和余白对话的场面,两个傻子一起谈学术?   余白紧紧捏着纸袋,几乎把包子捏得皮开肉绽,他很诚恳、很郑重地说:“我要提亲的啊……”   “咳咳……”黎夜光猝不及防,一下被呛到,“提亲?”   “爷爷临走前交代的,展览结束前我得和你……那个、那个……”余白的战斗值和黎夜光有着云泥之别,黎组向来自己爽、让别人尴尬,而余白呢,话说到一半就窘迫得满脸通红、无法继续。   “那个、那个?”黎夜光老司机般地恍然大悟,对余老爷子的敬意又多了一分,“你爷爷很有心机啊,竟然想把生米煮成熟饭?”   余白糊涂了,“生米煮成熟饭?爷爷是让我和你确定关系,把那个……婚事定了。你说的是哪个?”   黎夜光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是处男问题。”   “……”余白瞬间面红耳赤,“黎、夜、光!你不要总是提这个,我也可以不是处男的啊!”   “哦?”她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很暧昧地问,“怎么个不是法?”   余白后背一僵,紧张得连血液都要凝固了,他一板一眼地说:“等我们结婚后,我就不是了。”   处、男、可、真、无、趣、啊!   黎夜光啧啧嘴,都有点后悔喜欢他了,“那你就等着吧,反正我爸走了,你也提不了亲,再说,万一我不和你结婚呢?”   余白如遭雷击,装肉包子的纸袋都脱手掉地,他赶紧弯腰捡起,抱着包子惊慌失措地问她:“你、你不是说你爱我么,为什么不和我结婚?”   他犯傻的时候总是可爱到爆炸,黎夜光贱兮兮地一笑,在他白净的脸颊上掐了一把,“我就是渣啊,你能把我怎么样?”   余白蹙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如此说来,他还真不能把她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听话的孩子有肉吃   part83   努力是永远都不能停下的事,想踩你的人相隔千里都能打飞的赶来,你得时刻警觉。   ——《夜光夜话》   两个月后。   十二月下旬的c市气温跌破零度,南方阴冷的气候把六个常年在西部生活的男人冻得瑟瑟发抖,健壮如牛的刘哥都不慎受寒,高烧进了医院。   “小学课本里不都说大雁去南方过冬吗?那大雁去南方是送死啊!”小滚想象中的南方是四季如春,哪里想到会是“四季无春”!   “你说的那种南方是东南亚,咱们这里是东南沿海。”黎夜光凶残地给他们泼了一盆凉水,“本来就没有集中供暖,你们又住这么大的房子,地暖的效果也只能是这样了……”   余白虽没有病倒,但也是勉强硬撑,“夜光,我可不可以搬去你家住,我冻得晚上都睡不好,开空调的话第二天又会流鼻血……”   “可你已经画完壁画了,又没什么事要做,怕冷就窝在床上不要下来呗!”黎组微笑着拒绝,“下周就要开展了,我可没空管你。”   自从上个月壁画完工,余白就清闲了下来,可相对的,黎夜光却忙了起来,除了布置展厅外,还要接收全国各地提交的作品进行初评。要不是刘哥突然病倒,她也不会抽空来给他们送饭。   她很忙余白是知道的,难得见上一面不说,每次见还都比上次瘦一些。爷爷说过,留住媳妇有三招,第一钱给媳妇管,第二听媳妇的话,第三就是要把媳妇养得白白胖胖的,才不容易跟别人跑,所以余白关切地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黎夜光从不拒绝送上门的猎物,眼珠一转当即就甩出一张日程表,“明晚有个直播,下周一有杂志专访,周五还有个电视台的节目,三个你选一个?”   “!!!”余白眼珠子都瞪圆了,从壁画完工的第二天起,黎夜光就给他安排各种活动,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已经上了七次电视、五次直播、还有三次现场讲座。他这辈子抛头露面的机会差不多都被她占满了!   “我是想帮你分担一些工作,不是上节目的那种……”   “不是上节目的那种……”这倒把黎夜光难住了,“难道你帮我做饭、干家务啊?”   “可以啊!”余白当即点头,他话音刚落,裹着毛毯的季师傅就从沙发上跳下来,“余白可是余家第五代传人,怎么可以去你家做饭、干家务?!”   黎夜光双手抱胸,微微昂头看向季师傅,一定是她这个月太忙了,才会让他们忘记被自己支配的恐惧啊!“余白不去,那是你去吗?别忘了,我随时可以行使报复你的权利……”   季师傅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对余白拍肩鼓励,“既然是你自己要选她做媳妇,那干活也是应该的!”   其实余白倒不觉得干活有什么辛苦,他每天吃那么多饭,要是不干活,会长胖的。爷爷说过,媳妇可以白白胖胖,自己却不能!于是他收拾行李,立马就和黎夜光回家了。   开展在即,黎夜光进入战斗状态,就连晚上吃饭都在走神。余白问:“你和陈式薇分组展览,应该没那么辛苦吧?”同样的工作两个人均摊,怎么看都是减法啊。   “呵呵。”黎夜光冷笑,“就是因为分组才更辛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的人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我以为你和她关系缓和了呢……”余白小声说,上个月壁画还没完工时,他偶尔会看到黎夜光和陈式薇闲聊,气氛很和谐呢。   她三口并作两口把饭吃完,抹嘴狠厉地说:“小学生才交朋友,成年人只有竞争。”   余白天真地问:“哇,那我们既不是小学生,也没有竞争关系,是青春期的爱恋吗?”   黎组起身揉了揉他的狗头,微微一笑,“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无关年龄。”   “……”   虽然她这样说,让余白有点委屈,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看家护院……哦不,做饭打扫。黎为哲的房间有很多书,余白干完活就看书,倒是很轻松惬意。   这天他心血来潮,想替黎为哲把书架打扫一番,却意外发现书架顶上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框。余白把木框拿下来,左看右看都觉得眼熟,他好奇地把包裹木框的牛皮纸拆开一角,竟是自己上次求婚时要送她的画!   他索性把牛皮纸全部拆掉,这才发现里面还塞了不少东西,有他上次落下的工具,还有他的智能手机,最后是一个精巧的戒指盒。   余白还记得黎夜光之前是这么说的——“那戒指多大个啊,我挂闲鱼上打个八五折分分钟就卖了!”   他定定地看着手中的戒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也许黎夜光是无比凶残的魔鬼他大爷,可她心里一定有一个地方是柔软的,而余白就在那个柔软的地方。   因为明早九点正式开展,所以黎夜光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大门一开,她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糊味,瞬间头皮一麻——她爸回来了?   不及多想,黎夜光飞身扑进厨房,关掉灶台的火。罪魁祸首这时才从房里走出来,不是黎为哲,而是看家护院的余白,玩忽职守就算了,他竟还毫无悔改之意,仍在继续低头玩手机!   “余、白!”黎夜光大吼一声,他如梦初醒,“你回来啦?哎,什么东西糊了?”   “什么东西糊了!我看是你糊了!”要不是法律意识强烈,黎夜光真想把锅扣到他头上,“你是中二期少年么,竟然玩手机玩到痴迷?”   “中二期?”余白不解,“是什么期?”   黎夜光正要继续发作,可定睛一看、后脊一僵,“你、你从哪找到的手机?”   “书架顶上啊。”余白老实回答,“上面有画,有手机,还有戒指。”   方才还凶悍如虎的黎组,蓦然脸颊一红,扭头就往房间溜,边走边嚷嚷,“你快把锅洗了,不然我一会出来打爆你的头……”可她刚抬脚,就被余白一把拉住,黎组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不等他开口,就连珠炮一样地反驳,“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没卖戒指对吗?你以为我没卖戒指就说明我一直喜欢你吗?我是觉得价格不合适,最近钻石价格回升,我是为了等高点……”   余白眨眨眼,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茫然,“我只是想问你,手机导航要怎么用?”   黎夜光低头一看,他的智能手机新下载了好多app,有购物,有外卖,还有订票和导航,“你下这么多app干嘛?”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余白连支付宝都只是勉强会付款而已。   “我想学。”余白认真地说,“我既然要尝试进入你的世界,就应该学会这些,适应这里的生活。你看,这些app都是我自己下载的!外卖也会叫了,煮糊掉的就是我给你点的外卖!可是这个导航一直叫我打开gps,gps是什么东西?”   黎夜光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泛起一股温柔的暖意,可偏偏又有点不高兴,“我要是教会你用导航,那你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样我就不会迷路了啊。如果我走丢了,就可以自己回家。”余白说,“你很忙,总不能每次都去接我啊。”   他那句“你很忙”一下戳到黎夜光的软肋,她接过手机,一边帮他打开gps,一边低声说:“你在家等我,会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啊。”余白摇头,“你爸爸那里的书我才看一半呢。”   “那另一半看完了怎么办?”她将手机递还给他。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那就再去买呗,你看,我还下载了买书的app呢!”   黎夜光哭笑不得,竟不知该气他和自己不在一个频道,还是该笑他一直如此天真,亦或她只是有些不安罢了,“余白,你是真的很想和我在一起吗?”   余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但只要是她的问题,他都会郑重回答,“是的,夜光,我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他认真画画的时候,很帅气,他举着手机问她gps是什么的时候,也很帅气,他啊,是一只非常帅气的小土狗呢。   黎夜光环住他的颈项,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无论被她抱过多少次,余白每一次都还是会心跳加速。她贴在他的胸口上嗤笑,“真是处男,抱你一下心都要跳出来了……”   余白结结巴巴地说:“难、难道你不会心跳加速吗?”   “我不会啊。”黎夜光撇撇嘴,“抱一下有什么好心跳加速的。”   “那接吻呢?会吗?”   “也不会。”她摇头。   一种莫名的挫败感让余白瞬间明白“成年人只有竞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有点不甘心地问:“那你做什么才会心跳加速?”   窝在他怀里的黎夜光双眼一亮,冲他勾勾手指,余白便把头低下去,她噘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只见余白整个人像被丢进蒸箱似的,不但全身通红,还直冒热气,“黎、黎夜光,你、你……”   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黎夜光垫起脚吻住他,她柔软的双唇像火一样掠过,余白只觉得全身烫得都要融化了,任由自己被她牵进了卧室。   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总是那个领他的人,带他下山,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就是黎夜光,他只要乖乖听话,就可以永远与她在一起。   只要乖乖听话。 第八十四章 没有熬不过去的坎儿   part84   人生那么长,别急着下定论,所以再绝望也不要轻易放弃,撑得住就有希望。   ——《夜光夜话》   冬日的太阳总是升得很晚,六点的闹钟响起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黎夜光坐起身来,静静地欣赏清晨时分残存的夜色。   小时候她问黎为哲,为什么要给她取名夜光,“要么是月光,要么是星光,夜晚怎么会有光呢?”黎为哲说,“夜晚没有光,但心中可以有光。”   那时候她觉得可笑至极,心中有光?人生如此艰难,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吗?现在她才明白,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偏偏就是心中有光。   她身旁的余白还在熟睡中,卧房里暖气十足,他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更像个孩子。他翻了个身,修长的手臂一揽就将她抱回怀里,他孩子气地用下巴去蹭她的头顶,末了竟吧唧一下嘴巴,含糊不清地说:“鸡腿……可真好吃……”   “……”黎夜光决定收回觉得他心中有光的结论,余白这样的小土狗,心中只有肉,没有光。   她强行从他怀中挣脱,没把他踹下床已是慈悲为怀,毕竟今天开展,不宜杀生。她一番挣扎动静不小,余白动了动眼皮,醒了。   他习惯性地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抓抓脖子、揉揉眼,最后起身睁开双眼,一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黎夜光。   啊,还漏了个定语。   是近在咫尺、没有穿衣服的黎夜光。   余白石化了。   “我……”他磕磕绊绊地说,“原来我没做梦啊?我们是……那个了吗?”   黎夜光双手环胸,不客气地说:“你特么梦里在吃鸡腿,有我吗?!”   余白羞得钻回被子里,只露出漆黑的眼睛、紧张得左右闪动,“有啊,我梦里和你一起吃鸡腿来着的……”   鸡腿?   呵呵,她现在想吃狗腿!   黎夜光抬手就把他的被子一把掀掉,赤条条的余白立刻蜷成一团,嗷呜一声惨叫。   “啧啧……”她嫌弃地咂嘴,“看你这样子,好像还是我非礼了你似的……”   余白捂着关键部位,瞪大了双眼用眼睛回答她:对啊,昨天可不就是你非礼我在先吗?   “我非礼你?那你没非礼我?”黎夜光一个旋身就把被子全裹到自己身上,“昨晚是谁像只狼狗似的,恩?”   余白使劲扯过被子一角,捂脸低吼:“明明你也是第一次,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害羞!”   害羞是什么东西?如果可以,她甚至能在床上点一根事后烟抽。   “第一次怎么了?人生有那么多第一次,凭什么这个第一次就可以搞特殊?”黎组的领导守则第一条就是平等对待,决不搞特殊化!   “再说了,我人生第一次策划的临摹展还有三小时就要开展了,而你不过是告别处男之身而已,能比吗?”她心满意足地跳下床,伸了个懒腰,打算好好打扮一番。   “我、不、是、处、男!”余白终于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了。   黎夜光转身看他,目光慈祥又温柔,“是,知道你不是了,要帮你在开幕式宣传一下吗?”   “……”   九点的开幕式上,姬川请来业界数位大佬致辞,高茜在台下比了个手势向黎夜光吐槽,“逼王花了这个数,才把这些人请来。”   黎夜光挑眉看向她,“你没告诉逼王,上面有一半都是你老师,你可以直接请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省下的钱又不是我的,老人家辛苦一辈子搞艺术,赚逼王的钱天经地义!”茜姐一向主张知识有价,所以她两千一次也是合理的。   这话说得挺有道理,黎夜光予以认同。   高茜继续说:“不过你当心点,陈式薇这两天动静不小,刚才电视台的人一来她就立刻和人家私聊,我估计一会肯定是去拍她的展厅,你可别被抢走风头了。”   “风头?我要那东西干嘛。”黎夜光靠在椅子上懒懒地说,“我做展览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要靠风头吸引观众了?”   高茜撇嘴,“臭屁。”   尽管黎夜光自信满满,但一切正如高茜所言,陈式薇在开展前就筹划好各种营销,买热搜、搞抽奖,还花钱请了好些艺术公众号宣传她的“沉浸式”展览,电视台的记者也都被她请去了新展厅。观众对壁画临摹的了解本就不多,多媒体影像又是吸引人的好手段,几乎所有观众都一窝蜂地涌去了新展厅观展。   “黎组……”阿珂忧心忡忡地说,“我刚去新展厅看了,每个隔间里都是人挤人、头挨头,不光拍照留念,还有人直接在那里开直播!”   “哦,是吗?”黎夜光啧啧嘴,“看来做得挺不错啊,我也去看看。”   “黎组!”唐生一把拉住她,黎夜光不解,“怎么,怕我过去丢面子?”   唐生摇摇头,“不是的,那里人太多,我怕你挤不进去。你还是闭馆后再去吧!”   “能有人挤得过我?”黎夜光撸起衣袖,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门可罗雀的旧展厅杀去了门庭若市的新展厅。   因为是开展第一日,所以陈式薇站在展厅门口招呼往来的业内人士,黎夜光过去时她正和c博的李馆长相谈甚欢。李馆长身旁的何滟看到黎夜光,故作惊讶地问:“黎组长?这个展览也是你负责的吗?”   黎夜光大大方方地说:“我的展厅在后面,何经理要去看吗?”   “后面?”何滟噗嗤一声笑了,“我可记得在c博时,黎组长的展览一向要占最好的展厅,怎么跳槽到艺源美术馆,反而不太受重视啊!”   “以前年轻,宁**头、不做凤尾。”黎夜光笑眯眯地回道,“现在想来还是格局更重要,所以c博的鸡头就留给你做啦!”   何滟自知无法占到黎夜光的便宜,认命地退出战场,“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帮忙,让余老爷子去了一趟c博,这个人情我会记得。”   “要谢谢就干点实事,嘴上说再多都是空谈。”黎夜光说着冲她勾勾手,“走走,陪我看展吧。”   尽管她的姿势颇有大哥招小弟的意味,但何滟还是点头同意。自从黎夜光离开,c博连续两个特展都反响平平,这次她和李馆长也是特意前来,想看看“沉浸式”展览究竟如何。何滟虽然不喜欢黎夜光,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与她一起看展或许能听到些不错的建议。   陈式薇的展厅设计和她汇报时的方案一致,展厅被分隔成大小不等的隔间,每一间都满是观众。黎夜光把何滟当作人肉开路机,推着她往前挤,杀进其中一个隔间。隔间内,四面墙板与天花板上都投射有高清影像,是新疆卡兹尔石窟的38窟。   这个洞窟是典型的西域龟兹风格,大量使用绿铜矿、青金石、白色和土红色作为颜料,所以色彩鲜亮异常,投放出的全景影像亦是如此,冷色调与暖色调的强烈对比,使得隔间内闪烁迷离,观众一进来就可以感受到神秘的宗教氛围。   黎夜光飞快地环视了隔间一周,开始关注隔间内的观众,家长抱着孩子拍照,年轻人自拍打卡,就连何滟都看得津津有味,连连赞叹。   “你觉得这个展厅如何?”黎夜光侧目问她。   “很清晰、很逼真,看到这些就和看到洞窟实景一样。看来陈组长弄到不少图像资料啊。”何滟说着也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黎夜光抿嘴一笑,转身就向外走,何滟连忙叫她,“等我一下啊!”   “我不看了,你自己继续吧。”黎组帅气地拨开人群,大步流星。   “哎,那人情呢?”何滟大声问。   黎夜光扭头,隔着拥挤的人群对她说:“你刚才的回答就算是还人情了。”   何滟被拥堵的人群挤得左右摇摆,脑子也糊涂了,她刚才的回答就是还人情?睚眦必报又斤斤计较的黎夜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了?   黎夜光回到旧展厅时,高茜、阿珂和唐生三人正头靠着头烦恼,刚开幕那会儿还有些观众随机走到这里,可半天过去,新展厅越来越热闹,旧展厅已经一个观众都没有了。   “你还说要风头干嘛,你看看,没有风头就是这个下场!”高茜气得不行,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我得把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叫来!”   黎夜光拉住她的手阻止,高茜急了,“都这样了你还不急?”   “下个礼拜再打。”黎夜光扬起的嘴角很是惬意,顺便还悠哉地给阿珂和唐生安排工作,“之前我让你们写好的稿子都暂时别发,等到下个礼拜统一发。”   这下高茜是又急又糊涂了,“稿子?你既然早就准备了营销和宣传,为什么不早点发?”   “我何必与陈式薇对撞呢?她把该做的就做了,反正宣传的都是壁画临摹展,我也算蹭热度了。”黎夜光转了一圈回来,不但内心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窃喜。   “咱们这是蹭热度的样子吗?”高茜怒指着空荡荡的展厅,“而且一周后黄花菜都凉了!”   “临摹展是免费展,观众来一次也可以来第二次,咱们急什么。”黎夜光勾起嘴角,满意地欣赏着旧展厅的壁画作品,明亮的双眼里星辉灿烂,,“这些壁画熬了一千年才成为文物,咱们还熬不过一周吗?” 第八十五章 理想与权力   part85   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己成功,权力这种东西,得靠抢的。   ——《夜光夜哈》   因为旧展厅没观众,黎夜光落得清闲,早早就回家去了。她到家时余白正在客厅看书,见到她很是吃惊,“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事就回来了呗。”黎夜光探头往厨房看了一眼,冷锅冷灶的,看样子余白是以为她不会回家吃饭的,“咱们出去吃饭吧,我请你吃羊肉火锅!”   余白放下书,疑惑地问:“今天是开展第一天,你会没事?”   前一个月黎夜光给他安排了一堆活动,偏偏到了开展却让他老实待在家里,她自己还提前下班,实在是反常。   黎夜光懒得换鞋,站在玄关催他,“去不去?不去就在家吃馒头!”   余白思忖了三秒,好奇心有什么重要的呢,当然是吃肉更重要啊!他赶紧举手报名,“去!”   火锅店就在两条街外,走十分钟就到了,考虑到余白的饭量,黎夜光团购了一张六人餐券,又加了一份主食。冬天是吃羊肉最好的时节,余白常年生活在西北,对羊肉的感情格外深厚,“羊肉还是西北的好吃!一点都不膻,还有一股奶香味!”   关于羊肉,生在嘉煌的黎夜光也有发言权,“最好吃的是只有一百天的小羊羔,肋排鲜嫩多汁,清炖蘸盐就行,长大以后肉就老了……”   “你真是连吃东西都如此凶残……”余白涮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一百天吃和一年后吃有什么区别。”黎夜光坦荡荡地说,“只要不是素食主义者,都一样凶残。而且你食量这么大,凶残度是我的五倍好不好?”   余白无法反驳,干脆埋头吃肉。餐厅悬挂的电视机正在直播c市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传进余白的耳朵——   “今日上午九点,丝路千年国际壁画临摹展正式开展,由本市艺源美术馆承办的东南展区共计入选作品三百七十二件,展览运用多媒体影像,将观众带入数字图像的世界,身临其境地感受丝绸之路长达千年的壁画艺术……”   余白停下筷子抬头看去,屏幕上画面切换,播出的都是“沉浸式”展览,展厅里光影斑斓、观众如云。   “怎么没拍你的展厅啊?”与其说是好奇,余白更多的是震惊,要知道吃东西都很凶残的黎组事业上更凶残一百倍啊,怎么会让陈式薇抢走风头?“难道……是你的展厅观众太多,记者挤不进去?”   黎组挑动上眼皮,分出20的余光瞥向电视机,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展厅没人,人都在陈式薇那里。”   “……”余白目瞪口呆,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吃完这顿火锅,你就要带我去砸场子了?”他无法相信展览失利的黎夜光会如此悠哉地涮羊肉,怎么看,她都应该是涮人肉才对!   “我真这么凶残吗?”黎夜光单手托腮,笑得妩媚至极,余白对她的笑容一向没有抵抗力,立刻就怂了,“不、不,你不凶残,可是展览……”   她收了笑,没回答余白的问题,而是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你最近不干活是不是胖了?少吃点,一周后还得见人呢。”   “一周后?”余白不解。   她夹起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对啊,一周后我就会让陈式薇知道,什么叫做反杀!”   对于策展,黎夜光始终有绝对的自信,她不求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向来付出二百分的努力,只为确保得到一百分的回报。余白记得爷爷临走前对他说,“这个世界上漂亮的人很多,聪明的人也很多,但漂亮、聪明还愿意努力的人却不多。你要是错过黎夜光,我就只能去越南给你买媳妇了……”   碳火锅中的羊肉汤不断翻滚,腾起的白雾氤氲一片,朦胧中的黎夜光脸颊微红,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蘸辣椒,漂亮的双眼此刻亮得发光,闪动着她追逐已久的梦想。   “你一心要做独立策展人,是有自己想做的展览吗?”余白问他,“是不知名的艺术家?还是小众的艺术流派?”   以她的能力,待在综合性博物馆必然前途光明,而她坚持要成为不受制于人的独立策展人,必然是她想做的展览比较特殊。   黎夜光摇头,“无关艺术家,也无关艺术作品。”   “那是什么?”   这个梦想……不,黎夜光更喜欢把它叫做目标,她一直放在心底,从没和任何人说过。是什么时候定下的呢?大概是离开嘉煌后吧,在她还不知道策展人是什么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萌芽,包括她对成功的极致渴望,大抵都源于此。   “我想做一个关于人的展览。”她认真地向他说出心底的理想,“是那些在深山荒漠里守护文物的人,展出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展出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以及在荒漠中逝去的青春。”   她说完故作嫌弃地撇嘴吐槽,“因为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有多笨、有多自私,只顾自己精神世界的满足,而埋头奉献,无视身边的人跟着他们吃苦受累。为什么不站在耀眼的地方展示自己的努力,获得本该拥有的尊重和回报呢?”   她的表情虽然满是讥讽,但余白知道她的内心并不是,“你总说讨厌你爸爸隐忍,觉得他很笨,其实你很在乎、也很认可他,对吧?”   黎夜光垂下眉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现在才明白,你和他并不是愚蠢,而是你们知道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虽然恨陈式薇,但我又可以理解她,嘉煌的日子太苦了,有的人甘之如饴确实伟大,但有的人承受不了也并非罪过。也许现在听来,去美国是一件挺容易的事,可在当时,那是许多人内心最大的渴望。”   她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忘不掉嘉煌的记忆,其实她是不甘心,不甘心看到那些人默默老去、离去,不甘心那些艰难的岁月、一代又一代的青春被黄沙掩埋。   她知道这个展览或许不会卖座,但她更清楚,她若不成为独立策展人,是永远不可能有美术馆请她做这样一场没有回报的展览,为此她必须得到策展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理想总是清高,但权力却是实现理想的踏板。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黎夜光郑重地说,“而我一定要实现它。”   余白从不怀疑她的能力,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眸一样明亮、一样熠熠闪光。他说:“我曾以为我的理想永远都不会实现,可我画完《舍身饲虎图》,享受了一次拼尽全力的浪漫与自由,画我想画的,不论技巧高低,学我不会的,不论擅长与否,我的理想就已经实现了。所以我希望……不,我相信你的理想也一定会实现。”   人类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五年,其中二十五年是睡觉时间,还有二十五年是懵懂无知与苍老无力,只有剩下的二十五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理想、爱情、家庭、陪伴……属于理想的时间那么少,又怎能不为它付出全部呢?   接下来的一周黎夜光过得格外愉快,趁着天晴,她带余白去市郊泡了温泉,又教他打保龄球和网球,最后还去了一趟射击场。   “原来好玩的东西这么多,海盗船也不算什么了。”余白本以为城里只是好吃的东西多一些,住的房子大一些,现在想来是他目光短浅了。   “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黎夜光挽着他的胳膊许诺道,“等我忙完再慢慢带你玩。”   “忙?”余白低头看她,“你最近不忙啊。”   “马上就要忙了。”她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余白一下就想起来了,“哦对,你之前说一周后……可你怎么知道一周后就会忙?”   “因为周末是元旦假期啊。”黎夜光一脸的坏笑,憋都憋不住,“你没看到今天射击场里那么多人?”   “对哦。”余白的工作没有假期概念,倒真没注意最近是元旦小长假“不过元旦假期和展览有什么关系?”   黎夜光还没回答,手机倒先响了起来,她掏出手机递给余白看,来电的人正是姬川,“看,来了吧。”   余白正吃惊她料事如神,却不想她把手机切换成静音,直接丢回包里。   “你不接吗?”   “今天太累了,我要回家休息。再说了,王牌怎么能随叫随到呢!”她抱住余白的胳膊蹭了蹭,余白被她蹭得骨头都要软了,自然是什么都说好。“那我回去给你捏肩放松一下。”   “捏肩?”黎夜光歪头嘿嘿一笑,“那多没意思,咱们捏点别的地方吧!”   “……” 第八十六章 王者归来   part86   真正的王者可以预知自己的胜利。   ——《夜光夜话》   第二天,黎夜光起得很早,先做了面膜,又精心化了个妆,最后穿上一件正红色的羊绒大衣,一身明烈如火。   出门时余白有些担忧地问:“你这样穿不冷吗?”元旦过后,c市降温不少,余白穿了两件毛衣外加羽绒服,迎着风时还会忍不住发抖。   “冷?”正在穿长靴的黎组笑了,“胜利的火把环绕着我,我都快中暑了!”   余白原本不知道黎夜光所谓的胜利是什么,可等他们来到艺源美术馆,他就懂了一半。虽然开展后余白是第一次来,但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场景可不是现在这样——美术馆大门口张贴着临时关闭的通知,新展厅更是大门紧闭,透出一股子诡异。   迎接黎夜光的除了姬川,还有脸色极为难看的陈式薇。“黎组长,你可算来了。”姬川如临大敌,一向冷静自持的逼格都抛到了脑后,“展览出大事了!”   “差不多是该出事了。”黎夜光挑了下眉梢,看样子一点都不意外。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姬川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黎夜光大步向新展厅走去,一把推开大门,展厅里灯光全灭,漆黑的隔间死寂一片,她抬手打开全部照明,没有色彩斑斓的光效做遮掩,白亮的灯光将展厅的现状暴露无遗——投放全景图像的设备七零八落,隔间的白色墙板上各种涂鸦,还有几幅位置较低的临摹作品也被抠坏划伤,哪里像个艺术殿堂,简直是被洗劫过的菜场。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余白紧跟在她身旁,震惊不已。   “因为没有人把这里当作壁画临摹展。”黎夜光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姬川和陈式薇,一语道出关键。“‘沉浸式’展览很新奇,可以吸引大量的观众,但观众的注意力都在华丽的影像上,根本没人在意临摹作品是什么,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场数字图像秀罢了。”   “开展当天我来过展厅,正如陈组长之前所言,观众缺乏艺术审美,看展览只是为了看热闹,所以陈组长就把展厅打造成了照相馆和亲子乐园?”   那天她特意拉何滟一起看展,就是想观察不同的人对展览的感受,很明显,不仅观众被全景影像吸引,就连何滟这个半专业人士都没有去关注临摹作品。   一场如此规模的国际大展,却无人欣赏作品本身,当然是失败的。   尤其是这几天元旦小长假,大批熊家长领着熊孩子来看免费展览,在熊孩子们眼中,这里五彩缤纷和游乐场无异,哪能不出事呢?   “你早知道会出事,为什么不提前说?故意想看我笑话?”陈式薇气得脸都歪了。   “天地良心啊。”黎夜光捂着右胸诚恳地说,“汇报策展方案那天我就说了,不要把艺术改头换面,以一种低俗的方式贩卖给观众,可你不听,还说要学术与流量兼得。”落井下石的事她不屑于做,但实话实说还是可以的。   “你……”   “这种数字影像展更适用于景区博物馆,一来是展厅纯粹投射数字影像,不含艺术作品,较为安全;二来是景区常年接待游客,在游客分流上经验丰富,而艺源美术馆承载力本就不足,自然要出乱子。”黎夜光轻轻叹息一声,“可惜了那几幅壁画作品,就算拿不到金奖,也是画家的心血啊!”   “原因咱们以后再讨论,现在的问题是,评委会明天就要来东南展区了!”姬川焦急地打断她的话,当然她们讨论的原因他也并没有听得很明白。他只能牢记高茜的话,做一名合格的艺术赞助人,就是要相信专业人士。   壁画临摹展分两个阶段,通过初评的作品在各分展区展出,开展后评委会按照顺序巡视各展区进行复评,入选的优秀作品则可以进入终审,角逐最后的奖项。各展区的复评时间都是一周,而东南展区恰好排在第二位。   如果在评审期间闭馆,则会引起主办方不满,可若是正常运营,投影是开还是不开?开了,喧宾夺主,不开,空荡而封闭的隔间又着实莫名其妙。   不管有多不甘心,陈式薇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彻底,她歉意地对姬川说:“对不起,这次是我的失误,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认错态度倒是不错。”黎夜光认可地点点下巴,“不过既然说了要负责,那就真的要负责到底哦。”   “我自然会说到做到。”陈式薇看向黎夜光,不情不愿地说,“你要是能想出解决办法,我也会听从你的安排。”   黎夜光两手一摊,嫌弃地说:“我要你听我安排做什么,美术馆这么多员工,谁不比你身强力壮?”   “那你想怎样?”陈式薇问。   “如果我能解决,那两个展厅就都是我策划的,我自然是要总策展人的署名。”她昂起骄傲的下巴,趁火打劫未免不够君子,但等价交换却是情节合理的。   陈式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咬牙答应:“行!”   直到此刻,余白才彻底明白,黎夜光说的胜利火把是什么意思。她站在狼藉一片的展厅中央,一身红衣似火,笑得明媚灿烂,那些属于她的东西,最终都被她握进手心,谁也别想抢走。   “那就开始行动吧,现在还有24小时,今晚谁都别回家!”   为了保证评审的公平性,主办方除了聘请美协的十位专家组成评审委员会,还另设立了监审委员会,一行共计十五人。   艺源美术馆所有员工连带着余白,忙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将新展厅改造完毕。评委会抵达时,黎夜光正好将地面最后一片纸屑捡起,丢进了垃圾桶。   姬川领着评委走进展厅,黎夜光神采飞扬地迎上前做介绍,“东南展区的展品以时间线排布,将所有参展作品按照临摹原作的年代进行排列,呼应‘丝路千年’的主题。新旧展厅皆以‘长廊’的形式设计,新展厅是‘弓’字长廊,旧展厅是‘回’字长廊,走进展厅就如同踏入千年之前的河西走廊,而沿着时间线观看作品,在欣赏佳作之余,还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丝路艺术一千年来的演变过程。”   她一边娓娓道来一边为评委引路,“第一区域是北朝壁画,首先是北凉时期的壁画,接着是北魏、西魏、北周;第二区域是隋唐时期……”   “此外,在美术馆的教育推广中心设有数字影像投放,可以让观众更好地了解壁画的来源。新旧展厅之间的花园还设立了儿童美术天地,观展的家长可以带孩子体验线稿填色活动以及看图说故事等美教项目……”   展厅外的走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累到瘫痪的人群。   “黎组的精神怎么这么好,昨晚大家不都一起没睡吗?”阿珂顶着比眼睛还大的黑眼圈,说话都有气无力。   “她是变态,我们又不是。”长椅上的高茜翻了个身,顺便踹了地上的余白一脚,“你最近在家给她炖补品了吗?”   余白摇头,要是有补品可吃,他怎么还会累到四肢无力呢?   “幸亏黎组机智,想出补救办法,要不然一天时间哪能搞定啊。”唐生累到虚脱,但对黎夜光的敬意一分不减。   靠在墙边的陈式薇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她想出什么高招呢,结果只是拆掉一半隔板,把封闭的隔间变成‘弓’形回廊……”昨天她手忙脚乱、没了主意,才会求助黎夜光,哪知黎夜光只是拆拆补补,就抢走了总策展人的署名?!   “哎哎哎!自己想不出主意可别酸!”高茜翻身坐起,虽然她现在很累,可揍陈式薇一顿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有什么可酸的,这只是她的小聪明罢了。”陈式薇恨恨地咬牙,黎夜光不但凭借小把戏将展厅改头换面,还把自己辛苦找来的影像资料拿走投放,给她的展览添光添彩?   没等高茜起身撸袖子,黎夜光凶残又冰冷声音就传了过来,“陈组长,输了的人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可没资格评价胜者哦。”   她一身红衣款款走来,脚下每一步都极尽傲慢。见她出来,组员们立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追问情况,“黎组,展厅效果如何?”“评委能看出是临时搭建的吗?”“他们满意吗?”   黎夜光站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她一如当初那般闪耀明亮。无所不能的黎组无论经历多少坎坷与失败,依然是组员心中不败的神话。   她嘴角噙着笑,高高举起右手,然后竖起食指,直指天空!   组员全员欢呼,黎组威武!天下第一!   哄闹的人群散去,黎夜光悠哉地走到陈式薇面前,神色睥睨地说:“评委会很满意‘时间线’的概念,现在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你这是要给我上课吗?”陈式薇冷笑。   “上课说不上,只能算是指点一二吧。”她笑眯眯地说,陈式薇一愣,噗嗤笑了,“也罢,我确实输给了你,就听一听你的高见吧。”   “从一开始你的策展方案就是为了突出自己,炫耀你从国外学到的新式策展,炫耀你可以弄到高清图像资料,所以从头到尾你都忽略了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本身。策展人的工作是搭建大众与艺术之间的桥梁,而不是取代艺术品和艺术家冲到观众面前表演。”黎夜光缓缓说道,“学会隐藏自己、突出作品,是一个策展人的基本修养。”   她睿智的双眼,骄傲的神色,还有嘴角自信的笑容,让陈式薇心中一动,轻叹一声说:“你这样聪明,真是一点都不像你爸爸啊,或许是像你妈妈……”   黎夜光低头浅浅一笑,“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的聪明或许与她有关,又或许与她无关,但家里那本stevenlavine的《exhibitingcultures》却是你当年留下的。”   陈式薇一怔,黎夜光优雅地一甩长发,潇洒离去,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点点模糊,陈式薇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就总缠着自己给她念书,其实从小她就是个聪明孩子啊。   或许是因为太聪明了,自己才不配做她的母亲吧。 第八十七章 技法与情感   part87   相逢与离别是一样的概率,选到什么就是什么。   ——《夜光夜话》   黎夜光以“时间线”为思路的策展方式,不仅得到评委会的一致认可,还重新吸引了大批观众来艺源美术馆二刷展览。   她之前准备好的宣发也同步进行,短短几天,人们已经将“沉浸式”展览的记忆抹去,只记得艺源美术馆正在举办一场高规格、高格调的壁画临摹展。而“黎夜光”这三个字在壁画特展结束后,沉寂小半年,终于重出江湖。   吃早饭时,她的电话就没停过,曾经的赞助人热情地打来电话与她谈合作,余白一边吃锅贴一边默数,吃十个的时候是孙总,吃二十个的时候是张总,吃三十个的时候是王总……等余白把五十个锅贴全部吃完,黎夜光却一个合作都没答应。   “你是打算继续和姬川合作吗?”余白问她。   她挂掉电话,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   余白以为她要比较条件、择优考虑,于是点头说:“恩,是该好好选一选,毕竟事关你的理想嘛。”   黎夜光夹起一个锅贴,咬了一口,冷掉的锅贴又硬又油,她放下筷子,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你吃饱了吧,吃饱了咱们就去美术馆。”   “我今天还要去吗?”余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疑惑地问。这一周都是评委在复评作品,和他没什么关系啊。   “有个采访。”黎夜光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向他保证,“本月最后一次。”   余白抿嘴,很乖地点了下头,只提了一个小要求,“那今天晚上可以去吃羊肉火锅吗?”   黎组微微眯眼,反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我和肉,你更想吃哪个?”   这个问题既不是“你妈和我同时落水”,也不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自然没什么难度,余白没有犹豫,双眼雪亮、略带羞涩地说——   “肉。”   黎夜光对这个答案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那你以后就和肉结婚吧!”   “……”   余白很是郁闷,她的问题里根本没提结婚啊,为什么自己认真回答却被如此对待?况且肉是食物,她又不是食物,根本就不能吃,两者二选一,除了肉还能有什么答案?   到了艺源美术馆,还在生气的黎夜光就把余白丢给两位采访记者,自己去展厅巡视了。一周的复评时间已经过半,评委会也确定出了大部分优秀作品的名单,虽然优秀作品还需要经过终审才会定出最后的名次,角逐金银奖,但专家们见到好作品免不了要反复欣赏,暗暗在心中提前打个分、排个名。   因为展览作品按照时间线排列,所以同画《舍身饲虎图》的余白和wilsion就成了邻居,两幅作品面对面挂着。黎夜光从旧展厅巡视到新展厅时,几位专家正围着两幅《舍身饲虎图》讨论,看样子是觉得这两幅作品大有看头。   说来有趣,两幅作品虽然临摹的是同一铺壁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wilson的湿壁画色彩鲜亮,颜料与墙面融为一体,细腻光洁。而余白的壁画墙面粗糙,不仅可以看到泥层中的颗粒气孔,还有不少麦草梗,乍一眼看去远不如wilson的壁画精致。   wilson是意大利人,他的作品不仅技法高超,还兼具东方韵味,在东南展区确属精品之作,难怪陈式薇如此自信了。   “你们看,湿壁画的技法确实不错,晕染的地方格外细腻。”一位中年专家细细对比了两幅壁画的人物晕染,招呼其他专家一起来看。   “不错、不错,有一种东西方融合的美感。”   “这样看来湿壁画的细腻笔法在表现人物立体感上更有优势啊。”   黎夜光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听得真切,心中暗暗咯噔,她深知晕染是余白的软肋,这次也是经过季师傅的点拨才刚刚悟道。她正紧张之时,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她侧目一看,竟是一脸得意的陈式薇。   黎夜光不客气地回了陈式薇一记白眼,她难道以为她输给了自己,她的丈夫就能赢过自己的土狗?做梦!黎夜光当即把心底的紧张不安一把揪出,狠狠踩在脚下碾压。   她、绝、对、相、信、余、白!   专家们的讨论还在继续,陈式薇沉默不语,静静地倾听他们对wilson的夸奖,她昂着下巴冲黎夜光冷笑,仿佛在宣告某种胜利。   黎夜光索性扭头不看,一转头却瞧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没有围在湿壁画前,而是专注地欣赏余白的作品,她双目一亮,走上前看似随意地攀谈:“我听说北朝时期的洞窟集印度、西域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为一体,是一种纯东方艺术之间的碰撞,您是怎么看的?”   老专家侧目看向黎夜光,认出她是策展人,“小姑娘年纪轻轻也懂丝路壁画啊,难怪策展的方式很特别。”   “我其实是外行,是这位画家比较懂。”她说着指向壁画粗糙的墙面,故意说得不清楚,“这是北朝的……生、生……”   “生墙!”老专家接过话来,“这种墙壁渗水性强,上色难度大,颜料涂抹的瞬间就会被墙壁吸收,来不及晕染,很容易出现生硬的笔触痕迹,所以晕染时需要采用层层叠加的方式,和西方的笔法完全不同。”   “那和湿壁画比,谁更难呢?”黎夜光追问。   老专家瞥了一眼旁边围着湿壁画的那群人,淡淡地说:“没有实地看过壁画的人,是不了解北朝壁画真正特色的。”   他话音一落,湿壁画前的人群齐刷刷转过头来,刚才还对wilson大肆夸奖的中年专家虚心地请教:“陈老,您有何高见?”   被尊为陈老的专家缓缓开口,“北朝壁画以简约粗犷著称,对绘画情感的要求远高于技法,生墙的特质要求画家胸有成竹、落笔如神,而非反复雕琢修饰。《舍身饲虎图》虽然宗教色彩浓厚,但神佛的形象都来源于人,其实是通过神的形象来表达人的情感,所以画家最需要表达的是传神之美,例如萨埵太子跳崖时的坚决,饲虎时的安详,这种瞬间的情感爆发才是最重要的。”   陈老一席话,全场哗然,展厅里的观众也都围上来聆听他的解读,“壁画临摹要有令人敬畏的力量,它不同于其他艺术创作随性自由,它必须以一种庄严的形式重现历史,传达千年之前的情感,将艺术视为一种最高境界的崇拜,一种对历史文化至真至纯的信仰。”   “西方艺术是画自己所见,而东方艺术是画不可见,不仅要有活的灵魂,就连每一根线条都需要充满情感。”陈老望着余白的壁画,目光里满是赞赏,“所以东方壁画没那么容易被西方技法取代。”   说罢,他双手一背,悠哉地去看其他作品了。剩下的专家面面相觑,开始重新审视两幅壁画。   余白的壁画看起来粗糙,实际却是粗中带细,轮廓线与晕染线明确清晰,在生墙独特的渗透性下,他每一次落笔都留下充满情感的笔触,再加上复原修复的壁画色调温暖、简单明快、古韵深厚。他笔下的人物形体灵动,不加修饰的用笔果断利落,使人物的动作更富张力,情感也更加丰富激烈。   由此再对比wilson的作品,就会发现过多的技法和过于细腻的笔触,在赢得精致感的同时也失掉了情感的爆发。   陈式薇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黎夜光走到陈式薇身边,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贱兮兮地问:“你知道wilson输在哪里吗?”   陈式薇回过神来,没好气地说:“又上课?”   “指点一二、指点一二……”黎夜光得意时从不掩饰,连语气里都是满满的自豪,画虽不是她画的,但人却是她的人嘛!“因为你和wilson都不懂什么是舍身饲虎,怎么可能画得好呢。”   临摹易,临神难,不曾体验过孤单寂寞、不曾决心为艺术献身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艺术的神不在于笔,而在于心。   今天的采访时间不长,余白经过几轮锻炼后,回答问题比以前流畅多了。问完专业问题,女记者又补充了几个非专业的个人问题。   “余大师,以前您常年在沙漠和深山修复壁画,现在下山参加展览,您觉得都市生活还适应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余白对城市生存有了突飞猛进的了解,毫不犹豫地点头,“适应啊,城里很热闹,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看样子您在c市住得很愉快啊。”女记者笑着说。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山下的世界又新鲜又舒适,还有黎夜光在,他哪有不快乐的理由呢?“是的,很愉快。”   “您此前公开修复壁画,就引发过不小的轰动,这次参加壁画临摹展已入围优秀作品,还有极大可能角逐最后的奖项,前途不可估量。那么您有考虑留在c市,进高校授课或是进画院、研究所工作吗?”女记者继续问。   余白下意识地摇头,他留在c市的话还怎么修壁画啊。可下一秒,他立刻记起自己答应过黎夜光,要试着进入她的世界,一直爱她,绝不分开,于是他又迷糊地点了点头,   他一摇一点把女记者给搞糊涂了,“余大师,您到底是要留下,还是不留下?”   余白懵懵地看着女记者,脑内一片混沌。如女记者所言,他前途无量,那么今后的人生就是留在c市享受生活吗,去高校或是研究所,做一份体面高贵的工作,与黎夜光相依相守?可如果他不留下,就是黎夜光跟着他一起离开,他曾以为她的人生目标只是成功,那么她凭借临摹展重新登顶,就是实现目标,可现在他知道她真正的理想是什么了,她有心心念念的展览要办,那是她一定要实现的理想啊……   他猛地想起她今天早上的欲言又止,心头骤然挨了一锤,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将他包围,余白发现自己确实太蠢了,一直以来这些问题都是黎夜光在思考,他总是活得无忧无虑,只想着与她长相厮守,却没想过该如何真正爱她。   而她早就想过一切,或许,已经默默做了决定。   突如其来的一阵手机铃声,将余白凌乱的思绪拉回,他起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第八十八章 孤独的象   part88   很多事你以为突如其来,其实是一直在逃避,躲不过去,才觉得当头一棒。   ——《夜光夜话》   余白从做采访的会议室走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记者们同他告别,他礼貌地挥手,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再见,又好像是你好。   高茜和姬川正好路过,余白埋着头大步向前,结实的身躯一下就把姬川撞出三米远。   “对不起、对不起。”余白连声道歉   逼王即便踉跄欲倒,也要保持优雅的姿态,他单手撑墙、甚是帅气地说:“没关系!”   高茜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对余白说:“他现在心情好,你就是把他的腿撞断,他都会说没关系。”   余白回过神,才发现姬川和高茜皆是一脸的兴奋,“是有什么好事吗?”   “天大的好事!”高茜抓住余白的肩膀,激动地前后摇晃,“主办方对夜光的策展方案非常满意,刚打来电话通知,第二阶段的优秀作品展也要请她做策展人!”   这对黎夜光来说确实是好事,她越成功,就离理想越近。   余白扬起嘴角,比谁都更替她高兴。“这……真是太好了。”   “你也不差啦!我刚听到几个评委都在讨论你的画,看样子……”高茜说着挤眉弄眼,狡黠地一笑,“你懂的啦!”   “余大师。”姬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诚恳地发问,“请问你和黎组长现在是朋友还是敌人?”   余白一愣,高茜立刻抢答,“人家都要双宿双飞了,你村通网?”   “那就好!”姬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你俩一起强强联合,我就放心了。”这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他俩的关系起起落落,落的时候吧,还特别激烈,姬川作为一名艺术赞助人,只想展览成功、光宗耀祖,一点也不想要刺激啊!   “夜光在哪呢?”余白问高茜道。   “应该在展厅吧。”高茜向后指了指,这会儿才留意到他脸色惨白,神色不太对劲。“余白,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啊,我看着你脸色不太好?”   “我吃了五十个锅贴。”他老实回答。   “那……”茜姐体贴地问,“健胃消食片,了解一下?”   余白找到黎夜光时,她正在展厅凝望他那幅《舍身饲虎图》,此刻是午饭时间,展厅里只有她一人。   她俏丽的侧影,明媚的笑颜,胜过余白在茫茫世间见过的一切风景。“夜光……”甚至只是念出她的名字都会心头一动,他觉得自己真的挺没出息,若是离开她,一定会难过得要死吧。   黎夜光听到他的声音,激动地转过头来,一脸欢喜:“你知道吗?陈老对你的画赞不绝口。我刚去打听,原来他还是这次评委会的总评委,他这么欣赏你的作品,我觉得你拿金奖的机会很大哎!”   “如果拿到金奖,会如何?”余白向她走近,轻声问。   “这还用说!”黎夜光构思的将来,一切都是闪闪发光的,“肯定是一举成名啊,哦不,你已经很出名了,那就是名利双收!再给你办一场个人展,参加几次拍卖会,日后你的画可就都是天价了!”   “那……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他低声又问,“你会失望吗?”   黎夜光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他,“怎么着,想和我玩感情测验?好啊,那我问你,如果我不漂亮,还又老又笨,你会失望吗?”   余白眨了眨明亮的双眼,“我问你的那些与我本身无关,可你问我的这些都是改变你自身的,我当然会失望啊。”   “噢哟……”黎组啧啧嘴,抬手就对他的狗头一通猛揉,宠溺地表扬道,“破了处到底不一样啊,狗子都变聪明啦!”   余白第一次被她揉脑袋而没有脸红,他只是垂下眉眼,轻声说:“我刚接到电话,嘉煌以西三百公里外的戈壁断崖上,发现了一处石窟群,里面有一批濒危壁画,让我去抢修。”   他漆黑的眼瞳泛起层层波澜,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样,很乱。   他问她:“我……应该去吗?”   黎夜光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而加重了力道笑着说:“当然应该去啊!你可是余白,怎么能不去修壁画呢?”   余白张口,却又像个唯唯诺诺的孩子,犹豫着不敢说。   黎夜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平日里她喜欢逗他,可正经的时候也知道该如何鼓励他,“我马上给你订票,你早去早回,今年过年早,二月头就是春节了,等我爸回来你就可以提亲……”   “夜光。”他握紧拳头,打断她的话,“那里破损的壁画有一百多平,我至少要修三年。”   黎夜光全身一僵,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就连强大的黎组都一时难以消化,可未及一秒,她的表情就从震惊转为轻松,“那我就买两个人的票,反正评委会周末就走,临摹展也没什么事了,嘉煌以西我还没去过,那里的景色应该很好……”   她说着掏出手机就准备订票,看起来不慌不乱,似乎还有些欣喜与期待,但明亮的双眼却将她出卖——她无法自控地在不断眨眼!   余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买票,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是三年。”   “那又如何?”黎夜光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仰头望向余白,尽管她的眼中有许多的慌张和不安,却仍有一股倔强的坚定。“三年……而已。”   “你是不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才没有答应那些赞助人的合作,也没有答应姬川留在艺源美术馆,你想放弃你的理想?”余白震惊地看着她,她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竟真的这样想过!   他一字一顿的质问,将她刻意回避的问题彻底暴露,她用一种惨烈而灰败的语气低声反问:“那我应该对你说,不要去吗?”   余白愣住了。   “城市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在这里画画有什么不好呢?参加展览,得到认可,获得成功……你答应过要试着进入我的世界,也说过是真的想与我在一起。”她轻轻拉住他的手,摩挲着他被笔杆磨出的老茧,她冲他微微一笑,却像利刃插进他的胸膛,她每笑一分,刀刃就深一寸,“余白,我可以这样说吗?我可以让你为了我抛弃一切吗?”   陈式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都市与荒漠,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   从那天起,黎夜光就有预感,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免不了幻想,或许这一天不会来。它不来时,她惴惴不安,它来时,她震惊却又感到诡异的心安,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不用再去担心它何时坠落,只要去想解决办法就好。一直以来,黎夜光都觉得是余白爱她更多,可就在他说出三年的瞬间,短短一秒,她就做出了决定。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会这样爱他!   余白的眼底热流涌动,他郑重地点头,“你可以,你说不要走,我就会留下。”   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他乖乖听她的话,他们就会天长地久。   “可是我不会说的。”黎夜光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然后轻轻地摇头,“余白,我永远都不会那么说。”   她侧目望向《舍身饲虎图》浅浅地扬起嘴角,冷漠狠辣如黎组,也有目光柔若暖阳的时刻,“我今天在这画前看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常玉那幅《孤独的象》。大象在印度是圣洁的象征,拥有尊贵的地位,所以你向往的不仅仅是它的自由,而是即便拥有名利地位、荣华富贵,却依然有遁入山林的勇气。”   他曾踏遍世界,也曾融入繁华,名利光彩他都感受过,荣耀光环他亦唾手可得,但他却不属于这里。她记得他在山间独行的背影,记得他在暴雨中顽强的坚持,如果说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那么她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不该困住他的心。   “你认真地回答我,你想去吗?”   空荡的展厅里,只有他们彼此凝望,余白闭上双眼,不忍将她映入眼中,不忍看着她说出答案。他很爱很爱她,可他心中仍有一寸天地,那里有他全部的信仰,干净、纯粹,像对她的爱一样清澈、永恒。   “我想。”   “你既然想,就去。”她轻抚他紧蹙的眉眼,“我喜欢看你笑,喜欢看你开心,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无论多久他仍是山间最淳朴干净的少年,眸似清泉,心如菩提,除了修复壁画外,他这一生最想拥有的就是她,可是——   “我会去的,但是夜光……”他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着,“你不要和我一起去。这里的世界很好,你的理想也在这里,你应该去实现它,而不该为了我将它暂时搁置,三年不长,可三年后或许还有另一个三年。你应当永远是那个最强大、最闪耀的黎夜光。”   山中不知岁月长,那样的世界一点都不适合她啊。   上一次失去她时,他好像被抽走了灵魂,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余白低头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上去,他的掌心很热,双唇却很冷,带着轻微的颤抖。他虽然做了告别的决定,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酷的人,他的柔软与善良可以包裹一切冰冷与残酷,却是以刺伤自己为代价。   黎夜光和余白不同,她一向潇洒又冷酷,可此时却比他还要没出息,湿热从她的眼底涌出,她听见余白哽咽的低喃,“这一次,我没有听话,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爷爷说过,不听媳妇的话,是很丢人、很丢人的事啊…… 第八十九章 勇敢说再见   part89   勇敢地说不,勇敢地说再见,这是成年人的必修课。   ——《夜光夜话》   冬天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家里,如果再具体一点,就是被窝里。周一闭馆日,黎夜光懒懒地赖在床上,既睡不着,也不想起。   她伸手在被子里左掏掏、右摸摸,抓出一只土狗来。熟睡的余白被她弄醒,探出脑袋,懵懵地睁开眼,哑着嗓子哼了一声,“嗯?”   黎夜光捧起他的脸使劲揉了揉,余白含糊不清地说:“你……是饿了吗?要我做饭吗?”   “不要。”她松开手,然后钻进他怀里,“人家不想起床。”   余白眨眨眼,不敢相信黎夜光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他伸直手臂让她枕上去,“你是在撒娇吗?”   她以前也撒过娇,但那些撒娇的背后都隐藏着黎组不可告人的目的,唯有现在是心无杂念的撒娇!她不说话,只拼命用脑袋去蹭他的胸膛,还不老实地在他腰间上下其手,弄得余白心猿意马,他不得不收回上面那句话——她这不是心无杂念的撒娇啊!是心怀不轨啊!   他耳根一红,抓住她不安分的双手,“你、你想干嘛?”   黎夜光仰起下巴,在他颈窝调皮地吹气,吹得余白连胸口的皮肤都变红了,她用鼻尖轻轻滑过他泛红的皮肤,挑眉看他,“你说呢?”   余白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你是想吃我!”   她鼻尖使劲一撞,邪魅地一笑,“怎么突然开窍了?”   “是高茜告诉我的。”余白有点骄傲地说,“遇到不懂的词我都是问她的,比如吃肉还是吃你,还有你说我像狼狗来着……”   “!!!”黎夜光瞬间翻身坐起,“你连这都问她?!”   “高茜说这些问题很难的,回答一次要五百块。”余白心疼地说,“你以后能不能说简单点的词,这样可以省不少钱买包子呢。”   黎组飞快地在脑内算账,等她的策展公司重新开张,这些钱都得从高茜的ceo工资里扣除。   “以后不许问她,有什么不懂的,我教你!”她凶巴巴地说,“我的狗,我自己养!”   她耍狠的时候总是格外帅气,余白单手撑下巴仰头看她,满是崇拜的双眼里闪着无数小星星,“夜光,会有以后吗?”他突然问。   他的车票就在今晚,属于他们的时间连12小时都不剩了,他们却还在嘻嘻哈哈说着以后,仿佛以后就在明天,可明天他们就不在一起了。   黎夜光抬手就把他的脑袋夹到腋下,狠狠地一通蹂躏,“你只是一只小土狗,小狗狗的脑袋里是不能想那么多东西的!”   他被她弄得嗷嗷叫,挣扎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碰着她的鼻尖,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我不是小狗。”他轻声说,“小狗会一直陪在主人身边,可我没有。”   他眼中泛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黎夜光弓起身子吻住他的眼眸,咸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不要哭,永远都不要哭……”   会哭的孩子也许有糖吃,但勇敢的孩子才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剩下的路还很长,他们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勇敢。   晚上七点,黎夜光替余白打包好在火车上的吃食,送他出发。他得先坐火车去嘉煌,再跟着当地文物局的车去石窟群所在的戈壁滩,这些年火车提速,去嘉煌只要三十个小时了,黎夜光记得她小时候可是足足坐了三天三夜。   “这里面有牛肉干,还有卤蛋,泡面都是加大包的,煮面的加热杯记得先洗一次再用……”她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像个老妈子似的,季师傅深感保姆地位不保,有些吃醋地说,“这些事我会记得的!”   黎夜光正好有事要交代他,他倒自个送上门来了,她把余白交到季师傅手中,恶狠狠地威胁道:“我给余白称过体重,要是回来瘦了一两,我就找你算账!”   “这季节不同,衣服也不一样啊。”刘哥相当公正地为季师傅说了一句公道话。   黎组冷冷一笑,“我是裸称的。”   “……”   检票时间到了,余白背起三大包行李,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黎夜光给他买的羊毛帽子,像个扛山货去赶集的土味青年,黎夜光忍不住噗嗤笑了。   她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他,隔着厚厚的衣服,她既不能将他抱紧,也听不到他的心跳,她只是靠着他说:“去吧,余白。”   离别时说得再多,也终究是离别。她努力成功,想将所爱的人留在身边,却还是无法如愿,她没有被抛弃,只是一个一个将他们送走。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人生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圆满,终究要有留白。   所以她只能说——   去吧,余白。   走出火车站时,忽地下起了大雪,黎夜光仰头看去,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急忙掏出手机想告诉余白,可屏幕解锁的瞬间她却又停下了,要说的话又何止是这一件呢。她还忘了告诉余白箱子里的暖宝宝要怎么用,忘了嘱咐他西北天寒多吃些羊肉,可这样的叮嘱永远也叮嘱不完,他们相隔数千里,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却结结实实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陈式薇,“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wilson回去,c市没有直达的飞机,他得先坐高铁去帝都。”陈式薇听闻了余白要走的消息,在这里见到黎夜光倒是不意外。   黎夜光收起落寞,换上一贯的坏表情,“怎么,知道自己的画比不过余白,所以先回意大利了?”   “你以为陈老喜欢余白的画他就能拿金奖?”陈式薇反唇相讥,“今天已经开始下雪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是多雨多雪,作品还要运去参加优秀作品展,那种粗糙的泥墙在嘉煌放多久都没事,可在南方能不霉变?”   黎夜光微微蹙眉,难怪她最近如此安静,原来是抱着这种幻想啊!   “你是不知道余家有专利吧。”她悠哉地轻抚下巴,挑眉冲陈式薇坏笑,“余白做的泥墙在南方就是梅雨季也不会霉变,没有金刚钻,谁揽瓷器活啊,你是觉得余白傻,还是觉得我傻啊?”   陈式薇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僵硬,黎夜光很大方地补充道:“不过余家主张有教无类,要是wilson想学,去余家山拜个师,叫余白一声师傅,也是可以教他的!”   “那他为什么……”陈式薇艰难地说,“还要回戈壁?”   拥有卓越的天赋、拥有娴熟的技能、还拥有得天独厚的一切,为什么还会选择离去?这个问题或许每个人都想问,每个人都无法理解。   但黎夜光却知道答案,“因为他是余白啊。”   她遥遥回望,目光温柔得可以融化冰雪,火车应该已经开了,他正在去往他该去的地方,壁画修复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星辰大海。   “所以,你终究没有为他放弃一切……”陈式薇说,“你和我,都有更适合的人生,更适合的人。”   黎夜光昂起下巴,撇嘴自嘲,“这世间有无数大好青年,可我偏偏不爱他们。”   “那你是要一直等他吗?”   “谁知道呢?”她潇洒地转身,融进茫茫雪夜中。   人生这么长,孤单与寂寞又岂是一句誓言就能抵挡的,爱一天,就等一天,等到不爱的时候,也就不等了。   火车开出c市时,大雪已将地面染白,白皑皑的一片映着冷月,列车顶着冬夜的朔风前行,雪粒子打在车窗上簌簌作响。   余白紧握着手机,隔了许久,才播出一个电话,漫长的嘟声后电话接通,他鼓足勇气大声说:“爷爷,你能不去越南给我买媳妇吗?”   电话那头的余老爷子一愣,回过神来,“你没让夜光和你一起走?”那天他打电话通知余白去修壁画,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夜光带上,没想到这混蛋孙子还是没做到?!   余白摇头,“是我不让她跟我走的。”   “那她也没有非跟你走不可?”余老爷子有些郁闷,黎夜光看着挺带劲的一个姑娘,怎么没干出点轰轰烈的大事啊!   此时列车临近关灯,卧铺的旅客来回走动,轮流去卫生间洗漱,人群不断从他面前涌过。余白恍惚中看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出现在车厢尽头,她颜如春光、步履生风,她一步步向他走近,最后在他面前停下,她伸出纤细柔软的手,宠溺地揉着他的脑袋,揉得他耳根发烫,揉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什么也没有。   他握着手机低声说:“她很酷的,绝不会那样纠缠不舍……”   她可以千里寻他,也可以潇洒诀别,她的轰轰烈烈绝不在此,因为她是最明亮的夜光,也是他此生挚爱。 第九十章 山中不知岁月长   part90   春天是最好的季节,但若是有最好的人在,冬天也是极好的。   ——《夜光夜话》   一年后。   西北戈壁一年最冷的时节,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度,猎猎寒风,天地皑皑。满天大雪中,一个黑乎乎的庞大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戈壁上,积雪已经漫到小腿,他的脚步一深一浅,艰难地大步前行。短短的几百米,他足足走了半小时才来到一处断崖下,崖面上隐约可见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窟,崖下是一排简易砖房。   他走到最右边的一间屋子门前停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身上穿得像头狗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手套也带了两层,他没有掏钥匙,而是直接一脚把门踢开,然后从窄小的门框里挤进去。   一阵疾风跟在他身后吹来,大片的雪花涌进温暖的房间,瞬间融化。他放下纸箱,把门推上,拍掉身上落的一层雪粒子,脚下的地面湿了一片,又很快被炭火的热气蒸腾出一缕白雾。   他摘掉手套,取下围脖和帽子,最后脱下那件约莫十斤重的大棉袄挂到墙上,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屋内的温度。一年的戈壁生活与世隔绝,余白整个人都黒瘦了不少,头发还是上上个月去嘉煌买材料时剪的,现在层次不齐,有些扎眼睛。他用冻得麻木的双手使劲揉脸,把掌心和脸颊都搓得热乎乎的,才敢坐到炉子前取暖。这是他从书上看到的,冻僵后如果直接烤火就会生冻疮,他现在已经变丑了,可不能再生冻疮啊。   他刚觉得手脚回暖,房门突然就被踢开,冷风当头吹来,余白狠狠打了个喷嚏。门外走进来两头同款“狗熊”,等他们摘了行头,余白才看清是刘哥和小滚。   小滚眼尖,一眼就瞧见地上的大纸箱,立刻扑了过去,“余队!夜光姐又给你寄包裹了?”   “恩。”余白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害羞还是被火给烤热的。这里是标准的无人区,包裹只能寄到嘉煌,等班车有空的时候才会给他们捎过来。断崖离最近的公路还有两公里,余白是昨天接到的通知,今天一早就去公路边等,在风雪中站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班车。   刘哥三下五除二就把纸箱拆了,从里面掏出两条让他流泪的香烟,“夜光……真是个好姑娘!”   小滚从箱子里拿出心仪的掌上游戏机时,也是眼含热泪,“呜呜呜,终于可以活下去了。”这里比卢舍那寺还要恐怖,连个信号石都没有,无论走到东南西北都没有信号。最惨的是前阵子暴雪降温,所有人的手机都无法开机,直接成了砖头。   箱子里剩下的东西都是给余白的,有吃的、喝的,还有衣服、鞋子。可余白看着一大箱东西却愁眉不展,并不兴奋。   刘哥点上一根烟,问他:“怎么,夜光还没有给你写信?”   余白失落地摇摇头。他刚来这里时,虽然手机没有信号,但黎夜光每周都会寄一封信来,字数不多,总归是个念想,但后来信越来越少,尤其是最近,包裹还是半个月一次,可信已经三个月没来过了。   小滚一边装电池一边说:“我看到上周的报纸,夜光姐上了头版,好大一张照片,贼漂亮……”   余白伸手捂住自己红黑红黑的脸颊,有点心塞,他当然知道她特别漂亮,他还知道自己现在特别丑呢!   “别这么沮丧嘛,你想啊,虽然夜光现在是著名策展人,还有自己的艺术策划公司,但你好歹也是壁画临摹展的金奖得主啊!”刘哥不忍看他沮丧,安慰道。   小滚接过话来,“可咱们余队没去领奖,自动放弃了。”   “……”刘哥咬牙,“放弃了,也是名誉金奖!”   小滚打开游戏机,滴滴答答刚玩一分钟,屏幕突然就黑了,一看就知道是气温太低电池失效了。他轻叹一口气,认命了,“咱们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两年,那时候夜光姐都三十岁了,谁不想找个安稳可靠的男人,干嘛跟着余队走南闯北……”   小滚说的不假,余白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她,更何况他也不舍得让她来这里吃苦。可道理都懂,心却还是会一阵剧痛,当初选择离开他就想过最坏的结果,她常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选择了修复壁画,就注定了会有失去她的可能。   见他如此郁闷,刘哥和小滚不再多言,抱着各自的东西回屋去了,临走前刘哥说:“刚通知了,明天雪停,咱们就要上崖了,你今天多休息一会吧。”   按道理说,每年极寒的两个月一般是不工作的,可这批元代洞窟十分珍贵,而且壁画长久失修情况危急,眼下又人手不足,所以他们的工作除了修复壁画外,还要一起给洞窟做防护措施。   余白把纸箱收拾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三袋泡面,再从柜子上拿下一口锅,直接打开房门,在厚厚的雪堆里铲了几下,然后把半锅雪放到炉子上,开始拆泡面。等泡面拆完雪也化成了水,咕嘟咕嘟在炉子上翻滚。他把三包面全部倒进去,坐在炉子边、双手托腮乖乖等着。   之前在c市学的技能到了这里毫无用处,别说支付宝,连东西都买不到,导航也没用,外卖更是一个笑话。他想吃锅贴,想吃肉包子,眼下却只有泡面,就像他那么想她,却连一封信都收不到。   热气熏得他眼底发烫,他吸了吸鼻子,起身捞面条,自言自语地说:“吃饱了就好了,吃饱饭就没那么难过了,恩,这个面条很好吃的,对,超级好吃……”   他刚捞出一碗,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房门竟然又被人一脚踢开,他正弯着腰,冷风咻地一下窜进腰间,本来就在闹情绪的余白一下就发小脾气了。   他端着面条转身怒视,凶巴巴地低吼一声,“又来!还有什么要拿?!”   大敞的房门呼呼地灌着北风,雪好像比刚才更大了,纷纷扬扬遮挡他的视线,模糊中他看见一个球状的人站在门口,应该不是刘哥,也不是小除、不是小注、不是小滚,更不是季师傅,因为那颗“球”穿着艳红色的冲锋衣,雪花落满她全身,红白一片煞是好看。   她也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连睫毛都结了冰霜的眼睛,纵然是冰天雪地,依然闪着赤红的火光。   余凶凶一秒就怂了。   她一把扯下围巾,吼出的声音比他还嘹亮,“拿、外、卖!”   他下意识闭眼,然后重新睁开,人还在,他再闭,再睁,还在!   她前天一早就出发了,花了4时冒雪赶来,脸颊冻得又红又紫,惨白的嘴唇瑟瑟发抖,他却在原地眨眼?!她从背后扯下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狠狠地砸向余白,“里面有一百个锅贴,还有五十个肉包子,蛋黄肉粽都给你买了二十个!”   恍惚中的余白被狠狠一砸,痛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抱住沉重的大包,还怔怔地不敢相信,直到她走到眼前,他才如梦初醒,“夜、夜……光?”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就坐在班车上,你特么拿了箱子就跑,追都追不上你!”大雪纷飞,黎夜光连路都看不清,就看见熊一样的土狗搬起箱子撒腿直跑,她张口想叫他,一阵寒风就吹进了嗓子眼。她连忙跳下车去追,才发现雪已淹到膝盖,她脚底一滑没踩稳,一头栽进雪堆里,爬了半天才爬出来,再一看,那黑乎乎的人影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   “你在车上?!”余白震惊地张大嘴巴,一脸呆样。   黎夜光手套也不摘,就连着冰碴在他脑袋上一通乱揉,“我不是说了少一两肉都不行嘛!你怎么变这么丑!丑成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冰碴落进他的后颈,凉丝丝的,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清晰地看见她弯弯的眉梢,看见她明亮的双眼,看见她凶狠咬牙的表情……他傻傻地笑起来,然后一个猛子冲出房间。   天地苍茫,雪虐风饕,他站在一片素白之中,仰天大喊——   “我——媳——妇——来——啦!” 第九十一章 可达鸭的力量   part91   人总得有些看起来很傻的理想,活得太清楚明白,是很辛苦的。   ——《夜光夜话》   余白在雪地里狂奔了十几圈才跑回来,他全身落满白雪,脸颊却是通红的,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叫,“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黎夜光在他满地乱跑也没闲着,她把背包里的冰冻食物全部拿出来,蒸了七八个肉包子,剩下的一一埋在窗下的雪堆里。余白刚一冲回来,她立刻把他的湿衣服扒了,丢给他一条毛毯,让他裹着坐在炉边啃包子。   肉包子可比泡面好吃多了,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让他开心的了。   相比余白的满足,黎夜光可就挑剔多了,一会嫌弃他风吹日晒后的红黑脸颊,一会嫌弃他凌乱的头发,就连简陋的屋子都要嫌弃一番,“你们工作这么辛苦,就住这样的房子?连张餐桌都没有,你每天就蹲在炉子边吃饭吗?”   “平时有食堂做饭的,最近下雪停工,大家才各自待在房里。”余白好脾气地解释,“而且这个房子已经很好了,刚来的时候连炉子都没有呢。”   “也就是欺负你老实。”她愤愤不平地说,“换作是我,肯定得吃好喝好!”   说到这里,余白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突然来啊,我看报纸你不是有个展览要闭幕吗?”   “今天我生日。”她眨了眨眼,很随意地说,“所以就来了。”   余白抓包子的手一抖,嘴里的一口还来不及咀嚼,硬生生就吞了下去,“今天……你生日?!”   虽说是因为生日才来,可黎夜光又不大愿意提起生日,她轻叹一口气,低声哀嚎:“二十八岁了啊!”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一个女人最青春美丽的十年时光就这样结束了,她难免心中悲痛。   “可这里没有生日蛋糕……”见她愁容满面,余白猛地想起小滚的话,再过两年她就三十岁了,她也会想要幸福安稳的生活吧。于是连生日蛋糕都给不了的余白无比沮丧,脑袋都要埋到胸前了。   “是啊。”她本就因为老了一岁而郁闷,自然是不客气地吐槽,“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生日礼物,真不知道我大老远跑来干嘛……”   神色黯淡的余白因为“生日礼物”四个字眼前一亮,他急忙把包子放回碗里,胡乱地在毯子上擦了几下手,从床后搬出一个大画框来。他捧着画框走到黎夜光面前,羞涩地说:“礼物……是有的,我一直在画,本来想回去时再送给你的。”说着缓缓将画框转过来,是一幅尚未完工的工笔人物画。   黎夜光见多了余白笔下的古代神佛,倒还是第一次见他画现代人物,线描是余白的专长,尤其是画他心中所想,自然是落笔有神、一气呵成,虽然颜色只上了一半,但画中的人物除了相似外,已经极具灵魂,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上一次的画被雨淋湿,所以我重新画了,但工作很忙,画得就有点慢。”   黎夜光站在画前,看着画中的自己,心中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画中的她迎风而立,自信又张扬,暖阳洒在她身上,照得她耀眼夺目。   “我有这么好看吗?”她抿嘴憋着得意,故意问他。   余白很认真地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微微蹙眉,有些失落地说:“你比画好看,我画不出来……”   他乖巧又诚实的时候,真像一只听话的小土狗,黎夜光一路奔波的辛劳都在此刻化为烟云,还有什么比看到他干净的双眼更开心的事呢?   “那你是打算画好了,再求婚?”她嘴角噙着笑问。   余白下意识点头,可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可我不知道该不该求婚了……”他用黑白分明的双眼怯怯地望着她,看着她满脸的倦容、眼下的乌青,他深知这一路有多辛苦,所以才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为了自己这般奔波。   “……”黎夜光刚刚暖起的心瞬间被泼了一盆凉水,她狂奔几千公里来看他,他却说不知道要不要求婚?是这一年的自由生活让他胆子变大了,还是她黎组的大刀太久没磨了?   他继续说:“我看你现在事业越来越好,工作也越来越忙,也没空给我写信了……”   黎组本来已经抽刀了,听到这几句,突然嗅出一股子酸味来,等等,他这是在闹小情绪吗?   她昂起头斜着眼瞥他,他低头搓手,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声音越来越低,怨气却越来越大,“足足三个月呢,都没有写信……”   “那是当然啦!”黎夜光双手环胸骄傲地说,“我能力强、事业棒,围着我的男人也多,你确实该想想自己能不能和我求婚了。”   余白扁着嘴,酸溜溜地说:“那些人一定很优秀吧,也比我更合适……”   “各个都是青年才俊,能不优秀吗?”她说着无奈地耸肩,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长得没你好看。”   “!!!”余白惊呆了,“你刚才还说我变丑了,他们怎么会没我好看呢?”   “你丑的时候都比他们好看!”黎夜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抬手就揪住他河豚一样的腮帮子,使劲朝两边拉去,“我可是颜控!”   余白脸上痛,心里却欢喜,“你喜欢我这样的……还能是颜控?”   黎夜光垫起脚尖,在他鼻头上咬了一口,“是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土狗!”   从她口中听到“喜欢”,无论多少次,每一次都是超级开心呀!余白揉揉鼻子,双眼亮得发光,一脸欢喜地傻笑着。   她松开手,猛地把手掌伸到他红通通的鼻下,“把你那些给媳妇买房、买衣服、买一切的银行卡都交出来!”   余白神色一怔,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她左手无名指上正戴着自己上次求婚买的戒指!   “这戒指……”   黎夜光的脸颊一阵飞红飘过,她撩了一下头发不耐地说:“等你画完求婚要等多久啊,我还不如自己戴了更快。要不是为了做完展览来找你,我能忙得三个月没空写信吗?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寄信可比寄快递还麻烦!”   她一通脾气发得余白一个字都不敢吭,只垂着脑袋小声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不要我了,才不给我写信的。”   “我不要你了,还给你寄吃的、用的?”黎组叉腰大笑,“你当我是圣母玛利亚,还是观世音菩萨啊,我可是魔鬼他大爷!”   “唔……”余白抿嘴一笑,“其实我最近在修的壁画,就是观音菩萨哎。”   午后风雪渐小,余白领着黎夜光从简易的栈道走上断崖。元代历史短,即使是丝绸之路沿途最大的石窟群千佛窟,现存的元代洞窟也不足十个,所以此处十几个元代洞窟的发现自然是值得惊喜的。   “这里原本是被西夏占领的,后来蒙古灭西夏,就由蒙古政府管辖了。”雪天路滑,余白牢牢牵住她的手在前面开路,让黎夜光跟着走他踩实的雪坑,最后在靠南边的一个洞窟前停下,“这里的洞窟主要有三种窟形,我目前修复的洞窟是方形覆斗顶窟,也叫‘观音窟’。”   “观音窟?”黎夜光有些不解,洞窟一般都以数字列编号,因为窟内壁画多样,少有用单一菩萨来命名洞窟的。   余白摘掉手套从怀里摸出钥匙,彻骨寒风中,他对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洞窟口的防盗铁门。“你进去就知道了。”   黎夜光蹙眉,疑惑地跟着他走进洞窟。窟内面积不大,雪光照进来亮堂堂的,她一眼就看到西边佛龛内塑了一尊六臂观音,而佛龛对面的东壁上画着两铺观音立像,一者花冠覆巾,一者袈裟着裙,体态修长,眉目柔和,鼻直而嘴小,是元代特有的人物风格。   可这洞窟里最最精彩的,是南北两壁还各绘有两铺千手千眼观音!   两铺《千手千眼观音经变》以墨线勾勒为主,极少赋色,画面淡雅而精致,尤其是北壁的千手千眼观音,神态端庄地立在巨大的圆轮中央,衣带飘逸灵动,身旁一周画有四十只大手,外围一周画千手,每手掌心各画一眼,便是所谓的千眼观世界、千手助众生。全画只有简单的红、白、绿三色点缀在水墨线稿上,既庄严肃穆,又突出了线条的精美。   一窟四壁皆绘观音,难怪是“观音窟”了。   “这壁画颜色如此清淡,是风化掉色了吗?”黎夜光环视一周,只觉得这洞窟与以往所见不太一样。   “那倒没有,我都一一检查过,原本用色就少。”余白将铁门关上,防止风雪吹进来,亮起手电筒打光,“别看这儿比嘉煌还偏远,倒是受到不少宋元文人画的影响。”   文人画兴盛于宋元时期,与唐代及前朝浓墨重彩的画风不同,主张书画同源,强调绘画要与书法一样有风骨气韵,以笔墨为主、色彩为辅,简洁淡雅,清新飘逸。   “是有几分文人画的味道。”黎夜光绕着洞窟慢慢欣赏,“不过我看着好像损坏不严重啊。”   “这都是我快修完的。”余白用手电筒照亮墙角的一堆工具给她看,“我和你说过吧,元代壁画的墙面太过细腻讲究,反而难以保存,我刚来的时候这些壁画脱落得都快成齑粉了!”   “啧啧……”黎夜光转身看向他,不吝夸奖,“齑粉都能修好,可真厉害啊!”   余白昂起脑袋,明明是值得骄傲的时刻,他却还是一脸的憨厚老实。   “你小时候看过《宠物小精灵》吗?”她转了一圈,走回到他面前突然问,余白一愣,点了下头,“看过,怎么了?”   黎夜光用指尖去挠他的下巴,“你就和可达鸭一样啊,99的时间呆滞,1的时间放大招!”   余白被她挠得咯咯笑,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啦,这个洞窟我修了一年还没修完呢……”   “什——么——!”黎组瞬间炸出一千只手来,把小土狗拎起、噼里啪啦一番吊打,“你修了一年还没修好一个洞窟!你不是和我说修三年吗?这里有十几个洞窟,难不成你要修十几年?!”   “我……”   “我每天熬夜工作,就为了快点完成目标,你却告诉还要修十几年?”   “这……”   “离婚吧!”黎组松手,冷酷地说。   “可我们还没结婚呢……”余白捂着脑袋瑟瑟发抖。   “那就结了再离。”   “……” 第九十二章 200的享受   part92   忘记那些难过的事,或者将它们踩扁,人活得潇洒,就会更幸福一些。   ——《夜光夜话》   从断崖回来后,黎夜光就生了闷气,横躺在床上不说话。余白也不敢惹她,只端了小板凳坐在炉边默默煮粽子,粽叶和糯米的香气在空中弥漫,他闻着香味鼓起勇气叫她:“夜光,你饿了吗?”   “气饱了。”她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你是因为我还要修很久壁画,才生气吗?”他问。   “我和我自己生气。”黎夜光哼了一声,不给他出镜的机会,“当初怎么会想不开喜欢你呢?在卢舍那寺被你拒绝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下山啊!”   余白拿起一只粽子,咬了一口粽子尖儿,小声追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亲我?”   “我、也、想、知、道!”她恨恨地转过身来,咬牙说,“你这人是装的老实吧?我强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拒绝啊?还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说到这一点,余白就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了,“我没有欲拒还迎啊,我喜欢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那你还是100享受了是吧!”   他咽下口中的粽子,红着脸说:“200吧……”   黎夜光翻身坐起,一记铁拳捶下去,床板大震,“我明天就回去了!”   “啊?!”余白瞬间傻眼,半蹲到床前仰头看她,“不不,不是200,是20、2、02……所以你可以不走了吗?”   他不舍的眼神当真是楚楚可怜,她心头一软,有些无奈地说:“我本来就只有五天假期,所以明天是肯定要回去的。”   “才五天假你还来这里?”余白震惊大于失落,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黎夜光从他手里抢走粽子,一口咬掉粽子中央那团肉,然后把剩下的又还给余白,“所以啊!咱们之间现在就是隔这么远,你却还要待十几年!”   “我会尽快的,明天就上崖!而且‘观音窟’比较复杂,其他的洞窟会好一些……”他焦急地解释,不心疼被咬掉的肉,反而担心她继续生气,   可气是一定要生的,这样都不生气的话她得成佛了。好在她对自己的人生很有觉悟,轻轻松松?不存在的!何况余白也算是收益大于付出了,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敌不上他一个纯净的笑。   “慢慢修吧。”她眸色转柔,突然放软了语气,“这里条件不好,连栈道都修得简陋,你要是着急出了事怎么办?”   余白知道她心疼自己,但她已经戴上了戒指,他就必须承担应有的责任,无论是修复壁画,还是他们的将来。   “我还是会努力的!”他郑重地说,“我不知道让你继续为我奔波对不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比我更好,但是夜光,我会一辈子都只爱你的。”   花花世界缤纷多彩,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的选择、很多的爱,而余白的世界里只有黎夜光一人,他舍弃了无数选择,只为做她永远的白色。   他说着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而且你说他们没有我好看,那一定也没有我这么爱你。”   “唔……”黎夜光残忍地坦白,“我那句话是安慰你来着……”   “!!!”余白泪眼婆娑,“难道我真的变丑了吗?”   她摸摸下巴,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大方地给了一次复活的机会,“不过你可以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兴许你身材比他们好呢?”   “这样啊……”余白为了证明自己,当真开始宽衣解带,脱掉衣服的上身还是和以前一样白净,薄薄的一层肌肉既匀称又不夸张,尤其是腰间隐约可见的人鱼线,开着极致诱人的角度,一点点蔓延至腰下……   黎夜光坐在床沿上,一边晃腿一边欣赏土狗脱衣,心中欢喜、连连夸赞,“不错、不错,身材比他们好多了……”   这话提醒了余白,他停下动作,眉头紧蹙,“等等,难道你还看过那些男人脱衣服?”   “呃……”巧舌如簧的黎组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几圈都没想出辩词来,“这个……”   余白乖巧的神色一秒就变,他一把将黎夜光推倒在床,欺身压在她身上,严肃狠厉地逼问:“到底看了没?”   他赤裸的胸膛很重,但摸起来手感很好,生气的样子很凶,但却很可爱,黎夜光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环住他的后颈将他拉近,然后一口咬在他泛红的耳垂上,“现在还没看,不过你要是总不来找我,我也可以去看……”   余白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让她自己看无名指上的戒指,奶凶奶凶地说:“你都戴戒指了!”   黎夜光撇撇嘴,“没领证,你不受法律保护啊!”   “……”   “不过,也有其他办法……”她吻上他撅起的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喃了一句,只见余白脸上的红晕以西北风一样速度蔓延至全身,他喉结一动,羞涩地把头深埋进她的颈窝,话都说不清了——   “我、我哪里知道你要的200享受是什么……”   春末夏初,五月是c市最舒适的季节。   艺源美术馆门口鲜花锦簇、华丽富贵,而巨幅宣传板上却印着一张极致严肃的黑白人物群像,方正的黑体字印着展览的名称——留白壁画保护纪念展,策展人:黎夜光。   姬川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笔挺地站在展厅门口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他侃侃而谈,俨然已是专业赞助人的模样。   “姬先生,听说您赞助这次的展览是做了血本无归的准备,是真的吗?”   姬川拿手持式眼镜的手指微微一紧,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但表面还是360全角优雅,“是的,因为这个展览是纯公益的,不收门票,也不接受其他赞助。”   “姬先生您作为一名艺术赞助人,是什么触动了您决定做这个公益展览呢?”记者的问题很正常,但姬川却心头一痛。因为什么做公益?还不是为了和黎夜光做交易,不赞助这个展览她就不给自己策划下一个展览,他只能咬牙撒钱、强行豁达!   “自然是因为那些文物保护工作者感动了我,我才会赞助这个人文公益展,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文物保护,了解壁画修复!”   高茜从展厅里小跑出来,一把薅住正在吹牛的姬川,“快进去吧,开幕式已经开始了。”   逼王被扯得形象不雅,连忙转身背过镜头,从高茜手中夺回自己昂贵的领带,“人都到齐了吗,就开始了?”   “余老爷子都到了!”高茜重新扯住领带,把他往展厅里拽,姬川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余老爷子都来捧场了,撒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八卦村就是钱多,就是要出名!   对!花钱买吆喝,绝不心疼!   展厅中央的主席台上,黎夜光正在讲述策展初衷。万众瞩目下,她犹如凯旋的女神闪耀夺目,每一分自信的笑容都是浴血奋战换来的荣耀。她有足够的理由傲视一切,却在此刻格外严谨、心怀敬畏。   “有这样一批人,他们或青春、或年迈,他们都是世间平凡的普通人,但经过他们双手的文物每一件都举世闻名,而他们的名字却不被知晓。”   “我们常说人生多姿多彩,而他们的人生却有大片的留白,有的人背井离乡、离开亲人,有的人放弃优越的生活、甘于辛劳,还有的人为了坚守文物,被迫孑然一身……他们失去的很多,得到的却很少。贫苦、艰难、孤单、寂寞,他们身心俱疲却永不言弃,他们与时间赛跑、为时间打补丁,唯独忘记要给自己的人生增添色彩。”   黎夜光曾无数次想象过这场展览,而当它真的实现时,她却并不激动。因为这是一场迟来的展览、一份迟到的关注,它早该如此,却姗姗来迟。   台下高朋满座,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都让她无比宁静,直到她看见一双干净的眼眸,黑白分明、澄净透亮,犹如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她才心头一悸,浅浅地扬起嘴角,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开幕致辞——   “或许人生就是不能太圆满,总要有一分留白安放灵魂。心留余白、方得始终。”   掌声雷动,黎夜光鞠躬致谢,退至台下。   她脚下生风、大步朝前走去,在一个土里土气的人面前停下,她仰头看去,又黑了、又瘦了、又丑了!   “怎么,你也有五天假期了?”   “我有七天。”那人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只傻狗似的,“所以我后天才回去呢!”   “那你了不起哦。”她哼了一声,“余、大、师!”   余白觉得有假就是了不起啊,很是骄傲地说:“既然我可以留三天,咱们把证领了吧。”   “领证还要凑你的假期?那婚礼呢?蜜月呢?”她双臂环胸、昂头挑眉,不客气地三连问。   “下一次假期?下下次假期?”余白眨眨眼,当真竖起手指开始算日子了!   她别过脸去,故作傲娇,“这么麻烦啊,那就别结婚了!”   余白牵起她的左手,很认真地说:“大家都是成年人,戴了戒指就得结婚,否则是小狗!”   黎夜光微微一笑,“汪!”   全文完。 第九十三章 余家有女初长成(番外)   part93番外   我叫余绾绾,今年七岁,小学二年级。   最近几天我有些烦恼,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小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辅导我写作业的人是小滚叔叔,我问他理想是什么,他说理想就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我还没有长大,怎么会知道以后想做什么呢?我上个月喜欢看《海绵宝宝》,这个月就已经不喜欢了,而长大应该是很多、很多个月以后的事吧!   我认真回忆了我的七年人生,好像只有一件事是一直坚持没有变过的,那么长大以后应该也不会变吧!   于是我认认真真地在作文本上写下了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开一家锅贴店,因为我很喜欢吃锅贴,希望可以吃一辈子……”   可是第二天,我的作文就被老师批评了,老师说理想得有意义、有深度,喜欢吃锅贴不能算理想。   我问老师,那我的理想应该是什么?   老师说,你爸爸是艺术大师,你的理想应该是做画家啊。   我觉得老师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画画了。   太爷爷总说我妈妈的基因太强大了,把我爸爸的基因给吞噬了,所以我才不喜欢画画。可妈妈并不喜欢吃锅贴,爸爸才喜欢,也许他们俩的基因都很强大。   回家以后,我问爸爸,我以后可以不画画,只吃锅贴吗?   爸爸说,当然可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妈妈正好路过听到,数落了爸爸一顿,说他这样教育孩子太佛了。   我花了五百块压岁钱去问高茜阿姨,什么是太佛了。她告诉我说,太佛了的意思就是我爸爸快出家了。我一想这是对的,爸爸经常去寺庙里修壁画,可能就是打算要出家的。   我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太爷爷,太爷爷说下个月我生日时他要来看我,顺便把我爸爸的狗腿打断。我立刻就求太爷爷饶了我爸爸,不然他得爬着出家了。毕竟他对我很好,做人得知恩图报。   理想这件事实在是太复杂了,好在姬川叔叔给了我答案。他说,你想吃锅贴,就得用钱买,对不对?我点头。他继续说,所以你的理想就是钱。   钱听起来是比锅贴高级一些,我觉得这个答案很不错,立刻就重写了作文。   结果第二天,老师把爸爸妈妈都叫去了学校,讨论我的教育问题。   回家的路上,我很担心妈妈会生气,可她什么也没说。路过我常吃的那家锅贴店时,妈妈停下脚步问我,你就是想开锅贴店吗?   我有点害怕,偷偷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点头,鼓励我大胆地说,于是我点头承认。   妈妈冲爸爸伸出一只手来,说,把卡拿出来。   爸爸疑惑地问,拿卡做什么?   妈妈食指一挥,指向那家店说,把店买下来给绾绾。   我吓傻了,难道爸爸出家以后,我和妈妈就要卖锅贴了吗?   妈妈蹲下身子对我说,你想开锅贴店,不难,你想要钱,也不难,因为爸爸妈妈都可以给你,唯独理想是爸爸妈妈给不了你的东西,你得用一辈子自己去寻找。   我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又好像还没全懂,但爸爸说我才七岁,不用那么着急弄明白一切。我觉得爸爸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理想呢?   我只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家锅贴店的老板了,下个月过生日时,我要邀请好朋友来店里做客。我会告诉他们,理想可以慢慢想,但刚出锅的锅贴是不能等的。   我叫余缃缃,今年五岁,幼儿园大班。   我最近觉得我的姐姐余绾绾可能是个呆子,呆子这个词是我看《西游记》学到的,猪八戒埋头吃东西的时候,孙悟空就是这么叫他的。   我姐姐吃锅贴的时候,就和猪八戒一模一样,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呆子。   可是爸爸不许我这样说姐姐,他说姐姐吃锅贴的时候很可爱,根本不像呆子。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在吃锅贴,而且吃的比姐姐还多,我觉得也许呆子都喜欢和呆子做朋友。   我们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没有朋友。   姐姐是个画画白痴,她连赤橙黄绿青蓝紫都背不下来,可我不一样,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画画,颜色是天底下最好玩的玩具,哪个孩子七岁了还看《海绵宝宝》?   每年夏天我们回余家山过暑假,季师公总是抱着我不撒手,把姐姐丢给刘叔叔带,对,刘叔叔很会做饭,姐姐喜欢他。   季师公会带我去画室画画,教我写毛笔字,他说我长得很像我的姑奶奶,也和她一样聪明,一眼就能分得清每种颜色的区别。   分清颜色对我来说并不难,比如绾绾是浅绛色,而缃缃是浅黄色。但我姐姐不是这么分的,她说自己是烤鸭皮,说我是鸡蛋黄。   前几天姐姐的作业没写好,老师把爸爸妈妈都叫去了学校。我想她应该是要挨揍了,所以早早就画完画,收拾好颜料和毛笔在客厅等着,哪知道回来以后她却告诉我她开了一家锅贴店,明早请我吃锅贴。我和她做姐妹已经五年了,她还是不记得我不喜欢吃锅贴。   晚上妈妈给我洗澡时问我,姐姐的理想是开锅贴店,你的理想是什么,是做画家吗?   我是很喜欢画画,但我并不想做画家,所以我说,我想做医生。   妈妈很奇怪地问,为什么想做医生?   我有点难过,我一直以为妈妈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可她竟然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医生。   第二天是周末,高茜阿姨来家里玩,我看到余绾绾这个呆子又拿压岁钱去问问题了,她问高茜阿姨,余缃缃那么喜欢画画,为什么想做医生啊?   哦,原来她也不知道原因,也对,她连颜色都分不清,当然是什么也不懂的。   高茜阿姨收了钱,摸了摸下巴说,缃缃要做医生当然是因为你啊,你总是分不清颜色,她想把你治聪明一点!   我很惊讶,原来高茜阿姨比妈妈还要聪明,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医生。   余绾绾听到答案,揉了揉眼睛说,我要给妹妹吃一百个锅贴!   你们看,她还是不记得我不吃锅贴,我可不得做个医生给她好好瞧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