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宠爱》 作者:青丝着墨 文案:   1905年的南洋。   他波澜壮阔的半生,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和男人,但是一直走到最后,能让他身体和灵魂颤抖的,   也只有那么一个。   为了那一夜,他愿奉上所有的神格和运气,只求诸神眷顾,让她重新出现,而他亦会以男人的姿态,再次拥她入怀。   姜鹿尔:废话这么多,你确定不是因为那晚太快…… 食用须知:   1、本文HE,非虐、非白,大约狗血,偶尔温情。   2、真正的宠爱应如风筝烈鸟,而非牢笼桎梏。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传奇 甜文 主角:姜鹿尔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活着就有希望。”   深海像一只被激怒的怪兽,阴云狂风,巨浪拍上船舷,苦涩的海水顺着舱口的铁栅栏涌~入,三层的统舱下层浅浅伏了一层水,海腥气夹杂着窒息闷热的汗气压在人脸上,湿漉漉的异味从空中延续到水里的脚底,叫人窒息。   一个巡丁擦了把眼睑上的雨水,大声吆喝下面的同伙快点将人拖出来。   他一手撑着栅栏,就着头上的探照灯看下去,黑漆漆的舱底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并肩叠膝仰望着灯光处,蠢蠢呆呆,也不说话,只看着亮处,照射间瞳孔里的光像极一群狼,他心里一寒,退开了些。   这些人都是抵押了身份到南洋卖苦力的“猪仔”。   一个猪仔食宿盘缠50元,售价200元,到了南洋,在矿里或者种植园干上三年,用工资抵了债,三年一过,剩下的赚头都给自己,这样的美事谁不爱?   自然,也有些来路不明的人,这样的人就算是“客头”和船长的私活外水,得的钱船上人人有份。   所以,对于最后半捆半绑送上船的一批人,船工船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今晚不一样,今晚闯了龙风,这狂风巨浪是要将整个船都拍得稀巴烂啊。   两个身体僵直的卖~身汉被拖了出来,巡丁一边骂着脏话一边使劲往舱里拖,一路吐舷颠仆,到了香公门口便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周香公眼下一双眯眯眼眯得一条缝,他搂着神像上半块红布,腿肚子靠在舱门上,义正言辞骂那大副夏烈:“晌午我可说过,叫你莫要乱说话莫要乱说话,你可不听,那龙王爷可是诈得的?你说要送人下海去,那就得下海去!”   周香公说的是今天晌午,又有几个卖~身汉渴极了忍不住讨水喝,夏烈不耐烦拉了几个人出来好生鞭打了一顿,又下狠话要扔两个人下去喂鱼,才唬得一众蠢~蠢~欲~动的卖~身汉老老实实缩回去。   但是谁都知道,这就是一句杀鸡儆猴的玩笑话。   夏烈虽是船长的亲戚,深得他欢心,却也不敢去惹这远洋船上说一不二活神仙,只对两个巡丁虎着脸撒气:“听到没有,照香公的话,扔下海去。”   “慢着!”周香公从香案上取了根铁钎,扶着木栏走到卖~身汉前,一人戳了一下,铁钎插~进肉里,硬~邦~邦,半点血沫子也没有,周香公气急,回身就是一棍子砸在两个巡丁身上:“到这时候竟还敢拿死人来糊弄龙王。”   一个巡丁辩解:“刚刚拖出来还是有气的。”   夏烈面色有点难看:“香公,差不多就得了。”   “什么叫差不多就得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可以随便糊弄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舍不得那几个人口钱!”   “您这一个娘娘神龛,我那一个关云长,船长屋里一个杨令公,喏,他屋里还一个顺风娘娘……这么多神护着,难道还不够跟龙王几句话?”他这一席话得罪一溜神仙,周香公气得面色发白,嘴唇哆嗦。   “依我说,就是场风雨,真就有问题也不会是两句话的事?龙王受得了我们朝海里几泡尿,受不得一句话?”   “胡闹!你……你们竟然……”周香公连忙跪倒在地,念念有声,挨着给各个神仙道歉。   “呵,与其说是说话得罪,不如说是船上藏了女人更靠谱哩……”夏烈的话突然戛然而止,想起什么似的定住了。   夏烈以前是跟过洋海匪跑船打杂的,两者的远洋船上的都有个共通的规矩:不准带女人。   开玩笑,远洋开航要祭祀,女人更是禁忌,要是船上有女人都没有人敢上这条船。   这边静下来,外间的摇晃和巨浪声更加刺耳,夏烈一把夺过周香公那根长铁钎,晃晃悠悠折身就走。   雷电斗呜,大雨似流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紧接着便是另一声,声音渐低下去,低到耳朵底下以为刚刚不过是一阵幻觉。   渐到天明,雨才渐渐住了,整个船就像浮动的烂木,连炮位都歪了两个,打着哈欠抽了半宿大烟的船长走出来,伸个懒腰,阴阳头上的头皮冒着青茬子,他摸了一把头皮,大副夏烈正从旁边匆匆走过,船长喊住他:“咋昨晚两个都弄死了——该留个,还这么远的路哩。”   “二哥是忘了从庙里请船出来时定的规矩了——几盒大烟就让二哥的记性变坏了?几个假里假气的土洋人,这回要女人,下回就是要咱的命哩!”   “总之,那几个都是吃肉的主儿,既然得了钱,那就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两个都给你弄死了,他们今天还吵着呢?怎么办,我哪里有办法变出来不成?——还不是只有从你那些个宝贝“卖~身汉”里拣两个颜色好些的,充充数。”   “二哥!”   “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这船都抵给别个半个了,我有什么办法?”   “二哥,你那烟!早晚抽得连你自个都是别人的!”   “呀,只要他们看得上,那也可以!好弟弟,二哥保准不动你的老婆本。”   夏烈皱着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喊来一个巡丁,在他耳边叽咕几句,巡丁立刻瞪大了眼睛,半是不解跑了过去。   过了一会,舱口的铁栅栏打开了,甲板上的空位置也敞得开开的,荷枪的巡丁分开几排站好,再有巡长喊话,叫舱底的卖~身汉们一个接一个出来晒太阳,二来正好淘空舱底进的海水。   这可是天大的恩情,卖~身汉们苍白的脸一个接着一个从舱口冒出来,阳光刺眼,天空湛蓝,白云飘荡,带着腥味的海风吹在身上,发白脱皮的脚底暖洋洋。   夏烈更是叫人搬来半桶水,人人竟还有一小杯干干净净的水喝。   舱底的人多,出来的慢。   夏烈靠坐在高高的船舷上,手里拎了壶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出来的人群中来回逡巡,偶尔点点头,便有巡丁悄无声息拦下某个面容清秀些的年轻人。   不知什么时候,周香公悄无声息踱了出来,不远不近站在夏烈身旁。   啪的一声,夏烈半壶酒全扔进了海里。   “可惜哩。”周香公吧嗒一下嘴,眼睛看着快速沉没的酒壶。   “剩下半壶算给您的龙王老神仙道的歉。”   “你可没对不住龙王。”周香公似笑非笑,一双眯眯眼转过去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神色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他突然问:“这一次有多少货啊?”   夏烈报了一个数。   周香公摸了摸鼻子,将手里的海针盘了盘,又慢慢踱走了。   十多年的老船,跟喘不过气的老驴一样,少装了那么多水,竟又多加了这么多人,更不像话的是,竟然又带了女人上来。   船长到巡丁都抽大烟,船客不敬神,这些人,就跟这艘船一样,从头到尾烂透了。   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此刻舱底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七八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坐在角落里,他们都是来自青州回龙镇的卖~身汉。黑暗的船舱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卖~身汉们用来舀水的器具里面少了一个小瓷罐,四分五裂的瓷罐在两拨人轮换的间隙碎成了几片,分在几个身材剽悍的年轻人手里。   为首的年轻人叫做冯减雨,他剪掉了鞭子,头发乱糟糟在头顶,冯减雨身旁是一个挺拔的青年,脸上看不清颜色,棱角冷峻,一双明亮的眼睛,漆黑温和,一眼望不到底。   他的话不多,但说话的时候便是冯减雨也会停下来认真去听。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角落里,由着其他同乡人像海浪一样散开去,再聚合,汇合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比如甲板上的防卫情况和他们的艰难处境。   “哎……昨晚又渴死两个人。”   “哼,他们这次来为了多带私货,水可少备了四桶——这是诚心要杀人!”   “可恨!签了契约的人,他们收了钱就懒得管好赖,倒是那些夹带进来的人货,他们生怕死一两个!”   “可不能再继续耗下去!阿昌已经开始发烧,这么下去,迟早撑不住的。”   “砺哥,我想不通,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   “昨晚?”程砺看了他一眼,慢慢问道,他的声音温和有力,带着天然让人信服的力量,“暴雨深浪,全员警戒,真要动手,对深谙水性的船工有利还是我们有利?”   其他人不做声了。外间是持续响起的的镣铐铁链声,该轮到他们上甲板了。   这时候,有人突然咦了一声:“你们发现没有,那边那小子从上船就一直没说过话,现在也没动,不会是留下的哨子吧?”   其他卖~身汉们悚然一惊。   顺着说话人目光,其他人都转过去。果然,他们都看见了,里仓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半靠着一个小小的个人,这样热的天,还带着一顶~破旧的风帽,一身黑布衣裳,两个肩膀小得好像捏一把就会碎掉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17年的文,首先向各位小天使鞠躬,感谢你们的支持鼓励,让我写完了这个故事,也正因为坚持,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调整的方向。   希望这一次天使们赏脸看看新的故事^_^单机太寂寞啦,既孤单,还冷…   幻言新文《暴君不可能这么可爱》超肥待宰ing   文案:   穿越后的陆溦,来到基因匹配铁律的异时空;   陆溦一心回家,大佬执意不肯。   闭塞的飞船里,他捏着她下巴,目光灼灼:“给我生个孩子,跟你姓。”   收藏方式:→戳作者名→专栏可见ヽ(●-`Д′-)ノ打滚求收藏。   ■更多脑洞■: 第二章   人人都想起来了。   角落里的瘦弱少年从上船被扔进来之后就没说过话,松开绑就跟没松绑似的,只蹲在那一个角落,都不带挪位,每一次吃饭,一盆盆吃食送进来他从来不抢,只最后少少喝点残汤。   沉默不语、像一只低着头、怯生生的土拨鼠。   舱底的人虽苦,但是免不了谈论未来的好光景、谈论家乡忘不了的姑娘,谈论南洋的婆姨们,听说她们一个个像蛇一样柔软,像蜜一样温柔,说的口干舌燥,浑身发~痒,任谁多说出一段风流韵事连吃食也可以抢先一个上去选位置。   所有的形容词从他们贫瘠的想象中脱颖而出,描绘着种种迷人诱~惑的可能。   但是那个少年除了在听荤话的时候掸了掸耳朵,其他时候连个正面都没露过。   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我去看看。”体型壮硕的同乡狄勇勇站了起来。   冯减雨递过去一片锋利的瓷器,点了点头。   昏暗的船舱里,污水虽已清理大半,但踩在脚底,滑腻腻难受。   程砺抬头,不动声色看向角落里的少年。   狄勇勇站在少年面前,像一座小铁塔,他伸出两根指头,像拎小鸡似的捏着他肩膀提了起来,少年毫不反抗,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   “我问你,你刚刚都听到什么了?”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少年摇头。   程砺的目光在他纤细的身段上滑过,少年连手都没有晃一下,没有胆怯,也没有畏缩。   这样的态度,要么是心中无愧,要么是胆儿够肥、心够沉。   狄勇勇不相信,肩膀上的手收紧,将少年拉近了些:“说实话,不然老子……”   哗啦一声,单薄的衣料一声脆响,柔弱的肩膀从衣襟里落到了狄勇勇的手里,滑腻细致的触觉让他手心一麻,狄勇勇跟摸~到蛇似的顺手一甩,少年咕噜噜滚了出去。   正好落在程砺脚下。   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他低头,地上的人抬头,两道没有多余感情的目光交汇,昏暗的舱底,抗拒而疏离的轮廓淡如月色。   通道上猛地传来巡丁敲栏杆催促的喝骂声惊醒了众人,冯减雨立刻站起来,向预备故技重施的狄勇勇摇了摇头。   程砺其他人一起走上甲板的时候,碧海青天,阳光正好,他眯起眼睛,快速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男人年轻的脸庞是和其他海边讨生活的人截然不同的白。   冯减雨等走在前面,每经过一个同乡,都会悄悄拍一下胳膊。   程砺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年温顺如一只小兽般跟在后面,他低着头,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脏兮兮的脸还没有他一个巴掌大,一手扶着被扯烂的衣裳,纤细的手指白~皙修长,因为长期没有运动,走路很慢。   甲板上挤满了人,先到的已经坐在地上捉身上的跳蚤,哔哔剥剥按跳蚤的声音不绝于耳。   几个巡丁肩上扛着大棒在人群中穿梭,看着略微白净些的便用棍子将人下巴托起,仔细看一看,这么来来回回拣选了两三个人站到旁处去。   有人不解,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年纪长些的汉子深谙其道,低声唾了一口,说与身旁的人听:“干什么?昨晚杀了那两个妓~女,还足足个月的路哩。这没有女人,你们熬得住,那些洋老爷们能行?”见旁人不大信,他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这海上什么龌蹉的事做不出来?就是有人杀人越货,干了抹脖子的勾当,又有谁知道?谁去管?”   有人愤愤:“这不是胡闹吗?女人怎么能上船?”   是啊,他们这样远洋的船上不能有女人,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   可是规矩这东西,向来只对听话的人管用。   对这帮搭顺风船的洋佬来说,祖宗又不是他们的祖宗,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们床~上放屁?他们哪一次不偷偷捎带几个,路上若真是遇上龙风了、香公占出异象了,便由着船工们处置就行,买得便宜,倒也不心疼。   可是要没有女人——那么长的日子,这不要人命不是。   但是真要处置了,那自然就要用别的东西补偿。   女人有女人的好。男人自然也有男人的妙。   “这帮狗~日的!”有年轻人咬牙低声在喉咙里骂。   这愤怒悄无声息传染着,甲板上的气氛逐渐变了,懒洋洋的人群收起了晒太阳的心情,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四周间或海鸥的鸣叫。   回龙镇的后生们没有吭声,程砺和另一个后生都被一个巡丁挑了起来。   回龙镇和蕉州其他的恶山恶水不一样,水清甜,林深木茂,出来的人长相总是格外醒目些,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跟还带着雾气似的。   程砺似乎浑然不知。他身量挺拔,肤色白~皙,星眉剑目,站起来挺拔如青松。   冯减雨目光微闪,环视乡人,低声咳嗽了一下。从进入南洋外延到沙城只月余路程,现在甲板上挤满了人,只要一点动静必定大乱起来,这一次是比等龙风更好的机会。”   程砺站到了人群的旁处,从这里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蝼蚁。   那个柔弱的少年也被选中了,巡丁用木棍去托他下巴的时候,他小小固执了一下,巡丁眉头一皱,一棍子甩在肩膀和脖颈之间,少年闷~哼了一声,身形晃动然后缓缓稳住,嘴角缓缓流下一串血来,不动了。   少年的头发蓬乱,被风吹得肆意飞动,花瓣一样的嘴唇有了血色,尖尖的下巴,既有孩童般的稚气,又有隐隐豆蔻般的风气。   程砺心头一动,立刻看向少年的脚,脏兮兮的脚修长——看不出一点裹过的痕迹。   睡饱喝足的洋佬们端坐在阔椅上一边对筛选出来的年轻人品头论足,一边叽叽咕咕说着话,船长打着哈欠,不时赔笑呵呵两声,后来实在撑不住,将这头甩给夏烈,自己回舱里抽大烟去了。   最后挑拣出来的年轻人被带到前方,几盆海水粗粗泼上去,便显出自然的原色。   果真都是好苗子。   挺拔的程砺站在中间,卓尔不凡,尤其显眼。   他很白。   这样的白,如同热带的阳光,看着温暖,实则冷酷,叫人心底就开始发~痒。   男人的眼睛是细长的双眼皮,微微垂着,眼珠温和漆黑镶嵌其内,恰如一颗熠熠的星子。   洋佬们闷哄哄的喧嚣静默下来,因昨晚扫了兴的借题发挥骂咧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声啧啧挑剔声。   矮子洋佬甲:“啧,高了点。”   瘦子洋佬乙:“啧,壮了点。”   胖子洋佬丙:“啧,屁~股肉太少。”   旁边一个没挤上座位秃头胖脑袋男人凑过来:“哟,你们不喜欢啊,那给我!”   甲乙丙众人齐声:“滚!”   这秃头胖男人在一群人中地位最低,要求倒最多,丑的不要,胖的不要,头发少的不要,老的不要,黑的不要……总之,他自己身上有的、一概不要。   他独爱萝莉,没有萝莉幼齿也行。   说要程砺不过是程砺先过来,模样好,肤色好,图个新鲜,被拒也不恼,待他悻悻扫过剩下的崽儿,眼睛就定在土拨鼠少年身上不动了。   破损的衣衫被海水打湿,缝隙中露出和手腕脚踝一样白~皙的颜色,小巧的下巴,纤长浓密低垂的睫毛,纤细柔弱的肩膀和几乎一捏就要断掉的腰~肢。   和他在广州城的玩过的兔哥儿也不逞多让,不,更绝色才是。   胖子咽了口唾沫,一股邪火烧了起来。   “我要这个。”   巡丁随手一推,少年踉跄着撞进前面的人群,本来就扯烂的衣襟撕拉一声,顿时露出雪白的肩膀。   阳光一晒,被捏过的肩膀几乎立刻泛起了红痕。   这是和这群晒得发黑的卖~身汉完全不同的种类。   秃头胖男人眼睛直了,眼睛在少年的肩膀上一寸寸剥落,如有实质,顺着衣襟慢慢向下滑去。   “头抬起来。”他的手不自然扯了扯腰带。   少年恍若未闻,仍旧低着头,隐藏在乱发中的面部轮廓柔和流畅。   巡丁得令,棍子立刻在少年的下巴粗~鲁一托。   一张脏兮兮的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脸庞从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来,伶仃的还带着些许稚气的眼睛,黑沉沉像雏猫的眼睛,他柔软的嘴唇上完全没有男人胡茬的粗糙。   只是一眼对视,秃头胖男人的腰间酥~麻直到六腑,他哑着嗓子咳嗽一声:“……啊,那就这个,送过来吧。”   “大人不用先去再洗洗吗?”   “我房里有的是水。”   其他几个鬼佬嗤笑,巡丁们低头忍住嘴角的弧度。   “心急吃不得臭豆腐。”   “小心噎着!”   “啧,前天你不是说矮的绝对不要么?”   “哈哈……”   洋佬们打趣完,也都预备领着各自得的人向甲板后走去。   少年被推攘着,向前走去,错身的瞬间,撞上程砺的胳膊。   指尖短暂的触觉滑腻之极,只一下,她的手臂从他的手指快速滑开,像皮毛柔软的猫。   程砺快走进船舱时,冯减雨像被呛着风一样断断续续咳嗽起来。每一个咳嗽声带着特有的含义准确传到甲板上和船舷边。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很久,这样的机会,在漫长的海路上,也许只有一次。   被挑选出来的年轻人由巡丁押运走到船舱外,按照不同的侍奉对象分开,程砺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最远处跟着秃头胖男人走进船舱的少年。   少年的身体纤细,宽大的衣袖裤脚在他身上显出格外的空荡来,蓬松的头发乱糟糟堆在头顶耳边,他的两只手都紧紧握着,但是一只拳头却明显比另外一只要大些。   程砺顿时回过神来,少年的手心里面藏了东西。   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今天狄勇勇用去威胁他却失落的那块锋利瓷器片,也许是一块石头,也许是一根长布条。   总之,不会是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新文《艳奴》by小夜微冷:不日回归,不一样的风味   文案:   庭烟是小国的公主   而和亲到了梁国,她就是奴   更因为貌丑,被梁帝当着群臣的面讥讽为艳奴   后来梁帝大手一挥   将她赐给有名的吃人凶兽魏大将军为奴为婢……   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听见魏云缠在偷偷骂娘:   “本来以为是个能伺候搓澡洗脚小白兔,没想到他妈的是个祖宗……”   收藏方式:→搜作者名or文名 第三章   暴动是在计划中发生的。   在船舱里传来压抑的哀嚎和鬼佬刺耳的喘息笑声时,在点着大烟的船长又在他的船舱里吞云吐雾时,在周香公跪在神像前叽叽咕咕念着他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谶语时。   所有悄无声息的准备完成了。   大副夏烈命人新取了一壶酒靠在船舷上看渐渐红~润起来的夕阳,云蒸霞蔚,姹紫嫣红。   瞅着是美。   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鱼。   夏烈仰头喝了一口酒,酒在喉咙滑下,他皱起眉头,里面的水掺得又多了些。   甲板上处处是低低嗡嗡咕咕的说话声,卖~身汉们大多面色惴惴,交头接耳,船舱里面年轻人的叫声屈辱刺耳,没有人再有心情享受这难得的阳光。   “把他们都带下去。”他挥挥手。   两个站在人群中的巡丁却没挪步。   夏烈皱眉喝道:“麻利点,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巡丁们仍然没动,夏烈火起,顺手将酒壶扔过去,正中一个巡丁的头:“死人啊你?听不见活话?”   啪嗒一声,酒瓶砸在地上,滚了两圈,掺了水的酒香迅速蔓延,和酒水一起氤氲开的还有地上刺目的殷~红,巡丁和酒瓶一起摔倒在地上,他的喉管被割开,滚热的血沸腾似的还在从腔子里面喷涌~出来。   砸死了?   夏烈一时愣住,下意识看了看巡丁又看了看地上的酒瓶。   酒瓶完完整整,咕噜噜打着转。   如同呼应他那可怕的猜想。   第二个巡丁也倒了下来,夏烈浑身一震,伸手就去摸枪,手指刚碰到枪,一罐满满当当没掺水的酒在后脑勺砸响,砰的一声,扑鼻而来的酒香扣了他满头满身,夏烈头晕目眩,他回过头去,穿着身后浑身湿漉漉两个卖~身汉一手扯着长绳攀在船舷边。   有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动出来,夏烈倒在地上,殷~红的晚霞炽~热千里,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不甘心伸出手,缓缓向船舱的位置爬,那里有他藏起来的枪械,还有这趟差事私接的钱财,有了这些钱,这次之后,他便可以回去捐个官,将那心心念念的王家闺女娶了,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可是,这帮可恨的卖~身汉、暴徒……他嘴巴哆嗦着,喉咙斯斯作响,用尽全力向前伸手,爬过去。   一只脚毫不留情踩下去,将他最后的挣扎踩在甲板上。   冯减雨擦了一把脸,黄昏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回龙镇的同族们一呼百应,几个后生跟着他快速向船舱跑过去,腰上身上胡乱别着抢来的沾满血的长刀短刀,个个都不同程度挂了彩。   艏尖舱、锚链舱、舵机舱,每组人都有不同的分工,冯减雨跑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挥手让几个同族去起居甲板处。   ——如他军师一般存在的程砺,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   程家祖籍在青州,祖上也是长戟高门的门户,后在广州城公行发迹,十三行最盛之时,回龙镇亦大受恩泽。然虎门销烟后外战迭起,当初的英雄被流放,虽有谕帖在手,使力最大程家也大受牵连,家产罚没从此中落,程砺比他少四岁,并不曾交往过,回祖地时父母俱殁,身旁只带了个病怏怏的弟弟。   冯减雨一直不明白,以程砺的才识,无论是在广州城还是泉州城,谋生晋升都是绰绰有余,为何要舍近求远来走这一遭九死一生的苦路。   但程砺的过去他自己只字不提,他也不问。   程砺的才识足够让人肃然起敬缄默闭嘴,冯减雨需要这个程姓人的意见。   几个后生上了起居甲板,里面不堪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   他们左右对看一眼,从第一个门开始,一个回身砰的撞开。   光着上身的程砺正好站在门口,穿着巡丁的短裤,湿漉漉的衣裳扔在地上,露出彪悍的胸膛。   那短命的洋佬脑袋呈一个奇怪的姿势,耷~拉着身子趴在床边,旁边地上还有个光身子的监兵巡丁。   “阿砺哥!”他们脸上透着快活的笑意,“嘿,和您说的一样,一个不少。”   大副、二副、大管轮,机舱外面的巡丁和贪生怕死的打手……   一个不少。   “现在,就只剩下这些洋佬了!”   程砺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快步向舱最里面走。   第二个房间的矮子鬼佬正舒畅着,浑然忘我,一个汉子摸进去,一刀从床~上砍下来。   第三个,第四个,也大同小异。   到了第五个房间,程砺停下脚步举了举手,示意其他人稍微等一下。   门和其他舱门不一样,上了锁。   他抬脚踹进去,门板在舱壁上来回晃悠,并没有意料中的惊呼和尖叫。   黄昏的海上,风已经凉了,暗沉沉的黑色自海面蔓延至天际,零星的晚霞和夕阳最后的光芒印在小小的客舱里,一个瘦弱纤细的身影喘息着靠在舱窗上,一手拽着扶手,一手怪异的扭曲,少年全身微微颤抖,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下去。   少年回过头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阴影在他脸上投下浓墨重彩的黑色,叫人看不清神色。   “别跳。”程砺说,他一脚踏进去,脚底踩出了水花。   深色的水顺着打开的舱门流淌出来,外间的几个后生愣了愣。   地上的水早没有温度,透着诡异的红,凉凉的贴在脚心,叫人想起底仓下面那黏糊的触感。   程砺站在那里,冲少年伸出一只手去,声音温和了些:“不要怕,你安全了。”   船外天边最后的光芒照在程砺干净的脸上,他的眉眼在海风中清明之极,投着半海瑟瑟斑斓半海漆漆如墨。   屋子里面一片狼藉,地上和船上都是喷溅的水还有刺目的红。   少年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紧绷的肩膀并没有柔和下来。   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年衣衫碎裂,半张脸上都是血,一只眼睛肿了,裸~露出来的胳膊脖颈全是淤伤,颤抖的手背上还在慢慢滴躺着鲜血,少年抬起头来,看着四周涌进来的人群,他似乎松了口气,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就像一只快要碎掉的玉器。   程砺伸出手去握住少年几乎虚脱的胳膊,宽大的手掌温暖有力,少年眯缝着眼睛狼狈看他,声音强弩之末般的轻:“谢谢。”   少年的声音温润柔软,带着南国特有的腔调,教他无端端心下发~痒。   手指尖的触觉柔软冰凉。   殷~红刺目的血,从木墙上一直流淌到他的脚底。在她的脚下,那个秃头胖男人倒在另一边。   他是如何干掉这个洋佬的,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谁都不想再回忆的一个夜晚。   暴力和零星的反抗带来的对峙和杀戮在夜色浓郁的时候接管了这艘摇摇欲坠的老货船,按照起事者们事先的计划,所有的暗哨明岗位都以血的代价获得成功,奄奄一息的船长在大烟的鼻涕眼泪和幻觉中被扔下了海。   猪仔船和其他货船不同,一般不会携带多余的财物,即使他们将所有打手扔进去黑漆漆的深海,也得不到多的一锭银子。   冯减雨带着狄勇勇的后生又从船舱角落里拖出一个战利品。   是浑身哆嗦的周香公。   冯减雨瞅他那样子就来气,伸手去拽他衣襟:“娘的,能不能行?”   “不能……”周香公声音带着哭腔,“他们的事情我不知道呀,我吃素,我,我连鸡都没杀过。”   “嘁,所以你小子才连鸡屁~股都吃不上。”   周香公身上乱七八糟挂了一堆神像佛龛,符箓披挂,他抖着身子挣扎:“我、我就是个烧香的,我供着这博达号的神……啊,你要干什么,娘娘们都在天上看着呢!”   冯减雨一脚踹过去,举起手上的刀:“老子还偏偏……”   “阿雨哥!”他的手被扣住,程砺阻止他,“他没有沾过血。”   “鬼才信!”冯减雨恶狠狠看着周香公,“要不是他说什么龙风,要祭海,那两人怎么会被……”   程砺摇头:“他们早已死了。”   冯减雨僵持着不肯收手,忽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漫过他脚底,他低头一看,却是周香公尿了一滩,周围几个汉子顿时哈哈笑起来。孬种,真晦气!冯减雨满头黑线,更是恶心和这孬货费时间,一脚踢开他走了。   周香公浑身恶寒,战战兢兢向程砺道谢,程砺低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竟比刚刚那人更叫人害怕,周香公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哆嗦。脑子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从黄昏到深夜,那些惊恐不安的卖~身汉仍老实坐在甲板上,看着打手们被一个个放血扔进海里,不管外面如何翻天覆地,于他们而言,好像都是没关系的。   有人想要动,都被身旁的老乡和熟人拉住了手。   中立对他们来说是最安全的。   上半夜的时候,船上彻底恢复平静。   回龙镇的后生们,一个个杀红了眼,挂彩负伤,凶神恶煞。   冯减雨也挂了彩,脚上被砍了一刀,他不满意自己的形象,推程砺替他去安抚众人。   “最好是让他们规规矩矩的,如果不规矩,那也怪不得我了。”   程砺点头。   英俊的男人走上前来,海风很大,吹得他的声音低沉且远,黑漆漆的甲板上点燃了一盏盏玻璃油灯。   他的眼睛温和而又深沉,目光所及,战战兢兢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只盯着他。   “我叫程砺,来自回龙镇,这些都是我的乡邻,和大伙一样的苦出身。为了出这一趟海,我卖了我的祖宅、老家的三分地,还得有两年的苦力契约。”   “我只想活着到南洋,踏踏实实做两年工,赎身之后安身立命将家人接来,这些也都值了……”   “都是来自同一块地的老乡,在场的哪一个出来,不是和我一样——费尽盘缠,欠了一身烂皮债,甚至抵押儿女,这些都为了什么,为了我们自己吗?是,也不是。是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活下去,你我都知道,我们的命,就是他们的命!”   “可是现在,有人要我们的命,要我们家人的命。我们该不该反抗?!我们要不要反抗?!”   他抖落手中一本名册。   “这些公头船霸,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三分价添到七分,他们一头拿着雇主的钱,一面压榨我们的血汗。这还不算。他们为了多挣钱,夹带私活,名册里足足多了一百人。一百人!比原来少五分之一的水和食物,我们根本撑不到靠岸那天!这个时候怎么办?这本名册,就是我们的生死册,他们就是恶鬼判官,这些勾×出来的人,个个都是签了质押的契工!谁该死、谁该活,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四下一片静谧,温顺麻木的灵魂眼眸中有了情绪。   “我们谁都会有死的那天,但不是在这里,更不是死在这个时候……想想我们的家人,想想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死不起,我们,也不能死。”   甲板上的卖~身汉们抬起了头。   一个已经快咽气的打手被抬了上来,啪的一声扔在甲板上。另一边是新鲜的水和食物。   冯减雨不知是不是嫌程砺不够狠辣,他自己还是亲自出马,扶着□□站在尸体前,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那就拿出点诚意来。”   他一扭头,狄勇勇将一把短刀扔在打手身前的地上。   从第一个犹豫的人开始动手,直到人人手上都沾了血。   大约是为了平息自己的罪恶感,有人叽咕了一句:“这是他们应得的。”   “应得的!应得的!……”甲板上陆续响起应和声,不知道是说这些死在海里的打手们罪有应得,还是他们拿这些东西心安理得。   一起动了刀,一起喝了水,就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冯减雨毫不担心会有什么告之类的事情,远洋货轮上暴动并不少见,那些招人的庄园矿场要的是活人人,这些契约卖~身汉们要的是活命,谁会有心思去为这些蝼蚁一样的客头打手说什么呢?   程砺目光微动,不动声色移开,神色懒怠,顺手去翻手中的名册。   粗糙的纸上填满了墨汁。   “这个名字倒是新鲜。”旁处一个识字的后生凑过头来。   烛火的微光中,程砺看见名册上粗楞的毛笔字。   姜鹿尔。   柔软温暖的名字,夹杂在一堆三炳李二蛋里面,让粗糙的字也有了些清新的意味。   “姜鹿尔。”程砺念了一次,几乎舌尖心头同时一转,便下意识由着名字匹配着人,想到了那清荷般的南音和少年。   此时,那个受了重伤的少年一直昏迷着,肩膀后侧是深可见骨的伤口,略微会些医术的周香公正奉命给姜鹿尔止血上药,他的裤子已经干了,屁~股上留下一大块尿渍,看着既狼狈又可怜。   黎明前漆黑的夜和海风缓缓撩~拨,搭上程砺挺拔的身体,直到将他整个人隐匿起来。   他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滑过,翻页。姜鹿尔的名字在私授一列。   所以,他是被人拐上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新的阳光透过云层。   海鸥在绛红色帆布上徘徊,博达号在南中国海尽头卷起层层浪花,如果不是船舷栏杆上残留的陈旧血迹,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从海里打来的水清洗后,被太阳一晒,留下一层蒙蒙的白粒。   姜鹿尔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睛。   她的下巴淤青严重,加上头顶的包和眼角的充~血,几乎半个头都被包裹起来,本来不大的个子,现在更娇小了。   “连这还没长大的伢子也能下的手去,这些人牙真是想钱想疯了。”   狄勇勇就说:“喏,这个小子指不定是哪家的少爷,你们看白晃晃的,哪里是庄稼人的颜色?还有那头发,一看就是胡乱铰的——莫不是得罪了人哩……”   另外两个后生不信:“少爷?哪家少爷能他那劲……一口咬掉别人半拉子耳朵?”   程砺看过去,铺上的人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很熟。   又有人说:“她从一上船就没有说过话,莫不是被人毒哑了?”这是人牙子惯用的伎俩。   其他人深以为然,便以为她真是哑巴。   她自然不是哑巴。   她怎么会是哑巴,她还记得她那嫂嫂要将她许给隔壁镇时她在家里的大吵大闹,大哥不在,嫂嫂压不住她,请了族里的长辈来要给她动家法。   她在外祖父家长到十二岁,外祖父家遭了难,躲到这异母哥哥家里,大哥待她真如妹妹,可是嫂嫂却看她不顺眼,她惯常不是轻易生气的人,却叫这嫂嫂暗地里的气得哭了好几回。   可都是三瓜俩枣的事情,说出来,倒是其他人笑话,她性子也犟,至此,和嫂嫂越发疏远。   眼不见为净。   大概她嫂嫂也这么想。   这回哥哥出远门,嫂嫂竟自己做主,要将她配给隔壁镇子的一户人家。   可她来了才湛湛不到三年。   嫂嫂说了那人家一堆儿好处,婆婆好相与,性子和善,又在外能挣钱,小姑子已被说给自己娘家,怎么也是亲戚,顶顶叫她得意的是,说亲的那个后生是个脚批,专门为乡人送外出谋生人邮寄回来的信和钱物,这工作既体面又安全。   听说那后生也见过姜鹿尔,一面之后便茶饭不思,只求娘老子成全,这样的家,嫁过去就是享福的,真不知道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   嫂嫂说得嘴皮起泡,见她却不疼不痒无动于衷,心头顿时火起,拿怪话酸她:“真还当自己是哪家高门的小姐?住不惯咱这穷乡僻壤,当年你阿爸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为了做何家的乘龙女婿飞黄腾达,才和你大哥的娘退了亲——那时候你们何家可没嫌弃这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婿哩。十多年没个音,现在倒想起你有这么个哥哥来了?”   嫂嫂身子干瘦,脸盘子却大,一笑起来叫人心里发紧:“你哥哥心肠子软,要你尽管住,可你也不想想,你都十五上的姑娘了,难道住一辈子不曾?”   姜鹿尔本来牙尖嘴利,一时竟气得拙口笨舌说不出话,她自不知道父母那些年的事情,只依稀记得幼年时饶怀膝下,父母感情甚笃,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一场官司。   大哥出去久不回来,俩姑嫂矛盾到了极点终于大吵一架,姜鹿尔忍无可忍,一时性急将桌子也撞垮一个,她身量不大,声音却不小,这不开口动手倒好,一开口有理也变成没理。   嫂嫂哭哭啼啼带着脸上的青紫,去请来的同族里的老人做主,这些都是顶顶辈分大的老先生,说口气都带喘,满脸皱巴巴,姜鹿尔气归气,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忍着没把自己那一腿力气用在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叔伯身上,只得生生受了一顿训。   这之后在家将息两天,她这上一口气还没平下去,隔壁的小儿子偷偷跑过来,趴窗口跟她说嫂嫂那边竟然连聘书都收了。   姜鹿尔听了冷哼一声。她这回没闹,照常在家躺了两天,嫂嫂只当是这几棍将她驯服了,也难得再来刺激她,任她躺着,三餐都给放在门口。   姜鹿尔不动声色养足精神,然后取了哥哥一身旧衣裳,趁着大早跟着一辆拉草的牛车出来。   姜鹿尔性子随了她母亲,做事不含糊,出来时为了安全,一把剪子毫不吝惜就把头发剪成狗啃似的短发,又带着草帽,满脸黑灰。她那样自诩洋务革新的家庭,自然也不会让她裹脚,这般一收拾,走出来活脱脱一个半大的小子。   她出门时身上还有几个钱,结果还是小瞧了这世道的厉害,在外面晃了十天不到,被偷带抢大部分都给交了学费,最后就只剩下两个铜板,在摊儿上买了几个冷烧饼,兜里就见了底,而这路程走了不过十分之一。   烧饼又硬又干,她吃了两口,喉咙跟过火一样难受,正在盘算之后怎么办。这时候旁边挤过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递过来一碗茶。   “小伙子,喝口水。”口音是同乡的口音,模样也和气,衣衫虽旧却整洁。   姜鹿尔咽下一口饼,她留心看了下,都是一个破壶倒出来的,碗边还有刚刚喝过的痕迹。   在外间好心人也是有的。她便不客气谢过,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水没问题,可是那婆子后面的茶客有问题。   水还没喝完,就被一棍子撂晕了。姜鹿尔被这个经验丰富的老牙婆顺走,以五十块的价格卖断给了猪仔船的客头。老牙婆临回家给儿子娶亲顺路又得了五十块,心里更加得意,她一路念叨着给旁人听:“我那儿媳妇听说原来是西江官家的小姐呢,又识文又端庄。”   老牙婆心里想着那儿媳妇就得意,真是祖坟冒青烟、儿子的大福气,官家的小姐啊,放在以前,那可是站在路边都不能直眼看的,如今,竟然要入了她家的宅给她端茶倒水。这两倍的聘礼也是值了!况且,那姑娘是只身来投靠兄嫂的,嫂嫂和她关系不近——娘家不给力,那到了自家,还不得可着劲讨好婆婆。   老牙婆将新赚的钱在兜里按了按,最近开销太多,她外出也勤快——自然,跟邻里都说是外出做媒,放过去,刚刚那样的毛头小子她是不会动的,这样三根骨头两根筋的半大小子,就是卖出去了,上了船也到不了南洋。   拉命债啊。   算了算了,不想了,老牙婆摇摇头,将兜里的一对鹿角手镯掂了掂,这是她儿子千叮呤万嘱咐的,说姑娘姓姜,名字又有个鹿字,要送一对好的见面礼。   真是傻儿子。老牙婆想到儿子嘴角翘了起来,明年,这傻儿子估计就得有俩傻小子了。   等姜鹿尔醒来时已经在船上了。昏暗的船舱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巡丁提着短棍一个个登记名字,她哑着嗓子报了名,见巡丁不识,提笔写上,然后麻溜爬起来缩到一个角落,将自己牢牢藏起来。   大约因为她会写字,那巡丁竟然也没有如对其他卖~身汉一样赏她几棍杀威棒。   姜鹿尔花了两天时间通过对话和环境判断了自己的处境。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活着就有希望。   直到被那个秃头胖男人将她挑走,她就知道,好运气总会用完的,那个男人看着她眼睛冒光,仿佛捡到了宝贝,她表面温顺地跟着他,手里的碎瓷片几乎将手心扎出~血来。   一旦被他得逞,等待她的必然是万劫不复。   机会只有一次,而她抓~住了。   男人死的时候她的全身都是伤,谁会相信他是自己将自己撞死的,老天爷在最后的时间里眷顾了她一回。   他们不信。   姜鹿尔当然也不会说。   她深深记得那个男人听着她的恳求和许诺,一边猥琐笑一边脱衣服:“本来我只是怀疑,但是你这身子,我就知道。嘿嘿,你是哪家的女娃娃啊——莫要怕,我会很温柔的,我会好好疼你的……嘿嘿,叫他们谁也不会知道,咱俩偷偷快活。”   对此刻的她来说,隐藏自己的身份,叫任何人也瞧不出自己的身份,才是最大的安全。   比饥饿、威胁、暴乱更实际的安全。   忍耐着。   找到机会,找到出路。   船上没有大夫,周香公被迫兼顾了这些病患的用药包扎,算是戴罪立功。   饶是如此,虽然勉强留下一条命,但是作为前任船长的心腹一类,周香公非常不受待见,平日大家一人一小碗水,到他手里,能有一小口就算不错。   况且,水是越来越少了。   妈祖娘娘的神龛也移了出来,日日有人虔心膜拜,两侧红纸对联贴的凹凸不平:子午分南北,卯酉定东西。   收管了博达号后,猜忌不安几天过去,船上的卖~身汉们都齐齐放下了心。   对他们来说,只要带着文书契约,只要能活着到南洋,谁开船、谁挣钱,有什么区别呢。   况且,现在,新的管事还允许他们轮流到甲板上换换气。   只是新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淡水越来越少,一人一日分得不过婴儿拳头那么大一杯,喝下去还没下喉咙就没了。   为了节约唾沫,船上的人越来越沉默。   但是船航行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加快,饥饿和干渴刺激着每个人的心。   饥饿总是叫人做些疯狂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有饮鸩止渴这样的疯子、煮沙成饭那样的傻~子。   夜已经深了,姜鹿尔从铺位上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咦?最美的这位小天使,一定是你点进了以下作者专栏,领走了爱写刺激甜文的作者一枚: 第五章   周香公正靠坐在他的长条凳上,嘴唇干裂皱褶,全是脱落的白皮,每咽一口唾沫都像折磨。   船上吃食少了后,分到他手里的更是几乎没有。   现在,船又快要靠岸,伤患好得七七八八,更用不着他这个预测风雨的遗犯。   那些人甚至巴不得他早些死哩。   他靠在船舷的阴影里,恍惚看着那几只飞来飞去的蛾子。   唉,那几只蛾子腿上的肉又鲜又嫩,翅膀有油,屁~股顶翘……他真想一口咬下来,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船的外面海浪翻滚,湿漉漉的水声萦绕身边,看得到、喝不到,心如刀绞。   忽的听见一声咳嗽。   周香公转过头,一只水罐晃了晃,昏暗的灯光,握着罐子的手青紫斑斓,手指上还有他包扎过的旧布条。   他的眼睛盯着水罐不动了。   “喂。”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周香公费劲移开眼睛,先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是那个叫姜鹿尔的小后生。   她的脸被脏兮兮的布条包住大半,看着像只刚从窝里滚出来的小猫,眼睛微弯看着他。   “要水吗?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声音慢而低。   周香公喉头一滚,紧接着眼里放出绿光。   他在船上能在船上待这么久,虽守着菩萨,却从来不是菩萨心肠,交易?能有什么交易?还不是想和那些穷鬼一样,想要诈出船长昧下的那些私房钱……周香公不由自主瞟了一眼栏杆外的深海。   这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够住她的胳膊,然后夺过水罐就势顺手推下海里去……   姜鹿尔浑然不知般将水罐递得更近了一些,明晃晃的水啊。   真傻。周香公想。   姜鹿尔看着他,慢慢笑了笑,水罐移到了周香公头顶,却没有送到他嘴边,她手一弯,小水罐的水哗啦啦倒了下来,淌了他一脖子。   “看来你没想好,也不是很渴,等你想清楚再谈吧。”   周香公:……   哗啦啦清脆的水声……   水……   周香公瞠目结舌看向姜鹿尔,她却已经毫不犹豫转身走了。   经过这次教训,接下来的交易变得很顺利,本着有水就是娘的原则,周香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特别对他知道的南洋风土习俗和哪里的女人漂亮又便宜更是娓娓道来。   如今的南洋为几大势力瓜分,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是各个土王苏丹背后的靠山,华人人数虽多,却囿于生计,并没有足够的权利,能在雅加达和马尼拉做一个矿主和种植园主,那已经是当地的甲必丹这样的华人代理人级别了。   但是他们要去的这个岛不一样。   多多岛是唯一一个华人势力能和当地土王平分秋色的地方,这个马六甲旁处的岛屿丰饶美丽,两百多年前的火山爆发带来了丰厚肥沃的土地和数不清的露天矿产。   多多岛也是南洋为数不多的中立岛屿,几大势力都有自己在当地的代言人,黑帮、社团林立,势力盘根错节,当地教派和口音一样多,如他们号称的那样,海纳百川,信仰自由。   在这里唯一不欢迎的,就是穷人。   “岛上教民很多,基督教天主教常常派发面包,当地人的昆德利共食仪式也不错,但是他们的菠萝总是蘸盐和捣碎的鲜辣椒,青芒果偏偏加酱油,我不喜欢……对了,到了岛上,最好顺便信一信印度教。”周香公说到这里,突然眨眨眼睛,意犹未尽的笑了笑。   “为什么?”姜鹿尔问。   “呵呵,以后你就知道了。”周香公舔舔嘴唇,猛地喝了一口水。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嚣声,整艘船被响起的拥挤声惊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姜鹿尔悚然一惊,立刻站起来。   所有人都奔向甲板,旁边快速跑过的一个少年瞅到姜鹿尔大声喊道:   “走啊!发吃的!在发吃的啊!”   她松了口气,松开按在兜里的手。   整个甲板都被能找到的各种各样食品占据。   所有华人远洋的航船上必然带着两样东西,棺材和种子,现在棺材被打开,里面倒满的淡水中,豆类都长着长长的茎叶,旁边烧开的大盆里,烫熟了的绿叶菜沾上旁边的肉酱或者辣椒面,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皮,人人都有份。   “他们是疯了吗?”周香公跟在姜鹿尔身后战战兢兢问。   狄勇勇站在长凳上大声宣布,这是上岸前最后一顿。   “周香公已经测算过,还有一天就可以到岸。”程砺的话让众人放下了最后的顾虑,还剩一天,现在不吃,等着上岸留给别人吗?   一路忍饥挨饿的卖~身汉们所有的理智全部扔到了爪哇国,兴高采烈和欢声响彻甲板,美酒加满了水,人人都争先恐后的拼命往嘴巴里面胡吃海塞。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鬼鬼祟祟正想捡一杯羹的周香公声音被淹没了,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人拖走了去。   姜鹿尔听到却没有回头,她抬头看向鹤立鸡群的程砺,海风鼓动她包裹在头上的布巾,深夜孤海,她即将低头的时候,对方回了她一个邀请的微笑。   夜风很大,海浪涛涛。   海水那么深,深色的海底透不过阳光,这样的情况,哪里像还有一天就可以靠岸的近海。   如她预感的那样,船继续航行着,日升月落,已经三天过去,可是海岸线根本就看不到头,食物告罄,淡水紧张,仅剩的一点淡水在冯减雨的强势平均分配下,每人只有勉强吊气的份,人人都用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瘦下去。   疲惫和死亡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除了眺望遥远的海平线,几乎没人舍得浪费多余的力气,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漫长的等死,又是两天过去。   姜鹿尔缩在伤患专用的铺房角落里,悄悄将最后一点饼填进嘴巴里,她放在身旁的水罐不多不好,还有一小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罐底的水似乎始终保持一个刻度。   她脸上的青紫已经褪去,肩膀的伤口也已经结痂,近一周的饥饿,让她的脸更小了,坦胸贫乳,几乎一吹就会倒下。   她再也没见过周香公。   每个人都在咒骂这个胡乱判断海距要拖着大伙一起死的恶棍,在船上的卖~身汉愤怒到达顶点时,周香公被公审处决了,那天晚上,他被塞住嘴巴,八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汉子费力抬起,扔进了波浪滚滚的海里。   在他一次次以神仙的名义处决卖~身汉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处决。   姜鹿尔连起来围观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躺在铺位上,一晚上看着摇晃的船顶,就像幼年时躺在母亲腿上看着摇晃的列车窗,生命曾经很美好,生命未来也可能美好,可惜,她将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现在吧。   最后的水也吃完了,船上的卖~身汉们,有的看人的眼神都不对了,先从大~腿胳膊开始落眼。幸而还有水。人人瘦骨嶙峋,走路需得扶着栏杆,海浪微微一动,就倒下一片,连冯减雨和程砺他们也都瘦得脱了形,乍一眼看过去,活像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饿死鬼。   转机出现在某一天黎明。   辽阔的水平线上出现了新的货轮的影子,轰鸣的汽笛声在海水里荡漾,程砺费力拉动缰绳地将旗杆上玛里艾特信号旗排列得更整齐一些,船尾的龙旗破破烂烂,勉强撑着没被刮走。   巨大的货轮缓缓逼近,红白蓝的荷兰国旗张扬醒目,最后在破烂的货船前停了下来。   程砺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一手拉着旗绳,抬头看向对方。   竖菱形的F旗一列,在国际信号旗帜中代表foxtrot,即我船出现故障,请求与贵船通信。   而紧紧相邻的另一列,用数支信号旗旗帜鲜明的打出了财富作为回报的话语。   这样强烈的求助,有可能引来强盗,也有可能引来帮助。   尾楼甲板缝隙的姜鹿尔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暂时得救了。   而她,也立刻明白了他们之前、不,是他的行为的真正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请注意:以下作者专栏如果点击收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要瘦三斤!!!不信你试试!!! 第六章   救援比想象更加顺利,不知道程砺和这帮荷兰人说了什么,他们派人来简单视察后,不仅送来了食物,还派过来几名熟练的船员,并一路引领着他们向港口驶去。   “很近。”操着生硬汉语的荷兰二副安抚他们。   果真,一天以后,船上便挂出了将在港口进行隔离检疫的L旗。   船终于要靠岸了,看到陆地的一瞬间,很多人心头一松,眼眶跟着热了起来。   姜鹿尔将最后一口水倒进嘴里,紧了紧头上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头,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船靠近码头,系泊牢靠后却没有收到下船的命令,程砺和这帮荷兰人做最后的谈判,很快双方便达成了共识,几个荷兰人下船的时候,同时抬走了两个面黄肌瘦的少年。   “为什么不打W旗,说我们需要医疗援助?”狄勇勇留意着动静低声问冯减雨。   “程砺说,我们这样的船,如果打出医疗援助的旗帜,别人只会以为有瘟疫霍乱,没有人会理睬我们。”冯减雨回答。   “大哥,你真的相信他……”   姜鹿尔从旁边走过,狄勇勇立刻收了声。   这里并不是多多岛,而是进入南洋的第一道关口,英国人的新加坡。   所有人必须从检疫地圣约翰岛通过检疫后,才能取得新加坡派发的登岸凭证,然后辗转南洋各地。   姜鹿尔走得很慢,这段时间的饥渴,耗尽了每个人的脂肪和体力,远远看去,都是一样瘦骨嶙峋的难民模样。   因为已经安全地的缘故,周遭也有了不同的议论声。   “那晚上扔那香公下海的有我兄弟,他悄悄跟我说,别看他们给捂嘴啊捆绑啊,那人其实都硬了,早死了。”   “啊……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找借口问出这船上银钱的下落,然后杀人灭口。”   “我可没说过。”   “难怪,难怪……”   姜鹿尔低下头,藏住眼底的情绪。   这大约就是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最好写照。   ——周香公迟早要死,但是不能早也不能迟,早了没有他勘察天气风水,可能出问题,迟了若是遇上告发,他们可能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没有庄园主会喜欢随时可能反戈相向的契工。   ——让他们自自然然地饿得快要死却不会死,瘦骨嶙峋偏偏欲倒,再通过洋佬收留作为新的客头进入南洋,还有比这更稳妥的方式吗?   是的,如果她没有猜错,程砺打出的那句“财富作为回报”,并不是说船上所谓的船长那一点渣渣钱,而是他们这一船上的人。只要荷兰人作为新的客头照着名册和契约上面的要求推进交易,他们能得到一笔巨大而毫无风险的额外财富。   要知道,如果没有足够有背景的客头,他们的命运将被完全掌握在港口的腐败长官手中——而对他来说,如果售卖出去几百个“罪犯”肯定比一个个核对这帮契约华工的身份来得简单划算。   可惜,这帮人根本理解不了这一点,反而,如果他们但凡有一个人能听懂程砺的对话,他将会像周香公一样被撕得粉碎。   想到这里,姜鹿尔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程砺。   没想到对方正看向她的方向。   姜鹿尔心头一动,再定神看去,他并没有看她,似乎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草草吃完最后一餐,货轮旁处来了数艘小船,众汉子被吆喝着上了船,姜鹿尔特特留意,那程砺也在船上。   小船没入海洋,又不知道东西南北走了多久才停下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弯细沙碧浪拥簇的岛屿。岛上矗立着一排排木屋,外间用圆木大栅栏隔开。   这就是圣约翰岛,进入新加坡前的第一道屏障。   荷枪的打手在岛上来回逡巡,上岸的人都被驱赶着向里面的木屋走去。   一排排的木屋冒着蒸腾的雾气,里面间或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叫声。   姜鹿尔毛骨悚然,牙关扣紧,手指捏住自己衣兜,她的心砰砰乱跳,被人群推攘着,身不由己往里面走。   刚到外间栅栏处,便闻到一股股浓郁的硫磺味道,这被称之为地狱的味道在此地肆意蔓延。   姜鹿尔心头猛地一沉。   果真如她所想,人群刚被推攘进去,热腾腾的水汽和硫磺味道扑面而来,一方宽阔的硫磺水池里绰绰约约,岸上脏兮兮的衣裳堆积如山。   雾蒙蒙的水汽里只听见巡丁大声、生硬的叫喝声。   “脱..衣服!下~水!脱~衣服!下~水!”   姜鹿尔僵直在一旁,几个月污秽的海上生活,这些卖~身汉们早就迫不及待了,破破烂烂的衣裳随手一扯,就跳了进去,扑腾扑腾跟下饺子一样。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她回过头去看门口,磅礴的阳光照进雾气里,只能隐隐看见外间打手背上的枪~杆和巡丁们不耐烦的呼喝。   ——从这里跑出去……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姜鹿尔转过头来,一具具黑乎乎的身体在面前朦朦胧胧晃过,她浑身呆滞。   ——留在这里……和等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姜鹿尔忽的有些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水不深。”   ……这不是水深不深的问题好吗?   紧接着下一刻,臂的主人顺手一扯,她的衣服散开大半,姜鹿尔瞳孔猛缩,几乎没有迟疑,立刻跳进水里,溅起半池水花。   水果真不深,刚刚到胸口。   她惊魂未定站定,声音的主人也下水了。   “看吧,我没骗你,水不深——不会淹到你的伤口。”他站在她面前,水不过到腰,露出瘦削精炼的肌肉。   “……”姜鹿尔浑身僵硬。   “这几个月——都太脏了,按照惯例,硫磺浴后,再等十天,如果没有发烧,就可以分配庄园。”他将水浇到身上,滚烫的水珠四溅,白~皙的皮肤渐渐露出来,“——我以为你都知道。”   姜鹿尔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私下向周香公买消息的事情。   那么,那些水罐里面多出份量的水,并不是她的幻觉,大约也是他的照顾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关照她。   姜鹿尔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不用客气,你和我弟一般大小,长得也像。”他的声音温和,听起来人畜无害,“便是叫我一声大哥也是应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捧了把水,浇在脸上,温和英俊的轮廓清晰起来。   是把她当做弟~弟关照了么。   她想起那日暴动时他说过,他是为了他的弟~弟才舍身到南洋来的,他既识字,必不是寻常庄稼人,但为了家人能有这样的牺牲也算是有情有义,鹿尔心中的顾虑顿不由少了两分。   缭绕的水汽将众人的身体都隐藏起来,除了近在咫尺的程砺,姜鹿尔别开眼睛,又听他说:“我看过你的名册,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是既然到了这里,真想好好活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做上两年,到那时候,赎了身,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不要生出逃跑的念头。”他警告,“如果你想活着回家。”   他顿了顿:“至少现在。”   “谢谢。”她说。   异乡对同类特有的亲切感,加上小小的互动,两人的距离近了不少。   池子里人不少,旁边一个同乡搓~着搓~着挤了过来,忽的一愣。   “看不出来啊……”他冲姜鹿尔挤眼睛。   “看不出来什么?”姜鹿尔后退半步,极力控制自己拔腿狂奔的念头,强做镇定。   “看不出来,饿的这么瘦,还有点小胸~肌——平时没少练吧。”他眼睛越过抹布看向她平平坦坦的前~胸。   姜鹿尔感觉所有血涌上了脸颊。   她身体立刻往下一沉,肩上已愈合的伤口碰到硫磺水,猛然一疼。   “不过。”那汉子摇头,“在这里干活,凭的是真力气,可不是那些花架子。”练得再好,身板力气跟不上,也没用。   姜鹿尔:“……”   他说完顺手在水里淘了淘,摸出块抹布,先看眼程砺,还是果断递给姜鹿尔:“来,帮哥擦擦背。”   姜鹿尔:“……”   程砺上前一步,拿过抹布,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接话:“他肩膀疼,我来。”   他铁钳似的首扣在汉子肩膀,汉子还没来得及推辞,程砺向前一搓,汉子便身不由己向前猛地一扑,势头太猛,还顺扯掉了旁边狄勇勇的裹身布,两人齐齐摔进水里。   过了一会儿,从水里爬起来的狄勇勇脸色有点奇怪。   他这暴脾气竟然没有去揍那肇事汉子,也不洗了,蒸腾腾的白气间,他一甩身就走了,临上岸时,侧头同情看了眼姜鹿尔模糊而紧张的脸。   泡够了时间,汉子们一个个陆陆续续上了岸。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姜鹿尔紧张贴在岸边,她的衣裳本来就不能称之为衣裳,刚刚又叫程砺扯烂,只能勉强遮住半个身~子。她正窘迫焦急间,忽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衣裳。给你。”   她仰起头,正好看见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睛,程砺穿着宽大的黑色布褂,弯着腰,一手托着衣裳递给她。   “刚刚吓到你,真是抱歉。”   姜鹿尔摇头,肩膀上的伤口隐隐有裂开的撕裂痛楚,好在衣裳宽大,可以稍稍缓解。   流淌的硫磺水从更远处的泉眼里冒出来,然后加了新药后源源不断冲刷着这汪已经变成灰色的池水。   消毒完的人群都被驱赶到另一处露天的吊屋里,除了头顶有个顶,四下漏风。   在这里他们将进行防疫的第一次隔离检查。   打手负责看押,然后将发烧的人全数带走,熬过十天,就可以进入下一个新的征程。   姜鹿尔伤口被刺激后,轻易不敢动,好在食物充足,加之休息足够,老天眷顾不但没有发炎,反而加快了痊愈。这几日,吃的足够,连带脸上也长了些肉。   男人们在一起,除了升官发财这些话题,免不了就是女人。   如今到了南洋,又基本都是第一次来,原来在客头和乡书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们,妖~娆的吉卜赛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涂着白~粉的土著女人……这一切,马上会真实出现在眼前,任谁也不禁心~痒难~耐、翘首以盼。   有人盘算着一年挣下来的钱还得先留下一些尝尝滋味,也有人大言不惭准备带几个婆姨回家——听说多多岛有些女人还得娘家陪送嫁妆才能嫁出去,这样的好事,对这些被聘礼压得腰疼的汉子来说,真是比穷书生中状元娶宰相女儿还要神奇的存在。   但是他们无论讲得多么起劲,都回避着姜鹿尔,偶尔还要附带投过去一束同情的目光。   到底是同乡,冯减雨并不想事情闹大,便责骂关于姜鹿尔话题的第一发布人狄勇勇:“嘴巴不把门,狗窝藏不得食。”   狄勇勇愤愤去骂他堂弟:“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告诉别人吗?”   狄二勇又转过头去骂他身旁的人:“你个豁嘴——叫你保密、保密!”   挨骂的人委屈:“我只说给了我兄弟听。”   他兄弟低头:“我也是……”   一传十十传百,男人八卦起来从来不输女人。   所有人默默对望一眼,同情看向瘦弱的连胡茬都没长出来的姜鹿尔。   啊,难怪这个家伙这么自卑,既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别人接触,常常一听大家说点黄段子就转头,洗硫磺浴的时候迟迟不肯脱衣服下水……   能不这样吗?   要不是狄勇勇看见,他们都不相信。   这个姜鹿尔竟然是个净了身的男人!   净了身的男人!   要知道,就是在乡下,只有吃不上饭的最不肯要脸面的贫苦人家才会去做这等断子绝孙的买卖。如今大清早已日薄西山,治弱国如修坏室,根基已坏,洋务变法再多也是苟延残喘,皇室和宫廷早已不是改变命运的明智之选。   这个时候送去做太监的,特特多情形是歹人拐骗小孩图得一笔身家,其次便是家中实在贫苦到无以为继的,预备给家族谋出路,这一类,又分为两种,一种是长大后的阉割,还有一种是襁褓中便开始的计划:由“特种”佣妇一种特殊方法经常捏~揉幼儿的小睾~丸,长大以后,便开始显出女人模样,没有喉结、声音尖细。   第二种的婴孩很多时候来路不明,他们从小~便接受各种培训,向来受到京中权贵喜爱,即使找不到有地位的太监援引进宫,但是在权贵中也是有一席生存之地的。   特别不幸的是,这姜鹿尔似乎就是第二种。   清光绪三十一年,清廷下诏废除延续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制度。穷苦人家晋升途径被斩断,清廷覆灭的恐惧彻底席卷了最下层的乡绅世界,人人都在找出路,而谋生的新路遥遥无期,大约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原本为京都准备的祭品才被以廉价的价格贩卖到了南洋。   冯减雨虽然最后还是听从了程砺的意见,约束同乡人不去欺负她,但在他看来,姜鹿尔命不久矣。   ——马上就要开始分工了,多多岛上的契约工作有两类,一是锡矿开采,二是各类种植园。   且不说她原来就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一个连鸟都没有的男人,在矿区肯定撑不过一个月。   而且,矿区的那的人,可不像他们一样还对她带着同乡的情感。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这么久的文,什么描述都没写,这也要锁?服气 第七章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快乐很容易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有了姜鹿尔作对比,其他汉子精神头明显足了起来。   开始有大胆的汉子厚着脸皮向巡丁套近乎,想要打听哪一个矿主或者庄园主会相对仁慈些,赚头多些。   一旦进了场,三年的时间都押在上面了,可马虎不得。   很快,有人得了消息,多多岛的华人中,以简姓和李氏两家为大。   简家主攻种植和贸易,和西班牙人交好,李家则重点放在当地开矿,是荷兰人作后盾。   两家人在多多岛称得上有头有脸,并同样作为“甲必丹”副手,担任“雷兰珍”这一职务,负责管理辖区的华人,更听说未来的领袖“甲必丹”也会从两家家主中选出。   简家开的工钱更高,要的人也多些,是众人期待的好去处。   李家做采矿,这是偷不到懒的苦力活,密林沼泽中,蛇虫鼠蚁肆虐,在顶深的锡湖中,踩着狭窄的木板,从三十四米深处将锡泥挑上来,一百多斤的担子,一旦闪神,就是掉进泥湖里,熬不过去的人太多了。   但是姜鹿尔并不这么想。周香公曾不经意说过南洋的老板都不是省油的灯,死者十之六七,而一个人死了有十个人去,十个人死了有一百个去。   同样的规模,同样的需求,为什么一个会多给钱,而且要那么多人。   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因为拿到手的钱一样,因为死的人更多。   她心里立刻有了抉择。   今晚是他们在圣约翰岛上最后一夜,姜鹿尔躺在粗糙的地板上,透过斜下的窗去看外面的天,漆黑如墨,星子伶仃。明天检疫结束后,他们就将各奔东西,也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姜鹿尔没有困意,也没有眷恋。   周围已经有断断续续的鼾声,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以手为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后半夜,中间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恍惚又回到了硫磺浴中,腹中一阵阵酸涩。   不对。她蓦地睁开眼睛。   一只粗糙的带着汗味的手哆哆嗦嗦正在扯她的身上的布巾,姜鹿尔猛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立刻避开,一个面目模糊的汉子涎着脸压过来:“我瞧着你衣裳没盖好。”   姜鹿尔没说话。   他靠得更近——啊,看清了,纤长的睫毛,柔软的嘴唇,还有光洁的脖子,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传说中专门给贵人们准备的可人儿啊,男人身上陡然起了一身火,憋了几个月,眼下突然有这么个机会,他在身上摸出半个饼递给去,声音嘶哑难耐:“吃,你吃这个。”   姜鹿尔啪的一声拍掉他递到脸前的饼。   滑腻的手扇过汉子的手,男人竟颤抖了一下,他脑袋一热,顺势伸手就去搂姜鹿尔:“好乖乖,你看你一个人多可怜,不如跟了我,我保护你。”   四周的呼噜声断断续续,但是轻了很多,姜鹿尔知道,很多人此刻都醒着,但是他们没有动。   “你保护我?”她说话了,清丽生冷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男人急不可耐点头,火在全身灼烧蔓延,他手上还拽着姜鹿尔的头巾边沿,就在这时,姜鹿尔靠了过来,男人瞳孔猛缩,身体微颤。   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姜鹿尔一头撞在男人额头上,男人晕头的瞬间,她乘势而起,一个膝盖压在男人命~根子上。   一刻钟后,姜鹿尔气喘吁吁站定,将被碰过的头巾扔在他脸上,她满不在乎露出红肿的额头和青紫的拳头,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地上几乎奄奄一息的男人。   “保护我么,就不必费心了。”她慢慢说,既是给他听,也是给屋子里所有人听。   这样的事情,一次没有给足颜色,后患无穷。所以,哪怕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哪怕今天同归于尽,她也绝不可能后退。   好色的怕不要命的。   一夜再无睡意。   姜鹿尔一个人坐在木屋旁看太阳从海平面滚滚而起,霞光满天,她赤足空手,绷直脊背。   按照荷兰人的约定,他们是此次可以先行选择自己属意的庄园矿区。巡丁走进来,将画押本甩在地上,用脚点了点。   冯减雨带着一众同乡自然是要去奔简家的,意向画押本上来的时候他们立刻挤开旁边的乡民,先早早占了位置,姜鹿尔身单力薄,呼啦一下被挤到了人群边上。   她背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一动就发疼。没有头巾的约束,蓬乱的短发愈发显出弱不禁风的脸。   嘴角青一道紫一溜,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昨晚那汉子后半夜才缓过来,他的裤子也被扯烂了,只得用一根破布带子系上,他死死盯着姜鹿尔,被她回头一看,却又吓得噤声转过头去。   冯减雨等几个亲近的同族先下手为强,按完手印以后还剩一个位置,他顿了顿,突然抬手喊姜鹿尔:“你过来。”   姜鹿尔一愣,冯减雨眉头皱了皱:“叫你呢!快点。”   其他人立刻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这小子,有点脾气,算是巴结对人了。   姜鹿尔静默不动,她不愿意加入这个暴戾男人的队伍,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还没来得及想出拒绝的话,一只手按在了画押薄上:“这个位置,给我。”   程砺抬头看着对面的冯减雨,神情温和,口吻却不容置喙。   其他人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的议论早已将程砺编排了无数遍。   ——早开始他明明说要去李家锡矿的,说是自己会些手艺,好讨生活,这怎么一看好处被别人占了就不甘心呢?   ——他身强力壮自然不打紧,但是这姜家小子这身板,去了锡矿那不是直接找死吗?   冯减雨意外地看了看程砺,又看了看姜鹿尔:“你不是说……”程砺微微一笑:“我自然还是想跟着冯哥。”   只有姜鹿尔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小插曲后清点完毕便开始发合格证,检疫合格的人都领到一张特别的“黄纸”:登陆通行证。   姜鹿尔手抚过那一排洋文:colony of singapore(新加坡殖民地):landing permit (登岸准证),心中五味俱杂。   和登陆证匹配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脱身凭札”——这个凭札需要工人带在身上,上面注明了做什么工,到邦加之日期,回中国之日期。到了约定时间,也就到了赎身自由的一刻。   荷兰人发行的的统统都是三年。   人人又都有点庆幸,倘若这回遇见是西班牙人,那多半会以他们的惯例,像在秘鲁古巴做的那样强迫自己签订八年契约,八年啊,谁知道那时候还有几个人活着呢。   这两张纸既是新生活的准许证,也是希望的记录,是他们熬过漫长海路的一个小小奖励,也是新的征程的开始。   这里的每一次掉队,就意味着死亡。   姜鹿尔阖上自己的证件,抬头看着远处那个身影,心中涌起复杂而疑惑的情绪:他是真的本就要选择简家,还是在帮她?   可是为什么要帮她?   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弟弟?   程砺并没有给她解释和道谢的机会,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下了船之后,他便随着其他人阔步走向简家的大车,连头都没有回。   她舔舔嘴唇,欲言又止站了一会,转身走过去,低头上了相邻的另一辆车。   车子发动的瞬间,车上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开车的是个胖小伙今天心情很好,一路吹着口哨。   “今天算你们走运,能到李家矿区那都是上辈子修了路的善人。”他看着坐满人的简家车辆说。   善人么?也并不全是。   姜鹿尔转头,瞟了一眼角落里面昨晚教她一顿好打的汉子,被唤作常福的,鼻青脸肿,一身狼狈。   对方立刻紧张地转过头去。   路程颠簸,姜鹿尔肩膀隐隐作痛,她放松了呼吸,留心观察一路的一草一木。   空气闷热潮~湿,带着温热和水汽,里面夹杂着密林中种植园里胡椒和甘蜜的味道,林深叶茂,不时听见猴子攀越树枝的声音,这里有美味的各式水果,也有凶残的马来虎窥探。   而当一只老虎品尝过人肉的滋味,它的余生,便只会将人类作为唯一的捕食对象。   丛林里,充满了各种希望和危险,但财富,值得让人铤而走险。   姜鹿尔虽长在官宦之家,祖父母因父母早逝的缘故格外娇宠,却并不是一个娇滴滴的性子,三年的乡下生活,也算是能屈能伸,既磨炼了力气,也锻炼了脾性,但纵是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到了李家锡矿,还是不由心底一咯噔。   南洋的所有矿区和种植园,都不流行真正的钱币,而是各家老板依据自己喜好铸成的猪仔钱:好些的是陶瓷做的鱼啊蜘蛛啊,懒些的便随随便便弄些纸画的图。   这些猪仔钱一般一年到头只有一次替换成真正钱币的机会,那就是年底结大帐的时候。   但李家锡矿和别家不一样。   李家一年可以换两次,一次年底结大帐,没有金额限制,一次是李家家主的生日那天,每年六月初六,每人最多可以换六块六。   姜鹿尔等人到达的时候,正刚刚预备发钱。   晒得如同黑油里面捞出来的汉子们和闻风而动的妓~女们都翘首等在旁边。   ——原来在客头和乡书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们,妖~娆的吉卜赛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涂着白~粉的土著女人……这一切,真实出现在眼前。   只要你愿意花上足够的猪仔钱。   只要你能忍得住热气腾腾的异味。   不是每个矿区都会有鸦片馆和赌场,但是每个矿区都一定会有妓馆。   姜鹿尔微微吁了口气,和其他人一样从车上张着脖子望。   车上几个打手见怪不怪,并不阻止。   就在这时,一条红色的纱巾从热闹的人群中扔过来,哗一声砸在了正预备下车的姜鹿尔的脸上。 第八章   随着红纱巾落定,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艳慕嫉妒的眼神瞬间全部落在姜鹿尔身上,她茫然扯下盖在脸上的红纱,扑鼻的香味在鼻息间萦绕。   一个涂着艳~丽红唇的高挑女人扭着腰身走了出来,只裹了土布长裙的腿修长纤细,饱满的胸脯呼之欲出,她抬起一条腿,搭在轮胎上,阳光顺着小麦色肌肤延伸到裙底。   笑容妖~娆而魅惑。   “来吧。”她歪着头打量眼前这个身量还没见成熟的少年,舔~了舔牙齿。   来吧?   姜鹿尔怔怔。   下面的人起哄,口哨声和女人们的嗔怪声四起。   这是李家锡矿的一个传统,每次来新人的时候,作为欢迎,最漂亮的矿区妓馆花魁都会用红纱选中一个人,选中了之后,想他所想,为所欲为。   这样天大的美事,姜鹿尔却笑不出来。   她面色难看。   下面的人以为她害羞,各个更是摩拳擦掌怂恿着花魁爱雅使出她的好本事,教教这个青头小弟弟,明天好有力气干活。   有人纠正:“呸,还干活,明天能爬下床都算他本事。”   其他人一阵哄笑声。   只有车上同来知道“内情”的汉子们没笑。   对着瘸子说登山,对瞎子说日出,如同对太监说美人。   你要是那个太监还笑得出来吗?   鼻青脸肿的常福从人后挤出头来,眼巴巴看那丰~乳肥~臀的女人,浑身燥热,白瞎了,白瞎了不是,早知道他刚才就麻着胆子站外面了——竟叫个太监抢了这美事。   爱雅等了一会,见对方居然没有下步动作,她微微仰头眨了眨眼睛,柔~软的沟壑微微荡漾,红艳的手指伸出去,小指头就势一勾,一根结实的长线扯着脱身凭札掉了出来,姜鹿尔一惊,原本半坐的身体立刻绷~紧了。   爱雅退了半步,一只手打开凭札,草草扫过一眼,阅人无数的妓~女早将姜鹿尔的紧张看在眼里,她眉梢微动,将凭札塞进了饱满的胸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要的话,自己来拿。”   ?   美人眼睛慢慢扫过四周的人,保持着花魁的体面,声音既慢且撩人:“你们,可不许帮忙。”   姜鹿尔的脖子被凭札的绳子拉紧,她拽住绳子让自己至少能说话:“还给我。”   “不还。”   背上蠢~蠢~欲~动的伤口有轻微的裂痛感,她鼻尖沁出冷汗,湿热的空气中,手指却冰凉刺骨。   姜鹿尔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爱雅丝毫不让,僵持中,熟悉的男人们大声起哄。   “爱雅,我出两块,今晚跟我。”   “哈哈,爱雅,凭札我也有,你愿看多久看多久。”   “我有比凭札更好的东西……”   爱雅眉眼柔媚,手上的力道却没小用。而姜鹿尔半坐的姿势让她不得不为了极力绷紧肩膀,伤口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她咬住牙,不肯让自己多靠近对方一寸。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爱雅忽然勾起嘴角,手上力道一松,“还你就是。”猝不及的防姜鹿尔顿时仰面摔倒。   肩膀如同重重挨了一拳,头重重磕到在铁板上,发出让人心紧的闷响。   血立刻从后背下缓缓蔓延开,殷~红刺目。   常福半是迟疑半是惊奇:“啊,不会是摔死了吧。”   静了半晌,矿区的小头目收起看好戏的脸,大声喊人群后还在一个个点数算兑换钱的昌阿伯:“昌伯,昌伯!救人,快救人!”   正在用指头比着点数的黑脸干瘦老头子一脸不悦:“叫我又忘了数。”他又将数过的一堆钱排开来,一个个卷好,装进他三层的黑布袋子里,牢牢挂在腰间,这才从人群后挤出来。   妖~艳的女人们紧紧盯着他腰间鼓鼓的钱袋,笑出百般手段,有几个从裙边伸出腿,露出纤细~腰~肢上的腰铃。   但他一个也不看。   小头目站在车子旁神色紧张,刚刚花钱的契工还没上工就出了事,路钱都没做出来,过两日李家就要来巡场,叫他怎么交代。   ??? 其他新人都被赶下了车,探头探脑站在外边,有的看姜鹿尔,有的看摸着指甲面上镇定的爱雅。   “又谁昏了?”   上一月,有个新人被爱雅挑中了,兴奋过头竟当场昏倒了去。   昌阿伯其实年纪并不大,四十多岁,但川字纹和八字纹明显,一副为生活所累的老相。他不是契工,而是正正经经雇来的,来了并不久。据说到南洋的时候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只有一条裤子。   ?? 一是矿主的同乡,且做乡下时帮过厨,又识得一些草药,所以得了照顾专门在矿区负责华人矿工的饮食和头疼脑热的简单治疗。   他节约到极点,如今挣得钱了,却一分钱也不舍得花,一张张都裹好,整整齐齐收起来。钱多了,吝啬的性子更是明显,哪怕一粒半仙的金鸡纳霜都要在他的记账簿上按个手印。   越有钱越抠,越抠越有钱。   昌阿伯不识字,借东西都得画图,按手印,一年下来,一本厚厚的记账簿也不过画上四五页。   昌阿伯走过去,血腥味已经飘散开来,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伤势怕是不简单。   他在小头目紧张的催促下爬上车,蹲在姜鹿尔旁边,看了看地上的血——抬到屋子里去少不得脏了床,换洗皂灰就是一笔;   这伤口还得包扎,瞧她身上也没有好料子可用——又得费;   ??? 关键是血流了这么多,身子这么弱,个头都没长熟,能不能捱住都是个问题——刚刚那两笔就回不来了。   他打定主意,就将手指作样比到姜鹿尔喉咙旁,预备按一按她颈脉就宣布不治这个不幸的消息。   但是在他手指探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   鸟鸣。阳光。   姜鹿尔醒过来的时候天大亮,闷热的房间里没开窗,阳光透过缝隙在屋子里肆意穿梭。   她睁开眼睛。肩膀的痛仍然明显,提醒她自己还活着,低烧带来的头晕和乏力被久睡后的饥饿取代。   她低下头,白色的粗布在肩背上裹了两圈,衣裳乱而不散且有异味:并没有人帮她更过衣。   ?   ?? ? 屋子里飘荡着比异味更引人的食物浓香——鱼肉的香味。她嗅嗅鼻子,循着味道转过头去,在床尾巴柜上发现一个盖着的碗,她爬起来,打开上面盖子。   ??? 香喷喷的鱼面泡在热气腾腾的汤里,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香料调味品,姜鹿尔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 ? 是给自己的吗?   ?? ? 这是纯鱼肉打制而成的鱼肉面条。松软香脆,味鲜爽口。母亲幼时曾留给她的味道,再加上上汤配以适当的调味料。泡熟之时,喷香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面看来没问题,但是汤闻起来似乎少了点东西,姜鹿尔心头一动,在旁边的调料里面拨~弄找到一味,捻起调料正迟疑,忽听外间传来脚步声,她手一抖,调料掉了进去。仓促间,已经来不及打捞,姜鹿尔连忙盖好碗躺回床上装鹌鹑。   ???? 进来的是昌阿伯和一个陌生男人。   ???? “喏,这是爱雅托我转交给他的,这药是从她的神庙求来的。爱雅还说,那天她挺抱歉的。”   ???? “她怎么不自己来?”昌阿伯推开门。   ???? “她们寺庙新的资助要求出来了,现在可没有时间,昨晚连夜就去岛西了。”   ?   ????? 岛西是简家的地盘。   ?   ??? ? 昌阿伯没说话,过了一会那个男人很遗憾道:“真不明白什么样的母亲会给女儿选这样的路。好好的做什么不好做娼。”   ? “她母亲也是没办法。这是他们的信仰。在她们的信念里,就是娼也是佛陀之娼。”   ?   ? ? ? 那人问:“什么叫佛陀之娼。”   昌阿伯声音有点沙哑:“一个妇人,如果事先许了愿。那么,当她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孩以后,就要带着女儿,去到佛陀面前,把她献给佛陀。这个母亲还要在街市上为她找一间房子,挂上彩帘,让她坐在椅子上,等待客人。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付出一笔赏钱,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这个女子,把每次积攒起来的皮肉钱,送去给寺院的方丈,作为资助寺庙的费用。这就是佛陀之娼。”   “那还是个娼。”男人可惜,“而且一辈子都赎不了身。虎毒不食子,哪有父母眼睁睁看着女儿跳火坑的。”   ???? 男人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多给了爱雅的那一块钱,定是叫她给资给寺庙了。   ?   ???? 昌阿伯说完了,心情也跟着坏起来,他黑着脸拿着东西走进房间,这是他独居的亚答屋,存下的所有好东西都小心翼翼收在这里。   他先瞟了一眼床上仍在“昏睡”的姜鹿尔。然后走到床尾,将精心炮制的面端出去,放在来人干净整洁的托盘上。   ???? “面好了。送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顺利啊!小天使们。   周四上榜,在幻言频道,第一次推荐鞭腿,为了能到中间位置,小天使顺手收藏一个吧。 第九章   端面的男人走出去,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姜鹿尔干躺着心里着急,又不能睁开眼睛,正纠结中。   忽听得身前有人说话:“行了。知道你醒了,别装睡。”   姜鹿尔只得睁开眼睛。   昌阿伯不知何时手里拿了个蓝皮线装大本子,一边蘸着口水翻页,一边喋喋不休。   “醒了就好,来,先画个押。”他把本子递给姜鹿尔,上面歪歪斜斜画着一块布,两个饼,饼旁边画了一个红薯模样的图。   “包扎的布四尺、红薯饼两个——这些都算我借你的。”他戳戳旁边,“这,按个手印。”   姜鹿尔脑子有些僵。   饼?饼在哪里。   “不劳动者不得食。”像看透她心思,昌阿伯从衣服兜里取出两个小饼,“这个,自然算借。”   他递过去,姜鹿尔只迟疑了一秒,立刻接过来,先咬了一口到肚子里。   “草药呢,我就在林子边扯的——不算钱。不过,你好了,也得扯了回来还我。”他说完,皱着眉头看姜鹿尔躺的那草木褥子,“这、这、这些脏了,都归你洗,不能用我份例的皂灰……”   姜鹿尔两个窝头都下了肚,听到昌阿伯终于说到重点:“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打下手,厨房的事情要做,菜园子要管,我的衣服也归你洗。一件件,一样样,做得不仔细,就仔细你的皮。”他板着脸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   姜鹿尔一呆,幸运来得太突然,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什么?要我请你不成。”   姜鹿尔一下有了精神,麻溜下了床,晃了两晃才稳住身子,脸上露出老黄牛的勤恳表情:“都听您吩咐——我先洗什么?”   昌阿伯一大堆克己勤勉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张了张嘴,半晌:“先洗洗你自己吧。”   他走到门口,似乎不满意自己的发挥,又补充一句:“臭的我牙疼。”   免去了锡湖挑担那样的搏命活以及能平静安全的养伤,就算昌阿伯平时对她呼来喝去脾气怪异,姜鹿尔也从心里感激。   更何况,他总是“关键”时候提点她。   比如看见她盯着矿区里面某个耳环垂到肩膀上的妇人看时就会提醒她:“他们族很早以前吃人的,喜欢收人头。”   比如她无意中想念红烧肉时:“喏,马拉都人上一次就是在这里把那个偷吃大~肉的男人吊死的,长绳子拖出去挂在树上。”   比如她偶尔生出窥探丛林的念头时:“诶,上次就是那蟒蛇从这里爬出来,发现的时候,人都被吃了一半了。”   几次以后,伤病未愈的姜鹿尔果断将活动范围限制在后厨和这排亚答屋,日日勤恳做事,一分活十分力,一点懒也不偷,昌阿伯得意自己看人的眼光和教诲,从此更是精益求精,姜鹿尔每日挨骂的口水都有几大碗。   但这样的距离让她心安。   当然,偶尔也有相处愉快的时候。   昌阿伯的拿手食物有两样,一是鱼面,一是手抓面。   上一回鱼面送去后,不过隔了一天,那边忽的又派人来定,昌阿伯异常费心,亲手做好鱼面,将屋子里珍藏的料一一配好,瞧着泡熟入味了,这才由着随从端走,结果那天端回来的碗里汤和面剩了一半。   昌阿伯脸上跟挨了巴掌似的难看。   他在这矿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李家时不时想要尝一尝纯粹的家乡人做的家乡口味,三五天,七八天,来矿上巡视的时候都会派人来取一份汤头美味,这也是他在矿区特殊地位的重要基础。   可是今天……   姜鹿尔心里隐隐猜到什么,寻个由头说想要帮昌阿伯分担学习一下。   他虽心情不好,倒不吝啬教姜鹿尔,但姜鹿尔的肩上有伤,用纯鱼肉打面不得力,昌阿伯难得没赏她几句冷话,只换个轻松的,让姜鹿尔试着调料,第一次喝了她上汤配出的料,他皱了皱眉,姜鹿尔有些紧张:“阿伯,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又喝了口,眉眼松开了些,“先这样。” 第二回 送出去的面配上这汤料,还回来的碗干干净净。   昌阿伯心情顿时好了,连带也肯和姜鹿尔好声好气聊聊天。   “华工都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招当地人呢?”姜鹿尔不明白,这些不好惹的当地人做的活是上面的轻巧活,拿的钱却是契工的三倍,还常常动不动就闹事。”   昌阿伯:“谁让锡矿背后的老板是这里的土王呢。”   姜鹿尔顺着他往下说:“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昌阿伯却突然翻脸,站起来就骂:“你知道个屁——闲的慌了不是,还不快去洗菜。”   姜鹿尔被骂的一脸懵,老实走了两步,就听得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常福鬼鬼祟祟在前面瞅。   昌阿伯脸色难看:“你又来干什么?”   “我——我口渴,讨杯水喝。”常福眼珠子往屋子里瞧。   “没有。去缸里喝。”昌阿伯没给他好脸。   他们住的这一处亚答屋,原本是建在沼泽上,后来沼泽排干,淤泥里面种上了菜,屋子却没大动,和当地人铁木柱子的草房一样,所有房子前面都放置了一口大水缸,里面水要放满,这是李家老板定下的规矩,既蓄水又防火。   常福不敢顶撞,讪讪去了。   昌阿伯心里不痛快,追出去骂:“老子这里不是慈善所,没钱别来费时间。再来打断你的腿。”   姜鹿尔心里听得痛快,为了方便昌阿伯下回动手,隔天专门去柴房找了根趁手的粗木根搁他门边。   这些日子,虽然矿区里既不能吃猪肉,也不能吃牛肉,但姜鹿尔还是没有辜负厨子这个胖子职位,在热带丰沛的水果和蔬菜滋润下,迅速健康起来了。   原本瘦的尖尖的脸有了肉,加之褪了淤青,乱蓬蓬到耳边的头发,更加衬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   有一天,她瞅着后院那棵硕大的红毛丹树,青青的果子又红了大~片,一时没忍住等到晚上,爬上去摘了两颗,谁知树上还挂了个猴子,她一时没提防,被那毛猴几个果子砸在头上,多的果子飞出去,砸在了另一旁林中解手的常福头上。   常福无故挨了个爆栗,一脸火转过头,越过毛猴子和姜鹿尔直直对了个眼。   姜鹿尔看见他就恶心,眉头一皱拿眼睛瞪他,嘿,才小半月不见,他竟不怕她了,呆呆傻傻站了会,还咧嘴冲她挑衅似的笑了笑。   果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这之后几天,常福便常找些由头过来,一会是好像脚被蛇咬了,一会又好像是手被野猪划伤了。   来了以后,就求着昌阿伯看,说什么也要敷药才肯走,一副马上就要气绝身亡的可怜样,前前后后在昌阿伯这里欠了不少钱。   姜鹿尔觉得这人不是脚和手被咬了,而是脑袋被咬了,钱多了烧得慌。   大约觉得他还不上钱,昌阿伯也开始烦他,见他来只说没药,不看,后来几次干脆说没时间。   这次讨水事件后,常福被昌阿伯和门口的棍子吓到,几日再没见人影,加之马上就要到盂兰盆节,连矿上也开始有了影影绰绰的忙碌气氛,节日那天,李家的矿工只要愿意也能得到一天休,去参加“放焰口”和祭祀放灯,姜鹿尔渐渐也将这个手下败将忘掉。   多多岛上各种信仰和宗派林立,所以各族人为了保证和延续自己的信仰,对于传统反而格外忠诚。   佛教源自印度,反而盛于他乡,盂兰盆节又叫中元节,来自上元。按照传统的说法,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是人间的元宵节,张灯结彩悬于陆,中元是给亲人和亡者庆贺的节日,用的是水灯。   这么多年,即使是已经投靠强硬的西班牙人,娶了当地女人的简家,也无法回避这个节日,更不要说是以李氏宗亲祠堂为傲的李家了。因着国际锡价的飙升,此时的李家风头正盛,他们决定今年借着李家家主李倥今年五十大寿的契机大办此会,定要压过简家的风头,为明年竞得甲必丹职位增加砝码。   无论怎么说,最根本的原因,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华人融入血脉的信仰,阻止他们祭拜祠堂里的先祖。   荷兰人不行,西班牙人也不行。   而在这个人人静待盛会开始的前夕,姜鹿尔却突然有了一个小麻烦。 第十章   不对,不是一个小麻烦,是一群小麻烦。   自从在红毛丹树上和那只橙色猴子狭路相逢后,姜鹿尔被惦记上了。   起先是在后院摘菜的时候,冷不丁突然一个果子扔下来。   姜鹿尔被打了两回,从地上也捡了泥块朝树上扔过去,那猴子一手接住,得意非凡,扔果子也扔的愈发起劲。   它只当她是和它玩呢。   姜鹿尔忿忿去找柴房里的粗木棍子,昌阿伯见了,连忙拦她。   多多岛上只有一种橙色的猴子,这猴子听说是从雪兰莪迁居来的,当地人叫银叶猴,性情很好,只要不去碰它们屁~股,一般都不会生气。这些猴子小时候是橙色的,比如姜鹿尔说的那只,长大了毛就变成赤黑带银,最喜群体生活,一群少说也有十只以上,若是伤了一只小猴子,得,就等着拆家吧。   姜鹿尔想到爬树摘果子那天一把捏在猴屁~股上的错愕,知道自己惹猴在先,悻悻作罢。   昌阿伯大约想起曾经的惨痛经历,难得好声和她说话:“不就是个小猴子,玩两天就腻了。”   一天,两天,小猴子继续扔红毛丹,她只当没看见,偶尔见红艳的还顺便捡起来一口吃掉。   安静了两天,扔下来的果子变成了番荔枝。   昌阿伯若有所思:“看来它有点喜欢你。”   接着变成了芦菇、莲雾、芒果。   昌阿伯扫过她淤青的额头,看向亚答屋新换不久的屋顶深信不疑:“它肯定是和你交个朋友。”   直到有一天猴子从树上扔了个榴莲下来。   姜鹿尔:……   见她呆在原地,那猴子一手搭在树枝上,一边得意又龇牙咧嘴的笑。   姜鹿尔忍无可忍,猛地一跺脚,抹上袖子就冲树上爬,猴子就在这里等着呢,左手一晃,右手一晃,竟然跳到了姜鹿尔对面,和她面对面抱着一根树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看着她。油光锃亮的大额头,头上稀稀拉拉的红毛配上鼓鼓的嘴巴,一种奇异的丑乖蠢萌。   这还没她一半个大的红猴子看了她一会,突然一龇牙,露出稀稀拉拉的牙齿。   一口浓郁的榴莲味。   姜鹿尔一窒,差点摔下去。   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顺着树林追了过来,接着响起了两声枪响,树林里传来一阵一阵野兽轰隆隆的愤怒可怖低吼声。   姜鹿尔对面的小猴子手脚一下绷紧了,紧接着它张大了嘴巴,就在这瞬间。   砰的一声枪响,轰隆隆的叫声戛然而止。   姜鹿尔转过头去,不远处的林中树枝剧晃,重物坠地,几只小猴子尖利的叫声持续而激烈,姜鹿尔转过头看着眼前已经吓呆的小猴子,那孤零零而恐惧的模样,她鬼使神差一手去捉住了它。   付出挨了一巴掌肿了半边脸,脖子上两道红爪痕和衣服扯烂三处的代价,姜鹿尔终于将这只小猴子捉了下来,费力捆进柴房,又将那摔裂的榴莲和几只水果一并放了进去。   她刚出去要舀水理理自己和那猴子差不多乱的头发,门口一阵喧哗。   昌阿伯恭恭敬敬跟在一群人身旁,正笑着说什么。   姜鹿尔难得看笑着的昌阿伯,不由愣了愣,昌阿伯抬头看她,也跟着愣了愣。   前面一群人正说着话,顺着昌阿伯的目光,都跟着愣了愣。   姜鹿尔连忙像一个称职的没见识的乡下小子一样,埋着头恨不得低到地下去。   一个背着猎-枪的年轻人站在人群前,白~皙英俊,闷热的天气,仍然穿着笔挺的白衬衣和薄靴长裤,袖口半挽,卓尔不群。他身后,两个随扈正将铁笼子里面的两只小红毛猴子抬下去。   年轻人看着她肿肿的脸和脖子上的伤,眉头皱了起来:“昌伯,他虽是契工,但我李家,也是不能随便用私刑的。”   昌阿伯愣了一下,垂着头连连称是:“是,二少爷。”   “还有这头发,这衣裳,跟个乞儿似的——说出去这是我李家的工人,岂不笑话。”   “是,是,二少爷。”   “是?”   “不,不,不是……二少爷——我这就叫他去收拾收拾。”   代父巡场的李家二少爷李斯函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摆了摆手。   姜鹿尔连忙退下去,那两只小毛猴还在铁笼里不甘心的尖叫,她有些紧张,生怕柴房里面那只也跟着叫起来。   这边姜鹿尔刚刚走下去一会,那常福跟着站了出来。   “二少爷。我亲眼见的,一共三只红毛猩猩呢,这才两只,兴许,还有一只,跑进去了也不一定。”他满脸堆笑讨好,“要不,小的去看看。”   昌阿伯面色难看瞪着他,他也只当看不见。   李斯函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他得了两只小红毛猩猩,给妹妹的生日礼物也够了,多的捉了也无用,但母猩猩已死,没了照料,若是落单的小猩猩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因此便默认了常福去搜查的建议。   常福拿着鸡毛当令箭,当下便顺着姜鹿尔离开的小路摸过去,昌阿伯踌躇了一下:“这岔路多,空屋也多,我去给他带路。”   李斯函身旁一个和他熟稔的随扈叫李宏的便笑起来:“昌伯这是惦记他的钱罐呢,怕一不小心少了胳膊少了腿。”   昌阿伯的吝啬爱财矿区远近闻名。李斯函也有耳闻,便让李宏一起:“那可得帮着昌伯盯着点。”   其他人都笑起来,纷纷嚷道:“十日后放焰口可得一定要昌伯去参加,先熟悉熟悉。”放焰口是对饿鬼的超度,传言身前悭吝的人死后就得得此果报。   这边常福走得快,但转了个弯就没了姜鹿尔的影子,木屋虽层层叠叠,地方并不大,他凝神听了一会,忽然听得旁处一旧屋里有动静,连忙走过去。   屋子里面果然有人。   常福的心跳快了一点。   “姜……姜,鹿尔。”他有些紧张。   “滚。”屋子里一个冷淡的声音。   这人怎么来了?定是趁着昌阿伯不在,又偷偷溜过来。   “没药!没水!不赊账!滚。”她一口气说完。   常福面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用软的:“别这样,姜老弟。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我给你道歉成不?”他贴近木板门,缝隙中看不清黑漆漆的里面,“那天,大哥就是一时糊涂,你别见怪——你瞧,咱们出门在外,多个兄弟就是多条路不是……你别生我气,只要你不生气,你叫我做什么都成。”   隔得太近,木板的缝隙里面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异味。   隐隐还有喘气和走路的声音。   “鹿尔?姜老弟?”常福半张脸贴在上面,“这几天,我一直想找机会,就是想和你说这话,这些话在我心里搁好久了……可那老头子总把我防贼似的,生怕别人知道他存了几个破钱。”   他又说:“你把门打开行不行,我就面对面跟你说几句话。”   “滚滚滚。”姜鹿尔想起那件事就没好气。   屋子里一片狼藉,榴莲被踩的稀巴烂,熏得她头昏脑涨。好不容易将这小猩猩控制住,嘴巴也塞了个大芒果堵住。   常福仍在外面不停喋喋不休,小猩猩也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烦躁……   姜鹿尔眉头紧簇,脖子上的血管一抽一抽。   一阵风吹过木屋,吱呀一声,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个缝隙,风中夹着一股异样的臭味,常福吸吸鼻子。   “什么味道?”他一愣,联想到刚刚屋子里的喘气声,“你刚刚在……”拉~屎么?那么,他心头一松,并不是不理他啊。   “没错,屎的味道。”她说,“你刚刚说,只要我原谅你,叫你做什么都成?”   常福忙不迭点头,满脸期待:“所以……”   姜鹿尔一手霍地拉开门,一手一把按在他脸上。   “所以,吃~屎吧你。”   柔软的榴莲果肉在地上摔成了泥酱,姜鹿尔黄澄澄抓了一手,全部按在他脸上,刺目独特的味道从他每一个毛孔和鼻孔直达心脏。   常福一瞬间尖叫出声,整张脸都扭曲了,而因为尖叫,更多的榴莲涌进了他嘴里,他啊啊两声,当着赶来的昌阿伯和那随扈的面,直接踉跄着从亚答屋的平层摔了下去……   这一摔,所谓的调查自然也无疾而终。   李家二少爷早就回了矿区的小洋楼,里面自有碎碎的冰和凉凉的姑娘等着他。   常福因为这次情报得了一块钱赏钱,他连续漱了十多次口,但嘴里异样的恶臭还是挥之不去。   虽然他已经知道那并不是屎粑粑,而是一种美味的果子。   但是恶臭和姜鹿尔敌视的态度彻底绝了他同归于好的心。   这件事传开,所有人都会更加的鄙视他,疏远他,就向他们现在在做的那样。   为一个不是男人的兔儿爷鸣不平么?   呸。   他得不到的东西,要么谁也别想要。   要么就谁都可以要:就像那多多岛邵庚街上红帘子后面的女人一样,到时候,他一定会狠狠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子叫不出声来。   他想到这里,便不顾那随扈李宏脸上的不耐和厌烦之色,凑近了去。   “李大哥,二少爷今日不是说盂兰盆节缺少一洒水扮观音的人选吗?我倒是有个推荐。” 第十一章   今年的盂兰盆法会,简家重金请来一位隐居暹罗的金刚上师主持法会。   名头上就李家就先输了一截。   按照惯例,法会当天的清晨,会安排形容端正的少年扮作观音大士,手持净瓶行街,这是正式法会前的民俗活动,也是一场重头戏。宝相庄严的观音常常会吸引人们争相追随,而这追随在不明就里的洋人看来,通常展示的是仪式组织者在民间的某种微妙的威望。   简家放出风声,早在去年预定契工的时候就已经特意考虑了合适的要求。   可是,李家今年连扮观音的候选人都还没准备好。芝麻落在针眼里——凑巧了,原本预定的几个人选不是突然发了疹子,一脸的红痘痘,就是出了别的意外,无法参加。   李家二少爷自日本留洋回来,今年头次接手,本来觉得年年现成的做法小事一桩,没放在心上,事事跟老爷子报喜不报忧。   谁知,临到头陡然出了这个岔子,不免有些着急上火。   常福挑在这时候举荐,自以为自己是万无一失,要知道他可是亲眼看见过姜鹿尔模样的人,那扮相,光是想想便觉得有些心~痒。   但是他忘了李宏和李家二少爷今日也是见过姜鹿尔模样的人:说多狼狈多狼狈,半脸红肿,一头乱发。   常福刚刚说完推荐人选,李宏便白了他一眼。   “我看起来像瞎了吗?”   “啊?您?”   “不瞎你给我介绍这么个要饭的过来?你闲得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他训了常福一顿,这个事情便搁下了,回头当笑话跟李斯函讲了一会,果真得了一顿骂。   法会扮观音对年纪外貌有要求,但又是个苦差事,坐在高台上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纹丝不动,面目慈悲。多多岛这样的高温,在太阳下站一刻钟都要晒脱皮的时候,找一个李斯函满意的人的确有点难。   愿意去的他看不上,比如慕邵庚街上的油条子们。   他看得上的别人又不愿意也不敢去,比如他那些养尊处优形容达标的富家少爷朋友们。   最后实在没辙,还是他那逗猩猩的妹妹李雪音心情好给出了个主意。   将所有业下的契约华工的脱身凭札全部收上来,一个个比着照片看,凡是五官端正些的,都先留下。   玉不琢还不成器呢。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也许真能找出来一个璞玉呢。   可惜,凭札看了一堆,勉强筛出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两个缩头缩脑,连腿都打不直。   李斯函心里烦乱,将凭札扔了推开散了一桌。   烦了一会,还得解决事情,又埋过头去,忍着性子看剩下的凭札。   一张,两张,三张……   “这都什么什么啊?”他最终颓然靠在椅背上,啪嗒一张凭札挤出来落在地上。   他懒得再看。   “走。”李斯函拉开椅子站起来,凭札一脚被踢进了猩猩笼子下,他示意李宏,“去邵庚街。”   这是父亲交给他第一个像样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李斯函可不能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这机会,与其干等,不如出去碰碰运气。   多多岛上的邵庚街很早以前是小溪,溪水从密林矮山上流下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茂密的毛茉莉树丛,每年寒露至第二年惊蛰,气温最宜人的时候,满树满林都是洁白如云的茉莉花,故而有个美丽的名字,挽花溪。   后来溪水变成了土地,再变成了街道,成为了多多岛的中心,直到很多年前毁于一次战火。   出钱重修街道的华人姓邵,加之修建在庚子年,于是挽花溪变成了邵庚街,街道尽头的茉莉花树林仍被保留了下来。   菲律宾人称茉莉花为“山巴一吉塔”,意思是你答应我。   西班牙人被美国人打败后,菲律宾转入美国人怀抱,但号称中立的多多岛上西班牙人并不受此影响,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昂。   当他们看中一个美丽的当地女人,习惯送过去一束毛茉莉,就像在马尼拉曾经做的那样。只要女人接过来这束花,那便意味着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美事。   这样带着浪漫气息的艳~丽习俗很快风靡一时,茉莉花林迅速从原本年轻男女互表衷情的地方变成了互诉激情的地方。   每一天从太阳刚刚照上邵庚街角教堂的尖塔开始,长长的街道上,各种皮肤各种口音的女人和男人摩肩接踵,狭窄的店铺总是将货品延续到街道上,各类货色,卜算、代书,只要你需要的,在邵庚街都可以用钱或者别的东西去交换。   从三天前开始,李家矿区的契工也都得了半天假,每人还发了一点香火钱,可以轮流换休去义山拜祭客死的同乡,多少给这些客死他乡的同族烧点纸钱。   自然也有人拿了这钱,不去义山,而是来了邵庚街。   比如提前一晚上就没睡的昌阿伯,大热的天气,他套了两件长衣,热得一张脸黑红。   街道上倚门卖花的异族女人,还有绰绰约约间街道的彩色帘子都是契工们关注的重点。   只昌阿伯目不斜视,一直走到街道最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瘸子书摊旁。书摊上还有签筒和卦纸,这是几乎所有代书先生都会兼顾的工作。   他刚刚一坐下,代书先生就麻利取出一张纸,抬笔就预备往上写。   昌阿伯忙道:“今天不写例信。”   代书先生诧异抬眼看了这个月月前来的中年男人,今天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复杂的轻快情绪。   “今天字要多些。八个字。”   代书都是按字收费,五字以上费用另算。昌阿伯次次都是刚刚四个字:安好,勿念。   昌阿伯咽了口唾沫,慢慢说了一句话,代书先生提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慢慢写完昌阿伯的书信,又想起什么:“还可以再加两个字,今天中元,一律按五字收费。”   昌阿伯舔~了舔嘴唇,竟有几分不自然:“那就加个秀英吧。”想来这是他妻子的名字。   信写好了。他小心捧起来吹了吹,连连道谢。眼睛在信上来回看了几次。   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为了这封信,他等了两年了,捱了多少日子,吃了多少血泪啊,只有时间都知道。   不过,都值得。   他拿好信,解开外衫预备取钱付钱,但是他手伸进去后突然一愣。代书先生见他整个人一下雷击一般,冷汗就从额头冒出来,然后迅速将整个衣服都扯开,摸了一遍后又将里面的衣服也脱了下来,赤~裸的上身黑红粗糙。   代书先生问:“可是没带钱?不打紧,下回给也一样。”   昌阿伯张了张嘴看他,失魂落魄绝望的脸上死灰一样,他嘴唇哆嗦,酷热的天气站在阳光下却浑身冰凉。   盂兰盆节的份例发下来,刚刚凑够这笔钱。他明明昨晚点了钱,对了不知道多少次,又细细包好,裹了几层,今天特意穿的这么多,就是怕钱丢了。   可钱还是丢了。   他睁着眼睛看周围每一个经过的人,人人都有嫌疑。他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轰隆隆在脑子里转悠。   恍惚中有谁在喊他,昌阿伯,昌阿伯!   他迷瞪瞪转过脸去,代书先生指手画脚指着他旁边。   他又转回头来,看见一张红彤彤冒着热汗的脸。   是姜鹿尔,她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一个黑色布袋子,昌阿伯死死看着她怀里的布袋子。   姜鹿尔喘着气递过去:“早上天没亮您就出门,我看您昨晚收了的给落在枕头边,担心误了事,就大胆给您送过来了。”她擦了把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昌阿伯手里握着袋子,这才觉得七魄回了魂,他紧紧把袋子抱进怀里,然后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穿呢。   姜鹿尔急匆匆跑出来,一脸的汗,见昌阿伯手抖穿了两回才把衣服套上,她蹲下来,帮他捡地上掉下去的信。   新墨未干,信没有折,她很自然就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信很短,只寥寥数字。   秀英,信至速赎吾女回家。   那一瞬间,她瞬间明白了昌阿伯的一切,他的悭吝和孤僻,他的冷声和苛责……她想到听到的那些他因为钱闹的各种笑话,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汹涌,酸涩混合着热意在眼眶转动。她别开了眼睛。   姜鹿尔无端端想到自己的大哥,世间唯一的亲人,此刻的家里,还指不定怎么样的天翻地覆呢。   收了聘礼新娘子却跑了,谁会善罢甘休,她的大哥定会一边应付哭哭啼啼的嫂子一边厚着脸皮上门去道歉。   姜鹿尔心口好像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昌阿伯拿了信便要去汇侨汇,见她呆呆傻傻站在代书先生摊前。他想了想:“你要写信吗?——若是没带钱,我,可以借你。”   姜鹿尔又看了一眼,摇摇头。   昌阿伯古怪看了她一眼,但是侨汇的开放时间有限,他便先顾不得她:“难得出来,既然请了假,你便在这街上逛逛也可以——只要记住,别要任何人东西,也别买任何东西。我先去办事——你逛完了在教堂钟楼下等着我。”   姜鹿尔摇头:“我不爱逛。就先回去了。昌阿伯,您去吧。”   “这样更好。”他紧紧拽着手里的袋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   可不是命~根子吗?   姜鹿尔不忍再看,转头向矿区的方向走去。   一路狂奔而来,她的腿酸疼不说,肚子更是一阵一阵的阴疼。想来,葵水又快来了。   天癸水至。而这一切,她无比庆幸是在矿区发生的,短短两个月,恍如拔节而生的小麦,身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渴求着食物,她的衣裳仍然宽大,但是手脚的袖口已经短出腕口。如果在猪仔船最开始的隐匿是上天的恩赐,那么,从现在开始,一切都需要靠自己。   陌生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阳光灿烂,让人无端端心安,她仔仔细细想着目前的处境,走得很慢,在喧嚣的街道中,恍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   直到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连续三天都没蹭上,看来玄学与我也无缘啊。   求收藏啊,仙女们,小手一点,血槽瞬满。 第十二章   这只手粗大,结实,带着养尊处优的从容。   姜鹿尔抬起头,阳光下一片阴影,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洋佬,他手一翻转,手心是一支馨香的毛茉莉花。   按照多多岛的风俗,她接过这支花便意味着一场你情我愿的露水情~事。   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显然已经盯她一会了。   而这样的人大约还不只是一个。   姜鹿尔看了他一眼,只作不明白他的意思,别开他向一旁走去,洋佬收回手,侧身回眼喊她:“hey~”他转身长手越过姜鹿尔,不顾她的抗拒,顺手将花插~进她乱蓬蓬的头发中。   花枝轻~颤,绿枝凌~乱,一如少女的神态,粗服乱发,难掩丽色。   “很漂亮。”他用西班牙语赞美道。   姜鹿尔恼了伸手去扯头上的花,被他用手按住。   “先生,请放尊重点。”她用略显生硬的英语抗议他的无礼,很久没用,但还足够应对。   佩德罗诧异扬了扬眉。   “虽然我是个男人。”她一脸正色提醒他搞错了对象,“但我对男人没兴趣。”   “别拒绝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笑,眼睛扫过她柔软的嘴唇和脸庞,显然不信,又或者,这样的身段,即使是个男人,也没有太大关系,他手指从她手背滑过去,一块比塞塔币摊在手心上。   姜鹿尔皱眉,她果断折身,他上前两步挡住她的去路。   在这个弹丸之地,成日都是些“粗茶淡饭”,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孤身而又顺眼的,佩德罗自然不肯轻易作罢。   姜鹿尔咬了咬嘴唇,她斜倪看向佩德罗,短短的僵持,她突然惊喜向他身后挥手:“我在这里。”一副看到同伴的高兴模样。   佩德罗一愣,回头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两个打扮体面些的华人一直瞅着这里看热闹,哪里有什么人。   这个调皮的小丫头,他哼哼回头,她已经像鱼一样溜走了。   这就更有意思了。   既拿了他的花,那便是同意的,这个说到多多岛哪里去都是有理的。   佩德罗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正是茉莉树林的位置,他心头一动,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笑起来,谁不爱钱呢,当下改变计划的行程,遥遥冲远处随从招了招手,跟了过去。   姜鹿尔溜得很快,她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一时兴起逗逗乐,见她跑掉可惜两声后就丢在脑后,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执着跟了过来。   她立刻加快步子,街上的人虽多,起了一点遮挡作用,但也减慢了她前行的速度,两侧是笔直的街道,避无可避。   夹道两侧的椰子、可可树歪歪斜斜从道旁露出来,挤挤挨挨拱卫着低矮的木屋商店。   姜鹿尔有些着急,孤身在外,势单力薄,她有点后悔今早走得急,没有像往常一样往脸上抹点灰什么的。   好在路过一处彩帘子前时,出现了机会,好几个矿工模样的男人在闹哄哄排队,周围挤得不成样子,姜鹿尔挤进人群中,眼睛瞅着人群的旁处一处售卖纱丽的店铺,棉布或粗麻做成的廉价纱丽,灰扑扑搭满几架子。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闪身进了店铺,狭窄的铺面只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在里面看什么,店主在和隔壁彩帘前面穿着纱丽的穷苦妇人说着话,并没有留意到她。   姜鹿尔挤进纱丽堆里,顺手拉过一条纱丽遮住半张脸,透过缝隙看向外面看去。   那急匆匆而来的西班牙人赶到近处,看了眼这边闹哄哄的人群,便继续往前追了,他的随从紧追在后面。   姜鹿尔顿时松了口气,眼看安全刚要出来,突然前面一阵喧嚷,街上的人纷纷避开,竟是那洋佬又回来了。   原来佩德罗追到前面,意外碰见简家大公子简瑜,而对方并没有看到什么形容明丽的少年,佩德罗想来想去,便怀疑刚刚姜鹿尔趁乱进了那闹哄哄的彩帘妓所。   简瑜跟在佩德罗身后,有意无意落下些许距离。佩德罗的荒唐和风流他深解其人,喜好豆蔻少女,眼下定是又看中了哪个小姑娘。   而他此时追过去的那挂着彩帘的妓所,里面是印度教徒中的佛陀之娼,严格来说受到当地神庙的庇护,毕竟她们的所有收入都会奉送给寺庙。   一般情况下,他并不愿意去主动招惹。   虽然西班牙人给了简家在贸易上大量的市场和庇护,绝不能得罪,但是婆罗门这样的印度贵族支持对于他们在当地的威望和支持同样也重要。   简瑜看着前面那些跃跃欲试的男人和彩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他有洁癖。他的睫毛极长,但是神色阴郁,叫人看着就不自觉避开眼去。   “爵士先生,喜欢什么样的,您吩咐一声,回头就送去府上,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这就是打猎和购物的区别了——逛街,花花钱,买回来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是女人们才喜欢的游戏。”   “自然。”简瑜赞同,笑着退到一边,自然而然将自己摘了出去,“那便先预祝爵士先生满载而归,得偿所愿。”他不动声色退开了去。   佩德罗毫无察觉,只顾着指手画脚要随从进去看,随从走进就被门帘门口的妇人拦了下来。妇人双手合十,耐心而坚决地解释什么,想来不是很方便。   随从不耐烦扔下一叠钱,便不顾妇人阻拦,推开她掀开门帘大步踏了进去。门帘后立刻响起了骚乱声,过了一会儿,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和那随从一起滚了出来,姜鹿尔一见此人,差点叫出来。   竟是许久不见的狄勇勇。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日子不见,他瘦了不少,眼底青紫,一看便是身体透支许久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也难怪,他们这一群人跟了简家后大都是进橡胶园工作。树胶见不得光,一见就会凝固,割胶的工作都是凌晨进行,几乎日日不得休,而白天又还有其他工作。   姜鹿尔心头微动,想到顶替她去简家的程砺。   佩德罗的随从从地上爬起来,冲他摇摇头,显然没有得手。   佩德罗皱眉,示意他再进去看看。   这一回,还没等他走进去,里面彩帘一掀,接着一个只穿着胸衣和衬裙的女人走了出来,纱丽搭拉在她手臂上。她看了众人一眼,没说话便先笑了笑,一□□叉站在众人前,既轻佻又泼辣。   然后跟没事人似的,站在众人面前就慢条斯理穿她的纱丽,她先将纱丽一端塞进衬裙,抬起手臂,露出饱满的胸~部,再开始慢慢裹上一圈,接着打弓形皱褶,等留下合适的长度搭在肩上后,然后才开始将慢吞吞那些皱褶也塞进衬裙里。   她动作慢又柔,睽睽众目之下,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一览无遗。   麦色的肌肤透着不健康的沉。   姜鹿尔一下认出来这个女人了。   这是他们刚刚来矿区那边,在车前“迎接”她,那时矿区最美丽的当季花魁妓~子爱雅。   摔在地上狄勇勇眼睛还牢牢看着爱雅,看她终于穿好纱丽,下摆晃悠悠在闷热的空气中飘荡,既不会太露脚趾,却又遮住了想要遮住的。   但爱雅看也没看他一眼。她似笑非笑的眼睛在佩德罗身上打了个圈。   “先生这是做什么?”她红唇勾起一丝笑,意味深长,“想要来,安心排队就是。何必心急——”   她上前半步,不经意瞟了一眼地上狼狈的狄勇勇,慢慢笑:“我刚刚学会一句挺有意思的话,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狄勇勇别开脸去,眼睛却忍不住又转过头来看着爱雅,神色间竟有几分痛楚。   佩德罗皱眉,对她毫无兴趣:“我要进去找人。”   “找人?如果是女人,只有一个,就在你面前。”她歪着头看他。   “让开。”随扈察觉到主人的不悦,上前毫不客气一把推开爱雅,爱雅猝不及防顿时一个踉跄,他还要再补上一脚的时候,腿被人抱住了。随扈低头一看,竟然是方才帐中的男人,他对这些蝼蚁一样的“下等贱民”本就嗤之以鼻,眼下,这“贱民”还竟然敢抱着自己的腿。   随扈登时恼羞成怒,转过来连踢两脚,却没有踢开狄勇勇,他头上挨了两脚,脸立刻肿了,但却没松手。   最后一脚,随扈用出了全力,狄勇勇猛地扑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找死。”他唾了一口,还要再上前补上一脚的时候。   彩帘旁的爱雅垂下眼睛,声音依然不疼不痒:“既然那么想看,那就进来看个够吧。”   随扈收回叫,恶狠狠瞪了地上的狄勇勇一眼。先径自向彩帘后走去,却一无所获,他走出来,低声在佩德罗身前说了一句。   地上的狄勇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噗的吐了一口血。   姜鹿尔看得心紧,手不由自主握紧,手上脆脆的木料忽的一声裂响。轻微,在哄闹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但佩德罗却如有所闻,他挑了挑眉,目光转过来,看向这彩帘妓所旁处的这家纱丽店。   他抬脚走过来,看也不看躺在前面地上的狄勇勇,一脚踩在狄勇勇腿上,疼得狄勇勇一声惨叫。   这店铺统共就这么大,除了几架简陋廉价的纱丽,并无任何可以遮挡的地方,那厢看热闹的老板目光也顺着阔步而来的佩德罗转移过来。   被发现了吗?   姜鹿尔呼吸一窒,她半个身子隐匿在纱丽中,但是只要对方走过拐角,她便暴露得清清楚楚。   一步,两步。   姜鹿尔脊背绷紧。   就在这时,忽的一张柔软的纱丽扑头盖脑搭下来,她身后一直背身的男人转过头来,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动,是我。”   熟悉温暖的声音,这声音曾经在船舱里对她伸出手去,说:“不要怕,你安全了。”   她惊讶抬起头去,头顶已蒙上了红纱,只看到一张朦胧的脸,而他的手轻轻一托,她半个身子陡然离地,娇小的身子完全隐匿在他宽大的肩膀前。   “你怎么在这里?”她很小声问,一手撑在两人身体间,徒劳努力想要避免完全的碰触,幸好头上盖了面纱,挡住了她顷刻变成红霞的脸。   “嘘。”他低声说。   短暂的寂静中,她的心跳比刚刚被佩德罗追赶时还要快,又似乎不是,更像是对方的心跳。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她不自然别开头,短短时间不见,他似乎又高了些,也黑了一些,只纤长的睫毛一如既往盖住看不见底的眼睛。   温暖的身体仿佛已经僵硬,随时一捏就会碎掉,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动,他是在帮她。   “你刚刚为什么不出手?”姜鹿尔知道他的身手对付那个随从和洋佬完全没问题,而且千千万契工,躲起来,谁能找到。   “他今天吐一口血,顶过他拿十年的工钱送过来。”程砺回答。   “你是说……”   程砺不动声色勾起嘴角,慢慢道:“是啊,他,惦念,她。”他说到惦念二字,既慢又重,唇齿生津。   外间佩德罗已经走到了纱丽店旁,但是在纱丽店上面的李家标记前面停了下来。   李斯函和李宏都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的事态发展。   从刚刚在街道上惊鸿一瞥看到那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后,他们就一路追到了这里。   然后失去了那个少年的踪迹。   李斯函不甘心,站在原地不肯动,然后就看见这个喜欢远近闻名幼齿的西班牙人和他的“狗腿子”简瑜一道转回来了。   爱雅有她的神佛庇佑,虽曾在李家矿场驻场,但不是李家的人,他不好插手,但是这纱丽铺就不一样了,上面大大的李家标记。   这是李家和简家不成文的规矩,也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称之为文明的界限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他就等在这里,等着佩德罗上去,最好将那纱丽铺搅一搅才好哩。   但是让他失望了,佩德罗走到纱丽铺面前,却没有越过雷池一步,而是弯下腰去捡他掉在地上的一块比塞塔币。   无人知道的是,佩德罗捡起钱币的一瞬间,眼睛快速看向纱丽下面的缝隙,层层叠叠的纱丽下面,只有一双男人的脚。   看来是他多想了。   佩德罗直起身子,将手上的比塞塔币掂了掂,顺手抛在爱雅脚下。   “今天的事,给你的小费。”   他的眼睛扫过四周,收回来。   这只狡猾的小兔子。   没关系,盂兰盆节,如果真像简瑜说的那样,万人空巷,皆会参与,那么,他自然还能见到她。   只是,到时候,他要带上他心爱的小皮~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捉虫,等下更新新章节。 第十三章   没关系,盂兰盆节,如果真像简瑜说的那样,万人空巷,皆会参与,那么,他自然还能见到她。   只是,到时候,要带上他心爱的小皮鞭。   街道最好的位置都属于各种各种的信仰,寺庙罗列,繁丽的雕刻、精致的塑金和栩栩如生的图案,整个世界的体面都放在了上面。   阳光已过了正烈的时候,姜鹿尔却觉得自己的腰间仿佛放了两块烙铁,让她嗓子都开始冒烟起来。   “他们走了。”程砺留意着外间。   “你好像很热。”他低头看她,呼吸喷在她耳尖发尾。   姜鹿尔撑在两人身间的手掌冒出濡湿的汗,触手之际,坚硬的皮肤上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是新近的伤疤?   “你放我下来。”她说。   程砺松开手,一手慢慢撩开盖在她头顶的红纱,残留在她发梢的茉莉花瓣跟着跌滚下来,落在她唇上,姜鹿尔浑然不知,本能咬了口,红唇贝齿。程砺喉结动了动,极淡极淡的花香在热腾腾的街道上蔓延,每一颗细小的分子都争先恐后钻进他鼻孔。   程砺移开眼睛。   哄闹的人群又开始排队,爱雅却裹着纱丽摆出拒绝的态度,她冲外间排队的男人们眨眼睛撒娇一般嘟囔:“我腰疼,明天罢。”   人群哄闹声让姜鹿尔情绪迅速镇定下来。   她看外面还在自己擦自己嘴角血的狄勇勇。   爱雅拎着纱丽下了台阶,摇曳生姿走到他旁边,将他脱下的黑布衣裳递过去,狄勇勇手一僵,有些木讷地接过来。   姜鹿尔看到此状不免内疚自己带来的这场无妄之灾。   她讪讪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个该死的洋鬼子……”   程砺看着搭在她肩膀一角的纱丽,微微一笑:“大约,他看你生得好。”   姜鹿尔有些心虚地愤愤:“真是瞎了眼,蠢得够了,男的女的都分不清。”   程砺点头:“就是。”   他应和得太干脆,而眼睛叫她有些不安。   “你现在怎么样?”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什么,打断他的目光和沉默,“我在这里挺好,在矿上负责做饭,并不用下矿区——负责的昌阿伯对我也很照顾。”   “恩。”他似乎并不意味,“我也很好。”   “他们呢?”她指的是冯减雨等人。   “他们,不太好。简家的钱不好挣。”   姜鹿尔看向他胸口,那里比以往多了一些东西。   似乎明白她在看什么,程砺淡淡一笑,解释胸口的新疤:“刚来第一周,私自出去,挨了几鞭子。”   姜鹿尔心头一颤,她知道,那是几股带刺的皮鞭才会留下的痕迹,她曾经见过。   程砺似乎不太愿深聊这个话题,他目光飘向外面捧着衣服慢慢回神狄勇勇,对方左右张望了一会看过来,终于看到了纱丽店里袖手旁观的程砺。   “哼。”狄勇勇愤怒哼了一声,显然生气他刚才的袖手旁观,扭头就走。   走出去数米,竟没有人追上来,狄勇勇站定,回过头来,冲程砺恼道:“诶,你还要我请你才走啊!”   铛铛铛……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低沉的回音在街道和人群上来回飘荡,姜鹿尔猛的想起和昌阿伯的约定:“那,你们先忙,我先走了。”   “我送你过去吧。”程砺站在她面前没动。   “啊?不用了。”姜鹿尔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不是小孩子才需要送啊。   “万一路上再遇见那个蠢够的洋鬼子……”程砺假设。   “那就麻烦你了。”姜鹿尔立刻爽快接受。   街道两旁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铺子,作为简家和李家势力划分的缓冲带,不少铺面都刻着李家或者简家的会籍符号,代表受到相应的家族庇护。除开这类铺子,还有很多街道旁的小摊位,大多是当地的马都拉人。   马都拉人做生意名声不好,总是缺斤短两,因为这样的情况,常常和较真的达雅人起冲突,姜鹿尔好几次看到矿区的两族人怒目而视,要不是因为李家存在的约束,早在矿区就大打出手了。   不过,马都拉人的东西的确很多都很有意思。   比如姜鹿尔看中的这把刀。刀柄是用鹿角雕刻的,末端有一颗不知名的兽类的牙齿,刻成一个小小的佛珠模样,缀在后面,刀柄上有几个很小的字,和刀尖上的字相互辉映,刀很锋利。   字很小,也漂亮。   那个一脸憨厚的马拉都人推荐着:“这上面镶的可是老虎的牙齿,带上它,心想事成,永保平安。”   他看看姜鹿尔,又看看程砺:“您看这个刻字,送给意中人最合适不过了。”   “我没有意中人。”姜鹿尔摇头,拒绝这个可能得加价借口,这些小商贩最会这招了,往心沟里讲。   “啊,没有啊……”小商贩有些不信。   “老虎的牙齿?”本来冷着脸一直沉默走在另一边的狄勇勇听见意中人三个字立刻凑了过来,“你确定?”   小商贩肯定:“那是,带上这样的刀,就是在黑森林,老虎看到你也要跑。防身最好。”   老虎是多多岛上除了刀枪更可怕的屠刀,种植园里,几乎每天都有人丧生虎口。   “多少钱?”   小商贩说了一个数,刀没把老虎吓跑,价格倒立刻将姜鹿尔和狄勇勇吓跑了。   狄勇勇常年没钱,来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欠下一屁股债,况且,他现在还有一笔几乎看不底的开销,对钱更是格外在意。   姜鹿尔身上的钱,只怕连个刀柄都买不起。   因为同是穷人的同病相怜,两人不知不觉近了许多,不多时,狄勇勇已经对她比对程砺更亲热了。   一路走马观花,到教堂钟楼下时,姜鹿尔终于买到了一个既算漂亮又便宜的东西,一只红色陶碗,也算不虚此行。   钟楼下,昌阿伯早就等在下面,一身黑裤黑衣,煞是醒目,远远看见姜鹿尔过来,不看程砺两人,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到处乱跑,野逛闲耍,没有正事。   他骂完了,这才看了看程砺和狄勇勇,姜鹿尔刚介绍完,他便摆出老前辈的姿态,等他们见礼完,傲慢哼了一声,算接受了两人的招呼。   狄勇勇心里膈应,低声跟程砺吐槽:“果真跟姜鹿尔说的一般,又臭又硬。”   程砺却并不讨厌昌阿伯,反而待他极亲切,两人絮叨了几句,昌阿伯和程砺相聊甚欢,大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之感。   言谈间,姜鹿尔才知道,不过两月,程砺已在烟园做了个小头目,所以行事较为自由些。   临了,说起两日盂兰盆节,简李两家的明争暗斗,昌阿伯不由叹了口气。   “争斗是他们的,我们不过是熬口饭吃。”程砺宽慰说。   “说的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昌阿伯点头。   姜鹿尔在旁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竖着耳朵细细听。   还没听到更多的东西,忽见前面气喘吁吁跑过来一个相熟的矿工,见了他们,松了口气:“你们还在这呢,二少爷到处找你们!”   “找我们?”昌阿伯一惊。   “对啊,还不快去,去了就知道了。”   昌阿伯心头惊疑不定,找他就是了,找他们?也就是还包括姜鹿尔。   姜鹿尔有些心虚,定是为早上她没有请假就跑出来找昌阿伯的事情。   但那时候人命关天,她若是不追着出来,谁知道昌阿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忐忑不安跟着矿工往回走,程砺沉默着道了别,站在钟楼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此刻等着他们的李斯函却是一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他本来都要跟父亲坦白自己的这件事办砸了。谁知道他妹妹今天过来看她的宝贝小猩猩,竟然从猩猩的笼子里找到一张脱身凭札,而这个凭札,上面的照片,清晰而秀气的模样,隐隐就是他们今日在邵庚街见到的少年模样。   还是李宏先认出来,脑子一下转过弯来,这不就是那个常福那日推荐的昌阿伯那个人选吗?待李宏和常福确认后,立刻喜滋滋向李斯函汇报。   李斯函边骂边笑:“叫你以貌取人。”   李宏自我检讨:“都怪我,这么块金子差点就埋没了。”   当下,李斯函等不得,立刻排人前去邵庚街找人回来。   常福见他们如此高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耷拉着肩膀上去:“这人好是好,模样也好。不过……”   “不过什么?”李斯函随意问。   “不过有一点不好。”   “嗯?”   “你们没有觉得他有点娘娘腔吗?”常福提醒。   李斯函想到今日邵庚街的闹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李宏忙道:“观音本是男生女相,就算有些脂粉气也没什么奇怪的。”   常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二少爷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吗?”   李宏不耐烦:“有屁快放。” 第十四章   常福虽想卖关子,但看李宏快发火,不敢犹犹豫豫状,将自家听来的关于豢养男童的种种添油加醋讲了一次,自然隐去了自己和姜鹿尔之前的恩怨,只特意说到这样的少年是专门为京城贵族准备的禁~脔,啧啧两声。   然后眼巴巴看着李斯函,期待他的反应。   李斯函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   常福心头冷笑,脸上却一副可惜的样子:“要说姜鹿尔人啊,其实也不坏,谁知道会是这回事呢?”   他又似替姜鹿尔庆幸:“幸好他是在下了船才被发现,不然,真不知道那船上怎么过呢。”他啧啧。   李宏闻言立刻想起当初来锡矿时,姜鹿尔拒绝爱雅的事情,一时信了七八分,不由有些迟疑:“二少爷,如果这样的话,姜鹿尔……”恐怕不太合适扮这样观音那么重要的角色吧,毕竟,这对神,实在是不敬……   李斯函点点头,果断一敲桌子,道出结论:“如果这样的话,姜鹿尔,真是,太可怜了!”   李宏:?!   李斯函义愤填膺站起来:“真是万恶的旧社会。早听我同学说满清腐朽……”他想起什么,居高临下问躬身的常福:“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常福不敢抬头,摇头表忠心:“没有,没有,我只向二少爷您一人说过。况且,”他生硬附和李斯函的话,“他这么……可怜,我也不想揭人伤疤。”想也是想揭他衣裳。   李斯函很满意,赏了他一块钱,又赞扬他的善良和机敏,常福得了许多表扬出去,脸上和心里一时舒坦许多。   出了洋楼,远远看见姜鹿尔和昌阿伯朝这里走来,锡矿工林立的木架堆积很高,他瞅了姜鹿尔两眼,只觉得憋在心里多时的一口气都涌了出来,嘴里不觉哼出了歌。   这边常福走出去,李斯函就吩咐李宏:“再赏他一块钱,弄到西北矿那边去吧。”   “西北矿……那里不是马都拉人的地盘吗?他们和达雅人龃龉,随时都可能打起来。老爷特意将那边的华工都撤下来。”   李斯函哼了一声,他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所以,才要他过去啊。姜鹿尔的身份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那边的土著基本都不懂汉话,看他去哪里碎嘴。   “不然,搞砸了这个差事,你以为老爷子还会答应我的车?”   李斯函不信佛,在日本留学这么些年,虽然文化课没进步多少,但是思想觉悟绝对是跟得上时代潮流的。   姜鹿尔就是个阉人又怎么样,阉人也是个顺眼的阉人。救场如救火。   他只想到姜鹿尔顺眼,却没想到是这样顺眼。   脸上的肿消了,脏兮兮的脸洗干净,又新近长了些肉,便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春来。   李斯函越看越顺眼,左看右看看得姜鹿尔身上都发了毛,他才假模假样坐下来,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你就是姜鹿尔?”   姜鹿尔垂首:“是。”   李斯函见她虽有几分忐忑,但腿肚子毕竟还是稳稳的,心里立刻定了这个人选:“有个好差事你想不想做?”   姜鹿尔想了各种原因,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好事。   但扮观音就意味着众目睽睽下的游街,况且,穿上女装之后——她有几分迟疑。   昌阿伯替姜鹿尔推辞:“他一个毛孩子,怎么能做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次简家听说人选都挑了一年,这,让他去,这,也太寒碜了。”   姜鹿尔:……   李斯函从来不强人所难,慷慨大方:“毛孩子?我瞧着他就不错,不就瘦了点吗?没事,多吃点就行了。”   他只看姜鹿尔,问她意见:“做得好的话,有赏。”一堆猪仔币搁在旁边,足足都有一年的工钱了,看起来霎时刺眼。   他手指扣在她的脱身凭札上,一下一下,姜鹿尔看着那张纸,上面三年的日期,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   姜鹿尔咬了咬牙:“二少爷,小的想要换个赏赐。”   “你说。”   “小的不想要钱,这些钱可以折算成时间吗?”她望着那张脱身凭札,眼底第一次露出了渴望。   李斯函本来只是想捡几个猪仔钱打赏的,却没想到姜鹿尔误会了开了这个口。   他犹疑片刻,忽的一笑,不就是个猪仔吗?   “当然可以。”慷慨的李家二少爷豪气冲天答应下来。   到了盂兰盆节这一天,所有的华人店铺都会提前开门,而在下午提前关门,然后在门口焚香,华人们把街道让给鬼,由着烟雾和僧人的吟诵缭绕在清冷的街道,而换了别的地方追先悼远。   多多岛的华人喜欢放灯,他们觉得,木板和纸张做的水灯无法孤筏重洋,引不了客死异乡的华人的魂,跟着这些水灯,甚至连马六甲都出不了,而孔明灯却可以飞到他们想象的任何地方去。   放孔明灯的地方和观音游街的路线有个小小的交汇。   南洋每一处华人聚居地都会有的一处土地。义山。   义山在多多岛的最北边,这里还有个名字,思北山。   北处远陆,那是长眠于此的他们心心念念的土地。   界碑长满青苔,已有很多年风雨,上面模模糊糊刻着两行字,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隶书,笔锋苍劲。   朽骨在此相迎,山川永不停息。   简家早早就开始准备,景德镇的瓷瓶,最新鲜的杨柳,扮观音的青年男子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还细心扑了粉,眉眼庄重,白纱轻裹,乌黑精致的眉眼,除了眼睛有些不安,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好奇的土著人指指点点,连平日自诩尊贵的婆罗门贵族也佯装不经意走过街道,而洋佬们则事先被安排好了最好的位置,看净水杨枝,虽被尘埃沾惹,今朝经过佛拭,又化作莲花一朵。   但是李家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出来。   有知情人议论:“听说李家的几个人突然生了病,上不得台啦。”   其他人不信:“怎么会这么巧?生病就都生病了。”   那人便笑:“几十块钱摆在面前,要是你,你愿不愿意生病?”   简家财大气粗,如今隐隐已有压李家一头的架势。   于是叹气声便接二连三。   跟在□□队伍两侧的随从都带着孔明灯,一层层叠在篮子里,这是发给随行队伍的,上面都是各家的标记,一到晚上放起来,无数的简、李在多多岛的天空就占了半壁江山。   一人一边可惜一边取了个简家的灯:“李老爷人挺好的,真是可惜了。”   程砺走在简家的护卫旁边,路旁的议论声一句不落都进了耳朵,按照要求,他是必须要参加的。   就在这时候,前面突然一阵喧嚷,似乎又有人过来了。   先打头的是李家的随从们,而紧随其后的便是□□队伍。   一个人挤过来,险些撞到在程砺身上:“啊,怎么搞的?”路人撞疼了脸,愤愤抬头抱怨,话到一半,却停下来了。   他张大了嘴巴,喃喃:“……”   程砺跟着他的目光转过去,顿时微微变了脸色。   简、李两家的队伍交错而过的瞬间,他看见了人群里白纱轻裹垂眸不语的姜鹿尔。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小的铺垫,其实前面的很多细节都是为未来的发展和故事做伏笔的。   争取快速完成这个环节的推动和发展,晚安。 第十五章   风从海的深处吹来,穿过石斛兰,穿过朱瑾。穿过平凡而拥挤的人群。   这样的风已经吹了很多年了,即使带着清冽的芬芳,已经不再醉人。   四周喧嚣如故,陌生的人群和蝼蚁般微茫的挣扎,皮肤黝黑的土著女人戴着她们的亚达帽站在竹门后,衣着考究的西洋男人们端着酒杯站在洋楼上,但他却沉默在那里。   新竹制成的抬轿上,碧青翠竹上坐着的眉眼平和的姜鹿尔。年轻而稚气,但已有足够动人皮囊的姜鹿尔。   她的眼睛清澈,眼尾微翘,眉毛画的英气且直,阳光亘古如新,叫他无端端想到那些星光陨落时候的夜晚,辽阔看不见前路的大海上,海风吹过斑驳的货船,她站在尾舱上,提着一盏孤灯,眺望货轮离开的方向。   看不见脸。   海风灌满长袍,弥漫的夜色几乎隐去了海天。寂静和海风,天地间恍若只有一人,伸手可触星辰。   他年轻的一生,已经看过很多美丽的女人和英俊的男人,煊赫和落魄、世情和冷暖都一一品过。   但是看见她和想起她,感觉却从来没有变过。   就像是看了无数次的那部叫奇幻旅程的电影,早已知道结局,但是再看的时候,心腔里,依然像有一只野狼,在轻轻磨着牙。   一下,一下。   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交错的瞬间,两位“观音”都向人群中抛洒净水,细细密密的水珠撒在空中,斑斑点点的光晕如星光。   程砺转过头,阳光很烈。   他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短衫,但眉目温和,和周围已经满头大汗的人群不一样,他看不到一点燥热的迹象,他看着前面。   斜对面的洋楼上,佩德罗的随从,一个包着头巾的锡克人快速走下楼来,向着围向李家的人群挤去。   地上有一滩水,不知道是谁看得入了神,几个椰子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在地上。   程砺走过的瞬间,一脚精准踢向那个开了口的椰子,不远不近落在锡克人脚下,他脚一滑,踉跄着立刻被挤过去的人群带倒了,更多的人挤过来。而这时候,两家的队伍已经错开了去,他再也没有机会追过去看个清楚了。   椰子水打湿了的布鞋,程砺在转弯的地方脱下了脚上的鞋,赤足走了过去。   两家的队伍一错开,人群便散掉开一大部分,街道顿时空了许多,狼狈的锡克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头上的布巾散了,满脸骂骂咧咧盯着过来的人,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名堂,只得悻悻回去复命了。   队伍过了街角就开始到尾声,得了孔明灯的围观华人陆陆续续开始准备晚上的放灯活动,义山虽大,但是顶好的位置就那几块山地,又要布置香烛,还有那么多祭拜的同乡,去晚了就只能在山腰放灯摆香,那可不吉利。   自然,也有些爱热闹的异族小孩子趁机玩乐,不过,他们等的不是这些花架子,而是施孤台上的各式发糕果品,还有法师晚上仪式上撒出去的一盘盘面桃子和大米。还没到时间,已经有好几个达雅小鬼头都背着大布口袋嘻嘻哈哈跟在人群后。   狄勇勇磨磨唧唧走过来,越过两个小喽啰,到程砺身边,面色惊奇,低声问:“阿砺哥,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李家的观音扮相有点熟啊。”   程砺看他一眼。   “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呢?”他摸摸还有点青紫的下巴,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大约你做梦时见过吧。”程砺想了想。   “怎么可能?”狄勇勇一脸嫌弃,“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我要梦也是梦……咳。”他黑黢黢的糙脸黑红黑红。   “不用梦了。等会就到了。”程砺提醒。   狄勇勇脸立刻黑红到脖子了。   “你别乱说。”他抵赖,“谁说要看她。”   程砺疑惑:“看谁?”   “你!”   “哈哈。”程砺笑起来,如星坠湖,如沐春风。   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即使穿着简陋,无疑也是引人注目的,坐在人力车上的简家小姐迟疑了一下,低头问她旁边的随从:“那个人是谁?似乎穿的是我们家的衣服。”   随从看了看程砺,转过头来回答:“这个我认识,他是烟园新来的华工,是二少爷新提拔上来的管事。”   “今年新来的?”简艾有些奇怪,简家提拔人并不容易,更何况是个新人。   伶牙俐齿的丫鬟在另一旁补充:“才来还不到半年呢。小姐您看他旁边那人没有?这人原来在橡胶园做事,橡胶园嘛,总有老虎出来,听说,那天这个人和他自己的同乡去做事,结果呀,撞上了老虎,这人的同乡和兄弟就都把他给扔了,自己跑啦,程管事正好回来,结果,您猜怎么着,他竟然一个人就打死了那只老虎。要不是程管事,这个人现在就是老虎肚子里的肉啦。”   简艾更加好奇看向程砺和狄勇勇,男人缓步赤足而行,然而仪态气度却叫人根本无法将他和身旁近在咫尺的狄勇勇看成同样的苦力。   “是这样啊。”她别了别齐到耳旁的短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是他不是烟园的人吗?大半夜去橡胶园做什么?”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说,那时候刚刚来,他偷偷跑出去看同乡,所以回来时候走错路,误打误撞到了橡胶园。”   简艾一惊,皱起秀气的眉头:“父亲对下人管得很严的,他这样……”   一旁的随从忍不住插嘴:“小姐,那天我在场哩,总管家逮住他,捆起来拿了带刺的四裹鞭抽,他连叫都不叫一声,我还以为死了,走近看,他可硬气,都受着。也不肯说自己出去看谁,做什么。后来还是二少爷看在那只死老虎的面子上,格外开恩放过了他。没想到啊,他倒就此入了二少爷的眼,是今年新人里升得最快的。”   四裹就是四根鞭子裹成一根。简艾觉得脊背有些发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一旁的丫鬟突然咳嗽一声:“小姐,我看见李家小姐了。”   简艾顿时有些惆怅,捏紧手里的镜盒,坐好吩咐随从:“那,我们走这边吧。父亲不喜欢李家人,还是不要见雪音了。”   车夫得了令,立刻转向从另一侧的甬道走去,简艾忍不住打开精致的镜盒,镜子里,清秀乖巧的脸旁边是渐行渐远的程砺,以及李雪音挂着白帘的小车。   她真是羡慕李雪音,有那么一个好说话的父亲,想做什么都由着她。   她也羡慕李雪音,有那么一个好说话的哥哥,想要什么都依着她,就是婆罗洲的红猩猩都为她捉了去。   可她的父亲呢,她叹了口气。   她的哥哥呢,二哥总是听大哥的,大哥又不是她亲哥哥,是父亲外面的女人生的,却很得父亲喜爱,性子也和父亲一样,又冷又狠,对她更是严肃极了。   简艾这厢才想到大哥,那边就看见他和那个西班牙人佩德罗说笑着迎面而来。   她避也来不及,只得吩咐停车,垂着头跟大哥见了礼,待他们准备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隐隐,只听得大哥跟那西班牙人说着什么峇峇娘惹,又说她擅长的娘惹菜味道出众。   她心里酸涩,大声吩咐车夫快走。   她的母亲也曾是当地一个土王的女儿,虽然嫁给她父亲前是个寡妇,但是美丽又尊贵。   可惜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世了。没娘的孩子太可怜。   在华人里面,男人和当地新娘结合生下的孩子,男孩子便是峇峇,女孩子便是娘惹。   所以明明都是一样的话,一样的面孔。   在父亲眼里,他们和大哥这个完全继承他血脉的儿子,地位是不一样的。   比如,现在,她只能回家去,而她的大哥,李家的小姐,还有那些小商小贩们,甚至连那些身份卑微的狄勇勇之流,他们都可以去望北山缅怀亲人,去放孔明灯,然后去马拉都人的摊位前买一杯东革阿里或者拉茶,如果邵庚街最尽头的阿林肉骨茶还开着的话,他们也可以去买一碗。   然后在最好的位置看着满天明灯,如神佛临世。   姜鹿尔是信神佛的,但是再坚定的信仰也是要靠体力支撑下去的,穿了三层衣服,头上还有假发头冠,手里抱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瓶子,即使坐着,姜鹿尔也已经觉得自己要融化了,里间的衣裳全部湿透,手心全是汗,滑腻腻像抓了一只泥鳅。   她不敢多动,额头的汗打湿了发套,再动就会砸下来,真要掉下来,触了霉头,那这一年的倒霉事都得她背锅。到时候,别说是减一年的契约时间,只怕多做十年都是少的。于是,姜鹿尔只能尽量保持一个动作。面无表情。   鼻子尖一滴透明的汗挂在上面,她眨了眨睫毛。汗珠纹丝不动。   还有一点点,就坚持到头了。   远远的,望北山的山头露出来,姜鹿尔默默给自己鼓劲。   然而,就要到转弯的头了,似乎觉得还不够拉风的李斯函下了个新决定。   “等等,走芸香路,绕过邵庚街北头过去,去年万灯节,这些婆罗门的贵族个个神气活现,叫他们也看看我们的明灯,可比一支支点在家里的好多了。”   “可是,那边是简家……”李宏欲言又止。   “简家怎么了?”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李雪音一撩车帘,一头卷发扎成长长的马尾,眉眼带着美丽的任性。   “你怎么来了?”   “我来助威。”她笑出一口白牙,“本来想把大红二红带来,它们老要跑。”她说的是那两只新宠红猩猩。   “助威就不用了,别添乱就是了。”   “二哥怎么这样看人家?不过,二哥,你刚刚说得对,就是得叫他们好好看看咱们的灯,特别那种为了钱跪在洋佬面前的软骨头,教教他们祖宗的灯是怎么点的。”   这话好听,李斯函正中下怀:“说得对。调整路线,李宏,去前面引路。”   李宏一看见小姐来了,顿时额头开始淌汗:“可是,小姐,老爷那边已经陪着法师过去了,恐怕时间……”他向着李雪音,话却是给李斯函听的。   “怕什么,不就是走走路,拉拉人气,又不是去打架,再说,出了事,有二哥在呢。”李雪音一扬眉,“是不是,二哥?二哥最厉害了。”   她早就看不惯那个简家的黑脸怪欺负她的朋友简艾了。   今天,好不容易瞅到机会,月黑风高,人多嘴杂,谁踩了一脚,谁咬了一口,谁知道。   李斯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李雪音已经跳下车跑了出去,她一身裤装,两步抢在前面,一眼就看到了姜鹿尔。   “哇哇,好漂亮的观音大士!”   “李雪音!”李斯函开始头痛。   可是这个从小娇惯的妹妹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边赞叹一边跟着引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人凑齐了。 第十六章   邵庚街正街前,很多门店昏黄的门扇前,零零落落插着一堆堆缭缭焚香,烟气轻柔。   姜鹿尔本来都预备松一松头套了,结果突然冲来一个英气又俏丽的少女,叽叽咕咕几句,便指挥着队伍往另一边走去,她心里哀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已到眼前的义山又转到了背后。   果然,从古到今,钱都不好挣啊,你想别人的钱,别人就想你的命。   背上的第二层衣裳也开始被汗水浸湿,姜鹿尔觉得自己像一尾摆在滚石上的鱼,正和路边那一堆堆野香一样从里到外冒着热烟。   还要多久啊?   李家这位任性而得宠的小姐,大约听了随从的话知道她的身份。   非不要车,随便在路边取了一顶亚达帽,一手掀着帽檐好奇仰头看她。   “诶,你们说她真的是男的吗?”她仍不信。   “小姐,听说所有新来的矿工,都会在新加坡经过检疫。”随从回答——怎么可能混进来女人。   李雪音啧啧摇头,看了眼身后自家一副春风模样的二哥:“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李斯函翻了个白眼。   队伍转过一条泥泞的小路,经过短暂的树荫,进入邵庚北街巷道,再往前的建筑便风格迥异起来,狭小的屋顶和挑檐渐渐出现,格窗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这是临近另一处当地势力范围了,婆罗门的贵族们等级观念森严,教义繁复古老。   远远地,一个身着绿色纱丽的女孩子低着头从旁处的寺庙走出来,几个皮肤黝黑的低种姓匍匐在她脚下的人以额触地,但是面上却没有足够的尊重表情。   见妹妹紧紧盯着对方看,李斯函解释:“这是他们的圣女——嫁给神的女孩子。”   他回来多多岛前,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仪式,那次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沐浴后换上了这样的绿色纱丽,成为神的侍女——其实便是寺院僧侣们名正言顺的禁~脔。这样的女孩子通常不会超过十五岁,而这个女孩子,显然更小。   李雪音自然知道嫁给神的意思,但是她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她和南锡矿那个花魁——叫爱雅吧——长得挺像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眉眼之间,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   而女孩子前去的方向和爱雅母亲在街上的彩帘妓所并不远。   李雪音立刻想到一个可能:“不会吧——”   这也太惨了,什么样的母亲,会将两个女儿姐姐妹妹都奉送给寺庙。   绿纱少女沉默向前,正好又都是一条路,李雪音立刻来了精神,命人加快脚步。   抬着姜鹿尔的几个壮汉,咬牙跟在后面,一个个汗如雨下,心里埋怨了这个娇娇小姐千遍万遍。   两侧的随从手里的孔明灯已经发完,都两手空空,按照惯例,到了目的地他们就可以就地放假,自然愿意走得快些。   李斯函见妹妹这样任意随性的样子,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了妹妹,这丫头惯常胡闹,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祸来,他追不上李雪音,便让李宏先跟上去。   结果没过一会,李宏就肿着额头从街角转过来,唬了李斯函一大跳。   “二少爷,您,您快去看看吧。”李宏满脸焦急,鼻子下面还有没擦干的血迹。   “怎么了?!”李斯函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小姐,小姐和人打起来了。”他额头冒汗,“是简家人——”   李斯函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快步跑过去。   刚刚转过街角,他顿时心口一窒,然后火一下冒起来了。   首先看到的便是佩德罗,正一脸冷漠站在后面,前面是一个男人,手里按着一头新烫的卷发,隐隐可见女孩的挣扎,他几乎想也没想,顺手从旁边的栅栏旁抽了一根棍子,杀气腾腾走过去。   “放开她!”李斯函怒吼一声。   抬着竹轿的几个壮汉见状立刻将姜鹿尔就地一搁,也不管她晕头晃脑摔在地上,抹着袖子呼啦啦就围了上去。   开玩笑,护主有功,这是多大的表现机会。   随着李斯函的喊声,佩德罗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过头来,他的头发很短,剑眉压目,一手按在不断挣扎的李雪音头上,面无表情看着他。   “放开我妹妹!”李斯函上前一步,他认得这个男人,是李家的老对头、简家那位得宠的大少爷。   “听到没,识相的放开我,否则我哥哥怎么收拾你!”李雪音恶狠狠骂道,然后越发可怜巴巴看着哥哥,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长长的卷发淌了简瑜一手。   刚刚她跟着绿纱少女,一直看她走到了这彩帘旁处,这时,便看见了那简家的恶霸大少和一个洋佬走过来,前前后后就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带任何保镖。   李雪音心头暗呼天助我也,正想着找什么由头找茬,就看见那洋佬走到这彩帘前,满脸不悦的样子,似乎有什么旧怨。这时,那绿纱少女以为有什么事,关心自家家人,不禁靠近了些,却叫那洋佬看到色心顿起,他便拿钱拉扯她。   而那恶霸大少爷从头到尾都在一旁不声不响看热闹,李雪音看着身旁几个人,当机立断上前管这闲事,谁知道,李宏这几个草包,还没等她正义凛然的话说完,就全部被打在趴在地上。   她骂来骂去那简瑜只是懒懒抬起眼皮子看她两眼,李雪音气的肝疼,直接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想要砸过去,还没冲到别人面前,就被他一只手轻易按住了头。   头上的小钗散了一地,进不得,退不得。   她胡乱抓了两把,连他一根毫毛都没拔下来。   “原来是李家大小姐。”简瑜低头,似乎刚刚才认识李雪音一般,“上次听家父说李家千金贞静淑雅,今日一见,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哼,既知道我的身份,还不放手,今天的账,咱们待会慢慢算。”   “你弄伤我的手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他低头看少女,英俊的眉眼既冷又沉,只是一只手,然而身高的优势完全将她禁锢在自己手掌心。   李雪音争辩,奈何身高压制,气势顿时少了一截:“是你先动手的。你一个大男人,和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   “既然知道自己是女人,就更应该听话。”简瑜冷声,他侧头看向那个彩帘旁瑟瑟发抖的印度妇人,“拿过来。”   妇人瑟瑟发抖,手里捧着剪刀站在旁边一会看看简瑜,一会看看李斯函,一会看看围观的人群,不知道怎么办。   “你要干什么?”李雪音闻言一惊。   “让你长点记性。”简瑜又看了妇人一眼,眉眼威压冷峻至极,示意她快些将东西送到手上来。   “你敢?!”李斯函手摸向腰间,方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唯恐误伤了妹妹。   但是简家人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简瑜没说话,只冷冷看了李斯函一眼,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嘲讽和挑衅。   妇人胆怯,还是捧着剪刀走过去,刚走两步,突然从彩帘后面冲出两个身影,猛地撞掉了她手里的托盘,一人便是方才的绿纱少女,另一人赫然是爱雅。   “阿姆。”绿纱少女扯着她母亲的衣袖摇头,而爱雅则直接捡起剪刀一把扔到了屋顶上。   简瑜勾起嘴角,一手从腰间顺手抽出锋利的特制大~马~士~革~刀,刀身旋转,刚刚挨到李雪音长发,砰的一声枪响,刀身震动,一缕头发落在他手心。   不过李雪音到底得了自由。   她立刻可怜巴巴站到拔枪的李斯函身旁,耳朵还在嗡嗡震响。   “简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斯函垂下枪口,脸色铁青。   简瑜扬眉,将大~马~士~革~刀收回刀鞘。   “李简两家时代为邻——做兄长的,对妹妹做的糊涂事自然不会多计较。可是,今天惊扰了简家的贵宾,这笔账该怎么算?”他目光微动,移向人群后面已经泫然预昏摸索着站起来的姜鹿尔,“不如,用他来赔。”   “或者,花钱免灾,请李少爷花钱讨个吉利,请这些在场的都试试这彩帘后面的香火气。” 第十七章   “简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斯函垂下枪口,脸色铁青。   简瑜扬眉,将~大~马~士~革~刀收回刀鞘。   “李简两家世代为邻——做兄长的,对妹妹做的糊涂事自然不会多计较。可是,今天惊扰了简家的贵宾,这笔账该怎么算?”他目光微动,移向人群后面已经泫然预昏摸索着站起来的姜鹿尔,“不如,用他来赔。”   “或者,花钱免灾,请李少爷花钱讨个吉利,请这些在场的都试试这彩帘后面的香火气。”   他似笑非笑,看佩德罗:“爵士先生,您意下如何。”   佩德罗狡猾的蓝眼睛扫过去,看到摔得七荤八素的姜鹿尔柔柔弱弱扶着额头站起来,他耸了耸肩:“任简少爷安排。”   李雪音头发一甩,愤愤站出来:“姓简的,这不是你家后花园。你没骨头要献钱献身自己去,我李家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李斯函皱眉,立刻不动声色扫了李宏一眼。李宏立刻懂了自家少爷的意思,顺着人群挤出去搬救兵去了。   而此时的人群外,高大的椰子树下低矮的民居旁,满脸的焦急的狄勇勇看到前面的人群,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阿砺哥,阿砺哥,怎么办?”他咬牙,“老子干脆和他们……”   程砺按住他,指了指挤出人群的李宏,附耳在他身旁说了几句话,狄勇勇惊奇抬头:“他会听吗?”   程砺拍了拍他肩膀,顺手将旁边一顶帽子盖在他头上:“去吧,小心点,别叫人记住你的脸。”   狄勇勇迟疑了一会,还是按照程砺的吩咐向李宏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狄勇勇离开,程砺便从地上烧净的焚香捏起两把,一口咬破手指,按照土人的习俗在脸上加了几道灰红色绚丽的油彩印记。   他接着脱下上衣,露出结实有力的肩膀,然后将衣裳微微一裹,在额头栓成一条黑色额带,就这样阔步走出来,咋一看,就是一个皮肤白皙些的当地土人。   阳光渐渐西斜,空气仍然带着挥之不去的燥热。   程砺走近人群,此时里面的争吵因简瑜的挑衅,随着李斯函的加入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味道。   李雪音被李斯函拽着一只手,受了许多气,她一着急连家乡话都出来了,软糯清丽的声音,却是在恼自家哥哥:“二哥,都被人欺辱到门上了,你妹妹头发都叫人绞了去,你还不动手,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   她说到这里,更来了气,手被李斯函拽着,脚还空着呢,抬腿就是一脚踢向简瑜。   一脚过去,简瑜只需要微侧身就可避开,但是他却没有避开,反而顺势捏住了她的脚。   “放手。”李雪音顿时头皮一炸,又羞又恼。   “既想要管闲事,就要有管闲事的能耐。”他手微微用力一推,李雪音连着李斯函都向后退了半步。   李斯函面色难看,他虽贪懒,却并不是蠢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简瑜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是故意在挑衅,像在盼着他们动手。   眼下,他孤身一人,明哲保身的佩德罗显然不会亲自动手插手他们两家家族的琐事纷争,而自己带着这么多的人,对方怎么看都占不了便宜。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二再再而三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作为简家简老爷子都挂在嘴里心上的钦定继承人,几乎独立管理简家一半产业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个愚蠢到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   但是李雪音可想不到这么多,当众受此羞辱,真要动了手,就是父亲知道也怪不得她。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况且她过来本就为了教训这个嚣张的简瑜一顿,为她的好友出出去,再说李简两家不和世人皆知,何必绷些表面的和气。   李斯函心头震怒,狠狠看着简瑜,握住腰间的枪,又松开手。   汗津津的手心又痒又麻。   简瑜面无表情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的手,竟隐隐有所期待。   李斯函心里咯噔一声,在关键时候清醒过来,他拉住自己妹妹,扫了简瑜一眼:“失礼了。……够了,雪音。我们走。”   “什么?……”   “走!今天丢人丢的还不够吗?”他扣住懵住的李雪音,转身向后走去。   简瑜却并没有就此了结的打算,他的嗓音既低又沉:“你们可以走。他留下。”   他手指了指姜鹿尔。   李雪音站定,火气蹭蹭向上冒,她僵住身子,被自家哥哥死死扣住肩膀不能回头。   “一个契工,难得简少爷看重,明日派人来说声,办个交接不无不可。”李斯函站定答复。   姜鹿尔一身热汗变成冷汗。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发饰和头纱,乱蓬蓬的短发全露出来,额角湿漉漉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张了张嘴。   “明日?”简瑜并不满意,口吻像是在挑剔自家的下人办事不力一般。   李雪音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   她猛地一下甩开李斯函的手,转身蹬蹬蹬走了两步,站在简瑜面前,霍的一挥手,身上一叠各色钱币全扔在简瑜身上脚下,然后任性的大小姐拔高声音,流利的土话既清丽又清晰:“谁要是帮我教训他,这些钱都是他的!人人都有,见者有份。”   二哥不动手是吧?自然有愿意动手的人。   那些在街头游荡的土人,腰上带着短刀,为了一块点心都可以打一顿,更何况是这么一叠钱。而且,这土话,除了这些土人,其他谁也听不懂。   李斯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原本在四处瞅着的土著人,一下子围了上去,而外间越来越多的人见状也跟着涌了过来。   简瑜顿时被围住。   李雪音见状大喜,立刻抓紧时间教育已经看不清人的简瑜:“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真以为客气点就是怕了你了。有病吧?听不懂人话?还是不识字,这里是李氏纱丽铺,这个、这个、这个统统是我李家的。啧啧,女人不放过,男人也不放过,你简家是穷到什么地步了?告诉你,这人,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呼啦啦一声,将身上剩下的钱全数扔了进去,立刻引起更大的惊呼和拥挤。   “不要以为有钱就为所欲为。”   五彩的钱币翻滚,场面一度失控,原本袖手旁观的佩德罗面色一变,立刻伸手去摸腰间的左轮手~枪,然而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混乱中,一根木棍砰的砸在他头上……咋咋呼呼的叫声和口音乱作一团,李斯函大声呼喊要自家护卫先将李雪音围起来……   呼啦啦,不知道是谁扯破了衣裳,间或又突然响起女人的哭喊声,却是路过围观的人被趁乱扯破了裙装,女人的兄长和两个兄弟立刻加入了战斗,混战立刻扩大,浑水摸鱼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拉扯,渐渐扩散到半个街道,原本平静的北邵庚街平衡顷刻被打破。   ……   直到两声大象的嘶鸣响起,清凉的水柱顷刻兜头喷下,乱成一团的人群这才跟突然清醒一样安静下来,傻傻转过头去。   坐在大象金座上面的雅利安人手腕上的金色棉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婆罗门的标识。   这片在教义上受他们的管束。   同属教派的贱民立刻退后数步,免得踩踏到任何一个高贵种姓的影子,同时为大象让出更多的位置。   拿到钱的土著人见状泥鳅一样溜走了,散开的人群中,简瑜从地上站起来,他一身狼狈,同样狼狈的还有李雪音,她的卷发全部打湿了,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   这一场闹剧,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她凶狠气恼瞪着他,简瑜亦沉沉盯着她,浅棕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两人对峙几秒,他移开眼眸。   李斯函看清来人,微微一惊:“巴古思,他怎么来了?”   眉目深刻的艾达.巴古思没有听见,他坐在大象上,目光扫过浑浑噩噩的人群,扫过地上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观音扮饰和白衣,扫过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佩德罗,神色严肃威严问众人:“刚刚是谁说的,有人在此屠杀神牛?”   狄勇勇擦了一把汗,背过身去缩了缩身子,远远的,程砺和姜鹿尔的身影闪进一丛美人蕉,他迟疑看了一眼已经躲回彩帘后的爱雅,她们暂时已无危险,狄勇勇转身追了过去。   姜鹿尔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她的手腕被握在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心里,她仰头看他,男人的脸隐藏在带着腥味的油彩下面。   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有些感觉会一直刻在记忆力,就像是多年前一块点心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棱投下的阴影,坐在铺满书本的桌子前,墨香扑鼻,这样的感觉,就算是忘了那地方,忘了那些模样,但是感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大约,叫做心安。   这样长久的日子,在汗流浃背的逃跑和追赶中,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十八章   要听风吹过耳边的声音,才知道那是风,要看云飘过山脉,才知道那是云。   “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风和雨。你是谁呢,那样的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朵花。”   直到转过一片野草和灌木丛,程砺才停下来,一棵棵挺拔宽阔的树木拔地而起,巨大的树冠枝丫横生,既像树根又像枝条,树上密密麻麻挂着碧青色的果实,几只银叶猴在树上勾着手跳来跳去。   “跑不动了……”她一手按着肚子喘气,一边摇头,“真的跑不动了。”   渐渐温和的阳光从山脊上滑下来,慢腾腾铺了一地。   他转头看她,背光的暮色中,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柔软的脸上,有水蜜~桃一样细细的绒毛。   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觉得他是笑着的。   “谢谢……”她回想方才的事,扔心有余悸,立刻抽回手擦了擦额头,湿透的汗水慢慢顺着脖颈流进衣襟。   “不客气。”他深深看着她,“没事了。”除此之外,既不问缘由又不多说什么,恰到好处的体贴。   姜鹿尔闻言却苦了脸:“事情还在后面哩。”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开场,既然叫对方看到,那个西班牙人怎么可能轻易松手,而李家的少爷和小姐,就算心有不甘,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契工去正面得罪洋人,李家还能回去吗?可是,不回去就是一个逃工。   逃工的下场在第一天进矿的时候就有管事详细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捉到以后是先剁脚还是剁指头,用什么样的刀开始。   她突然想到:“你帮我不会被连累吧?”   程砺便抬了抬自己花花绿绿的脸。   姜鹿尔顿时松口气,笑了起来,她月牙一样的眼睛笑看着程砺,萍水相逢,竟然遇见这样的好心人,心里涌过微微感动和暗暗庆幸。   但是接下来的路呢。   她转头看着前面茂盛的雨林,心里默默盘算着。   程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道:“那里就是望北山,晚上会有很多人放灯,要过去看看吗?”   是了,今晚的放灯节。   太阳还没有落山,已有三三两两的孔明灯徐徐升起来了,自山腰而起,自山巅缓升,洁白的灯纸上,是漆黑的墨汁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期待和思念。   姜鹿尔却没什么心情,正要推辞,呼哧呼哧从树丛后面钻出个满头大汗的人,唬了她一跳,赫然便是狄勇勇。   “阿砺哥,你们跑得真快……”他拨开灌木丛,用手扇着风,大口喘气,一身汗臭,“要不是我眼睛好,差点就追落了。”   程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勇勇哥。”姜鹿尔知道他们是一路人,倒是立刻点点头、亲切叫了声。   狄勇勇听得耳根子一麻,立刻纠正:“别,兄弟,你还是叫我狄哥或者大勇哥……顺耳一些。”   他摸~摸身上一层鸡皮疙瘩,这小子长得是好,就是太娘了,也是,要不能叫那些变玩意儿盯上?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这缺陷也不是他乐意的,也不知道好好一个男子汉弄成这样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难啊。短短一瞬,狄勇勇已经脑补出一本苦情悲催折子戏。   真是可怜啊。他想,不由对姜鹿尔格外多了两分友好。   “对了,你们刚不是说要去望北山吗?”毫无自觉的狄勇勇非常热心,“我知道有条近路,喏,就那边——三魁他们就从这过去,路上捡了不少好东西哩。”   他见程砺不懂,便走到姜鹿尔一边,伸手就去拉她胳膊——对这小兄弟,得主动点,可不能叫他误会自己因为他缺陷就不愿和他亲近。   “走走,趁现在还没天黑,不然猴子多了麻烦。”   姜鹿尔虽情绪不高,但也不忍也没法拒绝两位热心的救命恩人,狄勇勇劲儿大,一把就将她扯了去。   罢了罢了,天大的事情愁也解决不了,姜鹿尔索性不想,跟着狄勇勇向前。   程砺看了看那拉在一起的手,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狄勇勇选的路很好,路上虽有灌木丛,但隐隐也有道不甚费力,且人少清净,山涧鸟鸣水动,除了偶尔不明的野兽吭哧,其他都是极美的。   “奇怪,一大砬子山,咋这里一个坟堆子都没有。”狄勇勇觉得有些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程砺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既然叫望北山,自然都是依北而立。”   狄勇勇张了张嘴,没好意思问:“哦。”   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很有文化的样子。   姜鹿尔笑:“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我们自北而来,虽不能叶落归根,但是能望着来处也是好的。”   渐沉的暮色中,她感觉到程砺的注目,转过头去,他正心无旁骛看着前方的小路。   这么向前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狄勇勇又有了个献宝的机会。   在他的带领下,转过一丛低矮的密林,赫然竟然是一汪碧透的清泉,泉水从圆润的石头缝隙中汩~汩而出,清澈见底。   “来啊。”他招呼两人,“臭了一天了,要不来洗洗?”   狄勇勇先一脚踏进去,水温冰凉舒适:“嗷,好凉快。”他立马迫不及待浇水揽搓~胳膊,犹嫌不够,正大力脱衣服,忽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过头来,姜鹿尔和程砺都站在身后,没动。   狄勇勇立刻想起姜鹿尔的“隐疾”,好歹也是阿砺哥的朋友,咋忘了这回事,他讪讪又将半脱的衣服穿上,“要不,咱洗洗脸。”   姜鹿尔脸有些红,还好林中看不真切,她掩饰着招呼程砺:“阿砺哥,你也来洗洗吧,这脸上的油彩瞧着怪奇怪的。”   少女站在泉水旁,清澈的水面一览无遗倒映出她的模样,轻~盈得仿佛一片树叶,程砺点点头,走到她旁处蹲下来。   水并不特别凉,捧在脸上说不出的清爽,姜鹿尔更一身的汗,虽脱了外面两件,但还有里面一个长衣,她卷起袖子尽量多洗洗胳膊和脖子,长长的衣摆落进水里,随着水流缓缓流在程砺手边,只要轻轻一扯,衣衫和人都可以落到手里。   程砺伸开手,水柔软地包裹着他,宽阔的手掌中,衣摆的下端在手心缓缓触动,恍如一尾小鱼。   就在这时,噗通一声,狄勇勇前面的水被砸了个咕咚响,水花溅了他一脸。   他奇怪转过头来,正好姜鹿尔转过头来擦脸。   这小子,狄勇勇忍了忍没吭声。   等他再洗颈项时,又是一块石头,啪,这回差点砸在他脚上,咕咚一声,裤脚也打湿~了。   狄勇勇一下站起来,正好看到程砺微扬着嘴角转过头去。   嘿,这俩家伙,这么快就合伙了,狄勇勇咧了咧嘴,心里顿时瞬间起了个念头,哗哗洗漱的水声中,他蹑手蹑脚走过来去,一直走到程砺和姜鹿尔的身侧。   姜鹿尔正好洗完了站起身来,就是这个时候。   “啊!”狄勇勇咕咚一声,猛然将手上的巨石扔下水去。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猝不及防的姜鹿尔和程砺浑身湿~了一半。   “哈哈哈,叫你们先扔我……”他得意洋洋的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鹿尔因为半弓身子起身,上半身全部打湿~了,薄薄的长衫这下全贴在身上,微微起伏的曲线顿时一览无遗。   狄勇勇看着大为奇怪,伸出手去,一把按在她胸口,顺手拍了拍。   “哟,看不出来,几个月不见,胸肌又大了不少咧。”   姜鹿尔:“……”   程砺双目墨色翻涌,皱着眉头看那双手。   噗通一声,又是一声落水声。   三人齐齐抬头,一只屁~股少了半拉毛的红毛猩猩正扬着手,龇牙咧嘴冲他们乐呢。   正是姜鹿尔当初从树上扯下来的那一只。   又来了!   姜鹿尔很懊恼,这猩猩自从救了它,就跟牛皮糖一样粘上了,粘上不说,要么吃她东西,要么抢她东西,被误伤的昌阿伯气得骂了她好几次。   狄勇勇也很懊恼,因为他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接下来的一路上,程砺和姜鹿尔都没跟他说话。   哼,不就是一块石头吗?需要这样嘛?真要生气,他站在水旁边让他们扔个够。   直到爬上了北望山山腰,程砺的情绪才有了转机。   这一圈山地,有不少的银叶猴,一群猴子黑漆漆的毛一脸白,一个个或走或站看着他们,因时常有上山来拜祭的人会留下些吃食,这些猴子捡东西习惯了,并不太怕人。   大约也因为这些猴子,他的阿砺哥哥终于意识到,刚刚的事情和他无关,都是那只猩猩惹的祸。   所以,过山口的时候,狄勇勇接过程砺递过来暗示着和解的果子时,心里瞬间大大松了口气,立刻欣喜咬了一口。   “真甜!”   “慢慢吃。”程砺眼里有淡淡笑意。   狄勇勇正在吃呢,就看见程砺拉着姜鹿尔,几步到了路的另一侧。   “诶,你们等等我。”狄勇勇一口果子还没下肚,连忙去追,却被一群龇牙咧嘴猴子围住了,一只黄橙橙的小猴子攀在老猴子身上,冲着他龇牙咧嘴。   “走开。”他张牙舞爪想要喝退这些妄图来抢劫他的野猴子。   然后,一群猴子全扑了上来……   “死猴子,老子……啊啊啊,别扯脸啊……”   等他满脸猴爪印钻出来,由着猴子抢回它们的果子,荒山野岭,哪里还有程砺俩人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姜鹿尔:咦,哪里来的果子。   程砺:猴子手里的。   ~~~~~~   明天要V了,感觉既高兴又有些紧张。一直以来,既希望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又担心让大家失望。很多个夜里,完成一天的工作,坐在电脑前,总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个故事和别的不一样,大约是多多少少带了某种情绪,尽管只想放在故事里,但是总是莫名被触动,我们的华人,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血脉,他们勤劳、节俭,吃苦、耐劳,去创造财富,为了家人,为了子女倾其所有,没有哪个民族会有她一样的挣扎和苦难,被嫉妒,被屠戮,但如燎原的野草,坚韧而又强悍的重生生长。   直到成为新的传奇。   【希望你们一直都在】   【务必支持正版,毕竟,对一个苦逼的写手来说,光有爱,还是会饿死的;-)】   【惯例,明天红包走起~留言呀留言呀——没有评论我会变 态的,没有订阅我会死的】   ——真的,不要让我成为一个死变态…… 第十九章   暮色渐起,黑沉沉的危岩下面,看不见的明灯正在一个个被点燃。   姜鹿尔跟在程砺身后,回头张望,仍然不见狄勇勇的身影。   她有些迟疑,前面的人走得很果断,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愿。   又爬上一个小坡,程砺在前,轻松一跃跳了上去,然后他转身俯下来,向姜鹿尔伸出手去。   姜鹿尔将手伸过去,他宽大的手掌里,躺着她小小的手,掌心温热,握紧的瞬间,她微微一顿,整个身体突然一轻,凌空瞬间已经到了坡顶。   大约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轻,程砺略用了几分力,她便轻易被扯到面前,撞进他怀里,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服。   姜鹿尔惊呼了一声抬头,正好映入他沉沉的眼睛。   “你太瘦了。”他突然说。   他的手没有立刻放开,而是顺势一转,手指伸开,十个指头扣住她的手指:“手,也很小。”   姜鹿尔身体瞬间僵硬,眼底一片惊慌。   但程砺却已松开了手,毫无察觉般,神色淡淡。   他问:“你这样子——矿里的工能做下来吗?”   原来如此。   姜鹿尔顿时松了口气。   “我现在不用去矿里,我在帮——就是你上次见到那位阿伯,只做后厨的事。”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胭脂色的脸庞,似乎随意问道,“那今天这事,你怎么打算?”   姜鹿尔叹口气,老实回答:“我也没想好——但是还是先回去一趟……”逃工什么的另说,攒的几个钱都还在呢。   “回去?”他看着她,声音低哑,一字不落进了耳朵,温热的气息让她无端端心慌。   这样温和的一个人,姜鹿尔却莫名有种被猎人盯住的感觉。   “我们,不等等大勇哥吗?”   “不了。”他不紧不慢走了两步,弯腰将她掉在山坡旁的衣摆提上来,衣摆坏了一道,裹了许多灰尘,他慢慢拍掉。   “可是……”   程砺嘴角上扬:“他本说要去喂猴子,估计现在也忙不过来。”(被猴群挟裹的狄勇勇: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什么时候说过?)   姜鹿尔仍旧迟疑。   程砺回过头来,看进她眼中,里面有强作镇定的局促,他直接点破她情绪:“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诶?   姜鹿尔愣住,霎时间笑了,她哈哈干笑两声:“怎么会?阿砺哥,呵呵……”   程砺微微一笑:“没有就好。”   姜鹿尔心头有些发慌,这话什么意思?她转头看向程砺,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他在试探什么?   上了这到坡,转过一溜笔直的小道,就可以爬上山顶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程砺走得并不快,夜色渐起,燥热一天的风经过山腰,刮起一层凉意,但她却走出了汗意,里层的衣裳湿~了又干,贴在身上黏糊糊难受,她扯了扯衣服,下摆太长,干脆拉起来在腰上系了个活结。   程砺回头,正好看见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向下,长衣下宽大的裤腿如同裙装,白~皙的脚踝踩在青色草地上,视线最后停在那碧青的草地上,他眸光微深。   沉默中,有一种奇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   姜鹿尔说不出是为什么,大约是女人的本能,大约是常福和西班牙人的前车之鉴,都让她在当下的沉默中觉得没来由的紧张。   人在紧张时候总是想要说点什么。   她现在作为一个男人,男人和男人聊什么?当然聊女人。   于是姜鹿尔清清嗓子开口了。   “阿砺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该死,语气不够猥琐。   “……?”程砺有些诧异,转头看她。   姜鹿尔顿时心虚,她咳嗽一声,扬了扬头,尽量让自己显得男人一些,点了点头,做出一副老道模样:“你喜欢什么样类的女人?是邵庚街上爱雅那样的?还是李家小姐那样的?”   “她们啊?”程砺眼睛带了笑意,“都还可以吧。”   “啊,你也觉得不错吧。”姜鹿尔连忙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错。”她想起矿区里面那些男人的议论,立刻学舌加了一句:“不过爱雅那娘们胸更大,我更喜欢些。”   程砺脸上的笑意变深。   姜鹿尔见他笑,跟着笑起来,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接下来的聊天就变得很顺利了,姜鹿尔心里暗暗得意,趁热打铁将自己爱喝酒爱抽烟的嗜好“暴露”出来后,明显感觉彼此的距离更加亲近了。   “真意外……”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几乎望不到底,微微惊讶看着她,“你会喜欢烟的味道。”   其实,姜鹿尔这个“爱好”不过是投其所好,知道程砺在烟园做事,话扯多了兜不住口子,随口那么一提,谁知道谎话越说越大。   “呵呵,还好还好。”她擦擦额头的汗。   程砺微微一笑:“不过,简家的烟园裹出的烟,的确不错,他们称之为Cigar,有丁香和醇酒的味道……”   烟会有丁香和酒的味道?   “是吗?”姜鹿尔有些好奇,很自然凑过去,嗅了嗅近在咫尺的程砺:“是,你身上这样的味道吗?”   她离得很近,柔软的呼吸在他脖颈间微微一晃,程砺猝不及防,微微一愕。   “还不错。”毫无觉察的某人点点头,狗腿恭维道,“挺好闻的。想来那cigar也不错。   她柔滑白~皙的脖子落入视线,程砺移开目光:“的确不错。”   说话间,两人终于爬到了目的地,攀上去的瞬间,整个世界瞬间开阔起来,整个望北山全是星星点点的灯光,风吹过来,一阵又一阵的纸香味道。   姜鹿尔上前两步,走到山崖前方,站在这样的位置,视野无限延生,看得见遥远深邃的大海,也看得见零落的灯火,看得见徐徐升起的孔明灯,也看得见形单影只的行人,夜风吹过她的短发,鼓满她的长衣,她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世界。   思念和旅人的吟诵随风一起飘扬,远远飘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有细细密密的哭声,那是给长留异乡的同伴,有红着眼睛的思念,那是给遥远的望眼欲穿的亲人。   从山腰升起的孔明灯飘扬起来,照亮她的脸,好像在风里行走,即使一无所有,但心有豪情。   姜鹿尔心中涌动着奇异的情绪,她想起了很多人,想念那些已经不在世间的亲人,想起他们为她做的最后的挣扎,想起她的异母大哥,甚至想起邻居家里那只黄条纹的懒猫,她贪婪的看着,情不自禁想要走得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程砺站在一侧,目光深沉,缓缓扫过多多岛的世界,这样的世界里,今夜,所有的华人在带着镣铐哭泣。他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姜鹿尔向前。   天空是漫天明灯,可是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瞳孔猛地缩紧。他一把扣住她的肩膀。   猝不及防的姜鹿尔回头,被感染的情绪中,隐忍的泪珠晃出,她看着她,面色惨白,泪流满面。   “不要怕。”他没有松手,猜测到她的担心和恐惧,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都没事了。”   肩膀的手掌灼热有力,既带着某种情绪又有足够的力量,姜鹿尔伸手擦了擦脸,她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程砺的手微微用力,固执将她带向自己。   这一刻,他一直以来隐匿在温和面目下的情绪泄露出来,就像每次在关键时刻的那样,天生的强悍总会主导一切。   这样的安慰她已经听了很多次,还不如他此刻肩膀上的手那样让她在意,所以直到回到矿区姜鹿尔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已开萌宠新文,求包养,求收藏(点击作者专栏可直达):   作为江湖曾经“响当当”的侠女宋夏夏很愤怒:老子不是吃素的!   亲王大人无比赞同:我也是·~   温情版:恩宠二字,既是甜蜜,也是危险。   总之,一个愉快的故事。   温馨提示:   1、女主和师兄穿越(古穿今);   2、美丽的女二其实男女换身(灵魂互换);   3、男二为重生;   4、男主是世上最后一个混血生育的吸血鬼。   萌宠轻松文,求收藏~ 第二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今晚红包在这里,等着小仙女们光临呀   从望北山下来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 姜鹿尔在矿区外面徘徊了好一会, 尽管在之前程砺一再告诉她不会有事。   他送她到了矿区外便停下来, 一路难得说了许多话, 一会要她务必明天寻由头去街上找他, 一会要她回去装作没事人一样,一会又叮嘱她注意加减衣裳, 时疫高发,务必注意……   姜鹿尔心乱如麻, 胡乱应付着,她现在哪里听得进去,只觉低低的声音在耳边缭绕, 却是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胡乱走了一路, 姜鹿尔连程砺什么时候走远的都不知道, 直到过完哨口快回到屋子,路过果树下,一颗莲雾砰的砸在头上, 她才清醒过来。   果然又是那只红毛猩猩,一路竟又跟到这里来了。   看见她抬头,猩猩得意跳到另一棵树, 扯了扯自己稀稀拉拉的头发,然后举起手直搓自己的脸。   姜鹿尔懒得理它, 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那猩猩又见状扔了一个果子下来,这回啪嗒一声砸在她肩膀, 疼得她低呼一声,姜鹿尔愤愤按住肩膀,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件衣裳。   想来是她刚才打喷嚏时程砺披上的。   哪有给自己兄弟披衣服的?这不是分明没有把她当成正常的男人?   姜鹿尔一把扯下,愤愤扔在地上。   走了几步,她顿住,又回头去捡衣服。   此时此地,这个地方,多了一件陌生的制式衣裳,并不是明智的事。   谁知,刚刚弯下腰,面前蹭的一个黑影,那猩猩竟然不知何时晃了下来,长手勾起衣裳,呼啦啦跳到树上去了。   它长手抱着树干转了一圈,冲她龇起一口白牙,嘴巴里鼓囊鼓囊,姜鹿尔气急,左右乱摸,摸出一把刀来,她扬手冲猩猩挥舞,猩猩便将那衣裳也有想学样挥起来。   一人一猩猩遥遥相挥。   姜鹿尔恼地上前两步,猩猩便跳上更高的树枝,回头呼呼瞅他,那模样,翻译成灵长类通用肢体语言,表达毫无障碍:来呀,你来追我呀……   姜鹿尔:……   对野牛弹琴,对猩猩发火。根本就是自取其辱,自找罪受。   姜鹿尔咬牙收回手,手上的匕~首轻巧锋利,一不小心就划破了衣袖,她忙低头查看,看到刀刃,不由心头一动。   这是她第一次上街在马都拉人那里看中的那把刀。   刀~柄是用鹿角雕刻的,末端有一颗不知名的手兽类的牙齿,刻成一个小小的佛珠模样,缀在后面。上面几个精致的文字。   她不认得字,但是那时候那个马都拉人的话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刻字,送给意中人最合适不过了。   刀是北望山的时候程砺给她的,那时候正好下山,北处有一活潭,里面长着硕大的莲叶,一个个如同巨盘,漂浮在黑漆漆的水中。   南洋气候湿热,这里的植物总有一种蓬勃到骇人的生长力。   程砺与她说这样的莲叶踩上去,便是人也沉不下去,姜鹿尔不信,便是再大,也不过是片叶子罢了,直到他一脚踩上去,莲叶震动水波,果真没有沉下去,然后他弯下腰从水里割出一朵花来。   那朵湿漉漉的莲花妖异深红,外面长满深刺。他得了花抬手递给她,既自然又随意。   姜鹿尔当时便呵呵笑:“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花?”   程砺回答:“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对了,这刀给你。那天看到,顺手买了两把——防身很适合。”他顺手扔掉那朵被拒绝的花,花掉进水里,沉下水去,程砺另一只手将匕~首转过头递给她,淡淡道,“还有一把,给二勇了。”   姜鹿尔迟疑没伸手,程砺便有些瞧不上的样子:“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干什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姜鹿尔只得咬牙犹犹豫豫接了。   她接了匕首,之后程砺也没再提起,似乎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似乎从他方才看见她的哭相之后,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难道真如那些书本说的,男人都喜欢娇弱的东西,不管是花,还是男人。   姜鹿尔懊恼甩甩头,不满自己在北望山那一刻那么轻易的触景生情。叫人看轻了去。   整个矿区安静地像一座新坟,月光皎洁,天无繁星,她蹑手蹑脚回到亚答屋,昌阿伯早已睡下,姜鹿尔的屋子紧邻着他的独房,这也里面平时也兼着堆杂物。   她一想到,到了明天,那西班牙人就可能派人来接人了。   逃跑的念头风起云涌。   她进了屋子,也不敢点灯,只凭着记忆小心翼翼翻找,总共也没多少东西,两套衣裳,换了一身,便还只有一身,然后将身上的脏衣服也一并裹起来。   搁衣服的里层用软叶一起包裹,还有一个朱色小碗,丑乖丑乖的,是那天在街上买的,碗里偷装了小半碗盐巴,都是平日见缝插针省下来的——如果真要逃,这是比钱还要紧的东西。   但是她藏地钱却不在这里,矿区发的都是猪仔钱,还是昌阿伯上回看她对写信那么在意,才帮她换了些,平日可不敢随便放,都悄悄搁在昌阿伯屋子里的小柜子下。   姜鹿尔将东西打个包,走到昌阿伯门口,先听了听,沉沉的没有声音,她深吸口气,将包裹搁在门边,然后轻轻推开门。   皎洁的月光在微翕开的门缝下映下她的影子,姜鹿尔闪身进来,蹑手蹑脚走过去,昌阿伯的屋子可大多了,凡是稍微贵重些的东西,比如一个整齐的碗一口锅每日做好饭后都要搬进来。   自然是你不搬有人就会帮你搬。   姜鹿尔走得很慢,生怕碰到东西,不过还好很顺利,她一路摸索到了那个小柜子,柜子上永远摆满各种各样的调料和瓶瓶罐罐,姜鹿尔趴下身,一手按在昌阿伯的鞋子上,臭烘烘的汗味扑面而来,她咧咧嘴,屏住呼吸拨开去,然后继续就着柜子向里面摸索。   掏来掏去,一格,两格……姜鹿尔心砰砰直跳。   终于,在第四个格子,她摸到了。   太好啦,姜鹿尔心底欢呼一声,立刻将那个小布包扯了出来。   里面沉沉的还有一颗马铃薯,就是这个包!   只是,布包好像被先头卡住了。   她心头大喜,使劲一扯,霎时间柜子一晃,上面两个瓶子立刻滚了下来,姜鹿尔全身绷紧,手脚并用,好歹接住了两个……   头顶再次响起轻微的晃悠声。   姜鹿尔瞪大眼睛抬头,一个小瓶子正湛湛在柜子边缘晃悠,终于,提溜一声晃悠了下来,手脚都有东西,用牙齿也不现实,姜鹿尔急中生智,一挺身,瓶子砸在了她胸口。   再少的肉也是肉,她龇牙咧嘴倒吸了口凉气。   小心翼翼将东西一一放回原位,姜鹿尔搓着剧痛的胸口慢慢坐起来。   还好,东西拿到了!   她吁口气,将布包收好,顺手将落下的两个瓶子也收起来。   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地上的东西影影绰绰都能看清,姜鹿尔捧着东西走到门口,到底感念昌阿伯这些时候的关照,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头,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昏暗的屋子里,昌阿伯正坐在床上,不知道什么就醒了,面无表情看着她。   姜鹿尔吓得砰的撞上门扉,这一声巨响,又吓坏了外面正在包裹里翻找的红毛猩猩。   啪一声,碗掉在地上,猩猩立马嘿哧嘿哧跑掉了。   “昌……昌阿伯。”她喊。   “你还知道回来?”他声音一听就在生气,“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砰的一声,茶碗扣在木桌上。   “还想来喝水?没水!”   “诶?”姜鹿尔一愣。   昌阿伯继续教育她:“你瞧瞧你这样子?贼眉鼠眼!不要真的以为少爷今天选了你,你就可以发达了?就可以不守规矩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晚上九点之后出去?说过?说过你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难道昌阿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扮观音这样紧要的事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还惊动了婆罗门贵族,连那个西班牙男爵都被打趴下了——矿区里面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见她发愣,昌阿伯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还不快滚去睡——真以为明天不用做事啊。”   姜鹿尔连忙点头,刚走了两步。   “站住!”   她心虚站定,只听昌阿伯冷冷说:“把我的鹿胎酒和盐巴罐子放下。”   姜鹿尔不敢争辩,乖乖照办。   这一夜过得格外平静,姜鹿尔一夜无眠,早上两只眼睛肿的熊猫一样,她需要个由头出去。   矿区里面一如既往,除了来了两个土著人讨要些草药,基本没有别的新鲜事。   姜鹿尔打着哈欠,看那两个表情虔诚的达雅人,平日里他们和华人都没有交往的。其他人也不会主动和他们接触。人人都在悄悄传说达雅男人成年礼是要出去猎一颗人头,他们世居的长屋里面有一间专门的房子用来放骷髅头,密密麻麻,要是煮汤没有料了,就从脸颊上撕下一块肉来。   这样夸张的说法得到了很多华人的肯定,他们一个个活灵活现,好像别人在割肉的时候他们就在锅旁边等着一样。   本来按昌阿伯的惯例,他是不愿意惹麻烦和这些土著人联系的。但是他现在需要钱。   两个达雅人是来买鹿胎酒和安胎药的,据说是族里屋长的女人怀孕了,巫医摸出了两个头颅,加之矿区那位马拉都的医生也说肚子里是一对双生子,本来,女人寻常生产便很凶险,更何况是一对双生子,而这个女人又是长屋屋主的心头爱,更是仔细小心宝贝地不得了。   所以,他们现在正四处囤积有用的药材,甚至连鹿胎酒这样治疗月子病的东西都备上了,虽然没有人明白华人说的月子是什么,但是看华人女人生育之后恢复既好又很健康的样子,应该是个好东西。   送走两个达雅人,昌阿伯掂了掂手上的钱,眉头紧皱。还差一点点。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警惕性通常很差,姜鹿尔趁机旁敲侧击,虽然挨了些骂,但是大体还是弄清楚了,昨天下午盂兰盆节回来的人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大约,是始作俑者不想将此事闹大。   姜鹿尔闻言心头却更加紧张,要知道,如果没有公开,那很可能就意味着会私下解决。   怎么私下解决,还不是将她做了人情送走了事。   她正想着该寻个什么由头出去,便见两个衣着整齐的丫鬟模样人走来,姜鹿尔心头一紧,立刻背过身去,正好听见一个丫鬟喊:“姜鹿尔!你过来!”   姜鹿尔只得走过去,原来是李雪音的丫鬟。   其中一个高个子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向另一个丫鬟:“果真生的不错。”   “走吧。”她们伸手来拉她。   姜鹿尔别开手,声音有些紧张:“去哪里?”   “去哪里?怕什么?我们还能吃了你不成——”高个子笑,“你可算福气啦,小姐叫你过去呢,说门口缺个应门跑腿的。”   另一个丫鬟侧头看她,亲切得有些亲密:“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没有的好事,要是做好了,那真是泥坑里跳到金坑。”   这一天,姜鹿尔到底没能出去,她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李雪音门前应门的小厮,穿着统一挂式的对襟衣裳,头发修到了耳朵上面,脸庞洗得白白净净,每日不过就站在门口,帮着李雪音开开车门,跑跑腿。   更多时候,车门都不用开,李雪音喜欢骑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自行车,一出门就将她的宝贝狗们栓在上面,呼啦啦一串,前呼后拥。   这样过了两天,姜鹿尔渐渐放下心来。李雪音虽然骄纵,人却不坏,对他们也是大方,寻常买来的东西不喜欢了随手赏给他们也是常事。更何况,李雪音人漂亮,在这样的人身旁干两年活,怎么也比后厨好,所以,作为她的小厮,实在没理由挑剔什么。   姜鹿尔到这里自然是她李雪音钦点,她呀,生怕她那哥哥妥协了将姜鹿尔拱手送出,才特意一早就来先抢了人。   笑话,她李家的东西哪里轮得到简家一个野女人生的小子指指点点。   说出去,她还要不要在多多岛出门,还要不要在马六甲露面?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件事本来闹得挺大,但混乱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平复了。李雪音开始还有点心虚,这样触霉头的事情她不敢让父亲知道,先堵了李家相关人的嘴巴,但是奇就奇在简家,竟然事后也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带,那个惯常在绍庚街寻花问柳四处送茉莉的西班牙人,竟然也没有任何动作。   李雪音准备好的抵赖和眼泪全都没派上用场。她在家安分了两天,提着的心便渐渐放到了肚子里,又开始她惯常的自在生活,姜鹿尔只得跟在身旁,忙的成日不见人影。   哼哼,知道她李家人不好欺负了吧?这人呐,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昌阿伯两次过来找姜鹿尔,都没见到她的面。   这么过了快半个月,有一天,姜鹿尔正在卡着时间在下房吃饭,一个丫鬟急急忙忙来喊他,说是小姐要他把上次买的一幅画搬过去。   绚丽的油彩画,零落的花枝,李雪音当时一眼就瞧上了,买回来却又嫌弃下面的签名太俗,便直接扔给了姜鹿尔。   怎么眼下突然又要看?   不过,她向来都是说风就是雨,姜鹿尔不疑有他,抱着画作吭哧吭哧进了房,先在门口停住,敲了敲门,听得里面嗯了一声,才低着头走进去。   李雪音不爱读书,但是书房很大,暗红的木料混合着书香,闻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小姐,您要的画。”她低着头,将画捧上去。   “抬起头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姜鹿尔耸然一惊,抬起头来,赫然是个中年男人,一双犀利果断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她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   “叫你低头了吗?”男人冷声。   姜鹿尔心头更慌,她咬住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就是姜鹿尔?”男人问她,   “是。”她小声回答。   “大声回话。”   “是!”   “知道我是谁吗?”男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其中的冷意足够将她冻成冰棍。   “是,老爷。”姜鹿尔垂眸敛目,恭敬回答。   “哼。”座位上的男人冷哼一声,“你到是聪明。”   他冷眼看着眼前的少年,柔眉秀目,的确动人,想到那些隐隐约约的传言,他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他娇生惯养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宝贝,怎么能跟一个这样不入流的人扯上关系,更听说,她出门日日带着这少年,还为这少年和她哥哥置气,又赏赐他许多东西。   他的女儿那样听话,定是这狡猾的少年郎,妄图攀附,也不知使了多少伎俩!   痴心妄想。   他的手指扣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过了一会,他慢慢道:“你过来。”   姜鹿尔捧着画,慢慢走过去。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李雪音走在前面,她先看了姜鹿尔一眼,然后直向父亲奔去:“父亲,你怎么来了也不说声?”   “哼,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父亲。”   “哎呀,我怎么不知道,我呀,心里眼里都是父亲,喏,您看,就是书桌上摆的也是父亲的照片呢。”李雪音撒娇,在李父肩膀拱了拱。   李父的脸色顿时软了三度。   然后,门口气喘吁吁跑来第二个人,却是李斯函。   他白着一张脸,一看就是常年不爱锻炼的人。   “父亲……”   “你来得正好。”李父白了他一眼,脸色又难看起来,“我有话问你。”   “我也有事跟您说。”李斯函擦了把汗,走过去到父亲身边。   李雪音凑过头来,也想跟着听,被李斯函一巴掌推开脑袋:“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李雪音:“父亲~”   李父立马拍开儿子的手:“毛手毛脚,对你妹妹就不能温柔点吗?”转头看女儿,声音低了两音阶,“囡囡,你坐着等会。”   李斯函默默挽了挽袖子,露出几天前被妹妹揪紫的手腕,可怜兮兮看着父亲。   谁还不是宝贝是的?   李父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窗边,背着手:“说,什么事?”   李斯函默默放下挽高的袖子。   “其实,父亲不必担心。”李斯函压低声音,“我就知道,肯定是田管家又跟您说了什么,但是事情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那个姜鹿尔,嗐,妹妹和他绝对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那画儿,那模样,你看她维护的样子……”李父说不下去了,一甩袖子。   “他啊,是个阉人!”李斯函露出撒手锏,斩钉截铁,“您说,怎么可能?”   “阉人?阉人……好啊。”李父眉眼顿时松下来,腰间的枪也不必再掏出来了。   过了一会,李父心情舒畅走过去,顺便宣布了一个决定,多多岛成年的贵族女孩都会有成年宴会,他决定,也为李雪音举办一场。   不过,有个条件,李雪音需要在宴会前学会至少十道能拿出手的娘惹菜。   李雪音脸色顿时一变,先是震惊,然后是生气,最后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宴会什么的还好,关键是这个娘惹菜……南洋的很多华人大族,大多都有这样的传统,用娘惹菜评定一个大家闺秀的素养和名声,通常,也是作为一个候选媳妇/儿媳妇的重要标准之一。   ——这意味着,她的父亲预备将她嫁人了。   她眼睛红红看着李父,声音带着颤抖:“父亲……”   李父浑身一震,立马转头看儿子:“啊,斯函,为父觉得你这个主意很好。”   李斯函张大嘴:???   李父拍拍女儿的肩膀,飞快道:“囡囡,父亲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准备,明天教习阿娘会过来。”   他走过姜鹿尔身旁,少年仍然低着头,既守礼又自持,李父微不可查叹了口气。可惜呀,这么年轻,一表人才,竟然是个……阉人。   他嘴角扬起,快步走出,身后隐隐传来李斯函的含冤辩解和李雪音愤怒的声音。   过了一会,传出一声惨叫。   候在门口的田管家连忙迎过来:“老爷,刚刚小姐和少爷……”   “没事了。”李父坏心情一扫而空,“对了,明天你找个好的教习阿娘过来,专门教小姐娘惹菜,一个月,不,半个月后,李家开宴。”   “半个月恐怕学不会吧……”田管家迟疑,“一般闺秀,都要至少两三年时间才能掌握程序和火候。”   “学不会不是有教习阿娘嘛。”李父瞪了管家一眼,怎么可能真的要他的宝贝女儿动手,“做做样子就行。也该让阿音收收心了。”   “那,那个姜鹿尔……”   “唔,暂时不用管他。”李父想到什么,“这一回,要办的热闹点,各家的帖子都要下。简家也备一份。” 第二十一章   姜鹿尔的厨艺水平基本保持在烧熟、没糊这个水平, 曾不止一次被她嫂嫂吭哧吭哧冷笑嘲笑。   如今, 她真想将她嫂子请过来看一看什么叫什么才叫真正的手残。   教习阿娘是李家费了几番力气从马六甲请来的, 她的娘惹菜独居一绝。和其他常见菜式不同, 她并不用椰子、香菜和莳萝菜调味, 而是换成带着花香的香料,做出的菜酸辣中带着淡淡的甜, 常常吃在嘴里和咽下喉咙时味道已经悄无声息变化。回味悠长。   自然,要做成这样的效果, 需要各种各样不同的香料,甚至一道简单的面线,除了基础的娘惹酱料外, 还有不下十种调料。   可是李雪音连姜、南姜、黄姜都分不出来, 更不要说什么肉桂、兰花、酸柑、班兰叶, 再加上每一种香料的顺序,火候用料都各不相同,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渣来说, 简直就是折磨。   李雪音耐着性子学了不到一个小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就被抠得乱糟糟。   “……好啦。”最后,她直接将所有香料倒进一个锅里, “加来加去还不是要加在一起煮,麻烦。”   教习阿娘眼皮跳了跳, 一般最基础的工作都是母亲从小教女儿,华族大家请教习阿娘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是这位小姐……   “有没有简单点的?”李雪音皱着眉头扫过桌面, 桌上摆着鸡鸭、牛羊、海鲜及蔬菜,这些都是娘惹菜的常用材料。   “有了。”她突然嘿嘿一笑,在桌上点了点,“做炖菜吧。月娘,不如我们学炖菜。”   姜鹿尔眼睛一弯,忍住笑,这位大小姐,真亏她想得出来。   李老爷要她学会十个菜,那便做十个炖菜,一个炖鸡,一个炖鸭,一个炖鱼……总之,炖上十锅,十样菜就是齐了。   月娘有些迟疑:“小姐,不如还是从基础开始吧。炖菜火候汤头配料更加讲究……”   “哪里那么多讲究。”李雪音在绸布上擦了擦手,麻利分工,“喏,小五,你去加水,小兰,你切菜……鹿尔,你过来,杀鸡。”   姜鹿尔:“……”   “这里就你一个男人,难道还是我动手不成?”   姜鹿尔看着拎过来那只扑腾的母鸡,艰难推脱:“小姐,这里不是有鸡肉吗?”   “你懂什么?这汤,得要新鲜的,不然,怎么喝汤总说——这味道鲜哩?”   月娘听得目瞪口呆。   姜鹿尔拎着那鸡,一手提刀,那鸡大约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拼命挣扎,鸡毛四起。   “快杀啊,快杀啊。”   姜鹿尔将手伸得更远,拿刀瞄准鸡脖子,她见过嫂嫂过年时候杀鸡,将鸡脖子一割,提着脖子,由着血滴洒下来,围着房子走上一圈,鸡血流尽,鸡就杀好了,简单的驱邪也算完成了。   可是,这个鸡……   鸡拼命挣扎,一双黄曲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姜鹿尔猛然打了个哆嗦,那死死埋在心里的往事,在那小船舱,那个秃头男人死掉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   不甘,恐惧,还有愤怒。   死死的,睁得大大的眼睛。   她的手抖了起来,在鸡脖子那里晃来晃去,却下不去手。   李雪音看不下去,直接一把抢过来。   “怎么跟个女人似的。”   她手起刀落,咔擦一声,鸡头掉在地上,陡然失去鸡头鸡热血一涌,李雪音唬了一大跳,啪嗒扔掉,正好掉在菜台上,竟还挣扎着跑了几步。   小五见状大骇,慌忙中揭开锅盖挡住无头鸡,小兰就着菜将鸡一把推进去,小五立马盖好。   李雪音表扬配合和谐的众人:“看,这不就成了。”   下巴脱臼的月娘掩住了脸。   远远的,一旁观望的李父和李斯函等人瞬间凝结。   这次做饭预演的结果是李雪音彻底解放了,在考虑她幼年失母无人教导的“孤苦无依”份上,李父将这些做菜任务一个不留分给了她身边的丫鬟们,连姜鹿尔也得了一个任务。   这大约是“孤苦无依”被黑的最惨的一次。   这一处住宅本是为了维持矿区管理而建,对生活舒适度考量很少,但是自李雪音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之后,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华丽柔软的土耳其手工地毯扑上去,冰块一车车拉过来,各色果蔬珍玩更是四处可见。   李斯函拿妹妹没办法,反正李家洋楼和矿区相隔不远,只要妹妹不把猩猩和狗一起遛,他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丫鬟们平日虽然也会做饭,但是娘惹菜和素日做法完全不一样,小五小兰日日苦着脸,加之月娘要求严格,个个叫苦连天,学了四天,几人到是有两天都是借口替小姐做事躲懒去了,最后勉强用峇拉煎做了基础的参巴辣椒酱,已是极限。   到了验收的时候,李斯函奉命前来督查,丫鬟们没想到阵势这样大,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长长的木桌上摆了一排,从色香开始查看,李雪音摸着下巴跟在月娘身后,看一个点点头,看一个点点头。   不错啊,不愧她带的人,几天时间,都有模有样。   所有菜都看完了,月娘皱着眉头不说话。   李雪音笑眯眯看着菜式问:“月娘,你觉得怎么样?”   月娘问:“小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恕我直言,不怎么样。”   “啊?那假话呢?”   “月娘实在资历有限,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就没有一样菜能入您的眼?”李雪音不信,这些菜虽然颜色差了点,但是摆盘还是规规矩矩的,至少端上来,她看着就没什么毛病,这些老妈妈就是喜欢吹毛求疵,非这样不能显出她们的厉害来。   月娘又看了一圈,勉强指了指一道螃蟹:“这个……虽相差了点,但从味道来说,还有点继续学习的潜力。”   “这个螃蟹是谁做的?李雪音转头问,看向她最机灵的两个丫鬟。   姜鹿尔默默站了出来。   月娘到是有点意外,厨房后地向来是女人的地盘,竟然会有小儿郎做出来。   “里面加了些什么?”她问。   “红椒、泥蟹、蛋液、酸柑汁、银虾酱。”姜鹿尔回答。   月娘微微点了点头,再看向其他丫鬟,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了。   李斯函看她这态度,仿佛对妹妹无声的藐视,心里顿时觉得不舒服,教习阿娘说不得,他看姜鹿尔两手都扯着袖子放在身后,顿时皱眉:“手上藏的什么?拿出来。”   姜鹿尔一愣,摇了摇头。   “拿出来。”他又道,声音加重了力度。   姜鹿尔只得伸出手,一双白生生的手,上面全是三三两两烫出的水泡,油光噌亮。   这不知是做菜时糟了多少罪,才会得到这么一点夸奖。   月娘看着那双手,没说话。   李斯函顿时愣住了。   李雪音白了哥哥一眼,给自家小厮打气:“鹿尔,很不错,本小姐有奖!”   机会来了。   姜鹿尔诚恳道:“为小姐分忧,是鹿尔的本份。但是,小姐奖励的钱,鹿尔可否申请换成……”   “没问题。”李雪音不等姜鹿尔话说完,立刻爽快答应了,这些契工平日总是会相当设法将猪仔钱换成现金,无外乎是想汇回家乡,当然没问题。   “鹿尔是想换成契约工龄。”姜鹿尔补充完整。   李雪音迟疑一下,无视自己二哥的暗示,点头:“这有何难。”   “不过,”她狡猾笑起来,“宴会那天的菜式,我负责的主菜,你得保证辅助我通过。”   她伸出手指,晃了晃:“怎么样?折一年。”一年的契约,算下来的钱,还没有她之前扔给姜鹿尔的那副油画多。   姜鹿尔立刻点头。脱身凭札在心口的位置发热,上面已经盖上了一个章,还差两个,她便可以得到自由。   月娘自然更愿意教姜鹿尔,记性好,而且识字,她用特殊的记号和长短排列好香料的顺序,一样一样,工序记住了,剩下的调味主要靠个人悟性,加之勤能补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到底没有白受罪,很快有了进展。   有了进步,李雪音更加高兴,她虽不想嫁人,但也绝对不想丢脸。   月娘作为教习阿娘,她做出的菜的味道,哪一家大家婆姨没有吃过,由她动手做主菜自然使不得,但是姜鹿尔做的就不一样了,既新鲜,又带着年轻人学习的痕迹,漂漂亮亮一道菜端上去,谁还敢说她李雪音是个没有娘~亲教的孩子,也不会在父亲吹嘘女儿时露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微笑。   姜鹿尔是她的人,做的菜自然也是她的菜,受之无愧。逻辑强大的李雪音为了鼓励姜鹿尔,连续赏了她好些东西。   这些好东西,很多都是女孩子用的,她现在用不了,可自然有能用的。姜鹿尔找了个机会溜出去,回到了时隔一月的亚答屋。   屋子里很安静,昌阿伯不在,大约应该在后厨那边安排晚饭。   屋子外面地上还有零星的盐巴,那只土碗却不见了,大约被猩猩顺了去。   顺走也好,这只碗看着喜气,但是昌阿伯却不喜欢,第一次看她拿出来,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像她在外面捡了坨比粑粑还要恶心的东西一样,要她立刻远远拿去丢掉,姜鹿尔舍不得,好歹还是花了血汗钱的,这才偷偷塞在另一套衣服里。   现在好了,什么都没啦。   姜鹿尔捡了一张凳子坐下,最后的包裹被猩猩打劫后,现在她,当真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   李雪音爱美,小厮穿着也体面,对襟暗色面布制服,一颗颗黑漆漆的圆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平添了几分英气,坐在屋前,惹得好几个路过的契工回头观望。   等了半个小时,昌阿伯才慢吞吞走回来,许多时间不见,他老了许多,头上生出很多白发,眉头间的川字纹更深。   姜鹿尔走过去,他心神恍惚先还没认出来,本能便要行礼,被姜鹿尔一把扶住。   轻轻一扶,昌阿伯却闷~哼了一声。   姜鹿尔一愣,一把掀开他衣袖,上面青青紫紫都是伤痕。   “这是怎么了?”她惊到。   “没什么。”昌阿伯用力扯下衣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阿伯!”怎么可能是摔的?   “你回来干什么?”他不理她,神游一般去做自己的事。   姜鹿尔想到正事,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阿伯,小姐送了一些东西,我用不着,这些小玩意,女儿家应该都比较喜欢——所以,下回去邵庚街的时候,可以邮……”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昌阿伯转头。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惊奇的神色:“你识字?”   姜鹿尔不吭声,昌阿伯却突然叹气,眼睛也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的日子总是让人怀念~   今晚凌晨的夹子,为了夹子不在后面拖地,至少千万别是最后一页,下次更新会放在明天凌晨。   ~ 第二十二章   沉默到最后。   昌阿伯痛苦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能教我识字吗?”   既然已经说开, 知道姜鹿尔知晓所有, 昌阿伯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他身上的伤是被矿区的里面行医的马拉都人打的。   他们之所以下黑手, 竟是因为他之前卖给达雅人那些草药, 草药取得了良好的安抚效果, 达雅人慕名而来的接二连三,这违背了李家矿场主人李倥对他们的承诺:独立供应李家矿区所有的药品买卖。   而昌阿伯之所以犯大不讳去做这样的事, 规定到底还是因为钱。   随着书信一并在外汇点寄出的钱足足少了大银二十元,并不够替女儿赎身, 昌阿伯拿着汇寄单子去找外汇点,却被告知单子是对的,钱数不对, 而且落款的经办人并不是外汇点的办事人员, 他无奈厚着脸皮去求了田管家帮忙, 出了这样的事情,外汇点也大为恼怒,穿着体面的英国人走出来, 一个个交出办事人员给他指认。   却并没有找到那人。   最后追问之下,才知道昌阿伯为了节约汇款手续费,听的是外汇点大堂旁的工作人员的话, 交由他去办理的。   “这就对了。”英国人用生硬的汉语下了结论,“大堂外处并无引领人员, 这并不是我司的工作人员,你被骗了。”   领班又补充:“邵庚街鱼龙混杂,平日的确有些无业游民办成这样, 专门欺骗不识字的契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这人竟然只骗了二十块走。”   田管家忍不住白了那领班一眼:难不成还嫌骗的少了?   昌阿伯只能揣度是那人见他汇信内容,还有一丝良~知未泯,怨来怨去只能怨自己为了节省那一块钱的外汇费,怨自己不识字。   为了能快速填补这二十块空缺,他也就咬牙悄悄售卖自己采摘熬制的中药了。   而这个,必然触动矿区里医生的利益。所以,才会有从警告到这一次的教训。   姜鹿尔不明白:“阿伯既然是李老爷的同乡,为何不去求求李老爷?”   昌阿伯摇头:“原本的大银百元中有一半就是李老爷低息借给我,旧债未还,怎能再去借新债?”   “就算不是借钱,但私下伤人也是他们的不对,于情于理,这事情也应该告知老爷。”   “这个,就更不用了。”昌阿伯笑了笑,“一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明里是这里的医生,实际地位并不比监工差。他们背后都是土酋的势力,在这里不过是捞油水的同时监督李家矿产的税收罢了。”   当地的华人大族除了在洋人面前,还要在王室和地方土酋中斡旋,更有华人自己内部的辖制,既要接受层层盘剥,又要维持自己的体面,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拍拍姜鹿尔的肩膀:“你太年轻了,以后你会知道,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有立足之地,还想要体面,是件多难、而又多了不起的事情。”   除此之外,昌阿伯似乎并不担心她在这位出名骄纵的李雪音小姐身旁做事,只叮嘱她做事认真,旁的便没再什么。   因为时间有限,姜鹿尔只得再约时间过来。   临走时,姜鹿尔将自己身上的财物都留了下来,昌阿伯执意不要,眼看姜鹿尔都生了气,又喊了他两声干伯伯,昌阿伯才叹着气又别扭的收下了。   姜鹿尔走下木阶,又回头看去,昌阿伯还捧着酱料写着数字的旧布站在门口,干干的身影像山风下的枯枝。   木阶下,有几片红色的碎片,零星洒落着,正是那晚被那只猩猩摔碎的朱色小碗。   姜鹿尔知道昌阿伯对这朱色小碗的抗拒和憎恶,她那晚带回来发现后就非凶巴巴叫她扔掉,还说了一大堆不详和不义的道理,姜鹿尔糊里糊涂也没听明白,当时只偷偷收了起来,没想到这碗还是被这猩猩给打破了,她叹口气,顺脚将瓷片踢进草丛里。   回到李雪音住处,作为赔罪的李斯函又来给妹妹送新鲜玩意儿,这回是一只暹罗猫,叫起来嘤嘤呀呀,像小孩子在哭,李雪音不喜欢这黑脸蓝眼睛的猫和它黏糊的性子,直接扔给了姜鹿尔。暹罗猫性子好动又贴人,至此就成为姜鹿尔的临时小跟班,就是洗个脸都要蹲在门口等着。   暹罗猫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翻筋斗和接东西,有时候做饭扔下去的虾壳,它也不声不响给接回来,叫姜鹿尔哭笑不得。   临近宴会,很快在李父和李斯函的唠叨下,李雪音没心没肺的脸上有了惆怅和抑抑,她围着一屋子衣裳,左右是一件也没心思穿,小五和小兰左右劝,李雪音只枕着胳膊一声一声长吁短叹。   “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嫁过去还不是当老妈子。”她摇头,“况且,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啧啧。”   她转过头来,惆怅地看着姜鹿尔:“哎,还没有我家鹿尔好看。”   小五笑:“小姐不是一向说皮相都是吗?”   李雪音叹气:“在没想到嫁人之前,我也没发现我有这以貌取人的毛病。”   她仰着头去看姜鹿尔,她柔软的嘴唇和脸庞在安定生活中显出熠熠光辉来,叫李雪音生出一丝惆怅:“哎——怎么这么好看,你真的是男人吗……”   姜鹿尔身形一顿,暹罗猫恰到好处跳出来,顺着她的脖子跳到另一边肩膀上。   “这猫真可爱。”李雪音被猫吸引了注意力,伸手去逗弄,猫咪的尖耳朵立起来,“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   “怎么不给取名字?”   “这是小姐的猫,鹿尔不敢自作主张。”   “呀,送给你就是你的啦。”李雪音白~皙的手按了按猫咪的皮毛,“我二哥说这个猫很有感情的,一旦认定了主人,就会忠心耿耿,如果强行分开,它们可能会抑郁而死的。它很喜欢你呢。”   姜鹿尔惊讶转过头去看那模样呆呆的暹罗猫,天蓝色的眼眸像两颗宝石。   “给它取个名字吧。”李雪音怂恿。   她自小母亲早逝,和家中仆妇一并成长,虽性格骄纵,但是尊卑观念却并没有其他的深宅大院闺秀来得那样强烈,喜欢姜鹿尔,欣赏其执着和外表,她便非常自然地和姜鹿尔亲近。而例如这样的小恩小惠并非刻意收拢人心,不过是兴之所至,从猫咪的眼睛和猫咪背后少女的笑容上,姜鹿尔突然感到了久违的一种温暖。   “这个……瞧它憨头憨脑,不如就叫憨憨吧。”   “好名字。”李雪音笑出两颗虎牙,“既然这样,你就是接受啦。”   姜鹿尔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小姐……”   “既然接受了,我可是把最心爱的二哥亲自送给我的礼物送给你了。那,你是不是也要谢谢我什么的?”   “小的一定会将黑果鸡做得仔仔细细……要不,再加一个乌打作为餐前小点心。”   乌打是鱼肉和椰浆裹上香蕉叶烤制的小吃,现在基本的火候她都能掌握。   “不不不。这个不算。”李雪音摇头,“这是花了一年的契约时限,一笔归一笔。——可千万不能说你不要这礼物了,憨憨很重感情的,要是因为你强行拒绝它抑郁而死的话,我也没办法同二哥交代呢。”   姜鹿尔满头黑线。   “别这样的表情,我要的谢礼很简单——只是想你们帮我一个小忙。”   的确是小忙。   李雪音是想要他们几人和她一般穿上新裙子,然后所有人集体拍一张照片。   “如果我哥哥拿着这照片,那些人喜欢的人都不是我,那也没有必要见面了。”她满脸得意的笑,“我是不是很聪明。”   这样子既然是对方没有看中她,她父亲不生气就不错了,哪里还会责怪她。   姜鹿尔:“小的怕是不合适吧……”无论什么花样美少年,至少,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个少年啊。   “你最合适!”李雪音一把拉住她,“你得和我穿最像的!小五,小兰你们几个自己选喜欢的。”   “你们说,如果我父亲发现那些人不但没选我,反而选了一个男人……哈哈。”她露出一口白牙。   “我至少,可以清净一年哩。”   在李雪音一再保证只是照片而且宴会当天她会留在后厨不会露面的前提下,外加了一个月的契约工时,并当场先盖了章的份上,姜鹿尔咬牙暂时抛弃了她作为一个男人的矜持,拎起长裙进了更衣室。   至于照相师更是现成的,李斯函刚刚托朋友买了一个勃朗宁方盒相机,虽然只有一只单片新月镜头,但是在日光下拍照的效果并不比那些大盒子差。   临近宴会只有三天,李斯函忙的四脚朝天,一面还要接受父亲的各种挑剔,一面还要兼职翻译。   所以,在妹妹的请求传来的时候,他立马先揉了揉额头。   “就不能迟一点吗?”他转头看着小五,声音带着不悦,“你看,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小五从小跟着李雪音,性子也有几分像,立刻摇头:“小姐说了,过了这个日头就拍不了啦。”   “明天不行吗?”李斯函抱歉看了眼简家的管家和他身后的随从。   ——他们带来了比预想更加贵重的贺礼,并且简家的公子和小姐都会参加。   “明天,小姐说她没时间了。”小五可怜巴巴看着李斯函。   在外人面前,李斯函绝对不会落妹妹的面子,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李家多么宝贝这个唯一的姑娘,未来在婆家才能有足够的保障、和忌惮。   “好吧,真没办法。”李斯函对简管家道,“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做事特别麻利。”   “呵呵。”老油条简管家笑道,“只还有两个章目核对,要不,咱们边走边聊?”   “如此,甚好。”李斯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简管家是简家的族亲,连简瑜也要叫一声简伯,地位自然不同。   小五立刻快活的回去复命了。   李宏取来相机拿了个红绸布盖好,一路跟在李斯函身后伺候,但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简管家旁边的那个随从。   简管家经营简家事物十余年,自然形神得体,姿态自成,但是站在他旁边的这个随从,即使低着头,穿着最普通的制衣,但是却让人无法轻视。   三人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洋楼外间花圃处,事情谈的差不多,正在话别,忽的听见一声惊乍乍的娇呼:“二哥。”   李斯函头一疼,这个妹妹——也太不注意形象了。   他转过头去,刚要制止妹妹,然目光突然一窒,他看到了妹妹身旁一个裙装的少女,她婀娜的身体裹在茭白的群纱下,头上戴着细碎的网纱,柔软的红唇,美人如玉。   而此刻,少女也正在同样注视着他,碧草轻柔,酷热的阳光在她身上洒下层层叠叠的光芒。   李斯函突然感觉到了心脏被本能和原始的血液冲动鼓躁起来,他静静看着她。   然后少女转过了头去,李斯函忽然听不见简管家在说什么话了,或许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李宏在他身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李斯函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同样回过神来的还有简管家和他身旁的随从。   简管家客气告退:“那我们就不打扰李少和小姐了。”   他回头唤沉默的随从:“程砺,我们走。”   “是。”沉默的男人回答,一如既往的冷峻。   送走了简家人,李斯函立刻拿起相机快步走过去,一排俏生生的姑娘们已经站成一排,华丽的衣摆如同阳光下盛开的花朵。   姜鹿尔心乱如麻,就在刚刚,她看见了程砺,而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两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他目光深沉且冷,叫她立刻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的约定,他有没有去邵庚街等过她,或者有什么事情。   他只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头去。或许,他并没有认出她。   但对方那隐晦而又复杂的目光,无不是在暗示她,评断她。   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他根本已经知道……   不,不,姜鹿尔垂下眼睛,掩去心底的惊涛骇浪,他不会知道,他,不是一直将她当兄弟来称呼吗……   可哪里有兄弟会穿这样的衣裙?   即使,她就像这些人私下~流传的那样,不过是个阉人,但这样的装扮,无疑也是……姜鹿尔瞳孔猛缩。为了获得自由,她太急了,太急了。   草地上响起清脆的笑声,拍摄已经结束,而李雪音俏~丽的声音近在咫尺。   “哈哈,连哥哥也没有认出来呢。”   姜鹿尔抬头,李斯函正看着她,他的脸上突然生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这笑容仿佛带着某种雾气。   姜鹿尔用尽了所有自制力,才没有拔腿狂奔。   风从很远处吹过来,其中仿佛夹杂着丁香和醇酒的味道,她听见不知道哪里的声音:“真的完全没有看出来,是男扮女装啊。” 第二十三章   盛宴开始前一天, 半个多多岛都沸腾了, 各式各样的花朵提前一天运抵港口, 花香从海口铺到了李宅, 姹紫嫣红, 十里盛辉。   热烈的夏季,连园中高大挺拔的仁仁木都显出几分灿烂来。   人人都说国际锡价上涨, 李家简直守着金山在睡觉,艳羡嫉妒而又带着期盼。期盼着这场别开生面的宴会能够屏雀中选。   年轻的大族子弟从吉隆坡、新山和槟城, 甚至加央、兰娄这样的城市赶来。   各类食材、野物和厨娘更是早早备好,精挑细选,田管家忙的脸都跟着尖了一圈, 除了李斯函闲闲耍耍, 只做些面子上的接待, 其他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姜鹿尔提前泡了超额分量的黑果,黑果洗净削去果实一头,让净水充分去掉里面的毒性和涩味, 用这些多出的黑锅又仔细试了两次菜,味道基本能过关。   她吁了口气,忙中偷闲停下来, 靠在木柱后,悄悄扯出贴身保管的脱身凭札。   最近大约吃得多了些, 上身越来越紧,她不得不日日用棉布一层层裹起来,稍微多动一下, 就难受得紧。   凭札上面盖了两个大印和一个小戳,加上在这里呆的几个月,那一天大约会比想象地更早的到来。她嘴角露出笑意。   喵呜一声,一只猫爪子露出来,后脚踩在凭札上,姜鹿尔立刻伸手去拨,却不想猫咪身后,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给你。”手的主人说,递过来一张照片。   姜鹿尔抬头,看见李斯函笑眯眯的模样。   她嘴角的笑意顿时消失了,连忙站起来,差点一头撞在李斯函下巴上。   那张照片黑白如画,泾渭分明,分明是她站在蓝天碧草之间,茫然眺望,精致的长裙逶迤一地。   “挺好看的。”他说。   “呵呵,都是小姐开玩笑,说要是穿了裙子拍照做个游戏……”   “……就免了你一月的契约工时。”   “……少爷你……”他都知道?   “要不你再穿一次,我给你免了两个月的工时,哈哈……”   姜鹿尔站直了看着他。   李斯函的笑声渐低下去:“我就是开个玩笑。”   “一点也不好笑。”   暹罗猫大约察觉到主人的敌意,喵呜喵呜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它跳到姜鹿尔肩膀,伸长头,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平视着几乎快到李斯函脸上,小小的尖牙露出来。   李斯函弹了弹它的鼻子:“嘿,你可是我带回来的。”   憨憨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犹豫。   姜鹿尔低头喝止:“够了,憨憨。”   它伸出来的爪子才慢慢收了回去。   李斯函收回手,姜鹿尔已经和憨憨离开,他捂住手背上的伤口,不但不恼,反而有些呆了。   宴会第二天如约到来,姜鹿尔起得很早,她今日穿了一身正黑高领制服,锃亮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清秀的肩膀和平坦的胸都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特征,头发新打理了,短短的只到耳朵,行走如风,后厨穿梭的各家仆人见了除了感叹一句这年轻人长得真好,其余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李雪音来的很早,捡了她哥哥的衣裳和墨镜,又贴上两撇小~胡子,在门厅内口挂羊头卖狗肉,煞有介事招呼来客。   但凡来的稍微年轻点的,她便拿出一副“嘿,大胸弟,有好东西的模样”去套近乎,然后鬼鬼祟祟拿出照片叫别人看喜欢李家哪位小姐。   每每看到别人点了姜鹿尔,她便翘~起大拇指,夸奖对方好眼力。   不过多时,大门厅里都是窃窃私语,远道而来的客人带着十二分期待既紧张又有些忐忑等待着主角的露面。   李家大儿子李斯年不在,李斯函衣冠楚楚站在门口当招牌,一路笑到脸僵硬,偶尔见到漂亮的小姐,他也不介意多看上两眼。   这样快到正点,父亲还没有回来,新来的几位大佬虽有叔伯招呼,毕竟少了点尊重,他一面应和,一面向旁边的李宏使眼色,李宏外出跑了两趟,回来仍然是摆手。   李家的盛宴,能让李父亲自出马的,自然是李家重量级贵宾:荷兰的文森特.冯.莱拉总督。   因荷兰人爱花,所以这海运过来的各色鲜花一大半都是为了他们而布置的。   对内安稳靠的是马拉都人背后的土酋,而离开多多岛,整个李家锡矿王国靠的便是荷兰人的庇护,而且荷兰人一向守时。李斯函有些担心:难道出了什么事?可现今,一切顺利,风平浪静会有什么事?李家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啊。   他这些胡思乱想中,便看见前面花丛一闪,却是父亲的身影,李斯函心头一松,立刻迎上去,待看清父亲身旁的人时,他却微微一愣。   并不是文森特总督,而是简家三兄妹:简瑜、简温以及简艾。   简瑜正和父亲说着什么,两人都在开怀大笑,而身弱的简温不时捂住嘴轻轻咳嗽一声,简艾穿了一身洋装,齐耳短发,发尾烫成自然的弧度,低着头打了招呼,乖巧文静。   三兄妹又各带了三个随从,一看就是精挑细选,一个比一个精神。   哼,跟谁家没有似的。李斯函皱眉,他们来干什么?   整个多多岛只要听得懂华语的都知道李家和简家向来不和,李家观念传统,一心经商,而简家热衷于政治和权利,两家除了都有钱外,实在找不出什么共同点。   似乎察觉到目光,简瑜余光扫过来,李斯函压下看见简瑜的心虚,迅速调整好标准笑容。   来者是客,他假兮兮挂着笑引领他们进去,李父走过瞬间拍了拍他肩膀:“一起进去。”   “可是……”最重要的贵宾还没来呢。   “文森特总督头疾犯了,今天不过来了。”   李父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李斯函那一句“那怎么没派个代表”过来果断压在喉咙,转身殷勤给父亲引路。   门厅外的客人寥寥无几,整个宴会厅用了彩色琉璃屏障分开男宾和女宾位置,大部分客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尽量多的相互认识对自己有用的人。   门厅里面是个小小的玄关,几人刚刚走过,就听得旁边一个贼兮兮的声音:“嗐,我骗你干什么,真的,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李家小姐就在里面。”   “哪个是啊?”声音带着些口音。   “得看你喜欢哪个啊?”   “好像有点模糊,你看,这看不太清楚。”   “别急,我这还有没穿裤子的……”   李父胸围陡然大了一圈,一把拨开挡路的李斯函,大手伸出,将里面的人和照片都扯了出来。   照片是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都没穿裤子。   一色的长裙。   裙子也不行!李父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呵,他可认得了,是加央吴家那小子,吴家小少爷一见李倥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刻软了半截,忙不迭溜走了。   剩下一个,李父正要喝骂,突然一愣,他看着正找着机会预备开溜的李雪音,脸一时从红变成青,又从青变成黑。   胡闹!太胡闹了!天知道这里面多少人可能就是他女婿,天知道那边啰啰嗦嗦的老太太可能就是他亲家。   僵持间,他猛力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走。   就在这时,一直在后沉默不语的简瑜突然开口了:“李世伯,这位公子是?”   “他是我朋友。”   “他是我侄子。”   李父和李斯函同时开口。   李斯函无辜的眼神看过去:我也只是想帮忙。   李父毫不领情:帮忙就不会让你妹妹在里面这么胡来,要是她今天有什么,我打断你狗腿。   李斯函委屈:都是爹生妈养的……   李父:还敢犟嘴,回头,你死定了。   “呵呵,我是李叔叔的远方侄子,也算斯函兄的朋友。”李雪音压低声音,尽量让声音低沉一点。   “久仰大名。”简瑜伸出手。   “不久仰不久仰。”李雪音假笑着伸出手,墨镜挡住她的眼刀。   简瑜握住那双手,女人手掌特有的柔软和温暖,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微微顿住。   李父一把拨开两人的手:“好了。呵呵,世侄,那我们这就先入席吧。”   走过玄关,简温回头看去,那个少年已经一手扇风一边满头大汗回去了。   简艾也回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而走在后面的程砺弯下~身,捡起了那张照片。   简单的开场,悠扬的声乐响起,一道道摆盘精美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   女宾这边,得到邀请的各位夫人除了打量同桌人的衣着,剩下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菜式上。   娘惹菜最能考究出一个家族的内蕴和女儿的贤惠,每一样菜式,都经过无数次蒸煮,只求以最华丽和动人的面目呈现。   而其中那味黑果鸡据说是出自李家大小姐的手艺。   而各位贵宾带来的仆从,也根据身份不同,大多安排在宴厅旁处的偏厅。这其中,只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女人,因常年侍奉生病的主人,老主人临终前感念其德行,将她收作义女,她如今坐在女宾邱家席位下,仔仔细细为新的主人张罗,倒不像是个小姐,反而像个丫鬟了。   邱家是槟城大姓之首,号称丘处机的后人,这个邱家义女便自称邱铭恩。大约因为她太护主了,不多会就叫桌上其他门户的妇人一个个看着皱眉头。   而另一个,则是跟着简温前来的,简家新任的副总巡,立兴会晋升最快的棚主。程砺。 第二十四章   一直走到后院, 李雪音才突然想起:什么久仰大名, 她根本就没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啊。   真不愧是简家的生意人。大白话睁眼就来, 哼, 虚伪。她皱皱鼻子。   盛宴伊始, 川流不息的菜肴鱼贯而上,每一位在场的女宾都有一份上等官燕熬制的椰子燕窝, 用新购置的白瓷小托盘奉上。   邱家的义女邱铭恩坐在下风口,一个个替着邱家夫人剥虾, 一把小银剪刀用的流畅又麻利,但凡邱夫人往哪个菜多看了一眼,她立刻巴巴地开始布菜。   其他几位夫人也带着自己小辈, 年轻人见状自然都皱着眉头, 她只当没看见。   并不是她愿意这样狗腿。她是邱家老爷在外面养的孩子, 长到十岁才带回去做了丫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不堪, 才湛湛在老太太闭眼前得到了一句认可。   可还是个义女,这李家小姐呢,从小没娘, 家里捧得跟金子似的,瞧这做的菜, 这模样,这品相,连拿去喂狗她都嫌臊得慌。   偏偏邱夫人还连看了两眼黑果鸡。   她脸上端着笑心里憋着骂又夹起一块, 这一溜橙黄香郁的汁水提起来,里面却有两根黑乎乎的毛发。   邱铭恩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然后在最安静的时候生气叫过了桌旁服侍的丫鬟,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的人听得清楚:“你们这做的菜——好歹要先洗干净才是……这什么东西啊。”   她长长的指甲拎起那根毛:“好像也不是鸡毛诶。”   邱夫人看着黑黑的短毛,顿时有些反胃。   邱铭恩眼底闪过一丝窃喜,她疑惑的自言自语,似奇怪又似抱怨:“真是,好歹也是来做客的——李家的厨娘就是这样的水平吗?”   另一个小姐:“这可不是厨娘做的,这是……”   姑娘的母亲碰了碰她胳膊,那小姐不说话了。   邱铭恩更加疑惑:“不是厨娘,难道是……”她忽的捂住嘴,略略夸张低叫了一声:“天呐。”生怕别人听不懂暗示,又嘀咕道。   “可是李家不是请了最有名的教习阿娘月娘吗?这真是她教出的成绩?”邱铭恩掩下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派难以置信般看向旁边侍立的丫鬟。   李家的丫鬟个顶个护主,听到这里,服侍丫鬟忍不住立刻撇清:“自然不是,回这位小姐,这份应该是厨房的伙夫做的。”   场上诸位夫人默默对视一眼,这李家果然不怎么会管理下人,客人们说话,竟也有丫鬟插嘴。   以小见大。管窥蠡测。   邱家夫人皱了皱眉,比起李家这位小姐,她个人更加中意简家的小姐,温柔贤淑,可是邱家老爷偏偏喜欢喜欢李家人,为此还骂了她几次。   敏锐察觉到夫人情绪的邱铭恩更加坚定了决心。   “伙夫?”邱铭恩重复。   丫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嗫嚅着没接话,脸有点白。   邱铭恩露出一个更深更温和的笑容,将那略微动了一点的黑果鸡放在身旁,继续享用美食。   而在前厅大快朵颐的时候,后厨方才得了短暂一点休息。   姜鹿尔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手臂酸胀,本来被清场带出的憨憨立刻挤了过来,蹲在长桌下用头蹭她的脚,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果真如李雪音所说,这猫既贴心又黏人。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猫咪的头。   目光却被下面的柜子吸引了。   这一排长长的大柜子,里面堆积着李家所有的碗碟,这样的盛宴很难得,所以几乎所有的碗盏都搬了出来,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台面上备用。   只除了最下面一格。里面的碗不知道放了多久,即使在柜子里,也有潮湿和灰尘带来的痕迹。   但田管家不允许人动,听说那是已故的夫人刚来时采购的,老爷不喜欢这碗,却也舍不得扔掉,就一摞摞搁置在了长柜最下面。   姜鹿尔刚刚到后厨时,曾经好奇偷瞄过。   并没有什么稀奇,和她在邵庚街买的那种红碗异曲同工,大约,更大?   可是,现在憨憨在里面喵呜喵呜叫,爪子下按着几只做峇拉煎的小银虾。柜子里面却是空空的。   她打开一格,灰尘上还有防止碗盏的痕迹,但现在一个碗也没有了。黑漆漆的柜子像一张怪兽的大口。   大约,是要宴客,所以先收了起来。   姜鹿尔关上柜门,擦了擦额头,两旁的姑娘艳慕看着她,和当地人不一样,她的皮肤无论多么猛烈的阳光,即使当天晒成麦色,几天之后又会慢慢白皙回来。   一只小小的盘子伸到她面前:“我要一点醋。”   姜鹿尔抬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程砺站在她面前,一身得体挺拔的衬衫,自然而又坦然看着她。   姜鹿尔立刻去拿醋瓶子,一边倒一边毫无底气解释:“那天我没来,实在是因为有点事……就错过了时间——”   “没关系。”   “那个——你的衣服,我现在暂时没办法还给你……”   “没关系。”   姜鹿尔在他的注视下无端端生出几分慌张,他看她的神色和眼神实在不像是对一个男人应有的态度,就算勉为其难说是因为自己像他弟弟。   可是哥哥真的这样看弟弟确定不会被家里的爹爹打死吗?   天呐,自己在想什么,最近一定是被李雪音读的那些西洋故事洗脑了。不能再看他了,她果断低头。   “好了。”她收好罐子,好心道,“其实,这样的小事直接交给旁边的丫鬟就好了。不用专门跑一趟。”   程砺的手上的碗没有端回去,他宽阔火热的手掌托着小碗,低下头问她:“是吗?”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臂,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层桌案,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投下的阴影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眼眸和睫毛定格光与影的交汇中。   “嗯,君子远庖厨嘛。”她正在一点一点的整理面前的废弃的食材,有一些肉丝和新鲜的海鲜残片都一一挑拣出来。   是预备拿回去继续吃吗?   程砺微微皱眉。   在简家和曾经的家宅中,他都见过这样的佣仆。   但是这样几乎熟视无睹的行为放在她身上,就让人有些不能接受了。   他伸出手去,一手按在她手腕上。   “你大可不必……”姜鹿尔抬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却不知道怎么说剩下的话,同情吗?大可不必。   话到嘴边,最终变成了略微僵硬的:“我帮你。”   喵呜一声,憨憨从下面跳上来,轻巧越过障碍站到姜鹿尔肩膀上,胖嘟嘟的猫脸在她脸上蹭了蹭。   姜鹿尔笑:“别心急,一会都给你。”   程砺一愣,立刻明白,不由暗自庆幸,微微一笑看着她们。   两个风格各异的人站在一起,英俊俊美的脸庞早就引的旁边的厨娘频频观望。   在憨憨那修长的身体掩盖下,姜鹿尔的脸微微红了。   混着轻微的面色变化,她略不自然扇风:“天气真热。”   “是啊。”程砺附和,这样的时节,隐隐透出的乐声,还有那些衣香鬓影的年轻淑女,在这微微色变前,都安静下来,如遥远的暮色,汇与看不见的远处。   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鹿尔,听说你的脱身凭札只剩几个月,可想过剩下的打算?”   “咦?”他怎么知道。   程砺笑,一笔带过:“我告诉昌阿伯说我是你同族哥哥。也请他略微照顾你一些。”   他自然不会跟她说起他心口上那一道伤疤的来历,她刚刚入矿区那一天,因为伤口昏迷,药石无效,他是如何偷跑出去,又是怎么拿到救命退热的西药,恳求着昌阿伯照顾她。   而因为这件事,他在橡胶园打死的那只老虎,挨的那十多鞭,都将成为她永不会知晓的秘密。   “难道我不是你哥哥吗?”他似笑非笑。   姜鹿尔一时感动,立刻点头:“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话音刚落,便想到自家那同父异母的哥哥,立刻补充,“有也不多。”   憨憨立刻喵呜一声,仿佛在肯定姜鹿尔的话。   “你还没说,自由后怎么打算。”程砺又问。   姜鹿尔刚要回答,旁处突然一阵低微的喧哗,接着就看到昌阿伯被人推攘着过来了。   带头的是个麦色肤色的女人,眼睛大、眉毛极黑,总有种毛发过旺的感觉。   “谁是伙夫?”她问。   昌阿伯走得急,额头都是汗。刚刚这个邱家小姐先问了他,知道不是,竟自作主张跑到后厨来了,非要找做黑果鸡的伙夫。跟她说了是大小姐的手艺,她一点不信。   现在小姐正在里面和那些夫人小姐们见面呢,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见她走得又快又急,先盯着姜鹿尔和程砺发愣,然后目光闪到鹿尔面前的食材残渣上,昌阿伯心头一急,连忙上前一步挡住她去路。   “小姐,这后厨实在不适合……”   “让开!”她厌烦看着这个下人打扮的男人,一掌推开昌阿伯,常年做事的手,虽早有小姐的身份,动起手来力气花得却毫不含糊。   昌阿伯一个趔趄,直接被摔倒在木柜旁,头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木柜门噏开一道缝隙,阳光照进去,空荡荡的黑。   姜鹿尔连忙走过去扶昌阿伯,手搭上他胳膊,冰凉一片,她想用力,却感觉他浑身脱力一般站都站不起来,她抬起头,这才看见,昌阿伯的脸色惨白如纸。 第二十五章   姜鹿尔心头一震, 她下意识去看, 昌阿伯除了额头一点红肿, 身上并无伤口, 但这身体状态却明显不对。   邱铭恩有点心虚:“诶, 你这什么意思——我可没用力,你们都看到了啊。”   几个厨娘不吭声, 只同情看着昌阿伯。   什么没用力,明明连肌肉都凸出来了。   这一推, 也不知道是撞到额头还是哪里了,瞧这已经虚脱的样子,说不定已经脑出~血马上就要死掉也不一定呢。   想讹人?邱铭恩上前一步, 想要看得仔细点。   憨憨喵呜一声跳上姜鹿尔肩膀, 呜呜低吼瞪着她, 嘴里哈着气,长长的尾巴绷直,身上的毛隐隐炸起。   邱铭恩眼睛一定。   得到消息的田管家和李斯函走了过来, 用眼神示意旁边带路的人退开,李斯函摆出了主人热情的仪态:“邱小姐是有什么需要吗?”   邱铭恩一见这温和态度,底气霎时足了几分, 多年的察言观色练就了她极好的避重就轻反应:“二少爷,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今日的黑果鸡里面出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家夫人吃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便来替她瞧一瞧。”   李斯函人如其名,斯文俊秀, 况且还是李家的二少爷。   邱铭恩几乎不自然的,声音立刻低了几度,只恨不得掐着嗓子说话。   见李斯函皱眉,她委屈看过去:“我也是一片好心,知道这事张扬不得,这才偷偷过来,看一看,如果找到问题回头与我家夫人说一说,对症下~药,这事情也就过了,可他们,偏偏拦着我。”   李斯函顺着她委屈眼神看过去,姜鹿尔扶着昌阿伯坐在地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坦荡荡看着他们。   他几乎毫无自觉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邱铭恩注意到李斯函看姜鹿尔的眼神,撇了撇嘴,这年生,不仅要防女人,连男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她顿时对这个原本就看不顺眼的少年生出更大的反感来。   但是那老头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邱铭恩不得不解释。   “这还不算,我不过是因为那老头……伯杵在前面,怕撞上他才轻轻避了一下。二少爷,要真是我的事,我就是道歉负责也没什么。”她说的真诚又流畅。   昌阿伯大约回过些神了,强撑着站起来,面如金纸,颤着嗓子道:“二少爷,没事——我没事。”   姜鹿尔心里气不过,刚要动,昌阿伯在她胳膊上按了一按,缓缓摇头。   她忍着气没动。   李斯函自然打算息事宁人,妹妹的成~人宴会上,闹出什么都不会是李家的光彩,况且还和这样一道关键的菜有关系。   他正待打圆场,远远的,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   “不知邱小姐打算怎么负责?”,声音带着低沉温和,却有无形的力量在其中,“从你站的位置到昌阿伯倒下的位置,两米二尺,你的轻轻一避,足够将百斤以上的老人攘到在地,邱小姐——果然好力气。”   姜鹿尔扬眉,看向似笑非笑的程砺。   “你!”邱铭恩气结,看看姜鹿尔又看看程砺,“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你要帮她说话。别说到一边去——你们的丫鬟可说了,我们桌上的黑果鸡是一个伙夫做的,现在菜里有毛发,是不是应该给个说法?就算邱家财气不如李家,可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看出来了。”围观的厨娘中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声。   有人低低笑起来。   邱铭恩脸一阵白一阵青。   程砺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身高形成强大的压迫,英俊的脸庞近在眼前,他好整以暇看她,“毛发?邱小姐这话说的就像自己不曾长头发一样,就算有毛发?夹菜的人,吃菜的人人人都有机会。没有十足的证据,邱小姐这怕是强词了。”   邱铭恩气结,她的眼睛看向姜鹿尔肩头的暹罗猫,冷笑一声:“证据,这野猫就是证据。定是做菜时候它窜上台面,那几根黑猫毛才掉了进去……呕。”她的惺惺作态既顺畅又逼真。   “邱小姐,你口口声声说菜里有毛发,请问毛发在哪里?”程砺问。   邱铭恩摊开手,赫然两根短短的黑色毛发躺在手心。   “哦?”程砺低头,似乎没看清,邱铭恩胜券在握,将手抬高一点,她一看那黑猫的模样就知道赖它赖定了。   “呼~”温热一口气喷在掌心,只是一瞬间,邱铭恩手心什么也没有了,她满脸震惊:“你!”   “你竟敢!”   “这样的毛发多如牛发。”他手掌翻转,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锋刃阴寒逼人,邱铭恩只觉脸庞一寒,手掌上顿时多了数十根细细碎碎的断发。   “比如这些。”程砺温和亲切,但是此刻,即使他嘴角仍然带着笑,邱铭恩却感到了彻骨的冷寒。顺着脖子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冒出来。   “大胆,你一个下人,竟然,竟然敢对本小姐……”她嘴唇哆嗦,有点结巴起来。   程砺不疼不痒看着她笑:“你以为我是李家的下人,我以为小姐是邱家的淑女——看来,我们都错了。”   他慢慢冷下眉眼:“昌伯虽在李家做事,但确实我的叔伯,对他不敬的人,得要先问问我。”   这样的话直接将姜鹿尔从这场冲突撇开,而且偷偷转换了矛盾点。   听到此言,昌阿伯感到姜鹿尔抓~住胳膊的手微微松开,似乎同手的主人一样轻轻松了口气。   李斯函闻言呵呵两声,这才事后诸葛亮般上前来介绍这位简家带来的“客人”,又说昌阿伯虽在此做事,却也是父亲的同乡云云,便看在看父亲的面上不要和老人家计较。   根本就不关这个橘皮瘦干老头子什么事好吗!可唯一的证据已经被……   邱家和简家关系藕断丝连,暧昧不清,邱铭恩本想柿子捡软的捏,柿子没捏到,倒惹了一身腥,她抿着嘴没说话,黑着脸强撑着笑顺着台阶下。   她越过昌阿伯,看向那旁边的小伙夫,分明就是他在帮那李雪音做的菜,分明就是一个什么德行都没有的娇家大小姐,亏得他们还口口声声说那李雪音又贤惠又漂亮,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感到身后程砺的目光,她却只能忍了。   前厅里欢声笑语倾泻而出,清扬的琴声叮咚而出,却是最新式的留声机放出的音乐,是李斯函专程托人从日本买回来的,邱铭恩走进去的时候李雪音正走过来,她穿了一身精致刺绣的小洋裙,露出雪白的小~腿,眼眸清亮,隐隐带着天真和狡黠。   旁处一个小姐正和她说着什么,她侧头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李斯函迎了上去,李家的一双儿女,生来就是众人的焦点。   中间的琉璃屏风撤下,偌大的宴厅中,一个眉目清冷的乐师正在弹奏钢琴,而更多的客人在看到李家小姐真面目后,都隐隐带着一丝失望和疑惑,并不是他们照片见到的模样。   不过,李家的财富足够让他们蠢~蠢~欲~动,人人不动声色看向年轻的小姐们,考虑一会是请哪一位小姐上场。也有大胆的少爷跃跃欲试,预备一曲清音博得佳人心。   听说又有新的客人要到了,李家老爷亲自去迎接的大人物。   热闹都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特别看到简家的两位少爷也看着那边,邱铭恩气恼极了,却不知道该气恼什么,这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帮我倒一杯茶。”她转头看去,是个陌生的小姐,大约是将她当做李家的丫鬟了。   邱铭恩嘴唇抽~搐了一下,她定了两秒,在骂声出口之前接过了杯子,每一个杯子下面都有配合桌面的细微差别的花纹,昭示来人特殊的身份。她折身转过去,交给真正的丫鬟:“去后厨,要一份西冷红茶——让那个小伙夫送过来。”   后厨哪里还有姜鹿尔的身影,邱铭恩刚刚离开,她便立刻扶着昌阿伯起身,先去后院的工友房。   昌阿伯在硬木板床~上躺了一刻钟,然后坐了起来:“鹿尔,那厨中锁住的旧碗,可是田管家移走了?”   “没有。我也奇怪呢。”姜鹿尔给他递茶,“阿伯好像特别在意这碗。”   昌阿伯神色有些奇怪,冷泠泠的汗在额角冒出,半晌,他说:“这是不祥的碗。”他似乎会想到什么,恐惧在眼中一闪而过,“也许是我想多了——这是多多岛……”他猛的喝了一口茶水。   “鹿尔,我要你现在就去做一件事。”他低声在她耳边吩咐,姜鹿尔的神情渐渐变得惊异起来,不过还是很快点了点头。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昌阿伯猛然咳嗽起来。   “现在就去。”昌阿伯叮嘱,“立刻,马上。”   敲门声更急,姜鹿尔打开门,外间是一张土著少年的脸。   “好先生,快救救命。我阿姆,她生不下来啊……”脖子挂着兽骨的土著少年面色焦急,无视姜鹿尔,直直扑向昌阿伯。   正是那个怀了双生子的达雅客族长屋屋主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昌阿伯迟疑着, 少年却一把拖住他的胳膊, 大有不达目的不放手的架势。   他只得对姜鹿尔使个眼色, 示意她先出去。   屋子里的叨咕声渐渐听不清了。   姜鹿尔隐隐有些奇怪, 矿区有医生、土著人族里也有巫医不请, 走这么远悄悄来求昌阿伯。   他有药,但治不了病——昌阿伯可不会接生。   她向前走过一排平屋, 紧接着下面就是一层茂密的灌木丛,走过花丛指路的小道就到了宽敞明亮的后厨。   昌阿伯要她做的事情——   在每个橱柜、每个木板、每个房间前面都要寻找, 直到发现这些碗的下落。   但是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在找这些东西。   姜鹿尔小心翼翼将后厨、储藏室,甚至净房,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到了, 一无所获。   但是意外有了新发现。   多多岛雨季分明, 旱季时干燥的地上太阳一晒, 全是层层的灰,这后厨人来人往,灰尘被踩的踏踏实实, 既有布鞋也有草鞋,但是在这些浅浅的脚印中她看到了一双皮靴的。   只有半个脚掌,陷在草丛旁有些湿~润的草地上, 脚印的旁边又有几个光脚的印子,急促挤在一起, 看起来似乎颇为匆忙。   姜鹿尔心中惊疑不定,李府虽然管理不如其他大族,但基本的仪态要求也是有的, 怎么会有光脚的下人出入?   她想了想顺着方向向前以三米为半径,果真在另一处草地又发现几处痕迹,一路顺藤摸瓜,沿着这细细的蛛丝马迹,竟一直通往李家宅邸旁处的密林。   这密林外处衔着岛屿茂盛湿热的丛林,加之地上沼泽遍布,是爬虫蛇蚁的乐园,素日少见人烟。   为了隔绝此处,李家宅外顺着地势扩展了外河,并留下一两处泄洪口,每每雨季时候,外出密林更是一片泽国。   怎么会有人从此处来?还是说有人从这里离开?   姜鹿尔正扶着树枝细看,忽的一只手按在肩膀上,惊得她几乎瞬间跳起来。   然后一只大手在她头上自然揉了揉,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看什么呢?”   却是程砺。   他似乎喝了些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味,一双眼睛格外深邃。   “阿砺哥?”   程砺越过头顶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外间的泽地开了一地不知名的花,炫丽夺目。   “没什么。”姜鹿尔摇摇头。   细细的发丝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晃动,程砺的目光随着那柔软的发丝闪烁,他本站在她身后,姜鹿尔这么一转身转身,两人的距离不过一臂,她轻柔的呼吸喷在他挺括的制服上,叫他身上竟比方才饮下烈酒还要更热一般。   姜鹿尔感觉到空气中细微而奇异的变化,微退一步拉开一些距离,背后是柔软的树叶,隔得她的背又痒又麻。   “阿砺哥可是有事?”她眼睛看着他的下巴,上面有细密的青茬,将一张英俊的脸显出几分不羁和落魄来。   程砺摊开手,手心是一瓶药膏,他一手扯了扯衣领,额角也有浅浅的汗水,“简家来人报信,要我们现在赶回去——昌阿伯应该没有大碍,但也需要好好静养,这些药活血散淤效果很好。”   “谢谢阿砺哥。”姜鹿尔垂眸伸手接过药瓶,因为刚才照顾昌阿伯,手套取下来了,紧扣的袖口此时挽了起来,一伸手袖子滑落,露出上面新伤旧痕,这些都是她之前学习制作黑果鸡时被热油所烫出的水泡,虽然上了药,但暗色的伤疤分布在白~皙的手腕上,依旧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程砺眸色一暗,紧紧盯着她的手。   姜鹿尔不自然的放下袖口,追问的目光让她有些心虚,她咽了口口水,听见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气,问她:“他们打你?”   姜鹿尔汗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呼吸都冰冷下来,一手按住她肩膀:“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跟我说实话,什么都不要怕。”   姜鹿尔吁了口气:“阿砺哥,小姐对我很好。”   “那你手上的伤……”   “这些嘛?中午阿砺哥不是也吃了么——”   见程砺皱眉,姜鹿尔微微叹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天下哪有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的好事。”   她补充:“就算有,只怕这馅饼也有毒,跟那锅里的热油一样烫嘴哩。”   程砺被她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嘴里那句对应“不劳而获”的“只要你想”便留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姜鹿尔心里还记挂着昌阿伯托付她的事情,想打发程砺:“阿砺哥,虽然你现在身份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但现在毕竟还是在简家做事,可不能耽误了正事,昌阿伯那边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程砺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怎么?这么想急着赶我走。”低低的声音里竟有几分幽怨。   姜鹿尔听得耳朵一红,自从午间程砺对她的维护之后,两人之间好像无形中变得更近了些,她也敢微微放松一点,开起程砺的玩笑了。   姜鹿尔辩白:“我哪里敢,以后我还等着程大人对我的多加照顾呢。”   程砺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意外,他歪头看她,笑意缓缓露出,伸手拍了拍姜鹿尔的肩膀:“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你一定不能拒绝。”   “诶?”   他从腰间取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沉黑的布包,里面是崭新的大银:“这有百元大银,昌阿伯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这些钱一半是借给他的。”   “一半?”姜鹿尔看着那钱。   “还有一半,是借给你的。”他的一只手按在姜鹿尔的手腕上,滚烫的手心好像烙铁,将她的手掌翻开,沉沉放在她手心,“鹿尔,用这些钱去找李雪音,请她帮你完成最后的脱身凭札赎买。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找她。”   “李家在风暴中越卷越深了,虽然看不见风眼在哪里,当狂风来临时,所到之处,如腐索御马。”程砺松开手,“不要拒绝我,鹿尔。”   姜鹿尔抬头看他。   他亦同样看着她,身上虽有酒气,嘴里却没有半分酒话,然后将一张早已预备好的纸条塞到她手里:“尽快离开李家——或者在多多岛,或者马六甲,你值得更好的去处。这些地方,正在招人,老板都是正经的生意……”   “谁在那里?!”远远的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姜鹿尔吓了一跳,背心扎在树枝上,疼得她一咧嘴,程砺眼疾手快,迅速扣住她肩膀,一个转身,两人都稳稳站定。   李斯函正带着两个好奇的洋人朋友参观娘惹菜制作的后园,不想竟然看见姜鹿尔和程砺两人在此窃窃私语,他向来对简家人没好感,眼睛在程砺留在姜鹿尔肩膀的手上扫了扫,声音愈发不友善:“程先生难道又是来要醋的吗?”   他指路:“后厨在这边。”   程砺笑了笑:“李公子说笑了,醋喝多了、伤身。”   李斯函看姜鹿尔,还呆呆站在程砺身旁,心里不悦:“还傻站着干什么?后厨的事不要做了么?”   程砺临走冲姜鹿尔眨了眨眼睛,姜鹿尔连忙低下头。   待姜鹿尔走过来,李斯函这才气哼哼道:“简家的人越来越没有规矩,家宅后院竟然也随意出入。”他半信半疑看姜鹿尔,“他真是昌阿伯子侄,我从未听昌伯提过。”   姜鹿尔咬了咬唇:“大约,是比较远的子侄吧。”   他身旁两个年轻的洋人都是同龄的朋友,一个便看着姜鹿尔笑用英语意味深长道:“密斯特李心情糟糕,看来要审案,我们要不还是自己去参观吧。”   李斯函辩解:“我不过是看不惯简家人那嚣张的样子罢了。”   另一个洋人笑:“可你刚刚看到简小姐明明非常开心。”   李斯函不自在看了一眼姜鹿尔,分辨:“哪里,我那是尽些地主之谊。”   两人都齐齐笑起来。   姜鹿尔只做听不懂。   两人又窃窃议论程砺看姜鹿尔的神态似乎有些奇怪。   大卫笑:“那位先生的神态奇不奇怪我没有看真切,不过咱们这位密斯特李看她的眼神和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我是看真切了的。”   他用的词是“她”而不是“他”。   姜鹿尔心头大震。却不能解释。   李斯函闻言有几分恼,翻脸不再叫他们多看,吵吵嚷嚷推着两人走了,只单单叫姜鹿尔一会送两盏新熬好的肉骨茶过来。   他推着两人走出数步,回头看来,姜鹿尔仍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她立刻恭敬而紧张低下头去。那一瞬间,李斯函有种错觉,姜鹿尔完全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   但是,一个小小的契工,纵使生的好些,能写自己的名字已是少数,更何况是听懂他们的话?他不由自嘲。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似乎是有客人来了。   姜鹿尔轻轻摊开程砺方才塞给她的纸条,里面短短几行地址,字迹清逸有力,典型的行楷风骨,既不像草书肆意,又不如楷书过分端正,恰如其人。   她立刻收回纸条,在手心握了握,郑重放好。   午膳结束,轮到茶亭的各色茶点一刻不停忙碌起来,月娘不时取出帕子擦擦额头,浓郁的各色香味交织在一起,忙碌的丫鬟们正在为各位客人的口味分类备茶。   姜鹿尔先转达了一个伶俐的丫鬟为二少爷送茶的事,跟着她一同出门,然后转了方向,她自不会去宴会所在,只在拐角处等候,等了一炷香时间,这才看见一个田管家身旁的执事路过,姜鹿尔连忙上前。   她以后厨月娘需要碗碟为由辗转打听清楚,并没有任何人动过那些碗。   迟疑间便见小五匆匆从侧门跑来,见她顿时眼前一亮。   “你在这里,叫我好找——”她一把拽住姜鹿尔,“快快跟我来。”   一直将她拽到宴厅旁处,她这才带了姜鹿尔小心翼翼从偏僻处另一小门进去,长道狭长,一直通到里面。   “小姐等下要和邱家那个野女儿比试,得要我们帮忙——”小五压低了嗓音,一边说一边往外看,隔着半透明的纱门看外面,是会客厅的一处长台。   台上摆着一台钢琴,面向大众,黑白琴键清润分明。   “一会看我手势,我这样你就将指针放在唱片机上,这样你就取下。听懂了吗?”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动作布置麻利又流畅。   这处暗房应该是乐器房,里面整整有条放着钢琴、提琴、古筝琵琶等各种乐器。   “怎么好好的突然要比赛这个?”姜鹿尔有些不解,李雪音虽然生在李家,物质丰厚,但是平日爱好斗鹰走狗更甚琴棋书画,至于钢琴,她有幸听过李雪音弹过一次,且不说音阶和弦,她听完都怀疑她是不是知道这琴是多少个白健多少个黑键。   小五便叹气,还不是自家小姐那路见不平的性子。因邱铭恩那势利眼看出简家那位大少爷不待见简家小姐,这邱家义女便顺着简瑜的话往下说,简艾竟然不敢还嘴。   小姐听得气恼,一时不忿上前讥了她几句,顺便赏了简瑜几个大白眼。   简瑜这厮惺惺作态,只做绅士状不和小姐计较,这邱铭恩当时不说话,过了一会趁着她父亲带着两个洋佬贵客介绍她完毕,邱铭恩不疼不痒刚刚抓~住时间说自己听闻小姐声乐上颇有造诣,想请教请教。   大约平时糊弄的太好,小姐那糊涂爹爹完全不知道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在两个洋朋友的期待下,加上简瑜在旁适时推波助澜,便要小姐当众拿出最拿手的曲子弹一个。   弹一个?别人~弹琴得赏,她弹琴得要命啊。   小姐还没来得及找到推脱的词,就看见邱铭恩嘲弄的表情,她脑子一热便答应下来了。   小五和小兰平日配合颇好,偏偏这时候小兰没在眼前,小五只好出来寻个伶俐的自己人,幸好这时候碰见了姜鹿尔。   说着也没有多少时间,小五通上电,轻微的电流声响起来,她动作愈发轻缓,一边留意着外间。   高大的钢琴正对着前堂,将演奏者的动作遮住大半,小姐要做的不过是即兴表演,做出努力弹奏的样子就可以。   姜鹿尔大汗:这也可以?   不过,摸了摸贴身的脱身凭札,她立刻应下来,这一次忙,做好了的话,剩下的几个月时间沟通那便更简单了!   ~   因为弹琴的缘故,李雪音换了一条长裙,向来笼住的长发也半扎放下来,长长的卷发垂在肩膀上,站在钢琴旁不说话,微微一笑,闺秀娴雅淋漓尽致。   而那位怂恿她父亲让她上台献艺的作俑者简瑜,却没有留下来欣赏,他自从看见那两个美国人进来,便识相预备离开。   简瑜命侍从取了遮阳黑伞向李倥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站在高大雕花的门楣下,看见李雪音正在钢琴前坐在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垂下头,折身离开。   汽车发动前,他听见了宴厅里面的琴声,简瑜抬手制止了司机的动作。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倾泻而出,坐在后面车里的简温和简艾都意外转头看去,节奏急速而优美,毫无凝滞,仿佛将人带入某个幻想的世界。   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不愧是钢琴诗人的神作。”简温不自禁说。   简艾还比较清醒:“可是,阿音她……”怎么可能弹出这样的曲子。   简温笑,一语道破:“嗯,这个留声机效果不错。”   刚刚夸完,就听前一阵空白的停顿,整个大厅霎时一顿,嗡嗡的说话声顿时响起,不过不到数秒,停顿的琴声接上了,这一回的琴声并不如最开始几乎完美的流畅,而是微微凝滞,但是随着节奏的加快,和低音部份的反复带来的磨合,慢慢越来越清晰,突出的音符明亮严谨而又流畅。   简温惊讶:“李家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旁边,简瑜的汽车发动,简温收回心思,示意车辆迅速跟上去,侧头的瞬间,他看见妹妹小心翼翼的目光,顺着那目光看过去,他看见程砺坐在护卫车辆的窗边,目光看着侧视镜,年轻人英俊的侧颜甚至不逊于简瑜。   四面都是风,吹乱了他后颈窝新生的短发,琴声渐渐变得时隐时现,已经接近尾声。   简温没说话。   出了李家大宅,远处可隐隐看到李家矿区,凌~乱中有序的木桩高高悬挂,那一湖锡矿,如同聚宝盆一样的存在。   此刻,在这聚宝盆最偏僻的角落里,满脸惊慌的昌阿伯站在门口,而前面的草屋里面,女人的挣扎声和呼叫声正一声声低下去,周围挤着达雅人的老老小小,他们大多都是一个家族,受土酋的庇护来到锡矿,做基本的无危险的工作,获得一份足够匹配辛劳的薪水。   但是让他们不满的是,那些惯常短斤缺两的马拉都人把控了整个矿区的医疗和妓院,在这里肆无忌惮谋利。   他们不允许从其他途径购买药物,甚至因此殴打了这个可怜的唐人医生。可是,整个李家甚至多多岛,只有他们控制的医疗药品最多,为了能顺利让妻子生出这对双胞胎,屋主还是选择给予重金求助他们帮忙。   巫师的占卜结果吉凶各半,几个年纪轻些的妇人垂着手镯大的耳环默默祈求他们的神灵庇护。   而其他有经验的同族老妇则准备好了襁褓和产翁用的包帕,一旦顺利生产,这位新生的父亲就会代替妻子坐蓐,那新生的母亲立刻就要起床照常劳作,由屋主代替她来坐月子躺在床~上休息。   可现在孩子迟迟生不下来,什么办法都想了,沉沉的银子堆在外间,那位医生终于下定了决心。   “得要手术。”他满头大汗,他在外间看着几个由达雅人请来的各个颜色的赤脚医生和巫医,“你、你过来帮忙。”   昌阿伯脚发软,他从被迫来开始脸色就没好看过,虽然一再解释他并不会医术,但是那少年和他的族人一点也不听,他们似乎认定他不过就是推诿,只是将一把把钱往他手里塞。   人命关天,昌阿伯一分钱不敢接,他连连摆手想要走,偏偏被那医生叫住,昌阿伯再想走,身后的达雅人亮出了刀刃。   昌阿伯只得进去。   屋子里帘子紧紧实实,那妇人躺在产床~上,脸色白的下人,她一直央求着呜咽着,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含含糊糊呻~吟着。   昌阿伯站在门口不敢动,被旁边不知道谁推了一把,他一下站在了医生旁边。   医生手上戴着白手套,现在基本已经染红,他喊昌阿伯:“刀。”   昌阿伯不动,他又用华语喊了一次。   昌阿伯这才战战兢兢递过去一把。   锋利的手术刀割破了柔软的衣襟,鲜血缓缓蔓延,然后越来越快,昌阿伯几乎失去了心跳,他浑身冰凉站在那里,看着医生从妇人肚子里取出了婴儿,看见他剪短脐带,但是孩子却没有哭。   医生拎住孩子的脚,使劲拍了拍孩子的皮肤,孩子乌青的脸眼睛紧闭着。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又伸手去妇人肚子里,想要将另一个孩子取出来,但是手在里面摸了摸,他的脸色猛然大变,随着他手扯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孩子,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囊肿。   “啊,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明明说是……”他喃喃。   产妇虚弱到了极点,睁着眼睛去看自己孩子,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手术割破了囊肿,鲜血几乎泉水一般涌~出,而破裂的血管里,羊~水缓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   “快,快止血啊!”昌阿伯面色长白几乎要昏倒,却还用尽全力喊出来,但他用尽全力的声音却只有蚊呐大小。   那医生却失去了一切镇定,他手上还拿着手术刀,一步步后退,孩子从他身边滚下,最后一瞬间,昌阿伯接住了孩子,他仰起头,看见年轻的妇人已经失去血色的脸。   如纸一样苍白。   “这……是,孩子。”他举高一点,妇人眼睛里落下泪来,她最后一点余光看见那张脏兮兮的脸,伸手想去摸一摸。   手并没有伸起来,她眼睛失去了神采,医生浑身颤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竟然直接一脚踹开屋子另一侧的门扉,然后夺路而逃。   喧嚣从这一刻开始。   噩梦苏醒。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日因为非常特殊情况无法更新,今日起恢复更新.   默默赎罪。 第二十七章   喧嚣从这一刻开始。   噩梦苏醒。   昌阿伯抱着那个窒息的孩子跪在妇人面前, 如坠冰窟, 不敢动分毫, 然后他看见涌进屋子的男人愤怒咆哮起来, 随着这位父亲的怒火, 扯下工装的达雅人拔~出了他们的长刀。   举着长刀的愤怒人群将刀指向了医生,他们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踏进马都拉人的集聚地, 一场几乎不可避免的杀戮开始了。   那一天,几乎所有才收工上岸的矿工都看到了, 这兵戈相见恐怖的报复。   愤怒的人们捉到那个医生,根本不听他任何解释,也不理会他说的谁给他胆子和手术刀, 更不等他说出任何的推脱和求饶, 愤怒的达雅人剖开他的胸膛, 掏出他的心脏,然后像他们平时猎人头的利落一般,割下他的头颅, 和其他阻挠落下的人头们一起垒在路边。   冤冤相报,反抗中,又有达雅人被对方打死, 于是,一场双方面的报复开始了。   最开始的时候, 华工们是袖手的,他们觉得会有维护秩序的巡卫出手。   关键时候,巡卫们一个都不见踪影,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试图前往李家大宅报信,但他们还没有出矿区大门,就被外间伏击的人打死。   这一边清理了完宿仇的达雅人顺着血迹追出去,又看到一路陆续倒在地上的达雅人和旁边死透的巡丁。   愤怒被人群中叫嚣的人别有用心地点燃。   这些唐人占了他们的土地,攫取他们的神之馈赠,现在竟然用他们的武装帮着那些“骗子一样的马都拉人”一起屠杀他们的同伴。   血债唯有血偿。   不知道谁开始带头,有人转了方向。   这一场充满蓄谋的故事,已经没有人去想最开始的疑问,被压抑了无数年的愤怒一旦点燃,变成可怕的杀戮。   而当他们走到那些华人巡丁居住的木屋草房前时,赫然发现每个屋子前面都放着一种红色的土碗,部族流传的口口相传的往事浮现!   那是荷兰人曾经在巴达维亚做过的,当这种装满鸡血或者狗血的红碗出现在门前,即意味着“正义”的杀戮,两百多年前的那一晚,这种红碗放在巴达维亚数万华人门前,血泪喑哑,苦难华人的鲜血给了巴达维亚这条长流一个全新的名字。   红溪,血色长溪。   而现在,显然有人比他们动作还快,地上是殷~红的痕迹,巴冷刀随意甩在地上---却不是他们部落的刀,暮光之下,有的房屋已被点燃,青烟和烈火灼热喷薄……   多多岛,这个美丽的海岛,曾经因为广袤而平坦的锡矿、聪慧的林中生物和平和的人群出名,所有被马尼拉、泗水的唐人们羡慕过的世外岛屿,曾经是沉香和富饶的白银之地,可是,今夜,恐惧和荒坟,即将颠覆整个世界。   李雪音们正在声乐中等着太阳落山,落山之后,提前两日布置好的各种各样的彩灯就会亮起来,整个李家灿如星河,而真正盛大的舞会才会正式开始。   当然,各位夫人仍然可以按照她们的喜好继续在屋子里玩她们的牌。   小姐们则会在她们父兄的陪同下姣姣俏俏投入舞会。   人人都在夸赞李家的女儿才貌双全,好几位公子或者他们的母亲均表现出对李雪音的友好,叫李倥嘴角扬了一晚上。   盛世美好,这偏安一隅的桃源中。欢声笑语。   邱铭恩陪在邱家夫人身旁,一边看着她打牌,一边顺便帮着同族的阿嫂照顾孩子,婴孩还不到一岁,长得煞是粉~嫩,一身肉嘟嘟,两个胳膊如同莲藕一般,不时挥舞着去抓旁边夫人们的槟榔和点心。   邱铭恩耐心哄着小婴儿,一会揪揪他的小衣裳,一会与他说话,逗得一桌人跟着笑起来,只孩子的母亲有些愧疚:“小恩何不去宴会——晚上的舞会很是热闹呢。”   邱铭恩掩下眼底的渴望,推辞:“我就爱跟着夫人打牌。”   邱夫人笑:“什么打牌,可不是等着分钱呢。”   “可不敢。”邱铭恩道,表情愈发恭顺,她一边将小婴儿打翻的托盏扶起来,一边留心为夫人看牌。   眼不见心不烦。她看不得那李雪音,看不得她事事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不得简瑜看那女人的眼神,而且明明让她弹琴是想要让那个李雪音出丑的,却适得其反,叫她出尽了风头。   现在这场上的人男男女女都看着她,谈论着她,说起她父兄对她的宠溺,说起她端庄明丽的外貌,说起她那些可爱的孩子般的任性。   ——比如在入场前假冒男装跟那些少爷称兄道弟,拿着下人甚至男人的照片冒充李家小姐,然后品头论足互相讨论的事情。   这样的伤风败俗,在他们看来,竟然是别样的可爱,不但没有揭穿,没有异样,反而担心自己的回答有没有得罪这个任性的小姐,越发积极去同那李雪音献殷勤。   人比人得死。   邱铭恩本绞尽脑汁想要揭穿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根本不是事。不过,在这些人中,还是有头脑清醒的,比如那位早早离场的简家大少爷。简瑜。   一思及这个人,她便浑身都有些燥热,不自在动了动。   这扭捏被隔间进来问好的李雪音看在眼里,她冲身旁端了一排茶的姜鹿尔挑眉:见过滚瓜没?   姜鹿尔眼观鼻鼻观心:滚瓜不曾见,蚯蚓倒是见过。   李雪音一进来,牌桌顿时停了一停,这雅间的夫人们齐齐招呼她,李雪音笑的乖巧懂事,又说是看诸位夫人辛苦,特意煮了清茶送来,既养气又清热解渴。   姜鹿尔便一一上去奉茶,到了邱家夫人这边,邱铭恩站在一侧,不疼不痒不动只看她,她手里抱着孩子,偏偏要亲自去接茶,姜鹿尔手上满满一托盘,只得顺势微退。   这一退,邱铭恩另一只手一紧孩子,那婴孩立刻哇哇啼哭起来。   “小少爷,烫到没有,烫到没有?”邱铭恩急乎乎叫起来。   婴孩的母亲面色紧张站起来。   姜鹿尔立刻后退两步让开位置,她仔细查看托盘分辨:“小姐,茶没有溢出。”   邱铭恩脸上一副心疼模样,只轻声哄孩子,那婴孩哭得越发厉害,他母亲连忙抱过去接在怀里哄起来。   邱铭恩立刻责备姜鹿尔:“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   李雪音道:“邱小姐,抱小孩的时候可不能三心二意,事情做不好没关系,要是吓着孩子可就不好了。”   “李小姐这话什么意思?”邱铭恩手里的孩子被母亲接过,她得了空,按捺住怒气上前一步。   姜鹿尔正好挡在面前。   李雪音半个身子在姜鹿尔后面甜甜笑:“就是邱小姐听到的意思呀。”   邱铭恩恼得头皮一疼,她伸手去拨姜鹿尔,谁知姜鹿尔手上的茶盏满满当当,啪嗒一声,几杯茶都落了地,摔得七零八碎。   邱夫人脸色难看:“铭恩!”   在宴会上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邱铭恩被邱夫人一喝,立刻低下头,脸上露出万分委屈的样子,好似是姜鹿尔故意将那杯盏扔在她身上一般。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嘛。”同桌对面张家夫人打圆场。   今日来的都是各个大族年轻的公子小姐,夫人们也都是一派和气的模样。   姜鹿尔稳稳当当蹲下来去捡拾地上的瓷片。   几片瓷器摔得不远不近,一共三堆,一堆三片,一堆十三片,湛湛就是一把长刃模样,   桌上的其他几位夫人看着这情况没接话。邱夫人脸色难看,她也信印度教,3和13于他们是忌数,湿婆神第三只眼睛是毁灭的,人死后有十三天的丧期,。   姜鹿尔心头微颤,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   婴孩的哭声尽在咫尺,声声啼哭恍若某种暗示。   就像是她第一次在乡下过年时,大哥预备杀羊过年时,那羊羔的叫声。   姜鹿尔只觉心里发紧,她仰起头,看见牌桌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便在此时,从远而近,喧嚣和唿哨声从隐隐的乐声中穿透而来。   胖胖的张夫人脸上的肉绷紧了:“怎么了?”   邱铭恩扶着自家夫人向外张望。   而邱家嫂子抱着小宝无力地哄着。   直到门突然撞开,李宏半脸都是血,他一看到李雪音,立马上前去拉:“小姐,快走!暴民杀进来了!”   平凡和安宁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和平的可贵,而忘了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只有轻松的宴会和理所应当的财富。   外间的喊叫声和枪声都清晰了,乐声已经全部中断,火光渐渐亮起来。   那些曾经遥远的就像是某个说书先生说过的那些关于泗水,马尼拉遥远的故事,那些是同胞的先祖们,数百年前的血雾弥漫,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李宏的血粘在李雪音的袖口上,他大声喊着小姐,在混乱起来的第一瞬间,李斯函便将他推过来。   李雪音脊背发寒,外见得惨叫声声切切,仿佛无数钢针扎在身上。   她无端端想起前两日供在书房里那神桌前缘下滑,她使劲推上去,结果轻轻一碰,后面的墙缝又裂开一条细缝,她唬了一跳,趁着父亲不知道连忙拿了面粉补上去,结果忙忙碌碌补完,竟然祖先的照片又歪斜了。   这些事情她不敢跟父亲说,担心又拿她先头闹观音的事情念叨她。   ——却没有想到这些都是祖宗们的谶语和无声的警示。   这些小姐夫人们张煌哭泣,姜鹿尔毫不犹豫抓~住李雪音的手,另一边抱着孩子的邱嫂子哀哀哭泣,也跟着她们走向雅间后门。   “快快快!”李宏赞许看了行动分外敏捷的姜鹿尔一眼,将叫脚耙手软的邱铭恩等也推了出去,然后一把关上门,将桌子推过去,全堵住后门,紧接着拔~出手枪。   弹药不多,但是还足够打死一两个不要命的。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来人几乎无差别的屠戮洗劫了整个李家,包括那些交好的李家派系。   屋里的电话线被切断,外出的甬道上是熊熊烈火。夜色渐临,而杀戮没有停止。   脸上涂着斑斓色彩的猎杀者们倒提长锋,踢开每一户房间,寻找可能的幸存者。他们不说话,不看人,手起刀落。   已经逃离到房屋最里处的姜鹿尔一行人战战兢兢靠在里面,孩子还在时断时续的哭着,他的母亲竭尽全力安抚他,甚至脱掉上衣想要哺乳,但是吃惯了乳~母乳~头的婴孩被此一刺激,立刻哭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面只有几个女人,惊恐和喘气中哭声更加明显。   “这样不行。”邱家夫人皱眉,“会把追兵引来的。”   “可是……”   “你平时怎么带孩子的?”张家夫人着急。   “我平时抱他的时候他都不哭的呀。”邱嫂子自己都快哭了。   姜鹿尔仔细查看此处,屋子里面潮~湿,外间有河水浑浊的翻滚声。这是李家大宅的最侧面,靠近外河的仓库,她们一路慌不择路跑过来,两个人脚上的鞋子也没了,最后看到这里还算隐蔽,就先钻了进来。   “小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姜鹿尔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只剩里面的衬衣,“穿上这个。”   她将外套递过去,李雪音一下明白过来,长裙短袖并不适合逃跑。   几乎是毫不犹豫,她顺着腰间的缝隙使劲一扯,裙子立刻撕开,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   而邱铭恩先张了张嘴,这回也不再叽叽歪歪,也学着李雪音的样子开始撕扯自己那裹身的长裙。   在她们眼里,姜鹿尔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哪怕最开始她只是个下人,但是现在对她们来说却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   这屋子平日大约是用来堆砌废弃的花草工具的,里面找到好几把花锄禾小锹,姜鹿尔一人发了一把。   然后先查看一番,开始在旁处挖洞。   正门进来的时候她们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关上,又堆积了很多桌椅,大约可以抵挡一时。   几位夫人多年不曾做过体力活,略微动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邱家嫂子抱着孩子来回走着,婴孩的啼哭时断时续。   李雪音穿着厚衣服,满头大汗,她扯了扯衣服,里面鼓鼓囊囊掉出一包东西,跟在身后的邱铭恩悄悄捡起,用手一掂量,顿时眉头一松。   她悄悄将银子收好,然后再继续掘地。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这一处土地湿~润,挖起来并不费力,很快就到了木板的下面,姜鹿尔一喜,一锄头挥出去,便断处一个缝隙来,紧接着外间的水汽一道弥散进来,她将锄上细细的虫子拨开,直接用李雪音撕下来的裙摆将锄头包好,然后一下一下去砸那木板。   呼啦一声,木板终于断开,姜鹿尔顿时松口气。   外间的火声噼啪作响,偶尔甚至有不知名的炸裂声,呼喊声和尖叫声已经小多了。   姜鹿尔推开土堆,率先爬了出去。果真如她所料,外间隔墙外面便是浑水滔滔的外河,只要从这里绕过去,也许就可以侥幸过河进入密林,到了那里,至少暂时的的躲避还是可以的。   里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爬了出来,邱铭恩走在前面,先帮邱嫂子接下孩子,然后将她拉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邱夫人脸上沾了不少灰土,现在也顾不得,只胆战心惊看着前面火烛处,那里一丛丛的烟火烧的正烈。   而隐隐,已经有举着火把的人群向着这里靠近了。   “我们得过河。”姜鹿尔迅速转头看那外墙错落处,寻找可能的突破点。   “过河?我不会游泳。”邱铭恩叫起来,她紧张看向旁处,“河水这样急——而且河里谁知道有没有鳄鱼。”   虽不如婆罗洲那样鳄鱼凶猛,但多多岛的鳄鱼也曾有袭击人的流传。   一群女人,一个个弱不禁风,这样过河,还没过去自己就叫自己吓死了。   “不过河还有个办法。”姜鹿尔看向她们,暮色中只看得一张张轮廓,众人呆在一起,目标太大了。   “什么办法?”邱夫人急切问道。   姜鹿尔咬牙:“我们分开走,一群人目标太大。如果分开,李家毕竟这么大,藏匿起来希望也大些。”   “好。”邱铭恩立刻回应,被邱夫人瞪了一眼,忙缩回脖子,小声说,“但小先生你和雪音都是李家人,对这里熟悉,你们要分别带我们才行。”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   李雪音笑:“笑话,我李家的人何时轮到你们差遣?”   邱铭恩泼喇喇的面貌露出来:“不带我们,也行。要死大家一起死。我这就喊一声——”   李雪音被她讹住,只得忍下这口气。时间本来紧迫,偏偏她们又为谁跟着谁这回事吵起来,邱家的三人都乐意跟姜鹿尔,邱铭恩又不想要带着小宝的邱嫂子一并。   ——倘若这倒霉孩子突然一哭那不是就是树靶子吗?   等他们将小宝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边李雪音早已经带着张夫人几人快速踏进了灌木丛,从这里一直往前走,有她心爱的牧羊犬扒拉出的草洞,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现。   从多刺的灌木丛走过去,李雪音无比庆幸姜鹿尔给她的外套,否则,只怕她的胳膊会像那几位浑身发抖的夫人一样血淋淋。   到了草洞的位置,她先让几人进去,自己最后一个人进去,再将外间的草木拨拉完毕,乍一看,便是一层薄薄的草林,谁也看不出后面的别有洞天。   而姜鹿尔却没有带着邱家三女人离开的意思,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屋子,想了想将锄头送进去,然后钻了进去。   谁说过的,而她已经忘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鹿尔进去第一件事就是从屋子里将门口堆积的桌子椅子和物品全数拉开。   “她这是疯了吗?”邱铭恩战战兢兢问她嫂子。   邱家嫂子怔怔,只抱着孩子轻声哄不说话。   姜鹿尔费尽力气将所有东西拖开,然后门户大开,而她这时候才示意她们三人在此处找地方藏起来。   “这怎么藏人?”邱铭恩以为姜鹿尔真疯了。   到底还是邱夫人见过世面,知道这是故布疑阵,但她留了个心眼,没有选择方才几人进来的地方,而是选择靠门出处——那个地方泥土翻捡过,如果来人真的细细搜查,那必然是第一个会注意到的,而她选择的这里,既是视觉的死角,而且稍有不对劲就可以快速溜出去。   几人还没彻底准备好,外间已经传来声音,有条不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已经为此试验了无数次,屋中几人皆气息不敢出。   果真,随着一股血腥味涌~入,几个土著人打扮的猎杀者走了进来,明亮的火把照亮乱糟糟的屋子,所有人屏气凝息,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好在那几人不过尽力看了几眼,随意翻检了几样东西发现都是废弃物后立刻失去了兴趣,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邱家的小宝些许是察觉到母亲异样的情绪,嘴巴突然扁起来,这一瞬间,邱铭恩想也没想,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口鼻,孩子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门口的猎杀者走出不过十米,甚至能清晰听见他们说:“走。”   邱夫人在门扉后亲眼看见那执着火把的手腕上是一串串圆润珍贵的海珠,纯正的紫色,是她熟知的某个夫人的心头好,而今戴在猎杀者手上,随意得如同粗绳布条   邱家阿嫂浑身发抖,不敢去看儿子,邱小宝小~脸憋得通红,小手小脚使劲踢踏着,在邱家阿嫂怀里拼命挣扎。   “你松开,他会死的!”她颤着嗓子提醒邱铭恩。   邱铭恩看她一眼:“他不死,我们就要死。”   门口的猎杀者脚步声已经远去,邱家阿嫂使劲挣脱了邱铭恩的桎梏,邱小宝哇的一声哭出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在夜色中格外嘹亮。   这一瞬间,邱铭恩和邱家嫂子都愣住,下一刻,母亲的天性让邱家嫂子瞬间清醒,她一把抱住儿子拼命挣扎爬出了那个狭小遮掩的洞~穴,而邱铭恩楞了一下,也跟着追了出去。   婴孩的啼哭仿佛无声的号角,四周的猎杀者都站定,凝听哭声的方向,然后三三两两的人拎着刀围了过去。   邱夫人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里。   外间邱家阿嫂的哭声,哀求声传来。   回答她的是邱铭恩冷酷疯狂的声音:“他这是要害死我们,再不将他丢下,追兵马上就会来!”   “他怎么也……也算你弟弟啊。”   “弟弟?”声音冷下去,“给我!”   她伸手去抢,邱家阿嫂抱着孩子向前跑,可是前面哪里还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呢,星星点点的火已经围了过来……   这个时候,即使年轻的母亲真的将她的孩子奉献出去,也来不及了。   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   邱铭恩在这一瞬间,将她这辈子所有学到的聪明都用出来了,她两手一扯头发,整齐的头发变成了鸡窝,然后她不但没有躲,而是向着追兵的方向快速跑过去。   邱家阿嫂傻傻看着她,眼看着她跑到几个猎杀者面前,几乎立刻就跪倒在地,然后奉上一包东西,磕着头,似乎在请求那些人的饶恕。   然后,那些拎着长刀的男人问了她什么,邱铭恩立刻转头过来,直直指着这处房屋。   一个男人用刀拍了拍她的屁~股,邱铭恩立刻站起来,在前面带路。   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邱家阿嫂什么都明白了。   平日恨不得将小宝当成自己孩子的人,平日在婆婆面前规矩如同绵羊的人,这一刻,为了活下去那一丝丝渺茫的希望,毫不犹豫立刻就出卖了她们。   小宝肉肉的手在她面前抓,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直到旁边的矮墙上响起一个声音:“快过来!”   姜鹿尔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到了墙上,一只手向她伸出:“没时间了!快点!”   邱家嫂子快速迈着小碎步跑过去,她没有去握姜鹿尔的手,而是先将自己的孩子递了过去。   “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嘿嘿的冷笑在身后响起。   “喔,我先看到的。”另一个男人说。   邱铭恩被驱赶到前面,想跑,被一脚踹到扔在了地上。   她委屈惊恐:“您,您不是答应了我吗?”   “答应你什么?”她身后那个男人,长刀尖还在滴血,“答应你卖主求荣?还是答应你跟我睡了饶你一命?”   凌厉的江湖风和只有杀过人才会有的冷酷气息,训练有素的用刀和推进,和他们身上的衣着格格不入,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过了今晚,没有知情者会活下来。   “我的钱,我的钱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她哀求,“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说得我们这些不年轻的就很想去死一样。”男人冷笑,长刀一动,邱铭恩的衣裳裂开一条缝,然后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挑断,细小而雪白的珍珠裹了血,如同雪里红梅。   邱家嫂子几乎要吓得晕厥过去,但是她不能,外面有哗哗的水声,她的手脚发软,根本无力爬上墙去。   最后,她干脆使劲一用劲,姜鹿尔没有抓~住她,反而被她一掌推了下去。   “快走!”她哭,“求求你照顾我的孩子,槟城邱家会记得你的大恩。”   姜鹿尔一只手用尽全力悬挂在旁处的墙壁上,那邱家小宝方才哭得起劲,这时候竟然也不嚎叫了,只一双圆溜溜眼睛隔着昏暗的火把看着他母亲。   “快走!”邱家嫂子用尽全力,如螳臂当车般挡在姜鹿尔的矮墙前。   不是她不想走,她虽嫁给以渔业起家的邱家,可是她根本就不会水啊。   姜鹿尔最后一点力气耗尽,在对方的长刀扔过来的瞬间,她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夹杂着泥沙的河水拼命涌进口鼻,她屏住呼吸,用力托起手上的孩子,但是邱家阿宝却从她手上像鱼儿一样游了出去。   姜鹿尔:……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却又找不出破绽的屠戮,无辜的人像车轮压过的辙印一样,留下缓慢推进的哀哀之音,而后迅速消弭在空气中。   最后一堆火点燃了这荒废的花匠库房,潮~湿的屋子并不容易点燃,要用醇厚的美酒和新鲜的油物一起浇上去,南洋的木料总有无形的香味,这么烧起来,闻起来便有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   火光一直烧到天头渐明才渐渐熄灭,李家已经空无一人,这一夜的多多岛,诸神掩耳,夙夜无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终于有人赶来了,安静的府邸,淡淡的木香掩在血腥味后。   而地上零零散散散落的是猎杀者身份性标配的羽翎和兽齿。   听闻到风声的人都在议论李家的惨案,黄溪、苏林两个土酋因为矿区和锡米的税收一直龃龉已久,而李家都是采用和稀泥的态度,既想要东家的地,又想要西家的矿,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殃及池鱼的杀戮。   这样的杀戮,在其他城市很常见,在多多岛,虽然是第一次,却并不像是最后一次。人们只叹气,可怜李家这样难得的宽厚人。   自诩人道和亲密朋友的荷兰人没有来,讨厌大丽花和荷兰人的西班牙人也没有来,而折中取巧的美国人只悄悄带走了受伤被扔在地上的美国人。   最后一具具来抬出尸体的是简家庄园里那些唐人契工,他们将那些烧焦的尸体抬出来,年轻的小姐和夫人,英俊的少爷和公子,都变成一具具黑炭,只有手上身上的些微物品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得到噩耗的各家族人正在快速聚集而来。   而至于在矿区和角落里死掉的那些身份卑微的人,没关系,南洋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连绵的义冢,足以埋葬死后无处安身的他们。   所有无法瞑目的灵魂,都可以聚在一起取暖。   世间悲惨无数,中间必有火苗长存。   无人注意到,那一具具尸体面前,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一具一具寻找。他仔仔细细看,从残留的头发到身上残留的衣衫布片。   男人身上还有海风的味道,那是刚刚返航的人身上特有的海风味,他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重复而有序进行着这项庞大的工作。   直到在一具尸体面前,他看见了一直拽在手里的钱袋,钱袋烧掉大部分,但还剩了小部分,他耐心伸出手,一点点掰开那双僵硬的手,将烧焦的手心里残留的布料全数取出,是一方黑色的钱袋,上面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   尸体蜷缩着,已经看不出身量长短,头发烧的干干净净,嘴巴大大张着,里面全是黑灰,一看便是在死前受尽了折磨和恐惧。   他颤抖的手翻过来,看见尸体背上被刀划开的刀痕,他的手顿住了,只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捂住了脸,有湿~润的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   远远,有人在喊他:“程棚主——” 第二十八章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 而黎明终将到来, 天边的阳光刺破第一道乌云。   无人知道程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更多的契工在为自己的同族和亲人悲伤, 他们本是在这里寻找希望, 他们亦是远在万里故乡的家人的希望,而现在, 一切都被这场大火浇灭。   昔日华丽成为瞬间的残垣断壁。   新坟尚未干掉,头七尚没有结束的时候, 蠢~蠢~欲~动的土酋已经开始矿区地界新的争夺,而李家这片本就建在争议地方的矿厂成为争夺的焦点,大雨漫漫灌进锡湖, 泽国一地。   一只孤独的暹罗猫浑身湿透哀哀叫着, 声音如同婴孩的啼哭, 在草地上脚步蹒跚,它漂亮的长尾巴断掉了,连走路无法保持平衡。   一只手捞起了它, 暹罗猫用力挣扎着,然后它忽的一愣,嗅了嗅来人的味道, 挣扎缓下来。   多多岛新的一天到来,但是很多人已经看不见今天的太阳。   李雪音在巨大的头痛中迷迷糊糊清醒过来。   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只记得自己带着那一群女人躲起来。   后来喧嚣声渐渐小了些,狗吠声也隐隐远去了,她担心哥哥和父亲, 便想要出去看看,谁知她们竟怎么也不肯让她出去---担心动静引来追兵。   她冷笑两声,哪里会听这群贪自己生由他人死的女人的话,甩开她们就要强行出去,谁知还没拨开草丛后脑勺上猛然挨了一击,然后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哼,叫她知道是谁——   李雪音一想到这事,整个人完全清醒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张开手,凑到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李雪音冷汗一下冒出来了:!不是被打瞎了吧……   旁边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小姐,你醒了呢。”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吓得李雪音悚然转身,不妨旁边正是一堵厚墙,撞得她眼前一片金星。   “好痛。”她揉着额头。   那个秀气的声音又道:“小姐可是渴了,小青这就给您倒水。”   漆黑黑的屋子里,清晰的走路声,紧接着便是倒水声。   手里捧着杯子的李雪音陷于自己身体状况的疑惑,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我真的瞎了吗……”   “噗嗤。”小青笑起来,“小姐您说什么呀。”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现在天黑——屋子里又没点灯,您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诶?可是你……”   “小青呀,是因为从小眼盲,点灯不点灯都是一样的。”小青刚刚说完,忽然一顿,向另一个方向恭声道,“少爷,您来了。”   少爷?什么少爷?哪家的少爷?   “二哥?”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多了一个人,李雪音睁大眼睛,瞅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嗯。”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算是回应了小青的问候。   “……是你!”李雪音一下坐起来。   怎么是他?   “小青的眼睛不好,但是嗅觉敏锐,可以分辨出所有人身上不同的味道,无论是易容改装。”简瑜细细为她介绍她身旁这个新来的丫鬟,像一个称职的管家,“她看不见,但能根据声音的长短和大小判断距离。而且能根据语气的变化判断是否说谎。”   李雪音却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无聊话:“这是哪里?我父亲和哥哥呢。”   简瑜顿了顿,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他们现在不太方便见你。”   “为什么?”   “李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他仿佛在讥讽她的健忘,“——现在外面风声鹤唳,躲还躲不及,谁敢轻易露面。”   李雪音一下推开被子,声音紧张:“现在什么情况?他们可安好?那些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简瑜冷着脸,“李小姐,我收留你,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迈开长~腿,在黑暗中如履平地,走到窗前,长手一拉,厚重如同幕布的窗帘全数拉开了。   明朗的阳光倾斜进来,李雪音抬手遮住了眼睛。   白~皙的手腕上面还有残留的红,手背青紫,可她想不起这些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简瑜移开目光:“先穿好衣服。”   李雪音这才发现自己仅仅穿着半长的睡裙,,衣衫凌乱,白~皙的长~腿一览无遗。   “你~母亲没教你非礼勿视吗?”李雪音气急败坏,立刻抓过薄薄的被单遮住自己。   “我母亲是没教过。不过我父亲教过我,对欲拒还迎的女人要有警惕和耐心。”他背光而立,慢条斯理一本正经说,将简家父亲那江湖油头做派学的十足。   李雪音霎时间气得心口一疼:“你!姓简的,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我……”   虎落平阳被犬欺。   “算了,好女不跟男斗。”李雪音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彻底昏头,竟然忍下了这口气。她问他,“我父亲~哥哥情况到底如何,我想见他们。”   “情况不如何。”简瑜淡淡,“眼下外面太乱,两个土酋正在开战,卷入的部落越来越多——如果我是他们,聪明的做法首选暂时避开。”   李雪音闻言,心头微松,这才问:“我怎么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吗?”   简瑜没什么耐心:“你的问题够多了。”   他吩咐小青:“把东西拿出来。”   小青立刻从旁处搬来一个巨大的绣篮,里面散落着绣绷和各色的珍珠。   “无功不受禄。”李雪音丝毫没有被财物诱~惑的可能,看也不看,果断推辞。   “的确,无功不受禄。”简瑜点头,“所以,既然留在这里,用我的吃我的,自然要做些事情来补偿。”   就怕不求回报。李雪音听完要求,心中反而落下了大大的石头。   等简瑜走后,她将小青叫到身旁,狐疑道:“小青,你真能听出话的真假吗?”   小青呵呵笑:“小姐是想问什么吗?”   “那你说刚刚他的话哪些是假话?”   “啊~”小青有些为难。   “那,要不你跟我说说他那些是真话?”   小青吞吞吐吐:“少爷说了太多,我也记不得。但是他说的‘要做事情来补偿’我觉得是认真的。”   简家人一贯吝啬和吸血的做事风格李雪音早就听自家哥哥吐槽了不知道多少回,与其以后叫她利滚利还债还不如现在就一撇两清。   不就是刺个绣吗?李雪音瞅瞅那绣绷,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的确不是很难。   等到她十个手指肿了七八个之后,终于勉勉强强将这刺绣扎满了线条。   可那些珠子实在费事,一个个又小又细,还要一颗颗绣上去。   李雪音耐心彻底磨光,最后吩咐小青去要些胶来,一点点点在珍珠上,再一贴上去,大功告成。   绣完了她也没见到简瑜。反而他说因为冒险收留了她,为了彼此安危,她不能出这别院一步。   分明就是怕她出去连累他。   但是她心里的疑问一个也没有得到解答。   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是受谁之托!那晚上分道扬镳的姜鹿尔他们情况如何?   简瑜日前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哄她住在这里,然后冒充绑匪高价向她父亲索要赎金,简家这样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更何况,就是要投靠,她要投靠的也是她的同窗好友,简家的大小姐,简艾才是。   这几天,她心里乱糟糟,头和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伤也是一阵一阵地疼。   此时,同样头痛欲裂的姜鹿尔正在一个漫长的梦魇中挣扎,她梦见很多很多马,这些马挤在同一个马槽里面争前恐后抢食物,马槽里面是厚厚的草料,这些大门牙马吃掉了上面的草料,终于露出里面的一片巨大的绿叶子,她走过去,揭开叶子,赫然是一张脸!   她自己的脸。   然后便是漫天突然降临的大雨,她这时候又变成个躺在马槽里面的人。   巨大的雨滴从无尽的天空尽头落下,一滴滴砸在脸上,落在眼睛里,一滴一滴,雨水落在荷塘的声音,落在绿叶的声音,落在荒凉的土地上和熄灭的烈火上。   砰、砰……好像如数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姜鹿尔猛然睁开了眼睛。   果然在下雨,巨大的雨水,铺天盖地。   她的身体在水旁边轻轻晃悠,手脚冰凉,几乎失去了知觉。   面前漆黑如墨,因为脸上盖着一片巨大的叶子。   砰、砰……雨水落在树叶上。   和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   和雨水落下的声音相对应的,还有嘤嘤的婴孩微弱的哼唧声,然后是吧唧吧唧不知道在吃着什么美味似的的声音。   瞬间,所有的回忆涌回大脑,烈火,惨叫,孩子,啊,是那个孩子……   邱家阿嫂亲自交到她手里的孩子。   姜鹿尔用尽所有力气伸手费力拨开脸上的叶子,这一瞬间,她的瞳孔猛然缩紧,看到了一张她意想不到,叫人头皮发麻的脸。 第二十九章   姜鹿尔用尽所有力气伸手费力拨开脸上的叶子, 这一瞬间, 她的瞳孔猛然缩紧, 看到了一张她意想不到, 叫人头皮发麻的脸。   那只红毛猩猩龇着牙, 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瞬也不瞬看着她。   手臂和头上斗篷一样的长毛被雨水和风搞得乱七八糟。   它嘴里还在嚼着一把紫黑色的桃金娘,鲜美的汁水将那张凸出的大嘴巴半个都染成了紫色, 顺着下巴缓缓滴淌,看见姜鹿尔睁开了眼睛, 它嚯嚯龇了龇牙,然后迅速将手里剩下的桃金娘全塞进了嘴巴里。   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甘甜的汁水四溅,喷在姜鹿尔眉毛鼻子和脸颊上, 再迅速被树林上滴落的水滴稀释。   她艰难别过脸, 去寻那梦魇中孩子的哭声的方向。   清晨蓬勃的阳光照进这片低地龙脑香森林, 长满青苔的树藤缠绕在挺拔的树干上,垂落一地一地,仿佛无数柔软透明的飘带。   美好的画面里, 一个只能吭哧爬行的泥猴一般的婴孩仰面躺在一条已经僵硬的水巨蜥上,正吧嗒吧嗒嘴巴不知道吃着什么。   水巨蜥那黄黑相间的花纹远远看去到真像是个小枕头。   姜鹿尔所有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红毛秃头猩猩嚼吧嚼吧竟然将嘴里嚼碎的桃金娘吐出一半到手上,也不去擦自己黑黑的牙齿和嘴巴, 然后伸手向她。   滴滴答答的水从它短短的指头露出来。   姜鹿尔目瞪口呆:……这其实是要……喂她么?   而不远处听到动静的小娃娃立刻开始激动起来,咿咿呀呀叫起来, 姜鹿尔立刻知道了,这个奶娃娃刚刚那么安静而又津津有味吃着的是什么……   因为李雪音养的那两只猩猩的缘故,李家也碎了不少东西, 那两只小猩猩又调皮又爱学人样,好几次惹得李父因此发火,李雪音的说辞都是,等它们长大就好了,长大后的猩猩不爱说话不爱动,只喜欢坐着,吃的又少又护家,十足十的赚钱买卖。   她总说它们聪明、可爱,就像人一样,听得懂她说话,她还说那些土著人都把它们叫做“森林里的人”呢。   哪有这样满身红毛的“人”,姜鹿尔自然是当她又开始信口开河,但现在却信了。   这吧唧吧唧嚼东西喂孩子的模样可不就跟她哥哥旁边那两家老太太一模一样么!   大约是看她没有动,猩猩抠了抠头,似乎想到什么,然后竟然冲着她俯下~身来……   凸出的大嘴近在咫尺……   ……天呐,这些日子,它游荡在矿区树林,都学了些什么……   姜鹿尔欲哭无泪,她用尽全力,心里几乎在咆哮,但是激烈而坚决的拒绝到了嘴边,却因为虚弱便是轻如蚊呐的:“不要。”   ……嘴里的,手里的,都不要。   猩猩一手捶地到了她面前,表情愉快而又殷勤,姜鹿尔几乎可以看见它黑乎乎脸上粗糙的皮肤,然后就在这时候,那邱家小宝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几乎一瞬间,向来行动缓慢的猩猩,四肢着地,一个转身就跃到了孩子面前。   它一脚伸出去,便夹住一条短小的花蛇。   几乎所有的灵长类动物天生都对蛇心怀芥蒂,猩猩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长叫,一只手去扯住蛇的另一头,原本一尺的蛇瞬间快到三尺,立刻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时它长手一甩,花蛇被抛出老高。   然后撞到旁边的大树,砰的一声掉在了姜鹿尔脸旁边。   好吧,姜鹿尔看着那已经变形的蛇脸,咽了口唾沫,如果非要选,吃这个似乎稍微要好些。   姜鹿尔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获得自由。   漫无边际的原始丛林,高大挺拔冠盖如云的龙脑香木,潺~潺奔流的溪流,潮~湿温热的森林以天然的屏障给了她新的眷顾,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河水从何处来,纵横阡陌的溪流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姜鹿尔爬上了高高的树,摔得一身旧伤又添新痕,除了看见漫无边际的森林和远处的高山,看不到任何方向。   整个世界,除了偶尔听见野兽的声音,便是她和这嘤嘤学语的孩童,哦,还有一只因为有了同伴情绪高涨攀爬腾跃的红毛猩猩。   现在它有了个新名字:居居。   正好和她的那苦命的不知道死活的憨憨凑一对:憨居居。   猩猩大多都是独居动物,独来独往,独生独往,一只母猩猩会花七年的时间养大一个孩子,教会它各种东西,居居的猩妈妈在即将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被猎杀,它逃脱以后一路游荡,总是喜欢跟着带孩子的其他猩猩,虽然挨了不少打,但还是乐此不疲,直到上次跟着的那两只双胞胎猩猩被杀母夺子。   居居彻底成为新的孤家寡人。   它的母亲教会它基本的生存能力,却没来得及教会它独立出去自己生活。   而现在,它似乎觉得不必了,跟着姜鹿尔开始,从龇牙咧嘴晃过来晃过去,到最后爬过来,吃下第一口烤蛇肉,居居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发现了比嫩枝、花~蕾,甚至榴莲和蜂蜜更好吃的东西……   从这之后,居居开始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扔进火里面,有时候是非常不错的东西,比如猴面包果,烤熟了以后就像一块块面包,小宝很喜欢吃,或者榴莲,虽然姜鹿尔不喜欢那味道,但是不可否认,吃起来,的确非常的叫人欲罢不能。   但有时候,也会非常糟糕,比如,它龇牙咧嘴抱过来的这朵巨大的莱佛士花,诡异巨大的花瓣,没有根,没有叶子,微温,带着臭臭的味道,像要坏掉的死鹿。   臭的姜鹿尔头皮都炸裂了起来。不是所有闻起来像肉的东西都可以烤出好味道。   一来二去,居居终于领悟到了哪些是可以吃的。开始充分发挥它的长处,一日一日在外游荡,源源不断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搬回来。   巨大的面包树果堆在石块上一层一层,香蕉和树皮挂满了树藤。   姜鹿尔拣选了一处干燥的地势更高的石头地,中间烧着火,外面用简单的树枝和树叶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棚,窝棚很小,刚刚够遮风挡雨。   她的腿在河水里面被石块划破了,本来已经愈合,但上一次从树上摔下来后伤口裂开,不能剧烈运动。还好,茂盛的森林里,有各种各样的草药,姜鹿尔跟着昌阿伯勉强认得几样,采来勉强可以止住伤势。   而居居只要有吃的,对她几乎是言听必从,只是这个小娃娃有些不好办,一天两天吃面包果酱和椰子汁还好,毕竟还是不到一岁的小娃娃,虽然日日吃的多,但还是慢慢瘦下去。   他需要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一头会产奶的母鹿,或者母狼也可以。   很可惜,居居虽然力气不小,架子也大,却并不擅长打猎。   偶尔能摸出一两个鸟蛋回来还要被大鸟啄得一头包。   但是,这一天,它竟意外捉了一只鸟回来。   一只有着巨大黄色长嘴的胖的几乎飞不动的鸟。   居居满脸得意将那鸟放在姜鹿尔面前,急吼吼去找椰子,用椰子壳煮果实是最方便而且美味的方式,煮鱼,煮肉,都比烤着更加好吃。   这只胖得有些过分的鸟,抬头看她,丝毫不怕人。甚至仰头用眼睛斜倪着她。   那神态和自然的情态。   叫姜鹿尔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并不是一只野鸟,而是一只家养的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更新时间如果11点前没有更新,那就是在1点左右,不要等啦,早起看。   么么哒。 第三十章   居居没有任何家养和放养的概念, 只有吃或者很好吃。   况且这鸟傻头傻脑, 竟只会转来转去东瞅瞅西瞅瞅, 扑腾翅膀闲庭信步, 一点也不知道危险将至。   居居将砸开的椰壳里面重新装了椰汁晃荡着手脚并用游荡过来, 里面的水也洒了一大半。   它一手抓~住这只胖且大的鸟,将它放在椰子壳旁边。   然后急吼吼抓耳挠腮示意姜鹿尔取出她那把小短刀。   好像她剖鱼一样迅速剖开肚皮, 刮干净碍事的羽毛。   这是在北望山的明灯中,程砺送给她的刀, 刀柄末端那颗尖牙刻成的佛珠仍然圆润,卖刀的人说这是老虎的牙齿,带上了, 可以心想事成, 永保平安。   刀很锋利, 即使在翻滚的河水里也没有遗失,仿佛某种冥冥中的牵挂,姜鹿尔看着刀有些失神。   那边浑然不知的胖鸟一点也没有死期将至的觉悟, 先慢吞吞张嘴喝椰子水,然后又将地上的桃金娘用嘴叼了抛起来,然后用嘴再接住, 囫囵吞下去。   它接的又快又好,惹得邱小宝格格笑, 两颗小门牙跟小白果子似的。   姜鹿尔瞅着这身宽嘴大的鸟,有些迟疑。   这鸟实在生得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长睫毛根根分明又粗又长,皮毛油亮,只是一个身子一半都是嘴,去掉头和毛总也没有多少肉。不过,头上的铜盔和硬壳嘴巴用来做个勺子倒是不错——小宝也该学着自己吃东西了。   居居可没有以貌取鸟的嗜好,眼看它竟然咕叽咕叽要将辛苦搬来的椰子水喝光了,登时恼了,抬手就要打它。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箫声,那鸟听罢忽的一声响亮而粗粝的鸣叫声响起,如同马嘶,紧接着它张开了翅膀,姜鹿尔这才发现这鸟的身型竟然如此庞大,飞起来时候在空中竟也飒飒有声,速度又慢又有声势。   邱小宝闻声,本来看着胖鸟飞跑扁起来的嘴巴迅速收住,姜鹿尔暗暗赞叹,自小就有趋利避害的智慧,不错不错。   居居恼得不行,攀援去追预备煮熟的胖鸟,但哪里还有那鸟的影子,回来捶了好几回胸。   姜鹿尔心中却对那声箫声耿耿于怀,是同类呼朋引伴,还是它的主人在召唤它?   此处虽然隐秘,但是一旦有不怀好意的追兵前来,却是没有任何攻守优势的,在伤势好转之前,姜鹿尔果断决定搬家。   说的轻巧,做起来却十分难,她腿上有伤,邱小宝只能四处乱爬,加上居居听不听得懂人话全凭心情,这一趟家搬得实在不容易。   只能每日拣阳光好些的时候用美食为饵,哄着居居一起上路,林丛中长蛇有之,猛虎也许也有,但有居居在身旁,姜鹿尔心中安定不少。   如今的居居一身红毛,双臂细长,挺直身板身高早已超过她,每次有不怀好意的进犯者来,它常常只需要轰隆隆吼叫两声,几公里外的林中都会微微震动。   如此寻了两天,到是真叫她找到一处地方,这是一片巨大的滩涂,滩涂上是一望无际的红树林,树林在外面是什么看不到,远远听得隐隐的海声,而滩涂另一边因为山崖崩裂的巨大断石层形成天然的屏障,隔断了海水的侵蚀,只有一汪碧透的清泉从石层一侧潺~潺流向另一侧的红树林,水乳~交融,清澈见底。。   断石外层远处那些茂盛的巨树,含~着花~苞,将虬结奇异的树根牢牢扎在水底淤泥里,葳蕤茂盛的树叶飒飒作响,偶尔几只鸟儿飞过,静谧如同一片世外桃源。   断石内侧地势较高,一眼天然碧泉,因为悬崖挡住水汽,难得有几分干燥,干燥了蛇虫鼠蚁自然少些,而且对伤势休养大有好处。悬崖旁处是枝干挺拔的巨木,巨木上果实累累,赫然便是曾经在望北山下看到的那种猴面包树。——这样短期来说,连吃的也不用太费力。   只唯一不好的是,陡峭的山崖下的这眼碧泉,已经有了主人,一只满身伤一瘸一拐的翘尾巴猴子。   这样的猴子姜鹿尔见过一次,昌阿伯告诉她猴子一般不翘尾巴,除非是猴王,但是如此狼狈孤家寡人的猴王,多半是上任的猴王。   猴群中猴王的权利大,竞争激烈,一只失败的猴王会在竞选落败后被众猴毫不犹豫赶出来。孤独游荡在外。   姜鹿尔看完此处,不禁赞叹,猴王不愧是猴王,选的地方甚有眼光,此处一面悬崖陡壁,两面沼泽密林,进出平坦狭窄,一旦有异样,几乎一览无遗,而且可以在第一时间迅速逃离——茂盛的红树林是它天然的逃生路线。   而且陡崖下面乱石中也有几位宽阔平坦的巨石可供休憩,旁处的干燥地面又生有几颗树冠巨大枝丫横生的桶装巨木,几人合抱也不一定能围上,那树上的果实和居居采摘来的倒是一样,用火一烤香甜可口,加之一点果酱,入味十足。   她这么想,前猴王可不这么想,它激烈想要守护自己的领地,龇牙咧嘴,咯咯乱叫,然后攀在悬崖藤蔓上,不时向他们扔石头试图驱赶他们。   这些都是居居玩剩下的好么。   所谓一力降十会,待居居扔过去一个猴头大小的石头将那前猴王震落一身水后,它翘~起来的尾巴耷~拉下去了,不甘心地退到了角落里,黄眼睛瞅着他们。   这处地方邱小宝也很喜欢,小孩子对味道敏感。   饮水思源,吃果念木,他首爱的自然那庞大的猴面包木,姜鹿尔撑着将他抱过去,他在树敢上拱着拱着,突然半个身子栽了进去,吓得的姜鹿尔心脏一跳,仔细看来,竟然是个巨大的自然空洞。   姜鹿尔大喜,忍不住吧唧亲了邱小宝一口:“真是个小福星。”   这巨大空洞里面干燥宽阔,而且入口狭小,清理出来,便是一个绝佳的天然屋宇。   居居吭哧半晌,见状立刻学着将上半身塞进树洞,然后将自己的秃头黑脸凑过来,姜鹿尔无奈,在它脸上也啄了一口。   远远的猴王看得目瞪口呆。   住所如今有了,接下来便是按照老法子钻木取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麻烦,足足费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在用了些许布料丝线的情况下,火才在背风处点燃,等到勉勉强强吃完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姜鹿尔的腿早几天就开始隐隐发痛,她勉强用水洗了个脸,将小宝哄进树洞去。   晚上,居居竟也放弃了在树上铺巢睡觉的习惯,它像姜鹿尔和邱小宝一样,采了好些叶子,躺在柔软的干树叶上。   树洞里是小宝柔软的呼声,树洞外是居居的呼噜。   在森林中醒来的这些天,姜鹿尔第一次暂时放下心来,但却有些失眠了。   这些日子的事情在眼前不断浮现,那晚上的烈火和惨叫,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了什么?她牵念昌阿伯,担心李家那位脾气不好心肠不坏的小姐,也忧虑那些同乡同胞,而她自己呢,她有些黯然,会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吗?会有人为她的命运祈祷吗?   她想起在祖父母家中那十多载自在畅快的生活,在大哥家中和嫂嫂斗嘴的时光,甚至想起在那艘船上濒临死境的时刻,这些琐碎而细小的时光,构成了庞大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而在这点滴中,她想到了一张脸。   抽身事外再去想,她的掩饰算不得成功,他是已经察觉她的秘密所以才会对她格外关照吗?   姜鹿尔迷迷糊糊不知何时睡过去,一夜都是奇奇怪怪的梦。   早晨,邱小宝从她身上爬过去,姜鹿尔被惊醒了,一夜的休憩不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全身酸疼,腰~腹坠胀。   她刚刚从树中~出来,迎面就是一个鸟蛋啪叽砸在肩膀上。   姜鹿尔身形一晃,便抱着肚子蹲下来了——一时放松,竟然葵水来了。   居居疑惑瞅了姜鹿尔两眼,突然眼睛一瞪,不知那猴子扔了什么,竟然将它的好妈妈打出~血来了。   于是,一场单方面的暴击立刻开始。   前猴王格格乱叫,似乎在解释什么,居居一句也不听,攀藤腾挪,追的猴王气喘吁吁。   等到姜鹿尔缓过气看到地上一溜猴面包果,还有昨晚他们剩下的那些被舔得一干二净的后面包果回过神来喝止住居居时,猴王也只剩半口气了。   猴王半个脸肿了,一只腿被居居扯着,眼巴巴看着自己送蛋讨好的姜鹿尔,表情既可怜又委屈。   ——为了一口吃的,容易么它。   有了这只前猴王的加入,他们的食物品类一下丰富了许多,这猴王十分擅长捉鱼,红树林上栖息的弹涂鱼它一捉一个准,这些鱼肉质鲜美,用来清炖加上一点点笋片和蘑菇,味道极其鲜美,小宝非常喜欢,姜鹿尔和猴王也是,只有曾经被鱼刺卡过的居居龇牙咧嘴拒绝这种可怕的鱼类食物。   它不吃,猴王巴不得代劳。   但挨了居居两次打之后,猴王就学会了谦让,至少要邱小宝和姜鹿尔都推辞后才会捧走。   在此住了几天,姜鹿尔渐渐有些喜欢这处地方,红树林中有无数的萤火虫,它们依附在河岸水道的树丛里,一到晚上,星星点点,仿佛满天星光落入树中。   姜鹿尔便用衬衣角落做了几个布袋子,将捉来的萤火虫全数装进去,到了晚上也有灯光熠熠,再不用抹黑做事。   然后偶尔烧一片从龙脑香林那些龙脑香树的树干缝隙中逸出的龙脑结晶,醇厚的香气彻底将整个面包树屋覆盖,一夜天明。   如此转眼,划拉在树上的正字已有六个单一了。   咿咿呀呀的邱小宝已经会含糊不清的喊姐姐了,姜鹿尔又费力教了他叫爹爹娘~亲,至此,居居便被他用来练习爹爹,猴王便叫他用来练习娘~亲。   居居心安理得,每每都是一龇牙作为回应。   猴王渐渐也习惯,只当是自己的一个新名字。   而不过过了两月,姜鹿尔却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衣服和裤子都短了,加之因为各种用途不断撕下的布料,现在的衬衣几乎变成个小背心,即使在世外桃源,也不能不穿衣服。   可姜鹿尔不会纺织。   这些面包树,木质里面储满了水,稍微用力划破某个窟窿,水边从上面倾泄而下。   比如现在,一群鸟正成群结队的站在树干上,三三两两叽歪叫着,不时在树上啄一啄,清透的水就滴滴答答落下来,为首的一只表情得意,挥着巨大的翅膀飞过来飞过去,猴王龇牙咧嘴,对它们却毫无威慑。   这些鸟一个个都是大嘴巴,跟当日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陡然来了一群,但是看起来好像并无恶意。   姜鹿尔心头一动,便开始在下面拨~弄摘果子,果然,不到片刻,一只两只都飞了下来,姜鹿尔瞅准机会捉到一只,那鸟丝毫不怕人,仍然仰着脖子吞弹涂鱼。   要吃的总要付出代价,这一天,姜鹿尔从这群鸟中褥了不少毛下来,要不是居居非要帮忙,将一只鸟屁~股扒光了,她差不多一件小背心都到手了。   姜鹿尔征用了邱小宝身上的衣裳,用匕首拆开,就着萤火虫灯熬了一夜,不过用了一团线,一件小小的羽毛裙子就做好啦。   剩下的布料她便想着可以给自己做个背心,做个裙子也好。   至于身上的衣服,洗干净收好,那是要出门的时候用的。   ——她可不打算年纪轻轻就归隐一辈子。   邱小宝很喜欢他的小裙子,穿上以后学走路更是方便,这个小肉团从下由乳~母带着,为了不依赖乳~母,常常一个月一换,而他的生身母亲虽然爱他,照顾的时间也有限。如今和姜鹿尔朝夕相处,显然已经将这几个对他亲密又友好的人当成了可以完全依赖的人。   居居聪慧,知道姜鹿尔需要羽毛,隔三差五就捉一些奇奇怪怪的鸟回来,猴王不甘示弱,奈何体型力量问题,常常鸟没捉到,反而被丛林中悍勇的巨鸟啄得一身伤。   大约为了将功补过,这一天,猴王跑了很远,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姜鹿尔走出树洞一看,一团色彩斑斓的羽毛搁在门口,肿了一只眼睛的猴王表情得意,一脸求表扬。   姜鹿尔心头惊疑不定,拿起来一看,那些羽毛全部都是用线穿好的。   这不是羽毛,本身就是一件衣裳。   一件土著人的衣裳。   盘旋在这件衣裳上面的,是那只不知从何处飞来被居居扯了羽毛愤愤不平的胖鸟。   姜鹿尔霎时心如擂鼓。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暖平和的日子写起来总是叫人心里暖暖的~ 第三十一章   浩瀚的丛林, 有各种各样的部落, 这些部落无论出世入世, 都保留着如达雅人一般猎人头的传统。   一个男子成~人的标志便是猎取一颗敌人的头颅回来, 将这头颅炮制好高高悬挂在屋角。   甚至连开田、祭祀这样的事情也会有此需要。   虽然他们因为传统大多只会猎取和他们交手的成年男子的头, 而轻易放过女子与幼儿,但却会将他们捉回去, 经过驯养再收归族群。   这样的传统保证在不断壮大己方族群的同时,不断削弱敌方的力量。   若是被他们发现, 那岂不是现成可捉的女奴和幼儿?   这样的衣服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在此时此刻,在这密林某一处肯定有这样的土著存在。   姜鹿尔按住乱窜的念头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立刻做了一个决定, 她将那洋洋得意的猴王唤住, 指着这衣服,又做了一个送回去的姿势,连续示范了三次, 表情严肃又认真。   猴王懵懵然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但还是迟疑着爬过去抱起了羽衣, 姜鹿尔点头,就像刚刚做的那样, 命令它将这衣服还回去。   猴王还在懵懂迟疑,旁处的居居吃饱喝足挪过来,猴王立刻抱着那堆羽衣蹭蹭爬上树藤。   过了一天, 肿了另一边脸庞的猴王抱回一团更大的颜色更鲜艳的羽衣。   ——大约它觉得是姜鹿尔在嫌弃那羽毛没有居居搬来的多。   摔!……   姜鹿尔按住突突跳疼的太阳穴。   果然,猴没进化成~人还是有缘故的。   她再不能让这猴王去做完璧归赵这等事,只心里存着几分胡乱侥幸,既然以猴王的速度都要一天一夜才能来回,想来离土著人的地方也足够遥远。   况且她的伤口正在痊愈。   姜鹿尔不想再搬家——那样的痕迹和动静更大,她将升起的火堆控制得更小一些,警惕平日的动静,在悬崖和进谷的地方都放置了伪装的藤蔓,这样只有一有入侵者碰到藤蔓-最尽头的小石头一动,后间的巨石就会落尽湖水中。   她打定主意等腿伤完全愈合便立刻离开这里。   风干的小鱼串了一长串绕着面包树一圈,像一溜小小的旗帜。   如此又过了两个正字的时光,没有任何异样,那只被拔了毛的胖鸟和它的同伴再也没有出现,姜鹿尔渐渐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高高的面包树干上月前割出一层层台阶已经干涸,这样配合垂下的藤蔓,便可以爬上去靠近树枝旁的那个蜂巢了。   这一窝蜂蜜,居居和猴王都去肖想过,结果一猩一猴脸被蛰的各肿了好几天,既不敢再去,又不甘心,逮着机会就冲那嗡嗡的蜜蜂吱哇乱叫。   姜鹿尔背上背着棍子,手里支着一只火把,用浓烟熏跑了蜜蜂,然后用木棍使得蜂蜜缓缓流下来,装了小小一果壳。   蜂蜜醇香,经历春夏的酝酿,蜂巢大多是成熟度非常高的封盖的蜂蜜,稍稍弄破,香甜的蜜便顺势流淌下来。   站在高高的树梢,她看见了,几乎与视线齐平的一处陡崖,从那缝隙中看出去,高低起伏的树冠如同漫天的绿色青云,蔓延到不知道尽头的远处。   而另外一边,是深邃看不见尽头的深海巨浪。   姜鹿尔低下头,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如同湮没在漫天红树林外的一颗宝石。   整整齐齐的食物、鱼干、肉干排列有序,而她之前无意中洒下的花种已经在丰沛的雨水中破土而出,两派嫩绿的枝叶仿佛守卫的骑士。   邱小宝正迈着粗粗的小~腿在地上嘻嘻追着体型庞大的居居,他现在走起来很稳,只是有些动作颇有居居的风采,横行甩手,姜鹿尔纠正了好几次,但居居和那只秃尾巴猴王影响太强大,邱小宝又跟着学过来。   阳光正好,静世安稳,姜鹿尔嘴角扬起来。   藤蔓上面挂着不知名的果子,看起来有些像葡萄,又有些像浆果。   她心中柔软,捡了一根树枝坐下来,清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将她手中的蜂蜜照出明媚的金色,她伸手摘下一颗浆果,就着蜂蜜蘸着送进口中。   这样的时光,惬意让她想起那些温暖的孩童时光,想起红墙后高高的秋千和阳光下带着露水的花朵。那是埋藏于深深血脉中的牵挂和思念。   这是那些洋人耗费无数心血也无法叫唐人放弃的来自血脉和祖辈的信仰,和他们那华丽教堂中沐浴的圣光而后接受的洗礼净化完全不一样。   蜂蜜的味道在空中飘散,居居和猴王还没有反应,便先响起一阵马嘶般的拍打翅膀声,接着便出现了一只三尺有余的巨鸟。正是那只消失多时的大嘴鸟。   用作警戒巨石没有落进湖水里,但是耳边却传来人声:“小心。”   姜鹿尔比听见鸟鸣还更震惊,差点从树干上落下去,侧头看见一个半身赤~裸、耳戴银环的瘦削少年站在悬崖上,一瞬不瞬看着她。   姜鹿尔死死看着他腰间的长刀,刀锋上还有灰暗不明的颜色,头上有那只胖鸟一般的羽翎,手里拎着一张鳄鱼皮。   她咽了口唾沫,一手去摸自己身后的木棍,一面留心少年身后的动静,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那么,他是孤身一人。   树下的居居听见动静,停下来,警惕看着悬崖上的少年,而邱小宝还没玩够游戏,一推一推想要居居继续向前跑。   “不要怕。”少年察觉到姜鹿尔的紧张,目光在她光洁的脸庞和短发上掠过,生出几分小心翼翼,“我没有恶意。”   姜鹿尔听不懂他的话,她只盘算着怎么能够最快下到树下,如果这个人追下来,以她和居居——如果猴王能助阵的话,能有几分胜算。   而她太紧张以至于忽略了那只胖鸟,就在这失神瞬间,预谋已久的胖鸟冲向了姜鹿尔手里的果壳,成功叼着蜂蜜一瞬间飞出,而姜鹿尔重心不稳,身形一晃竟然后仰出去。   完了。她绝望想到。   而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根嫩绿的藤条,姜鹿尔大喜,不顾一切抓~住,藤条细小的枝丫轻易划破她的手掌,因为要用力稳住身形,在勾勒藤蔓的时候,她腿上的伤再次裂开了。   藤蔓减轻了她下滑的速度,血淋淋的伤口也严重削弱了她的战斗力。   姜鹿尔看见悬崖上的少年灵敏一跃,然后就跳上了旁处的石崖,他比猴群还要敏捷,在她落地的时候他也已经从溪水中走出来。   少年取下了腰间的长刀,姜鹿尔想要站起来却是徒劳,伤口甚至比上一次更加严重。   好吧,还是要死。   姜鹿尔愈发绝望。   居居龇牙咧嘴低吼着,邱小宝跟在旁边有样学样,发出凶猛的奶音。   那少年歪头看了看他们、没有前行,他将手上的帕兰刀取下来,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刀和岩石发出清脆的碰撞。似乎以此证明他并没有敌意。   姜鹿尔生出一点希望:“居居。”   少年闻言神色有些异样,松开了去取毒针筒的手。   “你……是唐人?”他换成了华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诶?”姜鹿尔比他还惊奇,她看着这个土著打扮的少年,他虽然衣着和当地人无异,但仔细看长相的确有几分唐人的轮廓。   “我叫林深。”他说。   “我叫姜鹿尔。”她回答,匕首握在背后的手上。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   “幸会。”林深微微欠身,麦色的肌肉匀称而有力,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愉快笑意。   林深是达雅部落收归的幼儿,十二年前,他只有六岁,他的母亲和他被俘虏为奴,后来~经过驯养收归族群,今年他已满十八岁,按照部落的规矩将会进行成~人仪式。   所谓的规矩,就是猎取一颗敌人的头颅作为成年的标志。   有很多姑娘现在等着他的凯旋而归。   可是他现在眼中只看到眼前的少女。   她光洁白~皙的脸庞,柔软的嘴唇,还有纤长的长~腿——她腿上正在流着血。   林深抿了抿嘴唇,他在身上不多的布料间搜寻,找到一瓶药,这是他出门时母亲偷偷塞给他的。   邱小宝一扭一扭已经扭到了姜鹿尔身旁,正在她怀里蹭。   “这是你的?”   “我的孩子。”姜鹿尔本能回答。   “姐姐。”天真无邪的邱小宝已经同一时间喊出声来。   林深的少年老成这时候都变成笑意。   “你受伤了——如果跟着我回部落,我的母亲可以照顾你。而且,最近部落正在联盟,庆祝和祭祀都在进行,热闹极了,你是被神鸟眷顾的人,大家都会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他热情邀请。   “神鸟……”   那只大嘴胖鸟飞过来,非常配合落在林深肩膀,和他头上标志性羽翎交相辉映。   “这鸟……的确够神的。”   姜鹿尔看着它嘴上残留的蜂蜜,胳膊上的伤口被风一刮,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温暖的丛林日子暂时告一段落,男主男二男三们强烈要求露面。 第三十二章   姜鹿尔到底没有跟着林深离开。   在没有搞清楚一个状况之前贸然投入另一个状况, 并不是明智之举。   林深将这神圣的鸟介绍给她, 介绍它犀牛一样的盔突、宽扁的脚趾还有它鲜艳的羽毛, 以犀鸟雕刻祭神是每年“鸟节”和丰收节的传统保留节目, 在那一天, 所有的族人都会相聚在一起。   而今年,还会有新的客人加入。   听说是来自多多岛外的唐人, 他们温和有礼,克制谦逊, 一个个密林寻找散落的部落,寻求土酋的支持。   支持什么?自然是支持留在多多岛的一席之地。   声势比以往的更加盛大,这样的节日, 也是男女青年相看的机会, 年轻的姑娘们早早就催着父母推着装着“小猩猩”和兽皮的车子去换取鲜艳的布匹。   在这时候, 快速猎取人头获得成~人认可,是加入此次丰收节的入门条件。   姜鹿尔安静地听,然后在看似随意的发问和关心下, 弄清了他的部落和这里的距离——大约在两天以上的脚程,这样如果他离开,一来一去她还有四天时间。   他脖子上的钱币是母亲的新丈夫送给他的, 一枚来自唐朝的开元通宝,用细细的红绳加上兽骨栓在脖子上, 这是身份也是部落的标识。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得到了两颗人头,就放在悬崖外面的树洞里面。   他们盛大的丰收节万事俱备, 他们部落新加入的人,他异母的妹妹即将嫁给一个华人贵族青年。   他有一只比居居还要听话的猕猴宠物。   他再次对她承诺,如果她现在跟着他回去,会得到极好的优待。   姜鹿尔便用自己的腿伤推辞,这样重的伤,万不可能不休不止走上两天,而且万一路上遇上了敌人,她就是他的累赘。   林深笑:“累赘倒不是——不过,的确是个软肋。”   他慎重的遣词造句极力显出他的不同来,如同像雌鸟展示鲜艳羽翎的雄鸟。   等他扶着姜鹿尔站起来,姜鹿尔心里暗暗心惊,这样一个少年,身高和程砺差不多,手上的肌肉结实有力,已然是一个彪悍的猎人,她仰头看他,下巴上深刻的伤痕显示出少年的实力,姜鹿尔最终确认即使居居全力加上那只猴王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她便愈发显露出自己对少年这份温文有礼的亲切和好感来。   柔软鞣制的树皮加上围裙虽然能遮住身上的关键位置,但是在少年查看她腿部伤口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他触碰到小~腿时灼热的掌心。   “一点小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她不动声色收回腿,随手将一片叶子盖在上面。   林深又看了一眼她的腿,收回目光,转过头去看四周,点点头:“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   姜鹿尔心里巴不得他立刻马上现在就走,面上却不流露分毫,她热情留她吃饭,用烤好的面包果和香菇熬制的鱼汤款待他。   林深吃的很开心,临走的时候他竟然将自己随身的帕兰砍刀留给了姜鹿尔,当然,作为回报,他执意索要了姜鹿尔身上的那把匕首。   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没有宣之于口的契约。   姜鹿尔不能拒绝。   “我回来看你的,你需要一点盐巴、伤药,还有衣服。”他这样说。   林深比想象更加细心,他帮她完善了警报和陷阱,同时修缮了面包树的伪装,至少从表面看来,这里只是一个安静的碧潭而已。   他做好了足够的一切,然后循着原路返回了。   原本,他已经打定主意将那头颅像别的青年一样挂在长屋上,叫那几个犹犹豫豫的姑娘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然后现在,他突然觉得不需要了。   心里仿佛装进了某样东西,叫他脚底生出无尽的力量来。   他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便回到了部落。   整个部落都在节日前奏的热烈中,身上穿着鲜艳衣裳的姑娘们手臂上戴满了明晃晃的银镯,她们站在长屋的台阶上,柔软的腰~肢随着鼓点轻轻晃动,但她们看着却不是他。   而是来自多多岛外的贵宾。   年轻的华族使者和其他人,这些男人衣冠楚楚,就像幼时他模糊记忆中的哪些人群,他们都是短发,面庞干净白~皙,手指修长,他们的腰间别着□□,嘴角带着微笑。   林深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了。   他带着两颗狰狞的人头走过祭台下面的鲜花草地,直到屋主看到了他,林深不得不停下来打招呼。   他的身量在一众族人中很是出众。所以那些贵宾们在觥筹交错间看向他。   他的后脑勺还带着面具,那是为了避免在林中被老虎偷袭,因为老虎从来不会正面去捕获猎物,一个粗~鲁的声音在他后脑勺上问:“这是什么?”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挑衅,林深第一反应去摸腰间的刀。但是腰间的刀已经没有,他摸~到了那把小小的匕首,却松开了手。   “呵呵,这个,是神的庇佑——带上它出去,老虎都会避开。”作陪的屋主回答。   “咦?”那个男人似乎更加好奇,伸手想要去摸。   林深一个旋转,几乎瞬间避开了他的触碰,铺面的酒气汹涌而来。   “勇勇。”座位上一个沉默的男人喝住粗~鲁的来人。   林深转过头去,看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他并非坐在主位,而是坐在中间婆罗门贵族的下首,但是睥睨和沉默的气势却叫人无法忽略。   一只乖巧的猫咪躺在他的膝盖上,温顺的打着盹。   喜欢猫的男人?林深嗤之以鼻。   男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林深却不由自主别开了目光。   “那么,族长、屋长,尊贵的客人们,我先下去了。”他尽量挺直胸膛,像一个成年的男人那样行礼。   林深对这些结盟和金钱没有兴趣,他满心想的都是要快快请他的母亲帮他准备一些上路的东西。   他并不在乎那个姑娘的身世,也许她是流落在外的女宠,也许是某个贵族的女儿,也许是一个女仆,但是她那样的容貌和柔弱的模样,即使有幸躲开一时,只要她还在,被任何一个有心人发现,她的美丽都会让她成为人贩子的猎物,或者某个首领的宠物和玩物,谁都不能保护她。   除非她嫁给他,嫁给长屋屋主女人的儿子,他会保护她,爱护她,不叫她受一点委屈。   林深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的草率离开了。   明明他并不是这样想的。   怎么就会不知不觉顺从她的话呢。   林深从屋前离开的时候,宴会的声乐再起,年轻的姑娘赤足踏在褚色的竹子上,柔润的细臂上清脆的铃声叮当作响。   屋中言笑晏晏中,坐在首位的雅利安人抬起手来,举杯相庆,他手腕的金色棉线昭示者来者的身份,多多岛上最后一个权力家族,婆罗门的雅利安人。   几个月前的一夜混乱彻底打破了多多岛的平静,混战和战争侵袭了这个祥和的岛屿,对于巴古斯来说,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即使李家的少爷曾经和他也算得上是朋友,但是政治和权利从来不是儿女情长。   所以他在李斯函伤痕累累上门求助的时候选择了中立和闭门不见。   他不能也无法代替家族卷入这场纷争。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简家一家独大不仅仅协助土酋击溃了原本势力划分中的达雅人,甚至以“为李家和死去的无辜华人复仇”的名义侵蚀夺取了几乎全部的土地权利,贪得无厌,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所以,在最新一次联盟谈判中,婆罗门的天平倾斜了。   李斯函不日将迎娶部落屋主的女儿,新的姻亲联盟牢不可破,而这次谈判中另一位神秘的盟友,从马六甲回来的程砺,带着不知道何处募集的擂针和花河(火箭炮)异军突起,短短数月,迅速以甘蜜和百货业迅速占领多多岛空余的市场势力,而他收归的大多都是李家流亡和简家赎身后的自由民,实力不容小觑。   但这位被称之程先生的年轻新秀平日却很少露面,甚至连曾经的雇主简家大少爷简瑜上门也没有见到他的面,多多岛那些见风使舵的华人辗转打听到他爱猫,悄悄送了各种各样的猫去,结果全部碰了一鼻子灰。   一段舞曲结束,巴古斯自首位上站起来,举杯庆祝未来的合作和曙光。   李斯函缓缓站起来,原本阳光率性的男人眼里也有了霜刀的寒冷,他英俊的容貌叫旁处那族长的女儿悄悄羞红脸去。   程砺也站起来,膝盖上的暹罗猫翻了个身,躺在席子上继续睡过去。   他的嘴角带着温和有礼的微笑,一如他看起来那样,所到之处和煦生春,直到他看见前面地上那一把匕首。   程砺看了那把匕首很久,从它短短的刀柄,刀柄上模糊的刻字痕迹,到刀柄后面那颗虎牙刻成的佛珠。   他温柔的眼睛此刻像冰冻三尺的雪地,凛冽如暮北的寒风。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没有食言。每个人的名字都粗线了! 第三十三章   茭白的风, 清风明月, 霜雷滚滚在他心里一一鞭挞而过。   程砺举杯, 杯盏觥筹, 他仰头饮下一杯酒, 热烈的酒水顺着喉头滑落,而周遭的世界忽而清明悦耳起来。   用鼻孔吹~箫的土著少女赤足踏着节拍, 清音缭绕。   林深告诉他这匕首是从河边鳄鱼巢捡到的。   他在族长的要求下仔仔细细描述了那条汇入几乎横贯多多岛的长河的支流,说起里面的水巨蜥, 还有神出鬼没的鳄鱼。   最后,他说:“也许是哪个可怜虫掉进河里的。”   程砺眼睛里面的光渐渐黯淡下去,林深的心却缓缓提了起来。   仅仅从外貌, 他几乎不自觉将姜鹿尔和眼前这个沉默英俊的男人联系起来。   但是……还好程砺并没有追问下去。   林深有几分心虚, 但他很快抬起头来, 理直气壮要回那把遗失的匕首。森林中捡到的无主之物,诸神已判,归己所有。   如刀, 也如同那少女。   待林深走出许久,程砺若有所思问一旁侧耳倾听的李斯函:“李少爷可被人骗过?”   李斯函嗤笑一声,神色阴郁, 隐匿着某种情绪:“当我小时候,每一次我妹妹都说, 哥哥你过来,我不打你。”   他手上是火烧出的疤痕,隐晦缠~绵。   心怀甜蜜的少年以为可以隐藏住自己的行为, 但嘴角的笑意,眼里的光彩连他妹妹都看出蹊跷来:“哥哥有什么好事?是吴家的姐姐接了你的花?”   林深神色倨傲嗤之以鼻:“谁稀罕她的花?”   他悄悄掀开阿答叶做的门帘,取出母亲为他未来妻子准备的长裙,和他准备的药膏干粮一并放在包裹。   然后等到月色迷人的深夜,伊西鸟从右边飞到左边,这预示着吉兆,林深悄悄出了门。   他的心跳得很快,想到那张白~皙柔软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模样,他甚至想到如果她的腿伤不便那他便陪着、等她好了就是。   这一次,决计不会叫她随便哄了他走。   刚刚走过门口,暗影如虎,几乎是本能的一闪,林深避开了一招猛击。他敏捷后跃,便看见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站在前面,彪悍的身形像一堵小塔,似乎有些震惊自己的失手,过了一会才收回大手和长绳,露出一副仿佛等他等了很久的模样:“小子,我大哥说,你在哪里捡的那匕首,他也想去瞧瞧。”   程砺白衣长裤从夜色中走出来。   林深面色难看:“我现在没时间。”   狄勇勇斜倪了一眼他的背包,笑里带着恼:“没时间?我怎么瞧着是你不想去呢。”   他身上的冷意和程砺的靠近叫林深侧了侧身:“你们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是想请你带带路,月黑风高,丛中野兽太多,怕迷了路。”狄勇勇大手翻转,强行一手按在他胳膊上,林深用力抗拒,势均力敌。   “阿哥。”一声怯怯的女声突兀响起,麦色面庞的长发少女衣衫新着,看着眼前拉扯一团的人,疑惑道,“你们……是要去夜游吗?”   今日屋主一再说起月疤河上游的美丽景色,众人都齐齐赞叹。   她的旁边站着李斯函,他倒是很沉得住气,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我也去。”   程砺抬起头来,月光闪过他眼里锐利的光芒。李斯函重复了一遍:“我也要去。”   “哈哈,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明日回去,怎么也要看看这传说中的盛世美景。”美酒迷了眼的巴古斯转出来,脚下匍匐着他的女奴,已经派人去备船了。   林深看着这一群人,他捏紧手里的包裹,然后又松开:“你们不是想去河边看看吗?我带你们去就是。”   汛期刚刚过的月疤河,里面有的是各种各样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匕首、长刀、死掉的须猪和花猫,想要什么,叫他们捡个够。   狄勇勇暗暗同程砺抱怨:“我只是想悄悄将他捉到旁边拷打一翻,谁知道那娘们哪里搞出这么多事。”   “悄悄?他什么都不会说。我早跟你说,跟踪是最好的选择。”   狄勇勇哑然,他自己也知道刚刚是最好的机会。但是谁能想到那个李斯函美人在怀的时候,还有这么好的精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李斯函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巴古斯,他甚至大约也不相信即将成为他姻亲的达雅人。   信任被摧毁很容易,而重建则需要千百倍的努力。   好吧,因为这个家伙的介入,这下他们真的就要下河去夜游了。   贵宾要出行,半个部落的人都惊醒了,头人准备了最好的独木舟群,几个划船的好手跳上去,他们一个个上了船,林深指着和姜鹿尔迥异的方向,船桨在水中发出清晰的拍打声。   夜色朦胧,来路不明,去路不清。   狄勇勇一会问会不会有蛇,一会又问会不会有鳄鱼。   河水和深水对他而言都是折磨--他不会游泳。在海上熬过那么多天,对水有种天然的畏惧,况且是这样黑的夜和水。无论是谁从丛林中来一枪,还是船翻个身,落进看不见底的水里,都是有去无回的事。   林深心情不好,懒得说话,也不想和聒噪的狄勇勇说话。   他只坐在船头,夜很静,在深夜进入丛林并不是个好主意,即使天边星月同辉,但是寂静和岸边沉默的密林都像无声待动的怪兽。   船顺流而下,狄勇勇忽然道:“这个地方我们好像刚走过的。”   他指着河岸旁处一团漆黑:“瞧,刚刚河边的石头就是这个形状。”   划船的土著人很多只会一两句唐语,以为他说的转弯,船头一晃,便别进旁处的支流了。   “诶!怎么这么划——我是说好像……”狄勇勇用脚踢半躺在船上的林深,“你看看,这都划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认不认识路啊。”   林深敷衍的解释:“反正都是夜游,走哪里也差不多。”   后面的船上传来西塔琴的曲调,夜不能寐的巴古斯旁边一个女奴正一边拨~弄着西塔尔,柔美圆润的音色伴随着女奴婉转曲折的旋律,美酒佳人,当真一副夜游之色。   程砺站在船头,水声潺~潺,但是他什么也没看。   船到哪里,无所谓,只要夜鸟惊飞,只要兽类奔走。   夜深了,露水起来,已经不知道划了多久,巴古斯早在船桨声中睡去,船一直向前划着,仿佛没有尽头,林深对水路并不熟悉,他的主场在林地和沃野。   他没有出声,那些服从命令的土著们便一直卖力继续向前。   狄勇勇睡醒了一觉。   水深无痕,明晃晃一地,这不是划到海里去了吧,狄勇勇有些绷不住了:“我们到哪里了?”   他又蹬了林深一脚:“醒醒——我们该回家了。”   林深呵呵:“你们不是想看美景吗?”   狄勇勇骂:“和一群大男人看什么风景。回去回去。”   在划船的土著人突然停了下来,整个木舟船队都停了下来,平静而宽阔的水面上,一颗颗遮天蔽日的巨木拔地而起,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   而在树丛中,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满满缀满了树枝树叶,仿佛无数星光闪落人间。   天边的夜色不知何时浅下去,连带着淡淡的星光也跟着淡下去,远远的,长脚的禽鸟仰颈而鸣,盘根结错的树林渐渐在晨间的薄雾中清晰起来。   水声潺~潺,哪一处的清泉在晨曦中悦耳滴淌着。   林深猛然站了起来。   他的族人们在漆黑的夜色中划了一夜,疲惫不堪,都在沉默的看着他。   盘在林间的蛇渐渐苏醒起来,吐着蛇信将自己身子盘到向着阳光的地方,他抬头嗅了嗅鼻,一种淡淡的特别的沉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焚香,正在林间蔓延。   那是龙脑香的味道。这样纯的香味,在荒凉的丛林,他只在一个地方闻过。   林深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去看着薄雾后面的世界,这片庞大的红树林。   突然,他吃力咽了一口口水。   他记得这个地方!可是,怎么可能,那明明是不同的方向,这完全是迥异的地形,怎么可能?   然后他听见狄勇勇的声音:“大哥,你看。”   林深转过头去,直如晴天霹雳一样,手里的船桨落尽水里,砰的一声,惊醒了剩下的人。 第三十四章   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层涟漪, 层层散开如同怒放的鲜花, 一直开到丛林的水岸的边缘。   惊动了蛰伏的鱼群, 晃动出更大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那一声低呼望过去。   清晨带着薄雾的林中, 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丛林照射下来, 如同无数发光的丝线散落,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婀娜背立着站在绒毯似的草地上, 她显然在躲避什么,全神贯注望着绿林外。   少女穿着一件露出腰脐的白色衬衣, 而她腰间的皮肤比这衣裳还要白,自然蓬松的短发上面零星落着碎碎的绿叶,除此之外,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 但是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 已经叫那背后的人群屏住了呼吸。   而那一声船桨落水的声音蓦然惊醒了她。   少女惊慌转过头来。   程砺站在船头,呼吸猛然一窒,李斯函站在他身后, 紧接着是巴古斯、林深、狄勇勇,还有那些划船的土著们,他们全都看见了, 众人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少女,尤其是李斯函,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但是眼睛就像毒药和刀刃,立刻就想要将那怔怔的少女收入囊中。   巴古斯低声惊喜叫了一句:“天呐。”   林深转过头去瞪这一群虎视眈眈的男人, 少年张了张嘴紧蹙着眉头,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捏住手里的毒针筒咯咯作响。   狄勇勇看了半天,侧头看程砺:“我瞧着这女人,像在哪里见过。”   程砺根本没看他。   狄勇勇兀自搜肠刮肚:“在哪里呢?奇怪……。”   程砺的目光终于和姜鹿尔对视,少女的脸庞就像六月盛开的鲜花,美食和安居的生活在短短的日子里让她的身体鼓鼓囊囊丰满起来,除掉了裹胸布巾的束缚,制式衬衣紧紧绷起来。叫谁也不能认错这样早春三月一般青春婀娜的姑娘。   他没有去看她纤细的腰~肢,也没有留心她的长~腿,他只是看着她,就像在拥挤的街道相向而过,彼此目光的交汇,忘却所有的喧哗,又像是一句镌刻在心的诗歌,终于在某个盛夏的午后想起来,那样涌起来的满心的欢喜和情不自禁的微笑。   而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个目光,他已经等待很久很久了。   “诶,大哥,你真的没觉得,挺眼熟的吗?”他嘟嘟囔囔。   “你自然会眼熟。”程砺拍开他晃动的手,已经情不自禁上前一步。   “自然会眼熟?”   “啊……”后知后觉的狄勇勇终于回过神来,他脸色一变,震惊惊奇而后喃喃叫出来,“啊,她就是他!啊,我靠!她不是……怎么会?!……哈——我知道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难怪……难怪……”   他脸上震惊之后第一时间露出释然的笑,一把揽住程砺的肩膀,又惊又喜:“哈哈,所以大哥你根本不是喜欢男人是不是——”   他很早就知道大哥对那姜鹿尔不一般,姜鹿尔没了后,大哥就是看那条带回来的短毛尖脸的丑猫也能怔怔看出神。   叫他心里无端端瘆得慌。   送来的大胸妹子不要,娇小玲珑也不要,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都不要,看他的时间比看那些女人时间还多些。   加上之前那个俊俏的“小阉人”姜鹿尔——如何叫他不多想。   亏他多少次在程砺面前明示暗示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男人,好几次借题发挥将那些长得顺眼些的弟兄派到大哥面前做事,然后将那些讲亲的送照片的全部统统拒绝——既是避免大哥尴尬,也是不想自己难做。   娘的,原来大哥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不喜欢他不喜欢的女人。   娘的,难为他多少次一面又想和大哥推心置腹,又担心自个的俊美外表叫大哥生出非分之想。   想来想去搞得他自己都神经了。   “哈哈!”狄勇勇畅快笑起来,笑声渐渐低下去。   程砺立刻明白了狄勇勇那句话背后的含义,他看了眼狄勇勇如释重负的脸,又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狄勇勇突然怯懦起来。他亡羊补牢:“哈哈,大哥怎么会喜欢男人。就是喜欢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   “哈哈……”笑声越来越尴尬。   好吧,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程砺慢条斯理懒得理他:“你想得、很美啊。”   这一场惊鸿一瞥其实短短一瞬。   时间于他而言太过缓慢,从姜鹿尔转头到土著们开始划船,其实过了不过短短几秒,但是这短短的一刻,于他而言,却如此漫长,慢得仿佛有烈火在灼烧他的心尖。   多少次他后悔着自己的等待和风度,如果早知道那一场火,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拆穿,揽入怀中,叫她跑不得,躲不掉。   感情和某种沉淀的情绪一时占了上风,以至于他并没有去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会在这个地方,也没有注意到她脚旁那一团羽毛包裹的小小身子,他唤她:“鹿尔。”   这一声呼唤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结束黎明的最后一脉山峰,呼啦啦的丛林猛烈喧哗起来,就像无数蛰伏的猛兽突然苏醒,猎犬的嘶嘶声,枪支上膛的喧哗声,还有突然而至的人声。   一只原本神经紧绷挂在红树林上紧盯着人群的红毛猩猩,立刻开始龇牙咧嘴,它为这打扰震怒和恐惧,嘴里发出轰隆隆的吼叫声。猩猩先是看了看林外,然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程砺等人,它原本手里捧着的一堆花果胡乱扔出去,果香和花瓣在林中飘荡。   “在那里!在那里!”从另外有人在大声喊叫,土话和华语交汇。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舟船上的人群,巴古斯立刻扬起手示意船手停下,他的卫兵左右上前。另一艘船上,程砺夺过船桨,加快速度,向前面划去。   姜鹿尔略略迟疑了一下,果断将身后那堆羽毛向灌木丛里面推进去些,然后沿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鹿尔!跟我上船。”程砺的声音清晰有力。   水面清圆,近在咫尺。   船靠近了,近的他们可以清晰听见岸上的说话声。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情绪紧绷到极点的居居放弃了低吼和擂胸,竟然忽略了危险,径直直接扑向这艘靠近的船。   猩猩一向是害羞的动物,对待危险它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趋利避害,但这一刻,居居越过了它的本能,疯狂想要攻击试图靠近姜鹿尔的人群。   “居居!”姜鹿尔制止,但是已经迟了,居居长手长脚跳下来,这样的木舟,若是落在船头,很有可能就此翻船。李斯函毫不犹豫,抬起手枪,砰的扣动了扳机。   张牙舞爪到一半的居居霎时像一个气球一样被戳破,砰的一声落在姜鹿尔面前的河水里,溅起一水水花,温暖的血涌~出,而比这更快的,是更密集的枪声,几乎压着河水响起来。   “呵,找到了。”   这一侧的丛林生长在石层上,稀稀落落,一身猎装打扮的简瑜,英俊挺拔,身后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猎队,手里拉着吐着舌头的猎狗出现在面前,隔着石层,是远处的悬崖和高大的面包树,还有谷口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鲜花小道。   他身旁站着冯减雨和两个拎着木笼的随从。   笼子里面装着两只乱叫的小猩猩,它们身上的毛发还留着母亲的血。   丛林中这样的猩猩,害羞而沉默,土著人称它们为林中之子。它们的母亲会花七年的时间将它们带大,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母亲都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要想得到这样一对宠物,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它们的母亲。   这样的事情,李斯函曾经为了李雪音做过一次。   而现在,简瑜同样在做着。   带着猎队进山,矿区的分布,泥炭沼泽森林的情况,都一一记录在案,如果在这个过程,再顺便带两只猩猩回家,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李雪音的那两只宠物死在那场大火里,忘掉旧爱最好的办法便是新宠。   这一场行程一如既往顺利,尽在掌握。   不过,在行到一半时,他的线人告诉了他一个有趣的事情,简瑜临时改变了行程,然后,如他所愿,狭路相逢。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   两军对峙,激烈的情绪在男人中对立。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她试探着微微动了一小步,简瑜没有反应,程砺等也没有反应。姜鹿尔又动了一步,程砺船停下了,他的余光不动声色追随着她。   姜鹿尔再动了一步,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像一只小心翼翼掩耳盗铃的招潮蟹,眼看就要到丛林中。   简瑜突然微微一笑,他抬手一梭子弹打在姜鹿尔前面的草地上,鼻尖都是火药的味道。   姜鹿尔停住了。   冯减雨虚着眼睛看了又看:“少爷,没错,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我跟您说过的那个阉人。”   他咽着口水打量她:“看来,我们都叫她和那个姓程的骗了。”   “哦?”简瑜似乎对姜鹿尔有了兴趣,他抬起手上的枪,看着姜鹿尔脚下那一排没有连成直线的弹痕,有些不满自己的发挥,“好久没动,枪法生疏了。”   他又举起了枪。   一闪而过的紧张在程砺和李斯函脸上闪过,林深趁着方才将落在水里的居居拖了过来,湿漉漉扔在船上。   “程砺,听说你现在买卖做得很好。”简瑜手枪旋转垂下枪口,枪管前冒着热气,“我也想同你做笔买卖。”   李斯函死死盯着简瑜,毫不掩饰眼底愤怒的情绪,但是对方看都没看他,显然,并不将他视为一个对手,这种轻蔑叫他面色铁青,几乎无法自持。   简瑜的目光随意转向姜鹿尔,余光不动。   程砺面上情绪没有太多变化。   “请讲。”   “卖我个面子,这个女人我先猎到的,我带走——李家的那处旧地我父亲允了你就是。”   豆蔻梢头的少女,那些性别模糊的美丽蓬勃生长后,如同林间的精灵,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去怀疑她身为女子的身份和美丽。   程砺眼眸漆黑,这样的话用心险恶,既是试探他,也是分离他和李斯函本就脆弱的同盟。   他只是稍稍一想,便明了这些,李斯函是商贾之家长大,见过无数倾轧讹诈,无疑应该更敏锐才是。   但是现在的李斯函正被愤怒和仇恨主导着,能控制自己不立刻冲上去被简瑜乱枪打死,已经是他用尽了所有的自制。   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只需要一点点水,就会快速生长。   程砺眼下顾不了这个。   “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他笑着回答,“按照多多岛的规矩,除非她自己离开,否则并不能成为其他人觊觎的对象。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打败我,杀掉她的男人。”   姜鹿尔蓦然睁大了眼睛。   果然!   ……虽然,但是……   与其……   好吧。她默认了这个回答。   林深听了这句话,直如面前有惊雷突然炸裂一般,手里包扎的动作不由慢了一拍,疼的居居一龇牙。   “让她自己离开么?”简瑜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连续两周轮空,实在泪目。   今天本来计划上午写的,但是太多事情耽误了。   不知这苦逼的加班生活何日可结束。   今天开始,可能会加快更新。   谢谢等待的小天使,谢谢支持,唯一的动力,就是你们了。 第三十五章   他第一次转头正眼打量姜鹿尔, 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 曾经叫那个佩德罗的西班牙人肖想了许久。   最后, 死在这样的肖想上。   那一场李雪音搅出来的闹剧中, 她将五彩的钱币翻滚在人群中,失控的人群涌过来, 袖手旁观的佩德罗腰间的左轮手枪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一根木棍砸在头上。   佩德罗倒在地上, 被混乱的人群踩过来踩过去,像揉过的面团,直到那位婆罗门贵族巴古斯骑着大象而来, 清凉的水柱顷刻兜头喷下, 乱成一团的人群这才跟突然清醒一样安静下来。   但是扶回去的佩德罗已经昏死过去了。   他不过是在回去的路上微微用了点力, 就终结了这个西班牙总督私生子的性命。   这笔账还能算到谁的头上呢?   毕竟,他为了“保护”这个佩德罗,身上还是受了不少伤。   总督在愤怒下请了前摄政女大公的亲笔信, 言辞激烈向荷兰女王指责多多岛上荷兰人庇护的这群李氏暴民,他们既不能蒙主召唤,又顽固不化, 实在不应拥有这样广阔的土地和财富。   西班牙人虽败,但圣奥斯丁大教堂的圣光仍在, 而且他们年轻的国王马上就要迎娶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尼德兰王国有什么,仅仅凭借年轻女王漂亮的脸庞就可以在铁血争斗中获胜?笑话。   于是在那一场蓄谋已久的争斗中荷兰人选择了沉默。   达雅人成了炮灰。   简瑜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甚至做的比他父亲还要出色。干净利落。   至少,他想要一个女人,或者身体,或者真心的时候,不必委曲求全拿自己的感情去交换。   女人对简瑜来说向来不是必需品。   他在南洋的华族大家中长大,周遭大都是旧式女子,被他们的男人金丝雀一样养在家中,将男人说的话奉为圭臬,用一生最美好的时间熬制一份份做工繁复的娘惹菜,加入几十上百种香料细细烹饪。   叫人生出厌烦的精致和局促。   可是总也有些不同的。   他养在那深宅日日不安分的闹腾的女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简瑜的眼睛因为想到某人里面有了情绪,他显然明白这种情绪的力量。   他决定带走这个叫姜鹿尔的女人。   “让她自己离开么?”他笑起来,歪头看程砺,提醒他,“程砺,把决定权交到女人手上,结果总是叫人后悔的。”   因为她们总是感情用事。   操纵她们很简单。   比如现在。   他的手下从草丛取出一个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的孩子,高高举起来向着这边走过来,取下他嘴里的布团后,孩子哭得既响亮又畅快。   姜鹿尔面色大变,失声叫道:“小宝!”   冯减雨将那孩子举起来,露出五彩的鸟毛做的小裙子和光屁~股:“阿姆阿姆——”他向姜鹿尔张牙舞爪哭着。   “他只是个孩子!”姜鹿尔愤怒极了,她快走两步,冯减雨立刻将邱小宝做出抛进水里的姿态,叫她不得不停下来,“这么对一个孩子!你还是人吗?!”   而她的愤怒取~悦了他,冯减雨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狠狠骂:“小骚~货,啧,真看不出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呜呜哭着,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姜鹿尔呼吸急促,既心疼又后悔。   冯减雨眼睛在她鼓囊囊的胸口扫过,阴狠笑道:“程砺给我受的,我都会叫他儿子还回来。”   狄勇勇压不住骂出来:“冯减雨,你个老东西,当真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你还要不要脸,当初是谁救你一条命,老子早就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   冯减雨哼了一声:“没有我你早就死在海上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要不是你们多管闲事,我那几个兄弟能死吗?”   “X,真是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合着劝你们不要抽大烟还他娘错了?不抽大烟就得睡女人?他们自己要去那地方找乐子,惹了脏~病,死成这样,能怨谁?”   冯减雨阴阳怪气:“自然,我们睡得女人不够好,没有你的那位庙家花魁身段好。也没有眼前这个脸蛋好。”   他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身段再好还不是叫爷爷睡得服帖帖,想不想听听老子跟你讲讲她在爷爷身子下怎么叫的?”   “你这个王八蛋!”狄勇勇一把抽~出身旁一个土著腰上的巴冷刀。   冯减雨没想到他在这么多敌人面前真敢动手,唬了一跳,在这失神瞬间,姜鹿尔毫不犹豫,快行两步,猛然向冯减雨扑去,身后立刻响起了枪响,可如她所料,没有一枪打在她身上。   既然她是他们的棋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是结果了她。   回过神来的冯减雨大吃一惊,而姜鹿尔已经到了他身前,只要她愿意,一两个耳光可以轻易甩在他脸上。但是姜鹿尔没有动手,她猛然跳起来,一头撞在他的下巴上,咯的一声暗响,冯减雨地下巴顿时错位,剧烈的痛楚叫他第一时间松开了手。   姜鹿尔这一瞬间摸~到了邱小宝的裙摆,她心头大喜,快速调整自己的身体,眼里只顾着怎么将孩子接住,只差一点,邱小宝的胳膊几乎碰触到她的指尖,但是这一瞬间,她脚下的泥土踩松,整个身子向后一仰,生生栽进了一潭深水里面。   &%^*(……   姜鹿尔不擅长游泳。   而且现在她的腿上还有伤,勉勉强强的初愈伤口在此撕裂。   姜鹿尔几乎怀疑它们是否还有可以愈合那一天。   清晨的水,冰冷刺骨。   她是溺水的鱼,两声落水声同时响起,林深水性很好,但是速度不够快。   清澈冰冷的水里,程砺搂住了姜鹿尔的柔软的腰~肢,肌肤隔着薄薄的水光触碰,生出无数旖~旎,他的动作熟练,仿佛早已预演了无数遍。   隔着冰冷朦胧的水,他们的视线交汇。   他低头看她,就像看见望北山下的王莲,人们用英吉利海峡对面那位女王的名字称呼它,维多利亚。   这样的莲花花季只有三天,它们在傍晚伸出~水面开放,第二天早晨闭合,傍晚再次开放,花朵色泽逐渐由白色变成深红色,直到第三天合拢花瓣沉入水中。   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叫他生出异样的情绪,这些情绪牵扰着他,折磨着他,也欢喜着他。   他收紧了手臂,叫她靠近自己,柔软的触感触碰着身体,但是她却伸手挣扎起来,推拒着他,程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无数根羽毛和藤叶正缓缓沉入水中。   他知道她要救那个孩子。   他转头看姜鹿尔,她的目光和神色叫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他将她托出~水面,预备将她送到船上然后立刻去救那个孩子。他并不是个心肠柔软的人,他宁愿叫她一时流血,也不愿意她之后长长的流泪。   简瑜的枪乱七八糟打在水面上,甚至有一枪打在了旁边一条独木舟上,就像稚童的游戏。   李斯函看着这压倒性的敌对局面,喃喃:“程砺,你这样乱来,我和他们都会被你害死的。”   但是,并没有轮到程砺出马,一个猎人便从岸边捞起了那个孩子。   “好了。”简瑜将空了弹夹的枪扔给旁边的侍从,看了看日头,从现在开始出发,抄近路的话回去也许能赶上晚餐,“今天的游戏结束。”   他指了指湿漉漉坐在岸边的姜鹿尔:“或者,你选择回简家做客,那我会留下这个孩子,邀请你们一同回去;或者你选择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死。”   “我的邀请真心实意。”   巴古斯面色一变,他两旁的侍卫立刻挡在他面前。   李斯函咬牙,而林深已经拔~出了他的毒针筒,土著们纷纷站起来,拔~出腰刀。   狄勇勇叫:“鹿尔,别听他瞎扯,他不敢。”   简瑜接过那孩子抱在怀里,他温暖干燥的怀抱叫小家伙安心了一些,手脚攀爬在他脖子上。   他慢慢笑:“我的威胁也非虚情假意。”   而猎队们取下了背上的长枪,里面的子弹足够制造一场无人生还的意外。   程砺从水里走出来,挺拔的身躯湿漉漉向下滴水,船靠了岸,船上的人都跳下来,但是火枪和长刀,实力悬殊太过明显。   “你可以动手。”他缓缓走向姜鹿尔,“我的话还是算数,按照多多岛的规矩,打败我,杀掉她的男人——”   “——只要,你不后悔。”   程砺看着简瑜,不疾不徐说道,两个同样挺拔的男人彼此对视,简瑜正视他,就像看一个真正的对手,他在程砺眼中看到同样的威胁。简瑜看了他一会,从他脖颈间隐隐的纹身再到他的眼睛。   “有意思。”他笑,“我以为海生会义字当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看来程总巡宁可断手断足,也不肯裸~身光身啊。”他扬手,枪口越过程砺瞄准他们身后的人。   “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了,更逞论其他。”程砺弯腰预备伸手拉起姜鹿尔。   如果简瑜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怎会等到现在,程砺知道他的顾忌和软肋。   可是他太自信了,太高估背后盟友的勇气和胆量。   毫不提防的结果便是身后一根木棍敲在了他的脖颈上,程砺连同五脏六腑跟着震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倒在姜鹿尔面前。   意识失去的瞬间,他伸出一半的手被姜鹿尔握住了。   狄勇勇大怒,一拳打在李斯函脸上,他手上的棍子掉在了地上,土著人们围住了狄勇勇,他们自然要保护未来族长女儿的夫婿。   简瑜缓缓笑起来,最后竟然笑出了声。   李斯函别开了眼睛,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恰如其分,聪明之人都会做的——一时权衡之计而已。   简瑜的确不会杀程砺,无论从洋人还是他背后的势力来说,都不会去做这样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也不会对巴古斯动手,式微却根深蒂固的婆罗门贵族并没有理由撕破脸皮,但是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   斩草除根便是一个完美的理由。   他在心里说服着自己,但是却不敢去看姜鹿尔的脸。   姜鹿尔走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去看,心里仿佛有一把钝钝的刀在搅动,缓慢的撕扯。这样无力的滋味,就像那一次他跪在文森特先生和巴古斯的门前,令他每一个细胞都生出困兽般的痛楚和愤怒。   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各有心头好。   接下来是各种对手戏啦。   真相很多,看君喜欢哪个。 第三十六章   光着上身的程砺猛然睁开了眼睛, 坐了起来。   然后起身, 拿枪, 开门。   天色大明。   门口站着狄勇勇, 已经等了他很久的模样。   “我的衣服?”他一手检视枪支弹药, 一边问,赤身裸~体太过醒目, 眼下就有两个路过的土著少女目不转睛看着他。   “那个,被姜鹿尔穿走了。”狄勇勇咽了口唾沫, 看他干净利落推弹上膛的手一顿。   “穿走了?”   狄勇勇嘴角淤青,扯着嘴角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衣服湿透了,你也知道——那个样子……她又不肯要别人的衣裳, 就扒了你的披上了。”   程砺眼眸一深。   狄勇勇继续汇报:“哎, 她自己决定要去, 我也拦不住……”   “是吗?”程砺转头看他,狄勇勇连忙打补丁。   “简瑜说——只是请她去做客,按照甲必丹的要求, 履行幸存者的义务,了解当日李家血案的经过。”他学了一遍,骂道, “我也知道这就是个屁话——可是,简瑜现在毕竟已经是多多岛的雷兰珍……于情于理, 实在,拦不住。”   狄勇勇也很生气,但是在程砺醒过来之前, 他和李斯函已经撕扯过一回,族长和巴古斯完全站在李斯函一边——他们并不赞成为了一个女人在没有划清得益范围时就盲目提前动手。   而且是没有得到足够支持的情况下盲目向风头正盛的简家发起正面冲突。   程砺剑眉微动,面无表情提~枪继续前行。   狄勇勇有些着急:“你这样去简家,也不可能带着姜鹿尔回来的!”只是白白送死啊喂。   他就知道,长得好看的,不管牠是男人时候还是作为女人的时候,都是个祸水。   “谁说我要去简家。”   程砺走下台阶,走在简陋的木板上,除了眼底一丝冷意,一切如常。   他只要像现在这样活着,简瑜便不会轻易动姜鹿尔一根汗毛。   以简瑜的性格,眼下应该正在一点一点在他的本子上列条件。   他要做的,是保持最好的状态,等待即可。   而在这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程砺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后颈,那一棍,再用力一点,大概脑子都会飚出来。   “不去简家?”狄勇勇一时没回过神来,直到看见他赤足踏上另一旁的晒台,这才回过神来。   “有人在我身上留了点东西,现在去还给他。”他慢慢说,剽悍的身形像雄鹿一样灵活越过围栏跳在竹子铺成的地板上。   发出轻微的震颤。   狄勇勇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他一下想到了,猛然跳起来:“啊,大哥!”   他的脸色大变,昨日不过和李斯函动了动手,还是李斯函的错,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土著人就围殴了他一顿,现在肋骨还隐隐作痛,而今程砺这样子过去……   狄勇勇眼看来不及,直接从地上捡了块长条石,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等等我。”   李斯函带了他能带来的全部聘礼,但是在长屋只选了一个阴沉沉的小隔断中,亚答叶门帘现在换成新的,隐隐有股新叶的清香。   程砺用枪头撩~开门帘,狭窄的屋中,有一张新铺成的小床,扑鼻而来是潮~湿的味道。   午后的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三三两两落在屋中。屋子里有个人,却不是李斯函。   他皱了皱眉。   “他不在这里。”屋主站起来,苍老的声音透出和蔼,“程先生,你好些了吗?”   程砺看着族长,这个沉默的男人已经老了,他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继子,时间打磨了他曾经强壮的身体,叫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难以觉察的温和的虚弱。   程砺知道李家对他的同族有恩,他松了口气,神色轻快起来,对屋主点了点头,垂下枪口,目光被屋主递过来的一封请柬吸引。   “这是一个唐人送来的。是白城简家的人。”   程砺接过请柬,昏暗的屋中,隐隐可见力透纸背的字迹。   “谢谢。”他说,转身预备离开。   屋主有些意外看着他如此轻易的放弃,他甚至没有问李斯函的下落。   气喘吁吁追过来的狄勇勇一把扯开了亚答叶门帘,但是屋子里安静得很,程砺正在向他走过来。   “人呢?”他左右张望,惊疑不定看向程砺,整个长屋今天都安静得过分,屋主浑浊的眼珠盯着眼前的来人。   程砺站定,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林先生,作为同盟,给您一个忠告,比起在朋友背后插刀的人,更加不值得信任的是,连承担这个事实都没有勇气的人。”   亚答叶垂下,屋主缓缓叹了口气,他有什么办法,诸神慈爱,只给了他一个女儿,他必须为她匹配一个足够强大能够守护部落的男人。他已经老了,权力正从他苍老的身体和手中流走,新的掌权者正在崛起。   他转头看向屋外。   程砺展开请柬,那上面是一场酒宴的邀请。   以简艾生日的名义。   时间是在十天之后。   去他的十天之后。   程砺一分钟都不再等。   而与此同时的简家别院,李雪音正在百无聊赖用蜂蜜喂两只瘦唧唧的猩猩。   它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可怜巴巴看着她,相互挤成一团。   简瑜身旁的随从送来时告诉她是从森林里面捡来的。瞧这可怜模样,看来是被吓坏了。   简艾在她一旁帮她递小果子,欲言又止踌躇了好一会,还是悄悄告诉她:“今日大哥从森林里捡回来的不只是这两只猩猩……”   “还有什么?猕猴,野兔?”   “不是这些……”   “不是这些--难道金子宝器不成?”   简艾咬牙:“是一个女人。”   李雪音手顿了顿,嘿了一声:“跟我说这个干嘛。他简家的地方,别说捡女人,就是捡个男人回来也不稀奇……”话虽如此,手上喂食的兴致却淡了。   “不过,我大哥虽然捡回来这个女人和她儿子,却是将她们安置在小楼,听说连看都没去看过。”   “都有儿子啦?”李雪音表情有些复杂,一块一块往猩猩笼子里面塞果子,她眼睛一转。   “小艾,反正也没事,不如我们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略短,待续。 第三十七章   “可是, 你不是还要绣这些吗?”简艾看着堆在美人靠上一堆刺绣。   李雪音推开, 满不在乎:“反正也绣不完……我又不是欠债不还的人, 那些吃的喝的睡的, 待我二哥他们回来连本带利还你大哥就是。”   这几个月里。   简瑜吃的用的一并要她用劳动抵扣, 刺绣啦,替他整理书房啦, 端茶啦,上酒上菜啦, 叫她心里烦得一阵一阵,少不得给他白眼脸色,要不是他偶尔会带回来父兄的消息, 甚至上次带回了二哥的照片, 叫她安了心, 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她现在不过是暂时龙游浅滩,凤凰的毛还披着呢!   就将她当丫鬟使。   多多岛很久没有这样的争斗,上一次这样乱的时候是她小时候, 最后连苏丹王室都卷了进来,战争足足拖了一年,今天杀过来, 明天逃过去,她的母亲也是在那场动~乱中生了病撒手人寰的。   兵荒马乱, 简瑜虽然说话难听,但也在理,保护好自己就是对父兄最大的帮助。   她每隔几日便写了信, 到是收到过一封回信,然而字迹潦草,除了信末加盖了父亲的私章,一点也看不出来父亲的痕迹。   战事吃紧,李家卷入旋涡,父亲一再叮嘱她安心留在简家,等待时机。   可是已经几个月,时机又在哪里。   李雪音等得耐心尽失,几次偷穿了小青的衣裳想要混出去,但是还没出门,小青就拉响了警示铃,外间的护院打手齐刷刷涌进来,门口站了一大排。   小青很为难,声音小小,动作坚决:“小青要为小姐的安危负责。”   打手们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站成一排盯着她。李雪音无比确定,就算他们让她双手双脚,只用一颗头,她也打不过。   这件事自然又被传到简瑜耳朵里。   不过,这一回,跟着他来的,还有她儿时的玩伴简艾。   李雪音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波澜。   对待简瑜的态度也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   不过就是这么一丢丢,叫他更加得寸进尺,管天管地,一会觉得她衣着不妥,一会又要她学这学那。   李雪音人在屋檐下,连着忍了两天,终于爆发:“爱吃不吃,爱穿不穿。你又不是我父亲,管我那么多。”说罢,还将原本上给简瑜的茶一并喝了,无所畏惧看他,“既然我泡的茶入不了你的口,那也别喝了。”   唬得一旁的简艾腿都软了两度。   她本做好被轰出去的准备,谁知道这件事后简瑜反而不大管她了。李雪音心里越发瞧他不起,在吝啬、坏水的标签上再加了个外强中干。   “所以啊,你大哥就是做个样子,你别怕他——你看我,现在也不知道欠了他多少钱,又怎样?”她宽慰简艾。   简艾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哎,别人都是恐夫恐父,你怎么这么怕你大哥,一提他名字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简艾不自在拨了拨头发:“我,我哪里有。”   “都结巴了,还没有。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你们太好欺负了。”   李雪音已经兴致勃勃站起来,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捡了一把新扇子:“喏,就这个吧,再让小青准备点点心。去看看我们的新邻居。”   她今日穿了一条浅绿的纱裙,少女的身段柔软窈窕,白~皙的手臂像两段雪藕,行走起来如夏风荷摆,生气鲜活。   自从她上次溜走失败后整个别院都找不出一套男装和裤装,只有各种各样的裙子,这些裙子,款式新颖,很多甚至比她父亲从外间带回来的还要精致。   自然,所有的都记在她账上。   这个简瑜为了钱真是疯了。李雪音看着那一本本煞有介事的账单翻了个白眼。   她要出门,小青自然跟在一旁,但是简艾到底没她的底气,最后还是扯了个由头说二哥来寻她走了。   李雪音摇头,这个简家明明两个正房孩子,活的跟小妈生的一样,简温事事都听简瑜的,简艾更是一见简瑜就心虚活像见了鬼。   亏她最初还想投靠她的同窗好友,简家的大小姐。   真是三十夜晚上盼月亮---没指望。   这一处别院位置很好,在多多岛北望山对望的捧云山,山峰挺拔,背靠海湾,半山腰上薄雾缭绕,山脚各有一处平湖和平地,颇有点意思,如同两只手捧着一片云,故名捧云山。   山上的别院不多,大多都是过去洋人敦促建造,曾经还有一座教堂,也毁在上一次的战火中。   而简家的这一座别院如今放在简瑜名下。   别院是典型的南洋骑楼风格,最下面做了改装,养了甚多花草,四色果蔬,可以看出原本宅子的主人是个娴静淡泊之人。   简单的修葺后,整个宅子风格大变,墙面和栏杆甚至女儿墙都雕刻上了各种图案,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陶艺品和精致的铁艺品都搬进来了。   李雪音走过天井,绕过女儿墙,她故意变换着方向,但是每一次小青都能准确跟上来。   好吧。李雪音停下来,让气喘吁吁的小青走到她身旁,两人向着那别院最后一栋独立建筑走过去。   果不其然,门口站着巡查的打手。   “小姐。”小青有些迟疑。   “别说话,看我的。”李雪音低声。   她理直气壮走过去,打手果然伸出手挡住她去路。   “是简瑜叫我来的。”她斜倪了那个前面打手一眼。   直呼其名的底气叫打手神色一动。   “他叫我送些吃的过来。孩子精贵,不能饿。”李雪音继续。“让开。”   那个打手有些迟疑,他也是今天才换班过来,对这个宅子里这个身份特殊的女人,只知道简家少爷对她颇为纵容,除了不让她出门,几乎没有其他的限制。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这个看起来很有来路的女人的话。   而她看起来的确是有备而来。   “还要我请你让开不成。”李雪音皱眉,她上前一步,白~皙的手臂几乎撞到打手,这对普通的大家闺秀早就羞愧不安的事,她却做的气势十足,“滚开。”   两个打手些许的犹豫,李雪音已经目不转睛走了过去:“送完东西我就走,在楼下好好守着,耳朵放伶俐点。”   她煞有介事吩咐,然后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了过去,这座小楼和其他楼不一样,屋子后背阴,潮~湿和青苔席卷着白色的砖墙,踩在脚下滑腻腻的触觉。   她刚刚走到楼下,就听得一个孩子的哭声,咕咕叽叽,李雪音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推开前面白色木门,门上残留的蛛丝彻底毁掉,屋子里一片黑暗。   小青站在了她面前。   “有个孩子,还有个女人——她受伤了。”   “……你怎么知道?”李雪音惊奇转过头,这也能知道。   小青解释:“屋子里,有血的味道。”   “是谁?”昏暗的屋子里一个虚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我需要一点药。”   久违的高热袭来,姜鹿尔腿上的伤口和落水让她隐藏的沉珂复发,高热让她的头疼痛欲裂。   简瑜带她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接到各种邀请,他纹丝不动,只逗着那两只小小的猩猩,直到快到别院的时候来了一个特别的使者,这一回,简瑜也没法拒绝,对属下说,先暂时将她关在这里,然后便驱车离开。   直到下午,没有简瑜的命令,也没有人给她们送吃的,邱小宝饿的呜呜哭叫,高热到已经有些糊涂的姜鹿尔勉强哄他,最后邱小宝哼哼唧唧哭累了睡了过去。   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程砺的外衣宽大覆盖在她手上,只露出湿漉漉的脖颈。   “还不能死。”她坚持着,虚弱的声音只能在屋子里面回荡。   上一次,有昌阿伯的相助,这一回,还会有这样的运气吗?   姜鹿尔用最后的神志保持着清明,然后紧闭的房间有了缝隙。   年轻女人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本应为一章。 第三十八章   李雪音本来只是想看一眼, 结果没想到看出这个事。   屋子里面两个人, 一大一小。   大的病得昏沉沉快要死, 小的饿的哇哇叫快要死。   李雪音心里大骂简瑜这个始乱终弃的臭流氓, 原本只是想要看一眼就走, 不知不觉变成了再看一眼,接着又变成留下来喂吃喂喝, 最后小宝吃了些粥和点心,用头拱着李雪音靠在她怀里睡了去。   肉嘟嘟的脸庞生的极好。她一时看得有些转不开眼睛。   睫毛极长, 像简瑜。   鼻子挺翘,像简瑜。   嘴唇薄薄,像简瑜。   哼, 她伸手戳了戳孩子的小~脸蛋, 睡梦中的邱小宝立刻皱起眉头, 李雪音连忙收回手,轻声晃了晃哄起着他。   屋子里面的女人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李雪音没有进去, 阴暗潮~湿的地面,长满了青苔,她滴溜溜的目光四处看过去, 又投向里面的黑暗,小青检查情况不容乐观, 这个女人需要药和急救。   但是传了话,楼下的打手既不肯上楼,也不同意将她带出去。   他们听简瑜的吩咐, 不会冒险。   李雪音知道跟他们说不通,最后索性让小青去取药,自己留在门口守着---免得小青到时候进不来。。   风声沙沙作响,屋子里安静极了,李雪音等来等去,终于等到拿着药的小青走上楼梯,她刚刚要喊,一眼看到小青身后的人影顿时愣住了。   简瑜深色的衬衣从拐角露出来。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看着她。   先发制人向来是李雪音的拿手戏,简瑜还没开口,李雪音心头一转,立刻就先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还是没忍住又顺着简瑜的步子慢慢转回来。   跟在简瑜身后的是个背着药箱的西洋医生,医生有一张非常友善的脸庞,带着金丝眼镜,一脸阳光的英俊青年,他好整以暇打量着李雪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简瑜的声音低且冷。   李雪音闻言,看到医生时心里的一松,立刻被随之而来就是一股复杂的不悦情绪取代,她折身:“我~干什么?我还不是好心帮你带儿子!”   说罢,一把将孩子塞到简瑜怀里:“拿走,不谢。”   圆~滚滚的邱小宝睡得沉沉,李雪音动作看起来大却是极有分寸,但是这一送,简瑜竟然闷~哼了一声,微微一晃,他另一只手搂住孩子,快速遮住被伤口浸透的衬衣。   他看着洞~开的房门又问:“你,进去过了?”   李雪音顿时恼了:“简少爷,与其担心我有没有欺负你的女人,不如快些叫医生看看——快病死啦,哼。”   她甩头蹭蹭就走,踩在楼梯上,脚步又响又脆,像一个个小炮仗。   一直走过转角,确认那边没有动静,才停下来,拍着胸口大大舒了口气。   “还好我反应得快。”她庆幸,“早不回晚不回,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小青笑:“小姐不用担心的呀,少爷不会怪你的。”   “怎么不会,你没看到刚刚他那个脸色,难看的跟鬼一样,白得那样。”   “小姐想多了。这么久,我就见过您偷跑时少爷跟您发过一次脾气。平时呀,少爷一回来都是要先问问小姐您的情况呢。”   “他当然要问。”李雪音嘀咕,“我要是不见,不止摇钱树没了,搞不好呢,他还得受点损失——打仗的时候谁喜欢什么都不做就捡便宜的人?”   “小姐~”小青笑着摇头,“那既然这样,小姐现在回去吗?”   “诶,这是什么?”李雪音瞅着小青袖口露出的一个东西,旧旧的,软软的。   她伸手去扯出来,小青回想了一下:“定是刚刚给那女子包扎时,她塞过来的。”   很久的纸,大约在水里泡过,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李雪音仔细看着上面模糊的字。   “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将那纸放在太阳下翻来覆去看着,外间已经破旧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沿着缝隙缓缓解开,那一张凭札打开了,里面褪色成一堆的墨迹晕染着照片,她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她看见了上面的印泥,属于李家的印记,还有那模糊的照片。   姜鹿尔的东西怎么会在这个女人身上?   李雪音捏住那张凭札站了两分钟,果断转身,重新向着楼梯走去。   “啊,小姐~”小青在后面为难地叫着。   “别说话。”她继续上前两步,脚步踩在楼梯上,有清楚的回想,李雪音脱下了鞋子,赤足踩在台阶上。   “也别跟过来。”   她一步步走上去,隔着陈旧的雕花木门,她听见里面的闷~哼声。   “其实可以用一点麻药的。”是医生的声音。   “这点小伤,不需要这么麻烦。”   刀刃划开肌肤的声音。   “简兄为什么不去医院?”   “该去医院的是程砺。”简瑜咬牙低声说,“不过,他这一次倒是叫我有点意外。”   “我听你们有句话,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你带走的是他的女人和孩子。”   李雪音心头一跳,更紧靠近窗口,继续听下去。   “哈哈,他可不是兔子。”简瑜笑,“他笑得比谁都和气,但是下手的时候比谁都狠。”   噹一声,是铁器落在盘子里面的声音。   “好了。子弹取出来了。”医生松了口气,擦了擦满头的汗,促狭道,“伤口十天内都不要碰水,也不要做剧烈运动。床下的,床~上的,都不要。”   “这件事不要告诉我父亲。”简瑜补充。   “好。”医生答应,“对病人负责是我的宗旨。”   屋子里响起收拾器材的声音。李雪音连忙拎起裙摆预备躲起来。   简瑜忽道:“等等,给她看看。”   “确定?我收费很贵的。”陆医生道。   李雪音松开裙摆,继续偷听。   “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伤口需要缝合,剔除腐肉——现在救还有的救。”医生似乎在等简瑜的确认。   “那支麻药给她用。”简瑜道,“当做是给程砺的利息。”   “用两倍的药,我要确保,她十天后可以清清醒醒坐在宴会厅里。”   李雪音转到门扉另一侧,屋子里面点了灯,大致可以看到一些轮廊,她今日如果看不到这个女人,那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可是那个医生一直背对着她,将那女人脸庞遮挡得完完整整。   她只得又转了一个方向,还是看不到,就差那么一点。   左转右转,终于得了一个空隙,李雪音心头大喜,正准备将头凑得更近,门突然开了,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简瑜怀里。   这一刻,李雪音用尽了所有力气试图稳住自己身体,她尽了全力,也不过是勉强将自己按向简瑜胸口的手变成揽住了他的腰。   结实的腰如火一般,李雪音鼻子撞上了他的胸膛,疼的眼泪差点挤出来。   简瑜闷~哼了一声。   李雪音一手捂向鼻子,手落下来,白~皙的手掌全是血。   “啊啊啊……”她抬头,看向他黑漆漆看不见颜色衣服,又看简瑜苍白的脸,伤口被撞开了么?李雪音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医生,医生……”   简瑜低下头来,靠她很近,李雪音一瞬间以为他快要昏倒在她肩膀了。   天呐。   她更加紧张叫起来:“医生!!血,血啊!”   陆医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转头继续替姜鹿尔缝伤口。   “医生啊……”李雪音声音颤抖了。   “是你流鼻血了。”   最后一针缝好。   陆医生露出满意的笑脸,他拎起医药箱,背在身上,提拔的身姿颇有几分卓尔不群之态,走过还在傻站的李雪音身旁时,他拍了拍简瑜的肩膀。   “简兄,记得,十天内不要做剧烈运动。床下的,床~上的,都不要。”   简瑜垂下眼睛看李雪音:“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李雪音慌忙松开了手,柔软的手掌在简瑜腰间留下的痕迹仍在。   她并没有忘了她的正事,在这一瞬间,她争分夺秒挤过脸去,终于看见了床~上的人。   啊?!咳……李雪音猛然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她咳咳咳嗽起来,弯着腰,使劲拍着自己胸口。   大约看她太难受,简瑜迟疑了一下,伸出手缓缓帮她拍了拍背。   李雪音咳嗽地更加厉害了。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卧榻上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屋子里,看着周围,迟钝茫然地转动,然后渐渐有了精神。   最后那目光和李雪音相对。   “小姐……”姜鹿尔张了张嘴,声音压在喉咙里。   “鹿尔?鹿尔!”李雪音感觉鼻血也流的更厉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简瑜,其实他做的比目前看到的要好。 第三十九章   简瑜的神色冷下去, 他转过身, 不动声色挡住了李雪音半个身子。   李雪音再动, 他自然搂住她肩膀一侧。   “放开。”李雪音挣扎。   简瑜警告:“别动。我的伤口要裂开了。”饶是如此, 他的手却没有动分毫。   “你!”李雪音面色绯红, 愤愤咬牙,手上的力道却轻了。   简瑜缓缓勾起嘴角。   从姜鹿尔的角度看过去, 李雪音便是半靠在他怀里一般。   姜鹿尔皱了皱眉,气息翻涌, 她也跟着轻声咳嗽起来。   李雪音推开简瑜,疾行上去,屋子里点了灯, 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那一张脸, 呵,李雪音激动而又有些欣喜,她目光下移, 看见姜鹿尔半披着的衣裳,还有那女性才有的曲线,脸上的表情僵了僵。   “啊?!你……”   姜鹿尔虚弱点点头, 肯定了她的震惊和疑惑。她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是一想到简瑜方才搂住李雪音的那只手,她忽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天呐……”李雪音捉住姜鹿尔的手,将她拉得微微一晃,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小五小兰她们瞎胡扯,非说你是什么阉人——天呐……”她将姜鹿尔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叫了一声。   姜鹿尔看着眼前这个懵懂而光彩照人的大小姐,心里满满的疑问,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和简瑜看起来关系如此亲密的样子,但是在森林中,简瑜对李斯函并没有透露一丝一毫的口风。他这样做,意欲何为?   高热没有让她昏迷,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简瑜在后面轻声咳嗽一声,提醒李雪音叙旧的时间到了。   医生也适当提醒:“病人刚刚用药,需要卧床休息。”   李雪音也瞧着姜鹿尔的确状态不好,说话都费力,念念不舍站起来:“那,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姜鹿尔拽住她一根手指,费力去看她身后软塌上睡得沉沉的邱小宝。   李雪音一下明白过来:“放心,我会帮你照看好他的。”她满心期待,“你快点好吧,我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既然这个女人是姜鹿尔,那怎么可能是简瑜的孩子。这个小小的确认和肯定让她的神色有了动人的生气。   她说罢,转头看简瑜:“我要带他下去——”   李雪音最后以一顿晚餐的代价带走了邱小宝。   晚餐自然不是简单的做饭,还包括饭前慰问和餐中陪伴,简瑜这个人一旦周围没人,立刻露出他刻薄和挑剔的一面来了。   一会嫌菜的味道,一会不满水的冷热,更可恶的是,明明一种香料,一道菜里加了,另一道菜加了就不行,他的挑剔随着烹饪方式和餐盘颜色还会发生变化。   简瑜不肯跟她多说话,非得一杯茶斟好了,他才勉勉强强说上两句。   “所以,你的意思是,姜鹿尔是在森林里面发现的,所以你救了她?”李雪音不相信他的好心。   “那——那个小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我的娃娃,我怎么知道?”他推开面前的茶杯,好整以暇,“不过,如果你喜欢小娃娃……”他的手毫无预兆扣住她的手腕,柔软的手掌尽数被掌握。所有的试探结束,他像一个收网的猎人。   李雪音面色一红,伸手像抽~出自己的手掌,却是徒劳。   “放开!”她气恼,“别以为你受伤,我就不会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么?   “乐意之至。”他轻轻咳嗽起来,越来越大声,最后竟然有丝丝血迹从嘴角涌~出。   李雪音脸色一变,挣扎的力度弱了下来,她僵持着自己安慰自己,我不过是看他是个病人。   但是病人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得寸进尺,理所应当,而现在加上他向来一惯的有恃无恐,最后李雪音还是忍不了了。   “程砺那一枪该打的不是这里,是这里。”她满脸通红站起来,扯上肩上的衣裳,遮住嫣红的耳~垂和脸庞。   “如果你再,再敢对我……这样……”她结结巴巴,面前的人看着她,等着她的诅咒,并没有提醒她刚刚他的头垂下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   “哪样?这样?”简瑜站起来,低下头,埋在她肩膀处,轻轻嗅了一下。   “妈妈啊……”李雪音落荒而逃。   姜鹿尔小时候喜欢生病,迷迷糊糊的高烧总能为她赢得所有人的关注,她享受在那一阵阵晕眩中听见母亲和祖母的声音和父亲的念叨,那些绵长而深远的记忆。   不过,现在她无比希望自己能够痊愈。   简瑜受了伤,但是他说程砺也没有讨到便宜。   什么意思?是程砺做了什么吗?受伤了吗?   不会的,程砺那样聪慧,怎么会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和简瑜起冲突,徒劳的牺牲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会将整件事情搞得更糟,而这并不是他的风格。   但是,既然简瑜受了伤,为什么没有去医院?反而借着她的掩护来处理伤口。   他在掩谁的耳目?   ——不会是程砺,他的伤本身就和程砺有关?   ——不会是李斯函和印度人,他们和程砺的同盟关系可以轻松了解到这些。   高热出了一身汗,身体仿佛被烤过一次,有种虚脱般的轻松感。   李雪音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临走前并没有想到高烧后需要喝水这些琐碎的小事,而医生们离开后,除了晚餐的残羹冷炙并没有多的东西。   她硬撑着坐了起来,手扶在床~上竟然微微颤抖。   简瑜要她十天之后可以清醒坐在宴会厅里,她必须提前就足够好起来。   不知何处教堂的钟声响起,回想在山间,姜鹿尔移下床,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她知道,她不能死在这里,熬过这么多事,经历这么多,她曾经想象的,在叶公创建的马六甲世界里,寻一座小楼,楼下是小小的商铺,卖什么都行,在雪白的女儿墙上,种满扑鼻子香的茉莉——这些都还没有实现,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挪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雪白的瓷碗发着晦暗的光。   但是碗里什么也没有。   王八蛋。姜鹿尔一拳捶在地板上,常常吁了口气,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黑黝黝的屋顶看不清模样,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再睁开眼睛,眼眸蓦然睁大了。   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影不知何时蹲在房梁上,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的目光看着她,他的脸庞很年轻,但是那里面没有年轻人常有的天真和活泼,反而像一海深沉的水,一山险峻的岩。   这样的人,聪慧而坚定,必然不会做出那些没有意义的牺牲,但是这样的人,现在就在这里。   在他敌人的深宅洋楼里,近在咫尺,看着她。   他像是安静的石像,在那黑暗之处不知道站了多久。   姜鹿尔看着他,想起她初初昏睡时那梦魇中熟悉的触感,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面前的程砺,姜鹿尔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肩膀胸膛腰~肢,并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   “从后门进来的。一个朋友帮了点忙。”他再为她倒一杯水,看她渴极的模样,目光从她身上披着的衣衫扫过。   姜鹿尔很自觉,虽然腿不能多动,但是手还是很灵活的,她脱下外衣,还给程砺:“这里很危险,你快走吧。谢谢你的衣服。”她声音有些不自然。   树林间的话清晰回想在脑海:“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了。按照多多岛的规矩,除非她自己离开,否则并不能成为其他人觊觎的对象。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打败我,杀掉她的男人。”   程砺伸出手来。姜鹿尔心跳猛然加快一拍。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异常地心跳按进胸膛。虽然明明知道有可能会是那个答案,但是仅仅是因为那个答案,她不相信。   程砺手伸过来,却是按住衣服,上面还有残留的体温,叫他一时眷念。   “我们一起走。”他握住她的手腕。   他从早上起来,拿到那封请帖后,就根本没想过等到十天之后。   简瑜此人的话对他来说就和他的脸一样不可信。   对程砺来说,步步为营是他故有的行~事风格,而紧密的罗网张开,所有他要的东西一旦到手,就不会再松开。但李宅大火之后,那种后悔终身的钝痛他不愿再受一次,所以,这一回,他摒弃了一切趋利避害的念头,直接带着筹码前来白城——如果不去救她,而安静呆在某处等待剩下的消息,诸神可鉴,不如再来一场大火。   他握住她的手腕,坚定有力,姜鹿尔猝不及防,一口水含在嘴里,像一只呆若木鸡的猫咪。   他的心某一处立刻柔软起来。突然明白那只憨憨的猫某些神态的来由了。   “跟我走。”他说。   “我的腿受伤了,走不快。”门外都是打手,一旦被发现,她一定会成为拖累。   程砺弯下腰:“我背你。”   姜鹿尔心头一跳,宽阔的肩膀就在眼前。   “可是,小宝……小宝……”   “那个孩子么?有李雪音在,她会照顾他的——我会尽快将他换出来。”   姜鹿尔一咬牙,手搭在了程砺的肩膀上,他两只手握住她的手,然后移开,轻轻一托,她便到了他的背上。   很软,很轻,就像背着一团柔软的棉花。   而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体温,竟然叫他忽然迟钝,感觉不到肩膀上的伤口存在一般。   她柔软的呼吸喷在他肩膀处,一阵阵酥~麻。 第四十章   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像寒冬柔软的貂毛围子, 叫他心里好似生出一团小火。   程砺不由站直身子, 姜鹿尔感觉自己的身体跟着凌空起来, 她微微一惊, 拽紧了他肩膀上的衣裳。   他的肩膀这样宽,他的肌肉结实有力, 他可不是那些躲在护卫和女人怀里的权贵和女人的少爷,离开家族的庇护什么也做不了。   姜鹿尔想这天气热得真厉害, 她几乎感觉到他肩膀火炭一样的温度。   “好了。”她微微调整姿势后说。   程砺试着走了两步,忽然一顿,姜鹿尔有些赧颜, 将头抬得高些, 似乎这样就能减轻重量似的:“我是不是有点重?”   “有人。”他的身体警觉如豹, 姜鹿尔还没回神,程砺忽然一个转身,两步直奔卧榻, 与此同时,他顺手一拉,潮~湿还带着水汽的薄被从头到尾卷了上来。   她看到他拔~出随身的匕首, 匕首末端的虎齿异样熟悉。   是那把匕首?可是,她不是交给了那土著少年林深吗?怎么会在这里?   “闭上眼睛, 不要说话。”他低声说,越过她的身体上方去熄灭床头旁的明灯。   灯光灭掉以后,黑暗中所有细枝末节的信息都变得清晰起来。   姜鹿尔听见了踏上台阶的脚步, 由远而近,规律而且小心翼翼。   程砺听见的是她柔软的呼吸,近在咫尺的年轻身体,如莲盛开在他身旁,只要轻轻一伸手……他喉头不自然动了动,闷声沉默顺着原路移开身体,肩上的伤口因为紧绷似乎有些裂开,他微微皱眉。   姜鹿尔浑然不知,只紧张竖着耳朵听那门扉外的声音。   昏暗中他低下头,看见少女脸上温柔而朦胧的弧度,一滴蓄谋已久的汗从他脸颊落下,滴在姜鹿尔柔软的嘴唇上,程砺眸色渐深,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向她的嘴角想要替她拭去。   恰在这时,她狐疑转过头来,几乎同时伸出小小的舌头本能去舐。   于是她的小~嘴巴正好吻到了他的手指。   那一瞬间,程砺全身都僵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个痴痴笨笨的狄勇勇了?即使被嘲笑,被捉弄,被贫穷和饥饿挟裹,只要有一点剩余的金钱,只要时间,便要想要见一见那人,即使只是强颜欢笑,或许只是虚与委蛇。   却又并不一样。和他在舞会触碰到的那些婀娜美丽散发着各种各样香味的女人不同。和他在深宅长殿见过的那些端正板正的娴雅闺秀都不一样。   他的眼眸深沉如海,心神如盅浸入这沉默时刻,这一瞬间,它盛满了沉静已久的陌生情愫。   见他发呆,姜鹿尔有些着急,一手去推他:“阿砺哥,你怎么了?”还不快躲起来,吓傻了么?   手上体温不对。她狐疑伸手去摸了摸~他额头:“你生病了?”   他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脚步声已经到门口,来不及了。姜鹿尔当机立断伸手去拉被子预备将他暂且盖住,但是这一瞬间,她的被子却扑了个空,程砺瞬间越过她,两步便到了门背后,他握紧了匕首。   只等门外的人进来,就可以轻而易举了结一切。   但门外的人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敲响了门。   紧接着是小青那特有的甜甜而轻软的声音:“鹿尔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是她?   她那小鸽子的声音传过来:“小姐想起您还没有吃饭喝水,所以叫我送来了一些吃的,有凉水和清粥。”   姜鹿尔只得说:“谢谢小姐。”   门推开了,小青款步走进来,黑暗对她没有任何阻碍,她缓步走到床头,摸索了一下,将手里的食物一一放下。   程砺已经不知何时走到她后面,就等她杯盏放下的时刻——以免突然地袭击叫杯盘摔得粉碎,惊动外间巡逻的护院打手。   小青睁着茫然的眼睛抱歉笑:“鹿尔姑娘,我眼睛看不见,就不能侍候您用膳啦。”   “诶?”姜鹿尔有些意外。   “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已经习惯啦。对了,小姐要我请鹿尔姑娘放心,小宝很乖,用了些粥已经睡着了,只是,睡前一直叫着姐姐呢。”她眼睛弯弯,似乎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姜鹿尔心头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青。”   “小青,雪音小姐和简少爷……他们现在?”她需要根据他们的关系判断自己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   “鹿尔姑娘也看出来啦。”小青一脸期待,“少爷一直很关心小姐呢。”   姜鹿尔的心沉下去。   外间楼下面忽然响起了喧哗声,小青显然也听到了,无奈叹气:“今晚少爷增加了很多巡丁,看来我得走了——鹿尔姑娘,您先好好休息,明天小姐说想让你和她搬到一起呢。”   姜鹿尔拿不定这个小青那些有意无意的话是不是李雪音带来的警告,但是她还是准确清醒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跟着程砺一同出去,无疑是他的拖累。而如果他被发现,为了那一枪的新仇,再加上之前的旧怨,谁知道简瑜会不会借题发挥。事实上,简瑜不可能对他手下留情。   而一旦程砺出了意外,那么作为一颗牵制的棋子,她自己的命运可想而知。   姜鹿尔将自己的想法说给程砺听,他沉默不语。   道理他同样明白,但是风险他却不想让她来承担。   简瑜此人。他忽然有些看不透了。   比如他为什么要将李雪音留在身边,除了能牵制一下她那不成器的哥哥,百害而无一利。   不,就连这一条利处都不一定能实现——如今的李斯函,完全已为仇恨和屈辱蒙蔽了心智,一个李雪音就能叫他清醒,程砺表示怀疑。   不过,不管怎么样。简瑜至少还是个商人。   商贾谋利的时候,或许多多少少都会以欺骗以手段,他们天生如此,笑着的时候脸上就带着虚伪的面具。   但是商贾有个好处,他们不会做赔本买卖。   程砺走到窗边,隔着缝隙看向外间,尚未完全黑透的天色里,一队队人正在交班,这座孤清的小楼外间多了一倍的打手巡查。   他走到另一边,点亮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   “你说的很对。现在出去对你是个冒险。”他坐下来,借着灯光看她腿上的伤口,“这两天不动,应该就可以结痂。放心,这两天,你好好休息,我会让简瑜忙起来,至少,没有时间顾这里。”   姜鹿尔点点头,看他将碗里的清粥盛好,端到她面前,却不是递给她,而是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我……我自己来吧。”她的声音不由低下去。   “你受伤了。”他不同意。   “我伤的是腿,又不是手。”   “病人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他声音温柔且坚定,“张嘴。”   姜鹿尔不知如何回应这迥异的态度,她咳了一声,伸手想去拿碗:“阿砺哥,这里不安全,你——还是快些走吧。”   “和外面十多个打手相比,难道你比他们还危险。”他眼眸沉沉看着她按在他的手上的白皙手指,青葱手指如一副镣铐,叫他无从挣扎。   “那怎么办?如果天亮的话,那到时候就更不好脱身。”她绞尽脑汁,“还是你有什么伏兵、暗号、接应什么的——也许雪音小姐也可以帮忙……”   “他们每隔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凌晨时间和晚膳会变成三个小时,那时候因为领队变化,所以交接会长大约三分钟——”他娓娓道来,胸有成竹。   所以,程砺满脸温和得出他的结论:“只要在这里等到黎明前,然后趁他们换班的时候从女儿墙顺着罗马柱下去,沿着曲道到围墙——正好两分半钟。”   “你的意思……是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姜鹿尔抓住了关键点。   程砺一本正经想了想:“唔,看来,只能这样了。”   “可是……”孤男寡女……   “没关系,我可以睡地上——我肩上的伤也不是很重,只裂了一点小口,应该没什么关系。”他很绅士说道。   姜鹿尔:……   他的伤是和简瑜对峙时候留下的,程砺说起都淡淡带过,那一场潜伏因为一颗意外的子弹变成了火拼,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暗中开枪的人让程砺很生气,要么就干脆一点打死,要么就别动手。这算什么事,挑拨离间么。   获得姜鹿尔迟疑邀请的程砺毫不客气,很自然很自觉就坐到床~上去了。   床中间有条长缝隙。   姜鹿尔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在这之前,她从来都觉得程砺如同阳光下的清泉,透彻温和,叫人安心沉静,但是眼下,这汪清泉突然深不见底,连看他一眼,都担心要沉溺进去。   她最初还想用李雪音和简瑜奇怪的关系打错沉默,但是程砺就在耳边,她说出的每句话,他的回应都叫她产生一种惶恐而奇异的紧张,好像他们之间有一层很薄很薄的肥皂泡,一不小心就会炸裂,露出真实的脸庞。她终于闭嘴了。   程砺并不相信李雪音会爱或者喜欢上简瑜,他觉得,于她而言,简瑜不过是个颠沛流离时的依靠而已,一旦她回到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么,她的优越感和脑子都会跟着重新长出来。   至于简瑜,他倒是觉得,他的情况比李雪音糟糕得多。在自己身旁埋一颗定时炸~弹,而且,现在的简瑜,还不能撇清和这颗炸~弹之间的血海深仇。   这个,大约就是近猪者痴。   “等着吧。”他说,“也许不用我再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在地上。”   他的声音那么低,腔调亲切亲近。姜鹿尔不搭话——假装自己睡着沉默着。   “鹿尔~”   他低低喊了一声,叫的人心里微微一晃,短暂的静默,但却没有了下文。   姜鹿尔也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一晚,姜鹿尔辗转难眠,但是,程砺似乎睡得比她还不踏实。 第四十一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医生的药很有效, 恼人的疼痛消失了, 腿上的伤隐隐的酸麻。   她睡得很沉,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 一夜无梦, 直到射~进窗棱的阳光将她叫醒。   姜鹿尔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   她坐起来, 盖在身上的薄被落下来,腿上的伤口被新包扎过, 她环顾四周,静谧安静的屋子,已没有程砺的身影, 而空气中仿佛还有他的味道。   杯盏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枕头下放着她的那把虎齿匕首。   姜鹿尔望着半掩的窗口,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是有些情绪已经悄然改变,脑中一瞬间的空茫渐渐为理智填满。   如程砺所说,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个时候,她最需要做的, 是养好伤,然后等待程砺向她伸出手时, 可以毫不犹豫握住。   昨夜的点滴清晰起来,姜鹿尔忽然觉得脸颊微微发热。   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几乎不用想, 姜鹿尔就知道是谁。   她立刻端起床头的冷透的茶水,先喝了一口。踢踏的脚步声从楼梯一直到她门口,门推开了,先进来的便是一声嘿嘿的笑,然后李雪音提着裙子走了进来。   “鹿尔,小鹿尔——”她笑出雪白的牙齿,又暧昧又亲热叫她,“你好些了吗?别下床啊,我家何时这么多礼,病人就该躺着。”   “诶,被子怎么横着盖了?”   “诶?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姜鹿尔口干舌燥又去端冷茶,被李雪音拦下:“病人可别喝这个,哈,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她一边叫小青往外拿东西,一边道:“这些可是我亲自熬的哟,你尝尝。”   “小姐亲自熬的?”姜鹿尔神色一震。   “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在这里借住,不止要做饭,还要刺绣,端茶……”李雪音摇头,一副寄人篱下的辛酸泪,“尝尝我的手艺~”   她看着姜鹿尔一口一口抿着粥,叹了口气:“看你的样子真是受了不少罪——简瑜说在林中看到你时,你都快要死掉了……哎,还好你没事,不知道父亲~哥哥他们现在怎么样?小五小兰也没消息……”   姜鹿尔闻言一不小心呛了一口,猛然咳嗽起来,李雪音连忙替她拍背:“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放心啦,以后在这里,只要有我,谁也不能为难你。”   她自信满满,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小青,但小青看不见,李雪音便又出声提醒她:“你说是不是,小青。”   “嗯,小姐说的是呀。”   “你吃饱了,就把那天之后的事情慢慢说给我听。”她又给姜鹿尔盛了一碗。   “不,不是从那天,要从你怎么假扮男装一路来到多多岛开始说起——鹿尔,你可藏的真够好啊!”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模糊晾干的脱身凭札,“要不是它,我可真是不敢想。亏我二哥还说你是那个……哈哈……”   姜鹿尔后知后觉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红绳,空空如也。   小青垂下头。   “我还巴不得你是个姑娘呢,这样呀,今晚就可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了——”她想的很好,“我自己睡,总是睡不好。小青又不肯陪我。”   “小姐。”小青提醒她。   “呀,我会跟简瑜说的,大不了账都记在我账上。”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什么账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却是陆医生和身后的简瑜。   “还能什么账?混账。”李雪音哼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清亮,耳根却慢慢红了。   医生背着药箱走进来,他笑得一脸阳光:“那这笔账一定很不好算。”   简瑜轻轻咳了一声,自然、坦然看向李雪音,娇俏的少女穿了一身浅绿长裙,白肤胜雪,娇娇俏俏如挽花溪上的茉莉。   一直看到她坐立不安终于站起来:“那个,我出去喝口水。”   陆医生见状脸上笑意更浓,他走到姜鹿尔面前,借着清晨的阳光看清了她的模样,微微扬眉。   他弯腰简单查看了她的伤口:“嗯,这个整理包扎的不错。”   整理包扎?除了医生,并没有重新包扎过,难道……是程砺吗?姜鹿尔心头一跳,目光快速低下。   她规规矩矩点头致谢:“有劳医生。”   “昨晚休息的如何?还有头疼吗?伤口有没有发~痒或者刺痛的感觉?”   “都没有。”   “看起来情况比我想象还要好。”青年抬起头,笑眯眯像一朵向日葵,“记得保持心情愉快——唔,总之,尽量保持,对你的伤口恢复很有好处。”   他的关心自然真诚,姜鹿尔弯了弯嘴角:“谢谢~”   陆医生笑:“不用客气,医生的本份。”   陆医生又给她测了体温,做完这些检查,他便开始收拾药箱,简瑜仍然站在旁边,陆医生意味深长看他:“简大少爷今日亲自开车带我来看病,现在病看完了——善始善终,可不能始乱终弃。”   “你去楼下等我。小青,送陆医生下楼。”   简瑜没动,显然还有话要跟姜鹿尔讲。   这才是他今日挤出时间前来的真正目的。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姜鹿尔静静等着,简瑜能有什么话跟她说?   简瑜目光闪烁。   “姜小姐比我想象中聪明。雪音也很喜欢你,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并且会一直这样好的过下去。我今天的话只说一次,永远记住,在简家做客,主人对客人要求从来都只有一条——管住自己的嘴。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话毫无威慑力,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想在十日之后的宴会上见到你的程砺,想要继续见到你们的孩子,那么,最好把一切会让她不开心的话都留在你的肚子里。”   他站在她床前,冷冷看着她,慢慢说完这些话。   姜鹿尔亦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庞,它们看着他,深处是无边的冰湖,姜鹿尔垂下目光:“明白了。简少爷。”   陆医生顺着长满花枝的走道走道林荫处,花丛后面掐完花枝树叶上楼的李雪音在露台看见小青送了人远去,顿时吁了口气,嗐,明明是那个家伙做了过份的事,自己心虚什么?平常心,平常心,平时阿猫阿狗不也经常没来由啃上一口么?她给自己打完气,折身进去找姜鹿尔,门大开着,李雪音一边抬脚往屋子里迈一边随口问:“那不要脸的走了嘛?”   一脚跨进屋,正好看见简瑜的脸庞,李雪音顿时脊背一僵,尴尬不知如何闭嘴,一只脚不知道该拿起来还是放下。   短暂的沉默,姜鹿尔咽了口口水,看了看李雪音又看了看简瑜,小心替她回答:“回小姐的话——那个不要脸的刚刚走了,简少爷还在这里。”   李雪音看近在咫尺的简瑜,呵呵欲盖弥彰:“那个,就是说那个陆医生……”   简瑜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看着她柔软的脖子,似乎轻轻一口,甘甜就会尽数入口:“陆医生么,嗯,慢慢想,晚上告诉我,他怎么不要脸了。”   李雪音血一下涌到脸上:“简瑜!”   “嗯?”他虚应了一声,“对了,我回来的可能比较晚。宵夜就要一份鱼籽羹,加点芒果在里面。”   他走出洋楼,陆医生靠在汽车后座等着他。   “恕我直言,你的身体现在并不适合奔波劳累。”陆医生提醒他,“这一句是作为朋友的建议。”   “当然,如果,你继续这样保持,那我今年下半年的收入预期基本可以完成了。”陆医生笑,“这是作为一个医生的期待。”   “吸血鬼。”简瑜骂。   “嘿,你可别忘了。你六岁那年,你的第一针可是我从父亲医药箱里偷出来的。作为你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医生,我要对你、对我的生意负责。”   “放心吧,我还死不了。”简瑜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是南洋特有的巴洛克风格骑楼群,眼里闪过一丝暗影,“在那个老头子死掉之前,我不会死。”   “简伯父身体一向很好。”陆医生耸了耸肩,“甲必丹死了,李倥死了,倾覆的门客死了,整个多多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吗?”简瑜看着前方,“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他的敌人们死~光了,可是新的野心家正在成长,我不会是第一个算计他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他们的车子开走一会之后, 另一辆汽车从分岔的道路开了出来。   司机小心翼翼问后座上的人:“小姐, 我们现在进去吗?”   简艾点头。   精致的铁门再次被打开, 验明身份的车辆被放了进去。   简艾咬了咬嘴唇问司机:“阿辉, 我问你一件事, 你要说实话。”   阿辉:“小姐,您说。”   “那个女人——真的是程砺哥哥的女人吗?”她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 装作随意的样子问。   阿辉顿了顿:“小姐,这个, 小的也不清楚。”   “可是你不是天天跟在二哥身边吗?程砺哥哥和二哥最是要好。”   “这个,小的实在不清楚,小姐, 您要不直接问问二少爷。”   “算了。他肯定不会说。”简艾情绪低落, “因为程砺哥哥的事情, 二哥挨了大哥不少骂。你说,为什么程砺哥哥好好的要走呢,大哥虽然严厉了些, 但二哥对他那么好,现在这样子,大家都不开心。”   阿辉:“这个, 小的也不清楚。”   车子停了下来,他下车打开侧面车门, 简艾拎着长裙从车上走下来,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转头去看掩映在林中那处小楼的方向。丫鬟拎着食盒和阳伞站在她身旁。   阿辉确认接人的时间后便离开了。   简艾迟疑了一下带着丫鬟朝李雪音住的地方走去。   几进几出的院子, 外加掩映在葳蕤植物下的独立小院,之间以不同的花道和小路连接,被阳光照得无精打采的鸟儿躲在林荫里,叽叽喳喳梳理着羽毛。   盛大空旷的绿意对它们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囚笼。   她走得很慢,脚步小心翼翼就像她平日的性子一般,一身素白的裙缓缓移过滚烫的地面。   “小会,”她别了别齐耳短发,叫那个丫鬟,“这两日~你可听到些什么?”   伶牙俐齿的丫鬟立刻抓紧时间汇报:“我听他们说那天少爷回来的时候路上和程总巡发生了冲突——少爷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但好像,程总巡受伤了……”   简艾皱起秀气的眉头:“受伤?怎么会受伤?程砺哥哥回来不是谈合作的吗?”   “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都开枪了哩。”丫鬟见简艾神色不对,连忙宽慰她,“小姐不要担心,程总巡连四裹长鞭都能挺过来,这点意外应该没什么的。”   眼前来了两个巡丁,主仆安静下来。   *   几个月前,程砺突然离开,再回来时突然变成了多多岛的总巡,人人都说他背后有美国人的支持。   彼时,美国人撕毁他们承诺菲国独立的诺言,在菲人协助他们取得和西班牙的战争后,转而调转枪口,背弃诺言成为新的统治者,并将触角延伸到整个南洋中立和独立的岛屿上,风头正好。   夹缝中生存的唐人,无论是社团还是帮会或多或少都闻之色变,望风而动。向来如此,没有足够实力和权利的华人如同风中的树叶,险中求存,但又彼此倾轧,既想相互约定靠山,却又相互防备。   简氏同样不例外,西班牙人式微了,荷兰人防备于霍亨索伦王朝的西扩,年轻的女王无暇东顾,他们也需要新的靠山。   程砺的回来无疑是一个机会。   他是从简家出去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他和简家二公子简温的关系相当不错。   他和美国人的关系也是货真价实,虽然很多人好奇他一个无名小卒怎么会和美国人连上关系,但是打听的人一无所获。   只得出一个结论:他像个交际花。   他和达雅人接触,和婆罗门贵族巴古斯用餐,恭恭敬敬去觐见土王,也愿意接受简温的邀请,像过去一样谈笑风生,他甚至还和那些低贱的矿工和华工亲密交往。   他和所有人都友好,一如他温和无害的笑脸,但是简瑜并不赞同父亲诏安的态度,除了他的线报告诉他程砺在秘密调查李家的“意外”,约见幸存的马拉都人,查看被土王处决的凶手外,更重要的是,程砺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过他真正的态度。   ——狮子没有动手之前,总是假装无所事事一脸友好的晒太阳。   谁知道,他的爪子和牙齿会伸向哪一方。   比起侥幸成为朋友,拥有共同的利益才是更加聪明的做法。   比如,简瑜觉得,现在他贴心帮程砺照顾他心爱的女人,便让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至少,这两天,他忙着各种和自己的见面,而将之前的抽丝剥茧针对简家的调查停摆了下来。   *   巡丁走过去后,简艾忍不住问丫鬟:“我让你打听的事情,问得怎么样了?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是不是……程砺哥哥的孩子。”   小会摇头:“跟在大少爷身旁的安云说是,大少爷身旁的人也都说他们在来的船上就裹在一起了。早就有啦,所以,程总巡刚刚来简家时才会冒险夜出去瞧她,喏,就是胶园遇见老虎那一次。”   简艾的脸红红白白。   转眼,已经走到了李雪音住的小楼外,隔着雪白的廊柱便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鹿尔,我这费了多少力气将你弄过来——说好了,晚上见就在这里住。”   “可是,小姐……我的腿。”还伤着呢。   “就是你的腿不好,就更不要走了呀!”李雪音决定,“你看你过来就用了一个小时——再回去,多麻烦呀。”   姜鹿尔:“……”小姐,你真的知道这样麻烦吗?   “呐,你别走了,继续跟我讲嘛——你碰见那个小猎手以后,然后呢……简瑜就这样耍英雄救美将你带回来了吗?你有没有在森林里面遇见那些食人族?呀,就是他们说的那种小矮人?”殷切清脆的声音飘出来,“我可是将我的事情都原原本本都跟你讲了哟。你也不能赖,要详详细细,一个字都不能漏。”   这些天,真是将她憋坏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外面的一切,任何一切。   旁边是小孩子哼哼唧唧拱姜鹿尔的声音。   “小青,你把小宝带出去嘛,小孩子晒晒太阳才好。要不,你带他去喂欢欢喜喜。”   脚步声窸窣。   简艾知道不能再听下去了,她看了一眼侍女,示意她前去敲门。   待她进去,自然又得到李雪音的一个欢喜的拥抱。   她立刻为自己的朋友做介绍。   “这是姜鹿尔,嘿嘿,你一定想不到她是谁——”她挤眉弄眼,像一只土拨鼠,然后又为鹿尔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手帕交,简家大小姐:简艾——也是我现在唯一能见到的外面来的活人。”   “我大哥你不也天天见到吗?”简艾抿嘴笑。   “他是人吗?他是也是食人族的人。好啦,你快看看鹿尔,快看看,有没有觉得她有些眼熟?是不是?嗯?小艾……你看出来了吗?”   简艾被她一催,“啊”了一声回头,眼里的震撼还未去掉,余光呆呆看着彻底洗净灰土然后换上裙装的姜鹿尔。   她突然觉得,就是程砺哥哥爱上她,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好像……好像……”她眼睛看着姜鹿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重复什么。   “是不是----好像我原来身旁的那个小厮!哈哈!”李雪音显摆道,“看不出来吧,她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娘呀!美吧!”   “是很美。”简艾怔怔回答,感觉脚下有人在扯自己的裙子,低下头,是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婴孩,“姐姐……”软软的声音。   “这,是你的孩子吗?”简艾问姜鹿尔。   李雪音噗嗤一下就笑了:“怎么可能,鹿尔几个月前还是个大姑娘,突然就生个孩子,又不是母鸡下蛋。”   “那……”   “这是鹿尔在森林中捡到的孩子。”她压低声音,啧啧,“可能他的父母被林中的食人族捉去吃了——他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可还是羽毛做的衣服呢。是不是,鹿尔?”   李雪音从来、也没有一点念头,去想这个孩子和邱家会有半毛钱关系,那一场火光她不是没看到,那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带着孩子跳入雨后的长河还能在昏迷后全身而退。   姜鹿尔默认了李雪音的说法。她不相信简瑜,也不相信简家的人,在这之前,自然也不会透露出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那一场屠戮之后,谁知道敌人隐匿在哪个角落。沉默是比倾诉更安全的保护。   但是,简瑜是聪明人,他会很快回过神来,找到这里面逻辑的问题。   能成功托付小宝的,只有他的家人,而能帮她送信的,只有程砺。   李雪音没有那么多的小心思,她兴致勃勃,说完话,有张罗吃下午茶,过一会又撺掇着要帮姜鹿尔理理发,将参差不齐的头发剪成齐耳短发。   姜鹿尔由着她折腾。   这一番折腾下来,连简艾也赞叹:“鹿尔姑娘生得好,这么一看,到不像丫鬟,像个小姐了。”   李雪音摆手:“鹿尔呀,她的脱身凭札早就到期啦!所以,现在呢,她可不是丫鬟了——是不是,鹿尔。现在,她也是我的朋友。”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姜鹿尔的喜欢。从小缺少母亲的陪伴,她对行~事温和的女性天生没有什么抵抗力。有的人,天生就擅长搜寻找到和自己相投的气味。   姜鹿尔心里微微一动,近在咫尺的笑脸一如既往,这个任性的小姐从来都有一颗简单剔透的心,她一瞬间几乎想要说出关于她哥哥的消息。   ——但是,从那日李斯函和简瑜的敌对来看,这里面的隐情必然不会愉快。李家倾覆的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那一晚混乱中,土著人打扮的人里,她也曾模糊听见地道熟悉的汉话。   她不能说,不是简瑜的警告,而是担心雪音冲动愤怒中,激动找简瑜对峙而陷入险境中去。   简艾听了心头顿时放下一块石头,她就知道,怎么可能会是程砺哥哥的孩子,定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造的谣。再看姜鹿尔,便有些迟疑,忍不住提醒道:“鹿尔姑娘生的很好。但是,这样的打扮,如果叫大哥看见,会不会生出什么不妥来?”   “什么不妥?这裙子呀鞋子都记我账上了!”李雪音哼了一声,“他凭什么叽叽歪歪。”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李雪音狐疑看着简艾,又看了一眼姜鹿尔,突然明白过来。   她本来是没往这方面想的,但是简艾是简瑜的妹妹,他们认识的时间长,她又不会糊弄她,她的话自然有几分可信的。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她想起他那日在她脖颈间的肆意,脸一下红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小艾。”她猛然抓~住简艾的手,疼的她一抽气,“你要帮我一个忙。”   “……?”简艾有不好的预感。   “你帮我把鹿尔带出去吧。”她说,“鹿尔有一个相熟的老乡,一直在到处找她。她又不像我,我父亲~哥哥在,简瑜不敢对我不客气——你帮我把她带出去……好不好,好小艾。”   简艾唬了一大跳,李雪音不肯松手,努力打消她的顾虑,“她就是简瑜顺手捡回来,她受的恩情,大不了折现记在我账上,到时候给他钱就是。”   简艾忍不住问:“老乡?是什么老乡?”   李雪音并不太记得程砺:“呀,反正就是老乡,好像还是在你们家做过事情的……好不好嘛,小艾艾。”   姜鹿尔看着为她软声撒娇的李雪音,喉咙有些发涩。   “小姐。我,不用……”   “你不想走?”李雪音瞅她。   “当然不是。”   “这就结了。”李雪音想到什么,又开始琢磨,“对了,现在还不能走,腿上的伤至少要再用几天药……要不,三天后吧。这几天,鹿尔你就跟我睡,我会保护你的。”   简艾可不敢去大哥嘴里拔牙,而且,如果叫姜鹿尔出去去见的人是程砺的话,她犹豫了:“再过七天就是我的生日,那时候宴会开始……如果到时候找机会,可能要方便很多。”   “怎么方便,我们又不可能去参加宴会,我不管呀,你得帮帮我,鹿尔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她也就是你的朋友呀。”   李雪音逼得没办法,想了想说:“二哥之前说,雪音你之前弹的琴绝妙非常,如果能再听一次就好了——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请二哥带我们出去。只要出去,就会有机会。”   办法是个好办法,但是二哥向来听大哥的话,会不会出手可是个大问号。   这么说着说着,外间的邱小宝已经睡醒一觉了。   小青正带着他过来,一来就听到兴致勃勃精神兴奋的李雪音还在极力挽留姜鹿尔和简艾。   她不由有些无奈。   “小姐,今天少爷说夜宵他会回来吃——鱼籽羹,加点芒果。”   “哎呀,真是烦死啦。”李雪音推开一桌的点心,“吃吃吃,就知道吃。他这样早晚会成死胖子的。” 第四十三章   简瑜打开车门的时候, 夜风灌进来, 潮~湿闷热, 远处是漆黑的园林, 月光在他头顶如白纱。   这座别院还有个名字寧園。   他面无表情走过花园, 冰冷的铁器为月光照耀,风吹动恍若带动微弱的闪光。   简瑜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松软下来, 一路进了那雪白的小洋楼。   灯光明亮的大厅,淡淡的熏香里面夹杂着驱蚊的异香, 李雪音将餐桌设在窗边,大开的窗户,灯光还照在外面开得热烈的繁花上。   她喜欢明亮的颜色, 一如她的容貌。   现在这位小姐正一手托着下巴坐在餐桌旁, 手指无所事事的敲着桌子。   “你终于回来了。”她转头看到简瑜, 眼睛一亮,这么早回来,吃完饭上去姜鹿尔肯定没睡, 还能再说一会话。   “你在等我。”   “就是呀!你不是要喝粥吗?”   她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都准备好啦。”   简瑜看着她揭开餐盖,一盆一盆的粥,摆了足足五盆。   是的, 盆。   “别客气,慢慢吃。”李雪音一一介绍, “这是水~多的,这是水少些的,这是芒果多些的, 这是鱼籽多些的,这是米多些的。怎么样,喜欢哪个?我给你盛。”   看他还挑三挑四,这回还能挑出什么毛病。   简瑜看了她一眼,坐下,等着她盛饭。   李雪音心里暗骂了一句软手虾,老老实实拿勺子给他盛饭。简瑜吃了一口,皱眉:“太烫了。”   “烫吗?”李雪音直接就着勺子吃了一口,“不烫嘛。”   粥都晾了这么久,哪里会烫,分明就是他找茬。   她将勺子在粥里面搅了搅,端到窗边:“这不没关窗,风吹吹就好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多事。   看着简瑜看着她手上的碗和勺子发愣,过了一会,粥送回来了,李雪音看着简瑜喝粥,磨磨唧唧在旁边欲言又止。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束吉塔花,雪白的花朵甚至可爱,她顺手举起闻了闻:“好香啊。”   “嗯。”简瑜漫不经心道,“喜欢就拿去吧。”   李雪音闻言反而放下,转到简瑜另一旁,拉椅子坐下,一双小狗似的眼睛看着他。   简瑜自顾喝他的粥。   “好喝吗?”   “勉勉强强。”他一贯挑剔,“还需要多练习。”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简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李雪音将桌上的花拨开,坐得更近一点,单刀直入:“你看我现在在这吃在这喝,每天都是花钱欠债,而且现在收留我对你风险也挺大的哦,外面的人打打杀杀,万一一不小心找到这里,那到时候就麻烦了。你看你都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忍心再给你多增加麻烦是不是,这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无功不受禄……”   “说事。”   “鹿尔现在伤好了,我想请你帮她找她的好老乡,将她送过去。”   简瑜:“她跟你说的?”   “当然没有,鹿尔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你想想,她毕竟是个姑娘家,现在也不是李家的契工了,这样不明不白留在这里总不好吧。”   “我要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你为什么不答应?”她的眼睛眯起来,看他像看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恶霸,难得的温和也没了,“鹿尔是我的朋友,而且,人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打她主意,先过了我这一关。”   简瑜眼中微诧一闪而过,淡淡笑意浮上来。   “哎呀,你还笑。别喝了,咱要把这事情说清楚——”她伸手按住他的碗,仍嫌不够,又用另一只手盖住碗口。   简瑜不疾不徐:“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识礼知趣,端正贤淑。”   “要你管。”连她父亲~哥哥都不管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说话。   简瑜喝完勺子里的粥,低下头去,手正挡在晚上,他温暖的嘴唇顺势按在手背上,李雪音跟被火烤了似的跳起来。   “你,你,你!”   “放心,我对姜鹿尔没有兴趣。”他脸上笑意扩大,眼里有了新的东西。   李雪音肌肤浮上淡淡的粉色,结结巴巴:“你,你——鹿尔的事情你不帮忙,我自己会想办法……谁说你有兴趣,鹿尔,鹿尔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你不能横刀夺爱。”   简瑜嗯了一声:“知道。程砺嘛。”   “不过……那个,你帮忙我不会亏待你的。”她咽了口唾沫,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怎么不亏待?”简瑜放下调羹,在雪白的餐巾上擦了擦手,侧身向她,慢条斯理跟她算账,“按照我们唐人的算法,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那么一位千金便是十六万白银,如是以这座宅子加上你的用度,李小姐,你好像快要抵押完了呢。”   他越靠越近,李雪音慢慢后仰,越来越低,几乎近在咫尺,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暗夜的狼。李雪音退不可退,半个身体几乎轮空,简瑜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扶正。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在这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需要任何猜疑和防备,想要什么都看得到。   然后,他缓缓靠近,在怔怔的李雪音没有回神的时候,吻上了她的嘴角。   柔软、温暖,一如记忆中明亮的阳光,儿时温和的笑。   李雪音愣了两秒,在他得寸进尺扣开她牙关的时候,猛然回神,她一把推开他,简瑜胸口的伤被碰撞到,剧痛中,竟然被她生生掀下了凳子,李雪音吃了一惊,伸手出去想要拉他又生生顿住,她脸上的惊慌呼之欲出:“姓简的,你,你,我要叫我哥哥打死你的。你,你……”   她气急败坏,薄唇如点脂,绿裙如碧草。   坐在地上的简瑜捂住胸口,低着头,慢慢,低沉的笑声传出。门口听到响动的侍从快步进来,见状愣住,侍从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色,他们不动声色又退了下去。   笑声越来越大,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笑过。   “笑、笑,笑死你……”她擦了擦嘴角,嘴唇好像被烙印一般。   李雪音再也待不下去,折身上楼,心跳就如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凌~乱几乎不知去路,转过拐角时她站定了。   姜鹿尔站在前面,一双安静的眸子看着她。   李雪音脸更红了,她拨了拨卷发:“啊,鹿尔,你怎么没睡觉出来了?”   “我去方便一下。”她腋下拄着拐杖,看起来的确如此——为了让伤口快速愈合,她几乎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哦……呵呵。”她一手按住脸庞,走过去,“那个,刚刚我就是在下面等简瑜吃饭——”   “嗯。”姜鹿尔拄着拐杖,“简少爷好像很喜欢小姐呢。”   “什么喜欢……不会不会。你没看到他那得意自大的样子,好像就他最厉害似的,我们一见面一说话就要吵架,什么喜欢,哪里的喜欢……”   姜鹿尔侧脸笑:“就是每次说话说到吵架可还是坚持要和对方说,这就是喜欢呀。”   “诶?”李雪音不自然看着门又看回来,她跟着姜鹿尔进了房间。   “那你跟程砺也是这样吗?”   一个“又”字已经将她的问题尽数坐实。   姜鹿尔神色黯淡下去,咽下喉咙那句关于“她是否也喜欢简瑜”的疑问,摇了摇头:“我们不吵架。而且,我和阿砺哥,也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们亲近却并不熟悉,他们彼此不了解。   程砺……没有吻过她,也没有表白过,他对她很好,可是他对其他人也不差。他或许是喜欢她……,但,或许只是想要守护他,就像他曾经说的:觉得她像他弟弟,现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时,说不定他又觉得她像他的妹妹。   “不想我们想象的哪样?”李雪音有些不明白,她想到简瑜,情绪开始躁动,“反正,我算是看明白了,不能指望那个简瑜——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她的想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好好催促简艾跟她二哥提关于宴会的事情。李雪音跃跃欲试满脸忠诚迫切表达了想要为简艾的生日会奉上一曲琴声祝福的心愿。   她以她固有的风格直接亲自给简温写信,从简二少爷敬启,到简温反正和你妹妹十多年交情了,行不行你给我一句话。   到了第三天,阿辉带回来回信,信很简单。   只有一个时间地点。   这便是同意了。   然后,李雪音又拐弯抹角,在简瑜那里套出,最近有人别有用心,叫他手上多了很多棘手事,那天他正好要去吉隆坡见两个重要客人,谈论一些合作事宜,晚上基本都赶不回来。   李雪音心中狂喜,天知道她被困在这里多久,早就想要出门去,就算见不到父亲~哥哥他们,只要能回一趟李家或者找找她的那些叔叔伯伯也是好的,这个简瑜偏不同意,动不动拿她父亲的信压她,真是越来越过分,还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等她出去,哼。   李雪音又去问简艾可曾打听到程砺的下落,简艾含糊其辞,只说还在寻找中。   “只要要给他带个信到是不难,在邵庚街北街处有一个彩帘的小屋,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位叫爱雅的姑娘,只要把信给她,她会转给阿砺哥的。”   她说着,便开始执笔写信。   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   她折好递给简艾。   简艾还有些迟疑,李雪音一把塞在她手里:“你不要担心,你大哥不会生你气的,信啊要求啊都是我提的——怎么也算不到你身上。”   她实在也没有将简瑜放心心上,对她来说,姜鹿尔原来是她的人,现在自由身,自然没有在这里耗着的道理,况且就算是有什么算不清的账,她不都记着了嘛。   等简艾走了,姜鹿尔再一次问李雪音:“如果出去见到二少爷,你是会和他汇合吗?”   李雪音却犹豫了,她有些不自然:“我父亲给我留了信,叫我在这里安心等——他们毕竟还是在打仗,我就不要给他们拖后腿了。”   姜鹿尔心中沉甸甸:“可是,如果,外面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我可不是说话不算话吃霸王餐的人。战争结束,我也会等着和简瑜结算清楚的。才不会叫他瞧不起。”这隐隐就是给自己找借口了。   “在雪音小姐看来,简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呀,自大,一肚子坏水,自私,还挑剔。”   可是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她却眷恋在身旁不肯走。   姜鹿尔忍不住试探:“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简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姐觉得,有没有可能……”   “怎么可能?如果是,他怎么会照顾我,还冒了那么大风险。”李雪音摇头,简瑜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还是父亲的信笺呢,“鹿尔,你怎么也开始疑神疑鬼的。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就去找他对质。”   姜鹿尔:……   很多时候,真~相就在眼前,但是有的人偏偏看不到,他们实在简单单纯,抉择的权利对他们的掌心便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想,也许李雪音真的需要和李斯函见一面。   *   简艾上了车先吩咐阿辉前去邵庚街,车子在拥挤的街道缓缓前行,最后一直到了最北处的街道,年轻的男人跃跃欲试在彩帘外交头接耳。   简艾一下就明白了这个爱雅姑娘是做什么的。   她皱了皱眉,觉得心头一阵恶心。   丫鬟小会懂事,摇下车窗,叫过一个瘦个男人,将一个半仙和信带给他:“把这个交给那边帘子后面的女人。”   “嘿,半仙可不够和她……”   “是给你送信的,你去还是不去?不去我们找别人了。”   “去去去,别生气啊,小娘惹。”   小会气恼摇上车窗:“这些都是什么人啊。小姐,你怎么还真的答应给她送信了呢……”   简艾抿着嘴没说话。   她看着那个瘦个汉子拿着信慢慢走过去,垂下眼睛:“阿辉,走吧。”   车子启动,慢慢穿过人群,走到前面的瘦个男人掂了掂手里的钱。   “哼,这么小气,只给一个半仙,那就只给你送一半信得了。”   他伸手顺手撕下信笺下面,揉成一团扔了,捏着信笺上半部分走过去,将纸给了坐在门口的爱雅母亲:“喏,给你女儿的。”他顺手在女人干干的手上摸了一把,这才嘿嘿离去。 第四十四章   程砺收到信已是第二天上午。   狄勇勇左看右看, 研究程砺看信的表情, 仔细看他皱眉的弧度, 问:“是姜鹿尔的信?”   “嗯。”   “她现在情况不好?”狄勇勇又问。   “嗯。”   “怎么了, 心疼了?”狄勇勇得寸进尺笑。   “嗯。”   程砺合上信, 手指摩挲过只剩一半的信纸。他看着那上面的字,簪花小楷清秀雅致而又有行楷的随意, 字如其人。   是她写的吗?他直觉涌上这个念头。   信写的很急,上面寥寥数字, 这样的仓促,信上只说了今日下午是个极好的见面机会。   什么机会?按照他的情报信息来看,昨天晚上简瑜提前出发去了马六甲, 现在并不在岛上,   是见她的机会。或者是接她的机会。   他眼睛扫过桌案上简瑜的邀请函, 距离上面盛情邀约的时间还有五天。   程砺在那函约上略微停了几秒,便做出了决定。   “去把守备图拿来。”他说。   狄勇勇一愣:“不是,大哥, 你不是真的要……”   程砺将蘸水钢笔满了半肚子墨,在那张誊抄的守备图上三三两两的圈点起来。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都是暗哨,这个位置不对, 小路改了——叫阿诺、三炳和邱霖都进来,还有去把那串珍珠也拿来。”   “大哥……”   “珍珠简单包一包——至少像是去送礼的样子。”   “可是,都被发现了, 说去送礼人家会信吗?”反正他不信。   “只要有摆出诚意,他们会信的。”程砺继续,“不要叫三炳,他一上手就停不下来——换成安冉,花河也搬到车上去。”   车辆从阔院出去的时候,是清明的晴天,漆黑的汽车和其他礼拜天前往教堂的车辆一道,沿着并不宽阔的山道蜿蜒前行。   而他们开过的时候,并不曾留意到一辆远去的车辆已经在岔道口消失。   阿辉开着车,简温坐在副驾,李雪音和姜鹿尔坐在后排。   李雪音没想到会是简温亲自过来,她对这位文弱的简家二少爷了解不多,彼此更谈不上认识,车子里一阵一阵的沉默。   “小艾怎么没来呢。”原本她想着,在路上到时候找个理由去上厕所啦,买个东西啦,和姜鹿尔下了车便是。谁知道来的是简温。看起来不是很好糊弄的样子。   “她还有几日就要成~人礼,外祖母家有很多首饰和外套需要她一一亲试。”简温解释,他的脸很白,和寻常的白~皙不同,更像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偶尔风从车窗涌进,他都会轻轻咳嗽。   “这样啊。”李雪音有些可惜。   “那日在宴会上听得李小姐一曲幻想即兴曲,如同天籁。”简温笑。   “呵呵,好说好说。”李雪音敷衍。   “弗里德里克的作品柔软纤细,的确适合心思柔软的女士,但是能在这样诗一样的曲调中加入李斯特的风格,到是别出心裁。”简温娓娓道来,含笑看着后视镜,看着后座上面的姑娘。   李雪音转头看姜鹿尔,一副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内行的样子。   这样,更加不能班门弄斧了。   她客套:“简少爷很喜欢音乐啊。”   “没有什么比音乐更适合展现人心,两个不同的人,素不相识,或许语言也不同,但是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内心的触动是一样的。当你听从弗里德里克时,仿佛可以看见他短促而波折的一生,仿佛毕生都在和人生斗争,他眷恋爱人,思念故土,但是他的爱人多情而冷酷,他的故土遥远而沉默。当时间流淌,一路向前时,他只能留下声音,守护那些美丽而珍贵的记忆。”   姜鹿尔惊讶看过去,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人讲出曾经她母亲那些留在书笺一样的话。   这个一向低调的简温并不是他表面看到的那样一览无遗。   越说越听不懂。李雪音觉得连客套都客套不下去了。   这个简温好像知道了什么?知道不是她弹的?她转头顺着姜鹿尔的目光看出去,咦了一声。   上山的路很多,下山却只有一条道,最前面的车辆一慢,车道便拥堵了起来,几个怯生生的女孩子拎着简陋的花篮站在一旁贩卖丁香,清香玲珑的花朵穿成一串一串,姜鹿尔抬眼看着她们,年轻的脸庞,麦色的肌肤,衣服大多很旧,正瞬也不瞬看着缓行的车辆。   察觉到姜鹿尔的注意,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子试探着挽着花篮走上来,她裙子下摆全是坏的,怯怯又期待小声在门外问:“小姐,您要花吗?很新鲜,刚刚从树上摘下来。”   小姑娘摊开手掌,粗糙的手掌上是一串白~嫩嫩的花,煞是可爱。风将花香送进来,姜鹿尔几乎不自觉就想到了某个夜里,有人站在她身后,身上也是这样,带着淡淡顶香味道的烟味。她突然想到,在李家生变的那天,程砺曾给她的纸条,那上面写着的几家店名,那时候,他说“尽快离开李家——或者在多多岛,或者马六甲,你值得更好的去处。这些地方正在招人,老板都是正经的生意……”姜鹿尔突然有些后悔,她怎么忘了这一茬,她不该听从简艾的建议,写了那封约见他会面的信,如果信落到有心人的手上,也许会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但是她身上并没有钱,姜鹿尔正迟疑,简温侧视镜看到那个小姑娘,扫过她赤着的脚问:“姜小姐喜欢丁香?”他转头看阿辉,还没来得及示意。李雪音已经凑过来:“好香啊,鹿尔,我们一人一串,正正好。”   她到是大方,随意摸出一块大银来。   唬得那个小姑娘一跳。   见李雪音是真的这么出手,小姑娘欢呼一声,立刻将身上的所有的花全部都捧了出来。   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灌满了车里人的胸腔。   简温没时间说话了,他被花香呛得咳嗽了起来。   “这就是用来做菜的花吗?”李雪音捏着一朵看来看去,问姜鹿尔,“看着有些不像啊?”   “香料的那是鸡舌香。”姜鹿尔忍住笑,“和这个不一样的。叫丁香,只是因为长得像钉子,而且闻起来又是香的。”   “这样也可以?”李雪音啧啧,“不过真是太香啦。”   她抓起一把花,揉碎了,顺手扔出车窗外,山风起来,花瓣兜头盖脸吹了姜鹿尔一身,她捧着脸庞使劲摇头。李雪音更加兴起,揉~捏了更多的花扔出去,车窗开得很大,姜鹿尔只得将头发都别到耳后,免得像那些碎碎的花瓣一样,被吹得胡乱四起。   简温看着后视镜,没说话。   李雪音注意到他的目光,俯身过去和姜鹿尔咬耳朵:“你有没有觉得简家的男人都一个德行。”   沉沉的目光,好像捕兽夹。   姜鹿尔抬起头,简温的看着她们,目光深邃难解。   渐行渐宽的阔道上,不止是他们一辆车,不知哪一辆路过的车上吹响了口哨。   简温命令阿辉关上了车窗。   李雪音只得乖乖坐好,转过一个拐角时,外面的行人多了起来,百无聊赖看车窗外,越看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叫起来:“停车,停车。”   “李小姐,还没到呢。”阿辉道。   “停车,我要……我要上厕所。”   “在这里?”阿辉看着四周惊讶问道。   “先停下来,我和鹿尔到那边去借个厕所。”   李雪音有些不耐烦。   阿辉转头看简温。   “我们很快就就到了。”简温婉拒。   李雪音愤愤指控:“我要憋不住啦。”   一个小姐,正大光明说出这样的话,简温张嘴愣住,他最后点了点头:“阿辉,你跟着两位小姐。”   车子过了这段拥挤路段缓缓慢下来,他们没看到的地方,一辆车调转了方向,也跟着开了过来。   巴古斯坐在后座上,转头看着那一地的丁香花瓣。   简瑜现在就将她送到大宅里去了么?简瑜在邀请函中说,佳人无偶,他的诚意便可以将其带回,简家将会像过去一样谨守他们的本份,甚至愿意资助他们新建最新的寺庙,而且,简家现在正在和东印度公班衙接触,程砺带来的他们也会有,和他们合作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那个女人,只是一份小小的餐前点心。   或者给他,或者给程砺——那个动机不明的侵入者。   现在,简瑜的诚意他都已经看到。   他想着方才车窗看到的那张脸,甩开身旁翻了一半的爱~经,腰~间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自从他一年前高价抢买回来的东方女~奴死去以后,很久没有这样的几乎抑制不住的幻象,他一会想到在龙脑香森林红树林水天之间那一幕,一会想到她浑身湿~漉~漉站起来披上衣裳的样子,他喜欢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那娇小的身~材,柔~软的身体,和想象中她们带着哭~泣一般的呻~吟,身体膨~胀着……他扯了扯衣领,现在,即使叫来圣象将最冰冷的雪水喷在他身上也无法浇灭他的心~火。   更何况。   一个女~奴跪在地方替他捏脚,手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黑色佛露,这些黑色的液~体据说是神树在神山山麓岩石中流~出的液体,经过融化的冰雪融~合,将会满足任何一个男人所有的幻~想,让他们本来就不够清醒的头脑彻底变成爱~神的俘~虏,女奴的手缓缓顺着他的膝盖滑了上去,巴古斯低哼了一声,仰头靠在后椅上,他闭上眼睛吩咐:“跟上他们的车,现在就去简家。” 第四十五章   李雪音下车的时候拍了拍姜鹿尔的手, 冲她眨眨眼睛。   因为简家的特殊情况, 在简艾之前的建议下, 她今日做客穿的是一身卡巴雅, 传统的娘惹长裙, 低襟衬肩,边襟绣着花鸟虫鱼, 配合剪裁得体的峇迪沙笼裙,格外娇~媚妖~娆, 头发全数盘起,头上戴着一串小小的珍珠,倘若安安静静坐下不说话, 到的确是个婀娜漂亮的小娘惹。   就是简瑜那脾气古怪又挑剔的父亲也从外表上挑不出错误来。   现在跳下车, 一身碎碎的茉莉花瓣落下来, 她轻轻抖落肩膀的花,耳坠在风中轻轻晃动,向姜鹿尔伸手。   姜鹿尔有些迟疑, 这里人太多,掩护的地方有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合适藏匿的地方。   但李雪音已经等不及了。   “陪我一起去呀。”   姜鹿尔看了一眼前面的简温, 跟着下了车,外间依旧是闷热的天气, 她穿着长袖长裤,空荡荡的衣衫衬出玲珑的腰身,绒绒的短发衬托着白~皙小巧的脸庞, 从后视镜看上去,皱着眉头、像一只热的头昏脑涨眼睛湿漉漉的小狗。   阿辉办事很速度,况且是亮出简家人的身份,所以即使在这片并不属于他们的街区,还是很快借到了地方。   姜鹿尔跟着李雪音,走在街上,听得她不住骂那简瑜:“哼,分明就是哄我——哪里有半分打仗的样子;哼,就是在讹我;连简艾也跟着她哥哥学坏了——对我也不老实,要不是今天出来……”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年轻的男人跪下来吻另一个男人的脚,站立的男人手上戴着的是亚麻线,意味着他是刹帝利高种姓,这是这片势力所有者所遵循的教义和文化,所属高种姓的低种姓见面的吻脚礼,对他们来说,脚是非常不洁的部位,亲吻肮脏的脚,那便意味着对对方完全的臣服。   姜鹿尔觉得有些刺眼,别过头,已经到了他们借用的建筑前。   这原是一处华人的住家,现在已经易主。走进巴洛克风格的屋子,里面非常宽敞,厚重的红木家具四处可见,但是上面不伦不类又放了各种雕像。   屋子的主人是个刹帝利贵族,阿辉称呼他为安纳克先生,他的妻子体型丰盈,带着两个捧着水盆布巾的女仆过来,预备服侍李雪音。   姜鹿尔不解,但是李雪音长居此地耳濡目染还有一知半解,顿时有些尴尬。   她知道这两个女仆都是来服侍她如厕的,这是这些刹帝利一类贵族的享受,也知道拒绝她们的服务不是一句两句的事情,只无奈眨眨眼拉着姜鹿尔同女仆去了。   绕过屋子里面的天井,阳光照进来,姜鹿尔注意到那些门扉上还有珍珠贝母镶嵌的海棠花图案。客厅外隐隐传来寒暄和说话声,机会是很好的。   李雪音扯了扯姜鹿尔袖子,任由那两个垂头前进的女仆继续向前,她们顿下脚步,然后迅速闪进最近的房间。   果不其然,喧哗一会就响起来了,顺着走廊快速向着相反方向而去。   两人立刻打开房门,等到他们回过神找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门口;而等他们想起来关上门的时候,李雪音已经胡乱裹着一身顺手取来的纱丽出了门。   她本想掩盖自己那一身娘惹装,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样鲜艳的颜色,立刻引起了行人的注意,往往来来的人有意无意看着这两个娇俏的女孩子。   留在车中的简温也发现了不对,跟在后面的几个护卫立刻下车。   李雪音顿时急得一头大汗,越急峇迪沙笼裙跑不快,连纱丽也束手束脚,姜鹿尔果断蹲下来,拉着裙摆一撕。   她的行动顿时利落多了。   “站住、站住!”追赶的人越过人群,一边喊着一边追过来,生怕逃跑的人不知道似的。   姜鹿尔拉住李雪音的手,拼命向前跑着,过了这条街道,在前面的转角处,就是一片聚居区,从狭窄的小巷子跑进去,想要藏住两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李雪音的纱丽跑掉了,鞋子也掉了一只。   她叫起来:“我的珠绣鞋——”   用一千多颗比米粒大不了不少的珠子用绣线一颗颗绣在鞋子上,珠子是简瑜从荷兰人手里买到的,为了这只算不上完全成功的鞋,足足花了她四个月——   “不要管鞋子啦。”姜鹿尔着急,“他们追上来了。”   比被人群拖延了速度的保镖,汽车的轰鸣声是更迅速的存在。   姜鹿尔满头大汗扯住妄图去捡鞋子的李雪音,四周的人很多。   如果这时候那些保镖在后面叫一句:“捉住她们有赏。”姜鹿尔毫不怀疑他们会一拥而上。   李雪音终于捡到了她的鞋子,她拎起来,赤足踩在地上,烫的她脚心一阵一阵疼。   “我们被发现了啊——”她沮丧,越过最宽的街道后,李雪音有些吃不消,大口大口喘气,“我跑不动了……”   “都怪那个姓简的,天天叫我吃那么多,我胸口颠得好疼。”她捧着心口,踉踉跄跄跟着姜鹿尔。   “雪音小姐——马上就到了,你不是想要去找找你的父亲和家人吗?走啊……”   李雪音看着狭窄的小巷子,地上脏兮兮的泥土和垃圾,漆黑的巷道和里面看不清前路的弯曲,皱眉。   “里面好脏……”她迟疑。   “雪音小姐!”姜鹿尔好气又好笑,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喧嚷和争执中,突然响起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漆黑的烟从远处的山腰冒起。   是花河(火箭炮)的威力。   街道上的人一下愣住了,下一秒,尖叫和惊恐立刻蔓延。   而抢占了优势的车辆更快开过来,间或有闪避不及的人被车辆撞开。   又一声更大的炸裂声响起,隐隐的枪声在山谷之前回荡。   李雪音面色大变,她吃惊看着姜鹿尔,姜鹿尔同样看着她。   那一夜的混乱再次浮现,姜鹿尔的手微微颤抖:“小姐——再不走来不及了。”   “不。”李雪音却按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她仿佛一个纠结迟疑了很久的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贯任性的脸上有了慎重的神色。   “鹿尔——外面还在打仗,真的还在打仗,他没有骗我——我不能这么走了,我的父亲二哥他们肯定顾不过来。”   姜鹿尔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当一个男人看见女人——身体还没靠近,笑容就藏不住了。除了爱慕,还有什么答案呢。   同样,当一个女人提到一个男人,总是还没有提到名字,笑容就盛放在嘴角,除了爱慕,还有什么答案呢。   李雪音从一开始就并没下定决心真正的离开,所以她才会听从简艾的建议,穿着简家传统认可的服装,穿上她亲自绣珠的珠绣鞋,娇娇俏俏,秀雅美丽的装扮。   所以逃跑这样严肃的事情对她也像一个无聊的游戏那样率性,这只是一个对简瑜在这段感情占尽优势的不满,一种小姑娘般任性的赌气回应而已。   “战争早就结束了!”姜鹿尔看着她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极力道,“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见过二少爷!跟我走吧,我知道他在哪里!”   “鹿尔,他们追过来啦。”李雪音回头,“带着我你跑不掉的——”   “雪音小姐,听我说,战争早就结束了。简瑜这样做肯定别有目的,他不叫你出门,阻止你知道,连简艾也是如此,简家人并不可信——至少出去看一看。这样的机会,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李雪音迟疑:“如果真是这样……”   追兵已到,伴随着刺耳的汽笛声,隐隐是保镖们的叫声:“小姐、小姐。”   李雪音忽然一伸手,将姜鹿尔推进了旁边的巷道:“你走吧。”   “雪音小姐!”姜鹿尔踉跄了两步。   “你去找你的程砺吧。”她笑起来,一口雪白的牙齿,脸庞像柔软的云。   姜鹿尔咬住嘴唇,难过看着她。   她的眼睛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你会后悔的。   李雪音的眼睛里面多了一些柔软的情绪,她回答姜鹿尔:不会的。   姜鹿尔不再犹豫,她转过身,阔步狂奔而去,像山间轻~盈的鹿,像水里灵敏的鱼。像着她在信里约定的地方,邵庚街上那座教堂后面,受到美国人庇护的教士的钟楼下。   她在信里面说:“如果日头西移,人影盖住旁边的小天使,她仍然没有出现,那就不要再等了。”   庞大的社区在这片平坦丰饶的土地上星罗棋布。   姜鹿尔沿着方向向前跑着,身后的追兵大约被拦住了。在没有声音。   *   在《吠陀经》,在吠陀教传统中,性是永无终结的。   巴古斯深以为然,女人之于男人,这是最基本的职责。   他有很多女仆,但是他的口味很挑剔,所以得到他宠爱的并不多,而这些不多的女奴在他频繁的宠爱下不堪承受之后,继任者总是捉襟见肘。   而离开女人对他来说是件很煎熬的事情。   他本来已经看见了那个女人,但是突如其来的枪声和炮声突然扰乱了脚步,巴古斯下令司机加速,但总有不长眼的贱民挡住去路。   所以,就在他以为没有指望,已经看不见那个身影的时候。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一身清雅的茉莉花香跟着涌了进来。   “我们不就是到处逛逛,你们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李雪音不满哼哼,“瞧,我这不就回……”   她的话突然僵在喉咙,眼睛也睁大了。   这不是简温的车。   一个陌生的男人半~裸~着胸膛,目光闪闪看着她。   他的脚下,跪着一个半身赤~裸的女奴。 第四十六章   巴古斯在解围李雪音给简瑜带过来的那场混乱时, 曾经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问过他, 李家千金看起来如何。   简瑜彼时给予的答案是, 做个暖床的女人差强人意。   这一点勉强让人满意的还是她尚算丰盈的身姿。   几个月前, 巴古斯也曾经问过简瑜, 他接收李家的邀约,是否意味着简家和李家有结为同盟的可能。   简瑜不过是一笑而过。   所以, 在现在李家已经完全落魄倾覆——她的那个哥哥,不过是条入赘的狗, 竟然匍匐屈身在女人脚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现在只是燃眉之急顺手收了她, 若是她愿意, 她自然可以留在他身旁。   甚至, 看在她曾经的身份上,他考虑以比女奴更好的待遇对待她。   所以,他对他的行为并没有什么顾虑, 车子继续前行,转上平整的街道,无数挺拔的热带乔木拔地而起, 有车辆从旁边疾驰而过,也有四下张望的保镖, 这些都被甩在身后。   巴古斯压在她身上,身体的愉悦和车辆轻微的晃动取~悦了他,她被钳固在他身下, 被他啃咬着柔软的肩膀,她轻~盈的峇迪沙笼裙被他用膝盖撑开,为了避免被她的牙齿咬伤,嘴里被塞上了布。女仆匍匐在地,捧着扯下来的上衣。   她的头挣扎中撞在车门上,嗡嗡的响,身体和意识的动作缓慢起来,剧烈的痛楚从身体传来。   我完了。她眼泪流出来,顺着脸颊淌到耳边。   男人的脸就在咫尺,而怪异难闻的味道不断涌进她的鼻腔,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多么想这最好不是自己的,混乱绝望的念头在她脑海叫着。   “看吧,你自己不走——这就是你的下场。”   仿佛出悬崖坠落,仿佛深夜梦魇的恐惧,这一场可怕的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诡异的气味,强大的握力,耻辱的疼痛将她淹没。   她所有的挣扎,只是让她失去的更多。   直到砰的一声巨响。   汽车停了下来,巴古斯从李雪音身上晃了下去,他怒火中烧抬起头。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在这样宽阔的街道撞上了车。   司机头撞在方向盘上,已经昏了过去。   找死。   巴古斯刚刚张开嘴,还没骂出声,车窗的玻璃被人从外面击穿了。紧接着车门被打开。   他被人拖下车去。   最先开始头被踢了一脚,他脑子一下晕了,但紧接着是第二脚,更剧烈的痛楚让他清醒过来。   他像一只虾子一样蜷缩起来,踩在下~身的那一脚几乎废了他的命~根子。   因为太过疼痛,他的牙齿咬破了舌头,从身体那一处到全身,疼痛到极致的麻痹蔓延开来。又是一脚,下~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脑子里一个念头嗡嗡作响,他还没有儿子。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是哪一个不长眼不要命的东西竟然敢对他动手。   他可是婆罗门的贵族。   寻常低种姓的人见到就要匍匐在地亲吻他的鞋尖,而如果他们敢对他不敬或者伤害他,那等待他们的将是一片肉一片肉被割掉的剐刑。   阳光很亮,带着不正常的红,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穿着雪白的衬衣,皮鞋和西裤上已经有了三三~点点的血。   即使逆着光,他还是认出来了。   啊,是他。怎会是他,他心里竟然想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按照行程,他不是应该晚上才到,现在在马六甲回来的路上吗?   男人浑身冰冷。   巴古斯感到了某种恐惧,就像猎物即将被杀掉的恐惧,他张嘴想要求饶。   啊,他明白了。   男人与其说是心软的动物,不如说是占有欲属性的动物,他们对自己的拥有的、或者曾经拥有的,都有一种理所应当的责任感和支配感。   比如曾经睡过的女人。   曾经离开的恋人。   “我可以补偿。”他哼哼的声音如同蚊呐。   然后他看见逆光中男人嘴角的冷笑:“下辈子吧。”   他的头受到猛烈一击,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但这个过程中,头却又好像分离一般,他听见人群的尖叫,看见了车头相撞面目全非的模样。   疼痛迟钝起来,他失去了意识和光芒。   李雪音躺在车里,头发已经散开,裙子撕开了,她慢慢坐起来,用手环住胸,空气很冷很冷,让她不停地颤抖,那个女仆将衣服呈在她面前。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她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那个声音从未有过的轻和温柔。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   她环住身子,脑海中一片一片的空白。噩梦并没有结束,噩梦才刚刚开始。   车门关上了,然后汽车发动起来,驾驶座的人被扔了出去,嗡嗡的汽车仿佛随时都会炸掉。   李雪音想,如果母亲在就好了。她一定会保护她的。   如果没有,那珍珠阿姨在也是可以的。   所有的念头和回忆争先恐后涌~出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一切刚刚发生的事情覆盖一般。   珍珠阿姨其实差一点成为李家的女主人,这个来自马六甲的闺秀,因为一场重病耽误结婚的时间,后来被介绍给李倥。   李雪音很生气,即使只是个孩子,但是她觉得自己有权利和义务守护属于母亲留下来的位置。   她和前来做客的珍珠阿姨作对,瞧着她就是无名的憎恨,她排斥她的友好和赞美,拒绝她的体贴和温柔,她有一次夸奖李雪音柔软的头发,她竟然回到房间将长到腰~肢的头发全数剪了个精光。   只要那个女人碰过的,她都不要。   李斯函看着一头狗啃头发的李雪音笑得从凳子滚到了地板上,她的大哥忍住没说话。倒是她的父亲气的差点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李雪音昂着头,小小的脸全是倔强,她的头发来自于她美丽的母亲,被这个喧宾夺主的女人夸奖,更像是对母亲的讽刺,她的年纪不够大,还不能理解讽刺和侮辱这样的词汇,但是从骨子和心里涌~出的排斥让她毫不犹豫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那天以后,珍珠阿姨就离开了。   隔了不久,从马六甲托人带来了很多漂亮的帽子,各式各样,正好适合她这样的年纪。   那些帽子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脸,叫谁也看不到。   女仆仍然跪着,李雪音将她的卡巴雅刺绣捂在脸上,可是却哭不出来。   没有人说话,车子疾驰而去。   到了寕圜,还在冒着烟火的建筑和侍卫队等着他。   守卫领队见到车辆,连忙上前,简瑜摇下车窗,听他报告:“敌人带了花河……对我们的布防也非常熟悉……动手很利落……嗯,他们的火力点似乎都避开了重要建筑……那个孩子不见了……”   简瑜下车,命令卫队:“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简管家迎上来,他行色匆匆,一看就是紧跟着匆忙赶过来的:“大少爷,老爷要见你。”他有些担心,环顾四周,叹了口气:“老爷很生气。对今天的事。”   简瑜点头:“简叔,劳烦您。”   简管家愣了一下,目光没有去看车门,而是叹了口气,回转身去。   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被光惊动了,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伸出手去,女孩子颤抖的声音:“不要碰我。”   但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手从她的膝盖和后背滑过,她就滚落到了他的怀里,她挣扎着,外间的人群更叫她恐惧,但是他强大的力量叫她动弹不得分毫,就这样,她被紧紧搂住。   “放开我。”她的声音沙哑,因为恐惧咬住舌头而浸出~血,她不敢抬头看他,紧紧闭上眼睛,全身僵硬,任凭他抱着衣衫不整的她穿过花园缓缓走回去,就像受伤的小兽被她的亲人带回安全的巢穴。   “不要怕。有我在。”他将她放下。   李雪音睁开眼睛,看见他红红的眼眶,她忽然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   外间静静等待的简管家,已经拍了最伶俐的人将这里的信息全数汇报给了简家的家主简霖。   “愚蠢!”简霖一掌拍在桌上,震怒异常,“我辛辛苦苦苦心孤诣几十年,叫这个逆子得罪了个全——”   简温在一旁安抚父亲:“大哥也是一时气愤失去理智才会……”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简霖更怒,“蠢货!为了一个女人失去理智。既然他的心只能装下一个女人,那有什么资格继承我简家的事物——亏他口口声声告诉我,留下这个女人另有用处,亏他说已经和程砺达成一致,亏他说婆罗门的贵族已经心归简家,这个逆子!”   简温连忙上前替父亲顺气:“大哥做事向来稳妥,这回只是一时差错,父亲万不可因此气坏身体,医生说您的身体不宜大动肝火。”   “你自小就处处听你大哥,如今还一味维护他。”简霖火气降了一些,“这些年,我虽然管事少了些,可你做事我都放在心上。这两日,让你大哥好好反省。温儿,巴古斯那边我亲自去一趟,程砺的误会,你们相熟,便由你负责吧。”   “是。父亲。”简温。   他循着光走出门,外间阳光正好,他的妹妹怯生生躲在一旁,看见他出来,连忙跑过去:“二哥,听说雪音出事了!她怎么样?她还好吗?”   简温摸了摸妹妹的头:“没事,你大哥会陪着她。你好好准备你的衣裳首饰,过两日就要开宴了,不要到时候手忙脚乱。”   他出门,上了车,一路向南。   这样的街道已经走过无数次,但是今天,竟然觉得格外宽敞和顺眼。   程砺他自然会负责,大哥也是他的大哥,无论是为他提供寕圜的布防图,还是错过追捕姜鹿尔的时机,亦或者看着李雪音上了巴古斯的车,然后快速开车去通知提前回来的简瑜。   他已经做了一个朋友和兄弟能做的东西。   ——可是,天意弄人,能怪谁呢。   他嘴角慢慢扬起,风更大了,简温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的鹿尔和男主补上。 第四十七章   姜鹿尔在一路狂奔, 等她停下来时, 身上胳膊上都不知道在哪里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因为摔了一跤, 鞋子也掉了一只。   她胡乱擦了擦脸。   污渍和血迹让她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   姜鹿尔站定下来, 阳光很烈, 背上的汗浸透了衣衫,她仰头看了看天, 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根据影子的位置判断了大致方向, 然后继续向前走去。短暂的喧嚣声后城市再次平静下来。   隐隐约约的海浪声拍打在悬崖上。   她想着,如果有一张船票,可以离开这里, 她愿意接受程砺曾经的建议, 在马六甲找一个信得过的店铺谋生。   比起脚上的痛, 心却是柔软的,这样的柔软,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 而微微紧张。   而更细微的声音也悄无声息自心底涌~出,她摇了摇头,挥去那些念头。   静谧的巷道除了偶尔在外面玩水那些麦芽色的小小孩, 再没有其他人——忙碌的成年男人都在种植园或者船上为一家的口粮努力。   姜鹿尔隐隐听见传来喧嚣的人声时,放缓了脚步, 她一点点靠近前面,果然,大~片大~片的阳光从正前方照过来, 她看见了高大婆娑树和红花楹树,已经过了绚丽的花期,眼下树冠上挤挤挨挨结着长条的种子。   红花楹树在她的家乡很常见,每年六七月,满树赤红霞蔚般的花,一路相送,若是骑上马,打马而过,恍若穿梭在拔地而起的花丛,快意少年,自不必多说。   眼下绿影壁下的白马没有,白象到是有两只,象鸣震耳,背上背着枪的异族男人紧随其后,街道上的人或者驻足观望,或者匍匐在地,姜鹿尔有些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   等到象群和人群都走过,姜鹿尔看到了远处的教堂,年轻的神父站在教堂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姜鹿尔再上前一点,她黑沉沉的衣裳和狼狈的形容将她顺利混入了人群。   有几个商贩在议论。   甲商贩:“听说又打仗了。”   乙商贩:“谁,谁和谁?谁赢了?”   丙商贩:“谁知道呢?天天打来打去,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可怜的我们这些小本买卖的啊。”   甲商贩:“我老乡说是撞车了,谈赔偿没谈拢,哎呀,拖下来就被打了——肯定这帮人现在去助威呢。”   乙丙翻了个白眼:“打架和打仗——差别很大好么!你囤的那些锡米胆,与我两个,叫我压压惊。”   姜鹿尔再听不到有用的话,自顺着墙角警惕前行,终于走到教堂外间一街之隔的花丛处,她将剩下那只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慢慢修检,看来就像个行路人一般,只眼睛余光看着对面。   日头到了整天处,晒得一地滚烫,连阴凉处也透出焦灼来,日头一点点移动,四下一片热闹的平静。   姜鹿尔看着在阴凉处卖力招呼客人的摊贩,一只猕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它眼睛盯着水果铺子里面各种各种的绿果子,花猫将自己晒得发热的身体翻了个面,开始舔它的脚掌。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灼热叫她有些坐立难安。   程砺没有来。   为什么?她细细回想她的信,地址和时间绝对不会错。   简艾不是会在这些显而易见拆穿问题上撒谎的人。信肯定送到了。   那么他不来。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不愿来。姜鹿尔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   她为自己迅速和肯定的信任有些吃惊。   还有一种,是不能来。   他受伤了?——不,他的实力她曾经见过,只要他自己不想,能伤害他的人寥寥可数,而且,他现在并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个答案,他身边和身后的人,经过仔细思考和判断,阻止了他的行动,毕竟,对他们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一文不值的人,并不值得为了她而去做不必要的冒险。   她忽然想不下去了,这种“不能来”和第一种“不愿来”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姜鹿尔咬着嘴唇,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里翻,她开始后悔那封信,那种隐隐带着少女情绪的试探。   闷热的午后,蝉鸣切切,没有风,即使有风,也只是将更热更腥的海风送过来。   等待变得毫无意义。姜鹿尔穿上鞋子站起来,碎碎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她转过身去,沿着街道离开。   沿着这里一直走到最前面,在一处残垣断壁的城墙边,却叫她瞧见一个熟人,便是那头发花白的瘸子代书先生。   书摊上一颗碗口大的树,阳光西移,胡子白花花的老先生正一瘸一拐想要将摊位移到阴凉处。奈何人老体力不支,吭哧吭哧拖得满头大汗。   姜鹿尔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伸手帮他上了一把力气。   “谢谢啊,后生仔。”老先生擦了一把汗,抬头看姜鹿尔却愣了一愣。   姜鹿尔眼睛却盯着他上面刚刚晾干的一封家书,见得信中寥寥数语: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外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信纸洁白,笔迹清瘦;。   代书先生用一旁的水罐倒出些水,用帕子润湿擦了擦手,笑:“你也识字?”他擦干净了手,这才又纸笔将落款金安名字写上。   “这家书,尤其给是长辈的,必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否则一滴墨都叫他们想到天外去。”他解释自己净手的意思。   “你要写么。我便宜些算你。”   姜鹿尔瞧着这信比之前昌阿伯写时丰富了许多,想来价格也不便宜。   “上次一乱,这写信的生意也不好做,现在都是按封算——还加上代寄,一日还不得过去半日。”   姜鹿尔摇头:“我没有钱。”   代书先生又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他忽然道:“这一封,谢谢你替我这老骨头做事——不收你钱罢。”   “可要自己写?”见她怔怔,代书先生倒也爽快,将那笔沾了沾墨递给她。   姜鹿尔接过笔,迟疑了许久,在纸上落笔,刚刚写得大哥二字,忽然心头一涩,她竟没有可以其他科眷顾之人。   她眼眶微热,一滴墨滚了下去。   信到底写好了,不过寥寥数字。   姜鹿尔却又有些迟疑,代书先生接过她的信笺,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给家人报个平安,比出人头地这样的赌气念头可实在的多。”   姜鹿尔知道他误会自己是因为年轻人的自尊在迟疑这一封信,她不知如何解释,只当默认了,谁知搁笔的时候,撞上了旁边的签筒,一桶签滚出一支来。   姜鹿尔连忙去捡那只签筒,代书先生却捡起了那支签。   “你可有什么想问的?”他将签文递给姜鹿尔。   上面写着四句签文:夏日炎天日最长,人人愁热闷非常,天地也解知人意,风拂拂自然凉。   姜鹿尔摇头:“没有。”   “我送你两句话可好?”代书先生继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顺应自己的心走,问题并没有想象的严重,自会迎刃而解。”   姜鹿尔客气笑:“谢谢先生。”   教堂的钟声准点响起。   姜鹿尔抬头看了看教堂方向,转头问代书先生:“如果想要离开多多岛,又没有钱,先生有没有什么建议?”   “听说码头会为雇佣随船的海员的船只做中介——但是,那太危险,为了不付钱,在契约到期前,意外总是频繁发生。”代书先生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   “谢谢您。”姜鹿尔鞠了一躬,然后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最尽头,在一片狭长的树林后,就是多多岛唯一的码头。   代书先生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多多岛上的年轻人很多,漂亮的年轻人也不少,个人又个人的命运,就像那些蓝眼睛的洋人说的那样,神会庇护凡人。   不管有没有用,他还是决定按照平日那样,收摊后去教堂祈祷一翻,然后顺道去神庙,路上的关帝庙一一拜一拜,顺便也为这个年轻人祈祈福。   今日也不像再有生意的样子,李家倾覆之后,生意惨淡了许多,代书先生开始收拾书摊。   死气沉沉的下午,忽的一阵狂风起,桌上的廉价信纸呼啦啦全数吹了起来,代书先生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去捉,然后一张落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脸上。   他揭下脸上的信,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露出来,漆黑的眼眸跟着低下来。   代书先生看着男人,另一只腿一下也有些瘸了,他惊恐转头看着男人身后一行十数人荷枪实弹的模样,连话也不囫囵了。   “对……对不……对不起,起。”   “写信的人呢?”男人低下头问他,目光阴冷威严。   这还要连坐吗?   代书先生唯一一点勇气也没了,他绝望伸手指着姜鹿尔离开的方向。   男人神色微松,立刻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快步追赶而去。   代书先生看着阳光下的人,他脑子里冒出无数可怕的念头,人群已经走出去数米了,他内疚又恐惧,几乎本能开口,只是声音又细如蚊呐:“你们不要……他……他是个好人。”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   但是领头的男人却站住了。   代书先生后悔不迭,心跳快要跳出来了,武力在多多岛比蝉鸣还要常见。   男人没有回头。   但是声音依旧落到他耳中。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早上可以写完的。   结果还是没写到见面。   捂脸。 第四十八章   是的, 还有谁比他更知道呢。   程砺握紧了手里的信。   粗糙柔弱的信纸起了皱褶, 他将信纸里面的每个字都在脑子里过了一次, 热带的低气压让他心中的情绪一阵阵涌动, 程砺伸手扯开了衣领。   呼吸并没有因为轻松起来, 他一想到听得那个可怕的传言,便抑制不住喉头的滚动, 但是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一地的玻璃和血, 被白象和士兵驱赶开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说着曾经可能发生了什么。   是一桩桃色纠纷。   出手的却是简瑜,但是简瑜带走的只有一个女人, 并没有姜鹿尔。   程砺用他剩余的理智将整件事过了一次, 最后留下关于姜鹿尔的疑问。   她呢?她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又在哪里?   他将孩子交给属下带走,果断命令增援,带着剩下的人稍作掩饰后开始四处搜寻, 随着探寻和包围圈的缩小,人群渐渐汇集到了岛北。   一望无际的街道并没有姜鹿尔的身影,她不在这里。   程砺站在街道上, 直到狂风起,看到了那封信, 秀丽清雅的字迹一如他心头所念。   他压低身子,快速向最近的码头港口跑去,狄勇勇满头大汗骂了一声, 从路边直接抢了一辆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起来。   “给。”他一边卖力蹬着一边叫程砺。   程砺点点头,一伸手将他推下去跳上了车。   狄勇勇跌坐在地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程砺:“你大~爷。”   海风越来越迅猛,天空的云层压得很低,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碰触,这样的天气,船是不会出港的,但是他并没有减慢速度。   在这短暂的路程中,起伏不定的情绪让他忽然“决定”了一些事。   过往的经验和小姐们的欲拒还迎让他有了错觉。   总以为自己已经表达出足够的友好和善意,也有相应的时间。   绅士的追逐,读书人的矜持以及顺其自然的感情,如同西洋的舞蹈,总是诱人而缠~绵,特别是对着一位聪慧特别的小姐。但,其实也是很愚蠢的。   情场如战场,战场无父子。兵贵神速。   他可以有漫长的时间,让她明白并认可自己的感情,但是前提,是她知道。   远远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海岸线,未到黄昏,却有了黄昏的晦暗。程砺停下来,一眼就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岸边的乱石堆,拍打的海浪在岩石上撞出朵朵水花,纤细的背影,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随风吹跑一般。   程砺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他理了理衣领,走了过去。   他微微垂下头,面上波澜不惊,然而眼眸汹涌如深海。   他不能吓到她,最简单便是若无其事说一声:你也在这里?   程砺打定主意走到了近处,他清清嗓子,将情绪调整。   岩石上的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程砺猛然睁大眼睛,他看着面前满脸风霜的干瘦女人,女人狐疑看了一眼他,又看一旁靠着的竹篓:“你,是要椰子吗?”   “……”程砺看着那女人身旁的竹篓,里面果然有几个青色的椰子。   “这些都不卖。给我儿子留的,他的船等下就回港口了。”老妇人拒绝。   “没兴趣。”   那顶斗笠一下就变得粗糙起来,坐在临海的礁石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衣服上带着海腥和陈旧的汗味,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程砺疑心自己刚才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你口渴吗?”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程砺一震,回过头去,一身黑衣的姜鹿尔手上捧着一个椰子,站在他身后,正看着他。   “好像有点。”他说。   姜鹿尔赤着一只脚,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有细细碎碎的伤口,她的眼眶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他心底瞬间汹涌而出。   “等一下。”姜鹿尔将椰子上面的切口用袖子擦了擦,然后递给他。   程砺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椰子温热的温度,他慢慢喝了一口。   汁水很甜。但是已经不多了。   “味道不错。”他说。   “是吗?”姜鹿尔说,“刚刚和这位大娘问话,她送给我的呢。”   “问话?”   “嗯。大娘的儿子在这里工作。”她忽然有些迟疑,几乎无意识的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海。   单单这句话已经叫他心头一震。她果然这样想的。   海风的腥味很重。   “现在好像不是出海的好时机。”   “是啊,好像暴风雨快要来了。”   他怎么知道?是啊,这里是多多岛最大的出海口,在这里来的人自然不会是来赏风景的。她想问他,关于那封信,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出现?现在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但是,在对方没有表达来意之前,答案也许会让彼此难堪吧。   “嗯,那么……”程砺将椰子还给她,姜鹿尔以为他要走了,伸手接过来。   果然,啊,还是……只是顺路而已……   她露出告别的笑意:“那么,以前承蒙关照……”   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手伸了过来,越过她的腰身。   “口说无凭。”   他低下头,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娴雅从容,将她拉向自己。   当他温暖的嘴唇吻下来的时候,姜鹿尔一瞬间全身僵硬,但是他不以为意,缓慢温柔在她嘴角缠~绵。如同古老的刺青,小心翼翼的求证和确认。   那种曾经闻过的熟悉而陌生的淡淡的丁香烟味再次出现。   禁欲、私~密。   仿佛是星空下的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柔软草地上,被人握住了手指。   他轻轻说:“不要走。”   她睁大眼睛看他,眼中是难得一见的迷茫,不知道是在想刚刚的事还是刚刚他的话。   海风将她的刘海吹开,她下意识伸出白~皙的无名指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程砺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   这个吻震动了她。   “留在我身边吧,鹿尔。”   姜鹿尔如梦初醒,结结巴巴:“我,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程砺意外看着她,嘴角扬起,慢慢,嘴角越来越大,最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远远,在远处高地站了一排的男人们沉默看着这一切,关于姿势、动作、形象一一点评。   狄勇勇最起劲,啧啧:“老大不愧是老大。”   “诶,听说以前谁说嫂子是阉人啊。”   “啊?真的,还有这回事?”   “真的!我听一条船上的人说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说这话的人脑子有坑吧——要不,是个瞎子?”   狄勇勇脸色有些难看。   海边的两人显然达成了什么共识,正慢慢走过来,中间却隔着一臂的距离,姜鹿尔手里仍然紧紧捧着那个椰子,眉梢眼角的情绪,勾勒出一种奇异的气氛在他们身上缭绕。   这帮人平时难得有程砺的八卦,此刻一开口哪里收得住。   糙汉甲脑子突然转过来了:“不过,有个事我没整明白。”   糙汉一圈转过头:“什么事?”   糙汉甲:“说嫂子是个阉人的人,怎么会知道她没带把?”   狄勇勇脸色雪白。   糙汉乙若有所思突然顿悟:“艹,那肯定看过啊。”   狄勇勇感觉到了某种可怕的寒意。   然而他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旁边两个大嗓门嚷了起来。   “啥!你们是说最开始传嫂子是阉人的人——”   “——偷看了嫂子的裸~体!”   狄勇勇汗出如浆,伸手捂住了脸。   “你们看起来很闲嘛。”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突然响起。   程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一旁。   “我,我突然想起来,好像那些花河还没收好。”   “是啊,今天中午的信还没回。”   “我也是,我说好今天侦讯培训要亲自上课的。”   “……”   狄勇勇结结巴巴:“那个,我……我。”   “你?”程砺靠近一点,狄勇勇已经预备解释、负荆请罪了,却听见程砺说,“我丢了半封信,你负责去找回来。”   “信?”他一愣。   “你交给我的信的下半部分。”   狄勇勇心头掠过一个念头:也许刚刚老大什么都没听到。   “可是……”谁知道那信是在哪里,茫茫人海,哪里去找一封信。   “或者,今天带回去那个孩子,由你负责照料。”   ……狄勇勇立刻掐灭那个刚刚的侥幸念头。   “啊!”他立刻道,“我突然想到,有个地方可能有线索了。”   一群等着看热闹的八卦糙汉都被打发走了,程砺这才转过身来,向更远处的姜鹿尔伸出手去。 第四十九章   姜鹿尔走得很慢, 程砺顺势放缓了脚步。   渐渐荒凉的街道, 间或有人好奇看过来, 程砺走在她身侧, 并肩而行, 高大的身体正好挡住西晒的阳光。   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惹人遐想。   姜鹿尔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砺以为她是害羞,便寻些话头开始同她说些有的没的, 比如那只思念成疾的暹罗猫,比如今天带出来的邱小宝。   每一个男人,当他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笨口拙舌都是不存在的, 他们会搜肠刮肚, 绞尽脑汁,哪怕一个细小的灰尘都会被描述成五彩的星球,他细细跟她讲那憨憨的挑嘴, 在他怀里惆怅的模样,贪睡时的呼噜;讲那丝毫不认生的邱小宝,怎么攀着狄勇勇的脖子亲得他满脸口水, 叫狄勇勇手足无措满头大汗。   姜鹿尔走得更慢。   程砺低头看她:“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   姜鹿尔勉强摇头,他这才看到她的脸异常白。   “怎么了?”他心头一惊, 伸手去触她的额头。   “我没有生病。”姜鹿尔扭过脸。   如同印证她的话,只听她的肚子咕咕一声。   程砺一愣,霎时明白过来笑起来。   “我知道有处吃的, 味道很好,老板人也很好,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晚餐我们就去那吃。”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嗯,那——现在,其实已经不早了。”   程砺知道她早已经饿坏了,伸手点了点姜鹿尔的鼻尖:“现在就去——”   又走一段路,程砺忽的停下来,眼前是一家小小的裁缝店。   程砺和店主相识,大娘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笑眯眯打量着姜鹿尔,眼神既好奇又亲切。   姜鹿尔不知如何称呼,先笑了笑。   大娘的热情立刻蹭蹭往上冒,非要拉着姜鹿尔进来,要送一身亲自做的新衣裳。   姜鹿尔不肯收。   大娘便拉着她的手亲~亲切切说了又说,这衣裳是给她留在家乡的女儿预备的,如今女儿嫁人再用不上,如今看着姜鹿尔便喜欢云云,且只是一身粗布,并不值钱,只是一份心意,况且她的衣裳瞧着怪扎眼的。   姜鹿尔便受了孙大娘的好意。   狭长的店铺里进深长,宽度不大,柜台后放着几只木凳子,姜鹿尔捡了一张坐下。   行路的时候不觉得,停下来才觉得脚底扎心的疼,还好裤脚够长,湛湛可以遮住。   怕是脚底伤着进了沙子,姜鹿尔端端正正坐着,隔着小小的柜门,偷得一片静谧。   一杯水推过来,程砺一只胳膊搁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推过来一只木杯,微笑着看她,说不出的沁香,是泡的花茶。   然后是一碟小点心。紧接着又是一碟。   姜鹿尔先还犹豫小口,两个小点心下口,她直接将碟子往自己前面挪了挪,短短几分钟,风卷残云一般。   指头上还有一些小渣渣,姜鹿尔余光瞟到程砺正在看孙大娘捧出来的衣裳,立刻飞快将十个指头挨个放进嘴里。   一个手还没吃完,就听见头顶嗤嗤一笑。   姜鹿尔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默默端了杯子喝水,眼睛跟着瞟到另一旁去。   “小心烫。”程砺忍住笑提醒。   话进耳朵却迟了,姜鹿尔一边嗯了一声一边就往嘴里送,果不其然,一口热水滚了喉咙,烫的她心口一闷,猛然拍胸。   程砺连忙伸手去帮忙,本来还好,他刚刚一拍她的背,就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姜鹿尔排山倒海咳嗽起来。   这一动,她灰扑扑的光脚也露了出来,程砺眉头一动:“你的鞋子呢。”   “……丢了。”姜鹿尔咳得站起来转了个圈。   他神色一凛,伸手就去拿她的脚,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仰头征询她的意见:“我帮你看看?好像……在流血。”   他的脸明明在阴影中,姜鹿尔却觉得从来没有比现在看得更清楚。   高大挺拔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克制自己的行动,又叫她的名字:“可以吗?”   如同一只旷野的鸟,在询问他的天空。   姜鹿尔咳嗽戛然而止,她咽了口唾沫。虚站的脚火辣辣痛,姜鹿尔坐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神使鬼差般点了点头。   嘘寒问暖向来是比冷漠敌视更可怕的力量,它们轻易可以击溃一个人的所有的坚强。   刚刚走出来的孙大娘看着这一幕又进了屋,很快端来了一个小木盆,里面洒了些奇奇怪怪的草药。   “脚伤着了,用这个泡泡。”她笑眯眯,将木盆放下。   姜鹿尔脸上有些发热:“我自己来吧。”   “别动。”程砺已经将她的手握住,脚底果然有一道伤口,不深,但是进了沙子有点麻烦,“可能会有点痛。”   话音刚落,姜鹿尔倒吸一口凉气,她皱着一张脸看程砺,他专心替她清理伤口,灰扑扑的脚洗干净后,显出比手更柔软的白~皙来,伤口沁出了血,但是细沙基本都清理干净了。   姜鹿尔疼的一抽一抽的,后槽牙咬的嗡嗡响。   不过,好歹还是留下了最后的颜面,没有哭着哇哇叫出声来。   孙大娘见状对她更加亲热,在一旁不住夸她。   程砺终于将伤口包好,这才抬头看她,他看着她,神色有点奇怪:“表现很不错。有奖励。”   “唔?”   “不过,这样的伤口,可不是新伤,为什么不说?这得惩罚。”   说的一板一眼好像真有这回约定似的。   姜鹿尔顺着话道:“那一奖一惩,正好抵消。”   “这个,抵消不了。”   他眼里也开始浮现笑意,姜鹿尔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程砺低下头,在她温暖洁白的足背上吻了一下。   姜鹿尔浑身一震,张大了嘴。   “你!”   “这是奖励。”他说。   姜鹿尔睁大了眼睛,心里一万句一千句%……*()%()%#%*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惩罚不会是要她吻他的脚吧……难道这个程砺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打死她也不会屈从的。   她也不用屈从。   程砺突然起身,像一只矫捷的野豹,吻住了她的唇。   蜻蜓点水。   却又灼热如火。   姜鹿尔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程砺。   仿佛还有一股草药味——不对,她今天走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踩到一些……啊……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   他退后一尺,英俊的脸庞就在她面前:“知情不报,这就是惩罚。”   作者有话要说:  月初忙成狗,月底忙成死狗。   好想看电影~ 第五十章   他笑起来, 眼睛看着她, 仿佛这一吻为他正了名, 叫他丝毫不愿掩饰自己的眼底的喜欢和微笑。   孙大娘眼睛跟着弯起来, 轻声一笑, 一边看一边甩身走了。   姜鹿尔耳朵立刻从耳~垂开始慢慢红了起来,她一紧张, 呛出来的水就开始打嗝。   (⊙o⊙)…呃……   “你……你怎么能……呃……”她的余光瞟到旁边的吃瓜孙大娘,虽极力严肃, 但不争气的脸庞也开始红了起来。   “你……”她后知后觉伸手去擦嘴,程砺含笑看着她,姜鹿尔感觉马上就连脖子也要红了, 但是轻薄二字却是骂不出口。   闷闷倒是让自己恼了起来, 猛然将脚收了回来。   “傻姑娘, 他这是喜欢你呢。”孙大娘余光一点不落看完了年轻人的别扭,看着程砺惹恼人家而不自知,忍不住插嘴道。   “喜欢就可以……就可以……”随随便便吻了脚又亲别人的嘴吗!!姜鹿尔咬了咬嘴唇, 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你喜欢的话,你也可以。”程砺弯腰, “我不介意。”   “谁要……”姜鹿尔听得他如此大言不惭,异常愤愤转过头来。   程砺脸正好恰如其分搁在她旁边, 不偏不倚,转过来的姜鹿尔嘴唇正好蹭到了他的脸颊。   他眨了眨眼睛,便一副如君所愿的清淡模样。   “这下, 就是扯平了。”程砺轻浮起来一本正经,他完全像看着一个女人那样看着她,“不过,你要是想多占点便宜,我不介意吃亏。”   姜鹿尔张大了嘴,这真的是她见到的那个温和有礼的阿砺哥哥,真的是单刀赴会手上沾血的总巡大人?她曾听说有种春笋可以一夜之间长六尺,但和程砺今日突飞猛进的脸皮和胆子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难道有诈?   姜鹿尔忍不住斜过去看他脸旁边,并没有人皮面具之类的粘合剂痕迹。   ——程砺看着她小兽警惕的抿起来的嘴唇。   她想了想,又定神看他眼睛,深邃漆黑,清明温暖,也没有中邪的迹象。   ——咦,刚刚好像没这么近啊,姜鹿尔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还有一种可能——但姜鹿尔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是决计不会伸手去摸~摸~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热发糊涂了的。   ——老虎的脑壳摸不得。   她叫他看得心浮气躁,背上终于抵上了柜子,已经无路可退。程砺姜鹿尔干脆胡乱挥挥手,将他隔开,暗自嘀咕:“哎,难怪我那嫂嫂说,再正经的男人也都是挑粪戴口罩的……”   孙大娘走过来,耳尖听见,闻言噗嗤一笑,将手上的衣裳和一双柔软的布鞋放在放在她膝盖上。   “先试试,看喜不喜欢。”   程砺对哩语了解不多,愣了愣重复:“挑粪戴口罩?”   姜鹿尔偏不回他话,将那双鞋子拎起来,很小很小,做工精致,但是放在她脚上,大约只能进去一小半个脚掌。   “这鞋子……太小了。”   孙大娘诧异低头,这才真正注意她洗的干干净净的脚,顿时一愣,姜鹿尔的脚不是常见的三寸金莲,大很多,也不是那种裹足失败的铁莲,而是一双天足。   即使在已经残喘的清廷,如今的风气丝毫未变,万万千的女子中,即使没有受过教化,只要家有长辈的,便绝不可能有这样一双脚。   姜鹿尔倒是不回避:“这个呀,我母亲不叫给我裹足,大些后我外祖母倒是动过念头,找了几个老嬷嬷来,吓得我翻墙就去找我外祖父,可算保住了一双脚。”她心有余悸,长大了的孩子再裹脚,那是堪比泥黎店的酷刑,先要将脚大拇指折断,然后包到脚底,裹上长布,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还要准备一些碎瓷片,在上面踩的鲜血淋漓,靠这样的结痂给脚定型。   也亏得她这一双天足,加上她那时瘦小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因素,那些关于她的阉人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传言才能让这些人觉得可信度如此高,而甚少怀疑或者去验证。   ——在他们从小耳濡看来,不会有女人会不裹足的;也不会有女人能够在年少的时候可以坦然直接直视一个男人的眼睛,自然,泼辣的大娘和婆婆们不在此列。   姜鹿尔又将那鞋子翻来翻去看了看,听了孙大娘的问,又补充:“我外祖祖说,我娘~亲小时候裹了足,走路久了疼得厉害,读书时也叫同窗笑话,她便坚决不肯给我再裹。”   孙大娘眼神微闪,勉强笑了笑:“你有个好母亲。”她抖开手上的衣服,上装是对襟短袖,下面是一条长裙,精致的绣花,并不是常见的红或者青,而是带了海一样的蓝,裙底有层次渐近的浪花,又似蝴蝶。   一眼看去并不夺目,但是触手便知其厚重。   这样的布料,至少加了丝线混纺,察觉到姜鹿尔迟疑,孙大娘将衣服往她怀里推了推。   “不要客气。你是个有福气的,阿砺是个好男人,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她拍拍程砺的胳膊:“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程砺眯了眯眼睛:“戴口罩挑粪的福气,也好。”叫他想明白了,戴口罩挑粪这不就是——臭不要脸的意思吗?   见她收下了衣服,他没有迟疑,直接伸手,将她拦腰抱起。——都臭不要脸了,还客气什么。(默默画外音:好像一直也没客气呀。)   姜鹿尔伸手去推,程砺给她中肯的建议:“或者你在这里换,或者在屋里换?你选。”   姜鹿尔忍住。   程砺再次建议:“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将手伸过来,至少稍稍挂住脖子。”   “你!”越来越过分了。   “大概你不知道……你其实并不像你看起来那么——轻。”   ……这个挑粪戴口罩的!   “程砺!”姜鹿尔终于连名带姓叫了出来,这一声名字叫出来,她便知道,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同了。   “我在。”他回答。   是哪里不同了呢。   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一个陌生友好的微笑,因为深夜野地一处温暖的篝火,或者一抹阳光,一张明媚的脸庞。   但这样的喜欢,寻常、丰富而庞大,如年年春天都会长出的新鲜花朵。   但是喜欢上一个惹得自己气的胸口鼓鼓的人,一个陌生的危险的人,一处深邃看不见底的深海,喜欢上沉默的孤灯,喜欢上面具和面具后面真实无情的脸。   大概是这里不同了。   不得不说,换装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至少现在注意他们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如果她没有坐在自行车上的话,可能还会好一些。路上行人匆匆,晚归的渔人,收摊的小贩都在抓紧时间收拾。   晚风已起,天上重云累累,阳光在云层上涂满金边,渐次第为绚丽的胭脂色,金黄的光芒潋滟在青翠欲滴的碧草和树叶上,洒在她的脸颊睫毛和手腕上。   好不容易到了他说的那处小餐馆,门口却是铁将军把门,门旁放了一口小水缸,里面清水漫漫,却并没有种什么水生植物。   旁边的小馆子见了两人连忙来招徕顾客,只说这餐馆主人今天被一辆小汽车给接走了,说是去哪里给什么大人物做饭。   饭馆主人掩不住的艳慕:“嗐,真是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肯定拜佛拜得多就是好——这样的水平竟然能被看上……”   姜鹿尔却没心思听他说话,她只看着那水缸,旁边一溜地里种的几排草药,一个念头在心里噗噗跳动。   像,的确很像,摆放的位置……习惯……   她打断饭馆主人滔滔不绝的介绍:“大叔,你刚刚说这个饭馆主人叫什么?”   “姓昌?还是姓常?”饭馆主人抠抠头。   姜鹿尔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正好看见程砺带笑的眼睛。   她一下明白了。他之前说的“老板人也很好,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你?”她激动揪住他的衣摆,“是你是不是?”   “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程砺无奈,“真是没办法,你比我想象更聪明。”   不过,没关系,他为她准备的还会有很多。比如今日按照她信笺地址一起邮寄回去的大银百元,足够她的哥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衣食无忧,比如她可爱的猫咪,她那个奇奇怪怪带着的小宝贝。   晚饭如殷勤的饭馆老板所愿,就在此解决。   姜鹿尔本还怀着一丝侥幸,也许过一会昌阿伯就回来了。   直到用完餐,她放弃最后一口汤,仍然没音讯。   这样的平静和心境程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了,所以,直到阿诺第三次在他面前晃过去,他才放下杯子,招了招手。   阿诺是个麦色长眼睛的年轻人,他很聪明,得到许可后立刻上前。   “嫂子好。”他先嘻嘻一笑。   程砺满意点头,替姜鹿尔嗯了一声,才问:“什么事?’   “刚刚得到两个消息。”他眼睛左右一看,饭馆的主人和伙计都在,便压低了声音,在程砺耳边悄悄说。   程砺扬了扬眉。   “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坏消息。”   姜鹿尔毫不犹豫, 她耳朵一立, 看着面前的程砺。   老板和伙计被阿诺引开。   他的声音平静, 目光却微微垂下, 然后抬头看她:“李家大小姐出了点事。”   他接着说:“今天她遇上了巴古斯, 然后被迫上了车,被救下来时连块完整的衣裳都没了……”   他看着站起来的姜鹿尔, 看了一眼她颤抖的脚,没有阻止。   姜鹿尔不敢置信看着程砺:“光天化日之下, 他怎么敢?!”   “对他们那样的人来说,大约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被当成可以对待的人。巴古斯被简瑜重伤——可能,抢救不过来。”   姜鹿尔咬牙。   程砺立刻补充了好消息:“负责抢救的约翰逊先生是我朋友。”   “——所以, 他应该抢救不回来了。”   他想了想:“他送过去的时候, 脸已经不成样子, 骨头断了三根,手脚也废了,所以, 就算死,也没有那么痛快。”   姜鹿尔只想着李雪音,又悔又难受, 这些描述稍稍减轻了她心中的难受:“我想去看她。”   她转而想到程砺和简瑜的关系和这个要求的困难,迟疑了一下:“或者, 我给她写一封信。可以请简家的简艾小姐带进去——她会保密的。”   程砺仰着头看她,立刻点了点头。   阿诺在一旁惊疑看着程砺,程砺不动声色。   结果, 这一夜,姜鹿尔一叠信纸写到凌晨三~点,仍然没有写完那封信。   有的事情,即使设身处地,但是仍然难以感同身受。   她如何安慰她?她无法描述那事实,也不能谈论自己如今的自由,或者程砺的关怀。   对于伤害,很多时候语言和安慰都是苍白的,很可能会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噩梦回忆;   以朋友的名义,朋友在这时候更不应该揭开她的伤疤。以曾经下属的身份,那更应保持缄默。   姜鹿尔写了扔,扔了又写,直到肩膀都僵硬~起来,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写这样一封信。   早上四点的时候,程砺肩膀上带着一只短尾猫走进来,猫咪看着姜鹿尔立刻欢快叫了一声,孩子般哭泣似的嘤嘤叫着,在她脸上怀里蹭着蹭着。   “憨憨。”她打起精神回应憨憨的热情,摸了摸它在混乱中断掉的尾巴,得了憨憨更加委屈的叫声。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那天李家大火后,它在草丛里面一个个人找你,遇见了就带了回来。”   姜鹿尔伸出手心,由着憨憨慢慢舔~舐她的手心,心底柔软:“谢谢你。”   “坐了这么久,出去走走吧。”   他手上推着一个带轮子的椅子。   “这么早。”   “劳逸结合。”他走过来,将她抱起来,放在椅子上。   姜鹿尔耳朵一热,憨憨跳到了她膝盖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瞄了一声,仿佛在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似的。   程砺推着她,外间还有浅淡的月光,路上并不算平整,他走得很慢。   露水从树叶和枝头长出来,晶莹剔透。   程砺住的这片宅邸,原本是一个传教士的私宅,后来低价转给了他,位置并不算好,外间是一丛丛低矮的灌木丛和界石分开的小块田地。   大门有两个值班的夜巡,看着他们都面带笑意。   走出宅邸不远,石板路就没了,好在土路踩的结实,这两天并没有大雨,推上去还算平整。   姜鹿尔很快就听到了一些特别的声音。   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敲打着什么,又似有野兽。   她对多多岛的自然环境并不乐观,立刻想要停下来,程砺偏偏推着她向那边走去。   走到近处,终于看清楚,原来是个小个子男人正卖力用小铁锹用力在泥土里翻着什么,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道已经做好的地垄,一个身影正弯着腰在捡地上的石头。   程砺喊了两声:“孙伯,张大哥。”   地间的男人直起身子,同他打了招呼,擦了擦额头的汗,憨厚笑了笑,又继续开始卖力工作。   程砺介绍:“这些都是从矿区和种植园赎身的契工,这几块地的红薯是他们今年第一批收获。像他们一样的人还很多,来到南洋讨生活,并不是轻松的事情。辛辛苦苦工作几年,大部分人都活不到契约期满那一天,到最后侥幸活下来,赎身之后就开始考虑剩下的路,大部分唐人还是做得老本行,种地。”   “他们的收成一部分要交给土酋,一部分要交给庇护的唐人组织,剩下一部分勉强果腹,余下的再到集市出售,还要被当地人敲一笔。不过,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够生活下去,其他一切苦,都是可以吃的。”   姜鹿尔看着那两个辛劳的身影,还在挥汗如雨卖力工作着。   程砺缓缓:“生活不易,天道不公。有的人天生锦衣玉食,而有的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很早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人一辈子的苦难都是有定额的,如果吃完了,剩下的,都是美好了。这些苦,我们不能代替,就像我们的契约,都必须由我们自己完成。”   姜鹿尔一下明白了。   程砺说的一切,一部分是在说李雪音的遭遇。   “你说的,我知道。但是束手旁观……”   “简瑜比你想象更适合处理这件事,让李雪音选择她最想见和最在意的人吧;巴古斯已得到审判。静默的守候未尝不可。”   “你早就想好了。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帮我送信。”   “我没有想好。是你自己想好了。”他抵赖。   姜鹿尔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阿诺跟你说事的时候,明明只说了两句话,你怎么知道巴古斯——‘他送过去的时候,脸已经不成样子,骨头断了三根,手脚也废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简瑜出手,如果没达到这个程度,我也会帮他补到这个程度的——所以,反正结果一样,就当提前告诉你了。”   姜鹿尔无言以对。   程砺继续带着她前行,更多的自由民出现了,唐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最勤劳的民族,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吃苦耐劳都已经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程砺神色沉默,看着挥汗如雨的男人们,这一小块名义下属于海声会庇护的土地。   远处模糊的灯光和钟声来自于压榨者们通宵达旦狂欢后的余光。   一个自由民来到程砺面前道谢,感谢他在自己被土酋打死前的一番求情,让他不至于因为隐瞒一筐多收获的马铃薯断了两条腿。   程砺慢慢为她说着那些琐碎而真实的故事。每一个契约华工,最为最底层的求生者,活下来都是一个故事。   在这边异国他乡,满清无力,所有的唐人都如无根浮萍,他们的命运很多时候依靠于自己的庇护者,所以,为了求得一个庇护或者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很多时候,这里的当权者不但不会为同胞说话,反而成为更严酷的压迫者。   比如简家。   姜鹿尔同样没说话,有一种朴实而真切的情绪在她心里升腾着,就像很多沉默的华人们心里模糊或者真切涌动过的那样:为什么他们不能得到公平的对待?为什么他们不能得到和自己付出匹配的酬劳。   他们走到路的前面,一条分岔路出现了,往左边是通往李家的路,往右边则是简家。   现在分岔路口停着一辆车。   一个男人坐在车头,一明一灭的烟头照亮了他的脸。   “李兄。”程砺先开口。   李斯函转过头来,取下雪茄,他看了看程砺,又看了看姜鹿尔。   “什么时候出来的?”程砺又问。   自上次的事件后,李斯函就隐匿在部落的另一位联姻那,他在没有见过他。   “今晚出来。听说巴古斯死了。”   “嗯,今晚死的。大约在你来的路上,所以,你应该没有什么嫌疑。”程砺缓缓,语调中藏着一丝极淡的嘲弄。   “我还听说,他死前在车上……”他忽然说不下去了,看着坐在轮椅上孱弱如一片树叶的姜鹿尔。   程砺知道他误会了车上的女人是姜鹿尔。   即使是黑夜,他也感觉到对方看在姜鹿尔身上的目光非常让人不舒服。   “他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惩罚。”程砺将手放在姜鹿尔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如同安慰。   憨憨在姜鹿尔腿上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鹿尔伤还没好——”程砺推着姜鹿尔转身,“那,我们先告辞了。”   李斯函眼睛还看着鹿尔,如纱的月光下,仿佛近在咫尺,但是却远在天涯。   他猛然抽了一口雪茄,浓烈的烟草香味浸透他五脏六腑,但却挡不住心头的酸楚,他没有回头,将烟头在车身狠狠摁灭。   “为什么不告诉他?毕竟他是雪音小姐的哥哥——”   “你以为,如果他知道,李雪音对简瑜芳心暗许,还会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吗?”   “雪音小姐早晚会知道真~相的。”姜鹿尔叹息。   “李雪音不是傻~子。他们两家之前的新仇旧恨,彼此对对方做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程砺声音淡淡,“她只是不想相信,以为他会是例外罢了。简瑜今天发消息在求最好的锡米胆——锡矿蕴藏在极深的地下,经过漫长的岁月,吸收天地之灵气,凝结而成胆形的宝石。对梦魇镇惊有很好的情绪。”   “这些,是为了雪音小姐吗?”   “或许吧。”程砺道,“看在她是你朋友的面上,希望她迟一点知道真~相。至少,在锡米胆找到之前。” 第五十二章   姜鹿尔回头, 看了看已看不到人的李斯函, 曾经那个爽朗乐观的青年不见了。   烟雾和阴郁笼罩着他。   而且可以预想, 他会在这条看不见前途的路上走上很远。   苦难是生活赐予的考验, 有的通过考验将其视为财富, 而有的人迷失其中最终失了本性。   姜鹿尔侧头看着推在肩后的手,白~皙有力, 她没来由涌起一丝温暖的情绪。   幸好,他不是。   这一觉睡得很久, 日头过了正午,屋子里外都很安静。直到嘤嘤呀呀的猫咪叫声将她叫醒,姜鹿尔睁开眼睛, 屋子里还有沙沙的写字声, 程砺坐在书桌前, 一手执笔,快速在纸上写着什么。   憨憨在他左边走到右边,不时伸出爪子去拨~弄他的袖子, 程砺都耐心一一拨回去。   她歪着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身上,叫他发梢脸颊都有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人总是对温暖和光明有天生的向往。   她看得目不转睛。   直到他写完最后一笔, 将笔搁下,她立刻闭上眼睛假寐。半晌没有动静, 她忍住睁开眼睛的冲动,竖着耳朵继续听,仍然没有动静。   竟是她在做梦么?   迟疑间, 忽然感觉唇上一热,她猛然一僵,面上大热:“你!”姜鹿尔睁开双眼,却是憨憨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对着她,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巴,缩回脖子。   “这猫——真是学坏了。”程砺似笑非笑看着她,“醒了?”   姜鹿尔早上就喝了一点粥便睡去,倒确实腹中空空,但是比起这个她还有个很想见的人:“小宝醒了吗?”   不过是一日多不见,小家伙看起来似乎胖了不少。   姜鹿尔看了一会,觉得不对,伸手捏了捏他脸颊,鼓鼓的腮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水果。会走路的小孩子根本闲不住,见到憨憨立刻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叫着晃晃悠悠跑过去。   作为首席照顾者的狄勇勇顶着两个黑眼圈跟在后面,一夜没怎么睡不说,床~上还留了两圈鸟,他揉了揉太阳穴。   “这孩子根本就听不懂话。”他抱怨。   “小宝,慢点,小心摔倒。”姜鹿尔叫。   邱小宝立刻站住了,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姜鹿尔,亮得惊人。   “吃东西忒麻烦,完全停不下来——比喂马麻烦多了。”狄勇勇继续诉苦。   邱小宝走到桌子前,颠颠踮着脚尖,乖乖自己捧着水杯河水。   狄勇勇:……   他走过去,仔细看那摸着猫头的邱小宝:这还是昨晚那个一夜都没消停过的熊孩子吗?   邱小宝转过头来,冲他露齿一笑,然后一把扯了扯猫尾巴。   憨憨尖叫一声,转身跳起来就冲着狄勇勇脸上一巴掌。   狄勇勇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还真是他。   程砺转头向坐在旁边的姜鹿尔道:“看来小宝还记着第一天见面时狄勇勇给他屁~股的那巴掌。”   他笑:“不用可怜他,他的好日子也就这一两天。我给槟城写了一封信,用你的名义——他们的人应该这几天就到了。”   姜鹿尔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席地而坐,小宝肉肉的手在努力去捉憨憨,他的笑容简单,并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她拍了拍旁边的凳子,让他在自己身旁挤过来。   程砺含笑不语,将桌前的菜一一替她夹到碗里。   这难得平静的两日,让她的身体快速好起来,等到姜鹿尔可以出门的时候,程砺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他并不太在姜鹿尔面前谈论他的工作,但如果被问起,他也并不避讳。   而李雪音最新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到她耳边,叫她一时松口气,一时又紧张。   简瑜对外是告了假在山庄休息,实则是因为和父亲的龃龉,避而不见。   更甚者据说简瑜以李雪音怀~孕为由,要求娶她,为简父所厌弃,大怒之下,不顾求情的简温将简瑜家法伺候了一顿。   简温为了哥哥也为父亲大骂一顿。   这时候的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   简温并不是他看到的那样对简瑜言听计从。   李雪音心中更为担忧,她敏锐察觉到简家的不平和暗涌,城门失火,殃及的总是池鱼。   程砺对简家的事情了解更多些,关于外室和简温那位温顺的母亲意外病逝,豪门之中总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就是纵容他的缺点。   简瑜对简温暴露出来的缺点,便是那位娇滴滴的李雪音小姐。   李雪音此时正穿着长袖长裤,坐在餐厅里面,外面的花开得正好,阳光照在她身上,仍然手脚冰凉。   小青捧着一杯水过来,干干净净温暖的水,李雪音捧着:“谢谢。”   她几乎无意识看着窗外,一只大翅膀蝴蝶飞过,她竟惊了一下,水洒在衣裳上,她连忙去擦,明明已经擦干净了,但是还是止不住手。   衣襟上的水渍慢慢一滴滴扩大,越来越大。   她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出声。   那天回来以后,她便是如此,她明明还是她,她的手,她的脸,并没有变,她多希望那不过是一个噩梦,噩梦醒过来,一切都结束,她可以搓搓自己的手,揉揉眼睛,又开始新的一天。   可是身体的疼痛,近乎眩晕的耻辱,一切都在提醒她,叫她辗转无法入眠,即使最好的锡米胆捧在胸口,也让她无法平静一刻。   “你的衣服湿~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小青退了出去。   “小青。”她感觉到恐惧,哑着嗓子喊,声音很低,小青并没有听到。   门关上了,可是透明的玻璃外面阳光仍在。   他的一只手放在她柔软的脖子上。   李雪音觉得那是一把刀。   他的手慢慢顺着她僵硬的脖子到了她肩膀,然后是她的衣襟,他的手指在那上面按了按,然后捧起了她的下巴。   李雪音抬起头,满脸泪水。   “不要害怕。有我。”他说,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她柔软的耳~垂。   “求求你。”她哭泣起来,“不要。”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吻她,温柔缠~绵,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牢牢揽到自己怀里。   他的吻娴熟而又灵巧,让她无从逃避,从恐惧深处蔓延出来的陌生颤栗。   他顺着她的脖颈到了她的唇边,却停住了,而后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被他牢牢束缚在墙壁上。   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恐惧而怯怯的眼睛,里面再也看不到曾经的意气风发。   他松开手,她便站到了他面前,她别开了脸庞,简瑜将她的脸板过来,叫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要怕,不要害怕想起,更好的印记永远比强迫的遗忘更彻底。阿音,如果需要记住,记住我,记住我现在和之后对你做的一切。”   他另一只手将一把枪放在李雪音手里:“你可以开枪,我不会躲。”   “我会保护你。”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吻住了她的唇。   到了最后一刻,李雪音的枪还是顶~住了他的额头。   她浑身颤抖,衣衫半褪,不知道是在喘息还是哭泣。   简瑜将桌布盖在她半~裸的身体上,站了起来。   他转身去为她倒水。   李雪音以为他是要走,她抱着桌布站起来,伸出手,怯怯去摸~他的背。   “我害怕。”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又遥远。   这几日简瑜并没有来看她,也没有和她说话。她甚至一直以为,按照家族的惯例……   “我好害怕。”她猛然哭了起来。   简瑜转过身去,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短暂的温暖。 第五十三章   这几天, 程砺虽然忙碌, 但是日日晚饭必定要来和她一起用餐, 说说话, 说些什么倒是不记得了, 只是时间过得格外快,偶尔几次姜鹿尔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 虽然看起来神色还算清明,但声音已有醉意。   有时候也会出去在花园里走一走, 或者在洋楼上看外面一垄一垄的马铃薯地。待到消食完,他便开始在书桌前忙碌,一封一封的信, 有时候是英文, 有时候是毛笔, 有时是她也不认得的文字,真叫人诧异,他懂得的竟然那么多。姜鹿尔偶尔撑着下颚瞧过去, 隔了太近,他的眼眸脸庞都变得柔软起来,叫她一时看得有些失神。   见她呆住, 他便伸手就是一个笔头点在她鼻子上——立刻多了一点狗鼻子,气的姜鹿尔伸鼻子就在他袖子上蹭。   偏偏次次躲不过他的笔。   姜鹿尔大为气恼, 暗恨自己反应越来越迟钝。   程砺每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又深又黑, 专注得却叫她生出满背满心的不安。   更多的时候,都是他在忙碌着,而她在一旁看着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书便从脸颊上掉到肚子上,睡着了。   这样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必定还在美人靠上躺着,程砺也必定还在桌前做事。   相安无事。他总是温和的,克制的,有礼的。   有一次醒过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竟然生出奇异的错觉,恍如回到外祖家某个夜晚,她躲在书架后看书睡着。岁月温柔,心情柔软。   姜鹿尔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晕黄的灯关掉了,他的桌案前点着两盏蜡烛,星星点点,像是他眼里面璀璨的星光。   从桌案后面抬起头的青年挺拔硬朗,人畜无害,温和英俊,见她醒过来,便笑了笑,姜鹿尔顿时一愣,她坐起来,身上的书掉在了地上。程砺正好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将书捡起来递给她。   “西林余恨录?”他翻了翻,见她已经看到最后,这才说,“这书有点意思,一个穷书生,想方设法扮富贵娶了贵小姐,却不想这个贵小姐也是想方设法要嫁个有钱郎,最后一个卖油,一个卖~身。”   姜鹿尔哼了一声:“岂不是正好,两个都贪财,顶好配一对,免得祸害其他人。”   程砺伸手将书递给她,笑道:“是个好主意。”   他这挨得近了,身上的酒气也跟着氤氲过来,又不知今晚喝了多少。   这样的交际和应酬于他如今的身份想来也是必不可少,土酋啦,大族啦,洋人啦,多多岛的其他盘根错节的势力啦,各家各门都有没出嫁的女儿。李倥那样的父亲不多,大部分人家对女儿的作用都是以联姻为主的。   最开始程砺身边没有女人时候,他们派出各种各样的英俊的小厮妥帖伺候;   现在传言程砺身旁也有了女人,“开了窍”,顿时乐坏了一众未来的老岳丈。   对大部分人来说,与其期期艾艾和程砺磨关系装孙子,当然不如直接升级做他老爹更来得方便又解气。   姜鹿尔并不傻,平日那些下属的打趣也听在耳朵里,从自己说的的一对听到他的好话,就想到了程砺日日花天酒地美人为伴,接着想到他和自己这般奇奇怪怪的糊涂关系,又想到他方才说这好主意的时候,笑的一脸狡猾,指不定在想着什么好事呢,她心情立刻晴转多云,伸手取了书:“自然好主意。”   程砺察觉她情绪的变化,顺势坐下,歪头看她:“怎么了?”   姜鹿尔本来恼的,这回一看程砺,倒是一愣,他鼻尖一团黑,倒是像墨迹。   她顿时心头一跳,伸手摸自己鼻子,果真,手上也是一团墨。   姜鹿尔何其聪明,程砺自己拿自己的笔给自己抹上自己绝无可能,他鼻上的墨迹恐怕只剩下一种来法。   她的脸登时一热,待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由别过脸去:“哼。”   程砺笑起来,伸手将她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生气了?”   姜鹿尔愤愤指责:“乘人之危。”   程砺目光停在她鼻尖,那一团将抹未抹的墨。   “这个不算。”   他的鼻子蹭过去,在她鼻尖蹭开更多的墨:“这样才是。”   鼻尖顶着鼻尖带来轻微的颤栗,姜鹿尔抬起眼眸,正好跌进一片浓墨中,他低下头,一手搂住她的腰,温柔、毫不犹豫而又不容拒绝吻下去。   “鹿尔,有你在我身边,就这样。真好。”他揽住她,神色微动,眉间淡淡的皱褶平铺开来。   夜色正好,星月同辉,如同盛日偷来的光芒。   叫她觉得既遥远又恍惚。   第二天一大早,程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简瑜坐在客厅的时候,只带了两个贴身的保镖,他穿了一件亚麻色的短衫,头发长长了些,端茶喝水的时候,手指上的尾戒煞是醒目。   三炳和阿冉等人前去见客的时候,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这个样子自然是不相信三炳们的关于程砺不在的托词。   参与了洗劫寕圜的几人眼见苦主在场,难免有几分不自然,奉上的茶也格外好几分。简瑜举手投足自然随意,似乎一无所知。   他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起身告辞了。既不问,也不多等。   阿冉便到后院和程砺嘀咕。   “大约还是为了李家旧宅那块地的事。”   李家倾覆之后,土地和矿产自然重归土酋管理,只有李家旧宅因为情况特殊,既有李斯函和李雪音仍在,李家长子亦健在,只是如今不在此地,如今由程砺所在的海山会代管。   程砺笑道:“他知道我和简温的关系,也知道我不会帮他,特意来碰一鼻子灰,实不像他的作风。”   阿冉摇头,也想不明白,只提醒说:“简瑜做事从来不会做无用之事。”   程砺仍然不放心,又命人将属下一一叫来,将简瑜今日前来所说所做,包括他的属下说的每句话都一一转述。   从他们来的车辆数目,带的人,见过的人,碰到的人,一个不漏。   但却找不出什么问题。   但是到了晚上,来看程砺的人就多起来,李家宅邸管辖的土酋使者算一个,紧接着就是简温。   跟着简温下车的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正是他的妹妹简艾。   男人们在里面谈话,简艾由姜鹿尔带着在后院说话。   简艾有些紧张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一丛茂盛而又肆意的野花,林间的水珑鸟倦了,叽叽喳喳追逐着飞来飞去,躲到林间去。   她只带了一个小厮一个婢女,这会儿都屏退了,神色瞧起来颇有几分局促。   姜鹿尔早等着:“简小姐最近可见过雪音小姐?”   简艾摇头:“自从上一回二哥和大哥吵了一架,如今寕圜连我也不叫去了。”   “那你可见过小青?”   简艾又摇头:“没有。小青寻常都不出门。”   姜鹿尔丧气。   “我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帮帮忙,去看看雪音。”   “我能做什么?”   见姜鹿尔并没有拒绝的迹象,简艾精神一下好了许多:“最近二哥和大哥之间有些误会,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但二哥并没有什么坏心,他去跟父亲说雪音的事情,也只是想成全他们,谁知道父亲大发雷霆,非要将雪音赶出去——要不是说雪音怀了孕,恐怕,她连寕圜也待不下去。”   姜鹿尔头嗡的一声。   “她怀~孕了?”   是谁的孩子?!   “我是听二哥这么说的。”简艾神色复杂,“但是情况好像不太好,大哥一直在到处找医生,父亲不许,多多岛上的医生不出面,外面请来的医生接二连三都翻到了海里……二哥说大哥是想要程大哥洋人的关系——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二哥怎么可能害他?”她抬头看姜鹿尔,眼底有一丝晦涩:“大哥面子薄,求人向来不会,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想请你帮帮忙,跟程大哥说一说。”   姜鹿尔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问简艾:“这件事二少爷知道吗?”   李斯函似乎并不知道李雪音的下落,按照他曾经对妹妹的宠爱,没有理由在知道李雪音的遭遇还如此无动于衷。   “还不知道吧。”简艾目光闪烁,心虚移开脸去。   “这件事,先谁也不要说。”姜鹿尔按住简艾的胳膊,迫使她看着自己,“一定要保密。”   “我知道。”简艾不自在推开她的手。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的窗外传来一声低呼:“李先生?”   简温低低咳嗽一声,手上的白手绢擦了擦嘴角:“什么时候来的?”   姜鹿尔一惊,拉开门,满屋的灯光倾泄~出去,李斯函站在近在咫尺的花丛中,全身笼罩在暗处,看不清脸庞。   简温的脸庞被扑面而来的灯光照亮,白~皙清隽的脸庞有了淡淡的血色,和程砺并列而站,话是朝着李斯函,眼睛却是看着姜鹿尔的。   温暖的灯光剪影中,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飞扬的长发,一身娘惹常服将她纤细妖~娆的身姿一览无遗。   简艾跟在姜鹿尔身后走出来,同样的年纪,身量小了些许,看起来倒像个刚刚发育的小姑娘。   简艾第一时间看着的是程砺,但对方的目光却在她身前的少女身上,一种苦涩酸楚的情绪在心口挤压着,揉~捏着。   叫她再也忍不住,立刻两步走出来,刚刚站在姜鹿尔身前,打断了短暂的沉默。   “二哥。”她垂下目光,“程大哥。”   “简小姐。”程砺点了点头,余光仍然看着姜鹿尔。   简艾觉得喉咙里面有什么在翻滚,叫她再也待不下去,她回头:“那,姜姑娘,我们就先走了。”   姜鹿尔点头,低声道:“等我消息。”   她胡乱嗯了一声,便去寻她二哥去了。   车子开出很远,简艾开了很大窗,夜风吹得她精心打理的头发变成一缕缕贴在脸上。   “你很喜欢程砺。”简温问。   简艾咬住嘴唇,闷闷道:“二哥说什么呢?”   简温的声音低而温柔:“喜欢,就要去争取。”   他靠在后座椅背上,由着清冽的空气拍打在他脸上,一声声咳嗽。   “喜欢什么东西,就要站起来,自己去拿。等是没有用的,想也是没有用的。即使,有时候要为此付出些代价。”   简艾声音带着水意:“可是,他不喜欢我。”她鼻音重重,“他刚刚,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   “你喜欢他,就够了。”   蛊惑般的声音回答少女的苦恼:“你是简家的女儿,只要他想要在多多岛继续,没有人能拒绝。”   车子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程砺走上台阶,站在姜鹿尔身边,李斯函从阴影处走出来。   “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他看着眼前的两人,“我的妹妹,李雪音,和简瑜那个畜生在一起?”   他咬牙:“还怀~孕了?”   程砺如同没有看见他的愤怒:“他们的确在一起。怀~孕么,这个不曾听说……”但是这样在一起,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要宰了他!”他的声音因为强烈的愤怒微微嘶哑。   “你现在的实力,杀不了他。”程砺看着他的眼睛最,坦白道。   李斯函额头的青筋暴跳,一把抓~住程砺的衣领。   程砺翻手一推,他顿时退后几步。   那我也要杀掉他的杂种。他死死看着程砺,阴鸷的眼神传来这样的决心,然后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程砺没有阻挠的意思,姜鹿尔却忍不住:“二少爷!”   李斯函脚步微微一顿。   姜鹿尔迟疑了,在场的还有程砺的心腹,她该如何说雪音小姐经历了一些如何可怕的事情,现在简瑜的陪伴对她是一件好事,如同溺死之人最后抓~住的稻草,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只简单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李斯函站定,没有回头。   “也许,也许简瑜对雪音小姐是真心的。”她急急说,“也许,现在这样对雪音小姐,也是好的。”   “那她也该死。”   他的声音冷下去,充满了杀意和溢出来的愤怒。   “他——她?”、“也?”   姜鹿尔咬牙:“你并不知道雪音小姐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李家发生了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大步向前,不再听她任何多余的话。   姜鹿尔彻底坐不住了,无论什么理由和想法,即使程砺再摆出一万个道理来,都无法阻止她心头想要去看一看李雪音的心情。   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但心头的情绪越发汹涌,叫她坐立难安。   平心而论,雪音对她虽然主仆身份,但是和朋友并无二致,而今遭逢此事,只消年轻的女儿们自己想一想,也不寒而栗。   姜鹿尔不能停止自己这个念头,想知道她的情况,哪怕就是她吃吃饭,陪她走走路,也是好的。 第五十四章   程砺并不打算帮简瑜。   于公于私, 他们没有值得交集的地方, 于情于理, 他目前更倾向于和简温的关系。   “放心吧, 简瑜能在简家出头, 不会连这点庇护自己女人的能力都没有。简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现在他们自己内斗,插手不合适。”   “简艾说雪音小姐怀~孕了。”她迟疑一下, “他们的关系……”   “呵,简家向来有这样的传统——简瑜的母亲当年也是被简霖抢回去的。人人都说简家人冷酷无情, 这倒未必,在我看来,他们的感情恰恰是异常丰富的, 所以, 简家人只要认定一个人, 他们常常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甚至鱼死网破。”   姜鹿尔只觉心里微寒:“那他就不考虑雪音小姐是怎么想的吗?”   “他当然会考虑。”程砺垂下眼眸, 掩住眼底的冷光。   “我在简家待的时间不长,简瑜果敢狠辣,简温城府深沉, 甚至连他们的小妹妹,也不是看到的那般单纯无辜。鹿尔, 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些事不要插手,交给我就好。”   “李斯函知道了他妹妹的下落,按照他的性格,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见雪音小姐的,阿砺哥哥,你也看到了,他现在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以不见她,但是至少让我给她一个提醒可以吗?”   “我会提醒简瑜。”程砺安抚她,“鹿尔,你受苦这么久,要做的,就是好好的休息,永远不要操心这些事。多多岛上的这些事,太多,太肮脏。”   姜鹿尔还要说话,他已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脸靠着她的头,闭上了眼睛。   “等你的伤都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鹿尔再也没有在宅子里面见过新的客人,日日都是阿冉狄勇勇等几张老脸,她也可以出去散散心,但是随行几人都是贴身跟随,一路只差锣鼓开道,辛劳的自由民从他们的马铃薯地里抬头恭恭敬敬跟她打招呼,但凡多看两眼都要被身后的人瞪回去。   姜鹿尔拒绝,阿冉笑:“姑娘就当我们不存在。”   怎么可能当不存在,三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在后面,光是一身味道就跟了群大尾巴狼似的,她便要请他们离得更远些。   狄勇勇便抱怨:“还要跟远点?大哥说了不能超过一米,你瞧瞧这……”他煞有介事开始比量。   “远了,远了,过来,你们都过来。”   姜鹿尔哭笑不得:“大勇哥!”   狄勇勇一脸严肃:“大嫂,别为难兄弟们……实在不行,你为难为难他们,别为难我,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阿砺哥哥很好说话,你们离远一点,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全部围了上来。   阿冉笑:“大哥好说话,呵呵。大嫂,对你差不多。”   姜鹿尔甩不掉尾巴,只得又回来,这回她改了主意:“我有一封信,想劳大勇哥帮我走一趟。”   “信可以给阿砺哥哥看,只一点,送信的时候务必小心一点。”   狄勇勇正迟疑,她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漂亮的玻璃瓶:“香水,送给你,作为谢礼。”   精致的瓶身,隐隐透出的味道,都显出这份价值不菲。   狄勇勇犹豫,姜鹿尔捉住他袖子塞到他手心:“不是给你,也是我送给爱雅小姐的,生日礼物。”   狄勇勇微微动容,咽了口唾沫。   “这是送给她的,你无权拒绝。”   狄勇勇闷着点了点头,他原本大大咧咧的表情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阴影。那样一个妖~娆的女人,美丽的女人,被摧残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刚刚追随程砺回来的时候,卸下武装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他那时多么天真,他以为他可以保护她,拯救她,带走她。   但是他送给她的金钱全部被送进了贪婪的寺庙,她的母亲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请求他不要阻止她们洗脱今生的罪孽,天呐,这世间竟有这样的荒唐事,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还生怕数的不清楚,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母亲,生怕自己女儿过得好,哭着求着要她进火坑。   然后,他在愤怒中试图攻击供奉的神像,这一次,围观和寺庙的人都出来了,来得正好哇,他恨不得将这些脑子生虫的人渣全部打成肉泥浆,可是最后被打倒在地上的反而是他,要不是爱雅匍匐跪在白象前,要不是程砺及时带人赶到,他倒成了最先变泥酱那一个。   那之后,他去过几次,爱雅依然美丽,但是他却不能再做什么,心里好像有一把刀,她的笑、她隐忍的情绪,她对他异乎寻常的温柔,脖颈间隐隐的伤都让他几近发狂,他觉得自己病了。   又或者是爱雅病了。又或者是这个世界病了。   他心里胶着着痛苦,但是他却不能改变什么。   狄勇勇拿了香水和信出去了。   阿冉摇头:“这家伙,真是……”   姜鹿尔还不完全清楚内情:“为什么不能直接带爱雅走,而让她留在那个地方……”她想到最开始进李家矿区时,爱雅那妖~娆大胆的模样,耳朵不由微微发红。   “她身后盘根错节,是四分之一多多岛和整个加里曼丹岛的势力和信仰,她就像被流沙吞噬的人,救不了,还会让自己也陷进去。”   三炳最近新学了一个成语,补充:“同归于尽。”   毛毛摇头:“是克夫。”   阿诺加入讨论:“你们说,这样的神,既不能为信众庇护降福,还信仰他干什么?”   其他人纷纷点头,在唐人的思维里,诸天神佛,即使是怒目金刚,那也必定是为民请命,庇护众生,实在不能理解会有这样的神,专门叫人活不下去。   姜鹿尔转头看过去,狄勇勇走在花园里,挺拔的背影一层层全是落寞。   神明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怜悯众生的苦难,怜悯的只有我们自己。   一瓶香水,借花献佛的短暂芬芳,并不能改变什么,无论什么样的出身,多么迥异的容貌,但是行走的路,如同掌纹,弯弯曲曲却从来都握在自己手中。   她需要的是对抗命运的能力,使她拥有选择的自由。   厚厚的书卷被窗外涌进来的风吹得哗哗作响,姜鹿尔忽然有些明白程砺了。   天上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她走到花坛旁边,大朵大朵的云裳花开得正艳。   一把黑伞撑着走过来,皮鞋踩在雨地里,沉稳不迫。   程砺走到姜鹿尔旁边,抖了抖伞面的雨水,他的脸上沾了水,看起来有些疲惫。   “大勇说你带了信给李雪音。”他收起伞,顺手靠在旁边,地上一圈圈水珠。   “我只是问问她现在情况,好不好。”她咬唇,“字迹和语气都能看出来——如果简瑜还会允许她和外间通讯的话。”   “如果她过得很糟糕,你会帮我吗?送她离开,或者为她请一个好医生。”   程砺回答:“好医生我倒是有个人选。”   信不会这么快送到。   李雪音本来在小亭子里面吹风,雨下起来她突然想到晾在露台的花瓣还没有收起来,立刻起身,外面下了雨,她便将身上披着的轻纱取下来挡在头上——基本也没什么用。   衣衫有些湿~润,地上的花落了一地,她有些后悔没有多摘一些下来,这段时间就像是置身在旋涡中一般,总是恍惚着,身体里面好像有很多念头在来回交织,不过,现在即使做梦,梦中那个男人已经看不清脸庞,这让她的恐惧减轻了很多。   她打开门,从一楼走过大厅,地毯上踩了水,她脑子里一个念头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但是脚还是停不下来,一直走上楼梯,空荡荡的楼梯踩上去,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她一直上了二楼,走到露台,晒干的花瓣已经全部打湿~了,紧紧贴在竹篮下,红彤彤像撕碎的衣衫,她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小青。”她喊。   没有人应。她想起来了,今天小青被派出去买东西了,简瑜说珠绣床罩,还有孔雀发饰都要准备好。   “忘了。”她自然自语。   “忘了什么?”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膀,李雪音一惊,手上的花篮跌到了地上,滚了一地花瓣。   “雪音。”身后的男人叫着她的名字。   “你回来了。”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简瑜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下雨了。”   “嗯。”简瑜用手摸着她的头发,然后从头发到了她的脊背,一路向下,一直到了腰间,再向下,轻轻揉~捏。   她浑身一僵,整个身子已经被他扳正,另一只手,从腰间一直向上,强大而又温柔的力度。   他低下头,吻住她的脖颈,一路向下,薄如沙的衣衫撕开,但是这样的声音现在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叫人恐惧,她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腰间开始升腾,整个人都开始柔软起来。   他放松了扣住她腰间的力道,忽然翻转她的身体,让她匍匐在女儿墙上,然后轻易撩起她湿漉漉的裙子,将她里面的衣衫褪~下。   “不行……”李雪音颤抖,“不行……不要在这里。”   “谁说不行?”   他一脚踩在那湿漉漉的裙子上,脆弱的裙衫脱落,陌生的情愫从身体里面被唤醒,湿漉漉的雨滴落在滚烫的身体上,她双~腿颤栗发软,几乎再也站立不住,喘息终于从喉咙中逸出。   他将她抱回去,温热的水里,她身上微微泛红的皮肤柔软细嫩。   “有一封你的信。”他站在浴池上漫不经心系着长袍,“程砺的女人,那个叫姜鹿尔的来信,她问你好不好。”   李雪音转过脸。   “你可以回信,顺便告诉她我们预备举行婚礼。”   “可是,我没有怀~孕。上次是陆医生误诊了。”她看着他一口气说完,“你不必因此就要对我负责。”   “你早晚会怀~孕的。”他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庞,“我决定的事情,从来不后悔。”   这么近,她这才看到他额角的新伤,像是弹片滑过的痕迹。   “你怎么了?”她扶着水池站起来。   “除了我父亲那个老顽固的反对,你二哥好像也不赞同。”他有些无奈。   “你见到我二哥了。”   “嗯。挨了他一枪。”他语气轻松。   “我哥哥呢,他怎么样?”   “放心吧,既然认出他来了。我理解一个做哥哥的对妹妹的爱护——只要他别再胡言乱语,把枪指到我的额头上,我都不会为难他的。”   “他受伤了吗?!”   “有一点吧。”简瑜回想。   *   被一路抬到程砺宅邸的李斯函鼻青脸肿,只剩半口进出的气。   “怎么搞的?”程砺上前查看,姜鹿尔在后面只看到半张猪头一样的脸。   狄勇勇擦汗:“我怎么知道,我开车的时候都没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跟着我一路摸过去,简直不要命了,竟然上去就跟简瑜拿枪,要不是他手里今天是棍子,恐怕我们都回不来了。” 第五十五章   李斯函的愤怒人尽皆知。   但也没人理会。   他的头和手都肿了, 青紫青紫, 狄勇勇帮着医生介绍伤情:“这里是被棍子打的, 这是被脚踢的, 这是被他被打翻撞在车标上……你看这图……”   姜鹿尔站在人群后垫了垫脚尖, 李斯函余光看到立刻别过头去。   狄勇勇使劲将他脸再别过来:“你别动啊,医生还没看完呢……呐, 医生,你看这脸上这图, 就是压的车标印子……”   说着他又开始去帮他脱衣服:“胸口还有呢。”   李斯函气血上涌,狄勇勇见状:“我瞧着脸这么红,是不是还有内伤?”   颤巍巍的老医生听诊器被他扯来扯去, 李斯函一把拍开狄勇勇的毛手, 扯过衣裳就挣扎着爬起来, 爬到一半闪了腰,狄勇勇叹气:“瞧,是不是腰也给打坏了?这简瑜真是下得去收, 哎,男人的腰……”   李斯函更加恼,便将床~上的薄纱被子和枕头和毛手毛脚的狄勇勇都呼啦一声推开了去。   “滚!”   “你这人, 好赖不分,要不是我帮你挡着, 你现在连命都没了。”   “出去!”李斯函喉咙低吼。   “跟我发什么脾气!你的腰又不是我打的!”狄勇勇顿时也恼了。他本是好心,看他如今落魄,已经是不计前嫌在帮他, 挨了一拳不说,这人竟还将火撒在他身上。   “滚出去!”   李斯函猛烈咳嗽起来,嘴角跟着沁出一丝丝血迹。   狄勇勇还要讲清楚,程砺咳嗽一声,他讪讪闭了嘴,走过来。程砺叮嘱医生仔细检查,然后一手搭在姜鹿尔肩膀带着她一同出去。   已经走到门口,姜鹿尔放缓脚步,回头一看,李斯函靠在床~上,正看着她,察觉到她回头,他转过脸去。   姜鹿尔想到可怜的李雪音,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李斯函上一次在红树林那一击,程砺在长屋接收了族长的调停,看在达雅人的支持和中立下,他对李斯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体面。   这体面既脆弱又微薄。   李斯函虽然做了权利的女婿,但他的激进在土著人中并没有赢得好名声。成群结队的商人进入雨林,大肆收购族人的野物和陈年的旧物,那些曾经积累在角落的各种坛罐和钱币都被收走,族里的巫师说这是在窃取族人的气运。   气运窃没窃走不好说,好几个年轻俏~丽的达雅少女倒是被离开的商人带走了。   而卖出的钱物他并不是用来改善生活,而是换成了锋利的长刀箭镝,甚至火枪。   族中议论不满情绪更甚,直到李斯函此番离开才稍微缓解。   程砺看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狄勇勇,后者立刻闭嘴:“怎么将他搬到这里来了?”   狄勇勇无奈:“我也不想。开始简瑜只是教训了他一顿,谁知道他就跟自己去找死一样,要不是我拉了一把,就他那小白脸样……你说这人都昏倒在我怀里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这就带过来了。”   阿冉建议:“明儿能喘气了我立马叫老三他们将他搬出去。”   “嗯。”程砺点头,想起什么,转身拍拍姜鹿尔的肩,“鹿尔,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   姜鹿尔转身瞬间隐隐听到他问:“大勇,你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再说一次。”   她心头一动。   程砺怀疑李斯函并不是空穴来风。   作为哥哥的知道妹妹的去处,不先去找妹妹确认情况,却先去找一顿打。   而且还这么巧,在狄勇勇面前被打,然后再由着他带回来。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夜,医生一直忙到傍晚才离开,又是接骨又是缝针,简瑜对自己的二舅子下手,货真价实无微不至,丝毫没留情。   第二天大早,姜鹿尔便起来了,早上的空气湿~润且凉,太阳还是红~润润的,她穿了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裳,从花园去前院。   走过花园的时候看到旁边一盆花倒了,不由停下来,预备将它扶起来,花盆的另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来。   姜鹿尔一惊,那只手松开了。   李斯函看着她将花盆放好,站起来。   这是经历李家家变之后,这么久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这么说话。   “鹿尔。”他站起来,一只脚跛着,颤颤巍巍站在她面前。   “二少爷。”她礼貌回应,等着他下文。   “你来李家之后,我李家待你如何?雪音待你如何?”他问得平静。   “二少爷是有什么事吗?”   李斯函声音添了些悲凉:“你也算是半个李家人,我也从未将你完全当做契工下人看待。李家遭逢此大难,始作俑者逍遥法外,雷兰珍胡乱捉了几个闹事的土人就将这事揭过去,我虽然被护着逃了出来,但是世态炎凉,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者不计其数,连自保都艰难。”   姜鹿尔漆黑的眼眸看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事,李斯函微微移开一点目光。   “雪音是我唯一的妹妹,她现在处境艰难,身陷狼口,可恨我竟然没有一点能力可以去救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姜鹿尔微微叹了口气。   李斯函眼眶微红,情绪隐忍:“简瑜将她视作玩物禁脔一般,蹂~躏践踏,如果她真的怀上了简家的孩子,那不只是对她自己的羞辱,更是对李家族人的羞辱,对李家成~人礼上所有死去的亲友的羞辱。”他说,“我知道你知道的,李家惨案背后的真正凶手是谁。”   姜鹿尔沉默。   他逼近一步,痛苦又带着羞辱道:“他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只怕会将我妹妹身上的一切榨干,然后就像破布一样撕掉。”   他握紧拳头,仿佛怕她不懂一样,做了一个用手撕东西的动作,“然后,她会被像垃圾一样,毫不留情扔在地上,被碾压,被践踏。”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   她听见他悲愤中潜藏的恨意和耻辱。   “那,二少爷想要我做什么呢?”   李斯函转过头,垂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我想见雪音一面。”   “这个很困难。”   “以你现在的身份,并不困难,如果你以过生日的名义,邀请她们小小的聚一聚——简瑜一定、不,他巴不得给程砺这个面子。”   “你可以拒绝我。”他固执说,声音惆怅,“我会自己去见她,但是下一次,大概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我知道你很多东西。鹿尔,我说过,我从未将你完全当做契工下人看待。”他嘴角微扬,扯动嘴角,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姜鹿尔拒绝:“阿砺哥不会同意的。”他甚至连简瑜亲自前来都没有见上一面。   “他会的。”李斯函肯定,他嘴角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他如今也有这样的能力。”   姜鹿尔皱眉,没理会到他的怅然,只看到酸唧唧的眼红,心里有些厌烦他如今这样阴阳怪气的模样,又看他脸肿肿鼻青青,只忍着道:“恩,能力么,阿砺哥哥自然有。”   李斯函噎住,一时说不出话,又见她神色冷淡,顿时心头渐渐凉下去,他看着姜鹿尔,她只看着旁边一簇簇红霞彩云般的花朵,过了一会,李斯函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如此,刚才打扰姜姑娘了。”   他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腿上的伤口经过一夜只简单包扎过,现在站了这么一会,姜鹿尔才看到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受,这种难受来源于一个曾经风华的人如今的卑微。   或许,他也是关心李雪音的,毕竟,她是他的妹妹。毕竟,曾经,他是那样宠她。   姜鹿尔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等等。”   她喊得那么轻,本来以为他根本听不见,但是远处的男人却站定了。   姜鹿尔吸了口气,告诉他:“见面虽然不能,但是,我可以为你捎信。”   李斯函停下来,微微侧头:“谢谢。”   姜鹿尔呼出一口气。   等远处的人走过,她才感到肩膀上多了一层纱。   回过头去,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的程砺正看着她,新生的阳光倾泄而下。   “为什么不答应他让他们见面?”   “女人的直觉。”   “直觉?”   “女人对感情的直觉。他对雪音小姐的态度——并不是听到的那么友善。”甚至可能是威胁,所以她选择让他们通信,也许脱离现实的信笺会唤起两个人曾经的情绪,对雪音是个安慰,对李斯函是副心药。   “女人么?”   “不是吗?”姜鹿尔回想李斯函的模样,“他从头到尾关心的都是雪音小姐怀~孕可能带给他的伤害。”   “是啊,你也是个女人。”程砺伸手点点她的鼻子,“那你用你敏锐的直觉,说一说简瑜对李雪音的态度?”   姜鹿尔脸红了,一甩袖子走开。   程砺跟着走了上去,两人消失的时候,拐角处走出一个一跛一跛的人,慢慢顺着花丛往回走去。   他隔得很远,自然听不到程砺和姜鹿尔剩下的讨论。   “既然简瑜在意李雪音,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对李斯函下这样重的手?”   “这并不矛盾。”   “哦?”他好整以暇看着姜鹿尔。   “我同意你说的,简瑜是个商人,我同样同意你的话,他唯利是图,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用一些极端的手段。但是我不认为你说的关于他对雪音小姐的感情——仅仅是一场露水和贪欢,为了她的美貌而头脑发热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的人,将她囚禁软禁。”   “女人的直觉吗?”   姜鹿尔不服气:“如果他真的为了这个,他不会沉默隐忍到现在,在李斯函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会死在他的枪口下。这不是轻视,或许巴古斯和你会让他顾忌,但是杀死李斯函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有点道理。”   “而且,我并不认为,一个能以私生子身份隐忍得到整个简氏支持、甚至夺走父亲嫡出儿女宠爱的男人,会是一个轻易头脑发热的人。”   程砺站定,看着姜鹿尔。   她继续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那也是,他需要发热。”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爱上雪音小姐,并且为了她,会按照他的一贯风格调整了他的计划。”   “比如说——”   “比起并无确凿证据的血海深仇,他更愿意让雪音小姐看到一个因为仇恨和无力而变得疯狂的哥哥,而后者,对那迟疑心怀侥幸的雪音小姐而言,将会彻底斩断她和外界最后的联系。”   两声掌声从墙角响起,紧接着一个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第五十六   两声掌声从墙角响起, 紧接着一个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鹿尔小姐。”   他看着年轻的女孩子, 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点漆, 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底。   “好久不见。”他温和看着她, 沉稳、英俊。   “简少爷。”姜鹿尔有些吃惊, 简温和程砺都是模样出众的一类,但是却很少会将文文弱弱的简温和温和又狡猾的程砺联系在一起。   他们天生看起来就不像一路人。姜鹿尔突然想起程砺最开始就是从简温的手底下发家的, 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程砺这里看起来还不错”他目光扫过她脸颊和鼓起来的胸脯,丰腴了些, 腔调极为自然,仿佛两人早就是熟识的朋友。   “咳~”程砺不动声色咳了一声,走过半步, 如同引路一般, 自然站在简温看姜鹿尔的目光前挡住了视线, 如今的鹿尔,去掉束缚和不安,就像被严冬捂了一季的春花一样, 所有的美丽快速苏醒着,便是出门时候,也常常引来越来越多异样追逐的目光, 这不得不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叫他生出护崽子一样的警惕性, 他随便道,“哟,你今天没迟到。”   “最近药少用了一味, 早上出门可以省下半个时辰。”   “原来是药吃少了。”程砺语带双关,微微笑起来。   简温看了他一眼,却没像以前一样接他的俏皮话。   他眼睛越过程砺的肩膀,只看到鹿尔一双浓密的长睫毛和平平整整服帖的秀眉,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一幅画,他又说:“鹿尔小姐刚刚的话挺有意思。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程砺侧身摸了摸鹿尔的脑勺:“她一个小孩子,随便说说,你也当真。”   “小孩子?”简温笑起来,“不小了。我妹妹这般大,已经开始准备珠绣罩了。”   程砺觉得谈不下去了,他温和拍拍鹿尔的背:“我新给你带回来几本书,都搁在桌上,你去看看,可喜欢?”   姜鹿尔垂着目光,看着地上程砺和简温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挺拔,狰狞。她点了点头,折身回去,走到花园前,她闻到一鼻子海风和花香,索性站定,看着半人高的花丛,里面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飞虫,又像蜜蜂又像蜘蛛,在花蕊间爬来爬去,她凑过去一点,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有几分像她在龙脑树森林里面刮拉下来的龙脑冰片烧起来的香味,不由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她的居居,那只毛茸茸的小猩猩,如今该大了不少,程砺带回来的消息,达雅族人收留了它,并且对它非常不错,现在它有了新伴侣,日子不要太快活。   断尾巴的憨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回来,一头一脸的水,在姜鹿尔脚下一拱一拱,求着安抚,她便蹲下~身,摸着它的头。   花丛完全掩盖了她的身影,另一边,才进去不久的程砺和简温已经出来了,他们正在低声争执。   “我不赞成你的黄纸证。”程砺说,“用逼华人换证才能留下的办法,虽然能得一点钱,但是那些年老体弱身无长技的人怎么办?”   他说的是简温最新提议的政策,将所有非契约的自由民的凭札换为新证件,新政的发放需要交纳一笔置换金,并且只有那些身有一技之长的年轻壮劳力才能有置换的资格。   “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思。程砺,你应该明白,他们对我们的计划并无作用,就算驱逐离开,也不过是减轻负担。”   程砺的声音沉沉:“驱逐他们离开,和逼他们去死没什么差别。”   简温道:“我已经新和国内联系,四艘大船已经准备起航,人手不会短缺。”   “你知道我不是说人手的问题。也不是钱的问题。我说的是人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简温道:“程砺。现实一点,现在时代不同了,非常时候用非常手段。如果你要赢这场游戏,就要按照游戏的规则来。”   “游戏的规则,谁定的规则?如果罗公和叶公按照敌人的规则做事,他们必定不能成功。”   “他们最后到底也失败了。阿砺,你不是天真的人,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了共识,你也看到了多多岛的鬼样子,同盟对那些墙头草来说都是个笑话,蒙昧和腐朽根深蒂固,不用非常手段,不能斩草除根。”   “用他们的方式去做他们准备做的事情,无论出发点如何,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做大事,牺牲再所难免。”简温神情不变,坦然看着程砺,“阿砺,你好好想想吧。”   程砺没回答。   脚步声走远了。   姜鹿尔摸着猫尾巴出神,憨憨不满的喵喵叫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谁?”程砺低声问道。   姜鹿尔缓缓站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   程砺身上的冷意消弭,他笑了笑,招招手让姜鹿尔过去,憨憨在她怀里一只爪子搓~着脸,衣服下面还有两个梅花脚印。   程砺于是戳了戳它的脸,它不满微张开眼睛,瞅了瞅人,然后将脸全藏到姜鹿尔的怀里去了。   隔了两天,姜鹿尔再次收到李雪音的信,这一回,她将信看了又看,却瞧出几分怪异来,字都是好的,凑在一起却说不出的奇怪。   她迟疑了一会,将信带去给李斯函。   程砺知道信笺的事情,但是却并不代表他接纳了李斯函。李斯函只做不知,厚着脸皮继续赖在程家。   姜鹿尔到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餐。   女孩子走进来,屋子里瞬间有了生气,李斯函下意识整了整衣领,神色温和唤她:“鹿尔。”   狄勇勇顿时一皱眉。   本来一直是阿诺跟在姜鹿尔身旁,最近都换成了狄勇勇。他嘴里念念叨叨,显然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眼下见了李斯函的样子,他倒是不傻,顿时明了对方的心思。心里暗道:难怪阿砺哥要将自己安排在姜鹿尔身旁,可不是,这些老光棍中除了他算得上有经验,其他人哪里看得出这些人的花花肠子?都是些不顶用的,这样子一看,倒是格外的重用他了。   狄勇勇这么一想,顿时身上腿上有了劲。   他不止不肯走。本来姜鹿尔已经伸手递信,他偏偏取过来,自己递给他。   李斯函打开信,来回看了两次,果然皱起了眉头。   他抬头看着姜鹿尔,对方正在等他的回应。   “不对。”他展开信。   “最近三封回信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他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姜鹿尔立刻明白看到信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几乎带了几分恳求般低低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见她一面。”   姜鹿尔心头一沉,沉吟着没说话。程砺不在,她无法做决定和承诺。   今天一早上就有简家的小厮前来,请了去赴宴,昨天夜里也是喝到半夜才回来,回来站在她床头,她醒过来就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又像有光又像有火。   她知道程砺喜欢她,照顾她,他就像大鸟庇护雏鸟一样,不让她知道一切,他的苦恼他的迟疑,他不会主动同她说,也不会避讳她,他用尽全力她避开外间的风雨,但她不是金丝雀,反而生出对安稳的不安来。   她心里藏着情绪,走进花园,外间阳光正烈。   狄勇勇一路叨叨咕咕,她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有一些东西越来越清晰,她忽的下定了决心,停下来:“大勇哥,你教我用枪吧?”   “诶?”   姜鹿尔回头笑了笑:“用刀的话,力气总是吃亏的。”   狄勇勇一愣,很快沾沾自喜点头:“算你有眼光,我的枪法不说数一也是前三没问题!”   可惜,狄勇勇做徒弟很厉害,做师傅水准实在不怎么样。   讲到射击距离,他说不准具体区分,讲到握枪姿势,他只示范叫姜鹿尔跟着学,抱不似抱,托不像托,完全自学成才的打法,一会扳~开姜鹿尔的右拇指,一会又嫌她瞄准姿势不对。教来教去一下午,他倒把自己教出一肚子委屈。   “你怎么……”他生生忍住下半句话,毕竟是自家大哥的女人。   姜鹿尔倒也不恼,她正好趁机差遣了他,自己慢慢琢磨。   上膛,正身,抱枪,原地转身,瞄准点和准星的位置,她瞄准了前面的树林上面的蜂巢,黑嗡嗡一大圈。   她看了很久,听说古人学习射箭时候也会从瞄准开始,盯着一个目标一动不动,一直看到那物件斗大如牛,她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终于眼眶开始红起来,上下睫毛仿佛有小小的虫子在噬咬,叫她一阵阵想要眨眼,但她固执不肯动,哪怕里面开始慢慢浸~润了水光,手指在扳机上扣住,海风吹得她头发乱七八糟乱动。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她垂下了枪,枪口对着地上,扣动了扳机,砰一声,却是空响。   枪托的力量在指尖蔓延,微微颤栗。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挺腕、锁肘、固肩,利落的出枪动作,手枪翻转,迅速到了来人手中,食指第二关节弯曲,其他手指纹丝不动。   砰的一声枪响,蜂巢猛烈一晃,嘤嘤嗡嗡的马蜂惊惶窜出。   “用枪,就像用箭一样。”程砺带着酒意的声音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喝了不少酒,和衣裳上的淡淡的草香混合,一双眼睛黑的看不见底。   “鹿尔。”他突然将头埋在她头顶,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的双手扣住她的肩膀:“鹿尔。”   他又喊了一声。   姜鹿尔心中微微吃惊,不知道他突然为何如此,她还没想明白,对方已经将她扣进了怀里,她听见他心如擂鼓。   如同征战前的战鼓。   她有些喘不过气,将身子挣开了些,她认真去看他的眼睛。   “阿砺哥哥,你怎么了?”她的脸庞微微泛红。   他说:“没事。”   花影婆娑处,他看见了李斯函小心翼翼的身影,他手上的枪微微动了动,垂下枪管,然后低下头,在她嘴角吻下去。   “我只是,想你了。”   明天的事,留待明天去说吧。   他想。   明天要杀的人,留着明天去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拉快故事线。接下来,会简单调整节奏。 第五十七章   简家从故土遥遥运过来的几艘猪仔船, 在来的路上, 遇上了龙风, 无一幸免, 全军覆没。   多多岛上的局势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少了一个巴古斯, 更多的巴古斯争着涌现出来。   受他们压迫的奴隶崽子们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同,他们的日子惯常看不到未来, 都是不修今生修来世的主。   今生的苦受够了,来生就会有个好胎去投。   简家的脸皮也跟着这几艘船一样彻底扯破了。   简瑜捱了二十多年得到的简老爷的欢心, 呼啦啦因为一个女人失去后,转而投向了英国人的怀抱。   而简温用税金换得了部分土酋的支持,加上西班牙人的海外市场, 生意一时比之前风头更甚。   生意好了, 和程砺反而没有以前亲密, 好几次,叫狄勇勇撞见两人争论,他无意中说起, 姜鹿尔倒不意外,本来不是一路人,即使同路, 终究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程砺日日依旧忙碌,但是所见的人渐渐都变成了金发碧眼的老外, 叽叽呱呱的电话打起来常常一说就是一个下午。   姜鹿尔吃好喝好,身量见长,很快一懒众衫小。   结果还没等她想着怎么找个理由请客, 简瑜倒是开始请客了。   ——以他未婚妻李雪音的名义。   姜鹿尔听罢,眼前一亮一定要去,程砺不置可否,只前一天晚上推了应酬,回来的格外早。   姜鹿尔嗅嗅鼻子,并没有日常的酒味道,反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她便心头起了几分情绪,缩回鼻子。   程砺何其聪明,伸手就去揉她的脑袋,这样一探手才觉得她似乎又长了一截。   他目光顺着她脖颈看下去,花骨朵一样的鲜嫩的青春。   姜鹿尔别过头,错开他的手,他目光沉沉从背后送出一个盒子,姜鹿尔睁大眼睛,只看他冲自己点头,她狐疑拆开,捧起一条华丽不菲的长纱裙,细到脚踝的柔纱,层层叠叠在下摆镶嵌着珍珠。叫姜鹿尔一换上,竟然不偏不倚刚刚合适。   姜鹿尔大奇——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尺寸。裙子实在漂亮,她试着走着两步,柔软的纱摩挲着肌肤,屋子里面没有镜子,只有零星的烛火,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能在他的眼中看到星光熠熠。   他的目光既深又沉,一直看着她,明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   姜鹿尔故意别过身,那目光描摹在身上,叫她脸颊微微犯热。   “鹿尔,过来。”他靠坐在堆着书籍笔墨的长桌前,歪着头唤她。   姜鹿尔有些犹豫,拎着裙摆左右看,纤细的脚踝在珍珠流光中露出来:“衣服会不会有点紧?”   几乎一览无遗贴~合在身上。   “会吗?我帮你看看。”   姜鹿尔握了握自己的腰~肢,的确是有些紧,因为上围的发育,显出一种紧绷诱人的美~感。   她走了两步,尚未完全靠近他,灯火摇曳,晚风吹进窗棱,恍然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情绪缭绕四周。   程砺站起来,高大的身形沉默而挺拔。   他居高临下看下去,看见她天鹅般白~皙的脖颈,柔软的沟壑若隐若现,那么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低下头去,顺着她的耳~垂吻了下去。   这并不是他们唯一一次亲密,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耳~垂颤栗,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姜鹿尔不安动了动:“阿砺哥哥~”   “嗯?”他的声音低沉又性~感,一手握住了她柔软的肩膀,衣衫柔~滑,他的手顺着肩膀滑落到腰间。   滚烫的手仿佛烙铁,掌握住她的腰~肢,叫她一瞬间僵硬。   “好像,是有一点紧。”她听见他说。   姜鹿尔脸颊生霞,她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不要动。”   他说,这话却是从她的唇中发出的。   他冰冷柔软的嘴唇在她唇齿间辗转,轻易敲开了她的舌尖,对这一个吻,他轻车熟路,仿佛早已肖想描摹了无数次,理智仍然在克制他的手固定在她的腰间,但是随着情绪的涌动,他的身体违背了理智的管教。   这一个原本蜻蜓点水的吻渐渐失控,姜鹿尔的身体被揽向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伸手想要推开他,却叫他一只手轻易捉住了手去,他将她的身体靠近自己,看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这才微微松开,低声在她耳边:“鹿尔,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水光潋滟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殷~红柔软的嘴唇挟裹着香甜的柔软气息,让他情不自禁埋下头去,这样一个妙人儿,精灵一样妖~娆,蜂蜜一样甘甜,此刻就在他怀中,面带红晕,眼神迷离。   程砺眸光顺势而下,愈发幽深:“衣服的确有些紧。”   姜鹿尔在晕头窒息中勉强回了神,今晚的程砺比喝了酒的时候更叫她琢磨不透,她用尽全力将自己和程砺分开一点距离:“没……没有。”   绵长的吻,她双脚发软,想要转身,却动弹不得。姜鹿尔浑浑噩噩低头看去,她的裙摆被程砺伸出的一只脚踩住了。   姜鹿尔心疼一秒:好贵好贵的裙子啊。   下一秒,她双脚突然离地,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几乎一个转向,她落在了男人怀中。   “我……”她想要说话,他已经完全倾覆而下。   柔软的布帛和墨香的纸笺倾泄而下。   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刻,她也无法否认对程砺的心绪,但是猝然而来,仍是叫她乱了方寸。   他一手扣住她柔软的脖颈,炙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上,她结结巴巴手足无措,这一刻来得太快,快到她几乎没有找到足够的理智去拒绝,而已被情动的陌生情愫柔软了身体。   程砺双眸幽森,一手轻易拉开了她的衣襟,雪白的花瓣露出来,她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那里面盛放的不经人事叫他心中生出颤栗的柔情,他握住她拽紧衣襟的手,将她的手慢慢撑开,十指紧扣:“鹿尔。”   夜色渐深,升起一室旖旎。   姜鹿尔醒来时天色大明,昨晚睡得很晚,但是很早就行了,她睁开眼睛,昨夜的一切瞬间涌~入脑海,耳朵开始红起来,酸疼的身体告诉她昨晚并不是一个梦。   “你醒了?”程砺的声音低沉又温柔,近在咫尺,和以往不同多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姜鹿尔一惊,低低挣扎回答,紧接着将身子往下面一滑,掩耳盗铃般遮住嫣红的脸颊。   程砺笑起来,他没说话,手在薄薄的几乎可以看见轮廓的被子上缓缓滑动。   果然,很快薄被子里面的人重新冒了出来。   却只是露出一双眼睛和凌~乱多情的短发。   “你!”   他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一点,然后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姜鹿尔只觉得热血一涌。   你居然是这样的阿砺哥哥!   看他平日既温和又斯文的模样,姜鹿尔实在是觉得……   ——事情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小懒猪,起来罢。”他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宴会就要开席了。”   姜鹿尔却决计不肯再穿那样的裙装,可是脖颈间细密的红印,仍然遮不住,她最后有些着恼,索性捡了一套男装穿上,将雪白的衬衫一直扣到脖子下面。   再穿上靴子,配合睡得蓬松舒卷的短发,倒是有几分英伦风情。   两人出了门,天色还早,临上车前,程砺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李斯函昨日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姜鹿尔心头一紧:“他今天也会去吗?”   “应该会吧。”   宴会选择在寕圜进行,弹痕灼烧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除,程砺摸了摸鼻子。   姜鹿尔随着他一辆车,下车的时候他绅士帮她开了车门,然后伸出手腕,姜鹿尔一愣,这才明白他是要自己挽着他。   猛然有种宣之于众的局促,姜鹿尔察觉左右投来的诧异目光。   程砺神色不变,坦然自然看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日的衣裳是个错误。   来的小姐们很多都穿的是传统的娘惹服装,大多为轻纱,在马来传统服装的基础上,改成西洋风格的低胸衬肩,再加上中国传统的花边修饰,尽显精致与奢华。   姜鹿尔站在草地上,只觉得自己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意是想低调一点,好神不知鬼不觉跟李雪音见一面。   现在就好了。   客人很多,她看到了简温,他旁边站着娴雅的简艾,看见她的目光,遥遥对她举了一下手里的酒杯示意。   她还看见了一群美丽的姑娘,她们正聚在一起,聚会的中心却不是女主角李雪音,而是一个高挑的长发姑娘,她有一双黑色中带着微蓝的眼睛。   长发姑娘也跟简温一样,遥遥冲她举了举酒杯。   然后她心头一紧,她看见了李斯函,他手臂也挽着一个姑娘。   程砺将她的手扣进自己的臂弯,姜鹿尔感觉前后左右很多目光都扫过她的手,紧接着停留在她脸上。   哪里不太对。   作者有话要说:  将另一本从头到尾理了一次,同时更新。   《我的血族大人》改名《老子不是吃素的》。 第五十八章   两人下了车, 司机便将车开到后面去。   姜鹿尔转过头看程砺, 他正低着头看着自己, 眉眼温和, 内自有锋芒。   他的目光同样跟着她看到了远处的高挑姑娘, 却没有停留,而是低下头来。   “真是一场鸿门宴。“   他安抚性向她笑了笑:“李雪音身体不是特别好, 现在大约在寝房休息,我已经跟简瑜说好, 你直接过去看她吧。”   鹿尔待要走,他又按住她的肩膀,替她整理了一下衣领, 正好覆盖住暧昧的红印。   姜鹿尔面色微红:“我先去了。”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一堆陌生人言笑晏晏彼此虚假客套。   但为了李雪音的消息, 她侧面几次要求着这样一个机会。   多多岛上的情势变化太快,她不懂政治,但也看出局势的几易变化, 权欲之中,如铁索悬空而行,既无回头之路, 稍有不慎,也会粉身碎骨。   不过, 作为来这里的一个小小条件,程砺要她确认李雪音一切无碍后去一趟马六甲,他在哪里有一栋新买的宅子——如果新婚的话, 需要一个女主人去做一翻装潢的监督。   鹿尔无法拒绝这个理由。   一个伶俐的婢女过来,在鹿尔面前带路。   程砺看着她走过,这才收回目光,正好对上简艾欲言又止的神色,他不动声色借着在侍应生托盘上取酒的机会避开了她的目光。   在场的宴会仍然在继续,而刚刚那一群打扮时髦的女孩子们却有些安静。   一个少女问正中间高挑的混血女孩:“密斯吴,他就是那个程砺?”   蔚蓝眼睛的女孩神色淡淡:“大概是。”   跟班B不屑:“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俊呀。”   跟班C疑惑:“他带来的那个女人是谁?并没有听说密斯特程有过婚事?”   跟班B:“婚前的女朋友罢?这有什么稀奇,哪家的公子少爷结婚前不是有过几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但是等到他们结婚的时候,男人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适合他们的。”   跟班C有些意外:“可是上一回在新加坡并没有听我哥哥提起过。”   密斯吴随意抿了一口酒:“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女孩子们心思细腻敏锐,这淡淡一句话已察觉出密斯吴的不满,纷纷打哈哈岔开话题。   密斯吴是从美国回来的,她的母亲原本也是广州十三行的后人,原本姓伍,后为了避祸,化姓为吴,以二婚身份嫁给了美国一位外事官,心思玲珑,手腕极高,是一位颇有能量的人物。   而程砺同样的背景,和传说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之前关于两位出众的年轻人之间的传闻并不少。   密斯吴穿了一双高跟鞋,在外场站了一会,便说有些累,顿时一群女孩子围绕着她众星拱月般去后院休息了。   ~*   姜鹿尔跟着婢女一路前行,绕过一圈圈曲折的小径,便开始闻到一阵阵馥郁的花香,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一条青石板新铺成的小路出现在眼前,两旁雪白的鲜花夹道,说不出是什么花,一朵朵层层叠叠,足足有小孩子的手掌大,阳光照在上面,似有反光一般,给花朵镀上了不同颜色。   花丛下面的泥土是新培植的,鹿尔便微微放了心,果真如她信中所说,简瑜对她是上心的。   婢女很沉默,鹿尔几次问话下来,才发现她竟然和小青一样,也是个哑女。   一直越过一片小小的水池,走到一栋白漆小屋面前,婢女才停下来。   雪白的小屋,看起来也是新建的,透明的脸落地玻璃,挂了一层透明的白纱,阳光将整个屋子照的明晃晃的。   姜鹿尔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雪音,她瘦了,头发很长,全部都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大卷,穿着一条明黄色的娘惹套裙,项链上镶着珠宝、耳边垂着耳坠,胸前的金银扣牌镶嵌着珍珠宝石,看上去珠光宝气,富贵极了。   她坐在一张软椅上,身旁放了一双绣到一半的珠绣鞋。   小青真蹲在旁边,整理长长的丝线,姜鹿尔看到她一双盲目看着自己,停下了脚步。   李雪音若有所察,转过头来。   “雪音小姐。”鹿尔走过去,慢慢喊了一声。   李雪音先是愣了愣,然后睁大了眼睛,又意外又惊喜的样子。   仿佛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朋友。   姜鹿尔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温暖。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有些沙。   “怎么会?我们不是才通过信嘛。”姜鹿尔蹲下来,看她手里在绣着的一个盖头,“绣的真好。”   “是吗”李雪音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牡丹,手指又细又长。   “恭喜你。”姜鹿尔由衷说。   “谢谢你。”李雪音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吩咐小青,“去取几样鹿尔喜欢的糕点来。”   小青笑:“马上就就要开宴了,到时候小姐和鹿尔姑娘可就吃不下了。”   鹿尔扯了扯小青的袖子:“小青姐姐,我可是造反都没吃啊。”   小青摇摇头,自去了。   待她走远了,鹿尔这才握住了李雪音的手:“雪音小姐,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   李雪音的手指上面细细密密的小针孔,而那鲜红的盖头上,隐隐还能看到血迹。   雪音的眼眶微微一红。   苦难会让人受伤,委屈,但是也能让人成长,就像是受伤的野兽,可以独自承担,但是一旦被人嘘寒问暖,就受不了。   “你老实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姜鹿尔顿住。   她这才发现李雪音哪里真的不同了。不是消瘦的容颜,也不是微微~隆~起的腹部,而是,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我都知道了。”李雪音雪白的皓齿咬住嘴唇,“鹿尔。”   “你知道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我的哥哥还活着,可是我父亲已经……”她眼睛红了,“我想见见我二哥,但是上次他来了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只有一封信?那就是接下来送过去的信都没有转到李雪音的手里。   “这些……是简瑜告诉你的吗?”姜鹿尔想了想。   李雪音点头。   姜鹿尔垂下眼睛:“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李雪音苦笑了一下:“他的父亲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甚至威胁要将他逐出简家,可是,我……”她掩住脸,眼泪流了出来。   简瑜对她的感情让她喜悦又难过。   姜鹿尔复杂的看着李雪音,她问李雪音:“你自己呢,你想好了吗?你真的喜欢他,愿意和他过一辈子吗?”   “也许最开始,并不是。但是,上一次之后,我想,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更何况,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姜鹿尔握住她的手,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女人,她曾经绚烂如花,而现在,却沉默脆弱如清晨前的雪。   她想到程砺对她警告的话:“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心爱的女人,只要不让她受伤流血,那么就算流泪,也是无妨的。”   而李雪音和简瑜无论相处多久,他给她看到的都是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而她看到的,也是她自己愿意去看到的东西,即使相爱,并不意味着真正的相互理解。   “鹿尔。”她像是惶恐的小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恳切的问她:“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雪音小姐,你说。”   “简瑜不同意我出门,但是我真的很想见见我二哥。他都好吗?”   “他在程家休养过一段时间,后来伤好以后就离开了。”   “休养?二哥受了伤?他是怎么受伤的?”   “……好像是和简瑜发生了一点冲突。”   李雪音黯然:“简瑜说我二哥对他有些误会,他出面找过二哥,但是二哥对他一点也不友善。”   “他当然对我不友善。”一个低沉的男声冷冰冰响起。   姜鹿尔和李雪音一惊,回过头去。   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李斯函。   “二哥?!”李雪音又惊又喜,猛然站了起来。   李斯函脸上有了些许胡茬,穿着一身仆从打扮的衣裳。   “你……怎么穿成这样?”   “不穿成这样,怎么能混进来,你的先生,恐怕早就将我打死了。”   姜鹿尔忙道:“二少爷!”   见李斯函目光转过来,她意有所指:“雪音小姐有了身孕,身体一直不好,外面太阳太烈,咱们进去说吧。”   李雪音已经有了身孕,有的话斟酌一下再说吧。   李斯函的眼神冷下去:“看来,你这段时间果真过得不错。”   李雪音没有来由的心虚,伸手去拉李斯函的手:“二哥……简瑜他,他说你们有一些误会……”   李斯函甩开她的手,冷笑:“他自然这样说。他说什么你都信是不是?”   从小到大,李斯函对这个妹妹从来是宠爱有加,千依百顺,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李雪音蓦然被甩开,脸色一白:“二哥。”   李斯函转头看着搀扶着李雪音的姜鹿尔:“你也什么都没跟她说是不是?”   “二少爷!”姜鹿尔看出了李斯函的愤怒。   李斯函声音生硬:“鹿尔。我们的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小姐的身体,现在并不适合聊这些。”她握住李雪音微微颤抖的手。   李雪音并不是傻~子,蛛丝马迹和隐隐的猜测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她一直选择相信自己看到的。   “现在不适合,什么时候适合?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等这个杂种叫我一声舅舅的时候?”   李斯函解开胸前的纽扣,一颗一颗,雪白的衬衫下,是还没有完全痊愈的伤口。   嫣红狰狞的伤口怵目惊心。   “这一枪,是你信任的未婚夫给我的。他怎么跟你解释这一枪的?是一个误会?”   李雪音脸色发白。   扣子继续解下去,腰间的伤疤显出来:“这一刀,是李家灭门那一天留下的。李雪音,你以为,那样一场屠杀,满门横祸,连前来做客的亲友都没有幸免,你凭什么可以毫发无伤?”   李雪音微微摇头。   “你以为凶手是谁?为什么那一天总督拒绝出席,为什么向来没有关系的简家人这样热心,为什么两族土著的残杀会蔓延到整个李家,而最后冲进李家讲着汉话开枪的那些人又是谁?”   “我的好妹妹。”他冷笑,“你在蜜罐和温室待久了——但是就算是从透明的玻璃向外略微看一看,也知道李家倒了,他们的锡矿和锡米会留给谁,谁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可是……可是,简瑜他……”李雪音嘴唇颤抖。   “他就算没有直接动手,你觉得他就能和简家脱离关系吗?”他嘲弄笑道,“更可笑的是,我最亲爱的妹妹,竟然怀上了简家的孩子。”   “二哥——”李雪音浑身发软。   “二少爷。”姜鹿尔扶助她下滑的身体,努力想要将她扶到椅子上。   “我二哥……他说的是真的吗?”李雪音抓~住姜鹿尔的手,像一双铁爪。   姜鹿尔安抚她:“雪音小姐,事情……事情没有想象那么糟糕。”   “事情比你想象更糟糕。我逃走以后,丧家之犬一样四处寻找那些曾经的同族,甚至跪在别人门口哀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他们找了一具烧焦的尸体,说那就是我,李家的二少爷早就死了。我不过是借着李家名义到处招摇撞骗的骗子……你知道这些日子,我经历了什么吗?我为什么活到现在,为的就是为李家报仇,为父亲复仇。”   “二少爷,你现在跟雪音说这些,能改变什么?你一向最疼爱雪音小姐,看看小姐,她现在的情况适合听到这些吗?!“   “鹿尔,我希望你理解我。”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什么呢?”李雪音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几乎无意识一般喃喃。   “我一直听说,简瑜很宠爱你,很信任你。”   “所以——”   “所以,有的事,只有你能做到。”   他顿了顿,“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他似乎有些不忍,微微移开了眼睛。   远远的,传来女孩子清脆的说话声,姜鹿尔站起来,极目望去,却是刚刚那几个女孩子,正一边说话一边朝着这边走过来。 第五十九章   这栋独栋小屋周边都是花丛, 并没有什么适合躲藏的地方。   而从这群女孩子前进的方向来看, 显然是来看望李雪音的。   李雪音恍若未见, 只仰着头, 苍白的脸看着李斯函, 眼底似苦涩似空白:“那么,二哥是要我做什么?”   是要她……手刃简瑜……么?   李斯函静静看着她, 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静到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了, 他眼底深邃的暗沉如平静的海面。   过了一会,他收回了目光,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我想, 要回李家的老宅。”   “李家的老宅?”李雪音一怔, 并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是我们曾经的家。不论如何, 也应该回到我们的手上。”   “简瑜之前说,宅子的那块地有点问题,他正在处理。”   “真是我的好妹~夫啊。”他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转瞬即逝。   “他果然很在意你。”李斯函轻轻说,“那我就等妹妹的好消息了。”   李雪音微微吁了一口气,剧烈的情绪稍微缓和, 她伸手覆盖自己的小腹,那一瞬间, 她多么的感激,她的哥哥没有说出那句话。   离开简瑜。毁掉这个孩子。或者,杀掉他们。每一样, 对她来说都是难以执行的任务。自从那一场噩梦后,她就像一个曾经坚硬耀目的琉璃娃娃,轰然倒塌碎裂,即使现在已经被仔细粘合,但早已遍布裂痕,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支撑,如果不是简瑜,只要一点外力,就可以粉身碎骨。   姜鹿尔皱眉看着李斯函。   她不相信他的话,就像是一场滚滚而来的风暴,明明悬挂在头颅,却突然烟消云散。   李斯函看着她,神色平静。   远远的人声近了些。   李斯函看了姜鹿尔一眼,他上前一步,端起来杯盏,像个称职的仆人一样站在一旁。   李雪音面色微微苍白,紧紧握着自己的裙摆,姜鹿尔伸出温暖的手掌覆盖上去,这些许暖意给了她一点安慰,她感激看了鹿尔一眼。   居高临下看下去,妹妹瘦了,纤细的肩膀隐隐透出棱角的脆弱,李斯函叹了一口气:“但是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能太操劳了,还是先好好养身体吧。”   “嗯,晚上睡觉不太好。”李雪音对哥哥的关心几乎有种殷勤的回应。   李斯函站在那个位置,弯腰为李雪音斟茶,他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听清楚:“晚上睡不好吗?”   “现在还点香吗?”   李雪音摇头,没有什么样的香能抚平她的恐惧,即使珍贵的锡米胆也做不到。   “在低地龙脑森林里面有最好的龙脑香,最上等的冰片,一年所得不过数斤。托老朋友的福,我也得了一些。”   在茶盏旁边是一小包雪白的冰片,他不动声色放进了李雪音的绣筐里。   “这些冰片凝神静气,对你的身体和胎儿的发育都很有好处。”李斯函又道,似乎自嘲道,“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孩子。”   李雪音眼眶微微泛红,二哥还是关心她的。   姜鹿尔看着那雪白的冰片,隔得很近,她看得很清楚,和她在龙脑森林里面采撷的一模一样。但是心里隐隐还是有些不安,她提醒:“现在胎儿月份不足,还是少用些香好。”   李斯函笑:“你是担心我害我妹妹吗?黄金有价香无价。如果有担心,现在不用就是。”   姜鹿尔微笑:“抱歉。”   ~   密斯吴带着几个女孩子已经快到面前,其中一个女孩子大约和李雪音熟识,先走两步过来,李斯函立刻垂头退到更远处。   短发女孩子姓钟,一头和李雪音一样的齐耳短发,眼睛很小。   她略带得意扮演起了介绍者的角色。   一一为李雪音介绍她身后的这些小姐们,姜鹿尔扶着李雪音站起来一一颔首。   待到介绍完,那位密斯吴状似无意看了一眼姜鹿尔:“这位是?”   密斯钟似笑非笑:“这位漂亮的小姐我以前倒是见过,是密斯李身旁的婢女。”   不待李雪音说话,另一位小姐便笑:“既是如此,那就倒点茶搬些椅子过来吧,我们走了也累了。”   其他几人已经叽叽喳喳开始说自己要喝什么口味的茶水了。   “各位误会了,她是我的朋友。”李雪音道。   李雪音以前喜欢热闹,现在却并不喜欢人多。   密斯钟有些失望,目光一转,看到了那远远的李斯函,便要说话,姜鹿尔却笑:“雪音小姐的客人,一起喝喝茶正好。我听小青说上次新存的茶叶还没有开封。”   其他几个女孩子目光里面顿时露出鄙视的光芒来。   这里面在场的人,要么是有家世,要么是有名声,这个姜鹿尔,纵然以前是李雪音的婢女,现在已经是总巡的女朋友,竟然还这么不顾身份,不上台面。   李雪音有些迟疑,姜鹿尔拍了拍她的手,她站起来,趁着那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时候,向李斯函使了个眼色,便一同向外走去。   大约是密斯吴开了个头,其他几位懂得洋文的小姐都开始用洋文聊起天来,叽叽咕咕,所言所说正是在谈论姜鹿尔。   “婢女果然就是婢女,怎么也改不了服侍人的身份。”   “只要人服侍的好,也可以翻身啊,这个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看来程总巡也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妾房来对待,连个丫鬟都没有给她配。”   其他听不懂洋文的小姐们有些着急,却又不知道那几人在说什么。   李雪音半懂不懂,只是看着已经走远的姜鹿尔和李斯函,微微松了口气。   两人缓缓走在离开的小径上,小姐们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   李斯函不动声色看了姜鹿尔一眼,她好像没有听懂的样子,若有所思。   “鹿尔,你在想什么?”   “二少爷当着我的面和雪音小姐说这些事情,就不担心我会泄露出去吗?”她想的是这件事。   “你不会的。”   “为什么?”   “那样最先受伤的是雪音,不会是我。”   姜鹿尔微微一怔,目光陡然冷冽,两人已经走到分岔路,她淡淡道:“既然如此,就不耽误二少爷等待好消息了。”   “鹿尔。”李斯函忽然道,“你知道她们刚刚说的什么吗?”   “无关紧要的人,说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李斯函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姜鹿尔垂头想了一想,还是有哪里不太对,转身回到前场去,路上碰见了两个丫鬟,她叫了一人去找小青——那几位聒噪的小姐,小青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当当,另一人去准备那几位小姐需要的茶点。   前厅依然热闹,各色花团锦簇。   简艾代替身体虚弱的准嫂嫂在旁迎客,简瑜则正和几个客人说着什么,不时发出笑声,客人们衣着华丽,不过,她留意到,场上并没有任何一个洋人的身影。   她的目光逡巡,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程砺,他也看到了姜鹿尔,举杯走过来。   “怎么样?”他问,顺手将一个点心喂到她嘴里。   姜鹿尔嘴里吃了太大块的点心,一时噎着说不出话,他自然而然将手里的酒杯送到她唇边。   一口烈酒下喉,姜鹿尔的脸上立刻升起两片红霞。   酒气入喉,她猛烈咳嗽起来,程砺便又帮着她拍背。   “每日少少喝点酒,也不错。”他看着姜鹿尔红~润的脸颊和嘴唇,意有所指。   姜鹿尔微微一哼。   “刚刚可见到李雪音了?”   “雪音的状况不是太好。”姜鹿尔有些迟疑。   程砺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已经比想象中好了。”   李雪音只在宴会进行时出来向大家敬了一杯酒,客人们体谅她的身体状况,并没有过多应酬。   宴会结束后,音乐声切换为舞曲。   简瑜邀请了密斯吴率先滑入舞池,跳了开场舞,紧接着,舞池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言笑晏晏,叫她无端端想起了曾经李家那一场盛会。   钢琴手纤长的十指跳跃,技术娴熟,却缺乏感情。   “跳舞吗?”程砺绅士地向她伸出手去,他的声音温柔,想来她并不会跳舞,他毛遂自荐,“我是个很好的老师。”   姜鹿尔有些迟疑,她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和这里怪异的气氛。   一旁一个淡淡而矜持的女声传来:“密斯特程?”   密斯吴结束一曲,长卷发逶迤到腰间,雪白的手臂上套着一对碧绿的手环,看起来妖~媚又矜持。   “有没有荣幸继续完上次的舞蹈?”   这句话的含义无外乎是她和程砺曾经跳过舞,而且她现在还要和程砺继续跳。   在舞会的邀约一般都是男子完成,如果要一个女人开口,那拒绝基本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程砺回答之前,先偏头看向姜鹿尔,眼神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密斯吴粉面微微泛恼。姜鹿尔淡淡一笑:“很久没跳舞了,有些生疏,程老师,让我瞧瞧罢。”   密斯吴饶是修养良好,鼻孔也不由气得大了一圈。   旁边两个跟班的女孩子议论,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只够传到姜鹿尔耳朵里。   “不会就不会,装什么呀。”   “就是,一个婢女,也想装小姐。”   姜鹿尔恍若未闻,只捧着一杯果酒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她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个笑声朗朗的盛会,花香和熏香氤氲在一起,意外的好闻,还是有哪里不对。她转过头去,看到了简家二小姐简艾,她咬着下唇一直在看着舞池里面的程砺和密斯吴,另外更远的地方,看到简瑜蹲在雪音身旁和她说话,李雪音仰着头微微笑,她还看到了很多的新面孔,以及一些曾经出现过在李家的老面孔,风水轮流转。   兀自出神间,一个年轻的男人端着酒杯来向她邀舞,姜鹿尔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示意自己不胜酒力拒绝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   姜鹿尔也抱歉笑笑拒绝了。   第三个站到她面前的人,姜鹿尔还没说出拒绝的话。   他便微微一笑:“鹿尔,连续三次拒绝邀请,那便意味着只想和宴会的主人共舞。”   “温少爷。”她客气,“可是我很久没有跳舞了。”   简温笑:“我也是。”   他伸出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舞池里面的密斯吴嘲弄的眼神扫过来,姜鹿尔有些无奈推辞:“可是,穿成这样跳舞不太好吧。”   简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妹妹身材和你差不多,正好做了一条裙子送给她,如果鹿尔你不嫌弃……”   姜鹿尔面色微变,她不是嫌弃,她哪里能换衣服,脖子上那些痕迹定会全部暴露无遗……   “看来是非跳不可了。”   身后两个女孩子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转身将手里的酒杯放在侍应生托盘上:“既然这样,那只好请温少爷不要嫌弃我舞技拙劣了。”   “我的荣幸。”   她将手放在了简温冰冷的手心里。   随着他一个步伐滑入舞池,许久没有跳舞,但是一旦音乐和节拍走到位置,那些习习已久的动作便行云流水一般慢慢由晦涩变为流畅了。   舞池中衣香鬓影的男女,渐渐目光都为男装打扮的鹿尔和简温吸引,恰到好处的身量,同样漂亮的脸庞,流畅优美的舞姿。   简温的手冰凉,但是姜鹿尔的手温热如火,渐渐他的手也暖了起来。   “你跳得真好。”他赞叹。   “温少爷也不错。”姜鹿尔客气友好的面具看不出一丝瑕疵。   “不要叫我温少爷。”他抗议。   姜鹿尔疑道:“那是要叫你温先生吗?”   简温笑起来。   正好滑到角落一曲将完的密斯吴听见,心中酸涩再也无法忍受,方才程砺虽然和她一起在跳,但是没有半点心思在她身上。   密斯吴便有些刻薄的笑:“姜小姐想必训练了很久吧。跳得这样好?”   姜鹿尔一双清澈的眸子安安静静看她,用英文回答她:“这个大概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正是刚刚她们用英文讥讽她的话!   原来……她都能听懂!   密斯吴大惊,顿觉一阵难堪和震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脚下的高跟鞋一歪,竟将脚扭了。   “密斯特程……”她有些可怜地看着程砺,程砺却只是看着姜鹿尔,他竟还在看她!这个时候不正是应该将她打横抱起然后送到后厅吗?   密斯吴又叫了一声:“好疼。”   程砺看也不看她,伸手招来两个侍应生:“送吴小姐去休息。”   简温掩过目光中的惊异,带着她重新滑入舞池,两旁的人声对他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流畅的琴声响起来,他看着怀里的女子,问她:“鹿尔,真让人意外啊。”   姜鹿尔不回答,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钢琴师背后的乐器房,房间里面有光,所以门扉下面显出格外多参差不齐的暗影来。   房中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脊背爬起来。   简温却以为她在看钢琴,问她:“你喜欢弹什么曲子?”   不是会不会,而是喜欢什么?   姜鹿尔发怔间,他微微收紧了手,姜鹿尔只觉得简温握住自己手掌和肩背的手在微微发烫。   舞曲将尽尾声。   她抬起头来,微微摇头:“我不喜欢弹琴。”   姜鹿尔跳完一曲,退下来,程砺正端着一杯香槟看着她:“我想,如果换成一身长裙,那会有多美。”   姜鹿尔转头看他:“怎么没看到他们?”   “谁?”   “二勇哥不在,阿诺、三炳也没看到?” 第六十章   “他们有事先走了。”程砺道, “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感觉怪怪的。”   程砺笑道:“这一场宴会客不似客, 主不像主。来的人勉勉强强, 自然奇怪。”   “我也很奇怪, 简温不是和简瑜闹翻了吗?”   “哥哥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低下头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刻钟,邱霖的车会到, 到时候你先和他回去。”   “你呢?”姜鹿尔心里有些无端端发慌,“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送了的礼金自然要吃回来。”他开玩笑, “还有一刻钟,不准备和你未来的相公跳一支舞吗?”   他伸手自然握住她的手,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 将她带向自己, 笔挺的制式服装, 锃亮的纽扣冰冷贴上她的耳朵,她仰着头看他,足够亲近的空间让他们的话只能彼此听见:“阿砺哥哥, 我看到了李斯函。”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既然李雪音已经选择了她的命运,她除了祝福, 别无它言。   程砺点头:“我也看到了。”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屋顶投下来,映照进她的眼睛里, 像一抹流光溢彩的长虹。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头发:“鹿尔,你答应的。船晚上八点开, 我会赶过来送你。”   “你会喜欢那里的。马六甲,是个温暖的地方。鹿尔。”他的头低下去些,吻到了她的耳朵,姜鹿尔的镇定顿时烟消云散,整张脸从耳朵开始全部红了起来。   “你脸红了。”程砺笑,目光温柔如同快要滴下水来。   “我没有。”姜鹿尔辩解,“我只是有点热。”   程砺笑容更甚,他干燥的手掌如同一块烙铁,在她身上点燃一簇簇火种。   “真是舍不得啊。”他在旋转中将她带到了舞池边缘,默契的配合,优雅的旋转,几乎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动作,程砺舞步缱绻,最后缓缓立下松开了手。   一曲舞毕,邱霖正好到了前厅门口。   他今日像模像样穿了一身正装,平日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理好了,站在门口,玩世不恭又强自正经道:“嫂子,走吧。”   程砺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然后自然而然捧住她的脸,姜鹿尔心顿时漏跳一拍。   他看着她,眼底笑意更深,低下头去,却是一个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去吧,我的鹿尔。”   两旁隐隐的议论声四起,他却什么也没看到,简温站在人群中,目光沉沉看着他们。   姜鹿尔前脚出门,灼热的阳光全部蔓进车窗,邱霖很快发动了车子,车辆在庞大的车队中缓缓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与此同时,还有陆陆续续的车辆不疾不徐开过来。   邱霖的方向却不是程家,而是径直向码头开去。   “一来一去太费时间。嫂子,东西都在后备箱,您这直接去码头,我还能省下个去吃宵夜的时间,不介意吧?”他惯常说话又啰嗦又痞气。   鹿尔不疑有他,只好笑:“你们真是要一顿将这简瑜吃垮不成。”   “那是,不然多对不起那份礼金。”邱霖嬉皮笑脸。   他一踩油门,汽车在狭窄的街道,像一只小小的野兽横冲直撞。   “哎,你慢点。”姜鹿尔,“仔细撞了人。”   “是,嫂子!”邱霖嘴里答应着,脚下的油门略松了些。   平日去码头的时间今日只花了一半多,姜鹿尔一路颠簸,下来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涌,邱霖一副异常惭愧的模样笑嘻嘻帮她拿行李。   船行的老板早已叫了得力的伙计早早等在岸边,一看到姜鹿尔连忙迎过来,接过她的箱子时伸手一拎,箱子出乎意料的沉,两个伙计卖力抬去了。   “船上有晚饭,大哥说已经订好位置了。嫂子,保重。”他点点头,转身向前走。   姜鹿尔摇了摇头,转身往船上走,走到一半,她回过头去,邱霖半个身子已经钻上车了,他半只胳膊在外面挥了挥,却是饿慌了一般,即刻转头回去。   姜鹿尔只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另一旁的伙计连声招呼她,她跟着向前走去。   海上不比陆地,即使是巨大的轮船,但是踩上甲板,仍然会有淡淡的摇晃感。   姜鹿尔对船没有什么好感情,她趴在甲板的栏杆上,看着几个船员来回穿梭做着出航前的例行检查。   不时有几只海鸥飞过来,在她头顶盘旋。   她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时间还早,便又下了船,在码头附近走一走。   却没想到,意外碰上了那个瘸腿的写信先生。   一段时间不见,他更老了。   连眉毛也跟着白了许多,眼皮耷~拉着,几乎快要把睫毛遮挡完了。   这一回,姜鹿尔堂堂正正坐到了他的摊位前。   察觉到前面有人,老先生立刻殷勤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招呼她:“小先生是要写什么。”   他看着姜鹿尔,目光却是一惊,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竟然是你呀。”   姜鹿尔笑:“这一回,还是家书。”   “妹妹仔看起来气色不错。”老先生铺开一张纸,刚刚落笔写了开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   “你等一等。”   他转身开始在他背后那个背篓里面翻起来,翻了好一会,从里面找出一个旧旧的布包,再从里面打开几层,竟然是一封信。   “这个呀,是你的信。”   “我的信?”   “对,你的信。”老先生将信推过去,“上一回,你走了以后,你的朋友呀又叫我帮你邮了一回信和钱,却没想到没多久就收到了加急回信,但是我又不晓得你在哪里,你的朋友也没说他的住址,只好由我先保管。没想到,竟然真的碰上你了。”   姜鹿尔奇道:“我的朋友?他说了什么?邮了什么?”   老先生想了想:“他说是你的朋友,其他便什么也没说了,新邮的信倒也没说什么,就是汇了一笔款子过去。”   姜鹿尔心头猛地一跳:“你说的这位朋友,长得什么模样?”   老先生便一边想一边回忆,说来说去,姜鹿尔的心砰砰跳起来:不是程砺还是谁。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信没有开封过,已经有些残破,打开来,是陌生的笔记。   一看开头,她的心猛然一跳。   吾妹:你嫂归宁已久,见信速返家。甚念。兄契上。   和信一起的,还有一张汇票,汇票的金额让她心头一跳。   她眼眶一热,心里某个角落的情绪翻涌起来,她几乎不难想象,哥哥为了筹集这笔钱,付出了什么代价。   “老先生,我要借你的笔一用。”她亲自展开宣纸,素手提笔,细细将自己的情形讲了一遍,然后反复看了两次,这才将汇票和身上所有的财务都取了出来,预备将这些都邮寄回去。   老先生已是老江湖,见姜鹿尔形容便知道她并不知晓这件事,便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第一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位老先生吗?他如今在岛上做了糊口的营生,也是你的朋友帮忙的哩。上一回来写信,竟阔绰了许多,连字数也不看了。”   姜鹿尔心被柔软温暖的情绪包裹着,她知道老先生说的是昌阿伯。   阿砺哥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做了多少事。   而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看样子,也并不预备告诉她。   他的安排总是妥当体贴。   她向老先生道了谢,慢慢向轮船走去,她要去好好等着他。   船上的人并不多,姜鹿尔住的地方早已打理妥当,她没有回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餐厅,虽然只有几个小时,但是从来没有这一刻,她那么想他迅速出现在她面前。   船员们有条不紊行走其间,姜鹿尔转过走廊,却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从高高的楼梯看下去,一个形容妖~娆又疲惫的女人正抱着一只灰扑扑的包裹,她旁边站着一个光足的绿衣小姑娘,两人正在激烈说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姜鹿尔怔怔望着那个女人。   ——她来到多多岛时在李家矿场看到的明艳妓~女,也是狄勇勇最牵肠挂肚的女人。   她心里隐隐想到了什么,转过另一处,在船舱外,她看到了安冉的女朋友,一个小眼睛的土著女人。   她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姜鹿尔走过去,和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问她:“你也要去马六甲吗?”   “是呀,安冉嘛,说他母亲生辰到了,非要我现在就去帮他选一份最好的礼物,真是半天也叫人耽误不得。”   她伸手在脖子上面扇了扇:“今天可真热啊!”   姜鹿尔看着船舱旁边几处特意盛放的冰块,正在快速融化着。   她喃喃:“是啊,今天真热的。”   所有的怀疑一瞬间连成了一串,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这样热的天,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节,在简瑜的舞会陌生男客里,却大多都穿着两层衣裳。   她心头一跳,猛然想起了方才邱霖上车时候跳上车的鞋。   那不是一般的鞋子,是军靴。   姜鹿尔脑子轰然一声。   难怪他会突然同意她和李雪音的会面,难怪他会跟着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早已知道一切情况,早已知道一切毫无必要。   那句原本甜蜜的话,在她心里滚水一般过了一次。   他的安排总是妥当体贴。 第六十一章   姜鹿尔没有犹豫, 转身奔向房间, 行礼很重, 她咬牙拖出来, 打开样式古板的密码锁, 呼啦一声打开拉链,箱子最上面是一条一模一样的长裙, 明明那一晚被撕碎了,她将长裙扔在一旁, 继续向下看去,有几本书,是她曾经无意中提起过的, 还有一些女孩子贴身的用品, 一一都准备妥当, 而在这些下面,是一叠数目可观的汇票。   她拨开汇票,果然, 在箱子最下面,看到了一把□□和几个弹匣。   姜鹿尔快速检查了枪栓、弹匣,然后将枪别到了腰后, 她一手将碎碎的头发扎起来,一边扯开了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   马丁靴踏在甲板上, 薄薄的灰尘散在空气中,她迅速走下甲板,轮船的几个船员们正在说着什么, 看着姜鹿尔,目光一直追了过去。   姜鹿尔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   她脑子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只要动一动,就叫她心口也跟着紧缩起来。   终于跳下了船,她迅速跑向沙滩,漫长的海岸线,只有海水扑岸的声音,终于,她站在长石铺成的街道上,柔软的沙子进了鞋子,她看了一下方向,却停了下来。   多多岛上的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李家不过是个开始,所有秩序的新建靠的从来不是谈判,而是血和泪的洗礼。   更多的细节慢慢从日常细枝末节中汇总出来,那些她曾经不曾仔细注意的东西,而今都开始一点点汇聚成为可怕的陷阱。   ——早在十天之前,她就听过有人在高价收购铁器和刀具,据说是为了吉隆坡外属岛屿的战争,价格高昂,令人心动,甚至连狄勇勇这样平日没什么经济头脑的人都还是张罗着要几口锅去换零钱;   ——而在三天前,一直没有异象的李斯函突然离开,而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李雪音的订婚宴上;   ——李雪音出事之后,简瑜和岛上的刹帝利势力决裂,但是在这次婚宴上却借着重归于好的歉意出席。   她的呼吸慢下来,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另外的可能也跟着涌~入脑中。   也许,如同那双军靴,程砺不止是知情者……   他的身份,和那位出身显赫的密斯吴的另眼相看,都保证了他最基本的安全、甚至更高的利益。   温暖的阳光流淌下来,陌生而热闹的街道上,姜鹿尔忽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寒冷。   这些日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克制如他,温柔如他,怎么会在明知道自己有危险的情况下突然要了她?   他一直沉吟不语,不希望她和李雪音有过多的交集,他知晓李雪音的一切情况,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同意了她的要求,并要她在这样急切的时间下前往马六甲?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和其他人不一样,程砺有十三行的背景,他甚至和号称世界最富有的五十人之中的伍家有蛛丝马迹的关系。   在今日的宴会上,不过短短时间,她便已经听到很多关于这位化姓吴的伍家远亲密斯吴背后伍家的惊人势力。   当年“十三行”的繁华可用“金山珠海,堆满银钱”来形容,多年前十三行处所发生的一场大火,大火中熔化的洋银满街流淌,竟流出了一二里地。   而“十三行”里面的佼佼者伍家,不仅在满清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同时还在美国投资铁路证券和保险,并且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债权人。传说曾经有一位美国商人欠了他数万银票,滞留广州无法回国,这位当家人满不在乎撕碎了欠条。   这位美国商人也在十三行牵连没落之时为伍家提供了相应的回报,如今的伍家大部分财富转入了美国。   美西战争美国大胜数年,大部分势力更替,而现在注意力已经开始向这些所谓的中立岛屿倾斜,美国在清理残余势力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作为他们的带盐人,程砺的每一个行动都离不开这背后的牵制。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所谓家族和土地的争斗,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阳光依旧刺目,姜鹿尔不知在街边站了多久,一个土著小孩子围着她转圈,想要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顺走的东西。   也许他们相互爱慕,但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她忽然想,一个仅仅只有些许背景的同族,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取得对方的信任,在某种情况下,也许联姻是个不错的选择。   猜测没有任何意义。   姜鹿尔露出一个复杂的苦笑,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既没有回去游轮,也没有直接前往寕圜。   而是先转向街头,在一处服装店旁停下来。   过了片刻,从店里出来一个带着面纱的女人。   没有什么地方会拒绝美丽的女人,姜鹿尔费了少许时间,便得到了寕圜旁处一个酒馆靠窗的好位置。   酒馆里面人不多,但是少有的几个人还在议论着刚刚从寕圜处传出的枪声。   这样的枪声每天都能听到几次,常常要断断续续持续半天也是有的,打小偷啦,群架啦,巡卫队假公济私啦,并不稀奇。   不过,稀奇的是今天的枪声却是在简家老爷的车进去不久后传出的。   几个知情人便带着几丝期盼:“莫不是父子终于相残了?”   “谁知道?能忍这么久也是不容易。”   “不过,这简老爷不是不管事了吗?”   “再不管事,你见过娶媳妇连老子都不禀告的吗?”   外堂的管事在喊伙计:“阿彪,你的酒备好没有,在催了。”   “就来就来。”一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应道,“这不是刚刚在打枪嘛,我想等他们完事了再送去。”   姜鹿尔心头一动,她站起来,跟着那个黑皮肤小伙子走了出去。   寕圜在半山腰,坡道算不上陡,但只有一条路,易守难攻。   阿彪插擦了擦额角的汗,今天的车格外重些,吁,终于将酒水送到了,从寕圜的侧门进去,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门口依旧站着面无表情的哨兵,但是阿彪已是熟客,只大略扫过几眼,便叫他顺利进去了。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当下只是紧着先去找后厨的管事。   管事如果还活着,得先要了钱,否则又得耽误事。   阿彪离开后,从一个大酒瓮旁边的缝隙中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下了车,便将面纱理了理,然后轻车熟路绕着灌木丛走去。   这个打扮在今天的女宾里面也是有的,而且,因为特殊的身份,断然不会有人来贸然取下她们的面纱。   姜鹿尔警惕缓步而行,寕圜很安静,没有打斗声,没有哭泣声,也没有音乐声。   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园。姜鹿尔心砰砰乱跳。   渐渐的,她听见了人声。   声音沉稳,她停了下来。   茂密的树林掩盖了她的行踪,而贴着彩纸的窗户缝隙却正好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一切。   姜鹿尔探过头去,瞳孔一缩,她不由得按紧了腰间的枪。   屋子里面有两张椅子,一张上面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大约四五十,形容消瘦,胡子三寸有余。   地上坐着或者半跪着几个人。   却是简瑜。 第六十二章   整个宴会带着戛然而止的慌张和狼狈, 美酒在地上肆意流淌, 混和着不知是血还是水的液体。   几个面容陌生的男人裸~着胸口, 一个男人正在拿着刀在衣襟上擦血。   血腥味道太浓, 不知道哪里点燃了熏香, 味道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刺鼻。   姜鹿尔紧紧盯着里面, 透过狭窄的缝隙,所见实在有限。   简瑜半坐在地上, 一手捂着肩膀,紧蹙着眉头,却不是在看上~位上的老爷子, 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   “原谅这个时候还要处理一点家事。”简老爷不知道在和谁谁说话, 但脸上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口气冷且硬,他转过头,看了看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打斗的简瑜。   “过来。”他的声音已经不年轻, 带着老年人固有的执拗。   简瑜另一只手擦了擦嘴上的血迹,他从地上爬起来,费了点力气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目光却看着另一边。   屋子里又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雪音。”   是李斯函?!   从简瑜目光所在的地方传出了李雪音还没有平静下来的声音:“二哥。”声音带着颤抖和不安。   她慢慢走过去,但是在中间的位置她站定了, 李雪音一手捂住肚子,站在了她哥哥面前。   就像年少的时候那样仰望他一般,声音带着祈求:“哥哥, 我……”   “跟我回家。”   李雪音迟疑着,她没有回头看简瑜,却是固执的咬牙,摇了摇头:“我不能。”   李斯函抬起头,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阳光,阴翳布满双眼:“听话,我不想你受伤害。”   简老爷高高坐在他的位置上,嘲弄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身后,站着各自势力的围观者。   他慢慢走了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血气,腰间没有刀,他一动,身后几个男人跟着不自觉动了动,这应该是他的随扈。两旁的简老爷的随从们随着他的步子都稍稍后退,就像海风吹开波浪。   他走到近处,姜鹿尔才看到他胸口的一圈衣裳碎掉了,利刃碎掉的衣裳里面还有绷带的痕迹,他的头发变乱了,衣衫狼狈,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有原来的李家二少爷的一丝痕迹。   不过,从这张熟悉的脸上展露的却不是原来的闲散和漫不经心,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阴郁。   “你现在还有机会。”李斯函走上前,眼睛却看着妹妹的肚子,“现在时间还不算晚。”   李雪音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肚子:“二哥……”声音中带着恳求。   “雪音,不要傻了,你以为你这样委曲求全,留下来,他们就会承认你?”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痴人说梦。”   “二哥,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她眼里露出一丝熟悉的倔强。   “和你的杀父仇人们在一起?”李斯函冷笑,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高坐在位置上的简老爷闻言脸色有些难看,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为了你的爱人?”李斯函转头看向一旁的简瑜,简瑜正在看着他,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你的爱人不久前亲手将子弹射~进你哥哥的这里。”   “为了你的孩子?”李斯函又问,“一个被迫留下的杂碎?”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睛仍然在看着简瑜,但是简瑜只是看着他,对这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般。   李雪音却有些受不了。   她的眼眶红了,里面不止是有眼泪,还有些许愤怒。   “这样就受不了了?”李斯函微微一笑,“你如果留下,这样的话还能听到很多很多。”   李雪音咬住了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哥哥。   “而你,又有什么资格生气?”李斯函笑意变成了嘲弄,“所有的话刚刚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完了,连你这位未婚夫都没有一句反驳。对着毁灭你的家族的人,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对着最后想要拉你一把的哥哥,你就是这样的态度?”   他眼里的嘲弄又变成了悲凉。   “你以为你刚刚就是在帮助我吗?在我冒着计划暴露的危险前来找你,你却宁愿相信你身上的男人。为了取~悦他,留下他,像一个妓~女一样躺在他身下……这就是我的好妹妹?”   赤~裸裸的话像耳光摔在李雪音脸上,她低着头,有那么一瞬间,姜鹿尔感觉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却是坚定的火焰:“我不会走的。”   “你以为简瑜真的爱你?他不过是利用你。”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利用的?”李雪音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二哥,你走吧。”   李斯函身体微微一转,看向堂上一众观戏般的简家人。   他嘴角一闪而过冷酷的笑意。   “你还真是相信这个男人啊。”   “我相信他。”她说。   李斯函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已经愤怒,但是,他却慢慢笑了。   “但是,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被阉掉的野猫,除了跟他父亲撒娇,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李斯函转身环顾四周,“如果你稍微知道一点,就知道这是个多冷血的男人,他利用他母亲的死博取他父亲的同情,他利用克扣的契工的血汗得到的利润赢得他父亲的信任,他在他弟弟的病情上动了无数手脚,他甚至计划将他妹妹以特别的手段送给今天的贵宾程总巡的床榻。这样一个男人,还值得你继续信任吗”   李雪音忍住转头去看简瑜的冲动,她看着她的哥哥,这么长一段时间,自从她从那辆车中被抱出来后,第一次抬起眼睛,正视一个人的眼睛。   “而就算你什么也不听,不听我们死去的家人的哀嚎,执意留在这里,他也保护不了你。”李斯函缓缓解开领口的扣子,似乎这样能让他稍微轻松一点,“你的未婚夫之所以不死,不是因为什么亲情,而是因为,他还有几个重要的东西没有交代……”   简温微微咳嗽了一声。   简老爷失去了耐心,他转头看向李斯函身后的那些人中一个头领:“所以,族长,可以了吗?”   德高望重的族长目光淡淡扫过身旁站着的屋长,他对李斯函说:“看来,你的妹妹并不愿意跟你走。”   他身后年轻力壮的族人们都看着自己的族长,预备等到他离开的命令。   屋子里的血腥气太重了,即使在森林和挂着人头的长屋,也没有这样令人作呕的气味。   多多岛上的事情和矿产他们丝毫不关心,这些唐人们总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兄弟动手,父子相残,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在这里发生得这样频繁和习以为常。   在很多时候,为了一点利益,他们可以预备随时背叛自己的盟友   屋长便对李斯函道:“那我们……”   “你留下会死。”   “我宁愿,”他突然说,“你死在我手里。”   他仿佛失去了耐心,话音刚落,李斯函伸手捉住李雪音的手,几乎一瞬间,李雪音被拽在了他的身旁,她的身体就像一棵浮木,突然失去了力道,顺着他的力道不但没有停下,反而重重向前跌去。   姜鹿尔一声惊呼,好在这一瞬间场上一声巨响盖住了她的声音。   巨响之后,是李雪音撞上了旁边的餐台,她在最后的时候用身体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手骨发出清晰的碎裂声,紧接着一阵摇晃,然后餐桌跌了下来,李雪音这一瞬间并没有时间反应,她唯一的反应就是飞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柔软的腹部全部藏在了坚硬的腿骨里。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然后是噼里啪啦残留的餐具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这一瞬间,李雪音感觉到无数利刃在瞬间划破~身体。   在她的叫声中,没有人动。   姜鹿尔捂住了嘴巴。   然后一双流血的手从残存的缝隙中爬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上半身,她的一只手已经折了,另一只手尽可能撑住身体,好让肚子不会被下面的碎片伤害到。   李斯函走了过去,却不是伸手去扶起他的姊妹,而是伸出了一只脚,踩在了她那只完好的手上。   李雪音一声惨叫,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断掉的手则颤巍巍去拨~弄那只皮靴。   “二哥……”她的眼泪流下来。   李斯函停下了动作。   这一瞬间,场上沉默的男人们都看过去。   但是下一刻,他一脚踢在了李雪音的肩膀上,李雪音的尖叫声中,达雅族长忽然转身,几乎没有再看他们一眼,然后径直向外走去,屋长欲言又止,他看看族长,又看看身后的李斯函,叹了口气,转身跟上了族长。   姜鹿尔打开了枪的保险,与此同时,另一只枪顶在了她的脑门上,一个清丽的女音夹着洋文口音:“放下枪。”   李斯函这一脚下去,李雪音的脊背也被锋利的瓷片划伤了,她痛苦蜷缩起来。   “你看,就算这样,他们也不会为你有一丝动容。而你用命保护的孩子,对简家也毫无价值。”   “可是,她也是我的孩子啊……”李雪音艰难仰起脸,她的一只眼睛肿了。   “李斯函!你他妈还是人吗?”不知道谁忍不住喊了一声。   姜鹿尔想要看说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   李斯函看着地上的妹妹,眼睛里露出冷酷的笑意:“我李家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来管。”   他慢慢走过去,将李雪音拖出来,然后下一脚就要往她肚子踢去。   这一瞬间,一个身影跳了出来,一拳打在他脸上,紧接着他们一起滚在了地上桌旁。   “我以为,你会等到最后……”李斯函掉了一颗牙,但是他的声音却还是轻快的。   简瑜的神色没有变,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   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就像巨蟒盯着自己的猎物。   而当李斯函微微一动,他的拳头就毫不留情砸下来,直到他一颗又一颗牙齿都掉下来。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他低低说。   他并不是简瑜的对手,但是在放弃抵抗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一丝机会,将腰间的枪扔了出去,刚刚到李雪音的手掌旁。   李斯函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他嘴里有血,含糊不清说:“我也给过你机会。”   简瑜没有听清楚,他也没有兴趣。   他提起手,干净利落给了这个被遗弃的弃子一个痛快。   李雪音被简瑜抱了起来,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   “对不起。”她说。   简瑜用额头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头颅。   “你怎么样?”他问她。   他的手心被指甲刺破,温热的血液在彼此触及的地方缓缓流淌。   狼狈的女孩子眼泪一下~流了更多,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然后猛烈咳嗽起来,淤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于是抱着她走过去。   简家家长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厌恶眼神看着他们。   这种厌恶甚至超过了简瑜对他这个老子下手时候的程度。   这一瞬间,他彻底摒弃了对简瑜的任何宽恕和原谅的可能。   一个被头脑冲昏头脑失去基本判断的儿子让他觉得耻辱而且心痛。   简瑜看着简温,弟弟对哥哥绽放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他低下头,抱着李雪音向简老爷走过去。   “父亲,雪音的伤需要医生。”他半垂着头,等待父亲的同意,没有他的同意,他们走不出这个大厅。   简温向父亲建议:“我听说大哥的好友是个技术很好的医生,今日恰巧也在,不如……”   简霖看着大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厌恶挥挥手:“别在这碍我的眼。”   李雪音却突然从他怀里抬起了头:“简老爷……”她楚楚可怜,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简霖皱眉。   “我想请您一件事……”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快要听不见。   简霖听不清楚,简瑜便又上前了一步。   “我想请求您……”她摸着自己肚子,眼泪在眼眶里面流淌。   简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又是利用孩子想要他的同意,或者原谅等等女人惯用的伎俩。   她的神色太凄苦,周围的护卫饶是铁石心肠,见到方才李斯函对她的情形,也觉心中不忍,神色复杂看着她,血从她的身上缓缓滴淌着,她慢慢伸出一只手。   简霖几乎本能向后面一靠,全身都贴在了椅背上。   这样的姿势是不容易起身或者应变的。   就是现在——   砰的一声……火舌响起,李雪音垂下了用尽力气的手。   简老爷目瞪口呆看着李雪音,又缓缓低下头去,看着胸口那个硕大的伤口,剧烈的疼痛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在一瞬间几乎毫无感觉,只是呆呆看着这一切。   “你……”他伸手指出去,连抬手也没有力气了。   简瑜如遭雷击,他看着血迹迅速从父亲胸口喷涌而出。   枪落到了地上,李雪音虚脱一般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二哥李斯函,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她心里默默说。   又是刚刚那个打抱不平的男人震惊的声音:“我靠,这个……”   后脑勺还顶着一把枪的姜鹿尔这一回听清楚了。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词,是程砺的那个暴脾气的下属:三炳。   她微微张大了嘴。   后脑勺的枪缓缓移动,她听见密斯吴戏谑的声音:“怎么样?看完这出戏的感觉?” 第六十三章   简老爷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特别的悲伤, 最后的死侍迅速围在了简瑜身旁, 在恰当的时候简温抬起了手。   “住手。”   这个时候他的哥哥已经抱着怀里的女人保持原来的姿势半跪在地上了。   鲜血从他的身体汩~汩而出。   “本来你还有机会的。”他慢慢走过去, 看着简瑜和他怀里已经昏过去的女人。   “毕竟父亲没有听我的, 让陆医生用半只脚挪到这里给这个女人疗伤, 而是让你出去。这样看来,他始终还是念着一份旧情。”简温掩嘴咳嗽,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此刻因为剧烈咳嗽有了一点病态的红晕。   “可惜, 大哥的份量到底比不过李家小姐父兄在她心中的位置啊。”   他转过头,眼里露出轻佻的笑意,去看方才简瑜站的地方, 地上浅浅几滴血迹, 正是简瑜站在简老爷身旁时候, 看着李雪音在地上挣扎时,指甲戳进掌心留下的。   “要不是这些,我还真拿不定注意, 该叫你怎么办呢?”   “你这出戏演的够好,差点叫我也信了,你毫不在意这个女人, 只是利用她逃出去的缓兵之策。”   他的枪从手里转了一个位置,逼准了李雪音的头。   声音低且冷, 只叫他一人听到:“说吧,那几个新探明的矿区位置图在哪里?”   简瑜身旁的死侍只剩下最后两人,他的腿和腹部都中了枪, 大约已经没有再逃出去的可能。   “我有个条件。”   简温点头:“我会留她一条命。”但是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了。   简瑜笑:“我死了,她也活不下去,我要你保住她腹中孩子的命。”   简温眼神一顿,他这个哥哥,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也罢,不就是一个婴孩吗?   他点头:“我答应你。”   简瑜看着他的眼睛:“你答应我,还不够。”他略略平复了些许呼吸,“杜三炳。”   三炳、安岳、邱霖面面相觑,一番眼神交流,三炳走了过去。   “你可以代表你大哥吗?”   “这个,要看什么事?”   简瑜便笑:“如果我用这个岛上最大的秘密,来交换一个婴儿的命,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做主吗?”   三炳抠抠头:“我们只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反正大哥说了,他会和最后的走出这扇门的人谈判。”他并不喜欢动脑筋,但是简单直接的逻辑倒是讲得无可辩驳,“既然你弟弟会答应你保住你的娃,那她最后肯定能走出这扇门,这样的话,那就算符合条件。嗯,那我觉着可以。”   邱霖:……   难怪这草脾气汉子人家能哄到那么温柔的老婆……。   简瑜听完这句话,忽然轻松起来,他望着简温,如布网的猎人望着他遑遑的猎物。   “请两位过来。”他眼底出现一丝冷意。   ~*   姜鹿尔脊背绷紧,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和抵在脑勺后的枪反而让她镇定下来。   这一开始应该是简瑜布的局,但最后却为自己作茧自缚。   以简瑜的城府最后却到了如此地步,其中的变数可见一斑。   李斯涵如此,他带来了达雅人的支持,虽然到最后他们放弃了他。   简温如此,作为猎物的他此刻俨然成为了主宰的猎人,并且此变故之后他成功拔掉了两颗眼中钉。   而程砺呢,他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大厅里面的袖手旁观的心腹,身后这位拔枪相对的天然同盟者,他此刻无论在哪里,都已经成功占据主动位,并且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质疑他关于这场悲剧的责任。   姜鹿尔忽然想到有一次在书房的时候,她在一旁看书,新送进来的天堂鸢铺了半桌,她察觉程砺在作画,不由自主放缓了动作,如此一炷香之后,他终于搁下笔,姜鹿尔便有些期待走过去,想要瞧一瞧他将自己画成什么模样。   “你画的什么?”她明知故问。   程砺目光幽长,看着那画:“我的梦想。”   没有不喜欢情话的耳朵。   姜鹿尔心头微微一动,斜倪过去,他还在看着自己的画。   等姜鹿尔到了画纸前,她不由一愣,画上哪里有她的模样,却是个山羊胡子的大叔。   “你!”她忍不住有些失望问道,“这就是你的理想?”一个大叔?   “你知道他是谁吗?”   姜鹿尔摇摇头。   程砺笑:“不过二十年,而今能记得他的人又有多少?”   他用镇纸压好画,神色依然带着几丝茫然:“那他曾经为之付出的、牺牲的,那些又真的值得吗?”   姜鹿尔安慰:“一个人物,他做的必然是为自己的理想所做,这样的事情,值不值得,都是由他自己来判断。”   程砺听了,转头看她,缓缓点头:“不错。”   不久之后,她就知道了画上的人物,那是吉隆坡的传奇人物,叶公一世,明耀南洋,他亲手建造了一座城。   并用生命和所有的时光庇护了这座城市。   一座全新的没有压迫没有奴役几乎周公式的城市。他团结巫人,控制会党,平息动~乱。   他是唐人在南洋满目苍夷的血泪史中的一座庇护港。   姜鹿尔忽然想到了邱霖送她去码头时脚上那一双军靴,心里掠过一个念头。   她自己找到了答案,程砺在这一场变动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是一只黄雀。   姜鹿尔微微转头,在寕圜宁静的四周,丛林映照的地方,全部都一种过于死寂的平静,甚至连鸟鸣也不曾听到。   身后的女人叫她:“慢慢转过身来,举起手。”   她举起手,慢慢转过去,果然看到了密斯吴那双漂亮的眼睛。   “果然是你。”她说,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姜鹿尔。   “你怎么在这?”她说,“莫非还舍不得?程砺给你的遣散费应该足够了吧。”   “遣散费?”   “马六甲是个好地方,如果你不喜欢,我曾经也想过送你去美国,毕竟,那里有香甜的空气还有足够的自由,你也许可以找到更好的金主,但是程砺觉得你并不值得那么丰厚的馈赠。”   “哦?所以……”   “所以,你收了钱,现在又回来干什么?”密斯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我已经容忍了你们的最后告别,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觉得舍不得?”   姜鹿尔的面纱掩住了她大部分情绪,她面纱后的眼睛沉沉如墨,声调奇异扬起:“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知道就好。”   “我要见程砺。”   “不可能。”密斯吴瞳孔猛缩,“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条件。”   “我没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许有。”她慢吞吞说出这句话。   果然,一瞬间密斯吴面如死灰。   “你!bitch~”   姜鹿尔只看着她,理所应当谈条件:“我不见他也可以,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眼睛看了看里面的李雪音。   有一瞬间,她觉得密斯吴马上就会拔枪朝着她太阳穴来一下。   但是最后,她竟然同意了。   她答应得毫无难度,姜鹿尔心里一沉,知道密斯吴已经动了更恶毒的心思。   她的心里,某处在一阵阵抽~搐。   一旦坐实了某种猜测,她心底那些柔软的情绪都开始复苏,关于情感那些钝感的情绪也跟着敏锐起来,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她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还会这样做吗?她想到他对她的情绪看她的眼神,甚至想到那个缠~绵的晚上,她并不怀疑他是喜欢她的,但是这样的喜欢,因为现在身后这个女人,而开始变得苦涩。   他那么自控温柔的人,会选择在最后一晚上结束他的矜持,让她彻底变成他的人,也是因为某种可能失去的恐惧吗?   姜鹿尔忽然觉得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他仅仅只是将她作为他的女人,他的情人,更因为,他从头到尾从未真正让她真正经历分享他的一切。他拒绝了她可能的某种选择。   太阳躲进云层,瞬间的阴云让空气中有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不过,不在这里。”她示意身旁的女人动了动:“走。”   姜鹿尔的手自然放在裙摆上,执枪女人一手拍在她手上:“松开。”   路越走越远,到了一处丛林旁,她们站定了。   姜鹿尔一路目光扫过四周,找不到一处可以顺利掩身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那个女人对密斯吴说。   密斯吴嗯了一声。   姜鹿尔听见枪上膛的声音,几乎没有迟疑,她猛然靠向斜后方,然后下一秒反手抓~住了那个女人的头发,用尽全力一扯。   一声尖叫后她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枪。   “你不敢开枪。”密斯吴的声音有点颤抖,“枪声会把我们的人都引过来。你逃不掉的。”   姜鹿尔看着那浓密的卷发和漂亮的脸庞:“我不开枪,就能逃掉吗?”   她用枪的手势娴熟且漂亮,多日的练习有了用武之地。   “第一枪,你说是打在你这里,还是这里?”黑洞~洞的枪口在她的脸颊和胸口移动。   “你……”密斯吴的气势弱了很多,另一个女人捂着头皮在地上打滚。   “我要你把你和程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她说,“你看她叫得这么大声,好像也没有人理会啊。我的枪,听不得假话。一听,就容易走火。”   无外乎是联姻这样的旧套路,无外乎是一见钟情的老戏码。   无外乎是多多岛最后归属和清场行动的许诺,以及程砺似是而非的许诺。   他总是这样,即使什么都没有说,却让人以为他愿意生死相随,共镶大举。   姜鹿尔大概明白,也失去了对密斯吴感情表白的兴趣。   “好了。”她举起枪,示意两个女人站在一起。   “现在开始,你们脱对方的衣服。”   密斯吴:……   无名护卫女:……   “你!”密斯吴面孔涨红。   “万一我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开始叫人怎么办?”姜鹿尔理直气壮,“一来,我不想杀人,二来,我也不想被人杀。”   “或者,你们更愿意接受别的选项?”   等两个女人脱了衣服然后将自己困在树上,姜鹿尔这才换上护卫女的衣裳,将纱巾塞在两人嘴巴里,慢慢向外走去。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并不打算现在走。   然而转过一个拐角时,事情却起了变化,几个扛着花河的男人迎面而来,有一两个正是程砺下面的人,姜鹿尔顿时脊背一僵,前去不得,后退太明显,旁边都是紧闭的房屋。   就在这一瞬间,从旁边虚掩的门扉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第六十四章   姜鹿尔低呼一声, 嘴巴立刻被一只手捂住了。   “是我, 别叫。”   陌生而又有些特别的嗓音让她一愣。   她安静下来, 等待门口的男人们低声说着话走过去。   捂住嘴巴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姜鹿尔紧绷的身体并没有放松, 她捂得这样严实,对方还是轻易认出了她。   “你怎么在这?”她转头看着少年, 达雅人强悍的体格让他有种天然的威胁。   林深。那个曾经在森林中相识的少年。   “族长虽然走了。但是我答应过我妹妹,会把人带回去。”他敏捷的身手微微一动, 门缝悄无声息开了一道光,正好可以勉强看到外面的情景。   两个男人在不远处停下了,另外两个男人隐进了旁边的围栏处, 明哨配合暗哨, 形成一个简单的防卫点。   明哨两个男人分别点燃了一支烟, 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远处的楼房。   林深道:“看样子他们正在收网。”   “你怎么在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但是仅仅是第一眼,甚至她还带着面纱, 他便已经将她认出来。手掌还残留着一丝丝余温。   姜鹿尔没有回答,反问:“你是要来带走李斯函?”   林深点点头:“出门时候我妹妹,她求过我。”   姜鹿尔立刻明白了, 他说的是他的异父妹妹,李斯函入赘的妻子, 忠贞善良的达雅少女,她迟疑回答:“那恐怕有点麻烦。”   “我不怕麻烦。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目光坚毅,“而且, 我也不怕死。”   这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   “你有什么计划么?”她问。   林深立刻道:“这好办。我就说族长叫我来领人。总之是之前答应的,族长走也没说不要人。”   “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他们更怕我们反悔吧,这样的机会不多,一个人就换一块矿地。”   “矿地?!那你们族长,还真是够大方的。”   “这有什么,地给了他们,到时候税多收一点就好了。”   姜鹿尔:……   “那你们族长介不介意再大方一点。”   林深:“?”   姜鹿尔:“我觉得只是李斯函一个人,他是不能走的。还得带上他妹妹。”   林深深以为然。   姜鹿尔对自己有意误导有些惭愧,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他李斯函为什么“不能走”,因为他只能抬了。   她咬咬牙:“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林深心里一喜,转头看她:“一起?”   姜鹿尔点头:“李雪音也是我朋友,——”   林深飞快回答:“自然可以。你可以假扮我的同伴。”   姜鹿尔想了想:“你们平时脸上那个画粉,有没有,给我来一点。”   她取下面纱,林深取出随身的一点矿粉,在手心揉了揉,替她涂抹在脸上,柔软的肌肤细腻光泽,他只觉得像在珍珠上着色一般,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这样涂抹完成,姜鹿尔不忘将手背也涂上,头发上再挂了点他身上的珠帘,真就变成一个地道的土著少女。   为了保险起见,她重新将面纱带上。   林深很满意珠帘在她头上的效果,仔细看了看,给了姜鹿尔一颗定心丸:这样只要低着头,看不到眼睛,不说话,跟在一旁,任谁也不会认出她来。   两人整理完毕,姜鹿尔还没想到怎么混过去,林深便大大方方一把打开了门。   姜鹿尔:……   “放心,我有通行证。”   林深在前迈出去,她只得咬牙低头跟上,路过门边时,林深忽然扶了她一把,让她湛湛错开门旁的一块地,姜鹿尔狐疑转过头去,被林深大块头遮住一半,不过倒也看清楚了。   那块地上,一片湿漉漉,木地板也浸透了。   姜鹿尔:……难怪他有通行证,还鬼鬼祟祟在这房间里。   林深带着她一路前行,遇见人便将手里的通行证晾一晾,上面盖了三个戳,特别是程砺商行的贵宾公章,哪方人马都要买账。   就这样,竟然轻轻松松到了前厅。   姜鹿尔跟在他旁边,既不前也不后,她模样不畏缩,同时也避免和任何人目光接触,前面有威风俊朗的土著少年,果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大厅外面没有人,进门后要不是他们迅速递上通行证,只怕子弹已经穿透头颅,在来回检查了好几次,他们终于被放行经过玄关。   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她一进大厅还是立刻心跳加快。   目光余光迅速扫过方才看到的地方。   ——不知道李雪音她还撑得住吗?   角落里面并没有人影,地上更加的狼藉,斑斑血迹在地摊上氤氲,仿佛经过一场恶斗。   一侧的地上胡乱用桌布盖了几具尸体,两侧的玻璃幕墙碎了好几处,有子弹击打的痕迹,地上是斑斑的血迹。   难道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慢慢转到另一边,也没有,只有简温坐在一处厚重的红木桌椅后正在和几个陌生男人说着什么,察觉到看过来的目光,姜鹿尔立刻规规矩矩眼观鼻鼻观心。   林深不是个会拐弯的人,他走上前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将方才跟姜鹿尔说的话又跟看起来是头领的简温说了一遍。   简温微微扬起眉毛,苍白的脸显得一双眼睛异常的黑,在去掉惯常掩饰的温柔无辜后有一种深渊似的冷。   “所以……”   林深到处看:“所以,李斯函和他妹妹,我都要带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自觉余光扫过姜鹿尔。   简温捕捉到这一丝细微的动向,不动声色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林深惊异瞪大了眼睛。   简温立刻笑起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然答应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只是现在李斯函一个人不好带走。”   他转过头,向身后一个随从点头示意一下。   过了片刻,就从外间抗过来一具盖了白单的尸体。   林深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对李斯函的死并没有什么悲痛,只是想到自己妹妹那一副可能会伤伤心心哭泣的脸,就觉得揭面罩的手有点伸不出去。   简温伸过手去,替他解开了前面的白布,叫李斯函一张苍白的脸全部露在了他面前。   “是他吗?”   林深看得真切,有点沉重点了点头。   “需要我派两个人为贵族长送去吗?”   林深点了点头,立刻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   “人都死了,给我们也没什么用。”笑话,用一个死人,换一座矿地,这简家的生意简直做得跟做白日梦似的。   “这么说,你们不要了?”   姜鹿尔轻轻咳了一声,提醒林深还有一个要紧的人。   林深顿了顿,问道:“那他妹妹呢?”   “李、雪——”   简温名字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李雪两个字说出来,中间稍稍停顿一下,并没有立刻说出最后一个字来。   林深并不认识李雪音,只道李斯函妹妹就是叫这个名字,便嗯了一声。   简温的表情损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他松开手里的白单,重新盖住了李斯函的脸庞,看似随意上前一步,走到和林深并肩的地方停下来,缓缓转过头去和他说话,余光漫不经心扫过他身后专心听着谈话的土著少女。   涂着青石褚石的脸庞和手,纤细的腰肢,只露出长睫毛的面纱。   “你想带走李家小姐不是不可以。”   “多谢。”   “先别着急谢我。那这个人,你们不要了?”   林深摇了摇头:“他应该去他要去的地方。”   “李家小姐给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笑:“既然是交换,我也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林深神色微微一变,简温已经一侧身,一手握住了姜鹿尔的手腕。   姜鹿尔一震,几乎本能反应,一手翻转,手枪对准了简温的胸口。   林深手里的毒剑也已出鞘。   但在同时,四面的护卫所有的枪也对准了林深两人的脑勺。只要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变成筛子。   姜鹿尔的目光和他对上,彼此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   简温脸上的笑意更深。   他毫不惊慌,在剑拔弩张中取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鼻尖的鲜血。   “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再看到你,鹿尔。”   “放我们走,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会开枪吗?”简温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姜鹿尔咬牙,微上前一步:“你以为我不敢?雪音呢?她在哪里?”   “李雪音么?放心,她很好。至少,看在你的面子上,程砺对她会仁慈一些。”简温转过身,慢慢向大厅一侧走过去,“也许,你面子足够大的话,他也会对我仁慈一些。”   “站住。”姜鹿尔警告,但是简温显然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仍然径直向前。   姜鹿尔咬牙,近在咫尺的瞬间,一梭子弹打在了他脚下。   简温果然停下来了。   “我真的会开枪。”姜鹿尔尽量放缓语速,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也会。”他一歪头,立刻有人动手一颗子弹穿透了林深的小腿,他顿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姜鹿尔手紧紧握着枪,对方根本不受威胁,她在意的对方毫不在乎。   “我对你客气,并不代表我会对他留情。鹿尔,过来。”   他走到了大厅的角落,一手按在客厅角落覆盖的白布上,用力一揭,一架崭新的钢琴出现在面前。   他坐了下来,拍拍身旁的位置,好像招呼一个熟稔的朋友一样,邀请姜鹿尔。   “合奏一曲吧。”他说,“等下出去以后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姜鹿尔正取下面纱暂做手绢为林深捆住小腿为他勉强止血,林深满头大汗,眼里都是为她的担心。   姜鹿尔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想说什么:都怪自己,将她牵连进来。   她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大厅里面的人少了很多,三炳他们都不在了,而简温的人也少了很多,地上稀稀拉拉覆盖的餐布下面躺着几具尸体,这一切都在说明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李雪音并不在这里,按照简温的话,她是被程砺或者程砺的人带走了,姜鹿尔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却明显感到微微松口气。   “用纱布止不了血。”简温道,“如果你不过来的话,我保证,他可能会更糟糕。”   姜鹿尔起身,林深拉住她的手,姜鹿尔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别担心。”   她将枪别到自己的腰上,然后向简温走过去。   带着血迹的手触碰在黑白琴键上,有一种凄凉的美。   “我不会弹琴。”她收回手。   简温恍若未闻,他的手放上琴键,修长的手指是天生的琴手,以上拍开始的旋律响起,几乎没有附加的装饰音。   这是一曲四首连弹的曲子。   姜鹿尔看着他,他苍白的侧脸带着一点回光返照的红晕,仿佛只要点动音乐,就有什么东西从顺着他的指尖从心里涌出来了了。   内敛的节奏涌动着乐者某种压抑的自我挣扎。   他忽然转头看姜鹿尔,女孩子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庞,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姜鹿尔不动,他便看了旁边一个随从一眼,对方立刻执枪向林深走去。   姜鹿尔抬起手,这支曲子和它的创作者一样出名。一个曾经跳河最后死在爱妻怀中的天才和疯子。   大部分曲调都蕴藏着想通的旋律语法,和声用对位手法卡农或赋格处理,对于技巧,这位天才的乐声更需要的是情绪。   她的手指放上去,几乎是同时,乐声连起来了,不同的情绪激烈碰撞,行云流水的琴声从破碎的窗户中流淌而出。   正在外面布防的程砺忽然顿了顿,扬手制止了正准备向大堂发射花河预备强攻的下属。   三炳:“贱人就是矫情,来来,给我调转方向,瞄准弹琴的地方。”   安岳擦了把汗,他的头皮被一颗子弹滑过,头上包了一块白布,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岁:“刚刚老七说那边进了两个人,像是达雅族长的使者。”   三炳忙着校准:“使者,使者,使着使着就死了了嘛。”   程砺伸手按住了他的炮筒,脸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   更远一些的地方,一辆黑色汽车正顺着山路向码头驶去,在多多岛的医疗条件甚至比不上高级游轮上的医生。   李雪音已近休克,一只沾血的手上抓着一块小小的布料。   一滴眼泪滑过眼角。 第六十五章   简温爱乐, 一如他的母亲, 但是在一场意外中, 他的母亲手腕受伤, 之后琴乐不曾再动。   简温本已跟了南洋新加坡的老师, 听闻信息不声不响回来,只说自己天赋有限, 宁可将时间花在烟园深矿中,也不愿再浪费时间。   从此不再多提。   但是这样的曲调, 即使从一个外行来听,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人类对美好的东西带着天生的友好。   琴声华丽流畅,但是程砺却在其中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脑子里几乎不由自主般想到了曾经在李家的盛宴上, 在留声机空白停顿之后, 那凝滞后行云流水般的乐声。   他们当时坐在车里, 简温在惊叹,简艾在看他。   而他的心只在那明亮严谨的音符中跳跃。   那一刻,四面都是风, 吹乱了他后颈窝新生的短发,琴声渐渐变得时隐时现,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属于他的鹿尔才会有的琴声。   支援的队伍都已经到了, 训练有素的枪手经过简单易装以密不透风的姿态将整座寕圜围困,这一场由简瑜开始的捕网缓缓收紧, 最后变成简家人的作茧自缚,而以特殊名义邀请来的刹帝利高层早已经殒身在此。   点燃的汽车被集中在后院,现在只剩下残肢断臂。   过了今天, 一切都会结束,新的秩序会在废墟中重建起来。   整装待发的下属等待他最后的命令,狄勇勇从另一旁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大哥,找到吴小姐了。只是……”   “只是什么?”程砺扫了他一眼。   狄勇勇嘿嘿笑了一声:“吴小姐被人给捆起来了。”他咽了口唾沫,“被人扒了衣服捆在树上了。”   “嗯。你找两个人,送她先回去。”   “不,这不——我没去,人家大姑娘的,我怎么好去解。”狄勇勇说,“要不还是大哥你去。”   程砺目如寒冰斜倪他一眼:“我就方便?”   “我和伍家交换的东西里面,并不包括她。”他转头看肿了一只眼睛的邱霖,“你确认你是亲自将鹿尔送上船的。”   “千真万确。”邱霖保证,“而且刚刚已经问过守卫的人,隔离已经完全执行,下午除了两个送菜的一个送酒的,没有人来。”   阿诺点头:“这三个都是常年供应的熟客,送货早在三个月前就预定好,定时定点,并没有什么异常。手脚麻利,脑子清醒,嘴巴也紧。”   三炳早已迫不及待,炮筒调试完成,他打了个唿哨:“完美。大哥,你一早就未雨绸缪,担心布置这么多,没想到最后竟然这样不堪一击。嗯,不堪一击,这个词儿真他妈得力。早知道就不用送大家伙的家人出海了。”   是啊,太简单了。   程砺听着那波澜不惊毫无恐惧的琴声,甚至还有一丝淡然的乐声,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警惕起来。   一切都太容易了。   简霖的死是个意外,那些“贱民”的总领层的死不费吹灰之力,当他们拔枪的时候,这些人早已被酒精腐蚀了神志,两位土著首领不等他们介入已经开始火拼,之间死伤的其他家族都属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李家盛宴上大伤元气的权贵们再一次受到暴击。而现在简瑜基本是个死人,简温眼下如同瓮中之鳖,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变成这一栋屋底的建筑渣渣。   一切,就像最开始写好的剧本,根本不要他任何应急预案,完美得一次就过的电影。   到底是哪里不对。   狄勇勇见程砺没有紧缩,想了想还是想再确认下:“那吴小姐,她那边……”   三炳哈哈笑:“你连给娘们穿衣裳都不会了吗?”   狄勇勇瞪他一眼,三炳抬了抬眉,脸上笑意更大:“这一票后,老子要在邵庚街最红的馆子里面找两个胖娘们,好好整一晚。”   “老子不会穿?老子脱女人衣裳的时候你还在床~上抱枕头呢。”   三炳看不上他那得意样:“那你这会傻什么?”   “人家好歹也是个小姐。我这带人去了回头咬舌头咋办?”   “看都看了,这会儿打退堂鼓了?”   程砺转头看负责巡卫的阿诺:“可曾看见那个跟在李雪音身旁的盲女。”   阿诺摇头:“动枪的时候那些惊慌的女眷都以保护的名义关在了后院,但是里面没有那个盲女。”   三炳道:“小丫头嘛,定是吓得躲起来了。”   更远处,布置妥当的巡卫卫队长举手示意一切就绪。   程砺却迟迟没有下令。   不对,一切都太顺利了。   程砺转头看着那栋低调奢侈的大厅,实木和檀香交相纵错,阳光投射其间莹莹生辉。   “大哥?”其他人轻松的神色慢慢消失,都看着程砺。   卫队长一脸轻松走过来,再没有比这次更轻松的任务了。   “程总巡,什么时候开始?”他笑道,“我今儿晚上在海纳百苼定了几桌,请兄弟们热闹热闹。”   一个小小的念头滑过,程砺状似无意问道:“队长接管寕圜时可有看到什么铁器?”   “铁器么?菜刀算不算?”   “三个月前简瑜假借几家商号的名义大肆收购铁器,不少人甚至将自己的铁锅都拿出去卖了,这样多的铁器,从未在出海的船舱中见过,在寕圜也没有踪迹?——可曾问过护卫简瑜曾经有没有运什么东西出去?”   “运东西出去?哈哈。”卫队长笑起来,“人人都形容这简瑜就像貔貅,只进不出,进了他宅子的东西能出去?你看那些送酒送米的,哪个来不是连缸子袋子都得搭进来,还不兴一起过秤。”   程砺眼眸一沉:“你说什么?”   卫队长一愣,声音也低了:“我说简瑜像貔貅……”   “不是这句。”   卫队长重复了后面一句。   程砺忽然心头一震:“简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订酒的?”   三个月,常规的量,日复一日,几乎习惯般的送进庄园,这么多的酒水积攒下来,也会是一个惊人的数量。   十场订婚宴也绰绰有余。   这么的酒,都去了哪里?   他定了定神,吩咐阿诺:“去把那个管家给我叫来?”   阿诺擦了擦汗:“那个老管家知道简瑜计划失败后就吞枪自杀了。”   “还有其他人呢?”   这下连邱霖等听出问题了。   寕圜剩下的仆从不是失踪就是自尽,此刻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简瑜多疑,能留在他身旁的人无不是经过层层筛选,不管智商心性如何,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程砺四顾,安静的寕圜寂静如其名,这座前任殖民者留下的堡垒式建筑既然低调又阴森。   酒?他要那么多酒做什么?   就算热酒加冰片会叫人七窍流血,但是杀人也用不了这样多。(李斯函扒拉开棺材: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订婚宴席上的酒都是洋酒,也不是成坛的旧式烈酒。   ~*~   姜鹿尔记不住曲调,弹奏的速度和流程跟不上简温,只是放下上就收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不在意。   “很小的时候,我母亲曾经也这样陪着我练琴。”他侧头看她说。   “不过,那时候都是她给我指导。”简温笑。   一曲将完,他便如同完成某个仪式一般站起来。   “不错。”   “你可以先放他出去,他对你没有什么用。”   “他对你有用就行了。”   简温手指划过琴键,余音缭绕。   整座大厅重新回复平静。   “怕死吗?”他又问。   “当然怕死。”姜鹿尔回答,看着简温又重新拿起手绢擦拭鼻间流出的鼻血,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你呢?”   简温收起手绢:“我只怕自己一个人死。”   姜鹿尔心里暗骂一声。   “你不会幼稚到以为将我拉出去,外面的人就不会开枪了吧?”她讽刺道。   简温看她一眼:“也许,说不定。”   不过,显然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胜利者从不会为人质和失败者谈判。”   “这么漂亮的人质也不会么?”他的目光移动,从她的眼睛移动到了她的脖颈,因为行走间松动的衣襟露出了一小块情~欲的痕迹。   他缓缓埋下头去,一直到她耳边,将那红痕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剩下的,觉得无所谓了。”他一手扣住她柔软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   姜鹿尔大寒。   “简温,我以前觉得你至少是个绅士。”   “我以前也觉得你是个淑女。”他笑,“看来,我们都错了。”   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从他的角度正可以看见外面三三两两的伏兵以及半山腰后的广垠蓝海。   “我大哥并不喜欢喝酒。”他忽然说。   “但是你知道他为什么连续三个月都在订酒吗?上等的精纯的烈酒。”   姜鹿尔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最好的酒,配上最好的卤片。它们混合的威力,足够将整座寕圜夷为平地。”   “一个月前,他亲自去了一趟新加坡,除了婚礼的整箱的切割珠外剩下的全是这样的东西。”   姜鹿尔脸色白起来。   “你觉得这样的东西,他会放在哪里?”   “你疯了。”   “我没疯。我跟了我大哥二十年。了解他甚至超过我父亲,他做事永远给自己留着后手,除非亲自将他的尸体钉在地上,再用矿石塞满他的喉咙,否则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会死掉。可是,这一次,他似乎犯了点错。”   他嗤笑:“他不该给那个女人机会。只要稍稍等一会,现在他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姜鹿尔余光扫过残破的玻璃,从这里穿出去的可能就像不被这个丧心病狂的人干掉一样渺茫。   “简瑜和你毕竟亲近过,就算是作为叔叔,也不足以让你放过他唯一的孩子么?”   “呵呵,亲近么?永远记住,亲近你的朋友,但更要亲近你的敌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所以,你才会接近程砺?”   “程砺不是无暇的白玉,鹿尔,如果你有机会,会看到他比我更决绝的一面。”   他的枪支抵在她腰间,推动她向前走去。   “手举起来。”他站在她身后,“我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开枪。” 第六十六章   简温笑容温柔而冷酷, 他的目光在姜鹿尔脖颈间的痕迹上游移。   冷意寸寸而生。   “悲剧是什么?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爱情和未来, 唾手可得的机会和功败垂成, 鹿尔, 你说他会选择哪一个?”   他微微咳嗽, 嘴角慢慢又浸出一点点猩红。   程砺一开始并没有看到被推出来的姜鹿尔,在他们走出大门之前, 一个脸色苍白的卫兵冲过来,他的肩膀中了一枪, 巨大的冲击伤让他几乎无法抬起手腕。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简瑜在新加坡买的除了婚礼用品还有几箱化学药品——从奥地利直接运过来的。”   “是卤片。”   话音一落,程砺的面色一凛。   心底那种莫名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   卤片加上酒精,只要一片, 就可以炸裂出最可怕的效果。   而这么长时间的规律的酒水买卖, 还有数十公斤的卤片, 足以将半个寕圜夷为平地——几乎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啊,这才是简瑜。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设好最坏的结果, 并且为这个结果设定了最好的打算,如果他今天对简霖的行动失败,这一个杀手锏也足以让他得到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人算到底算不过自己的心。   他对于李雪音的心软,让他在简老爷子开口前阻止了李斯函。   ——明明他应该知道李斯函不会真正对妹妹下杀手;   ——明明他也知道简温身体状况堪忧, 李雪音肚子里的孩子是简老爷子绝对不会放弃的简家子孙。   他的心软来源于感情。   他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那个女人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程砺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和简瑜在总督的盛宴上,来了几个年轻矜持的名媛, 简瑜一直看着其中一个女人,一度几乎让对方以为他看上自己了,最后他走上去搭讪,却是问她柔软脖颈上的那条纱巾是在何处买的。   过了不久,果然便收到消息,他专程去德运洋行预订了五条,堪比黄金的价格,不同的颜色。   最后自然是随随便便系在了李雪音的手腕上。   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第一反应不是想要将她收为己有,而是想着对方漂亮的配饰可以送给另一个女人,那时候他自己就应该知道大事不妙了。   程砺无比理解简瑜的心情,但是对于他今天的事情却无法苟同,过分的自负让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看清自己的心,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才会在一开始设计时就刨除所有感情成分,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最后功败垂成。   程砺只是顿了顿,他不会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他的软肋早已经好好的保护起来,对于眼下的情况,他快速分析后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不要浪费简瑜的心意。   只要找到突破点,根本不需要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完成剩下的任务,既干净又妥当。   他扬起手招来两个下属,冷硬的面容因为沾了血显得几分肃杀。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两人立刻领命前去。   不一会儿就签来两只黑皮大狗,摇头晃尾热的哈着舌头。   用它们比去撬开那些丫鬟管家的嘴巴容易多了。   不出所料果然在几处关键地点找到了隐秘布置的酒坛。   简瑜辛苦为他人做的嫁衣裳早已备下,只要一颗子弹作为引子,整个寕圜和岛上的格局将会彻底改变。   一切比想象来的更加轻松。邱霖等各个喜笑颜开,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狄勇勇拿了个破布条罩在嘴上,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可以洗洗刷刷收拾回家了。   就在这时,从前面低处的大厅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来人走得很慢,另一人跟在其后,距离保持刚刚好,既可以保证对前面人的威胁,又不会暴露自己。   程砺仅仅看了一眼,瞳孔猛然一缩,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整个脊背上细细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即使距离并不近,即使面前的女人脸上色彩斑斓,看不清容貌,但是只是那个身形的仪态,他便立刻确认了。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程砺忍住看向邱霖的目光。   他一瞬间怔住,举起的手再也无法放下。   几个属下等了一会不见大哥动作,转过头去,只见程砺黑瞳深深,只看着前方。   三炳耐不住:“这简温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待我成全他。”   安冉皱眉:“不对,他怎么会这么鲁莽?不怕我们直接将他打成筛子。前面那个女人是谁?”   三炳:“这龟儿子,临死就知道拉个女的来当人质。”   狄勇勇跟着皱眉:“怎么这女人瞅着有点眼熟呢?”   程砺没有说话。   隔着空旷的距离,两个男人的眼神遥遥相对,简温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简温的枪抵住姜鹿尔的腰眼,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他就像一个展示财富的傲慢地主一样,漫不经心而又得意站在那里,等待众人惊异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寕圜蓄势待发中有一种可怕的宁静,这样的静谧似乎可以听见山间回荡的某处不知名教堂的钟声。   程砺的部下们并不傻,从程砺的异样中已经看到端倪,但是外援的盟军并没有这样的耐心。   而源源不断的电报一点一点开始改变有利的局势。   “雪莪兰州王室派出使者要求当地土王联动解决此事。”   “西班牙人获得了德国人某位上将的支持,借道多多岛西线停靠,数小时后即可抵达。”   “伍家和美国人方面内部被游说出了不同的意见。”   “更重要的是,有人将李家的灾难和简家联系在了一起,并引向现在既得利益最大的程砺。”   海上的夕阳渐渐落下,美丽的落日余晖照亮整片波光潋滟的海域。   事情正朝着越来越有利于简家——更准确的是,简温的方向变化。   简温显然明白这点,随着暮色开始降临,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姜鹿尔手腕被布带捆住,细细的丝线,只能不动声色一点点拨开。   脸色苍白的林深躺在地上,除了偶尔哼一声,仿佛已经睡熟。   整个大厅乱七八糟的枪孔等到暮色降临便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简瑜的手下没有吃闲饭的,他们在仅有的火力覆盖下制造了最大的伤害。   但是姜鹿尔却留意到,在这一片四面八方的枪孔中,有一处却是整整齐齐的,交战的双方似乎都可以避开了此处。   她坐在原地。   简温问她:“如果程砺知道你在这里,仍然下令,你会怎么想?”   姜鹿尔看他一眼:“死都死了还能想什么?”   “如果他为你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你又怎么想?”   姜鹿尔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简温微微一笑:“女人总是容易为这样的温情打动。比如李雪音,明明知道是火坑,还要闭着眼睛跳下去。你们不懂,权利对男人的重要性,为了权利,很多东西都可以牺牲,也是必要。”他忽然歪着头古怪笑了一下:“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不经意成全你们。如果不是我在那天故意放走你们,看着李雪音被带上车,她大概也不会那么快就跟我大哥上床,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你,也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跟了程砺。”   姜鹿尔遍体生寒。   简温很满意她的反应。   “李雪音是个虚有其表的蠢货,并不值得我的感情。”他很失望一般看着姜鹿尔说,“而你,也叫我失望,淫~荡不贞的女人,也不配留在我身边。你应当知道,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爱情时,他的心,就会变成铁和石头。”   这样的男人谈论爱情就像是蠢货谈论自己的聪明一样。姜鹿尔好像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嘲弄着看他。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简温似乎又有些可惜:“其实,你现在后悔求我,也不是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   他伸手捏住她下巴,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重新选择的机会。”   姜鹿尔没有动。   “怎么样?”简温的手指不由自主放缓了力度。   “我求你。”姜鹿尔毫不犹豫。   她回答得太快,反而是简温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脸上的笑意一凝,紧接着腰间的手反肘一屈,简温的胸口重重挨了一肘,他闷~哼的瞬间,她一手夺枪,同时一个翻滚,落到了那一面完整光洁的墙壁前。   她站起来,擦了一把脸,看着四面密密麻麻对着自己的枪口,然后又加了一把,将自己手里的枪开了保险,跟着那些枪一样对准自己。   “如果真如你所说,简瑜的安排,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吧。”   她的鞋子敲打着地面,地板中传来一种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空洞声。   “我这个人,不喜欢欺负人,也不喜欢被人欺负。简少爷,我求你——”她站定,“把他给我送过来。”   简温被一个属下扶起,脸色铁青,跟苍白的肤色越发显得难看。   “如果你开枪,你以为你自己就能逃出去?”   “如果我不开枪,我就能出去吗?”她讥讽。   “我不信你会开枪,你也会死。”他神色镇定看着她。   姜鹿尔拨动枪栓,机械的声音响起,她抬起手,看似随意对准脚下一处一方。   简温看着她,她也看着简温。   姜鹿尔的动作慢,但是没有停。   她屈起食指,枪柄一动,扳机扣动,砰的一声,地板立刻冒出淡淡的烟。   简温大骇,不自禁退了一步,惊道:“你疯了!”   “还好。和简少爷你差不多。”姜鹿尔又抬起手,瞄准相距不远另一处地方。   “等一下!”   这一回,不等姜鹿尔要求,简温立刻一挥手,示意属下将不吭声的林深抬了过去。   地板咯吱咯吱。   在这咯吱咯吱声音后,还有一种声音,汩~汩的水流声。   声音不大,但是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简温脸色一下难看到极点。   “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知道这处中空的墙面,也知道地板下有玄机,但是姜鹿尔那样镇定的开枪,他虽然震住,却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相信,但是这样的水声……   他开始慢慢向后退,退向大门处。   姜鹿尔目光看向另一处,林深落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能走吗?”她用口型问他。   林深微微点头。   外面的密林中有细细碎碎的声音,连带树枝都在剧烈摇晃,不知道多少人埋伏在外面。   简温虽然身体早在奔向死路的路上,但是对生命还是爱惜的,他退到大门口,先出去的两人立刻被脚背上的子弹震慑了回来。   渐渐黑暗的夜里,只看到无数的反光,以及猎狗泛着绿光的眼睛。   退不得,进不得。他的目光渐渐狰狞起来。   邱霖们都知道了程砺的顾虑,但是谁也说不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慷慨劝慰的话,几人埋怨邱霖,惹得他心头一阵阵懊恼,只道:“我左右是未曾做好这件事,将功折罪,我愿意进去换大嫂出来,你们不用多想,只等我进去,便开炮就是。”   这话立刻得了许多白眼和程砺的教训。   “今日里面的人是你们随意一个,大哥就能更好决定?”他冷笑,“你们把自己看成什么人,把我程砺又看成什么人?”   嗅完姜鹿尔衣物的黑狗直直向着大厅而去,再次证实了里面人的身份。   但是简温一不曾要求谈判,二不曾提任何要求,派去的两个人连门都不曾进得。   他要的不过是缓兵之计。   程砺的援兵们各有各的心思,他既不能公开真正暂停的原因,也没有特别有效进攻的指令,拖得久了,就有些躁动。   就在这时,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枪响。   程砺一惊,立刻疾行数步,便在这时,从里面开始涌~出数人。   他尚未开口,不知道是谁便开枪警告。   枪声一起,性质立刻变了,刚刚露了头的简温立刻又缩回头去。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忽然猛地一声碎裂声,竟是大厅早已裂纹的玻璃窗被撞碎了。   然后紧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枪声。   如同平地突然炸裂的惊雷。   程砺所有的神经如同同时遭到了电击。   “我靠!”不知道谁叫了一声。   里面枪声响起的瞬间,误以为收到暗号的援兵率先~射~出了第一支炮。   大厅照亮了一小半。   程砺大叫一声:“住手!”一个懵懂的兵士一手推炮,一边转头来看他。   紧接着,更远处的地方放出了第二炮。   间隔了不到一分钟,整个大厅已经夷为平地。   但是想象中的巨大的爆炸并没有紧随其后。   为什么?为什么?   程砺翻身越过围栏,从高楼的炮台顺着墙缝滑下去,率先第一个跑过去。   整个大厅所有的酒瓮全部都碎裂了。   但是本应随之响起的爆炸却没有如约而至。   程砺看着那烧了半边天的红色烈焰,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刀狠狠扎透。   曾经在李家大宅里面经历过得恐惧重新一次蔓延开来,但是这一次,就在他的眼前。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直直跑了进去,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就算是一块黄金,也会被融化,他还想往更深处冲,被紧随其后的部下拼死抱下了。   紧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碎裂声,大厅的门倒了下来。   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程砺站在那里,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心跳。   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竟然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来。   好像呼吸也没有了。   整个世界都变得格外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巨大的火焰在眼前跳跃着,飞舞着,吞噬着一切。   火光席卷了一切,红色的布饰化为灰烬,如同新妇素手裂红衣。   时间已经是四年后。   如果站在半山上看马六甲这座美丽的城市,会发现很多如同明朝格局一般的街坊,它们又排成行的人字形屋顶。各种各样的颜色,橙黄的,穿红的砖瓦。   这些古老而带着情感的建筑,就像是华人们对故土的思念。   年轻的女人们走在狭窄的木梯上,一直到了二楼顶上的阁楼,如果在这个时候推开狭窄的木窗,就可以看到马六甲雪白的阳光透着窗户照进来。   目光越过高地错落的屋顶,就像是看到了三百年前明朝的天空。   程砺是因为一班延误的渡轮而滞留在此的,他如今已经是一个沉稳以致严肃的男人了。在完成了对孙先生的两次募捐之后,他放弃了经商和所有的权利。   传教士在街边布道。   程砺走过的时候引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注意,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墨一样。这样的形容让他的心在某一处不动声色痛了一下。   察觉到程砺的目光,她克服了年轻女人面对一个英俊男人的本能羞涩,走了过来。   圣经被她虔诚抱在怀里。   她诚恳邀请程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   “神将护佑,以月照亮先生的归途,以日明媚先生的前路。”   她美丽的祈愿词说得有些结巴,降低了语言的美~感。   一群小孩子跑过来,手里拎着一把红色的风车。   一个男孩子起哄叫道:“晓梅娘又在传道啦!”   孩子们都跟着叫起来。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被戳穿心事般的恼羞成怒,她伸手去捉那群孩子,但这些半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泥鳅似的,竟然一个也没有捉到,最后只拎住了尾巴上一个小的。   晓梅娘捉住这个就不肯撒手。   尾巴上这个小孩子看起来就三四岁样子,样子不大,劲儿不小,踢打扯开了,不偏不倚,一把撞到了旁边的程砺腿上,然后就势摸着他的裤子躲到了他身后。   “你出来。”   “我,我不出来。”童音软~绵又好听。   小孩子又扯了扯程砺的裤腿:“我不出去。”   程砺没有管理闲事的情绪,他伸手去拉小孩的手,孩子抬起脸看他。   这一眼,他的心突然咯一下。   小孩子皱眉,显然也发现了,看了看他,又想了想:“你怎么长得这样像我?”   小男孩走远了,又回头看他,程砺在街头站了一会,忽然苦笑一下,摇头否认自己荒唐的想法。   如果幸运能将她的眷顾落下,主神能怜悯他的命运,他愿意皈依任何门教。   他走过街头,在另一处商铺前,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小男孩,这一回,他的衣裳却破了一半,和另外两个大了半个头的男孩子在一起吵架。   那个模样,要不是打不过,早就动手了。   “谁说我没有爹?”   “我们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你们乱说!”   “乱说?乱说,你把你爹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呀?”   半大的孩子话还说不太清楚,已经会吵架了。   小男孩气得满脸通红,他左看右看,眼睛就看到了几步外的程砺。   这一下,就像是落水人捏住了一根稻草,他眼睛冒出欢喜。   一把跑过去,捉住了程砺的衣袖。   “喏,这,这不就是我爹吗?”   一个男孩哼:“你上回也说是——可是骗人的!”   “不信,你们看呀。”小男孩跑过去,将自己的脸颊凑过去,使劲垫高了脚尖,好让他和程砺巨大的身高差小一点,但是也不影响了,两张脸只要看一眼,几乎都会伸出这样的错觉来。   小男孩这一回得了胜利,心里十分之得意,直接抓着程砺的袖子,让他跟着自己回去。   那两个小孩半信半疑跟在后面,程砺忽然发了一点善心,竟然由着他牵住自己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六十七章   一双小小的手, 温柔又柔软, 孩童天真的脸庞和温柔的笑。   带着期待和小小的心虚, 竟然让他跟着生出一丝期盼来。   仿佛在期待着冥冥中的某种期待。   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就像是心底长久游移的隐匿的侥幸, 只要没有亲自找到她的痕迹,他都不愿意相信。   长长的甬道, 林立的店铺,从错落的天空缝隙中抬头, 有湿~润的海风挟裹着温热的气息缠~绵而过。   小小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周围是孩童的起哄和笑声。   懒洋洋的花猫从墙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然后继续伸出舌头舔~舐自己胖乎乎的爪子。   天下的猫都一样。   热爱阳光和关注。   姜鹿尔的憨憨在她第二次消失后没有挺过去, 暹罗猫浓厚的感情纽带一旦失去, 就会像失去阳光的植物一样慢慢枯萎,抑抑而亡。   程砺忽然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勇气,在他的一生里, 极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这诸神近乎怜悯的念想一旦被击破,留待的不过是新的落魄。   他便站定了。   可爱的小男孩扯着袖子忽的一顿,便疑惑回过头来, 眨了眨眼。   “去我家吧,我娘做饭可好吃了。”他着急得献着殷勤。   程砺柔软了神色看着他, 正想着怎么拒绝。   他已经扁了嘴巴,用委屈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后面跟过来的孩子们已经近了。   他飞快左右看了一眼,眼睛里已经带了水意。   程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小男孩已经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他听见这个陌生的叔叔说:“好。”   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一大一小走在铺满花枝的围墙下,两旁不时有目光追随过来,年轻的女人或者年老的女人,大多头上簪着一朵鲜花。   一直走到了最尽头,有两间铺面联合起来的宽阔门厅,里面悬挂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轻纱,各种细小的切割珠分着颜色摆放在一起,小男孩走到了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喊着娘~亲。   但是却没有人应。   空气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味道,程砺的心跟着小男孩的呼声一起微动了动,他不由自嘲,趁着小男孩走进去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转身走了。   他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朵花,程砺低头一看,是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她手里握着一朵花。   “你是小石头的爹爹吗?”   原来那个小男孩叫小石头。   “这个送给你。小石头帮我抢回了我的娃娃,这是送给他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程砺问她。   小女孩摇了摇头:“小石头说,男子汉不能娘娘腔。”   “那你为什么又要送给我?”程砺今天耐心格外好。   “叔叔就是一头花也不像娘娘腔。”小女孩把花塞到他手里。   程砺看着那花心头一跳,这是多多岛特有的鸢岚花,一支绿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支浅粉,一支浅蓝,如同鹿角形状,是他曾经在后院种的最多的花,也是姜鹿尔最喜欢的花。   “这花真好看。”   “嗯,姑姑种了许多呢,大家都喜欢,但是只有我能摘。”   “姑姑?”   “姑姑就是小石头的娘啊。”   小姑娘翻了白眼,她大概也觉得大人无聊,转身跑了。   程砺手握着一枝花,转头看着小女孩跑步离开的样子,然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这一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高出一个半头的男孩子,看上去底气十足,一边走一边开始告状。   “刚才就是钱文杰、李多建他们带头抢我妹妹的花,他们还骂我,说我没有爹……”   “你怎么没有,我爹不就是你爹吗?”大男孩教育他。   “你爹怎么会是我爹?”小男孩不明白。   大男孩显然觉得解释没什么用,他摆摆手:“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们可打你不曾?”   小男孩得意摇头:“他们才不敢。”   他撸起袖子,眼看大男孩走得快了,便迈开小短腿追上去,一边喊道:“小宝~哥哥,你等等我。”   大男孩矜持又自得:“这是自然,我邱家的名号也不是白混的。”   程砺开始觉得呼吸有点迟滞,明媚的阳光和花香中仿佛蕴藏着某种危险,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   “你说你叫什么?”他扣住了大男孩的肩膀。   “咦。大叔叔你还没走?”小男孩这才注意到程砺,他看到了程砺手里的花,“你竟然摘我娘的花——”   “你说你叫什么?”他又问。   大男孩有些不耐烦,但是衣冠楚楚的程砺看起来毕竟不是坏人。   小男孩便回答:“这是我的小宝~哥哥。”   “邱小宝!”不远处的门房走出来一个高大彪悍的男人,他站在门口喊着邱小宝的名字,警惕的看着程砺。   程砺走过去,男人挡住他的去路。   “我认得你。”男人说。   程砺抬起头,目光漆黑,里面巨浪汹涌:“邱三公子好记性。”   “你来这里干什么?”邱三公子问。   “和三公子一样。”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邱三公子没说话。   两个男人几乎站到了一起,同样的身高,互不相让的凌厉气势。   “我以为邱三公子现在专注在新加坡的发展了。”程砺问。   “我也以为程先生放弃实业专注倒卖了?”   “和我说了这么久的华语,不会委屈邱三公子吗?”程砺语带双关,“我记得邱先生都是看海峡时报,平时交往都是讲洋文的。怎么会来这样的华人区?”   邱三公子面色有些难看,他几乎不自觉悄悄看了一眼身后,身后并没有人。   程砺已经错身过去了,邱三公子转身按住他的肩膀,就是这个时候,程砺一手按住他的胳膊,转身反手扣住他的胳膊,邱三公子另一只手被他反手捉住,正好双手交错锁住喉咙。   这样大的动作,但是房里没有一点动静,程砺快速向前,几乎一个扭转,同样的体格,但是见过血的男人和在有分寸训练出的强壮的差别立刻显露出来。   邱三公子的花招在程砺几乎没有多余动作的绞杀下溃不成军,勉强站在了门外。   程砺厌恶这样的人,即使有同样的面孔,但是他们的心已经和华人截然不同,他们早已迫不及待斩断了和祖先的联系,甚至以自己的华人面孔为耻,如果有一天当祖国荣誉时,他们会沉默别扭分一杯羹,同时还要去骂一骂这一杯羹里掺杂了多少血泪,而现在祖国如此弱势,他们只会迫不及待站出来,用英语讲述他们自小的海峡生活。   他更厌恶的是,这样的人,也在觊觎他最珍视的某个人。   仿佛某种约定的默契,剩下的局面里面谁也没有吭声,但是彼此的动作更加狠辣,沉默的男人就像红眼的野鹿,在外间的大街上彼此拳脚相向,心中更多的情绪在拳脚中挥洒。   邱小宝跑回来,刚刚要说话,被他爹一眼睛瞪了回去。   小石头看见哥哥不说话,也不吭声站在那里。   半晌,他偷偷转头问邱小宝:“小宝哥哥,你买谁赢,压一赔二。”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程砺看着地上的邱三公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松开了衬衣领口,外套也脱了下来,他捡起来,拍了拍灰。   “我赢了。”   邱三公子想要起身,一时没有站起来,他喘着气:“这可不见得。”   邱小宝这时候就像一个小小男子汉一样扶着他父亲:“我要去告诉姜姐姐。”   这样的动静,并不需要再去说什么,邱三公子保持着他绅士的派头,在四周探头探脑的女人的注视下站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店铺深处,没有再阻止程砺。   程砺没有刚刚的神气,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是这样的安静。   但是最里面的门没有关。   程砺慢慢走过去。   一直走到最里面,拨开了里面的纱帘,他终于看到一个人。   程砺忽然忘记了呼吸。   他曾经预想过无数的情形,他可能会遇见她,可能会见过她。   在梦里,在心里描摹了无数这样的情形。   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静静坐在一张椅子上,安静的靠在后面,一双眼睛,沉默而又安静看着他。   她的眼如蜂一样的黑。   他想要按住自己的心跳,但是,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里面的女人只是看着他,好像知道他早晚会出现一样。   昏暗的室内遮掩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莹莹生辉。   “鹿尔。”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好像沉默了多年的城门,正在缓缓被推开一般。   “鹿尔。”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害怕惊跑了她。   滚滚惊雷在他心里徘徊而过。   如果她就在这里。   如果她还活着,那么……他的心腔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幸福,这样汹涌的情绪,几乎让他眼眶红了起来。   小石头。   程砺。他念着那个名字,也许……石头,这是寓意吗? 第六十八章   姜鹿尔已经习惯海边潮~湿的风, 热烈的阳光。   她的眼睛畏惧强光,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墨镜, 偶尔还可以客串一下年轻的盲女, 这是那场战火留下的后遗症。   那一天, 在最后的时刻,是居居带着它的伴侣从天而降, 直接从窗户中撞了进来,用庞大的身躯和力量为他们争取了微弱的时间, 但是这一点时间也仅仅够她快速攀出去,但在她向林深伸出手的时候,他却没有伸出手, 而是用尽了全力站起来, 猛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最后那一瞬间, 他挺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从前门哪里先响起第一发子弹,整个寕圜瞬间被枪声覆盖, 山间的别院集体沉默着,简温的下属在最后的时候将枪口对准了她们。   林深挡在她面前,脸上的笑被痛苦扭曲。   “啧——好痛……”他嘟囔着, 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还在说话, 但是枪声淹没了他的话。   居居拖着她奋力往外跑,姜鹿尔听不清声音,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 幸好不是你。   那一瞬间,她的喉咙也像被堵住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胸口沉闷如同千斤鼓槌在敲打。   眼泪在脸上蔓延,她无声哭起来。   她何德何能。   更多的弹火落下,她听不清声音,泪水在眼睛旋转,火光映射其中如同针扎,她伸手遮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下。   是怎么离开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居居长成了挺拔高大的模样,伸开手几乎有她四个人宽,它脸上的毛发被烤焦了,一边低声闷吼一边攀援离开。它是跟着林深一路前来的,这么多日子,它变了很多,既胆大又果断,但是对她的热情和感情没有变。   她跟着居居回到了森林,那是居居的家,也是林深的家,但她只是遥遥看着达雅族人的长屋,没有前去。   族里更多的新生命即将诞生,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看着他们开始修建新的长屋,把新鲜高大的柱子竖立起来,把鸡血扫在木柱上和地洞里,将糯米槟榔烟叶摆了许许多多,这个新的长屋里面也留了林深的位置。   但是他再也回不来。   在一个深夜,所有人跳舞唱歌庆贺完成之后,她悄悄出现,在一根木柱上刻下了林深的名字,留下了她所有采撷的冰片。   那一天之后她便离开了森林。   姜鹿尔没有去看程砺,这个名字,仅仅是想一下,就觉得心口一疼。   她既没有办法去怪他,也没有办法认同他的选择。   那个夜晚,简温用枪抵在她腰间的时候,问过她的话。   ——如果程砺知道你在这里,仍然下令,你会怎么想?   那时候她回答:死都死了,还能想什么。   对啊,只要开枪,那么在他眼里心里,她应该已经死了。   取舍是他的事。   生死是她的事。   她不能责怪他为了大局曾做什么事,不能责怪他的抉择,就像不去深想简温曾经告诉她的那些传言,他说你以为能在这场争夺中周旋走到最后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是愧于在这场变数中死去或者为她而死的人,亦或谈不上责怪,自然也就谈不上原谅。   也许,就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消失在那场事故里,也好。   但是,她怀~孕了。   冥冥中好像总有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她选择离开森林的时候,去见了昌阿伯,这是现在唯一可以帮助她的人。他现在有了养家糊口的小本行,妻女不必受辱,日子能过得下去,连脸上的皱纹也顺带平整了许多。   昌阿伯看着她意外的惊喜,将她好好邀进屋里,在这里,她睡了一个平稳的长觉。   她并没有将自己和程砺的关系对昌阿伯和盘托出,但是昌阿伯也猜到些许,在这件事上他像父亲关心女儿那样选择了缄默。   这样的沉默让人心生温暖。就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可以独自舔~舐伤口,但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就会受不了。   姜鹿尔离开多多岛后,最终选择了这座第一次登陆的港口城市。   大隐隐于市。   从她第一次看到这个隐隐带着熟悉的港口城市,就选择了驻足,这里有同样的建筑,相同的口音,还有相似的脸庞和温暖的笑。   从狭窄的门口摊贩开始,她手里握着小小的一个包裹,已经记不得怎么熬过去的。   那些温暖过她的陌生阿婆,还有为她送来第一碗鸡汤的阿嫂,替她整理货物的年轻的小伙子,她都一个个记得。   她记得太多陌生人,将心里脑海里填得满满的。   但纵使这样,在她深夜梦醒,或者一边抱着还需要喂奶的孩子一边编制绣鞋的时候,看着那张稚~嫩而又略微熟悉的脸,总是有一个人无端端的冒出来。   她已经听过他的名号,知道他的成功,也曾听说他有关的那些阴郁而富裕的传言,知道哪一家的名门千金曾经和他有过街头巷尾的传闻。她偶尔在艰难的时候也想,也许她出现,那么至少这个孩子永远不用为生计发愁。   但是她依然选择了沉默。   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在最深切的孤独里,更能看到内心的渴望,沉默里,也更加容易爆发前所未有的心伤。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自尊和固执的骄傲。   她只要一想到他曾经计划将她送出去,并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也是为了掩住虚与委蛇的联姻对象的嘴巴,她便觉得不甘。   而在那样关键的时候,在那天夜里,他选择要了她,何尝又不是对她的一种谋算。   而他以简家的宴席为转折,也是她无形推动的结果。   他许诺她的自由和美好,都是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鸟以为把鱼提到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   程砺给她的温柔和宽容,以及那些宠爱,于他,稳妥,于她,却并不是最合适事宜的。   他用他最擅长和认为最稳妥的方式,一步步往成功走过去,最后无形中,将这样的方式也带到了对待感情和生活上面。   但是。   姜鹿尔就是想要他知道,即使不用其他东西,也是可以活下去的,也是可以成功的。   这样的固执,归根结底来源于最开始那一声枪响,将她从梦疴中惊醒。   但是这样的固执,也让她意识到。   其实,她并没有她想象的决绝。   后来,生活渐渐平静稳妥下来,她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她也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见面,然后那时候,她已经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年轻人的模样,这样的棱角和面庞,那时候,程砺,会不会第一眼认出他来。   年轻气盛的时候,心事是隐秘的,埋在最深的地方,为了一两句话,可以负气而出,彼此永不再见。而等到经历了世事,才渐渐发现这些情绪这些愤愤不谙的固执都无济于事。   这个时候,渐渐选择于生活的妥协。   渐渐的,连这样的想象也开始埋藏起来,连她自己也树可以说服自己,其实她更适合这样的生活。   再渐渐的,习惯了平静后,姜鹿尔觉得自己是有把握可以平静见到程砺的。   甚至可以平静而客气谈论起他们的过往。   但一切,都是想象。   猝不及防的相见,总是发生在最不经意之间。   “程先生。”她先开口。   “鹿尔。”程砺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低沉,还有轻微的喑哑,他迟疑着慢慢上前,慢的几乎是像在靠近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梦一般。一脚踩在光影,一脚踩在阴影中,短短一瞬间,却像是过了许久,然后终于看清楚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微微卷曲的头发垂在腿上,身段和脸庞都有了女人的韵致和夺目的美丽,也有了生活沉淀的痕迹,一只脚上还裹着白色的纱。   “你的腿?”他目光移下来。   “没什么。”她硬着声音,保持着生分。   “我看看。”他蹲下来,很自然半跪在地上。   姜鹿尔缩腿,但并没有什么用。   “程先生,这样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他如梦初醒一般抬头,看见她漆黑的眼眸,面色一怔,目光快速扫过卧室,昏暗的室内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并没有结婚或者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那么是什么不合适。   他像以前一般低声哄她:“鹿尔,你看你的腿没包扎好,这样会影响恢复。”   他仰着头就那样看着她,轻声问:“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姜鹿尔不受控制心跳加快了,她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情绪的变化。   “男女有别。”她的回答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砺飞快回答:“我会带着手套的。”   身量挺拔的男人半跪在那里,有着横扫一切的力量,却显得弱势而又脆弱,不愿违她所愿做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询问和解释。   这样的样子总是叫女人心软。   姜鹿尔没说话,她微微叹了口气。   程砺于是伸出手去,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底的情绪,他飞快的将她脚上的纱布松开。   然后将旁边的薄纱盖在上面,再将她的椅子转向自己。   “鹿尔。”他看着她,似乎仍然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姜鹿尔突然感觉到了不安,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口吻,他正在用熟悉的一切,飞快将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我看到了那朵花。”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微微起身,将不远处的药酒伸手端过来。   然后他将药酒倒到了手里,将双手微微搓热。   姜鹿尔按住了他的手腕,只是短短一瞬,他感到了她指尖的粗糙,更多的情绪从心里涌动出来。   “我就想,也许这是她种的花。”   “不用……”姜鹿尔拒绝。   “这药酒很好——我以前用过,治疗跌打损伤只需要一点,就这样搓热,在没有伤口的地方微微一揉,舒筋活血,效果很好的……”他郑重其事的介绍,然后说起这药酒的成分,男人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带着几丝凌~乱,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药酒的介绍上,就像一个虔诚的伙计恳求顾客的垂怜一般。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温暖。   “好些了吗?”他问。   “程砺。”她正式叫他的名字,不管谈什么,开诚布公就可以。   “很快就好了。”程砺低着头,更加仔细去涂抹药酒。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这里揉的时候要顺着这个淤青的方向。不用担心,不会疼的。”他轻声说。   “程砺,你知道,我们现在不是……”   程砺突然站了起来,深沉积压的情绪从他的身上变成滚滚戾气的波动,他漆黑的眼眸像猎物一样盯着姜鹿尔,这一瞬间,姜鹿尔突然理解了他那些下属对程砺那些欲说还休的情绪和敬畏。   他手里拽着药酒瓶,有那么一瞬间,姜鹿尔觉得那药酒瓶会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但是这一瞬间后,他身上的情绪突然像风暴一样藏进深海中。   他将药酒放在了椅子上。   “你的伤不是扭伤的,是人为的。”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着光,“我要去找这个人。”   姜鹿尔感到了程砺更深的情绪,她却不能去说什么,程砺根本不愿意进行任何正式的话题,他在从旁处和细节开始,迅速将他们彼此的距离重新拉回到曾经的模样,她不由有些无奈:“程砺,你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他背着身,像一个别扭的闹脾气的大孩子。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她将搭在身上的薄纱取开,伸手从椅子旁边取了一只拐杖,然后站了起来。   程砺转过头来。   逶迤的裙摆拖在地上,她的身姿婀娜,她的确不一样了,比起曾经,长高了,身姿完全长出来了。   程砺看着她,说:“我还是以前的我。一直没有变过。”   “我找了你很久,找了很多地方。总是有一个声音说,你还活着,你没有死。我也一直这么告诉我自己。”他说。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如果你活着,早该就来找我了。”   更多的情绪从他的声音氤氲出来。   姜鹿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鹿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你没有做错。”曾经想象过的理直气壮的台词都失去了力道。   “那是我做了什么事情?”程砺又问。   “为大局而做的事情,只要是自己想要的,说不上对错。”话其实说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平平静静阐述一个事实。   程砺面色微微一变,他看着姜鹿尔。   姜鹿尔撑着拐杖,慢慢走向外面。   “鹿尔。你都知道了。”他这么说。   她没有回头,但是肩膀被人按住了,他的指尖不再温暖,冰冷,僵硬。   “如果你是为我没有救你而这样做的话。鹿尔,你应该知道,三年前我已经用尽全力……”   搭在她肩上的手,有一道伤疤,顺着虎口延伸到袖口伸出,指尖粗粝。   姜鹿尔没有作声,但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以为,是我下的命令,我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   “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够信任我。”   姜鹿尔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轻易成了她的错。   “如果,你稍微信任我一点——如果不回来……”他的声音悲伤而颓废,“也许,我不该那么由着你……一切,都……”   姜鹿尔沉默的情绪被这句话彻底撩起,既有无奈,更多的还有情绪,她的声音也情不自禁高了:“信任——信任?你呢,你又什么时候信任过我,如果信任,你在把我送到游轮的时候想过吗?你在新加坡和密斯吴小姐见面的时候想过吗?如果你信任我,事情的确从一开始就会不一样,很多人一开始也不会死。”她越说情绪越发激动,隐藏的镇定挥之一空,恨不得将这两个字反复踩踏两次才解恨,“你所有的布局甚至将我也算在里面,四年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你见面和我说的竟然是信任。”   这些话在心里不知道藏了多久,无论她用什么理由掩饰,都无法真正释怀,所以只需要一个引子,它们就自然而言从心底宣泄~出来。   姜鹿尔说完不由自嘲笑了笑,只觉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她长长吸了口气:“所以,我们……”   “对不起……”程砺突然说,“都是我的错。”原来是因为这些。这些话像惊雷骤然敲击在心底,他的眼睛漆黑,看不清里面翻滚的情绪,但是最开始的恐惧和惊雷都已经隐去,更多了一些几乎如释重负的安然。   “不用对不起……”姜鹿尔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鹿尔。”他说,“我可以解释。我请求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把你送走,就像狄勇勇他们送走自己的爱人一样,无论成败,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危险。我从未和密斯吴有任何的约定。即使是最开始我以为你……,那时候我刚刚到新加坡,伍家的确给了我一些优惠条件,但是比起联姻我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和理由。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自私了一次,在那个时候要了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白白等那么久,我早该在你第一次确认心意的时候就风风光光的娶了你,而不是等到现在这个时候,站在你面前也是无名无分。”   姜鹿尔感觉自己再次被他牵着情绪走了,她用事实来展开新的话题:“四年过去了。你看,没有彼此,我们也过来了,有些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难。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程砺看着她。   “鹿尔,我知道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过去我喜欢这样的不一样,但是深恐别人也看到这样的锋芒,所以像明珠一样将你藏在我身旁,但是却忘了,明珠这样多么容易蒙尘,更忘了,关注你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鹿尔,如果你想,你可以继续你所有的生活,但是,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恳求,就是这样的生活里面,请留给我一个位置,所以……”   姜鹿尔避开了眼睛,不能再听下去,猛然一口气道:“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   最难的话终于说出口,但是却没有想象的轻松。   程砺仍然看着她,他的话还没说完,仍然保持着说话的姿势,但是那双眼睛里面,陡然一片漆黑深渊,深不见底,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一下灭掉了。   空气凝滞了,姜鹿尔感觉有些难以呼吸。   “算了?”他的声音很轻,“鹿尔,你要和我算了。”   姜鹿尔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累了。你走吧。”   程砺摇头:“我不想走。”   姜鹿尔睁大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不能冒险。”   姜鹿尔轻轻咳嗽一声,指出:“如果你不走,会有危险的。”   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邱家就该会有打点好的巡警过来了。   程砺看着她。   “邱家的人就要到了。”   邱家少爷么。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深厚起来,酝酿许久的情绪就像醇香的酒坛,一旦揭开,醉人且伤。   “最危险的时候我已经经历了。”程砺见过大风大浪。怎么会在阴沟里翻船。   就算十架花河在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鹿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慢慢说,“只要一次机会。”   门外响起一阵一阵的喧哗。   他熟视无睹,只是等着她的回答。   下一刻,轰的一声后,一袋海鱼扔到了他满头满脸,满脸挂着鼻涕的小娃娃从窗户露出半张脸来。   “我只是叫你假装一下,又不是要你真的当我的爹爹。”   程砺微微一愣。   姜鹿尔面色一变:“程竞,你给我下来!”   已经迟了,从小娃娃身后变魔术似的,更多手上得了贿赂的小孩子帮忙扔出好多好多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   带着鱼腥味的程砺顿时变成了它们的攻击目标。   紧接着,更大的震动传来。   他的身后跟着数个面目愤怒手持武器的邻居老爷爷们,他们气势汹汹,充满正义和使命感,但是。   一个老爷爷看了看姜鹿尔,又看了看程砺,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般配,而且——   他们犹豫起来,小娃娃嚷起来:“爷爷你们打呀,打了我娘~亲今晚炖肉粥。”   一个阿伯:“程竞娃娃,你是不是搞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小娃娃和男人相似的脸庞。   “你们……”姜鹿尔心痛的看着刚刚重新装潢好的窗户和门扉,还有地上被踩了无数脚印的布匹和轻纱。   野猫在屋子里穿来穿去,当月的利润已经被踩去了一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还在外面颤抖的门扉上。   但是程砺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木质房子的窗棱上照出西晒的阳光,又一阵震动袭来,姜鹿尔身子微微一颤,这一回,程砺没有犹豫,他走上前,一把稳稳抱起来姜鹿尔。   小程竞生气跑上去,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别动,孩子会掉下去的。”他对姜鹿尔说。   “别动,会踢到你~娘~亲伤口的。”他又叮嘱小娃娃。   姜鹿尔:……   小程竞:……   画外音,远远的。   姜鹿尔问程竞:“你这回找了谁帮忙?”   “邱叔叔被打跑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有用的人帮忙。”   “那现在谁在撞门?”   “我看到阿牛叔快来了,就,把屋子所有的红布都挂在外面了。”   姜鹿尔:“……”   “你……你这个败家子,以后我们住哪里。”   程砺微微一笑:“从今以后你们住在我心里吧,哪里也不要去了。”   更远的画外音。   “你的解释,还没说完。”   “你过来一点,我讲给你听。”   “不是说你,程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