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有雨》 作者:明开夜合 文案: 宁愿是条船 如果你是大海 就让她降落在你怀中 可能会虐,慎。洁癖者慎。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主角:宋菀,叶嘉树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晋江已经解约,今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将直接出版。 长篇试阅会发在自己的卫星公众号,公众号同样会时不时刊载一些短篇。 这个故事会在晋江免费更完,如果大家喜欢,并且愿意继续阅读我的故事,关注我的动态的话,可以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 我的公众号是mkyhhz,微博是“明开夜合盒子”。   预警:   (1)本文为作者放飞自我之作,情节淡,慢。   (2)男女皆非善男信女,洁癖者慎入。   (3)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言情,三观略歪。   (4)狗血,可能会虐,慎慎慎。   ·   《南城有雨》   文/明开夜合   ·   第一章   铅灰色夜尽头,攒着一闪一闪的黄色小灯。老宅子立在那儿,黑黢黢,活像下一秒就要从铁嘴里吐出一口尖利獠牙。   叶嘉树站在门前,背着风,裹紧身上黑夹克。冻僵的手指划了再划,终是把烟点燃。   他沉沉吸上一口,在寒风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今天年初十,叶嘉树刚准备睡下,接到雇主唐蹇谦电话,让他到芙蓉路接一个人。   司机的工作,是叶嘉树的一位朋友老刘介绍的。老刘要回老家结婚,辞职之前向举荐了叶嘉树,说他虽然年轻,但车开得稳,而且嘴严,不该说的一句话都不会往外捅。   这工作清闲,且唐蹇谦开的工资很高,叶嘉树缺钱,没有犹豫就接手了老刘的这个肥缺。   此前他试开过两次,唐蹇谦很满意,正式把他定了下来。   待一支烟抽完,叶嘉树推开门,一股香气混杂热风扑面而来,二楼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女人抬高了音调,夸张娇俏的笑语一叠声传出。   这宅子装修十分复古,厚重绿色丝绒窗帘,将窗外灯光遮得密不透风。脚底下编织地毯花纹繁复,灯影幢幢,极其昏暗,衬得灯下那暗红的扶手沙发,显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色调。   红木扶手楼梯向二楼延伸,楼梯入口处摆了一台木桌,上面放着一盆花,看不出品类,但约莫似是晚香玉。   这宅邸的装潢,让人疑心到了民国的年代戏里。   叶嘉树正在踌躇,一个作仆佣打扮的中年女人自一侧房间里走了出来,瞧一眼他,“做什么的?”   “唐先生叫我过来接宋小姐。”   中年女人斜提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以前没见过你啊。”   “我刚来。”   中年女人指一指客厅里暗红的扶手沙发,“等着吧,我上去叫小姐。”   人踩着地毯上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叶嘉树到那扶手沙发上坐下。沙发旁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支一盏小灯,墨绿色灯罩,民国电影里国/民党办公室里常摆上的那样。叶嘉树浑身不舒坦,觉得自己一身混街头的打扮,与这宅邸风格格格不入。   没一会儿,上面几道女声由远而近。   叶嘉树抬头往上看,楼梯顶端,这宅子的主人宋菀正被三人簇拥着下楼。她穿一件红色丝绒的袍子,也是民国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样式,领口遮得严严实实,袖管里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   宋菀手臂攀着朱木雕花的扶手,歪斜着身体,与另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瞅着眼熟,似乎是今年刚得了影后的当红影星傅小莹。   宋菀笑说:“今儿没打尽兴,有空再约。输的这些钱,当我请你们喝茶。”   傅小莹笑说:“可没见过你这样的怪人,赢了不高兴,输了才舒坦。”她仰起头,在宋菀脸上碰了碰,“不过我得准备进组拍戏了,下回再陪你。”   宋菀似笑非笑:“别再大晚上出去吃烧烤了,也不嫌油腻。”   傅小莹脸色未变,道一句“我走了”,高跟鞋踩着木楼梯,噔噔噔地越过几人,率先下了楼。   与宋菀打麻将的,除了傅小莹,还有两个女明星,其中一个是大眼睛锥子脸,典型“网红”的长相。“网红”下了两步,又背过身去,仰头望向宋菀,笑得极尽谄媚,“听说唐总开年了要投资两部电影?宋菀姐会不会参演?”   宋菀瞅着她,“参演什么?我演技比你还差。”   “网红”顿有些尴尬,勉力把那笑挂在脸上,嗔道:“宋菀姐不要埋汰我。”   宋菀斜眼审视,“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唐总呢?”   “网红”脸色一变,“……唐总大忙人,我这种不出名的演员,哪里联系得上他。”   宋菀笑而不语,把身上袍子紧紧一裹,打了个呵欠,声音一股惫懒,“你们自己回去吧,不送了。”   袍子很长,直到脚踝,她脚迈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往下走,摇曳生风。那手就缓搭在扶手上,酒红色指甲油,十指羊脂玉一样白得晃眼。   下了楼,宋菀没往客厅里来,转了个身,径直往旁边的一道门里去了。   那两位女演员走了有一阵,宋菀才从那道门里出来,卸了妆,长袍子换成了白色毛衣和牛仔裤,海藻似的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披着。   叶嘉树站起身,“宋小姐。”   宋菀没应,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有只黑漆描金的木匣子,她打开来,从里面摸出烟和火柴。是女士烟,细细长长的梗。她咬住滤嘴,侧头去点,头发垂下来,笼着半面脸。   一小朵火焰跳了跳,晃一晃火柴,烧黑的梗上一缕烟缓缓散去,她缓慢地抽了一口烟,抬头看向叶嘉树,“唐蹇谦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他没给我打电话。”   “唐总让我直接来接你。”   宋菀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又说:“……之前没见过你。”   “我刚来。唐总让我顶老刘的班,以后专给宋小姐开车。”   宋菀掀了一下眼皮,似有话想说,最后却懒得开口,把烟又抽了几口,站起身说:“走吧。”   出了宅子大门,料峭寒风只往骨头缝里钻。   叶嘉树替宋菀打开了后座车门,待她上去之后,自己绕去驾驶座。   叶嘉树听老刘讲过规矩,这位宋小姐坐车时从不听音乐,也决不与司机聊天。因此,自上车以后,他便一言不发。   风刮进来,冷风嗖着眼睛。   宋菀手搭在车窗上,烟捏在手里,一口也没抽。直到她被烫得手一抖,松了手,才发现一支烟已燃尽。那烟头很快被风卷入后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菀很喜欢晚上出门,路开阔而笔直,两侧路灯照得夜晚如同黄昏,总疑心沿着这路开下去就能时光流转,回到十六岁,还住在清水街的那些年岁。   这一段时间,她失眠的老毛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每日直到凌晨三四点才能睡去。夜里无事可做,就开着车在南城的老街里跑,像是一缕孤魂野鬼,总找不见地狱的门开往何处。   宋菀心里清楚,唐蹇谦之所以赶在这时候着急见她,是对旧历新年没同她一起过略感愧疚,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宋菀以为这种愧疚毫无必要,明显唐蹇谦是来向她求和的。   唐蹇谦住那种带游泳池,灯火通明的现代别墅。他不喜欢她在芙蓉路上那民国装修的大宅子,总说阴沉沉的,鬼屋一样。   但孤魂野鬼,可不就得住在鬼屋里么。   车开入停车坪,宋菀下了车,停顿一瞬,想对这位新来的年轻司机说声谢谢,但没想起他叫什么名,便就作罢,“砰”一下摔上门。   一进门,家里用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唤她“宋小姐”。唐蹇谦洗过澡了,换上了一身灰色的居家服,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一册《毛/泽/东选集》。   他是这样长相的人,20岁的时候,看着像30岁,到了现在48岁的年纪,看着仍像30岁。沉稳,风雨不动,城府写在脸上,可也没人能知道他与人交际的时候,到底用上了几分城府。   用人很有眼力价,把酒酿搁在了茶几上。   宋菀走过去,在唐蹇谦身旁坐下,身体前驱,捏着碗里调羹,舀了一勺热腾腾的酒酿送进嘴里。   唐蹇谦手臂探过来,碰一碰她的手,“怎么出门不戴着围巾。”   “一直在车上,没多冷。”   “你手是冷的。”他阖上了书页,侧过头去看她,发现她卸了妆,露出干净清晰的眉眼,他很是高兴。她才25岁,但与他一起,总以浓妆示人,像是挂了一副面具,哭与笑都不能使这面具崩裂分毫。   “我明天不去公司,你想不想出去?我听说你常去的店都上新了,我陪你去逛逛。”   唐蹇谦日理万机的人,说要陪她逛街,明显是放下了身段同她示弱。   宋菀十指捧住瓷碗,似要从那上面汲取一些温暖。   她说好,没有任何的异议。   宋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卧室大灯已经灭了,唐蹇谦戴上了眼镜,借着台灯的光继续看书。   他抬起头来,问她明天几时起,拿手机随手定了一个闹钟。   等到台灯光也灭掉,黑暗之中,宋菀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条鳞片被刮干净的鱼。唐蹇谦手臂伸过来,把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让两人肌肤紧贴。   他声音沉沉又平稳,好像三个月前那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自己。他压着她,呼吸很重,汗津津的手掌按着她的额头,话似警告也是恳求:“阿菀,那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你听话,别再惹我生气。”   宋菀说“好”。   她还是觉得冷,又很疼,像那些最深的夜里走过的路,总也到不了尽头。   ☆、第二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     叶嘉树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他脱了夹克,背靠在旧沙发上点了一支烟,脚一磴,踢掉了脚上鞋子。他把腿搁在茶几上,头往后靠,人很乏力,疲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样。   白天老刘搬家,他帮忙收拾东西,顺道接收了一些老刘带不走的大件儿——现在它们全堆在客厅里,占得他无处下脚,但他提不起一点兴致去收拾。   抽完了烟,他往浴室去,准备洗个澡,取下花洒的时候,才想起来热水器坏了,还没喊人来修。他脱了衣服,拿冷水冲凉,寒冬腊月,管道里出来的水冰得刺骨,冻得牙只打颤。   人却清醒了,再躺去床上,到三点才睡着。   早上七点,叶嘉树起床,在楼下早点铺子里买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站在车外吃完了,提前把车开去唐蹇谦的住处候命。   上午九点,唐蹇谦和宋菀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唐蹇谦左腿不便,走路拄拐,步子很慢。宋菀换了身衣服,灰色长裙,白色羊绒大衣,戴一副墨镜,她化了浓妆,深红色口红,和指上的蔻丹一样醒目。   上了车,唐蹇谦说去南城天河。叶嘉树一声不吭,平缓地把车驶出去。   唐蹇谦打了几个电话,安排完公司一些公务,把手机搁到一旁,转头去看宋菀。她还戴着墨镜,直挺挺坐着,一动也不动。   唐蹇谦伸手,把那墨镜摘了下来,看着她脸上毫无破绽的妆容,蹙了蹙眉,“……我瞧你是瘦了,有空让王妈给你补一补。”王妈是一直在唐蹇谦手下干活的保姆。   宋菀笑了笑,“你肯把王妈借给我用?”   “不过一个保姆,你想要就借过去。”   宋菀调转了目光,轻声说:“……你留着吧,我开玩笑的。”   唐蹇谦表情平淡,“回去你跟王妈说一声,让她择日搬去你那儿。”   宋菀没应,看向车外。   到了南城天河,宋菀和唐蹇谦下了车,一道进了商城。他们这一逛,少说也得两小时。   但叶嘉树没敢走远,去停车场洗手间那儿放了水,回到车里补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响了,唐蹇谦打来电话,让他把车开去南门。   在南门,叶嘉树接上人。   唐蹇谦让他先把车开去附近一家酒店。到那儿,他下了车,让叶嘉树把宋菀送回芙蓉路。   宋菀坐在一堆的购物袋里,意兴阑珊,等唐蹇谦走了,她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没带烟——唐蹇谦不喜她抽烟,在他跟前她必须克制。   宋菀把目光投向驾驶座,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这人叫什么名儿,“哎。”   叶嘉树把车放慢了速度,“宋小姐什么吩咐。”   “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嘉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嗯。”   宋菀觉得奇怪,这名字挺好听,按理说她不至于没印象,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见面起这人就没自报过家门。   “哎,有烟吗?”   叶嘉树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黄鹤楼。   “打火机。”   叶嘉树又摸出打火机。   烟冲,有点儿辣着喉咙,宋菀伸手把烟和打火机一并换回去。叶嘉树腾出手去接,另一手掌着方向盘,车子依然保持绝对的平稳。   宋菀开了车窗,风吹进来,抖落一阵烟灰,她食指弹了弹,把烟送进嘴里,吸了一口,很满地吐出一个眼圈,看着风把它飞快地扯散。   ·   周末,宋菀招待傅小莹来宅子里喝茶。   傅小莹刚得了影后,入行12年卯着的一口气,到如今总算能稍稍地舒出来,不用再费力把自己往丑里捯饬,开始向卖座的商业片路线转型。   傅小莹其实心底里不那么瞧得上宋菀,觉得这种金丝笼里的金丝雀,成日游手好闲不劳而获。   可宋菀背后有唐蹇谦,她再瞧不上,也只能把自己嫉妒和鄙夷兼而有之的情绪深藏心。   傅小莹听说了唐蹇谦陪着宋菀去扫货的事,但见了面发现,宋菀并未换新衣,还是穿着一件水粉色真丝的袍子——在这芙蓉路的宅子里,宋菀很少穿别的,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生活在民国的姨太太。   会客厅里,地毯上堆了无数购物袋,显然是逛街回来就扔那儿了,一个也没拆。   傅小莹笑说:“这就过分了,你要是不穿,何必把限量的都买回来?我看目录好几件都喜欢,一问都已经没货了。”   宋菀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你可以挑两件去。”   “我哪儿敢,这是唐总送你的。”   “他送的东西多,自己也不见得记得送了哪些。”   傅小莹还真有些心动,瞅了半晌,搁下红茶杯,“我就试试,好看我让人去欧洲调货。”   她从购物袋里翻出件一早就看上眼的裙子,也不避讳,就在会客厅里换上,转过去合拉链,问宋菀:“好看吗?”   “大影后穿什么都好看。”   “你走点心。”   宋菀笑了笑,定睛凝视,“墨绿色很衬你。   傅小莹转个圈,看着裙子下摆转起来,很是喜欢,当下就有些不想脱了,又问,“真好看”   “我也没骗过你吧。”   傅小莹笑了。这裙子版型合衬,她肌肤丰腴洁白,很显气色。   说是女为悦己者容,总有些道理。   傅小莹对这裙子爱不释手,心里有些活泛了,靠着会客厅里的壁柜,看向坐在对面的宋菀,“宋老板,今天来两局吗?”   宋菀缓缓地抬眼。   傅小莹笑说:“我喊人,你只负责输钱就行。”   宋菀表情很淡,“都开始用我打掩护了。”   “不是因为你这儿安全嘛。”傅小莹踮脚踩着地毯,去够自己搁在椅子上的手包,摸出手机来,发了条消息。   她想到什么,忽说:“前天我在南城天河那儿碰见你弟了,带着两个小嫩模,在那儿教训酒吧的一个保安——你该管管他,怕是迟早给你捅篓子。”   “我管得住他什么。”宋菀垂眼,似在沉思,“……你把他也喊过来吧。”   “你是他姐姐,你让我喊?”虽这么说,傅小莹还是翻出宋芥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   半小时后,宋菀的弟弟宋芥,和傅小莹约来的人前后脚到达。   傅小莹的新相好是个刚出道没多久的新人,上回她领人出去吃夜宵,被人拍了亲密喂食的照片,花了好大代价才公关下去。经纪公司让她低调些,她不敢再堂而皇之。   四人打了几局麻将,傍晚时分,傅小莹领着那小生走了。   宋菀不留宋芥吃晚饭,自己有些乏,想上楼去睡觉。   “姐。”宋芥喊住她,“听说唐叔叔上周带你买衣服去了?你俩和好了。”   宋菀手搭着扶手,站在楼梯上往下看,蹙眉道:“管好你自己,别在外面惹事。”   宋芥笑说,“出了事不还有唐叔叔吗,他总不至于不管……”   宋菀神情淡漠,“你快滚吧。”   宋菀卧室的房间朝南开,同样一水儿的丝绒窗帘,大白天拉上也不见天日。此时窗帘是开的,夕阳殷红的光淌进来,照在地板上,又折向那摆着玫瑰花的五斗橱。   她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直到那光一寸一寸后退,一寸一寸离她越来越远。   ·   老刘马上就要离开南城,临走前,叶嘉树给他饯行。   约在南城老街的一家大牌档里,以前同在车队的时候,叶嘉树跟他就常来。五年过去了,店里没怎么涨过价。   他们点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蝎子,一瓶高度数的五粮液,没怎么克制,敞开了喝。   喝到酣处,老刘开始满口跑胡话,“兄弟,我回去以后,估计以后没事儿,就不会往南城来了。临走前呢,给你几句忠告。你现在给唐总和他小情儿开车,凡事儿独善其身,别往里掺合……不是我危言耸听,这两人都有点不正常。”   “怎么说?”   老刘四下看了看,凑到叶嘉树跟前,低声说,“……你知道唐蹇谦的小情儿,几岁时候跟的他吗?十七……未成年啊,真他妈的下得去手……”   “你听谁说的?”   “我给她开了三年车,什么不知道?还有,听说唐蹇谦这人……干那事儿,花活儿特多,有点变态……”   叶嘉树笑一笑,不置可否,“……这也能知道,趴人家床底下偷听的?”   “爱信不信——我他妈当你是兄弟才跟你交底,你好好开车,装聋作哑,啥也别管,只管拿钱。”   “知道知道,嘴这么碎,不知道嫂子怎么受得了你。”叶嘉树举杯,跟老刘走了一个。   快打烊时,两人散了。都喝得有点儿足,走路时左脚绊着右脚。   老刘拍着叶嘉树肩膀,大着舌头道,“嘉树啊,我虚长你六岁,也算是你哥,听我句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人活一辈子,不就得靠狼心狗肺?凡事都当成自自己的包袱,背得多累……”   叶嘉树敷衍着应了一声,把他塞进出租车里,祝他明天出发一路顺风。   出租车驶远了,叶嘉树在墙根下点了支烟,南城料峭的春风里,他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进夜色。   ☆、第三章【改】   等天转暖和的时候,宋菀被唐蹇谦领去城郊过周末。那是唐蹇谦投资的地产,依山傍水,早有权贵预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着。   下了车,宋菀隔着白色的木栅栏往里望,英式庭院的格局,小而紧凑,满院子轻红浅黄的蔷薇花都开了,晚照之中香味浓而不郁,不同于那一种在大宅子里捂久了的鲜切玫瑰的味道,更清新些,有种春天的气息。   晚饭就在露天庭院,蔷薇丛中。宋菀吃东西一贯不大行,只吃了几个翡翠小卷和小半碗的阳春面就下桌了。   庭院角落里有一处小小的喷泉,设计独特,往外喷射的水帘合拢,形成一个完整球状。她把披肩掖紧,伸出手去,那圆球面瞬间缺了一块。   唐蹇谦遥望片刻,拿起手杖,缓缓走了过去。他把拐杖立在石板上,双手相叠搭在拐杖持握的部分,低头看她,沉声问:“这儿怎么样?”   宋菀转过身来,“嗯?”   “你喜欢清净幽僻的地方。”   宋菀笑了笑,“可是没有你喜欢的游泳池。”   “想游泳哪儿不能去。”   在唐蹇谦跟前生活了八年,他每一句话她都能听出弦外之音。唐蹇谦特意带她来此处并不是心血来潮,他是选了个折中的方案,希望今后两个人长期——或者说相对长期地住在一起。   宋菀不说好与不好,背过身去,弯腰去捞喷泉底座里洁白圆润的鹅卵石,“……我脾气不好,在跟前会惹你生气。”   “你既知道,又何必故意如此?”   宋菀淡而短暂地笑了一下。   到晚上,宋菀洗过澡,趴在床上跟傅小莹聊天。   床沿下陷,唐蹇谦伸手把她手机拿过去按了锁屏,顺手将台灯拧暗。   黯淡的光线,轮廓看不真切,但触感都是真实的。   她瑟缩着,始终无法完全舒展,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别着脸,用眼睛一遍一遍去描摹黑暗之中那书架、橱柜……一切能让她分心的物体。   唐蹇谦手指抽出来,将她的腰一拧,直接覆压而下。   ……他没采取措施。   宋菀骤然一惊,急忙伸出手臂推他胸膛,“你……”   唐蹇谦低头吻她,“阿菀……这回,你别任性了。”   宋菀双目圆睁,一种巨石般的重压沉在心里,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她一手去推唐蹇谦,身体往后缩,“不。”   唐蹇谦拧眉,手掌紧箍着她手臂,“我亏待过你吗?你想要什么,都能跟我提。”   “我什么也不要,现在这样就很好……”   “听话,”唐蹇谦把她往自己跟前带,五指用了十分的力道,强硬不容拒绝,“今天我心情好,你别惹我生气。”   宋菀终是克制不住浑身觳觫,她小时候是个顶怕疼的人,感冒打针都要哭上半天,后来总有更疼的境遇,但不再哭。若哭能解决问题,大抵她也愿意哭倒一座长城。   她继续挣扎,唐蹇谦五指攥在她腕上,几乎能听见里面骨头错位的声响,疼得她眼发晕。然而仍然不肯示弱,好那从屠夫手里溜走的鱼,陷在干土里也想求个全尸。   唐蹇谦被败了兴,骂了一句,松手,一脚踹上去。   宋菀骨碌一声滚落在地上,带落了床上的薄被。   唐蹇谦抄起浴袍裹上,踩过那薄被,微跛着往门口走去。   走廊里灯亮起,强光切进门里,但照不亮这一隅。楼梯间急促紊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不久彻底消失。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白色窗帘后面,夜色里车灯光微微一闪,紧接着所有一切陷入彻底的寂静。   宋菀缓缓地站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唐蹇谦那一脚就揣在心口,疼得她脸上直冒冷汗,缓上许久,才觉得稍有减轻。   楼下灯都开了,家里保姆迎上来,急忙道:“宋小姐……”   宋菀双手抱着手臂,摇一摇头,被头顶灯光照着,还沾着薄汗的脸上,显出一种枯槁死寂的惨白,“……没事。帮我叫车。”   叶嘉树把车开过来的时候,宋菀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手臂一圈环抱着脑袋,搁在膝盖上。叶嘉树踌躇喊了一声“宋小姐”,看她把头发一捋,应了声,站起身来,脚晃了一下才站稳。   她整个人有点凄凄惶惶,上车关门都没注意,衣服下摆在门缝里卡住,又把门打开,扯出来,再重重关上。   叶嘉树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去芙蓉路?”   宋菀搭着车门开关的手在颤抖,她不觉得疼得多厉害,但仍有一种剜心掏肺的感觉,五脏六腑像被人团在一起,挤在一起,喘不上来气,她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又渗出一层汗,“……不去。”   “宋小姐想去哪儿?”   “不知道……”宋菀闭上眼,“……随便开个地方把我放下吧。”   叶嘉树觉得为难,但雇主就是上帝,也没多废话,发动车子往市里开。   后座传来宋菀沙哑的声音:“……烟,借我一支。”   叶嘉树把还没拆封的烟和打火机递过去,听她窸窸窣窣地撕开了那塑料封装,而后是“哒”的一声轻响,车厢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她抽了一下鼻子,而后猛地吸了一口烟。   片刻,那烟和打火机从后面递了过来,叶嘉树说:“你留着吧。”   宋菀没说好与不好,但把手收了回去。   车厢里烟飘了一阵,宋菀忽抬手把窗户打开,又哑着声吩咐:“……把广播打开。”   叶嘉树依言照做,等车载广播响起来,他准备问她想听点儿什么,却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闷重的饮泣。   叶嘉树一顿,什么也没问,抬手把音量键往“+”号的方向旋了旋。   广播里两个人在讲相声,一个捧一个逗,把所有声音都盖了过去。   三十分钟,车开进了城。叶嘉树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宋菀没抽烟也没出声,手臂搭在车窗上,风卷进来,把头发拂在她脸上,她望着夜色,一动也没动。   本想再问问她想去哪儿,话没说出口。   叶嘉树索性也就不再拘泥于方向,哪一条道顺眼就往哪一条道上开。往市中心去的路四通八达,好些小路,一到晚上车就消失了。   道旁不远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升起了巨大的龙门吊,夜里机械隆隆,探照灯照得夜如白昼。   车越过了工地,穿过了高架,灯火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   宋菀忽说:“停车。”   叶嘉树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停车一看,路旁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红底白字的灯箱,写着“元宵糖水、水饺馄饨”等字样。   宋菀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手机和叶嘉树给她的一包烟,一支打火机,什么都没带着,“……你带钱了吗?”   叶嘉树说:“带了。”   那铺子面积不大,里面支了四张桌子,两个年轻小情侣坐在最里面那张,脑袋紧紧挨在一起。   宋菀坐下,往贴在墙上的菜单看了看,发现叶嘉树正在低头发短信,登时蹙了蹙眉,扫过去一眼,“坐啊。”   叶嘉树收起手机,在她斜对面坐下。   宋菀要一碗豆沙元宵,问叶嘉树要不要。   叶嘉树摇头。   宋菀瞅着他,“这么拘谨做什么?即便你给唐蹇谦通风报信,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不是……”   “不是?”宋菀讽道,“他没让你每天随时向他汇报我的行程?”   叶嘉树没辩驳,只是把手机掏出来,往宋菀跟前一推。   宋菀看了一眼,明白自己是真冤枉他了,顿了顿,语气连带着松缓了些,问他:“老刘推荐你给唐蹇谦打工的?”   “嗯。”   “你多大?”宋菀手里把玩着他给他的那包烟。   “二十二。”   “没读书了?”   “没。”   “不挺年轻吗,怎么不读了。”   叶嘉树语气很淡,“成绩不行,高中就没读了。”   宋菀扫他一眼,穿黑T恤的年轻人轮廓俊朗,要不是发型和衣服都不大讲究,拾掇拾掇很能拿得出手。他气质比实际年龄看着成熟,是现在很流行的那种所谓“有故事”的气质。宋芥跟他差不多大,但宋芥就油嘴滑舌四六不着。   没一会儿,老板把元宵端上来,宋菀放了香烟盒,拈起陶瓷的调羹,舀一勺送进嘴里。皮咬开,里面豆沙流出来,混了花生碎,一股又闷又重的甜。   叶嘉树瞅着宋菀,觉得她这人挺奇怪的,按理说她这样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八块钱一碗的元宵倒吃得津津有味。   叶嘉树陪着坐了会儿,看她快吃完,起身去把帐付了,打了声招呼,到门口去等。他准备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烟跟打火机都给宋菀了。   站了会儿,宋菀从铺子里出来,抽了一支烟点燃。   她觉察到叶嘉树目光扫过来,问:“要?”把烟抖出半支,朝他递过去。   叶嘉树抽出来,道了声“谢谢”。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一人站在门口,一人站在台阶下,一灯昏黄,浮华遥远。   两个天涯浪客萍水相逢。   各有故事,各自沉默。      ☆、第四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  1月25日,改。   等再回到车上,宋菀似乎情绪好多了,没再为难他,报了个芙蓉路的地址,而后捏住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人发着消息。   车开进市里,这时候叶嘉树手机里进来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没有接,直接掐断了。那手机又响,后面宋菀说:“接吧,又不扣你工资。”   叶嘉树一顿,手指照着屏幕上的绿色键点下去。是楼里收废品的大爷打来的,问他在不在家,好把他那些不要了家具拖下去。大爷找了好几回,每回他都不在,让人空跑,叶嘉树多少觉得过意不去。   “过一个小时您再过来行吗?我现在不在家……”叶嘉树道了几声歉,挂断电话。   宋菀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目光,扫他一眼,“你住哪儿?”   “清水街。”   宋菀一顿,“你住在清水街?”   叶嘉树斟酌着她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深意,是觉得他不该住清水街,还是她跟这地儿有什么道不明的纠葛?   沉默之间,宋菀把下一句话说了:“清水街离这儿就两公里吧,你先把你的事办了再送我。”   “可能得耽误会儿。”   宋菀看他一眼,“我说了耽误?”   叶嘉树无话可说了,摸出手机来给大爷回了个话,让他稍等,五分钟就到。   清水街这地,是个时移世易的最好凭证,过往是南城最好的一块地,随着城市规划的变迁,一夕之间没落,如今住这儿的,要么如叶嘉树居无定所,要么是成日长吁短叹的酸腐诗人,要么是进城打工有情饮水饱的小夫妻……   一条老街,沿路让自行车挤得满满当当,叶嘉树开的这台保时捷进不去,在街口街得下车。   叶嘉树让宋菀在车上等一会儿,宋菀应了一声,他把车钥匙留在车上,下了车,朝住处飞奔。   大爷就等在楼底下,坐在一担纸板上抽烟。叶嘉树打声招呼,大爷搂起扁担跟着上了楼。   两人协力,来回三趟,屋里那些旧家具都清完了。   大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卷纸币,往食指上沾了点儿唾沫数点,“……你这些东西太破了,我收回去也买不了几个钱哩!一起给你五十,你看行吧。”   “东西搁我那儿费事,您能来收是帮了我大忙,挑回去费劲,钱我就不要了。”   “哎,那不是占你便宜。”   “没事儿,您收着吧。”叶嘉树把大爷的手往回一推。   大爷喜形于色,“那行,以后去我老婆子摊子上吃蛋饼,不收你钱。”   叶嘉树笑说:“成。”   叶嘉树帮大爷把家具抬上三轮车,在后面推了一把,前轮拐个弯,往巷子深处开去。   叶嘉树拍一拍身上的灰,转过身去,登时停住脚步——宋菀不知道什么下了车,走进了巷子里。   “宋小姐回车上吧,这地方乱。”   宋菀视线从他肩头越过去,笑了笑说:“你这人还挺五讲四美。”   叶嘉树当然听出来这话是在揶揄,没应。   宋菀目光一顿,定在街深处一幢三层的老建筑上,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叶嘉树看过去,“……那儿现在住谁?”   “住了很多户,我没打过交道,不大认识……”叶嘉树看她一眼,“宋小姐有认识的人住这儿?”   宋菀摇摇头,目光隔了层夜色,有种让人疑心是错觉的温柔。   许久,她收回目光,两手插进薄外套的口袋里,略缩了缩脖子,转过身去,“走吧。”   叶嘉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在宋菀跟前开车有一段时间了,平常她生活就那些事儿,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做头发、保养皮肤、看衣服上新、跟朋友喝茶、待屋里打牌,或是去陪唐蹇谦。不管去哪儿,她都一副慵懒颓靡,拿腔拿调的模样,跟民国戏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姨太太没什么两样。   可此时此刻,她把背挺得笔直,迈出去的步子,连脚尖都绷着一股劲儿,好像有股什么样的信念在敲打着她。   像是只孔雀,被人扒光了毛,也也要挺着冠子昂首阔步,绝不认输——叶嘉树说不清楚那究竟是种什么信念,但隐约觉得与此类似。   回到车边,叶嘉树摸了摸口袋。   “这儿。”宋菀说,扬手,把车钥匙给他扔过去。   叶嘉树接过,宋菀忽地“哎”了一声,叶嘉树看过去,她说:“我来过清水街的事儿,你别跟唐蹇谦说。”   叶嘉树说好。   ·   他们这圈子,说小好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但总有一些人,专盯着别人的阴私,从蛛丝马迹之中去分析那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变化——不得不说,有时候虽不中,但亦不远。   自在城郊别墅争吵以后,唐蹇谦两个月没给宋菀打一个电话。好多重要私人场合的聚会,以往他惯例都是要带宋菀去的,现在却换了别人。那是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混血,法籍华裔,年轻貌美,高中时还当过平面模特。这姑娘频繁跟从唐蹇谦,久而久之,大家嗅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信号:那号称地位绝不动摇的“宋老板”,今次恐怕……   周末聚会的时候,听见风声的傅小莹问宋菀,“你们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你跟唐总吵架这么频繁啊……”她顿了顿,转念又说,“其实也好,你还年轻,现在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宋菀笑一笑,不答,只问傅小莹,“你的那些人,失去兴趣了,你会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大路朝天各走两边呗。”   “这就是唐蹇谦和你不同的地方。”   话说到这儿,也就说透了,懂的人自然懂。   宋菀始终记得,前些年,唐蹇谦迷上了古董收藏,花大价钱费时费力淘到了一只明宣德年间的斗彩小碗,成日把玩。后来有一日,突然不见了那小碗的踪迹。再过了半年,宋菀去地下室找渔具的时候,看见那碗被随随便便地扔在柜子里,落了一指厚的灰。   喜欢不喜欢,打上他唐蹇谦的名字,那就是他的东西。   时间已到五月,闷透的天气,春夏不着。   宋菀清闲日子没过多久,宋芥就给她找了个大麻烦。   这天她正在芙蓉路的宅子里看书,接到宋芥助理打来的电话,说宋芥在酒吧跟一个富少争宠,为了一个小嫩模打起来。宋芥跟那富少都没多大问题,富少的司机为主挡灾,挨了几下,被砸成重伤送医院了。   富少怎会善罢甘休,喊了一帮人把宋芥开在南城艺术创意园的工作室给围了,要给自己人讨个说法。   助理愤愤不平,“也是虎落平阳,搁在以前……”   “行了!”宋菀不悦地打断他,“报警了吗?”   “这怎么能报警?宋小姐,你现在赶紧过来调停调停吧,宋总……”   “他算哪门子的总。”   撂了电话,宋菀气得肺疼。   宋芥的艺术工作室,也是借唐蹇谦的名开起来的。他就挂个虚名,工作室聘了专门的经理人打理。   宋菀不清楚工作室与唐蹇谦之间有没有利益输送,也不想去了解。   叶嘉树开车,把宋菀送到了艺术园区。   车还没走近红墙黑瓦的工作室,就看见门口十余人众,个个魁梧凶悍,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叶嘉树找空位把车停下,宋菀正要拉门下去,叶嘉树喊住她。   宋菀转过去,“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去。”   宋菀笑说:“……这时候还不忘职责呢?”   叶嘉树扫她一眼,“……人多,怕出事。”   “你一个司机,去了能派多大用场?”   叶嘉树拔下钥匙,打开了中控台下的储物格,从里面摸出柄匕首,往袖里一藏,而后拉开车门,弯腰往外一钻,沉声说:“不一定。”   他动作迅速,宋菀差一点没看清楚那翻腕藏刀的动作。等回过神时,叶嘉树已经下了车,人立在阳光底下,背影挺拔。   宋菀愣了一下,方跟上前去。   宋芥坐在通往二楼的铁楼梯上闷头抽烟,见宋菀露面,立即站起身,把烟头一扔,抬脚踩灭了,遥遥喊道:“姐!姐!”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去,宋菀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楼梯底下,抬头冷声道:“下来。”   宋芥踩得铁架楼梯摇摇晃晃,几下就蹦到了宋菀跟前。   宋菀提眉冷视,“打人的时候不挺能的吗?现在怂什么怂。”   “谁说我怂了,我只是……”   宋菀冷声道:“唐总过两天就要来工作室视察,你摆这么一个烂摊子,是诚心想让他生气?”   富少听此时宋菀抬出了唐蹇谦,当下便有些犹豫了。若宋菀只是一时失势,他与宋家结了仇,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但面子功夫却还是要做的,便说道:“宋老板,赵叔给我爸开了十几年的车,如今他在令弟这儿受了委屈,我总得给他个说法。”   宋菀淡淡说道:“我会责令宋芥亲自去医院向赵先生赔礼道歉,所有医疗费用和补偿,也由我们承担。”   “还有……”   宋菀知道富少要提及那小嫩模的事,“不过一个女人,君子有成人之美。”   不管那失势的传言真实与否,现在留一线终归是明智之举。富少接受了调停,领着那浩浩荡荡的一帮子人走了。   宋芥却不高兴了,“姐,你还说我怂,我看你……”   宋菀懒得理他,径直往外走。   宋芥追上去,“哎哎!你说唐叔叔过几天要来,是不是真的?你俩和好了。”   宋菀脚步飞快,一点不想搭他的话。他猛往前冲两步,一把攫住了宋菀手臂,“姐,我问你呢,你跟唐叔叔和好没有,没有的话,你去哄哄他……”   “唐蹇谦是你爹?这么离不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哄?!”   宋芥讪讪一笑,耷拉着肩膀,顷刻间便偃旗息鼓了,“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唐蹇谦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你清楚个屁!”宋菀抄起手里提包往宋芥身上砸去。   宋芥一时未防,结结实实受了一下,第二下又过来,他急忙往后一躲,“姐!!你别动手啊!”   这下砸了空,又用力过度,包顿时脱了手,落在地上,鸡零狗碎的东西洒出来一地。   宋芥要过去帮忙捡,被宋菀瞪视一眼,又灰溜溜退回去了。   “以后别给我再外面惹是生非,滚远点!”   “姐……”   宋菀往后一指,“滚!”   “好好,我滚,我滚……”宋芥脚底抹油,一溜烟地奔回了屋里。   宋菀被一种不真实的荒诞之感击中,自嘲一笑,蹲下身去。   一道身影先她一步蹲了下去,拾起她落在地上的包,拍去沾在上面的尘土。   宋菀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垂着头不吭声,跟叶嘉树一道,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放回包里。   宋菀说:“……今天的事,你也别告诉唐蹇谦。”   他俩同时伸出手,去捡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口红。   手指碰上了。   叶嘉树立马缩回了手,手指在身侧合拢,又缓缓松开。   “……好。”   ☆、第五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  1月25日,改。   阳光西斜了些,照进车里。   不过停了十来分钟,车厢里便一股热气。叶嘉树打开车里空调,将宋菀一拦,“等凉快了再上去。”   宋菀转头看了看,檐下一道狭长的阴凉,她走过去,把包举在头上,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叶嘉树。   他背靠着车身,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黑色衬衫勾勒出背上肩胛骨的形状,后颈到耳后的一片皮肤白得晃眼。   宋菀喊他:“哎。”   三四个月相处下来,她惯常喊他“哎”,他也不抗议,她怎么喊,他怎么应。   “嗯?”   “是不是觉得今天看了场笑话。”   叶嘉树顿了一下,抬起头,转过来看着她,“要我说实话吗?”   “说呗。”   叶嘉树吸了一口烟,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又低下头去,“我看过的笑话不算少,你这算不上什么。”   宋菀笑了,“你才22岁吧,说这话不觉得托大?”   “很多事不是论年龄的。”   “那你跟我讲一讲,都看过哪些笑话。”   “这是陷阱题?”   “什么?”宋菀有点没跟上他的思路。   “来之前,老刘嘱咐过我,凡事守口如瓶。”   宋菀笑说:“别人的也不能说?”   “不能。答应了保密,不能食言。”叶嘉树打开车门,探了探里面温度,“……可以了,上车吧。”   宋菀真被噎了一下。   叶嘉树今天藏匕首的那一手利索动作,让宋菀生出一点兴趣,她觉得这人不见得是她看见的这样谨小慎微。   回程路上,宋菀忍不住问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   宋菀的反问句拐了个调,听起来比他想要表达的原意要更想入非非一些,他顿了顿,“……也不是什么都做。”   宋菀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挺怕我。”   叶嘉树说:“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   “还好就是……”叶嘉树往后视镜里看一眼,“要我说实话吗?”   他第二回问这问题了,宋菀乐不可支,“说呗,怕我开除你不成?发你工资的是唐蹇谦又不是我。”   “……实话就是,你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人。”   宋菀一顿,心理开始有所戒备,“……我表面是哪种人?实际又是哪种人?”   叶嘉树斟酌着说道:“……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谁靠近它它就冲谁龇牙咧嘴,但其实它比我爸拳头大不了多少,刚生下没多久就被遗弃了。”   一时沉默。   “呵,”宋菀表情淡下去,“……别以为你骂我我没听出来。”   叶嘉树不再说话。   他知道宋菀没生气,生气了不是这个语气。   回到芙蓉路,宋菀让叶嘉树下午晚上时间自行休息,“我今天不会出门了,明天有事,下午两点你来接我。”   一般为了方便,司机都是住家的,但宋菀不喜欢家里有太多的外人,所以让叶嘉树自行住在外面,让唐蹇谦给他多发一份租房补贴。   叶嘉树开着车,回到清水街的出租房。   下午没事,他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事实上他住处东西很少,也很干净,除了老刘离开以前,非要塞进他的几件新家具,再没别的。   地板潮湿,空气里一股水汽,叶嘉树把窗户打开通风,点了支烟,靠着窗台,往对面墙上看——那儿贴着一张“齐柏林飞艇”的海报,页角已经卷边了。海报下方,放着装吉他的盒子。每回扫除,他都会把那上面灰尘擦得干干净净,但从来不会把它打开。   看了一会儿,叶嘉树准备换身衣服出门,响起敲门声。   叶嘉树赤着脚走过去把门打开,目光下移,顿了顿,“你怎么来了。”   门口是个穿水手服百褶裙的年轻女人,戴着口罩,没化妆,眼窝底下一圈乌青。   她一闪身,从门缝挤进去,“叶哥一个人在家?”   叶嘉树把门阖上,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叶瑶,你不能总赖着我。”   叶瑶似是没听见他说话,径自往厨房走去,黑色的制服鞋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痕迹。叶嘉树皱了皱眉。   半刻,叶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她把盖子揭开,舔了舔,抬起头来看向叶嘉树,“……我能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吗?”   “不方便。我要出门了,你赶紧走吧。”叶嘉树懒得理她,走回卧室去换衣服,刚把身上黑衬衫脱下,门“吱呀”一响,叶瑶从外面走了进来。   叶嘉树看也没看她一眼,拿起搁在床上的短袖T恤,刚要套上,叶瑶伸手把他一推。   他身体往后一倒,准备站起来,叶瑶跪在床沿上,按着他肩膀往后推,顺势跪坐在他身上,手掌贴在他胸膛上,轻笑一声,“……做吗?”   叶嘉树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要是想动你,四年前就动了。”他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钱,也没数点,直接塞进叶瑶手里,“借你的,拿去吧,别赖着我了,我又不欠你。”   叶瑶表情一黯,手指团着那钱,过了片刻,从叶嘉树身上爬起来,背过脸去,抽了抽鼻子,“……叶哥,就让我住一周,一周之后我肯定走。”   叶嘉树没说话。   叶瑶知道他是答应了,她把钱塞进口袋里,理了理头发,“叶哥,你就是人太好,见不得别人受苦。”   叶嘉树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人好倒是错的?”   “有时候就是错的,同理心太强,自己就容易受伤。学我,没皮没脸,多好。”   叶嘉树套上衣服,淡淡地往她眼下明显是被人打出来的淤青那儿扫了一眼,“你是挺好,混成这幅德性。”   他跟叶瑶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跟好朋友陈斯扬在酒吧驻唱,叶瑶在酒吧里“流窜作案”。那时候叶瑶就这幅装扮,装个女高中生,到处对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叫“叔叔”。   每回工作结束,陈斯扬跟女朋友季雪二人世界,叶嘉树就跟一整晚也没赚到多少钱的叶瑶出去喝酒撸串。   后来,叶瑶交了个男朋友,挺高兴的告诉他,说以后再也不干这营生了。虽然没人再一块喝酒撸串儿,但叶嘉树很高兴。   结果没到半年,叶嘉树接到叶瑶的电话,找去一个破破烂烂的出租房里。那时候她刚做完手术,感染发烧,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联系叶嘉树,只因为叶嘉树曾经说了句两人同姓,也算是本家。   叶嘉树照顾了她一星期,让她离开男朋友,找个正经工作。她答应下来,但没多久就食言。两年来,她跟他男朋友分分合合,叶嘉树知晓劝告无用,也就懒得多费唇舌。   她每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找叶嘉树帮忙,而叶嘉树没有一次真能狠心拒绝。   叶瑶瞧着叶嘉树,“我混得再惨,那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你呢,你为了陈斯扬,为了季雪,为了陈斯扬他爹,就是不为你自己……”   叶嘉树只是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再多废话一句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叶瑶耸耸肩,嘟囔:“……真话还不让人说了。”   叶嘉树拿上钥匙,往大门口走去。叶瑶端着那杯酸奶,踢踢踏踏地跟过去,“叶哥,你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叶瑶倚靠着墙,冲他笑一笑,“今天夜宵我请你吃烧烤。”   “拿我的钱请我吃烧烤?”   “你都借给我了,还管那么多。”   “走了。”叶嘉树把门一阖。   “哎哎哎,”门关上之前,叶瑶多嘱咐了一句,“……别回来太晚啊。”      ☆、第六章【改】   叶嘉树出门是去拜访陈斯扬的父亲。   叶嘉树跟陈斯扬十五岁时认识,两人度过了最年少轻狂的四年时间。   一起替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一起赶赴一场又一场的校园音乐会;一起买啤酒回来,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一起在酒吧里驻唱,拿点儿微不足道的薪水,攒着钱租五千一天的录音棚灌小样,期待唱片公司的大饼砸到头上的那一天。   直到十九岁那年,陈斯扬去世。   陈父难以承受打击,三年来心内郁结,一直缠绵病榻。前一阵突发脑溢血,生死边缘挽救回来,但今后都得卧床。   照顾陈斯扬父亲的重任,叶嘉树一己之力担下了。陈母要上班,家中无人,叶嘉树请了最好的护工,五千块钱一个月,还有医药费、营养费……   有时候,叶嘉树觉得自己是滚轮里的仓鼠,不敢停下,一旦停下,就是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口。   他是万事不萦于怀的人,从前收入多少浪掷多少,如今却困于斗室,折腰斗米。   钱,有时候竟是这样折磨人的难题。   在陈家楼下,叶嘉树抽完了一支烟。   他上楼敲了敲门,门内一叠脚步声走近,门打开,门里门外的人都怔了一下。   “季雪。”   门里的年轻女人穿一套过膝的长裙,胸前挂着围裙,一手的面粉。她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里走。   叶嘉树在门口站立片刻,方提起脚步。   距离陈斯扬去世已经三年,他在三年后的今天徘徊,前方是无法去往的明天,后方是无法触及的昨天。   困于时间的不只他一人,还有陈斯扬的女朋友季雪。   陈母从厨房里走出来,热切地打了声招呼,端来凉茶,问叶嘉树晚饭吃过没有,她正在跟季雪包饺子。   “吃过了——我就过来看看。”   陈母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着卧室努努嘴,“陈叔叔在房间呢,闹过脾气,现在在看电视。”   陈父躺在床上,口不能言,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很简单的语气词。   叶嘉树听明白他是在打招呼,手从他颈后穿过去,把头抬起来,垫高了枕头,而后自己在床榻边沿坐下,从被子里拿出陈父的手臂,顺着血管,一点一点按摩。   他做这件事很耐心缓慢,心里也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他抬眼往房间墙壁上看,墙壁上贴满了平克·弗洛伊德、大卫·鲍伊、枪炮玫瑰的海报,显然是曾经陈斯扬贴上去的。这两位尚不过半百的父母,还固执保留着儿子在世时的布置和习惯,好像这样就能拒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   叶嘉树收回目光,跟陈父讲一讲新近发生的事——他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提及两句之后,便搜肠刮肚地找寻话题:西区要拆迁了、市里落马了一个贪官、明年落户政策要改革……如是种种,全是他在开车时,从广播里听来的新闻。   总觉得遥远,不关己身一样。   季雪在门口站很久了。   她走近的脚步声没听见,她在思考着该如何喊他,沉默之中,方意识到自己“思考”了很久,在出神地听着叶嘉树讲述那些枯燥乏味的“新闻”。他声音流水一样的平缓,好像任何的创伤都能被此抚慰,再不痛苦一样。   终于,她还是回过神,平淡地喊了一声:“叶嘉树。”   叶嘉树顿了顿,转过头来。   她没与他视线对上,边转身边说,“阿姨喊你出来吃饺子。”   饭桌上,陈母问及叶嘉树近况,叶嘉树说在给人开车。   “也好,”陈母把香醋和辣椒碎都往他那处推了推,“你以前那个赛车的事,我就是觉得太危险,早就不想让你做了。司机虽然挣得少些,总归是稳定的。”   叶嘉树“嗯”了一声,很淡地笑了笑。   吃过饭,叶嘉树去卧室跟陈父道别,又顺便悄悄将刚拿到手的工资,搁进了陈母常用的抽屉里。   陈母将叶嘉树送到门口,叶嘉树刚准备走,屋里季雪说:“等一下。”   她把包的带子穿过头顶,斜挎在肩上,低头说:“我也走了。”   天开始热起来,太阳落山了很久,空气仍然黏糊糊地贴着皮肤。   季雪落后两步,走在叶嘉树身后。   夜色里,人流和车流声,一时近,一时远。   到了公交车站,两人停下等车。   他们如有默契般地隔了三四米的距离,陌生人一样。   季雪手揣在连衣裙的口袋里,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空气里突然散起烟雾,她不由自己沿着那轨迹去看,视线的尽头,是正微微低头,沉默抽烟的叶嘉树。   季雪抿住唇,生硬地把目光转向他身前的公交站牌,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站牌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见。   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字,骤然间变得更加模糊,季雪用力地眨了眨眼,把目光收回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叶嘉树沉声说:“以后你要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愕然、震惊、心慌意乱,很多情绪涌上来,在季雪的脸上形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愤怒表情,她冷着声,“……你就这么不敢见我?”   叶嘉树声音很平:“见了我你难过。”   他的难过,与她的难过,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思。   季雪咬着唇,她感觉下一秒情绪就要控制不住,“……没错,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迎面一辆公交车驶过来,车门哐一声打开,她没看那究竟是不是她要坐的,抱着包直接跳上去。   车门在她眼前合上,透过玻璃窗,叶嘉树身影逐渐被拉远,他抬起手,把那支还没抽完的烟,很慢地揿灭在了陈旧的公交站牌上。   在光影交错中,他身影变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   ·   周末,宋菀陪傅小莹去买衣服。   女人逛街,一逛就是一下午,连带着全套的下午茶和美容SPA。宋菀趴在床上,按摩师的手在她背上捏来捏去,房间里一股馨香,冲得脑袋发晕。   跟红顶白的事,宋菀见得多,不觉得新鲜,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变成了“白”的那一方。从前多少人想成为她宅子里的座上客,如今她想打牌,却连四个人都凑不齐。   宋菀问傅小莹:“现在大家对我避之犹恐不及,怎么你还往我这儿凑。”   “我要是信了你能在唐蹇谦跟前失宠,那我不是个傻子么。”   宋菀笑了一声。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   傅小莹转过头去瞧她一眼,“对了,你还记得李妍吗?”   “谁?不记得。”   “前两年,唐总不是怕你闲着无聊,让你去他名下的经纪公司上过半年的班么?”   宋菀嗯了一声。那时候她专管艺人签约,眼光独到,给公司选出了好几个当红明星。   “李妍那时候小有名气,到你那儿面试,被你给退了,有印象吗?”   “哦,”宋菀记起来了,“后来逢人便造我谣的那人?”   “对……她最近混得不大顺,听说……”傅小莹转头屏退按摩的那两人,“你们先出去吧。”   等闲人都离开了,傅小莹方说:“她被人骗了,陪人睡了大半年,以为能嫁入豪门,结果什么也没捞着,还染上了毒/瘾,精神上似乎出了点儿问题,时好时坏的……听说她特恨你,清醒的时候一直咬牙切齿叫你的名字。”   宋菀一声冷笑,“怎么还赖到我头上了?”   “可能是看跟她同样来面试的都红了吧。”   “就她那资质,签了唐蹇谦的公司也捧不红。”   “所以很多人觉得你这人冷心冷肺。”   宋菀语气平淡:“我只是不喜欢给人虚幻的希望。   傅小莹盯着她看,心里好奇,到底会不会有这样一天,究竟遇上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也能情绪失控歇斯底里? 作者有话要说:  1月28日,改。   ☆、第七章【改】   叶嘉树发呆挺久了。他蹲在树下把一支烟抽完了,抬起头来才发觉宋菀就站在屋前的廊下,自芭蕉叶和鸡爪槭间吹来的风弄乱她的发丝,整个人在盛夏的日光里模糊得要不存在了一样。   她在看他,那目光说不出有什么别的意义,就是在看他。   叶嘉树挺好奇她怎么没喊他,赶紧揿灭了烟把车门打开。   这一趟,叶嘉树是送宋菀进山。宋菀和宋芥的妈妈黄知慧,六年前便住进深山不问世事。她住在半山的一处陋居,深居简出粗茶淡饭,虽未遁入空门,但已然半只脚踏出红尘。   黄知慧不愿见宋菀,总让她不要来,但宋菀终究不放心,隔三差五总得去看看。   车进山里,天光隐蔽,人在浓荫里。   到一处地方,宋菀让叶嘉树把车停下,拿上包下了车。那细跟的高跟鞋踏在略有坡度的石子山道上,有些颤颤巍巍。叶嘉树不放心,往车轮子前面塞了两块石头,还是跟上去。   黄知慧的住处就在浓荫深处,一间瓦房,破篱笆围出一方院子,田里架着丝瓜藤,一个穿麻布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屋檐底下择菜。   听见脚步声了,黄知慧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来的这人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宋菀喊了一声“妈”。   黄知慧端起菜盆,进屋去了。   叶嘉树跟到屋前就停下了脚步,看着宋菀跨过门槛进屋,巡查似的满屋子转悠起来。   叶嘉树往里瞧了瞧,才发现这屋子干净整洁,远不如他想得那般寒碜,贴得齐整的石板地砖,粉白的墙壁,乌沉沉的木家具,跟他以前见过那些山里的民宿一样。   宋菀的身影一晃,穿过几道门往厨房去了。   叶嘉树看不见她的身影,自己到院子里枣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田里一畦小菜绿油油的可爱,西红柿刚刚成熟,水灵灵的红色。他往厨房那儿看了一眼,隐约传出对话声。他犹豫了一霎,站起身往田里走去。   宋菀没待多久,一眨眼就出来了,她低着头,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哑着声对叶嘉树说了声“走吧”。   直到上了车,宋菀都没把墨镜摘下。   车往回开,到村子的边界,宋菀终于出声指路,却不是让他回城。   车子七拐八拐,到了一户农家前,宋菀让叶嘉树停车。她摘了墨镜搁进包里,绕过晒在场坝里的干货,前去开门。   没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粗陋的中年妇女。   宋菀挺热切地叫了她一声“张姐”,从包里掏出一只瞧着便分量极足的红包,塞进“张姐”手里。   叶嘉树明白过来了,宋菀是在拜托这人时不时到山上去瞧瞧,送点儿必需品。   跟了宋菀四个多月时间,他第一回见她这样和声细语,似是生怕得罪了农妇,就会让黄知慧在这穷乡僻壤无依无靠一样。   叶嘉树突然间不忍再看,别过脸去,点了支烟。   宋菀跟那位张姐交代了很久,方才回到车里。那副让人陌生的热切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叶嘉树往后视镜里看,觉得她还是这样不近烟火的冷漠最好看。   叶嘉树问:“走吗?”   宋菀“嗯”了一声。   叶嘉树突然想起什么,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手往后一扬,“接着”。   宋菀愣了下,张手去接。   是个西红柿,半个拳头大小。   叶嘉树说:“你妈田里偷的。”   宋菀噗嗤笑出声,话里不无讽刺,“那可是她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她也不讲究,把西红柿在自己没有一丝皱褶的真丝裙子上擦了擦,张口就咬,汁水溅出来,她含糊地说:“……宋家的人都一个德性,活在梦里不愿醒来。”   叶嘉树张了张口,没说话。   他想,若不是只有醉生梦死这一个活法,谁愿意如一具行尸走肉游荡人间。   ·   唐蹇谦还是来了电话,对那日的争吵止口不提。   “来桐原路,马上。”   这三个字激得睡意昏沉地宋菀一个激灵,背上一层冷汗,声音连带着也含了三分不自觉的哀求,“唐总……”   唐蹇谦没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直接挂了电话。   宋菀起身去换衣服,衣服穿到一半了,才想起得给叶嘉树打个电话。那接通的“嘟嘟”声有点漫长,她突然间希望叶嘉树最好不要接这电话,好让她找个理由推了今晚的会面。   “宋小姐……”   宋菀望着穿衣镜里自己裸/露的半边身体,轻声说:“……过来接我,唐总要见我。”   这是唐蹇谦对她时间最长的一次冷落,在这样长时间的无所事事里,她生出一丝幻想,她以为唐蹇谦终于有对她失去兴趣的一天。   车来时,宋菀妆已经画好了,很浓的妆,像个面具一样扣在她脸上。   叶嘉树给她开门的时候,觉察到她在微微颤抖,身上刚喷的香水酒精味还没散,很浓的冲入鼻腔。   他轻声问:“宋小姐?”   那微热的呼吸拂着额前发丝,宋菀打了一个冷战,回过神来,一矮身钻进车里,靠着车门,蜷作一团。   汽车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深夜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叶嘉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总觉得今晚的宋菀十分异常,“桐原路”这三个字,同样透着一些耐人寻味的深意。   叶嘉树把车停在桐原路99号,后座没有声音,他等了等,转过头去提醒,“宋小姐,到了。”   那蜷在阴影里的影子动了动,叶嘉树下了车,过去替她打开车门。   路灯照着宋菀那一脸看不清楚真面目的浓妆,下车的瞬间,她手指突然紧紧抓住了叶嘉树的手腕,求救似地朝他望去一眼,假面裂了一条缝,她眼底是无止尽的恐惧。   叶嘉树心里一惊。   “宋……”   然而只是一霎,宋菀就松开了手,迈开脚步,“……回去吧,今天不用等我了。”   她踩着高跟鞋,步子迈得笔直,宛如被人扯光了一身彩羽,仍要昂首挺胸的孔雀。   人越往前走,夜色越浓,直至她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噬。   ·   一缕强光照进车里,叶嘉树腿弹了一下,骤然醒来。迎面开来的车开了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车开走以后,叶嘉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五点。   天快亮了。   他下了车,活动了一下身体,从口袋里抖出烟点燃,向着路尽头的99号看去。那是幢三层的别墅小楼,二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   天光一寸一寸亮起,那灯一直亮着,却黯淡得逐渐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叶嘉树看见唐蹇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里面出来,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车离开了。   叶嘉树从地上站起来,动了动蹲得太久已经没有直觉的双腿,盯着99号的大门。   大约半小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踉跄,每一脚都像踩在薄冰上。   叶嘉树按捺下冲上去把人扶住的冲动,一直跟着宋菀走到路口,才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捉住宋菀的手臂,轻轻一拽。   宋菀身体晃了一下,别过头来,瞧见是谁以后,那张妆已经花得差不多,表情却已然无懈可击的脸上,隐隐显出一丝难以压制的痛苦。   她张了张口,叶嘉树很费力才分辨出她说的是两个字“药店”。   树影遮掩下的车里,宋菀颤抖的手掰开了包装,把药送进嘴里,接过叶嘉树送来的矿泉水瓶子,和着水把药吞下,她喝得着急,那神情仿佛要把什么生吞活剥一样。   叶嘉树不是毫无常识,宋菀手里拿的药包装他认识,一般是用来事后紧急避孕的。   宋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瓶子扔到一边,哑声说:“找个地方,我想洗个澡……”   “芙蓉路?”   宋菀摇头。   叶嘉树斟酌片刻:“……这儿离我家更近,你要不介意……”   “走吧。”   后视镜里,宋菀从包里抽出湿纸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糊掉的口红和粉底液。她眼里灰败蔓生,像已让病虫蛀空的树,在等待决定生死的一把天火。   叶嘉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宋菀。   他突然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天陪老刘喝酒,老刘醉后的几句诨话:“听说唐蹇谦这人……干那事儿,花活儿特多,有点变态……”   心脏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它不在它应当所在的位置。      ☆、第八章【改】   开门的瞬间,叶嘉树才记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女人。   意料之外的状况,让叶瑶难得几分尴尬。她往被叶嘉树领进门的女人身上看了看,先天敏感的直觉让她清楚这人跟她不是一路人。她冲着宋菀笑了笑,去卧室提上自己的包,对叶嘉树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晚上回来。”   宋菀立在原地,叶瑶擦着她手臂经过,门在背后阖上,她抬眼看一看叶嘉树,“女朋友?”   “朋友,借住的。”   叶嘉树走进卧室,翻了翻衣柜,有两套叶瑶留在这儿的衣服,水手服制服裙,让宋菀穿显然不妥。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T恤一条运动长裤,递给呆立在客厅里的宋菀,指了指浴室的位置。   宋菀进了浴室,没一会儿便响起哗哗的水声。在联想克制不住,彻底往不大光彩的方向发展之前,叶嘉树揣上钥匙,出门。   走出巷子,临街的门脸房一排的小店。叶嘉树买了些包子馒头,又钻进小超市里,挑了点零食和瓶装水。   叶嘉树在超市门口点了一支烟,立在台阶下方,听着玻璃门中,电视机里传来的播放新闻的声音。   一支烟抽完,叶嘉树提着东西回到楼上。   浴室门敞开着,地上一道水迹,蜿蜒至卧室。叶嘉树犹豫了瞬间,朝卧室走去。他的衣服,宋菀穿着明显大了。T恤在腰上系了一个结,系带的运动裤,裤脚卷了几圈,才露出光洁的脚踝。她肩膀上搭了一块干毛巾,正倾着身看他贴在墙上的海报。   叶嘉树将塑料袋子搁在进门手边五斗橱的台面上,低声说:“宋小姐,吃点早餐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宋菀恍若未闻,指了指桌面上的吉他,“你会弹吉他?”   “嗯。”   宋菀转过身来,抱着手臂打量他,“玩摇滚的?”   “以前的事。”叶嘉树转过身去,走出卧室。   宋菀拿过塑料袋子,从里面翻出馒头和瓶装水,就着水咽了几口馒头,没什么胃口,但身体是一种让人揉散了的疲累,胃里泛出的饥饿感让她继续机械地咀嚼。   她往门外看,叶嘉树拿着一杆拖把,正在拖她踩出来的水渍。她低头往自己脚下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   叶嘉树拖完了地,再打开抽屉,找出吹风机来,走去卧室递给宋菀。   宋菀跟叶瑶不一样,叶瑶经常在他这儿借宿,认识多年,他对叶瑶的事情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如指掌的时候,也就没了任何的好奇。他时常忽略叶瑶的性别,只觉得她可能就像自己一个不争气的妹妹,再多责骂,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能帮则帮。   宋菀不一样。   她仅在那儿站着,就能引起他全副戒备,何况她还刚洗过澡,穿着他的衣服。   叶嘉树手肘撑着窗台,侧着身点燃了一支烟。烟抽得很慢,他望着楼下巷子里来往的人,思维转得也很慢。起初他以为自己在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直到这思考频频被打断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脑海中拼凑方才在卧室所见的,宋菀那张未施粉黛的脸。   她天然有点儿眼尾上翘,但清澈的眼神消解了那种妩媚,反倒显出一种不谙世事的无辜。   他确信浓妆是宋菀的武器,否则这样让人心生破坏欲望的素颜,怎么能让她肆行无忌张牙舞爪。   正想得出神,鼻尖忽嗅到一股洗发水的气息。叶嘉树神经一绷,转过头去,才发现宋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旁,就隔着一拳的距离。   她头发吹得半干,散发着幽幽淡香——这是他常用的,很廉价,从来不觉得这香味有这样引着人不断遐想的效果。那些遐想,在这种时候都分外的不合时宜。可人仿佛在某些时候就有一种劣根性,追逐最为形而下的低级刺激。   宋菀却毫无所觉,她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栋楼,“……我以前住那儿。”那是上回她指过的三层小楼。   叶嘉树愣了一下。   宋菀冲他伸出手,他顿了几秒,意识到她是问他要烟。他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她抽出一支低头点燃,夹着烟的那只手,白皙而脆弱。   “……也就几年的光景,清水街变化真大。那时候夏天清晨,常能听见卖花声,一篮子的栀子花,装在垫蓝花布的小篮子里。卖花的婆婆,跟我都熟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语气平淡,恍若只在分享一段跟自己毫无干系的往事。   叶嘉树不发一言,眼角余光向着宋菀看去。   所有感慨,在她脸上杂糅成为自暴自弃的嘲弄。仿佛她觉得自己不配在此缅怀那个年少的自己。她沉沉吐出一口,把还剩了大半截的烟撅断,“帮我去芙蓉路拿几套衣服,我在你这儿住一阵。”   叶嘉树站立不动,“宋小姐,我送你回去。”   宋菀斜眼看他,“不能住?我给你钱。”   与明哲保身无关,叶嘉树只是觉得不妥。犹豫的时候,宋菀又开口了,“你这人,不懂适时地捞一些好处。”   叶嘉树蓦地抬头,“我不会从你身上捞任何好处。”   四目相对,一瞬间,宋菀像是被他的赤诚给烫着一般,率先调转了视线。   这话,总显得过于殷勤,过于急切,虽然叶嘉树本意并非如此。   他垂下眼,解释:“我只是个司机,只想做好分内的事。”   宋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最终,叶嘉树回了芙蓉路的宅子,让保姆给宋菀收拾几套衣服。   谁知保姆使唤不动,拿着鸡毛掸子,拂着那些名贵的家具和花瓶,似乎没听见叶嘉树说话。   叶嘉树蹙了蹙眉,又嘱咐一次。保姆手里动作不停,斜了眼来看叶嘉树,“唐先生刚打电话来叮嘱过了,这宅子里的东西,哪怕空气都不能让任何人带出去。”   “宋小姐要她自己的衣服。”   保姆哼了一声,派头倒显得比主子还大,“她自己的衣服,可不还是唐先生买的?”   叶嘉树无话可说了。   正打算走,保姆却将手一伸,“车钥匙。唐先生说了,这车宋小姐暂时用不着了。”   两小时后,宋菀才等到叶嘉树回来。他出了一身的汗,把几只纸袋递给了宋菀,自己先往洗手间去冲了个凉。   出来以后,他跟宋菀解释情况。   宋菀却一点没放心上,饶有兴味地把他带回来的那些印着优衣库logo的纸袋一一拆开,笑问:“你买的?”   叶嘉树看着她,“你不惊讶?”   “惊讶什么?清宫剧看过没?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嫔妃,不就我这待遇么。”宋菀自嘲一笑,掰着手指数给他听,“信用卡停了,房子不让住了,车子不让开了。”   “……你自己攒钱了吗?”   宋菀把叶嘉树买来的衣服往自己身上比,“攒钱的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人。你看我像是吗?”   叶嘉树一时间找不出该说的话。   宋菀笑说:“不至于山穷水尽,我有地方住,不会赖着你的,放心。”   叶嘉树看着被自己的运动服衬托得瘦骨伶仃的宋菀,话像是排着队自己挨个地往外冒:“住着吧……”他转过身去,把一串话落在身后,“……清水街上还有人卖花,你明天早点醒,能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晋江已经解约,今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将直接出版。 长篇试阅会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公众号同样会时不时刊载一些短篇。 这个故事会在晋江免费更完,如果大家喜欢,并且愿意继续阅读我的故事,关注我的动态的话,可以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 我的微信公众号是mkyhhz,微博是“明开夜合盒子”。   ☆、第九章【改】   宋菀没吃中饭,一觉睡到近傍晚的时候。太阳西斜,对面玻璃窗子映着大片红光,她坐起身来恍神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在何处。   屋子里晃一圈,没瞧见人,宋菀摸出手机给叶嘉树打电话。   电话里叶嘉树只说:“下来吃饭。”   整一条清水街,宋菀很熟,然则来往的人是陌生的,那一种久别暌违的沧桑也是陌生的。   她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拖拖踏踏地走过锈迹斑驳的门楣,脚下青砖已让车轮碾得破损。这自然不是不再是记忆中的清水街。   叶嘉树等在一个卖饮料雪糕的摊前,长手长脚地坐在马扎上,整个显得局促,但不知道与摆摊的大娘聊些什么,神采飞扬,眼里是宋菀此前从未见过的笑意。   宋菀觉得有趣,隔着一段距离瞧了他许久,方施施然走过去。   叶嘉树抬起眼看她,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拍一拍手,从马扎上站起身,“饿了吗?去吃饭?”   邻近摊子的一家餐馆里,叶嘉树点了菜,又点了支烟,背过身去看贴在墙上的老板娘女儿的奖状。他显然是常客,老板娘对她挺殷勤,上茶的时候还寒暄了几句。老板娘对宋菀充满好奇,瞅了几眼,丢给叶嘉树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宋菀托着腮打量叶嘉树。他脸长得年轻,气质却沧桑,两者矛盾又和谐,当看着他的眼睛时,会觉得他这人有故事。   宋菀说:“可惜我现在没这个职权了,不然签了你,两部戏,只要两部戏,保管你会红。”   “不如帮我出唱片。”   “那也不能给你出,现在什么年头了,谁出谁赔——而且你还是玩摇滚的,赔得底掉。”   叶嘉树笑了。   宋菀瞅着叶嘉树,无法想象这人玩摇滚的模样,“……现在呢,怎么不玩了?”   “你不是说了吗,这是个赔钱货,玩不起了。”叶嘉树移开目光。满满一面墙的奖章,“三好学生”、“校园歌唱比赛”……一张挨一张,最早的已经纸张泛黄。   余光里斜过来一只手,叶嘉树低下目光,看见宋菀白皙的手指,“怎么?”   “给我支烟。”   叶嘉树晃了晃自己的烟盒,晃出一支递给宋菀,“……这烟不好,怕你抽不惯。”   宋菀笑了笑,“我现在吃你的穿你的,还有资格挑剔烟好不好?”   宋菀笑意坦荡,叶嘉树往她脸上瞅一眼,眯了眯眼,又把目光调转回去。他莫名不习惯她素颜的脸,过于干净过于无辜,很难让人生出戒心。   四道菜,烟笋炒腊肉、地衣炒鸡蛋、蚝油生菜加一碗白菜豆腐汤。   叶嘉树怕宋菀吃不惯,想打声招呼,宋菀已经狼吞虎咽起来。   她没吃中饭,饿得太狠了,这几道菜滋味地道,像小时候外婆还在时帮她烧的那些,吃着吃着便觉得鼻头发酸。八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就不觉得疼,亦不会觉得委屈。   叶嘉树起初不觉有异,直到发觉宋菀头埋下去久久没抬起来。   他看了宋菀一眼,停了筷子,忽地站起身,“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先吃。”   离开桌子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将卫生纸推到了宋菀手边。   叶嘉树出去抽了支烟,估摸着差不多了,方回到桌边。   宋菀在喝豆腐汤,神情一切正常,她抬眼看了看叶嘉树,“……你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叶嘉树含混地“嗯”一声。   宋菀笑了笑,似乎不带什么意味,“哪至于。”   叶嘉树不知道如何应回答,拿起筷子埋头扒饭,转移话题,“吃完要去逛逛吗?”   “逛什么?”   “夜市?”   宋菀笑说:“我身上没钱。”   “夜市而已,东西不贵。”   宋菀斜眼去看他,“怎么,真打算包吃包住?”   叶嘉树不说话,拿了勺子去添饭。   两人到底没去夜市,叶嘉树只陪着宋菀在清水街附近逛了逛。他开的那辆车被唐蹇谦收回去了,没了车,也去不了其他地方。   叶嘉树知道自己现在收留宋菀十分不妥,他与唐蹇谦虽接触不多,但很清楚,能白手起坐到那样高位的人,必然有几分手腕。但现在宋菀如此处境,他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   晃荡一圈,又回到楼下。   宋菀拉开一楼铁门,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她回过神去,看见叶嘉树立在阴影里。   “怎么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叶嘉树朝她伸出手,递过钥匙。   宋菀往他手里看了看,“什么意思?”   “宋小姐,你自己上去吧,我还有点事没办,今晚上不回家了。”   宋菀立在原处,静了半晌,“嗤”地冷笑出声,“怕跟我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坏了你的名声?”   “我是怕坏了宋小姐的名声。”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名声。”   叶嘉树上前一步,把钥匙塞进宋菀手里,只说:“你先上去吧,楼梯窄,注意安全。”   他转身便走了。   宋菀捏着钥匙,一时间竟无所适从。那高大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清水街狭窄的巷道里,身后却亮起了灯,是有人下楼。   宋菀回身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拿着钥匙回到了叶嘉树的住处。   宋菀洗了澡,没吹头发,倚靠着窗台吹风,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这些年的生活让她养成了从不去思考明天的习惯——养在笼子里的鸟儿,有什么明天可言,无非看主人高兴,赏一顿米一顿水。   这一次,她彻底惹恼了唐蹇谦,断了米断了水,到底还没剪去她的翅膀——可谁知道是不是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不是学舌鹦鹉,说不出漂亮话,唐蹇谦调/教了八年,怕是终于失去了耐心。   她不能在这里久住,她自己无所谓,可不能连累无辜,叶嘉树已经帮了他许多,不能再将他也牵扯进来。   宋菀思索片刻,给傅小莹打了个电话。开口求人她是第一次,好在傅小莹爽朗,说会给她找个住处,再借她一辆车。   之后,宋菀又给宋芥打去电话,宋芥那边倒是一切正常,看来唐蹇谦并不打算斩草除根——这态度摆明了,他在等她服软,去求他,只要求他,他就会开恩。   这晚宋菀睡得十分安稳,她认床严重,但这次一躺在床上很快便入睡,大约因为屋子有一股很淡的霉味。南城多雨,气候潮湿,小时候家里过了季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拿出来时便常有这样的气味。   那气味包裹着她,在梦里她见到了久违的父亲,她还是十六岁的模样,捧着奖杯,扬着下巴等父亲一句夸奖。   醒来天还没亮,宋菀起床,走到窗前,隔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去找记忆中的那栋房子。离她如此之近,可再也回不去了。   天一分一分亮,薄雾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老迈的音色,拖长了音调,似是吆喝,宋菀顿时一怔——是卖花声!   宋菀来不及换鞋,抓上钥匙就往下跑。   青石板上沾着露水,她发足狂奔,像要回溯时间,执着地去抓住一些什么。   离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停下脚步,看见前方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菀脚步踌躇,“……叶嘉树?”   叶嘉树穿着白天那件白色衬衫,晨风鼓起了半挽的衣袖,他转过身来,眉目间笼着晨雾,朦胧亦显得深邃。怀里抱着花,是新绽的栀子。   “起来了?”叶嘉树将花递给她。   宋菀没去接,“你……”   叶嘉树发上沾着雾气,衬衫也似被湿气洇过一样,那样柔软。   宋菀突然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攫住,眼里叶嘉树朦胧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多年前的一个白衣的少年重叠,那时那人也是这样,递过来一捧栀子花,不敢看她,只是转过头去腼腆地笑。   买花的老妪递过来零钱,抬眼看见宋菀,“哎呀”一声,“姑娘,你怎么了这是……”   宋菀慌忙抬衣袖擦了擦眼睛,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比八年前更显得苍老。   “婆婆……您还记得我吗?”   老妪眯了眼睛去看,片刻急忙伸手去捉宋菀的手,“小菀,是小菀啊?”   “哎哟,我真是没想到……”老妪唏嘘不已,“这都多少年了……你是搬家啦?搬去哪儿了?你爸妈还好吧?跟小许呢?你俩还在一起?”   一迭声的追问,情绪濒临崩溃的宋菀顷刻清醒。   她很淡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了抱老妪佝偻的身躯,轻声说:“婆婆,我还好,我们都挺好的。”   和老妪寒暄两句,宋菀嘱咐她多注意身体,而后便起身告辞。   叶嘉树跟在她身后,把买来的花递给她。   宋菀仍是不接,低下头去,那花大朵大朵的,洁白饱满。   “……扔了吧。”   叶嘉树不解。   “我没跟你说过吗?”宋菀脸上浮起笑,是叶嘉树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里见到的那种,“……我挺讨厌栀子花的,看婆婆可怜,所以才照顾她的生意。”   宋菀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飞快往前走。   “宋菀。”   宋菀脚步一顿。那声音自隔了一阵距离的地方传来,叶嘉树并没有跟上来。   “骗自己没意思。”   宋菀站立片刻,也没回头,冷笑一声,再次迈开脚步。   身后那脚步比她走得更快,几步便赶到了她身旁,二话不说,抓过她的手,把拿棉绳捆作一束的栀子花强行塞进她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9月17日,改。   ☆、第十章【改】   栀子花养在盛了清水的瓶里,几日后逐渐变黄枯萎。   宋菀这几日都住在叶嘉树家里,她无处可去,也提不起兴致与外界联系,白天去巷里与卖冰棍的大娘闲聊,一坐便是一整天。遮阳伞下热气微醺,老式的冰柜轰隆运转,她有时候买支雪糕,有时候什么也不买。大娘也不赶她走,一边纳鞋底一边与她絮叨。大约也是因为孤独。   聊完了自家的家长里短,便开始聊那些听来的谈资。大娘说起一桩清水街的旧闻,抬手指向暮色里的洋楼,“那以前住着一个大老板,老有钱了哦,后来听说犯事了,要枪毙,他闺女儿为了救他,跟了一个更有钱的大老板……年纪小咧,听说那时候十八岁都不到。”   宋菀动作一顿,牛奶味的雪糕让她一口咬出个老大的缺口,她咽下去,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底。她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意味的笑,“是么,那后来呢?”   “后来人搬走了,谁知道呢。大老板老有钱了,跟了他肯定日子过得好咧,不像我们哦,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几个钱,还不够给孙子买件像样的衣裳……”   后面的话宋菀没再听,她一口一口咽完了雪糕,把木棍儿弹进前面的簸箕里,看着暮色之中几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跑进巷里,沿街建筑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宋菀起身走了,此后再没来过。   白天黑夜叶嘉树都不见人影,两人非亲非故,宋菀也从来不问他行踪。有时候他回来收拾两身衣服,翻倒翻倒抽屉,拿了东西便走;有时候过来补上一瓶洗发水,顺带一些新鲜的水果。   宋菀鸠占鹊巢过意不起,又给傅小莹打了个电话,傅小莹告诉她公寓和车都准备好了,约了日子让她过去拿钥匙。   宋菀给叶嘉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吃饭。   宋菀觉得,叶嘉树的年龄在他这儿始终是模糊的。他小上她几岁,有一张捯饬以后扔进娱乐圈绝对能混出名堂的脸,与年轻英俊的皮相错位的是一种将朽之人的气质。所以宋菀无法想象他曾经是玩摇滚的。摇滚是愤怒,而他是一块浮木,被浪冲到哪里便是哪里,认命,绝不挣扎。   吃饭的地方是宋菀找的,她记忆里离清水街不远的地方有家老字号的饭店,循着找过去,还开着,并了旁边的店面,扩大了一倍,饶是如此仍旧人满为患,做民国侍应生打扮的服务员脚不沾地,半天才端上来一壶热茶。   叶嘉树自陈家回来,在饭店门口抽完一支烟,拍一拍衣上浮尘,转身上楼。宋菀坐在二楼靠窗位,手上端着茶杯轻啜。她动作一股子提不起气力的懒散,望着窗外脸上带笑,好像看见了什么顶有意思的事。   叶嘉树想起第一次在芙蓉路的大宅子见到宋菀的模样,她天然有一种让人目光围着她转的力量,即便那时候在宅子里是矫揉造作的,这时候是不自知的。   宋菀这时候转过头来,冲着他淡笑一下,“来了。”   两人落座,寒暄两句,也未深聊。点菜之后,又等了许久,菜才一道一道端上来。   宋菀吃得不多,显是没胃口,撂了筷子喝茶,看向对面。   叶嘉树也不抬头,“你想说什么?”   宋菀笑了笑,“饯行呗,还能说什么。”   叶嘉树没有做声。   “我找到住处了,总不能一直在你这儿叨扰。明天送我去个地方吧,以后……”宋菀顿住。   “回唐蹇谦身边?”   “不然呢。”宋菀笑着,像往脸上扣了一张假面。   她将头转向窗外,能瞧见路上神色匆匆的行人,夜色之中是一条一条模糊了细节的影子,“……如果你还有继续搞摇滚的打算,我能帮你引荐。别做司机了,尤其别做唐蹇谦的司机。”她笑了一声,像是笑给自己听的,“跟唐蹇谦牵涉过多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叶嘉树不置一词。   宋菀把下巴靠在自己手臂上,顶上灯光折了折,鼠灰色的阴影攀上她的脸,落在眼下,睫毛下。“……可能我开始老了,这些天总能瞧见旧事旧物的影子。”   往来食客,推杯换盏,服务员高声吆喝……像是尘世潮水,他们被裹挟其中,又被隔绝在外。   吃完饭往回走,脚步声一前一后。叶嘉树点燃一支烟,深而重地吐息,像是吐出心底深处淤积的该说与不该说的话。   走到楼下,宋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叶嘉树,“白吃白喝了你这么多天,我过意不去,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没有。”   “我这人不习惯欠人人情。”   “那是你自己的习惯,自己克服。”   宋菀被逗笑,“……总有什么你办不到的事吧?”   “我办不到的,你办得到?”叶嘉树目光锐利。   宋菀沉默,自嘲一笑,不再开口,转过身去拉开铁门。叶嘉树地上前一步,钳住了那铁门的边沿,手臂圈住的狭小范围,将宋菀禁锢其间。   宋菀呼吸一滞,这才发觉他竟然这样的高,高得足以施加让她感觉到危险的压迫感。颈后汗毛受寒一般竖起,是他落下的呼吸轻轻拂过。   她勉强地笑一笑,“……怎么?”   “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你好好活着。”   宋菀眨了眨眼,像是夜色变成了有重量的实体落在她的眼睫上,凝成了沉重的雾气。   过于漫长的一个瞬间终于过去,叶嘉树退后一步,“明早八点,我在楼下等你。”   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他走着她曾经走过的路,走过所有即将下落不明的心事。以这夜为点,此前是尚未水落石出便要消散的心猿意马,此后是自此殊途的平生不见——南城这样的大,以各种维度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世界,他相信若非刻意,两个人绝没有偶遇的那一天。   他拯救不了别人的命运。他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   次日清晨,宋菀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等在楼下。叶嘉树开着一辆半旧不旧的丰田,是找朋友借的。   他六点便起来了,车停在街口的路边,他拿着湿布将车里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宋菀化了妆,叶嘉树惯常见过的那种浓妆。   一路没有交谈,车开到了一处高档的公寓小区。叶嘉树停了车,看着宋菀下车走进小区。不过十分钟,她的身影复又出现,冲着他笑了笑,甩了甩手里的钥匙串。   “走吧。”她重回到车里,跟叶嘉树说了一个地名。   车汇入逐渐拥堵的车流,日光一寸一寸变热变亮,白花花地落在手臂上。叶嘉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两人相处的最后一段了,可他仍然沉默,仍然觉得言语都是多余,都是徒劳。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宋菀说:“进地下停车场吧,我朋友借给我的车停在那儿。”   车拐入地下,头顶日光一寸一寸收敛。   叶嘉树找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下,宋菀下了车,顺着顶上悬挂的牌子往后找。   “多少号,我帮你找。”   “C63。”   叶嘉树望了望,走进邻近的通道,挨个挨个往后找,60,61……   叶嘉树停下脚步,“这儿。”   宋菀急忙转身朝他走过来。   叶嘉树打量着落了灰的车,“这车还不错。”   宋菀笑了笑,傅小莹这人办事还是厚道的。   她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滴的一声车门解锁,确认无误,便又将钥匙揣回口袋。   “不试试?”   “回头出门再试吧,我上楼看看公寓情况。”   叶嘉树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宋菀笑意很淡,叶嘉树明白她擅自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了客套。也是,道别的话已经说过。   “走吧。”   宋菀正要转身,旁边C64停着的一辆福特轿车滴的响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挡在那车的车门外侧,赶紧往外撤了几步。   这时候,车门打开了。   “小心!”   叶嘉树猛地冲过来,将她往外一扯,转个身自己背向福特的车门。   宋菀一时发蒙,脚下趔趄两步站定,听见叶嘉树闷哼一声,急忙抬头看去,顿时一个激灵——一个散发的女人怒目圆睁,两手紧紧抓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顶端……   叶嘉树反手抓住那女人的手臂,使劲一别,一拧,女人痛得松手,匕首哐当落地,叶嘉树就势手腕一扭,将女人整个压在车身上,冲宋菀喝道:“报警!”   宋菀这才反应过来,从他浅色T恤上渗出的血液火一样灼痛眼睛,她慌忙两步跑过去,“叶嘉树,你……”   “我没事,你赶快报警。”   宋菀点头,手颤抖着去摸包里的钥匙。   女人脸被摁在车窗玻璃上,整个扭曲得变了形,她斜眼瞪着宋菀,眼珠几要脱眶,“宋菀!你不得好死!”   宋菀一顿,朝女人脸上看去,这人她认得,虽然只见过一面,她认得——李妍,上回傅小莹提过的,当年面试,被她给驳回没签的那个女演员。   宋菀手一松,手机跌回包里,“……这人我认识。”   叶嘉树皱眉看向她。   “我认识……放了她吧。”   “她冲你来的,下次……”   “我知道,放了吧。”   叶嘉树踌躇一瞬,松开了手。   李妍立马退后一步,像看什么脏污一样瞪视宋菀,“你充什么好人!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这个臭婊/子,活该破鞋一样被唐蹇谦玩腻了扔掉!”   叶嘉树弯腰拾起地上匕首,冲向李妍,“快滚!”   李妍看向叶嘉树,“你算个什么东西……”   “滚!”痛让叶嘉树面目狰狞,他迫近一步,那匕首尖端正对着李妍的眼睛。   李妍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瞧了瞧叶嘉树,再瞧了瞧宋菀,最终还是绕过车尾,跑了。   宋菀赶紧脱下身上的衬衫外套,胡乱地叠了叠,按向叶嘉树的背后,她说不准伤口有多深,只是血开了闸一样不停地往外涌。   她心慌意乱,“……你自己按着,我叫救护车。”   “不用,”叶嘉树按住她的手,把车钥匙递给她,“开车吧,去医院。”   宋菀慌忙点头,要去扶叶嘉树,叶嘉树摆手,“没事。”   上了车,宋菀把钥匙插/进去,转了两下,没打着火。   叶嘉树伤在左背,侧了侧身,艰难地将右手伸过来,替她打火。   她要去挂挡,又想起安全带还没系,手忙脚乱的……突然之间,手指被捉住了,一片冰凉。   她低头去看,是叶嘉树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擦拭——她才发现自己手上沾着他伤口的血。   “……别慌,我死不了。你先把手擦干净。”   黏稠的红色粘在她净瓷一样洁白的手指上,像他曾经见过的蔻丹那样刺目。 作者有话要说:  2018/11/03 改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开车载着处理过伤口的叶嘉树回清水街的路上,宋菀感觉到一种迟缓的恐慌。她以为在父亲去世之后,她就再也不会明白恐慌是怎样的滋味,因为天早就已经塌了下来,她是正正好接住的那个人。   她依然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她坐在桐原路99号的穿堂风里,纱帘被风刮起又“啪”一声地吸在玻璃窗上。天黄得出奇,在任何文艺作品之中那都是一种末日的景象。   当雨落下的时候,唐蹇谦也回来了,他大衣没脱,站在背阳处,一道无法绕过的影子,“……他给你留了遗书……你要看看吗?”   她尖叫着让唐蹇谦不要过来,那道影子却还是越来越近,最终一条铁铸般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强硬地往她手里塞进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展开给她看,那上面字迹歪歪扭扭,是暗沉的红色。是血的颜色。   唐蹇谦手臂将她搂紧怀里,像是要搂住一缕即将消散的亡魂,他说,“你以后还有我”。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是笑了。还有什么“以后”。她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结束在那个昏黄的雨天,只剩下践行纸条上宋靖东留给她的诅咒一样的遗嘱:“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那场雨一直下到今天。   车速慢下来,满街都是匆忙躲雨的人,   宋菀打开雨刷器,“南城还是这样,雨说下就下。”她笑了笑,觉得这样恐慌好像消退了少于。   叶嘉树背上缠着纱布,隐隐的疼痛让他提不起精神,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   上楼进屋,叶嘉树跟宋菀打了声招呼,进屋倒头就睡。   宋菀忙过一圈回到卧室,在床沿坐下。他趴睡着,脸让重量压得变形,发丝落在额头上,眉头皱作一团。   她看着他,心里出奇地柔软,却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剧预感。   小时候下暴雨,只一个下午,小学门口便淹了水,宋靖东淌着大腿深的浊流将她从大门口栏杆上方接出来扛在肩膀上,她举着一柄聊胜于无的小红伞,被雷声吓得一声尖叫,赶紧撒了手。那伞被湍流冲向远方,像飘在水面上的一朵红花。宋靖东步子迈得更快,抵达水势渐小的上坡地段,将她放在汽车顶上,嘲笑她胆儿小。她哭得早没了力气,用响亮的打嗝以示抗议。那天回家冲过热水澡,从浴室出来,看见宋靖东坐在客厅里,手捏着棉签给自己上药。她走近才发现他的小腿肚让不知道什么东西剌出老大一条口子,旁边垃圾桶里一团沾了血的棉球。   活到现在,两个男人为她拼命,为她受伤,一个是她父亲。   一个在眼前。   她突然想把叶嘉树喊醒,问问他图什么,在她这样一个人身上,他还有什么可图的。   可倘若他什么也不图……   她发现自己怕的便是他什么也不图。   叶嘉树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起初他以为是错觉,睁眼闭眼几次,那香味缭绕不散,近得仿佛就在跟前。   他从床上爬起来,牵扯得伤口疼了一阵,他歇了片刻,循着香味找过去,在厨房里逮到一个忙碌的身影。   他租的这房子五脏俱全,上任房客留了整一套的厨具,但他不会做饭,从没用过。眼前这场景比梦里更不真实,直到宋菀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能帮忙添饭吗?”   客厅里老式的圆桌是房东留下的,上了年代的东西,桌面上伤痕累累,他拿好几层报纸盖着,压了盆绿萝,是对门搬家的时候拿不走硬塞给他的。   如今他与宋菀围着圆桌坐下,大口的盅子里乘着排骨汤,两个素菜做陪衬,米饭飘着热气,他踌躇着不敢动筷。   “尝尝吧,虽然我七八年没弄过了,但应该能吃。”她拿勺子给他盛汤,递到手边。   叶嘉树端起来尝了一口,汤火候不错,是入了味的,拿筷子一掀,排骨也炖得很烂。   “你还会做饭。”   宋菀笑说:“觉得稀奇?以前我想要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开口,就煲汤哄我爸开心。”   叶嘉树这是第一回听宋菀提起她的父亲。他见过宋芥,见过黄知慧,但从没见过她父亲。他虽不问,但猜想她父亲应当是已经离世了——若还在世,怎么忍见自己女儿跟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还是以不清不楚的身份。   像是明白他的疑惑,宋菀接着说道:“……他已经不在了,拿塑料袋子,套在头上窒息而死——他判了十年,只是十年而已,我等得起,他却等不起。”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这已经八年了,她被撇下,单独一人熬过了八年,如果宋靖东还在,两年后他们便该重逢了,她便能被他带出这无间地狱,就像那年他淌着泼天的洪水接她回家一般。两年,只差两年……   叶嘉树捡不出合适的语句回应。他在猜想,在这桩公案里,唐蹇谦扮演了什么角色?   “唐蹇谦是我爸的客户,也是朋友……”   果然,宋菀亲手做这一桌子菜不是没有理由的,她防人防得深,因为心里的每一点秘密都剔骨剜心,她不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会疼。她在煮水的时候,烧油的时候,守着骨汤汩汩熬熟的时候,将防线一点一点敲碎,才能借此契机向叶嘉树吐露些真相——他为她拼命,他值当得起这些真相。   “那时候我爸出了事,是他在上下奔走,否则我爸可能会判得更重——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代价不言而喻。   宋菀已经把筷子撂下了,低头任由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这真是件奇怪的事,这些她想烂死在肚子里的话,却能对叶嘉树说出口,因为他替她挡了一刀吗?还是他曾往她手里塞进一把微凉的栀子花?   “……再回到八年前,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但我得防着我爸,我什么东西也不会给他送——他用来自杀的塑料袋子,是我给他送进去装点心的。”   这是唐突吗?不合时宜吗?他有这个资格吗?   身体先于这些问题做出行动,他搁下筷子起身,将那颗低垂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他尽量站得笔直,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可靠的,即便这个世界都背叛她,他也会为她一条路走到黑。   雨还没停,天色昏沉如同已经天黑,啁哳的雨声里听见一些人声吆喝,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他手指触到冰凉的泪水,一种仿佛幻觉之中的痛感,远胜于背后的伤口。活到二十二岁,他年少轻狂时跟一些人荒唐过,逢场作戏过,但第一次实打实觉得在劫难逃,好像是灰烬里凭空出现的一粒火星,非要将他烫伤,烫出属于活人的牵肠挂肚。他去拍打,反让风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命与劫,降临的时候原本便不会管你是不是已然兵荒马乱。      ☆、第十二章   叶瑶避开了宋菀伸过来帮忙的手,一旋身去捞汤锅里的面条,把宋菀彻底隔绝在外,“伺候人这种粗活哪是宋小姐你能做的,我来就行了,而且我哥的德行我了解,他看似万事好商量,实则挑剔得很。”她侧头冲宋菀笑一笑。一个纯粹的“自己人”的笑。   叶瑶是在叶嘉树受伤的第二天过来的,她以为宋菀已经搬出去了,带来一大包行李前来继续借宿,一推门却感觉到气氛有了一种诡异的变化,与十几天前叶嘉树将宋菀领回来时完全不同。这种变化将她彻彻底底地排除在外。   叶嘉树赶客,说这几天没空接待她,她瞧见了搁在桌子上的药水和纱布,问“谁受伤了”?叶嘉树站在大门口,宋菀站在窗口,两个人都没说话,像是达成了一种沉默的联盟。   叶瑶抿着唇,手指一松,行李落在地板上,她上前一步便去扒拉叶嘉树的外套。   “干什么?”叶嘉树往回一扯。   “你受伤了?怎么搞的?”叶瑶动作迅猛,扯外套不成又去掀他衣服,虽然被叶嘉树及时抽回,但她还是看见了缠在后背上的一抹白色。   叶嘉树往前走一步,赶人的架势,“你先回去吧,我得在家待几天,你住这儿不方便。”   叶瑶往宋菀那儿望去一眼,她仍然面对着窗口往外看,留给她一道无从窥视的背影。   “怎么不方便?你受伤了总得有人照顾吧?”叶瑶不退反进,硬生生挤了进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叶嘉树皱眉,“你准备住哪儿?打地铺?”   “打地铺就打地铺!”   叶嘉树认识叶瑶这些年,很清楚这人无所谓“要脸”一说,她在感情和生活上都有一种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就地便把自己沉了的狠劲。   可宋菀与她截然相反,她无所谓决绝不决绝,不过对着生活见招拆招,拆不了的招便拱手认输,输与赢,到底能有多大差别。   宋菀识趣,知道叶瑶的敌意冲她而来,她原本就是个牵连无辜的闯入者。她什么话也没说,进屋去收拾东西。   身后响起脚步声,灯光让人一遮,“你不能走。”   “总不能真让叶小姐睡地铺。”   “她爱睡就让她睡,你现在能去哪儿?”   “你还担心我没去处吗?”   一阵沉默,宋菀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去找宋芥,之后再做打算。”   叶嘉树走近几步,低下头去看她,“昨天这一刀明显冲你来的,知道你车正好停在那儿,借你车的朋友也脱不了干系。宋菀,你得罪了多少人?”   宋菀笑了,“躲在你这儿就安全吗?”   叶嘉树烦躁地皱了皱眉,伸手掏了支烟点上,“既然我救了你,一报还一报,你总得听我一次。”   “我不能继续给你添麻烦。”   “你已经给我添麻烦了,以为付点儿医药费就能两清吗?”叶嘉树微眯着眼,看入她的眼里。   年轻男人的眼里有一种掠夺与挑衅般的锋利,宋菀扭头避过。   最后,叶嘉树居中调停,叶瑶让了一步,同意不住在这儿,但白天都要在跟前照料。   宋菀从未遇过这般尴尬的场景,但叶嘉树仿佛是乐见她尴尬局促,他展露出了一种专属于年轻人的促狭,好像是一直蛰伏的棋手,步步为营之后终于将了对方一手,他想将这胜利的滋味延续得更久一些。   狭小的出租房里,三个各执心事的人挤在一起,倒显得热闹了起来。叶瑶逮到机会总要抖鸡冠子似的挑衅宋菀,但每一次都被宋菀以“似笑非笑”这同一招化解。她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格,最拿宋菀这种心事深沉的人没辙,就像她一贯拿叶嘉树没辙。   倒也不是没有宋菀也颇觉无可奈何的时候,比如叶瑶无聊了,非要拉着她与叶嘉树玩扑克牌。叶瑶以为宋菀不精此道,没想到几局下来让宋菀打得落花流水。   又一局,宋菀率先打完了手里的牌。   叶瑶输得没脾气了,“喂,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叶瑶撇撇嘴,“大小姐好命呗,平常不需要工作,最擅长这些不学无术的东西。”   “叶瑶。”叶嘉树警告。   宋菀神色倒是丝毫未变,伸手把散落的牌一揽,“还来吗?”   “不来了不来了!没意思!”叶瑶在两人跟前凑了两三天,挑不出宋菀的一点错处,反而越看她越顺眼——她初时觉得宋菀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后来发现她脾气十分和顺,有时候她背着叶嘉树刁难宋菀,支使宋菀给自己打下手,宋菀二话不说也就照做。她吆五喝六,故意的说些刺耳的话,宋菀也从来不恼。   晚饭过后,收了桌子,宋菀主动去帮忙洗碗。叶瑶却嫌弃似的将她玩外赶,“你出去吧,不要你帮忙。”   脚步声远了,叶瑶打开水龙头,水哗哗流了好一阵,她方才回过神来,捞碗的时候,水滴砸在手背上。   她想起最初见到叶嘉树的时候,每一次演出结束,都有各色女人缠着往他的夹克里塞玫瑰,塞钞票或者名片。叶嘉树从来不收,离开酒吧在后巷将外套一抖,各色东西雪片似的落一地。少年有一种睥睨尘世的傲慢。他靠着墙壁,点一支烟,品尝演出成功的滋味。叶瑶问女伴要了一支烟,大着胆子上前去找他借火。他偏头看她一眼,把自己的烟递给她,挑眉问道:“会抽吗?”她硬着头皮猛吸一口,呛了好半天,仰头道:“以后就会了!”   就这样熟识起来。以后常会一起撸串,聊一些意气风华的少年梦想——她都忘了那时候自己还是有梦想的。陈斯扬挽着季雪,叶嘉树独自一人,她也独自一人。叶嘉树是没有伴,她是那些伴都带不上台面。她常在想如果能早一些遇见叶嘉树那就好了,或者如果她早一些知道自己在未来有一天会遇上叶嘉树那就好了。那么再辛苦再困难,她也能再咬牙坚持,不必去走那条最后仅剩下的,唯一的路。   叶瑶在一种认命般的怅惘里洗完了碗,将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她踏出厨房门,看见叶嘉树和宋菀并肩站在一起,都在抽烟。宋菀懒散靠着窗台,那缭绕而起的烟雾衬得她五官若隐若现,像是旧式上海挂历里的美人。似乎一个话题刚结束,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沉默反倒比语言更意味深长。在这长而久的沉默之中,叶嘉树眼里有笑,无法掩饰般的又延伸至嘴角。   这笑刺得叶瑶心里一空。   叶瑶站了许久,方出声道:“喂!你送我一下。”   宋菀转过头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已经自觉地将“喂”字与自己划上等号。   宋菀把烟揿灭,朝叶瑶走过来。她在门口换了鞋,跟着叶瑶一道下楼。   老式的建筑,得猛跺脚灯才会亮,有人刚回家,摔得铁门“哐当”一响,整栋楼都跟着晃一晃。   “嘉树吃了很多的苦。”在楼前的阴影里,叶瑶定下脚步。   宋菀对她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有所预感,沉默中还是决定听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叶嘉树。   才华横溢不可一世,自己创作自己演唱,每一次在酒吧的地下演出都能满场,硬是从零开始,以黑马之姿在南城的地下摇滚乐团中闯出名声,直到现在还有忠实粉丝收藏着他们自费出的唱片。   叶瑶忽然问:“三年前河西区发生过一场大火灾,死了四个人,你有印象吗?”   宋菀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瑶顿了顿,继续说道:“……火了以后,有唱片公司跟他们接洽,让他们从地下转入正式的商业发展。叶嘉树和陈斯扬产生分歧,大吵一架。当天晚上陈斯扬喝得酩酊大醉,楼上失火,死了四个人,也包括陈斯扬……叶嘉树觉得这是自己错,如果没吵架,陈斯扬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也就不会……”   叶瑶长叹一声,“……乐队解散了,陈斯扬的父亲大病一场,叶嘉树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不靠音乐,他也就没别的本事了,接一些散活,赚的钱减除自己日用,剩下的全给了陈家。”   这是她所见证的叶嘉树的全部。他现在黯淡如一粒尘埃,渐渐让人忘了他原本其实一颗星星,原本那样明亮而耀眼。   而在方才他忍不住微笑的那个瞬间,她似是见到了久违的微光,曾经照亮她也灼伤她。   “……宋菀,我不知道你们身份相差悬殊,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叶瑶抬头看她,目光近乎逼视,“……但你别辜负他。”   叶瑶一贯化着艳俗的浓妆,但这一刻宋菀从她脸上看见一种清水洗尘的恳切真诚。   可惜啊。   宋菀在心里叹了声气,她转头把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雾,那里望不见任何星辰,连灯光都是模糊的。   “……抱歉了,我做不到。我配不上他。”      ☆、第十三章   叶嘉树伤口不算深,休息了一周多,便可以拆线了。   清晨,宋菀陪他到附近社区医院,将人送进检查室,自己去大厅里等候。社区医院早上很冷清,铁制的座椅上寥寥数人,一位父亲抱着孩子焦虑地抖腿,一位老人手帕按着嘴轻声咳嗽,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满不在乎地嚼口香糖。   窸窣细碎的声响,与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无一不在制作一种陌生感。   宋菀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再度看了看——信息是早上刚起床的时候收到的,她一点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它比预料之中来得迟了些。   唐蹇谦:差不多闹够了,晚上回芙蓉路吃饭。   手指摁在屏幕上,顿了又顿,最后往左一划将其删除。   没等多久,检查室门口传来护士叫号的声音:“下一位。”   宋菀看了一眼,冲着从门口出来的叶嘉树很淡地笑了笑。   叶嘉树走过来,“我以为出来就见不到你了。”   “什么?”   “没什么,走吧。”   “去哪儿?”   “你想不想出去散心?”   宋菀毫不犹豫,“不想。”   叶嘉树低头看她,“怕唐蹇谦?”   宋菀蹙了蹙眉,抬眼反盯住他,“你在撺掇什么?”   叶嘉树愣了一瞬,自嘲一笑,“你倒看得起我。”   似是觉得这话题继续聊下去便是自取其辱,叶嘉树收回目光,径直往外走。   白T恤里肩胛骨轮廓若隐若现,这样看去才发现他真的年轻,尚有一种偏于少年感的特质。在他迈出大门的一瞬间,光影恰如其分地切作明暗两半。年轻男人越发变成一个混沌而暧昧的概念。   宋菀站起身,捏在手中的手机落进包里,“咚”的一声。   她追上去,“去哪儿?”   脚步一顿,叶嘉树回过头来。他笑起来,眼底像风拂过青色的麦浪。   ·   太阳沿着古镇民居的屋顶切下,在水泥地上投下参差不一的阴影,人在阴影里行走,衣袖当风,叶嘉树点了一支烟,淡青色烟雾四散开去。   西南的古镇,距离南城五六百公里,还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净土。   他们刚在一家餐馆吃过饭,店里的服务员说着土话,普通话都不大听得懂,交流起来连比带划。   这八年来宋菀基本都待在南城,即便出门也都是唐蹇谦安排好的,欧洲与美洲的繁华之地,过去便是购物,几趟下来索然无味。于是心生惫懒,反正都是打发时间,不若就待在自己家里,省得舟车劳顿。   宋菀问叶嘉树要了一支烟,也抽起来。她已经入乡随俗换上了当地风格的棉麻长裙,藏青底碎花,底色极深,衬得人皮肤白得发亮,让人想到初春阳光下的雪,要融化了一样。   “想下乡去玩吗?”   “这还不算下乡?”   叶嘉树笑说:“我有两个朋友,在镇辖的民族乡,他们这两天过节,有歌舞晚会。”   “你在这儿都有朋友?”   “以前搞摇滚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做民族音乐,以前也在南城打拼。”   “好啊,那去看看吧。”   “提前说好啊,那儿穷乡僻壤,没镇上便利。”   宋菀犹豫了,“要在那儿留宿?”   “那倒不用。”   叶嘉树的这两位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阿吉,一个叫阿顺,傈僳族的,现在在配合政府和学者搞民族音乐采集、整理和保存工作。   次日清晨,叶嘉树在镇口跟两兄弟碰上,两人开着一辆面包车,正在往车里搬运大型的摄录设备。   叶嘉树搭了一把手,问道:“现在出发?”   “差不多了,叶兄弟跟我们一块儿去,还是自己去。”   “车里位子够吗?我还要带个人。”   “够。带谁?”   “一个朋友。”叶嘉树往后看了一眼。   两兄弟跟着看过去,嘿嘿笑了声。   叶嘉树不解释什么,朝宋菀招呼一声,“可以出发了。”   后座堆了些东西,三人座变成了两人座,位置有些挤。叶嘉树尽量靠窗户坐着,给宋菀挪出空间。   宋菀往旁边看,堆放的是一张黑漆漆大鼓,几支鼓槌,还有些叫不出名的奏鸣乐器。   坐副驾驶的阿顺往后看了一眼,笑说:“嘉树,你今晚也表演个节目吧,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不唱。”   “你不唱那就只能你朋友唱了。”   “她也不唱。”   “你俩过去白吃白喝,连个节目都不肯表演。”   “我们是客,客人还得表演?”   阿顺百折不挠,“不唱歌,跳舞也行啊,你这位朋友学过舞蹈是不是?”   叶嘉树看宋菀一眼。   宋菀问阿顺,“这也能看得出来?”   “能啊,挺明显的,芭蕾是吧?”   宋菀笑了,“那能看出来学了多久吗?”   “七八年是有的吧。”   “哎,”叶嘉树踢一踢副驾驶椅背,“怎么看的,跟我说说?”   阿顺嘿嘿一笑,“不告诉你。”   乡镇道路颠簸,车开得很慢,沿路都是树林,满目浓荫,人仿佛走在打翻了的绿色颜料之中。   阿顺心情畅快,突然喊号子似的高喊了一声,紧着拖长声音,放声高歌。   那音色高亢又嘹亮,号角一样穿透了这铁皮车厢,一声一声,荡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叶间有鸟振翅,扑簌簌地飞起一片,阒静的树林立时便热闹起来。   叶嘉树忽地探身往后,从后排座位上,拣出一把乐器,拨了两下。   这乐器长得有点儿琵琶,但共鸣箱是六角形状的,比琵琶小,只有四根弦,上面缀着一条红白两色绸布缝制的背带。出来的音色悦耳又明亮,恰能和阿顺的歌声完美融合。   歌是方言,听不懂,但隐约能感觉是首情歌。   开了近两个小时,车到了村里。阿顺阿吉都是村里的人,家里父母听说要来客,早起就开始准备招待了。   村里多个民族混居,住在木头和石头砌起的瓦房里,树木葱茏,掩映其间。   阿顺阿吉家里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妹妹,叫阿喜,也不怕生,见面就拉着宋菀去后面洗手。   后面院子里有口水缸,阿喜拿葫芦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慢慢浇在宋菀手上。她汉语说得不大流利,有点儿咬着舌头,“姐姐,你长得真漂亮。”   宋菀笑说:“阿喜也长得漂亮。”   “不……阿吉哥哥一直说我丑,”她指了指自己脸颊,“我有雀斑,雀斑真难看。”   “美国有一个童星,叫林赛罗韩,也有雀斑,而且比你还多呢,一点也不影响大家觉得她长得好看。”   “真的吗?”   “当然。”宋菀摸一摸她乌黑油亮的辫子,“阿喜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宋菀顿了一下,忽感觉到一束目光。转过头去,叶嘉树正站在通往后院门口的檐下看着她。   屋里有人喊阿喜,阿喜应了一声,丢下葫芦瓢跑进去了。瓢在水缸里摇摇晃晃,像浪涛里的一叶小舟。   吃过中饭,阿吉阿顺他们到村口去帮忙,那里正在搭晚上演出的舞台,穿短衫的汉子们一人肩上扛一摞器材,在烈日底下跑得汗流浃背。   宋菀帮不上忙,就躲在棕榈树的阴影下,守着茶壶和茶碗的阴影静静地看——这是叶嘉树托付给她照看的,说是阿吉妈妈特意给他们泡的,有草有叶,壶在井水里凉了很久,喝起来清凉,清热又解暑。宋菀偷偷尝过,有一股药草的怪味,但竟然越喝越喜欢,趁他们不注意,多喝了两杯。   没一会儿,舞台搭建好了,阿吉和叶嘉树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过来喝茶。   阿吉提起茶壶掂了一下,嘟囔:“……怎么快没了?都让阿顺省着点喝了。”   “……”宋菀云淡风轻地别过了目光。   叶嘉树喝了口茶,把茶杯搁在小板凳上,提着T恤的下摆抖了抖。   阿吉看他:“怎么了?”   “背上,好像有虫爬进去了。”他又使劲抖了抖。   阿吉掀开他T恤看了一眼,叶嘉树白皙的背上不知道让什么蛰了个疙瘩,红了好大一片。“哎呦,不得了……赶紧去洗个澡,擦点儿药。”   “没事,”叶嘉树把把T恤放下去,“忙完再说吧。”   两个男人重回到舞台,调试音响设备。   这一地晒处热,阴处凉,宋菀背靠着树,无事可做,让向阳处的热风袭得昏沉欲睡。   眼要阖不阖的时候,叶嘉树忽从远处奔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只绿油油的瓶子,二话不说,抓过她手臂,就往裸.露的皮肤上一阵乱喷。   “哎……”宋菀阻挠的话没说出口,看见瓶子写着“驱除蚊虫叮咬”几个字。   他当驱蚊水不要钱似的,往她手背上,脚踝上喷了一道又一道,宋菀嗅着,“……我感觉自己像是花露水成了精。”   叶嘉树笑出声   花露水是问老乡借的,叶嘉树拿回去还,阳光跃动,那背影颀长挺拔,鹞子一样,矫健而轻盈地地跃上了舞台。   午后三点,舞台搭好了,灯光和音响设备也调试完毕,台下木凳子整齐摆放,只等天一黑,歌舞晚会正式开始。   大家收工往回走,叶嘉树三人走到树下,阿顺摇摇茶壶,已经没水了,嚷道:“哥,你都不给我留一点!”   “你好意思说,都是你喝完的。”   “我没喝!”   四人往回走,宋菀怕晒,把纱巾拉过头顶,牢牢包住。她走在最后,落后叶嘉树半步,看他走一阵便要伸手挠一挠后背,便问:“还没好?”   “汗浸进去了,没事。”   回去不是走的来时路,是一条小路,两侧树木蔽日遮天,让太阳晒过,一阵一阵冲鼻的草腥气。   阿吉停下脚步,忽问:“叶兄弟,去不去游泳!”   宋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方一条河流若隐若现,原来沿路听见的水声真不是错觉。   男人多大都跟小孩儿一样,阿顺和叶嘉树一听,立即摩拳擦掌,三人不约而同地拨开了道旁枝叶,向着河流发足狂奔。   片刻,叶嘉树声音隔着树丛传来,“你在原地等一会儿!”   宋菀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过去。   等她费力穿过了最后一片树丛,往河里一看,立马窘得掉头往回钻——三个大男人,全脱得赤.条.条,挥臂划水,在河里载沉载浮。   宋菀回到原地,守着三人撂下的东西,等了十来分钟,听见树丛那端传来笑声。顺着叶缝看去,阿吉阿顺兄弟已经穿上了衣服,叶嘉树上衣没穿,黑色T恤被他湿漉漉地提在手里。他身上水珠还没蒸发彻底,衬着苍绿的树叶,那皮肤更是白得晃眼。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等拨开树叶,叶嘉树目光与宋菀对上,突然感觉到十分的窘意。他耳根泛红,掉过身去,把T恤上的水拧了拧,就着湿的,就这么套上。   到了阿吉兄弟家里,叶嘉树找阿顺借了衣服换上,阿吉、阿顺和阿喜则是换上了傈僳族的传统服饰。   在家里吃过晚饭,阿吉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村口出发。   天已经快了,半亩残阳映在水里,烟树暮禽,绿水红光,人在画中走。   村口人头攒动,场下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宋菀没坐观众席,被叶嘉树领去后放音响的地方。他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又往她手里塞了瓶不知道何时拿来的花露水,对她说:“你就坐这儿看。”   没一会儿,阿喜来后台找哥哥们,看见宋菀,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问:“……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看吗?”   宋菀把阿喜往自己跟前一搂,笑说:“好啊。”   一段歌舞开场,拉起晚会大幕。节目全是各民族的歌舞,听不懂,但听不懂自有听不懂的趣味。   阿吉在观众台架着摄像机摄影,阿顺管后台调度,叶嘉树是负责音响的。他就站在宋菀身旁,节目演出中间偶尔转头看一眼,她搂着阿喜正看得入迷。   晚会散场,又燃起篝火,大家不分演员观众,全在大场坝中央手拉手跳起舞来。阿吉和阿顺也牵着也加入进去,叶嘉树抬了个按钮,把音响里的音乐关了,夜空里荡起唱歌的和声。   叶嘉树转头看宋菀,“你去吗?”   宋菀摇头。   叶嘉树也不勉强,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燃,把凳子拉近,在宋菀身旁坐下。   “玩得开心吗?”   宋菀点头。   两人一起往跳舞的人群中看去。   忽听“砰”地一声,天光一亮,一蓬红色烟火猝然炸开。   宋菀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条件反射循着那声音去看,一朵又一朵,开了散,散了开。   欢呼声、尖叫声,潮水一样地涌来。   叶嘉树大声问:“去近一点的地方看?”   “好啊!”   叶嘉树丢了烟,抬脚碾灭,忽地将她的手一攥,向外飞奔。   宋菀被他拽得差一点跌倒,趔趄了一下,慌忙跟上。   他俩跑到了大道上,听见发动机“嘟嘟嘟嘟”的声响,恰逢一辆拖拉机喷着浓烟开过来。   叶嘉树又问:“想不想吃雪糕?”   天上一阵轰鸣,宋菀没听清,“什么?”   叶嘉树将车子一拦,问了开拖拉机的老乡两句话,而后冲宋菀一抬下巴,“上去!”   “上去?”   叶嘉树走了过来,“准备好。”   他忽地伸出手,在宋菀身后稳稳托住她的腰,往上一抬。宋菀吓得赶紧抓住挡板,她回头看了叶嘉树一眼,一咬牙,抓着栏板翻上了车斗。   叶嘉树紧随其后,一跃而上,动作轻盈。   那拖拉机是运竹子的,他们就这样躺下去,拖拉机轧轧地碾着泥路,每一波烟花散尽,露出背后黑沉的夜空,星星就赶着似的争先恐后落入眼中。   叶嘉树手掌垫在后脑勺,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一枝竹叶拂到他脸上,他腾出手,扯了一片,拿手指把叶蜡擦干净,放在唇边,一用力,一声啸音飞出去,鸟叫一样。   宋菀仿佛被浸在一汪浅浅的水中,夜色和叶嘉树吹出的声音像浮力一样托着她轻轻摇晃,像在半梦半醒间,宁静而恍惚。   这一瞬间,哪怕只有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总算挣脱了唐蹇谦的束缚,她在清晰的心跳声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渴望。折磨她也刺痛她。生的渴望。   拖拉机在村里最大的杂货店门口的场坝上停下,叶嘉树道了声谢,和宋菀一块儿跳下车。   冰柜就摆在门口檐下,昏昏暗暗的一盏外灯,灯下蚊子嗡嗡乱绕。   打开冰柜,寒气扑面而来。   “喜欢什么口味?”   “草莓。”   “没有。”   “巧克力。”   “没有。”   “芒果。”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只有这个。”叶嘉树拣出一支冻得梆硬的冰棍。   “……”   “凑合吃吧。”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响。   石子路上一排刚立没多久的电线杆,没有路灯,但月色皎洁,两侧水田里被照得发亮,能听见蛙声。烟火已经放完了,远山近水的寂静。   “宋菀。”   “嗯?”宋菀转头。   叶嘉树正看着她,那眼神她觉得陌生,好像他不仅仅是在看她,是透过她去看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一些,生命里不得不臣服的东西。   叶嘉树叼着冰棍,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话含混不清,“我俩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会粉饰太平,可他们又不够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责任感束缚,一生困于不得解脱的囚笼。   他羡慕阿顺阿吉和阿喜,茫茫红尘中他们活得像这月光下的青稻田,为风折腰,不听人命。   宋菀感觉有冰雪一样痛感在渐渐掏空她的心脏,是了,她为什么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为相似。   可如果不是认识了这份相似并与其观照,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哀。      ☆、第十四章   镇上灯火皆寂,街头的脚步声能一直传到街尾。他们把车停在镇口,踏着干净的石板路走回旅馆。越过电线杆头顶是明净的夜色,月亮像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静,从凌晨开始肚子便一直闹腾,往厕所跑了几趟,上吐下泻。不得已给叶嘉树拨了一个电话,让他帮忙问问前台有没有药。   没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宋菀强撑身体前去把门打开。   叶嘉树将医药箱拿出来搁在屋里茶几上,拿上热水壶转身去接水烧上。   医药箱里消炎的镇痛的,什么类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坏肚子了,掰了几片治肠胃炎的服下,在叶嘉树的劝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热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会儿,要是药没用我送你去医院。”   被子拉高盖住了脑袋,传来含糊的一声“嗯”。   怕宋菀再出什么事,叶嘉树没回自己房间,坐在宋菀床对面的沙发上打起了盹。   约莫过了半小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睁眼,瞧见宋菀正从床上爬起来。   “怎么了?”   宋菀低头找鞋,靸上以后飞快往厕所冲去。   叶嘉树急忙跟上去,却被猛然合上的门一挡,里面传来呕吐声,宋菀气若游丝:“你别进来!”   没多会儿,响起哗哗的水声,叶嘉树试着将门推开,宋菀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接凉水漱口。   叶嘉树将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满水递过去,“我送你去医院。”   “大晚上的镇上哪还有医院开着。”   叶嘉树没说话,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宋菀浑身瘫软无力,将马桶盖放下就势一坐,抬手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叶嘉树推门进来,伸手将她两条胳膊抬起来搁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将人扶起。   “能站稳吗?”   宋菀点头。   叶嘉树背过身去,“去诊所——我背你下去。”   旅馆老板热心,说镇上有家诊所是他朋友开的,还特意打了电话过去打招呼。   等到了楼下,老板已经将车开了过来。老板帮着叶嘉树将宋菀扶进车后座,嘱咐他们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   诊所里亮着灯,门也开着。叶嘉树将人搀进诊所治疗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脚上拖鞋取下搁在一旁,“你先躺会儿,医生马上过来。”   他把布帘掀起来,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阵天旋地转,声音光线都隔了层膜,模模糊糊的。   没过多久,她听见喁喁的说话声,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睁开眼,对上叶嘉树的视线。她眼皮被掰开,一束光射进来,医生让她张嘴说“啊”,她说“啊”,什么冰凉的金属探进来,压着她的舌头。   医生递给叶嘉树一支温度计,“给她测一测体温。就是吃坏肚子了,问题不大,挂点水睡一觉就能好。你看着,我去配药。”   叶嘉树说声“谢谢。”   温度计捏在手里,叶嘉树有点儿不知所措——毕竟这东西是要搁腋下的。踌躇一霎,还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声,别过脸来,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   没发烧,体温是正常的。配了两瓶盐水,很快挂上。宋菀原本还有一点拉肚子的冲动,渐渐腹中那阵绞痛缓缓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缓慢下沉。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觉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   整间诊所阒静无声,等宋菀睡着,叶嘉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去洗手间。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抬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汗。他把烟搁在洗手台的角上,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脸上的水没擦,他仰起头,把额前头发往后一捋,再拿起烟,靠着洗手台,缓缓地抽。   他想着方才转身离开,宋菀那一句虽然模糊,意义却清楚无误的称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入梦,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输过盐水的宋菀,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浑身轻松。   叶嘉树不在跟前,她手机也没带来。她穿上拖鞋正准备出去找人,叶嘉树掀开布帘,提着早餐进来了。   粥和馒头,热腾腾冒着白气。叶嘉树揭了盖子将汤匙递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肠胃这么脆弱,就不带你乱吃了。”   “给你添麻烦了。”   叶嘉树笑了声,闷头咬了口馒头,“……也不少这一次。”   吃过早餐,两人回旅馆换衣洗漱,叶嘉树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看看。   太阳刚升起来,缀在远处树梢上,林间有鸟啁啾,薄雾还没散尽,吹进车窗的风里有潮湿的水汽。   宋菀点了一支烟,手肘撑在车窗上,看着树梢上掠过几只翠羽的鸟。   车开得很慢,绕着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头顶天光越发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时后,叶嘉树把车停在路边,喊宋菀下车。   林间路上一层落叶,踩上去咔吱咔吱地响,带草腥味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叶间似乎下过雨,或是蒸腾作用,叶上还挂着水珠。   叶嘉树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后,不问去哪儿。   步行十来分钟,树渐稀少,离山顶越来越近。   “到了。”叶嘉树拨开树枝。   一处巨石的台子,突兀生出,立于崖边。叶嘉树一步跳上去,转过身来牵宋菀,“站稳了,有点滑。”   山谷对面是层层林海,风生而涛起,风灭而涛落,接近于黑色的绿意一重一重袭来,直至将视野填得满满当当。   叶嘉树在石头上坐下,一腿屈膝,点了支烟,又抬手将烟盒递给宋菀。   宋菀没接,但也坐了下来。   “这是个好地方。”   叶嘉树看她一眼。   “你想过死吗?”宋菀望着一层滚过一层的林海,“……我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   “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就说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没那个胆子。听说摔死的人,七窍流血脑浆迸裂,这么丑的死法,我可接受不了。”   叶嘉树微眯着眼,视线越过浓重的绿意再往后看,那被薄雾笼罩的尽头隐约露出城镇的轮廓。又那么一个瞬间,他确实想过,如若两人死在这儿,就没人能找得到他们了。   “叶嘉树。”   “嗯。”年轻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似染上了浓重的墨绿。   宋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好好活着吧,你也是,我也是。”风在耳畔回响,说出口的声音被卷进风里,一霎变得遥远,“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   “好。”   “……还有,回南城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没人作声。   “你答应我。”   山风浩荡,似从崖下的山谷里生出,发出闷重的呼啸。   “好,我答应你。”      ☆、第十五章   阶梯上铺着暗红色织花地毯,脚踏上去没有丁点儿声响,一级一级向上延伸,尽头亮着灯的地方传来隐约的谈笑声。   背后有人唤,宋菀停步转身,宋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抓住宋菀手臂急切问道:“姐,你这阵跑哪儿去了?”   “你管得着吗?”   宋芥朝尽头处包厢瞥去一眼,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了,紧赶慢赶地过来找你。姐,你是不是又跟唐蹇谦吵架了?他这会儿带了别的女伴,你别现在上去自讨没趣。”   宋菀冷笑,“是怕我自讨没趣,还是怕我扫了唐蹇谦的兴?”   “姐,”宋芥勾住她肩膀想将她往楼下带去,“听我句劝吧。最近我工作室来往的那些生意伙伴全要撤了,我听来的风声也说唐蹇谦另找了新欢。你别现在去跟人硬扛,先服个软。”   宋菀猛将手臂抽开,“没骨气的东西!你倒有脸嫌我姿态难看?”   宋芥讪了半晌,讷讷道:“我现在到底还能赚几个钱,除掉平常开销,也能为以后做点儿打算。你迟早要离开唐蹇谦,难道以后咱们三个喝西北风去吗?你是不稀得从唐蹇谦那儿捞钱,可他未必感激你高风亮节。”   “姐,”宋芥凑拢两步,“反正都这样了,和驯点都能少吃点苦头,要飞也得等翅膀硬了呢。要是唐蹇谦好这一口,我巴不得洗干净撅起屁股去替你。”   “你放什么狗屁,”宋菀怄得心口疼,“我就要现在上去,你要么陪我去,要么滚远点别在跟前碍眼。”说着转身往上走。   宋芥挠头踌躇片刻,到底跟上前去。   唐蹇谦的场子,从来不乏名流捧场,今天这地方不对外开放,只在他那儿过了路的才能进来——这是个私人格斗场,擂台周围搭起了高高的看台,最顶层是玻璃包厢,视野一览无余。   擂台上的两位拳手没做任何保护措施,拳拳到肉,战局正酣,围着看台的一圈小明星卖了命地欢呼尖叫,把气氛煽出一种非理性的癫狂。   开了盘口,有来头的纷纷下庄,一掷千金。今日守擂的是唐蹇谦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拳手,没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唤他阿泉。攻擂者与阿泉的赔率是惊人的30比1。只一晚,便能从这儿走出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   到唐蹇谦这地位的人,没必要做这种非法的营生,这只是他的爱好——他像那些喜好出没于古罗马斗兽场的君主一般,看着身体健壮的人向金钱和权势低头臣服,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嗜血快感。   宋菀和宋芥静悄悄地进了包厢,谁也没惊动。   台下本已动弹的不得的阿泉忽地再度跃起,将攻擂者一拳击倒,在山呼海啸的尖叫声中,骑坐在攻擂者胸口,照着颅骨一拳一拳砸下。   裁判从不干涉,只有几个专业人员在适当时候出手制止,确保不会闹出人命。上台的人都签了合同,只要能在阿泉手下撑过十分钟的,都能拿到巨额金钱,时间越久钱越多,上不封顶;而倘若击倒了阿泉,在能力之内,唐蹇谦能满足任何愿望。这规矩自定下至今,没有人能击倒阿泉,只有无数人从这里被担架抬着出去。   和着人群的欢呼,宋菀也喝了一声彩。包厢里的人都见惯风雨,自比不外面看台上那些人,大家在古典乐中品酒交谈,仿佛只在参加寻常的酒会。   这样安静的场合,宋菀这一声喝彩便显得分外突兀。   立即便有人调转目光去看——姐弟两人沿玻璃墙壁站立,弟弟西装笔挺气质倜傥,姐姐一袭露背红裙,丝绸面料之下曲线合度,乌丝挽起,作复古装扮。   唐蹇谦目光微沉,顿了片刻,拄着手杖缓缓朝人走去。   宋菀转过头来,眼里沉着莹莹的灯光,似笑非笑。   到跟前,唐蹇谦伸手将她腰一揽,紧紧扣住,转身笑说:“阿菀不懂礼数,坏了大家兴致。”   便有人起哄架秧,用人阿谀奉承。唐蹇谦低了头凑在她耳边,“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让人去接你。”   “你日理万机,何必打扰。”   唐蹇谦拿捉摸不透的目光看她许久,最后只笑说:“以后便听话。”   领来的伴,唐蹇谦着人送回去了,自己带着宋菀回芙蓉路。   今晚拳赛结束,阿泉保住了自己不败的战绩,而攻擂那人得了三千万,被人抬出去时还在大口大口呕血。   南城的夜色净得无辜,对一切的血腥与罪恶一无所知。   宋菀坐在汽车后座,闭上了眼睛,路灯光透过眼皮在瞳孔里留下光束,一道一道地飞逝而去。   宅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早先颐指气使的保姆也跟没事人一般继续上来伺候。   宋菀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梳妆镜往皮肤上涂抹身体乳。   镜子里人影一晃,宋菀掀了掀眼皮,没有转身。唐蹇谦走近,挨着她站定。他腿脚不便,走路特别的慢,但绝没有人敢对此有任何不耐烦。   “阿菀,”唐蹇谦抬手摸她垂在肩上的发丝,动作分外轻柔,“我舍不得惩罚你,可我总怕你不记事。你年纪太小,凡事沉不下心,要是家里能有什么绊着你,你也不至于做事这么瞻前不顾后。”   “不!”宋菀霍然起身,挥起的手臂将没合盖的瓶子扫到了地上,玻璃的瓶子在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去。   宋菀上前一步抓进唐蹇谦手臂,“唐……唐叔叔,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我上回就说过,只要孩子生下来我就娶你,我不怕人笑话,我光明正大娶你。可是阿菀,你做了什么?你没经过我同意,私自……”唐蹇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依然沉怒,“你不能仗着我宠你就为所欲为。我给过你机会,这回再不能由着你了。”   “可是是你违约在先,你答应过我绝不勉强我替你生孩子……有那么多女人,谁都可以……唐叔叔,我求你了……”她语气近乎最为卑微的哀求。   唐蹇谦丝毫不为所动,望着她的目光饱含怜悯,仿佛是在看最为愚笨不堪的孩子,“阿菀,你为什么觉得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他叹了声气,“今后你再想去哪儿,先得经过我的同意。如今想招个合称的人真难,钱给多了也没用,好在多花时间总能招到——明天新找的司机就上任了,你要配合他的工作。”   宋菀后背僵直,一时喉咙发紧,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这一晚极其漫长,好似她将八年来的路又走了一遍,路的那头是清水街飞速逝去的时光,路的这头……   这头只有望不见边际的黑暗。      ☆、第十六章   深冬的黎明,是天先黑透了,再从黑透的天色里透出一点亮,渐染开去,一分亮过一分,太阳却迟迟不冒出头,这一整天便又是阴天。   风一阵紧过一阵,宋菀穿一件墨绿色的开司米大衣,围巾将脸盖得严严实实,上了车也戴着墨镜,没有半刻取下来。新司机姓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没什么特色,胜在老实本分,凡所听所见都会汇报,是唐蹇谦忠实的一条狗。   这半年来,宋菀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皆不能自己做主,即便是去逛街,也得先同唐蹇谦报告,准时准点出门,准时准点回家。   这天宋菀约了傅小莹去南城天河逛街,去看上新的秋装。店铺里设了贵宾室,供她们这样的VIP客户休息。   上回李妍能准备知晓她的位置并提前埋伏袭击,自然是傅小莹透露的消息。可事发之后,宋菀却还能若无其事与自己来往,连傅小莹自己都颇觉惊诧。   傅小莹直截了当:“上回李妍那事,是我主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无所谓,跟谁逛不是逛。”   “你不问为什么?”   “你想说就说吧。”   傅小莹从头端详,觉得宋菀较之半年前更为憔悴,那时候即便是逢场作戏,也还有一股想把戏做足做全的生气,现在这股生气都没有了。她想到“行尸走肉”这个词。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欺负你。唐蹇谦罩着你的时候,谁敢动你一跟毫毛?我嫉妒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我们拼争半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宋菀像是听见一个笑话,“嫉妒我?”   “一流戏子七流娼,都是下九流,谁能比谁高贵?起码唐蹇谦对你是真的。”   宋菀只是笑一笑,“你说是就是吧。”   傅小莹叹一口气,“……可说来奇怪,真逮着机会欺负了你,我又觉得这事十分的没有意思——尤其看你现在过得这样了无生趣。大抵是冷暖自知,真要让我过了你的生活,我也未见的开心。”   红茶渐渐的凉了,杯盘里的糕点未动分毫。   宋菀抬腕看了看时间,“我该走了。   “不再坐坐?”   “唐蹇谦晚上要过去吃饭。”   “行吧……”傅小莹站起身,看了宋菀一眼,“……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你可以找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电梯将要行到一楼,傅小莹问:“司机送你来的?”   宋菀抬头望了一眼,抓着提包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你先下去吧,我去趟洗手间。”   “不用我陪你?”   “不用了。”   电梯门开,宋菀走出去,转头看着电梯门阖上了,立马匆匆迈开脚步。她去的不是洗手间,是一楼的寄存处。   在寄存处前,她摸出手机,翻出一条短信。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人跟过来,赶紧在键盘上敲下短信里的密码。   “咔哒”一声,左侧的一个柜子门打开了。走过去一看,里面果真放着东西,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盒子。   她将鞋盒打开,愣住——里面是空的。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宋菀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腕已被人一把抓住,猛地一拽。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被那力道拽得脚下趔趄,不由自主后退,后脑勺撞上一堵胸膛。   宋菀猛地回头,一时怔然。   即便戴着口罩帽子,她也能认出那副清朗而深邃的眉眼。   “叶……”   叶嘉树竖起食指,“嘘。”他拿过宋菀手里的包,不由分说地将她穿的大衣扯下来。   “叶嘉树,你想干什么?”   叶嘉树不说话,脱下自己的黑色羽绒服,整个罩到她身上,再摘了棒球帽扣上去。羽绒服沾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大了一号,她被彻底地裹在里面,像是某种屏障。   叶嘉树伸手箍住她的腰,往后退,将她抵在柜子上,低头伸手,低声说:“手机给我。”   “你想干什么?你疯了。”   “给我。”他伸手去捉宋菀的手腕。   宋菀使劲挣扎,“叶嘉树,把我要的东西给我,你赶紧回去……”他们身体紧靠在一起,叶嘉树呼吸的气流就落在她鼻尖上。   “你别动,再动我要吻你了啊。”   宋菀动作一停,攥在手心里的手机被他扣出去,她眼泪登时便落下来,所有挣扎的念头连同全身的力气一并消失。   “……你神经病。”   叶嘉树不睬她,一鼓作气将手机关了机,再倒出宋菀提包里的钱夹和证件,把剩下的东西连同大衣一并塞进了方才打开的储物格里。   “哒”的一声,按键处吐出一张纸条,叶嘉树看也没看,直接撕碎,抓着宋菀的手腕径直往外一拽,“走。”   商场西门停着一辆车,叶嘉树按钥匙解锁,拉开副驾驶车门将宋菀推进去。他不顾她的疑问和抗议,将车开离了商店街的范围,再驶出一阵,方才把车速慢下来。   “叶嘉树,你把我送回去。”   “我既然把你接出来,就没打算再送你回去。”   “可是你准备去哪儿?你相信我,我们跑不掉的,你不知道唐蹇谦的手段。”   “管他什么手段,今天我就是要是接你走。”   宋菀倾过身去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哀求:“叶嘉树,算我求你。我不想把你卷进来,你不明白吗,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是你先联系我的,你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   宋菀气急,“你不管陈斯扬的父母了吗?”   叶嘉树转头看她一眼,反倒笑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把这条命搭进去,正好赔给陈斯扬——安全带系上,我要加速了。”   昨天晚上,宋菀给叶嘉树发了一条短信——她的电话卡已经让唐蹇谦换掉了,但在回到唐蹇谦身边的前一晚,她准备删掉叶嘉树的联系方式时,盯着那行名字,早将号码烂熟于心。   如果可能,她这辈子也不想联系叶嘉树,可唐蹇谦看管得严,她没有可以相信的其他人,叶嘉树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唯一选择——赶在唐蹇谦发现她怀孕之前,她必须将这个隐患解决掉。   她拜托叶嘉树弄来流产的药物,存放在南城天河的寄存处,把储存柜号码和密码发给她。   她没想到的是,叶嘉树会直接做出将人劫走的举动。   车驶离了南城的市中心,往北驶去,上了高速之后,宋菀便彻底无法辨别方向。   “你没想过我会这么做?”   “没有。”   叶嘉树看她一眼,“撒谎。”   宋菀将窗户打开,外面寒风猛地灌入,嗖得人睁不开眼,便又立即关上。她听见叶嘉树笑了一声。   宋菀转头看他,“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儿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幼稚。”   “我也不知道唐蹇谦的监视竟然这么松懈。”   “他是料定我不敢逃。”   “为什么?”   宋菀不吭声。   叶嘉树眼底渐渐泛起笑意,追问:“为什么?”   宋菀没好气,“你说为什么?”   “因为我,是不是?”   “你闭嘴吧。”   叶嘉树笑起来。   高速路上,车流稀少,天色昏沉,窗外北风呼啸,路两旁田野一望无际,视野尽头一整排树木,房屋变成了一个一个不可及的黑色小点儿。   天快要黑了,汽车前灯亮起来,他们在未知的黑夜里,驶向未知的路,这件事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在车内空调喷出的暖气里昏昏欲睡。一切都温暖得不真实。   叶嘉树伸出手来,抓住她指骨伶仃的手,用力地攥住。   无须分辨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在分开的这半年里,他无数次绕过芙蓉路,看着那宅子里灯火通明,想象宋菀的身影会出现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他践行临别的承诺,也努力相信宋菀同样不会违约。   要好好活着。   可是如果她活得不好,她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他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无须分辨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爱情也好,不是爱情,仅仅是两个同类的同病相怜也罢。   能让他生出扑火之勇的,一生只有这一次。      ☆、第十七章   雪落在屋顶上,在万籁俱寂之时,从压垂的松树枝上“啪”的一声砸下一朵雪花,天地顷刻便又寂静。   雪光将傍晚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柴在炉筒中哔哔啵啵地燃烧。他们围炉而坐,让火光照在眼中,像黑夜的清潭里升起一轮月亮。   那天他们从南城逃离,车往北开,不知道开了多久,经历了几个昼夜,换过了几条路,直到远处出现雪之下毛茸茸的房子,黄昏炊烟里听见狗吠,宋菀说,我们停下吧。   他们租下一间房子,水泥砌的平房,南北通透,带一间堆满了柴火的院子。离市镇也近,开过去不过两小时。他们住下,添置一些御寒的衣物,每一周去镇上买来新鲜的鱼和蔬菜,有时候有新酿的豆腐,那么这日的菜单里便有豆腐鱼汤。   日长夜短,雪仿佛终年不化,时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宋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是地图上的某一个点,还是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某一个点。   不下雪的时候,叶嘉树会裹上厚厚的大棉衣,跟村里的男人前去冰湖凿冰捕鱼。他一去半天,回来时拎着一铁桶的鱼,脸让寒风吹得通红,身上却腾腾冒着热气。   那些鱼他们吃了好几天,只留下了两条,养在铁桶里。青灰色的鱼,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有时候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有时候又突然扑腾起尾巴。   早上七点,叶嘉树起床,掰了点儿饼干屑丢进铁桶里。宋菀卧室的房门是打开的,屋里没人,他走出去,发现她在院子里。   他们堆在院子的雪人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歪了——叶嘉树猜想应该是隔壁的大黄狗干的,宋菀正蹲在雪人跟前,把胡萝卜扶正。   “什么时候起来的?”   “刚起。”   叶嘉树跟着走过去,蹲在一旁,在清寒的空气里点燃一支烟。   “方才隔壁陈阿姨路过,跟我说过几天又要起风,还有一场暴雪,到时候可能去城里的路要封上,让我们赶紧囤点东西。”   叶嘉树点头,“行,早饭吃了就去。”   “……还有,我想去趟医院。”   叶嘉树顿了顿,低头看她,院子外的远方雪山重重,太阳刚从云层里露起来,洒着很淡的光,她侧脸轮廓染着浅金色的绒边。   “……也不是非得做手术。”   “留着做什么呢?总会让我想到唐蹇谦。唐蹇谦以为我要是生下孩子就会彻底对他俯首帖耳,我只能说他做梦。我决不会生下一个不被爱的孩子。”   她抓了一捧雪,把雪人的鼻子固定,用力拍紧。她手指上指甲油已经剥落了,指尖让雪冻出好看的浅粉色。   市里的正规医院,宋菀做过检查,很快便能安排手术。   手术那天早上,叶嘉树开着车将宋菀送去医院。此前他提出陪着宋菀去,被拒绝了,然则他还是觉得让她一个人十分不忍心,便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真的不用,我没跟你说过吗?不是第一次了,我熟门熟路。”   叶嘉树一怔,瞧见她笑得很没所谓,心里窝火,停了车便不由分手地将她手臂一拽。   “叶嘉树,你撒手。”   叶嘉树不为所动。   宋菀笑说:“你陪我去,到时候免不了医生护士会给你脸色看,孩子又不是你的,要当这个冤大头吗?”   她是想开个玩笑,然则叶嘉树低下头来看着她,那目光看得她笑意霎时凝滞。   他的手没有抗拒余地地扣住了她的手指,触到体温,她才发觉自己手是彻底冰凉的。   直至宋菀被推进手术室,叶嘉树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医生护士见惯了这种情况,懒得说一句废话,然则鄙夷是摆在明面上的。叶嘉树不觉耻辱,只是痛心。   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人搅得人心烦,他起身下楼,在外面点了一支烟。   草地上雪让无数脚印踩得湿泞不堪,空气里有一股湿重的气息,叶嘉树抬头看着缀在医院前面的那个地名。   此前,他有这样一种错觉,如果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么便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哪儿。而此刻,当他刻意回避却还是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些这一个月来被他抛诸脑后的阴影,又如整装完毕的敌人奔袭而来。   他绝对相信宋菀说的话,以唐蹇谦的本事,找到他们是迟早的事。   估算着时间,叶嘉树回到手术室门口。没等多久,手术结束了,宋菀被推出来,推进观察室里。   她本就肤色白皙,这下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她较劲似的一声不吭,只在视线触及到到叶嘉树时,很是勉强地笑了笑。   叶嘉树搬来一张凳子坐下,将她手指攥入手中,“晚上想吃点什么?还是喝鱼汤?”   “好啊。”   “你睡一会儿,我叫你。”   “好。”   他帮她掖好被子,看她闭上眼,将粘在她额头上的碎发捋开,倾身往前,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   宋菀睫毛一颤,但没有睁开眼。   下午,车开回村里。   宋菀裹着厚重的衣服躺在后座上,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麻醉过后,疼痛连绵不绝,与意识的混沌和疲劳对抗。   叶嘉树怕吵着她,没开音乐,往嘴里衔了一支烟,也没点燃。   沿路的雪,灰色的路向几乎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开上半小时也不会碰上第二辆车,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在慢慢沉落的太阳之下,奔向一个几乎纯白的世界。   抵达住的地方时,叶嘉树将宋菀从后座抱下来,推开院子门进屋,放去床上。   灯一盏一盏亮起,火也生起来,柴火哔哔啵啵燃烧,两条鱼撞着铁桶壁发出闷响。宋菀听见这些声音,觉得自己总算再度活了过来。在闷重的疼痛和疲累之中,她终于阖上眼睡着。   宋菀一天一天恢复,入冬以后的第三场雪如约而至。狂风吼叫了一夜,第二日醒来,雪堵得门都无法推开。   好在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物资充足,室内安全得像个堡垒。   宋菀穿着厚毛衣,站在窗前往外看,积雪让所有景物都连成一片,突起的屋顶像是一个个膨胀的大白馒头。   吃过早餐,宋菀洗了一个澡,侧坐在火边擦着头发。脸皮让火光照得发热,她退后了些,往叶嘉树那儿看去。   “你在做什么?”   “下象棋。”他们翻遍了,除了看电视,这是这房子唯一仅剩的娱乐方式。   宋菀把椅子拉过去,凑拢去看。   “我一直挺好奇,”宋菀说,“我没听你提过你父母。”   “我妈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肝癌。”叶嘉树自己将了自己一枚棋,“我爸后来再婚了,没维持几年,又离婚了。后来他去了菲律宾,跟当地一个女人结婚了,生了好几个小孩儿。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好几年没见了。他很少给我打电话。”   宋菀沉默着。   “他对我很失望。读初中的时候,我不好好学习,非要玩什么摇滚,他打了我很多次,我都屡教不改,他就懒得管我了。”两枚棋子被他捏在手里,换来换去地玩,“……我妈是小学老师,我名字就是她起的。陈斯扬说,我这个人配不上这个名字。”   “我不觉得。”   叶嘉树低头看去,宋菀眼底含笑,她说:“要这么说,我也配不上我的名字。”   “我也不觉得。”   两人都笑起来。   门被雪堵了三天,最终叶嘉树从窗户翻出去,拿铁锹把雪铲干净。他搡了搡门,宋菀将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要不要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我怕冷。”   “不冷,没刮风。”   宋菀戴好围巾手套,穿上防水的棉鞋,从屋里走出来。积雪松软,一踩便陷下去一个坑。他们停在院里的车被掩了一半,叶嘉树站在车边朝她招手,“过来。”   等宋菀走到近前,叶嘉树忽地将她拦腰一抱,宋菀赶忙伸脚急蹬,慌里慌忙地爬上了车顶。   叶嘉树紧跟着爬了上去,在她身旁坐下。她怕摔下去,还维持着跪着的姿势。   叶嘉树圈住她的腰,“坐正,别怕,你摔不下去的。”   两人都坐正,视线越过院子的围墙,瞧见一片茫茫无际的白,很远的地方有模糊的昏黄色光点,那应该是哪家点上了灯。   宋菀说:“我其实很讨厌冬天,南城的冬天雨下个没停,又冷又潮湿。”   叶嘉树低头去看她,雪光映在她眼里,黑色的眼瞳清而明亮。自初见时他就发现她有双极其勾人的眼睛,她望着他的时候,他能看到一种清澈的欲念。   “……现在我倒希望这场雪下得更久一点,最好永远都别停。”   “那不行。”叶嘉树笑说,“再下雪我们就要断粮了。”   “还有两条鱼呢,煮了吃掉,然后我们就听天由命吧。”   “那也不行。听说这儿春天来了很美,冻湖化了,山变绿,羊也出来吃草,小孩儿放风筝,风筝线几百米长,飞到天上就看不见了……”叶嘉树伸手,将宋菀搭在膝盖上的手拿过来,很用力地握住,“……还想跟你一起看看。”   宋菀从前不觉得开心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看鱼昏头昏脑地撞上铁桶,她会笑;叶嘉树把菜烧糊了,她会笑;看着窗上冻出的冰花,她会笑;就连有时候在躺椅上打盹醒了,看见炉子里跳动的火焰,她也会笑。现在听叶嘉树描述那样一个清新的春天,她同样笑了,说:“好啊。”   “你冷不冷?”叶嘉树侧过头去看她。   “不冷。”她微微缩着脖子,衣领上的白色绒毛让轻轻拂过的风吹得微微晃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嗯。”   “那时候觉得你这人长得还不错,但闷头闷脑的,很是没趣。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开始相信你是玩摇滚的了。”   叶嘉树笑说:“这是夸奖?”   “当然是啊。”   “那你现在觉得开心吗?”他认真地看着她。   “我原本以为我会在那个笼子里过一辈子。”宋菀微笑,她屈腿抱住膝盖,想象春天的风已经吹化了雪原,他们开着车行驶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风滚着;绿色的海浪,一层一层地涌向更高的天际。   “坐稳了。”叶嘉树忽地站起身,积雪跟着晃动,吓得宋菀赶紧伸手往身侧一撑。   叶嘉树弯腰,团起一个雪球,朝院子门柱上方砸去。那里挂着一个红灯笼,他们租下的时候就有了。雪球擦着灯笼划过去,落在地上。叶嘉树又团了一个,这回砸中了,雪球在灯笼上撞得粉碎,四下散落。   宋菀眯着眼抬头去看叶嘉树,他的头发许久没修剪,长得有些长了,额前发丝落下来,半遮住了眼睛。年轻男人的皮肤被雪色映衬得十分干净,也因此显得眼眸极黑,有一种毫不世故的无辜感。她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少女时期。   那时候的清水街,除了她,还有一个姓许的少年。记忆中的少年面目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打球时让汗水濡湿的黑色头发,身上热腾腾的气息,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在他故意将把手拧得歪歪斜斜时,尖叫着搂住他的腰。他懒洋洋地斜靠着巷口等她,扔过来一瓶还温热的牛奶,他的头发梢被睡出不驯服的弧度。告白是很笨拙的,已经记不得那些言辞了,只记得手牵了一路,从学校到巷口,手心里蓄满了汗水。   这些年来,她有意地从不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日长久,也便如真的忘记一般,再也不会在心底掀起半分波澜。可最近她越发频繁地觉得,叶嘉树的身影正在与她那段戛然而止的初恋的男主角重叠。   “叶嘉树。”宋菀伸手捉住晃在眼前的衣角。   “怎么了?”   叶嘉树回头,脚往后撤,忽地一滑,身体整个往后栽去。宋菀一声惊呼,看他倒栽葱一样地摔了下去,也立马扶稳了跳下去。   叶嘉树陷在积雪之中,砸出了硕大一个坑,雪盖了一头一脸。   他笑着朝宋菀伸出手,“拉我一把。”   宋菀立马伸出手去,谁知叶嘉树猛一用力,反将她拽得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摔在了叶嘉树身上。   她手撑在叶嘉树胸膛上,意图站起来,一条胳膊环住了她的腰,往下一摁,那力气几乎难以反抗。   她身体便又往下一倾,脸凑得更近,两道视线径直相对。   雪之下的遥远北国,只有绝对的寂静,唯一的声响是两颗跳动的心脏,充满了鼓噪不安的风,要冲破桎梏一般的,跃上苍穹又坠入深渊。   几乎没有迟疑地,她低头,碰上他的唇。   这是一个几乎仅限于轻触的吻。   可是这样激烈的喜悦,值得人死去一万次。      ☆、第十八章   天开始放晴,夜里常听见挂在檐下的冰棱融化落在地上的声音,或是屋顶上的雪水,一滴一滴敲击水泥地面。   化雪天冷得出奇,宋菀实在不愿出门,但挨不过叶嘉树的再三坚持,只好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上了车。   “我现在对你有了新的认识。”叶嘉树说。   “怎么说。”   “以为你优雅精致,事实上懒散还邋遢。”   宋菀咯咯笑,“你不知道我是演员吗,我还演过戏的,很老的一部片子里演女四号。”   “为什么没继续当演员?”   “多累啊,平常演得就够多了。”   “你在芙蓉路宅子里确实演技一流。”   “把自己活成另一个人好受点。”   “但要我说的话,我还是更喜欢你懒散又邋遢,”叶嘉树顿了顿,“我说没说过我喜欢你?”   “没吧。”   “那就不说了,你知道就行。”   宋菀快要笑疯,伸出手去将电台广播打开,又开了车窗。   广播里在放一首歌:   谁知道爱是什么   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   用尽一生的时间   竟学不会遗忘   叶嘉树转头看去,宋菀枕着双臂趴在车窗上,风把她的发丝吹乱,她跟着旋律哼唱。他忍不住微笑。   被大雪困了很长时间,补充物资是当务之急。这天镇上的集市也很热闹,摊贩一人比一人吆喝得响亮。   叶嘉树知道宋菀不喜市场上脏乱的环境,让她在旁边一家奶茶店里等着。他将买好的东西都塞进后备箱里,再折返回去找人。   宋菀没在室内,坐在奶茶店外遮阳伞下的藤椅上,捧着一杯热饮,望着来往人群,显出几分百无聊赖。她即便未施粉黛也有一种令人无法错目的好看,来往有小伙子要是不小心与她视线对上,立马羞得调转头去。她自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叶嘉树隔街见她玩得不亦乐乎,欣赏片刻方走过去。   结了账,叶嘉树将她手挽住,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宋菀同他讲方才发生的事,他点了点头,忽地停下脚步,猛然回头——   “怎么了?”   叶嘉树没说话,微拧着眉,瞧着两个穿黑色大衣的人正在横穿马路,这两人似乎是从奶茶店的隔壁走出来的。两个人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没有交谈,步伐一致,看似行色匆匆。   “怎么了?在看什么?”   叶嘉树摇头,手指收紧,“走吧。”   因起得太早,宋菀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叶嘉树把车开很比往日快了一些,在驶出十多公里时,他瞧见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车,黑色的,没挂着牌照。   那车一直跟着他,既不靠近,也没被落下,而在距离住的地方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那车忽地转弯,拐进了旁边一条岔路上。   叶嘉树松了口气。   回到住处,叶嘉树把屋子稍稍打扫了一下,宋菀则是拿着新买的鱼食去逗铁桶子里的鱼。   叶嘉树说:“水过几天得换了。”   “好。”   晚上大妈邻居过来串门,送了一大盆的鱼冻。宋菀投桃报李,让叶嘉树拿出白天在市场上买的干贝回赠给大妈。两人聊了起来,意外投契,一人讲自家女儿不争气,一人讲练芭蕾有苦又累,明明两个频道,聊得热火朝天。末了大妈问宋菀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想不想就在这儿定居。宋菀呵呵笑说,得听家主的意见。   家主正在苦兮兮剥晚餐要吃的青豆。   吃晚饭的时候,叶嘉树提起这一茬,问宋菀想不想就在这儿定居。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都行,”宋菀舀了一勺叶嘉树辛苦半年的劳动成果,“我想好了,要是住下来呢,我们可以去镇上找点事儿做……要不开工作室吧!我教舞蹈,你教吉他。”   “行啊,就是还缺少启动资金。”   “那简单啊,你从冰湖里多钓几条鱼,咱们去集市上卖;或者干脆你卖艺吧,吉他弹唱,这个来钱比较快。”宋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叶嘉树也笑了,“那要攒到猴年马月去。”   “不着急呀,我又没什么格外需要花钱的地方,吃饱穿暖就够了。”   “那我不一样,”叶嘉树煞有介事,“除了吃饱穿暖,我还得时刻必须看见你。”   “叶嘉树,你这人居然有点油嘴滑舌。”   叶嘉树笑说:“男人不都这样?”   等吃完饭,叶嘉树让宋菀去外面车顶上坐着,自己则神神秘秘地又窜回了房间。   宋菀晃腿坐在车顶上看了会儿星星,看见叶嘉树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吉他。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上午,看见有家乐器店,顺手就买了。”叶嘉树提着吉他,蹿上车顶,“给你唱首歌。”   他扫了扫弦,指尖淌出一串音符,“词是陈斯扬写的,我作的曲,叫《南城走马》。”   他低下头,在盘旋许久的旋律中缓声开口。   你厌倦可有可无的生活   十楼房间的闹钟   惊扰宿醉的狗   你在这里没有家   只有梦与哀愁   你的青春荒城走马   你说你要天   你要地   要青草肥沃   你还要狂野的风和自由   可你只是一匹瘦马   奔过黑夜   奔过白天   奔过收破烂的老头儿   和姑娘的窗下   宋菀双手撑在身侧,身体往后倒。第一次听他唱歌,歌声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她看见万千星辰都向她倾来,一颗一颗砸在心上。   宋菀把头靠在叶嘉树肩膀上,抬眼看着年轻男人侧脸的轮廓,他垂眸弹唱的模样的确值得年轻的女孩儿为他要生要死,她已不再年轻,可这样雪光如昼,星辰低垂的夜晚,值得她死去一万次 。   ☆、第十九章   叶嘉树睡眠浅,一丁点儿的声响就能将他吵醒,况且他今晚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模糊的汽车鸣笛,他悚然清醒,立即起身。   屋里静悄悄,他穿上衣服,揣上手机和手电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出院子,往右拐,通往市镇的路上,一辆正车亮着近光灯。   叶嘉树眯眼瞧了瞧,片刻,朝着那车走过去。   近光灯熄了,车门打开,一人走了下来。月色照得雪光亮如白昼,下车那人拄着手杖,微微佝偻着背。   叶嘉树离他两米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神色十分平静,“好久不见了,唐总。”   唐蹇谦并不接腔,瞅着他,面沉如水。   叶嘉树说:“天已经晚了,就别打扰宋菀休息了,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单独解决。”   早知这一天会来,他一点也不意外。自白天怀疑有人跟梢开始,他就清楚这里已经不平静了,只是没想到唐蹇谦竟会急迫如斯,漏夜赶来。   夜半起了风,刮得叶嘉树衣角猎猎作响,“我听说唐总有一条规矩。”   唐蹇谦挑了挑眉,“你倒是有几分胆色。”   “唐总,你敢不敢赌?——我要是能打得过阿泉,你放宋菀自由。”   唐蹇谦不怒反笑,“我这条规矩订立至今,挑战者众多,有去无回。你仔细掂量掂量。”   叶嘉树站得笔直,“贱命一条,不止一提。”   “成啊,我现在就叫阿泉备下场子。”唐蹇谦转身做出个请人上车的动作,“请吧。”   ·   南城春寒料峭,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枯叶,整一条巷子黑魆魆不见半点灯火。叶嘉树背靠着墙根等了许久,巷内终于荡起脚步声。   叶嘉树起身,望见巷子里一人匆匆奔来。   他手揣进衣服口袋,还没开口,季雪先一步连珠炮般质问:“叶嘉树,你是什么意思?两个多月联系不上,伯母天天找我打听行踪。你做事情能不能负点责任?”   叶嘉树沉默。   季雪胸膛起伏剧烈,怒火烧得她无法理智分毫,尽捡着最难听的词句往外迸,然而叶嘉树的沉默让她这些话似都砸进了海绵里,“你倒是说话啊!”   叶嘉树揣在衣服口袋里手拿出来,朝她伸去,“卡你保管好,里面是我所有仅剩的钱。我不想这么晚打搅陈斯扬父母,劳你帮我转交。卡的密码是陈斯扬生日。”   季雪惊愕,一时间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攫住,“……你什么意思?”   叶嘉树侧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衔住,低下头朝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凑拢,风搅得火苗抖了抖,他伸手挡住,终于点燃。   他低声说:“伯父伯母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把自己的一辈子绑上去,以后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那烟雾是一种冷却之后的灰蓝色的,被风吹得荡开,只有火星亮起的时候,她才能瞧见叶嘉树的表情。他的脸上事实上没有分毫表情。   “叶嘉树,你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叶嘉树顿了片刻,终是向她投来一眼,“我要去做一件事,多半有去无回。”   “你……你想去做什么?叶嘉树,陈家的事情你准备撂挑子了吗?”   “你不是一直恨我害死了陈斯扬吗?正好……”   “你如果不是为了陈斯扬去死,算什么偿命!”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将就我到底下去再跟他赔礼道歉。”说完,他便要走。   “叶嘉树!”   叶嘉树顿住脚步。   季雪眼中模糊,叶嘉树的身影在她眼里摇摇欲坠,她说不出话来,像被尘封的往事一把掐住了喉咙。   她想起当年还是三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法克制自己将视线从陈斯扬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这位主唱。   那时的叶嘉树还不似现在这般颓然而泯然,他身上有一种锐利而张扬的气质,并非愤世嫉俗,只是不愿与世界和解。每一次演出,台下年轻女孩儿撕心裂肺喊他的名字,他偶尔将视线投到台下,但事实上谁也不在他的眼中。   她总会想,这世上会不会有这样一人,能得这位主唱高看一眼?他也会有为了女人奋不顾身的一刻吗?   有许多词形容,心猿意马,见异思迁……或是别的什么,她不至于卑劣如斯,她选择同陈斯扬坦诚自己的变心,她也想坐在台下呐喊,作为那些依稀的面目中的一员,即便得不到任何一个四目相投的注视。   她没想到在与陈斯扬摊牌之前,陈斯扬刚与叶嘉树因意见不合大吵了一架,陈斯扬承受不住双重的打击,当晚喝得酩酊大醉,也因此葬生于火海。   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三年来守口如瓶。她十分清楚,自己才是导致陈斯扬殒命的真正元凶。   她余生都将活在永远的悔恨之中,只是她不像叶嘉树,她不敢忏悔。   叶嘉树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于是举起手臂挥了挥,权当告别,而后迈开脚步。   “叶嘉树!”   走出去老远的叶嘉树顿步回头,隔着南城的夜色,年轻女人面目模糊。   她手按在心口,颤声高喊:“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一辆车呼啸而过。   季雪再抬头时,对面的身影已经转过身去,变成一道稀薄的影子。她稳稳地站住,没有哭。一直也没有哭。   ·   叶嘉树自小就生活在南城,但依然觉得自己对这座城市知之甚少。尤其这些年,年少时蹿过的那些旧巷一条一条消失,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后来老树也砍了,朋友或远游或立业成家。   这里是故乡,他却越来越像一个过客。   西街后年也将拆迁,很多户人家都搬走了。他绕回小时候自己的家,瞧见窗户外面挂着厚重的蜘蛛网,大抵后来的住户现在也已经不住在里面了。   他在西街的街头买了豆浆和包子,吃得浑身发热,然后出发去找叶瑶。   叶瑶对他消失许久之后又骤然出现既惊又喜,抓着他衣领痛骂半天,然后呜呜哭了出来,“你是不是有毛病,电话电话打不通,家里家里没人,我还以为你死了!可是也没人报丧,好让我替你收尸。”   哭完之后,两人爬上高高的台阶,在最顶上一级坐下。往下看,沿街都是光秃着枝桠的树,灰色的天,灰色的人,春天还很远。   叶瑶把脑袋靠在叶嘉树肩膀上,“叶哥,跟我说实话,你这一阵跑哪儿去了?”   “跟宋菀私奔了。”   “真假,玩得这么浪漫?那你还回来干啥?钱花光了?”   “来跟你正式告别。”   叶瑶一顿,抬起头去看他,“你跟她要搬走了?”   叶嘉树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叶瑶笑了笑,“陈家的事你不管了吗?”   “你不是一直不让我管吗?你说得挺对,人得自私一点。”   叶瑶嘿嘿笑,“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以后我管不着你了,你自己对自己负责。”   叶瑶先没接腔,把带着的双肩包拿到前面来,从里面翻出一本书,重重砸在叶嘉树膝头,“我现在在学这个。”   叶嘉树低头瞧一眼,笑说,“学英语?挺好啊,跟你那男朋友分手没?”   叶瑶撇撇嘴,“早分了,我现在沉迷学习无心恋爱。”   叶嘉树笑说,“那我走也能走得放心一点。”   “你只是搬走又不是死,说得好像以后就见不上了一样。”   “……以后好好保重。”   “知道啦,真啰嗦。”   叶瑶不舍与他就此道别,想将这一次别离延伸得更久一些,她便又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那时候你多风光啊,那么多姑娘为你要死要活的。我总想,到底谁会是那个人呢。”   叶嘉树笑一笑,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现在见着了,一点也不风光。”   “爱情么,不就是这样狼狈,要是太体面了,还怎么是爱情。”   “狼狈和卑躬屈膝有本质区别。”   叶瑶伸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肋骨,不满道:“你又借机教训我。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擦亮眼睛,认准那个人的。”   “到时候跟哥报告好消息。”   叶瑶“嗯”了一声,感觉眼泪要落下来了,立马松开手站起身,“……不说了,我还要去上课呢。你……宋小姐呢?你没跟她一起吗?你们怎么走?初步计划去哪儿?”   “我在南城还有一点事,处理完了再走。”   “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啊。”   “还是不了吧,受不了你哭哭啼啼。”   叶瑶“嘁”了一声。   叶嘉树笑了笑,再次郑重地嘱咐:“保重。”   “知道啦——那我走啦。”   “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   叶瑶看他最后一眼,拉了拉背包的带子,转过身去,踢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快走到底了,她蓦地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灰青色天幕下,叶嘉树站立的身影像一面招展的旗帜。她心里突然鼓满了异样的情绪,一种冲动想让她跑回去抓住他,否则他将会被风卷走一般。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转过身去向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二十章   字条被宋菀钉在门背后,进出都能瞧见。   那天早上她起床,里里外外一片寂静,她找了个遍,没找到人,只找到了一张压在桌上的纸条。   “临时有事,急回南城一趟,等我回来,最多三天。记得给鱼换水。”   少了一个人,家里骤然变得冷清。宋菀没人说话,就往隔壁去串门。上回送鱼冻的大妈热情好客,她大早去,被留到深夜才能回。   大妈的二女儿今年念高一,英语不大行,寒假作业还没做完,急得眼泪汪汪。宋菀自然不忍心,一下午都在辅导英语,刚开始只是单纯辅导,后来就变成了代做作业。   等夜已深沉,她回到隔壁家里。叶嘉树自然还没回来,屋里火也没生。她走到院子里往南望,夜色寂静,星辰低垂。她哼起歌,是那首《南城走马》。可你只是一匹瘦马,奔过黑夜,奔过白天,奔过收破烂的老头儿,和姑娘的窗下。   第一天这么过去。   第二天早起,给鱼换了水,又生起火。宋菀熬了一锅鱼汤,配一碗大米饭,吃得浑身发热,坐在炉火边打盹。   下午她开上车去市镇,想着菜还够吃好几天,没进菜场,厌恶那里的脏乱差,只在花店买了一捧洋桔梗。冬天的鲜切花很贵,她付账的时候有一点肉疼,想着等开春之后,得想办法挣钱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经过一棵模样怪异的树,停下来欣赏了半天才往回走。今天出了太阳,照在手臂上光灿灿的,只是车窗外气温还很冷,更甚于下雪的那几日。   回到家,她把花插进洗净的水壶里,摆在餐桌上,她给鱼喂了食,学叶嘉树自己跟自己下棋。夜来听见雪融化的声音。   这是第二天。   第三天,宋菀搬出叶嘉树的吉他,坐在院子里捣鼓。小时候学过小提琴,都是弦类,摸索一会儿就上手了,她按出几个和弦,唱的是那天在车上听见的歌。   隔壁读高一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歌声,牵着一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那狗养得油光水滑,在院子撒丫子乱跑。   她教小姑娘弹吉他,小姑娘没有基础,学了两下就没耐心了。她便开车,载着小姑娘继续往前开。小姑娘指着远处告诉她,那儿是湖,那是马场,那儿村里最有钱的人家。等雪深难行的时候,她们就往回开。   晚饭在小姑娘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吃完了她们去打雪仗,大黄狗比谁都跑得快。   这是第三天。   宋菀开始觉得不安,即便她看到纸条开始就隐约担忧,但她选择了相信叶嘉树。他是重诺的人,不会无故违约。   这一晚入睡心事忡忡,睡得也不踏实,做了很多零散的梦,夜里醒来好多次。   清晨醒来,叶嘉树依然还没回来。   外面出了太阳,积雪反射浅橙色的光,宋菀把鱼提到院子里,想让它们也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这时候,她听见院子外面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她一怔,心中狂喜,发足狂奔,腿绊倒了桶,鱼跌出去,在雪地上乱蹦乱跳。   宋菀看了一眼,来不及处理,飞快奔去院子门口。   一辆黑色轿车,那车牌她认识,化成灰她都认识。   一股寒意自脚底生,她顿时觳觫,往后退,再往后退。她慌乱地将门关上,下闩。   门外唐蹇谦声音沉沉:“阿菀,这门拦不住我,你自己出来。”   宋菀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呼吸,大脑转得飞快,怎么办,该怎么办。   那拄着手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停了下来,只与她一门之隔。   “阿菀,开门。”   宋菀屏住了呼吸。   “姓叶的不会来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宋菀心脏一沉,“你把叶嘉树怎么样了!”   唐蹇谦一声冷笑,“阿菀,你不奇怪这么偏远的地方,我怎么找得到你?这还得感谢姓叶的,是他告诉我的。”   “你放屁!”   “多少年了,你还是改不掉这个天真的毛病。我给了姓叶的三千万,他毫不犹豫就把你出卖了。”   “你放屁!”   “阿菀,开门。”唐蹇谦声音渐厉。   片刻,响起猛烈的撞门声。剧烈撞击自门板传至她的后背,她觉得那似乎像是什么钝重的东西在捶打她的心脏。一种痛且想作呕的感觉。   雪地里那两条鱼扑腾着,扑腾着,终于不动了。   ·   唐蹇谦将宋菀带回了自己最近常住的高层公寓,着人二十四小时看守。   自被拖上车起,宋菀便如死了一般,一言不发。他所有的好声好气,都像对着一具没有感情的雕塑。   近日事务繁忙,他暂且将此事按下,出了几天差,回到公寓,便见宋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泥塑木偶一样。   唐蹇谦怒火顿生,拄着手杖,拖着腿飞快走过去,将她自椅上拽起,径直扔去床上。   他身体覆压而下,她终于挣扎起来,尖叫着后退,脚蹬在他肚子上,狠狠一踹。   唐蹇谦额上冒冷汗,虽吃痛但丝毫未退,拽着宋菀手臂将人拉起,一巴掌抽过去。   “宋菀,不要一次一次挑战我的底线。”   宋菀怒目圆睁,冷笑道:“你有什么底线?背信弃义就是你的底线。”   唐蹇谦捏住她的下颔,“你再说一次?”   “你有哪一次说话算话过吗,唐蹇谦?我说不要强迫我,我需要时间,你答应了;我说我厌恶你在桐原路的房子,至少别再让我去那儿,你答应了;我让你别再折磨我,你答应了;我说我可以听话,但你别逼着我给你生孩子,你也答应了……这么多事,哪一件你做到过?!”   “是你总挑战我的耐心。”   宋菀看着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这时候,唐蹇谦电话响了,他顿了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重要的公务电话,不得不处理。   “你乖乖待着,哪儿也别想去。”   公寓设备齐全,看守的人准时送来一日三餐,但不准宋菀离开半步,亦不准她与外界联系。   唐蹇谦忙了整整一周,才抽出公寓去探望宋菀,因为听看守的人说她在绝食。   他按密码打开公寓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侧头问守在门口的保镖,“什么情况?”   “宋小姐要求的,不肯开灯。”   唐蹇谦冷哼一声,抬手摁下开关,灯光照见躺在沙发上的人,宽敞袖管里露出两只细瘦的胳膊,像风化的芦管般,仿佛一折就断。   唐蹇谦抓着她胳膊将人提起来,“又闹什么脾气?”   头发盖住了宋菀的眼睛,他伸手拂开,捏着她的脸颊转向自己,“宋菀,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再犯错,我就容不下你了。”   “你把叶嘉树怎么样了?”宋菀声音沙哑。   唐蹇谦紧蹙眉头,“你只用知道,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他。”   宋菀笑得局促,“你杀了他?难怪了,这事儿你做得出来。”   唐蹇谦往餐桌上瞧一眼,那里还放着宋菀一筷子也没动的晚餐,“去吃东西。”   “你杀了他,是吗?”   “宋菀,我……”   “警告我?无计可施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用警告这一招。你能拿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把我关在这儿就万事大吉吗?”宋菀咯咯笑起来,她长时间滴米未进,嗓子似炸了膛的枪管,声音粗糙而刺耳   唐蹇谦咬牙切齿,“我唐蹇谦养的鸟,即便死也要死在笼子里,死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宋菀侧着头,微微抬起眼,忽说:“你真可怜。”   唐蹇谦冷眼瞧她。   宋菀盯着他的目光几近怜悯,“有个消息恐怕你不知道吧?离开南城之前,我已经怀孕了。”   唐蹇谦一怔,松了手立马去掀她的衣服,即便不用掀也能瞧出肚子是平坦的,可他还是将衣服掀开,手掌靠了上去,像是要做最后的确认。   “你……你……”唐蹇谦手发抖。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唐叔叔。在最初你伸出援手的时候,在你陪我走出丧父之痛的时候,在你诚心道歉承诺痛改前非的时候……我们原本有无数次机会走向你想要的那种结果,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你毁了。”   宋菀仰头大笑,几乎快笑出眼泪,“我第一次打掉孩子的时候,你说我是在惩罚你。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早就对你失望了。我骗不了自己你是爱我的,你谁也不爱,你只爱那个信任你尊敬你又对你百依百顺的幻影。”她脸颊消瘦,眼睛因此显得平日要大,更加亮得出奇,像那种患了热病之人渴生的目光。   “唐蹇谦,你真可怜,真的。”   可是她不渴望生,她什么都不再渴望。因此这眼神里的兴奋如此得诡异,让唐蹇谦惊骇而惊心。这是一种审判的目光。他明白过来宋菀才是那个掌控局势的人。她所有的消极事实上是最积极的抵抗,她让他除了一副皮囊,什么也得不到。   漫长的沉默,唐蹇谦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踉跄一步。他忘了拿手杖,拖着腿飞快朝大门口走去,几乎落荒而逃。   下了楼,司机赶紧把车开上来,他挥手将人屏退,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一轮瘦弱的新月,洒下的月光是寒冷的。他不自觉地迈开脚步,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蓦地停了下来——他能去哪儿,没有手杖,他能走去哪儿?   他茫然矗立,终于还是背过身去,招手唤来司机。   他坐上后座,抬手按住发涨的太阳穴,低声说:“桐原路。”   唐蹇谦第一次见到宋菀,就是在桐原路。   那时候她十五岁,刚从芭蕾舞蹈班上下课回来,练习服外面套着一件棒球外套,被宋靖冬领过来时,老大不高兴。她敷衍地叫了他一声唐叔叔,就走到阳台的玻璃门那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站在那儿随意翻着。多年跳芭蕾养成的习惯,让她站着都是一字腿的姿势。他遣人给她送去一支冰淇淋,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就那样站着,一口一口咬下去。那时黄昏的光照进来,照亮她蓬松的纱裙的边缘,她嘴角上沾着冰淇淋,像被宠坏的公主,除了坏脾气之外,其他都是美的本身。甚至她的坏脾气,也是一种美。   那一幕让他念念不忘。   此后与宋靖冬来往众多,除了生意还有私下聚会。她还会打网球,跳起来击球的时候腰肢柔软,双腿充满了爆发的力量。他从没见过这样富有生气的女孩子。他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她,仿佛自己那条先天不足的腿也因此有了力量。   宋靖冬宠爱她,但也对她管教得严。两家过从甚密,她对他这位常常准备礼物,又开朗幽默的叔叔十分有好感,有时候会在聚餐的时候,偷偷向他抱怨父母唠叨。他同她讲自己白手起家的事,她对此十分惊叹。他依然还记得那时她的目光,那是真正的赞叹,绝非阿谀奉承。   他们有时候在高尔夫球场散步,他走路慢,但是她没有分毫的不耐烦,有时候没控制速度走到他前面去了,又蹦跳着走回来,抱怨他太慢了。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天然不存在歧视和鄙夷这些负面的情绪,所以即便他跛着腿,即便他成功之前受过无数的冷眼和嘲笑,在她这里也是众生平等,仿佛他与其他的正常人没有任何不同,那么他走得慢也就同样的是一件值得抱怨的事。   后来,对女孩力量与美的欣赏渐渐变成了独占的渴求,他占得先机,他一早知道宋靖冬可能会出事的风声,但他只字不提。他将宋靖冬的失利变成了一枚筹码,他因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识的桐原路,他不顾她的嘶声高喊,强硬地品尝了胜利的果实。   然而此后宋菀用长达八年的反抗,告诉他其实他并没有胜利。她不听话,他只能惩罚她,禁锢她。但是他是爱她的,他丧妻多年,膝下无子。多少女人争破头要抢一个唐夫人的头衔,她明明唾手可得,可是她不听话,她仗着他对她的宠爱无所欲为。   车在桐原路停下,他坐在车里望着那些黑漆漆的窗口,过往悉数闪过脑海,又似走马观花。   芭蕾舞的裙边儿,晚餐后的闲聊,暴雨将落的昏黄午后,女孩儿叫喊和哭泣……   唐蹇谦闭上眼,几乎是强迫自己再度变得心硬如铁。   他没有做错任何。他能走到今日,靠的便是相信自己绝不会犯错的信念。错的是她,不识人心也不识抬举。他唐蹇谦养的鸟,怎能容得他人染指,就是死,也要死在笼子里。   ☆、第二十一章   一日比一年更要漫长。那晚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唐蹇谦才再度露面。那晚的争吵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未曾让他的精神有分毫的裂隙。   宋菀不得不蛰伏,当务之急,她需要得到外界的消息。于是又演了几出抗争,被镇压,再抗争,再被镇压的戏码之后,她佯装认命,终于服软。   公寓里温度恒定,不能感知季节变换,但她站在阳台往外望的时候,瞧见远处的树叶开始绽出新绿,大抵是气温回暖,春天将至。   吃过饭,宋菀坐在躺椅里打盹,忽说:“我想见傅小莹。”   唐蹇谦坐在沙发上翻报,闻言摘下眼镜,“在你彻底取得我的信任之前,我不会让你踏出这儿半步。”   “我不出去,你让傅小莹来见我,我想跟她说一说话。你若不来,我成日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   算着宋菀已经乖顺了很久,让她见一见自己的朋友也无妨,况且他一己之力就能决定傅小莹在圈里的生死,谅她也不敢翻出什么水花。   “行,明天我让他过来。”   宋菀将薄毯裹住,侧过头去,“我困了,你走的时候脚步轻点,别吵醒我。”   第二天下午,傅小莹如约而至。   宋菀穿着居家的衣服,散着头发,神情淡漠,招呼傅小莹坐下,自己去厨房里烧水沏茶。   傅小莹没坐,跟着进了厨房,刚要出生说话的时候,宋菀伸食指立在嘴唇前,“嘘”地一声,无声说道:“有监听。”   傅小莹立时噤声。   宋菀倒似若无其事地同她闲聊起来,“好一阵没见了,看电视你新片子口碑不错。”   “运气好,碰上好导演赏识罢了。倒是你,怎么这么久联系不上?”   “手机丢了,懒得一个一个通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水烧开了,宋菀提着水壶和傅小莹走出厨房。她找出干净的茶具,沏上茶,又从抽屉里翻出纸和笔,在傅小莹身旁蹲下。   口中谈话未停,从时尚潮流又转到了圈内八卦,宋菀捏着笔,在纸上写字:你知道叶嘉树的事吗?   傅小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他还活着吗?   傅小莹沉吟。   宋菀轻轻咳嗽一声。   傅小莹问:“怎么了,感冒了吗?”   “没,嗓子不大舒服。”人却跪坐在地毯上,扒着傅小莹的膝盖,神情恳切,无声地说:“求你了。”   傅小莹从她手里接过笔,想写什么,提笔犹豫一瞬,却又作罢,从包里掏出一支手机,是她拿来备用的。她调出一段视频,塞进宋菀手里。   宋菀又咳嗽一声,“你稍坐,我去趟洗手间。”   她快步走进洗手间,将门关上,拿起被紧捏在掌中的手机,将手机静音,点开视频。   背景晃动,光线昏暗,镜头几经放大,画面模糊不堪。但她一眼认出,那是叶嘉树。叶嘉树和阿泉。   阿泉骑在叶嘉树胸口,腿钳着他的脖子,拳头径朝着脸颊砸下去。叶嘉树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裁判在读秒,倒数到“3”的时候,叶嘉树忽地抬拳朝阿泉的下颔处挥去,趁他闪避的时候,钳住他的脖子一个翻身,反将他锁倒在地……场上欢呼如雷,画面晃了又晃,在一阵尖锐的口哨声中屏幕黑下去。   宋菀不敢点开再看一遍,她捏着手机忽然地无所适从,她早有预感,可她不敢相信。   她蹲下身,拿手机拨出叶嘉树的号码,提示关机无人接听。   她浑身发凉,又拨了一遍。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她想起来傅小莹还在外面,她将方才拨出去的通话记录删除,手机揣进衣服裤袋,洗了一把脸,方走出去。   傅小莹等得有些坐立不安,宋菀将手机还给她,勉强作出欢快的语调,“你新电影什么内容?给我讲一讲?我还没看过呢?”   趁傅小莹说话的时候,她提笔将方才写的那行“他还活着吗”下方划了一道线。   傅小莹接过笔,边说话边飞快地写:出拳场的时候还活着,听说在赶去机场的路上昏倒了,被司机人送去医院,昏迷了三天,不治……   她手一顿,瞧见一大颗眼泪砸在了纸上。   她愣了一下,声音停了一瞬,怕给自己惹麻烦,又机械地继续讲述起了无关的事,手里写道:你还好吗?   宋菀没说话,她似乎想站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背过身去,揪住了自己心脏。   她只是捂嘴了嘴,无声落泪。   傅小莹手足无措,又不敢停下声音,她伸手碰了碰宋菀肩膀。   许久,她听见宋菀轻咳一声,“有烟吗?”   “有。”傅小莹松了一口气,立马从包里掏出烟递给宋菀。   宋菀站起身,接过点燃一支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问道:“几点了?”   “五点了。”   “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回去吧。”她探过身,从傅小莹包里把方才的手机拿过来,在纸上写:你的手机被我偷了。   而后将方才交谈过的纸折了几折,塞进她的包里让她带走处理。   傅小莹意会,提着包起身,“那我不叨扰了,有空约我逛街。”   “好。”   傅小莹最后再看了宋菀一眼。   她想起从前同宋菀来往的时候,总希望有一天也能见到她狼狈,或是见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会不会为了什么人彻底崩溃。   今天她见着了,她觉得这模样一点也不好看。   人,终归麻木一点才能在这世上活得好一些。   她突然一点也不羡慕宋菀了。   “我走了。”   宋菀没有出声。   傅小莹转身走了。   ·   夜晚降临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带着一种肃穆,像是去赶赴白日的葬礼。   傅小莹留给她的烟被她抽完了。   她几乎得带着挖心掏肺的觉悟,才敢去想叶嘉树。她与他是同样的人,她完全能猜到他做每一步的心情:怎样以必死的决心挑战唐蹇谦的规矩,怎样豁出命去也要将阿泉击倒,怎样雀跃着走出拳场,想带着胜利的消息去见她,又是怎样倒在了一步之遥的路上……   她全明白,是以觉得心脏都被剜空了,风穿过她时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可倘若她与叶嘉树位置互换,她同样会如此去做。   因为这样的爱情,值得她为之死去一万次。   她抽着烟,黑暗之中无声地落尽了毕生的眼泪,而后在混沌之中睡着了。茶几上搭着最后一支她没抽完的烟,聚了长长的一截烟灰。   梦里是没有眼泪的。   因为她梦见了叶嘉树。   他抱着吉他坐在车顶上,白色的衬衫在春天的阳光里微微闪光,像是一面招展的旗帜。风很柔软,拂过他的发梢。   远处是无垠的草原,青草都冒生出来,被风一吹,一层一层地涌向天际,洁白的羊群像大朵的棉花四散分布。天上飘着五彩斑斓的风筝,燕子的,海鸥的,高得仿佛能触到云的脚。   是最温柔的风,风里传来遥远的歌声。   叶嘉树转过头微笑,眼睛里是只属于少年的清澈。   “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宋菀含笑醒来。   黑暗而寂静的夜,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半分声响。阳台的窗户打开,灌进来的风里还带着寒意,但隐约已有春天的气息。   她听见门口响起开门声,毫不犹豫地爬上了栏杆。   她要这黑透的天地,要狂野的风,还要自由。   于是所有的黑夜一起涌来,又在视野的最深处劈开了一条明亮的路,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春天潮而青的气息托举着她,她仿佛生出了硕大的洁白的羽翼。   她飞得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