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条仙女裙 作者:容光   文案:   赵又锦有一条可以隐身的裙子。   谁知道隔壁住了位科技大佬。   她的一举一动,欲盖弥彰,都在他的监控系统里反复横跳。   哦豁,出师未捷先掉马!   ——   赵又锦一直以为陈亦行不知道她能隐身这件事,直到某日,他脱了上衣准备洗澡,而她正欲回避,背后的拉链却突然爆开。   陈亦行对她的出现并不诧异,只问了句:“好看吗?”   赵又锦:不,你听我解释……!   #我与男神赤诚相见时突然现形#   #神奇的裙子难道不配有神奇的质量吗#   #到底是谁送礼也不搞清寿星的尺码#   #所以为了隐身我还得先减个肥对吗#   1.沙雕脑洞文,轻松可爱。大家图个开心就好。   2.前期隐身衣=闹笑话,后期才找到特殊意义与用途,莫急。   一句话简介:我靠隐身横行霸道!   立意:打破性别歧视,追求爱与自由。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业界精英 甜文 都市异闻   主角:赵又锦,陈亦行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只要我想,全世界都看不见我   文/容光   赵又锦:在?   赵又锦:我倒大霉了!   赵又锦:刚才我同事在厕所里吐槽上司,结果背后的隔间门咔嚓一开,你猜怎么?上司本人居然在里面蹲大号!   赵又锦:我死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十分钟,才收到表弟姗姗来迟的回复——   李煜:你同事吐槽上司,死的为什么是你?   赵又锦:因为要搞好同事关系,我一直在有的没的嗯嗯嗯?   李煜:那没事了。   李煜:嗯嗯怪最多算帮凶,罪不至死。我要是老板,要开除也先开除他。   赵又锦艰难地组织语言:那如果,主犯是总部大老板的亲侄女呢?   那头沉默了五分钟。   李煜问:你还在实习期吧?   赵又锦:对。   李煜:果断点,先投了,下把会更好。   赵又锦:……   事情要从早上说起。   十二月的平城,气温在赵又锦生日这天降到了零度。   挤上了地铁早高峰,她才终于有空腾出一只手来,点开微信上的生日祝福,并且一一用略带调侃的方言回复:“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从来不过生。”   成年人对生日的热情程度,和今天的天气差不多吧。   走进《新闻周刊》的大厦,总算有暖气了。   她脱了羽绒服摆在座位上,一边往十八楼的洗手间走,一边拆了只面包啃。   推门就看见冯园园在里面飞速化妆,两人四目相对时,冯园园已经能用司空见惯的口吻跟她打招呼:“早啊,又来厕所吃早饭?”   赵又锦:“……”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她咬了口面包,含含糊糊说:“胡姐不让我在大厅吃东西。”   赵又锦和冯园园同为大四实习生,一个月前才进《新闻周刊》当实习记者,都在社会民生组,跟的是同一个师父,大名胡安静。   冯园园一边涂粉底,一边说:“就她屁事多……”   赵又锦很谨慎地比手势:“嘘,公众场合,别乱说话。”   “怕什么啊,她哪天不是八点之后才到?”   冯园园性格活泼,有话就说,噼里啪啦抱怨一气。   “你知道吗,她这个月已经叫我去买了五次咖啡了!”   赵又锦镇定地把面包吃完,伸出两只手来。   冯园园震惊:“什么?你跑了十次腿了?”   “不是。”赵又锦淡然陈述,“是两只手都数不清了。”   冯园园:“……”   冯园园:“惨还是你比较惨。”   早上七点四十,大厦里还没到几个人。   冯园园一边化妆,一边开起了吐槽大会。赵又锦其实不太想跟她一起议论上司,但没找到机会打断,只能默默听着。   直到某一刻,咔嚓一声,身后的隔间门开了。   有人踩着高跟,不紧不慢走出来。   胡安静拎着挎包站在那里,面若冰霜,目光在镜子里与两人相遇。   空气瞬间凝固。   冯园园:#论讲上司坏话时被捉奸在场是什么状况#   赵又锦:#我一个字都没说真的不关我的事#   两人慌张回头:“胡姐……”   胡安静神情未变,越过她们走到镜子前,一边补妆一边问:“聊得挺开心哈?”   两人:“……”   冯园园硬着头皮说:“胡姐,事情不是你听到的这样,我可以解释!”   胡安静面无表情:“好啊,那你解释。”   气氛沉寂了五秒钟,冯园园也没能解释出口。   赵又锦只能试图打圆场——   “那个,胡姐,我之前听人家说,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就偷偷骂他一句,那他就会打喷嚏,知道你在想他。”   胡安静冷冷地看着她:“哦?你们刚才那叫偷偷骂一句?”   她的脸上就四个大字:你接着编。   于是赵又锦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那是因为,园园真的很喜欢你!只打一个喷嚏的话,怕你不知道,所以只能……”   “只能什么?只能口吐芬芳,激情辱骂?”   这原本不关赵又锦什么事,本来她也没有参与冯园园的吐槽大会,只是很不凑巧站在旁边当了个听众……   她在这边费力地缓和气氛,没想到冯园园憋了又憋,没能憋住那一声:“噗嗤——”   肉眼可见,胡安静暴走了。   赵又锦:“……”   完犊子了。   遇上猪队友。   ——   《新闻周刊》大厦,十八层。   总编办公室。   胡安静把早上厕所里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最后就一句总结:“总编,这届实习生实在太嚣张了,我没法带了!”   付世宇示意胡安静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小胡啊,不是我不理解你——”   虽然确实不是很理解,毕竟胡安静每年都这么说。   “但是目前的情况有点棘手。你这两个实习生,冯园园是关系户,送不走;赵又锦是今年进来成绩最好的实习生,不好送。”   “本来人家该去最好的组,金融啊,政治板块什么的,不过关系拼不过,只能往你这民生组塞。”   苦口婆心阐述一番,付世宇也算给她面子,最后拍板就是,维持原判,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看着胡安静一脸委屈的样子,付世宇揉了揉太阳穴。   你委屈啥啊,人家实习生比你还委屈呢。   所谓人在江湖嘛。   ——   赵又锦的确很委屈。   毕竟她一没参与诋毁上司,却被连坐;   二来自从分到社会民生组,还没体会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己就先水深火热了。   九点半,胡安静从总编办公室出来,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在她和冯园园脸上来回扫射了百八十遍后,最后目光锁定在她一个人身上。   赵又锦: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怕的是,她的预感很准。   因为胡安静临走前,跟总编打听过了冯园园的具体背景,知道不好惹,于是仇恨值统统转移到了赵又锦一个人身上。   “小赵,给我买杯咖啡上来。”   赵又锦飞快跑腿去了,十分钟后送上胡安静惯喝的美式不加糖。   胡安静:“太冷。重新买。”   又过了十分钟。   “太苦了。加糖。”   再过十分钟。   赵又锦从袋子里把白砂糖、黄砂糖、奶精、肉桂粉统统摆在桌上。   胡安静看了片刻,没再找咖啡的茬。   “行了,干活吧。”   赵又锦松了口气,然而椅子都没做热,就又踏上新的征程。   “小赵,有个新闻现场,你去跑一趟。”   接下来的一整天,赵又锦都在跑现场。   第一个现场:养鸡场发鸡瘟,鸡都死光了,老板悲痛欲绝。   赵又锦被迫参加了一场群鸡追悼会。   十里长街送群鸡。   匆忙赶回公司吃了个午饭,人还在食堂,又接到胡安静的电话。   “鸡场的新闻跑完了?”   “刚刚跑完——”   “哦,那你不用上楼了,直接去下一个现场吧。”   赵又锦:“……”   第二个现场是火葬场迁址,周边住户抗议不断。   赵又锦被激动的人群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采访对象,按下录音笔:   “请问火葬场搬迁后,为您的生活带来了那些不便?”   采访对象:“别人家推门是公园小溪高楼大厦,我们家推窗就他妈是火葬场!你说能有多方便?方便死了立马就地火化吗?”   赵又锦:“……”   ——   下午六点半,大厦人去楼空。   赵又锦收好录音笔,背上笔记本电脑,回家继续加班。   新闻稿写到一半,肚子咕咕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   赵又锦放下电脑,原本想点外卖的,看了眼墙上挂的日历,又改变了主意。   日历上用粉色记号笔圈出了今天:12月4日。   旁边有一行小字:生日粗卡赵又锦!   她卷起衣袖,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   人家的生日都是热热闹闹的,就她又是群鸡哀悼会,又是火葬场抗议现场。   面才刚煮好,吃了两口,手机又响了。   胡安静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催命似的对她说:“刚才接到线人电话,说是上城花苑有个张小姐,几个月前在淘宝上买了只泰国小香猪,没想到养了没多久,长成了一百七十斤的老母猪。”   赵又锦险些被一口面条噎死,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上城花苑离你小区挺近的,你现在过去做个简短的采访。”   赵又锦怀疑自己的耳朵:“很近吗?我住城西,上城花苑在城东啊!”   胡安静:“手机马上没电了,听不太清。”   “不是,胡姐,今天是我生——”   “嘟——”   赵又锦拿着手机,重新拨通胡安静的电话,但不管拨几次,那边都毫不意外是关机状态。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了眼茶几上没动几口的寿面,闭了闭眼。   从家里打车去现场,一路上她的脑子里都在魔音循环:   张小姐买了只小香猪,长成老母猪了是吧?   杀了啊!   五花肉回锅肉小炒肉水煮肉粉蒸肉醋溜肉爆炒肉……   一百七十斤猪肉做成吃的不香吗?!   然而抵达现场,录音笔打开,摄像机红灯亮起,她还是得拿出专业态度来发问。   张小姐擦着眼泪说:“我在淘宝上买的时候,卖家跟我保证说这是泰国正宗小香猪,绝对不会长大的。”   “我给它起名阿花,希望它永远是我的小宝贝。”   “结果半年时间它就长这么大了,家里都放不下,只能拴在门口。”   “社区说不能在街道上饲养动物,要我把它送走。上个月还有小偷打它的主意,大半夜想把它偷走送去养猪场杀掉……”   “我可怜的阿花!”   赵又锦:“……”   她关掉录音笔,遗憾地看了眼阿花,劝张小姐别伤心了。   她会帮忙写篇报道传达张小姐的愿望:宠物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应该爱护它。   所以,一百七十斤的五花肉啊。   想想真的很遗憾。   ——   重新回到家中,那碗寿面已经彻底凉了。   老人家都说要把寿面一口不剩全吃光,这样才能长命百岁。   赵又锦认命,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微波炉热面条,最后一边吃,一边用ipad放韩剧。   平板上,饱受欺凌的小可怜女主角已经拥有了来自男主角的爱,只要吹灭蜡烛,无所不能的帅气大叔就能立马出现在她身边。   可是编剧非得让他们分开。   赵又锦一边吃着糊成坨的面条,一边抽纸巾擦眼泪。   余光扫到茶几上的巧克力派,她一顿,拆了包装纸,又从抽屉里抹出一只超大号的蜡烛——停电时会点的那种。   好歹是生日。   作为韩剧爱好者,基本的仪式感不能没有。   她点燃蜡烛,把它插在巧克力派上,闭眼许愿。   老天爷啊,也请赐我一点好运吧!   你看看人家的女主角们,要么遇见能定格时间、瞬间移动的外星人,要么遇见无所不能的千年鬼怪,再不济也是条人鱼,握握手、亲亲嘴就能删掉人家的记忆!   而我,赵又锦,妈妈早逝,爸爸在国外,从小在舅舅家长大。   赵又锦越想越郁闷:“我都等二十二年了,哈利·波特都毕业好久了,霍格沃茨也没来找我。”   “我也想有一点奇遇啊。”   “一点点就好,稍微让我觉得命运之神也在眷顾我吧!”   呼——她一口吹灭蜡烛,干掉了那只巧克力派。   IPad上的韩剧还在进行,她抹掉嘴角的残渣,忽然听见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赵又锦吓一大跳,这是她独租的小公寓,就在《新闻周刊》大厦附近,坐地铁只要两站就能抵达公司。新搬来才一个月,在附近没有熟人。   是谁深夜来访?   她跑到门边,紧张地从猫眼往外看,门外空空如也,倒是楼道里的灯亮着。   咔嚓,把门推开一条缝。   赵又锦左看右看,没看见人,正准备关门时,忽然发现地上摆着一只黑色的礼盒。   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蹲下身,发现礼盒很漂亮,色泽并非纯黑,仔细一看,能发现流光溢彩的星芒。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材质。   盒子下面压了张卡片,上书两行小字:   您的奇遇已送达。   生日快乐,赵又锦小姐。 第2章   礼盒是纯黑色的,以银白色缎带包扎,蝴蝶结也系得工整漂亮。   谁送的?   赵又锦蹲在门口,拿着贺卡看了又看,卡片上没有署名,字体也是打印体。   正发怔时,视线里突然多出点什么。   寂静深夜,无人楼道。   几步开外突然出现一双脚。   等等。   一双脚?!   “啊——!!!”   赵又锦失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   新系统试行,加班到这个点,人已经很疲倦。   陈亦行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一路坐电梯上了十二楼。   刚刚踏出电梯,忽然看见对面一直空着的住宅门今晚却开着,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蹲在那里,一袭白裙,披头散发。   倦意陡然消失。   脚步一停。   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到来,突然抬头。披散的头发帘里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紧接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楼道里灯光昏暗,照在那张仿佛没有血色的脸上。   饶是陈亦行素来沉稳,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心跳一滞。   “……”   “……”   “……”   “……”   两人的对视大概只维持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吧。   足够赵又锦看清眼前的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个普通男人。   不,他一点也不普通。   天寒地冻,人人都穿着羽绒服的季节,他倒是不怕冷,只穿了一身烟灰色大衣。   男人身姿笔挺,面容出色。连皱眉的微表情都仿佛被演绎成电影里才会有的慢镜头,在昏暗楼道里化作不朽剪影。   而他看了眼她身后虚掩的门,辨别出她湿漉漉的头发,纯白色的睡裙,和惊吓过度后面颊上猝然浮起的两朵绯红……   也并不是什么女鬼。   “新搬来的?”他先开口。   赵又锦:“……搬来有一个月了。”   所以只是新邻居,爱好倒是特别,大半夜在门口装贞子。   陈亦行点头,并不多言,走到对门,滴答一声解开指纹锁,这就要回家。   赵又锦忽然叫住他:“你刚从楼下上来吗?”   他回过头来,用眼神询问。   “有人把这盒东西放在我门口,我开门只看见了盒子,没看见人——”赵又锦稍作解释,礼貌地说,“请问你上来的时候,有没有在楼下大厅看见什么人?”   “没有。”   “一个人都没碰见吗?”   “没有。”   “……”赵又锦有些失望,“谢谢啊。”   “不客气。”   他转身准备回屋,没想到身后的人又开口了:“对了,我叫赵又锦。”   赵又锦很友好地伸出手来,然后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   这是,不愿意跟她握手?   她顿觉尴尬,正欲缩回手来,那人却在这时候伸出右手来。   手如其人,指节分明,修长好看。   只是他收回手的速度比伸出来时快得不要太多,握手的时间短暂得像是一场幻觉。   “陈亦行。”   他言简意赅自我介绍,再次转身。   “那个——”   男人回头:“还有事?”   原本想再确定一下,如果楼下大厅没人,那他在楼道外面有没有看见可疑人物……可对上那双冷冷清清,不带感情的眼眸,赵又锦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没,没了。”   陈亦行点头,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转身回家,合上了门。   赵又锦愣了愣,一边抱着礼盒回屋,一边嘀咕,穿这么少,冷漠的人果然不怕冷。   ——   邻居的出现只是一个插曲。   捧着礼物回到客厅,赵又锦小心翼翼解开缎带,打开盒子,看清里面装的什么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条裙子。   一条她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裙子。   毫不夸张地说,打开盖子的那一刻,盒子里仿佛在发光。   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抚过裙身,发觉这是她未曾见过的材质,看似轻薄光滑,却有光华流淌其间。   银白色的裙身泛着温柔的光。   比丝绸更有光泽。   怀着虔诚的心情,赵又锦庄严肃穆地把裙子捧了出来,拎着它在身上比了比,裙摆及地。   “……”   这种长度,穿上去可以直接去婚礼现场吧?   赵又锦个子不矮,一米六七,在女生里算挺拔的。   所以是送礼物的人不太清楚她的身高?   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这么好看的裙子,怕是价值不菲。   然而找遍裙身,也没看见任何标签,甚至没有材质和洗涤方式。   不管了。   她捧着裙子跑到卧室,衣服很修身,弹性不大,穿的时候稍微有点费劲。   落地镜前很快出现一位迪士尼在逃公主。   裙子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从头到尾都契合。   裙摆及地,刚好没过脚边,多一分过长,少一分又略短。   穿上它,镜子里的人好像被月色浸没,整个人都泛着朦胧温柔的光。   赵又锦心都碎了。   美到心碎。   她一边哼歌一边转着圈往客厅里走,余光落在黑色礼盒里,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堆白纱。   起初她以为是垫盒子的,这会儿拎出来抖了抖,铺展开来的是一条头纱。   赵又锦一愣。   她低头看看裙子,再看看头纱,给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送婚纱……?   还真是别出心裁。   但礼物太漂亮了,即便这会儿派不上用场,也不妨碍赵又锦喜欢它。她捧着头纱,一边往头上别,一边又转着圈往卧室进发。   墙上的时钟节奏规律地走着,滴答,滴答。   指针恰好走过十二点。   童话里,这个时间总是充满魔力,譬如灰姑娘的南瓜马车,譬如一到午夜就会说话的木偶。   而准备欣赏自己盛世美颜的赵又锦,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镜子里,突然定格。   空空如也。   的镜子。   ?   ????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   镜子里依然空无一物。   她明明站在镜子前,镜中却照不出她的影子,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赵又锦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什么情况?   见鬼了?!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低头看自己手。   没有手。   非但没有手,她也没看见自己的身体。她整个人,连同四肢一起,全部消失在空气里。   “啊啊啊啊啊啊——————”   午夜十二点,平城某小区惊现女高音。分贝足以刺穿耳膜,尖锐程度可以说是,振聋发聩。   ——   次日上班时,赵又锦的脸色白得像鬼。   冯园园好几次问她:“你不要紧吧?”   赵又锦:“不要紧。”   “是昨天胡姐把你折腾得太狠了?”冯园园有点心虚,“这事儿都怪我,要不是我在厕所里说她坏话被她听见,她也不至于这么欺负你。”   赵又锦:“不要紧。”   冯园园说着说着有些纳闷:“可她针对我就行了,干嘛把气撒在你头上?”   赵又锦:“不要紧。”   看她人这么好,冯园园越发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我一会儿就去找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没道理让你替我承担后果。”   她以为赵又锦是人好够义气,所以对落在身上的苦难视而不见。   但要是仔细瞧瞧,不难发现,与其说赵又锦是视而不见,大不如说是灵魂出窍,心思压根没在这上面。   冯园园自我检讨了半天,才发现赵又锦在走神。   “赵又锦?”   “哈喽?在吗?”   她伸手在赵又锦眼前挥了好几下,对方才聚焦。   “你在想什么啊?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赵又锦张了张嘴,半天才问出一句:“园园,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   冯园园更加自责了,看她干了什么好事,背后和同事说上司坏话被上司听见,害得好端端的同事,一夜之间被上司挤兑成了失心疯。   她小心翼翼打量赵又锦,迟疑着问:“那个,何出此言?”   冯园园如坐针毡,祈祷对方只是在开玩笑,可别真的疯了。要不她责任多大啊!   赵又锦喃喃自语:“我昨晚许了个愿……”   “啥?”   赵又锦缓缓抬头,“好像被神仙听见了!”   冯园园心里咯噔一下。   完犊子了。   果然疯球!   ——   一整天,赵又锦都有点心不在焉。   开会时,胡安静直截了当地说:“有的人上班时间心不在焉,干脆回家不要上班好了。”   社会民生组一共十三个人,目光纷纷投向赵又锦。   赵又锦不得不打起精神,散会后,整理好昨天的新闻稿,去追胡安静。   还没转过弯,走廊另一边传来胡安静和同事的说话声。   “你也消消气,毕竟是实习生,初生牛犊的,说错话难免。”   “我也只是想给现在的小年轻上一课,不要以为职场是童话世界,人人都会把她当公主。”   “那你也好歹雨露均沾,别只针对一个啊。”   胡安静哼了一声:“那不是另外一个我惹不起吗?”   李超感慨:“你悠着点吧。小姑娘抗打击能力不行啊,这才刚刚一天呢,你看她那精神状态,估计昨晚一宿没睡好。”   “是啊,这才刚刚一天呢。”胡安静优哉游哉地笑了。   赵又锦停住脚步,没再朝前走。   她精神的确不好,但真不是因为胡安静的针对,主要还是那条裙子。   突然发现自己隐身了,这换谁谁不得失眠一宿?   时间倒退回昨晚,她尖叫着摘下头纱、脱下裙子,再抬头时,发现自己重新出现在镜子里。   什么情况?   幻觉?   赵又锦费力地盯着手中的裙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还是那样美丽,静握在手中都仿佛有月色流淌其间,无声闪烁。   发呆好一会儿,赵又锦迟疑着,又一次穿上它。   接下来她重复了大概十来次这个过程。   穿上。   脱下。   穿上。   脱下。   最后确定了,她的确没有产生幻觉。   这是一条能让人消失在镜子里的裙子,只要穿上它,再戴上头纱,镜子里的人就瞬间蒸发。   赵又锦没能顾得上时间太晚,一一致电可能送礼的人选,包括舅舅舅妈、表弟李煜,还有远在西雅图的父亲,与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   得到的回答都是否认。   舅妈在电话里察觉到她语气不对,疑惑地问:“裙子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   “那你早点睡,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知道了。”   “会不会是神秘爱慕者想追你啊?”舅妈忽然来了兴致,“有没有猜测的人选?”   “……”   赵又锦:“晚安舅妈,我睡了!”   结束了几通电话,赵又锦最终换上裙子,戴上头纱,在午夜出了趟门。   夜深人静,小区里人烟罕见,仅有的几个路人并没有注意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赵又锦走到小区大门口,停在门禁前。   保安坐在门禁旁烤火,两眼放空。   她犹豫片刻,俯身凑过去,盯——   保安没反应。   赵又锦鼓起勇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是没反应。   心跳得很快,赵又锦不死心,又在他眼前胡乱挥手,甚至做了套广播体操。   保安昏昏欲睡,顶多抬手挥了下,以为有蚊子。   赵又锦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她飞快地奔出小区,往一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跑,在店员面前连续跳了探戈、芭蕾,甚至劈了个差后,终于确定。   他们都看不见她。   ——   失眠一整夜,赵又锦无数次翻身坐起,检查裙子是否还在。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穿上它。   镜子里消失的人影真实提醒着她,那并非一场梦。   如释重负的同时,赵又锦更觉得这个世界玄幻了。   她不放心,上班时也把它塞进了背包里,背到了《新闻周刊》。   此刻坐在电脑前,裙子就在她抽屉里。   赵又锦顾不上它,因为胡安静又开始对她展开新一轮的打击活动。   “这就是一个新闻专业的准毕业生该有的水平?”胡安静把稿子啪的一声拍在她面前,“你是在糊弄我,还是在糊弄自己?”   赵又锦低声询问:“胡姐,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你问我?自己重读几遍,告诉我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赵又锦从头到尾修改润色了一遍,也请冯园园帮自己看了看。   冯园园表示没有任何问题,甚至用崇拜的小眼神望着她:“这要让我们专业的老师看了,谁不得夸一句范文模板啊!”   可交上去,没过一会儿,胡安静又来了。   “让你改,你就改成这样?”   格子间里的人都抬头望过来。   胡安静:“还是平大的新闻生,平大是怎么招的人,又是怎么培养的学生?就这种水平,难怪都说平大一年不如一年。”   从个人水平上升到学校水平,赵又锦倍感屈辱。   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不希望自己成为舅舅舅妈的累赘,她从小就勤奋好学。   在平城大学的三年多时间里,她一直是专业第一名。   赵又锦直截了当地反问:“胡姐,您能详细告诉我问题出在哪里吗?”   胡安静还是那个样子:“你连自己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我看还是别实习了,回炉重造比较好。”   她扬长而去。   赵又锦定定地望着胡安静的背影,咬了咬牙,面上滚烫。   稿子有问题不要紧,要紧的是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胡安静的恶意很明显,但她更想知道稿子是不是真的不过关。   三番两次询问,胡安静都避而不答,她该怎么办?   赵又锦收回视线,目光忽然落在脚边的抽屉上。 第3章   咔嚓,隔间门开了。   赵又锦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一阵,来到洗手池的镜子前。   镜子里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看不见的头纱,小心翼翼走出洗手间。   走廊上人来人往,记者们步履匆匆,忙到脚不沾地。   经过某间办公室时,有人突然冲出来,撞到了赵又锦,条件反射抬头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   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原因是他抬起头来,发现面前并没有人。   一旁经过的同事投来诧异的目光。   “咋了,老李?”   老李喃喃自语:“不是,我刚才明明撞到人了啊……”   “哈?”   “人呢……?”   同事打了个哈哈:“你别是忙出幻觉了吧你!”   老李摸摸后脑勺,尴尬地说:“估计是产幻了。”   他迈腿朝前走,还在地上龇牙咧嘴揉手肘的赵又锦赶紧连滚带爬往旁边一闪,免去被践踏的命运。   接下来的几步路,赵又锦走得格外小心,生怕被谁磕着碰着。   ——   作为资深记者,胡安静的座位偏安一隅,不用跟人挤,旁边还有几株绿植掩映。   赵又锦站在一棵琴叶榕后面,看见她坐在电脑前,面前放着手机,间或敲敲文档,间或低头打字。   这个时候,赵又锦还是不太自信,毕竟刚获得隐身衣,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   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她悄悄走到胡安静身后,试探性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胡安静没有反应。   她又飞快地做了套广播体操。   很好,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赵又锦在她旁边站定,探头看她的电脑界面,文档名称是《民生组第四季度工作小结》。   胡安静正敲到的一段写着:   实习生总体质量不佳。   实习生李雪健,对新闻现场没有敏锐的观察力,稿件质量不足;   实习生冯园园,能力尚可,胜在勤奋好学;   ……   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屏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实习生赵又锦,工作能力不足,缺乏基本的进取心,人品有瑕疵,不建议后续单位录用。   即便穿着隐身衣,赵又锦依然觉得难堪,无地自容。   《新闻周刊》是平城乃至全国的权威机构,是新闻生梦寐以求的天堂。   能拿到这里的实习机会,固然和她平时的努力分不开,但如众人所知,关系户挤破了头都挤不进来的单位,她何德何能凭一人之力杀了进来?   她想起去学院办公室盖章时,赵教授看了眼她的实习表格,诧异地说:“怎么跑到小地方的日报去了?”   “没能申请到更好的地方……”她不好意思地说。   “中新社,新闻周刊,这些没申请吗?”   “申请了,没通过……”   “怎么会……?”   赵教授顺手翻了翻一旁的表格,明明好些资质平庸的学生也拿到了更出色的实习单位,赵又锦不至于沦落到……   话音一滞,他回过神来。   据他所知,眼前的学生没有任何关系背景,也不曾像其他人那样求到老师面前来,厚着脸皮要推荐。   赵又锦老老实实站在办公桌前,明明专业能力突出,但她性格腼腆,也不曾主动担任学生干部,更别提在领导面前露脸。   赵教授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别的老师也曾经提起过。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软了,也不爱争什么。”   “这样不行啊。现在这个社会,谁会管你是不是打磨后会发光的金子呢?根本没有人会去主动打磨你,你得自己发光啊。”   “没办法,我看过她的资料,这孩子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从小还寄住在舅舅家里。只能说是懂事太早,磨平了棱角吧。”   他把表格放在一边,沉吟片刻:“赵又锦,你愿不愿意去《新闻周刊》实习?”   赵又锦错愕:“我可以去吗?”   “那边还有几个实习名额,要学校推荐,但要求比较严格。”赵教授望着她,微微一笑,“但我想以你的能力,应该没有问题。你愿意去吗?”   ……   赵又锦望着屏幕上关于自己的简短评价,滚滚热意涌上眼眶。   ——   胡安静打字打到一半,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又低头继续聊微信。   胡安静:可不是?也不知道她给付老头灌了什么**药,年度版面就这么交给她了。   对方:你不是说她挺漂亮的?你们总编会不会是……   胡安静:看上她了?   胡安静:我看**不离十,别看老付平常假正经,骨子里就是个老色胚【/微笑】。   赵又锦冷眼旁观,看着对话界面从“总编是个老色胚”发展到“总编对长得好看的实习生都眉来眼去”,再到各种详细举例。   她只是个实习生,除了在实习当天的公司大会上见过总编付世宇,其余时间顶多远远看过两眼。   并没有深入接触。   如果说刚开始还对胡安静的吐槽半信半疑,看到后来,她就一个字都不信了。   因为胡安静对朋友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加班到凌晨,他刚好也才准备下班,就说顺路载我回家。   朋友:然后?   胡安静:然后他在车上跟我说他裤子拉链卡住了,让我帮他弄一下!   朋友:!!!   胡安静:我不知道真假,正犹豫要不要帮他弄,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一把把我手按下去了!   朋友:沃日,然后你摸到了庞然大物???   胡安静:我也希望我摸到了庞然大物,然而并没有,只有一个干瘪四季豆。   到这里,赵又锦彻底看不下去了。   胡安静描述的事件,根本就是前些日子的一桩社会新闻,还是赵又锦和冯园园亲自跑的现场,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受到上司职场性骚扰。   没想到胡安静会把这事当成段子和朋友取悦。   赵又锦胃里一阵翻腾,倍感恶心。   她正想离开,就看见胡安静的话题已经转了又转,突然提起了她。   朋友:对了,昨天你两个说你坏话的实习生,你怎么处理啊?   胡安静:一个没法处理,另一个正在处理。   赵又锦又站定不动了,目不转睛看着她打字。   胡安静得意洋洋说:她的稿子我是不会通过的,先让她改个八百遍,最后还是一句不通过。   朋友问:真的不能用,还是假的不能用啊?   胡安静:当然是假的。   胡安静:稿子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你看着吧,有我在,保证她呆不满实习期。   胡安静:应该说有我在,一定会尽我所能好好招呼她,让她在这个行业都混不下去。   所以稿子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胡安静。   赵又锦静静地站在原地,从小到大的好家教令她束手无策,满脑子的委屈与怒火交织糅合,最后也没有一个宣泄口。   当场摘了头纱,和她对质?   除非她疯了。   而且赵又锦一点也不会吵架,舅舅舅妈都是涵养极好的人,从小把她培养成了乖孩子,她除了“神经病”、“可恶”以外,连半句脏话都不曾说过。   就算和胡安静大吵一架,她也吵不过。   怎么办?   就这么算了吗?   赵又锦心知肚明,这种事即便是告到总编办公室,用脚指头想想也清楚到底上面会偏帮资深老员工,还是为她一个实习生秉公处理。   可就这么转头走掉,也太憋屈了!   那位朋友大概是突然有事要忙,与胡安静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胡安静抬头继续打字,把手机放在了一旁。   赵又锦的目光落在手机上,忽然一滞。   趁着胡安静专注写总结的时候,她悄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走了手机。   ——   胡安静并未察觉,也根本想不到此刻身旁有人。   赵又锦拿到手机,也没走远,就蹲在那棵琴叶榕后,低头摸索。   刚才胡安静断断续续聊天时,曾经输了好几次密码,赵又锦看的清清楚楚。   她准确无误输入密码,进入微信界面。   即便深知偷窥他人**是不对的,将聊天记录公诸于众也不是一个记者该做的事……   赵又锦全凭一股意气,将聊天记录截图,然后去通讯录里找总编付世宇。   找人的过程里,率先看见的是一个群。   群名是“新闻周刊党员群”,人数有两百多。   她鬼使神差点进去,看见群里不止有民生组的人,在那堆数不清的名字里,也有总编付世宇的名字。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胡安静不想让她在新文行业继续干下去,嗯?   要不先下手为强,看看到底谁干不下去?   下午三点五十,名为“新闻周刊党员群”的微信群里突然出现四张精彩截屏。   上一条群消息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我们要坚决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下一条就变成了“请看胡安静如何激情辱骂主编”。   只可惜消息停留了几秒钟后,忽然被撤回。   赵又锦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撤回消息。   做了坏事的心虚和报复的喜悦交织在心头,她咬咬牙,告诉自己对方恶心,她却不必拉低道德底线。   赵又锦把手机放回桌上,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不论是谁送她这神奇的裙子,也不希望她第一次投入使用就是干坏事吧?   赵又锦悄悄回到厕所,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回到大厅时,大老远就看见冯园园拼命朝她挥手。   “怎么了?”她气喘吁吁回到座位上。   冯园园压低声音,双目圆睁:“我靠出大事了,你跑哪里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赵又锦:“上厕所。”   “你便秘?”冯园园露出惊奇的眼神,“姐妹你这厕所一上上半个多小时,未免也太久了!”   赵又锦:“出什么大事了?”   冯园园立马回过神:“啊对,刚才总编气冲冲过来,把胡姐叫走了!”   赵又锦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看这个!”   冯园园把手机递过来,只见屏蔽了胡安静的“民生组打工人”群里,有人发出了一连串截图:“天惹,胡姐咋的了,怎么往公司党员群里发自己辱骂总编的聊天记?”   赵又锦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杰作。   “……”   不过几秒钟而已,竟然有人看见了,还截了图?!   冯园园:“劲爆吧?更劲爆的是,胡安静是有多想不开,居然自己爆自己的料?!”   赵又锦:倒也不是……   冯园园:“你说是真的吗?总编真的性骚扰她了?!”   赵又锦立马反驳:“不可能,你忘了这新闻是我俩一块儿做的?”   冯园园:“也对!那她这是诽谤了?我靠,诽谤干嘛往群里发啊?是当众诽谤更刺激,还是当面硬钢更快乐?”   赵又锦顿了顿,心虚地摇头:“我也不懂。”   ——   有些人明明很懂,却装作不懂的样子,但总编办公室里,有些人是真的不懂。   付世宇脸色铁青,把手机往桌上一摔:“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胡安静敲总结敲到一半,莫名其妙被吼来办公室,愣头愣脑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你了!”付世宇指着手机,怒道,“你到底为什么往群里发这种图?”   “我发什么图了?”   胡安静莫名其妙拿起他的手机,定睛一看。   下一秒,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是,这聊天记录……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渣子,她不可置信地上下翻动,这对话怎么会被人截图,还出现在群里?   是朋友出卖了她?   不可能,对方根本不在这一行,也不可能在群里!   胡安静下意识说:“不是我做的,有人陷害我,对,一定是P图!”   “有人陷害你?”付世宇一字一顿反问,“你再仔细看看,到底是谁发的截图,谁陷害你呢?”   “说不定是李倩连,她前一阵不是还和我争版面吗?”   “也可能是老朱!他和我一向不对付!”   “啊,外面那俩实习生也有嫌疑!”   胡安静慌不择言解释着,在付世宇一言不发的冰冷注视下,终于住口,低头去看发截图的人到底是谁。   点开头像,看了看,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不是,这人头像怎么和她一样?   胡安静:?   她下意识抬头:“老付,有人冒充我?”   付世宇继续面无表情盯着她。   胡安静手忙脚乱拿出手机:“你不信?不信你自己看我微信,我怎么可能——”   话音戛然而止。   在她的微信界面上,党员群里有四行一模一样的灰色小字:   “您撤回了一条消息。”   “您撤回了一条消息。”   “您撤回了一条消息。”   “您撤回了一条消息。”   她脸色一变,错愕地退出微信,打开手机相册,四张聊天截图静静地躺在里面。   所以截图的是她,爆料的也是她。   WTF ???????? 第4章   裙子的出现,给赵又锦的生活带来了奇妙的转折。   首先,她换了个顶头上司。   因为在工作群里造谣生事,影响恶劣,胡安静很快被调走了。   据冯园园的可靠消息,她去了《新闻周刊》驻十八线小城市的某个分部,要不是念在她是老员工,估计下场就是直接辞退了。   新调来的女上司名叫季书,和胡安静差不多年纪,很知性,人也随和。   她来的第一天,就仔细看过组里近期的新闻稿,指名点姓夸赵又锦能力不错,稿子质量高。   赵又锦一阵脸红,回家后小心翼翼捧出裙子,虔诚地挂进衣柜里。   要不是封建迷信要不得,恨不能一日烧三炷香供奉着。   然后就是拥有了新技能后的迷茫。   对于隐身衣的作用,赵又锦着实思考了好几个夜晚,却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用途。   吃霸王餐,好像有点暴殄天物。   顺手牵羊,这不是遵纪守法好公民该做的事情。   她只能求助万能的网友,上网搜索关键词:隐身衣。   底下弹出一大堆科幻电影,从《神奇四侠》到《哈利·波特》。   赵又锦:“……”   要是看电影有用的话,从小酷爱追剧看电影的她,如今应当是个无师自通的天纵奇才了吧。   总而言之,得到了这样一件神奇的礼物之后,赵又锦几乎夜夜失眠。   早起上班时,为了打起精神来,她都会在小区外的便利店里买一瓶热咖啡。   周三早上,她在便利店里又碰见了那位邻居。   那个男人依然只穿了身单薄的羊毛大衣,像刚从某个片场走出来的男主角,对于柜台后目不转睛欣赏他的收银小妹毫无察觉。   这一幕落在赵又锦眼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可真是个抗冻的人。   出于礼貌,她主动跟他打招呼:“陈先生,早。”   陈亦行正从保温柜里拿咖啡,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停顿两秒钟。   赵又锦很快意识到,这个眼神,看来是不记得她了。   行吧,反正她为人低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赵又锦很贴心地提醒他:“前两天我们在楼道里见过面。”   于是他终于记起来:“是你。”   他像上次见面那样,给了她一个含蓄委婉的点头示意,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看来这位邻居很懂什么叫做沉默是金。   人家不甚热情,她也不自讨没趣,直奔主题取咖啡。   没想到保温柜里热牛奶不少,咖啡却一瓶也不剩。   赵又锦侧头,目光落在陈亦行的右手,最后那瓶咖啡就在他手中。   要是他足够和善,兴许她还能鼓起勇气跟他商量,但就这么两次短暂接触看来,他身上显然缺乏属于人类的亲切感。   揉了揉困倦的眼皮,赵又锦放弃咖啡,拿了两袋面包、一盒口香糖,结账时发现陈亦行就在她前面。   结到一半时,他似乎记起还有什么没买,对收银员说了句“稍等”,很快消失在货架后。   便利店里开着暖气,关东煮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令人越发昏昏欲睡。   赵又锦努力撑着眼皮:“能不能先结我的?”   收银员说没问题,很快替她结了账。   大概是困意太浓,赵又锦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把陈亦行放在收银台上的咖啡也顺走了。   而收银员只顾去看帅哥的背影,居然也没发觉。   等到陈亦行拿了毛巾走出来,才发现咖啡不见了。   收银员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啊,刚才那位女士——!”   他顿了顿,拎着袋子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的人一边朝地铁站走,一边拧开手里的咖啡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   ——   赵又锦正在喝咖啡,像是能清楚感知到,逝去的精气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归身体。   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好喝吗?”   她一惊,回过头去。   陈亦行站在她身后,神情淡淡的,目光落在她手里喝了一半的咖啡上。   元气恢复不少,赵又锦于是后知后觉记起,貌似今天早上她并没有买到咖啡来着……   表情顿时一僵。   她低头看看咖啡,再艰难地对上男人的视线。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陈亦行看着她,并不说话。   赵又锦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最近我睡眠质量不好,每天早上都会买瓶咖啡,刚才最后一瓶被你拿走,结账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就……”   又是须臾的沉默,陈亦行点了点头,和她擦肩而过,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这下换赵又锦过意不去,可咖啡已经喝了一半,又不能还给他。   她只得追上去,“陈先生,我把咖啡钱给你。”   “不用。”   “应该的,是我粗心拿错了你的东西。”   “说了不用。”   察觉到他脚下不停,还更生人勿近了,赵又锦越发坚持,拿出手机往他面前一递:“我转账给您,请您务必收下。”   不然显得她平白无故占人便宜了。   陈亦行终于停下脚步,“我像是给不起一瓶咖啡的钱吗?”   赵又锦:“……”   陈亦行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她这才注意到表盘上赫赫有名的标志,如果没记错,这只表的价格在六位数以上。   她从小就很敏感,察言观色能力极强,立马会意,他是在委婉提醒她,他的时间很宝贵,比一瓶咖啡值钱多了。   但她依然打开了微信,执着地说:“咖啡钱一定要给您。”   陈亦行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眼底,四目相对时,谁也没动。   她的手机还横在他眼前,而他的手也插在大衣口袋里,没人更近一步,也没人退后一步。   良久,陈亦行极轻地笑了一声:“赵小姐,你就这么想加我微信吗?”   赵又锦:“?”   “咖啡算我请你的,加微信就算了。”男人头也不回走了,大大方方留下一句,“我们不合适。”   “……”   匪夷所思地望着那个背影。   赵又锦: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撇去惜字如金的邻居不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赵又锦过得风生水起。   因为她渐渐找到了隐身衣的用途。   正式投入使用前,她还特意去匿名论坛里发帖询问广大网友:如果拥有隐身衣,你会用它来做什么?   评论区很快涌现出一大堆回复。   网友A:吃霸王餐!!!   于是赵又锦很快想起了市中心的几家人气餐厅,昂贵的价格总令人望而却步……虽然鸡肋了点,但不失为一个好提议。   网友B:抢银行。   赵又锦:“……”   违法乱纪就算了!   她从小到大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中学考差了偷偷修改了试卷上的分数。最后还因为舅妈盯着分数太久,一个没忍住就不打自招了。   虽然事后舅妈一脸诧异地说,她根本没怀疑赵又锦作假,只是在走神晚上要煮什么吃。   最让赵又锦印象深刻的评论是下面这条:   吃以前吃不起的大餐;   逛买不起但憧憬很久的商店;   偷偷溜上飞机,免费去想去的地方看看;   最后去一直暗恋却不敢表白的意中人身边,什么也不做,就安安静静陪他一整天。   房间里没开灯,赵又锦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发亮的屏幕,却忽然觉得寂寞长夜也变得浪漫起来。   这是她头一次意识到,也许这条裙子能办到的事情不止是“出格”,它给她带来了无限可能。   于是乖巧懂事了二十二年的赵姑娘,迎来了她姗姗来迟的中二期。   她穿上裙子,越过机场安检,偷偷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不,准确说来,她是【站】完全程的。   飞机上没有她的座位,即便有空座,她也不敢坐下,生怕惊动了旁边的乘客。最后只能缩在边缘角落里,努力让自己不被其他人碰到撞到。   从平城到上海一共两小时的航程,赵又锦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换姿势时一不小心发出点动静,面前的小男孩就一脸警觉地左顾右盼。   好在最后她灵机一动,想起了总有空座的头等舱,后半程才终于有了地方可坐。   但也已是腰酸背痛,难以忍受了。   当天晚上,赵又锦又重新登上了返回平城的航班。   此行感受:   迪士尼很梦幻。   飞机站票体验太差。   穿隐身衣没法携带行李物件导致诸多不便。   以及,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务必要在内衣上缝个小口袋,大小刚刚能装下钱和身份证就好!   这样以后即便隐身出门,也能在脱下裙子后,若无其事当个正常人。   她本来计划在上海多玩两天的,结果因为没钱没证件,连酒店都无法入住……   失算了!   ——   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机场回到小区时,刚进楼道,就看见前面有人按亮了电梯。   赵又锦还没习惯于隐身这件事,精疲力尽、又饿又渴,当即忘记了自己还穿着神奇的裙子。   “等一下!”她下意识喊了声,匆忙往电梯里跑。   那人已经站在了电梯里,闻声,抬眼望来。   ……目光却径直穿过她,投向了空无一人的大厅。   赵又锦一惊:糟了,他看不见她!   第二个反应:怎么又是他?!   她的邻居陈亦行静静地站在电梯里,鼻梁上架了一幅细框银边眼镜,被电梯间里充沛的灯光一照,镜片有刹那的反光。   前两次见面,他都惜字如金,表情也少得疑似面瘫,而今赵又锦总算在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找到了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   陈亦行的目光穿过她,落在空空荡荡的大厅,目光停顿片刻。   什么情况?   幻听?   他眉心一蹙。   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叫“等一下”,还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人呢?   镜框反射出耀眼的光点,勾勒在他清晰的轮廓边缘。他还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拿了只iPad,在赵又锦出声的前一秒,他似乎还在一边滑动屏幕,一边往电梯里走。   赵又锦压根没心思欣赏邻居的盛世美颜。   她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踏进电梯,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后退,然而背贴墙壁,退无可退。   她恨不能钻进墙里头。   怎么会突然忘了自己在隐身状态!   要命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梯门终于自动合拢。   赵又锦稍微松了口气,然而背才刚离开墙壁,就听见叮的一声,门又开了。   陈亦行走出来,环视大厅一周,仿佛要确认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就站在离她半步的地方,再近那么一点点,都能挨到她。   赵又锦:!!!   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过如此。   好在男人眉头紧皱,但终归是无功而返,重新回到电梯里,红色的数字节节攀升。   赵又锦就差没摊在原地,等到数字停止在12楼,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平复好内心,捂着心口按亮它。   12楼没有人,邻居已经回到家中。   她小心翼翼输入密码,拉开门,像兔子一样窜了进去。   刺激。   真刺激。 第5章   平城的冬天总是大雾蒙蒙。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陈亦行就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吵醒。   他摘了眼罩,紧皱的眉宇间有熬夜留下的倦意,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   刚接通,对面就传来于晚照慌慌张张的大嗓门儿。   “快起床快起床,大事不妙了!”   把手机拿开了些,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才七点过,陈亦行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不友善:“你有十秒钟的陈述时间,如果不是要紧事,年终奖减半。”   于晚照:“……”   好在他是真有要紧事,用不了十秒钟,三秒就把陈亦行彻底从床上拉起来了。   “我刚接到小李的电话,昨晚他值夜班。行风好像真出问题了,一晚上又接到三起报案!”   懒散瞬间褪去,陈亦行冷静地坐起身:“我立马来公司。”   原本计划休假两日,但情况有变,假期也就自动取消。   陈亦行匆忙洗漱后,披上大衣出了门,也不顾外面大雾蒙蒙,温度奇低。仔细看看,会发现他的衣帽间里并没有羽绒服的存在,清一色的大衣。   他一边摁亮电梯,一边给小李去电。   “什么情况?”   叮——门开了。   他一边听小李叙述昨晚的三起报案,一边踏进电梯,准备关门。   “等一下!”楼道里传来谁的声音。   下一秒,一只白净纤细的手硬生生横在两扇门中间,电梯感应到了障碍物,又自动打开。   赵又锦一脸困倦地冲进来,抬眼和正在打电话的人四目相对,礼貌地笑了笑,用嘴型打招呼:“早。”   陈亦行略微点头,继续通话。   电梯里很安静,也因此,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清晰,就连一旁的赵又锦也能听清。   “……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五起报案了,刚开始我们怀疑是个别现象,但现在好像是普遍出了问题……”   “……第一次是IFS商场监控拍摄到突然消失的背影,第二次是自动售货机,第三次是电视塔的旋转餐厅……”   赵又锦不是有意偷听,但共处一个密闭空间,想听不见都难。   就当左耳进右耳出吧,她这么对自己说,但下意识就开始走神。   报案?   所以这位邻居是做什么的?   警察吗?   然后又听到了好几个地点转换,从IFS商场到自动售货机,再到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她还犯困着,只迷迷糊糊地想,这几个地方她刚好这周都去过呢。   按照网友给的建议,赵又锦在两周前列了张表:《穿隐身衣不得不做的一百件事》。   虽然至今只写了十来条,真正践行的一只手也数得清,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思绪回到电梯里,赵又锦没忍住从光亮的镜面里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果然很抗冻,今天也是大衣出没。   他听着电话,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比往常看上去还要生人勿近。   “让于晚照接电话。”等到那边换了个人,陈亦行才开口,“行风运行了两年多,从来没出现过大的故障,确定是我们出现问题,不是别的原因?”   赵又锦觉得“行风”二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电话那头说:“我也觉得不该是系统的问题,但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背影,除了系统出问题,好像,好像也没办法有别的解释……”   赵又锦听得一清二楚。   她还没摸透所谓的系统是什么,就捕捉到了关键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背影。   怎么,他们在拍科幻片吗?还能有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背影?   困倦的大脑自发地进行着一连串无意识的联想,她打了个哈欠,听见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一楼。   底楼大厅的门大开着,电梯一开,冷空气就不要命地挤进来。   赵又锦打了个哆嗦,裹紧羽绒服走出去。电梯门在身后合拢,那位陈先生还在里面,目的地是地下停车场。   外间大雾茫茫,十步之外就伸手不见五指。   被冻得终于清醒过来的赵又锦匆匆往地铁站跑,没跑两步,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陡然定在原地。   等等,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背影……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通电话里出现的地点和她最近去过的地方高度重合,如果说这还只是个巧合的话,那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背影呢?   赵又锦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   格子间里忙忙碌碌,键盘声、电话声、说话声不断。   赵又锦向来是埋头苦干、从不偷懒的那一类,但今天例外,今天她的工作效率奇低。   稿子写到一半,神游天外,实在难以拉回注意力。   她迟疑着,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栏里敲下两个字:行风。   第一个词条的简介是,   【行风智能科技,国内弱电工程行业先驱。开发内容涵盖行风智能监控系统、办公网络、门禁防盗报警系统等。】   赵又锦匆匆浏览词条,只捕捉了关键词。   退出网页,逐一点击下面的网址,她大概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行风”二字时倍感熟悉。   她还记得大一刚入校时,学校突然在许多场合都安装了监控系统,而电梯里也更换了曾经使用的闭路监控。   出于好奇,她很多次在电梯里盯着头顶那个小小的监控出神,在那个小巧精致的镜头之下,有两个银色小字。   而那一阵,网络上、新闻里也铺天盖地都是这个名字。   行风。   她已然记不清新闻里究竟是如何介绍这个系统,亦或这个公司的,但她关注到它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热门资讯都是这个安全系统如何先进,如何领先于国际水平,又拿到了多少国内外大奖,只有平城大学里的广大青年男女们热血沸腾,因为行风科技的创始人是他们的校友。   那一年刚刚研究生毕业的青年男人,拒绝了国内外闻名的平大电信研究所发去的邀请,选择进入大三时自主创业建立的公司。   公司的名字与这个安全系统的名字一致,都叫做行风。   ……   “又锦,我这个稿子要怎么结尾比较好?”   “又锦?”   “哈喽,请问赵又锦女士在吗?”   冯园园的手从隔壁伸来,晃了好几下,终于把赵又锦从思绪里拉出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赵又锦匆忙关掉网页,含糊道:“……在想稿子的事。”   “你也有为稿子发愁的时候?”冯园园一脸惊奇,眼神里还有毫不掩饰的小崇拜,“我还以为你从来都是下笔如有神,一气呵成呢!”   “……”   冯园园有一种原来天才也不过凡人的失落感,但还很够义气地拍拍赵又锦,安抚她:“看开点,李宗盛唱得好,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前半句还正常,到了歌词部分,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唱腔。   赶在她继续往下唱,开启KTV模式之前,赵又锦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谢谢你的安慰啊园园,我忽然茅塞顿开了。”   冯园园还没唱开心,但也怕再唱下去,把她好不容易给赵又锦唱来的灵感又赶跑了,于是勉为其难说:“好吧,那你先写着。啥时候又卡文了,我再给你唱李宗盛。”   赵又锦:“……好的。”   ——   行风科技。   一群人围在中央设备前,表情都很严肃。   为首的陈亦行尤甚,也比往常更加惜字如金。   “有没有入侵痕迹?”   “没有,应该不是黑客。”   “和报案的用户核对过没,视频有没有剪辑过?”   “也没有,时间都对的上,画面也没有卡顿。”   “上个月更新过程序,代码那边——”   “检查过了百八十变了,也没有问题啊!”小李嘀咕着,瞄了他一眼,“而且是老大你亲自主笔,能有什么问题?”   众人沉默着,目光清一色停留在陈亦行面上。   行风是他亲自设计的安全系统,也是三年前打响公司招牌的惊鸿一笔。   那一年,他推拒了老师的邀请,放弃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平城大学电信研究所的邀请,只带着几个初出茅庐的师兄弟,一心一意打造行风。   行风科技是大三那年就创立的,起初只是拉些投资,做点小项目,但所有人都知道陈亦行不会屈居于此。   果然,他奔波的那些项目,拿到的后续资金,都成了毕业那年行风安全系统上市的奠基石。   可如今行风安全系统出了问题,多少人虎视眈眈。   但不管检查多少次,用户发来的监控实录都令人匪夷所思。   就拿IFS商场来说,深夜是商场关门时段,某国际大牌的门店里,摄像头捕捉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她从更衣室出来,穿了条颇似礼服的裙子,手里还拿着纱巾或者头纱一类的东西。   古怪的是,在这之前,从商场外到商场内,没有一个监控摄像拍到过她。   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更衣室里的?   而更奇怪的是,她从更衣室走出来,把试穿过的衣服整整齐齐挂了回去,什么东西也没拿走,只一边推门往外走,一边戴上头纱。   小李把镜头切换到另一个画面:“这是店外面最近的监控,时间刚好能接上刚才她推门的时候——”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扇玻璃门被推开,又很快合拢。   可是没有人影出来。   连只苍蝇都没有!   那扇门仿佛只被一阵狂风推开,压根看不见那个女人走出来的场景。   小李已经反复检查过很多次,但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震惊,又反复在两个摄像之间切换了无数次:“她人呢?明明走出去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设备室里一时岑寂,最后陈亦行才说:“老于,晚上和我去现场看看。”   “去哪?”   “先去IFS商场。”   看着老大的身影消失在设备室,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了句:“为什么不是现在去,非要等到晚上啊?”   “屁话,那里是商场,人流量那么大。不等到人家关门,这时候跑去找问题,生怕全世界不知道我们行风出故障了啊?”   “……”   众人恍然大悟:啊,不愧是老大。   ——   上班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赵又锦平生第一次体验到做如针毡的滋味。   什么下笔如有神。   什么行走的写稿机器。   这些平常师生们拿来形容她的词语,在关于那个背影的诸多揣测面前统统失灵。   直到下班前,赵又锦还在偷偷搜索行风。   这一次,她拿出了新闻工作者的挖掘本能,在国内某个安全论坛上找到关于行风安全系统的最新评论,就发表于三天前。   这个论坛基本上只有业内工作者,或是IT狂热粉丝才会混迹其中,普通人看也看不懂。   赵又锦艰难地在论坛里寻找关于行风的只言片语,直到某一刻,目光一滞。   一位匿名用户称:   行风最近好像出问题了,我有个朋友在他们对头公司,听说他们的安全系统出了BUG。   大家都知道现在国内多数场合都是用的行风安全系统,据说平城某个商场失窃,监控却查不出小偷。   具体我也不好多说,只知道还挺离奇的,说是小偷直接消失在监控画面了。   现在商场那边怀疑是安全系统的故障,导致显示有误。   赵又锦:!!!   这一次她再也不敢怀疑,这个消失的背影,舍她其谁……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隔壁的冯园园已经在打瞌睡数着下班时间了,忽然被声音吵醒,惊讶地抬起头来:“下班了?”   赵又锦匆忙收拾文件,关闭电脑,拎起包就往外跑。   冯园园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哎,还没下班啊——”   然而那个背影已经风驰电掣般消失在电梯口。   冯园园:“……”   赵又锦冲进电梯,不断按L1。冲出公司也不去坐地铁了,第一时间打车。   一路上她都坐立难安,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立马拿到裙子。   她得去IFS看看。   如果监控真的拍到了她,必须想想办法。   怎么办才好呢?   焦头烂额之际,她还忍不住庆幸,不管是早上在电梯间里,还是刚才在论坛里,听到的消息都只是背影。   如果只是背影,事情好像还没有特别糟糕。   然而但是,她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拿,怎么就变成别人口中的小偷了!?   赵又锦:可恶! 第6章   去IFS商场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当时赵又锦曾在网上匿名发帖:假如你拥有了隐身衣,会用它来干什么?   网友们的脑洞千奇百怪,看得她忍俊不禁。挑选出感兴趣的部分后,赵又锦认认真真列出了名为《穿隐身衣不得不做的一百件事》的表格。   虽然目前表格里只写到“第十八条”,剩下的还有待完善,但是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去奢侈品专柜放飞自我,就是网友的脑洞成果之一。   早年看过《穿Prada的女王》,赵又锦也有过这种少女梦。想想看,徜徉在琳琅满目的时尚界里,像个女王一样把本季新品试个遍……   对于既不打算拯救世界,又没野心成为第二个超人的赵又锦来说,这种鸡肋的隐身衣使用方法,简直不能更适合她。   地点选在哪里也无需多想。   IFS,全名国际金融中心,平城的核心商业地带。   一入夜,整条街都火树银花。   安保良好,安全系统可靠,哪怕商场关门停业,门店也不锁门。   赵又锦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浪漫的夜晚,不花一毛钱,也不用忍受柜姐的白眼,像电影里那样享受了一场视觉盛宴。   漂亮的晚礼服,穿。   限量的手提包,拎。   耀眼的首饰,戴。   最后陶醉地往镜子前一站,看着眼前这个花枝招展,把时尚混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赵又锦立马就清醒了。   “……”   果然高级的时尚感不是我等凡人能够随便驾驭的!   离开IFS时,赵又锦把试过的东西都物归原位,没有带走任何一件。   人的野心会无限滋长,她在列表格时就曾告诫过自己,不要越界,不要迷失。   然而都这么谨小慎微了,竟然还被人说成是入室抢劫!   心神不宁一整天,赵又锦一下班就赶回家,背上隐身衣,打车前往IFS。   正值下班高峰期,车流走走停停。   司机发现后座的乘客坐立不安,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小姐,你有急事吗?”   赵又锦:“不急。”   不急才怪。   明明已经很谨慎了,偏偏没注意到店里也有监控,还拍下了她拎着头纱、穿着隐身衣从更衣室走出来的场景。   赵又锦胆战心惊,只想趁着更多细节被挖掘出来之前,赶去IFS删掉证据,毁尸灭迹。   ——   作为平城的核心商业区,入夜后的IFS更加热闹。   灯光火海中,人流穿梭如织。   赵又锦一身黑色羽绒服、素面朝天,与衣着光鲜的人群一对比,不穿隐身衣也自带隐身效果。   她随着人流走进商场,直奔卫生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再出来时,战袍在身,已进入隐身状态。   摆在眼前的问题有很多:   监控在哪里?   怎么去?   能顺利删掉之前的监控记录吗?   像幽灵一样没头没尾找了好半天,赵又锦停在安全通道旁。   墙上是一副逃生示意图。   在某个小红点旁,她终于看见了那三个字:中控室。   ——   中控室里。   两名保安坐在椅子上,面对满屏监控,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期间刚好提到了那个“神秘背影”。   “之前值夜班还能趴桌子上打个盹,现在连眼睛都不能眯一下了,倒霉。”   “都怪那个神秘人。”   角落里,某神秘人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蹲着。   “除了那家店里的监控,外面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她。你说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我猜是白天就藏在里面了。”   “那她后来不是推门走了吗?怎么前脚刚出门,后脚就消失了?”   “肯定是监控出问题了。”   “多半是。幸好没有什么财产损失,不然估计得打官司……”   “嗨,就是打官司,跟咱俩也没什么关系。行风的人一会儿要过来检查,上头让咱俩准备好。”   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并未察觉到角落里传来的细微动静。   赵又锦蹲了半个多小时了,压根没找到接近中控台的机会,反倒把脚蹲麻了,只能小心翼翼挪动一下,换个受力点。   他们都不上厕所的吗?   脚上传来针扎的痛感,还不敢动。   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一会儿行风要来人,万一真等到人来了,她还没找到机会删掉监控画面,麻烦就大了。   赵又锦心急如焚。   终于,一个保安看了眼手表,“到饭点了,我去热饭,你看着点。”   “行。我的饭盒在柜子里。”   仅剩的一人扫了眼屏幕,端起保温杯正欲喝水,发现没水了,也起身出门接水。   赵又锦眼睛一亮。   就是现在!   顾不得脚发麻,她迅速奔到中控台,点开了行风安全系统。   系统操作意外的简单,左边的列表上显示有日期,点开对应的日期,右边会出现当日的所有监控画面,按照摄像头顺序排列。   赵又锦飞快地找到了当天EL门店的监控,原本只想删掉拍到她的画面,但时间紧迫,她也不太懂这个系统。   干脆删掉一整天的记录。   一了百了。   删除键就在右上角,她如释重负地点击鼠标,万万没想到弹出了一个窗口:   【请输入您的管理员密码】   赵又锦傻眼。   可恶,竟然还需要密码?   门外已经远去的脚步声又回来了,她只能关掉系统,又蹲回了先前的角落里,心里一阵懊恼。   保安甲端着保温杯回到中控台,优哉游哉打开抽屉,掏了包枸杞出来。   等待的过程中,两位保安还一起吃了晚饭。   有人蹲在角落里饥肠辘辘,一边咽口水,一边心不在焉猜测着他们的菜单:鱼香肉丝,回锅肉……   冷不丁肚子发出一阵短促的打鸣声。   正吃饭的两人一顿,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什么声音?”   “你肚子在叫?”   “没有啊,是你的在叫吧。”   “怎么可能?我都吃饱了啊。”   赵又锦有气无力坐在地上。   连举手的力气都没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行风的人随时会到,而她始终没找到删掉视频的机会。   好在晚上九点过时,有位女士找到了中控室,说是钱包不见了。   保安打开监控系统,一边问她钱包可能遗失的位置,一边打开附近的监控记录。   赵又锦轻手轻脚站起来,屏住呼吸靠近他们。   调取监控时,密码窗口弹出。   她一眨不眨盯着敲击键盘的那只手,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密码终于到手。   原以为机会来临,却没想到失主才刚刚离开,就有人推开门,对两名保安招招手:“老刘,老李,过来一下,这位是行风的于先生。”   ……   …………   ………………   天要亡她!   行风来人了。   早不来,晚不来,她才刚知道密码就来……   千钧一发之际,赵又锦顾不得那么多,飞身扑向中控台。   门口的人在寒暄、握手。   电脑上出现了行风系统的页面。   门口。   负责人:“事发当天是老刘值夜班。老刘,一会儿你来详细说一下当天的状况。”   老刘:“好的好的,没问题。”   中控台。   点击删除,密码弹窗出现。   赵又锦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因为紧张,手直哆嗦,第一遍还输错了。   门口的人已经向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要亡她!   赵又锦拿出单身二十二年的手速,重新输入密码,敲击回车,最后一股脑关掉系统页面,转身时险些撞到近在咫尺的人。   好在她有所准备,往旁边一扑,以扭曲的姿势避过了一劫。   可即便如此,飞起来的马尾还是扫到了那人的脸。   于晚照鼻子一痒:“啊——啊啾!”   负责人和两名保安都朝他看过来。   “怎么了,于先生?”   赵又锦扑在地上,手肘传来阵阵疼痛,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胸腔里传来雷鸣般的心跳声,剧烈程度简直让她担心会被听见。   好在那位于先生神经大条,面对鼻子突如其来的刺痛,只是皱了皱眉:“没事,可能是鼻炎犯了。”   中控台前的人已经打开系统,开始调取监控,然而来来回回查了很多遍后——   “视频怎么不见了?!”   ——   亲耳听到这句话,赵又锦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不见了?   不见了就好,不见了就好。   趁着大家乱作一团,她拎着裙子爬起来,蹑手蹑脚往门外溜。   过于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情绪里,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开始打电话。   于晚照:“老陈,你人呢,怎么还没到?出大事了!”   与此同时,赵又锦已经悄无声息溜到门口,拉住了门把。   胜利在望。   怀着狂喜的心情,她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   哪知道门外站了个人,拿着手机还在通话,“已经到——”   “了”字还没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重物击中胸膛,冷不丁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而“重物”本身就比较惨了。   冲刺的力道太大,也来不及刹车,赵又锦咚的一声迎头撞上谁的胸口,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痛地叫出了声。   “啊——”   下一秒,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几步开外站了个人,烟灰色大衣分外眼熟,被灯光拉成漂亮的影子,映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面。   他被撞得退了两步,握着手机,从耳边缓缓放下。   天知道为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你看,穿这么少果然会冷吧,手都冻红了。   ……这时候该思考这种问题吗。   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理智终于拼凑回来,赵又锦一手捂住嘴,一手摁住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头纱,爬起来仓皇逃命。   你看不见我。   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   陈亦行站在中控室外,眉头紧锁。   手机垂在身侧,里面的人还在喊:“人呢?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在哪儿呢,怎么停个车停这么久啊?”   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那道声音犹在耳侧,即便极为短促,也能准确无误判断出它的主人是位女性。   他来来回回在空旷的走道上看了好多遍,同来时一样,除了他和他的影子,走道上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   不可能。   这是第几桩怪事了?   楼道电梯厅里那声莫名其妙的“等一下”;行风系统里无缘无故出现神秘背影;还有刚才被看不见的人撞个满怀……   可即便满脑子问号,终于推门而入时,陈亦行还是松开了眉头,像是无事发生,一脸从容淡迫。   “你好,行风陈亦行。” 第7章   中控室里,值班的保安磕磕巴巴说完了事情始末。   “……就是这样,明明中午检查的时候还在,刚才突然就显示文件不存在了。”   翻来覆去查遍了系统,唯独缺失了那一天的监控。   整整一天。   商场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本想向行风反馈监控出了故障,但监控都没了,还怎么反馈。   主管只能道歉,表示自己会先内部调查,看看监控到底是怎么遗失的。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   陈亦行没急着走,抬眼问保安:“刚才有人来过?”   “大概二十分钟前,有位顾客遗失了钱包,来查过监控。”   “什么时候走的?”   “查完监控就走了。”   那就不是她。   “除了她,没有别人来过?”   “没有了。”   陈亦行望向两名保安,反复确认:“在我进门之前,真的没有人出去过?”   得到的答案都是笃定的“没有”。   于晚照有些困惑:“干嘛一直问这个?你来之前,我也在这,确实没有别的人在。”   陈亦行不置可否,调出安全系统。   他是主程,自己的系统自己有一套方法。   在场除了于晚照,没人看明白他输入了什么指令。但弹出的黑色小窗口上,最新一行代码显示了一条监控删除操作,日期是今天,时间是21:19:31。   九点十九分,也就是几分钟前,他还没进门,而于晚照那时已在室内。   于晚照突然凑近屏幕,不可置信:“有人删了监控?就在刚才?!”   他和陈亦行对视,震惊道:“可是刚才我进门的时候,除了主管带着保安跟我打招呼,明明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人都一脸迷茫。   陈亦行却唇角一弯,轻哂:“这下有趣了。”   ——   一个看不见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来去自如,能在监控里留下一个神秘背影,也能突然消失在下一个监控里。   陈亦行笃信科学,从不信鬼神,但怎么解释刚才在门外的突发事件?   连同于晚照在内,都说没人来过,可他开门的一刹那,分明有人冲出去,和他撞个正着。   诡异的是,他们都没看见那个人。   空气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除了那一声因冲撞而发出的声音,短促得像是他一人的幻觉。   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个看不见的人亲自来删掉了监控记录。   回程的路上,陈亦行一路沉默。   于晚照并不知道他的遭遇,还在副驾喋喋不休。   “邪门儿,也他妈太邪门儿了。”   “先是莫名其妙出现个背影,这会儿连监控也莫名其妙少了一截。”   “你说是不是对家搞我们啊?”   他顿了顿,看了眼开车的人,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能够啊。对家要有这能耐破了你的铜墙铁壁,还费这劲干什么?早八百年当上顶级黑客发家致富了。”   于晚照说的口干舌燥,开车的人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老陈。”   “老陈?”   他喊了几声,定睛一看,发觉陈亦行老僧入定般。   行吧,孤僻大王又开始独自思考了。   真没劲。   他咂咂嘴,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在行风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这位孤僻大王喜欢独自思考,不爱和凡人探讨。   直到车停在于晚照的住宅区外,一直没说话的陈亦行才有了反应,开口就是波澜不惊的一句:“老于,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于晚照脚下一个趔趄,瞪大了眼回头:?   不是吧。   难道是打击太大,失心疯了?   也是,程亦行这人向来自负,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会相信是自己的技术出了问题。   怀着沉重的心情,于晚照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   “?”   “要不咱们明天放个假,去看看心理医生?”   陈亦行面无表情盯着他。   于晚照又琢磨了下:“这事挺古怪,有鬼这个解释吧,好像也说得通……”   看着那双幽深如夜的眼,他不确定地反问:“你说呢?”   “我说什么?”陈亦行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九年义务教育,七年高等教育,浪费这么多教育资源,就是为了让你在遇见解释不通的问题时,拿鬼神说事?”   ???   于晚照:不是你先问的我吗!   ——   赵又锦的头还在痛。   也不知道是邻居的胸太硬,给她撞出了脑震荡,导致持续性疼痛,还是监控的事令她头疼不已。   她穿着隐身衣在家里来回踱步,甚至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最后还是悄悄来到走廊上,继续蹲点。   她想知道后续。   事情很巧,她的邻居显然是行风安全系统的工作人员。   更巧的是,居然在现场和她撞个正着。   一个看不见的人撞在他胸口,他会怎么想?   赵又锦的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大字:鬼打墙。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她简直想笑。   可一想到万一被人发现是她偷渡进商场,要么被当成入室劫匪被抓起来,要么面临隐身衣暴露的风险。   赵又锦立马笑不出来了。   心事重重在楼道蹲了半天,她又后知后觉发现,隐身衣虽薄,但寒冬腊月只穿着它,也并不觉得冷。   科技面料果然不同凡响,冬暖夏凉。   又等了一阵,电梯间传来动静。   隔壁邻居终于回来了。   赵又锦条件反射站起身,结果蹲太久,脚发麻,一个踉跄,赶紧扶住墙稳住身形。   安静的冬夜,楼道里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什么声音?   陈亦行停在原地,陡然抬头。   然而除却电梯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眼前又回归岑寂。   他眉头紧锁,视线在楼道里盘旋。   紧靠墙壁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哪怕有隐身衣在,也禁不住那道目光的打量。   他的眼神太锋利了,像鹰,让人深感无处遁形。   明明他在明,她在暗,就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可赵又锦的目光只和他接触了一刹那,就迅速收了回来。   有的人气场太强大,无声无息站在那里,也像深海,拥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好在他没发现什么,最后收回目光,开门回家。   赵又锦终于松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到底蹲点也没能蹲出个什么来。   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开门回家。   好奇。   抓耳挠腮的好奇。   换回家居服,赵又锦依然坐立不安,推门去阳台吹吹风,想冷静下来。   公寓配有露天阳台,推开玻璃门,趴在栏杆上就能俯瞰夜景。   然而家居服没有隐身衣的防寒效果,只站了一会儿,她就受不了了,正准备推门回屋时,突然听见了一点动静。   脚下一顿,赵又锦竖起了小耳朵。   隔壁的玻璃门似乎没关严,她站在自己的阳台上,也能听见隔壁的手机铃声。   接下来是男人的声音:“喂。”   赵又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叫什么?   隔墙真的有耳!   抓耳挠腮想知道隔壁的进展,机会这就送上门了。   她迅速挪到阳台边缘,最靠近隔壁阳台的地方,探出身子偷听。   “……商场的……有人删了……查过记录……”   如果那扇玻璃门能多开一点就好了,至少能听得更清楚,不像这样断断续续,听了和没听没什么两样。   准确说来,听到只言片语反倒叫人更紧张了。   诸多揣测,无处求证。   如果能凑近一点。   再近一点就好了。   赵又锦不死心,看了眼两个阳台之间的平台,那里挂着隔壁的空调外机……   低头看了看十二楼的高度,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那么问题来了,是要命,还是不要命?   关键时候,心底发出一道诘问:赵又锦,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你的毕生追求是什么?   求真!   ——大脑中,一个小人握紧双拳呐喊道。   最终,冲动战胜了理智,赵又锦咬咬牙,小心翼翼攀住栏杆,踏上了平台。   平台四四四方方,小到只能容纳一方外机。   赵又锦不敢往下看,一看就一阵眩晕。   她扒着机器,像只螃蟹一样蹲在上面。距离隔壁阳台只有一步之遥,但到底不敢直接跳上去。万一被邻居发现,她就真成入室抢劫的小贼了。   小耳朵竖得更高了。   这一次,她终于听见了更清晰的声音。   “我不知道商场的隐情,但监控视频的确被人删掉了,这和行风无关。”   “你可以说我自负,但事到如今,我依然相信我的系统没有问题。”   “除了IFS,还有几个地方的监控也拍到神秘背影,一条路不通,还有下一条,我会继续跟进。”   赵又锦心里咯噔一下,等等,所以没完没了了吗?   好不容易才删掉的监控,原来只是个开始?   她欲哭无泪趴在外机上,一边感受十二楼呼呼直吹的北风,一边被人生一道接一道的巨浪袭击。   突然,身下的机器传来一声奇异的响动,吓得她魂飞魄散。   赵又锦下意识以为是她太重,平台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啊——”一声尖叫划破十二楼的夜空。   然而平台并没有松动,机器只是突然开始运转,稍微冷静下来就能明白,不过是隔壁邻居打开了空调……   尖叫声立马就微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有人一把推开阳台的门。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锋利的眼。   陈亦行没架眼镜。   少了一层镜片阻隔,他的目光更令人难以招架,像秋水洗过的刀。   两人一个闲庭信步般立在阳台,一个如螃蟹深蹲趴在外机上,四目相对时,有一阵短促的沉默。   陈亦行:“你在干什么?”   北风那个吹。   赵又锦几乎听到天上传来乌鸦的叫声。   “那个——”她艰难地开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陈亦行就这么看着她,静候下文。   “就,今天晚上,月色如水,我看天气不错,正,正好适合擦擦空调外机……”赵又锦灵机一动,胡言乱语的同时,还不忘伸手用衣袖在外机上一顿擦。   虽然这个借口有点离谱,但也不是完全解释不通。   爱干净的人擦擦空调外机怎么了?   她努力安抚自己,强装镇定,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这里是十二楼。”陈亦行扫了眼栏杆外。   “……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呢,可能是我不怕高吧,哈哈。”   ……   她到底在说什么。   还哈哈。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偏偏阳台上的男人还不急着说话。   她很容易从男人眼里读出:这得有多大的病,才能在十二楼徒手攀岩。   赵又锦:……   好想死啊。   干脆松手跳下去吧。   为求解脱,她不得已先开口:“那个,我看外面挺冷的,要不我擦我的,你先进屋暖和?”   男人不置可否,重新拉开身后的玻璃门,只在进屋前略微驻足:“注意安全。”   嗯?   冷漠男也有冰山消融,关心他人的一天?   赵又锦受宠若惊,点头说好,一定一定。   然后就听见他消失前留下的最后一句:   “毕竟你擦的,是我的空调外机。”   是我的。   空调外机。 第8章   穿着单薄的隐身衣,在商场和楼道里分别蹲伏那么久,赵又锦都没感冒。不过在空调外机上趴了两分钟,就病来如山倒。   “啊啾——”   “啊啾——”   “啊啊啊——啾!”   深夜十二点,她裹着被子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才生无可恋地等来了门铃响。   赞美伟大的外卖APP。   赵又锦依然裹着被子,像个粽子似的艰难移动至门口,开门,拿药,瓮声瓮气说谢谢。   外卖小哥热情地说:“祝您用餐愉快——”   对上顾客迟疑的眼神,他迅速改口:“对不起,是药到病除!”   “谢谢。”   赵又锦合上门,拎着24小时大药房的蓝色纸袋消失在门后。   外卖小哥也踏入电梯间,楼道重归寂静。   没人察觉到对门的猫眼后站了个人。事实上,听见门铃响,他比赵又锦到得更快。   陈亦行目睹她开门,拿药,和外卖小哥说话,最后关门的全过程。   是他想多了吗。   裹得跟个滑稽的端午肉粽一样,脸色白得像鬼,一看就是生病了。   他并不热衷于爆米花电影,也从不相信世上真有蜘蛛侠这样的超能英雄,但即便是有,也应当神通广大,绝不可能是她这样的。   她这样的……   “所以到底是哪样啊?”   隔日的便利店,陈亦行一边打开保温柜拿咖啡,一边听着电话里于晚照的质问。   “大清早的,我和你谈公事,你跟我谈隔壁女邻居。”于晚照大着嗓门儿追问,“所以她长得很美吗?”   “是个人。”   “身材很好吗?”   “……端午肉粽。”   他回忆了片刻,只能想起昨夜楼道里取药时的身影。   于晚照爆发出嘎嘎的大笑声,因为过于响亮,整个便利店约莫都能听见。   陈亦行眉头一皱,把手机拿远了些,耳朵生疼。   大嗓门儿还在问:“那你刻意提她干什么?我以为我们都在为系统的事焦头烂额呢,你莫名其妙说起你的女邻居。”   指尖在薄荷糖上停留片刻。   “我只是觉得——”陈亦行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她有古怪。”   “什么古怪?不就是死缠烂打想要你的微信,三更半夜十二楼空调外机上玩蹦迪?”于晚照大大咧咧地说,“你连起来一想,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拒加微信,伤害了人家的少女心呢。”   “所以呢。”   “所以你以为人家是擦空调外机,其实人家是想蹦极?”   论对话的无效性。   陈亦行:“挂了。”   面对信口开河的人,不浪费自己的时间是真理。   他取下货架上的薄荷糖,往收银台走。   刚转过货架,冷不丁看见一个身影。   那人个子不高,被货架一挡,他先前并未留意到。   身处病中,脸色苍白,鼻尖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红……大概是擤鼻涕擤的。   一身羽绒服裹得像……   “端午肉粽?”赵又锦不可置信地问。   第一时间,陈亦行一怔。   她听到了他的心理活动?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不,她是听到了他和于晚照的电话内容。   赵又锦不可置信:“我追着加你微信?都说了是还你咖啡钱!”   当事人沉默着,她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自负又孤僻,压根不听人解释。   耳边回荡着无意中听来的谈话内容。   长得漂亮吗。   ——是个人。   身材很好吗。   ——端午肉粽。   ?   ???   ??????   赵又锦努力瞪着他,然而自觉这种东西,有的人有,但眼前这人绝对没有。   她只能自己发起攻势:“陈先生,大家邻居一场,不求关系多好,但也没必要背后议论人吧?”   便利店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呼呼吹着暖风。   柜台后的年轻收银员尴尬地望着他们,打断也不是,假装没听见也不是。   稍许的思量后,陈亦行从善如流:“抱歉,是我不对。”   总算知道道歉。   赵又锦的不虞稍微缓解了一点。   还有呢?   她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小姐,我对人的美丑并不敏感,所以粗略地把你划入普通人的范畴,说你是个人。你没意见吧。”   赵又锦一愣。   “追着我锲而不舍要微信,很容易让人误会醉翁之意不在酒。”   “身处病中,裹得厚实,像个粽子。”   “以及,半夜徒手翻越十二楼阳台,擦拭邻居家的空调外机,我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陈亦行:“我没说错吧?”   我没说错吧?   不,你说的可太对了。   赵又锦感到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感冒鼻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意思?   他等于是又把电话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背后捅刀子,当面还撒把盐?   “你什么意思?”她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该喷他还是该打一架,“这是□□裸的挑衅吗?”   “不是。”惜字如金的邻居他又开口了,“你说得对,背后议论人有失公允,所以我当面陈述,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当面陈述。   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Unbelievable。   难以置信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赵又锦此刻的心情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挤出口的只有一句:“你有病吧你!”   男人看了眼手表,似乎觉得时间紧迫,于是一边去收银台结账,一边淡淡地说:“错了,有病的是你。”   “?”   收银台前有一些散装的小物,例如口香糖、纸巾一类的,还有新上架的小镜子。   他瞥见了,递了一面给她:“看你的脸色,病的不轻。这个季节流感猖獗,还是尽早去医院吧。”   想起于晚照他们总说他不近人情,不食人间烟火,陈亦行顿了顿,把声音放温和了些。   “祝你早日康复。”   赵又锦眼睁睁看着男人拎着购物袋,消失在便利店门口,咔嚓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饼干。   收银员在柜台后咽了咽口水,弱弱地指指那袋饼干:“小姐,这个不能退了哦……”   ——   赵又锦的感冒相当严重,一进大厅就被人看出来了。   四面八方涌来关切的询问,赵又锦都说没关系。   新上司季书特意嘱咐他:“你这脸色也太难看了,实在不舒服,请假去医院,别硬撑。”   赵又锦心说小小感冒,打不到我。   至于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有一半是给气的,她那位邻居最清楚。   她都说没事了,季书只能转向冯园园:“园园,又锦病了,那今天的现场就辛苦你多跑两趟?”   冯园园欣然接受,但赵又锦赶紧表示:“感冒而已,真的不要紧,我能跑!”   季书走后,冯园园竖起大拇指调侃她:“拖着病躯为人民服务,可能这就是伟大的人民记者吧。”   错了。   赵又锦面无表情说:“这就是苦逼的实习记者。”   好在上司体贴,上午倒也没安排什么跑现场的任务,只需要她老老实实在工位上敲键盘,写稿子。   除了鼻子像被拧开的水龙头一样,不住出水。   可她不敢吃药,怕犯困。   午间吃饭时,冯园园兴冲冲拉着她去食堂。   “听说今天有五芳斋的大肉粽!”   “……”   听到肉粽两个字,赵又锦生理性反胃。   她恶狠狠地端着盘子,把头一拧:“不吃!”   “为什么呀?”冯园园困惑地端着粽子坐在她对面,拆了粽叶,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给了一个做作到上天的表情,“巨好吃!”   然后把盘子里的另一只往她面前递:“吃吧吃吧,好东西食堂不常有。”   赵又锦是个有骨气的人,能就这么向粽子妥协吗?   当然不能够。   但空气里弥漫着粽叶的清甜香气,大米与卤肉混在一处,晶莹剔透……   她噎了噎,拿起叉子,咕噜一下插掉粽子一角,大口吃掉。   ——像叉掉某人的头那样。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只是,消气后的赵又锦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监控里的神秘背影还会有什么后续吗?   她心不在焉地吃掉最后一点粽子。   如果真有后续,陈亦行会把它和他口中那个“古怪的女邻居”联系上吗?   ——   这一点,赵又锦不得而知。   毕竟身为实习生,每天为新闻真相鞠躬尽瘁跑断腿,实在没有功夫一一把剩下的监控“毁尸灭迹”。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只能惴惴不安祈祷,但愿陈亦行什么都查不出。   但坐以待毙也不行。   每天下班,她都尽可能穿着隐身衣在楼道蹲点。   可好事不常有,哪能次次听见陈亦行打电话呢?再说了,就从电梯间到他家这点距离,即便是打电话,也听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倒是给她摸清了他家大门的密码。   某个寒冷阴天,他戴了副手套,不方便进行指纹解锁,索性输入密码。   穿着隐身衣、蹲在墙壁边上的赵又锦稍微伸脖子,就看见了那六位数。   除了楼道蹲点,她还每晚去阳台上溜达。可那道玻璃门再也没有留下过缝隙,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擦拭空调外机后,对方开始提防她。   总之她再难偷听到事件进展。   倒是在便利店又碰见过一次,两人同时向保温柜伸手,可里面只剩下一瓶咖啡。   视线在空气里相撞,胶着了一刹那。   赵又锦条件反射退让一步:“你喝,你喝。”   陈亦行不置可否,连声谢谢也没说,径直拿了咖啡去结账。   这态度是不是也太嚣张了……   赵又锦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给他了。   她没精打采拿了面包,排在他后面,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男人结完账,突然回头,把咖啡往她怀里那么一塞。   赵又锦一愣。   ?   这突然的谦让是怎么回事。   来自眼高于顶、傲慢邻居的施舍?   陈亦行:“这瓶给你。”   她受宠若惊地握着那瓶温热的咖啡,谢谢二字还未出口,男人已然转身,大步走出便利店。   突如其来的反转令他的形象瞬间高大。   赵又锦匆忙结完账,拎着购物袋追出门,总要说声谢谢才好。   几步开外,她看见陈亦行在打电话。   走进了才听见男人冷静又动人的声线:“我把咖啡让给她了,这次总不会借故拿错东西,再向我讨要微信了。”   赵又锦:“……”   她紧握咖啡,有一句草泥马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9章   看来男人这种生物,不论普不普通,总归都很自信。   赵又锦握紧了咖啡,很想照着那颗与众不同的后脑勺敲下去,最好把他从盲目自信里敲醒。   就算你英俊多金,也不代表人人都想追你。   也有可能只把你当线索,想知道行风现在查到了哪一步。   工具人,你懂?   只是这一敲终于还是没有得逞。   听见陈亦行对电话那头道:“监控的事进展如何?”   她一惊,瓶子在半空中紧急刹车。   “今晚?”沉吟片刻,陈亦行点头,“那就替我约唐总,今晚七点半吃个简餐。地点定在南锦花园,具体谈谈。”   电话挂了,他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甫一回头。   赵又锦还维持着准备敲人后脑勺的姿势,手里的咖啡扬在半空。   目光凝固在她的手里,陈亦行眉头微扬:“请问赵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如果可以,砸你的脑门儿行吗。   但眼前这人冷凝的眉眼、低沉的气压,还有碾压她的身高,无一不提醒着她,三思而后行。   赵又锦只能讪讪一笑,放下高举的手,把咖啡递给他。   “……我是来给您送咖啡的。”   陈亦行没伸手,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怎么好意思白嫖您的咖啡呢?”赵又锦眨眨眼,“我爸妈从小教导我,做人不能占便宜。您要是一心把这瓶咖啡让给我,那我就必须跟您要微信,把钱转给您了。”   反正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倒追,那就索性坐实了。   ——没错,我就是来加微信的。   赵又锦已经开始幻想他的反应,是一脸厌恶地继续说他们不合适,还是把她当精神病,扭头就走。   唯独没想到他的目光在咖啡上转了转,又在她面上停顿片刻,最后居然把手机解锁,递给她。   “?”   赵又锦呆住。   “不是要加微信吗?”见她不动,陈亦行自己调出了二维码,“你扫我。”   这,这是什么节奏?   赵又锦反应慢半拍,迟迟未动。   陈亦行反问:“不加?”   “加,要加的……”赵又锦晕乎乎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发送好友申请。   他神色如常:“微信也加了,我可以走了?”   “可,可以可以,一路走好。”与其说她在胡言乱语,倒不如说她已经入自动回复状态,全凭本能。   说完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倏地抬头看他,“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陈亦行的嘴角似乎划过一抹可疑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很快离开,留下赵又锦被那点突如其来的笑意眩晕半晌。   倒不是因为他笑起来过于英俊,主要是惊悚。   毕竟认识这么久,他除了不耐烦就是不耐烦,冷漠之余,没有半点多余的人类情绪。   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赵又锦眨眨眼,后知后觉,他们已经是微信好友了。   对话窗口的最上方出现了一个深蓝色头像,名字叫Eason。   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这就加上微信了……   ——   “你还真加了她的微信?”   于晚照好奇地拿过手机,点开一个名为“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的人的朋友圈。   多数都是转发的新闻链接。还都是社会民生新闻,比如——   “无良卖家虚假贩卖泰国小香猪,以致宠物长成两百斤老母猪,无处安放?”   “养鸡场发鸡瘟,老板泪洒当场,十里长街送群鸡?”   “火葬场迁址,周边住户抗议不断,称唯一的便利是死了就地火化?”   ……   于晚照一边念,一边放声大笑。   “我的妈呀,所以她是干什么的?营销号,up主?专门搜集搞笑新闻的吗?”   手机被人抽走。   陈亦行:“是个记者。”   于晚照的笑声戛然而止:“记者?”   若是寻常颜粉,沉迷于陈亦行的美色,再三接近,那还好说,毕竟以前念书时,这种事多了去了。   可要是记者……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于晚照不淡定了。   安全系统若是出了问题,一旦被媒体曝光,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才加的她?你怎么知道她是记者?”   “前两天在电梯,我看见她背包旁边没塞严实的记者证了。”   “那她是蓄意接近你?”   “还不清楚。”陈亦行的视线在她的头像上停留一瞬,“不管是因为什么,我说过她有古怪。”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陈亦行关掉手机,“静观其变。”   ——   新闻大厦,有人像台全自动码字机,盯着屏幕双眼放光,埋头苦干。   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列入观察对象清单。   冯园园戳戳她,欲言又止。   赵又锦迷茫地回头:“怎么了?”   “不是,你这个状态好恐怖啊。”冯园园指指她的电脑,“你都这么埋头写一整天了,都不带歇一歇的吗?”   赵又锦这才回过神来,看看手表。   五点半了。   啊,差点忘了时间。   她当机立断,回头敲下最后一句,然后把今天整理出来的几篇稿子全部发邮件给季书。   关电脑。   收拾背包。   起身走人。   之所以不要命地工作一整天,其实不过是为了——   “我先走了,园园,今晚有约,地方离这有点远,怕堵车。”   “诶,什么地方啊?”   “南锦花园。”   “哦,那是挺远的……”冯园园朝着那个风风火火的背影问,“不过南锦花园,那里不是私人会所吗?我记得不是VIP进不去呀。你去那是有采访对象吗?”   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大厅。   冯园园喃喃道:“好厉害啊又锦,能去那采访的对象,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采访得到……”   没有听见这席话的赵又锦,果然被困在了南锦花园的大门外。   她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抽空在换线时吞下半只面包,踏出晚高峰的地铁站时,已经像是一把蔫儿掉的芹菜了。   南锦花园位于城南别墅区,以空中花园著称。   赵又锦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远远一看那座建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门口的服务生西装革履、模样周正,开口就是,“请问您有预约吗?”   他笑容满面,鞠躬时彬彬有礼,但不知怎的,赵又锦就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着痕迹的打量。   她低头看看自己。   也对,臃肿的羽绒服,在地铁上被人踩得脏兮兮的运动鞋,还有肩上鼓鼓囊囊的背包……   周遭几乎没人步行而来,一辆接一辆的豪车驶入地下停车场。   零星几个从正门进入的客人,也是光鲜亮丽。   赵又锦难免局促:“那个,可以现场预定吗?”   服务生依然笑着,摇头说抱歉,不可以。   “我看里面还有位置啊。”赵又锦不死心,指指室内。   “抱歉,女士,我们这里是会员制,如果您没有会员,是不能预约的。”   千里迢迢跑这么远,难道要无功而返?   还好随身携带了秘密武器。   赵又锦扭头离开,一路小跑至马路对面。   别墅区的外围是一片绿化良好的公园,她左右看看,趁人不备钻进灌木丛,窸窸窣窣脱掉外套,塞入背包。   最后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背包藏起来。   再出来时,她穿着长裙,带着头纱,又进入了隐身状态。   ——   建筑外观已经很艺术品了,没想到内部也丝毫没有实用性。   明明空间很大,座位却寥寥无几。   赵又锦转晕了头,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小花园里乱窜。   国家都说要共同富裕了,你们还搞什么阶级划分。   寻常老百姓吃饭都是在挤地铁时囫囵吞枣(比如她),有些人却优哉游哉在这种地方赏花看夜景(万恶的资本主义)……   百般吐槽着,终于在跑断腿时,发现了目标人物。   顶楼的小花园里,陈亦行与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桌前,以半座城市的夜色为背景,他们谈笑甚欢。   周遭静悄悄的,花与树为他们隔绝出一方私密的天地……也为赵又锦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   她悄悄蹲在一棵茂密的花树后头,没忍住摸了摸叶子。   居然是真的!   她探出脑袋,端详目标人物。   放弃删除剩下的监控视频,并不意味着她就高枕无忧了,至少在听到早上那通电话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跟来看看后续。   抛开糟糕的性格不说,姓陈的确实拥有出色的外形。   赵又锦分辨不清西装的品牌与质地,但不妨碍她一眼看出,与这会所里随处可见的男性相比,眼前这位将西装穿出了截然不同的风华。   没有推杯换盏,也没有圆滑的逢迎,陈亦行静静地坐在那里,谈笑间自有风骨。   可惜从头到尾也没提到赵又锦关心的事。   原来他要谈的监控后续,不过是行风新升级的安全系统事宜,跟她留下背影的事半点不沾边。   听天书似的听了半天,赵又锦都快睡着了。   看来又是白跑一趟。   她惋惜地看了眼那一桌堪比艺术品的好菜,这两人只顾着说,压根没吃上一口。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既然不吃,还不如让她吃。   地铁里抽空吞下的半只面包,这会儿早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千载难逢的机会很快来了。   两位商务人士吃过饭,挪步到边上的日式小圆几前喝茶。   夜风拂来阵阵草木香气,夹带着食物的诱人味道。   赵又锦迟疑着,最终饥饿战胜了理智,蹑手蹑脚来到桌前。   “我就吃一口。”   “就吃一口。”   她悄悄伸手,拈了块造型奇特的点心,蹲在桌下吃了起来。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反正他们不吃也是浪费,怎么能忍心糟蹋粮食呢?”   她很快又探出手去,这次直接端了盘寿司。   吃多了食物,有些口渴,最后她盯上了那壶晶莹透亮的粉色酒酿。   “只喝一口应该不会被发现哦?”   于是有人在洽谈,有人在偷吃,大家各司其职。   九点整,天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蹲在桌后的人吓一跳,手里的盘子险些脱手而出。   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端稳。   耳畔传来陈亦行的声音:“烟花开始了。”   她心脏狂跳,悄悄探头,才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圆几前的两人都在欣赏烟花。   中年男子笑了:“我喜欢上他们家来,就是因为每晚都会有的这场烟花,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陈亦行微微颔首:“没想到唐总也有一颗未泯的童心。”   他们是童心未泯,她是吓得心脏骤停。   赵又锦心有余悸抬起头,这哪里是浪漫,分明是烧钱。   可腹诽着,仰望夜空,她也不禁失神。   天际无垠,焰火当空,这短促又绚烂的盛况,是忙碌的都市里难得一见的浪漫。   她情不自禁拿出手机,咔嚓一下。   一朵刚刚绽放开来的烟花就此定格。   ——   烟花秀结束后,这场会谈也接近尾声。   只是经过餐桌前时,陈亦行脚下一停。   唐总:“怎么了?”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好菜上,半晌不动。   此时的赵又锦又躲到了花树后面,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不是吧?她也就每样菜动了那么一小口,这样也能发现?   他是齐天大圣吗?难不成有火眼金睛?   陈亦行目光微沉:“那道樱花奶酥我很喜欢,原以为剩的不少,可以打包回家,没想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仅剩的几块点心。   “大概是我记错了。”   好在说完这句,两人就说笑着离开了现场。   赵又锦:“……”   吓死个人。   樱花奶酥,她唯一一道稍不留神连吃三块的菜。   差点露馅。   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谨慎果然是做人的首要准则。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他们离去后不多时,赵又锦默念着“做人要谨慎”,也跟着溜了。   背包还在灌木丛里,摘下头纱,穿上羽绒服,她很快跑进了地铁站。   倒是一辆汽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时,在地铁站旁忽然减速。   陈亦行不经意看向窗外,恰好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跑进站台。   那是……   他猛地一踩刹车。   可惜背影转瞬即逝,没等他看清就快消失了。   ——   虽然今天一无所获,但是好歹看了场浪漫的烟火。   深夜,赵又锦踩着轻快的步伐踏出电梯,嘴里还哼着歌。   刚打开门,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她吓一跳,回头就看见冷漠邻居站在对门,脸上带着冷漠. JPG的表情包。   “有,有事吗?”   突然紧张。   楼道里光线昏暗,寂静非常。   陈亦行倚在门边,和她对视两秒,视线在她臃肿的羽绒服上、半旧不新的背包上,停留了一会儿。   “刚下班?”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赵又锦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对劲。   相当不对劲。   这人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怎么会主动跟她寒暄?   以及,难道他一直在门后等着?不然怎么一听见动静就开门了……   “对,刚下班。”她警惕地挺直了背,“你,你在等我?”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果然,陈亦行扔下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随即从屋内拎出一袋垃圾,放在门边。   赵又锦略松一口气:“哦,倒垃圾啊?”   “嗯。”   “那,晚安?”她半只脚踏进门,试探着说。   男人还是冷若冰霜的样子,投来一个敷衍的眼神,惜字如金道:“嗯。”   然后砰,先她一步关上了门。   果然是她想太多,就说他怎么可能在等她……   赵又锦继续哼着那首未完的歌,高高兴兴回了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刷手机时,看见爸爸从芝加哥发来的微信消息。   老赵:女儿,最近很忙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好。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怎么了,爸?   老赵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发来下文:刚洗漱完。我看你朋友圈里都是新闻链接,都没有个人生活了,来关心你一下。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每天都过得差不多,没什么值得发的嘛。   父女俩隔着太平洋,每年难得见上一面。   老赵希望她去美国发展,而赵又锦性格温软,喜欢留在故土的生活。   老赵同志老生常谈了一段“工作固然重要,但个人生活也要保质保量”的真理,赵又锦只能连连称好,顺便狡辩一下:   “也不是没有个人生活啦,只是我懒得发。”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灵机一动,很快往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图。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在忙碌的生活里停下脚步,偶然目睹了一个浪漫的夜晚。   配图:烟花. JPG。   虽然酸的牙齿都快掉了。   她在本条朋友圈下艾特了老赵,发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和爸爸插科打诨了一会儿,她退出对话窗,毫不意外看见了朋友圈出现一大片点赞。   新闻工作者,人脉很重要。   她的朋友圈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人。   这也是她不常发日常的原因,总觉得那些亲昵的小事应当分享给亲密的人。   漫不经心刷着一大片点赞与评论,大多是“哇,真的好浪漫”诸如此类的言论。   赵又锦很有礼貌地一一回复,最后回到页面顶部,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赞。   深蓝色的头像简约素雅,异常眼熟。   多久看过呢?   具体可以追溯到今天早上八点十分。   便利店门口。   心脏咯噔一下,浑身汗毛再次竖起。   等等,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今天早上她加了隔壁邻居的微信!!!!   赵又锦原地当机十秒钟,十秒钟后,战战兢兢想删掉朋友圈,却再次看见一条新的评论。   点开评论时,手在抖。   Eason:烟花不错。 第10章   烟花不错。   四个字,言简意赅,稀疏平常。   但对于心虚的赵又锦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手一抖,手机砸在脸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办?   露馅了吗?   她怎么会忘了早上加他好友这件事?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设置权限,禁止对方看她的朋友圈?   此刻的赵又锦像极了一只在沸水里翻滚的小龙虾,被子都被她绞成麻花。   最后突然停下,她从凌乱的被窝里掏出手机。   点开陈亦行的微信。   你发起了一笔转账:   38元。   陈亦行没回。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咖啡钱,收一下哈。   还是没回应。   赵又锦发挥同ID一样的精神,无视他的无视,继续努力,没话找话说:烟花挺好看哈?   她虎视眈眈盯着屏幕,总算看见顶端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了。   Eason:嗯。   惜字如金,是他的风格。   但字少没关系,回了就好。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把咖啡钱收了吧。   几秒种后,转账已接收。   赵又锦发了个可爱的表情过去,紧接着敲了一长段话:   今晚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加班吗?   其实呢我是干新闻的,去城南采访了一个金融圈大佬。对方带我去了一家很高端的会所,每天晚上都会发烟花,你敢信?   另一头,陈亦行面无表情看着这段话。   你敢信?   呵,我有什么不敢信的。   说出来你倒是可能不敢信,我就在现场。   顶端的“正在输入”就没有停止过。   这女人当面和背面都话痨。   赵又锦自顾自地说着。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了,那家会所叫南锦花园,就在城南别墅区那边,你要是没去过的话,强烈推荐你也去吃顿晚饭。烟花秀在每晚九点,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是非常震撼,非常浪漫!   下一条。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啊,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谢谢你的咖啡,晚安!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   好地方人人都能去,又没人规定只有他能去。   啊,她可真机智。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又锦一眨不眨盯着对话框。   只可惜一分钟过去。   五分钟过去。   十五分钟都过去了。   要不是微信没有下线功能,赵又锦简直怀疑他没收到信息。   这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人家给他热情推荐这么多,最起码说声不用谢,晚安。   说一声会死吗?   最后赵又锦抱着手机睡着了,还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她又来到了南锦花园的顶楼,正端着盘子品尝美味,抬头仰望绚烂夜空时,有人抢走了她的盘子。   她一扭头,发现陈亦行冷冷地看着她。   “你,你要干什么?”她很害怕。   男人不说话,只掰开她的嘴,一股脑将点心往她嘴里塞,塞到她都咽不下了,依然不停手。   她痛苦地扼住喉咙,“喘不过气了!”   而陈亦行狞笑着,口口声声说:“让你偷吃我的樱花奶酥!”   ……   从梦里惊醒时,天色已泛鱼肚白。   赵又锦觉得喘不过气,后知后觉从脸上揭开早已干掉的面膜。   原来是她睡姿不太老实,导致面膜移位,覆住了口鼻……   恐怖的梦境还历历在目。   赵又锦掀开被子,痛苦地坐起身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越到十二月底,越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大概是社会各界人士的常态。   年关将至,赵又锦从朝九晚六的作息,成功变成了朝九晚十。   偏偏跑了个现场,事主是个创业失败、刚刚失婚的男青年,坐在顶楼嚎啕大哭,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赵又锦和冯园园拨开层层人群。   一位中年大妈冲过来:“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   赵又锦迟疑道:“是您打的热线电话?”   “是是是,是我打的。”   冯园园左右看看:“警察呢,比我们还晚到吗?”   大妈说:“我没报警啊,第一时间就惦记着通知你们。”   赵又锦:“……”   赵又锦:“不是,有人跳楼,您为什么不报警啊?”   通知记者有什么用?她们又没学过谈判技巧,难道还能干警察的活?   没想到大妈咳嗽两声:“那什么,我记得拨打热线电话,提供新闻线索,可以领取现金奖励?”   赵又锦无语,和冯园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生命无价,在有的人眼里却抵不过两百块钱。   围观群众怕男子一时激动,失足掉下来,催促着记者上去开解。   冯园园磕磕巴巴解释,记者并不精通开解人这项技能啊,可群情激奋,两人赶鸭子上架,还是去到了楼顶。   人命攸关,两人都如履薄冰。   要是因为她们措辞不当,男人直接跳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冯园园吓得牙齿都在打颤,最后还是赵又锦硬着头皮打开局面。   “先生,我们是来帮您的,您有什么苦可以跟我们倾诉,千万不要想不开!”   台词很耳熟。   感谢那些年TVB拍过的神剧,以至于危急关头,第一时间浮现在脑中的竟是《谈判专家》的经典台词。   谢天谢地,男子还没有激动到拒绝沟通,只是嚎啕大哭,冲着两人哭喊。   原来他创业失败,又和妻子刚刚分开,受不了打击,这才自寻短见。   他哭得不成人样,诉说着自己创业有多辛苦,没想到生活却给予他致命一击。   “别人都是朝九晚五,就我起早贪黑……”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一分钱没赚到,还把家底都折进去了!”   “我老婆也不要我了!”   ……   人类的本质是什么。   复读机。   束手无策的两人在听他翻来覆去念了无数遍后,终于等来了警察接手。   大概是哭诉多遍,男子也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最后成功被警察解救。   只是离开现场时,赵又锦和冯园园都很沉默。   说到起早贪黑,日日加班,同为社畜的她们可谓深有体会。   别人都在讨论:“元旦有什么计划?”   她们只能含泪微笑:“加班。”   “假期是什么?别打扰我工作。”   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更加沉重的心情,赵又锦离开新闻大厦时,又是一个深夜。   地铁末班车,车厢里的人群皆是神情疲惫。   像极了一群没有情绪波动的丧尸。   半路突然接到舅妈的电话,手机铃声响彻整节车厢,丧尸都被惊醒了,纷纷投来谴责的目光。   赵又锦正在打瞌睡,急急忙忙接起电话,又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又锦,你弟弟是不是上你那儿去了?”   “我刚下班,还没回家——”   舅妈着急地打断她:“这小子,第一次模拟考考砸了,放话说不参加高考,跟你舅舅大吵一架,今天晚上离家出走了!”   ——   赵又锦是舅舅舅妈带大的。   很小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后来父亲因工作变动,受邀去芝加哥从医。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父亲倒是考虑过带她一同出国,但她性格绵软,尚且不通外语,对于去异国他乡求学这件事,非常抗拒。   舅舅舅妈顺理成章接下她这块烫手山芋。   生活没有小说那样一波三折,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像对待亲生子女般养大了赵又锦。   家里还有个儿子,名叫李煜。   对,就是李后主那个李煜。   这位表弟小她四岁,过完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两人从小处到大,跟亲姐弟没什么两样。   赵又锦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起精神来,继续新一轮的“真相探索”。   从舅妈那里打听到来龙去脉后,她踏出地铁站。   “舅妈你别着急,我马上到家,估计李煜在门口等着我呢。”   臭小子走得急,一没带钱,二没带身份证,除了投奔她还能去哪?   果不其然,急匆匆跑到楼下时,有个瘦高的身影正老神在在坐在大堂里。   大堂里灯火通明,墙上挂了副色彩斑斓的油画。   画前有两张椅子,供住户休息。   李煜就这么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手里拿着只switch,嘴里含只棒棒糖,双眼放光操控着手柄。   正打得激烈时,冷不丁被人一把抽走游戏机。   “哎哎,干嘛啊——”他一抬头,正对上赵又锦的面瘫脸,“哟,回来了?”   不等赵又锦说话,他就抢先发难。   “还知道回来?赵又锦,你看看这会儿几点了?你一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在外面瞎混,小心我跟我爸妈告你状!”   赵又锦面无表情:“你在这儿干嘛?”   “想你了呗。”李煜说得很自然,“上你这儿看看,顺便问问你实习得怎么样了,关心关心你。”   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二大爷来了。   赵又锦眯眼:“哦,是来看我的啊?”   “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是有人考砸了,离家出走,结果无家可归,跑来投奔我呢。”   “……”   李煜噎了噎,然后理直气壮说:“那只是一个方面,我来这趟,主要原因还是为了关心你。”   “你还挺舍己为人啊。”   “那是。在下姓李名煜,字雷锋,号红领巾先锋队——哎哎,我说你怎么打人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又锦已经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儿上了。   “我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帮你清醒清醒。”   “不是,我大老远跑这儿来寻求安慰,你怎么都不关心关心我,问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   大堂里鸡飞狗跳。   姐弟俩吵吵闹闹,一个下达命令“你立马回去”,一个嚷嚷着“老子死也不回去”。   最后李煜不耐烦了,从她手里夺过Switch就跑。   “当我白来一趟,别跟我爸妈说见过我!”   “你上哪儿去?”   “不要你管!”   真说起来,他的个子比赵又锦还要高出一个头,往门外一跑,赵又锦压根追不上。   但追不上也要追,她只能拼命挥动小短腿,大喊着“你给我站住”。   深更半夜,小区里人很少。   除了不远处有人踏着夜色归来,一身凛冽。   年关将至,陈亦行也很忙,今天有个应酬谈到深夜,免不了沾酒,遂把车留在公司,打车回来。   没想到进了小区,大老远看见一男一女在狂奔。   男的在前,跑得风风火火,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   女的在后面气喘吁吁,大喊着“你给我站住”。   他一顿,男的就跑过了眼前,手肘还擦撞到了他。   陈亦行眉心一皱。   “对不起啊。”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跑。   然后他才看清,迎面追来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古怪女邻居。   赵又锦上气不接下气狂奔而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帮帮我……”   陈亦行:?   “快,快帮我抓住他!”   什么情况。   抢劫?   陈亦行在原地怔忡片刻,只来得及看清女人焦急的眉眼,和那片光洁额头上浮起的一层薄汗。   这时候好像不该计较两人的关系其实称不上友好……   在她焦灼催促下,陈亦行转身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小偷”的手里的确拿着什么,夜色里看不清楚,他只能下意识猜测也许是手机,也许是钱包。   两人的身高差距很小,但少年正在发育期,身姿略显单薄,不如成年男人颀长有力。   没跑出多远,陈亦行追上了他。   李煜还没看清眼前是谁,就察觉到胳膊被人一把抓住,下一秒,有人重重一推,将他按到了一旁的路灯上。   肩胛骨传来一阵剧痛。   少年吃痛地叫出了声,抬头一看。   一个陌生男人。   “你谁啊你?”他愤怒地挣扎起来。   却被男人死死摁住,还伴随着森冷的威胁:“如果我是你,就会老实待着。”   下一秒,手里的Switch被人一把抽走。   李煜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赵又锦总算追上来了。   寂静的深夜,小径旁的两人像在上演警匪片。   年长些的男人显然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上风,将少年牢牢摁在路灯柱子上。   而少年手被人反扭在身后,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难忍痛意。   赵又锦惊呆了。   那可是右手,高考生价值千金的右手……!   她一把推向陈亦行:“放手,快放手!”   陈亦行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再加上少年在挣扎,前后夹击,他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   没等他发问,推他的人倒是又惊又怒地质问他:“你干什么?”   他干什么?   陈亦行错愕。   不是她叫他追上来,替她抓小偷?   万万没想到赵又锦一脸心疼地拉住那个“小偷”,又是检查胳膊,又是问他痛不痛。   “伤到哪里没?”   “手没事吧?”   “要是手受伤了,舅妈一定会杀了我们!”   李煜还处在震惊之中,抽回手,指着几步开外的陈亦行:“不是,这男的谁啊?我们姐弟俩的事,关他屁事,他这么激动干什么?”   这次轮到陈亦行怔住了。   什么?   姐弟俩?   他霍得把目光转向赵又锦:“不是小偷?”   “当然不是!”赵又锦也一脸错愕,“这是我弟弟!”   短短一瞬间,真相大白。   竟然是个可笑的乌龙。   偏偏那个女人还好意思一脸谴责地看向他:“陈先生,你也太冲动了!也不问清事情原委,不分青红皂白就跟人动手。我弟弟明年就要高考了,万一受了伤,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陈亦行:……   是,是他冲动了。   下次别说是遇贼了,她就是奄奄一息横在路中间,他也只会目不斜视,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第11章   “袖子撩开,我看看。”   “看什么看。花美男的胳膊肘,是你说看就看的?”   “闭嘴。撩开。”   “哎哎,我自己撩,你怎么还上手了?动手动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那什么未成年人呢……”   姐弟俩自顾自忙活着。   转头才发现——   “人呢?”赵又锦一愣。   刚刚不还在这呢,怎么一转头就不见人影了。   冬夜寂寥,住宅区又回归了先前的沉寂,唯余路灯数盏,照亮漫漫长夜。   李煜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问你呢,他谁啊?”   斟酌了一下用词,赵又锦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我邻居。”   “你邻居有病吧,一言不合就动手?”   确认完“花美男”的胳膊肘完整无缺,连红印都没留下后,赵又锦悬着的心总算归位。   然后才有空回顾整件事。   “……你还说?要不是你一言不合就跑路,我也不至于表述不清,让他以为我被抢劫了!”   想起刚才她一把拉住他,话都没说清楚,只顾着让他追人的场景。   以及他以为制服了“歹徒”,却被她一把推开。   ……   他这会儿,大概气得不轻?   抓着李煜一路走进电梯,赵又锦斟酌着,给陈亦行发了条微信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回家了吗?   无人应答,意料之中。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今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是我表弟离家出走,我一时情急,表述不清,才害你误会。   下一条:   当时看他被你摁在那,我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推你的时候手上没个轻重,真的很抱歉。   电梯一路上行。   红色的数字从一蹦到十二。   赵又锦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要是踏出电梯他还没回的话,她就亲自敲门致歉。   都站在陈亦行的大门外,准备抬手敲门了。   嗡,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   Eason:没关系。   心里一松,她就知道他这人看似冷漠,其实还是挺热心肠的。   一大堆褒义词涌上心头。   比如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心地善良等等。   直到下一条微信抵达,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Eason:反正吕洞宾也不是第一次被狗咬了。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赵又锦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旁边冷不丁凑来一只脑袋,李煜看着屏幕笑出了声:“这哥们儿不止人长得帅,还挺幽默啊。”   “你管这叫幽默?”赵又锦反问,“还有心情夸他,这么快就忘了刚才人家一只手就给你治的服服帖帖了?”   李煜一噎,追加点评:“就是眼神不大好使。”   他这种花美男,也能看成小偷。   虽然想的并非一件事,但赵又锦也表示认同。   眼神确实不好使,能把人看成狗。   眼珠子捐了算了!   ——   回家的第一件事,打电话告诉舅妈李煜在她这。   “别担心,我开导开导他,周一给他送回去。”   全家人都在为他操心,这位却跟微服出巡似的,在屋子里左右翻翻,搜罗零食。   还不时点评两句:   “这个牌子的果冻不好吃。”   “你怎么买这个味道的薯片啊?”   “没有气泡水吗?花美男不喝肥宅水的。”   赵又锦气不打一处来,从他手里夺过零食:“又不是给你买的,有你挑三拣四的份儿?”   李煜:“嘁,看你那小气样儿,不就几个零食。”   “你给我老实点。”赵又锦警告他,随即发现沙发上乱糟糟的,忙了一周,没来得及收拾,坐不下他们俩。   目光落在阳台上,她一把推开玻璃门。   “你,跟我出来。”   李煜哀嚎:“不是吧,大冬天的为什么要在室外聊天?”   “少废话,我这会儿火气大,吹吹冷风能减轻对你动手的**。”   “……”   ——   吹冷风能缓解情绪,热水澡亦如是。   回家的第一件事,陈亦行冲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推开阳台门。   阳台上挂着晾干的换洗衣物。   才刚推开一条缝,冷不丁听见隔壁的谈话声,因阳台与阳台间距离很近,他们的声音犹在耳侧。   手在门框上定格了一瞬。   下一秒,他拉开了门,顺便拉了张单人椅过来,老神在在于阳台门前落座。   顺手抽了本前两天刚买的杂志,漫不经心翻着。   隔壁的两人浑然不知隔墙有耳,声音还挺大。   “说,为什么离家出走?”   “可能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喂,又动手?”   “好好说话,不然动的可能不止手。”   插科打诨,兜兜转转,事情真相大白。   李煜一向不爱念书,倒是游戏天分极高,多少款竞技类游戏,他都轻松上手,毫不费力就能进入排行榜前列。   “我不想读书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何必浪费时间。”   不同于舅舅舅妈,一听这种话就炸,赵又锦倒是思忖一会儿,觉得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了点,但不是没有道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李煜倒是挺吃惊,原以为父母派赵又锦作说客,没想到她的反应并不激烈,还能问个后续。   “LOL知道吗?”   “知道。”   虽然并没有玩过,但不影响她久仰大名。   “我之前上了一区王者,有战队的人来联系过我,问我想没想过打职业。”李煜的目光飘向远方,“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也不是那个料,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找点擅长的事做。”   “你是说,你想当专业打游戏的?”   “那叫职业选手!”李煜纠正她。   顺便替她科普了职业前景,游戏发展现状等。   突然想起什么,李煜进屋找手机:“你等等,其实我写过一个职业规划。”   再来到来阳台上,他把手机递给赵又锦,两人低头对着屏幕又是一阵分析。   “OK,你今晚就住我这,周末我们再完善一下你的规划书,到时候我拿去给舅舅舅妈看。”   女孩和男孩不一样,从小到大,李煜三言两语就容易和父母吵起来,但赵又锦的话他们总是愿意听的。   李煜沉默了好一会儿,嘀咕了一句:“事成之后请你吃饭。”   真够傲娇的,说句谢谢会死吗。   赵又锦翻了个白眼,又没忍住笑起来。   ……   陈亦行坐在单人椅上,杂志都快翻完了。   就在他以为这个话题会无限延长下去时,话锋突然一转。   “对了,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不是很喜欢漫威吗?”赵又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将来科技够发达了,超能英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对啊,怎么了?”   她一时不知从哪说起,只能胡乱切入:“那要是让你选,你想拥有什么技能?”   李煜还是孩子心性,这个话题他喜欢。   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蜘蛛侠。”   哦,原来他喜欢飞檐走壁。   赵又锦问:“蜘蛛侠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到处飞吗?好像没什么用啊。”   “看起来帅就可以了。”李煜冷漠脸,“想想看,人类少女受难时,有个花美男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换你你不心动?”   不愧是你,原来只是为了耍帅。   赵又锦一言难尽:“想想是挺心动的,但抬头一看发现是你的脸,我就心如死水了。”   李煜:“……你懂个屁。”   两人从蜘蛛侠聊到钢铁侠,挨个将超能英雄的技能点评了一遍。   直到最后,赵又锦才仿佛随口一提:“除了这些,你有没有想过隐身?”   隔壁的单人椅上,有人微微一动,正在翻页的手停在半空。   李煜:“隐身?像哈利·波特的斗篷吗?”   “对。”   “这个容易实现。”李煜说,“我记得现在有隐形战斗机了,上面有什么高科技涂层,能反射出附近环境的颜色。”   “那要是你有隐身衣了,你会拿它来做什么?”   李煜想了想,邪魅一笑:“拿它参加高考。”   “怎么参加?穿上隐身衣进考场?”   “当然是穿去偷看试卷答案,然后参加高考啊。”   赵又锦无语,“我以为你想当职业选手?”   “听我说完啊。”李煜竖起食指,“首先用它参加高考,当个高考状元。”   然后中指也竖了起来。   “然后报考清华北大,看他们挤破脑袋争着要我。”   赵又锦:“……”   赵又锦:“那你选谁?”   “选谁?”李煜不屑一顾地说,“我谁都不选。”   “我看你是要上天。”   “我不上天。我要打职业。”李煜一锤定音,“我要拒绝来自清华北大的邀请,参加战队,当一名电子竞技职业选手。”   赵又锦:?   所以瞎忙活半天,最后还是打职业。   “请问这和你现在要做的选择有什么质的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李煜幽幽地说,“你不觉得,这样会更帅吗?”   理所当然,阳台上发生了激烈的暴力冲突。   而另一边,陈亦行在单人椅上静静地坐着,手中还保持着翻页的姿势,半天没动。   窗外星月俱灭,风卷云舒。 第12章   夜深了,万家灯火也渐次熄灭。   窗外隐有风声,不至于扰人清梦,但细听却又不容忽视。   陈亦行一向睡眠不错,但不包括今夜。   他本是科研人员,自诩走在科技的前线,隐形机的原理他再清楚不过,但隐身衣,抱歉,着实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问自己,就因为隔壁谈到了隐身衣,就证明它真的存在吗?   那他们还谈到了蜘蛛侠和钢铁侠呢。   茶余饭后的思维发散,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理智这么告诉他,但思绪还是飘了很远。最后不得已坐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威士忌,倒了半杯。   入口的一瞬间,冰冷的触感一路蔓延而下。   然后变成截然相反的灼烧感。   他站在中岛台前,眯眼看了看窗外,一片沉沦的夜。   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于晚照。   响了很久,那边才有人接。   “……喂?”   于睡梦中被人惊醒,于晚照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   窸窸窣窣一阵杂音,他看清了屏幕上的名字,气咻咻地说:“你最好有什么要紧事,值得我这个点放弃睡眠,接你的骚扰电话。”   这头沉默了一会儿。   于晚照:“哈喽,有事吗?深更半夜打给我,接了又不说话。你是老板了不起?”   这个人一向话多。   陈亦行倒是没理会他的吐槽,声色如常道:“是有要紧事。”   “什么事?”   “你听说过隐身衣吗?”   “……”于晚照安静了几秒钟,冷静地问,“你喝了酒?”   中岛台上的酒还剩了一小半,陈亦行的目光落在酒杯上:“你怎么知道?”   “我他妈……”那头传来于晚照崩溃到踢被子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你怕不是喝了假酒!”   陈亦行:“……”   他问于晚照信不信现有科技已经研发出了隐身衣,于晚照的回答是,“你怎么不问我信不信复联正在拯救世界,霍格沃茨正在招生呢?”   陈亦行淡淡地说:“因为现在是冬天,没有学校会在冬天招生。”   于晚照噎了半天,恶狠狠说:“……替我问候你全家。”   “我替我全家谢谢你。”   这天没法聊了。   不,这天本来就不该聊!   “少喝点酒,多睡点觉,压力太大会导致什么你知道吗?”于晚照下了结束语,“你现在距离精神病只差这么一点点。”   即便隔着手机,谁也看不见谁,他还是捏拢两只指头,比划了一下。   然后啪,挂断了来自老板的电话。   是老板,亦是多年同窗,兄弟一场。别说他不关心他,哼。   陈亦行立在中岛前,半晌失笑,端起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回想刚才问于晚照的那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   天刚蒙蒙亮,赵又锦就起床了。   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她精神奕奕地敲开客房的门。   “起床了,李煜!”   李煜痛苦地拉过被子,捂住脑袋:“懂不懂高三生的周末有多宝贵啊?让我多睡会儿!”   “不是说好要完善你的规划书吗?怎么,不想打职业了?”   “再睡半小时——不,就十分钟!”   “行吧,那我给舅妈打电话,让她接你回去准备高考了。”赵又锦佯装关门。   “F,U,C,K!”床上爆发出咬牙切齿的怒吼,“起起起,马上就起!”   “这才对嘛。走,我带你下楼吃早餐,你上次不是还夸我这的煎饼果子好吃吗?”   ……   天气愈加寒冷,今天还是个大雾天,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远处的光景。   姐弟俩裹得严严实实,从一只端午肉粽变成了两只。   步调一致朝小区旁的早餐店行进。   “你这附近吃的还挺多。”李煜四下看看,搓搓手,哈气时嘴边也雾蒙蒙一片。   “嗯,前面那家就是卖煎饼果子的。”   商业街在茫茫大雾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再走近些,铺子近在眼前了,两人才看清。   煎饼铺子前站了个男人,一身黑色大衣像利剑出鞘,要划破这浓重雾气。   姐弟俩齐刷刷停步。   但反应截然不同。   李煜:真帅!   赵又锦:真冷!   那人似乎只比他们先到一步,听见脚步声,略一回头。   浓雾里依稀可见他棱角分明的脸,有种风烟俱净、朝雾初散的况味。   他的眼睛干净明亮,令人不由自主想起早年学过的一首诗:譬如朝露。   李煜不确定地问:“昨晚上那男的?”   赵又锦顿了顿,小声嗯了下。   “果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啊……”他感叹。   赵又锦更小声地嘀咕道:“孽缘吧。”   嘴上这么说,站定在煎饼铺子前,她还是扬起笑容,友善地冲人打招呼:“早。”   陈亦行的目光从两人面上掠过,淡淡点头。   回头继续对老板说:“三只煎饼。”   老板问:“加什么?”   答:“全家福。”   姐弟俩均是一愣,交换了一个眼神。   嗯?   这是要请他们吃煎饼?   以多年的默契,两人用眼神进行了一番无声交流。   李煜:他总是这么友好吗?   赵又锦:不好说,比天气预报还难以捉摸。   李煜:可咱们昨晚不是还得罪他,他还骂你是狗呢。   赵又锦:是这样没错。   李煜用下巴朝煎饼上一努:别不是有毒吧?   赵又锦翻白眼:你网络小说看多了是吧?   可作为邻居,保持友好的关系似乎也很有必要。   姑且理解为,他大人有大量,决定不计前嫌,率先示好吧。   赵又锦的心里升腾起一阵小小的感动。   所以之前的梁子归梁子,眼下,该有的礼貌必不可少。   她有些局促地笑着,冲陈亦行道谢:“你太客气了。”   陈亦行看她一眼,没搭白。   嗯,惜字如金嘛。   尚在感动之中的赵又锦:理解理解。   不多时,老板手脚利落地递来三只煎饼果子,笑着说用餐愉快。   而陈亦行才刚伸出手,就发现一旁的姐弟俩比他还主动,一人一只,接过了老板手里的饼。   一瞬间,三只煎饼只剩下一只,孤零零装在食品袋里,挂在老板手中晃晃悠悠。   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侧头。   年轻的姐弟俩笑得一模一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一起冲他点头。   赵又锦:“谢谢你的煎饼!”   李煜甚至啃了一口,烫嘴得直哈气,含含糊糊道谢:“好吃好吃,多谢多谢。”   陈亦行:“……”   他有说这是给他们买的吗?   然而姐弟俩浑然不觉哪里不对,边吃煎饼边跟他道别:“你慢慢吃啊,我们去别处看看。”   然后就撤走了。   一路还在聊天。   李煜:“你邻居人还是不错的,嘴是坏了点,心还是好的。”   赵又锦一言难尽地回忆着两人的交集,不太确定:“……是吗?”   “这不昨晚闹了点不愉快,今儿还给咱们买饼了吗?”   “是吧。”   两人朝商铺深处走了走,李煜忽然想起来:“刚才买饼那隔壁,有卖豆浆的吧?干吃煎饼好噎啊。”   于是两人又掉头回去买豆浆。   没想到陈亦行还站在煎饼铺子前,因背对他们,并没有发现他们回来了。   这边李煜在买豆浆,赵又锦频频往那边瞧,余光看见陈亦行接了通电话。   似乎有人在问他出发了没。   他答:“还在买煎饼。”   于晚照很奇怪:“怎么还在买煎饼啊?不是十分钟之前就去买了吗?我和李密眼巴巴等着你呢。”   陈亦行面无表情说:“本来是做好了。突然有两个人插队,拿了我两只煎饼,还一个劲跟我说谢谢。”   于晚照惊了:“这是什么骚操作?”   陈亦行换了只手拿电话,冷冷地说:“可能是新型诈骗吧。”   他从老板手里接过新做好的煎饼,加上之前那只,一共三只。   刚转身,冷不丁对上两双眼。   那兄妹俩一人捧只煎饼,啃到一半,再啃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像握着烫手山芋。   于晚照还大着嗓门儿在说:“新型诈骗?不能够吧。谁搁这儿骗煎饼呢!”   陈亦行看着那两人,平静地说:“难说。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人偷拿咖啡,有人诈骗煎饼,可能看我人善可欺吧。”   说完,收回视线,拎着三只煎饼离开现场。   大雾中,唯余姐弟俩宛若被施了定身术,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手里的煎饼突然就不香了。   良久。   李煜问:“煎饼诈骗,说的是咱俩吗?”   赵又锦麻木地点头:“不太可能是别人了吧。”   原来煎饼不是给他们买的?   那他俩跟傻子似的把人煎饼拿了,还一个劲说谢谢……   李煜觉得这个误会也挺好笑的,傻乐:“听起来是挺离谱的,但是诈骗听起来还是有点头脑,跟偷拿咖啡的傻逼一比,我觉得还算可以接受。”   侧头,他很乐观地问:“你觉得呢?”   她觉得呢?   赵又锦望着远方消失在大雾里的身影,眉宇淡然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打职业了吧。”   李煜:?   “现在,放下你的煎饼,和我打打拳。” 第13章   周日傍晚,赵又锦把李煜送回了家。   知道她要回来,舅妈做了一桌子好菜。   李煜目瞪口呆:“又不是过年,这怎么满汉全席都摆上了?”   舅舅指指他:“你个混球,还有脸说话。一会儿吃了饭,看我怎么收拾你!”   舅妈也瞪他一眼,“你姐姐难得回来,吃顿好的怎么了?”   转头看赵又锦,心疼地摸摸下巴,又捏捏手肘,“这怎么又瘦了?”   赵又锦喜上眉梢,低头看手腕:“真瘦了?”   李煜嘀咕一句:“是啊,瘦了,从A变成负A了都。”   舅舅没听明白,困惑地反问:“什么A,什么负A?”   赵又锦赶紧把话题岔开,顺便回头用眼神警告李煜: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李煜乖乖闭嘴。   舅舅舅妈一向很听赵又锦的,毕竟姑娘从小懂事,学习、生活都从来不让人操心。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传统父母,一听李煜不参加高考,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一顿饭吃得很艰难。   赵又锦忙着跟舅舅舅妈阐述电竞行业,尽可能把这两天搜集的资料整合,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说给他们听。   可这事不能一蹴而就。   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家时,她觉得肩上担子沉甸甸的。   “可是不参加高考,不念书了,去打游戏就会有前途吗?”   舅妈的疑问一直在耳边盘旋。   说实在的,赵又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放弃一条不擅长的路看似正确,但选择擅长做的事,就能够保证一定成功吗?   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手里的购物袋重得勒手。   舅妈准备了一大堆吃的,连饺子馄饨都包好了,冻在冰箱里,等她走时拿出来打包。   “女孩子别怕胖,身体健康才最重要。”   舅舅不善言辞,只在出门时执意送她去地铁站,也不提李煜的糟心事,只拍拍她的肩,说工作上要是有什么不顺心,说给舅舅听,舅舅替你想办法的。   她走进地铁站,回身冲舅舅挥手:“我走啦,舅舅,你快回去吧!”   舅舅点头,却依然等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离开。   ——   周一,新闻周刊出了件大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冯园园在食堂里悄悄告诉赵又锦:“今天上午不是开紧急会议了吗?听说季书姐和钱宇楠在总编面前吵起来了。”   上午的确开了个紧急会议,参与人员是各个部门的头儿,像她们这样的小喽啰是没资格参加的。   她们社会民生组,参与大会的只有季书一人。   赵又锦问:“钱宇楠是谁?”   “科技组的老大呀,响当当的人物,你不知道?”   赵又锦老老实实摇头:“没什么印象。”   扒了口饭,含含糊糊问:“他们为什么吵啊?”   “下星期要举办的网安会,你总知道吧?”   “知道。”   一年一度的中国网络安全大会,身为记者,怎么会不知道?   可惜会议过于重大,这种程度的报道向来与社会民生组无缘。   赵又锦自己就从来不敢肖想能去参加。   冯园园说:“那要是你能参加呢?”   “开什么玩笑?这是科技组的事,怎么可能轮到我们……”赵又锦顿悟了,“所以季书姐和科技组的人吵起来,是为了这事?”   神仙打架,凡人最好别掺和。   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很快被抛在脑后。   然而当天下午,赵又锦埋头写那篇关于男子自杀未遂的报道时,季书忽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又锦,你来一下。”   进了办公室,赵又锦刚合上门,就听见季书说:“网安会,你了解多少?”   赵又锦一愣,不假思索地说:“全称中国网络安全大会,是国家相关部委指导主板的综合型行业会议,旨在洞悉交流全球信息安全最新发展趋势……”   “OK,可以停下了。”季书微微一笑,“跟我一起去趟总编办公室。”   总编付世宇的办公室里不止他本人。   一旁还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还年轻。   这是赵又锦第一次踏进这间办公室,视线只匆匆扫过文件高摞的办公桌,一点也不敢乱瞧。   付世宇问:“都来齐了?”   中年男人和季书视线相撞,颇有种火花四溅的焦灼。   “来我们两个就算齐了,其他的只能算多余。”   他一开口,赵又锦就猜到他是谁了。   钱宇楠,科技组组长。   季书和他很快又吵起来,吵架的理由相当简单:   网安会到底该谁去。   是科技组,还是民生组。   钱宇楠说:“笑话,这会都开了七届了,哪一届不是我们科技组去报道的?”   季书反问:“所以国家把它列入法律了,将来的网安会也被你们科技组承包了?”   矛盾升级于钱宇楠口不择言的一句话:   “你们民生组本来就是管管东家长西家短的生活琐事,这种大型论坛、重要会议,你们还不够格呢!”   季书身后,赵又锦忽然开口:“钱老师,您这话说的不对。医疗,科技,金融,文艺,说到底每一件都是民生大事,没有哪一样脱离了社会生活。网安会也一样,都在民生组的射程范围内。”   “……”钱宇楠一滞,一时间没找到反驳的话,只能咄咄逼人地看着赵又锦,“你是谁,这种事有你说话的份?”   季书:“怎么,说不过就拿职位压人了?”   付世宇头疼,打断他们:“上午吵过就够了,我说了,下午只出解决方案,别把我这儿当菜市场。”   季书笑笑:“我就是来出解决方案的。”   她把赵又锦拉出来,淡定地说:“他不是说我们不够格吗?那就您出题,考考这两个年轻人,看看到底谁更有资格参加这次的会。”   钱宇楠的背后,年轻男人胸有成竹,甚至略带轻蔑地看了一眼赵又锦。   即便她做了一中午功课,也不可能比每天接触的他更了解科技相关的新闻。   他有这个自信。   可二十分钟后,走出总编办公室时,他的自信灰飞烟灭。   钱宇楠脸色铁青:“你干什么吃的,连个实习生也比不过?!她还是个女的,女的都比你更了解科技知识?”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开了。   这次走出来的正是两名女性胜利者。   “性别歧视?”季书的眼神自上而下,停留在钱宇楠的腹部以下、大腿上方,“敢问钱主编,您比我们多出来的第三只手,是能敲键盘码新闻,还是扛摄像机跑现场?”   钱宇楠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看着两个女人仪态万千地离开。   “做得很好。”   重新进了办公室,季书对赵又锦说。   赵又锦顿了顿,不解地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能比过他们科技组?”   为什么找她,不是冯园园,或是组里的男同事?   她不过是个实习记者。   “你不是很喜欢这方面吗?”季书越过大门,朝她的工位努努嘴,“好多次经过你的座位,我都看见你在浏览安全系统相关页面。”   “……”   “还有上次在打印室,我看见你打印了好高一摞资料,都和行风有关……说起来,他们的确是这一行的佼佼者。”   赵又锦无语凝噎。   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有点心虚。   要不是因为使用隐身衣不熟练,频频在监控里留下了神秘背影,其实她对什么行风、什么安全系统,倒真的没那么感兴趣……   但结局是美好的。   “所以下星期的网安会,由我代表周刊去参加?”她满怀期待地问。   “对。”季书笑了,“虽然总编让那个周伟和你一起去,但他只负责搜集资料、协助你。好好表现,让这些认为女性就不懂科技的男人也体会一下在他们以为擅长的领域被碾压的滋味。”   周伟就是刚才总编办公室里和她PK的年轻男人。他虽然输了,但参加过往年的网安会,对比起赵又锦这样的实习记者,胜在经验。   付世宇让两个年轻人同去,是对赵又锦的认可,也算对科技组的安抚。   赵又锦激动得出门时不得不摁住胸。   一路回到工位,冯园园问她:“怎么了这是,胸口不舒服吗?”   赵又锦摇头,目光灼灼:“不是,我怕再不摁住它,它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冯园园一脸费解。   赵又锦:“俗称上天。”   ——   这是身为实习记者的赵又锦,在尚且短暂的职业生涯里,接到过的最重要的采访任务。   没有之一。   但喜悦的原因还有第二个:   作为行业先驱,行风是主办方之一。   也就是说,赵又锦的采访对象里有行风。   这些日子她朝思夜想,甚至潜入无数安全论坛偷偷调查,就想知道关于那个神秘背影行风查了多少。   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去调查。   查!   往死里查!   巨细靡遗滴水不漏地查!   然而,也许是天意弄人。   一整个星期,赵又锦都在看前几届的会议报道,准备采访内容。而关于本次会议的资料,都由负责协助她的周伟来准备。   也因此,赵又锦甚至没弄清楚行风的参会人员都有谁。   大会当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   一丝不苟的马尾。   干净利落的职业套装。   她还化了个简单素净的妆容。   唇以正红点缀,成全了素雅中的惊鸿一笔。   拎着文件袋,踩着小高跟踏进电梯,冷不丁撞见了隔壁邻居。   自上上周“诈骗煎饼”之后,赵又锦就没再遇见过他。   这一对视,难免引出了旧日尴尬。   她出门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会儿气势顿时矮了不少,讪讪地摸摸鼻子,说了声:“早。”   陈亦行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他不太记人的长相,今日以前,对他的女邻居基本就停留在“有古怪”和“没什么自知之明”的标签上。   但今天。   平心而论,她长得很美。   赵又锦有一双会说话的眼,即便不多言,各种情绪也能从眼中浮现。   于是他忽然能清楚记起,在楼道初遇她抱着黑色礼盒困惑问询的样子,便利店拿错咖啡后错愕的眼神,以及煎饼铺子前她呆若木鸡又尴尬不已的窘迫神情。   但也只是一刹那。   陈亦行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电梯里的氛围介于“尴尬”和“忐忑”之间。   赵又锦硬着头皮说:“那个,上次煎饼的事是个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说来奇怪,他们见面次数也不算多,闹出来的乌龙却不少。   至少赵又锦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每次见面都在尴尬地说“抱歉”、“不好意思”之类的。   陈亦行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好吃吗?”   “什么?”   “煎饼。”   “……”赵又锦噎了噎,小声回答,“好吃的。”   陈亦行点头,“我想也是。白嫖的煎饼总是更香。”   下一句:“咖啡也是。”   赵又锦:“……”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她小小地后退一步,紧贴墙壁,用余光打量前面的人。   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身正装。   无论何时都身姿笔挺,如崖上青松。   他又戴上了金丝眼镜,菲薄的镜片,从后侧看冷冷地反射出电梯内苍白的灯光,如刀似刃。   这个打扮,他要上哪去?   赵又锦忽然想起自己的行程,赶紧检查文件袋里的会议资格证,顺便拿出来,挂在脖子上。   电梯四壁是光滑的镜面,她的动作被陈亦行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塑封起来的卡片上停留片刻。   NSC   记者   《新闻周刊》赵又锦   视线一滞。   赵又锦也从镜面里看见他的目光了,低头看看会议资格证,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她小声咳嗽了一下,扬了扬那张卡片,说:“网安会,你知道吗?”   其实心里清楚着呢,他也是行风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说起来有点好笑,她忽然想装个逼。   她揣测过这位邻居的身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行风工作人员的身份你,至于他的职位,只能猜个大概。   虽然长的帅,但估计职位不高。   要不怎么沦落到跑腿去IFS调查监控的地步?   还有,她租住的公寓也不算高档,不是精英会住的地方。   确定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行风程序员后,赵又锦想,他今天穿成这样,大概是要去会议现场的。   可能负责安保工作。   也可能打打杂,做做后勤?   没想到陈亦行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道。”   ?   她顿时有些不可置信。   好歹在行风工作一场,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活动都没法参加,还压根不知道?   稍一细想她就明白了,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说反话。   看来他不只是职位不高,还属于边缘人物那一类,参加不了这么大型的会议,心里气,干脆在人问起来时装不知道。   赵又锦收起炫耀的心,低调谦虚地说:“哦,不知道也不要紧,就是一个安全大会,论坛那种。”   偷偷瞄他一眼,她小声补充:“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机会来之不易。”   所以你参加不了也不要紧。   大家都还年轻,努努力,将来还有机会的。   陈亦行的目光在镜中与她相接,隔着眼镜镜片,又隔了层镜面,她看不太明白他的眼神。   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接出卖了她。   陈亦行毫不费劲就看懂了她的同情和鼓励。   于是在红色数字降至1时,他率先迈出电梯,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那你加油。”   赵又锦:虽然很同情,但是——   “你也加油!”   大老远,陈亦行回头还能看到握拳鼓励他的小记者。   “……”   又傻又好笑。   当然,这么觉得的不止他一个。一小时后,当赵又锦和前辈周伟一起赶到会场时,她也开始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因为在忙碌的会场,拥挤的人流中,她一回头就看见走廊上经过一行人。   男人们清一色穿着正装,却有人于深色中脱颖而出,就是比别人扎眼。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早晨在电梯里与她偶遇过的陈亦行。   赵又锦:?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连会议都参加不了,还酸不拉几说不知道吗?   她瞪大了眼睛,心头千回百转,然后顿悟。   原来在电梯镜子里她没领悟的那个对视,他的眼神里也和她一样饱含同情——   她在同情他边缘人物,无法参会;   他在同情她脑子不好,说什么都信以为真。 第14章   偌大的会议厅,前排是参会人员,后排是记者区域。   距离开幕式还有半个多小时,前排没几个人,后排倒是座无虚席。   大人物们总习惯姗姗来迟。   赵又锦的目光跟随走廊上那群人,一路游移。   “周伟,你认识他们吗?”还是没忍住发问。   身侧的周伟抬头看了眼,挑眉,“你不认识?”   认识还问你?   赵又锦很想反问,但好歹接下来的几天都要一起工作,便放缓语气:“只知道是行风的人,但我对他们的行政人员不了解,你能告诉我吗?”   周伟负责准备的资料里,就有参会人员名单、详细介绍。   他顿了顿,言简意赅提了句:“最前面那个,行风的研发主管副总,于晚照。”   赵又锦记得他,那晚去IFS中控室时,他第一个到场。   “那他旁边那个呢?”   这才是她想问的。   周伟的目光落在陈亦行身上,又看向赵又锦。   就这?   连行风的创始人、**oss都不认识,还能来参加网安会,甚至要他协同辅助?   她也配?   潜伏多日的不平好不容易才别了苗头,又被轻易点燃。   周伟淡淡地说:“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我的职责是了解重要人物,可能的采访对象。至于闲杂人等,不知道有什么稀奇吗?”   赵又锦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诧异地收回目光,与他对视:“我就是问问。”   周伟漠然道:“既然跟在副总后面,估计是个打下手的吧。”   赵又锦又向外看了两眼。   他们已经消失在走廊上。   果然是个边缘人物啊。   多好看的一个人,副总把他放在身边打下手,也不怕被抢去风头?   周伟似乎在观察她,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赵又锦如实说:“在想,打下手的还挺有气质,跟副总走在一起,倒把副总给衬得像打下手的。哈哈。”   还哈哈。   周伟无言以对。眼瞎成这样,脑子也不大好使,他和她站一起,谁该打下手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第一天的揭幕式无非是各界大拿发言。   行风这边的发言人正是那位研发主管副总,于晚照。   赵又锦想到什么,低声问周伟:“那行风的老大是谁?他怎么不上台?”   这次周伟如实回答:“陈总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不喜欢参加活动。这种场合他基本上不涉足,也几乎不接受任何采访。”   “那我们这次不是也采访不到他了?”   周伟给了她一个“异想天开”的眼神,“每年我们主编都绞尽脑汁想做他的个人采访,没一次不是被拒之门外。就凭你我,中五百万彩票倒是容易些。”   “哦。”赵又锦倒也不太遗憾,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正宫娘娘不行,能采访到贵妃也不错。”   她的目标锁定在台上。   副总是吧。   那就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一定争取到于晚照的个人专访!   什么正宫娘娘,什么贵妃。   周伟听了她的措辞,心里的不平愈加高涨。   年纪轻轻,又是个实习生,即便是平大新闻系推荐来的,那又如何?   被这样一个黄毛丫头踩在头上,简直奇耻大辱。   要不是这次报道由他俩一起做,他巴不得她错漏频出,最好丢了周刊的脸,也好让总编看看他失败的决策。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   机会在第一天会议落幕时出现。   赵又锦将笔记本、文件夹都放在座位上,“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当面聊聊专访的事。”   她的主要目标是行风的副总,当然,副总不行,抓住其他重要人员也不错。   人群嘈杂,记者们蜂拥而前,都和她抱有同样的期待。   周伟没动,低头就看见她堆在座位上的东西。透明的文件夹里露出夹杂其中的参会资格证一角。   ……她没有戴在身上?   视线微微一滞。   犹如一点火星跃上枯草,大有燎原之势。   当然,参会资格证就算没有了,大不了耽误一点时间,她总能找到办法补救,进入会场。但给她添点麻烦,何乐而不为?   周伟默不作声打开文件夹,将写有“赵又锦”名字的资格证拿出来,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等到她有些失望地回来,气喘吁吁说:“人太多了,被保安拦住了。”   他冷淡地嗯了声,说走吧,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们在会议中心大门外分别。   鱼贯而出的人群熙熙攘攘,将冬日的傍晚装点得热闹非凡。   赵又锦认为,虽然他们起初的会面并不太愉快,但至少一整天的工作过程里,周伟帮她解答了不少疑惑,也传授了一些经验,即便不是有意为之。   见周伟打开约车软件,她很友善地邀请:“这么多人,大概不好打车,我提前预约了专车,要不你坐我的车?”   周伟说不用,“不顺路。”   好吧。   赵又锦赶去停车场,与自己的专车司机碰头。   留下周伟站在原地,谨慎地看赵又锦消失在人群里,然后走向垃圾桶。   他打开笔记本,将夹在里面的资格证拿出,迟疑片刻,还是扔进了桶里。   ---   晚上到家时,天色已晚。   赵又锦凑合着煮了碗面条,很快坐在书桌前,开始整理一天的会议内容。   才刚写个标题,就接到季书的电话。   “怎么样,第一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赵又锦笑着说:“挺顺利的。”   然后很自觉地汇报了这一天的工作。   季书听了很满意,只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周伟呢,你们俩在一起,没出什么乱子吧?”   “没有。”赵又锦安抚她,“放心吧,季书姐。虽然他态度不算好,但还是有问必答。毕竟是两个人的工作,要是我没做好,他也要跟着背锅。”   季书点头:“那就这样,不耽误你写稿子了。”   她一向不爱画大饼,但沉吟片刻,还是说:“好好干,又锦,希望你毕业了能继续跟着我。”   赵又锦一愣,又惊又喜。   实习期满后能留在《新闻周刊》,继续跟着季书,这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狂喜怎么能没人分享呢。   她很快给家人发去消息:我上司说希望我毕业能进《新闻周刊》跟她干!!!   然而无人回应。   老爸也许在做手术,舅舅舅妈大概已经歇下,最后只有李煜回复了她。   峡谷之神:哦。   峡谷之神:那你好好干[冷漠.jpg]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这么平淡吗?   如此官方的说辞,他都感受不到她被认可的喜悦吗?   那可是《新闻周刊》!   多少新闻生梦寐以求的天堂!   赵又锦丝毫没有分享喜悦的满足感。   甚至觉得在对牛弹琴。   最后干脆发了条朋友圈,才觉得激动之情得以抒发,能够稍微平复内心,好好写稿子了。   一口气写到夜里十二点,又检查一遍,润色修改后,发送至季书的邮箱。   这时候才有空打开朋友圈。   两小时前--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这世界上还有比努力工作更快乐的事情吗?   有。   努力工作,然后得到了老板认可:)。   配图是赵又锦在会场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容灿烂,举着参会资格证,歪着脑袋傻乐。   虽然当时请周伟帮她拍照时,对方一脸不耐烦。   这条朋友圈收获了很多个赞。   评论基本一个画风:   “我愿称你拍马屁的神。”   “我要是你老板看到这条朋友圈必给你涨工资。”   “实习记者职场求生,抛弃尊严,脸都不要了,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这条是李煜的评论。   赵又锦被成功逗笑。   刷着刷着,她看见一个新的点赞,来自Eason。   想了想,赵又锦点开他的头像。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今天在会场看见你了!   下一条:早上在电梯里还说不知道这个会,所以戏弄我能给你带去快乐吗:)。   不一会儿,对方回复了。   Eason:快乐谈不上。   Eason:娱乐效果倒是还不错。   赵又锦:……   可恶。   她咬着腮帮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回敬台词。   只能冷酷地说:娱乐到了就好,就当还你那只煎饼的人情。我们两清了!   万万没想到--   Eason:两只煎饼。   Eason:还差一只的人情。   陈亦行放下手机,重新拿起书来。   床头灯柔和地打在他身上,格子家居较之服白日的西装显得更易亲近些,没有那么高高在上。   他扫了眼手机,顿了顿,其实与人说笑不是他的风格,但刚才好像没经大脑思考,手指就擅自做主回复了她。   只是下意识想起电梯里她同情的眼神,还有拿错煎饼时错愕地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样子。   她产生情绪波动时,总是有点好笑。   也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声闷吼。   赵又锦:“啊----”   叫到一半,突然想起对方就在隔壁。   隔墙有耳……   他会不会听见她的无能怒吼?   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分钟,陈亦行收到一条新的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那个,问一下,刚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很小心翼翼的试探。   Eason:你是指?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就是奇怪的杂音之类的。   Eason:没有。   赵又锦松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看来小区的隔音效果不错。   她才刚刚松口气,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一行新消息。   Eason:杂音没听见,只听见你在隔壁无能咆哮。   赵又锦:……   有的人还活着。   但已经生不如死。   她气呼呼倒了杯水喝,喝完依然闹心,干脆重新拿起手机,发信息给陈亦行。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身为邻居,我很讨人厌吗?你对我也太不友好了!   越想越气。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从小到大都被人夸善良聪明、友善热情,虽然这么说不好,但也是个标致姑娘,自认不会有碍观瞻,令人心情不快。所以大家都很喜欢我。   还没自我夸奖完,对方回复了。   Eason:看来事情已经很严重了。   赵又锦:?   Eason:看过医生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为什么要看医生?   Eason:因为你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赵又锦难以置信,发出灵魂拷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不友好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吗?   Eason:不。   Eason:我是说,觉得自己聪明漂亮,善良友爱,可能是个错觉。   消息发出的一瞬间,隔壁再次传来动静。   这次不是无能咆哮,而是什么东西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隔着一堵墙,陈亦行都能清楚想象出那双饱含怒气、无比生动的眼。   嘴角不自觉扯开,笑意如冰雪初融化入眼底。下一秒,他微微一顿,对自己这幼稚的找茬行为感到迷惑。   这做法和幼儿园小朋友扯邻座女生的辫子有什么区别?   笑意戛然而止。   --   同样的夜,刷到那条朋友圈的还有周伟。   指尖在照片上停留一瞬,他平静地想:笑吧,尽管笑。明天早上进不去会场的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第15章   次日是冬日里难得一见大晴天。   因为季书那一句鼓励, 赵又锦心情很好,即便睡前经受了来自邻居精神折磨,早起也恢复得七七八八。   想她赵又锦是要做新闻界标杆有志青年, 怎么可能被这点挫折打倒?   穿好衣服,一口喝光刚泡好胶囊咖啡。   这就是一个边缘人物对有志青年恶意打击!   走到玄关,她一边换鞋一边想:要是一会儿在电梯里又碰见他,她一定当面告诉他, 他们俩要是真处不好邻里关系, 问题一定出在他身上。   都怪他性格太差劲。   哪知道一开门, 正好撞见陈亦行在等电梯。   听见她动静, 他侧头看来,目光对视一刹那。   明明是安静楼道里,赵又锦仿佛听见了清脆撞击声。   心里也咯噔一下。   一定是他泛着冷光金丝眼镜太有距离感了, 要不就是那身一丝褶皱都没有西服太有气势……   要不怎么预设好对白通通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 下不去。   赵又锦像便秘似立在原地, 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个字:“……早。”   陈亦行没说话,收回目光, 走进刚刚敞开电梯里。   大写冷漠。   性格果然糟糕。   惜字如金也不能这么不搭理人吧?   就在赵又锦盘算着要不干脆坐下一趟, 免得冤家碰头时,从正要合拢电梯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 恰好卡住两道门。   充沛灯光下, 那只手仿佛打了蜡艺术品,泛着冷白荧光。   漂亮极了。   叮--电梯重新开了。   伴随着他低沉动听声线:“你不进来?”   进。   当然要进。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那我就大发慈悲地跟你坐一趟。   赵又锦拉拉衣角, 提了口气, 很有气势地走进电梯。   高跟鞋踩得嗒嗒作响。   有些人就算心里没底,气势也得做足。   冷不丁听见身侧传来一句:“你拉链开了。”   赵又锦:?   心里一惊,气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迅速捂住屁股,面对陈亦行,蹭蹭蹭退到电梯边缘。   手沿着包臀裙一路向上,但一直摸到拉链顶部,也没摸到缝隙。   她来来回回检查了三遍,裙子好端端穿在身上,拉链根本没开。   什么情况?   脸色由红转青,赵又锦眼神渐渐从尴尬变成怀疑,凝固在金丝眼镜后那双不带感情双眸上。   把她当猴耍呢?   正要问罪时,陈亦行目光落在她背后--   “我说,是你背包。”   “……”   赵又锦半信半疑拉过背包,果不其然,拉链没拉。   大开口子里,稀稀拉拉露出文件夹、钱夹、耳机一类必需品,以及……卡在透明卡槽里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赵又锦最多不过初中,梳着齐耳短发,笑得一脸青涩,还比着那个年代经典剪刀手。   一身蓝白相间夏季校服,极易令人想起波子汽水、井水镇过西瓜,和奶奶手里缓缓摇晃蒲扇。   电梯里灯光明亮,她注意到陈亦行视线也落在照片上,急忙一把按住背包,将拉链合上。   “你看什么?”她很小气地说,“有什么好看。”   看她一脸警惕,浑身戒备样子,陈亦行收回目光,从善如流说:“是没什么好看。”   ?   赵又锦噎住,半晌才说:“老花眼是病,得治。”   “还是你先治吧。”陈亦行似乎回忆了片刻,嘴角一弯,轻哂,“能说出自己长相标致、善良可爱这种话来,你眼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   还没来得及反驳,到一楼了,电梯门重新打开。   赵又锦眼睁睁看到陈亦行扬长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那个男人此刻脚下生风,连后脑勺都仿佛写着“人生赢家”四个字。   她咬着腮帮放了一句毫无意义狠话:“你不要得意太早了!邻居一场,说不定哪天你还求着我帮忙呢?你看我到时候搭不搭理你!”   谁没有有求于人时候呢?   陈亦行脚下一停,回头笑笑:“那我真是……”   顿了顿,饶有兴致四个字:“拭目以待。”   --   半小时后,赵又锦站在人来人往会场大门外,风中凌乱。   找遍了背包里各个角落,文件夹也倒出来检查个遍,始终没见着参会资格证影子。   她一遍一遍解释自己是《新闻周刊》记者,昨天还来过,但保安只有一句话:“抱歉,请您提供证明,不然我们不能放您进去。”   谁还没有有求于人时候呢?   --这是半小时前她在电梯里说过话。   此刻她确确需要帮助。   赵又锦站在大门侧边,抱着背包,急急忙忙给周伟打电话,可打了三遍都是无人接听。   她看看时间,自己到早,周伟应该还没来。   耐着性子等了大概十来分钟,她望眼欲穿,终于看见那张熟悉面孔。   周伟是个缺乏面部表情年轻人,也可能不是缺乏情绪,单纯是不满意这次共事人,反正每天都臭着一张脸,活像赵又锦欠他钱。   还是拖欠了很多年赖着不还那种。   谢天谢地。   赵又锦发誓,这是她看见这张臭脸最高兴一次。   她一点没计较周伟看见她时依然毫无情绪波动眼神,只高兴地冲了过去:“你终于到了!”   一把拉住周伟,赵又锦回头对保安说:“这是我同事,他有参会资格证,能证明我是受邀参加会议记者。”   刚刚踏实下来心还没放稳,意外突生。   原因是周伟慢慢地抽出手来,冷静地看她一眼,对保安说:“我不认识她。”   ?   赵又锦刚刚浮现出来笑容还挂在脸上,闻言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周伟:“我说我不认识她。”   他重复一遍,依然维持着同样表情,从包里拿出资格证,挂在胸前,漠然走入会场。   赵又锦傻眼了。   不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利益纷争,念书时也体验过奖学金激烈竞逐下勾心斗角,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   乳臭未干同龄人,能使出最厉害技能不过是糖衣炮弹、表里不一。   眼前这种明晃晃刀子还是头一回见。   赵又锦茅塞顿开,终于猜到哪里出了纰漏。   站在大门口等人同时,她一直在回想自己将参会资格证放在哪里了,是掉在家里了,还是昨天放在会场忘记带走。   唯独没想过一种可能性:周伟拿走了它。   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昨日会议结束,她去前排找机会时。   ……   骂人话像弹幕般掠过脑海。   现在怎么办?   对上保安坚守职责神情,赵又锦心知肚明,为今之计,只有打电话给单位,请季书帮她写个证明,盖上公章,再将电子版交给门卫。   然而这会儿还没到上班时间,等到一系列流程走完,估计大会也已经开始很久了。   更令人沮丧是昨夜季书还夸过她。   亲手打破他人对自己期待,还有比这更令人挫败事吗?   人家都是雨后春笋,赵又锦像朵雨后黄花。蔫儿了吧唧拿出手机,认命地找出季书电话。   有错就认。   被批评也只能照单全收。   怪她没挨过社会毒打,没能长出一颗七窍玲珑心。   转机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电话还没拨出去,又来了一行人。   大概是来头不小,亦或他们走得过于有气势,身边人纷纷行注目礼。   赵又锦条件反射抬头,目光一动,停在手机屏幕上指尖没能摁下去。   脚比脑动还快。   思绪还没转过弯呢,身体已经迈开步子热情洋溢地小跑上前。   “陈亦行!”   她像是捡了宝,笑得一脸灿烂,一边冲他挥手,一边冲到了他面前。   在冲刺这几秒时间里,赵又锦调动大脑,飞速思考着台词。   然而过滤了一遍存货为零搭讪语,她只能临时编了一句:   “邻居一线牵,相逢即是缘。居然在这里又看见你了,你说巧不巧?”   --   你说巧不巧。   大老远看见会场门口台阶上站了个人,从头到脚都很眼熟。   顶着高高马尾,背着只咖啡色帆布包。   要是没看错,那包和他早上在电梯里看见,插着读书时期老照片,是同一只。   陈亦行没有老花眼,视力也比赵又锦想象好很多。所以轻而易举认出了台阶上傻站着不动人。   鉴于今天早上他又在电梯里把她气炸了毛,这个时候最好目不斜视装不认识。   本意如此,奈何人家不配合。   她一路小跑着冲到他面前,说了句令他鸡皮疙瘩都不忍心掉地上,只想迅速挖个洞钻进去台词。   邻居一线牵,相逢即是缘?   陈亦行:“……”   嘴角一抽,表情管理差点失控。   与他同行还有好几个行风参会人员,见他停步,大家也都纳闷地停下来,饶有兴致看热闹。   谁啊这是。   怎么陈总不喊,口口声声直呼其名?   目光来来回回在两人面上穿梭。   陈亦行维持住表情,淡淡扫她一眼,用眼神询问:?   您有何贵干。   赵又锦艰难地笑着,很难克制住嘴角往下耷拉冲动,小声说:“我参会资格证掉了……”   在众人眼里,男人没什么表情变化。   但对视那一刻,赵又锦从他最细微面部神情里,感受到了他情绪波动。   只有她看明白了,他眼里浮现出一抹难言笑意。   怎么形容那种笑呢?   大概就是,她在电梯里立下豪言壮语,说邻居一场,以后他万一有求于她,看她搭不搭理他,他说“那我真是拭目以待”时,那一种。   赵又锦:……   感受到了来自命运最深恶意。   面上燃起一片绯红,心情像是吃了屎。   赵又锦只能告诉自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既然湿了脚,干脆洗个澡……   不就是打脸吗?   真正勇士,不惮于在打脸后把另一边脸也凑过去,要打一起打。   她把心一横,径直挽住男人手:“之前事是我不对,多有得罪。邻居一场,麻烦你带我进去!”   突然被人挽住手,陈亦行有些猝不及防,目光落在与他紧密交缠那只手上。   她环住是他小臂,小而纤细手,手背冻得通红。   再往上,鼻尖也红彤彤,平添几分委屈。   可他不是这么容易心软人。   回想着电梯里她说过话,陈亦行不紧不慢问:“现在是谁有求于谁?   赵又锦:……   赵又锦:“我。我有求于你。”   陈亦行点头,微微一笑,说:“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向比我聪明善良人学习。”   赵又锦有种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男人缓缓抽走被她环住手臂,凑近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音量,温文尔雅地重复了一遍她说过话:   “你看我搭不搭理你。” w ,请牢记:, 第16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形容大概就是眼前这种情形。   赵又锦不死心,攥住男人衣袖,小声乞求:“拜托了, 帮帮忙……”   一行人因她出现,堵在大门口迟迟没进去。   跟在陈亦行身侧老李见状,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没事。”   陈亦行抽回衣袖,默不作声扫了眼, 挺括面料上已然出现一丝抚不平褶皱。   大门口人来人往, 逗留无益。   已经有不少记者在往这边观望了。   他抬腿往里走, 头也不回步入会场。   这是一个灰暗早晨。   阳光再灿烂, 也照不亮赵又锦乌云密布心。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无情男人,踏着无情步伐,消失在这无情会场大门口。   什么远亲不如近邻, 古人就会煲这种虚假鸡汤。   捷径被堵死,赵又锦没得选, 只能拿出手机, 继续拨打那通之前没拨出去电话,告诉季书,她是个连参会资格证都保管不好人。   艰难地斟酌着措辞, 深呼吸了好几次, 迟迟没能拨出。   踌躇间,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走马灯似。   “还不进去?”   她一惊, 迅速转身,就看见刚才明明已经离开人又一次出现在大门外。   同行人都进去了, 唯独陈亦行去而复返。   他站在几级台阶上, 眉宇间带着一抹不耐, 依然是一副不好相与模样。   赵又锦一愣:“你不是走了?”   他也不回答她问题,只扔下一句:“不进去就算了。”   赶在他反悔前,赵又锦忙不迭跟上去:“要进,要进!”   他们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男人腿长,步伐稍快,赵又锦就得小跑才能跟上。   路过安保人员时,陈亦行道:“她跟我一起。”   本以为还会有一番盘问,没想到这就放行了。   赵又锦小声感慨:“边缘人物也有这个待遇,大公司就是不一样。”   陈亦行停下,回头扫她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摆手,“我说谢谢你,今天多亏你了。”   进入大门,她随他拐入一条走廊。   会场在另一个方向,这边是通向哪里?   赵又锦左顾右盼,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站了个人,走近些才认出,那人正是她目标人物,行风研发主管副总,于晚照。   血液突然沸腾起来。   身侧,陈亦行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人都进来了,分道扬镳就行。   但看见于晚照那一瞬间,赵又锦立马改变了主意。   她脚下不停,继续跟着陈亦行往前走,距离目标人物也越来越近。   嘴里说着:“我送送你,算是感谢你出手相助。”   遗憾是,陈亦行在半路停了下来,拒绝说:“大可不必。”   “应该!”赵又锦很坚持。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冷静地审视着,一个不太自然,目光游移不定。   陈亦行:“你还有什么事?”   赵又锦打哈哈:“我能有什么事?已经很麻烦你了,也不敢有别事……”   说着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男人,“我就想顺便问问,要是想给你们公司做个专访,你能帮我牵牵线吗?”   空气顿时凝固了。   赵又锦脸上温度一点点攀升,但干她这一行,本来就要善于抓住一切机会,脸是什么东西她一概不知。   见男人面如寒冰,她大着胆子追问:“可以吗?”   可以吗。   不可以。   陈亦行最不耐烦应对记者了。   他是个怕麻烦人,情愿闷在研究室独自工作二十四小时,也不愿和媒体打五分钟交道。   他想,到底还是顺杆子爬上来了,看他出手相助,就想得寸进尺。   就不该一时心软。   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明明都拒绝她,踏入会场了,却在走廊里突然停步。   天很冷,即便今日晴空万里,温度也还在零下。   他记忆力很好,萦绕在眼前始终是那只从小臂深处钻进来手,纤细莹白,仿佛一折就断。   因为肤色白皙,于是被冻得通红手背也就更加显眼。   抬头时也看见了她鼻子,圆润小巧,红彤彤。可怜巴巴样子跟卖火柴小女孩似。   所以还是出门把她捞了进来。   没想到是自寻麻烦。   陈亦行有些不耐烦,略带讥讽地问:“不知赵小姐想采访谁?”   千方百计攀上了他,到底还是想做一期别人都没做过专访。也是,毕竟他从来没答应过媒体采访……   思绪还在转,眼前小记者已经眼神发亮地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想采访行风研发主管副总,于晚照先生!”   陈亦行:“……”   这个转折过于突然。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于晚照?”   顺便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于晚照就站在那里,饶有兴致望着这头他和女记者。   赵又锦点头:“可以吗?”   “……”陈亦行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就不想,采访我?”   她眼神变得很奇怪,仿佛他问了个好笑问题。   “采访你?”赵又锦睁大了眼睛,“你知道行风接下来动向吗?能接触到核心研发策略吗?就,打下手这些事……”   好歹人家帮了她,不能刺伤他自尊心。   于是赵又锦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表示:“我们做记者,都想得到第一手资料,所以采访对象还是越高级、越接近核心层面越好……”   肉眼可见,男人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赵又锦心里咯噔一下。   遭了,都再三斟酌措辞了,还是伤到了他自尊心?   陈亦行顿了顿,指指走廊尽头人:“你愿意采访他,不愿意采访我?”   迟疑着,赵又锦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是我什么人吗?”陈亦行淡淡地问。   “知道。”赵又锦又点点头,“他是你30340顶头上司,你帮他打下手。”   “……”   空气凝固了。   陈亦行掀开眼皮,不咸不淡看她一眼,问:“我看起来很像给人打下手?”   你看看,果然是自尊心受挫了。   赵又锦急忙安慰他:“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打下手怎么了?能给这么厉害人打下手,就证明你也很厉害。”   陈亦行:“……”   很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认成是给于晚照打下手。   陈亦行很想立马把人拎出去,让她继续在外面自生自灭就好,弄进来气死自己算什么。   他深呼吸,半个字也不想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人莫名其妙追上来:“哎,怎么走了?你再帮我一次好吗?就这一次……”   她又像先前那样,小小声地拜托着,女孩子瘦瘦小小,声音也很招人疼。   陈亦行:呵呵,上过一次当了,第二次想都别想。   他头也不回拒绝道:“赵小姐,见好就收吧。帮你这种事,一次都嫌多。”   被他冷冰冰拒绝劝退,赵又锦定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变色龙吗?   刚才不是还好好,怎么突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好在他走到中途,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赵又锦立马露出笑脸。   怎么,改变心意了吗?   没想到男人只是为了给她最后一个建议:“赵小姐,视力不好就要看医生,有病早治,千万别讳疾忌医。”   笑意凝固在脸上,赵又锦一头雾水:???   怎么突然扯上视力了?   --   周伟是知道,这种重大会议安保系统向来严格,赵又锦若想进来,势必要去单位开证明。   等到她进来,黄花菜都凉了。   以及,不出半天,公司上上下下就会知道她是个连参会资格证都保管不好新手。   最后呢,还不是要靠他救场?   周伟接受了赵又锦工作,老神在在坐在记者席,已经开始准备稍晚记者提问环节。   昨日这个环节是赵又锦在做,他只能负责提供资料、做做记录。   但今天,他想不出赵又锦还能跟他争理由。   身侧位置原本是她,如今空了下来,被他用来放笔记本、文件袋了。   正低头浏览纸质会议流程,耳边冷不丁响起熟悉声音--   “不好意思,麻烦你挪一下你东西。”   这声音……   周伟霍地抬起头,就看见十来分钟前还被困在门外赵又锦,好端端立在眼前。   “你怎么--”他舌头打结,没能把话说利索。   “我怎么在这里?”赵又锦把椅子上东西拿起来,朝周伟腿上一扔,“不是不认识我吗?你管我在这儿干什么。”   她面无表情坐下来,拿出笔记本,不再搭理周伟。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   记者要拓展人脉,互相攀谈很有必要。   偌大区域,以两人为圆心,四面八方都很热闹,唯独他俩安静如斯,仿佛一潭死水,掀不起一点涟漪。   有同行热情地凑过来交换名片,但越靠近越迟疑。   空气里流淌着显而易见30340尴尬。   来自讨没趣人都被这尴尬劝退了,要么直接走人,要么给了名片就溜。   接下来一整天,两人各做各事,没有半句话交集。   午饭是在大厦底层咖啡馆吃,简餐轻食。   赵又锦收到冯园园微信,问她此行顺利与否。   赵又锦重重摁着屏幕,把周伟做奇葩事告诉了她。   园园:!!!   园园:这男心已经不能用针来形容了!   园园:简直小得跟**毛一样!   赵又锦一口咖啡喷出来,惹来周围异样目光。   她一脸尴尬,抽纸巾一顿擦拭,末了看见冯园园又问:可你咋确定是他拿资格证?说不定他只是落井下石哇?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要是看见他表情,就知道怎么确定了。   人要是做了亏心事,心虚是藏不住。   园园:那你想好怎么反击没?   怎么反击?   赵又锦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擦擦嘴,优哉游哉背起背包,往会议中心走。   包里装东西不多,最下层放了条裙子。   巴啦啦小魔仙,变身! w ,请牢记:, 第17章   网安会总共持续三天时间。   因为早上会场大门口那一出, 第二天的工作就在赵又锦和周伟零交流的状况下进行着。   好在左手边坐了个来自其他报社的同行,年纪比赵又锦大一轮,人很热心肠。遇到不太懂的事, 赵又锦试着请教他, 他倒是乐于解答。   于是最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赵又锦再也没有搭理过周伟。   会议在第二日进入白热化, 如果说首日是暖场阶段, 那么次日就是单刀直入的行业对话。发言的无一不是网络安全领军人物, 知名专家、学者。   赵又锦全程开着录音笔, 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   还好连日来临时抱佛脚,对行业知识和历届大会内容进行了梳理,否则她大概跟听天书没什么两样。   虽然就这样也还有不少一知半解的地方。   她在笔记本上不断划线、备注, 准备写稿子的时候再来一一解决。   另外, 大概是拿了赵又锦的参会资格证,怕被报复, 周伟在私人物品保管上,变得格外谨慎。   明明昨日大家还很随意,离座时也不会刻意带走全部物品, 今天他却截然相反,不管走哪里都随身带着所有东西。   尤其是参会资格证。   不少人入场后就收起来了,他却一直挂在脖子上,后来吃午饭时才收好了放进文件夹里。   不过他连上厕所时都带着文件夹。   中途休息时,他去茶水间泡咖啡,忘了带笔记本,走到一半就急匆匆跑回来,还当着赵又锦的面检查了好几遍。   赵又锦嗤之以鼻:“怎么,怕我以牙还牙?”   周伟眯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拿着一大堆东西去泡咖啡了。   一旁的热心肠记者见状, 纳闷地问:“带这么大一堆东西去茶水间,也不嫌麻烦?他干嘛不让你帮忙看着?”   赵又锦耸耸肩,笑道:“谁知道呢?”   他以为这样就能防止她报复,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你俩关系不太好吧?”   “就那样吧。”目送周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又锦没有在意邻座的打探,拿着背包起身,语气轻快,“我去下洗手间。”   ——   茶水间里,周伟早已喝完纸杯里的咖啡,却迟迟没有回会场。   这是他第三次参加网安会了,也在会场见到了一些熟面孔,如今在茶水间重聚。   大家笑着打招呼,问问近况。   有人问他:“和你一起来那姑娘是谁啊?长挺漂亮的,是新人吧?”   周伟点了点头。   “就说嘛,这张脸要是以前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科技会议上,男性记者的比例确实远大于女性,于是这些男性熟面孔们聚在一起,凑成了茶水间的临时茶话会。   有人随意问了句:“哎,她这么年轻,就能来参加这种规格的会了?”   “是啊,看着怕是才刚刚毕业的小姑娘,这就能来网安会啦?“   周伟的表情明显冷了几分,半晌才语焉不详说:“长得好有长得好的优势。”   “你是说……”   大家交换眼神,都品出了其中深意。   周伟笑笑,只说:“我们钱主编据理力争,奈何总编钦点她来。”   点到即止,留下耐人寻味的空间。   这是他学习通讯稿写作时,曾认真练习的要领。   男人们的茶话会还在继续,没人注意到门边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丝细小的划痕。   有的人谈兴大发,但有的人却火冒三丈,忍辱负重贴在墙边,明明气得要命,还只能挠挠墙壁,抒发怒火。   赵又锦低头看着指甲缝里刚刚挠下来的白色粉末,咬咬牙。   真不愧是拿笔杆子的人,还挺能颠倒黑白。   好在没有等太久。   中场休息不过二十分钟,有人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这场临时茶话会到此落幕。   周伟和另一个记者有说有笑走出来,但没走几步,一旁的人突然脚下打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趔趄往他身上倒去。   “小心!”周伟下意识伸手扶他,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慌乱之间,怀里的文件夹、笔记本悉数散落在地。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由于周伟随身携带太多东西,地上一片狼藉。   “没事吧?”那名记者连忙道歉,“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对不起,我帮你捡……”   “没事,小事情。”   周伟虽然不悦,白被一群人看了场笑话,但还是大度地说着没关系,拾起了一地的东西。   没有人注意到,有个看不见的人从一旁冲了过来,一把捡起地上的某张塑封卡片,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连周伟自己也没注意到。   赵又锦穿着隐身衣,一路回到女厕所,重新换上之前的衣服。   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卡片,冷静地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NSC   《新闻周刊》记者   周伟   拥有隐身衣,其实她能做的远不止于此。她大可以拿走周伟的录音笔、笔记本,甚至偷走他的手机,对总编发点什么能令周伟直接失业的激情辱骂。   但赵又锦没有这么做。   人都有底线,她只想以牙还牙,让周伟也体会一下进不来会场,站在外面干着急的滋味。   这件事她只对冯园园说了。   撇去隐身衣的存在,她只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趁他不注意,我把他的参会资格证也拿走了。”   园园:Bravo!!!   园园:集美,干的太漂亮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其实我也有点忐忑,用卑鄙的行为报复卑鄙的人,感觉自己也有点心虚。   过了大概一分钟的样子,她收到了冯园园非常坚定的支持。   园园: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园园: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只知道打击别人。面对这种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社会鞭策他。   她还发了张动图,一个小人踩着一具尸体,手里的鞭子挥舞得啪啪作响。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啊,失敬了,原来是这个【鞭策】= =、   ——   周伟没有发现自己的参会资格证不见了。   至少在会场大门口,两人冷漠地分道扬镳前,他都没有发现。   赵又锦几乎能想象到明天早上他在会场门口焦头烂额的样子,虽然很快发现,这种生动的画面感来自于自己今天早上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笑容戛然而止。   但吐了口恶气总是通体舒畅的。   她赶回家中,点了份外卖,一边吃一边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如何争取到行风副总的采访?   按理说她和隔壁邻居的关系确实有那么一点微妙,跟“友好”也八竿子打不着。可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赵又锦决定先放下“旧日恩怨”,去捞一捞眼前的月亮。   她先在网上查询:如何与邻居搞好关系?   点赞最多的回复是,做点好吃的上门拜访,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   可赵又锦并不擅长下厨。   她当机立断,在外卖APP上又点了一份烘焙点心,还是平日里她自己也舍不得买的那种,甜品中的奢侈品。   三十分钟后,拆开外卖包装,将点心装盘,赵又锦调整好微笑,站定在陈亦行的大门口。   叮咚。   门铃响了三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前。   赵又锦拿出吃奶的力气,笑出了八颗牙,准备迎接来开门的人。   然而——   “有事?”   她的好邻居只打开门口的对讲机,连门都吝啬开。   赵又锦的笑容顿时垮下来。   不行,不能被他的冷漠劝退。   “那个,我烤了红豆椰香舒芙蕾。”重新漾起笑容,她甜甜地说,“特地送给你尝尝。”   “不用了,我不吃甜食。”   ——来自陈亦行冷漠的拒绝。   “那个,我爸爸说邻居之间要互相关爱,互帮互助,所以这是来自邻居的无偿关爱,希望能在这个冬天温暖一下只穿大衣的你。”   “是吗。”陈亦行戳穿她,“是无偿关爱,还是有求于人,所以上门示好?”   “……”赵又锦张了张嘴,嘀咕道,“就不能双管齐下吗?”   对讲机里沉默了片刻,才问:“你想求我帮忙,采访于晚照?”   “可以吗?”   光听她的语气也能听出她的雀跃与期待。   陈亦行是真不明白,早上已经明示到那个份上了,她依然没开窍。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反正这个理由他是找不到。   门外的人陷入沉思,抱着盘子思忖半天,才小声说:“《新闻周刊》是行业领军刊物,我们互利共赢,也能帮行风把招牌打得更响?”   “新华社也想采访我们。”   言下之意:新华社不比你们更能把招牌打响?   赵又锦只能又说:“他们很官方,要求尽可能客观。但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可以根据你们的需求,多说说你们的优势。”   “行风凭的是真本事,不靠营销吃饭,也不需要夸大其词。”   他的嘲讽隔着一道门都显露无疑。   赵又锦想不出更好的动听台词,呆立半晌,只好坦白说:“好吧,是我需要这个采访。”   “虽然我只是个新手,但我也做了很多功课。我知道行风做了什么,在做什么,希望实现什么……”   她盯着墙壁上一个细小的斑点,有些出神。   对讲机里没声音,她有些局促,但还是努力把话说完。   “我对安全系统的最初印象,其实是前些年隔壁邻居家的大叔检查出肠癌晚期,吃了很多苦。他的母亲年逾八十,却因为心痛儿子,被诈骗集团盯上,赔上了所有积蓄,最后人财两空。”   “我还记得叔叔走的那天,奶奶在楼道里哇哇大哭,我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对讲机后无人应答,只剩下她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不确定里又依稀可见一分坚定。   “后来我听说了安全系统,它可以帮助更多像老奶奶这样的人,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在大数据的时代,网络安全难以实现。   但还有一道堡垒坚定地竖立在那。   她有些局促地说着她的想法:“之前的采访都在谈商业价值、科技手段,我对专业性的东西懂的并不多,但我……”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门后一丝声音也没有。   笑容终于消失殆尽。   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赵又锦又是尴尬又是气闷。   算了,与其像个傻瓜在这儿自言自语,倒不如承认自己贿赂失败。这么贵的甜点,他不吃就算了,她自己吃。   只是才刚刚转身,咔嚓一声,门开了。   “赵又锦。”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冬日有风的夜,一树积雪簌簌而下,落在谁的心头。   赵又锦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   反应迟缓地回过头,她看见他穿着一身花灰色毛衣站在门边,连地上的剪影也笔直。   “你去哪里?”他淡淡地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也许是毛衣的质地太柔软,也许是他背后明亮的灯光将轮廓晕染,此刻的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柔。   虽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不带感情。   赵又锦愣愣地说:“回家……”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盘子上,“那个不是要给我?“”   “你不是不吃吗?”   陈亦行没说话,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给你台阶下,你还不顺杆子赶紧下。   于是她恍然大悟,赶紧把舒芙蕾递了过去,顺便低声问:“那采访的事……”   目光对视刹那,他的眼里光影攒动。   “容我考虑一下。”   是考虑,而不是一口拒绝?   有戏!   非常有戏!   赵又锦兴高采烈回到家里,激动地倒在床上,大喊了好几声YES。   没一会儿,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拿过来一看,是陈亦行发来的消息。   Eason:采访的事,明天我会跟于晚照提。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谢谢!真的太感谢你了!就算没成功,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Eason:……   一看就知道,她依然以为于晚照是他的顶头上司,提一句不代表一定会接受。   陈亦行冷笑,赶在自己后悔前,扔下最后一句。   Eason:五星好评,拿去。   什么五星好评?   赵又锦一头雾水,看见他又发来一张图片。   点开图片,放大一看。   在她送的那只舒芙蕾正中央,插了一只可以食用的巧克力小旗子,上面写着:   La Luna点心铺。   祝您用餐愉快,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Eason:下次说自己亲手烘焙甜品之前,记得把商店的标签摘了。   赵又锦:……   此时此刻,哀莫大于心死。 第18章   除去舒芙蕾忘摘标签这个小插曲, 今晚的基调还是很美好的。   赵又锦哼着歌,点了只香薰蜡烛,甚至站在窗边欣赏了一小会儿夜色。   今晚夜色明亮, 繁星如织。身处浩瀚星河下, 只觉得天地无限广阔, 人类渺小如斯, 实在没有理由伤春悲秋, 困在小小的烦恼里。   正自得其乐时, 李煜发来微信消息。   峡谷之神:睡了没。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没,怎么了?   峡谷之神:今天又和我妈吵起来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是因为打职业的事?   峡谷之神:嗯。   赵又锦以为他是来搬救兵,请她帮忙劝劝舅妈的。没想到猜错了。   李煜直接拨通语音电话, 开口就是, “我心意已决,非打职业不可, 不用你帮忙劝。”   “那你打给我干什么?”   李煜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低声说:“我妈是传统妇女,从小就惦记着孩子好好学习, 考个好大学,找份安稳工作。你按照她的预期,甚至超额完成了任务。但我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姐,你帮我安慰安慰她。让她看到俩孩子总有一个让她骄傲的,另一个loser就没那么打击人了。”   两人年纪相去不远,这些年李煜难得叫她姐,一般都是赵又锦长赵又锦短地叫。   舅舅舅妈念叨过很多次:“那是你姐,你有点礼貌行不行?”   李煜总不屑一顾:“谁让她是矮子,比我矮了一个头还有多。让我叫她姐,那多丢人。”   可今晚这通电话打破了那个没心没肺臭小子的固有形象。赵又锦头一次意识到, 李煜长大了,也有了责任感,有了男子汉的担当。   “好,我周末回来跟舅妈聊聊。”   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李煜又问:“你这两天不是去参加那个什么安全大会了?怎么样啊?”   怎么样啊。   过程略崎岖,但结果好像还不错。   赵又锦三言两语挑重点讲了。   重点当然就是那个周伟。   李煜:“好哇赵又锦,没有想到你是这种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人。”   “……”   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听见李煜哈哈大笑,非常骄傲地说:“请你务必将这种优良作风继续发扬下去!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有个矮子是我姐这件事,也没有很丢脸!”   赵又锦:“……你不要以为矮子打不过你。我要是搭个凳子,照样掀翻你的天灵盖。”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煜自觉转移话题:“所以那傻逼明天早上被堵在会场门口时,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学他今天早上那样冷酷地说,抱歉,我不认识他。然后目不斜视从他旁边经过。”   “就这?”   “不然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赵又锦不耻下问。   思考了两秒钟,李煜当机立断:“你看他被堵在门口了,就立马打电话给你们主编,让她帮忙弄个证明,盖个公章,然后交给门卫,让他进去。”   “?”赵又锦一怔,“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大慈善家。”   “你懂个屁。你想啊,全公司都知道你俩水火不容的,但你这么一出手,就显出你以德报怨、顾全大局的优良品德了。那你说说看,什么样的人会和你这么善良无私的好姑娘有矛盾呢?”   “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心胸狭窄的傻逼了。”李煜斩钉截铁地说。   “……”   赵又锦:“行了,睡觉吧。你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学习上,早八百年被清华北大提前录取了。”   好好的,提什么高考。   真没劲。   李煜白眼一翻:“挂了,拜拜。”   ——   其实也没有思考太久,赵又锦很快就梦周公去了。   她并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以牙还牙就够了,何必为了周伟这种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呢。   她的时间应该用来干大事,比如讨好隔壁邻居,采访行风副总什么的。   总之,第二天早晨,当她看见周伟和前一天的她一样被保安拦在大门口时,如电话里所说那样,真的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了。   周伟看见她,下意识说:“我和她一起的,都是《新闻周刊》的——”   四目相对时,他像是忽然被剪掉了舌头,瞬间消音。   果不其然,赵又锦微微一笑,用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回敬他:“抱歉,我不认识他。”   她走得很从容,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沾沾自喜。仿佛如她所说,仅仅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低下头去一阵翻找,周伟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曾把资格证落在何处。   他明明一直戴在身上,后来放进了文件夹里……   后来的事,赵又锦就不知道了。她心情愉快地走进会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今天下午的记者提问环节做准备。   上午的会都过去一半时间了,周伟才姗姗来迟。   他面色阴沉入了座,侧头盯着赵又锦,最后一字一句问:“是你拿了我的资格证吧,赵又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又锦依然用他的话回答他。   “你知道。”周伟忽然提高了音量。   台上的某位知名专家正在发言,会场里除了动笔声、拍照声,别无杂音。他这么突然嚎一嗓子,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前排有人回头,台上的专家也安静下来。   “那位记者——”经旁边工作人员的提醒,专家顿了顿,又说,“那位《新闻周刊》的记者,请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周伟没说话,直勾勾盯着赵又锦。   倒是赵又锦不淡定了,全会场的人都转头看着他们俩,专家还一口叫出了《新闻周刊》的名字。   他不嫌丢人,她还要脸。   她赶紧冲台上摆摆手,示意这里没事。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里饱含责备,仿佛在嘲笑他们身为同行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下午才是记者提问环节,这会儿就迫不及待打断人家的发言了。   脸上火辣辣的。   赵又锦没理会周伟,自顾自做笔录,专心听讲座。   中场休息时看到了冯园园发来的消息,才知道周伟为什么连场合都不顾及就撕破脸了。原来他被困在门外,别无他法,只得打电话给他的主编钱宇楠求助。   钱宇楠写了证明,去总编那里盖公章,于是很快更多人知道了这件事。   园园:哈哈哈,这会儿大家都在笑话他呢,还自称什么资深记者,科技组的金字招牌。连参会资格证都保管不好,差评!   赵又锦于是回忆起昨天早上的场景。   若不是陈亦行良心发现,带她进入会场,她的下场大概会和周伟一样。   “什么人都敢往这种重大场合塞,一个菜鸟实习记者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   她几乎能想象出大家会怎么说。   于是那点愧疚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心有余悸地给冯园园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她说:好在我运气不错。   园园:没听说过运气选手都走不太远吗?   园园:乐观点,你要这么想,老娘明明是实力和运气并存!   这波彩虹屁吹得不错,但很快赵又锦就发现,冯园园可能是个预言家。   她真的走大运了。   很快有个胸前挂牌的工作人员走到她的座位旁,弯腰低声问:“请问您是赵又锦赵女士吗?”   赵又锦堪堪看完冯园园的彩虹屁,抬头一怔:“我是,请问你——”   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参会资格证上,声音戛然而止。   NSC   行风科技有限公司   李罗楠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该不会是陈亦行考虑完了,决定大发慈悲给她这个机会……   于是这位叫李罗楠的行风工作人员注意到,眼前这位赵女士像是汽车忽然亮起远光灯,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灼热滚烫。   “呃——”他卡了下壳,移开目光,避其锋芒,“是这样的,赵女士,我们研发主管副总于晚照先生让我来转达一下,今天午休时间如果你有空,他应该能抽出一个小时来做专访。”   这叫什么?   喜从天降?   天上掉馅饼?   不,这就叫实力与运气并存。   赵又锦女士又迎来了春天!   赵又锦抑制住快要扑腾出喉咙的狂喜之心,矜持地点点头:“有空的。我有空。”   请于副总放心。就算赵女士身怀六甲、羊水已破,也会穿着尿不湿去做完这个采访,然后再去生孩子。   “好的,那地点就定在二十三层咖啡厅,时间是十二点半到一点半之间。副总说他请您吃顿便饭。”   还能吃顿便饭?   赵又锦受宠若惊,转念一想,一定是陈亦行的下手打得十分出色。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不仅能说服上司接受这个采访,还能让上司看在他的面子上请她吃饭呢?   李罗楠很快走了。   察觉到身侧有道阴恻恻的目光,赵又锦回过头去,就看见周伟神情不善地盯着她。   也是。有的人黯然神伤被全公司笑话,有的人却春风得意能给副总采访。   对视片刻,赵又锦主动打破僵局。   “周伟,虽然我们的开始并不愉快,但好歹共事一场,我原本是想和你友好相处的。”   周伟没说话,眼里是明晃晃的嘲讽:友好相处?   她无视他的嘲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先撩者贱,你说呢?”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是我疏于防备,我无话可说。”   赵又锦又看了他好半天,平静地说:“我只问一句,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   “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那么我向你道歉。但如果你心里有鬼,我想你也该明白,我做的并不过分。”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的眼睛明亮夺目,像是春日无风的湖,能照出最细微的尘、最轻薄的埃。   半晌,周伟脸色难看地问:“你什么时候拿的?怎么做到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并未给过她可乘之机。   赵又锦无可奉告。别的能说,唯独这点不能。毕竟开口告诉他“不好意思我有一件神奇的隐身衣”,不是她疯了,就是他疯了。   空气里一时安静,最后是周伟率先移开视线,一言不发离开了座位。   赵又锦平静地收回目光,翻到笔记本上的专访提纲,心无杂念地开始准备中午与行风的会面。   想了想,她还是拿出手机,给陈亦行发了条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谢谢你啊陈亦行!无以言说的感谢!要不我送你一个这个吧?   Eason:?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1.0啊bvVsXSuLxMG微https://m.tb./h.4EYOpDn高档锦旗定做公司班旗送医生幼儿园老师生日锦旗定制包邮感谢老师医院医生月嫂物业律师护士驾校教练锦旗订做   她发来的是一长串淘宝链接。   陈亦行正在隔壁小型分会场开会。这边的大会场是面向媒体的,隔壁是行业内部交流。   大屏幕前的人还在讲解PPT,侃侃而谈。   他扫了眼链接,摁灭了屏幕,不为所动地继续听下去。   直到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台上的人说:“我们新开发的系统主要具备以前所不具备的以下三种功能,第一个……”   耳朵依然在听,目光却落在了手机上。   当台上的人讲到第三点时,陈亦行按亮了屏幕,看见赵又锦新发来的一张图。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看,我让店家做了个实物预览图,就是这样的!   【淘宝定制截图. JPG】   那是一幅鲜红的锦旗,周边是金色编织带,两侧与最下方还有鲜嫩的流苏。   上书两行大字:感动中国好邻居,助手之王陈亦行。   Eason:助手之王?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就是说虽然你只给你们副总打下手,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助手做好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加油,总有一天你也能坐上你们于副总那个位置!我对你有信心!   台上的人又翻了一页PPT:“综上所述呢,我们的新系统会满足更多客户需求……”   说到一半,台下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有人把签字笔不轻不重摁在了桌上。   讲解的声音顿时一滞,原本有些不悦,抬头就看见发出声音的人,不悦顿时被忐忑取代。   他弱弱地问:“那个,陈总,是我讲的哪里有问题吗?”   寡淡的白炽灯下,男人的轮廓被晕染得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   陈亦行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说:“没问题,你继续。”   只是肉眼可见,讲解的人变得不太自信了,每讲上几句都忍不住朝他这里看一眼。   陈亦行今天依然穿着量身修裁的深色西装,双手随意摆放在桌上时,隐约可见衬衣袖口别的两枚银白色暗纹袖扣。充沛的灯光照射下,袖扣泛着冰冷银光,但金属的冷冽还不及他的神情冷。   越看越不安,讲解的人到最后甚至有些结巴了,等到最后讲完PPT,简直如获大赦般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大汗淋漓,喘着粗气。   这可是大冬天,室内还开着暖气,这位大佬却像个冰窖一样杵在那。   另一边,赵又锦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陈亦行的回复,好几分钟就这么过去了。   她没忍住得意洋洋地问了句:“怎么样,锦旗好看吗?”   没想到一条提示忽然出现在对话框里:   “Eason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赵又锦:???   她被拉黑了?   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好半天,通讯录里忽然出现一个新的“1”。她点开一看,发现是Eason又来添加她了。   所以只是手滑?   赵又锦觉得这个解释也很合理,毕竟哪有人收到锦旗还动怒删掉别人的。念在他帮了她这么大忙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一时手滑了。   她通过了陈亦行的好友申请,刚点开对话框,准备理直气壮问“你是不是手滑把握拉黑了”。字还没打完,就看见他发来一只红包。   红包封面上写的是,眼科挂号费,我请。   点开红包,居然有整整两百块。   赵又锦云里雾里地想,首先要她去眼科挂号就很奇怪,其次挂号费哪有这么贵啊?她又不是没上过医院,少则五块,多则十块,怎么也能挂个号了。   对面似乎猜中了她的疑惑,很快发来挂号费使用说明——   Eason:病情过于严重,普号已经不行了,建议挂个专家号。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遗憾的是,三个问号才刚刚发送过去,屏幕上就出现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灰色提示:   “Eason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WTF?   这一次赵又锦清醒地认识到,对面绝不是手误,她又一次货真价实地,被,删,了! 第19章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为什么要看眼科?戴眼镜的明明是他, 我可是双眼平均视力都在1.5以上的健康少女!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而且还把我删了!两次!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变色龙实锤了好吗!上一秒还是乐于助人活雷锋,下一秒立马拉黑再见古德拜。   对于陈亦行的行为,赵又锦感到匪夷所思。   原想和冯园园吐槽, 消解被拉黑带来的憋屈。没想到——   园园:哪有一言不合就拉黑人的, 太不尊重了吧?   园园:姐妹跟他刚正面!我支持你!   她怎么忘了,冯园园可是连上司都敢怼的暴脾气。   指望对方能安慰两句, 让她息事宁人, 还不如指望美军与伊拉克握手言和。   她只能自己开解自己。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那还是先把采访做了吧?好歹是托他的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园园:别呀。忍一时乳腺增生, 退一步卵巢囊肿。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骂一句心肌梗塞,让一点内分泌失调。   正埋头苦聊时, 有人来到桌前,好整以暇坐在了她的对面。   “赵又锦女士,对吗?”   赵又锦吓一跳,赶紧按灭手机, 抬头一看。   行风的研发主管副总, 于晚照已经到了。   她忙点头,站起身来打招呼:“您好于总,我是《新闻周刊》实习记者赵又锦。”   于晚照哈哈一笑:“我知道你, 不用这么拘谨, 快坐下来吧。”   顺便一提:“不用叫我于总,叫我老于就行。你随意一点,我们就当吃个便饭, 聊聊天。”   大厦二十三层是家很有格调的咖啡馆,提供简餐与饮品。   四面环绕的玻璃墙能俯瞰整座城的风光,环境雅致, 装潢典雅。   两人的谈话氛围很轻松,对方的好态度让赵又锦受宠若惊,没想到他这么不摆架子。   于晚照:“那当然,你是老陈的朋友,四舍五入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老陈?   赵又锦敏感地捕捉到他对陈亦行的称呼。   “你和陈亦行关系很好吗?”   “那是。我们俩从大一开始就一个宿舍,混了多少年的兄弟了。”   难怪,关系这么好,一个发达了,当然要帮衬着另一个了。   赵又锦自动理解为,于晚照出息了,顺理成章带着陈亦行一起混迹行风。   事实上行风如今是业内翘楚,在应酬时,于晚照并非每次都这么有亲和力,十有**和陈亦行一起装冷酷,有样学样。   但眼前这个年轻姑娘毕竟不同。   他可是亲眼看见异性绝缘体陈亦行和她呛嘴,呛完了又出去带她入场。   今天早上更是直接点名:“于晚照,中午去跟《新闻周刊》的记者做个专访。”   于晚照纳闷:“谁啊,值得浪费我的午休时间?”   “你的午休时间这么宝贵吗?”陈亦行淡淡地说,“要不辞职回家,不浪费一分一秒,专心享受每一天?”   “……倒也不必。”   把时间地点都说了,陈亦行迟疑了一下,还是叮嘱道:“是个实习记者,业务能力可能不太熟练,但想法是有的。”   “你耐心点。”   能让他特意加这么一句,算是破天荒的照顾了。   于是于晚照抱着瞧一瞧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心态,散会后径直跑来二十三层,大老远就看见了那个埋头玩手机的年轻姑娘。   第一眼,还挺眼熟。   再一看,这不就是昨天早上在会场门口看见过的那一个吗?   当时陈亦行转身返回大门外,大伙都散了,就于晚照还在走廊上看热闹呢。   陈亦行这人他再了解不过,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的那一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能让他去而复返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更何况还是个妹子。   好兄弟桃花开了,那当然要帮他推波助澜施施肥呀。   所以于晚照兴致勃勃坐下来,拿出了陪未来大嫂的友好态度,和赵又锦聊起天来。   赵又锦并不知道这么多,只知道行风连副总都这么平易近人,活该他们发光发热、大红大紫。   所以说,人生果然处处是乌龙。   时间不多,两人很快结束寒暄。赵又锦拿出录音笔,打开笔记本,进入正题。   专访内容她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提纲也整理出好多套,有针对行风的,网络安全专家学者的,还有相关部门的。   有了陈亦行的叮嘱,于晚照非常配合,常常就一个问题进行了巨细靡遗的解答。   而赵又锦的表现也超出他的预期。   这哪里不熟练了?选的问题角度这么刁钻,还会见缝插针提出新的论点。   于晚照很感慨,陈亦行这个变态,看上的人也相当变态啊。   这要是以后进了一个门,岂不是一家子变态?   一点二十九分,采访进入尾声。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于晚照低头一看,是陈亦行的来电。   顺便瞄了眼右上角的时间,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这个人是掐着点打来的?   朝赵又锦比了个“抱歉”的手势,他接通电话,似笑非笑问:“怎么,查岗啊?”   陈亦行没理他,只问:“还在二十三层?”   “在啊。”   “采访结束了?”   “差不多了。”   那头“哦”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我也到二十三层了。”   于晚照下意识抬头,就看见身子笔挺站在入口处的人。   外套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拿着手机漫不经心讲着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挂电话。   于晚照:“你来这干嘛?”   静默两秒,陈亦行:“散步。”   于晚照:“?”   “哈喽,有事吗?你很闲?”   陈亦行不为所动,目不斜视走到临窗的某张空桌前,抬手叫服务员,顺便在电话里下达指令。   “采访完了,记得跟你对面的记者介绍一下我。”   “???”   你俩不是很熟吗?用得着我来介绍?   再说了,她还是你介绍给我的呢!   于晚照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一句无情的“挂了”。   嘟——冰冷的结束音宣告通话终止。   他缓缓抬头,欲言又止看着对面的赵又锦。   介绍一下。   怎么介绍?   话也没说清楚,是要介绍他的身高年龄生辰八字,还是性格特长理想型?   “怎么了?”看他表情微妙,赵又锦不明就里地问。   于晚照指指手机:“老板打来的。”   “是有急事吗?”赵又锦恍然大悟,“没关系,我们的采访也差不多结束了,你可以先走。后续有疑问,我们再联络。”   “不急。”于晚照想了想,说,“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和我们老板是怎么认识的?”   赵又锦:“?”   她怔了怔,奇怪地说:“我不认识你们老板啊。”   这次轮到于晚照问号脸。   “不认识?那他怎么让我来跟你做专访?”   怎么是老板让他来做专访啊?   赵又锦更糊涂了:“不是陈亦行拜托你来的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于晚照努力分辨了五秒钟,似乎懂了:“等等,你认识陈亦行,但不认识我老板?”   赵又锦点头。   这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这事儿也太好笑了。   弄清哪里出现了问题,于晚照啼笑皆非,还没说话就开始大笑。   赵又锦顿时忐忑。是她闹了什么笑话吗?   “于总?”对他的称呼又从随意变回了尊敬。   于晚照一边笑,一边指指临窗的那张桌子:“我老板在那。”   嗯?   行风的大老板也在这里?   赵又锦一惊,连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却并没有看见什么老板,只看见几小时前刚刚把她拉黑两次的人。   男人气质斐然、外貌出众,坐在那里像尊引人注目的艺术品。   就连为他上咖啡的服务员都笑得比面对其他顾客时更温柔。   他靠在椅背上,端起咖啡随意地喝了一口。   日光穿过玻璃倾泻而入,仿佛水墨般在他身上晕染出菲薄的光影。   陈亦行?   他怎么也在这里?   赵又锦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只继续在周遭寻找于晚照口中的老板,“……我只看见陈亦行了,没看见你们老板啊。”   于晚照笑得更厉害了。   “赵小姐,方便问问你和老陈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们是邻居。”   “?”   于晚照:“原来是你?”   赵又锦愈加迷茫:“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简直耳熟能详!   他努力思索着关于她的印象:“头一次见面就在楼道里装鬼吓人,后来在空调外机上蹦迪,又是抢咖啡又是诈骗煎饼,那个端午肉粽?”   “……”   他每说一句,赵又锦的脸色就更难看一点。   还忍一时风平浪静。她真的快忍出乳腺增生了!   好在于晚照及时刹车,没再继续聊她。   “赵小姐,我为你正式介绍一下。”他忽然神秘一笑,伸手指指不远处悠闲品咖啡且险些把邻居气出乳腺增生的人,“那位——”   “就是我们行风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板,陈亦行先生。”   ?   ???   ?????   ……   ……………   ……………………   一时间,只有问号和无数个点点点能表达赵又锦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说什么?   什么老板?   谁?   陈亦行?   赵又锦呆若木鸡坐在座位上,表情像被雷劈了。   虽然很好笑,但是——   于晚照:“咳,赵小姐,你还好吗?”   “还好。”赵又锦木然道。   “你要是还好的话,建议先把手松开,再这么抠下去,桌子可能不太好?”   赵又锦者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屈起了手指,用力抠住了桌面。   “……”   沉默是此刻的康桥吗。   不,是此刻的赵又锦。   ——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需要去挂个眼科的专家号。   这是行尸走肉般告别于晚照,离开二十三层,走进电梯后,赵又锦发出的第一条微信消息。   聊天对象是Eason。   神奇的是,消息竟然畅通无阻发出去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又把我加回来了?   回想起刚才她匆忙道别时,于晚照说“别急着走啊,去跟老陈打个招呼嘛”,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又锦欲哭无泪趴在电梯壁上,感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蠢到家了。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搏斗。   小人A说:“蠢什么蠢,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不要妄自菲薄,赵又锦!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你误会的!”   小人B说:“蠢就是蠢,你要承认。他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站在于副总身边把堂堂副总衬得像打酱油的吗?”   小人A:“那也要怪周伟。是他故意误导,说陈亦行是打下手的!”   小人B:“听风就是雨,你自己没脑子吗?”   ……   电梯抵达一层,赵又锦气若游丝扶墙而出。   同一时间,手机震动起来。   她忐忑地点开陈亦行发来的消息。   Eason:嗯,加回来了。   Eason:知道为什么把你加回来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为什么?   Eason:可能是想听你亲口承认自己眼睛有问题,不再讳疾忌医的好消息吧。   赵又锦:“……”   二十三层,陈亦行低头看手机、发消息,对面的于晚照很不满地敲敲桌子:“干嘛呢,当我空气啊?我刚刚还牺牲了午休时间,替你的肉粽做采访呢。不发功勋章就算了,口头感谢都没一句?”   陈亦行:“我没发你工资吗?拿着公司的薪水,为公司做事不应该吗?”   于晚照:“……”   于晚照:“我真该跟妹子介绍你是个人面兽心、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手机又震动起来。   陈亦行扫了眼,赵又锦非但没反驳他,还顺着他说:谢谢陈总的祝福,我会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   下一条:为了感谢陈总这些日子对我病情的关心、工作上的帮助,和挂号费的资助,我今晚想请您吃个饭,略表谢意。   最后一条:不知陈总赏脸吗?   赏脸吗。   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当成打下手的,严重侮辱了他的个人形象,折损了他的自尊自信,还好意思问他赏脸吗。   陈亦行略微停顿,手指动了动。   Eason:勉为其难赏个脸吧。   Eason: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   对面的于晚照皮笑肉不笑:“行了,收一收,满面春色关不住了都。俩大老爷们儿坐一起,你笑这么淫|荡,别人还以为咱俩有一腿。”   陈亦行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低头,那句“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也似乎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第20章   请陈亦行吃饭的念头是在采访于晚照之前产生的。   虽然她和陈亦行好像命中犯冲, 但不可否认他帮了她许多。   尤其是这两天的网安会,不仅带她入场,还让她完成了做梦都不敢想的采访。   想想看吧, 一介新手,竟然一出马就采访到了行风副总!   虽然这一小时的采访信息量爆炸,但给赵又锦带来最大冲击的却是最后那五分钟。   陈亦行竟然是行风的老大。   老大。   ……   真相大白后,赵又锦经历了非常坎坷的一段心路历程。   先是震惊:他居然是……?   然后羞愧:我怎么会……!   接着迷茫:那现在该…………   最后下定决心, 重振旗鼓:开始约饭!   赵又锦为自己打气:什么叫运气与实力并存的选手?答案不就摆在眼前吗?   做新闻的都要拥有强大的人际关系网, 眼前这位就是她迈向顶尖记者的第一条人命——不, 是人脉!   这么一想,她又满血复活了。   网安会已进入尾声, 下午只剩下记者提问环节。   对于赵又锦来说, 她已经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人物专访, 接下来也不用太赶业绩。   瞥了眼一旁像打了败仗的周伟, 明明首日参会时, 两人还都信心十足的。   没想到士别三日,产生了天壤之别。   一个是斗败的公鸡,一个是打了胜仗的母鸡。   ……不是,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赵又锦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 反正大仇得报, 此行又一切顺利, 便稍微动了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   “一会儿的提问环节,”她漫不经心地合上笔记本, “你来吧。”   余光察觉到周伟侧头看她,半天没说话。   赵又锦也不需要他说什么,道歉或是道谢都没必要。反正以后各走各的路,无谓的和解毫无意义。   原本是一片好心, 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   原因是提问环节进行到一半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台上忽然多了一位嘉宾,主持人介绍他时,激动得嗓子都劈叉了。   赵又锦没打算提问,所以一直在埋头记录,听见喧哗声,抬头一看。   主持人也恰好报出他的名字:“……陈亦行先生!”   “……”   她一愣,赶紧低头翻了翻会议流程,可陈亦行的名字并不在嘉宾名单里。   所以是心血来潮?   赵又锦怔怔地朝台上望去。   明明是行业会议,专业度高,氛围严肃。却因为他的出现忽然变得不那么严肃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衣架子,剪裁合身的西装,举手投足的从容,都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明星登场,而不是什么行风总裁。   这一点,从台下同行们的掌声与起哄声里也体现出来了。   会场内灯火耀眼,万千星辉都聚在他一人身上。   赵又锦险些产生错觉,这个人是上来领奖的,马上要发表什么影帝致辞。   说他是影帝吧,还真是。   上台就上台,还走出了别样的风姿,在热烈得有些过分的掌声里,朝观众微微颔首,最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赵又锦手指有点痒痒,想给他发信息:陈总,收一收,您浪过头啦。   但心里这样想,人还是目不转睛盯着那道身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陈亦行落座,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淡淡一笑:“感谢各位的掌声。临时受邀来参与行业交流,希望能对大会有所贡献。”   他的出现不啻于一枚重磅炸|弹。   接下来,媒体的提问人选十之八|九都是他,倒显得其他人有些多余了。   赵又锦:惊,专家学者竟成背景板。   而陈亦行贯彻他惜字如金的风格,回答问题时言简意赅,声色从容。   只是他这种冷冷清清的性格并没有令人反感,反倒在现场掀起了一轮又一轮**。   赵又锦:要命哦,人后不讲道理,人前彬彬有礼。   总之,她一边听这位陈总为大家答疑解惑,一边不断腹诽,时间倒也过得挺快。   不过。   她低头做记录时,还是没忍住在心里为他喝采。   原来惜字如金的人之所以吝惜词藻,并非是因为不善言辞,而是字字句句都有分量。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同她一样,一开始关注的都是他的外形条件。   可渐渐的,起哄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的目光、鸦雀无声的聆听。   后来的每一次掌声都和他好看与否全无关系,仅仅是因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传达的每一个信息。   就连赵又锦也放下笔,用力地鼓掌。   一旁的中年记者小声耳语:“也太厉害了吧,不愧是被业内夸上天的人。以前很少能在这种场合看见他,我还在想是不是言过其实了,原来是我自己眼界小了啊。”   赵又锦张了张嘴,艰难地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他的确是我邻居”。   要命哦,和陈亦行是邻居又怎样?   这也能拿来炫耀吗?   赵又锦,瞧你这点出息!   整个记者提问环节,周伟一直在举手,但之前都没有被抽中过。   直到某一刻,陈亦行目光一动,轻飘飘落在他们所在的角落。   “下一位……”不知是不是赵又锦的错觉,她好像看到他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下,“《新闻周刊》的记者。”   终于轮到他了!   周伟兴奋坏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正准备接过前排递来的麦克风,就听见台上的人说:“——赵又锦女士。”   周伟:“?”   当场懵逼。   这还兴指名点姓的?   前面的人提问时,不都是点某家报社、媒体的名字,至于谁站起来,人家内部自有安排吗?   怎么到他这了,突然指名点姓要赵又锦上?   周伟当机了几秒钟,视线慢慢落在一旁的赵又锦身上,脸都黑了。   赵又锦比他还懵逼。   不是,这个人怎么心血来潮,说参加提问环节就参加,这会儿还来个点名提问?   她把这桩任务交给了周伟,自己压根没打算参与。   更何况环节已近尾声,她之前准备的那些问题也给先站起来的人提的七七八八了,这会儿让她说点什么?   四面八方投来打量的目光,炽热滚烫。   愣了好一会儿,赵又锦才怔怔地站起身。   对上周伟吃人的目光,她欲哭无泪。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周伟肯定以为是她故意搞他:表面上叫他负责提问,暗地里偷偷结识了台上的大人物,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但眼下并不是解释的时候。   万籁俱寂的会场,万众瞩目的一刻,这么庄严安静的氛围,简直令赵又锦产生了错觉,该不会她沉重的呼吸声也能被听见吧……   煎熬。   憋不出半个字来的人,每分每秒都像被架在火上烧烤。   隔着遥远的距离,赵又锦悲壮地望向台上。   那人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样子与此刻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甚至因为视力太好,注意到他的唇畔似乎带着一抹难得的笑。   有人岁月静好如沐春风。   有人在心里哭爹叫娘北风那个吹。   “那我想请问陈总……”   赵又锦艰难地在脑子里搜索可以提出的问题,直到某一刻,像是灵光一闪,嘴比脑快,脱口而出。   “请问陈总有女朋友吗?如果没有,能描述一下你的理想型吗?”   会场一瞬间变得更加安静了。   主持人凝固了。   闪光灯停了下来。   连台上的嘉宾们呼吸都放缓了。   肉眼可见,坐在她旁边的记者大哥挪了挪屁股,朝离她较远的方向不着痕迹地移动着,脸上写着五个大字:我不认识她。   像是有人按下了拍照按钮,现场突然静止,本次大会的高光时刻就此定格。   ——   园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园园:等等我,我笑岔气了,肚子好痛!   有的人满腹悲伤无处抒发,有的人却在捧腹大笑。   这一刻,赵又锦忽然有所感悟,鲁迅先生诚不我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大会已经正式结束,赵又锦冲在所有人前面,抱着文件夹遮住脸,第一时间溜进了洗手间,欲哭无泪坐在马桶上。   这时候也顾不上洗手间并不是个多么舒适的地方,她只想藏起来。   如果可以用马桶把自己冲走的话,那再好不过。   和冯园园聊天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安慰,没想到只是为塑料姐妹提供了一点饭后娱乐。   再回想到刚才那一幕,她慢慢捂住了脸。   在那万籁俱寂的一刻,台上的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陈亦行静静地坐在那,和她进行了长达十秒钟的眼神交流。   虽然她好像一点也没看懂他表达了什么,但大概能猜出他的内心约有一万个省略号。   漫长的一刻终将过去,他淡淡开口,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你猜?”   赵又锦:“……”   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她甚至很想和他玩个“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戏。   后来提问环节就结束了。   赵又锦怀疑其实本来还能继续下去的,但因为她这一出,在场人都被震慑了,包括她自己。   如果说今天这血淋淋的例子教会了她什么,那只能是沉默是金。   外面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概人也陆陆续续走完了。   也不能在马桶上反省一辈子吧?   赵又锦打开洗手间的门,没精打采走出会场。今天她忘了叫专车,打车软件上显示她当前排在第六十四位。   心如死灰,甚至无法直立行走。   她坐在侧门旁边的台阶上,悲哀地看着排队顺序一点一点变化。   大概是不岔气了,冯园园终于良心发现,发来新的微信: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好消息。   急需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来恢复已碎成渣的自尊心。   园园:好消息是,经此一役,你打响了《新闻周刊》的招牌。今天会场内的新闻媒体同行,不管是比咱们更牛的,还是不如咱们的,通通不如你的提问新颖。这注定是本次大会的高光一刻,所有人都会记得你。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那坏消息呢?   冯园园还没回复,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头顶飘来:“坏消息是,所有人记得你的方式,大概都是《新闻周刊》出了个专业狗仔。”   这声音……   赵又锦瞬间石化,然后缓缓抬头。   刚才的提问对象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从他看她的这个角度,和开口的这么一句风凉话判断,大概已将她和冯园园的对话尽收眼底。   陈亦行:“赵又锦,有没有考虑过跳槽?”   被他这么没头没尾地突然一问,赵又锦下意识问:“跳槽?跳到哪里?”   “以你的本事,不去八卦周刊真是屈才了。”   赵又锦:“……”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要不是你突然点我名,搞得我措手不及,我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她面无表情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回包里:“谢谢陈总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冬天的太阳似乎急着下班,一分一秒都不想多普照大地。   这才六点多,天际只剩下夕阳的一尾艳影,拖着碎光摇曳在云端,仿佛大鱼游过,很快就要钻入水面,消失无踪。   它游弋过的云霞都被染得昏黄而壮丽。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良久,陈亦行问:“你准备在这儿坐多久?”   赵又锦赌气似的说:“坐到我的快车司机来接我。”   看了眼周遭的人流,陈亦行点头:“哦,坐到地老天荒。”   “……”   他看了眼手表,“我以为你想请我吃晚饭,没想到你安排的是夜宵。”   “我这会儿不是很吃得下。”   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她甚至有点想吐。   陈亦行笑笑:“是吗?我倒是胃口大开,很有食欲。”   那可不是,有人给他表演了社死现场,可不得食欲大增。   两人像是角色互换一般,陈亦行不惜字如金了,赵又锦却开始不说话。   心情大概很不错,他耐心地问:“刚才在会上不是挺会说的?这会儿怎么不说了。”   赵又锦:“哦,因为刚刚领悟到一个人生真谛。”   “什么真谛?”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   “以及沉默是金。”赵又锦生硬地回答,然后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发现等位顺序堪堪从六十四变成了五十二。   陈亦行也看见了,终于耐心告罄,迈下台阶,扔下一句:“那你慢慢等。”   他居然走了。   就这么走了。   望着他大步流星往停车场走去,赵又锦目瞪口呆。   她不开口,他就不能主动提出载她一程吗?这不是刚好顺路,顺便的事?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x 2 !   她耸拉着头,只能选择继续等车,顺便心疼地抱紧自己。   这寒冬腊月的,太阳公公一走,温度骤降。   有些人穿着羽绒服都觉得冷。   有些人却只穿大衣还精神抖擞。   这大概就是冷血动物的胜利优势吧,她冷漠地想。   没想到几分钟后,黑色轿车从远处而来,停在了几步开外。   冷血动物降下车窗,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赵又锦产生了怀疑,这个意思到底是让她上车,还是临走前奚落一下,炫耀他有车呢?   正自我怀疑时,就听见他淡淡地问:“不走?”   走什么走。   我不坐冷血动物的车。   怕在车上就直接给冻死。   内心BB着,身体却十分诚实,赵又锦迅速拍拍屁股站起身,老老实实地开门上车。   “要走。要走的。”   “谢谢陈总载我一程。”   “这年头无私奉献、乐于助人的人不多见了,陈总您真棒。”   陈亦行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说:“言不由衷的话就别说了。”   “哪能言不由衷呢?我是发自肺腑、真心诚意地赞美您!”   “赵又锦。”他收回视线,轻哂一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不适合说谎?”   “……没有。”   “那你现在知道了。”他一点不给面子点评道,“演技拙劣,建议报个班进修一下。”   赵又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用了,反正我不像有些人,上台参加个会都跟走奥斯卡红毯似的。我要演技没有用,还是有需要的人留着好好发挥吧。”   汽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   陈亦行侧头看她,用眼神询问:你想现在下车?   赵又锦僵硬了两秒钟,又扬起笑脸,忍辱负重拿起手机,装模作样搜索起成人培训:“那要不,还是报个班好了。”   “不是不需要演技吗?”   “想了想,还是有需要的。”她撩了撩刘海,甜甜一笑,“这样才能配合你的表演呀。” 第21章   正值下班高峰期, 车行一路,走走停停。   赵又锦还有点迷茫,明明说好是给副总打下手的小弟,怎么半途摇身一变成了大哥。   她忍不住观察起身侧的人来。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 浅浅的内双在眼尾处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眼神里常年看不见人类的情绪波动, 这本该是双招人的眼。   总之侧脸也是无懈可击。   赵又锦叹口气, 想起自己当初对周伟说过的话, 说陈亦行站在于晚照旁边, 把副总给衬得像打下手的。   这么一想,其实她视力挺好的, 不好的可能是脑子。   “你看够了吗?”开车的人冷不丁问。   赵又锦立马收回视线, 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无事发生。   陈亦行瞥她一眼:“你对我的长相很有意见?”   被人偷偷观察一路,她还边看边唉声叹气, 不知道的以为他长得有多不堪入目。   赵又锦连忙表示:“不敢不敢。”   “那你叹什么气?”   “就是感慨一下,上帝给你开了扇门, 果然会顺手关一扇窗。”   “?”   陈亦行给了她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关了我哪扇窗?”   “有的人长得很丑, 但很温柔。有的人长得好看,但性格糟糕——”话说到一半,车停在了红绿灯路口, 赵又锦注意到这个性格糟糕的人缓缓侧头, 一眨不眨盯着她,于是迅速加了一句,“但是这世界上还有第三种人,房间门窗全都开了。”   “人美心善。”   “比如你。”   圆圆的眼睛漆黑透亮,于讨好的意味里又藏着一抹不容忽视的不甘心。   嘴上在夸人, 眼里却好像在说:信我你就是傻子。   陈亦行看她半晌,收回视线,平静地说:“求生欲不错,就是演技太差。”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鸦青色的夜幕将白昼遮盖得严严实实。   冬夜又一次来临。   车下了立交,前路总算畅通无阻。   窗外是间或响起的汽笛声,伴着隐隐风声。车内,陈亦行问:“今晚吃什么?”   “……?”   赵又锦没回过神来,话题怎么从演技不好转变成了日常交流。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   “啊,对。”她恍然大悟,险些忘了这桩事,立马说起自己的计划,“一会儿到了小区。你先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就行,我们走路到门口的超市。”   “超市?”陈亦行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买食材啊。我家里没屯这些,都要现买。”赵又锦睁着迷茫的双眼。   片刻的沉默。   陈亦行:“你准备在家动手,亲自下厨?”   赵又锦也愣住了,“不然呢?”   “我以为一般人请吃饭,都会挑个环境不错的地方。”   “比如?”   “比如米其林餐厅,五星级酒店。”   “……”   你对一般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车内寂静了大约十秒钟。   赵又锦缓缓开口:“那我应该不是你理解的那种一般人。”   “?”陈亦行问,“那你是哪种人?”   “特困户。”赵又锦面无表情地说。   ——   半小时前,陈亦行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淡淡宣布:“不用请我吃饭了,我不去超市那种人挤人的地方。”   “适当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人生嘛,我厨艺很好的!”   “想都不要想。”某人冷冷地说。   半小时后——   人挤人的超市里,有人兴致勃勃地一边浏览货架一边惊喜地叫着。   “欸欸,章鱼脚半价啊!”   “小鸡腿八折?”   “啊,我最爱的山竹!今天刚刚空运来的!昨天还没有的!”   赵又锦一边往推车里疯狂塞打折货,一边回头兴冲冲说:“放心,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车内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   而有的人,面无表情推着那座山,在打折区被争先恐后的老阿姨们挤得生活不能自理。   像是饥饿的鱼群看见鲜嫩的水草,大家一窝蜂挤上前。   水产区的地上湿漉漉一片,哪怕工作人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拖一遍,也依然无法拯救过不了几秒就被踩得脏兮兮的地砖。   空气里充斥着令人反感的鱼腥味。   他会喜欢这里?   陈亦行:表示怀疑。   等到结账时,赵又锦终于从买到打折好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人不仅脸色不好看,那身进超市前还挺括平整的西装,此刻已皱皱巴巴、形同咸菜。   满脸刻着一句话:天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赵又锦憋了一小会儿,乐观地说:“想开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被冷漠地瞥了一眼,她非常识相地闭上了嘴。   大概是不常来超市,更不曾疯狂购物,走出超市大门时,陈亦行也完全没有主动帮忙拎购物袋的自觉。   直到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才不耐烦地回头。   超市大门口,那个小矮子正左手一只购物袋、右手一堆日用品,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艰难地朝他行进着。   “……”   所以根本拎不动,为什么要买这么多?   超市的工作人员明明拿喇叭喊的是“打折”,结果一群人打的是鸡血。   在让她体会自作自受的滋味和勉为其难帮她一把的艰难选择里,陈亦行最终还是伸手拿过了她的战利品。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帮你,只是想快点离开这里。”   啧,又是这样。   赵又锦手里一轻,没忍住弯起嘴角。   算了算了,已经逐渐摸清他的套路,虽然嘴上说的难听,但其实总是在帮她。   她神秘地说:“你一定很爱吃豆腐。”   “?”   “刀子嘴,豆腐心啊。”   陈亦行停下脚步,举起手里的两袋重物,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威胁:“你可能更想自己拎回去?”   不,她不想!   赵又锦假装没听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转移话题:“但是偶尔逛逛超市、买买菜,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是不是也有新的感受?”   “嗯。”陈亦行头也不回,冷冰冰地说,“感受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要来第二次。”   “……”   ——   两人坐电梯一路上行,很快抵达十二楼。   赵又锦一边用指纹开锁,一边开玩笑说:“我记得你们行风也有电子锁,可惜房东支持了你们的竞争对手。”   不知是品控不行,还是使用时间太长,门锁的触碰板似乎不太灵敏了,她连着摁了好几次,系统才辨别出她的指纹。   身后传来某人不带感情的声音:“你管这叫竞争对手?”   “我们那的门卫都能设计出比这个好用一百倍的系统。”   ——来自王者对青铜的蔑视。   赵又锦:“……”   她只能非常配合地点头:“说得对,说得对。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建议房东换锁。”   赵又锦的家很简洁,日系的装潢,浅色系的摆设。   因为新搬来不久,物件很少,处处透着整洁。但随处可见例如咖啡机、香薰蜡烛等小物件,可见主人对生活的向往。   陈亦行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进门首先注意到的,是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只木质留言板,上面钉了张标语,白纸黑字:   不畏强权,打倒黑暗恶势力!   奋发图强,争做人民好记者!   “……”   这是什么,旧社会的标语吗?   他沉默不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隐约能看见“黑暗恶势力”下方划了横线,旁边有小字注解。   仔细看,她似乎还对恶势力标了一二三。   第一是个叫胡什么静的,好像是人名。   第二是什么歧视女性的万恶科技组。   第三没有字,好像是个戴眼镜的简笔画小人……   还没看仔细,身旁的矮子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跳起来摘掉木板,慌慌张张跑进了卧室。   等到她再跑出来时,手里的板子已经不知所踪。   赵又锦非常镇定地说:“……你随意参观,我很快就把饭做好。”   “不用了。”陈亦行把两大包东西放在玄关,瞥她一眼,“我先回家,饭做好了叫我。”   “可是我还买了山竹、西瓜和泡椒鸡爪,你可以先坐下来随便吃吃?”   “不了。我在的话,会打扰你做饭。”   赵又锦一愣:“怎么会?”   怎么会?   陈亦行面无表情地说:“怕你忙着和黑暗恶势力作斗争,没心思做饭。”   赵又锦:“………………”   他果然还是看见了……………………   ——   默默送走瘟神,赵又锦合上门,松了口气。   没想到就那么惊鸿一瞥,居然给他认出来了。   没错,那个小人的确画的是他。   是什么时候画的呢?时间可以追溯到某个清晨的便利店里,她站在货架后面垫脚拿面包时,听见陈亦行对电话那头说她是在十二楼蹦迪的“端午肉粽”。   所以她的生气是有理由的!   赵又锦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显然,头脑风暴并不影响她的手速。   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因病去世。爸爸是国内有名的骨科医生,受邀去西雅图继续工作。   那时候的赵又锦才五岁,但爸爸很尊重她的意见,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但赵又锦并不愿意,提起来就哭。   于是爸爸决定拒绝邀约,女儿还太小,已经失去母亲,就更不能缺少父亲的陪伴。   是舅舅和舅妈思量了好几天,亲自跑来家里说服了父女俩。   “那边的研究条件更好,你一门心思想在这个领域做出点成绩,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又锦有我们夫妻俩替你照顾,你放心去。”   可是舅舅舅妈毕竟不同于亲生父母,况且家中还有一个一岁大的李煜,做父亲的难免担心女儿寄人篱下。   倒不是信不过舅舅舅妈的人品,只是再好的人也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倒是赵又锦抱着舅妈的胳膊,笑得咯咯的,天真地问:“是不是去了舅舅舅妈家,我就可以每天和弟弟一起玩了?”   她喜欢那个粉雕玉琢,刚学会说话,只会含糊不清叫她“几几”的小男孩。   舅妈点头:“当然。”   “也能每天吃舅妈做的红烧肉和水煮肉片?”   舅妈哈哈大笑:“每天吃可不行,但可以隔三差五做给你吃!”   “那我周末的时候可以去游乐园吗?”小小的姑娘撅起嘴,不开心地说,“爸爸总是做手术,根本没时间带我去玩……”   舅舅一把抱起她,一边转圈,一边看着小姑娘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舅舅带你去。咱们每周都去!”   再后来,赵又锦就去了舅舅家里。   她拥有了一个不那么常见的家,虽然没有妈妈,爸爸远在异国他乡,但幸运的是依然有人深深爱着她。   有港湾的人,心就不会漂泊。   舅妈厨艺好,也因此,赵又锦自小就跟在她身后瞎转悠,学会了做饭。   一小时后,她摘下围裙,去隔壁按响了门铃,邀请陈亦行共进晚餐。   面对一桌好菜,陈亦行先是怔了下,随即四处环视。   赵又锦摆好碗筷,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外卖盒。”   “……”   竟然质疑她拿外卖充数?   咔嚓一声,赵又锦折断了一只筷子。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断成两截的筷子上,“……刚才拎购物袋的时候,你力气好像没这么大。”   赵又锦扔掉筷子,换了双新的,啪的一声摆在他面前,“之前说请你吃饭的时候,你的嘴好像也没这么缺德。”   很好,这顿晚饭注定吃得跌宕起伏。   陈亦行吃饭不爱说话,一如既往贯彻惜字如金的风格,看着慢条斯理,但其实用餐速度不慢。   于是他很快放了筷子。   赵又锦看着好几道他动都没动过的菜,纳闷地说:“你就吃好了?”   “吃好了。”   “这个你连尝都没尝一下。”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盘子里,“我不吃章鱼。”   “那这个呢?”   “也不吃鸡爪。”   “……肝腰合炒也不吃?”   “不吃。内脏通通不吃。”   赵又锦:“……”   “那我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陈亦行平静地抬眼看她:“因为买菜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   更何况他全程被那群阿姨们挤来挤去,哪有空关心她都往购物车里塞了什么。   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他们真的是同一物种吗?   为什么总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赵又锦感到窒息。   她夹了一只鸡爪,咔嚓一声咬掉一只指头,嘴里咯嘣作响。   “还好我只跟你吃这一顿饭。”赵又锦庆幸地说,“一想到将来会有人跟你朝夕相处,共进一日三餐,我这会儿就已经开始同情她了。”   陈亦行:“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   他把碗一推,淡淡地说:“反正那个人不会是你。”   赵又锦:“?”   什么叫反正那个人不会是她?   说的好像她很希望成为那个人似的!   她很想问问陈亦行是哪个村的猪,怎么能养的这么膨胀。真以为自己长得帅了不起了。   但很快,他的手机响起,她的反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胎死腹中。   陈亦行扫来眼来电人,“我去阳台接个电话。”   赵又锦点头,一边吃饭,一边也拿起手机,见缝插针跟姐妹吐槽这位时而可爱时而可恨的邻居。   帮人时是可爱的。   怼人时是致命的。   园园:天啦撸,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简直是屁股上挂钥匙。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屁股上挂钥匙?   园园:开了眼了!   “……”   这是上哪儿学的歇后语,这么具有震慑力。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做个人吧,我在吃饭!吃饭的时候为什么提屁股这种东西?   园园:跟这种人一起吃饭,你也吃得下?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甚至比平常多吃了一碗。这个世界上除了筷子,什么都能放下。   冯园园发了个大拇指过来,外加一句:那你俩正吃饭呢,你就这么跟我聊天,他没意见?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他在阳台接电话。   园园:呵呵,有照片吗?发个照片来,让我看看到底有多讨人厌。   赵又锦:“……”   是这样的,有的人他虽然讨人厌,但并不妨碍他长得招人喜欢。   想了想,她举起手机,还是偷偷往阳台上拍了一张。   照片逆光,并不算高清。照片里的人穿着浅灰毛衣,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电话贴在耳侧。   只是一个侧影。   朦朦胧胧的光线更为他添了几分神秘感,以浩瀚星河为背景,男人像棵沉默的树,独立于无垠旷野。   照片发给冯园园后,那边至少沉默了一分钟,然后火山喷发。   园园:????????????????????   一万个问号之后,紧跟着下一句。   园园:你邻居?????   园园:这就是你讨人厌的邻居??????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_=。   园园:艹,你并没有告诉过我他拥有一张集木村拓哉、横滨流星与吴彦祖于一体的脸!!!   园园: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宣布,这种邻居,就是他嘴再损一万倍,我也愿意陪他一日三餐到天荒地老!!!!!   赵又锦:“……………………”   正想劝对面冷静,阳台门开了,那位集木村拓哉、横滨流星与吴彦祖于一体的男人重新走了进来。   眉心拧着,让看起来本就生人勿近的他更生人勿近了。   赵又锦小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陈亦行本不欲多说,突然想到什么,与她对视片刻,开口道:“你觉得行风的系统怎么样?”   赵又锦咬着筷子回答说:“很强大。”   “是吗?”望着她的双眼,他轻描淡写说,“刚才,上海虹桥机场跟我们汇报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半个月前,他们的红外线监控设备里发现了一个神秘身影,在开始检票前,独自穿过检票口,然后失去踪影。”   “……”   “检票口通往某个上海到平城的航班,然而那个身影只出现在了红外线监控仪里,行风的监控系统——”陈亦行的语气平静到像在陈述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却没有拍到任何人。”   啪的一声,赵又锦手里的鸡爪落在碗中。   心跳骤停。   浑身血液都往脑子里冲。   “……”   “……”   “……”   “……”   对视良久,她呆滞的模样一览无余。   最后强装镇定,仰头做出一脸震惊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陈亦行又看了她片刻,才说:“不知道。”   他扫了眼那只惨遭遗弃的鸡爪,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只有那个背影最清楚吧。”   “你说呢?”   赵又锦:“……”   她能说什么啊她。   Is there anybody who help me???   这是她死机的大脑此时此刻唯一能响应的一句话。 第22章   如果在一个月前, 有人问赵又锦是否愿意拥有一件隐身衣,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可是隐身衣,谁不想要呢?   没见哈利·波特披着他的隐身斗篷在霍格沃茨来去无影踪吗?   但一个月后的今天,赵又锦只想说, 要不还是算了吧……?   听上去无比神奇的东西, 到了手里才惊觉毫无用武之地。她到底能拿它来做点什么, 才显得不那么鸡肋, 没浪费它的神通广大呢?   拿它挤地铁不行。   吃霸王餐没必要。   坐飞机全程站票。   逛昂贵的商店也带不走喜欢的东西。   要是志存高远一点, 她说不定能靠它成为“蜘蛛侠”、“超人”这样的存在。   遗憾的是,赵又锦只想做个普通市民, 既不想当超级英雄, 也没有拯救世界的勇气。   除了成功赶走胡安静之外,这条裙子非但没有给赵又锦带来任何便利,反而徒增了不少麻烦。   原以为之前的神秘背影都告一段落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上海机场的红外线检测仪。   此刻, 距离陈亦行离开已有十来分钟,赵又锦在客厅来回踱步, 坐立不安。   当时他正准备走, 她连忙说:“还有这么多菜,要不留下来再吃一点吧?”   陈亦行用眼神询问:你觉得这会儿我还能吃得下?   “或者你可以边吃边跟于副总商量对策?”   “不用了。”   陈亦行无视她的期待,在她眼巴巴的注视下, 干脆利落地离开。   命中注定她听不到后续进展。   赵又锦束手无策。   思来想去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得去听听详细情况。之前只是商场等地的神秘背影,这次竟然惊动了机场!   他们会报警吗?   会不会惊动上层?   事情闹大了,会不会查到她身上来?   各种韩剧美剧电影电视剧的剧情涌上心头,赵又锦几乎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被当成小白鼠抓去研究。   头脑风暴总是令人惶恐。   于是在客厅散了十来分钟的步后,她走出家门, 敲响了陈亦行的门。   刚看见门后露出的那张脸,她就迫不及待说:“刚才我下楼倒垃圾,结果忘带钥匙了!”   “钥匙?”陈亦行扫了眼她的大门,“你家不是电子锁?”   “对,但是忽然没电了,我试了好多次都没打开。”   赵又锦一本正经回到门边,亲自表演给他看。无论拇指怎么触碰,门锁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顺便捧一捧他:“都怪房东没有买你们的产品,要不然也不会出这种事了。”   有反应是不可能的。   毕竟几分钟前,她才刚刚拿着十字改刀把门锁打开,取出了两节电池。这会儿它们正好端端躺在她的衣兜里。   “看吧,没骗你,真的没电了。偏偏我又没有带钥匙在身上的习惯……”   本该露出懊恼的表情,但好不容易想出这么完美的借口,赵又锦一时高兴,就没忍住表现出来。   陈亦行很敏锐,立马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挑眉:“没带钥匙这么高兴?”   表情一僵,赵又锦立马切换成沮丧的模样:“不是,我高兴的是虽然我没带钥匙,但隔壁还有一个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忍心让我在楼道里等开锁公司上门的你。”   “是吗。”陈亦行居高临下看着她,“倒也不用这么高兴。我没什么不忍心的。”   他像尊门神立在大门口,手还扶着门把,拦住她的去路。   但赵又锦并没被吓退,先是食指碰了碰他的门,然后一只指头一只指头地伸出来,变成了双手牢牢扒住门缝,小声说:“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呗,开锁的半小时就到。”   “这大冷天的,坐在楼道里多冻啊。”   “我保证不打扰你做事,一定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你该干嘛干嘛,就当我是尊雕像好了。”   没见过这么多嘴的雕像。   视线从她可怜巴巴的眉眼逐渐下移,大概出门太急,她只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兔子家居服,脚上趿拉着一双棉拖鞋。   这么在楼道里待上半小时,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片刻后,陈亦行松开手,任她扒拉开他的大门。   “半个小时,多一分钟都不行。”   虽然声音还是很冷漠,但又一次体现出了豆腐心。   赵又锦眉开眼笑地从他身侧钻了进去,“一言为定!”   然而,接下来的时间可以归纳总结成一个节目:《论赵又锦的光速打脸》。   陈亦行把人安置在沙发上,大发慈悲给她倒了杯热水,扔了本杂志在茶几上,“老实待着,别出声。”   随即去了书房,在电脑前办公。   起初客厅里没什么声音,但他总是放心不下。那个家伙就不太像会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人。   果不其然,没两分钟她就摸进了书房。   陈亦行面无表情侧头看她:“有事?”   “就……”她眼珠子一转,小声说,“参观一下。”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赵又锦便光速挪开视线,左顾右盼,还吹起彩虹屁来。   “虽然早就知道左右两边的房子格局不一样,但没想到你家的面积比我家大这么多。”   又摸摸造型独特的胡桃木书桌,“审美也好,装修得好高级哦。”   再瞧瞧墙上的挂画,“虽然看不太懂,但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很贵。你对艺术一定很有研究吧?”   她顾左右而言其它,不知不觉从书房门口摸到了他的身旁,视线落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立马热情地弯下腰来。   “对了,你们IT精英都用什么牌子的电脑?我早就想换台电脑了,但是又不知道换什么牌子。”   ——假意关心电脑品牌,实则想看清屏幕上的对话框里都在聊什么。   他果然在和于晚照说话!   赵又锦来了精神,迅速进入窥屏状态。   万万没想到陈亦行突然伸手,在她看清聊天内容之前,不轻不重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赵又锦。”   “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当尊雕像?”   “……”   “知道《思想者》吗?”他突然问。   赵又锦老老实实回答:“知道。”   每个小学里大概都有那么一座罗丹雕刻的《思想者》吧,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要是尊雕像,大概能和《思想者》成为对照组。”   “?”   “名字叫《聒噪鬼》。”   “……”   我要叫《聒噪鬼》,那你不得叫《哑巴精》?   要不是还要在他这里继续磨蹭下去,赵又锦已经脱口而出了。   但当下,她只能一脸僵硬地笑起来,说呵呵,能和伟大的《思想者》相提并论,那也是她的荣幸了。   陈亦行没再说话,眼神还是静静地落在她面上。   被他盯得心里发慌,赵又锦很快不自在了,但想出去又舍不得,继续留下来吧好像也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   不行,坚持就是胜利。   来都来了,务必要搞清楚状况再走。   于是她硬着头皮,继续没话找话:“你这么直勾勾看着我做什么?”   陈亦行:“欣赏你的表演?”   “……”   赵又锦凝固了两秒钟,很快无视他的嘲讽,“啊,我知道了。”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复古木质吊灯,她捧着脸,一脸做作地说:“这么有质感有特色的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在这种打光环境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美的?”   书房里一时岑寂,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头顶的复古吊灯微微晃动着,光影摇曳,将那张做作的脸照得格外明艳。   “是挺美的。”良久,她听见男人平静地说,“但不是长的,是想的。”   赵又锦:“………………”   故事的最后,是赵又锦再三表示:“我就在这儿看看书,你办你的公,我保证再也不说话了。”   只偷偷看。   陈亦行表示怀疑,目光追随着她做作的身影。   察觉到他还在看她,赵又锦更加专注于自己的表演。为了表示她真的一点也不关注他,只全身心投入在欣赏他的藏书上,甚至踮脚去够最顶上的某本外语书籍。   你看,我是真的很感兴趣。   所以你快点打开电脑,该聊什么聊什么,不要辜负我如此专业的态度。   赵又锦一边在心底呐喊,一边又一次跳起来,这回终于够着了那本书。她心里一喜,拿着书稳稳落地。   没想到家居服的口袋太浅,毛茸茸的质地兜不住包里的重物,就这么一落地的功夫,身形一颠,两枚滑溜溜的东西顺着边缘掉了出来。   哐当——   哐当——   一前一后的两个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里虽不算大声,但也足够引人注目。   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大概是过于专注自己的表演,赵又锦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捧着书,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等到看清那两枚还在地上滴溜溜打滚的小物件时,心跳骤停,血液凝固,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书桌前的椅子上,陈亦行也坐在那里,视线随着两节电池移动,然后变慢,最后停住不动。   这一次,书房比之前还要安静。   像是被抽了真空一样。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又锦僵硬地抬起头来。慢动作之下,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脖子转动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那个……”   男人盯着她,相当平静的样子。   他在等一个解释。   赵又锦很难从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找出点什么有条理的借口,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像个笑话。   怎么解释?   说她家里断网,所以拔了电池跑来蹭Wifi?   还是空调坏了,想来借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对面开口了。   “赵又锦,你好像很关心行风的事?”   “从知道上海机场给我打电话开始,你就一脸掩饰不住的着急。”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是真的关心行风,还是说,你关心的是别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声音慢而有力。   赵又锦甚至不敢问他口中“别的东西”是指什么东西。   满室书香,一地浮光。   陈亦行靠在椅背上,姿态安然,不急不躁,甚至双手交叠,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而赵又锦浑身紧绷,甚至出了一身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闭了闭眼,咬咬牙,再睁眼时非常流利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确实对你——”   “一见钟情。”   肉眼可见,陈亦行的表情凝固了。   而赵又锦像是没有感情的打字机,一字一句吐出美妙动听的话语:“从拿咖啡想加你微信,到抢煎饼吸引你的注意,再到拔掉电池跑你家赖着不走,是什么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既然开了这个头,就是尬到脚趾扣地,也不得不继续下去。   是什么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   “没错,是爱情。”   她诚恳地望着陈亦行,铿锵有力地说。 第23章   事情的走向令人始料未及。   至少在踏进陈亦行家的大门之前, 赵又锦是没想到此行会以“告白”收场的。   当然,陈亦行就更想不到了。   ——是什么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没错,是爱情。   两人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在陈亦行的脚边还躺着那两节圆滚滚的电池,无声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幕。   赵又锦铿锵有力的台词似乎还在书房里无限回荡, 于是更衬托得当下无比安静。   而她本人显然没有她的措辞这么坚定, 双颊陡然升起两朵艳红, 眼神里是拼命掩饰却无论如何也捂不住的慌乱。   视线从书桌移到书柜,又从一本书飘到另一本书上。   这种沉默可太磨人了,于是赵又锦尝试着转移话题:“你家藏书可真多,全是些耳熟能详的文人骚客, 哈哈。”   救命,她怎么又开始哈哈。   赵又锦忍不住扶了扶墙, 告诉自己要坚强。   好在陈亦行接了话。   “文人骚客……”微微咀嚼了一下她的用词,他镇定地说, “但是他们全部加起来, 可能都没有你一个人骚。”   “……”   破冰行动失败。   沉默依然继续,尴尬还在发酵。   赵又锦心里打鼓。   他这会儿在想什么?   毕竟是自大狂,人设不能倒。以她对他的了解, 盲猜一手, 假如这会儿抬头看他,他的脸上应该是六个字:喜欢我,您配吗。   不对,现在的重点是,接下来还有可能看到他打开电脑,继续和于晚照聊天吗。   有的人表面安静如鸡, 内心戏却丰富多变。   直到陈亦行打断了她的沉思:“戏演完了?”   “……?”   赵又锦一时迟疑。   那么问题来了,他口中的演戏是指什么?   是说她为了接近他,自导自演拆电池演的这一出,还是单纯不相信她的告白?   小心翼翼抬头觑了他一眼,然而只对视了一秒钟不到,她又立马移开视线,继续盯着木质地板上的纹路。   有些人的眼睛像刀子,多看一眼都心惊胆战。   “我没演戏。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发自肺腑……”   赵又锦努力争辩着,然而底气并不足。偏偏还穿了身白色兔子家居服,双手下意识揪着衣角,更显得稚气,无辜。   只是再这么揪下去,可能会变成只秃毛兔子。   “我问你戏都演完了,还在这等什么?是在等我的回应——”陈亦行双手交叠,露出一个顿悟的表情,“还是在等开锁公司上门?”   “……”   “如果是在等开锁公司……”他低头瞄了眼脚边的电池,勾勾唇角,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电池就在兜里,叫什么开锁公司。   “……”   “如果是在等我的回应,那我只能告诉你,做人最好脚踏实地,不要太痴心妄想。”   赵又锦:“???”   她上辈子做了什么,今生要遭受如此大劫?   她挣扎着,最后看了眼书桌上的电脑。它好端端躺在那里,冷冰冰的金属外壳合得死死的,仿佛在向她宣告:你没戏了。   认清了这个事实,剩下的就好办了。   ……   没戏了就撤。   不然留下来自取其辱吗。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像是有人催命似的,赵又锦盯着地板,干巴巴地说,“如果因为我的心意给你带来了困扰那实在是抱歉,但是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向来不由人,要不你就当刚才无事发生我什么都没说以后大家还是好邻居……”   最后鼓起勇气,充满希冀抬头看他,“你说呢?”   “……”   陈亦行什么也没说。   那双眼睛深邃悠远,像大雾茫茫的天,就算徒劳无功拼命想拨开云雾,也难以窥见真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赵又锦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时间定格了吗?   难道这辈子注定要死在这种令人抠脚的尴尬里?   头都要等白了,对面的人才终于开口,“我说呢?我说什么?”   “能说的你都说完了,我只能说你——”顿了顿,“眼光不错?”   “…………………………”   您可真是一个自信的人。   赵又锦没办法继续和他对线,迅速说着“晚安再见”,心里想着“再也不见”撤退了,只可惜都跑出楼道,站在自家大门口了,才虎躯一震,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   半分钟后,她僵硬地摁响了对面的门铃。   男人的脸很快出现在门后,她没敢抬头,只盯着门把手,气若游丝地说:“我的东西还在你家……”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并不诧异她去而复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赵又锦圆乎乎的后脑勺,小巧秀气。如果不是人类的颈椎有局限性,他怀疑眼前的人可能会像鸵鸟一样在地上挖个洞,把脑袋埋进去。   “伸手。”   赵又锦于是乖巧地伸出双手,像是万圣节讨要糖果的小朋友。   ……虽然依旧没抬头。   陈亦行居高临下看着那只后脑勺,原本可以继续为难一下她,但不知怎的没这样做。   他伸出右手。十指并拢,掌心朝下。   然后霍得松开。   那对圆滚滚、胖乎乎,看起来无比喜庆的红色电池,顿时掉落在她的掌心。   “……谢谢。”赵又锦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道谢,然后回过身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但身后并没有传来关门声。   这种情况下拆门锁、上电池,实在是太尴尬。   她只能硬着头皮转身问:“你不是有工作要忙吗?怎么还不进去?”   男人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说:“欣赏一下你熟练的开锁技能。”   “………………”   赵又锦咬咬牙,把心一横,决定无视他的存在。   下一秒,她向前弯腰,低头,双手捉住带兔耳朵的帽子,往前轻轻一抖。   啪。   一把十字改刀从里面掉出来,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反正都免费娱乐他这么久了,也不差这点了。   赵又锦看都没看男人一眼,气咻咻地自顾自修锁,想象着拧掉谁的脖子那样,操着改刀非常用力地一下一下拧着螺丝,最后把电池一股脑塞了进去。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人睫毛一颤,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蔓延开来。   ——   回家的第一件事,悄悄把隐身衣埋进了衣柜最深处。   赵又锦彻底放弃了。   在摸清它的正确打开方式之前,她决定不再使用它。以免又在某个监控还是红外线监测仪里留下解释不清的背影。   只留下背影都算不幸中的大幸,要是留下的是正脸……   那就不是告白能蒙混过关的事了!   赵又锦把脸埋进枕头里,无法再回想自己刚才的精彩表现。   至于机场背影的后续,她也决定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迄今为止每一次去窥探行风,不是和陈亦行撞个满怀,就是留下蛛丝马迹令她胆战心惊。   想一想,东窗事发总比自投罗网来得好。   赵又锦:爱查查,我不管了!   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夜。   但就像斯嘉丽说的那样,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把隐身衣和陈亦行都抛在脑后,翌日清晨,赵又锦满血复活,背着笔电精气神十足地走进了新闻大厦。   这是赵又锦在网安会后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奇怪的是,迎接她的不是英雄凯旋时应有的待遇,虽然她并没有这么期待过,但是众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从踏进电梯与面熟的同事打招呼那一刻起,赵又锦就感觉哪里不对。   身后那两个也是实习生,哪个组的来着?   好像是金融组。   看见她时,赵又锦主动点头示意,但发现两人表情微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什么意思?   她微微一怔,随即转身正对电梯门,背后却隐隐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她没听仔细,但总感觉怪怪的。   是在说她吗?   随后又笑自己太敏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要说她坏话?   没想到这种感觉在走进十八层大厅后变得更加明显。   陆陆续续有人打卡进来,都会在看见她时目光多停留片刻。   这个疑惑在冯园园姗姗来迟时终于被解开。   “靠,你知道不知道我刚才在电梯里听说了什么?”   “听说什么了?”   “周伟和他们钱主编到处散播谣言,说是你出于嫉妒使绊子,偷了他的参会资格证,才让他出了这么大个丑!”   赵又锦一怔,等到回过神,倒也不觉意外。   倒打一耙么?   “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本来是很气的,但见冯园园双目蕴怒,她反倒能心平气和地劝上一句,“谣言而已,用不着跟loser置气。真论起业绩来,这次是我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这点气量我还是有的,就让他们嘴上对对线怎么了?”   冯园园拿“你还是太天真了”的眼神望着她,从微信里找出一个相当热门的公众号出来。   “你之前没听说吧,《新闻周刊》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公众号,最官方的那个倒不算特别火,最火的是这个——”   几百万的关注,每日定时推送最新博文,涵盖了时下热门的各类资讯,还兼具个人特色。   同为实习生,进公司时间太短,不知道也正常。   若不是舅舅在总公司,冯园园三不五时就听大人们在饭桌上聊这些,恐怕也不比赵又锦知道得多。   “这个号一直是科技组在负责,钱宇楠相当重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宣传它,尤其以针砭时弊、毒舌幽默著称……”冯园园巨细靡遗地向她介绍。   赵又锦神色一凛,接过她的手机,往下一滑。   在这个公众号上,最新的一篇文章叫做:《职场宫心计,最毒妇人心》。   文里用讥讽挖苦的语气讲述了一个“笔者近日听闻的职场糟心事”,内容与她和周伟的经历高度重合,只可惜隐去了周伟率先发难、偷走她的参会资格证这一段,只留下她的报复行径。   写这篇东西的人倒是很聪明,毫不避讳性别问题,还特地指出:   “在这位男同事与女同事竞争初期,因女同事只是实习生,经验不足,且不曾负责过此类重大会议的工作,男同事曾提出异议。但遭到对方强烈反对,称其性别歧视。”   然后是看起来非常有趣的挖苦:“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这个时代一到打拳时刻,男同事们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是赵又锦能得到这次的采访机会,被归功于她是女性,男人们对她特殊照顾。   洋洋洒洒几千字里,没有半个字描述她的工作能力到底如何,通篇都在讲述一个打着弱势女性的幌子,却不择手段踩着敢怒不敢言的男同事上位的心机女。   周伟被打造成一个敢怒不敢言的弱者,顺便由此引发了一个诘问:   “如今提到性别歧视,人人谈之色变。但这位女同事显然利用性别之说,为男同事戴上了道德枷锁。综上看来,男性在职场真的拥有性别优势吗?笔者不敢苟同。”   “甚至,私以为如今不少女性借女权主义打压男性,动辄扣人以性别歧视的帽子,以致广大男性苦不堪言。”   ……   赵又锦一目十行看完了这篇文章,期间伴随着冯园园怒火冲天的十万个质问。   “拿公司资源当私人利器炮轰同事,这是他们科技组的特权?”   “有本事瞎编乱造博取同情,没本事把事情原封原样讲出来?”   “我可真服了那群男人,心眼比**还小这种事,有脸摆在明面上告诉全世界?”   冯园园霍地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并拢,中间只剩下很小一条缝隙,“最多这么大,不能更多了!”   她气咻咻的说不出话来,却看见赵又锦把手机塞她怀里,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下拇指与食指之间一点缝隙也没了。   “现在差不多了。”赵又锦说,“你太高估他们了。”   冯园园:“……”   迟疑了一小下,她迷茫地说:“可是这样不就没有了……?”   “占尽了性别优势,还能厚颜无耻造谣诉苦,这是男性尊严的自我阉割。丢脸的是他们,不是我。”   赵又锦平静地站起身,从文件夹里找出采访稿和连夜整理出来的新闻报道纸质档,在一众目光里,目不斜视走向季书办公室。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回头冲冯园园笑笑:“园园,一会儿回来你再给我唱首歌。”   “……《凡人歌》?”   “不,今天不唱李宗盛。”赵又锦淡淡地扫了眼远处的科技组,“今天唱周杰伦,《算什么男人》。”   冯园园:啊可是这歌我不太熟……   话没能说出口,毕竟好朋友这会儿受了伤,需要她的歌声治愈心灵。冯园园把心一横,偷偷拿出耳机戴上,在手机上找出了这首歌。   虽然说做人要谦虚,但是以她在音乐方面的过人天赋,十分钟速成一首歌,完全没有压力!   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经过某工位的人都能听见有人在摇头晃脑小声哼歌。   歌词倒是挺熟的,就是调子忽高忽低,相当陌生。   陌生到周杰伦本人听见,大概也会表示:并不是我专辑里的歌。   ——   敲门声响起时,季书还在低头看手机上的公众号。   “进来。”   再抬眼,公众号上讲述的女主角近在眼前。   “季书姐,我来交稿。”赵又锦站在门口,扬了扬手里的一摞文件,“电子档都发你邮箱了,纸质档我也打出来了,方便审阅。”   “坐。”季书努努下巴,示意她坐下说话。   见赵又锦坐在书桌对面了,她把手机摆在桌面,轻轻一推,手机滑到了赵又锦面前。   “这篇,看了吗?”   赵又锦扫了一眼,“看过了。”   季书点头,直截了当:“有什么想法?”   赵又锦微微停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并说了。除去隐身衣一事,连她为了报复,把周伟的资格证拿走这件事也交代了。   “只拿了资格证?”季书挑眉。   “只拿了资格证。”   她以为谣言里也许还提到她拿走了别的什么,连忙神情凝重地保证。   没想到季书遗憾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赵又锦:“……”   她抬眼看着眉眼温和的女人,“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季书姐?”   “添麻烦?不,你处理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季书拿起她的纸质档,低头看了眼,笑道,“电子档我已经看过了,稿子质量非常高,堪称出色。”   办公室里沉寂了刹那,赵又锦面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而季书抬眼,目光明亮地望着她。   “抬起头来,赵又锦。”   “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昨天你已经完胜而归。”   “接下来只是——”她想了想,有些俏皮地说,“打扫战场。走,让我们去肃清那些手下败将。” 第24章   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出乎周伟的意料。   昨天下午,网安会结束后,他还在回家路上, 就被钱宇楠一通电话叫来公司。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早出社会这么多年,干不过一个小小实习生, 你丢不丢人?”   “人家拿到了行风副总的专访稿, 你拿到什么了?”   “哦,对, 差点忘了。你为我们科技组拿到了《新闻周刊》头号傻逼的荣誉称号, 毕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连自己的参会资格证都保管不好, 闹得全公司都知道的人!”   办公桌前,周伟面如菜色,难堪到抬不起头来。   钱宇楠发完火, 见他这副鬼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用力敲了敲桌子,“少装死,说话!”   “……我无话可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钱宇楠怒道:“我问你,你的参会资格证是怎么不见的?”   周伟没说话。   钱宇楠懂了,“她拿的?”   “是我先拿了她的。”周伟没有隐瞒什么,“昨天她的证被我拿了,进不去会场。今天她报复成功,所以轮到我进不去。”   钱宇楠并没有指责他偷拿同事的资格证, 只眯起眼来。   “什么意思?你先动的手,结果人家全身而退,照样进了会场。轮到你这, 就他妈只会丢人现眼,弄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周伟沉默片刻,自嘲地说:“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钱宇楠闻言更气,冷笑了好几声。   “你跟我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连实习生都干不过,还甘拜下风?”   “你他妈要是这会儿就认输了,不如拎包袱走人,立马滚蛋!”   周伟抬头看着他,“事已至此,不然还能怎么样?”   “你动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往年社会组的娘们儿连参会资格都没有,今年不仅拿了个名额,还显得比我们科技组技高一筹。那明年怎么办?”   钱宇楠一拍桌子。   “就这么算了,那别说明年的网安会了,恐怕今后大大小小的会,都要让她们横插一脚了!”   于是有了连夜加班。   主编一怒,科技组没谁能睡好觉,那篇公众号的文章被加班加点赶出来,也绝不是出自某一个人之手。   隔日,所有人都在议论这篇文章时,《新闻周刊》的总编付世宇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三天两头出岔子,这谁顶得住?   他眉头一皱,打电话吩咐下去:“钱宇楠,季书,来我办公室一趟。”   只是这两个素来不对付的人,在处理问题上显示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不仅自己来了,还都把手下的人也带来了。   于是和争取网安会名额那天一样,除了付世宇,办公室里又站着同样四个人。   社会民生组,季书与赵又锦。   科技组,钱宇楠和周伟。   泾渭分明。   付世宇皱着眉头,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屏幕上正是公众号界面,标题非常醒目。   他看一遍脑仁疼一遍,抬眼怒道:“都当我死人吗?在公司内讧就算了,还摆在明面上给别人看,生怕外界不知道我们《新闻周刊》要凉了?”   季书微微一笑:“不瞒您说,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好整以暇看向钱宇楠,而钱宇楠整了整衣领,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季主编不识字吗?想知道怎么回事,文里不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了?”   扫一眼赵又锦,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要想知道得更详细,还可以问问你的实习生。”   季书说:“不好意思,一早问过了。所以才想向钱主编讨个书法。你放任你的下属欺压我的实习生,还倒打一耙,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我的下属欺压你的实习生?”钱宇楠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目光转向赵又锦,“小小实习生,能耐还挺大啊。偷鸡摸狗,信口雌黄,黑的都能被你说成是白的。”   他轻蔑地看着赵又锦,“平大新闻系,不过如此。”   又来了。   同样的画风又开始了。   都是做记者的,从笔杆子到口舌,没谁比谁差到哪里去。办公室里很快陷入争吵,从网安会发散到性别之争,谁还不会扣大帽子呢?   付世宇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这是真当他是死的了!   “都给我闭嘴!”   众人稍微消停了一下。   钱宇楠:“我不管,老付,这次的事情你必须秉公处理。我在科技组这么多年,从来没在工作上出过岔子,哪一次大会论坛不是办得体体面面的——”   季书不咸不淡插了句:“体体面面?我看是无功无过吧。钱主编这理解可真是挺新潮的,什么时候只要不犯错,平庸无能也能算是体面了?”   钱宇楠脸色一变:“你懂什么?成天只会管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科技方面你懂多少?”   他把矛头转向总编,换了个路子:“这次是老付你发话,所以我们退了一步,让了个名额出去。”   季书挑眉:“让?是你让的吗?我怎么记得是我们自己赢的?”   钱宇楠青筋暴起,深呼吸,不搭理她,继续往下说:“可是这名额一让出去,幺蛾子就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可真能耐,不过几句口角,就能不顾大局,把同事的参会资格证给偷了。小打小闹不加以惩戒,你就不怕她哪天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钱主编,是周伟拿走我的资格证在先!”赵又锦为自己分辩。   “哦,这还留了后手呢?”钱宇楠冷笑,“他拿了你的资格证,结果你大摇大摆进了会场。他反倒自己被困在外面了?说出去谁信?你还挺临危不乱,这反应快的,谎话张口就来。”   不等赵又锦说话,他拽了周伟一把,把人推了出来,“你自己说,你拿没拿她的资格证?”   周伟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谁也没看。   他清楚知道,此刻要是不和钱宇楠站在同一阵线,他就真的没有未来可言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我没拿。”   接下来的说辞是钱宇楠早嘱咐好的,印证了公众号上那篇文章的所有细节,将他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而赵又锦是罪魁祸首。   全程,周伟与众人的目光交流只包括付世宇、钱宇楠,偶尔也会看一眼季书,但就是没与赵又锦有过接触。   一眼都没有。   潜意识里,那个实习生的眼睛像风,像海,总是澄澈清亮,似乎能倒映出人最本来的面目。   他在怕什么呢?   大概是怕在那片海里看见丑陋不堪的自己。   ——   一通争辩。   走出总编办公室时,赵又锦的情绪有些低迷。   季书问她:“怎么,怕了?”   “只是有点迷茫。”   “说来听听。”   赵又锦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新闻,为的是针砭时弊,揭露真相。”   “没想到踏进职场,才发现同行们更多利用他们犀利的笔锋、麻溜的嘴皮子在勾心斗角上?”   她点了点头。   季书看她片刻,伸手拍拍她的肩:“欢迎来到现实世界,赵又锦同学。”   付世宇这次是真动了怒。   以往再勾心斗角,也不至于摆在明面上,尤其是闹到公众号上,全公司都下不来台。   他决定彻查此事,杜绝这类事件再次发生。   怎么查,还没想好,但目光落在周伟和赵又锦面上,他眉心一拧,干脆利落地说:“你们俩最近把手头的事都放一放。打打杂可以,就不要负责什么重要事情了。”   赵又锦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个决策对她有什么影响,在她看来,除了参加网安会,其实也一直在跑腿打杂,并没有多么重要的新闻交给她。   直到名为“民生组打工人”的群里出现一条新消息。   张芸颖:@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又锦,季书姐已经把行风副总于晚照的采访稿发给我了。辛苦你了。后续就交给我来对接吧,联络行风、后期修改什么的,你都放心吧。   她一愣,盯着屏幕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了这篇采访,她提前一周就开始做准备,几乎查阅了以往所有网安会的人物专访,恶补了无数专业知识。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低声下气去求陈亦行的。   记得熬更守夜埋头思索的每一秒。   记得拿到采访机会时的欣喜若狂。   也记得写完稿子,拉开窗帘才发现天光大亮时,她是怎样深吸一口气,即便身体疲惫不堪,精神也愉悦得仿佛飘在半空。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看着自己的稿子被别人接手,后续一切都不由她时,赵又锦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质问:真的值得吗?   很快,季书的私人消息也到了。   季主编:只是暂时的工作交接,不要气馁。   仿佛能猜到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此刻的心情,她在百忙之中还来安慰了赵又锦。   季主编:你对我有信心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有的。   季主编:嗯,那就相信我,钱宇楠会有报应的。   ——   行风科技。   小李探了个头,发现他们的于副总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玩switch,翻了个白眼,“啧,给老大看见又要扣你工资!”   于晚照满不在乎地说:“单身狗不用养家糊口,拿一半工资也够好吃好喝,让他扣!”   小李想了想,沮丧地说:“算了,你那工资,扣一半也比我高多了。”   “倒也不用妄自菲薄,好歹是行风的人,你这职位放别的公司里去,工资得比现在还少一半吧?”   #论于晚照特殊的安慰技巧#   诡异的是,可能同为行风人,脑回路都有些异于常人,小李还真被安慰到了。   他笑嘻嘻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顺便提醒于晚照:“对了,刚才《新闻周刊》那边跟我们联系了,说是上次给你做的人物专访换了个对接记者。”   于晚照的目光从switch上移开,落在小李面上。   “换了个对接记者?为什么?”   “不知道,就说是因为突发事件,进行了一点工作上的调动,之前那个记者不负责这些事情了。”   于晚照顿了顿,“知道了。”   小李离开后,他又打了会儿游戏,然后才慢吞吞放下switch,从微信上找出赵又锦的名字。   以他混迹职场多年的经验,一般这种临时工作变动都没什么好事,不是突然离职,就是犯了错,被架空了手头工作。   毕竟行风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来采访的。   对一个实习记者来说,这篇专访的含金量不言而喻,结果半路上换人,她的功劳被人接手了。   好歹是老陈的潜在对象,要不,关心一下?   于晚照油然而生一种老父亲关爱儿子的心情,觉得自己也是为兄弟操碎了心(虽然辈分似乎有点乱)。   于是就在赵又锦心情最低落时,忽然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行风副总于晚照:哈喽?【突然出现. JPG】   赵又锦一愣,这个喜剧人的画风,和他们高冷又自大的陈总可真是截然不同……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在。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于总?   其实她隐约猜到一点,对方找她大概和专访稿子换人有关系。   果不其然,于晚照直截了当问她:我听说那篇采访稿换人负责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QAQ。   行风副总于晚照:怎么回事啊?   这事有点难于启齿。   又是有损公司形象的事。   赵又锦拿不准该不该说,只能回复道:……说来话长。   于晚照比她还干脆:不能长话短说?【e on, baby. JPG】   工科男直来直去的风格,和非常滑稽的动图。   赵又锦被逗笑了,想了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您还记得网安会第二天,我被困在会场外吧?多亏你们陈总带我进去。其实是一起参会的男同事拿走了我的资格证,后来我以牙还牙,也拿走了他的,不过他就没我这么好运了,全公司都知道他出丑了。   于晚照:嗯?这么刺激?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转发链接【职场宫心计,最毒妇人心】。   等到于晚照看完整篇文章,退出链接,才看到赵又锦发来的最新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事情闹过头了,总编很生气,事情查清楚之前,我被架空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不好意思,原本该把采访的事负责到底的。中途换人如果给你添麻烦了,都是我的问题。   又问了几句,于晚照终于弄明白了。   虽然事情有点曲折,这群记者的弯弯肠子也令工科男感到头晕,但归纳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的事:   妹子她受委屈了!   于晚照:嗨,多大点事儿啊。   于晚照:你等着啊,哥叫人给你解决。   赵又锦一怔,忙发消息:不用了于总,您忙您的就好!不用管我!   可于晚照那边已然杳无音信。   那么问题来了,于晚照干什么去了?   他转手就把那个链接甩给了陈亦行,然后放下手机,登登登跑去了对方的办公室。   “老陈,你绝对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陈亦行坐在办公桌后,头也不抬敲着键盘:“怎么,你的《塞尔达》通关了?”   于晚照:“……”   他立马反应过来,狗东西,小李又把他给卖了!   气势顿时弱下来,“那个,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中途休闲娱乐一下而已,不用扣工资吧?”   陈亦行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手上不停:“你猜?”   他猜个屁。   于晚照气咻咻地说:“你这人,每天都想着怎么剥削兄弟,兄弟我却每天都在操心你的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   “你没看手机?”于晚照走到他书桌前,把静音状态的手机往他面前一拍,幸灾乐祸地说,“还有闲心搁这儿当码农呢,你妹子被人欺负了你不知道?”   “我妹子?”陈亦行总算抬起头来,挑眉看他。   “那个小记者啊。”   “我什么时候说她是我妹子了?”瞥了于晚照一眼,他还是低头解锁,打开手机,点开了于晚照转发来的链接。   一目十行的同时,耳边是于晚照聒噪的转述。   当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剧情,比赵又锦描述的要夸张一百倍。   基本上就是一个实习生被职场霸凌,毫无还手之力,全公司都在看她笑话,人生失意到下一秒就能爬上新闻大厦告别人间,从此看不见明日太阳的故事。   放下手机,陈亦行揉了揉被于晚照的大嗓门折磨得发疼的耳朵。   “说够了没?”眉头一拧,他不耐烦地继续敲起键盘来,“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写书的天赋?码不动代码那天,你不如去晋江当作者。”   于晚照:“?”   于晚照:“不是,重点是这个吗?重点不是你妹子被人欺负了吗?!”   陈亦行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再说一遍,她不是我妹子。”   “哇,真够狠心的。男人朝三暮四起来,连你兄弟我都害怕。”于晚照啧啧称奇,“前几天还一脸柔情又是带人家进会场,又是叮嘱我接受采访好好照顾她呢……”   某人还在碎碎念,陈亦行只低头看了眼腕表,面无表情地说:“距离你进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工作时间摸鱼没关系,建议先算算这个月工资扣完还剩多少。”   于晚照像是突然失声。   片刻后,他夺门而出,气愤地扔下一句:“爸爸不管你了,你他妈不注孤生,谁注孤生!”   于是办公室总算重归岑寂。   明亮的灯光,简洁的摆设,办公桌后聚精会神的男人,和规律而清脆的键盘敲击声。   只可惜键盘声音持续了没到半分钟。   陈亦行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手机上。   于晚照明明已经不在了,办公室里却好像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恶人先告状,明明是自己偷拿了她的参会资格证,还倒打一耙,全公司都在传她是偷鸡摸狗的小贼……”   “……妹子辛辛苦苦熬了几宿才写出来的稿子,眨眼就不是自己的了。实习生就是苦逼,呕心沥血的宝贝孩子半路上交给别人,什么功劳都没了……”   “……还说总编要彻查。这他妈咋查啊?一个是资深老员工,一个是实习记者,用脚趾头都想得出要怎么查……”   “……哎,妹子可真惨啊!”   这种程度的声情并茂,想不令人共情都难。   陈亦行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眉头拧成了川字,用手抚都抚不平的那种。   代码也敲不下去了。   目光沉沉地盯了手机好一会儿,他才拿起来,打电话给于晚照。   于晚照大概还气着呢,接起来就是一句:“有屁快放。”   陈亦行无视他的气话,只说:“平城会议中心也是用的行风安全系统。”   于晚照一愣,“我知道啊。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查一下。”   “嗯?”   “调监控,用人脸识别锁定对象。”陈亦行换了只手拿手机,言简意赅吩咐道,“找到那个人拿她资格证的视频,发给付世宇。”   “嗯???????”   于晚照长大了嘴,掏掏耳朵:“我听错了吗?你刚才不还说她不是你妹子?”   “现在也不是。”   “那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啊?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陈亦行:“废话可以少一点吗?”   啧。   老陈啊老陈,这就叫口是心非。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于晚照笑嘻嘻地感受着空气里粉红色的泡泡,随口问:“那妹子后来不也拿了他的资格证吗?这一段要不要一起发?”   “病得不轻?”迎接于晚照的是冷冰冰的智商羞辱,“是你要替她打抱不平,把她的罪证一起发过去干什么,你是法官吗,还要秉着公平公正的办事原则?”   于晚照:“………………”   于晚照:“OK,不发,不发就是了。”   耳边传来又一句补充:“不是不发。是删了。”   于晚照:“纳尼????”   陈亦行终于不耐烦了。   “是不是每句话都要我重复?耳朵有问题就去挂个专家号。”   提到专家号就下意识想起他和赵又锦的对话,那只兔子看着机灵,其实蠢得要命。两人交锋,十之**都是她吃亏,还总憋得一脸不服,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所以每次看她吃瘪,他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愉悦。   ……虽然这么说有点像个变态。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昨晚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昏暗楼道里,她背对他,一声不吭捣鼓门锁。   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从他的角度看,明明连耳朵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愧的。   陈亦行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以防他们去会议中心再查,你调监控的时候,把她拿人证件那段一起删了。”   让他们查无可查。   “……虽然不犯法,但你这行为好像有点不道德啊老陈!”于晚照先是震惊,然后痛心疾首地说,“咱们搞技术的人,怎么能乘职务之便呢?”   “做好了,这个月扣的工资就既往不咎,当奖金发放了。”   ???   于晚照立马精神奕奕地表示:“得令!我办事,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不是觉得不道德吗?”   “哪能啊。我仔细一琢磨,你这完全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贯彻中古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国家不给你评个道德标兵都是上面失策。谁要说你不道德,我于晚照第一个跟他们急!”   陈亦行:“……”   陈亦行:“建议早点离职,去出书吧老于。” 第25章   全行风都知道, 陈亦行不是个爱定规矩的人。   公司是弹性工作时间,只要完成该做的事,迟到早退也不算问题。   但有一点, 手头的事情不能拖延,令行禁止。   于晚照也深谙其道,挂了电话就立马登入系统,远程查看平城会议中心的监控记录。   帮妹子伸张正义嘛, 当然要积极主动了。   更何况说不定对方是未来老板娘?   告诉陈亦行这件事,原本是玩笑成分居多,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出手相助,还开口就要帮妹子找到证据, 删除罪证。   啧, 在于晚照看来,孤僻大魔王的这种举动, 简直无异于宣布他和妹子即将订婚的喜讯。   有人脸识别系统, 找起证据来很容易, 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他就拿到了视频片段。   画面上,周伟趁赵又锦去前排寻找采访机会, 很快从她座位上拿过文件夹。取出参会资格证后,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   全程不超过半分钟时间。   于晚照:得来全不费工夫。   把视频保存后,他又开始找赵又锦报复周伟的片段。本以为也该很简单, 可下午的时间全耗在这里,他也始终没找到蛛丝马迹。   怎么回事?   他拿起手机,又仔细浏览一遍与赵又锦的聊天记录,确定她亲口承认自己以牙还牙,也拿走了周伟的资格证。   是他看漏了?   于晚照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监控, 依然一无所获。   于是临下班前,他推开陈亦行的办公室门:“奇怪,没找到你家记者拿人家证件的监控记录啊。”   你家记者。   称呼越来越离谱。   懒得和他废话,陈亦行也打开了系统,亲自查阅。   这次,人脸识别系统一路锁定赵又锦的面孔,以倍速播放着。   整整三天,她的行动轨迹很单一,除了进出主会场大厅,就只剩下往返公共卫生间和茶水间两个路径。   的确没有她偷走周伟证件的画面。   于晚照纳闷地说:“要不你再问问她,在哪儿拿走人家证件的?”   陈亦行:“你问。”   “?”   “自己的妹子自己问!”   陈亦行松开鼠标,抬眼看他,“也行,那自己的工资自己发。”   于晚照:“……”   OK,他认输!   十分钟后,和赵又锦的聊天结束,他抬起头,面无表情把手机递过去。   陈亦行接过手机。   聊天记录如下——   于晚照:妹子,方便问下你是在哪儿拿走对方资格证的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在会议中心。怎么了?   于晚照:你确定?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额,有什么问题吗?   于晚照:具体一点呢,在会场的哪个地方?   奇怪的是,对方忽然不回复了。又过了好几分钟,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记不清楚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发生什么事了吗?   ……   这么重要的事,她记不清楚了?   陈亦行的目光在那句“不清楚”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耳边是于晚照的开解:“嗨,多半是太紧张了,注意力全在怎么趁人不备拿走证件上,所以没注意地点吧。”   是吗?   拿人家的东西,会不注意地点场合?   陈亦行不置可否。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赵又锦似乎有什么秘密,千方百计隐藏。问她在哪里拿走周伟的证件,她的紧张也显而易见,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   见他不说话,于晚照拿回手机,输入:没事儿,随口问问。   然后抬头:“其实找不到记录更好,都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删掉了。啧,助人为乐的同时,道德底线也守住了,都是好事,都是好事!”   临走前,还扒着门框眼巴巴地问:“那扣工资的事……”   对视两秒,陈亦行漫不经心回答:“还有这回事?”   肉眼可见,于晚照的头顶乌云四散,又一次迎来阳光普照,离开时甚至哼起了歌。   陈亦行倒是没这么高兴,待他走后,坐在电脑前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打开系统,重新看了一遍赵又锦的行动轨迹。   这一次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点:会议第二天下午,中场休息时间,赵又锦背着背包去了洗手间。一直等到下半场会议开始时,她才出来。   整整半小时,她都待在洗手间里。   由于监控不涵盖洗手间等私密场所,无从得知她都在里面做了什么。   陈亦行沉思片刻,把时间调回中场休息前,用人脸识别锁定了周伟的面孔,又看了一遍他的行动轨迹。   在这半小时里,周伟显得很警惕,落下点东西在座位上,不出一分钟就回头拿走了,甚至还和赵又锦有语言交流。   从两人的神情不难猜出,对话内容并不愉快。   而赵又锦在这时还没有动手拿走他的东西。   后来周伟就去了茶水间,等到他出来时,身旁的人忽然摔了一跤,连带着把他也拉倒了,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陈亦行注意到什么,目光一动,忽然点击暂停。   那散落一地的东西里,有只透明文件袋。袋子里有张菲薄的白色纸片,在周伟摔倒时不慎滑出,轻飘飘落在地上。   只是场面一时混乱,居然没有人看见,那张纸片突然不见了。   那是什么?   周伟的参会资格证?   陈亦行一怔,放大了画面,那的确是周伟的证件。   他结束了倍速播放,重新调整到慢速状态,把这一段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   那个记者同行摔得莫名其妙,明明地上平坦空旷,他与前后的行人也保持了充足的距离,却不知为何像被障碍物绊倒。   而从周伟的证件滑落在地,到突然消失,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张白色的纸片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   ——   赵又锦在下班前敲下邮件的最后一个字,却没急着发送出去。   见她起身要走,冯园园摘下耳机,“准备回家了?”   “嗯,回家了。”   “咳咳。”冯园园从自己的工位上蹦跶过来,清了清嗓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刚好,赶在你回家之前,我总算把歌学会了。”   “?”   赵又锦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周杰伦那首——”   “对。”冯园园立马接了下去,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像是举着麦克风一样,“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眼睁睁看她走却不闻不问~”   声音虽然很小,但依然惹来周围同事侧目。   早上的事情连赵又锦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她还记得。但感动归感动,赵又锦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倒不是因为这首歌,歌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唱的人。   赶在同事们发出抗议之前,她赶紧捂住冯园园的嘴,“嘘,够了够了,我们别打扰大家,你的心意我领了。”   冯园园冲她眨眨眼,“现在心情好点没?还难过吗?”   “好多了,不难过了。”   甚至,还有点想笑。   大概是赵又锦欲言又止的表情太明显,冯园园得意洋洋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想说我唱得不错,很有音乐天赋?”   赵又锦:“……”   不,我是想说,你对自己可能有什么误解……   打击的话说不出口,骗人的话又有点违心。   冯园园倒是笑出两只小酒窝,自行理解了她的欲言又止:“没关系,我妈也这么说。虽然我学歌慢了点,听一整天才学得七七八八,但快没有用,重点是能打动人。”   “……”   学了一整天,依然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赵又锦:“……你妈妈真这么说?”   “是啊。她还让我少在外面一展歌喉,免得大家听了备受打击,发现人与人之间有无法丈量的鸿沟。”   赵又锦:“……那你确实应该,嗯,听妈妈的话。”   她忍不住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园园的妈妈,果然是个高情商人类。   ——   从公司离开后,赵又锦坐了两站地铁回家。   下班高峰期,地铁像沙丁鱼罐头,拥挤不堪。热烘烘的暖气里夹杂着各种气味,令人头昏脑胀。   赵又锦的思绪也乱糟糟的。   她把着扶手,腾出一只手拿手机,视线在那封已完成的邮件上缓慢移动,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工匠,咬文嚼字地审视自己的文字。   信是写给总编付世宇的。   虽然在办公室里说了很多,季书也安慰她不要着急,但赵又锦没法坐以待毙。   她不善于冲锋陷阵,像钱宇楠一样用犀利的言辞为自己辩白。   当他人在精心编织谎言的时候,她有她的坚持。   她只能借助笔杆,诉诸文字。   信里巨细靡遗讲述了网安会的始末,当然,撇开隐身衣不提。赵又锦直言不讳,为求以牙还牙,她同样拿走了周伟的证件。   坦白完毕,她提及公众号上的文章,一一指出不实之处。   在信的结尾,赵又锦写道:   ……   我与周刊没有切实利益关系,实习期结束就要返校。   身为实习生,我自知微不足道,没有立场要求您在我与资深员工之间做选择,也明白很多事情轻轻揭过,会比大刀阔斧的损失小很多。   但我一直谨记踏入新闻界的第一天,老师曾对我说:记者这个职业,是要揭示这个世界,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对面。可今天我站在了钱宇楠主编和周伟的对立面,是因为我要揭示的是谎言,是职场倾轧,是对公众不负责任的欺骗与愚弄。   来到《新闻周刊》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但这一个月里我学会了很多……   ……   那些不曾在学校里见过,书中也略去不提的一切。   好的,坏的。   赵又锦心事重重踏出地铁站,一路走回小区。   傍晚的天阴沉沉的,风往衣袖里直钻,她忍不住拢了拢围巾,缩起脖子。   这个时候越发想念起家里吹着暖气的空调,最好还能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光是想着都咽口水了。   好在快到家了。   她撮着手,呵着白气,迫不及待跑进了明亮的电梯厅里,把凛冽冬风甩在了门外。   巧的是,电梯恰好停在一楼,门已经合上一半,正要上升。   “等一下——”赵又锦大声喊着,飞快地冲过去。   也许是听见她的呼喊,电梯里的人摁下开关,门又开了。   于是赵又锦感激涕零地拍拍胸口,抬起头来。   下一秒,表情一僵。   四目相对间,她倒退两步,干笑了两声:“那个,我突然觉得,我还可以再等一下——”   从“等一下”到“我还可以再等一下”,前后误差不过一秒钟。   千算万算,没算到电梯里会是陈亦行。   男人在隆冬时分,依然只穿了身烟灰色羊毛大衣。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她的话,整个人散发着比户外还要森冷一万倍的寒气。   金边眼镜之下,鼻尖挺拔得像能刺死人,嘴唇也菲薄如刀刃。   开玩笑,昨天才“告白”失败,今天就要共处一室。   这种尴尬她一秒钟也不想忍受。   赵又锦干笑着后退,准备转身逃跑,小臂却忽的被人捉住。   “赵又锦。”   她倏地停下脚步。   浑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只剩下小臂被他握紧的地方有知觉。明明隔着厚厚的冬衣,被握的地方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   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刹那,男人很快松手。   “进来。”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   赵又锦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最后选择向恶势力妥协,转身走进电梯。   她决定装死。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可惜她想装死,有人偏不同意。   陈亦行瞥她一眼,淡淡地问:“我是鬼吗?”   “……不是。”   “那你跑什么?”   因为你比鬼还可怕。   赵又锦在心里说,嘴上却在跑火车:“我才没跑,就是突然想起还有东西忘了买,准备去趟门口的超市。”   电梯四周纤尘不染,镜面反光,照出两个人的身影。   陈亦行盯着镜子里的人,问:“那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你明明在电梯里,我让你等一下,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当时在走神,没听见你叫我。”   “是吗?”陈亦行瞥了眼那颗乌漆嘛黑、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在他面前抬起来的后脑勺,“那我怎么看见你拼命按关门键?”   “……”   你都看见了还问我干什么?   电梯镜面里,虽看不见她的脸,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那两只白皙如玉的耳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陈亦行眉眼微抬,“昨天还说想方设法要接近我,今天就跟见鬼似的避之不及了?”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带着有几分难以忽略的玩味。   “……”   她倒宁愿他还是生人勿近一点,也不要跟她开这种玩笑。   昨晚的尴尬,她恨不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还一而再再而三提起!   赵又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告白失败,不想看见你,不行吗?”   行。   怎么不行。   陈亦行:“那这么说来,采访稿换人负责,不用再跟行风扯上关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一激,赵又锦果然抬起头来瞪着他,“……辛辛苦苦做的采访被人截胡,你觉得这叫好事?”   电梯里安静了片刻,她又移开了视线。   就知道那个于副总不靠谱,说什么“哥找人帮你”,结果找了个仇人,不落井下石就算了,指望他雪中送炭?   那不如指望周伟良心发现,去总编那儿自首。   她正想些乱七八糟的,陈亦行忽然问:“你在哪里拿走他证件的?”   又是这个问题。   下午于晚照也在微信上问过。   赵又锦先是一怔,回过神后,立马警惕起来,“关你什么事?”   “随口一问。”陈亦行还是看着她,不徐不疾道,“真不记得在哪儿拿的了?”   “不记得。”   “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   他的目光平静而明亮,像电梯里充沛的光线,照得人无处遁形。   赵又锦噎了噎,盯着别处,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最近有了喜欢的人,一心想着怎么求爱,满脑子废料吗?谁还记得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是吗。”陈亦行不知看到什么,忽的笑了,“随便聊聊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   “谁紧张了?”   “不紧张你握拳干什么?”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身侧,“准备给我一拳,做不成情人就做仇人?”   “……”   赵又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双拳紧握,霍得松开手,“我,我这不是喜欢你吗?面对喜欢的人,难免紧张。”   紧张的氛围还在持续,他口中说着随意问问,她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犯人,正被某陈姓警察审讯。   叮,电梯终于抵达十二层。   赵又锦简直松了口大气,率先冲出去。   身后的人叫她:“赵又锦——”   “你别出声。”她头也不回,低头开门,“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给失恋的人一点起码的尊重。”   “比如说?”   “比如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受了情伤的人需要时间治愈伤口,我建议咱俩保持距离,最好见面就当不认识,免得彼此不自在。”   “是吗?”   他明明说过她演技拙劣,偏偏她演得起劲,还浑然不觉自己漏洞百出。   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眼里却不起半点涟漪。   如今声称自己受了情伤,语气里却又听不出半分伤心。   就在门开的那一刻,陈亦行忽然伸手,一把拉住她。   赵又锦满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只要跑进屋,锁上门,尴尬就追不上她。没想到某人突如其来的一拉,她朝后一倒,一个趔趄,差点跌进他怀里。   好不容易站稳,姿势也十分尴尬。   陈亦行的手牢牢禁锢住她的胳膊,两人面对面,距离大概只有……   可以忽略不计的几厘米。   赵又锦一惊,心跳骤停,连呼吸都慢了半拍,下意识往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可陈亦行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一丝一毫都不放松。   更可怕的是,他朝她靠近,面容越来越近。   近到纵使灯光昏暗,她也能数清他根根分明、浓密如织的睫毛。   它们在他的眼睑处留下一圈温柔的阴影,令素来冷清的人看上去也多了几分缱绻情意。   “你,你干什么你?”   赵又锦艰难地说,连声音都不敢太大,声怕一呼一吸间温热的气息直达对方面庞。   亲密的姿势,他居高临下俯瞰她时像海风一样温柔的呼吸,和那双仿佛深海一样能把人吸进去的琥珀色眼眸……   赵又锦无可避免红了脸,一阵滚烫热气升腾而起。   腿发软。   救命。   可陈亦行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她,仿佛要穿破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好在他没有继续贴近,而是停在了咫尺之遥。   她手忙脚乱挣扎出来,像兔子一样蹦进家门,慌慌张张地用愤怒的质询掩盖羞赧:“我问你干什么,陈亦行!这这这,这是在耍流氓吗?”   陈亦行安静地看着她:“不是说喜欢我吗?喜欢我,为什么这么抵触我靠近?”   “……就算我喜欢你,你也是个异性,突然一言不合把我拉过去,一副要跟我接吻的样子,还不准我故作矜持、欲拒还迎一下?”   赵又锦说完就窒息了。   她在说什么?   什么故作矜持、欲拒还迎?   下一秒,她有气无力地扔下一句:“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娶何撩?放在古代,你这样是要浸猪笼的!”   然后像是掩饰什么,砰的一声关上门。   可门关了,视线被阻隔了,那种灼热的羞耻感依然在空气里弥漫着。   腿还有些软,赵又锦靠在门上,捂了捂脸,试图用冷冰冰的手进行物理降温。但捂住了脸,却捂不住狂野的心跳。   门外,陈亦行定定地站了半晌,忽而轻哂。 第26章   夜里, 赵又锦躺在被窝里,试图催眠自己岁月静好,无事发生。   刷刷朋友圈, 看看微博。   只要善于遗忘, 尴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   照例和老赵问了声好, 父女俩的话题依然围绕在“不要只顾着埋头工作, 年轻人要朝气蓬勃地生活”这个永恒不变的主题上。   于是赵又锦不可避免地回忆起, 上一次老赵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她刚加上陈亦行好友的那天。   那天她还发了一条朋友圈,陈亦行给了她四字点评:烟花不错。   赵又锦:“……”   说好的尴尬追不上我, 这不就跟博尔特似的追上来了?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为安老父亲的心, 赵又锦斟酌字句, 发了条卖萌的朋友圈,顺便艾特老赵同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哎鸭, 大晚上的肩膀好痒, 可能在长小翅膀3 ?   老赵很快回复她:没错, 我女儿是可爱的小天使。   虽然酸得牙疼……   赵又锦还是笑起来, 大概全世界的老父亲都一样, 即便女儿已经二十来岁了,也能不嫌肉麻地用“小天使”这样的称谓称呼她。   正笑着,一堆点赞的头像里又多出一只。   非常眼熟的深蓝色头像。   仿佛有所感应, 赵又锦在看到它的一瞬间, 就笑不出来了。   果不其然。   “哎鸭,大晚上的肩膀好痒,可能在长小翅膀3 ?”   两秒钟后, 随着点赞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条新评论。   Eason:也可能是没洗澡,脏。   赵又锦:“……”   面无表情摁灭手机,她一脚踢飞了床脚的某只玩偶公仔。   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本来都不准备回他的,但每次吃瘪都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赵又锦觉得不能让他一直爽下去。   于是又拾起手机。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你怎么知道我没洗澡?难道你看过?   对面回得也很快。   Eason:谢邀。并不想看。   赵又锦:“???”   谁邀请你看了?!   这是什么出类拔萃的阅读水平?   本想问他是不是小学语文没及格,但转念一想,她有了更好的主意。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怎么,你怕你看过之后会爱上我?【/冷笑. JPG】   毕竟她在追求他,这种时候,当然要大大方方表(恶)达(心)爱(他)啊。   陈亦行好半天没回。   赵又锦已经退出去和老赵又聊了一会儿,互相道完国内的晚安、国外的早安了,回过头来,还是没看见他回复。   啧,没想到这种程度就把他劝退了。   干脆别叫陈亦行了,改名叫陈不行吧。   大概是受冯园园的影响,赵又锦一高兴起来,也开始唱歌。   一边唱一边打开朋友圈,准备再看一遍她的战果。   K.O!   然而这一看不打紧,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原来刚才打字时情绪过于激动,标点符号打多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怎么,你怕你看过之后会爱、上我?   赵又锦一哆嗦,没拿稳,手机又一次砸在脸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但她顾不上疼痛。   爱、上我。   这一点像是特意加上去的,为了强调后面那个“上”。   她手忙脚乱捡起手机,窘迫至极,想要解释点什么,或者干脆直接删掉本条朋友圈。   没想到下面突然出现了新的评论,并且每过两秒,数量就增加一条。   于晚照:?   于晚照:大晚上你们在干什么???   于晚照:是微信没有私聊功能吗,还是公众场合搞黄色更刺激?   于晚照:虐狗没问题,但麻烦顾及一下这群狗里还有我这样涉世未深、质朴单纯的青年,可以吗?   于晚照:可以不爱,请不要伤害。   赵又锦:“……………………”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不是,手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真的是手误,多打了一个标点符号!   就在她努力想要澄清事实时,下方又新增了两条回复。   Eason 回复于晚照:狗虽然是人类的好朋友,但一般像你这么聒噪的,都会被拖出去杀掉。   Eason 回复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谢邀。不爱,也不上。   赵又锦僵掉了。   她不是……   她没有!   悲从中来的赵又锦毫不犹豫删掉了本条朋友圈。   就不该多此一举回复他的。   打从一开始,就应该清楚地意识到,人狗有别,最好不要跨界交流!   床脚,第二只玩偶公仔被踢飞。   同一时间,冯园园的信息也插播进来:又锦,你写的信发给总编了没?   赵又锦一怔。   插科打诨时,就算气得牙痒痒,心情依然是轻松的,喜怒哀乐都飘在云端。   可惜一句话又把她拉回令人沮丧的现实里。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没有。依然躺在邮箱里,总觉得词不达意。   园园: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虽然文笔跟你没法比,但可以提点建议嘛!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好人一生平安!!!   她打开手机文档,把草稿拉到微信最顶上的对话框里。   【确定分享?】   【确定】   然而退出word,再点开微信时,赵又锦忽然愣住。   原来在她与冯园园对话后,Eason竟然发来一条新消息,于是最顶上的位置被他占据,冯园园被挤到了第二名。   也就是说……   她点开陈亦行的头像,果不其然看见刚刚分享的文件:【致总编的一封信】。   赵又锦:“……”   现在点击撤回还来得及吗?   她手忙脚乱撤回文件,同时看见了陈亦行在此之前发来的消息。   Eason:赵又锦,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她能有什么话跟他说?   好在文件已撤回,稍微松口气。   赵又锦回复:没有。   下一条:该说的今天在电梯里都说完了。   是的,再见,再也不见。   让我一个人静静,别来找我麻烦。   出人意料的是,陈亦行隔了几分钟才回复:太迟了。   赵又锦一顿:?   什么意思?   太迟了?   是在说她不该跟他告白吗?   她翻了个白眼,打字嘲讽:怎么,凡是跟你告白的人都要接受命运的惩罚吗?   顿了顿,Eason回复她:我是说,文件已经点开,撤回也来不及了。   “……”   ——   翌日,冯园园蹬了蹬腿,连人带椅滑到了赵又锦的工位上。   “昨天让你把信发来看看,怎么聊到一半就不见人影了?”   赵又锦有气无力地说:“别提了,我手滑,把信发给隔壁邻居了。”   “嗯???”   冯园园来劲了,“邻居?那个集金城武、柏原崇和横滨流星与一体的邻居?”   虽然除了第一个名字,并不是很了解后面两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   “对,是他。”   “他看了你的信?”   “对。”   “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赵又锦面无表情,回想昨夜她又是窘迫又是懊恼,也不知道他看见她剖析内心的长篇大论会是什么反应,结果……   结果他毫无反应。   她以为他总会说点什么,虽然不太可能是安慰的措辞,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他的奚落嘲讽。   但等待良久,他只说了五个字。   “睡吧,赵又锦。”   ……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回过神来,赵又锦叹了口气。   她对他的要求果然极低。但凡他善良点,做个人,她都觉得感天动地。   ——   和冯园园凑在一起,探讨一番后,赵又锦把修稿后的信打印成纸质档。   这样会显得正式一点,毕竟发邮件容易被淹没在垃圾邮件里。   “那我去了?”   “刚把爹!”冯园园双拳紧握,为她加油。   这个时候,赵又锦庆幸自己还有心思开玩笑:“我们韩剧达人都说fighting啦!”   “我不管,我是日剧天后。”   拿着菲薄的信,赵又锦忐忑地来到总编办公室,可惜只得到付世宇不在的消息。   助理姐姐说:“总编今早有约,这会儿在一楼的咖啡馆。”   话音刚落,内线电话响起。   助理简短地答了几句,挂断后,忽然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赵又锦:“小赵,你等一下!”   赵又锦转过身,有些诧异她居然知道自己姓什么。   “总编刚见完客,这会儿还在一楼,你要是立马过去,应该赶得及。”助理低头看了眼表,“你抓紧时间吧,他一会儿还有个会。”   赵又锦怔忡道:“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   片刻后——   “因为我也是女人啊。”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助理姐姐眉头一挑,“谁还没受过那群臭男人的气了?”   竟有些啼笑皆非。除了谢谢,赵又锦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飞快地道谢,然后抱着信向一楼冲去。   如信里所说,她来《新闻周刊》的一个月里的确学到了很多,好的坏的,善良与丑恶。   例如刚才这一刻,心里霎时柔软一片。   ——   一楼大厅左侧是家咖啡馆,人流来去匆匆。   赵又锦一路飞奔而来,怀里的信像蝴蝶的翅膀,振翅欲飞。   推门而入,她踮脚在人群里寻找付世宇的身影,搜寻一圈,果然看见他坐在某个角落里,面前摆着两杯已然空掉的咖啡。   他的客人呢?已经离开了?   赵又锦深呼吸,脑袋里已经琢磨出一整篇稿子。   怎么打招呼。   如何直奔主题。   假如他没空看信,她该怎么有条不紊陈述那日在办公室被接连打岔而没能讲清楚的事情。   ……   赵又锦大步流星朝角落走去,眼里只有目标人物,没想到半路上忽的被谁一把拉住。   “赵又锦。”   又是那个无比耳熟的声音。   昨天在电梯里他就是这么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后来在楼道里又叫了一次。   她一怔,回头就看见陈亦行。   一身黑色大衣,袖口露出精致的腕表,男人深色冷凝,黑眸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站在这来去匆匆的咖啡馆里,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你怎么在这里?”   赵又锦微微一怔,但此刻不是寒暄的好时机,她想抽回手来,“松开,我有急事。”   可男人力气大,牢牢捉住她,抽了好几下也没能脱身。   “你上哪去?”陈亦行问。   “我上哪儿去还要跟你交代吗?”赵又锦眉头一皱,“你哪来的坏习惯,动不动就抓人手?”   注意到他扫了眼她的信,她还下意识往怀里藏了藏。   没想到——   陈亦行淡淡地说:“藏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的表情略微僵硬,“让你放手!”   没想到这一次他很听话地松开手,还她自由。只是下一秒,蓦地抽走那两张菲薄的纸。   赵又锦下意识叫起来:“你干什么?还给我——”   话音未落,就看见对方手指一曲,已经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回收桶里。   ???   赵又锦惊呆了:“你有病吧你?”   她不可置信地扑向回收桶,也顾不上脏,伸出胳膊就去捞,却被身后的人又一次拎住衣领,阻止了行动。   身高差摆在面前,赵又锦活像被巨人捉住的小矮人,只能挥舞着细小的胳膊,无力且愤怒,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周围不乏看热闹的人,但来往于此的几乎都是办公楼的商务人士,有事在身,略微看了几眼也就移开了目光。   好在咖啡馆里充斥着音乐声、谈话声,她匆忙瞄了眼角落,发现付世宇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赵又锦快气死了。   她是来送信的。   可信没了,这会儿就是冲上去堵住总编,也无济于事。   她愤怒地质问陈亦行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因为说话太急,并没有给他回答的空间,反而变成了单方面的指责。   无能怒骂了好一阵,头顶的人忽然问:“你骂够了没?”   “没有!”赵又锦继续进行人身攻击。   但其实也算不上人身攻击,因为她并不善长口头吵架,更不会说脏话,所以越说越生气。   如果不是公众场合动手不太好看,她其实更想直接上手。   陈亦行看着她,嘴角忽然一弯。   啧。   面红耳赤。   像气急了想咬人的兔子。   于是赵又锦骂着骂着,男人的手忽然从天而降,轻巧有力地捏住了她的嘴。   等一下!   捏住……???   赵又锦惊呆了,啪的一声拍在他手背上,可惜嘴被人辖制住,只能含糊不清吐出几个字:“里干森莫?快松叟!”   “只要你答应闭上嘴,好好听我讲,我就松手。”他的声音游刃有余。   赵又锦的眼睛在喷火。   僵持好几秒,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们,她只能不甘心地点头。   于是那只手总算松开了。   脱离禁锢时,她才反应迟缓地意识到,他的体温很凉,和她因为着急而发烫的唇形成鲜明对比。   像冰遇上火。   下一秒,她用力擦擦嘴。   活该!   让他装逼!   难道是什么和羽绒服有仇的动物保护协会的吗,大冬天永远穿这么少?   冷死他最好!   无视她的怒火,陈亦行问:“现在能听进去我说话了吗?”   “有屁快放!”   说来奇怪,他本是雷厉风行的人,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从来不容拖延。   可赵又锦炸毛的样子无端好笑,他居然起了心思,或许还可以再多看一会儿。   但再看一会儿,恐怕她会直接气死在这里。   赶在兔子咬人之前,陈亦行终于开口:“赵又锦,你不用去见付世宇了。”   ?   赵又锦:“你说不见就不见?”   下一秒,她一愣:“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上这儿来是为了见他……”   然后是更加狐疑的目光:“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亦行好整以暇站在原地,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漫不经心道:“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   “???”   她满脑袋问号的样子滑稽又可笑,嘴里简直可以塞下一颗鸡蛋。   浪费一上午时间在这种嘈杂拥挤的地方,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多费唇舌,陈亦行原本很不耐烦,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像也没那么不耐烦了。   他甚至好心替她抬起下巴,以免它掉在地上。   “视频我让于晚照找出来了,也给付世宇看完了,周伟拿你证件的事已经水落石出。”   “出于某个你心知肚明,而我略有猜测的原因,视频里没有你拿对方证件的片段。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现在真相大白,你也洗清了冤屈,这封信还有没有必要交给付世宇自爆,你自己掂量。”   说完这些,他心情甚好,拍了拍赵又锦的肩,扔下两个字:“走了。”   赵又锦的大脑完全处于当机状态。   足足过了好几秒,才从一片混沌里找到点方向。   “等等,不是,陈亦行——!”   她转身一路小跑,推门而出,追上了那个背影。   他已走出大厦。   与室内柔和的灯光氛围不同,今日阴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压塌下来。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风吹起他的衣摆,他听见她的呼喊,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还有事?”   他说话的样子像是闲话家常,那双在室内灯光衬托下刚才还黑漆漆的眼眸,这会儿在自然光线里又变成了琥珀色。   她下意识想,还是琥珀色好。   颜色浅了,冷冰冰的人也显得有温度些。   赵又锦动了动嘴,半晌才问出口:“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他似乎觉得她问了个好笑的问题。   “因为行风的视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给别人的,所以我亲自来,给他放完就走,有什么问题吗?”   他拎着纯黑色的电脑包,从头到脚都是黑。说这话时,还抬了抬手,示意视频就在电脑里。   赵又锦怔怔地望着他:“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为什么到这来……”顿了顿,她更加不确定地问,“为什么帮我?” 第27章   “然后呢?”   “然后你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喝个屁的咖啡啊!哪有说话说一半突然卡住, 还他妈慢条斯理在这儿品咖啡的?”   于晚照抓耳挠腮,催促他往下讲。   陈亦行倒是不紧不慢的,喝完这口咖啡,淡淡点评:“跟小李说, 这次买的比上次好喝, 没那么涩了, 酸度也适中。”   对上于晚照的死鱼眼, 他嘴角微微一弯, 漫不经心问:“哦,对, 我说到哪了?”   “说到她追出门, 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又什么要帮她。”于晚照一字不落重述道,“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怎么回答的?   陈亦行把咖啡杯搁在桌上,抽了张纸巾, 好整以暇擦擦手。   “我说她信写太烂,多半会辣到她们总编的眼睛。昨晚发微信上辣我一个就够了, 犯不着再去折腾别的人。”   “……”   于晚照:这剧情走向我万万没猜到。   原以为是出英雄救美的浪漫偶像剧, 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这个画风。   于晚照端起自己那杯咖啡,一饮而尽,感慨地说:“兄弟, 讲道理, 你这危险发言要是没换来一顿毒打,我只能说是妹子心地善良、胸怀宽广,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错,都能连着一口气说这么多个成语了。”男人一贯的嘲讽态度。   “你还是别担心我的成语水平了。多担心担心自己这辈子注定成为孤寡老人的坎坷命运吧。”于晚照幸灾乐祸。   陈亦行眉头一皱,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露出不友善的光, “说了多少遍,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   于晚照从善如流,点头顺着他往下说:“对,不是那种关系。你只是恰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见不得职场新人受欺负,所以大发慈悲帮她一把而已。我懂。”   他放下咖啡杯,离开陈亦行的办公室前,翻了个白眼。   这么多年兄弟,他就没在陈亦行身上看到过跟乐于助人沾边的任何美德,尤其对女性。   这家伙长了张招人的脸,从小就活在异性热切的瞩目中,后来读大学时,追在屁股后面的女生更是前赴后继的。   他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宿舍几人聚餐吃火锅,隔壁桌有妹子来要他微信。   陈亦行头也不抬:“我不用微信。”   “没有微信,□□也可以。”妹子红着脸,鼓起勇气说。   “抱歉,我没带手机,也不记得账号。”   他说这话时,室友几人都忍不住扶额。   毕竟摆在他碗筷旁的电子设备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大,黑漆漆的屏反射出高贵冷艳的光。   妹子显然也看见了,不愿轻易放弃,“……可是,那个手机不是你的吗?”   “哦,那我记错了。”陈亦行话锋一转,神态自若,“不是没带,是没电了。”   可惜话音刚落,有新的消息涌入,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好死不死,来的还是条微信消息。   从“没有微信”到“没带手机”再到“手机没电”,所有谎言在一秒内全部流产。   三个室友的表情精彩纷呈,想笑又不敢笑。于晚照缓缓抬手捂住脸,浑身颤抖。   可众目睽睽之下,陈亦行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拿起手机,一本正经说:“只是回光返照,下一秒还会断电的。”   于晚照:“……”   室友们:“……”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妹子也终于意识到,加好友是不可能加好友的,再拖下去只是自取其辱,于是失魂落魄地回隔壁桌了。   这顿饭吃到尾声时,出了点小意外。   店里有桌客人喝多了,发酒疯,非拉着隔壁桌的妹子不放,吓得人家尖叫连连,向他们投来求救的目光。   当然,主要是投向陈亦行的。   都是一个学校的人,于晚照他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立马起身帮忙,就只有陈亦行坐着没动。   风波很快平息,妹子连连道谢,但看向陈亦行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光彩。   后来回到宿舍,大家都说他没良心。   “也不知道妹子看上你哪点,见死不救!”   “就是,人家都吓哭了,你倒好,还坐那儿涮毛肚呢。”   “所以说,这年头有的人看着文质彬彬衣冠楚楚,谁知道人面兽心……”   “有你们帮忙还不够?几个壮汉要还打不过一个酒鬼,白活二十来年。”   风里悠悠传来漫不经心的解释。   “没帮忙都已经再三索要微信了,要是出手帮忙,事情只会更麻烦。”   为了杜绝不必要的麻烦,陈亦行从来都清醒,如非必要,绝不出手。   所以对于他出手帮助赵又锦一事……   于晚照怜悯地摇摇头,心道助人为乐,我信你个鬼。   ——   冷风飕飕的刮,但有的人已经感觉不到寒意。   赵又锦在一楼咖啡馆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陈亦行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重回十八楼。   冯园园看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凑过来小声问:“怎么样,信送出去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   “呃,总编不在?”   “不在办公室。”   “难怪。”   “在一楼咖啡馆。”   “诶?那你怎么没去送信?”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在冯园园诧异的目光里,赵又锦在工位上坐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冯园园惊讶道:“怎么解决的?”   “我的邻居——”她顿了顿,“就是你口中那个集三个日本男人于一体的人,行风的大佬,帮我解决了。”   对于冯园园,她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   冯园园更加震惊了:“可你不是说你俩关系不好,他很讨人厌吗?那他干嘛费心帮你啊?”   这个问题她也问了。   嘴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好半天,赵又锦:“他说我信写得太烂,交给总编会辣眼睛。”   冯园园:……?   不是,这个逻辑关系成立吗?   要辣也是别人的眼睛,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鬼理由?   年度最好笑的助人为乐因果关系……?   她有一万个为什么,但没能问出口,季书就出现在大厅里。   “又锦,你过来一下。”   ——   钱宇楠和周伟,季书和赵又锦,四人又齐聚在付世宇的办公室。   付世宇看了赵又锦片刻,目光转向两位男士,“我已经看过视频了。”   四人里,只有赵又锦没有露出迷茫的表情。   钱宇楠:“视频?什么视频?”   周伟看上去和他一样困惑。   付世宇冷冷地说:“今天早上我见了行风的陈总。他特意跑来新闻大厦,调了会议中心的监控记录,当面给我播放了一遍。”   周伟的表情霎时变了,倏地扭头看向赵又锦。   倒是季书愣了一下,“陈亦行?他怎么亲自来了?”   她笑笑,对赵又锦解释:“我昨晚找了会议中心的安保部门,想问他们能否帮忙调查点事,没想到他们居然请来了行风的大佛。”   她以为是平城会议中心那边请示了行风,所以行风出面干涉了这件事。   赵又锦一时无言。   尽管陈亦行的出现和季书没有关系,但她依然很感激季书。   她想起微信上那两句简短的话:   你对我有信心吗?   那就相信我,钱宇楠会有报应的。   原以为不过是来自上司的安慰,没想到在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琢磨怎么完成那封信时,季书也在努力着。   值了吧?   能为这样的将军冲锋陷阵、上场杀敌,她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钱宇楠还在问:“老付,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视频?”   付世宇冷冰冰地盯着周伟:“什么视频?你问他啊。”   再看钱宇楠,他也有点恨铁不成钢,“差不多得了,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也不用再替他藏着掖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宇楠发觉大势已去。   但他依然硬撑着问:“不是,我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视频,我藏什么掖什么了?”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人家行风都知道我们内讧了!亲自上门给我看监控!监控里清清楚楚记录了周伟什么时候,在哪里,用了什么手段把人家小姑娘的参会资格证拿走了!”   付世宇气笑了:“如何,这下讲得够不够明白,你听得够不够清楚?”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连周伟沉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季书笑笑:“不知道钱主编觉得怎么样,但我觉得挺清楚的。”   她似笑非笑扫了眼鸵鸟似的垂头不语的周伟,又看向钱宇楠,“钱主编,你的下属偷拿证件,污蔑我的实习生,你又让人在公众号上颠倒是非,倒打一耙,这么行云流水的操作,说是第一次我可不太相信啊。”   钱宇楠的脸色难看至极。   在调来民生组以前,季书曾在金融组、医疗组待过,是公司的老员工,也是出色的主编。两人有过很长一段时期的明争暗斗,好在后来是他赢了,季书败北。   败北的原因是回归家庭、生育孩子,这是女性的天然弱势。   但钱宇楠不承认,他自认比季书有本事,毕竟女人老老实实待在家相夫教子就够了,又怎么能和男人同台竞技?   他能上酒桌谈业务,和客户们应酬,她能吗?   可季书看不上他这一套,两人每次都跟针尖对麦芒似的,彼此厌恶。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次在付世宇的办公室里,是季书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气不过又能怎么办?   来不及暗骂行风多管闲事。   也来不及怨愤总编为了个实习生小题大做。   钱宇楠忽然把矛头指向身边的下属,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周伟,你就是这么辜负我的信任的?”   周伟霍得抬起头来,就听见他怒斥自己:“偷拿同事的东西,还有本事冤枉人?是谁教你这么投机取巧的?”   所有变故都在一瞬间,周伟猝不及防。   下一秒,钱宇楠望向总编:“老付,是我瞎了眼,信错了人。要不是太相信他,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在公众号上鸣冤?我,我也是一时气急,想为自己的人讨个公道啊!”   弃卒保帅,的确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赵又锦没有来觉得一阵冷,再看到周伟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时,甚至觉得有些可怜。   季书和钱宇楠身处不同新闻组,职位是一样的。   但做事的手段截然相反。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明白,身在这个位置,她与周伟都不过是大浪中的浮萍,若是风向对了,就能平安上岸;若是风向不对,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而这一次。   她上岸了。   周伟覆没了。 第28章   今日行风例会。   秉承自上而下的优良传统, 大家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毕竟站在行风金字塔尖的那位,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谁要是车轱辘似的,废话一箩筐, 下场一般都很惨烈。   比如——   “会议室一共二十三个人, 抛下手头大事, 齐聚一堂, 就是为了浪费生命, 听你讲你今天早上吃了油条,晚上准备吃饺子, 这种八十岁老太太都嫌啰嗦的流水账吗?”   ——在于晚照插科打诨的发言后, 某位陈姓boss如是说。   虽然是他一贯的语气,冷淡里带点刻薄,但会议室众人还是从他的微表情里判断出:老板心情欠佳。   于是大家眼观鼻,鼻观心, 很有默契的,不是对手里的笔很感兴趣, 就是目不转睛盯着桌面, 仿佛多看两眼,就能从木纹的变化里判断出它的原产地。   会议室里气压略低,鸦雀无声。   当然, 有人惜命, 也有人不怕死。   这个人……还是于晚照。   他呵呵一笑,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对陈亦行说:“咦,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看你一直走神看手机,还以为你没听我讲话呢。”   陈亦行:“就你刚才的发言来说, 的确不配侮辱我的耳朵。”   老板起身走掉了。   在座人士这才抬起头来,纷纷望向那道背影。   不得不说,老板的腿是真长。   坐在这里半个多小时,那么长一双腿在会议桌下无处安放,还要听这种没营养的话……   谴责的目光纷纷投向于晚照。   于晚照对此一无所知,只在走廊追上那个背影,揶揄道:“开个会一直看手机,怎么,在等妹子跟你道谢?”   陈亦行头也不回,“没营养的话,刚才在会上还没说够?”   “啧,听听这语气,看来是妹子没搭理你。”于晚照悟了。   陈亦行一脸“我才懒得搭理你”的表情,瞥他一眼,推门走进办公室。   只是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时,力道好像有些大。   咚的一声,砸出沉闷的声响。   坐下来点了点鼠标,到底还是拿起手机,摁亮了,再看一眼。   没有任何动静。   微信界面上,某个叫“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的人,一整天都很努力地无视着他。   陈亦行神色不明,扯扯衣领,又把手机扔回原位。   倒不是他贪图回报,付出了就想有所收获。   只是……   有些人是不是太不懂礼貌了?收获了别人的盛情帮助,居然一句谢谢都没有。   赵又锦,你的思想品德课是跟谁学的?   体育老师吗?   一边在她的个人品德上打分,一边打开了全球知名的科技尖端论坛,陈亦行一页一页往下浏览。   然而不管翻阅多少页,即便使用代码搜寻关键字,也始终没有一项技术、一个科技产品是和隐身有关的。   他变换关键字,输入“隐形”。   结果:无相关内容。   “消失”。   结果:无相关内容。   除却已知的科技手段,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信息。   陈亦行放下鼠标,捏了捏不知何时拧成川字的眉心,陷入沉思。   ——   某些思想品德不及格的人,其实已经握着手机酝酿很久了。   可是每每动手,准备往对话框里输入点什么的时候,就会卡住。   说点什么?   赵又锦又一次放下手机,长叹一声。觉得干巴巴的谢谢二字实在捉襟见肘,也有些说不出口。   冯园园适时地开解她:“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觉得光说谢谢不太够,那就下班之后,买点礼物送上门去,表示一下谢意。”   “那买点什么好?”   “甜品?”冯园园积极出谋划策,“那种贵一点,赏心悦目一点,吃了能增进邻里关系,又不会显得太浮夸的东西。”   赵又锦:“啊这……”   确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人类的大脑是善于联想的,甜品二字,轻而易举勾起某些可怕的回忆。   比如上次她点的外卖舒芙蕾,因为没摘标签,被一眼识破并非亲手烘焙。   她默了默,有气无力地说:“要不还是换一个……?”   赵又锦发现,她和陈亦行可能八字不太合。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能回忆起来他们之间的所有交集,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大型社死现场。   并且无一例外,死的都是她。   当然,这么想的时候,她还并不知道,更大型的死亡现场正在来的路上。   ——   傍晚时分,黄昏已过。   浓墨似的色彩铺天盖地浸染开来,张牙舞爪将白昼吞没。   赵又锦到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拎着大包小包先回了趟家。   袋子里是刚才购物所得,给陈亦行准备的谢礼。   在超市买东西时,她还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想问问舅舅舅妈:一般给人送礼,送点什么好。   没想到电话是李煜接的,张口就问:“送谁啊?”   赵又锦:“……你别管。”   “我帮你出谋划策呢。”   虽然他出的一般都是馊主意,但多个人,多条路。   赵又锦想了想,形容道:“送给一个大老板。”   李煜:“不差钱的那种?”   “对。”   “那你送个三五条中华呗。”   “……”   赵又锦:“他好像不抽烟。”   “那就送酒。财大气粗的土老板送茅台,崇洋媚外的大土豪送XO。”   “你能说点切合实际,不这么像上门行贿的方案吗?”   李煜笑了两声:“哦,所以要送那种普普通通的,像土特产一类的,只聊表心意,但是不值钱的东西?”   停顿两秒钟,他一本正经说:“那你不如把自己送人。”   赵又锦:“亲亲,这边建议您闭嘴,把电话交给我舅舅呢。”   最后听取舅舅的建议,赵又锦买了一些日常会用到的东西。回家收拾了一下,拎着袋子敲响隔壁的门。   门开的一刹那,赵又锦怔了怔。   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陈亦行似乎刚洗完澡,手里还拿着张毛巾,一边开门,一边不紧不慢地擦着头发。   身上穿了件灰色圆领卫衣,湿漉漉的刘海略显凌乱,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看见来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情绪波动,抿成直线的嘴,开口就是刻薄话:“看来还是上过思想品德课,虽然来得再晚一点,向你施恩的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赵又锦:“……”   开门就是一顿怼,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吃□□了。   看来心情不佳啊。来的时机果然不太对。   赵又锦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半小时后再来……   但门口的人已经眯起眼:“怎么,你来敲我的门,还要我先说开场白吗?”   她赶紧笑出两排小白牙,殷勤地举起手里沉甸甸的购物袋,“这是给你的谢礼。”   “没有及时道谢,是去准备这些东西了。谢谢你帮我这么大个忙,陈亦行。”   没有两人之间素来的剑拔弩张,也没有插科打诨似的告白或调侃,赵又锦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还正儿八经向他鞠个躬,以示诚意。   陈亦行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嘴角那抹刻薄的讥讽也消失了。   而鞠完躬的人歪着脑袋打量他,手里的谢礼还拎在半空,好像在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打算接受。   空气短暂地静默了一刹。   就在这一刹,赵又锦注意到,他的卫衣领口开的有些大,露出了嶙峋有致的锁骨。   而那头湿漉漉的,在灯光下闪烁着莹莹微光的短发,从发梢根部滚落一颗水珠,猝不及防落在了左边的锁骨上。   发黑如墨,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   她微微失神,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干,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怎么回事。   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赵又锦有点局促:“你不准备接过去吗?我手都酸了……”   终于,陈亦行接过了谢礼,低头随意地拨弄了一下。   茶叶礼盒。   进口饼干。   热巧克力粉。   和虽为这个季节的限定产物,却少见的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的草莓礼盒,摆成了一个红彤彤的桃心造型。   “确定是谢礼?”他抬眼看她,“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告白礼物?”   赵又锦:“……”   果然气氛什么都是骗人的,刻薄人设不倒。   “不是。”她涨红了脸,“只是谢礼而已!”   楼道里灯光暧昧。   他已经回家很久,洗过澡了,她却还穿着上班时的衣服,鼻尖也冻得有点红,显见是特意准备谢礼去了,所以刚回来。   陈亦行看她片刻,白天的不虞莫名消退。   “所以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她又笑出两排小白牙,货真价实的开心,“多亏你了,总编让周伟交辞职信,钱宇楠也被内部批评。公众号会暂时停更,公开发表道歉信……”   她巴拉巴拉说着他并不关心的细枝末节。   对陈亦行而言,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其实与今日例会上于晚照的发言有异曲同工之处。   ……都像流水账。   但她真心诚意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亮,说话时也像在发光。   这在陈亦行的眼里,无异于一只知足常乐的傻狍子。   还是一只很能感染人的傻狍子。   他漫不经心听着她讲话,思绪倒是飘了很远。   怎么解释这一刻他没有打断她,反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这就像是那些没养猫的爱猫达人,有事没事就抱着手机刷猫片、看猫图,看到猫傻乐,自己也跟着傻乐的样子。   只是别人看的是猫,他看的是只傻狍子。   于是赵又锦交代完了,就发现男人懒洋洋立在那,一脸“要是我不打断,看你还能说多久”的表情。   她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一高兴起来,话就有点多。”   陈亦行掀开嘴皮子,平静地反问:“你管这叫有点多?”   明明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嘴里却说着刻薄的台词。   赵又锦觉得这人真的很难相处。   要不是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也接受了他饱含善意的慷慨解囊,她巴不得敬而远之。   “那礼物也送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举起小爪子比划了一个再见的姿势,转身要走,却被男人拉住了手。   赵又锦:???   怎么又拉手?   震惊地回过头来,下一秒,那只沉甸甸的购物袋重新回到她手中。   陈亦行:“这些我不需要,拿回去自己用。”   赵又锦以为他在客气地推辞,连忙说:“没关系的,本来就是特意买给你的。”   万万没想到——   “我不喝这个牌子的茶。”   “……”   “也从不吃饼干。”   “……”   “巧克力粉,买给我生理期喝吗?”   “……”   最后一句是,“爱心形状的草莓,我怕接受了就等同于接受你的爱意。为了避免让你有这种错觉,还是算了。”   “………………”   赵又锦人麻了。   是谁给他的自信说这种骚话?   下一秒,她想起来了,是她。   她决心吸取教训,所以有生之年,不管场面有多尴尬,都绝对不要试图用告白去解释一切。   楼道里一时无声,声控灯灭了,又被陈亦行唤醒。   他盯着表情一言难尽的赵又锦,忽而轻哂,“怎么,真的很感激我?”   对上那双朝他投来的傻狍子的明亮大眼,他心平气和地说:“如果真想有所答谢,我这里恰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   “周五晚上有个晚宴,要携女伴出席。我正好没有合适人选。”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沉,“你要是有空,陪我去吃顿饭,就算两清。”   赵又锦一怔。   晚宴?   她有生之年还没有参加过什么高级晚宴。   “我陪你去?”她迟疑着,委婉地说,“如果能帮上忙,我当然乐意。但别的还行,这种场合,可能不太适合我,我以前从来没参加过……”   “人到了就好。”陈亦行适时打断她,“有我在,别的不用担心。”   楼道里很昏暗,半开的大门内却灯光透亮。   光晕将他的轮廓染成毛边,湿漉漉的头发也像在发光,而他逆光看着她,低下头来的样子笃定又安详。   鬼使神差的,赵又锦觉得自己可以信赖他。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既然他都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也要知恩图报才好。   况且,不过是一个晚宴罢了,蹭吃蹭喝,她其实一点也不亏。   赵又锦唯独担心自己没出席过这种场合,会不够大方,给他丢脸。   “但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见到哪些人,该说什么做什么,我也——”   “说过了,有我在,这些不用担心。”显然从她犹豫的目光里读出了她虽有诸多顾虑,但已经倾向于答应,陈亦行直截了当问,“明晚下班你有空吗?”   “应该有。”   “下班时间?”   “下午五点,如果事情没忙完,可能要推迟一点——”   “六点钟,我在新闻大厦楼下等你。”他迅速把事情敲定,毫不拖泥带水,“我带你去——”   顿了顿,“选衣服。”   如果赵又锦没有放下防备,而是更警惕些,抬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能察觉到他说这三个字时,似乎在盘算这什么。   只可惜她没有。   “那好吧。”迟钝的傻狍子勉强同意了帮忙参加晚宴,又一次晃晃手里的购物袋,“那这些东西……”   “你拿回去。”   “哦。”她低头看了眼,心里其实有亿点点高兴,毕竟都是她爱吃的。   茶叶可以给舅舅带回去,草莓给李煜吧,热巧克力粉干脆给舅妈。   饼干她要自己留下!   赵又锦重新挥着爪子跟陈亦行告别,并没有注意到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神情莫测。 第29章   工作上的矛盾解决了, 和臭屁邻居的关系也融洽很多,赵又锦心情大好。   临睡前收到李煜发来的消息。   峡谷之神:我妈让我问你,礼物顺利送出没。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送是送了,但他没收。   峡谷之神:怎么, 他不满意?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倒也不是。他说礼物就不要了, 请我礼尚往来帮个忙。   峡谷之神:什么忙?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陪他参加一个晚宴, 充当一下临时女伴。   那边停顿了半分钟。   峡谷之神:今天下午我说什么来着, 还记得吗?   赵又锦回忆片刻, 想起来了。   ——哦,所以要送那种普普通通的, 像土特产一类的, 只聊表心意,但是不值钱的东西?   ——那你不如把自己送人。   “……”   很快李煜的消息又到了。   峡谷之神:参加晚宴,临时女伴,这位大老板潜台词很明显啊, 他想泡你。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想象力这么丰富,打什么职业, 写小说去吧。   峡谷之神:赵又锦, 社会险恶,人心叵测。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保护好自己, 别叫人白白占便宜。   赵又锦一时无语, 噼里啪啦打字:你以为大老板是谁?就我隔壁邻居,上次被咱俩诈骗煎饼的那位!   这回隔了一分钟才收到回复。   峡谷之神:那是我多虑了。   峡谷之神:收回刚才的话,重新来过。赵又锦,克制住自己,保护好邻居, 念在人家有恩于你,还在你身上亏了两个煎饼的份上,别□□熏心,偷鸡摸狗占人便宜。   赵又锦:“………………”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确定两只煎饼都亏在我身上了?我怎么记得我只吃了一只?   李煜装傻:是吗,那还有一只哪去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被猪拱了。   姐弟俩的插科打诨到此结束。   赵又锦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睡觉了。   这一晚,她做了个离奇的梦。   梦里她穿着华丽的公主裙,坐着南瓜马车来到城堡,推门一看。   等等,这他妈不是霍格沃兹吗?   她拎着裙子站在城堡大门口,目瞪口呆。前来迎接她的也并不是什么王子,而是穿着黑色巫师袍的陈亦行。   “你来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又锦环顾四周,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好参加晚宴吗?怎么跑到了这种地方?”   陈亦行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冷酷地举起魔杖,冲她一指,“阿瓦达索命!”   一道绿光从魔杖尖端袭来,赵又锦应声倒地。   死没死她不知道,但奄奄一息时,她下意识伸手摸摸额头,那里除了热乎乎的鲜血以外,好像还多了点什么。   这时候不知道哪里冒出的镜子,她拿起来一照,只见额头上多了一道闪电形状的疤……   什么?   原来她就是哈利·波特!   ……   等到次日清晨,赵又锦气喘吁吁从梦里惊醒,一言难尽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她第二次梦见陈亦行了。   反正每次梦见他都是光怪陆离的噩梦。   洗漱时,抬头看着镜子,她鬼使神差撩开刘海。   还好,还好没有闪电形状的疤。   赵又锦松口气。   但转念一想又乐了,从某种角度说来,她和哈利·波特也的确有共同之处——   他们都是隐身衣的拥有者。   ——   上班时,赵又锦又一次收获了众人瞩目。   她与周伟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最终以科技组的一败涂地收尾。   周伟今天早上递交了辞职信,准备离职。   钱宇楠负责的公众号被勒令停更整改,但在此之前,连夜发了一篇道歉信。   信里称那篇名为《职场宫心计,最毒妇人心》的文章纯属子虚乌有,若有误伤同事之处,万望海涵。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套话,例如从今往后工作人员必将对内容进行更加严格的把控,等等。   这些,赵又锦都是听冯园园说的。   掌握了全公司八卦的小冯同学,义愤填膺地表示:“污蔑人时就情感充沛、下笔如有神,道歉的时候就含糊不清、虚伪敷衍!”   赵又锦倒是很想得开,“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去看他说了什么。况且写什么都掩盖不了他们一败涂地的事实。”   冯园园噎了噎,一脸崇拜地给她端了杯茶,“大佬,请受我一拜!”   赵又锦:“?”   “虽然你目前还只是个实习生,但已经能单枪匹马干翻整个科技组了。我决定从今天起,唯您马首是瞻。”   “……大可不必。”   赵又锦出神地看着电脑屏幕,心里想的却是,她并非单枪匹马。   有季书在前开路,又有陈亦行在后托底,事情才得以圆满解决。   她低头看看手表,距离约定好的六点整还有一会儿。   其实今天手头的事情不多,她本来可以准点下班的。   但陈亦行约在六点,大厦楼下见,这会儿也无处可去。   她干脆打开文档,把明天的工作提前开始。   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有人跟她说笑:“又锦,这么勤奋啊,居然主动加班?”   赵又锦只能笑笑,心道才怪,不过是迫于无奈。   没想到加班有加班的意外收获。   17:45,大厅里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赵又锦掐着点准备下楼,竟然在电梯间里碰见了周伟。   彼时,他抱着刚刚打包好的纸箱子,装着这些年来在《新闻周刊》用惯的办公物品,下眼睑是失眠后留下的淤青。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说话。   从周伟更加难看的脸色里,赵又锦不难猜出,他拖延到这会儿才走,无非是想在下班时间悄悄离开,不让人看笑话。   谁知道这么巧,刚好让她撞上。   赵又锦收回目光,摁亮了下行按钮。   周伟忽然问她:“你这会儿很得意,是吗?”   “得意算不上,但真相大白、洗清罪名之后,心情确实不错。”   又是片刻无言,周伟看着她的眼睛,颓败的情绪里升起一抹艳羡。   他说:“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吧,赵又锦。”   赵又锦惊讶地看向他,就听见下一句:“我最讨厌幸运的人了,所以看见你的样子就觉得恶心。”   “……”   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很幸运,但这个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   看见别人幸运就犯恶心,如果逻辑没有问题,那就是周伟的心理有问题。   赵又锦无语,正想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周伟又开口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年纪轻轻来到这里,本来是苛刻下属出了名的胡安静带你,结果眨眼她就被调走,换成了如今的季书。”   “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她没叫你做过别的事吧?”   “她让你帮忙搬家了吗?你有没有经常去给她取快递?周末睡得好好的,大清早有没有被电话吵醒,一句‘我今天没空’,就把你叫去送她孩子上下辅导班?”   周伟冷冷地看着她,原本是嘲讽的语气,三言两语后,情绪却越来越激动。   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眼里有水光闪烁。   赵又锦一怔,他哭了?   也许是憋得太久,那些无处诉说的苦闷一经开头,就像火星点燃的稻草,愈燃愈旺。   周伟来到公司七年,打从一开始就跟着钱宇楠。   他以为自己很幸运,被挑中做主编的接班人,谁知道接班人身兼数职,又称跑腿的。   七年来他像个车轱辘,在公司与钱宇楠之间转个不停,毫无私生活可言。   “我谈过三个对象,没有一个超过半年。原因是我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交给了钱宇楠,被分手时,她们甚至建议我干脆嫁给钱宇楠。”   “我辛苦跑来的采访,他一句话就能变成自己的业绩,我连署名权都没有。”   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弃卒保帅,这就是钱宇楠。   周伟抱着箱子站在电梯口,一瞬间泪如雨下。   赵又锦很同情他,可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回身看着门口抱着纸箱满面泪光的男人。   想了想,她轻声说:“周伟,我没有资格站在钱宇楠的立场为他的所作所为说抱歉,但我想,站在赵又锦的角度,我也没有办法对一个无缘无故陷害我的人说原谅。”   周伟最后也没有坐上这趟电梯。   电梯门合上以前,赵又锦看见他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面藏满了这年来的憋屈与不堪,再难窥见曾经的理想和抱负。   在那道越来越窄,即将合拢的缝隙里,他嘴唇嗡动,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低到尘埃里,像梦一样飘散不见。   生活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镜面里的自己,想起了刚才她想对周伟说,却又没说出口的话。   “其实你有选择的。”   实现抱负的途径不止一个,为什么要任由钱宇楠磋磨?   谁都想要成为一个前途光明的人,但在此之前,先要学会做一个人,不是么。   ——   走出大厦时,天色已黄昏。   迎面而来的风像掺了冰渣,吹得赵又锦用力掖围巾,想堵住灌进领口的风,奈何无济于事。   十分钟前,离开工位时,她给陈亦行发了一条微信:我下楼啦。   没有回复。   她站在大厦门口,又掏出手机来,确定还是没人回复,心想还有五分钟才到约定时间,没到也正常。   就是天气好冷啊,早知道就该等他来了再下楼。   结果下一秒,不远处的路口传来汽笛声。   叭叭两声。   她抬头一看,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有人摇下车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她。   耶?   已经到了吗?   赵又锦一喜,抓住围巾,一路小跑过去。   刚打开后座的门——   陈亦行:“坐前面。”   她迟疑了一下,在后视镜里对上了男人黑漆漆的眼珠,看似平静无澜,实则暗藏汹涌。   “怎么,当我是专车司机?”   “……”   不敢不敢。   赵又锦迅速关门,老老实实坐上了副驾。   “这会儿就去选衣服吗?”她侧头问。   “先吃饭。”   赵又锦也确实饿了,摸摸瘪瘪的肚子,欣然点头,“那正好感谢一下你,这顿我请。”   她开始盘算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厅,顺便问问:“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陈亦行顿了顿,扯扯嘴角:“还真有。”   “想吃什么?”   “南锦花园。”陈亦行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来,不动声色地对上她错愕的目光,“忽然想起上次你说过,那里的味道不错,每晚还会放烟花。”   “……”   赵又锦:“你等等。”   她咽咽口水,低头在手机上查了下南锦花园,发现充值五位数才能成为会员,进去消费……   再抬起头来,她僵硬地说:“我仔细想了一下,其实他家也没多好吃,烟花也就一般般……还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如果非吃不可的话……”赵又锦艰难地抠住车窗,“先让我盘算一下即将到来的明年该怎么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陈亦行嘴角一抽,抬手抵住唇,轻咳一声,藏住了笑意。   “我没有剥削小孩的习惯。”   他重新发车,朝着南锦花园驶去。   路上回荡着赵又锦不可思议的声音:“谁是小孩?我早就满二十了好吗?”   “在我眼里,没毕业的人统称小孩。”   “那也就差几个月了。半只脚都踏入社会了,四舍五入也是个社会人了!”   “哦。那等你两只脚都踏出来,再来跟我报备吧。”冷漠脸。   赵又锦:“……”   饭还没吃,人已经气饱?   ——   这是赵又锦第二次踏进南锦花园。   比起第一次来,她淡定多了。   只是从地下停车场踏进电梯时,看了眼面前的男人,一身西装外面套大衣,再看看身着羽绒服,臃肿得像只河豚的自己,还是有点汗颜。   走进大厅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   南锦花园环境清幽,装潢雅致,周遭都是衣着光鲜的人,唯独她素面朝天,还穿得很保暖。   她甚至看见不少女士脱了大衣交给门口的服务生,大冬天光着胳膊就进来了。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每个人与她四目相对时,都流露出几分诧异。好在进出这种场合的人都很懂礼貌,略一怔忡,便很快移开视线。   赵又锦难免局促,不动声色地拉了拉陈亦行的衣袖,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小声说:“我穿这样,来这里一点也不合适。”   “那你觉得哪里才合适?”陈亦行反问,“火锅店还是烧烤摊?”   片刻后,他打量了下她那有点掉毛的黑色羽绒服,否决了自己,“还是垃圾回收站吧。”   赵又锦:“……你好好说话!”   看她局促的样子,陈亦行无声叹口气:“外套脱掉。”   她听话地脱掉大衣,交给一旁的服务员。   目光在她的毛衣上停留片刻,陈亦行显然受到了震撼,差点脱口而出要不你还是把外套穿上。   都这个岁数了,毛衣上还有这么大只滑稽的猪。   他看她两秒,黑眸里满是怀疑:“还敢说自己不是小孩?成年人谁会穿这种衣服?”   赵又锦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猪,理直气壮挺起胸膛,小声说:“小猪佩奇身上纹,掌声送给社会人。这恰好是我身份的象征!”   陈亦行:……   很好,逻辑竟然还闭合了。   他露出了悟的眼神,“所以你的身份象征是……”   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毛衣上。   “猪?”   “……”   赵又锦选择无视他,但一路前行,这打扮确实显得很另类,比引导他们的服务员还要寒碜。   注意到那位小哥频频投来好奇的眼神,赵又锦拉拉衣摆,干脆凑过去小声说:“其实我是他司机。”   陈亦行回头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是下一秒,很配合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往她怀里一抛。   赵又锦下意识接住,再抬眼。   “保管好你的车钥匙。”顿了顿,他平静地称呼她,“赵司机。”   “……”   千算万算,没想到最后服务生把他们带到了顶楼。   熟悉的装潢,熟悉的草坪,就连那颗大冬天会开花的树也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满树绚烂。   日式小圆几还在,偷吃点心的西餐桌也还在。   赵又锦有点僵硬地看着这一切,发现自己故地重游,来到了上次她穿隐身衣偷偷跟踪陈亦行的地方。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躲在树后,这一次陈亦行亲自替她拉开座椅。   “你大概是第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司机。”待她僵硬地坐下后,他在她对面落座,顺手解开衬衣上方的第一颗纽扣,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   像是不经意般,他侧头看了眼那一树繁花,顺口问道:“你上次来这时,那树花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开得这么好?”   闲话家常的语气,赵又锦不曾多想。   她下意识扭头望向花树:“是啊,和今天差不多——”   下一秒,尾音突然被掐掉。   她倏地回头看着陈亦行。   空气里短暂地凝滞了几秒。   陈亦行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眼里像藏着寂静深海,缓缓道:“我记得,上次我们是同一天到这来的吧?”   毕竟他们看见了同一场烟火。   朋友圈里有图有真相。   他闲闲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桌上轻轻一敲,却无异于一记闷雷敲在赵又锦的心上。   他目光灼灼,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慵懒,甚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那天晚上订这个位置的是我,你怎么知道那树花开的怎么样?”   她怎么知道?   她不可能知道!   赵又锦张了张嘴,很想拔足而逃。但她不能,逃跑就是心虚的表现。   她不知道陈亦行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是有所怀疑了吗?   不能够啊,她明明没有泄露半点蛛丝马迹。   稳住,赵又锦,他不过随口一问,你慌什么慌?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自投罗网。   赵又锦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稳住心神。   半晌,她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诚恳地说:“陈亦行,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终于来了么。   陈亦行眼神微动,“什么秘密?”   “其实——”   “其实我家祖上会看风水,熟读《易经》,能洞察天命。”赵又锦举起右手,捏了个兰花指,“你瞧,我掐指一算,就算出这花开了好多天了。一定是这里温度适宜,服务员照料得当,它居然大冬天的也花开不败呢,你说神奇不神奇?”   “……”   陈亦行平静地与她对视好一会儿,移开目光,再对上一旁服务员僵硬的脸。   顿了顿,他不徐不疾道,“看来我的司机,还很多才多艺。”   服务员:“……”   赵又锦:“……” 第30章   选在南锦花园吃饭, 原本就是陈亦行的一次试探。   醉翁之意不在酒。   偏偏赵又锦神经粗壮,连掐指一算这种破理由也找得出。   点完菜后,服务员很快撤了。   陈亦行抬眼看她:“所以你还会算命?”   赵又锦僵硬地点点头。   “那你算算,我这会儿在想什么。”   “……”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艺高人胆大。   赵又锦破罐子破摔, 伸出手指捏了个花, 还闭眼沉思了下, 睁眼时理直气壮说:“你在想, 同样都是人, 怎么有的人平平无奇,有的人就能这么多才多艺呢。”   陈亦行嘴角一抽, 轻笑出声。   见他笑了, 赵又锦就放心了。   她觑他一眼,又捏了下手指,继续说:“这会儿你在想,虽然脸皮厚, 但是看在她多才多艺的份上,就不跟她计较了。”   陈亦行从善如流:“确实是挺多才多艺的。”   “嗯?”   她没听错吧?赵又锦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上能跑新闻, 下能算命。还有——”顿了顿, 他微微抬眼。   “还有什么?”赵又锦洗耳恭听,能从他嘴里听到半句好话,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还有这出类拔萃的反应速度, 真是大大弥补了演技方面的不足。   陈亦行收回之前说她演技糟糕的话。   心道要是她肯磨炼一下, 假以时日,奥斯卡小金人都不在话下。   但他没这么说,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有, 你运气不错。”   “何以见得?”   没等陈亦行回答,菜来了。   “吃吧。”他说。   “那我就开动了。”赵又锦的确很饿,雀跃地拿起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明明该我请你,结果变成我蹭吃蹭喝。”   “是你说的,远亲不如近邻。”   “……”   说实话,赵又锦有点惶恐。   她一边吃着软糯鲜香的红烧肉,一边分神想:今天的陈亦行一点也不像他本人。   友好到像个假人。   但很快,注意力被新上桌的樱花奶酥吸引了。   上一次偷偷跟踪他时,她就对这道甜点记忆犹新,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品尝它,当然要开开心心享用。   而对面的陈亦行也一反常态,竟与赵又锦闲话家常,大大降低了她的防备。   赵又锦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眼前这人不总是冷冰冰的,当他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时,也能与人和谐共处。   他们谈到了平城大学。   谈到了网安会。   谈到了行风问世的细枝末节。   虽然多是她说话,他偶尔回应,但气氛也算融洽。   陈亦行问:“第三运动场上的那颗老树还在吗?”   “还在。体育学院的师生都抗议好多届了,但因为是古树,学校不让拆。”   “听说现在音乐学院和舞蹈学院并入新校区了,不在老校区了?”   “对,所以大家很遗憾。以前出门就能看见的俊男靓女,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赵又锦忽然想起什么,“啊,前几年那个选秀节目的第二名,叫白什么来着,那个男生,当时他就住在我正对面那栋宿舍!”   陈亦行对此并不感兴趣,“听说我毕业的第二年,教室就安空调了?”   “对。”赵又锦下意识咬了口樱花奶酥,想了想,“你是哪一年毕业的来着?啊,我记起来了。”   “你知道我哪年毕业?”陈亦行有些意外。   “平大有谁不知道吗?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是行风的创始人,所以没联系在一起。”   赵又锦仔细回忆着行风问世那一年。   “……新闻里、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你。”   “但你好像不爱接受采访,所以媒体都围绕你的成果在谈,都没看见过你的照片,要不然我也不能见到本人还不认识你……”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生叫白安与!”赵又锦终于想起来那个选秀小生叫什么名字,“要是当年你没那么神出鬼没,大家也见过你的照片,谁还会把他当男神啊?也不会只把你当成一个高不可攀、深居简出的科技大牛了。”   陈亦行问:“那把我当什么?”   “当老公。”   “……”   “你会收割一大片为你摇旌呐喊的迷妹。”赵又锦眨眨眼,“和一小群跟她们激烈角逐的迷弟。”   对视良久,陈亦行:“也包括你?”   赵又锦差点呛到,猛地一阵咳嗽,最后还是他递来一杯果汁,她大喝两口,才平复下来。   “当然不包括我。”她面红耳赤地说,“我才不是那种人,我是埋头苦读、潜心学习的好孩子!”   只换来他一句嘲笑:“现在承认自己是个小孩了?”   “……”   赵又锦:可恶,不知不觉又中了套。   她咬住吸管,振振有词:“我不仅是个小孩,我还是个宝宝呢。”   也许是对话太轻松。   也许是气氛正好,夜色正浓。   赵又锦放松许多,筷子频频伸向自己喜爱的菜色。   陈亦行没说什么,眼神却很安静。这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鼓励她继续闲话家常。   于是不知不觉间,有的盘子空了。   赵又锦没注意,但陈亦行注意到了。   起初只是怀疑,而今得到证实:她的喜好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样。   当筷子又一次伸向某道菜,却无意间落空时,赵又锦才后知后觉发现:没了?   目光落在盘子里,再抬眼时,又在半空与陈亦行相遇。   “你很喜欢这道菜?”他的目光沉静透彻,像无垠的海。   于是赵又锦终于发现,她把那道樱花奶酥吃得渣都不剩。   呃。   看看空盘,再看看对面。   他的表情好像哪里不对,没有之前的如沐春风了。   难道是——   赵又锦一惊,连忙小心翼翼地缩回爪子:“那个。”   陈亦行望着她。   “难道你一块都没吃?”   他还是没说话。   “要不——”她尴尬地挠挠头,眼观鼻,鼻观心,小声说,“要不我们再点一盘?”   陈亦行:“……”   最终,他还是点了第二盘樱花奶酥。   只是赵又锦惊讶地发现,他不过吃了一块,很快就停手了。   既然不是那么喜欢吃,为什么还点第二盘?   想起上次在这跟踪他时,他们剩下的那一大桌菜,她差不多懂了。有钱人的世界没有浪费二字,吃一块也是吃,全看心情。   于是第二盘樱花奶酥也有一大半进了她的肚子。   她正想问问晚宴的事情,会遇见什么人,需要她做点什么,下一秒,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赵又锦吓一大跳,猛地抬头。   伴随着更多巨响,耳边是他平静的陈述:“烟花开始了。”   夜幕如织,一朵朵绚烂的花绽放开来,光影斑驳。   巨大的苍穹像是电影幕布,播放着都市里难得一见的盛况,那些短暂又迷人的美丽。   只可惜昙花一现,很快落幕。   当四周回归寂静,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仿佛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一刻,赵又锦忽然想起电梯合上前,周伟那双黯淡无光的眼。   它们曾经应该也和这场烟花一样明亮吧。   她忽然望向陈亦行:“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他眉梢微抬,“问吧。”   “你经历过挫折吗?”   陈亦行顿了顿,瞥她一眼,“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没经历过挫折的人?”   “我是说,在你没有成立行风之前,还是个普通学生的时候。”赵又锦问他,“比如你读研时,老板有没有折腾过你?有没有叫你去跑腿?会不会让你免费打工帮忙干活?”   陈亦行懒得纠正她。明明说好问一个问题,到头来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也许这就是新闻记者的本事,先下套,再得寸进尺。   他言简意赅回答:“没有。”   赵又锦大失所望,同时也有些吃惊。   “没有吗?就连我的老师那么好的人,也偶尔会让我跑跑腿,牺牲个人时间帮她做点事,你一点都没有经历过吗?”   “首先纠正你一点,即便在还未创立行风的时候,我也从来不是一个普通学生。”   他重读了最后四个字。   赵又锦:“……”   果真什么时候都不改狂妄人设。   “其次,人的本能是物尽其用。当你足够出色,跑腿这种低级的活,老板自然会交给别人去做。”   “那要是不够出色呢?就只能妥协,帮人跑跑腿,做这些琐事吗?如果老板就是指名点姓要你做这些,不做就滚蛋,你会做吗?”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陈亦行问:“赵又锦,你是害怕你会变成周伟那种人吗?”   一针见血。   赵又锦:“……”   她想了想,说:“我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以前总觉得,不管怎么样,我总能拒绝不合理的要求,不能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可后来看见了周伟。   看见了不断向生活妥协,变得面目全非的周伟。   她开始下意识思考,明明初衷是过得更好,成为更好的自己,为此还吃了很多苦头,为什么偏偏适得其反?   “其实你是今天第二个说我幸运的人。”她没头没尾地说。   “我下班的时候,在电梯间碰见了周伟。”赵又锦神色迷茫,回忆着他的诉苦,“……之前只觉得他心术不正,咎由自取。但听他说完那些,又觉得可怜大过可恨。”   人要经受多少磋磨,才会被磨平傲骨,甘于低头呢?   身在少年,会因为一点喜怒哀乐与全世界对抗。   渐渐长大后,却开始收敛锋芒。   “所以我忽然在想,是不是真的是我运气好?”   “如果我运气差一点,遇见钱宇楠那样的上司,我该怎么办?”   “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我选择换工作,卷铺盖走人,但不管走到哪里,都遇到钱宇楠这样的上司,又该怎么办?”   她把自己问倒了。   良久,对面的人才开口:“赵又锦,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帮你。”   赵又锦望向他。   高楼之上,抬头是浩瀚银河,低头是万家灯火。   “因为你不愿意妥协。”   她有些费解,却听见陈亦行说:“你说的那些挫折,我身边有人经历过。有的人妥协了,变成了周伟。有的人没有妥协,一意孤行——”   她等待着下文,然后听见了轻描淡写的一句。   “——就成了我。”   赵又锦:“?”   这转折是不是过于生硬了?   前面半句像是要说出什么人生哲理、名言金句,后半句就变成了“你且听我吹个牛逼”。   她有点震撼,正想说你这招我是万万没想到,就看见陈亦行扯了扯嘴角。   他说:“赵又锦。人不管在何种境遇里,都不该迷信运气这种东西。”   “有的人运气好,一条路就走通了。有的人运气不好,那就多走几条。”   “知道周伟为什么会变成此路不通吗?”   赵又锦问:“为什么?”   “因为他太容易妥协,根本不想多花时间精力去换一条路,一来就选择跪下。”   赵又锦似懂非懂,还想再问什么,被他打断。   “说好一个问题,你要不要掰着指头数数,你刚才问了多少个?”   “……”   陈亦行扫了眼桌上,“你吃好了吗?”   “吃好了。”   “吃好了就走,再晚商场关门了。”   他淡淡起身,拿起大衣,不徐不疾披上,抬腿往外走。   只是在经过她时,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帮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冥顽不灵,榆木脑袋不开窍,还很一根筋。”   “?”   赵又锦表情一僵。   刚才自夸也就算了,怎么这会儿还人身攻击?   “我这么糟糕,你帮我干嘛?”   她的眼神充满质疑。   良久。   “这个世界上妥协的人太多,固执的人太少。多一点你这样的,也好。”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世界不会尽如人意,但是因为有人有所坚持,所以人生这条河里有泥泞,湍急处也有清澈见底。”   ——   离开南锦花园的路上,赵又锦一路沉默。   她必须承认,她的心灵受到了震撼。   陈亦行开着车,很快瞥了一眼,“在想什么?”   “在想刚才你说的那句话,值不值得我表框纪念,挂在墙上当做人生格言。”   陈亦行表情凝滞,下一刻,扯了扯嘴角:“裱框纪念?比如上次你发来的那种锦旗?”   “……”   赵又锦噎了噎,想起锦旗上“助手之王”四个大字。   您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男人专注于开车时,她又不安分地,小心翼翼从车窗的倒影上观察他。   人生这条长河里,有泥泞,湍急处却也有清澈见底……   这个人,其实也不全是冷漠刻薄。   在犀利的言辞下,他一针见血,有时可以轻而易举触动人心。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倒影,指尖碰了碰玻璃。   恰好他在路边停了车,转头看向她。于是指尖落在玻璃上,正正触到他的眼睛。   明明只是碰到玻璃,但赵又锦吓一跳,生怕他发现端倪,忙转过身来,欲盖弥彰地遮住车窗玻璃上的影子。   “到了?”   “到了。”   昏暗夜色里,那双眼睛明亮深邃。   赵又锦不知为何心跳慢了半拍,总觉得于湍急处,的的确确看见了清澈见底。   她不自在地别开眼,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车停在了IFS门外。陈亦行把她带到这里来选衣服。   “……”   为什么是这里?   突如其来一阵心虚。   赵又锦下了车,停在商场大门外,有点迟疑。   侧头发现陈亦行静静地看着她,“怎么不进去?”   她应了一声,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上次跑来删视频,在中控室门口与他撞个正着的画面。   从南锦花园到IFS,总觉得这个路线好像有点太过凑巧。   但是怎么可能?   她偷偷打量陈亦行的背影,安慰自己,也许是他直来直往,吃饭就选南锦花园,购物总在IFS。   这些都是有钱人的不二之选。   有钱人从来不货比三家,只有一条路径很正常。   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赵又锦跟在陈亦行身后,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选衣服。   走过琳琅满目的橱窗,极简的英文字母背后代表着极尽奢侈的时尚,每一个都耳熟能详。   她对此并不陌生,毕竟上个月还来这本色出演了一把《穿Prada的女王》,只是人家是时尚女魔头,她是时尚的对立面,混搭界的一把好手……   直到某一刻,他脚步一停,“到了。”   正胡思乱想的赵又锦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眼前是一家装潢简洁,灯火明亮的门店,门口拉着安全链,限量接待顾客。   魂飞魄散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家店令人望而生畏的价格,而是因为它白底黑字的英文标志:   el。   那个拍到她神秘背影的地方。 第31章   el门店。   偏偏是这里。   赵又锦呼吸都不顺畅了, 怔怔地站在大门口,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对上男人的视线。   平静深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陈亦行静静地看着她, 像是要穿过她的眼睛, 看到灵魂深处藏匿的背影。   ……   她的防守实在薄弱。   稍加试探, 就如临大敌,所有情绪都在那双眼睛里表露无疑。   从这点看来,果然还是个孩子。   这样的赵又锦,怎么能藏得住秘密?   是要立马摊牌, 还是徐徐图之,暂且不打草惊蛇,看看她到底还会有什么举动?   看着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须臾,陈亦行有了决断。   他漫不经心移开视线:“时间比较赶,我对女装也没什么了解。不过上次来商场办事时,听说el似乎很受欢迎。”   算是解释为什么选在这里。   抬腿朝里走,没两步又回头, “还不进来?”   他神色如常, 毫无异样。   于是赵又锦出窍的灵魂暂时回归, 只是跟进门时, 仍是小心翼翼捏着手心,仔细打量男人的表情。   好在接下来的全程, 陈亦行都一切正常。   也许是他外形出色,也许是气质过人,明明一向都X眼看人低的柜姐, 不仅没有怠慢衣着普通的赵又锦,反而热情有加。   “请问二位今天是想选点什么呢?”   两人同时开口——   赵又锦:“连衣裙。”   陈亦行:“晚礼服。”   对视刹那,赵又锦有些错愕:“晚礼服?这么正式吗?难道是很大型的宴会?”   她又开始忐忑了。   而陈亦行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她,“普通场合,用得着我亲自去?”   “……”   肉眼可见,一旁的柜姐肃然起敬,笑得更加热情了。   这么一打岔,赵又锦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下。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她长舒一口气,在陈亦行看不见的地方擦擦汗。   虽则晚餐可口,但今晚的体验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   说她做贼心虚也好,说世间巧合太多也罢,总而言之,陈亦行选的这条路线可真是,太,吓,人,了!   面容姣好的柜姐全然不知赵又锦的重重心事,殷勤地拿来三条礼服裙。   “这条很衬您的肤色。”   “这条很华丽,一定会惊艳全场。”   “还有这条……”   跟随她的介绍,赵又锦依次浏览。   目光落在第三条裙子上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一条月白色及地长裙。   剪裁大方,设计简洁。   裙摆是鱼尾形状,腰线收的极好,光是看着也能想象出穿上它时,腰肢该是多么盈盈一握。   平心而论,裙子很美。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它与她藏在衣柜深处的某条裙子,竟有七分相似。   赵又锦的心又开始不规律跳动。   她下意识看向陈亦行。   男人却好似漫不经心扫过几条裙子,目光的最后落点……   果然在第三条上。   有种不妙的预感。   于是赶在他说话之前,赵又锦立马表示:“我觉得第一条好!”   那种信誓旦旦的样子,像极了小学生加入少先队员时,双目圆睁,虔诚热情。   虽然很想笑,但依然很好地收敛起眼底划过的那抹笑意,陈亦行转而看向那条裙子:“……没想到你喜欢这种。”   这种?   赵又锦也仔细瞧了瞧,这才发现刚才粗略一晃,没看清。   裙子的后背是镂空的。   ……大面积镂空。   偏偏赶鸭子上架,柜姐已经摘下了衣架,递上裙子,“我带您去试衣间。”   ……   重新出现在陈亦行面前时,赵又锦局促,僵硬,手脚都不知放哪放。   男人对她的不自然视若无睹,只微微一怔,随即合上手里的杂志,“转身看看。”   “……”   赵又锦拎着裙摆,挣扎着,“看看正面就行了,转身就,算了吧……?”   他不语,静静地望着她。   一旁的柜姐适时地插了进来:“这条裙子的特点就是背部设计,赵小姐,您不用不好意思,转身给您先生看看吧,是真的很美。”   赵又锦腾地一下红了脸,“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啊,抱歉,只是觉得二位很般配。”柜姐很会讲话,立马换了个角度花式讨欢心,“毕竟郎才女貌。”   一个男人亲自带着女人来选晚礼服。   如果不是那种关系,那就是即将成为那种关系。   柜姐心里很有谱。   先前二人进来时,她还觉得不像一对。   毕竟男人看着一派清贵,像刚从宴会上退席的贵人。   女人却穿着毫不起眼的羽绒服、素面朝天。   但人靠衣装马靠鞍,脱下平平无奇的衣服,换上礼服裙,赵又锦就变了副模样。   不止陈亦行微微一怔,就连柜姐看着她,也觉惊艳。   头顶灯光明亮,能照出最细微的瑕疵,但眼前的年轻姑娘即便素颜,皮肤也像白瓷一样细腻。   柜姐亲自替她放下了扎成马尾束在脑后的头发。   因长时间扎起,发尾自然微卷,落在如玉的肩头。发丝里隐约可见她光洁有致的后背。   年轻果真是本钱。   哪怕天然去雕饰,眉梢眼角也自有流光溢彩的缤纷。   但赵又锦的美,美在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眼神明亮,带着难以隐藏的窘迫,咬咬嘴唇,羞赧地转过身去。   她一动,裙摆摇曳生姿。   像湖面骤然盛放的莲。   除了柜姐的三百六十度螺旋赞美,沙发上的男人一言不发。   赵又锦有些紧张,因背对他的缘故,只能从对面的镜子里打量他。   视线在镜子相遇,她看见陈亦行眸光流转,不动声色道:“下一条。”   “……不好看吗?”   说不沮丧是不可能的。   陈亦行扫了眼裸露在空气里的大片瓷白,惜字如金,只给了两个字点评:“太露。”   赵又锦:“……”   后知后觉捂住背,她一脸窘迫地钻进试衣间,扔下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她溜得太快,陈亦行的目光追随而去,只捕捉到那一尾很快消失在门后的红色裙摆。   灵动得像条鱼。   滑溜溜的。   他顿了顿,重新翻开手里的杂志。原本是用来打发时间的,但目光落在上面,很久也没能翻页。   令赵又锦沮丧的是,第二条裙子也被否决。   陈亦行并没有过多评价,打量片刻便说:“下一条。”   下一条就是月白色长裙了。   赵又锦努力争取:“我觉得这条就很好。”   她前前后后给陈亦行进行了三百六十度的展示。   “这条也不露。”   “还很华丽。”   “你看,裙摆上好多亮片。”   柜姐附和道:“是的呢,穿着它出席晚宴,您只要转一圈,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所有的星光都只在您一个人身上。”   赵又锦急忙听话地拎起裙摆,转了一圈,然后双颊通红地说:“看,是不是很像仙女下凡!”   “……”   陈亦行想笑。   是哪家的笨蛋仙女下凡了,这么幼稚,家里人也不怕她闯祸?   那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目的昭然若揭。   她不想试第三条。   她怕他看见她的背影,会想起监控视频里的蛛丝马迹。   在她期待的目光里,陈亦行不疾不徐放下杂志,“既然来了,三条都试试,择优选取不是更好?”   肉眼可见,赵又锦僵硬了。   ……   十分钟后,试衣间里传来她斩钉截铁的声音:“这条太小了,我穿不上!”   她推开门,非常自然地把裙子递给一头雾水的柜姐。   “可是这条裙子比刚才的两条版型大啊……”   “腰太细了,我穿不上。”   “欸,您的腰哪里粗了?不粗啊。”   “粗的不那么明显,但还是粗的。”赵又锦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沙发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裙子试与不试都不重要了。   真相昭然若揭,他试与不试,也不重要了。   “既然你喜欢,那就第二条。”   欸?   赵又锦眼睛一亮。   这就蒙混过关了?   她看见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要去前台刷卡,很快小跑上前,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来。”她小小地喘口气,抬眼,目光清澈,“晚饭已经让你破费了,裙子我自己来。”   陈亦行顿了顿,“看吊牌了吗?”   赵又锦明白他的意思。   小小实习记者,连工资都没有,即便是有,大概也要为这条裙子付出半年乃至一年的收入。   她露出一口小白牙,轻快地笑起来,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笨蛋仙女像个贼兮兮的孩子,在他耳畔轻轻地吐气。   “我爸爸在美国当医生。你肯定知道,医生是那边最赚钱的职业之一。”   下一句,洋洋得意。   “所以,虽然没法跟你比,但是我也勉强算个小富婆哦!”   陈亦行:“……”   刻薄的话理应张口就来。   比如:你这么有钱,刚才还心疼那顿饭?   再比如:既然是个小富婆,还跑来职场当什么记者,受什么气。   再再比如:父母的钱花得倒是挺理直气壮啊。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笨蛋仙女踮着脚尖,讲完悄悄话,很快就回到原位,开开心心准备刷卡买裙子了。   陈亦行却原地怔忡了片刻。   耳朵痒痒的。   再回过神来,他拉住赵又锦的手,抽走那张卡,换成了自己的。   “晚宴是你帮忙参加的,裙子理应我来置办。”   “置办……”这个词正式得可怕,赵又锦品了品,忍俊不禁,“陈总,你说得就好像在置办聘礼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娶我。”   “……”   陈亦行面无表情扫她一眼,“赵又锦,你眼睛治好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什么?”赵又锦一头雾水地问。   “要是治好了,是时候换个科室继续看病了。”   “什么科室?”   “脑科。”   “……” 第32章   在陈亦行的坚持下, 裙子到底还是划在了他的卡上。   坐上车了,赵又锦认真地说:“参加完晚宴,我会把裙子干洗了还给你。”   “还给我?”   “毕竟是花的你的钱, 无功不受禄。”   ……况且还是这么大个禄。   陈亦行目视前方,头也不回,问:“还给我做什么?难道还能退货?”   他稍作停顿, “还是能当传家宝?”   “……”   赵又锦略微思考了一下,“你还可以送人啊。”   “是吗?”他不置可否,“送给谁?”   “……将来的女朋友?”   “然后告诉她,这是我买给另一个女人的,因为对方不要了,所以送给她?”   赵又锦:“……”   这天没法聊了。   但她有自己的执着,心里想得很明白。   如果参加完晚宴,他不打算收回这条裙子,那她就把钱转给他。   车内一时无言,陈亦行侧头打量一眼, 轻而易举看透她的心思。   “赵又锦, 有功夫胡思乱想,不如多花点心思在正经事上。”   “什么正经事?”   “低调做人,谨慎做事。”   到处留下些奇怪的背影,到今天还没露馅算她走运。   “?”   赵又锦不明白了,她什么时候高调过吗,怎么会给他留下这种奇怪的印象。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陈亦行无声地叹口气。   算了, 还是别对牛弹琴了。   ——   翌日是个阴天。   天灰蒙蒙一片, 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铺天盖地都是霾。   新闻大厦里充斥着肉眼可见的没精打采。   “这空气质量也太糟糕了吧?”   “是啊。我以为重度污染已经很吓人了,没想到今天居然是严重污染。”   赵又锦也有点犯困。   早上醒来时, 看见这阴沉沉的天,险些以为睡过了头,一觉睡到了夜里。   她去茶水间泡咖啡时,多冲了一杯。   回到工位上,放了杯在冯园园面前。   “别打瞌睡了,让人看见不好。”   她们俩都是实习生,本来就没人权,谁打瞌睡也轮不到她们打。   好在冯园园很快接到任务,想睡也睡不成了。   名为“民生组打工人”的群里,季书点了她的名:   @冯园园花溪城二期有人举报,说是邻居家里常常有奇怪的声音,偶尔还有臭味,怀疑他在家里做非法勾当。   你去一趟,问问打热线的人是怎么回事,顺便看下现场。   冯园园一口干完咖啡,心有戚戚焉地上路了。   临走前还握了握赵又锦的手,“这霾严重成这样,要是姐妹回不来了,一口气呛死在现场,逢年过节你记得给我上柱香。”   “……”   赵又锦:“最近没什么新闻,正愁找不到写的,要是你真给霾呛死了,也不失为一桩好新闻……?”   “呸。”冯园园骂骂咧咧扔开她的手。   这该死的塑料友情。   赵又锦忍不住笑了。   下一秒,看见群里的新消息。   季书:@赵又锦 行风的专访稿还是又锦继续跟进,今明两天应该就能收到对方的反馈,记得及时修改,截稿日期要到了。   仿佛一下子活过来。   赵又锦怔怔地看着那条消息,突然觉得天朗气清,霾都散了。   ……虽然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   赶在午饭前,赵又锦重新和行风那边对接上了。   对方表示,不出意外,今天下午就会给她反馈。   吃过午饭,她趴在工位上休息,被一同突如其来的电话叫醒。   手机里传来冯园园惊慌失措的声音:“又锦,怎么办啊,那个人不讲道理,还把我的录音笔抢走了!”   赵又锦一愣。   “那个人?”   “谁抢了你的录音笔?”   “被举报的那个户主!”   冯园园有点语无伦次,事情也讲的不甚清楚。   翻来覆去,赵又锦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她听了举报人的描述,就敲开了当事人的门,想问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叫人说点什么好。   还没搞清事情状况,哪有当面敲门,跟人说“我怀疑你在家干坏事”的?   冯园园说:“他还要动手打人,要不是我跑得快,肯定要被他揍!”   “你别着急,花溪城是吧?”   “对。”   “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我。”   “好!”   “千万别上门要录音笔,别跟他起冲突啊!”   “知道了。”   赵又锦记得,花溪城离公司不算远,所以立马收拾好背包,下楼往地铁站跑。   进公司这一个多月里,冯园园不曾接过多重要的任务。   不知道的以为她能力不足,跑跑腿就够了。   知道的清楚她不过是下凡历练而已,跑跑腿确实够了。   所以季书交给她的现场,按理说也比较轻松,哪知道出了岔子。   赵又锦跑到现场时,冯园园在小区门口等她。   就是画面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这姐妹倒是挺悠闲,坐在花坛上,嗯,啃油条。   刚才在电话里还惊慌失措,这会儿倒是……   赵又锦啼笑皆非。   “还有心思啃油条,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哪有,啃油条是为了压压惊。”   冯园园一边抱怨,一边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午饭没吃,就顾着上门采访。结果差点被人打一顿,你不知道多吓人!”   赵又锦示意她带路,边走边问:“什么情况?”   “我到这以后,先跟打热线电话的人见了面,对方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   “说什么了?”   “说她邻居搬来两个多月了,半夜三更家里老是发出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什么声音?”   “她描述不清楚,只说有时候像小孩的尖叫,有时候像老太太在咳嗽。还经常伴随着叮铃哐当的声音,就跟有人在拆家似的。”   老太太起初以为,对面三更半夜看电视,是电视声音太大了。   连续几天都被被吵得无法安眠,她只能亲自上门。   结果敲开门,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脸不耐烦地说:“我家没安电视,你听错了!”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些话,赵又锦随后在李老太太那获得证实。   老太太为两名记者倒了杯水,小声说:“他家里肯定有古怪。隔三差五发出怪声音,有时候还有臭味。”   赵又锦问:“能具体描述一下是哪种味道吗?”   “说不上来。”老太太仔细回忆了下,“有点像鱼腥臭,又有点像小孩子尿床了,骚里骚气的。”   赵又锦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他搬来之前,没有这些现象吗?”   “从来没有过。”老太太很笃定。   冯园园立马接上:“所以我就想上门问问情况,谁知道他一听说我是记者,一把抢了我的录音笔,还想动手!”   赵又锦头疼。   “哪有你这么耿直的?”   “那不然我要怎么说?”   “你就不能说你是李奶奶的孙女,想问下他在隔壁干嘛,弄得奶奶三天两头睡不着?”   “……”冯园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再不济就说是社区的,上门调查一下人员情况。”   冯园园小声嘀咕:“也没人教过我这种迂回战术啊……”   末了,乖巧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赵又锦想了想,“你录音笔不是被他抢了吗?报案。”   “报案?”   “嗯,正好让警察上门看看什么情况。”   十来分钟的样子,派出所的民警就到了。   上门询问时,赵又锦和冯园园站在民警身后,借机观察。   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胡子拉碴,衣服也皱皱巴巴,上面还沾着些白色的不明物。   民警亮了证件,先问了对方身份。   二十七岁,在读博士,化学专业。   又问:“你为什么抢走这位女士的东西?”   男人冷冷剜了眼冯园园,目光波及赵又锦时,也像刀子一样锐利。   “她上门就想进来看看,私闯民宅,手里还着录音笔,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赵又锦:“……”   这一步到位的耿直,说自己是冯园园的同事,都显得面上无光。   民警也批评了一顿冯园园,说就是记者也不能这么干啊,他们民警没有搜查令,都不能私闯民宅,遑论其他人。   冯园园讪讪地接受了批评,从民警手里接过要回来的录音笔。   “年轻人你也不对,火气这么大干什么?”民警继续批评,只是换了个对象,“人家姑娘都说是记者了,你没做亏心事,跟她解释解释就算了,何必抢人东西,还要动手打人?”   男子冷冷地道歉:“对不起。”   语气生硬凌厉,知道的是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骂脏话。   事情到这就算解决了。   来之前,民警也听赵又锦说了个大概,所以站在门口扫了眼男人家里。   赵又锦也借机瞄了瞄。   虽然脏乱差了点,但的确不见异常。   她暗暗吸了口气,也没闻见李奶奶描述的那种气味。空气里倒是充斥着有些刺鼻的柠檬香气。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男人目光一动,在半空与她相遇。   赵又锦莫名心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   像是饱含恨意。   可她明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事后,民警又就“半夜扰民”教育了他一顿,离开了现场。   楼道外,他朝赵又锦摊手:“你也看见了,确实没什么异常。要是下次再扰民,你们再报警吧,这次只能警告处理。”   事情到这就结束了。   她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回公司的路上,冯园园没精打采说:“白跑了一天,什么线索都没拿到。总不能写篇男子深夜扰民的报道吧?”   赵又锦安慰她:“又不是次次跑现场都有新闻可写。”   顺便批评:“下次记得三思而后行,别再一根筋了!”   说到一根筋,她忽然想起陈亦行来。   真该让他来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一根筋,她才哪到哪啊。   下午四点半的地铁,人不算多。   某一站上来个年轻姑娘,背了只沉甸甸的宠物太空舱,透明的壳子里露出一只小猫脑袋,喵喵叫着。   是只小加菲,好奇地看着窗外的世界。   而周围的人都在看它。   赵又锦也不例外,强忍住心里的冲动。她看见毛茸茸的小动物就想摸。   正和冯园园讨论小猫真可爱时,像是灵光一现,她蓦地想起什么。   “你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   “家里没别人了?”   “没有。”   “最近都没来过人吗?”   “没有。”   “也没有养宠物?”   “没有。”   这是民警与男子对话时,其中的一个片段。   他们试图弄清楚,每晚响起的到底是什么怪声音。   而今坐在地铁上,看着对面的小猫,赵又锦突然明白了他那身衣服上若隐若现的白色痕迹是什么。   是猫毛。   既然他没有宠物,那身猫毛又是哪来的?   “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叮铃哐当的动静”……   有个念头浮出水面,令赵又锦不寒而栗。   她希望自己是错的。   ——   当天夜里,赵又锦回到家,坐立不安了很久。   最后还是打开衣柜,蹲下来看着埋在最深处的那条裙子。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动用它了。   一则不需要,二则是每次用了都麻烦不断,她甚至觉得这条裙子的副作用大于功能性。   如今似乎终于派上用场。   深吸一口气,赵又锦拿出裙子换上,对着镜子举起头纱,小心翼翼把它别在了头顶。   白纱落下的一刻,镜子里的人骤然消失。   她撩开裙摆,拿起录音笔、手机,将它们放进长袜旁边缝制的口袋里,还不放心地试了试。   确定牢固,才放下裙摆,遮住了袜子。   出门前,赵又锦从猫眼里观察了下,楼道里没人。   然后才把门推开一条缝,溜出去,快速关门。   她并没有察觉到,头顶的白炽灯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摄像头,只有针尖那么大,在黑暗里泛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光。   它拍不到赵又锦的身影,却清楚拍到了她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悄悄合拢。   奇怪的是,全程都没人进出。   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无人按键的情况下,电梯突然自己上升至十二层,电梯门还打开了。   片刻后,合拢。   电梯重新下降,回到一楼。   灯光充沛的书房里,陈亦行坐在电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很久都没作声。   他突然起身,走出书房,打开大门。   一系列举动唤醒了楼道里的灯。   他停在对面那扇门前,抬手时有片刻的迟疑,但仍是一下一下,极有规律,从容地敲响了赵又锦的大门。   无人应答。   他很有耐心,敲了大概一分钟之久,确认对方不在家,才停下。   如果不在家,那刚才是谁开的门?   有人离开了,监控却拍不到。   陈亦行捏了捏眉心。   果然是她。 第33章   花溪城离公司尚有几站地铁的距离, 离赵又锦居住的小区倒是很近。   步行十分钟也就到了。   之所以换好裙子出门,而非选择随身携带,是怕不熟悉陌生场所,又被监控抓个正着。   再说了, 在人家的小区里, 上哪找换衣服的地方?   要是衣服都脱了, 突然有人出现。   画面太美, 赵又锦想都不敢想。   她摸黑进了花溪城。   小区老旧, 有二十来年的历史了,安保不好, 房子也不隔音。   楼里没电梯, 她哼哧哼哧爬上五楼。   站定在502大门口。   男人叫房磊,民警问话时交代的。   夜间十点半,楼道里静悄悄的,细听能听见电视播放的声音, 但不是从房磊家里传来,而是隔壁李奶奶家。   赵又锦犹豫了一会儿, 决定一探究竟。   来都来了。   她重新摸摸头纱, 确定发卡别牢固了,然后才鼓足勇气,敲响了房磊的家门。   咚咚咚。   她用力拍了三下。   隔了一会儿, 屋子里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停在大门口。   “谁?”   是她能想象到的语气,和下午看她时的眼神一样,冰冷阴沉。   赵又锦没说话,躲在一旁,紧靠墙壁。   猫眼原本亮着光, 须臾暗了下来。   屋里的人在往外看。   楼道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需要用手拍打收音板,灯才会亮起。   她当然没有唤醒头上的灯泡。   于是楼道一片漆黑,房磊什么也看不见。   很快猫眼又亮了,脚步声逐渐远离。   赵又锦心怦怦跳,又一次敲响大门。   咚咚咚。   声音比先前更响。   这次房磊出现的速度快很多,猫眼的光迅速被遮挡。   赵又锦敲完门,还是贴在墙壁上,不出声,连呼吸都放缓了。   “谁在敲门?”   没有回应。   房磊又问了几句,在猫眼前驻足了更长时间,但依然警惕地没有开门。   直到五分钟后,赵又锦第三次拍响大门。   房磊迅速冲过来,把门一开。   然而楼道里一片漆黑,一个人影都没有。   “谁在捣鬼?”他厉声喝道。   居民楼里安安静静,只有他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房磊不信邪,冲出家门,爬楼梯将楼上楼下都检查了一遍。   还是没找到恶作剧的人。   他并没发现,大门虚掩着,有人从门缝里不着痕迹地钻了进去。   ——   房子不大,七十来平。   到处堆着杂物,有书,有揉成一团的衣服,还有吃剩的外卖盒。   家具都很陈旧,屋子里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她又嗅到了下午那中柠檬香气,只是比之前淡了些,没那么刺鼻了。   目光落在柜子上的一只铁罐上,赵又锦恍然大悟。   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她飞快地浏览一遍,发现地上随处散落着打印纸稿,上面都是化学名词、方程式,有些地方被黑色签字笔涂得乱七八糟,发泄似的。   应该是废稿。   目光落在某个纸团上时,她微微一愣。   纸上有血。   就在这时,阳台上忽然传来一点动静,像是有人踩在塑料纸上,哗的一声。   她吓一跳,倏地抬头,隔着玻璃门看见……   一只猫。   封闭的生活阳台逼仄狭窄,除了洗衣机,人站在里面转身都难。   有只黄白相间的橘猫被关在里面,浑身伤痕累累,脸上有血,奄奄一息。   它看不见赵又锦,但似乎也能察觉到有什么在靠近,隔着玻璃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微弱的求救声。   对视的那一刻,赵又锦心跳一滞。   它的右眼瞎了。   是刚刚才瞎的。   眼球上插了只牙签,还在淌血。   但仔细看,距离瞎掉应该也过了一段时间,因为毛发上的血水已有些凝固。   它哀戚地叫着,仿佛能看见眼前站了个人。   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满是求生的本能,令人不忍直视。   最糟糕的预料成真,赵又锦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发抖。   理智告诉她,拍下这一幕,离开这里,曝光房磊的所作所为。   可她没有办法对眼前的一幕视若无睹。   她迅速打开玻璃门,弯腰抱起了那只猫。   与此同时,大门处传来动静,房磊检查完楼道,没有找到恶作剧的人,已然归家。   他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关好门,转身往卧室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现什么,猛地回头。   不知何时,阳台的门开了。   他很确定自己关好了门。下午收拾完那只猫后,他分明把猫扔了进去,然后拧上了锁。   门怎么会是开着的?   “谁在那里?!”   阳台上没亮灯,他警惕地喝道,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   朝阳台靠近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房磊看见,他下午锁在阳台上的那只野猫,忽然飘了起来。   ?   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他用没拿刀的手擦了擦眼睛。   再睁眼时,那只猫依然以奇特的姿势漂浮在半空,离地三尺,用没瞎的那只眼睛望着他,刺耳地叫了一声。   声音是嘶哑的,毛发根根竖起。   即便奄奄一息,面对伤害它的人,它也耗尽力气进入戒备状态。   赵又锦不敢动,抱着猫站在原地。   它进入戒备状态时,指甲猛地探出,甚至陷进她的肉里。   她只能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痛,还是紧紧把它抱在怀中。   任谁看见一只漂浮在空中的猫,都会吓坏。   更何况是下午才刚刚被他戳瞎眼睛的猫。   房磊吓得不轻,猛地后退两步,冷不防撞在茶几上,又被地上的两本书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又锦趁机抱着猫往大门跑。   肉眼看不见她,只能看见那只漂浮在空中的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房磊吓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往后退。   “别过来!”   “滚远点!”   他手忙脚乱后撤,胡乱挥着水果刀。   好在那只猫经过了他,并没有朝他扑来,而是继续维持着奇特的姿势,往大门口飘。   咔嚓一声,门锁自己开了。   他眼睁睁看着大门打开,那只猫往外飘走。   房磊浑身冷汗,下意识朝它一掷,水果刀划破空气,落在大门前。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刀子没能命中那只猫,却好像扎在了看不见的靶子上,停在半空。   他听见一声女人的闷哼。   下一刻,大门倏地关上。   猫不见了。   连带着他的水果刀也消失在大门口。   ——   陈亦行坐在书房看书。   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大开着,画面停留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   书都看了一半了,画面上才有动静。   某一刻,电梯门大开,有人回来了。   他抬眼,看见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赵又锦本人出现在画面里。   这一次她没有隐身,而是穿着那身非常眼熟的裙子,洁白的头纱搭在手臂上,怀里还抱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   看见那条裙子的时候,陈亦行终于再无怀疑。   他曾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的神秘背影,的的确确就是穿着这条裙子出没在各个监控视频里。   赵又锦抱着猫来到大门口,因为触控板不太灵敏,反复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连人带猫消失在画面里。   她去哪了?   大晚上出门领养猫去了?   领养猫为什么不让人看见?   那就是……偷猫?   陈亦行有诸多猜测,正准备合上电脑,忽然注意到她门口的地垫上似乎多了点什么。   凑近一看,粉红色的心形地垫上有一团深色的污渍。   他一怔,调出监控,重新回放刚才的画面。   楼道灯亮起的瞬间,地垫上还干干净净。   她抱猫归来,指纹锁依然不太灵敏,开了好几次,才响起滴的一声。   而在这几次开锁过程里,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坠在地垫上,因监控角度的缘故,看不清是什么,也看不清液体从何而来。   陈亦行很快起身离开书房,打开大门,在楼道里蹲下|身来。   地垫上有一小块血渍,新鲜的。   ——   回到家里,总算松了口气。   赵又锦把猫放在厕所里,“你先别动,我换了衣服就送你去医院。”   那只猫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微弱地喵了一声。   眼里有求生的光亮。   明明只是懵懂无知的动物,却似乎能识人好坏,至少在她抱着它往家里飞奔的一路上,它都一动不动趴在她怀里,似乎对她有全然的信赖。   赵又锦不忍看它,每每低头都会眼眶发热。   怕隐身状态下抱着它,必然会被人发现,所以从房磊家里逃跑后,她只能摘掉头纱,显形。   而穿着一身晚礼服,怀里抱只猫,一路飞奔,一路都是回头率。   她把猫安置好,匆匆回卧室换衣服。   脱掉长裙时,冷汗都出来了。   房磊的水果刀在她出门那一刻,准确无误命中了她的右手,在胳膊上扎出一个血窟窿来。   当时她狂奔下楼,咬牙拔了刀子,顿时血流如注。   裙子也破了个洞,被血渍浸透。   她只能脱掉一只袜子,用力缠在胳膊上,系了个死结,然后把猫抱回家。   如今摘了袜子,脱下长裙,看着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赵又锦疼得冷汗涔涔,两眼发黑。   可是猫的情况比她更紧急。   来不及照顾自己,赵又锦已有决断。她换上衣服,拿了张干净毛巾,重新把胳膊包起来,打了个结。   先送猫去宠物医院。   然后再去诊所。   只是刚打好结,门铃就响了。   赵又锦吓一大跳,从猫眼往外看。   灯火透亮的楼道里,陈亦行安然而立。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开门,赵又锦。”   下一句:“我知道你在家。”   行吧。   那就是不开也得开了。   赵又锦开了锁,把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两只眼睛:“有事找我?”   缝太窄了,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陈亦行打量她片刻,说:“嗯,是有点事。进去说。”   见他要推门,赵又锦慌了,赶紧堵住门口:“我这会儿不太方便,能明天再说吗?”   “哪里不方便?”   他眼神透亮,像秋水洗过,能洞穿人心。   赵又锦支吾了一下,“总之就是不方便,明天再说!”   然后哐当一下,大门紧闭。   心里下意识有点愧疚。   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好转,依稀朝着好邻居的方向发展,这会儿她就赏他一个闭门羹。   以他的自尊心,怕是气得不轻。   可猫还受了伤,刻不容缓。   赵又锦套上宽大的羽绒服,掩住受伤的胳膊。系了毛巾的地方看起来鼓鼓囊囊,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多了块肱二头肌。   她顾不上这些,揣好钱和手机,回到厕所,抱起小猫,转身朝外走。   出人意料的是,大门开了,陈亦行竟然还在门口。   赵又锦一惊,“你怎么……”   短暂的沉默。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怀里,一顿。   “哪来的猫?”   “捡的。”   “它怎么了?”   “……受伤了。”   仔细看,才发现猫的状况十分堪忧。   “等我一下。”没等到她回答,他就径自回家,从玄关上拿起车钥匙,“走。”   赵又锦想说不用了,但张了张嘴,再看怀里的猫,还是一声不吭跟了上去。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陈亦行的车开得很快。   赵又锦坐在副驾,猫伏在她腿上,一动不动。   好几次她都以为它没气了,战战兢兢伸手去探。   好在鼻息尚在。   “哪来的猫?”   “……路边捡的。”   “伤这么重,怎么不直接送去医院?”   赵又锦噎了噎,找了个理由:“没带钱,回家拿钱。”   陈亦行开着车,抽空扫她一眼,注意到她的衣袖里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什么。   “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赵又锦低头看了眼,“穿衣服穿得急,毛衣衣袖卷起来了。”   陈亦行没说话。   车很快抵达附近的宠物医院,赵又锦给猫挂了急诊。   值班医生一看猫的状况,神色一变:“怎么回事?”   眼神像刀一样刺向两人。   赵又锦急忙解释,猫是路边捡的,她只是好心送医。   “眼球受伤,四肢都有伤口,要立马动手术。”   医生很快准备手术现场,顺便让前台拟张单子,“写下情况说明,送医的也要签个字。”   单子递过来时,赵又锦的右手有点抬不起来。   她试了下,最后只能用左手接过,放在台子上,又用左手抽了只笔,歪歪扭扭写上名字。   陈亦行全程跟在她身后,看见这一幕,目光又一次落在她鼓鼓囊囊的手臂上。   再往上看,她额头上有汗,脸色不好看,嘴唇还有点发白。   等到医生把猫带进手术室,他忽然出手握住她的右手。   赵又锦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手怎么了?”   陈亦行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赵又锦迟疑了下,没有作答。   下一秒,他握住她的左手,自作主张扯住她没系拉链的羽绒服,往胳膊下一扒拉。   “你干什么——”   话没说完,手臂就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右手手臂绑着毛巾。   毛巾上还有浸出来的血。   前台后,护士看热闹似的看着这一幕,眼里满是好奇。   赵又锦唰的一下把衣服又穿好了,咬着嘴唇没说话。   “怎么弄的?”   “……”   “赵又锦,我在问你话。”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显得很没耐心。   透明的手术室里,医生在消毒。   赵又锦拧开头,“你问我就要回答?谁规定的?”   两人对峙一会儿。   陈亦行说:“去医院。”   “再等等。”   “等什么等?”他倏地皱起眉,语气不好地问,“猫的命的命,你的命不是?”   赵又锦下意识说:“就被刀扎了下而已,要不了命……”   空气里岑寂片刻。   被刀扎了下。   而已?   陈亦行一字一顿:“去医院。”   说完,他拿着车钥匙往外走,没给她留下半点拒绝的空间。 第34章   见两人要走, 前台的年轻姑娘叫住他们。   “哎,猫还在手术呢!”   赵又锦忙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稍微迟疑了下,她打开支付宝,“要先预付手术费吗?”   小姑娘面色稍霁, “不用。我们医院有救助流浪动物的爱心规定。不过猫是你们带来的, 回头要怎么处理, 还是需要你们决定。”   赵又锦向她保证,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   去医院的一路上, 陈亦行都没怎么说话。   赵又锦偷偷瞄他,发现他全程绷着脸, 好像她欠了他一百万。   她小声说:“就是救猫的时候, 不小心受了伤。”   说完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其实没必要向他解释什么。   但既然开了头……   “今天下午我和朋友去跑了趟新闻现场,虽然一无所获,但后来我回想的时候, 发现事主可能有虐猫倾向。”   略去穿着隐身衣的经过不提。   “我越想越不对,晚上又去了一趟那人家里, 结果发现了那只猫。”   车里有须臾的沉寂。   “你怎么发现的?”   “就, 敲开了他的门……?”   陈亦行扫他一眼:“对方虐了猫,你敲门,他就让你进去了?”   “……”赵又锦很镇定地回答说, “我每隔五分钟敲一次门, 他开门的时候,我就藏在楼道里不让他看见。后来他受不了,下楼检查是谁恶作剧,我就趁机溜进去了。”   陈亦行看她一眼,没说话。   他总拿这样的眼神看她, 好像洞悉一切,每次都能看得赵又锦心里发慌。   “然后?”   “然后猫在阳台上,我刚把它救出来,那人就回来了。看我闯进屋,拿了把水果刀就朝我扔过来。”   陈亦行心说你一实习记者,没有警察的身手却抢了警察的活儿。   那句活该都要出口了,看着她发白的脸,到底还是消散在嘴边。   眉心拧出了几道细微的痕迹,出口却是一句:“疼吗?”   赵又锦老老实实说疼。   但思绪回到了那只猫身上,她很快就低落下来。   “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去……”   年轻的姑娘奄奄一息缩在副驾,羽绒服厚重宽松,笼住了她整个人,领口还遮住了下巴。   露出来的半张脸也没有血色,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陈亦行没由来一阵烦躁。   “它能不能活下去我不知道,但那把刀要是再捅准一点,活不下去的可能是你。”   “……”   赵又锦震惊地扭过头,从领口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我都这样了,你还诅咒我……?”   下一句就变得有气无力:“也对,你巴不得我赶快消失。”   “消失了就没人死缠烂打追着你。也没人抢你咖啡,骗你煎饼,拔掉电池跑你家赖着你。”   她唠唠叨叨说着话。   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陈亦行猛地刹车,停在路边。   医院灯火通明,近在咫尺。   “赵又锦,有生之年要是真想赖着我,就不要再做这种事。”   “……什么事?”   “为了救猫,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冒险的事。”   他开门下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绕到了副驾,替她拉开车门。   做完这些,他转身大步流星往医院走。   “哎,等等我!”   赵又锦捂着胳膊,一路小跑跟上去,后知后觉地想,他替她开门是顾及她右手受伤吗……?   然后又发现,听见她的话,他虽然头也不回,但脚步很快就放慢了。   路灯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他们一前一后,影子相接。   这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虽然胳膊很疼,但赵又锦却忽然想笑。   ——   “在这等我。”   陈亦行把她安排到座位上,前去挂号。   赵又锦乖巧地坐在等候区,目光一路跟随他的背影。   医院灯火通明,一年四季、白天黑夜,永远热闹。   夜间只开了一个值班窗口。   窗前排着长队,男人站在队伍最末尾。   格格不入。   他并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站在一众普通人里,更显得鹤立鸡群。   十二月末,人家都穿棉衣羽绒服,独他一身大衣,像棵遗世独立的青松。   就是脾气不好,连背影都透着股不耐烦。   人家排队都拿着手机,就他双手插兜,一动不动。   要不是偶尔跟着人群往前挪一步,简直像尊雕像。   不少人偷偷看他。   但等到他挂完号,转身朝赵又锦走来时,热切的目光就各自移开,装作无事发生。   这一刻,赵又锦忽然有种奇特的欣慰。   你看,当他迎面走来,只有她能目不转睛,与他四目相对。   “手不疼了?”   “疼。”   “那你笑什么?”   欸?   赵又锦迅速摸摸脸,收敛笑意。   她也奇怪自己在笑什么。   陈亦行挂的急诊。   一路把她送去诊疗室,他站在一旁等。   替赵又锦看诊的是位年轻女医生,目光在陈亦行身上停留片刻,颇有惊艳之色。但职责所在,很快专注于赵又锦。   “哪伤了?”   “胳膊。”   “衣服脱了,我看看。”   手臂有伤,穿脱多有不便,赵又锦有些艰难地先脱下右手衣袖,然后——   “别动。”   身后有人出手,拎住她的衣领,替她完成了后续动作。   其间,他曲起的手指碰到她的后颈,有点凉。   赵又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然后注意到,他很快移开手,避免再碰到她。   羽绒服脱下后,被他拿在手上。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脖子还有些痒痒的。   医生把毛巾摘了,看见伤口,眉头一皱,“这么深的口子,怎么弄的?”   “……被刀划了。”   “为什么没有立马来医院?”责备的口吻,“看这样子,拖了好一会儿了!”   赵又锦对医生有种天然的心理弱势,她自小身体健康,不常来医院,每次来都是打疫苗之类的。   白大褂搭配针管,当然会让人感到害怕。   她低垂着头,老老实实听医生教训她。   直到医生忽然抬头嘱咐陈亦行:“单子给你,先去把费交了,把医用纱布和药取来。”   赵又锦一惊,赶紧站起来:“我去!”   陈老板大发慈悲送她来医院,就已经很难得了,哪敢让他跑腿?   下一刻,肩膀忽然被人牢牢摁住。   “你给我坐下。”   她回头,对上陈亦行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接过单子,走之前扔下一句:“老实点,赵又锦。”   “……”   赵又锦:她什么时候不老实了……?   医生:“我先替你消毒。”   “喔。”   “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   “点”字还没出口,诊疗室已经响起杀猪般的惨叫。   医生:“……”   医生:“我还没开始,女士。”   嗯?   还没开始?   赵又锦于是停止尖叫,讪讪地抬起头来。   像是有所预感,她侧头看去,只见刚走了两步就被惨叫声唤回的某人,静静地立在诊疗室的门口,面无表情看着她。   赵又锦:“……”   脚趾又开始抠地。   距离迪士尼城堡竣工的日子,已然近在咫尺。   她慢慢地把头埋在桌上,强忍住满面滚烫,“我就是,先吊吊嗓子,免得待会儿叫的不好听……”   医生:“……”   门口:“……”   ——   陈亦行在收银窗口排队时,接到了于晚照的电话。   “老陈,干嘛呢?出来吃宵夜!”   “不吃。”   “来嘛来嘛,有家特好吃的江湖菜,烤猪蹄那叫一绝!”   “不去。”   “万年单身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俩凑一对,打发这漫漫长夜?”   “你不配。”   于晚照还想啰嗦,忽然听见手机那头传来机械的播报声——   “请167号赵淑贤女士前往4号诊疗室。”   连续叫了三遍。   他一愣:“你在医院?”   “嗯。”   “怎么上医院了?你病了?”   “不是我。”陈亦行顿了顿,才说,“是我邻居。”   “不是——”于晚照沉默片刻,不可置信,“我请你吃宵夜就是不配,她生病要你送医就配了?”   “这还说不是你的妹子?”   “以我对你的了解,就是路边有老奶奶倒地不起,别说扶了,我怀疑你不想绕路,从人尸体上踏过去的可能性都有,怎么到妹子那儿就大发善心了!?”   “还,说,对,人,没,意,思???”   于晚照一字一顿。   陈亦行:“……”   前面排队的人已经付完账了。   默了默,他一边把单子递给窗口后的工作人员,一边对电话另一头平静道:“她被人捅了一刀,眼见快不行了。”   于晚照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伤得这么重???”   “嗯。这种时候,是个人都不能见死不救吧。”   “是不能。”于晚照立马信了,“那你忙着,好好照顾妹子,宵夜我一个人吃双份,替你吃了。”   陈亦行又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窗口后的医务人员已经找好了单子上的医疗用品,放在篮子里递给他。   就是陈亦行接过东西时,对方迟迟没松手。   他抬头:?   医务人员面有迟疑:“这好像不是快不行了的患者会用的药吧?”   也就纱布、外伤药而已。   真给刀捅得快不行了,用这些能行……?   陈亦行:“………………”   镇定地接过药物,他点头道:“抵抗力强,前一秒还不太行,下一秒已经自我恢复了。”   对方:???   ——   回到诊疗室门口时,室内传来赵又锦与医生的对话。   “嘶——疼疼疼!”   “忍着点,马上就好。”   “呜~~~我忍不住!”   医生都笑了:“这么大个人了,说话还自带波浪线,跟个孩子似的。”   赵又锦没有反驳,只委屈地说:“就是很痛鸭!”   “那也得忍住,再说了,你先生去交费了,你冲我撒娇有什么用?等他回来,你冲他去。”   赵又锦满面绯红,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哦,那就是在谈恋爱了。”医生自行理解了。   “也没有谈恋爱……”   “原来还在暧昧期?”医生笑了,“他长得真好看,跟明星似的。”   下一秒,赵又锦就又惨叫起来。   酒精像刀子一样戳在伤口。   新一轮的酷刑又开始了。   她可算明白过来,医生只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才不是真的想和她聊天。   “别叫啦。让他听见你叫这么难听,说不定吓跑了,不和你处对象了。”   赵又锦有气无力趴在桌上,“谁要和他处对象啊?B king一个,大冬天穿大衣,手冰得跟吸血鬼似的……”   “那也要长得好看才有装逼的资格。”   “你不知道,他脾气很坏的。”   “哦?”   “老是凶我,动不动就说我痴心妄想。”   “那他怎么还送你来医院?”医生笑了,“有的人嘴上是硬了点,但心里还是很柔软的。男人嘛,只要你用心调|教,脾气是可以慢慢教好的。”   赵又锦小声嘀咕:“谁要调|教他啊?谁爱教谁教,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话音刚落,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她忽然嗅到一丝危机。   稍一回头,就看见虚掩的门口多了道影子。   有人站在外面!!!   ……哦嚯。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大概是,迪士尼城堡竣工日吧。   赵又锦僵硬了一刹那,但也只是一刹那。   然后正襟危坐,在他还没进来之前,重新开口,接上了那句“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呢?”   “因为有的喜欢是自私的,一心把对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我不是。”   “我喜欢的就是原原本本的他,所以不管他脾气多坏,我都一如既往,痴心不变。”   赵又锦坐在诊疗室里,铿锵有力地发表着爱的宣言。   即便伤口还火辣辣地痛,她也顾不上了。 第35章   哗——   塑料袋放在桌上的声音。   赵又锦没回头, 从那只手出现在视线里,到离开视线,她老老实实坐着,连胳膊上火辣辣的痛都忘了大半。   医生说:“辛苦了, 药都拿回来了?”   陈亦行点头, 嗯了一声。   赵又锦还是没动, 垂着脑袋, 两只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最后变得鲜艳欲滴。   前一刻还在激情表白,后一刻就蔫了。   陈亦行瞥了眼那两只耳朵, “你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贯彻你的指示, 老实点……?”她眼观鼻,鼻观心,坐姿的确很老实。   医生都笑了,一边拆药, 一边饶有兴致看着两个人。   陈亦行顿了顿,不咸不淡送她一句:“少作点, 赵又锦。”   结果下一秒, 外伤药敷上手,某人再次发出惨叫声。   本想说“刚让你别作,又开始了”, 但视线触及女孩, 顿了顿,他忽地敛声。   大概是痛感敏锐,赵又锦握拳而坐。   上药的瞬间,额头上雨后春笋似的,浮现出晶莹剔透的细密汗珠, 小脸皱巴巴挤成一团,怎么看都和好看不沾边。   医生拿着一大捧医用棉签,又沾了什么不知名深色液体要往伤口处涂抹。   她的表情愈加惊恐。   直到从天而降一只手,力道很轻,却又不容置疑地覆在她面上。   “别看了。”   双眼霎时被蒙住,落入一片温柔的阴影里。   赵又锦身体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那双手的存在感太强,难以忽视。明明胳膊还在火辣辣的痛,被医生折腾来蒸腾去,她却有大半感官都集中在了双眼之上。   ……以至忽略了疼痛。   好半天回过神来,“你的手……”   她怔怔地问:“怎么不冰了?”   陈亦行没说话。   空出来的那只手插在衣兜里,下意识握了握余温尚在的盒装牛奶。   之前替她脱外套时,手温太凉,惊得她脖子一缩,他注意到了。   后来去排队交费时,忽然瞥见大厅里有只自动售货机,提供热饮。他也不做多想,就上前买了一瓶,握在手里。   这会儿被她问起来,他才发觉自己做了些什么。   陈亦行默了默,并不想解释。   医生已经开始包扎绷带,目光频频在两人面上扫荡,像是追剧的粉丝。   陈亦行无暇顾及,倒是注意到掌心之下,那人难得安分。   只是她的皮肤似乎有点烫手,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睫毛就像蝴蝶振翅,要从他手心呼啦飞走。   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几乎能感知到她细腻的皮肤,温润似玉。   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不妥……   陈亦行默不作声,在绷带包好的一刹那,极轻极快拿开了手。   好在赵又锦也没跟他计较什么,倒是有些反常,一句话不说。   于是诊疗室里一时竟显得过分安静。医生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老僧入定般沉默不语,一个点头如捣蒜。   离开诊疗室时,赵又锦谢过医生,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   没想到陈亦行先她一步拿过。   赵又锦没抬头,只小声说:“我可以自己来。”   “伸手。”   “……”   “不穿了?”   “……要穿。”   最后还是慢吞吞背过身,伸出手,在他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   右手钻进袖笼时,赵又锦察觉到他不着痕迹的小心。   衣袖像是长了眼睛,一点也没碰到受伤的地方。   她有些局促,穿好衣服,低声道谢,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   驱车重回诊所时,手术已经做完了。   猫尚在麻醉中,还未醒来,躺在观察箱里。   听说打了麻醉的猫样子都很好笑,赵又锦之前没见过,今天第一次见到。   它咬着舌头趴在那,的确很滑稽,但在场没人笑得出来。   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被戳瞎的眼睛保不住了。下肢有部分软组织挫伤,还要继续观察,后续看看怎么治疗。”   赵又锦一边点头,一边趴在箱子前看。   麻醉剂在一点点失效,某一刻,小猫的前肢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   “它在动!”她惊呼,“是不是醒了?”   医生被她逗乐了,“还没醒呢,这是在做梦。”   “猫也会做梦?”   “当然。猫一天有十四个小时都在睡觉,会做梦很正常。并且时常伴随肢体抽搐。”   赵又锦没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睡梦中的猫。   此刻它双眼紧闭,看不见瞎掉的那一只。   和所有正常的猫看上去一样,它缩成一团毛球,睡得很安详,胸口微微起伏。   后来的赵又锦情绪低落,话少得可怜。   离开诊所时,她表示第二天下班会再来看望小猫。   回家的路上,夜幕四合。   赵又锦一路望着窗外不语,直到某一刻,汽车驶过商业街街,她才如梦初醒。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回头问。   “嗯。”   “那个,我还没吃……”她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去吃点宵夜吧,就当我请你?大晚上的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男人给了她一个懒得多语的眼神,意思很明显:你也会不好意思?   你是不怼会死星人吗?   赵又锦噎了噎,下一秒,他却一打方向盘,驶入小吃街的区域。   夜里的小吃街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附近有所大学,来往此间的大都是青年人,成双成对的不在少数。   不断有人向陈亦行投来打量的目光,女孩子热切不已,男孩子的眼里就只剩下:哼,装逼。   看他这身打扮,也的确不适合去小吃摊。   况且穿这么少,要真在大棚里吃东西,怕是会直接冻成冰。   赵又锦老老实实选了家麦当劳,安顿好他,去前台点餐。   “餐牌在这,一会儿做好了,屏幕上会有号码。”她回到桌前,把牌子放在陈亦行面前,“要是我还没回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餐。”   “你去哪?”   “唔,再买点别的小吃。”   赵又锦随手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匆匆推门而出。   方才停好车,来麦当劳的路上,她看见了一家店。   在哪来着?   赵又锦左顾右盼,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店名,一路奔去。   十分钟后,当她喘着气,小跑着回到快餐店,推门迎接满室暖气时,桌上已经摆满她点的食物。   坐下来时,先不急着吃。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并不抬头,“喏,给你的。”   陈亦行的视线落在那只牛皮纸袋上,“给我?”   不是说去买小吃了吗?   吃的呢?   她两手空空,只拿回了这只纸袋。   陈亦行接过来,垂眸翻了翻,目光微滞。   纸袋里躺着一条围巾,一副手套,还有一袋包装可爱的暖身贴。   “……”   再抬眼,对面的年轻姑娘有点局促,胸口还因一路小跑上下起伏,气没喘匀。   也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跑步的缘故,她面色泛红,艳若桃花。   虽然看也不看他,拿起面前的汉堡,嗷呜一口咬下去,似乎这样就能忘掉那点不自在。   “唔想呢想,装逼还系要剧意保卵……”   (我想了想,装逼还是要注意保暖)   “绿上汗见啧嘎店,我记得它嘎有卖一些保卵的小东西。”   (路上看见这家店,我记得它家有卖一些保暖的小东西)   最后咽掉嘴里的东西,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他。   “不是多贵的礼物,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下一句:“不许不要啊,务必收下!”   陈亦行默了默,然后才问:“知道我为什么穿这么少吗?”   “为了好看?”   他轻哂一声,扬了扬手里的纸袋,慢条斯理道:“那你觉得戴上你的小熊围巾,小狗手套,再贴上两片暖宝宝,能好看到哪里去?”   “……”赵又锦艰难地说,“可是,这样比较不会冷?”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穿羽绒服?”   “……”   陈亦行好整以暇靠在座位上,“赵又锦,我快三十了。三十岁的男人,穿羽绒服顶多臃肿一点,戴上这些东西出门……”   “别人会说我脑子坏掉了。”   赵又锦面红耳赤,伸手去抢纸袋:“不要就算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是便宜,也要好几大百。   几百块够她吃半个月了!   没想到还没碰到纸袋,男人就把它拎走了,好端端放在自己身侧的椅子上。   “送出手的礼,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反正你也不会戴,不如还给我,我自己戴。”   “不戴是不戴,但也有用处。”   “什么用处?”   “比如睹物思人?”陈亦行笑笑,“对你而言,这难道不是它们的最好归宿?”   “……………………”   又来了!   赵又锦心道,还好不是真的喜欢他,要是一片真心,成天被他拿来当笑话讲,岂不是碎成渣了?   她缩回手,拿起汉堡又是一大口。   “那就介么定呢。”   (那就这么定了)   “麻还李看介它们,每天像窝一百遍。”   (麻烦你看着它们,每天想我一百遍)   她大言不惭地说着这话,一口一口啃汉堡,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陈亦行:“………………”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   这种一边在心上人面前狂啃汉堡,一边口口声声说情话的行为,呵,她可真是把他当傻子看。   只是在她吃光汉堡,又咕噜咕噜喝掉可乐时,忽然小小地打了个嗝。   再抬头时,她忽然问:“你说它做梦的时候,都梦见了什么?”   “他?”   陈亦行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   是它。   赵又锦抱着空空的可乐杯,半晌才说:“希望睡着的时候,它没有遇见糟糕的人,梦里都是小鱼干……”   她眨眼的时候,睫毛像浮着光。   于是陈亦行下意识想起在医院时,他伸手覆住她的眼,它们也曾这样轻轻颤动着,像盛夏里一阵不着痕迹的风,打着卷,来去匆匆。   手心忽然很痒。   他默不作声屈起手指,握了下。   后来驱车回到小区时,他把车停在了路边,没有驶入地下停车场。   赵又锦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   他没看她,径直朝超市走。   “哎,你要买东西?”身后传来诧异的询问,然后是略微浮夸的揶揄,“咦,我怎么记得,有些人明明说过再也不想来第二次呢?”   男人并未回头,径直奔宠物区,伸手拨弄两下,选择了价格最贵的猫零食。   然后一袋一袋拿起来,一袋一袋往牢牢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怀里塞,直到她小声叫着:“够了够了,抱不下了!!!”   这才停手。   “梦里有没有小鱼干,我不知道。”   陈亦行转身,视线落在她身上,轻若无物。   “但这里有。”   掷地有声。   一瞬间,赵又锦的揶揄之色凝滞了。   心脏像被什么击中。   砰地一声,烟花四溅。 第36章   翌日下班, 赵又锦再去诊所时,那只猫正在笼子里活蹦乱跳。   虽然眼睛还包着纱布,但它显然不因此把自己当做病患,依然保持着一只野猫的初心不改, 放荡不羁爱自由。   医生失笑:“麻醉过了, 就开始上蹿下跳的, 一晚上都不消停。”   “你在这儿守到现在?”赵又锦惊诧。   “哪能啊。早上和同事换班, 白天都在家休息。刚刚才来, 没比你早多久。”   赵又锦由衷地说:“那也很辛苦了。”   医生伸手逗弄了一下笼子里的猫,莞尔:“比起它来, 我这不算苦。”   猫的状况还不错, 但伤了后腿,眼又瞎了一只, 大概率无法继续逍遥快活,做只野猫。   “想好后续怎么安顿它了吗?”   赵又锦迟疑道:“我现在工作很忙, 房子也是租的。当初签合同时, 房东要求不能在家养宠物……”   “那就让它先待在这吧。”   “欸,这样没关系吗?”   医生笑起来,懒洋洋指指墙壁上被表框高挂的规章,“本院制度第六条:义务救助流浪动物,若无人领养,由医院收留。”   赵又锦愣愣地盯着墙上,“这么奇怪的规章制度……谁定的?”   “我们院长。”医生笑眯眯看向她,“怎么,是不是觉得他很有爱心,我们医院也不同于别的庸脂俗粉?”   赵又锦笑起来,“是很有爱心, 就是怕你们亏本。”   “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医生耸耸肩,目光又落在笼子里,“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原本只是来看看猫,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赵又锦下意识看向他,在抽象的医生称谓下,男人忽然具象化了。   她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眼前的人。   其实他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三十岁。不同于陈亦行的凛冽孤高,他看起来要温和无害得多。   男人清隽俊朗,像水中月。   兼之有爱心,大大加分。   赵又锦犹豫了下,还是试探着问:“其实你就是那个院长吧?”   男人露出一点适当的懊恼来,“被你看出来了?”   下一句带着浓浓的为难:“啊,本来还想隐姓埋名,做好事不留名呢。”   他眨眨眼,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明知他是故作姿态,赵又锦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可爱起来,比女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把陈亦行买的那堆小鱼干交给医生,“我会常常来看它的。”   说完,又转头对笼子里的小家伙重述了一遍:“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郑重其事,认真得像在虔诚许诺。   医生一愣,在她道别离开后,忽然走到前台,“电脑给我用下。”   年轻小姑娘侧身让位,看男人倚在前台,很快调出了昨日的来诊档案。   夜间只有一例急诊。   病患是只受伤需要急救的橘猫。   送诊人:赵又锦。   手机号……   小姑娘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事联系她吗?”   “没事。”   男人笑笑,嘴上说着没事,目光却在屏幕上多停留了两秒。   ——   周五近在眼前。   一想到要陪陈亦行出席晚宴,赵又锦止不住地紧张。   满脑子都是他那句:普通场合,用得着我亲自去?   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不普通的场合。   但那日两人一同去置备的礼服裙是无袖背心裙,高领,贴身,简单的款式能衬出人的气质与身材。   可如今她的手臂有伤……   周四,赵又锦小心翼翼掀开纱布看了眼。   伤口依然触目惊心。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不普通的场合,是带着一个手臂包纱布的女人出席晚宴奇怪,还是带着一个手臂上有血口子的女人奇怪?   陈亦行那么要面子的人,会觉得丢脸吧?   放在不久前,赵又锦大概会想,能帮他就不错了,他难道还有资格嫌弃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   夜里,赵又锦去了趟商场,挑手套。   店里的款式琳琅满目,店员推荐了一款白色蕾丝的七分长手套。   倒是恰好与赵又锦的绷带与纱布很搭。   裙子刚好也是银白色……   她脱去羽绒服,将毛衣衣袖拉高,小心翼翼试了下,手套的长度恰好没过伤处。   虽然包扎的地方还是会微微鼓起,但不仔细看,倒是比裸露在外要隐秘得多。   “就这副吧。”   她满意地结了账。   赵又锦从来没有戴过这种复古长手套,潜意识里觉得,这辈子都不会跟它有交集。   它应该是英剧里的贵族戴的。   或者童话里的公主参加舞会时戴的。   最后禁不住感慨,不愧是和B King一起赴宴,她也被感染了。   等到周五,赵又锦迟迟没有接到陈亦行的通知。   她还提前和季书交代过,今晚有事,会早点离开。   打车回家时,发了条消息给陈亦行。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正在回家路上,来得及吗?   对方回复:不着急。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一会儿到家,我直接化好妆,换上裙子,再来找你。   Eason:不用,拿上裙子,我约了造型。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好的,我还有五分钟。   于是赵又锦紧赶慢赶,刚刚迈出电梯,抵达家门口,就看见有人已经等候在那了。   她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被他的美貌震得七荤八素。   而陈亦行穿着衬衣西裤,手里搭了件外套,漫不经心瞥了眼手表。   “六分三十七秒。”   “……”   “时间观念有待提高。”   “……”   赵又锦于是瞬间回魂。   原以为他是出于绅士风度,站在楼道里等她,万万没想到,不愧是资本家,压榨人都精确到秒。   她回家拿了东西出门。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上,沉默了一会儿,“你准备背着它去赴宴?”   赵又锦:“带了点必需品,放你车上。”   “嗯。”男人摁下电梯,转身头也不回说,“你敢背着它去,我就把你一起放车里。”   “……”   ——   六点二十分,两人抵达造型地点。   赵又锦被这闪瞎眼的灯光震慑得眼花缭乱,这种地方,连Tony老师也比外面的同行更高深莫测。   他并不问赵又锦需要什么风格,而是对着镜子,捧着客人的脸,像是凝视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赵又锦在这种热烈如火的目光下,僵硬了整整两分钟。   老板,再不动手,虾都熟了……   赶在虾熟之前,发型师动手了,三下五除二,剪刀使得跟武林高手似的。   赵又锦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满眼纷飞的发丝。   她心惊胆战,生怕Tony老师即兴发挥过度,给她一剪梅了。   在发型师与化妆师轮番折腾她时,陈亦行就淡淡地坐在一边,随手翻翻杂志。   一切终于落幕,赵又锦被推进更衣室,换上了带来的裙子,走出来时还有些晕头转向的。   她看向镜子里的人。   第一反应:哈喽,这是谁?   沙发上的男人终于侧头看来,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但目光触及她时,又定格了刹那。   年轻的姑娘盛装登场,像蔷薇绽放。   赵又锦有些局促,用垂眸来掩饰不好意思,“还行吗?”   还行吗?   陈亦行看她片刻,黑眸微沉:“不止还行。”   赵又锦顿时又变成熟透的虾。   那个,会所的空调是不是开的有点高了?她胡思乱想着。   “走吧。”陈亦行带她离开,替她打开车门,抬手在她的头顶微微一挡,免去碰头的危险。   拎着裙摆上车时,赵又锦有片刻的错觉。   “谢谢。”   她低声说着,抬眼看他。   仿佛亲临童话。   抵达晚宴会所前,赵又锦从包里拿出手套。   察觉到陈亦行在看她,她解释说:“手臂上有伤,用这个可以遮一遮。”   说完就仔细地戴起来,刚戴到一半,被他伸手拦住。   “不用。”他扫了眼手套,仗着手长,越过椅背,从后座拿了只礼盒过来,递给赵又锦。   “这是……”   “打开看看。”   赵又锦依言打开,看见了一条流光溢彩的缎带,月白色珠光,两端坠有莹莹珍珠。   男人伸手拿起缎带,从她手里接过盒子,漫不经心扔在后座。   “抬手。”   “什么?”   他没理会她的怔忡,不徐不疾捏住她的小臂,缎带轻绕,在包扎绷带的地方缠了两圈。   “会紧吗?”   “……不会。”   赵又锦僵硬地坐在副驾,看他专心致志在她胳膊上系蝴蝶结。   第一次,男人不太满意,眉头皱了下,又解开重新来过。   第二次才终于满意,眉目舒展,黑眸里流露出几分笑意。   其间,他的指尖不断与她肌肤相触。   说来奇怪,今天他的手并不凉,温热熨帖。但赵又锦却心惊胆战,总感觉他的指尖在放热,碰到哪里,哪里就火花四溅……   她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陈亦行注意到了,抬眼看她:“你很冷?”   车里暖气很足,冷是不可能冷的。   赵又锦此刻无比庆幸她擦了腮红,否则该怎么解释这张猴子屁股似的脸……   她匆忙找了个借口:“我怕痒。”   然后胡乱解开安全带,急于下车。   “等等。”身侧的人摁住她正要开车门的手,自己先一步下车,从后座拿了件大衣外套,一路绕到副驾驶。   开门。   遮挡头顶。   她下车时,男人伸手,示意她扶着下车。   赵又锦迟疑着握住那只手,它温热而有力。   在她站定后,他将大衣披覆在她的肩上,挡住了凛冬严寒。   最后,朝她微微递手肘。   赵又锦会意,慢慢地,慢慢地,伸手穿过那片狭小深幽的隙缝,挽住了他的臂膀。   珍珠丝带垂下来,恰好落在那片细缝中。   她听见陈亦行在耳边平静地说:“手套不透气,对伤口不好。”   抬眼,男人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他云淡风轻,她的胸口却波澜四起。 第37章   原以为跨进的应当是童话世界, 没想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水墨画卷。   纯中式风格的庄园掩映于山水之中,月华当空,廊檐低琢, 小桥流水, 泉水淙淙。   眼前种种, 本该像个绮丽清幽的梦。   如果不是陈亦行一侧头,就看见拎着裙摆雄赳赳气昂昂走正步的赵又锦。   “……”   陈亦行:“你在干什么?”   赵又锦老老实实说:“我给自己打打气。”   陈亦行扯了扯嘴角,“确实是字面意思的打气。你现在看着像是要去吃人。”   “……”   “我紧张嘛。”赵又锦小声说,“要不你给我讲讲,今天这顿饭到底是吃什么, 来的都是何方神圣?”   “吃的是饭。来的是人。”   “……”   问了等于白问。   赵又锦就知道, 刚才那些体贴都是浮云,大风一吹了无踪影。   陈亦行这个人, 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是嘴。   好好一个赏心悦目的霸总,可惜长了张嘴。   赵又锦不说话,拿眼睛望着他, 还以为满肚子嘀咕藏的很好。   没想到陈亦行扫她一眼,“有什么话最好当面骂出来,当心憋坏了。”   “哪里,我无话可说。”   是无**说。   陈亦行不语。   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生起气来的样子格外生动,喜怒哀乐摆在眼里, 从来都好过局促不安。   虽然眼下气鼓鼓像只河豚, 但矛盾转移到他身上了,她显然要自在的多。   至少,正步是没再走了。   他瞥了眼,明明该觉得丢人的,到头来却莫名只剩下一阵好笑。   “康宁医院, 知道吗?”   “嗯?”赵又锦一怔,随即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平城最大的私立医院,价格贵得离奇,服务也好得飞起。”   她警惕地盯着陈亦行:“怎么,又想嘲笑我,现在专家号都不管用了,得去康宁医院看病了?”   陈亦行给她一个无语的眼神:“一天天的想些什么。”   “这叫陈亦行PTSD。”她倒是振振有词。   陈亦行都气笑了,懒得与她分辨,“不是你问的今天为什么吃这顿饭,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赵又锦一愣。   “康延七十大寿,能来的人不多。不用瞎紧张。”   她很想问:那你来干什么。   毕竟陈亦行看着不像是这么有人情味的样子,随随便便一个贵客邀请,他就会来赴宴。   更何况他对一位七十岁的老人直呼其名,显然也并不是很尊重的样子,算不上深交。   尽管没问,陈亦行也自行回答了——   “康宁医院会和行风合作,年后全面启用新的安全系统。”   赵又锦恍然大悟,哦,甲方爸爸。   那是要赴约的。   只是,她抬眼,欲言又止。   陈亦行:“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   “……”   赵又锦:“确实还有一个问题。”   “问。”   “你怎么总能猜到我要说什么?”   今夜月色如水,地上人影成双。   陈亦行看进她眼底,似笑非笑:“赵又锦,我好像说过,你有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   赵又锦:“……”   这是在说她涉世未深没城府吗?   陈亦行:“是。”   “………………”   麻蛋,又被看穿了!   赵又锦光速移开眼睛,再也不看他了。   ——   今晚来的宾客确实不多,也就零星几桌。   桌与桌之间私密性极好,设以屏风。   亭台上悬有风灯,风一吹,灯火摇曳,颇有情调。   不时有人与陈亦行打招呼,或热络,或带有些许谄媚。   “稀客呀,居然能在这儿看见陈总。”   “是,陈总是大忙人,可不常见呢。”   “行风近来一切可好?”   对于一切客套的、讨好的问候,陈亦行皆是礼节性应酬。   “还好。”   “不错。”   “你也好。”   啧,果然是高冷人设不倒。   赵又锦很有自觉性,好歹是来帮忙的,便抽空悄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陈亦行替她斟好果汁,淡淡道:“吃好喝好。”   “……”   赵又锦挣扎了一下:“不是,好歹是来替你撑场子的,虽然我也不是太拿得出手,但是努努力,还是可以假装长袖善舞两秒钟?”   “大可不必。”   说话间,又有人来敬酒,还好奇地打量赵又锦。   “这位是……”   她下意识端起果汁,露出得体的微笑,“您好,我是陈总的邻居——”   满桌寂静。   来人也怔了怔。   陈亦行:“………………”   适时打断她,并给予一个眼神警告,他向大家介绍:“我的朋友,赵又锦。”   下一句算是解释:“她喜欢开玩笑。”   大家都给面子地笑起来。   赵又锦:“……”   OK,她放弃挣扎。   不需要她长袖善舞就算了,还是埋头苦吃比较适合她。   出人意料的是,陈亦行还挺照顾她,约莫是顾及她右臂有伤,吃饭时偶尔执起公筷,替她夹菜。   起初赵又锦有点小感动,但吃着吃着,就发现哪里不对。   她碰了碰陈亦行的手肘,困惑地问:“你干嘛老给我夹内脏?”   奇奇怪怪的补品炖猪脑。   还有川式特色的火爆鸭心。   偶尔品尝是没什么问题,但一而再再而三吃,也会腻。   陈亦行不动声色地又替她挟了一筷子,在外人眼里极近温柔地笑了笑,低头却是一句:“吃哪补哪。”   赵又锦:“………………”   某一刻,陈亦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拿起来看,是于晚照发来的消息:怎么,一个人赴宴的滋味如何?孤不孤独,寂不寂寞,想不想你于哥哥?   陈亦行掐灭屏幕,并不搭理。   那头的人却很努力,信息一条接一条涌入,手机震个不停。   于晚照:我说跟你一起去吧,还搁这儿装孤僻呢,非要一个人去。   于晚照:老子只是想蹭个饭,饭都不给我蹭!   于晚照:怎么着,有我跟着一起,是丢人了,还是现眼了?   于晚照:这漫漫长夜,一个人不好过吧?   于晚照:嗨,哥哥心疼你,这么着,你提前离席,咱俩去吃那天晚上说的那家江湖菜?   于晚照:你请。   手机震得没完没了。   赵又锦凑过去小声问:“有人找你?有急事?”   陈亦行再次摁灭手机,淡淡回答:“没,就一打广告的。”   “喔。”赵又锦扫了眼周遭忙忙碌碌、心思都不在吃饭上的商务人士们,小声感慨,“难怪你找不到伴一起来,一顿饭吃下来,全是应酬。怪难受的。”   “嗯。”   “必须带女伴吗?”赵又锦忽然想起什么,“不能带公司的人一起来?比如于副总什么的?”   “他有应酬了。”   “大晚上吗?”   陈亦行顿了顿,平静道:“别看他长了张无所事事的脸,其实也是个大忙人。”   “公事?”   赵又锦惊讶地问,顺便用眼神小小的谴责了下:资本家果然都是吸血鬼,压榨劳动人民就算了,竟然连下班时间都不放过!   “……”   陈亦行再一次毫不费力看穿她的谴责,一点也不心虚地说:“是私事。”   “嗯?”   “老于这个人吧,比较花心,喜欢撩骚,所以三天两头都有妹子约,应酬不断。”   啊,原来如此。   赵又锦的谴责之色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了悟的神情。   下一句,男人出言提醒:“所以别看他成天和颜悦色,对你妹子长妹子短的,叫得亲热,其实他对谁都这样,不要太当真。”   赵又锦点头如捣蒜,由衷感激:“谢谢排雷,了解了解。”   了解就好。   陈亦行面色和缓,又替她挟了块鸭心。   赵又锦出手制止:“别夹了,不吃这个了!这一整盘都是我一个人吃掉的!”   陈亦行淡淡道:“多吃点,没坏处。”   长长心也好。   衣兜里,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于晚照:到底吃不吃,给个准话,爷饿着肚子等你回消息呢!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慢条斯理回复道:不吃。   于晚照:草,两个人吃宵夜不比一个人应酬快乐?   Eason: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   Eason:你不懂。   侧头看了眼还在和鸭心作斗争的人。   陈亦行问自己,快乐吗?   是快乐的吧。   今日的晚宴,的确比往日的有意思多了。   ——   饭吃到尾声,赵又锦很饱很饱了。   对比起这满庄园的应酬人士来说,她觉得大概只有她一个人享受到了这华贵大餐的美味。   除了突然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那位康延老爷子亲自来与陈亦行交谈,并很快带他去了另一处,说要介绍几个“战略合作伙伴”给他认识。   陈亦行不忘回头看赵又锦。   赵又锦连忙用眼神表示:我一个人没问题,你放心去!   他神色稍霁,冲她点了下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像他读懂她一样,领悟到他眼神里的意思:我很快回来。   赵又锦确实没领悟透。   在她看来,陈亦行约等于面瘫,四舍五入就是没有表情,哪有那么好读懂?   她只是隐约猜到这层意思,但并不确定。   于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赵又锦渐渐开始有些无聊了。   最可怕的是,宴席接近尾声,大家都离席了。   整桌人除了她,全部走得一干二净。   留下她守着这桌残羹冷炙,西瓜都啃了好几片,依然不见陈亦行的身影。   赵又锦有一个不好的猜想:陈亦行不怎么带女伴出席这种场合,是不是把她忘了?   大概是西瓜吃太多,她很快就想去洗手间了,又坐了会儿,还是没等到陈亦行回来,便起身一路寻过去。   找到洗手间时,还有些好笑。   这要不是服务员告诉她,谁会把眼前的廊亭与厕所联系在一处?   风灯高悬,烛火清幽。   仿佛一脚踏进了某位上仙的住所。   从洗手间出来时,正洗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惊讶的声音。   “赵小姐?”   嗯?   赵又锦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灯光下,那人惊讶地望着她,很快笑起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她怔怔地回头,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医生?”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爱心医院的“爱心院长”。   他伸出手来,和煦地笑着:“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康年川。”   “赵又锦。”   “我知道。”   “哎?”   “档案里有登记。”康年川笑起来。   赵又锦由衷感慨:“不知道是世界太小,还是世事太巧。”   “是很巧。”   康年川含笑望着她。   可不是吗?昨日还在想,今后是否只能靠着那只猫再见一面,没想到这就见面了。   ——   陈亦行不喜应酬,但并不代表他不善应酬。   康延有意将康宁医院的战略伙伴介绍给他,陈亦行耐着性子,非常得体地参与谈话。   倒的确把赵又锦遗忘了。   但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他还没有习惯身边有人跟着,所以自然而然忘记了今日与他同来的还有个小尾巴。等到他想起来时,面色忽地一滞。   原本还谈笑风生的众人,有注意到他表情变化的。   “怎么了,陈总?”   陈亦行放下酒杯,眉头微蹙,道了声抱歉:“差点忘了,还有个朋友在等我。”   说完,也顾不上康延还有“要事”与他商谈。   他大步流星往来时的亭台走,奈何当他赶到,已然人去楼空。   陈亦行拧了拧眉心,一时竟不知该怪自己忘性太大,还是该怪赵又锦不听话,没在原地等他。   他询问不远处的服务生:“有没有见到一个穿无袖白色连衣裙,胳膊上系丝带的女孩?”   服务生了悟道:“哦,就是那个亭子里,一直坐到最后的女士?”   陈亦行:“………………”   心里的愧疚原本只是零星火光,刹那被点燃,烈火燎原。   “对。你看见她去哪了吗?”   服务生指了指不远处的廊亭,“应该是去那边了,之前她问过我洗手间怎么走。”   “谢谢。”   陈亦行步伐匆匆,竟难以掩饰眉宇间划过的一抹懊恼。   光从服务员的表情也能看出,赵又锦一个人孤零零等到最后,颇有些凄凉。   他并不擅长联想,也不爱揣摩,但此刻脑海里却下意识浮现出那副场景:她一个人坐在人去楼空的亭台里,四周是晃晃悠悠的风灯,而她孤身一人,频频张望,等待他的归来。   是他大意了。   明知她第一次来这种场合,除他之外又没有第二个熟识的人,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这。   眉头越拧越深,像是浓稠到难以抚平的滚烫柏油。   然而赵又锦并不在廊亭。   风灯飘摇,周遭很静。   陈亦行在洗手间门口唤了两声她的名字,没听见回应。   焦躁之下,他总算记起还有手机这回事,站在廊亭外打她的电话,没想到声音隐隐从转角处传来。   他微微一怔,拿着手机,大步流星转过弯。   赵又锦就在前面。   月色温柔,小桥流水。   她站在桥边握着手机,低头看清屏幕上的来电,笑着抬头对面前的人说:“我朋友找我了!”   随即接通电话,是佯装生气的语气:“难为陈总还记得有一个我?”   陈亦行没说话,定定地看着眼前。   和赵又锦站在一起的,是前几日送猫急救时接待他们的医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身正装,和煦的笑意,和注视着赵又锦时眼里别样的温柔……   陈亦行没由来一阵烦躁。   “不是让你坐在那等我?为什么到处乱跑?”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对电话那头讲话的声音有几分生硬。   赵又锦似乎怔了怔。   “你还记得自己穿得不多吗?还是和异性|交谈起来,就忘乎所以了?”他手里拎着从空无一人的座位上拿走的外套,“就这么跑出来晃荡,水边不冷?”   赵又锦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朝四周环顾。   某一刻,视线与他相接。   她回头,似乎略带歉意地和那个医生说了什么,然后拎着裙摆朝他快步走来。   “你怎么了?吃炸|药了?”她不解地问。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陈亦行抬眼对上医生的视线。   对方目光灼灼,毫不避让。   四目相对时,空气里似乎弥漫着硝烟味。   陈亦行收回视线,冷冷地笑了下,把手里的外套轻轻一抖,搭在她肩上。   俯身,低头,在她明显僵硬的表情下,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这一幕落在医生眼里,简直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   明明刚才赵又锦的说辞里,他们不过是邻居。   邻居怎么会有这么亲密的举动?   而赵又锦却有截然相反的感受。   因为男人以亲昵的姿态俯身贴耳,却只是冷冰冰地说了句:“赵又锦,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她怔怔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寒凉如水的眼神。 第38章   对上他的眼神, 赵又锦莫名一怔。   但不等她多想,康年川已经从小桥边走了过来。   肩上还松松垮垮披着大衣,她飞快地用手拉了下衣领, 拉严实了些,转身替两人介绍。   “陈亦行,行风科技总裁。”   “康年川, 康宁宠物医院的院长。”   顿了顿,补充一句:“也是康延先生的长孙。”   这就解释得清为何康年川会出现在今天这个场合了。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年轻的医生不避不让,温和有礼地笑着, 甚至主动伸出右手。   赵又锦能感觉到, 气氛和友好似乎不沾边, 说不出的怪异。   她只能打圆场似的望向陈亦行:“很巧,对吧?前几天才刚见面,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见陈亦行迟迟没有伸手交握, 她又催促似的问他:“你还记得康医生吧?那天晚上值夜班,替小橘做手术的就是他。”   小橘。   他们还替猫取了名字?   陈亦行讥讽地想, 这跟两口子一起商量未来小孩叫什么名字有区别吗?   没有。   扯了扯嘴角, 他淡淡地说:“抱歉, 记性不好, 不记得了。”   握手是不想握的,但出于礼貌,他没有给康年川难堪。   只是这交握的时间过于短暂, 几乎是闪电般的速度, 他就松开了手。   敷衍的意味异常明显。   随即问赵又锦:“还不走?”   没有半点要和对方深入交流的意思。   赵又锦不自觉地想起楼道初见那次,他好像也是这么跟她打了个闪电战……   但她能包容陈亦行的臭脾气,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这就可以走了?”   “不然呢。你打算留在这过年吗?”   讥诮的语气非常明显。   “……”   赵又锦略带抱歉地望向康年川, “康医生,那我们就先走了。”   康年川不徐不疾点头:“没关系,下次医院见。”   赵又锦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好的,我会经常去看小橘的。”   她话没说完,陈亦行已经先行离开。   赵又锦亦步亦趋跟上去,搞不懂自己怎么就拂了逆鳞。   还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   男人才是变色龙好吗!   回到车里,赵又锦狐疑地问:“所以晚宴这就算结束了?”   “你要想继续,也可以回去。”   回应她的依然是刻薄的言语。   赵又锦打量他片刻,直截了当地问:“陈亦行,你在生我的气吗?”   陈亦行表情凝滞了刹那,侧头看她时,已趋于平静,只淡淡反问:“我生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如果我还没瞎,那就是两只眼睛。”   “……”   赵又锦:“是因为你让我坐在那别动,结果我自己走了,所以你生气?”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我跟你道歉。”   “但你一去不回,桌上的人都走光了,我又想去洗手间,总不能一直在那儿干等吧?”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想要从最细微的面部表情判断出他的情绪。   陈亦行一时不语。   冷静下来,他也觉得有几分莫名。   他生气了……?   怎么可能。   完全没有生气的理由。   明明看见人去楼空的亭台,第一反应是愧疚,而非生气。愧疚于自己忘了她也在场,让她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   那后来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只能把情绪不好的原因归结于场合。   “你想太多。”陈亦行发动汽车,目视前方,“不过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你指望我有多高兴?”   这好像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不高兴吧?   赵又锦蹙眉:“那我和康医生说了几句话,你为什么用我犯了弥天大罪的表情看我?”   “……”   “还问我记不记得自己上这儿干嘛来了。我倒是想记得,是你让我吃好喝好,别多话的。”   她振振有词。   陈亦行无言以对。   半晌,她总算消停了,拿出手机来噼里啪啦打字。   陈亦行起初没问,直到车停在某个红绿灯路口,才抽空向她那里扫了一眼。   赵又锦在聊微信。   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陈亦行的眼神动了动,“你在跟谁聊天?”   回答果不其然是三个字:“康医生。”   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再次袭上心头。   陈亦行眼眸一沉:“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刚才还没聊够?”   赵又锦没回答,自顾自打字。   头顶蓦然落下一片阴影。   有人俯身靠过来。   她警惕地抬头,下意识把手机往怀里藏:“你干嘛?”   但就这么一瞬间,已够陈亦行看清她正在输入的内容。   赵又锦在道歉。   对话框里是还未打完的短短两行字:   不好意思,康医生,陈亦行他人是冷漠了点,待人也不太友好   她在说他的不是。   向那位刚刚认识,只有一面之缘的康医生。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怒火,轻而易举燎原,并且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亦行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定格在赵又锦的面上。   “原本以为你会无聊。”   所以提前退场,匆忙掉头回来找她。   赵又锦不明就里:“什么?”   “但现在看起来。”他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有乌云沉沉,深不见底,“你好像乐在其中。”   “我乐在其中?”   赵又锦匪夷所思。   “不是吗?盛装出席来到这种场合,遇见的每一位都是叫得出名字的人物。还能偶遇熟人,发现人家是康宁集团的富三代——”   “赵又锦,你乐不思蜀了吗?”   以往插科打诨,玩笑式的相处里,陈亦行说过比这难听得多的话。   赵又锦知道他虽嘴上刻薄,但屡屡向她伸出援手。   她认定他心地善良,只是不善于表露。   所以她也用刻薄的话回敬他,他们有来有往,即便是吃瘪、词穷,她也从来没有真正生气过。   甚至会为他偶尔流露出的些许温柔小小感动。   比如他亲自来到新闻大厦见总编,为她澄清真相。   比如送她去医院,鞍前马后地跑。   比如那些小鱼干。   比如今日披在肩上的大衣,系在手臂的丝带,挽在臂弯的有温度的手,和送入碗里的食物。   也许是见过他不动声色的柔软,所以忘记了他的刻薄。   赵又锦有一瞬间的失声。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她习惯了他这些时日对她的好,竟然一下子因为落差太大,感到心悸。   胸口实实在在被给予重击。   砰,那些烟火四射的瞬间,原本被留存定格在某个角落,如今被他一句话凿得粉碎。   ——赵又锦,你乐不思蜀了吗?   是的。   她乐不思蜀了。   但不是因为康年川,事实上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仅仅是因为和陈亦行这些时日以来的友好相处。   赵又锦定定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人。   良久才说:“是的,真心感谢你带我来这种场合,的确是我不曾接触过的层次,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东西很好吃,虽然可能在场只有我在专心吃喝,你们都无暇顾及。”   “除了康医生,我也的确一个人都不认识,光听你们应酬,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忙着计较自己吃相雅不雅观、笑容得不得体。”   “但其实转念一想,也不会有人在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更不会在意我雅观与否,得体与否。”   “多好啊,所有人都走光了,留下无所事事的我连跑个厕所都怕你找不到我。”   “如果这是你认为的乐不思蜀,那我大概,真的乐在其中吧。”   赵又锦微微笑着,眼神清凉如星,是她一贯的藏不住事的模样,喜怒哀乐俱在其中。   她蓦地拉开车门,也没管这是在马路中央。   即便车流都停滞不前,这么突然下车也是严重违规的。   但人都会犯错,她已经犯了第一个,第二个好像也无关紧要了。   脱下属于他的外套,赵又锦反手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拉开后车门,拿起自己的背包。   头也不回走了。   关门之前,她轻描淡写地说:“多谢款待,我们两清了。”   离开时,她像只步伐轻盈的猫,拎着裙摆,单肩挎包,穿过停在路口的车流,轻而易举跑上了街沿。   身后的汽笛声里,隐隐传来谁的声音。   但她头也不回,把所有抛在脑后。   跳上街沿后,赵又锦做的第一件事:转账。   她打开支付宝,复制粘贴了一遍陈亦行的手机号,将裙子的钱再添一点,转账给他。   附言:做造型的钱也一并算在内了。   收起手机,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压成一团的羽绒服,抖开,披在肩上。   这时候仿佛也感觉不到冷意了,心里冰天雪地,哪还顾得上身体的寒冬腊月。但她又莫名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滚烫,旺盛。   缓缓吐出口气,赵又锦对自己说,人生在世,谁没遇见过几个混蛋呢?   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   而几分钟后,等到陈亦行调转车头,停在路边时,已然不见她的踪影。   他抛下车,漫无目的在街沿上四处搜寻,甚至大叫了好多声:“赵又锦!”   这不像他。   他从不在公众场合做这样俗气的事。   可陈亦行没能顾得上这些。   他手里拿着她扔下的大衣外套,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念头——   那么危险的路中央,她居然弃车而逃,不要命了?   穿那么少会冻僵。   这段路似乎不好打车。   深更半夜穿那样走在大街上,会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念头越来越多,找不到人的焦躁就愈演愈烈。   他甚至怀疑赵又锦是不是又隐身了,躲在某个角落冷眼瞧他失态的样子。   他兜着圈子找她,最后低下头来打开手机,想拨打她的电话,可仅仅看见屏幕上一条新的消息。   赵又锦向您发起一笔转账。   他慢慢地点开,看见她的附言。   穿过那些纷繁芜杂的思绪,有一个念头浮出水面,格外清晰:他们似乎真的两清了。   陈亦行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不远处有人叫他。   “先生。”   “这位先生!”   不管是谁在叫他,此刻他都不想搭理。   他冷漠地揣起手机,头也不回往前走。没两秒钟,却被人大步流星追上来,肩膀也被一把摁住。   回头,不期然看见交警。   他神色一滞。   对方一脸严肃地指指马路边上那辆车:“先生,那辆车是你的吧?”   上下打量他片刻,“喝酒了?乱停乱放?这儿是你想停就停的地方?”   “麻烦你,跟我走一趟,除了违规停放要交罚款,还请你配合一下,测个酒驾。”   陈亦行:“………………” 第39章   某江湖菜馆, 于晚照独自一人,小酌一杯。   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给为数不多的朋友挨个去电。   是的, 程序员没什么朋友, 一般说来爱人是电脑,最好的朋友是代码。   “老李,在干嘛呢?……带什么孩子啊, 出来嗨!……呃, 嫂子您怎么接电话了?哦哦, 我没啥事儿,就是跟您俩问声好, 那个, 我就不打扰你俩带孩子了……替我给孩子也问声好……”   下一个。   “老张, 出来吃个宵夜呗!……什么?你都睡下了?现代人哪有九十点钟就睡觉的?你是古代人吧?……喂, 喂喂?你挂我电话!?……”   再下一个。   “小红,长夜漫漫, 出来陪哥吃个宵夜呗……呃,大哥你是……小红的老公?!草,小红什么时候结婚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小红是老哥们儿了, 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   于晚照一个人也不寂寞,一通通电话往下打, 总有话可说。   某通电话打到老同学头上了,对方也是单身狗, 被他三寸不烂之舌一绕,已经开始琢磨要不打个车, 穿城来吃宵夜。   于晚照大喜,总算不用一个人度过这漫漫长夜了。   正要报地址,余光察觉到大门忽地被拉开,有人一身肃杀,直勾勾朝他走来。   于晚照一愣,赶紧说:“老王,你还没出门吧?”   对方:“还没。正穿衣服呢,咋了?”   “哦,没出就好,要不你别来了。”   “?”   “有首歌唱得好,寂寞寂寞就好,我寻思我还是一个人适应一下孤独比较合适。”   老王震惊:“你一通电话磨我二十分钟,最后得了这个结论?”   磨磨蹭蹭间,陈亦行已然拉开对面椅子,落座。   于晚照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心情似乎不太美妙,于是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   抬眼:“不是说不来么?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心意?”   陈亦行:“那我走?”   于晚照:“……”   于晚照:“倒也不必!”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他烫的那壶酒上,拿起面前的空杯子,朝他面前一递,“来一杯。”   于晚照呵呵笑,一边替他倒酒,一边打量:“怎么了这是,大晚上参加个宴会,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他一饮而尽,空杯子又递来了。   于晚照这下意识到他来真的了。   “不是吧,真有人不长眼?不能够啊,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稀罕我们陈老板?”   有。   原以为酒可以浇灭心头的焦躁,没想到两杯下肚,心火越燃越旺。   陈亦行烦躁地扔了杯子,靠在椅背上。   于晚照把筷子递给他:“吃点?”   “不吃。”   “那再喝点?”   “不喝。”   “……那你上这儿干嘛来的?”于晚照装腔作势拿手机,“要不你走,我还是叫老王来吧。”   陈亦行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于晚照讪讪地放下手机。   得,没人陪他演独角戏。   “到底怎么了?拉着副死人脸跑这儿来,影响我食欲。知道的以为你来吃宵夜,不知道的以为您替我奔丧呢……”   “……”   陈亦行没什么朋友。   这么多年过来,身边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目的很多,真心或假意他都无意结交。   在商言商。   得过且过。   他从不倾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倾诉。   行风这帮人,与他一路从读书时代走来,多年打拼,攒下了深情厚谊。   但在他们眼里,他也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超人是没有苦恼的。   于晚照是个例外。   他对陈亦行的了解比旁人多几分,虽然当年也是无意中才知道的,但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懂得保守秘密,从不对人多言。   只是因为了解更多,所以明白超人并不是超人。   看眼前这样子,他猜到陈亦行有烦心事,还不是平时一个人就能消化的那种。   “说吧,怎么回事?”他掏掏耳朵,做好了当垃圾桶准备。   陈亦行垂眸盯着那只空杯子,半晌才道:“老于……”   “我可能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   几分钟后。   于晚照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哇,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妹子没往你脸上招呼两耳光?”   “……”   “老陈啊老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于晚照痛心疾首,扶额的样子像极了古时候的老太君,“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   说到这里,阴阳怪气先嘲讽一波:“此处插句题外话,你他妈跟我说你自个儿参加晚宴,这怎么还冒出个妹子来?陈亦行,你不老实!”   然后言归正传――   “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怎么了?你这还不高兴上了。”   “陈亦行,你是没头脑与不高兴吗?”   ……   换做以往,陈亦行大概会起身就走,连让人闭嘴的**都没有。   但今夜不同。   陈亦行静静地坐着,听对面的于晚照吐槽不断。   他慢慢地想着,这样也好。   也许是性格使然,她一向懂礼貌,即便是腹诽,情绪也最多表露在眼睛里,从不曾恶语相向。   就好比今夜,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伤心显而易见,但那时候她也只是礼貌地与他道别。   即便听起来更像永别,也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骂他这种事,交给于晚照也好。   陈亦行不愿承认,却又心知肚明,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然后悔。   后来也无暇去听于晚照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在灼热的酒精里不断回想起那双眼睛。   永远明亮,永远清澈,却藏不住的显而易见的伤心。   ――   离开小酒馆时,于晚照精疲力尽。   任谁经历了这么一晚上,都会被折腾得够呛。   天知道他不是来吃宵夜的吗?怎么宵夜没吃上两口,光尽心尽责地教育“孩子”去了?   这大龄巨婴还装冷酷,坐在对面一个劲喝酒!   喝酒就算了,喝到后来离场时,脚下生风,别人都是烂醉如泥,他他妈的越喝越来劲,跑得贼快!   于晚照焦头烂额,不得不一边追赶,一边接代驾的电话。   一眨眼,那人都他妈跑到街对面了。   “陈亦行,你给老子站住!”   “有车!看车啊啊啊啊!!!”   “操……”   罪魁祸首安然无恙,于晚照倒是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酒品,以后应酬交际,谁他妈还敢让他喝酒?   人家喝酒要钱,他喝酒要命。   喝完不撒酒疯,满大街跑酷!   “你到底在跑什么啊?还东张西望,地上有钱吗?”   等到终于把人塞进车里,自己也钻进去后,于晚照已经气喘吁吁,老泪纵横。   到了陈亦行的小区,像父亲牵儿子似的,于晚照牢牢拉住他的手。   “你给我好好回家,别他妈再跑酷了。再跑你爷爷今儿得歇菜在这儿!”   陈亦行很不耐烦,一再抽手,却被抓得死死的。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两人一路别别扭扭走着,全然不知零星几个路人的感受。   呆滞。   震惊。   若有所思。   俩大老爷们儿当街演上偶像剧了……   好好磕!   总算把人送到家门口,于晚照不耐烦地说:“赶紧开门,我也在你这儿睡了得了。”   结果陈亦行手伸到一半,没有解开指纹锁,反而转身朝对门走。   于晚照:“?”   于晚照:“你干嘛呢?”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站在人家门口,抬手像是想敲门的样子,可手在半空僵了很久,又一直没落下。   于晚照顿悟:难道是,想跟妹子道歉?   行啊,不枉费他教育了一晚上。   知道道歉就还有救。   于晚照站在原地不说话,看他迟疑不动,干脆上前替他按门铃。   无人应答,又敲了敲门。   可赵又锦家大门紧闭,始终没人来开门。   “妹子不在,要不明天再道歉?”   “……”   门口的人还举着手,半晌才放下。   喝醉了也惜字如金,到这会儿才开口喃喃说了句什么。   于晚照没听清,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陈亦行没有重复。   于是那句仿佛叹息一样语焉不详的话就这样消散在黑夜里,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他说:“赵又锦,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你,到处都找不到你……”   ――   他当然找不到了。   因为赵又锦这会儿根本不在家。   她站在街沿上把裙子的钱打给陈亦行后,扭头就看见路边临停的出租车。   前一位顾客刚好下车。   “师傅,走吗?”她飞快地跑过去,探了个脑袋从车窗望进去。   “走的呀。”   赵又锦一溜烟钻进去,感受着车内残存的暖气,即便味道不那么好闻,也好过外间寒风彻骨。   “上哪儿去?”师傅从后视镜里好奇地打量她。   羽绒服也挡不住这身精致的裙子。   更别提她的妆发造型都优雅端庄,像是刚刚从春晚现场走出来的主持人。   赵又锦原想报家里的地址,但心念一动,就改变了主意。   “去老城华小区。”   舅舅舅妈的家。   她坐在出租车上,低头重新点开和康年川的聊天界面。   那句未完成的对话还等着她补充完整。   “不好意思,康医生,陈亦行他人是冷漠了点,待人也不太友好――”   那时候是想表达什么?   “但他心地很好,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不太喜欢社交。”   原本是想说这些的。   赵又锦沉默不语,半晌,删掉了还未发出的话,一个字也没留下。   她又何必替他解释。   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出租车很快抵达成华小区,今天是周五,家里不仅有舅舅舅妈,李煜也在。   到家时,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煜在玩手机。   见她来了,夫妻俩高兴坏了,但目光落在她这身造型上,又忍不住一愣。   “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打扮成这样?”   赵又锦:it’s a long story……   她甩掉高跟鞋,一边往自己的屋子走,一边说:“我先换身衣服,一会儿出来跟你们说。”   大概是怕发髻不够牢固,中途散落,tony老师也就喷了那么一两瓶发胶定型吧。   赵又锦对着镜子捣鼓半天,也没能把搬砖一样坚实的发髻拆散。   最后只能先换衣服。   指尖触到手臂上的蝴蝶结缎带时,停滞了片刻。   珍珠莹白温润,丝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做了个华丽短暂的梦。   午夜十二点,童话终将散场。   赵又锦摘掉美丽的首饰,脱下水晶鞋,抬头看向镜子里卸妆后的自己,公主又变回了灰姑娘。   她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重新回到客厅。   电视里正放着肥皂剧。   舅舅:“呀,坏事儿了,这坏女人搁这儿等着呢!”   舅妈:“又要煽风点火了!”   舅舅:“真不是个东西!”   舅妈不乐意地扫他一眼:“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男的也有问题!”   舅舅:“男的有啥问题?又不是他主动招惹的。”   舅妈生气地开启地图炮模式:“男的怎么就没问题了?不主动招惹,还不能主动拒绝吗?都是猪脑子不成,看不懂人家对自己有意思?”   李煜双目定格在手机上,纤长灵活的手指飞速移动,头也不抬吐槽着。   “我说你俩看个剧,怎么这么真情实感呢?这种狗血剧情,也就你俩会上当受骗。”   ……   家里面积不大,老小区了,改造过后也就这样。   家具都是陈旧的,但干净温馨,是赵又锦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耳边是熟悉的对白。   她自小听到大,和李煜一样耳熟能详。   成长过程里有过敏感时分,那时候盼着长大,盼着离巢,拥有自己的家。   不是因为寄人篱下,只是因为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这一刻,赵又锦忽然发现自己无比怀念从前。   舅舅舅妈的拌嘴,李煜的毒舌……   家是不管再怎么鸡零狗碎,也绝不会刺伤她的温柔。   舅妈看见她,招招手:“快来,你舅舅每天都念叨呢,也不知道你这实习忙成什么样了,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舅舅打量她,含蓄点评:“是很忙,看看,给孩子都饿瘦了。”   李煜百忙之中抽空抬眼,瞅了瞅:“是饿瘦了,双下巴都给饿出来了。”   被舅妈一巴掌招呼在脑门儿上:“嗷――干嘛打我?!”   “煞风景的事儿你最在行,不打你打谁?”   赵又锦笑了。   她挤在李煜旁边,被舅妈拉着手念叨,一会儿说她黑眼圈都有了,准是熬夜了,一会儿说她生活作息不规律,一定是不按时吃饭,下巴都冒痘了。   在这样琐碎的絮叨里,她把头靠在舅妈肩上。   舅妈微微一愣,端详她:“怎么了这是,在外头受气了?”   赵又锦闭上眼睛,有些哽咽,但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哪有。我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给我气受?”   一旁的李煜扔了手机,掐住喉咙:“呕――”   舅舅舅妈都笑起来。   是夜,晚风温柔,被暖枕香。   墙上贴着小时候测视力用的泛黄视力表。   头顶的天花板连斑驳的纹路都是梦里的形状。   赵又锦躺在熟悉的小床上,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睁眼,窗缝里流淌而入的潺潺月色,照亮了挂在衣柜前的华美长裙。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陈亦行的话。   来到不属于她的层次,遇见那些响当当的大人物。   发现熟人竟是富三代,她乐不思蜀。   ……   赵又锦睁眼看着那条裙子,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   还乐不思蜀。   我乐你。   某一刻,枕下的手机嗡的一下,震动起来。   她似有预感,拿起来看。   预感成真。   消息果然是陈亦行发来的。   eason:对不起,赵又锦。   黑暗里,赵又锦睁眼看着刺眼的屏幕,半晌不做声。   最后掐灭手机,重新放回枕头下面,当它是空气。   另一边,被于晚照灌了两瓶葡萄糖,又吃了一粒醒酒药,陈亦行清醒不少。   他立在窗边,迟疑许久,发出了这条消息。   对方没回。   他耐心等待,但对方一直不回,最后还是他打字过去:你安全到家了没?   万万没想到,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灰色小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陈亦行:“………………”   客房里传来于晚照打呼噜的声音,有人睡得很香甜,有人一宿一宿彻夜难眠。 第40章   一个月前。   陈亦行:世界真小, 小到出门就能碰见隔壁邻居。   楼道有她,便利店有她,煎饼铺有她, 哪哪都有她。   一个月后。   陈亦行:世界真大, 天大地大,没一个地方能碰见她。   楼道没有。   便利店没有。   商业街没有。   连续三天夜里敲门,连她家里也没有。   是的, 连续三天, 陈亦行没有见过赵又锦一面。   夜里敲门, 隔壁也是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起初怀疑她是故意无视他, 但后来屡屡“经过”阳台, 都发现对方屋里一片漆黑。   查了楼道里那只隐秘的监控后, 陈亦行才知道她没有回家。   整整三天, 夜不归宿。   他心脏倏地紧缩,有个不好的念头凭空冒出: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打开微信, 两人的聊天界面还留在三天前,他深夜发去一句对不起,回应他的是被单方面删除的提示。   陈亦行目光沉沉盯着那行小字,又试了一次,发了个问号过去。   屏幕上又一次弹出同样的提示: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开启了朋友验证, 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 才能聊天。”   陈亦行:“……”   没能等到第二天,他只沉默了几分钟, 就给于晚照发了条信息。   eason:帮我个忙。   于晚照:what?   eason:前天晚上,我隔壁邻居下车走人后, 就没回过家。   于晚照:所以?   eason:我担心她出事,你发消息跟她确认一下。   于晚照:你不能自己问?   陈亦行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两秒。   eason:我还要脸。   于晚照沉默了下,试探道:真的是因为要面子吗,还是因为……   于晚照:你被拉黑了?   eason:?   eason:你哪来这么多话?让你问就问。   从这恼羞成怒的语气里,于晚照明白自己真相了。   强行按捺住已到嘴边的讥讽:啧,您也有今天?   没办法,心地善良如他,一般不做落井下石的事。   两分钟后。   于晚照:她没事,你放心好了。   eason:她回你消息了?   于晚照:没,我去她朋友圈逛了一圈,人活得好好的呢,压根儿没受你什么影响。   接下来是两张截图。   长年累月不发朋友圈的赵又锦同学,破天荒在这三天里发了两条动态,欲盖弥彰似的,想要证明自己过得很好。   第一条:enta kill !!!   配图是一张英雄联盟游戏图,画面上的人物是个忍者,戴红色面具,非常帅气地站在敌方基地前跳舞。   大概是评论区都在夸她,她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不是我,是李煜啦。   第二条:狗东西跟我抢电脑!   配图是凳子上两只挤来挤去的屁股,外加桌上两只手。   一只小巧玲珑,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扒拉着鼠标不放。一只修长干净、指节分明,属于男孩子,一巴掌捂住半只键盘,丝毫不相让。   于晚照贼兮兮地感慨:哎,这事儿也挺伤感。有些人还在为自己的冷嘲热讽说错话而彻夜难眠,有些人她压根儿不在意,日子过得还挺嗨皮。   于晚照:不过,这是夜不归宿,宿在别人家里了?   于晚照:等等,看看这手,再看看这名儿――李煜!妹子交男朋友了???   于晚照:哎哎,都屁股挨屁股了!!!   良久。   eason:那是她弟。   eason:脑子里都装的什么黄色废料?   于晚照:………………   确定赵又锦安全无虞,陈亦行放下心来。   但随即就不是滋味了。   诚如于晚照所说,有的人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深刻反省,寝食不安。   而有的人……   起乐不思蜀,陈亦行眉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拧。   心情像是梅雨季节,潮湿氤氲。   她为什么不回家?   是因为,不想看见他?   再三拿起手机,偏偏对方删除了他,消息发不出去,朋友圈的动态也看不见。   陈亦行烦躁地扔了手机。   ――   赵又锦的确乐不思蜀了。   在舅舅家住了好几天,吃好喝好,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跟行风对接了两遍采访稿,对方很快给予满意的答复,大功告成。   定稿后,季书也很满意,略带调侃道:“这回咱们民生组要艳压群芳,扬眉吐气了。”   不同于赵又锦的低调为人,她的文字辛辣老道,客观犀利。   似乎在文字世界里,她不再束手束脚,得以驰骋天地。   只是――   在舅舅家住的第三日夜里,洗漱时,李煜脖子上挂着毛巾,出现在她身后。   两人在镜子里视线相对。   李煜:“什么时候回去?”   赵又锦在刷牙,吐掉泡沫,含糊问:“怎么,这就想赶我走了?”   “没。就想看看你准备在乌龟壳里缩多久。”   赵又锦:“?”   李煜从镜子里审视她,“咱俩一块儿长大,在一个屋檐下住多少年了?”   “……”十六七年吧,赵又锦心算了下。   “你哪回不是遇到事就跑回来当几天乌龟,满脸岁月静好的样子?”   “……”   她有吗?   赵又锦在认真回想。   “你有。”   李煜一眼看穿她的想法,顺便数给她听。   “初中的时候,你那个同桌校霸整天欺负你,揪你辫子、捉些虫子吓唬你,你就是这么闷头缩回家里。问你怎么了,死活说自己肚子疼,请两天假养病,就是不肯说实话。”   “……”   “高一分科那年,你想学理,你们物理老师嫌你没天赋,直白地说你的脑袋可能不适合走理科。你大受打击的时候,也是这么副温顺无害的样子回到家来,说吃不惯学校食堂,想在家住几天。”   “……”   李煜:“洗漱完了?那就让位,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赵又锦默默让开,看他摘了脖子上的毛巾,老神在在刷起牙来。   含着泡沫呢,还不忘在镜子里瞥她一眼。   “说吧,这次又是谁招惹你了?”   赵又锦失神片刻,才慢慢地说:“没谁招惹我。”   “那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是我……”她迟疑着,苦笑道,“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早知道隔着千山万水,距离拉得再近,也不在一个世界,何必自讨苦吃。   李煜从镜子里看她半天,神情莫测地说:“哦,感情问题啊?”   呸。   他吐了满嘴泡沫,又咕噜咕噜漱了口水。   “那恕我无能为力。”   拿毛巾擦擦嘴,他:“小爷我玉树临风,人称二中女神收割机,你这种问题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呢。”   赵又锦往他脑门儿上拍了下,“难怪成绩不好,心思都花游戏和女生身上了!”   下一句才想起来辩驳:“才不是感情问题!你懂个屁!”   ――   赵又锦没有回家的第四天,行风的内部气氛更加低迷。   事实上,公司里的低气压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起因是某位boss似乎心情不佳,开会时总是绷着个脸。   当时主管汇报工作,进程略显拖沓了,还找理由粉饰太平。迎接他的倒也没有什么冷嘲热讽、严肃批评。   只不过是一声钢笔摁在桌上的声音。   以及。   陈亦行扫他一眼,起身走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大家都感受着这冰窖一样的氛围,你看我,我看你。   于晚照无语地指指那主管:“换平常顶多挨顿批,这回撞枪口了……”   气压从此刻开始,无限低。   最后是小李忍不住,去茶水间泡咖啡时,特意多泡了杯去找于晚照。   “老于,想个辙呗。”   “什么辙?”   “想个辙,让老大别再这么释放低气压了。”小李心有余悸指指外面,“干咱们这行要的是下笔如有神,代码自由飞。你看看大家伙儿,这会儿都战战兢兢的,干起活儿来也不得劲儿啊!”   小李好说歹说,求祖宗似的哄着他。   最后于晚照点头了。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哄老陈,这事儿还得交给他。   唉,就说行风离不开他吧。   午休时间,于晚照去了趟陈亦行办公室,屁股往办公桌上一坐,“干嘛呢,还不下去吃饭?”   陈亦行的视线扫过来,“没椅子?”   换做平常,于晚照会插科打诨,“坐一坐桌子又不会塌。”   但眼下这位心情不佳,他十分乖巧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安分守己坐在了椅子上。   无视陈亦行的眼神,他老神在在来了段开场白:   “哎,我说,你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妹子折腾你,你就折腾我们,大家都有意见了。”   “芝麻大点事,不就是想看看妹子现在不回家了吗?来,哥给你出点主意。”   于晚照转了转眼珠子:“俗话说得好,相逢即是缘,坐下聊聊天。”   “大家面对面,恩怨都不见。”   “这样,要不我们顺路经过一下她的公司?”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德云社?”陈亦行缓缓开口,“以及,脑子是个好东西――”   “ok,我懂,一会儿就捐。”于晚照自行补充完整,准备出门再想想辙。   走到一半――   “回来。”   身后传来陈亦行的声音。   一小时后。   新闻大厦楼下。   陈亦行在车里酝酿片刻,到底去还是不去。   于晚照出的主意是馊了点,但来都来了。   他看了眼表,踩在两点整,上班时间,踏入了新闻大厦的电梯。   抵达十八层时,有些诧异。   大厅空空如也,人影都没几个。   这不是工作日吗?怎么,《新闻周刊》集体放假了?   陈亦行脚下一顿,不远处的总编办公室门却忽的开了。   隔着半透明百叶帘,付世宇一早看见了他,开门冲他招手,“陈总,这边!”   陈亦行进了办公室,落座。   付世宇亲自替他泡茶:“铁观音还是龙井?”   “龙井,谢谢。”   袅袅白雾里,付世宇说:“说好三点到,你还提前了。”   “恰好手头无事。”   “好在我今儿帘子拉开了,不然瞧不见你,这大厅里又人去楼空的,指不定没人接待你。”   说到这,陈亦行“不经意”问起:“今天什么日子,员工都放假了?”   “哪能啊,大周二的,放什么假?”付世宇泡好茶,端来桌上,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捧着,笑呵呵坐下来,“今天公司开阳光运动会,大家都去顶楼了。”   “……”   果然是馊主意。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偶遇,人家上楼开运动会去了。   ――   新闻大厦的顶楼是个足球场,平日里对会员开放。   今日是《新闻周刊》的阳光运动会,这是公司传统,半年开一次。   于是顶楼足球场被征用。   “又锦,快,快快快,该我们了!”   冯园园风风火火从检录处跑来,一把拉起赵又锦。   场地有限,运动会规模也不大,所以项目多以趣味性为主。   赵又锦被冯园园拉着,一起报了个两人三足。   季书蹲下来,亲自替两人绑绳,一边绑一边笑:“不用你们跑第一,别拿倒数第一就行。”   冯园园:“季书姐,你可别小看我,我以前在学校可是运动健将!”   赵又锦立马表示:“那我肯定拉你后腿。”   冯园园:“……”   冯园园:“这还没跑呢,你就开始唱衰了!”   季书笑着指指一旁的空地:“这不还有两分钟才开始?你俩先试试,步调得一致。”   两人听话地走到一旁,冯园园喊口号,一二三,两人就开始走。   之前也没练过,赵又锦想的是反正就凑凑数,图个乐子,之前看过别人玩这个,也不觉得有多难。   结果轮到自己,才发觉……   三两步,两人就跌作一团,狼狈不堪。   冯园园:“你慢了!”   赵又锦:“是你太快了。”   两人又试了一次,比第一次走得远了些,但最后还是跌跌撞撞栽倒在地。   季书在一旁笑得不行,“算了算了,倒数第一就倒数第一,你俩一会儿别摔伤了就行。”   主席台上很快叫出两人的名字,两人三足比赛正式开始。   一起比赛的共有六组,十二个人。   大家集体站在跑道前。   枪响之前,冯园园还在叮嘱:“一会儿我喊口号,你就跟着我的节奏来,一二一,一二一,这个节奏。ok?”   赵又锦:“ok。”   各就各位。   预备――   裁判一声枪响,开始计时。   围观的同事们在两旁加油,有人吹口哨,有人尖叫。   起初还挺顺利,冯园园喊口号的节奏不算太快,两人比排练时走得更稳。   结果相邻赛道的两个大高个,因为腿长的优势,很快超过她们俩,一路向重点疾步而去,默契惊人。   冯园园不服输,略有些急躁,口号喊着喊着,越来越快。   两人三足重在稳,最忌讳临时变速。   都跑过二分之一的路程了,随着口号变速,两人的步伐越来越乱,歪歪扭扭。   偏冯园园还很着急,一个劲往前赶,几乎是拖着赵又锦在跑。   “坚持一下,快到终点了!冲冲冲!”   “园园你慢点,这样不行――”   话音未落,两人的步伐乱作一团,也不知是谁绊了谁的脚,扑通一声,两人朝前栽去。   怪事来了。   道旁不知哪冲出个人来,在两人步伐开始变乱的一刻,就已经开始朝这走。   眼见她们摔倒,他一个健步窜上来,双手一伸,稳稳地接住了赵又锦。   遗憾的是,这是两人三足。   赵又锦的左脚和冯园园的右脚绑在一起,一个人倒是被接住,在半空中稳住了,另一个……   冯园园扑通一下,以狗啃屎的姿势栽倒在地,啃了一嘴草。   赵又锦原以为要摔跤了,也做好了狗啃屎的心理准备,哪知道被人一把捞住,脸都埋进了对方胸口。   她的第一反应是:还好今天没擦粉底,不然得蹭人一身粉了!   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味道。   清冽中带点温度,像仲夏夜的藤蔓。   那人牢牢架住她的胳膊,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好吗,伤到哪没?”   这声音――   赵又锦浑身一僵,抬起头来。   看清眼前捞起她的是谁,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冤家路窄。   第二个念头:您不如松手,让我摔一跤得了。   ――   “行风的陈总,陈亦行先生。认识吧?”付世宇笑吟吟地介绍道。   距离两人三足比赛已过去十分钟。   几人站在足球场边,一人端了杯总编特助送来的咖啡,闲聊起来。   赵又锦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认识。”   余光瞧见,季书和冯园园站在不远处观看她的表演。   付世宇:“是这样的,陈总今天在附近办事,就顺路过来一趟,谈点公事。”   赵又锦盯着地上,瞥了眼男人那双做工精致的手动皮鞋,对“顺路”二字稍微咀嚼了一番。   真的是顺路?   就当是来谈公事的吧,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一介小小实习生,微不足道,哪能和陈总的公事扯上关系?   付世宇:“小赵啊,陈总跟我表扬了你,说是你之前给行风做的那篇专访报道,很有想法,独具特色。”   赵又锦:“……谢谢陈总。”   付世宇说话的全程,她都表现得非常恭敬,一派乖巧。   就是一眼都没朝陈亦行那看。   付世宇点评了下她的稿子,然后言归正传。   “行风年后会推出升级的安全系统,出于对上次采访的满意度,陈总决定,把这次的独家专访也交给我们周刊。”   赵又锦微微一怔。   “既然陈总很满意你的工作能力,我刚才也问过他的意见,这次的专访任务就继续交给你了,赵又锦。”   她更诧异了,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人。   他一身大衣,领口开了颗扣,一派从容站在那。   头顶数十盏灯照耀天地,炫目的光仿佛都打在他身上,矜贵又俊朗。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面上,云淡风轻,仿佛真是顺便路过,顺便谈谈公事,再顺便把这个专访机会交给她。   须臾,赵又锦收回视线,“总编,我只是个实习生,这么大的事交给我,可能不合适……要不让季书姐再定人选吧?”   她没看陈亦行,但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灼热起来,像激光一样扫射着她。   付世宇也愣了下,机会难能可贵,换做平常是绝不可能交给实习生的。   他以为赵又锦会感激涕零呢,怎么这个反应……?   “虽然是实习生,但是你的工作能力很不错,也得到了陈总的首肯。”他笑着拍拍赵又锦的肩,“别妄自菲薄啊,小赵。”   “可是这次任务实在太重要,我经验不足,办起事来束手束脚,恐怕不能让陈总满意。”   陈亦行看着她,不疾不徐道:“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你。”   赵又锦:“……”   “一次不行,那就配合两次、三次。”顿了顿,陈亦行温文尔雅地笑笑,“我这个人,很有耐心。”   赵又锦:“………………”   要不是这是室内足球场,她倒是很想抬头望望,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有句话在嘴边,因为不当讲,她也按捺住了――   “您要是有耐心,这世界上还有没耐心的人吗?”   她不看陈亦行了,不管他此行是出于何种念头,是因为出口伤人想要弥补,还是别的什么。   高高在上的施舍,赵又锦不想要。   只可惜她的推拒很快被付世宇打断。   “陈总也考虑了多种因素,最后还是选择信任你,这就是要给你们年轻人锻炼的机会,还不谢谢陈总?”   付世宇深知,有些事适当推辞是谦虚,过分谦虚就不妥了。   他干脆利落,一锤定音。   赵又锦又挣扎了下,但接触到总编的眼神,深知这趟任务是跑不掉了。   顿了顿,她平静地抬起头来:“谢谢陈总和总编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   公式化的语气。   刻板的标准笑容。   直到被付世宇客气有加地送出大厦,陈亦行都还停留在那个笑容里。   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   心情似乎比来时更加糟糕。   他黑着脸,开车回到行风。   在全员期盼的目光里,于晚照像风一样迎了上去,太监似的殷勤伺候在旁,小声问:“怎么样,见到妹子没?”   “嗯。”   “当她领导的面夸她工作能力强,稿子写得好了吗?”   “嗯。”   “那,妹子答应给你做度假专访了没?”   “嗯。”   哦嚯嚯,那就大功告成了!   行风危机解除!   于晚照回头冲偷偷看这边的大家比了个ok的手势,松口气。只是高兴了没一会儿,就忽然察觉到,眼下的氛围似乎并没有比之前轻松多少。   冰窖还是那个冰窖。   冰山大魔王也还是持续散发着低气压。   他狐疑地抬起头来,困惑道:“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他怎么还不高兴?   陈亦行平静地看着于晚照,说:“下次再出这种馊主意……”   于晚照:嗯?   “我就送你去非洲谈生意。”   于晚照:!!! 第41章   虽然说是年后的专访, 但稿子有一个审核过程,年前就需要将采访做好,才能赶在新年第一期刊登出来。   赵又锦有心拖延, 但退无可退。   季书打趣道:“能让惜字如金、从来不抛头露面的陈总亲自来公司请人, 赵又锦,你面子可不小啊。”   有些话瞒着别人就算了,但季书……   赵又锦老老实实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他是我邻居。”   季书惊诧片刻, 然后笑着感慨:“所以说,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于是运气选手赵又锦,在陈亦行来访新闻大厦的两天后, 垂头丧气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 赶赴行风。   心情十分复杂。   她不知道如今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是恭敬客套的, 还是亲切随和的。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那你以前是怎么和他相处的,赵又锦?   是插科打诨似的。   她强拉着他去超市购物。   在他面前装疯卖傻说喜欢他。   厚脸皮地拉着他要求给于晚照做个采访。   也会在一场绚烂的烟火后, 与他说起关于人生和挫折的诘问。   原以为坚硬的铠甲后,他也有柔软的内里。   直到他问她:“你乐不思蜀了吗,赵又锦?”   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上,把她从美梦里砸醒。   陈亦行在提醒她,他们身在不同世界, 牢记自己的身份。   ……   脑袋里乱糟糟的。   抵达行风时,赵又锦拍了拍脸, 换上了专业的态度。   冷静。   工作时间,他是采访对象, 她是职业记者。   仅此而已。   然而天不遂人愿。   从赵又锦踏进大厦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超乎寻常记者的绝佳待遇。   副总于晚照亲自在大厅迎接她。   仿佛接待贵宾, 双眼放光。   “你可算是来了!”   赵又锦下意识朝身后看了看,能得到于副总这么热情的接待的人……   发觉身后空无一人时,虎躯一震。   竟是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于晚照此刻的表情神似“喜极而泣”。   赵又锦受宠若惊问:“于总,您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于晚照:“……此事说来话长。”   在他眼里,赵又锦的头上顶着天使光环。   未来的一段日子里里,行风上上下下百来号人,还用不用成天置身冰窖,全指望她了。   当然,自己到底会不会被派去非洲执行公务,也要仰仗她。   隆重的接待,这是其一。   等到赵又锦踏入陈亦行的办公室时,又感受到了第二重隆重。   在这个科技感十足、装潢简约的空间里,多出了许多与画风不符的东西:   方几上各式各样的甜品。   一整桌色彩不同、风味不同的奶茶饮品。   还有摆在门边的胡桃木矮柜上,满满一袋少女心十足的礼物。   陈亦行站在落地窗前,背对门口。   听见敲门声,说了句:“进来。”   在赵又锦困惑的目光里,他缓缓转身,平静地说:“你来了。”   赵又锦环顾一圈,脸上是明晃晃的问号。   “是我来的不凑巧,耽误了陈总的下午茶时间?”   “哪里哪里,你来得正巧。”从她身后,于晚照及时窜了出来,笑眯眯指指这一切,“都是专程替你准备的!”   赵又锦:“?”   她怔了怔,指指那一桌甜品,一整个茶几的奶茶,“……今天下午有几个记者要来?”   陈亦行:“就你一个。”   “?”   “全都是给我准备的?”赵又锦不可置信。   陈亦行朝于晚照递了个眼色,于晚照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看后续,但还是转身溜了,顺手把门合上。   门还剩下一条缝时,他还比了个手势,嘴里无声地加了个油:冲鸭!   陈亦行:“……”   他在书桌后落座,示意赵又锦也坐。   顺便点头:“嗯,都是给你准备的。”   赵又锦反应慢了半拍,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了,才说:“陈总英明,贵司招待记者可真是煞费苦心、不计成本……”   书桌后的男人静静地望着她,“你以为我对每个人都这样?”   赵又锦:“……”   只对视了两秒钟,她迅速移开目光。   男人的眼神一如既往,明亮深厚,如雾中海,天上星。   多看一秒钟都会令人目眩。   她在心里拍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赵又锦,谨记你的立场!   你是专业记者。   别再被他偶然的柔软感化得找不着北了。   于是赵又锦飞快打开背包,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公事公办地说:“那陈总,我们抓紧时间做采访吧。”   “不急。”男人朝那堆少女心十足的东西上扫了眼,“挑杯喝的,选个你爱吃的甜点。”   顿了顿,“或者你喜欢的话,全部带走也行。”   “不用了,工作时间我不吃东西,会影响效率。”   “那就慢慢来,我不着急。”   赵又锦:“…………”   深呼吸,她咬咬牙:“我着急。”   “《新闻周刊》又不给实习生发工资,也不评绩效,你着什么急?”   她着什么急?   她着急再这么折腾下去,绷不住脸,生不起气来。   赵又锦不理他,自顾自打开笔记本,“本次采访是基于行风全新升级后的安全系统,这两天我上网查了不少资料,也在行风的官网看了相关介绍,下面有几个问题想先问问陈总,确保之后的采访能顺利进行。”   “那么第一个问题――”   “赵又锦。”   她顿了顿,继续说:“第一个问题,请问之前的系统,用户反馈都很好――”   “先选杯喝的。”   “……”咬咬牙,她继续,“既然用户反馈都很好,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你准备无视我的诉求,除了采访之外的内容,一律当做耳旁风吗?”   “陈总,麻烦你专心一点。我是为了采访才来行风的。”   赵又锦干脆加快语速,念绕口令似的重述了一遍:“那么在之前的系统得到市面一致好评的情况下,行风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在短时间内还大费周章进行系统升级呢?是希望把业内的竞争对手彻底远远甩在身后,还是因为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   办公室里静了静。   赵又锦目视提纲,录音笔摆在手边。   头顶有一道炙热的视线牢牢锁定着她,她装作一无所察的样子。   终于,陈亦行不再执着于这桌吃的喝的,扯扯嘴角,轻哂道:“为什么升级系统,你不是很清楚?”   赵又锦心头一跳。   “今年年底,行风接到多起投诉,称监控视频里出现了神秘背影,来去匆匆,无迹可寻。”   “……”   陈亦行端坐书桌后,清楚看见赵又锦背挺直了,握笔的手过于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我,我怎么会清楚?”她紧张地反问。   气氛僵持片刻。   陈亦行看看她,无声叹口气。   “都是邻居,你也听见我打电话了,之前在电梯里,后来在你家吃饭时。”他替她找好了借口,“你不是还问我,关于上海机场的红外线监控查的怎么样了?”   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所以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行风为什么升级系统。”   是这样吗?   赵又锦的背放松了些许,握笔的手也不那么用力。   可心底有些许异样。   她小心翼翼打量陈亦行,男人平静从容的样子,像是在与她闲话家常。   他望进她眼里,眉梢微抬:“现在肯正眼看我了?”   赵又锦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喝点什么?”他旧事重提,亲自绕过书桌,走到了她的对面。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方几。   “抹茶红豆,生椰撞奶,热巧克力,还是厚乳拿铁?”他不太了解饮料的名字,视线一一扫过杯面,念出标签上的名字。   赵又锦没说话。   他便伸手拿了杯拿铁,放在她面前:“好歹给我个面子吧,赵又锦。全公司都知道了,为了迎接今天下午要来采访的记者,我煞费苦心。”   拿铁还是热的,大概是估摸着她来的时间,饮品前脚到,她后脚就进门了。   热气腾腾的烟雾缓缓向上攀延。   这些与办公室毫不搭边的东西摆了一桌,倒的确显得她的特殊之处。   赵又锦自忖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就算周伟陷害她,后来他在电梯间一哭,她也就软了心肠,放下了心结。   按理说,以陈亦行这样孤傲的性格,做到这个份上,已然显示出了足够的诚意,她不应再去计较什么。   可心里那一关始终没过。   对于他,莫名其妙、不问缘由的,她的要求好像比普通人更高。   赵又锦看着那杯热腾腾的拿铁,好半天才轻声问了句:“陈亦行,说句对不起,就这么难吗?”   ――   从行风离开,赵又锦回了趟公司。   先跟季书汇报了采访结果,然后回到工位上,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了一个多小时。   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时,心头的杂念得以摒弃。   下班时间,冯园园敲敲桌子,看她摘下降噪耳机后,问她:“还不下班?”   “我再写一会儿。”   “行吧。这是我中午多买的,你拿去垫垫。”冯园园扔来一只鼓鼓囊囊的面包,“记得劳逸结合啊,工作狂人!”   赵又锦笑着说好,目送她离开。   又戴上耳机,让思绪沉淀下来,心无旁骛地继续写稿。   等她抬起头来,才发觉外间天色已晚,大厅里人去楼空。   窗外是沉沉夜色,寂静冷清。   几点了?   她下意识看向屏幕右下角。   晚上八点。   收好东西,一边啃面包一边走出大厦。   冯媛媛嗜甜如命,选择的面包也是红豆奶油夹心,吃两口就腻得发慌。   但赵又锦肚子咕咕叫,还是老老实实啃完了。   在地铁站里犹豫了足足半分钟,她扔掉面包包装袋,慢吞吞地刷卡,走进了这几天都没有坐的线路。   上地铁后,第一时间打了通电话:“舅妈,今天我回明玉上城了。”   她租的小区就叫这个名字。   舅妈问:“怎么突然又回去了?”   “就,也不能老赖在你们那。”她支支吾吾说,“何况租这边的房子,就是因为离公司近,从你们那过来还是太远啦。”   舅妈缓缓叹气,“你这孩子,叫我说什么好?处处都好,就一点不好,总是报喜不报忧。”   赵又锦一怔。   “我和你舅舅都看出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了,你不说,我们也不敢多问。现在准备回去了,是事儿已经过了?”   地铁外是呼啸的风声。   赵又锦握着扶手,哽咽了下。   “只是小事,已经雨过天晴了。让你们担心了……”   “过了就好。你要知道,舅舅舅妈这永远是你的港湾,谁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随时回来。工作要是不好干,咱就换,不稀罕受人家的气,知道吗?”   ……   赵又锦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家里。   短短几天,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电梯一路抵达十二层。   她踏进楼道,站定在家门口,看着门把手上挂着的一大袋东西。   袋子上是熟悉的logo,属于小区大门外的那家超市。   这是什么?   她似有预感,迟疑着,伸手摘下沉甸甸的袋子,打开一瞧。   ……满满一袋小鱼干。   明知身后的大门紧闭,赵又锦还是转身望着那扇门。   陈亦行始终没有当面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今天下午,在他的办公室里,她问他:“陈亦行,说句对不起,就这么难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   男人隐忍地移开视线,半晌才说:“……那天晚上我给你发消息道歉,你把我删了。”   后来的两个多小时里,赵又锦尽职尽责做完了采访。   两人再也没提私事。   只是在她离开时,陈亦行忽然出声:“这些东西……”   他指的是一桌甜点、饮品。   赵又锦回头静静地望着他:“我就不带走了,感谢你的好意,东西分给你的员工吧。”   ……   出神地回忆着下午种种,赵又锦又看了眼手里的小鱼干。   ……哪家猫吃得下这么多鱼?   况且,忽然从一只野猫变成大户人家的贵族猫,不缺衣少食就算了,还全是昂贵的零食,小橘的肠胃受得住吗?   她慢慢地叹口气。   ――   有人在楼道里对着小鱼干发呆,有人在书房里对着系统画面发呆。   监控画面里,赵又锦拿过那袋小鱼干,对着他的大门失神一阵,才慢吞吞转身回家。   陈亦行有过一秒钟的错觉,险些以为她会敲门,对他说点什么。   他下意识想,说句对不起似乎也要不了命。   可她终究没有敲门。   陈亦行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画面里。   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大失所望,他眉头一拧,起身去厨房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触感从口腔一路蔓延到了胃里。   小鱼干是两天前买的。赵又锦一直不回家,他在家总忍不住看监控,就好像望夫石一样眼巴巴盼着她回来。   干脆合上电脑,开车出门转悠,打发时间。   谁知道漫无目的地开,一开就开到了那家宠物医院。   看着医院招牌,陈亦行更无语了,也许是记得她和医生的对话内容:我会常来看小橘的。   否则怎么解释他这莫名其妙的目的地?   后来的几天,他下班时总会不经意多绕一圈,“顺路”经过宠物医院。   他还准备了一整袋小鱼干,如果真的遇见她,就说是去看那只猫的,顺路把她载回来……   结果真让他看见她了,却只把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看了很久,又径自离开。   透明玻璃窗里,她和康年川有说有笑,一起逗弄那只叫小橘的猫。   陈亦行冷眼看着,心道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要带赵又锦去参加晚宴。   不,该怪他把猫送医时,脑子进水,选了康年川所在的这家医院。   于晚照知道此事后,神秘兮兮凑过来:“不是,她和那医生有说有笑,就算正常发展恋爱关系,碍着你什么事了?”   陈亦行一怔。   “还是说――”于晚照坏笑,“有人吃醋了?”   “胡说八道什么?”他倏地皱起眉头,“我只是――”   几秒钟的时间整理思路,陈亦行说:“我只是为她着想。”   “康年川如果是个普通宠物医生就算了,和她也算门当户对。现在摆明了是富三代下凡体验生活,康延那老头子就是个势利眼,绝对不会允许赵又锦踏进他们家门。”   于晚照:“……”   于晚照:“哥,您是不是担心的太多了?人家这才哪跟哪,怎么就扯到踏进家门的事了?!”   总之,那袋小鱼干没能送出手。   回家后,陈亦行把它挂在了对面的大门上。   挂了整整两天,主人才回到家里。他总算不必每日下班回来看见它时,都膈应得心窝子疼。   陈亦行放下一饮而尽的空酒杯,踱步到阳台上。   推门就是一阵冷空气,冻得人四肢百骸都僵了。   而他倚在栏杆上,侧头,看见隔壁终于亮起来的灯光,心情慢慢平静。   远处是整座城市辉煌的灯火,车水马龙,夜色不熄。   那些都与他无关。   近处,是赵又锦家熄灭好多天,而今总算重新点亮的小小灯火。   陈亦行静静地侧目,看着逶迤一地的光影。   心里的大山压了好几天,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愚公搬空,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拨通了赵又锦的电话。   隔壁隐隐传来手机铃声。   良久,电话接通了,那人也不说话,静候他的下文。   陈亦行:“出来,赵又锦。”   她一顿,“出哪来?”   “阳台。”   “干嘛?”   “出来就知道了。”   又磨蹭了会儿,隔壁的阳台玻璃门哗的一声开了。   穿着熟悉的兔子睡衣的女孩,一脸警惕地出现在阳台上,瞪着眼睛问他:“有何贵干?”   说不出为什么,陈亦行笑了。   十二楼的风拂起他的碎发,面上有些微艳色,是喝酒太急、太烈,留下的一点痕迹。   他静静地站在那,看着赵又锦,目光滚烫。   赵又锦反倒浑身不自在起来,心跳都紊乱了,只能咬牙问:“叫我出来又不说话,那我走了!”   说着,作势转身进屋。   手刚扶住门框,就听见那边阳台传来一句清晰的道歉。   “对不起,赵又锦。”   她一怔,慢了半拍,回过头来。   陈亦行站在咫尺之遥,又说了一次:“对不起,赵又锦。口不择言是我的不是,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又锦张了张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而转了话题,问:“小橘怎么样了?”   “……恢复得很好的。医生说它身体素质很好,有吃有喝,心情也不错。”她机械地回答着。   “那你呢。”   “……”   男人目光明亮,倚在栏杆上,静静地望着她。 第42章   冬夜的晚风毫不温柔, 泥鳅似的,三百六十度从领口袖口往里拼命钻。   可赵又锦却没顾得上感受阳台的冻人温度。   事实上,从陈亦行道歉的那一刻起, 她的思路就有点跟不上了。   两人的相处时间不算长, 但也足够她在短时间内充分领略到“无情的资本家”究竟有多无情。   以陈b kg的作风,大概就是,他可以眼都不眨一下, 把一百万甩在你脸上, 但要是你指望他良心发现打自己的脸, 想都不要想。   而眼前这样毫无保留的真挚道歉,和无情可真是半点不沾边。   ――“小橘怎么样了?”   ――“有吃有喝, 心情还不错。”   ――“那你呢?”   赵又锦怔怔地望着他, 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问起小橘也许只是随口, 真正想问的分明是最后这三个字。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陈亦行还在等她的下文。   “你等等――”她憋了会儿,憋出三个字来, 把人扔在阳台上,噔噔噔掉头跑回屋里。   离开阳台的第一件事:快步走向洗手间,洗把冷水脸,对着镜子拍拍自己。   没做梦。   是真的?   赵又锦愣愣地看着镜子里满脸水珠的自己。   然后告诫自己:冷静,赵又锦。   现在是两人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刻, 以往总是陈亦行高高在上,卑微小赵在线吃瘪。   但眼下, 只要抓住了机会,她就能翻身农奴把歌唱, 以后骑在邻居脑袋上作威作福(不是……)。   重新回到阳台上时,赵又锦已经镇定下来。   男人还站在那, 放以前,她这么说话说到一半让他干等,他大概率会出言相讥。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安安静静立在阳台上,脸上连半点不耐烦都找不到。   赵又锦仔细观察了下,非但没有不耐烦,看见她回来,他似乎还挺……如释重负?   俗话说得好,人都爱蹬鼻子上脸。   她立马贯彻这一习俗,准备数出个一二三来,深入控诉一下陈亦行的罪状。   核心思想就是――   “别以为一句对不起,再给猫买点小鱼干,就能弥补你对我插过的刀。这会儿想起你说过的话,我心上还啪啪滴血呢。”   她充分发挥记者的特长,滔滔不绝。   只要给够时间,她可以从两人相遇那一刻起开始吐槽,一路吐槽到今天。毕竟这位陈老板槽点太多,不吐不快。   陈亦行只在她中途换气时,适时地插了句嘴:“小鱼干是买给猫的,但目的不是为了看它高兴。”   赵又锦下意识被他带偏,停了下来,反问:“那是为了什么?”   男人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十二楼风声呼啸,寒意依然在坚定地,见缝插针地,不遗余力地把人往温暖的室内驱赶。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他一句话的功夫,赵又锦满腔罪状还没控诉完,突然就脑中空空了。   “……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小鱼干不是为了逗猫高兴――”   “不是这个!”赵又锦面红耳赤打断他,“我说的明明是――算了!”   心跳不争气地漏了一拍,哪还有心思控诉他的罪状?   她匆忙扔下一句:“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先睡了。”   然后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兔子一样跳出阳台,回到家里。   留下砰的一声,玻璃推拉门合拢的声音。   外间只剩下陈亦行还站在隔壁阳台,眼前是车水马龙,耳边是凛冽风声,但他看见的却是别的什么,慢慢地回想着。   有些时日没看见那只活泼又容易炸毛的兔子了。   一惊一乍的。   还挺想念。   就是持续的时间太短暂,稍微受点惊吓,就乌龟一样缩回壳子里了。   而赵又锦跑回家里,一鼓作气埋进被窝,把脑袋都蒙住了。   蒙住头,奇怪的氛围就追不上她。   停。   别胡思乱想。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今天对你阳光灿烂,明天就又问你有没有乐不思蜀了!   别因为他短暂的示好心花怒放了,赵又锦!   整个人像是麻花一样在被子里绞来绞去,最后搞得精疲力尽才睡着。   短短几天,心情仿佛坐了一趟垂直过山车。   后半夜,赵又锦还做了个梦。   第二天醒来已然记不清梦的全貌,只依稀记得她好像在梦里离家出走了。   人家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而她出走半生,回来已经是中老年妇女。   赵又锦被梦里白发苍苍的自己吓醒,瞪着天花板无语半天。   看看隔壁邻居都把她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梦,里,都,苍,老,了!   ――   既然罪魁祸首道过歉了,两人四舍五入就算和好了。   赵又锦安慰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而她肚里能撑泰坦尼克号,就不和陈亦行计较那么多了。   但事情似乎从这天起,一路朝着古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先是次日清晨,赵又锦起晚了,手忙脚乱洗漱换衣,拿起背包就往外冲。   任谁做了大半夜的梦,早上也起不来。   特别是那种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噩梦,加粗划线!   紧赶慢赶,也比往常出门的时间晚了十分钟,赵又锦拼命按电梯,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一句。   “早。”   她扭头,看见陈亦行闲庭信步般推门而出,站定在她身侧。   两人的差别不能说不大,毕竟她赶时间,随手从衣柜里抓了几件衣服混搭在一起,而眼前这位,永远似山间明月,江上清风。   “不早了,路上要是不拿出博尔特百米冲刺的劲头,迟到已是板上钉钉。”赵又锦悲壮地说。   “实习生迟到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你能接受全大厅的人对你行注目礼,主编面上无光跟你也没什么关系的话,那其实四舍五入等于没什么后果……?”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赵又锦只能安慰自己,会苦中作乐的都是懂生活的人。   电梯抵达十二层。   她先一步跨进去,还不忘催促:“快点快点,我赶时间!”   而在她伸手要按下一楼按钮时,被半空中伸来的手拦住。   那只手赶在她之前,按下了地下一层的按钮。   “我送你。”   赵又锦反应慢半拍:“……啊?”   “不是要迟到了?”男人立于身侧,从镜面看去,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目光落在她今天穿的那双黑色职业小高跟上,“你准备穿成这样跑地铁站?”   “……”   “你可以问问博尔特,穿成这样他跑得动吗。”   赵又锦低头看看脚下,“那能怎么办?我有得选吗?”   “有。”陈亦行不容置喙地说,“不用跑地铁站了,我送你。”   “……”   嗯?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上头了。   赵又锦挣扎了一小下,最后还是接受好意、不要过于做作的心态占据上风。   “……谢谢。”   上车后,没想到陈老板不仅自愿当司机,还从车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一包吐司,回到前座扔她怀里。   “路上吃。”   赵又锦受宠若惊,也不别扭了,道过谢就拆开袋子,小口吃着。   只是事实证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短短的车程里,陈亦行就开过两次口。   第一次:“放心,不会迟到。”   第二次是接近新闻大厦的某个路口,他停下来等绿灯,漫不经心似的提起:“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微信加回来?”   干吃吐司有点噎人,赵又锦正拧开瓶盖喝矿泉水,闻言,一口没忍住,差点喷出来。   身侧的人老神在在拉开她面前的抽屉,抽了两张纸递给她。   “车也坐了,早餐也吃了,我以为这就算接受我的道歉了。”   “……”   手里的早餐突然变得烫嘴。   陈亦行黑眸微动,定定地注视着她:“多久加回来?”   赵又锦艰难地咽下这口险些喷出的水,心脏颤颤巍巍地说:“今晚?”   “万一你忙上一天,忘了怎么办?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耐心,不爱等。”他在绿灯亮起时,总算移开视线,淡淡地说,“下车就加。”   “……”   虽然他口吻很温和,但表达的完全不是征询意见的意思。   赵又锦愣是从他这绅士的模样里读出了他的潜台词:“你敢不同意,我就敢锁住车门不让你走”。   遂老老实实点头:“吃完面包就加,这会儿没手。”   陈老板勉强满意了,很快在路边停车,只在她踉踉跄跄往前跑时,提高音量叮嘱一句:“慢点跑,来得及!”   见她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只胡乱朝他挥挥手,陈亦行哑然失笑。   笑完又蓦地僵住。   所以他这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心态是什么意思?   “……”   另一边,匆忙踩点跑进新闻大厦的赵又锦,乘电梯上楼,赶在最后几分钟坐在了工位上,长舒一口气。   刚准备开电脑,整理心情进入办公状态,就听见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似乎有所预感,她拿起来一看。   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陈亦行   信息内容:加好友。   赵又锦:“…………”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赶在开电脑前,她老老实实打开微信,把人加回了好友列表。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别催了别催了,加回来了。   对面姗姗来迟回复了一张图,在她打开word时才看见:【摸头 jg】   明明只是张网图而已,亿万网民都在用。   偏赵又锦手一抖,脸上一红,心跳错漏半拍。   隔壁的冯园园也刚到,东西往桌上一放,侧头:“早啊……你脸怎么这么红?”   赵又锦手忙脚乱收起手机,“今天出门出的晚,差点迟到,刚才一路跑上来,可能是太久没运动了吧。你也知道,人一不运动就生锈,稍微跑两步都喘得不行,还容易上脸。”   冯园园:“……”   “我就随口一问,你这么紧张干吗?”   “……我有吗?”   “你没有吗?”   ――   事情的确变得有些不寻常。   赵又锦发现,从这天起,她总能在楼道偶遇陈亦行。   起初以为是巧合,后来发现,这巧合是不是也太多了……?   早上出门时,总能遇到。   早五分钟晚五分钟,都能遇到。   反正就是她前脚推门,他后脚出门,前后误差绝对不超过十秒钟。   晚上下楼倒垃圾,也常常偶遇,她推门,他也拎着袋垃圾走出来,还能赶在她开口之前,露出诧异的神情:“你也倒垃圾?”   赵又锦:“……对。”   “真巧。”他漫不经心走进电梯,“巧到你不说,我会以为你在我身上安了个雷达,成天偶遇。”   赵又锦:“???”   这话难道不该她说吗?   难道不是每次她先开门,他后脚就出门?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常偶遇下,习惯成自然,赵又锦似乎也没觉得和邻居频繁偶遇有什么不正常了。   只有楼梯间里,头顶那只针头大小的监控器表示:一切尽在掌控中。   在某个再次于电梯间偶遇的清晨,陈亦行拦下她的手:“我送你。”   赵又锦缓缓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两瓶咖啡,两只红豆面包,“那我请你吃早饭。”   是的,习惯成自然,她蹭车已成家常便饭。   赵又锦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你来我往,投桃报李,那就准备好两人份的早餐,一人一份吧。   车行半路,她接到一通电话。   备注是李奶奶。   起初还有些懵,她的通讯录里怎么冒出个李奶奶?哪个李奶奶?   电话接通,听见对方的声音时,赵又锦才想起来。   是花溪城的李奶奶。   房磊的邻居。   “喂,请问是小赵记者吗?”   李奶奶的语气有些急促:“上次你不是说,要是后续再听见他家有奇怪的声音,就立马联系你吗?”   赵又锦握紧手里的面包,正襟危坐,“是的,有情况了吗?”   “有。今天早上四五点吧,我被隔壁的动静惊醒,又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后来我都没睡着。但我怕吵着你睡觉,忍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赵又锦背脊发凉,“谢谢您,我一会儿就来。”   深吸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   房磊又有动作了。   原以为上次事件后,他应该吓得不轻,毕竟是他虐待过的动物出现灵异事件,当面飞走了。   没想到只是缓了缓,他很快又开始实施恶行。   赵又锦挂了电话,思忖片刻,侧头说:“你还是把我放地铁站吧。”   车里很安静,她们的谈话内容,陈亦行听得一清二楚,很快猜到了事情真相。   他侧头望着她:“你要干什么?”   赵又锦语气一窒。她要干什么,还真不好告诉他。   毕竟“我要穿上隐身衣去拯救世界”这种台词,听起来不是中二病犯了,就是精神病犯了。   她支支吾吾说:“我有个没完成的新闻现场,这会儿去把后续工作做完……”   “什么现场?”   “就,一个邻居老是深夜装修,扰民。”   她顾左右而言他,眼神也很缥缈,就是不看他。   陈亦行握着方向盘,淡道:“赵又锦,为了救猫不顾自身安全,说好听点是勇敢,说难听点是莽撞。”   “……”   赵又锦心头一紧,随即小声反驳:“那我应该见死不救了?”   “你可以报警。”   “有用吗?”   “至少警察比你拥有更大的权力,也更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赵又锦沉默两秒,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大二的时候接触过一个新闻案例,就是虐待流浪动物。”   我国没有健全的动物保护条例,法律里与流浪猫狗有关的只言片语,也只是为了保障人类的权益。   被动物咬伤了,怎么赔偿。   动物袭击了人,有人员伤亡,该怎么处理。   没有人为那群不会说话的生命发声,没有人规定若是人伤了动物,又该怎么处理。   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人才是核心,动物被踩在脚下。   赵又锦在大二时听老师亲口讲述了他经手的案例,虐待了无数动物的人最终逍遥法外。   警察上门能怎样?   救得了一只,救不了下一只。   就算从他家里找到了猫狗的尸体,也没有法律可以将他关进监狱,没有人能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赵又锦说:“我要把他拍下来,用舆论惩罚他。”   怎么拍,她其实很怕陈亦行会问。   但出人意料的是,陈亦行没问。   他眉头紧锁,在路边停了一瞬,见赵又锦想推门下车,咔嚓一声锁起了车门。   赵又锦顿时蒙圈:“?”   不是,您没打算让我下车,停这干嘛?   陈亦行简短地思索片刻,驱车掉头,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哎哎,上哪儿去?”赵又锦扒拉着窗户,着急地问。   “如果非查不可。”陈亦行目视前方,一字一顿,“我跟你一起去。”   赵又锦:“…………”   你跟我一起,我还怎么查?   隐身衣怎么穿?   这不全露馅了吗?   她正准备挣扎反驳,就听见男人低沉缓慢、不容置喙的口吻。   “跟我回去拿件东西。”   “什么东西?”   “行风自主研发的最新监控器。”   “……?”   陈亦行扫她一眼,发起质问三连:   “你准备怎么曝光他?”   “拿着手机当他面拍摄?”   “上次他只扎伤了你的胳膊,这次准备把命也交代在那?”   赵又锦:“……”   “监控器很小,只有针眼大小,轻易不会被发现。”陈亦行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在这等我,马上下来。”   赵又锦呆呆地坐在车里,望着前窗玻璃里很快消失,又很快出现的人。   陈亦行速度很快,大步流星回到车里,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时,表情里有几分生冷肃穆。   他模样生得好,但因为过分好了,所以总显得与人有种疏离感。   眼下眉宇间带了几分寒意,更显得不易接近。   每一道棱角都像刀刻出来的,线条硬朗,气质清冷。   赵又锦怔怔地接过盒子,低头细看。   陈亦行:“把它放进那人家里,远程监控,不需要你在现场。”   “……那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去?”   她小心翼翼的表情,略带试探的目光,都被他尽收眼底。   陈亦行的余光扫过她怀里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毫不怀疑打开它会看见什么――礼服裙,白纱,那个神秘背影所需要的全部条件。   但那双眼睛太明亮了,如雾中星,水中月。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纯粹的,他笃信,眼前这个人、这颗心定是其一。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关于善良最原始的定义,也许略带莽撞,但毋庸置疑。   半晌,陈亦行移开视线:“我送你到他住的小区。”   “你不进去……?”   “我不进去。”   赵又锦于是松口气,如果他不上去,那也好办。   上次去房磊家,她观察过周围的环境,顶楼通往天台的地方有个小隔间,通常无人去。   老旧的小区里没什么监控设备,上次警察也这么说。   她大可以爬到顶楼,换好隐身衣,然后下楼安装监控。   ……   赵又锦盘算一路,又在车上给季书打了通电话,说有个现场要跑,先不去公司打卡了。   眨眼车停在了花溪城。   陈亦行在门卫登记了,将车一路开进小区。   赵又锦心惊肉跳的,“你就在外面等,不用进来!会打草惊蛇!”   “我就停在楼下。”   “……”   车停了。赵又锦胡乱道了声谢,正欲推门下车,手刚落在门上,就被人一把摁住。   她不解地回过头来,正对上俯身而来、无限靠近的那张脸。   心脏咯噔一下,悬在半空都忘了跳动。   呼吸欲渐急促。   面上又开始发烫。   赵又锦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怎,怎么了?”   陈亦行看她片刻,眼神深刻。   半晌才说:“赵又锦,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后悔放你一个人去的决定。”   “……我会的。”   “东西放好就走,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好。”   “如果被人发现,第一时间逃跑,哪怕有动物等待你的拯救,也不要逞英雄。”他慢慢地说,“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你一通电话我就到。”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一字一句都像要刻进她的耳朵,钉在她的心上。   明明是不那么高兴的时刻,心却好像慢慢漂浮起来,直入云端。   赵又锦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那你保证,只在这里,我不叫你,你不许上去。”   她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有这么多秘密。   为什么安个监控不需人陪同。   有他在她才最安全无虞,不是吗?   但须臾的对视后,摁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松开了。   陈亦行:“我保证。”   她抱着背包下了车,回头看他,清晨的日光里,男人坐在车里,侧头望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幅油画。   光影温柔,景致动人。   “赵又锦,务必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   “快去快回。”   她抱紧背包,再一次点头,然后义无反顾冲进了楼道。 第43章   赵又锦爬上五楼, 先敲开了李奶奶家的门。   她看着手表,一脸严肃地给李奶奶安排任务:“十分钟后,也就是九点十五分, 您麻烦帮我敲开对面的门。”   “敲开以后呢?”   “敲开以后, 就说您收到一个包裹,应该是对方寄错了,把他的快递寄到您家里了, 让他跟您进屋拿。”   “要让他进我家……?”李奶奶有点迟疑。   “不用, 您把他引到您家门口就行。”赵又锦比划了一下从房磊家到她家的距离, “多走几步是几步。”   “我没搞懂,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啊?”   赵又锦顿了顿, 只能解释:“山人自有妙计。总之您听我的, 按我说的去做就行。”   小姑娘虽然年纪轻, 但一双眼睛看起来水灵清澈, 笑起来时也聪颖可爱。   李奶奶考虑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时间紧迫, 赵又锦替她关好房门,回头看了眼房磊家黑漆漆的防盗门,很快拎着背包冲上顶楼。   oo换好裙子,别好白纱,她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背包, 藏在了顶楼隔间的几块木板背后。   最后拿起陈亦行给她的针孔监控,小心翼翼重返五楼。   小区是最老式的那一种, 楼道里也不甚明亮,只有头顶几道通风孔, 模模糊糊透进一点光来。   外间天光大亮,楼道里却晦暗不明。   蛛网遍布, 尘埃满地。   赵又锦站在楼道上,低头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十五分,李奶奶家的门开了,老人有点犹豫,但还是依她吩咐,准时出现在楼道里,敲开了房磊的门。   咚咚咚。   对于来访者来说,这个时间太早了。   大概敲了七八下,门后才传来那个阴沉沉的声音。   “谁?”   “是我,住你隔壁的李老太婆。”   “找我有事?”猫眼后,房磊警惕地盯着门外。   “你把门打开说话呀,我耳朵不好,这样听不清。”   似乎是考虑了几秒钟,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   赵又锦松口气,欣喜于李奶奶的机智,也庆幸房磊足够配合。   “你有什么事?”   房磊看起来一如既往的阴冷,一身半旧不新的深蓝色毛衣,似乎洗过很多次,不须细看也能察觉到起球起得厉害。   赵又锦还是为他的眼神心惊,她很少见到有人戾气这么重,对视两秒都令人头皮发麻。   反社会人格?   还是有暴力倾向?   她不得而知。   李奶奶照她说的,有些费劲地解释:“我昨天收到一个包裹,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签收了。晚上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的不是我的名字,是你的。”   “包裹呢?”   “在我家,有点沉,你跟我来拿一下?”   房磊有防备心,起初没动,审视了李奶奶片刻,问:“昨晚为什么不来找我?”   楼道里陷入沉寂。   好半天,李奶奶都没说话。   赵又锦的心咯噔一下,悬在半空,没着没落。   完了,该不会露馅了吧?   好在老人家也有急智,张了张嘴,虽然半天才找到理由,但理由竟意外的合理。   “我年纪大了,健忘,转头就给忘了。再想起来已经深更半夜,怕打扰你睡觉。”   赵又锦心里七上八下的,头像拨浪鼓,忽而看向李奶奶,忽而看向房磊,左右来回地移动。   直到房磊推开门,跟着李奶奶走向对面。   机会难得,赵又锦像一阵风似的,轻手轻脚钻进了那扇半开的门。   房磊都走到李奶奶家门口了,似乎察觉到空气里轻微的动静,忽的回头:“谁?”   赵又锦身形一定,凝固在门边。   李奶奶也吓一跳,探头出去看:“哪有人啊?你别吓唬我啊!”   刚才明明感觉到有人经过……   房磊的目光刀子一样划破空气,落在自家门口,似乎是有所顾忌,很快大步走回去。   李奶奶喊:“哎,包裹不拿了?”   “拿,你等等。”   房磊调头关门,还好赵又锦身手灵活,悄无声息跳进屋,免于被门夹的命运。   门关了,一切好办。   屋子里还和上次来一样,乱糟糟的,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赵又锦下意识看向阳台,好在里面没有猫,不像上次那样惨烈。   监控安在哪呢?   要隐蔽,不容易被发现,还能拍到客厅全景……   她四处搜寻,目光一定,在客厅里那扇高高的书架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无奈书架太高,她个子太矮,只能从旁边抄了张小板凳,踩在上面,才勉强够着书架顶。   书架上放了很多书,都是化学专业的。   房磊大概是个很勤勉的人,这与他的虐猫人设截然不同,那些书都有严重的折痕,显然被翻阅了无数次。   只是架子顶部灰尘遍布,也不知多年没打扫过了,赵又锦小心摸索,没一会儿手上就全是灰尘。   行风的最新监控器只有针头大小,若不固定,怕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按陈亦行所说,在针头底部找到了指甲盖大小的透明固定器,轻轻一摁,它就吸附在了架子顶上。   试着左右移动,确认它安装牢固了,才飞快地跳下凳子,物归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跑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   房磊还站在对门门口,极不耐烦地问:“东西呢?”   李奶奶还在拖延时间:“咦,放哪儿去了?我明明记得放在沙发旁边的……”   “老太婆,我警告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样!”   “你别急啊,我进屋再给你找找去。”   这时候要是开门跑掉,房磊一定会察觉。   赵又锦决定再等等,伺机而动。   按照她的嘱咐,李奶奶尽职尽责拖延了约莫□□分钟,然后才两手空空出现在门边,对房磊道歉:“啊呀,不好意思,我给忘了,今天早上寄快递的好像来过了,说是东西送错,又给拿走了!”   房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阴狠暴怒。   李奶奶吓一跳,后退一步。   她记得赵又锦叮嘱她,如果见到对方情绪不稳定,就要立刻关门,保证自身安全。   于是砰的一声,老人合上了门。   房磊吃了个闭门羹,听见李奶奶从门后传来的高呼:“对不起,都说我人老了,记性不好,年轻人你多担待,多担待……”   赵又锦还在往猫眼外看,冷不丁看见房磊转过身来,下一秒就出现在门后。   她退后两步,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吱呀――门又开了。   房磊走进屋子,一边骂着死老太婆,一边往厨房走。   赵又锦这才闻见,空气里隐隐飘来沸腾的开水味道,房磊在烧水,应该是准备做早饭。   那就等到他走进厨房,她就立马开门逃跑。   神不知鬼不觉。   计划很完美,但不料意外突生。   经过客厅时,房磊都走过了书架,忽然注意到什么,猛地回头。   在书架旁边摆了张破旧的小木凳,他平常窝在沙发上写论文时,就用它来放论文、参考书,随手就能拿到。   所以凳子总是干干净净的。   而今,凳面上出现了一双脚印。   不算明显,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但从房磊的角度看去,因为反光,所以脚印格外清晰。   他的脚有四十三码,而这双脚看起来至多不过三十六七的样子,绝对不可能是他留下的。   一双女人的脚。   不知为何,房磊想起了上次的事。   那只瞎眼的猫从阳台上诡异地飞走时,他扔出水果刀,刀柄留在半空中,像是扎在看不见的靶子上。   那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呼喊。   他很确定,就在今天早晨他起来时,凳子都是一尘不染的。   房磊霍得环视一周,高声问:“谁在这里?”   赵又锦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立在入户。   “你要是不出来,等我抓到你……”他的声音冰冷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赵又锦所在的位置,距离大门只有三步之遥。   她飞快地想着,要是就这么冲过去,打开门跑掉,房磊会不会扑过来捉住她。   正犹豫之际,她看见房磊从茶几上抽出一把崭新的水果刀,握在手里,目光一点点看向门边她所在的位置。   是哪里出了岔子?   赵又锦浑身僵硬,如临大敌,循着房磊的视线看去,只看见地上不仔细察看,几乎注意不到的痕迹。   房磊家很脏,地板上遍布灰尘,尤其是入户玄关。   大概是这几日堆放吃剩的外卖盒、垃圾,地上竟糊了一层油腻腻的污垢。   赵又锦急于安装监控,并没留意到脚上沾了污渍,此刻一看,才发觉地上隐隐有她的脚印。   杂乱无章的足迹里又隐隐有迹可循。   它们一路延伸,从玄关到书架前,又从书架回到了玄关,停在她所在的位置,消失不见。   房磊的目光落在她面前。   赵又锦顿时心惊,若不是低下头来看不见自己,她几乎以为房磊能看见她。   下一刻,男人手持水果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赵又锦的目光落在入户鞋柜上。   那里摆了把老虎钳。   是拉门就跑,还是拿老虎钳跟他搏斗?   须臾就有了决断,干脆一边抄起老虎钳,准备好随时应对他的突然袭击,一边快步冲向大门。   而就在赵又锦转过身,手刚碰到老虎钳的一刻,咚咚,大门忽然被敲响。   正准备逃跑的人定住了,迅速收回手来。   房磊手持水果刀,也霍得抬起头来。   他把刀藏在身后,出现在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谁?”   门外静了静,然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冷里透着一点疏离感。   如崖上青松,高山白雪。   “送快递的。”   ――   赵又锦毫不费力就辨认出,是陈亦行的声音。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他怎么知道是这一户?   不不不,重点是他明明答应过她,绝对不会上楼的!   一时之间,赵又锦心乱如麻,也不知是该庆幸他的忽然到来替她躲过一劫,还是该心惊他出现在这里,是否会识破她的秘密。   房磊藏着刀,狐疑地将门拉开一条缝,“什么快递?”   陈亦行拿了只纸袋,往他面前一递。   理由是随便找的,东西是从汽车后备箱里找的。   没想到对方忽然问:“就是你之前送错快递,送到对门去了?”   陈亦行略微一怔,虽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道快递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他思绪一转,很快不露痕迹地圆了过去:“这我不是很清楚,昨天送快递的是我同事。”   为了拿快递,房磊将门推开了些,门缝从窄窄一条迅速扩大,外间的人也能够透过它看见屋内的光景。   他们互相打量着。   虽然惊讶于一个送快递的外形条件这么出色,但正因过于出色,气质出众,房磊也很难怀疑对方别有用心。   而陈亦行的目光穿过那扇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室内。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记事簿:“麻烦您签收一下。”   房磊还没看清,正欲接过,就见他又缩回手。   “不好意思,我今天送件没带笔,请问您家里有笔吗?”   “你等一下。”房磊转身,很快回客厅去拿笔。   就在这一瞬,似乎有一阵风从屋子里掠过,将虚掩了一半的门吹得更开。它拂过陈亦行的身侧,很快消失无踪。   陈亦行定定地看着空气,看着那道被“风”吹开的大门,下一秒,头也不回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等到房磊找了只签字笔回到门口,楼道里已然空无一人。   ――   赵又锦心跳如雷。   匆忙掠过陈亦行的身边,溜到顶楼的隔间里,胡乱换下裙子,穿上来时的衣服,最后拎起背包狂奔下楼。   经过五楼时,她反复确认,房磊不在楼道里,他家大门也重新紧闭,这才迅速跑下去。   等到她跑出楼道,重见天日,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那辆黑色汽车还停在最初的位置,在阳光下纤尘不染,熠熠生辉。   陈亦行就在车上,仿佛从来没下来过。   开门,上车。   赵又锦一言不发抱着背包,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她该问他为什么不守承诺,明明答应过不上楼,最后还是上楼了。   可她更怕他会反问一句:“那你明明上楼了,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车里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赵又锦像虾一样绷着身体,都没敢靠在椅背上。   她注意到陈亦行侧头望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她,最后开口却是,“监控安好了?”   她一顿,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陈亦行淡然相视,丝毫不提自己刚才上过楼。   “……安好了。”   “嗯。”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只u盘,递给她,“安装在你电脑上,随时打开系统察看监控。”   赵又锦接过来,慢慢地,慢慢地说了句:“谢谢。”   声音很低。   像尘埃里开出的花。   陈亦行看她片刻,说:“抱歉,没有信守承诺,刚才我上过楼了。”   那双眼睛里闪过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我在楼下看见楼道的灯亮起过,以为你去的是五楼。”他移开目光,注视着前方,淡淡地说,“你这么久没回来,我担心有意外,就上去看了下。”   赵又锦慢吞吞地问:“没看见我?”   “嗯。没看见你。”他笑笑,漫不经心说,“是我想当然了,以为五楼亮灯了,你去的就是五楼。”   “……”   “所以,你去的几楼?”他不经意侧头看来,随口问道。   赵又锦定了定心神,答:“六楼。”   “难怪。”   车里又安静下来。   陈亦行重新发车,“现在去新闻大厦?”   “嗯。”   他驱车上路,全程对话都非常安稳,完全没有触碰到赵又锦的雷区。   “安装过程顺利吗?”   “还算顺利。”   如果不算她差点被发现,被迫拿起老虎钳和人格斗的话。   “你怎么进他家的?”   “就,请他的邻居帮我勾|引他出门,把他引诱到隔壁家里,然后趁机进去的。”   陈亦行顿了顿,眼里滑过一抹了然。   ――“就是你之前送错快递,送到对门去了?”   那时候,那个男人站在门口,是这样问的。   原来如此。   不用问也能猜到,她是用的什么借口引他出门。   明明没有商量过,却选择了同样的理由。   该说他们有默契,还是别的什么?   陈亦行侧头瞥她一眼,只瞥见赵又锦脸上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   赵又锦很庆幸。   安全问答结束了,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   隐身衣的秘密还很安全。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她在新闻大厦门口下车,开心地冲他挥挥手:“注意安全,今天多谢你了!”   陈亦行看着那抹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不置可否,驱车离开。 第44章   监控安好, 赵又锦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上班时,要花费比平常多两三倍的功夫,才能正常进入写稿状态。   就这样, 眼前还时不时冒出与监控器有关的诸多揣测。   房磊不会发现它吧?   安装的时候, 确定没有遗漏什么环节?   它到底能不能正常使用?   赵又锦时不时就把手伸进衣兜,摸到那枚冷冰冰的金属质地的小玩意后,才觉得安心些了。   总该对陈亦行有点信心, 对行风有点信心。   下班后, 她风风火火回到家,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插上陈亦行给的u盘, 准备安装监控系统。   门就在此刻被敲响。   她似有预感, 打开门, 果然看见陈亦行。   “……有事?”   “嗯。”他扫了眼她的兔子家居服, “系统安好了?”   “正准备安。”   两人对视片刻,陈亦行:“不请我进去?”   “嗯?”赵又锦微微一怔。   “非专业人员, 入门会有点困难。”男人言简意赅,“给我拿双拖鞋。”   没来得及追问,赵又锦下意识打开鞋柜,拿了双男士拖鞋出来。   搬来公寓时,她买了不少新拖鞋, 以备不时之需。   这双蓝色男拖是上次李煜来时,现拆的。   陈亦行一眼看见在它旁边还摆了不少未拆封的同伴, 直白地拒绝道:“不要这双,给我拿双新的。”   赵又锦:“……”   不愧是你。   真够讲究的。   她只能收回蓝色男拖, 重新拿了双崭新的,拆掉塑料袋, 端端正正摆在玄关入口处。   见陈亦行好整以暇穿上它,老神在在走进屋,还顺手带上门,才来得及细想。   等等,他来干嘛的?   系统入门会有点困难,所以……?   没等她多想,男人已经走到了阳台上,在她的小书桌前微微俯身,拿起鼠标操作起来。   赵又锦顿悟。   所以,是来给她一条龙服务,安装系统的。   很有自觉性地跑进厨房泡了两杯热巧克力,她一路小跑着,重返阳台,殷勤地递上其中一杯。   陈亦行百忙之中侧头扫了眼,“我不喝热巧。”   “我兑了牛奶,这杯只放了半块方糖。”赵又锦信誓旦旦,“保证不甜不腻。”   看她片刻,他默不作声接过,喝了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比你想象中好喝?”   他本想说难喝,但对上她一脸期待的样子,最后却移开视线,“一般。”   系统很快安装好了,赵又锦总算明白新手入门难在哪里。   全英文操作。   作为新闻系的高材生,赵又锦的英语水平并不差,但术业有专攻,至少满屏幕的it专业用语,就足够她眼花缭乱。   “你这个系统,对普通人来说会不会太不友好了?”   陈亦行:“刚研发出来,还没上市,后续会有中文版本。”   计算机用语的确是以英语为主。   但令赵又锦感到惊讶的却是――   “还没上市的新系统,你怎么敢放心交给我?”   换来男人淡淡的扫视。   “怎么,你还能给我卖了不成?”   “为什么不能?只要放个消息出去,你的竞争对手怕是要把我家门槛都踏破。”赵又锦叉腰得意笑,笑到一半――   “就凭你?”陈亦行笑笑,给了六个字评语,“有贼心,没贼胆。”   赵又锦:“……”   本想跟他计较一番,干嘛这么小瞧人,但换个思路一想,她决定把话理解成,陈亦行觉得她心地善良、守法自律,绝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这么一想,心情就好多了。   她把关注点放在电脑上,顺便拉了拉椅子,“你坐啊。”   “太矮。”   “……”   两人是邻居没错,但左右户型并不相同。陈亦行的房子很大,至少是赵又锦这边的两三倍。   她的居住空间并不大,阳台也很鸡肋。   当初赵又锦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么张窄小的书桌,刚好能嵌进阳台一角。   瞄了眼男人的大长腿,倒的确是,坐下后就无处安放。   便也不叫他坐了。   陈亦行熟练地操作着电脑,赵又锦起初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太入神了,后来干脆半跪在椅子上。   再后来,下意识就坐下了。   当初为参加网络安全大会,她也苦读了不少安全系统方面的书籍资料,于是不时提问。   陈亦行耐心回答,某一刻,低头才发觉,不知何时,她坐在了椅子上。   于是这一幕变得特别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望着电脑。   他立在椅子后,俯身弯腰,一只手从右侧绕过她握着鼠标,另一只手从左侧绕过她,时而轻敲键盘。   甫一失神,就忘了回答她的问题。   赵又锦正指着屏幕问:“这个安全指令是什么?”   身后迟迟没有传来陈专家的回答。   她下意识回头,险些撞上男人的胸口,这才惊觉,两人的姿势简直可怕……   这这这。   说好的安装系统,怎么会变成这种画风?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忽略掉眼前这台电脑,这姿势四舍五入,形同拥抱。   赵又锦心惊胆战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低头凝视的目光。   十二楼的窗外,夜深了,风住了。   她的脸像熟透的苹果,西红柿,樱桃,或是别的什么。   想站起来,但他这么环住她,人还在她头顶。   站起来就直接脸对脸了……   赵又锦僵硬地凝固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找到脱身之术。   她像条泥鳅,弯腰从他胳膊肘下钻出去,紧张地拿起桌上的杯子:“那个,没水了,我去给你续杯……”   陈亦行慢慢侧头,看着她慌忙奔进厨房的样子。   续杯?   他才喝了一口,续什么杯?   心下了然,她这一进厨房,怕是不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不会再出来。   果不其然,二十分钟后――   陈亦行亲自走到厨房门口,看着赵又锦在里面团团转的样子,嘴角一抽。   “续杯续的这么慢,是会被投诉的。”   赵又锦一惊,回头,脸上还是红的。   “系统安好了。”   “……喔。”   “出来,教你怎么使用。”   “……好。”   接下来的全程,赵又锦都不敢再坐那张椅子,话也少得可怜。   陈亦行还算好心,不再提刚才的事。   “点开系统。”   “好。”   “先设置密码。”   “嗯。”   “点击左上角,寻找适配装置。”   “喔。”   ……   她听话得像个模范生,按部就班,乖巧地遵从他的一切指令。   直到系统远程连接上了某个装置。   花溪城。   深夜,黯淡无光的某个客厅,灰尘遍布的书架顶端,一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银色针头,像只忽然睁开的眼睛,暗中观察着这个窄□□仄的天地。   再回到温暖明亮的公寓阳台上。   赵又锦:“怎么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操作鼠标,“是不是摄像头坏了?”   “还是你的系统有问题?”   她一连串质疑袭来,只换来陈亦行冷冷一瞥。   “你当我这是什么,赵又锦?”   “监控器……?”她抬起头来,这才察觉到某人的不满。   “你也知道?你安的是监控器,不是探照灯。”某人淡淡陈述事实,“他又没开灯,你看得见个屁。”   “……”   行吧,原以为是个温馨之夜,她和隔壁邻居友好地坐在一起,进行新闻行业与科技行业的交流互动。   直到眼下,赵又锦才明白,看来一切都是错觉。   ――   在监控器安好的第三个夜晚,赵又锦下班回家,照例打开电脑,以倍速拉动进度条,观察房磊一天的动作。   无关紧要的事情她通通忽略,只看有没有猫。   这样的观察已经持续了三天。   说来好笑,别人每天下班,回家追剧看直播,而赵又锦看录播。   播什么?播一个变态的日常。   原以为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早晨八点,房磊起床。   八点二十,邋里邋遢出门。   中午没有回家。   夜里七点,大门传来动静。   赵又锦刚端起水杯,就看见画面上,房磊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拎着一只很大的黑色背包,回家后,把背包重重地扔在地上。   着陆的一瞬,背包动了动,传来刺耳的叫声。   水杯已经端到嘴边,突然凝滞。   赵又锦迅速放下水杯,把倍速调低,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   此刻已是夜里九点半,她看见的画面来自两个多小时之前。   房磊换了身深色衣服,重新出现在客厅,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着6深色背包踹了一脚,然后拉开拉链。   背包里有两只猫,一大一小,都是毛色参差不齐的野猫。   小的那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大的露出獠牙,竖起浑身毛,挡在小的面前,冲房磊龇牙咧嘴。   看起来像是猫妈妈带着孩子。   赵又锦心跳加速,呼吸都有些急促,一眨不眨望着屏幕。   下一刻,她看见房磊拎起大的那只,走向玄关,从鞋柜上拿起之前她看见过的那只老虎钳,又回到客厅。   猫在拼命挣扎,凄厉地叫着,仿佛预知到残酷的命运即将降临。   但挣扎也是徒劳无功,因为房磊戴着塑胶手套,显然早有经验。   手套没过手肘,任野猫如何挣扎,都挠不到他。   他面色阴郁,仿佛有无尽怨气。   老虎钳落在猫头上之前,他说:“你别怪我,要怪就怪那群王八蛋。”   下一刻,赵又锦心跳骤停,猛地闭上了眼。   ……   陈亦行坐在床头看书。   这是他的习惯,每天夜里都会阅读一小时。   现代人的娱乐方式愈加多样,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各类短视频,微博和论坛,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人的生活,在极短的时间内带来铺天盖地的信息量。   纸媒的衰弱已成必然。   身处it行业,陈亦行的感触尤为深刻。   即便行风的人员都是高材生、知识分子,但脱离校园,无人督促,他们也渐渐开始摈弃书本。   几乎二十四小时拿着电子产品,如非必要,绝不会碰书。   陈亦行是个例外。   他不爱花花世界,活得很独,每晚仍坚持阅读。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深夜的宁静。   对方连门铃都不按,急躁地,一下一下拍着门,像暴风雨来袭。   陈亦行放下书,很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昏暗的楼道里,赵又锦穿着家居服站在那,面色苍白,紧咬下唇,眼里似乎还有一点泪光……?   下一秒,他蓦地拉开门。   “怎么了?”   没想到他的邻居像个导弹一样,猛地冲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   陈亦行浑身一僵。   怀里,赵又锦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可怜巴巴地哽咽着,还有些发抖。   “我,我看见他了……”   “看见什么了?”他没察觉到,他连语气都放轻了,尽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却僵在半空,无处安放。   小孩揪住他的睡衣衣领,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   “我看见他,拿钳子,砸碎了一只猫,的头。”   每一次停顿,都是一次抽噎。   陈亦行很快察觉到,单薄的睡衣承载不住眼泪的重量,胸口有一片濡湿,还在不断扩大。   他沉默片刻,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把监控交给这么个半大不小、心灵脆弱的小孩,真的合适吗?   那只开门后就僵在半空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慢慢落在她的肩头,轻而有力地拍了拍。   “别怕。”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来,意外落入一片和煦如春的眼神里,像落满杏花的湖,像春雨过后的山。   “别怕,赵又锦。”他缓慢有力的声音响彻耳畔,“记者最需要的品质是什么?”   “敏锐的直觉……?”   她下意识说出老师曾教过的知识。   “不对。”男人摇头,平静道,“是勇敢。”   “……”   “监控看完了?”   “……还没有。”   “害怕?”   她点头。   陈亦行无声地叹口气,“那还看吗?”   她脸色一白,但还是倔强地继续点头。   “ok。”男人侧身,从门口的衣架上拿过大衣,披在身上,“走吧。”   “去哪?”赵又锦愣愣地问。   “不是要看监控吗?又怕,又要看。”陈亦行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一路拉到对面大门口,“还哭成个泪人跑我家来。”   赵又锦面色潮红,伸手飞快地抹了把脸,掌心湿漉漉一片。   “……是汗,不是泪!”   还挺倔。   这时候还有心思嘴硬。   陈亦行拉着她的手,在指纹锁上飞快一摁,滴答一声,门开了。   “我陪你看。”   他淡淡地说,然后轻车熟路打开鞋柜,拿过三天前刚拆封的白色男拖,自顾自穿上。   回头再看那个傻眼的小孩。   “还不进来?”   赵又锦吸吸鼻子,腮帮子鼓得老高,顺手把门带上时,闷闷地嘀咕了句:“这是我家!”   陈亦行回头:“那我走?”   “……”   腮帮子鼓的更高了,赵又锦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抬脚向厨房走,背影很高傲,但问的内容却……   “喝什么?热巧还是绿茶?”   ……着实卑微。   陈亦行看着那个背影,轻哂。   “热巧。”   说来奇怪,起初嫌弃它太腻太甜,即便她少放糖,对牛奶,也依然喜欢不起来。   可眼下她一问,他脑子第一时间浮现出的,却是这两个字。   有的东西起初不合眼缘,但接触之后,却发现回味悠远。   以至于,后来赵又锦咬牙切齿,在他的陪同下看完那段血腥而惨烈的视频时,他侧头望见她不忍的表情、紧握的拳头。   下意识伸手,拉过她。   然后一根一根,掰开她过于用力,已然泛白的指头。   “力要往坏人身上使,而不是折磨自己。”   他对上那双泪汪汪的眼,顿了顿,声音放低,“赵又锦,这双手是你的武器,保护好它们。” 第45章   有陈亦行在, 后续视频看下来,尽管内心依然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赵又锦好歹坚持下来了。   他用的倍速播放, 还关掉了声音。   有血腥场面出现时, 他还会忽然抬手,于是眼前一暗,赵又锦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看见他近在咫尺的掌心, 和骨节分明的手指。   凄惨的场景消失在眼前, 虽没有精力在此刻心猿意马, 去留念他难得的体贴,但对赵又锦来说, 的确免去了不少煎熬。   总算看完, 他关掉画面, 问:“准备怎么处理?”   不谈录像的事, 只问她工作相关,赵又锦得以抽离出情绪, 思考后续。   她想了想,说:“这是暗访,偷拍偷录,不好直接上周刊,先在网上发布, 然后寄给他的学校吧。”   “学校?”   “嗯,他在平成工业大学读博, 上次民警问话时我听见的。”   “隐藏好个人信息,不要被他发现了。”陈亦行揉了揉窝在电脑桌下委委屈屈无处伸直的双腿, 起身,“这种反社会人格, 一旦得知是你举报的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重回电脑前。   “算了,来都来了。”   听起来像是多不耐烦似的。   赵又锦下意识发出一声鼻音:“嗯?”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陈亦行敲黑板了,“隐藏i防追踪会吗?”   “好像会一点点……?”赵又锦望天,努力回忆着大二那年学的信息技术。   “别看天,看我。”   “……哦。”   某人开始手把手教学,教她如何使用小马甲,如何防止反追踪。   陈老师太严格,赵又锦默默擦把汗,又一次体会到被信息技术课支配的恐惧。   她由衷感慨:“有大佬手把手教学,感觉我出师了可以直接当黑客。”   陈亦行没说话,淡淡地看她一眼。   赵又锦于是顿悟,这个眼神深刻传达了三个字:就凭你。   ok。   fe。   她举起双手:“开个玩笑,不当就是。”   有些人只是不当黑客。   但有些人,他根本不当人。   弄好一切,平城已是深夜。   风打着卷吹上十二楼,无意间发现窗户留了条缝,便开始毫不留情地席卷而入。   窗帘像海上的风帆,鼓鼓囊囊,充盈饱满。   赵又锦扑上前,将窗户严丝合缝关好了,回头看见陈亦行准备离开的身影,鬼使神差问了句:“吃宵夜吗?”   “……?”   对上男人的视线,她努力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就,感谢你大晚上被我拉过来,浪费休息时间不说,还给我上信息技术课……不如留下来吃个宵夜?”   陈亦行会说什么,她和他都清楚。   不吃。   宵夜这种东西除了发胖,对人体有什么好处吗?没有。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而他话也到了嘴边,出口却变成――   “吃什么?”   嗯?   居然同意了?   赵又锦眼睛一亮,一路小跑到厨房:“你等等,我找找看。”   开冰箱搜寻。   在橱柜里翻箱倒柜。   好一阵后,她拿出两包拉面,一罐午餐肉,和几只已经蔫掉的胡萝卜、西芹,回头讪讪地望着立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男人。   “……”   陈亦行深呼吸,想扭头就走的,但对上那双眼巴巴的眸子,顿了顿。   “煮吧。”   她的眼睛霎时亮起,像两盏小灯笼。寒冬俱寂,灯火不灭,点亮悠悠长夜。   这一夜是在两人对坐吃拉面的光景里结束的。   头顶是暖黄色的灯,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面。   赵又锦厨艺很好,将简单的食材处理得美味可口,拉面也煮的恰到好处,筋道,味鲜。   面是乘在拉面锅里的,她把锅直接端上了桌,当时还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快给我铺个垫,好烫好烫,受不了……”   陈亦行下意识从桌子边角拿了个软木垫,铺在桌子正中。   她急吼吼把锅一放,就开始捏着耳朵,嘶的一声倒吸气。   末了,一人一只小碗,从锅子里捞面吃。   下筷子前,陈亦行淡淡地说:“我就吃两口,意思一下。”   下筷子后……   他确实只吃了两口,也就一口吃掉锅里的,三分之一吧。   赵又锦端着碗,小口小口喝着汤,偷偷抬眼打量对面。   男人吃得不慢,但姿态优雅,处处显露出良好的教养。   不知哪来的满足感,也许是他嘴上说不吃,但身体力行吃了很多,给足了面子,她喝汤都喝得津津有味。   而陈亦行放下碗筷,也有几分怔忡。   说好的只吃两口……?   他看着对面捧着碗,像小猪一样开开心心喝汤的人,脑海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来:人间烟火。   他有很多年不曾与人共食了。   读书时,忙于创业,不是在实验室废寝忘食,就是在拉资金,吃应酬饭。   后来创立了行风,公司里的人都是三五成群,结伴去楼下吃饭。   他不爱社交,也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排队,固定在一家便当料理店预定了午餐,每天都有专人送到办公室。   ……   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一处,吃家常便饭的场景,真是久违。   陈亦行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赵又锦,忽然觉得这一幕无端温柔。   ――   周三清晨,天刚蒙蒙亮。   冬日的白雾为整座城市笼上一层轻纱,看上去轻盈美丽,但平城已然炸开了锅。   昨天夜里,网络上忽然爆出一段视频、一篇新闻报道,龙卷风一般席卷了这座城市,甚至吸引了全国各地吃瓜群众的目光。   视频是经过剪辑的,对画面中出现的人物进行了面部马赛克处理,时长有所压缩,一共只有两分钟。   人脸打码,血腥的场面同样打码。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大家清楚看见画面里的人在做什么。   如果看不真切,那么紧随其后的整篇报道也足够阐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平城某小区,男子屡次虐猫,手段残忍。   笔者措辞犀利,一针见血,将该男子屡次虐猫的残忍真相披露于众。   报道是深夜发布的,此时千家万户都在睡梦中,只引起了夜猫子小规模的关注。   待清晨第一缕光穿破云层,真相也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房磊虐猫事件获得了火山喷发似的关注度。   赵又锦连夜做完一切,躺在被窝里也依然在刷手机,追踪报道动态,几乎彻夜未眠。   天光大亮时,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抵达公司。   发现整个《新闻周刊》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这他妈太残忍了,得有多变态才能干出这种事来?”   “这男的就不是个人!”   “我家也有猫,谁要是这么对我的猫下手,我可能当场就掏刀子捅上去了。”   ……   赵又锦看着逐渐沸腾起来的人们,慢慢地坐在座位上,沉默地继续刷手机。   网络上,舆论永远比现实里更加激烈。   网民们暴言不断,声称要人肉出当事人,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冯园园风风火火冲进大厅,把包扔在工位上,气喘吁吁拉住赵又锦:“是你,对不对?”   赵又锦抬起头来。   冯园园眼圈都红了,语无伦次:“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以为上次就算完事了,你居然偷偷做了这么多?”   赵又锦左右看看,比了个嘘的手势。   好在大家都忙着义愤填膺,也无人注意她们的小插曲。   赵又锦说:“太危险了,一个人去已经很冒险,我们俩一起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你还知道危险?”冯园园目瞪口呆,“他连猫都能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上次我就去敲了下门,问下情况,他就要打我。你不怕他对你下手?”   “怕。”   赵又锦想起夜里看那段录像时毛骨悚然、血液结冰的感受,还忍不住哆嗦。   “……但总要有人去做。”   冯园园与她对视半天,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小声说:“对不起,又锦。”   “……?”   “这本来该是我的工作……”   “谁去都一样。”赵又锦安慰她。   “不一样。”冯园园难得倔强,抬起头来看着她,“我去就只会把事办砸锅,但你没有。”   冯园园看着脸色发白、眼睑处有熬夜后留下的明显淤青的赵又锦,迷茫里,有种颓丧的情绪在无限扩大。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含着金汤匙长大,她应有尽有,但时至今日才发现,其实应有尽有,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一无所有。   她讨厌和钱打交道,家里人也没想把她培养成女性企业家,说是太累了,好好当个小公主,嫁给金龟婿,养尊处优享清福,这多好。   舅舅是新闻行业的先驱,于是挥挥手,说你要真觉得无聊,那你来我这干吧。   她其实什么也不用干。   只是人活着不能虚度光阴,于是被安排到了《新闻周刊》,每天似乎也忙忙碌碌,干点正事。   可是看着眼前的赵又锦,冯园园发觉,其实她还是在虚度光阴。   有抱负的人活得一往无前,每一步都留下了足迹。   而她无所事事,即便每天也同样忙得团团转,但仔细一想,竟不知自己都在为什么而奔波。   “园园?”   “冯园园?”   她的思绪被赵又锦拉回来,茫然抬头。   “啊?”   赵又锦竖起食指,抵在唇中,嘘了一下。   “这件事不能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吗?”   冯园园迟疑道:“但你这次的报道引起这么大反响,要是告诉季书姐,告诉总编,会不会对后面的发展更有利?”   赵又锦摇头。“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邀功。”   冯园园看着她的眼睛,下意识想,它们和她的目标一样坚定,一样清晰,真好。   “是为了那些猫,对吧?”   赵又锦点头。   冯园园也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事要是还有后续,一定要告诉我。”她虔诚的样子就差举起三只指头对天发誓了,“我一定一定会小心谨慎,让我帮你吧。”   赵又锦笑起来,点头说好。   ――   冯园园派上用场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次日,季书就call赵又锦去平城工业大学跑现场,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准备再点一个名。   赵又锦说:“让园园和我一起去吧。”   季书略有迟疑。   当初总编叮嘱过她,冯园园跑些无关紧要的轻松活就行,这种兵荒马乱、人挤人的场合,派她去怕是不合适。   但冯园园双手合十,眼巴巴望着她:“让我去吧,季书姐……”   季书:“……”   知道的只是一个新闻现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分发年终奖。   她不由好笑,大手一挥:“那你去吧。”   最后叮嘱一句:“房磊虐猫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知道。”   “嗯嗯。”   “今天下午平城工业大学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对房磊的处分,你们注意一点,离他远点。万一他发起疯来,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   “记住。”她敲黑板,严肃地说,“没有什么比你们的人身安全更重要。”   ――   赵又锦熬夜几天才完成这件事,视频与新闻报道,只是其中之一。   之二,她将举报信,连同高清□□的视频一起,分别发送到了平城工业大学的学工部、化学学院院长、党委书记的邮箱里。   房磊虐猫事件在短短一天里登顶热搜,获得了全国瞩目。   各大论坛、贴吧,微博,都在热议此事。   已经有人在爆料了,说认识这个人,虽然看不清脸,但认得那身衣服和背的包,还有他对猫说话的声音。   很快,房磊的名字被扒了出来。   居住的小区被扒了出来。   然后是他所在的学校、专业,包括学院领导的名字都出现在了网络上。   “这种人居然还在读博?”   “这他妈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国家不得塌方?”   “平城工业大学 平城工业大学化学院 朱xx 刘x ,这就是贵校的博士生?眼睛瞎成这样,还留着不捐?”   后面的几个名字,是房磊所在学院的领导名字。   不止是网友们,就连房磊的校友也纷纷挺身而出。   有人为学校鸣不平:“败类哪都有,就事论事,希望大家理智一点,不要地图炮,不要一杆子打死所有平工大的人。”   有人痛心疾首:“不过说真的,同为平工大毕业学子,虽然为母校感到委屈,但不得不承认有些网友批评得也很有道理。这个人这么恶劣,显然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却能一路读到博士,学校和他的导师也有失察之过。”   这些都是无数水花里温和的一两朵。   更多的,是惊涛骇浪。   鉴于舆论压力,平成工业大学立马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此事。   他们在开会,记者们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学校大门读了个水泄不通。   视频里的画面过于惨烈,但凡有良知、有同情心的人,都大受震撼。   于是当天,在记者们都被堵在校门口不让进时,平城工业大学在网络上发布公示。   公示称对大众感到抱歉,平工大一向秉承求知笃行的办学理念,希望为社会和国家输送人才,但因过分关注学业,对于学子的私生活难免有失察之处。   经调查,平工大化学院房x同学,确系为视频中的当事人,也的确存在虐猫现象。   学校对此感到痛心疾首,经商议,决定对房某进行开除学籍处理。   此外,还有一系列安抚公众的保证,例如今后一定如何如何,杜绝再出现此类现象。   但这样的处理并不足以大快人心。   不管房磊受到什么处分,国家并没有相关法律规定他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网友热议:   “看这手法这么熟练,报道里也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之前还有多少无辜生命终结在他手上!”   “是啊,杀那么多猫,回头就一个劝退处理,根本不痛不痒。”   “这种人就该去死啊。不死也必须关起来!你们想没想过,就这么劝退开除了,他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不知道还有多少猫会遭殃!!!”   “学到了。猫嘛,想虐就虐,想杀就杀咯,反正大不了你开除我,我换个地方打工,继续虐猫。”   在网友们为此热议时,记者们也站在平工大的门口。   冬日的天阴沉沉的,北风凛冽,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学校大门建得气势恢宏,偶有下课铃声传来。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朗朗读书声。   在万众瞩目里,房磊像丧家犬似的,抱着宿舍里的一箱杂物,慢慢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他原本可以从后门流走的,但他没有。   记者们似乎也没想到,原以为此行最多不过能采访到迫于无奈出来应付大家的校领导,再不济就是哪里请来的公关发言人,但眼下居然是房磊本人……?   大家一窝蜂冲上去。   记者要站在客观角度去做采访,不能被主观情绪影响了采访的公正性。   但此时此刻,视频带来的冲击太大,没有人能够完全客观。   谴责与质问里饱含愤怒。   录音笔、麦克风像武器一样朝房磊脸上招呼。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虐猫?”   “有没有考虑过去医院检查,看看自己到底患有什么精神疾病?”   “对于学校这样的处理你感到不满吗?”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汲取教训,停止这种行为,还是会继续虐猫?”   铺天盖地都是冷冰冰的指责。   没有人对他骂脏话,但每一双眼睛里都传达着连脏话都无法比拟的重量。   在这样的围攻下,房磊忽然崩溃了。   他把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朝地上一砸,大吼:“都给我滚开!你们都去死!”   记者们吓一跳,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但人多势众,又很快涌上去。   眼前只是个罪人。   千夫指也活该他受着。   有个胆大的男记者把麦克风递上去,大声质问:“你现在的愤怒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学校开除你吗?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在所有人眼里,该受到的惩罚都绝对不止开除这么简单?”   房磊情绪激动,一把打掉他的话筒,声音比对方还要大。   “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站在这里看热闹!”   “我们知道你虐猫,请问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又怎么样?”房磊双目蕴泪,声音凄厉得和他虐猫时猫发出的惨叫竟有几分相似,“我虐猫怎么了?这种人吃人的世界,你们有谁管过我的死活?哈,倒是心疼猫!”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   无数双摄像头对准了他。   麦克风都亮着灯。   录音笔都高举在半空。   房磊情绪失控,啜泣着、抽噎着,但大多数时候是咆哮着,语无伦次控诉着社会的不公。   这是他读博的第四年了,论文答辩依然没过,还要无限期读下去。   明明他是专业第一,明明他的实验、论文,比所有人都完成得好,但导师就是不通过。   一句不通过就能否认他的所有付出。   他说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的导师还要评职称,需要他这个机器人。   他写了那么多的学术论文,悉数变成了导师的第一作者署名权,他只配在第二,甚至不配拥有姓名。   替导师干活996,成天窝在实验室里出不来,连跑趟食堂都嫌他浪费时间。   导师四处拉活,师兄弟们就拼命给他做。他倒是日进斗金,学生们一个月一人八百块钱,导师还说得像是他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房磊出身农村,前些年母亲患癌去世,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等他毕业了进了大公司,会赚很多钱让父亲享福。   可是没等到他毕业,父亲也生病了,他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他想过去打工,但导师威胁他实验室离不开他,要是他一走了之,就永远都别想毕业了。   今年春天,父亲病故,原因是没钱治,活生生拖死了。   等他赶回家中,看见空荡荡的房子,枯瘦如柴的老人,才明白虽然时至今日才咽气,但他的父亲早就死去了。   被生活煎熬死的。   可笑的是,他连墓地都买不起。   他匆忙赶回平城,跟导师借钱,导师问:“要多少?”   他哽咽着说:“一万。”   “一万?”导师露出惊讶的表情,末了转账两千给他,“多的没有,这点你拿去吧,就当我的一点心意,不用还了。”   合上门,他听见门里的男人在对妻子说:“真晦气,为这种事找上门来。”   女人问:“你就借他一万会怎么样?好歹是父亲走了,孩子也挺可怜的。”   “借?他还得起吗?”   那一天,房磊慢慢地爬下楼,嚎啕大哭。   楼道里的光从隙缝里照进来,却照不亮他一片荒芜的世界。   他买不起墓地,最终把父亲葬在了农村荒凉的山坡上。   而父亲下葬当天,导师就叫他回研究室干活了。   记者问:“这是你导师的不公,为什么不跟学校检举揭发?”   “他们沆瀣一气,说了又有什么用?大环境不都这样吗?会有谁替你撑腰,替你做主?”房磊大哭着,形同疯子,“我还想毕业,有生之年,我只想毕业!”   农村的父母大多这样教育孩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房磊自小就听从父母教诲,他们没有多少文化,所以眼中只有一条光明大道:读书。   他嘶吼着:“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等到毕业的那天。要是就这么放弃,那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所以你就虐猫。”人群里传来一道清晰的女声。   众人回头,看见对方挂着《新闻周刊》的工作牌。   房磊眼里腥红一片,泪光模糊:“猫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吗?我爸的就不是吗?你们心疼猫,为什么没有人心疼我,心疼我爸?全都是假慈悲!你们不过是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人群一片哗然。   那道女声又一次响起。   “你恨的另有其人,为什么拿无辜的生命发泄?”   “因为我惹不起!惹不起行了吧?!”   “那你的行为,和你憎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世人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你不也是?对职权高的人逆来顺受,对弱小无辜的生命就肆意凌虐。”   赵又锦静静地望着他。   “归根结底,你和他们都是一种人。”   ――   那一天离开现场时,赵又锦和冯园园是坐公交车回公司的,一路沉默。   冯园园小声问:“他以后会怎么样?”   赵又锦答:“我也不知道。”   “可恨的同时,其实也很可怜。”   “大概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天依然阴沉,但等到明日太阳升起,还会有温热的光照耀大地。   赵又锦侧头摸摸冯园园被风吹乱的头发,“今天的报道就交给你了。”   冯园园原本还在为别人的命运感伤,当下一惊,决定收心,还是同情同情自己吧。 第46章   后来的事情, 赵又锦交由冯园园去做了。   据冯园园的可靠线报,房磊辍学在家后,饱受折磨。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他虐猫的事, 隔三差五往他门上砸鸡蛋, 还有人泼油漆,在墙上写大字诅咒他。   人性是矛盾的,看他虐猫时, 赵又锦巴不得天道好轮回, 最好和他折磨猫时一样, 有人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方式折磨他。   可真到了这一日, 又觉得他可怜。   整件事给赵又锦带来不小影响, 做梦都是他虐猫的画面。为了尽早从阴影里抽离出来, 她再也不接触与房磊有关的任何事。   倒是抽空把u盘还给了陈亦行, 郑重地感谢他。   陈亦行接过小小的金属片,“都结束了?”   “结束了。”   他倚在门边看着她, 懒洋洋说:“赵记者本事不小啊,一篇报道就能引起这么大轰动。”   楼道的灯亮着,像黄昏时残存的霞光,照得人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但他琥珀色眼珠里却有清晰可见的亮光。   赵又锦心跳漏了一拍, 不自在地摸摸鼻尖:“你看了那篇报道?”   “没看。”他一脸自己是大忙人,没空看社会新闻的表情。   “哦……”说不上为什么, 赵又锦有点失落,“那你怎么知道?”   “闹得这么大, 想不知道都难。”   “还是陈老板的技术强,要不是你的设备支持, 我也没办法拿到一手资料。”她恭维道。   陈亦行似笑非笑望着她,“赵又锦,你很闲?大晚上非得站在家门口跟我商业互吹?”   “……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赵又锦涨得满脸通红,暗搓搓念了句“吕洞宾又被咬了”,回家,关门,一气呵成。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陈亦行轻哂,也回到家里,随手将u盘扔进抽屉,再踱步回到书房。   电脑亮着,界面还停留在某篇新闻报道上。   嘴上说着没看,其实看了不止一遍。   他早就知道那个小记者表面温吞胆小,其实心很大。给于晚照写的采访稿,后来跟他做的专访,都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赵又锦。   只是,眼前这篇更甚。   带上了主观情绪,她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大胆的措辞,深刻的剖析,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陈亦行坐下来,目光落在那篇新闻稿上,半晌没动,唇角却是一弯。   ――   临近圣诞,赵又锦回了趟学校。   宿舍里的人在商量圣诞晚会的事,她是最晚到的,一进门,就被分派了任务。   “又锦,你知道院里要办晚会的事吧?”老大问。   赵又锦点头,“看群里的通知了。”   老二说:“要求每个班都要出节目,这实习的节骨眼上,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老三是班长,一锤定音:“时间太短了,所以我和大家合计了下,咱们班就搞个大合唱。平常大家自己忙自己的,空闲时间学歌,最后集合,排练个两遍就行。”   老四是赵又锦本人,笑起来:“我看行。”   “光咱们觉得行,别人也觉得行啊。”老三唉声叹气,“我跟辅导员说了,但她说好几个班都是出的合唱表演,让我们想个法子,别干巴巴地唱,得有自己的特色。”   老大插嘴:“所以我出了个主意,找几个人来角色扮演驯鹿和圣诞老人,在台上跳舞。”   赵又锦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赵又锦连忙摆手:“我不行,我四肢不协调,真不能跳舞!”   老大说:“嗨,不要你跳多好,就穿上人偶衣服,搁那儿摇摆就行!”   老二点头:“主要这主意是咱们寝室提出来的,少不了自己出个人去跳,不然同学们得有闲话了。”   老三笑眯眯说:“我们四个人里,就你不住校,平常什么任务咱们都替你做了,该签到也帮你蒙混过关,关键时刻你是不是得好好回报一下?”   话已至此,赵又锦明白过来,其实她们不过是走个过场,事情早就定下来。   她也不便推辞,只再三确定:“真的只用穿上玩偶衣服,在台上招招手就行?”   老三胸有成竹说:“对,就这么简单,你不会拒绝吧?”   赵又锦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点头答应了。   宿舍四人,大学四年相处下来,其实关系还不错。   只是赵又锦是本地人,舅舅舅妈家离平城大学也很近,所以她时常归家。   再加上她是专业第一,很多时候都是独一份,比如拿国家奖学金,再比如参加职业比赛,老师钦点之下,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自然而然的,三个外地室友关系会更亲密。   赵又锦并不太在意这些,她人温顺,即便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小事上也多从众,所以也不曾和大家有过争执。   唯一一次不愉快,是在这次实习前。   当时室友们都联系上心仪的单位了,问起赵又锦来,她说自己迟迟没定。   好点的单位需要关系,不太好的,她自己不想去。   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事拖到了最后,只能仓促地选择了一家地方日报。   结果去办公室交实习单子时,书记一句话解决了这件事。   他说有能力的人不能去小地方,无法施展抱负。   一通电话,喜从天降,赵又锦拿到了《新闻周刊》的实习名额。   偏偏事情太赶,她一整个中午都忙着联系《新闻周刊》,提交资料,等到下午实习名单公布后,回到宿舍,才发现众人看她的目光有异。   后来出门,发现忘拿一卡通了,她匆忙返回寝室,在大门外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没看出来啊,居然这么虚伪。”   “问她去哪实习,还藏着掖着,说没定下来,生怕谁抢了她的实习名额似的。”   “是挺伤人的,大家好歹一个屋檐下住了四年,还防贼似的。”   赵又锦本想推门解释,将事情始末讲清楚。   不料谈话的方向忽然奔远。   “哎哎,她爸不是在美国当医生吗?我早就想说了,明明她什么干部也没当,学院有啥好事都落她头上,我猜她爸肯定花了大钱给她打点。”   “那有什么用?你看她的个性,阴沉沉的,半天闷不出个响屁。也就会死读书了。”   老二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反正不是一路人,以后毕业了分道扬镳就行。”   赵又锦在门外站了会儿,也没进去拿一卡通,转身走了。   诚如她们所说,同一屋檐下住了四年,多少有点感情。   可感情值多少钱?一个实习名额就能轻易令它烟消云散。   ――   赵又锦原以为不过是sy,扮演一下圣诞老人或是一头鹿就好,没想到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   12月21号,她收到群消息。   老三在群里通知所有人,晚上七点钟在学院的阶梯教室进行彩排。   薛佳琳:大家都把歌练会了吧?   薛佳琳:今晚七点,我们在c 102进行彩排,考虑到大家都很忙,所以只彩排这一次,下次就要直接上台表演啦。   薛佳琳:原则上不能请假,尤其是要穿道具服表演的同学。   然后她艾特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赵又锦。   从新闻大厦赶到平城大学,不堵车都要一小时,赵又锦只能跟季书请假,下午四点就离开了公司,往学校赶。   她在校外步行街吃了碗拉面。   做拉面的大叔曾经在平大当校工,后来退休了,就守在大门口开了家面店。   久违的味道。   以往总听人说,不管母校有多少槽点,毕业后都会成为难以忘怀的纪念。   赵又锦倒是没想过自己会有多思念这里的人,但大叔做的拉面,她倒是现在就开始想念了。   吃过饭,直接步行去阶梯教室。   同学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聊天内容多与实习相关。   老三看见她,笑眯眯招手:“又锦来了?快过来!”   然后赵又锦得知,她们安排她饰演一只圣诞小麋鹿。   大家都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她占了多大便宜。   赵又锦:“这只鹿怎么了?”   老大冲她眨眨眼:“朱晓娴也想演这只鹿呢,但咱们让她演拉雪橇的去了。”   老二点头:“拉雪橇的鹿有三只,都是庸脂俗粉。你这只可是独一无二的。”   老三笑着拍拍她的肩:“是的呢。你戏份最多,而且不像他们,要穿滑稽的玩偶服。你只用化个美美的妆,戴个小鹿发箍,穿着大红色的小裙子挥舞仙女棒!”   赵又锦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沉默了两秒钟。   “我觉得,我可以和朱晓娴换一下……”   她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出风头。   而且戏份多,不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精力吗?   一个圣诞晚会而已,赵又锦并不想太花心思。   老三揪她耳朵:“你敢!咱们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呢,不准让给朱晓娴!”   朱晓娴是学委,和老三这个班长一向不对付,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赵又锦明白,她们也不是真对她好,不过是不想给朱晓娴出风头的机会罢了。   后来的彩排乱糟糟一片,好在朱晓娴请了个音乐学院的学长来当指挥。   对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安排大家排队型、换走位,最后半小时才是集体大合唱。   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家笑都笑了五分钟。   反正也不是专业合唱团,练到差不多能见人,也就作罢。   只是解散时,赵又锦正准备离场,就被点名。   朱晓娴:“哎哎,几个要角色扮演的同学留一下!”   她把赵又锦拉过去。   “我和学长商量了下,没想到其他班也有角色扮演的计划,又撞了。”   那位音乐学院的学长沉吟片刻,说:“那就整个绝活,让他们望尘莫及吧。”   老三问:“什么绝活儿?”   学长笑笑,胸有成竹道:“咱们吊威亚。”   赵又锦:“……?”   万万没想到,最后的计划里,吊威亚的只有赵又锦一个人。   麋鹿拉车,圣诞老人坐在车上,他们只需要绕场转圈就行。   “这么多人一起吊威亚也不现实,那就又锦一个人吊吧。”   “对,让她穿着小裙子,给她租对小翅膀,一边挥仙女棒,一边在半空唱歌。”   学委、班长和音乐学院学长商量得热火朝天,赵又锦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她想说要不还是朱晓娴上吧。   结果这时候朱晓娴退缩了,说自己有恐高症,吊威亚是不行的。   赵又锦赶鸭子上架,回家时郁闷极了。   ――   圣诞晚会定在12月24日,平安夜那天。   赵又锦比其他同学要早到整整半天,因为要排练吊威亚。   24日当天中午,赵又锦请假回家,拿上了昨天刚到的道具服,老三寄来的一条红色小裙子。   裙子是某宝买的,从班费里掏。   廉价的纱质礼服裙,裙摆又蓬又大,像是女高音歌唱家会穿的那一种。   家里没有这么大的购物袋,装不下蓬蓬裙,赵又锦只能把它搭在手上。   出门时,意外碰见了陈亦行。   几天不见,陈老板似乎又装出了新高度。至少这身闪瞎人眼的行头,赵又锦就没见他穿过。   以往多是深色穿搭,无形中显得冷漠疏离,且不近人情。   今日他一改商务风,内搭是米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白色羊绒大衣。   赵又锦鲜少见到男人日常穿这样浅的颜色,毕竟学校里的男孩子大多都不太讲究,能穿得干干净净、大方得体就很不容易了。   眼前这样的穿搭,印象里只在韩剧中见过。   怎么的,这是要去出演《白色恋歌》……?   这一身浅色令他少了些许距离感,配上那副金丝眼镜,甚至有种书卷气,令人如沐春风。   她一边照常为老板大人的美貌眩晕,一边按电梯,“你中午不是不回家的吗?”   陈亦行:“下午有事,不去公司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纱裙上,微微一顿,“你呢?”   看看对面的光鲜亮丽,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劣质裙子,赵又锦一头黑线地解释:“学院有个圣诞晚会,今天晚上七点开始,我临危受命,要在合唱节目上sy。”   陈亦行有些意外:“你也回平大?”   也……?   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赵又锦一愣,“你也要回学校吗?”   “巧了。”陈亦行先她一步跨进电梯,嘴角一弯,“我受老教授所托,回学院做个讲座。”   “……”   赵又锦忍不住腹诽,所以说好好的中国人,搞什么圣诞晚会。   学学人家信息工程学院,这种时候请知名校友回来开讲座,受益你我他。   她唉声叹气之际,伸向一楼按键的手又被人拦住。   陈亦行:“顺路。坐我的车。”   ――   两人在踏进校门后分道扬镳。   一个往左,沿着湖畔走向校园东侧的信工学院,一个向右,穿过林荫去往新闻与媒体学院。   “谢谢陈老板的顺风车!祝老板讲座顺利,成功斩获大批迷妹……或迷弟?”   对上那双笑弯的眼,陈亦行忍俊不禁。   她指的是上次在南锦花园吃饭时说的那番话,若是看见他的脸,也没有当红选秀小生什么事了,他一定会斩获大批迷妹,或是,想叫他老公的迷弟。   陈亦行失笑,末了,“也祝你演出顺利,赵又锦。”   小记者看看表,发现距离约定时间没多久了,匆忙抱着纱裙,一边跑一边冲他挥手。   “那我走啦!”   她穿过林荫,像只货真价实的小鹿,灵巧地远离他的视线。   陈亦行忽然福至心灵,回忆了下在车上的谈话内容。   她说圣诞晚会在七点开始。   而他的讲座下午两点开始,最多持续到四五点钟……   他顿了顿,转身朝学院走时,眼里笑意犹在。   要不要去看看那头小鹿? 第47章 【修】   “又锦, 你别怕,大胆一点。”   “对,浑身别这么僵硬, 自然一点!”   “仙女棒仙女棒, 挥起来呀!”   平大湖畔的日落剧场里,台下是不少等着彩排的人。   台上,老三和朱晓娴忙着瞎指挥。   赵又锦没吊过威亚, 原以为咬咬牙也就上了, 但负责幕后的同学把她拉上半空时, 她牙齿都在打颤。   哪里还顾得上挥舞什么仙女棒,笑得更自然?   老三说:“我们就唱三分二十七秒, 你坚持一下, 眨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眨眼就过去了, 那这可真是一眼万年。   赵又锦只觉得腰被钢丝绳勒得慌, 重心也不稳。   “这威压是这么吊的吗?”她在半空中声音发颤,总觉得哪里不对。   朱晓娴跟老三小声说:“我就说该弄个正经威压吧, 这个太简陋了!”   老三颇有气势地瞪她一眼:“闭嘴吧,班费够吗?都要毕业了,再让大家临时凑,谁肯掏这个钱?”   半空中的赵又锦不知道她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来。   也挥起了仙女棒。   偌大的台子被一拨又一拨人包围,大家都在等彩排。   台下有人不耐烦了:“我说你们还要彩排几遍?这么多人等着呢, 赶紧的过了呗,换下一个!”   脚又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 赵又锦长舒一口气。   从来没觉得能直立行走是件这么美好的事。   她揉着腰,听老三交代她和负责拉威压的同学――   “上一组唱到一半的时候, 你就得在幕后系威亚了。”   “前奏响起,噔噔噔噔噔这个地方, 你就拉她上去。”   “又锦你胆子大点啊,别这么僵硬了,给我撑住!”   又磨蹭了好一会儿,赵又锦忽然想起来,今天她穿的是裤子,而演出时会穿裙子。   “我去步行街买条安全裤。”   老三一拍脑门儿,“对,我给忘了,你得穿安全裤!”   虽然裙子长,但人在半空,难免走光。   从步行街买完安全裤返回时,赵又锦经过了学校东侧,想起什么,看了眼表。   三点四十,时间完全够。   要不要去看看陈亦行的讲座?   她只是下意识这么想着,但腿已经非常自觉地迈向了信工学院的方向。   林荫道是大学的标配,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才能这样枝繁叶茂。树不会说话,却沉默地看着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带着稚气懵懂的眼神踏入校园,离开时却已焕然一新。   大老远就能看见教学楼外的讲座宣传板,一路都是。   赵又锦轻而易举顺着它们,来到了多功能大厅。   可容纳数百人的厅堂内,座无虚席,光影明亮。   她没有偷溜进去,只站在后门外悄悄地看。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陈亦行站在台上的模样了,上次网安会就见识过他的魅力。说来奇怪,有的人在生活中很有距离感,令人望而生畏,而站在万众瞩目的台上,距离感竟也变得亲切起来。   也许对于观众来说,距离感才是迷人之处。   耳边是专业相关的内容,虽则听不太明白,但她还是跟着观众一道笑起来。   陈亦行讲话时,声音低缓,字句清晰,并且很好地兼顾了在座还有一年级新生。他们还未能掌握过于高阶的内容,所以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描述复杂的专业知识。   虽然不苟言笑,但说到感兴趣的点时,唇畔会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笑意。   赵又锦光是远远看着,也觉得此刻宁静悠远。   待她意识到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笑时,怔怔地摸摸嘴角。   奇怪,他笑就算了,她在笑什么?   ……   台下掌声不断。   陈亦行讲完某个小段落,不徐不疾拿起讲台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温水,抬眼时似乎察觉到什么,扫了眼大厅后门。   但只捉住一抹浅色的衣角。   消失太快,仿佛一个错觉。   他微微一顿,忽然想起今日消失在林中的那只小鹿,似乎就穿的这个颜色的衣服……   “下面,我们来谈谈安全系统是如何改变了人类生活……”   台下众人看见,那位严厉又迷人的学长漫不经心放下保温杯,开始了下一段演说。只是,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他低头放杯子的那一刻,似乎笑了……?   还笑得春风拂面似的。   令人心驰神往。   众人:简直犯规!   ――   夜里七点,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圣诞晚会正式开始。   晚会在日落剧场举行。   剧场坐落于湖畔,可同时容纳三千人,是平城大学的标志性建筑。   剧场的名字由来也很有意思,当初知名建筑师顾延之先生设计它时,将地址选在了湖岸边,每到日落时分,建筑与夕阳会同时倒映在湖面。   此刻亦如是,水面波光粼粼,霞光与落日交相辉映,映照在建筑之上,仿佛一副传世画卷。   赵又锦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   她的班级节目排在第六个,总感觉下一秒就要登场。   这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盛典,作为班长,老三铆足了劲,非要干票大的。还特意从外面请来了专业化妆师,说是要给大家留下一个难以忘怀的毕业礼物。   “所有人都得漂漂亮亮的!”   赵又锦穿着那身纱质连衣裙,顶着精致的妆容,连头发都被编成了蓬松的辫子,盘在脑后,活脱脱像个女高音歌唱家――   “呸,什么女高音歌唱家,明明是法式公主风!”老三是这么说的。   但赵又锦坐在台下,浑身不自在。   不自在的原因和衣服过于廉价有关系,即便室内开着空调,它也不抵事,轻薄的欧根纱完全不御寒,人都要冻僵了。   偏偏外套放在后台了。   更不用提这纱料太硬,扎得她浑身痒痒。   尤其是脖子后面那块。   赵又锦感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又是盼着永远别上台,又是盼着赶紧熬完这茬,早死早超生。   台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正如老三所说,大家都选择了比较简单的合唱,省时费力。   但合唱的特色各有不同,有的班是大家一起手舞足蹈,跟着鼓点律动。   有的把歌曲演成了音乐剧,浮夸中带点滑稽,引来台下阵阵发笑。   第三个节目最好笑,他们班唱st christas。   歌词是上个圣诞节你夺走了我的心,这个圣诞节你伤害了我的心。   于是除去合唱的同学,他们还派出两个男生,一个正常打扮,一个男扮女装。两人上一秒还在亲亲我我,下一秒男的扭头离开,“女的”抱住大腿苦苦哀求。   台下几乎笑出猪叫。   赵又锦也跟着笑。   直到老三和朱晓娴开始组织大家上台。   “快快快,该我们了!”   赵又锦立马上演了【笑不出来 jg】。   一切都兵荒马乱,后台乱糟糟的,老三和朱晓娴的指挥声音也重合在一起,闹得人脑袋发晕。   几人七手八脚帮赵又锦穿威压,但没想到下午彩排时她穿的常服,威压很轻松就系上了,这会儿换成了大摆蓬蓬裙,就总也系不好。   老三当机立断,拉住某根绳索:“这根就不系了,反正无关紧要!”   赵又锦一愣:“不会有危险吗?”   “这是控制重心的,你不在半空中剧烈运动,用不上!”老三安慰她,“放心好了,就照下午我们说好的那样,挥挥仙女棒,笑得漂亮就行。”   赵又锦觉得不能这么草率,还欲争辩,但时间紧迫,主持人已经在台前报幕了。   “你听我的,出了事我来负责!”老三斩钉截铁,一边说,一边小跑到了人群边上,“大家准备好啊,马上开始了!”   下一秒,红色幕布缓缓拉开,全班人都站在合唱阶梯上,“驯鹿”拉着雪橇,“圣诞老人”高坐其上,前奏已然响起。   在赵又锦浑身紧绷,努力拉出一个笑容来时,日落剧场的门外,有个白色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从容踏入礼堂,微微俯身,穿过走道,嘴里低声说着“抱歉,借过”,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   此时,他分辨出了响彻剧场的音乐。   那是一首动画电影里的插曲,when christas es to town。   当圣诞来到小镇。   i’ wishg on a star   and tryg to believe   that even though it’s far   he’ll fd christas eve   说实在的,未经专业训练,台上众人的歌声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好在他们有自知之明,在伴奏里加入了一半原声。原声加持,才能勉强带着这群一半跑调,一半连歌词都不熟的家伙,顺利唱下去。   而在幕布拉开,歌声响起时,“驯鹿们”拉着雪橇欢快地绕场跑起来。   背景是定制的版面,雪国世界。宁静的夜空下,莹莹积雪铺成厚厚的绒毯。   有人在舞台二楼往下撒“雪花”,轻飘飘的塑料泡沫纷纷扬扬坠落,场面倒的确有几分唯美。   万众瞩目中,有一只穿着红裙子的“小鹿”缓缓升空。   她的裙摆大得像朵花,被强光一打,劣质纱衣也显得华美起来。   裙子上那些折磨她一下午,疯狂坠落的亮粉,在此刻像被施以魔法,让她看上去流光溢彩。   她头戴小鹿发箍,蓬松的发辫环绕脑后,看上去像个孩子,脸庞娇柔稚嫩。   手里的仙女棒随着音乐晃动,裙摆也在半空摇曳。   这样大的阵仗还是今晚独一份,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这才是大场面,大制作啊!   老三在人群里唱歌,闻声满意地笑起来。   而半空中的赵又锦却笑不出来,没有了稳固重心的那根绳子,她总觉得身形不稳,稍微一动,就会在半空滴溜溜打转。   于是僵硬地笑着,对着口型,连仙女棒也只敢小幅度地晃一晃,压根不敢放开手脚。   但没关系,舞台离场下有一定距离,所有人都看不见她笑得有多木讷,肢体多僵硬。   他们看见的只会是漂亮的小鹿在半空中唱歌。   这一幕本该和谐又美丽。   如果不是后台拉威压的男生,因为不敢穿的太多――班长说过分臃肿不利于干活――所以只穿了件毛衣。   恰逢有人推开后台的某扇门,拿着道具走进来,冷不丁带来一阵风。   男生原本就冻僵了,被风一吹,一时控制不住鼻子痒痒,“啊切――”   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手里的绳索猛地一动。   半空中,赵又锦突然下坠了几厘米,虽然只有几厘米,也足够她吓得尖叫出声。   好在老三没有给她戴耳麦,毕竟人在半空,脚不沾地,也唱不好歌。   于是那声尖叫被淹没在了庞大的合唱声里。   但台下的观众也看见她突然下坠了一截,都“啊”出了声。   老三不明就里抬起头来。   没有了固定重心的那根绳索,赵又锦在下坠途中忽然失去重心。偏偏后台的男生一时慌乱,居然用力拉绳,想把她又拉起来。   结果手忙脚乱之下,赵又锦突然头朝下,变成了倒栽葱,悬挂在半空晃荡。   安全起见,他们事先就商量好,赵又锦只是离地一两米。并且在她脚下,合唱团的背后,观众们看不见的地方,还铺有厚厚的垫子。   倒是不用担心赵又锦会有安全问题。   但眼下,穿裙子的“小鹿”忽然变成倒栽葱,那硕大的裙摆猛地掀起,盖住了她的头和脸。   裙子一翻,就露出了两条光溜溜的腿,和那条下午刚刚买的蕾丝灯笼打底裤。   出于慌乱,那两条腿还在半空中胡乱蹬了几下。   白生生的,纤细修长。   台下爆发出了比之前男男分手那一幕更响亮的哄笑声,不知是谁带头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剧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说好的唯美,骤然间变成了滑稽大戏。   合唱的同学们都错愕了,抬头望着看不见头脸的赵又锦,和她吊在半空那光秃秃的腿……   一时不知该继续唱下去,直到节目结束,还是先管一管这只像是被人吊起来任人宰割的鹿。   老三咬牙,低声命令:“继续唱,唱完再说!”   朱晓娴站在她旁边,震惊道:“那就让她这么挂着???”   “不管怎么说,先表演完!”   于是人群骚动了片刻,又心不在焉地跟着伴奏唱起来,只是无数双眼睛都不受控制,频频往头顶瞄。   唱得比之前还要一言难尽。   台下的领导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先是不明就里,接着站起来怒道:“还唱什么?赶紧上去把人放下来啊!”   可是已经有人先于他们踏上了舞台。   ――   赵又锦懵了。   在她控制不住重心,忽然头朝下翻了一圈时,就已经怕得不行。   好在重心是没了,绳索还是安全把她吊在空中的。   裙子翻转过来,劈头盖脸罩住了她,视线里只有地上那一小块垫子。   她离地一米多,就是伸出手也够不着它。   腰被勒得死死的,因为整个人都掉了个头,绳索更紧了,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听见台下一片哗然,第一个念头是,糟糕,她毁了老三的节目。   第二个念头才是,当务之急是先下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腿露在外面,一时不知该庆幸下午买了条安全裤,还是该悲哀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安全裤……   难以名状的窘迫潮水般袭来,她又急又怕。   潜意识里,她就像某篇课文里讲过的那只小小昆虫,被突然滴下的树脂包裹住,动弹不得。   赵又锦能感觉到,自己满脸都在发烫,不知是这个姿势导致血液不畅,还是因为窘迫、慌乱。   她乞求有人能救救她。   她当然以为他们会立马停下来救她。   可几秒钟后,断掉的合唱声又一次响起。   没有人救她。   台上众人像是对此视若无睹,看不见她的窘迫与难堪,竟然重新唱起歌来。   歌还剩下一半,一分多钟的时间。   赵又锦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呼吸都忘了,最后缓缓升起的只有一个念头:她被抛弃了。   i guess that santa’s by   cae he’s never e around   她努力想拉住绳索,直起身来,可倒挂的姿势不允许她这样做。   along with all this christas cheer   it’s hard to be alone   他们还在唱着。   但她孤身一人。   赵又锦眼眶一热,充血的滋味从脸上蔓延到了眼底。   台下在哄笑。   台上在歌唱。   欢快的圣诞音乐里,麋鹿拉着车,圣诞老人挥洒礼物。   只有她沦为笑话,在承受所有人不加掩饰的嘲笑与瞩目。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她以为这一刻即将定格,她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时,忽然有人出现在面前。   裙摆遮住了视线,她看不见什么。   但台下的哄笑声消失了,同学们也没再唱了,只有伴奏在孤独地放着。   她听见有人大步冲上台,将这老旧的台面踩得砰砰作响。   视线里只有一小方天地,在这可怜且有限的范围内,她看见了一双脚。   锃亮的手工皮鞋。   考究的缝线,细密的针脚。   在看见它的那一刻,赵又锦像是重回水底的鱼。   上一秒还临近干涸,不论如何声嘶力竭,都似乎没人能听见的求救声,这一秒终于被传达出去。   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在这几千人齐聚一堂的偌大剧场里,也终有一个人听见了她的呼喊。   “赵又锦,跳下来。”   她听见他这样说。   起初是拼命摇头,一米多高的距离,头朝地……?   “你信我吗?”那人又问。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冷静从容,疏离得像是这世界兵荒马乱都与他无关。   可这一刻,赵又锦就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显而易见的迫切与急躁。   她自己都没辨别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信。”   “我信。”   “那就松开腰上的安全扣,跳下来。”   其实不用跳,只要打开腰上的扣,她就会立马头朝地坠落下去。   赵又锦闭了闭眼,摸到了腰间冷冰冰的安全扣。   下一秒,啪嗒一声,金属弹片松开。   她以为自己会坠在垫子上,但她没有。   她被人紧紧抱住,小心翼翼着地。   裙摆被人哗的一声放了下去,歪歪扭扭的小鹿发箍也被他一把摘掉。   她睁开眼,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积蓄多时的泪像断了闸,拼命涌出。   “陈,陈亦行……”她哭着叫出他的名字。   下一刻,他脱掉大衣,毫不犹豫地罩在她头顶。   “我们走。”   他拉着她,大步流星穿过走道,消失在日落剧场。   推开门的那一刹,抬头是星河万里,身后是鸦雀无声的群众。 第48章   夜是黑的, 天是青的,路是寂静无声漫向远方的。   为了吸引大家来看晚会,学院的干部们组织了大批人马, 在通往落日剧场的林荫道上挂满装饰。   红色的是圣诞老人, 褐色的是拉车的驯鹿,白色是飘摇的雪花,绿色是梦里的圣诞树。   不时有标志指向剧场的方向:新闻与传播学院圣诞晚会, 诚邀您的参与。   夜幕宁静, 倒映在湖畔的那栋建筑里不时传来盛大的音乐, 隐隐夹杂着欢声笑语。   大概所有小孩都会憧憬新年,憧憬圣诞, 不分国籍与宗教, 仅仅是迷恋节日的欢乐氛围, 和那些古老动人的传说。   赵又锦也曾期盼过像电影里那样的圣诞节。   她幻想过无数次, 但没有一次是眼前这样,以喜剧结尾收场。   可笑的是, 喜剧是大家的,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喜剧的内核真的是悲剧。   而这悲剧是她一个人的。   头也不回逃离那个剧场,像是躲避凶猛巨兽,赵又锦步伐匆匆。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欢声笑语、圣诞欢歌, 她才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原来他们已来到图书馆前。   它在黑夜中巍然伫立,不动声色, 冷眼旁观世人的喜怒哀乐。   在她旁边还有个身影,由始至终与她同行, 却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   她知道这人素来惜字如金,不过这段时间相处过后,他的话也逐渐多起来,今天却好像重回过去。   赵又锦忽然停下脚步,他察觉到了,也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赵又锦已经能很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亦行沉默片刻,拒绝了她从肩上拉下准备还他的大衣。   “穿着吧。”他重新给她披上,丝毫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他看她几秒,又问,“不搭顺风车了?”   “不搭了。等他们表演结束……”赵又锦吸吸鼻子,勉强露出一个笑,“我还要跟他们汇合。毕竟我的衣服、背包都留在后台了,手机也在那。”   她的演技是真的不够好,大概以为只要笑一笑,万事都好。   可蒙尘的路灯再昏黄,也足以照亮她泛红的眼眶。   陈亦行安静片刻,再次确认:“真要我走?”   “你还要问多少次?走吧,快走,求求你赶紧走。”她板起脸来,有点不耐烦,“你以前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   剩下的话,陈亦行没有说出口。   一如既往的一根筋。   固执。   爱逞强。   “那我走了。”   “快走。”   在她的反复催促下,陈亦行转身,朝某条林间小径走去。   那条道可以通往停车场,她知道他把车停在哪里。   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绕到图书馆的背后,找了条长椅坐下来。   这种地方一向受人欢迎,不见光,够隐蔽,黑暗里年轻的火苗一点就燃,摧枯拉朽,大有燎原之势。   但这是凛冬,零下好几度。   再旺盛的**也经不起折腾,看来爱情也不抗冻。   于是黑暗里只剩下赵又锦独自一人坐着,她裹紧了陈亦行的大衣,吸吸鼻子,刚想鼓励自己她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反正这么多年也都一个人走过来了。   结果一低头,吧嗒,一颗圆滚滚的泪珠砸在地上,像是要凿出个坑来。   紧接着就有什么断了线,是那根一路紧绷的神经,或是脆弱的泪腺。   赵又锦蹲在长椅上,抱住膝盖,头埋在裙子里,小声呜咽起来。   真没出息,哭有什么用。   长这么大,尽管性格不够强硬,但她一直清楚在命运面前,眼泪是最无用的申诉手段。   母亲因病离世时,因为过于年幼,她尚且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真正含义。   一张白布盖住了熟悉的面孔,她还能抬起头来问父亲:“妈妈睡着了吗?他们把他盖住,是怕我吵到她吗?”   父亲沉默的像棵树,抬手捂住眼,泣不成声:。   等到赵又锦学会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关掉台灯上床睡觉时,才深刻体会到那张白布的含义。   它掩埋了过去,在她的生命里永远留下了一处空白。   从此没有母亲的存在。   后来,赵又锦已然不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再看照片时,也只觉得那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之后的好多年里,父亲都会躲起来对着母亲的照片偷偷抹眼泪。   但赵又锦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太忙了。   忙着在父亲于医院昼夜颠倒时,学会搭着小板凳爬上高高的橱柜盛米做饭;   忙着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眨不眨看着分针秒针一圈圈地跑,然后掐着时间去灶台关火;   忙着一个人做作业,不懂的题目就圈起来,放在茶几上等父亲回来留下解题思路;   忙着在次日清晨自己掐灭闹钟,起床洗漱,用微波炉热一热昨夜父亲冻在冰箱里的包子和牛奶。   后来的这些年里,她忙着努力学习。   忙着不给舅舅舅妈添乱。   忙着和青春期的李煜好好相处。忙着小心谨慎地与同学们处好关系。   她太忙了,没有自怨自艾的时间,也省下了不少眼泪。   但原来天道好轮回是这个意思,过去储存起来的泪都没消失,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它们一直蓄势待发,直到今时今日。   赵又锦无声地埋着头,热泪不止,像这夜色无边。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会哭,所以赶他走。   她不想被人看见这么懦弱的样子,虽然在不久之前,他还目睹了她最难堪的一面。   赵又锦甚至开始怨他,为什么要来剧场。   为什么要看她的表演。   他们不过是邻居而已,他一直高高在上不好吗?为什么要屈尊来到这种地方,看他们这种不入流的合唱表演?   丢脸已经很惨了,但只要想到毕业后和那群人毫无瓜葛,似乎也不会那么耿耿于怀。   偏偏被他看见了。   ……   某一刻,面前有了些微响动。   像是有人踏着夜色一路走来,在不远处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逐渐靠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她面前,声音消失。   赵又锦鼻子都堵住了,心道大晚上的哪里不好走,跑这种地方来。   天这么冷,快回宿舍吧同学。   再不济,要谈恋爱就去开个房,学校步行街七天连锁,一夜两百,经济实惠。   她埋头不起,眼前的人似乎也跟她杠上了,脚步声迟迟没有远离。   最后实在忍不住,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动了动下巴,从裙子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   红肿的双眼登时睁大。   夜色里,有人去而复返……   不,在看清他手里拿的一袋子衣服和那只半旧不新的背包时,赵又锦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穿过林荫小径,陈亦行重新返回日落剧场,拿回了她遗落在后台的所有私人物品。   此刻,他静静地立在那,静静地看着她。   赵又锦立马背过身去,胡乱擦脸。   “别擦了,越擦越花。”身后传来他清淡的声音。   赵又锦不吭声,至少把眼泪抹掉。   oo一阵声音,她听见他在动那只大塑料袋里的衣服,像是在翻找什么。   等到她捂着脸回过头来,从指缝里看他,才看见他拎出了她的雪地靴。   “窝在这儿不冷?”   “不冷。”她死鸭子嘴硬,“不是让你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我怕我就这么走了,有人会水淹图书馆。”   “……”   赵又锦面红耳赤,悲从中来,“我都这么惨了,你还嘲笑我?你走,快走!”   却没想到那人并不走,平日里你死缠烂打,他都能头也不回耍冷酷,今天无论你怎么出言相讥,他都岿然不动。   夜风吹得人心都乱了。   陈亦行无声地叹口气,慢慢蹲下身来,那姿态像极了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伸脚。”他低声命令。   赵又锦反而把脚一缩,藏在裙摆里更不出来了。   “做错事的又不是你,折腾自己干什么?”他先道了个歉,“冒犯了,赵又锦。”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忽然伸手拉过她的裙摆,只掀起了那么一点点,然后捉住了她来不及闪躲的脚。   那双手并不凉,反而有些温热,与她被风吹得冷冰冰的脚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又锦一慌,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男人的束缚。   他轻而有力地捉住她的脚踝,把不听话的双足禁锢在地上。   因为动作不熟练,或是鞋子廉价,做工不好,他反复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脚扣解开。   然后更加不熟练地替她穿上了雪地靴。   赵又锦明白挣扎无效后,就像个死气沉沉的布娃娃,任他摆布,直到双脚都套在了温软厚实的鞋子里。   做完这一切,陈亦行终于舒口气,也不急着起身,只是抬头看她。   出人意料的是,她又哭了。   说是哭也不尽然,就是那么哀哀地望着你,也不出声,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坠。   说来奇怪,陈亦行本想调笑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大花脸,不适合装可怜。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因为他发现即便她顶着这张大花脸,滑稽又可笑,可当他接触到那双蕴满水光的眼,也就溃不成军了。   他受不了她这副眼泪巴巴的样子。   像是心脏被人攥在手里,轻一点会不安,重一点又难耐。   这滋味可真是。   陈亦行慢慢地伸出手来,在她眼角轻轻一抹,指尖沾上了滚烫热意。   他想擦干那永不干涸的眼,奈何眼泪却像决堤一般,源源不绝。   最后只能轻叹:“赵又锦,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第49章   “赵又锦, 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你头也不回离开这,我就不哭了。”赵又锦抽噎着, 继续赶他走。   陈亦行维持着蹲在她面前的姿势, 仰头问:“真的?”   “真的。”   “那我走了。”他从容起身,从仰视变为俯视,“真走了?”   “快走!”她凶巴巴且不耐烦, 就是满脸眼泪, 声音里也带着浓重鼻音, 半点没有杀伤力。   陈亦行点头,说好, 那我走了, 你早点回去。然后转身不徐不疾朝来时路走去。   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妥协, 赵又锦居然有点傻眼了。   紧接着没由来的, 眼泪泛滥成灾。   明明是她赶人走的。   明明他顺应她的心意,前所未有的乖顺。   可看着他的背影, 她悲从中来,要不是死死按捺住,下一秒就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身影还是慢慢停下来。   陈亦行回过头来,似乎观察了一下, 然后就掉头回来了。   她想问他又回来干什么,结果刚开口就打了个哭嗝, 剩下的话悉数消散在嘴边。   陈亦行也不急着说话,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 占据了长椅剩下的那一大半位置。然后从装衣服的袋子里拿出了她的外套,轻轻一抖――   披在了自己身上。   赵又锦:“……”   她收了哭音, “这是我的衣服。”   “我知道。”   “那你还穿?”   “你不也穿着我的衣服?”   赵又锦低头看看自己肩上,不说话了,再看看他,女士的大红色长款羽绒服在身,怎么看怎么好笑。   她又一次擦擦大花脸,低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遇见你之后。”   “……”   陈亦行:“这个温度,只穿件毛衣去给你拿衣服,是个人都得冻死。”   “那你怎么没冻死?”   “因为这个。”   他勾唇笑笑,小幅度掀起毛衣下摆,露出了贴在腹部的……暖身贴。   那是做工极可爱的暖身贴,上面还有小熊印花,异常眼熟。   看见它的第一刻,赵又锦就想起来,这不是上次在步行街吃宵夜时,她买给他的?   当时一起买的还有小熊围巾、小狗手套。   她立马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你不是说大男人用这个丢人?”   “丢人总比没命好。”   明明脸上还挂着眼泪,嘴角却一直忍不住往上翘。   干嘛啊赵又锦!   又哭又笑,小狗飙尿。   赵又锦觉得难堪,扭过头去,气闷不已,自嘲道:“真失败,每次都被你看见我最丑的样子。”   陈亦行没说话。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去便利店能糊涂到拿走你的咖啡;买煎饼能误解你的意思,和我弟一人顺走一个;就连参加网安会,能因为同事挤兑被困在大门外,等你营救……”   她每回忆一件事,就更觉得无地自容。   “我也在想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格格不入。”   “就好像用尽全力想融入大家,但还是无法融入。”   “四年同窗,和老三她们还是四年室友,结果变成那种状况挂在半空,居然没有一个人顾及我的感受……”   说着就又打了个嗝,鼻音更重了。   好半天,身后才传来他的声音。   “挺好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安慰不像安慰,嘲笑也不像嘲笑。   赵又锦困惑地又扭过头来,看见他明亮的眼。   陈亦行问:“赵又锦,你想做个完美的人吗?”   “谁不想?”   “完美的当下,你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但一直完美下去,人生就会变得无趣。”   她一怔,反问:“那你会觉得无趣吗?”   男人倚在长椅上,抬头望着今夜的天,星光无限。   半晌道:“有时候会。”   “你吗?”赵又锦不可置信,对上他无语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说出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我没有骂人……!”   男人轻哂,垂下眼眸,“我知道。”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亦行思量片刻,才说:“我一直认为做人做事都该高标准,能做到极致,就绝对不要落于下乘。”   “直到……?”   “直到后来回头看看,才发觉过去千篇一律,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特别时刻。”   “……”赵又锦默了默,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你在凡尔赛?”   “是真的。”男人出神地靠在椅背上,“所有人都习惯了你的完美人设,你也习惯了自己的滴水不漏。于是回头看看,只记得自己是怎么竭尽全力追求极致。大概往前看,未来也是一路汲汲营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做什么都很厉害,你有什么不知足的?”赵又锦说,“要是我跟你一样厉害,我舅舅舅妈,还有我爸,做梦都会笑醒。”   “问题就在这里。”男人低下头来,静静地望着她,不徐不疾道,“你有家人和你一起高兴,但我没有。”   赵又锦一怔。   “所以,时常犯错,偶尔出色,这才是人生常态。有人陪你一起喜怒哀乐,总好过枯燥乏味的一帆风顺。”   “将来回头看看,你会记得的时刻很多,高兴因为大体相似,只剩下很浅很淡的印象。你会记得的,是今天这样的时刻。”   赵又锦:“……我一点也不想记住今天。最好下一秒就失忆!”   “看长远一点吧,赵又锦。”男人瞥她一眼,“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回忆今天,大概只会觉得有趣,会想:原来我也年轻过。”   赵又锦:表示怀疑。   但插科打诨说了这么多,她最后才发现,面上的泪风干后,已然了无踪影。   人要是独处,就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情绪里。   有人相伴,境况大有不同。   但赵又锦还在刚才他的某句话上打转,“你有家人和你一起高兴,但我没有。”   什么意思?   他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这么优秀的孩子,谁家父母会不喜欢?   但谈话的方向瞬息万变,此刻已来不及追问。   她踌躇着,却看见男人侧头望着她,好整以暇问:“冷风吹够了没?”   “……?”   “吹够了就走吧。”他站起身来,把羽绒服摘下,目光落在她的肩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赵又锦慢吞吞站起身,慢吞吞摘下他的大衣,递还给他。   男人没急着接过去,轻轻一抖手里的羽绒服,替她笼在肩上。   “伸手。”   她依言伸出手来,钻进袖笼。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上次在医院时,她也是在他的帮助下穿上外套……   赵又锦能想到,陈亦行当然也能想到。   他松开手时,问:“胳膊上的伤都好了?”   “你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女孩瞥他一眼,小声且不满地嘀咕,“再迟点慰问,疤都要没了。”   她生气的样子总是鲜活的。   像苏打水倒入玻璃杯,一连串气泡飞快地升起,有声有色。   说不上为什么,陈亦行如释重负。   喜怒哀乐里,他唯独不知如何面对她哀的一面。比如刚才。   而眼下。   眼下就很好。   他笑笑,接过她手里的大衣,轻轻扬起,不徐不疾地穿好。   大衣上还残存着她的体温。   他低头看看,白色衣料上还沾染了从劣质纱裙上掉落的不少金粉,“……你这什么裙子,掉我一身粉?”   赵又锦定睛一看,还真是。   想道歉,抬头才发现,陈亦行的眼里没有半点嫌恶与不满,只有无可奈何。   也许是夜色宁静,也许是星光闪烁,她竟觉得那片无可奈何里,有一丝不易察觉,却又昭然若揭的温柔。   ――   去停车场的路上,竟下起雪来。   赵又锦怔怔地仰头,一片冰凉的雪落在额头,刹那间消融不见。   是今年的初雪。   平城难得下雪,去年前年都没下,今年却在平安夜下起雪来。   对于爱看韩剧的赵又锦来说,这简直是无可救药的浪漫。   即便雪花很小,没比舅妈装罐子里的白糖大多少,也足以令整个平安夜美好起来。   沿途都能听见学生们的感叹。   “下雪了?”   “哇,居然下雪了!”   “走走走,操场上看雪去!”   离开学校已有两个月了,赵又锦这才惊觉自己在短暂的时间里丢掉了什么。   学生时代的纯真烂漫多源自于指缝里流出的大把空闲时间,可以无忧无虑肆意挥霍,比如浪费一夜在山顶看日出,比如通宵追剧、看世界杯。   但离校的两个月里,她忙得脚不沾地,永远在大厦与现场两边跑。   重新呼吸着校园里的空气,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会怀念母校。   因为告别它的那一天起,就正式离开了童话世界。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她慢慢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侧头对上陈亦行的目光,忽然笑起来。   陈亦行闲闲地问:“这会儿肯笑了,不想失忆了?”   赵又锦绷着脸:“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笑起来。   她本来是在不满地控诉,看他笑了,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   还想失忆吗?   不想了。   她看着那片瞬间融化的白雪,低声说:“谢谢你,陈亦行。”   谢你赠我温柔长夜,共赏素白冰雪。   男人却头也不回朝前走,拉开车门,很没耐心地说:“走吧,这冰天雪地的,再待下去真要上明天的社会新闻头条。”   即便贴着暖身贴,这身毫不保暖的衣服也抵挡不住零下的温度。   打开车内的暖气,陈亦行把手放在出风口烘了烘,一边等赵又锦在他旁边落座,系安全带,一边说:“题目我都给你想好了。”   “叫什么?”   “叫《平安夜冒雪哄小姑娘,知名企业家冻死在平大》?”   赵又锦:“……”   下一秒,她绷不住脸了,噗的一声笑出来。   “陈总,这就是你们理工科的语文水平?”   男人给予一个眼神警告:想下车是吧,赵又锦?   可他的警告一点也没能威胁到副驾驶的人,她还在说:“就这种标题,你要是在我们专业,要么毕不了业,要么刚入学就得劝退。”   陈亦行看她片刻,平静地说:“彼此彼此。就你这种眼力劲,过河拆桥的本事,放在我们公司也一样,除了开除,没有第二条路。”   ……   回家的一路上,两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吵架内容幼稚得像小学生。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   天地间有种自得其乐的热闹。   窗外是,窗内亦如是。   直到在楼道里分别,两人各回各家,赵又锦合上门,没忍住从猫眼里看对面。   陈亦行晚她一步说再见,在她偷看时,才不疾不徐踏入室内。   她望着重归寂静的楼道,和那扇紧紧闭上的大门,忽然心生不舍。   她想,其实这一夜不止难堪,也有难忘。 第50章   深夜, 于晚照正在打游戏。   今晚是平安夜,他在游戏里却过得不怎么太平。   先是有人挂机,公屏打字:“兄弟对不住, 别举报我, 女朋友找我过平安夜了,赶时间,大家三分钟投了吧。”   队友很生气, 立马谴责这种行为。   “有女朋友了不起啊?谁没有?”   过了半分钟。   另一位队友:“我没有。”   下一位:“我也没有……”   第三位:“说实话, 我也想有。”   于晚照:“呵呵, 不瞒大家,我有。”   个屁。   有女朋友的人, 谁在平安夜打游戏?   打游戏就是为了消磨时间, 没想到还要吃狗粮。   这把很快投降认输, 又开始下一把, 没想到不是队友坑他,就是他坑队友, 反正没有一把是快乐的。   直到某一刻,摆在手边的手机响起。   两条新消息抵达。   他把鼠标一扔,拿起手机来,有点意外。   某个叫“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的人给他发来两条微信消息。   第一条:于总,在吗?   第二条:这会儿方便跟您打听点事吗?   于晚照有点惊讶。   这不是记者妹子吗?找他打听点事, 什么事?她和陈亦行是邻居,要是和行风有关的事, 直接上门不是更方便?   于晚照:什么事oo?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可能有点冒昧,但是今晚和陈亦行聊天的时候, 他提到了一点他的家庭。   于晚照一怔,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   陈亦行?   提到了自己的家庭?   有生之年, 孤僻大魔王竟然能主动跟人倾诉过去……?   他震惊地打字过去。   于晚照:他说什么了?   于晚照:说他爸妈去世了?   于晚照:有没有说是因为公司破产去世的?   于晚照:他连家里的状况都能告诉你,我的天啊,你俩这关系不一般啊!!!   那头的人像是被震住了,好半天才回复。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他是提到了一点,但你说的这些他都没说……   于晚照一僵。   于晚照:那个,假如我撤回刚才的这几条消息,你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于晚照:看见了也没关系,你能假装自己口风很严,半个字都不会跟陈亦行泄露吗?   ――   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赵又锦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明明身体极度疲倦,大脑却思绪纷繁,无论如何难以入睡。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在她的追问下,于晚照最后还是简单说了陈亦行的家庭状况。   陈亦行家境优渥,父亲白手起家,研发了一款家喻户晓的杀毒软件。   那款软件的名字,就连赵又锦也耳熟能详。   但好景不长,在他十四岁那年,软件忽然被恶意攻击,一夜之间,所有使用这款软件的用户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数据泄露。   杀毒软件反被病毒攻破,这对公司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后来的事,以赵又锦这些年来的专业学习、广泛涉猎,能对号入座的新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一夜之间,软件被列入了禁区,老用户卸载的卸载,打官司的打官司,曾经的辉煌荡然无存。   涉及到用户数据泄露,这是个大官司。   私人用户倒还好,只在接受采访时骂骂咧咧,说不该相信杀毒软件。   企业用户却是个灾难,多少公司的机密泄露,损失多严重,都算在了陈父的头上。   公司破产,还欠下巨额赔款。   为了不拖累妻儿,陈父心力交瘁后,跳海身亡。   陈亦行的母亲原本身体就不好,经不起打击,精神崩溃到重度抑郁,没到一年也跟着走了。   那一年,陈亦行只有十四岁。   若是平常的小孩,念在他孤苦伶仃的份上,亲戚们大概也会帮衬一把。   但陈家这种状况,谁敢接受这烫手山芋?   即便从前承了陈父不少人情,当时也无人敢出这个头,生怕惹火烧身。   陈亦行面临的人生巨变,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曾经历过。   于晚照:房子被法院查封了,不动产、现金全都投进去了,他当时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了。   于晚照:前期靠政府救助,后来靠生源地贷款。   于晚照:就我所知,他高三毕业就开始打工了,一天打好几份工。后来本科阶段又开始创业,做外包赚钱,不少潜心学术的同学嘲笑他,说他掉钱眼里了,看着清高自负,其实满脑子铜臭。   于晚照: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变得更不爱搭理人了。   有的人无忧无虑,泡在蜜罐子里,活在象牙塔下。   他们有功夫说三道四。   有的人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一筹莫展,还有学费贷款要还,自然无暇顾及闲言碎语。   ……   赵又锦怔怔地看着于晚照的描述,工科生直来直去,毫无修饰。   但她仍觉得胸口窒闷,呼吸不过来。   良久,手指动了动,才艰难地打下一句: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于晚照:因为直觉。   赵又锦:?   于晚照:这些年他越走越快,恨不得把所有人甩在身后,谁都不搭理。   于晚照:但你是个例外。   赵又锦正怔忡时,就看见下一句。   于晚照:如果说还有一种药能治愈孤独,我总觉得,大概你就是他的药。   当然,难得正经的于副总这次也只正经了三秒钟。   三秒钟后――   于晚照:麻蛋,我是怎么说出这么有哲理又有艺术气息的话的?我要把它打印下来,裱框纪念!   后续的插科打诨,赵又锦全不记得。   漫漫长夜,她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   原来在那副刀枪不入的盔甲下,藏着一个站在十四岁的尾巴上,忽然遭逢人生巨变的倔强少年。   再回想起今夜,他在长椅上望着她,说“你有家人和你一起高兴,但我没有”时的样子,赵又锦心脏一阵紧缩,忽然透不过气来。   隔天是周六,她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众人期盼了一整夜,希望雪能下大些,最好扎得厚厚的,隔日就能看见整座城市银装素裹的美景。   但最终都和赵又锦一样,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嗤的一声,幻想的泡泡就破灭了。   熬夜后遗症:头疼,无精打采。   赵又锦踱步到客厅,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顺便拿起手机翻翻。   意外看见今天早晨八点半,于晚照发了条消息给她。   于晚照:对了,昨晚不跟你聊还差点忘了,再过几天就是他妈妈的祭日了。正好是元旦期间,公司放假,我也见不着他。约呢,他多半会跟往年一样拒绝我。你要是有空,装作啥都不知道,去隔壁陪陪他呗?   于晚照发完消息,越发觉得自己不容易。   有空操这闲心,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明年平安夜乃至圣诞节,可能陈亦行是脱单了,但他多半还要继续在峡谷吃狗粮……   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   不知怎么的,赵又锦缩进了龟壳里。   隔天是圣诞节,她只悄悄地窝在家上网,一整天无所事事,到夜里才发现,她翻来覆去在网上搜的都是与陈亦行有关的只言片语。   他果然不爱曝光,更不喜欢接受采访。   行风大大小小的场合,明里暗里,他都只以文字版本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甚至找不到一张清晰的照片,最醒目的一张都是远程拍摄的。   那是好多年前的报道了,看不清面目,但整个人颀长挺拔,比之如今还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少年感。   新闻标题是,《当代大学生自主创业:中国it时代崛起》。   也许是还在奋斗阶段,他没能像现在一样,对媒体拒绝得这样坚决。   ……   天色都暗下来,赵又锦才察觉到肚子饿,慢吞吞去外面的步行街吃饭。   挨家挨户都装饰着贴纸,超市还放着经典的圣诞歌曲,倒是一派喜庆。   她买了只煎饼,边走边吃,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   经过水果店时,脚步一停。   店门口的花车上有摞成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礼盒,每只盒子巴掌大小,装着一只圆圆的苹果。   她想了想,进店买了一只。   去超市买蔬菜时,明明该直奔食品区,却不知为何在玩具区驻足不前。   周围都是叽叽喳喳的孩子,只有她一个成年人在认真地打量这些小玩意,最后飞快地挑了两样东西,胡乱塞进购物车里。   ――   夜里十点,有人敲开了陈亦行的门。   他正和往常一样在看书,似有所感,放下书时也半点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果不其然,猫眼外站着隔壁的小记者,穿着毛茸茸的家居服,鼻子下方、嘴唇上面贴着白花花的胡子,脑袋上还戴着一顶软塌塌的圣诞帽。   相当滑稽。   他原本还在想,这么能闹腾的家伙,今天竟然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好几次打开微信,下意识点开难得一刷的朋友圈,拉到底了也没见到属于她的半点动态。   原来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陈亦行把门打开,似笑非笑看着她:“大晚上,sy?”   对方理直气壮挺起胸膛,很有气势地说:“什么,是小赵牌圣诞老人!”   陈亦行的嘴角无限上扬,是那种极力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弧度。   “那么请问这位圣诞小鬼,有何贵干?”   “……”赵又锦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在意细节,然后大大方方把手里的小礼盒塞他怀里,“这是本圣诞老人给你的。”   “圣诞老人”四个字,念得铿锵有力。   陈亦行微微一顿,接过了那只盒子。   盒子不大,他一只手就能捧住。   红色的纸质礼盒上印有绿色圣诞树纹样,以金色绸带包扎成蝴蝶结形状,整只盒子都blg blg的。   是学生时代的年轻人会喜欢的东西。   他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眼神也像这楼道里的灯光一样柔和朦胧,只是看看手里的盒子,又看看赵又锦。   “圣诞老人可真抠门,大过节的就送只苹果。”   赵又锦忍无可忍,绷起脸来,试图抢回自己的礼物,“不要就算了!”   偏偏手伸到一半,被他灵巧一躲,将礼盒高高举起。   男人个子高,手也长。   嗯,是她触不可及的高度了。   “送出手的礼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你不是嫌弃它吗?”   “嫌弃归嫌弃,勉为其难还是可以收下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赵又锦妥协。   她嘀嘀咕咕道:“别看就一只苹果,人家趁着圣诞节可是身价暴涨呢,比平常的几斤苹果都贵……”   “那要不要我给你报销?”   “……”赵又锦生气,“报屁哦。那我送你的意义在哪里?”   “在于当面sy给我看?”   赵又锦憋了两秒钟,一把摘掉胡子,塞进衣兜里,“我sy个鬼!”   “鬼?这我倒是没见过,那你表演一个?”   大半夜的,没营养的话说了半天,最后以赵又锦白眼一翻,气咻咻说了句“圣诞快乐”收场。   她正转身欲走,就被人叫住。   “赵又锦。”   不知为何,她从前并未觉得自己的名字是旖旎多情的那一种,但从陈亦行口中出现,就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并不经常叫她,但每次开口,平平无奇的三个字似乎也变得柔软馥郁起来。   赵又锦回头,“还有事?”   他点头,“等我一下。”   掉头回屋,回书房摸索了一会儿,再出来时,他递给赵又锦一本封面精美的书。   “老年人不过圣诞节,没准备礼物。”   “……所以你就随手从你的图书馆里摸了本旧书给我?”赵又锦低头一看,“还是英文版,没点文化还不配收这份大礼。”   她总能把寻常的小事也变得生动鲜活,生起气来两颊鼓鼓的,像藏着食物的小松鼠。   陈亦行的眼底染上难以消融的笑意,忽然抬手想揉揉她的脑袋,但手都抬起了,又发觉不妥,以及,她还戴着圣诞帽……   手在半空停滞片刻,最后替她端正了一下那顶塌塌的帽子。   “圣诞快乐,赵又锦。”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害她浑身一僵,明明还隔着一顶帽子呢,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头发都被点着了。   沿着头发,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烫。   但她依然强装镇定,挥挥手里的书,学着他的样子说:“那我也勉为其难收下了。”   最后一句:“圣诞快乐,陈亦行。”   回到家里,赵又锦缩进温暖的被窝里,打开床头灯,轻轻翻开书。   书封是深红色的,烫金花体,用手抚摸还有凹凸不平的痕迹。   oes of shelley   《雪莱诗集》   在书的扉页上,有一行陈亦行匆匆写下的字,尽管时间仓促,也难以藏拙。他的字迹清隽有力,像是镌刻在岁月里不败的花朵。   给赵又锦,   希望她永远坚定,永远明亮。   陈亦行   于20211225 第51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 即便和平常一样总在偶遇,陈亦行也还是一样惜字如金,但赵又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早晨在电梯里, 他摁下负一楼, “坐我的车?”   赵又锦点头。   “今天没有准备面包牛奶当早餐,还人情了?”他不咸不淡地问。   换做以前,大概率她会小学生吵架似的回一句:“怎么, 没有早餐你要把我半路扔下去?”   但今天她一噎, 老老实实摇头:“睡晚了, 没来得及准备。”   后来上车,因为穿太厚, 系安全带时老是扣不上。   还是陈亦行伸手, 替她捉住插片, 咔嚓一声落位。   赵又锦红着脸收回手, 还没说谢谢,就听见他淡淡点评:“这双手, 看来真是只能握笔赶了。”   她憋半天,憋出一句:“一辈子就干好一件事,也不是不行。”   怪事。   明明浮在嘴边的是,“你不就安全带系得比我灵活点,哪来的优越感?”   连续好几天, 她都这样。   甚至陈亦行放在门口的垃圾,也会在第二天早上自动消失。   他问赵又锦:“你昨晚下去扔垃圾了?”   赵又锦点头。   “把我的一起扔了?”   再点头。   陈亦行把车停在路边, 仔仔细细盯着她看。   赵又锦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 “看什么看?”   “大概是在看你胸前的红领巾是不是更鲜艳了吧。”   “……”赵又锦推门下车,“你好幼稚!”   除了这一句, 她一点也不像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那个赵又锦。   起初,陈亦行以为是平安夜那天他多管闲事帮她一把,才换来了一个忍气吞声的赵又锦。   直到元旦放假的第二天。   陈亦行像往年一样,清晨起床,煮了两只鸡蛋、一杯牛奶,然后换好整洁挺括的衣服,驱车前往公墓。   他在路上的花店外停下,下车买了一束鲜花。   这么冷的天,又是喜庆的节假日,公墓的人少得可怜。   沿途都只有他的身影。   一步步踏上台阶,放眼望去是伫立在半山腰无数寂寞的石碑。   这样也好,陈亦行不爱拥挤,更不喜欢凑热闹。   他一路踏上最高的台阶,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块碑。   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年轻,永远停留在了他十四岁的回忆里,漂亮温柔。   但也年复一年更加陌生。   他把花放在墓前,足足站了十分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与母亲对视着。   那一年她离开后,他曾经怨过她,明知除了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两手空空,别无其他,她依然选择狠心地离开。   对她来说是解脱,对他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   但随着时间消弭的,除了伤痛,还有执着。   陈亦行很少再去回忆过往,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也只是在想,大概再过不久,他看起来就快和照片上的人一样岁数了。   ……   离开公墓时,又要一步步迈下那冗长的阶梯。   不知哪里飞来的麻雀,在寒冬腊月里也有兴致落在台阶上,对人类来说太麻烦的阶梯反而变成了它的玩具,它蹦蹦跳跳,一级一级上下跳着。   陈亦行离它还有一段距离,却看见某一刻,麻雀像是受了惊,忽然一跃而起,呼啦啦张开翅膀,飞入天际。   ……像是有人从它旁边经过,吓到它似的。   脚步停下,看着空无一人的台阶,陈亦行忽然心里一动。   回家后,他静静地站在门内,透过猫眼往外看。   在他回来大概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那个看不见的人回到了十二楼,打开了对面的大门,也跟着回家了。   ――   下午,陈亦行又出了趟门。   这次像是要试验什么,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去了一个街区外的商场。   下楼时,电梯里只有他一人,但他踏出电梯后,停在一楼,没有急着走,而是等了一会儿。   显示屏上,电梯果然开始上升,最后停在了十二层。   真巧。   他出门,她也出门。   他回家,她也回家。   陈亦行不徐不疾步行到商场,正思量去哪,抬眼就看见了电影院。   他平常不太来看电影,热闹的地方不适合他,四周都是成群结伴的人,只会显得他形单影只。   因是心血来潮,他在前台买票,选了场十分钟后的电影。   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位置,他顿了顿,回答时不着痕迹地提高了音量。   拿着票,他慢慢地走进了放映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不久后,灯光熄灭,眼前一暗。   在巨大的音乐声里,陈亦行仔细地,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直到身侧的空座上传来很细微的动静,若不是他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大概率会遗漏掉这点声响。   衣料的摩擦声。   身体与座位表面的皮质接触的声音。   和伴随着落座姿势,从连通的扶手上传来的一点点晃动。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幻觉,悄无声息。   但又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右手边,不容忽视。   陈亦行仰头看着大屏幕,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她似乎知道了他的秘密。   却不知道,他也知道她的秘密。   像是一个奇妙的绕口令。   电影持续了一个半小时,陈亦行本是随意挑的,只选了一部等待时间最短的,没想到这么巧,电影讲述的主题竟是告别。   老人被诊断出肺癌晚期,不久于世。孩子们为了瞒着她,便精心策划了一场婚礼,以婚礼之名,赶回国相聚,实则是为了跟奶奶告别。   电影的结尾,老人送别孩子们。   孩子假装开心,却在上车后黯然。   老人笑着告别,却也望着渐渐远去的出租车泣不成声。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大屏幕,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   某个瞬间,身侧又有了轻微的动静。   那人离开了。   他慢慢侧头,看见回弹起来的座椅表面,前一刻还有凹下去的痕迹,后一刻就像是无人来过,恢复正常。   以及空气里,残留着一抹很浅很淡,却又异常熟悉的白桃香气。   每一次隔壁邻居搭完顺风车时,他的车里都会残留着同样的气息,芬芳里带着一丝丝甜。   他问过一次,她没头没脑地说:“香水?可我没擦香水啊?”   然后闻闻自己的衣袖,才恍然大悟说:“啊,你说的是我洗衣液的味道!”   再下一句,是洋洋得意的:“没想到吧,我们少女都是用白桃味道的洗衣液!”   ――   这一整天,赵又锦可忙坏了。   都怪于晚照,莫名其妙要她陪陪陈亦行,她拿什么立场去陪?   于晚照身为他的好兄弟,多年好友,他都不让人陪,怎么可能想让她看到自己失落的一面?   何况那个人自尊心又强。   可就这么不闻不问,她总觉得心里不安。   后果就是,赵又锦起了个大清早,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本想端去对面敲门,就说是做多了,分享一点给邻居……?   结果还在琢磨借口,对面就传来开门声。   她一怔,透过猫眼看见陈亦行一身深色正装,走向了电梯间。   母亲的祭日,他是要去看望吧?   也没来得及多想,赵又锦匆忙换上隐身衣,戴好头纱,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跟出了门。   跟出去后又觉得莫名其妙,干嘛跟特工似的搞跟踪?   可是都跟出门了……   赵又锦认命,小心翼翼在小区外的公厕里摘掉头纱,跑到路边打车。   就,就当舍命陪君子吧!   她抵达公墓后,又找到公厕戴上头纱,慢慢地走进大门。   只看见台阶最顶上站了个人,从她开始往上爬,到最后与他平行,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始终像尊雕像,一动不动。   哪有人这么扫墓的?   赵又锦想起自己,每年和舅舅舅妈,或是和爸爸一起去看望妈妈的时候,她有说不完的话。   总觉得一家人面对墓碑一语不发的场景太悲伤了,所以她竭尽所能活跃气氛。   “妈妈,全家人又欢聚一堂来向你致以亲切的慰问啦。”   “你女儿是不是又比去年好看一点了?”   “那也是你的基因好,遗传得好。”   所以那些日子里,悲伤只是很短暂的一阵风,还活着的人都好好活着,努力地笑,努力地热闹。   对比之下,陈亦行安静立于母亲墓前,就显得感伤多了。   公墓在半山腰,漫山遍野长满青草,而他一身黑色正装,是这副画卷里唯一的沉闷色彩。   离开时有个小插曲,赵又锦见他要走,赶紧拎着裙摆先往下跑。   冷不丁惊起一只麻雀,呼啦啦望天上飞,麻雀吓一跳,她也吓一跳。   ……   再后来,发现陈亦行下午出门了,她又鬼使神差跟着他来到了电影院。   好在他选座位时声音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赵又锦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悄悄跑进厕所隔间里,关上门,从长袜里掏出手机,也买了张票。   还好他旁边有空座!   哎,于晚照要是知道她这么努力,还不得夸她是活雷锋,感动中国好邻居?   赵又锦塞好手机,偷偷地溜进了电影院,又偷偷坐在他身旁。   只是电影全程,她连挪挪屁股都不太敢,大气也不敢出,又很想拍拍脑门问自己:赵又锦,脑子进水了吗?买在他附近不就好了,何必买在旁边受这个罪?   腰酸背痛腿抽筋,实在难捱。   好在也不是无事可做,她一边看电影,一边观察旁边的人。   光影明灭里,他依然赏心悦目。   某一刻,电影抵达**,老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一怔,似乎看见了陈亦行眼里若有似无的水光。   他没有哭,还是平静地望着荧幕。   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总是情绪不外露,很好地,从容不迫地,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不流露出任何怯意。   可相处许久,赵又锦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能穿过那副厚重的铠甲,窥见一丝真心。   伤心时也不会过分表露,但眉心会轻拧。   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手指也无意识捏起,扣住手心。   也许是老人哭得太悲切,也许是音乐太感染人,也许是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身侧的人太令人揪心。   赵又锦忽然拎起裙摆,默不作声站起来,一路猫着腰走出了放映厅。   她跑进厕所隔间里,摘掉头纱,也不顾这个形象会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很快又重返影院门口。   元旦期间,影城有活动,工作人员穿着厚重的可达鸭玩偶服,和小朋友们合照,向来往顾客招手。   赵又锦捉住了其中一只,急促地问:“可以帮帮忙吗?能麻烦你把衣服借我几分钟吗?”   “可达鸭”一愣,在头套里闷闷地问:“借衣服?”   赵又锦口不择言:“是这样的,我男朋友正在里面看电影,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想借你的衣服几分钟,跟他告个白,送个礼物!”   有了这个借口,她这身婚纱似的打扮似乎也恰到好处。   “可达鸭”不疑有他,但略显犹豫:“这个我要问问我们经理……”   赵又锦着急地问:“那你们经理在哪?”   万万没想到,旁边那只“可达鸭”立马摘掉头套,笑嘻嘻说:“在这儿呢。”   赵又锦:“……”   十分钟后――   经理还在替她加油打气:“冲呀妹子,告白顺利啊!!!”   在他们的帮助下,赵又锦顺利穿上了可达鸭的玩偶服,虽然穿的过程里,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张感。   奇怪,说好的陪陪失落的邻居,怎么会付出到这个程度?   可不容多想,那只厚重的头套已经盖在她脑袋上了。   赶鸭子上架不过如此。   赵又锦艰难地呼吸着,姿态笨拙,抱着从影院柜台买来的超大糖果礼盒,探头探脑等在门口。   不多时,一场电影放映结束。   她一眼看见随着人流鱼贯而出的某个身影,心跳骤然加速。   于是――   在电影结束后,陈亦行徐徐走出来,扫了眼热闹的大厅,正在思索那个看不见的人先一步离开是跑哪里去了,就被一只金黄色的“可达鸭”拦住去路。   那只巨大的玩偶一言不发,举着一只色彩鲜艳的篮子,在半空中滑稽地舞了几下,然后往他怀里一塞。   陈亦行:“?”   他讶异地看着这只篮子,发现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糖果,色彩斑斓。   身边某个小朋友见状,拉着母亲:“妈妈,我也要!”   母亲还没说话,小朋友又上前抱住那只“可达鸭”,“叔叔都这么大了,不吃糖了,给我吧,给我吧!”   “可达鸭”:………………   “可达鸭”能怎么办呢,只能严肃地一手叉腰,一手疯狂摇晃:no no no。   小朋友不满意,抱住她拼命摇,“我也要糖果,我也要!”   这怎么还有临时演员加戏呢?   赵又锦被晃得头晕,原本打算一言不发的,这会儿也只能压低了嗓音,粗声粗气说:“每只鸭子只有一个礼物,我送他了,就没有你的了。”   她急中生智,指指大门口的经理:“你去找那只可达鸭,去找他要礼物!”   小朋友很好骗,欢呼雀跃就奔向大门外的“可达鸭”了。   厚重的玩偶服里,赵又锦松口气,正想感慨自己的聪明才智,抬眼就看见……   陈亦行拎着那篮糖果,静静地看着她。   她一紧张,赶紧手舞足蹈地挥动起来。   抖抖手,抖抖脚,然后插插腰。   应该没露馅吧?   她们专业课也练过声,以便模仿不同声线,能够在采访时、播音时有不同的音色。   虽然也不见得完全不一样,但至少没那么容易通过一两句话就辨认出来吧……?   赵又锦透过公仔眼睛处的深色玻璃,小心翼翼打量眼前的人。   陈亦行扬扬手里的篮子:“送我的?”   她叠着手,乖巧点头。   “为什么送我?”   肉眼可见,“可达鸭”似乎愣了下,然后不假思索瓮声瓮气答道:“因为你长得帅。”   同样肉眼可见的是,拎着篮子的人笑意渐浓。   没有了之前看电影时的伤感,围绕他一整日的凝重与难以接近感,也被冲散了。   他拎着那篮糖果,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被那个去而复返的小炮弹抱住了腿。   小朋友可怜巴巴说:“叔叔,那只鸭子说他也没有礼物了……”   赵又锦:“…………”   回头看眼经理,经理比了个“我也没办法”的手势。   小朋友的妈妈也过来了,有点为难地看看陈亦行,又看看赵又锦,“要不你们把糖分他一颗?小孩子哄不好……”   也是吃准了大人不会和小孩计较。   赵又锦本想那也ok,给他一颗糖吧,没想到陈亦行嘴角一弯,把篮子拎高了些,拎到了小朋友够不着的高度。   然后认认真真对小朋友说:“不行,这是叔叔收到的礼物,叔叔也很喜欢,一颗都不能送给别人。”   在小朋友泪眼汪汪,嘴一瘪就能哭出来的时候,他非常冷酷地扒拉开小朋友的手,毫不惭愧地抱着他心爱的糖果。   赵又锦:“……”   小朋友:“……”   那位母亲:“……”   一时之间,小朋友忘了哭,赵又锦也忘了笑。   等到那位母亲瞪了陈亦行一眼,拉着孩子边哄边离开时,赵又锦也准备撤离现场,免得露馅。   她一边滑稽地摆手,一边往经理那边溜,冷不丁被人拉住了手。   奇怪,这人是有多爱拉手,连玩偶的手都拉?   来不及反应,她就被人轻轻一带,下一秒,隔着厚重的玩偶服,眼前一黑,头埋进了谁的胸口。   即便穿着玩偶服,陈亦行依然比她高出不少。   赵又锦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好在他牢牢地抱住了她,稳住了她的重心。   等等,好在是什么鬼?   为什么是好在?   赵又锦赶紧挣扎起来,拉手就算了,怎么还抱上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陈亦行还对可达鸭有这种程度的喜欢?   可男人力气还挺大,嘴里说了句“别动”,抱住这只奇怪的鸭子,声音里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暗哑。   大概过去了好几秒再。   “谢了――”顿了顿,他叫她,“可达鸭。”   “……”   行吧,就当是助人为乐进行到底了。   “可达鸭”挣扎了一下,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瓮声瓮气说:“不用客气。”   她笨拙地扬起头来,隔着深色玻璃打量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点小情绪。   “那你……开心吗?”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要不是眼部玻璃只能从里看到外,外部看不见里面,赵又锦险些以为自己露馅了。   好在他很快松开她,只是摸了摸她的鸭头,答非所问:“暖气这么足,穿成这样,不热?”   “热的。”她老老实实点头,然后演技十足地补上一句,“没办法,职责所在嘛。”   “那我先走了,你忙。”   男人笑了,又一次扬扬手里的篮子,就此离场。   赵又锦心道,是挺忙,大爷您倒是一路走好,小的我还要脱衣服,去厕所重新切换隐身状态……   只是。   回家的路上,赵又锦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想。   他都笑了,那还是心情不错的吧?   再看自己,大冬天的还能捂出一身汗,真是生活不易,小赵叹气。   可一想到他笑了,她又觉得辛苦没有白费。   赵又锦想哼歌,无奈穿着隐身衣,哼歌会吓坏路人,于是只能憋着,自己在心里小声唱。   原来助人为乐真的很快乐,雷锋诚不我欺!   没想到的是,隔天再搭顺风车时,意外在陈亦行的车上看见了那篮糖果。   那么大一只,杵在眼眶子里也不能假装没看见……   赵又锦系好安全带,“一脸惊讶”地问:“咦,哪来的糖?”   邻座的人扫她一眼,稀松平常的口吻:“哦,昨天去电影院,有人说我长得帅,送我的。”   “这么善良的人,这年头也不多见了。”赵又锦忍住得意,中肯地说。   “倒也不是人。”   “……哈?”赵又锦呆住。   “是只鸭子。”陈亦行好整以暇看着她,“一只傻里傻气的鸭子。”   “……”   好心送他糖,他居然说她傻里傻气。   赵又锦气鼓鼓的,绷着脸不想说话,余光察觉到陈亦行在看她,还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知道我不爱吃甜食,况且这么多。”他低头摆弄了下篮子里的东西,翻出了一颗草莓大福,递给她,“所以放车上了,一起吃。”   “……”   “怎么,不要?”他晃了晃手里那颗糖。   赵又锦接过来,“不要白不要。”   三下五除二拆了包装,放进嘴里,草莓香气顿时在车内弥漫开来。   陈亦行轻哂,发动汽车时,漫不经心问:“好吃吗?”   “当然。”   也不看看是谁送的。   “那你帮我拆一颗。”   “……?”赵又锦一顿,狐疑地侧头看他,“你没有手?”   他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赵又锦,我在开车。”   那就专心开车呗。   到站了再吃啊。   就你事多。   赵又锦一边腹诽,一边还是找出了第二只草莓大福,拆开糖纸,递过去:“喏。”   他双手握住方向盘,似乎腾不出手来,便微微俯身,侧过头来,嘴唇轻启,含住了那颗糖,像是没想那么多。   然后直起腰来,目视前方,继续开车。   他倒是很自在,赵又锦却浑身一僵,猛地缩回手来。   即便隔着糖纸,没有接触到他,也像被火灼了一样。   这动作是不是……   有点太亲密了!   心怦怦跳,面上也开始发烧,赵又锦不得不转头看向窗外,努力装作无事发生。   半晌,耳边传来一声饱含笑意的点评。   “是挺甜的。” 第52章   元旦过后, 忙得飞起。   整个《新闻周刊》都在加班加点,赶在年前要完成手头的一切工作。   新闻行业也是服务业,逢年过节都有值班记者, 每个组都有“幸运儿”, 要在春节期间留守公司,继续维持周刊的正常运作,满足老百姓的日常所需。   三倍工资听起来是挺诱人的, 但“幸运儿们”谁都开心不起来。   好在赵又锦只是实习生, 这种“好事”轮不到她。   收拾收拾东西, 她在年关前跑回了舅舅舅妈家。   临走之际还敲了敲隔壁的门,发现陈亦行不在家, 就留了张便条贴在他家大门上。   等到陈亦行加完班, 夜里归家时, 一踏出电梯就发现了那张粉嘟嘟的小猪便签条。   上书几行小字:   我回我舅舅舅妈家过年啦。   新年快乐, 陈亦行!   s,我会不定期发消息期骚扰你的!   又s, 麻烦你回消息的时候别那么惜字如金了!   你的邻居赵美丽留。   陈亦行:“……”   轻哂两声,明知她已经离开了,他还是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末了,摘下便签条,开门回家, 顺手拉开抽屉。   下意识将便签抚平,夹进了某本书里。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维持着可疑的上扬弧度, 还在想,写个留言都满篇感叹号,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喜怒哀乐都形于色,甚至人不在眼前, 情绪也跃然纸上。   按照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则,这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分分钟被人看透的,是陈亦行自己绝不认可的。   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   起初没有意识到赵又锦走后有什么不同。   直到每天清晨无人蹭车,车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那篮糖果无人分享,她只吃了几颗,剩下的他每天上车时会吃一颗,距离消化完一整篮的日子,任重而道远。   偶尔会想,这算什么,留下一大篮子他不爱吃的东西,早知就让她全部拎走了。   可还是风雨无阻,每天吃药一样完成任务。   回家后,常常推开阳台门,下意识侧头看向隔壁阳台,万家灯火都亮起了,唯独她那盏已连续暗淡多日。   陈亦行才忽然发觉日子似乎有些无聊。   好在,赵又锦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果真开始不定时骚扰他。   他从前不是个低头族,但不知何时起,养成了有事没事就拿起手机看一看的习惯。   因为那只小鹿果真从不安分,成天发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问候他。   某个早晨,他一边热牛奶,一边刷手机,看见赵又锦五分钟前发来的“问候”。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早上好,陈亦行。这么冷的天气是不是很想念夏天,想念冰棍,想念西瓜,想念游泳池玩水的日子?说这么多就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也想玩水的话,可以来我家洗碗:)。   陈亦行:谢邀,我在家玩水也可。   叮――微波炉里的牛奶热好了。   他拿出杯子,轻啜一口。   忽然笑了。   公司的人陆陆续续放假了,除了核心研发组。   陈亦行是每天都会去公司的,风雨无阻。   外人看来会觉得他是工作狂,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人生里没有多余的事可做,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会显得充实一点。   某个下午,反复测验新系统,却始终不顺畅,也一直没找到故障所在。   中场休息时,他回到办公室,一边揉眉心,一边靠在椅背上思索。   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发现是赵又锦的新消息。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工作狂人又在加班吗?一个温馨提示,对自己好一点,要懂得心疼自己。   下一条:学学我,虽然我今天除了吃吃喝喝,躺在床上玩手机,什么也没做,但还是辛苦我了。   配图是【心疼地抱住自己jg】。   前一刻还拧得紧紧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松开。   陈亦行动了动手指,回复她:嗯,是挺辛苦的。   更多时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冷笑话。   比如:   今天陪舅妈去逛超市的时候,水产区的地上全是水,我一个脚滑就摔了一跤,周围人都在笑。好气,气得我恨不能爬起来再摔几次,笑死他们!   又比如:   好气,今天下午去姨妈家吃团年饭,一群人催我找对象。   我本来很想说关你们屁事啊,但一想,这么不礼貌,也太没风度。   所以我干脆装疯卖傻,说我刚撞到头失忆了,请问一下在场哪位是我男朋友,我这么美丽应该不可能是单身吧?   哈哈哈,我果然机智又可爱!大家都忙着笑,没人催我找对象了!   再比如被催谈恋爱催到生无可恋后:   大过年老有人问我对象怎么样,我对象很好,我对羊也很好,对猪也不错,我很善良谢谢。   陈亦行一遍一遍打开手机,看见新消息时会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欣慰。   没有新消息时,就下意识点开她的对话框,往上拉,看看之前的消息。   首先意识到哪里不对的人是于晚照。   大中午,两个加班的人一起在办公室吃饭。当然,是于晚照主动端着饭盒跑来他办公室,说同是天涯加班人,不如一起进个餐。   饭吃到尾声,他敲敲筷子:“老陈,有个事我要批评你一下。”   陈亦行挑眉。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手机依赖症啊?我说你以前没这毛病啊。”于晚照痛心疾首,“以前还批评大家开会的时候玩手机,现在呢,走哪儿都带着,时不时就点开看看。你这太有损老干部的形象了,怎么这把年纪才忽然变成网瘾少年?”   陈亦行一怔,“我有吗?”   “你有。”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放下筷子,擦擦嘴,“有就有吧。反正我是老板,也没人能扣我工资。”   于晚照:“……”   论无耻,他甘拜下风。   ――   除夕那天,于晚照邀请陈亦行去吃团年饭。   于晚照也是平城人,家在平城,父母坐了一桌好菜款待儿子的好友兼上司。   往年的邀请陈亦行都拒绝了,理由是大过年的,不想应酬,还是待在家里自在。   但今年,也许是隔壁那盏灯熄灭太久,陈亦行破天荒没有拒绝于晚照的好意。   于爸爸于妈妈对陈亦行是又心疼,又有点不知如何对他好。这些年来于晚照张口闭口是老陈长老陈短,对他们来说,陈亦行就像不常见面的另一个孩子。   但这个孩子太冷了,总叫人不好接近。   他们平日里会包些饺子馄饨,让于晚照带给陈亦行,但面对面相处时,难免有些无措。   好在于晚照大大咧咧,一路插科打诨就把时间挥霍了。   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于爸爸说:“今晚就在这住了吧,小陈。”   于妈妈点头:“外面天寒地冻的,一个人开车回家不安全,就在这儿热热闹闹的,咱们明天早上一起包汤圆?”   陈亦行婉拒了,被于晚照打断。   “得了吧,你回去干吗啊你,做孤寡老人啊?”   陈亦行:“……”   当着于爸爸于妈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扣工资的威胁话,只能给于晚照一个眼神警告。   但最终还是难拂好意,他点头同意了。   临近十二点,于爸爸于妈妈年纪大,守不了夜,叮嘱于晚照照顾好陈亦行,就回屋睡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坐沙发上聊天。   陈亦行:“你这破游戏有什么好玩的?玩了一晚上了。”   于晚照扫他一眼:“那你那破微信又有几个好友?朋友圈也能刷一晚上。”   陈亦行:“朋友这种存在,贵精不贵多。”   于晚照:“是吗?”   陈亦行:“不然你以为谁都跟你捡垃圾似的,什么人都往列表里加?那种严重拉低朋友圈水平的人,就应该删掉。”   他微微一笑,看了眼于晚照。   于晚照:“……”   一时词穷,竟无言以对。   等到他找好台词准备反唇相讥时,陈亦行的手机忽然响了。   肉眼可见的,那家伙只低头看了一眼,就立马从攻击状态变成顺毛的狗子,拿着手机往阳台上走。   于晚照开始起哄了:“谁啊,就搁这儿接电话不行,非得上外面吹冷风?”   “哎哎,干嘛还关门,怕我听见?”   “跟谁说悄悄话呢,还做贼心虚了!”   陈亦行已经走到了阳台外,合上门,回头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出声。   于晚照这下更好奇了,干脆扔下手机,一路跑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听。   陈亦行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冷淡又无聊:“这么晚,找我有事?”   “哦。”   “好。”   “没有,在于晚照家。”   他的惜字如金,于晚照早就习惯了,但不知为何,前面的嗯嗯啊啊阶段过去后,画风忽然一变。   “我话太少?正常人不都是这么说话吗?”   “你指望我说多少,给你朗诵一篇小作文?”   他的声音不曾变过,依然低缓,清晰,但了解他的人,譬如于晚照,就听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懒洋洋的,带着点平常没有的放松。   通常表示他心情不错。   那头的人嘀咕:“小作文也不是不可以。”   陈亦行笑了,顿了顿,虽没有直接说好,话却果真多了起来。   “往年是一个人过的,今年……叔叔阿姨热情邀请,盛情难却。”   小作文是不可能有的,但他不再那么惜字如金,能多说一句话,就不用嗯这样简短的字眼回答。   “今晚就住在他家……不是,老居民房,两室一厅,没有客房,我和老于挤挤。”   “怎么,我就不能和人挤一张床了?我又没有洁癖。”   “什么叫长着一张不会跟人同床共枕的脸?”   “更何况我和他是大学室友,那时候创业初期,公司还没装修起来,就在毛坯房里打个地铺睡一夜的情况也有。”   ……   电话持续了大概十来分钟,内容天南地北,漫无边际。   最后一句,他说:“你也是,新年快乐。”   然后对方似乎就挂了电话,他却迟迟没进屋,还维持着电话举在耳边的姿势,好半天都没动。   直到身后的玻璃门刷的一声拉开。   于晚照揶揄:“哟,这是谁打来的电话啊?叫我们陈老板这么恋恋不舍的,都挂了好半天了,还舍不得进屋。”   陈亦行转身,扫他一眼。   “小赵妹子?”于晚照明知故问。   “嗯。”破天荒的,他应了一声。   于晚照啧了一声:“她回家过年了?”   “嗯。”   “难怪,我就说这些日子你成天盯手机,是要盯出朵花来还是干嘛。原来是妹子回家了,唉,可怜啊,看不见人,只能隔着手机睹物思人。”   陈亦行沉默了下,举目望着这座因为过年而空了一半的城。   半晌才说:“老于,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   “什么感受?”   “有只小鸟成天在你耳边叽叽喳喳,起初你觉得好笑,偶尔还有点聒噪,但后来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于晚照补充下文:“再听着听着,忽然有一天小鸟飞走了,你居然还不习惯了,是吗?”   陈亦行轻哂一声,自嘲道:“是。”   “那就去把小鸟追回来啊,告诉她麻烦你继续叽叽喳喳,别跑,你保证不嫌它聒噪了。”   陈亦行不咸不淡说:“可是小鸟说她回家过年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怎么办?”   “嗨,年假也就那么十天半个月吧,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被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于晚照会意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抠了抠后脑勺,“我记得上回跟我做采访时,妹子说她就是平城人?”   陈亦行一顿。   “你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都在一座城市,顶多不过从你隔壁跑到十来公里以外,又不是南北半球。”于晚照翻白眼了,敲黑板,“找个借口,约她出来叽叽喳喳不行?”   半晌。   陈亦行:“找什么借口?”   “我想想,约她出来打麻将?”于军师上线了。   陈亦行:“?”   “那不然顺路经过一下她家,约个饭?”   “顺路顺到十来公里以外吗?”   连续好几个主意都被否决了。   最后于晚照打了个哆嗦,“回屋吧,冷死了,有事进去慢慢商量,在这儿吹冷风不利于我大脑转动。”   两人洗漱完,躺在于晚照的大床上。   于晚照还感叹:“大学毕业了,咱俩好像还没睡过一张床。”   说着说着,还娇羞起来,“我警告你,你可别对我有非分之想。”   换来陈亦行一个冷眼:“抢我台词?”   来的时候没想过要留宿,陈亦行没带睡衣,于晚照从衣柜里拎了件干净的t恤给他。   在看见他换衣服时露出来的上身时,于晚照眼疾手快,嫉妒地摸了把他的腰。   “操,老子都要秃了,你怎么还会有腹肌这种东西?!”   “手,拿,开。”   于晚照求生欲旺盛,立马缩手,嘴里还在嘀咕:“都是程序员,怎么腹肌的数量这么不对等?”   “你有腹肌?”陈亦行表示怀疑。   “怎么没有,站起来一整块,坐下来三层啊。”于晚照掀起下摆。   “……”   “要不你跟妹子说你最近锻炼有成果,上门给她表演一个六块腹肌?”   馊主意又来了。   “闭嘴。”   两人躺下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倒是像重返大学时光。   那时候,陈亦行还没有后来这么冷漠,这么不近人情。   也有过全宿舍一起逃课的时候,只是于晚照越想越不公平,凭什么大家一起逃课,这家伙还能专业第一,他们就差点期末亮红灯?   絮絮叨叨说着话,他打了个哈欠。   “就是惦记着你可能要留宿,我爸妈今天早上特意换的新床单被套呢。”   陈亦行默了默,“明天我会谢谢叔叔阿姨。”   “谢什么啊,他俩就盼着你高兴,你多笑一笑,比说一百句谢谢还好使。”   ……   夜很长,于晚照很快睡着,留下认床的陈亦行默默躺着,很久都没能进入梦里。   他想,这的确是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了。   团年饭。   春晚。   一家人和乐融融坐在一起聊天。   还有那通来自小鸟叽叽喳喳的电话。   想到这些,就觉得窗外即便天寒地冻,春天也果真如约而至。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天刚亮,就被人摇醒。   于晚照这个大嗓门儿在他旁边念紧箍咒似的:“快快快,我想到法子约妹子了!起床,快起床!”   陈亦行痛苦地睁开眼,浑身寒气又散发出来。   但眼前的人一点没察觉到他的起床气,还在兴高采烈晃手机:“我刚才醒来刷朋友圈,发现人家公司过年都有什么聚会啊年会的,就咱们公司每次都发钱,一点儿没有蓬勃朝气!”   “所以……?”   “所以,就组织一次短途旅行,比如泡个温泉之类的?”于晚照眼珠子一转,“你出点钱,既能笼络一下员工,又能找个借口拉妹子一起参加,还有我这个红娘在旁边推波助澜,你意下如何?”   他意下如何?   陈亦行头很痛,仔细一想……   “我觉得你想趁火打劫。”   “……”   于晚照:糟糕,被看穿了。   原以为这个提议也不会通过,没想到床上的人顿了顿,支着床沿坐起来,似乎思忖了一下,居然点头了,“但赚这么多钱也没地方花,偶尔破一下财,似乎也无可厚非。”   ――   初四早晨,赵又锦收到了一条来自于晚照的消息。   于晚照:妹子,我们行风的人要去泡温泉,你去不去?   赵又锦揉揉眼睛:行风的聚会,你约我?   于晚照:咱们公司过年还在平城的也不多,就那么几个,人多热闹点嘛。   赵又锦心道,你们老板都没发话,怎么是你来邀请我……?   哼,这种好事于副总都能想到她,陈亦行却想不到,可真是个小气鬼。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这不好吧,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多一个人多花钱,你们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玩吧,玩开心!   那头,于晚照把手机朝陈亦行面前一递:“喏,人家怕你不高兴呢。”   陈亦行接过手机,干脆利落长按小喇叭键,发了条语音消息去。   另一边,看见语音消息时,赵又锦愣了愣,这还是于晚照第一次跟她发语音呢。   点开消息,凑到耳边,下一秒,眼睛登时睁大了。   那个声音异常耳熟,却并不属于于晚照,不疾不徐,从容不迫,还带着一点笑意。   “陈老板说,放心大胆来,他不介意,更不会生气。”   停顿了一下,下一句轻快有力。   “他乐意之至。” 第53章   “过年可真无聊。”   李煜倒在沙发上, 第无数次哀嚎。   “无聊你就去写卷子。”来自舅妈的警告,“你自己看看,哪个高三生跟你一样, 还有心情过年?”   转头看向赵又锦时, 就立马变成了温柔的笑脸。   “快来吃橙子,又锦,这是你舅舅单位同事送来的, 老家特产, 可甜了。”   对于这种区别待遇, 李煜早就见惯不怪,宠辱不惊了。   赵又锦插了一块递给沙发上的人, “打游戏都满足不了你了?”   李煜接过来, 嗷呜一口吃掉, “再来一块。”   “你自己没手?”舅妈再次警告, 叮嘱赵又锦,“别给他拿, 臭小子,就会使唤人。”   李煜翻了个白眼,“开黑的队友都回家过年了,不是走亲戚就是吃团年饭,我一个人驰骋峡谷, 太寂寞了。”   橙子见底时,他忽然坐起身, 凑近赵又锦耳边,“姐, 要不明天我们去滑雪?”   “明天不行,你忘了明天要去你奶奶家吃饭?”   “那后天?”   “后天也不行, 后天我有事。”   “大过年的,你能有什么事?”李煜表示怀疑,“我看你就是不想带我去。”   “不是,是真有事。”赵又锦吃了块橙子,含糊道,“后天我要去泡温泉。”   李煜眼睛一亮:“跟谁去?带我一个!”   “那不行。我都是蹭人家的。”   “一个是蹭,两个也是蹭,带我一个呗!”   舅妈一个眼刀杀到:“蹭什么蹭?你哪都别去,老实在家待着,给我好好复习!”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无人反驳,舅妈又开始跟着电视里哼起歌来。   赵又锦小声问李煜:“舅妈还没同意你打职业?”   “她说无论如何,要把高考参加了。”李煜有气无力地说,一脸生无可恋。   ――   行风留在本地过年的人不多,于晚照组织温泉之行时,抛开边缘人物,只叫了关系好的核心组,加上陈亦行和他自己,一共才八个人。   一群理工科宅男,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窝在家里。   还是于晚照软磨硬泡,又是说“老大请客,不去白不去”,又是说“一个跟老大深入交流的好机会,交流完说不定年终奖翻倍”,宅男们才决定出洞。   八个人,两辆车,一辆是陈亦行的,还有一辆是小李的。   对,就是那个屡屡出卖于晚照,害他扣工资的小李。   分车时,于晚照随口一问:“咱们四人一车吧,谁跟谁坐?”   人群立马分成两拨,六个人自觉站去了另一边,只剩下于晚照还站在陈亦行这边。   于晚照:“……”   于晚照:“不是吧,你们老大有这么可怕?个个都跟躲豺狼虎豹似的?”   陈亦行老神在在,低头摆弄手机,发了条微信消息:我们准备出发了,二十分钟后到。   于晚照:“一车坐不下六个人,你们好歹匀一个过来。”   小李刚准备走过来,就被于晚照拒绝:“你除外,上个月奖金又因为你瞎告密泡汤了,大过年的我不想看见你!”   小李笑嘻嘻:“别介啊,于哥,我保证今年少告你两次状。”   陈亦行看到微信上那句言简意赅的“好”,才收起手机,淡淡开口:“那他的奖金是保住了,你的奖金可能悬。”   小李立马变脸:“对不住了于哥,今年也是继续当间谍的一年。”   插科打诨间,大家上了车。   陈亦行叮嘱另一辆车上的人:“王实,定位我发你微信了,你们先往那开。”   “哎,你们不直接去吗?”   “不急,我先去接个人。”   “好嘞。”   “民宿是老于定的,用的我的身份证,到了你报我名字和手机号,先登记就行。”   “没问题。”   陈亦行开车,在中途掉头,开往一个老居民区。   小李百无聊赖地说:“泡温泉是挺好的,可惜咱一行人全是爷们儿,也没个妹子中和一下。”   “谁说没妹子?”于晚照翘起二郎腿,“不然你以为我们现在要去接谁?”   小李立马来了兴趣,“哎,接妹子?”   “嗯哼。”   “谁啊?我认识吗?漂亮不?有对象了没?”   小李问题不断,兴致勃勃的样子。   他没察觉到,但于晚照察觉到了,开车那人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   赶紧咳嗽两声,于晚照打断小李,“虽然说还没确定关系,但差不多是名花有主了,你就死心吧。”   小李继续生无可恋:“不能染指,那四舍五入,有妹子也等于没妹子了。”   ――   赵又锦站在小区门口等。   她穿了一身白色面包服,毛茸茸的领,衬得脸巴掌大,眼睛圆溜溜的。   手里拎了只小小的登机箱,装了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大老远就认出了陈亦行的车,她没克制住,下意识身子前倾,朝他挥手。   车停了,陈亦行开门下车。   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一周没见,赵又锦忽然有点局促,拉拉衣摆,努力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新年快乐,陈亦行!”   男人拎过她的小箱子,淡淡地看她一眼,一边往后备箱放东西,一边点评:“看来过年伙食不错。”   “?”   “脸都圆了。”   “真的?”赵又锦笑容顿时消失,忧心忡忡摸摸脸,下一秒就嘀咕起来,“大过年的,一见面就针对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放好了箱子,眼里划过一抹笑意,合上后备箱时却又变回了一脸淡然,“胖点也好。”   “哪点好?”   “喜庆。”   “……”   等到赵又锦拉开后座的门,才发现于晚照和小李坐在后面。   陈亦行站在驾驶座旁,“当我是司机?”   下一句:“你坐前面。”   “喔。”赵又锦老老实实坐进了每次蹭顺风车时的老位置。   身侧的人说:“这一车我就不用介绍了,于晚照,你认识。李罗楠,上次你来行风采访,就是他端茶送水接待的你。”   说是不介绍,结果还是介绍了一遍。   于晚照露出小白牙,森森地笑着。   小李也比了个嗨的手势。   既然都是熟人,一路上吐槽吐槽亲戚,讨论讨论团年饭,时间过得飞快。   陈亦行倒是少言寡语,专心开车。   赵又锦窝在座位上,偶尔用余光看看他,虽然他没有说上几句话,但显然也在听他们说,偶尔嘴角会有上扬的弧度。   她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没忍住雀跃。   出发前,李煜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会儿凉凉地说:“我听说现在的温泉都是人工做的,又脏又不利于健康。”   一会儿说:“跟大一群不熟的人出去玩,有什么好玩的。”   可坐在车上,赵又锦才慢慢地想,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陈亦行在。   她跟他这么熟了。   有他在就好。   她小小地弯起嘴角,偷偷笑,并未察觉到身侧的人也在观察她。   看她一笑,陈亦行心道,这个冤大头当的好像也不算太亏。   ――   温泉位于平城郊外的山上,在国内也颇有名气。   反正是老板出钱,机会难得,在得到陈亦行的首肯后,于晚照定起行程来一点也不精打细算,该怎么豪华就怎么豪华,简直挥霍无度。   虽然陈亦行也不过是说了一句:“你看着办。”   那他当然要看着办了,嘿嘿嘿。   于晚照订了一套山间小别墅作为下榻点。   别墅有上下三层,坐落在半山腰,顶楼还有个偌大的露天平台,可以烧烤,可以看日出。   温泉就在别墅后面的林子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池子,都是露天的。   等到陈亦行的车停在小别墅外时,前一车人都已经安顿好了。   当然了,大家都是社会人,非常懂事。   王实说:“我们都在一楼二楼安顿了。来的时候民宿老板接待了我们,说三楼的房间最好,有小阳台、落地窗,景观也最好。所以我们把三楼留给你们了。”   一行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有人玩手机,有人在自拍。   王实人如其名,最老实,一个人矜矜业业收拾带来的食材,挨个往冰箱里放。   别墅装潢雅致,触目所及皆是实木家具,房子通体呈白色,处处都是落地窗,明亮又通透。   小李听说二楼还有个空房间,赶紧拎着背包往上跑:“我也跟大家住二楼!”   陈亦行先把赵又锦介绍给大家,然后才拎过她的箱子往楼上走,“那你住三楼。”   赵又锦不好意思,一边跟大家小幅度挥手,一边说:“你们太客气了。”   最后赶紧小跑上前:“我来拎我来拎,箱子不重的。”   结果被陈亦行侧身闪避开了,他不咸不淡看她一眼,“我是男人,赵又锦。”   赵又锦:“……?”   “让他们看见我一个男人,让女人自己拎箱子上楼,颜面何存。”   赵又锦收回手来,一本正经说:“那就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吧。”   ……   大厅里,自拍的没拍了,玩手机的也没玩了,众人沉默地看着他们俩和谐地上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老大什么时候搭理过异性吗?”   “别说异性了,同性也没见他搭理过。”   小李委屈巴巴:“他的东西都是我拎,每次开会连文件夹都是我拿。”   “所以……”王实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上次妹子来采访的时候,老大不是订了一整个办公室的甜品奶茶吗?后来还分给大家了!”   众人震惊:“难道说,东西都是给妹子准备的?”   于晚照一脸我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啧了一声:“你们还太嫩了。我可警告你们啊,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都给我少起哄。妹子脸皮薄,要是半路因为你们坏事了,今年一整年都要在冰窖里度过了。”   众人:感到害怕 jg。   ――   赵又锦的房间就在三楼的尽头,对面就是陈亦行的房间。   她莫名有点窘迫,没话找话说:“我们俩怎么又是邻居,哈哈。”   陈亦行看她一眼,把箱子放在房间门口,“怎么,不乐意?”   “没有没有,非常乐意,非常乐意……”   话音刚落,于晚照嘿咻嘿咻拎着背包上来了,一边吐槽这鬼楼梯,对老胳膊老腿真是太不友好了,一边抬眼看看三个大开的房间。   都是日式装潢,但赵又锦那间有个独立卫生间。   于晚照立马把包放在这间门口,表示:“妹子,我腿脚不好使,下楼洗澡太不方便了,要不你把这间让给我?”   赵又锦刚想说没问题,就见陈亦行用脚不轻不重踢了踢于晚照的包,硬生生把它踢到了隔壁门口。   “你,那间。”   于晚照:“……”   赵又锦急忙表示:“没事的,我住哪间都一样――”   “不一样。”陈亦行瞥了于晚照一眼,“你住那间。”   不容商量的口吻。   于晚照认命,一边说“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一边垂头丧气拎着包去了隔壁。   等到赵又锦关上房门,陈亦行踱步走进于晚照的房间。   “干嘛,来教训我?”   “你也知道?”陈亦行淡淡地说,“跟女生抢独立卫生间,你好意思?”   “……我就伸出小激o 激o试探一下嘛。”   “那你趁早给我收回去。”陈亦行说,“整栋楼就她一个女生,你让她下去和一堆大老爷们儿共用浴室?”   没想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齐齐回头,就看见赵又锦站在那。   她磕巴了一下:“呃,我本来是想来问问,老于是不是真要和我换房间……”   “他不换。”陈亦行替于晚照开了口,一边往外走,一边顺手带上门。   对上赵又锦欲言又止的脸,他没好气地眯起眼,忽然伸手捉住她的耳朵,不轻不重一捏。   赵又锦吓一大跳,赶紧捂住耳朵:“你干嘛?”   “就想看看,耳根子到底有多软,别人一说你就同意。”   赵又锦脸上发烧,耳垂也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滚烫灼人。   她捂住耳朵,支支吾吾说:“……少女的耳朵,是你说摸就摸的?”   “怎么,摸了要娶你吗?”男人高深莫测看着她。   走廊尽头也有一盏落地窗,早晨的日光清透宜人,照得他眼底透亮。   明明是调笑的口吻,他却一脸认真。   这人严肃惯了,怎么连开玩笑都是庄严肃穆的样子!活像真的在彬彬有礼询问她是不是要娶她。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又惊又怕又慌又难耐……   赵又锦一阵窒息,推门回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你倒是想!”她高声驳斥,难掩慌张。   男人重复了一遍:“我倒是想?”   笑笑,他也不说话,推开自己的门往里走,低声念了一句:“嗯,我倒是想。”   只是最后一句,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第54章   行李不多, 赵又锦简单收拾了一下,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游荡。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她没忍住小小地惊呼一声。   因为有冤大头, 于晚照的选择极尽奢侈, 价格与体验成正比,屋内屋外都是动人景致。   从她的落地窗往外看,能望见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 近处葳蕤茂密的树林。   今日阳光晴好, 触目所及都是绿。冬天里的绿又与其他三个季节有所不同, 不同于春天的跳跃、夏日的活泼或是秋天的甜美,冬天的色彩是深沉静谧的, 会令人心情平和悠远。   正欣赏美景时, 门被人扣响。   她转身开门, 就看见门外站着陈亦行。   他换了身衣服, 如今一身浅灰色圆领毛衣,下面是同色系的卫裤, 比起往日的商务形象来说,休闲多了,也接地气多了。   这样毛茸茸的样子,更像一条温和无害的大狗。   好像有人给他加了一层滤镜似的,那些冷冷清清、不近人情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陈亦行问她:“关在房间里干什么?”   赵又锦还惦记着之前他摸她耳朵这回事, 耳根子痒痒,没忍住挠了挠, 别扭地移开视线。   “哦,可能是在欣赏托资本家的福才有幸看到的奢华美景吧。”   “……”   资本家扯了扯嘴角, “别闷在屋子里装自闭,下楼参加集体活动, 赵又锦。”   “……”明明最喜欢装自闭的人就是他自己。   赵又锦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这就要跟出门,却被男人挡住。   “换身衣服,一会儿要户外烧烤,你这身不禁脏。”   赵又锦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白,“喔。”   等到她换好衣服出来,陈亦行一愣,然后若无其事移开视线:“走吧。”   于是两人同时出现时,楼下立马开始瞎起哄了。   此起彼伏的“哦~~~~~”,响彻大厅。   陈亦行扫了眼众人,“哦什么?”   有于晚照之前的提醒,大家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小李:“单纯是看见老板太帅气,小赵妹子太漂亮,发自内心地惊叹一下。”   于晚照一时词穷,凑近感慨:“不是哥们儿不帮你,你俩这是不是也做得太明显了?”   “明显?”   “情侣装都穿上了,这他妈进展神速啊。”于晚照锤他一肘子,“前两天还要我想借口怎么见上一面呢,照你这速度,过两天是不是要我翻字典给孩子起名字了?”   陈亦行看了眼跟在身后不明就里的赵又锦,嘴上说着“巧合罢了,别脑补”,眼里却有几分明显的笑意。   谁知道她带的也是一套灰色休闲服呢?   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起哄,有点懵,也有点萌。   最后接受了小李的解释,开心一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一点点漂亮吧!”   她还捏着拇指与食指那么比划了一下。   大家都笑起来,抗议:“妹子过分可爱了!”   “糖度超标了啊。”   “哎,妹子越萌越可惜……”   赵又锦一头雾水:“可惜什么?”   王实摆摆手,痛心疾首:可惜老板先下手为强,他们都没什么指望了。   众人聚在大厅玩桌游,民宿里倒是准备了不少娱乐用品。   他们先玩uno,通俗点说,就是国外版干瞪眼。   两个姗姗来迟的人自然坐在一起,其他人也不会那么没眼力见,横插一脚。   赵又锦提前声明:“我不是很会。”   于晚照及时肩负起月老红娘的职责:“没事,你旁边有个很会的,让他教教你。”   赵又锦侧头询问,收到陈亦行微微颔首的回应:我教你。   起初还松口气,觉得有个高智商人类教她,那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没想到陈老板的教,和寻常人的教似乎不太一样。别人是以温柔的指导为主,他是让学生在失败中反思。   赵又锦每次有牌可出时,他就不急不慢掏出牌,堵住她的路。   陈亦行心算能力极强,基本上看一圈大家的出牌状况,就心里有数了,频频得胜。   只是,一连几把过去,赵又锦就惨了,连牌都没出几张。   开玩前,小李提议来点刺激的,每把手头剩一张牌,一张十块,微信转账,现结。   “没有点压力哪来的乐趣?”   大家欣然同意。   于是三五把过去,赵又锦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一旁的于晚照干着急,频频向陈亦行投来质询的眼神:干嘛啊你,让你教妹子,你怎么一直毒打妹子???   你到底行不行啊老陈?   这到底是在追妹子,还是在告诉妹子你俩有多不合适?   在他的反复暗示下,陈亦行终于注意到他的着急了,抬眼看了看,“你眼睛抽筋了?”   于晚照:“……”   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胸口,他心道,就陈亦行这样追人,明年今日别说和妹子在一起了,估计已经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了。   趁着中途有人上厕所,他拉着陈亦行小声说:“你这到底是教人还是搞人心态啊?”   陈亦行:“不是你让我给她示范一下怎么玩这游戏的?”   于晚照幽幽地说:“示范的意思是,教她怎么赢,不是教她怎么看你赢!”   于晚照:“这才几把就输了几百块了,你看看妹子的表情,心在滴血呢!!!”   严厉的陈亦行于是明白了,教育方式得改改。   等到王实上完厕所回来,大家重新开始。   这一次,陈亦行改变了教育方式:他开始把牌喂到赵又锦嘴边。   赵又锦终于有牌可出时,居然有点不敢相信,惊喜地问:“咦,到我了?”   她小心翼翼地出了几局以来的第一张牌。   没想到接下来顺的飞起,当她有牌可出时,陈亦行绝不堵她的路;当她无牌可出时,陈亦行就会改变牌局,给她垫一张,为她铺路。   债务很快就收回来了,甚至赚了个盆满钵满。   直到游戏结束时,大家说她进步神速时,她还有点懵。   其实打到现在,她还是不太会玩,但是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最大赢家……   “可能是运气好?”   一旁输得精光的于晚照面无表情站起身:“我去喝点水压压惊。”   他一边在橱柜前倒水喝,一边扇自己大耳巴子。   该。   叫你嘴贱。   叫你指导陈亦行追妹子。   这下心算大王一路保驾护航,妹子是赢了,你t输得内裤都没了!!!   王实也来倒水喝,见于晚照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咋的了,输点钱而已,怎么都要哭了?”   于晚照忍不住潸然泪下。   为兄弟鞠躬尽瘁到这个程度,他感动一下还不行吗?   另一边,赵又锦不肯收大家的钱。   “我都是托你们的福才能一起出来玩,钱就不收啦。”   大家也都看懂了,赵又锦是不会玩uno,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赢得风生水起,可他们会玩,怎么可能看不懂老大这么显山露水的保驾护航???   他们心知肚明,谁托谁的福还不一定呢。   小李识时务地说:“别介啊,咱们一群大老爷们儿,难道还输不起吗?”   王实点头:“拿着吧拿着吧,就当大家给未来……的见面礼。”   赵又锦一顿:“未来?”   一旁陈亦行及时补充:“未来的花朵。”   “……?”   “你不是六月就毕业了吗?”陈亦行淡淡说,“还没毕业的小孩,统称祖国未来的花朵。”   他拿过赵又锦的手机,一一点开红包,领取了,然后又塞回她怀里。   “收下吧,就当是大家的见面礼。灌溉一下,希望你茁壮成长。”   赵又锦:“……”   她默默地想,等到明晚回家时,请大家吃顿饭,下个馆子吧!   ――   午饭是在户外的庭院里自助烧烤。   室外风大,一堆人被油烟熏着,却还舍不得离开温暖的火边。   行风的人都没有太大的阶级观念、尊卑之分,大概是公司就是这养的行事作风,给予了这群与代码为生的宅男充分的自由,在创造的世界里驰骋,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太多条条框框。   大家也会开陈亦行的玩笑。   某一刻,风来,掀起了众人的刘海,这群成年人居然幼稚到比起发际线的高度来。   “哈哈哈,是我眼花吗?李罗楠你居然都要秃了?!”   王实闻言,看看小李,又幽幽地说:“干咱们这行的,有几个不英年早秃?”   “怎么的,难道你也秃了?”   王实掀开刘海,沉痛道:“不瞒你说,这已经是我悼念发际线的第五年了。”   一片哄笑声里,大家纷纷掀起刘海,比谁的发际线更高。   “哟,真秃啊你!”   “不是吧,这个更秃哈哈哈!”“比帅气比不过你们,我还不信比秃头比不过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掀开刘海,终于轮到了陈亦行。   他迟迟没动,察觉到所有人都望着他,气氛安静下来时,才淡淡地说:“你们幼稚不幼稚?要比也是比业绩,比什么发际线?”   小李贼贼地笑了:“啧,该不会是老大你也秃的厉害,所以不敢比吧?”   “秃?”陈亦行笑笑,一脸淡定,“我是怕你们看见我茂密的发际线,会发觉人与人之间差距太大――”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直老实坐着的家伙,突然手一伸,替大家揭开了庐山真面目。   赵又锦认认真真地盯:“咦,居然真的不秃?!”   众人:“……”   陈亦行:“……”   谁也没料到这个一直听大家讲话,天真无邪笑哈哈的妹子,居然手起刀落,就曝光了陈亦行的发际线。   本来前一刻他的脸上还挂着“想看我发际线,没门”的表情,这一刻就……   陈亦行缓缓侧头,对上赵又锦惊叹的目光:“?”   赵又锦后知后觉缩回手,嘻嘻一笑:“我就是收了大家的钱,忍不住想替大家做点好事。”   小李哀嚎:“好意心领了,但老大居然不秃这种事,真不算什么好事……”   王实:“都是程序员,凭什么我们秃了他还英俊帅气!”   陈亦行老神在在回答:“放宽心,想开点。就算你们没秃,也和英俊帅气没有太大关系。”   众人:“……”   于晚照补刀:“别说发际线了,要是知道这人还有六块腹肌,你们心理会更不平衡。”   “什么?他还有腹肌?!”   “不是吧?我不信,你一定是在吹牛逼!”   不知不觉,大家的目光又落在了赵又锦身上。   赵又锦瞪大了眼,不是吧,又指望她来揭开真相?   她正准备斩钉截铁地拒绝大家,一旁的陈亦行却忽然笑了,不咸不淡看她一眼:“是我自己动手,还是你来掀?”   赵又锦:?   她一脸惊悚地看着陈亦行,眼睛都瞪圆了。   陈亦行却不徐不疾:“怎么,刘海都敢掀,衣服就不敢了?”   当然,到最后他也没有掀开衣服露一露肚子,不过是逗一逗赵又锦罢了。   院子里烟火浓浓,众人七手八脚烤着食材,有人的糊了,有人的刚好。于是你抢我的,我尝你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赵又锦由衷感慨,行风真好,大家都这么有趣。   视线慢慢落在身侧的人身上,他话不多,却没有平常那么冷漠。   原来在相熟的人面前,他是眼前这个样子,严厉却不失温和。她也看得出,众人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崇拜与欣赏。   大概是察觉到赵又锦的目光,陈亦行侧头,四目相对时,缓缓地问了句:“怎么,你也想吃我的小排骨?”   ――半分钟前,于晚照刚刚抢走他盘子里烤好的一串排骨。   赵又锦正欲摇头,就听他说:“只剩一串了,全给你我就没有了。”   “我不――”   “一人一半?”他从容不迫打断她,把烤串签子递过来。   赵又锦一怔。   他一本正经说:“给我留一半。”   “……”赵又锦震惊,“意思是我先吃?”   “不然呢?”   “……你不嫌弃?!”   她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陈亦行眉头一挑,“我为什么要嫌弃?都凑在油烟里吃垃圾食品了,还在乎这点细节?”   他从容不迫:“试试我的手艺。”   其实根本谈不上手艺好吧,都是超市买的精加工半成品,他无非是架在火上烤了两下。   但老板大人发话,赵又锦下意识就遵命了,他说啊,她就张嘴咬了一口。   肥美香嫩,口中香气四溢。   然后众人就看见,老板大人问了句好吃吗,然后在妹子的首肯下,拿回了那串小排骨,非常自然地吃光了剩下的。   大家:“……”   这波很强势。   饱了。   呵呵,万万没想到你们吃的是烧烤,我们吃的是狗粮。   这时候一脚踢翻,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第55章   园园:又锦, 在干嘛呢?   园园:二环路新开了家温泉酒店,前天我舅舅带全家人去玩了一整天,还挺有意思。吃的不错, 地方也漂亮, 你要是没事,我们约一个?   大概是过年太无聊,冯园园也没忍住找赵又锦解闷了。   看见温泉酒店四个字, 赵又锦忍俊不禁。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不好意思啊园园, 今明两天我应该是没空了。   园园:为什么呀?你很忙吗?忙什么呢?   赵又锦发了张图过去, 图上是窗外的小树林,和一池又一池看不真切, 在林叶间若隐若现, 被袅袅白雾萦绕其间的温泉汤池。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忙着泡温泉。   园园:………………   结束对话后, 赵又锦收起手机, 从行李箱里拿出泳衣,开始琢磨是到地点了再换上, 还是提前穿上。   下一秒,门被人叩响了。   赵又锦侧头:“谁?”   “我。”是陈亦行的声音,“别墅可以直通私汤。换好泳衣,衣橱里有干净的浴袍,套上可以直接过去。”   赵又锦:“……好。”   这个人是有读心术吗?   门外迟迟没有脚步离开的声音, 赵又锦等了等,听见他问:“等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 你们先去吧。”   她换泳衣还需要一点时间。   赵又锦好些年没有游过泳了,最近一次是大一那年的体育必修, 不得已下池子扑腾两下,应付老师。   虽然期末的体育分数还能看, 但事实上,她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临走前,她翻箱倒柜找泳衣,“舅妈,我大一的时候买的游泳衣呢?”   舅妈拿着锅铲走进她房间:“好像在顶上的柜子里,你不常穿的衣服,我都给收进去了。”   结果翻箱倒柜没找到它,倒是找到了高中时期的旧泳衣。   那会儿还没发育完全呢,size比现在小。泳衣款式也过于幼稚,蓝白相间的海军风连体裙,胸口还有一只硕大的蝴蝶结。   穿上妥妥的美少女战士。   赵又锦满脸都写着抗拒。   按陈亦行的说法,她本来就只有半只脚踏入社会,他们可都是行业领军人物――虽然这么想,完全是因为当时还没见到行风的各位逗逼们――但赵又锦还是希望尽可能显得成熟一点。   不然刚踏出来的这半只脚,感觉也缩回去了。   可是这个季节,上哪去买泳衣?   网购也来不及了。   别墅里,赵又锦叹口气,默默地盯着她的美少女泳衣发呆两分钟,才慢吞吞穿上它。   她想,私汤那么多个,避开大家,选个没人的偷偷泡吧。   等到她把头发扎成高高的丸子头,在泳衣外面套上厚实的浴袍,跑下楼时,才发现别墅里人去楼空,大家都泡温泉去了。   手机上有几条新消息。   于晚照:妹子,我们先去泡温泉了,免得你不好意思穿着浴袍和一群大老爷们儿一起过去。   于晚照:穿过林子,走几步路就到了。   于晚照:等你!   然后是陈亦行的,比起于晚照来说,他只有简单一句:林子里是石板路,当心路滑。   上午打uno,下午玩剧本杀,如今天都快黑了。   别墅四周有路灯,通往温泉的小径两旁也都是射灯,赵又锦踩着光往林间走,刚刚踏进去,冷不丁听见转角处的声音。   “换个泳衣也能磨蹭这么久。”   她吓一大跳,然后才发现,树影之下,小径旁的长椅上,有个人老神在在坐在那。   灯光拉长他的影子,藏在林叶间隙里,若不出声,还真不容易发现。   陈亦行看向她,一副“你可真能磨蹭”的样子。   赵又锦一愣,“你在等我?”   陈亦行:“不然呢?走累了,坐下来歇歇?”   “……”   陈亦行上下打量她,别墅老板准备的浴袍全是最大款,即便她把腰部系得牢牢的,也还是跟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宽松且拖沓。   穿他身上,衣摆只及小腿处。   可穿在她身上,只差没拖地了。   但也有好处,倒是捂得严严实实,不怕天冷。   他懒懒地站起来:“走吧。”   身后是她亦步亦趋跟上来的脚步声,还有一句小声的咕哝:“等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迷路……”   “天黑了,怕你被狼叼走。”   “这地方哪来的狼?”   “大灰狼。”某人一本正经,“专吃小红帽的那种。”   “……”赵又锦看看他这身灰色袍子,“你是在自我介绍吗?”   “那不可能。”陈亦行头也不回,“我不吃人。”   “……”   陈老板,天气已经很冷了,就不要用你的冷笑话来刺激我了。   林子里静悄悄的,没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像桃花源记似的,林间别有洞天,温泉点近在眼前。   私汤呈阶梯状分布,隔个十来二十米才有一个,中间有树林掩映,又隔着好一段台阶,倒是极具私密性。   赵又锦没发现几个人,惊讶地问:“这个天泡温泉的人不应该很多吗?”   陈老板平淡地回答说:“于晚照把整个汤池都包了。”   “……”   赵又锦一时语塞,最后艰难地说:“那老板大人您可真是大手笔,破费了。”   抬眼就发现陈亦行回头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说了句:“嗯,为了小红帽。”   “什么?”她没来得及反应,陈亦行就停在了分岔路口。   “他们在那边的大池子一起泡,你要过去吗?”   和这么多男性一起泡?   何况她的泳衣……   赵又锦摇摇头:“我挑个小池子随便泡泡就好。”   “我想也是。”   见陈老板也赞同,赵又锦开心地挥挥手,正准备说“那你去跟他们汇合吧,我自己看着办”,刚说了抬头两个字,就见他选择了另一条岔路。   赵又锦:?   “你不跟他们一起?”   “听他们聒噪了一天,耳朵累了。”   他停在了第一个小池子边,回头询问:“这个?”   赵又锦:“……你泡这个吧,我再往前走走。”   陈亦行:“那我也走走。”   第二个池子到了。   “这个呢?”   “你泡吧,真的,我再去观察一下!”   “哦。那一起观察。”   赵又锦拼命挣扎:“别啊,看上了就泡,真不用等我,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的……”   陈亦行语重心长:“有大灰狼。”   “……”   有你妹啊。   他们慢慢地沿着小径往前走,偶尔爬梯,眼前是一处又一处白雾袅袅的私汤,林叶间有昏暗不明的灯光,倒是衬得眼前仙境一样。   但赵又锦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你非要跟我一起吗?”   “有什么问题?”   “就,我这个人有点害羞,不喜欢跟别人一起泡!”   “那我帮你克服一下这个毛病。”   “……”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最深处的小池子前。   陈亦行:“想清楚,这是最后一个了。”   这家伙怎么一直阴魂不散!   赵又锦破罐子破摔,“那就这个了。”   陈亦行点头,不疾不徐从手里拎的篮子里拿了两瓶水出来,一瓶递给她:“一会儿可能会出汗,及时补充水分。”   赵又锦说了声谢谢,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一起泡就一起泡,但是一会儿我脱浴袍的时候,你背过身去,不许看!”   陈亦行顿了顿,礼貌地询问:“虽然这里没有其他人,但为了我的名声着想,还是要先问一下――”   “难道你是准备裸泡?”   赵又锦:???   谁裸泡?   裸你个头啊!   她满脸通红,咆哮:“我穿了泳衣的好吗?!”   “那就好。”对方一脸松口气,贞操得以保住的样子。   赵又锦:心好累,泡个温泉怎么这么费命!   和她的拘谨不同,陈亦行素来从容,对自己也没有半点不自信,举止从不扭捏。   每个汤池旁都有个小亭子,里面有挂衣服的架子。   他将浴袍褪下,好整以暇挂在架子上,然后把拖鞋放在池边,不疾不徐踏入温泉里。   再回头,赵又锦默默地立在一边,目光一直随他移动。   但仔细看,会发现,此刻的她还有点呆滞,似乎没回过神来。   陈亦行:“好看吗?”   她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又醒悟了,迅速移开视线,面上持续升温。   所以,于晚照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真的有腹肌!   六块,整整齐齐。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赵又锦全看见了。   虽然陈亦行穿了条宽松的速干短裤,而非她想象中男性会穿的那种紧绷窄小的泳裤,但依然掩不住他的好身材。   陈亦行不是那种清瘦的人。   他有紧实的线条,轮廓分明的弧线,多一分会用力过猛,少一点又似乎不够性感。   眼前这样才会让人想到四个字:恰到好处。   温泉的热气蒸腾而起,将他的身体浸没,于是刚才的一切都像是短暂的幻觉。   可若隐若现才叫人浮想联翩。   赵又锦想仰天,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美色所困,流鼻血。   池子里的人慢条斯理说:“赵又锦,再看我要收费了。”   “……练出腹肌来不就是为了给人看?”她胡言乱语,干脆厚着脸皮说,“我先帮你鉴赏一下。”   “那我有个更好的建议。”池里的人笑笑,不动声色,“要不你下来,给你一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满池子的白雾,若隐若现的男人,还有他性感低沉,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声音。   赵又锦:你再这样我要叫救命了……!   气氛僵持了几秒钟。   几秒种后――   赵又锦:“你转过身去。”   “怎么,你都看这么久了,我还不能看回来?”   “快点转身!”岸上的人敲黑板了。   陈亦行倒也不想看兔子咬人,不紧不慢转过身去,听见汩汩流水声里,间或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   “好了吗?”   “还没有!”亭子里的人警告他,“没叫你回头,不许回头!”   “你再这么表演下去,我真的以为你是要裸泡,给我一个惊喜了。”   赵又锦挂好浴袍,低头看看这身过分紧绷的小裙子,深呼吸。   没关系,不就是美少女战士吗?   大不了被嘲笑幼稚。   never d!   她踏入池子里,感受着略有些烫的水没过身体,刚刚还有些冻僵的四肢百骸都被湿润的温暖所包围。   好舒服呜呜。   陈亦行依然背对她,听见她下水时的动静,不知为何,这莫名其妙的转身等待竟变得似有深意。   明明只是单纯泡个温泉,却被她弄得紧张兮兮的,像是屏息等待仙女降临。   一时有些好笑,却难免心痒。   有些难耐,又有些好奇。   “可以转身了?”他问。   “转吧。”仙女还在嘀咕,“先警告你,不许笑我。你要是笑了,我――”   话没说完,就撞进他明亮的双眸中。   男人转身,看她把大半的身体都埋在水下,却依然藏不住露在外面的点点春光。   是很保守的泳衣款式,连体裙,水面上只有胳膊和脖子露在外面。   但她艳若桃花的脸,和白皙到似乎在发光的肌肤,以及因为羞赧而躲闪,像星星一样眨着的眼,都赋予了眼前这一幕别样的意义。   他看见她胸口的大蝴蝶结,在水里随波荡漾。   女孩子姣好的弧线,与盈润动人的美丽,都叫他不敢多看。   陈亦行迅速移开了视线,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紧绷,唇角带上了一抹笑意。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让看的理由,就是你泡温泉时也喜欢sy?”   “……”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离她稍微远了些,嘴上却仍然若无其事地招惹她:“所以,下都下来了,要不要近距离鉴赏?”   赵又锦:“……你这么大方,怎么不让我直接上手摸摸?”   “你想摸?”他似乎思忖了片刻,挑眉,“那也不是不行。”   “……”   “那我们现在开始?”   “陈,亦,行。”赵又锦一字一句叫他的名字,“请立马停止你的勾|引行为,不然我要报警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为这生动的夜色,为她明艳的目光。   “报警理由是?”   “企图用美色勾|引意志不坚定的我,引诱我犯罪!”   陈亦行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   赵又锦倒是一愣,她似乎从没见过他这一面,这样毫不遮掩的情绪,毫无保留的大笑。   她呆了两秒钟,有点恼羞成怒,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沾沾自喜。   为她能让他这样放声地笑。   池子里是悦耳的流水声,风吹林叶沙沙作响,夜色无边。   看他这样坦率的笑着,赵又锦下意识说:“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哪样?”男人笑意仍在,懒懒地问,“一直穿着泳裤供你欣赏?”   “???”   赵又锦正想骂人,就听见下一句。   “我不习惯情绪外露,也不喜欢把喜怒哀乐都交给别人做主。”他淡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再清楚不过她的言外之意,“但如果是你,赵又锦――”   男人深深的目光。   下一秒,莞尔。   “考虑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对话是怎么走到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地步的?   赵又锦的心跳声都快跟打鼓似的了,再怎么藏着掖着,都觉得他能听见。   后半程的温泉泡得她头晕眼花、呼吸不畅。   她很快就受不了,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干脆爬起来。“太热了,我歇歇。”   “浑身**的,坐在亭子里会冷。”陈亦行皱眉。   “没事,我披着浴袍,坐池子边上泡脚。”   赵又锦很快披上浴袍返回池边,但这短暂的一刹那,也足以他看清女孩裙摆下的旖旎。   陈亦行没敢多看,垂眸盯着水面。   死即是空,空即是色。   看他似笑非笑喃喃了两句,一边玩水的赵又锦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   ――   如果不是于晚照忽然出现,大概这一刻会无限延长。   某一瞬间,林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于晚照大大咧咧的声音。   “我就说你俩躲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洗鸳鸯浴呢?”   陈亦行:“……”   赵又锦:“???”   于晚照老神在在挺着肚子站在那,“这水太烫了,我受不了了,先回去了。”   满面红光的样子,倒的确是受不住了。   陈亦行:“慢走不送。”   他邪魅一笑:“那是,不要你送,我回去告诉大家你俩在洗鸳鸯浴呢,让他们别耽误你们。”   于晚照的玩笑杀伤力太大,赵又锦手忙脚乱要站起来,“不是,你别胡说,我也要回去了!”   结果池子边上都是光滑的鹅卵石,极容易踩滑。   下一秒,只听扑通一声,赵又锦连人带袍子跌入池子里。   水花四溅中,有人下意识伸手去接她。   于是于晚照回过头来时,就看见两个斯斯文文“洗鸳鸯浴”的人,忽然激烈起来。   与此同时,还有好几个从林子钻出来,准备跟老板大人打招呼的家伙,刚张嘴,又默默闭上了。   温泉池子里,陈亦行用公主抱的姿势揽着赵又锦。   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都寂静了。   不是,他的手往哪儿搁呢?   她腿上可什么布料都没有啊啊啊!   结局就是,赵又锦屁滚尿流地推开他,挣扎着往池子上面扑腾。   结果跑上岸了才发现,她的浴袍还在池子里飘着,湿透了,也没办法披着它回去。   陈亦行就在她身后,迟一步上岸,见众人都在围观,大步流星迈进亭子,摘下自己的浴袍,毫不迟疑地替她披上。   “穿好。”他嘱咐时,皱眉回头扫了众人一眼。   大家立马会意,纷纷掉头。   “走了走了。”   “冷死了,快回去吹暖气!”   “我饿了,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没?”   林子里的人虽然做作,但好在作鸟兽散。   重归岑寂的林间飘满了显而易见的尴尬,赵又锦也不知道自己是脸到底有多红,是温泉泡的,还是被乌龙尬的。   被他碰过的地方也滚烫灼人,像有人拿着火把点燃了她。   但当务之急是――   赵又锦拉了下浴袍:“你穿你的,这么冷的天,走回去会生病的!”   “穿好。”男人说话的口吻又回归了平素的不容置喙。   “那你――”   “我不是弱不禁风的花架子。”他淡淡地说,“这点风吹不倒我。”   突然装逼算什么……?   赵又锦有点懵,但更多的是心急。   温度在零下,一身湿漉漉的水珠,赤着上身走在冷风里,要命的人都干不出这种事。   赵又锦咬咬牙,把浴袍摘下:“你先把水擦干,然后再给我穿。”   因为的确太冷,接下来的一切都很仓促。   没有人计较浴袍擦过他身上的水,又重回她肩头。   最后两人匆忙跑回别墅时,大家都惊呆了。   “老大,牛人啊,大冬天裸奔!”   “什么裸奔,你有点文化行不行,这不还有一条裤衩呢?”   “不是,重点是我没看错吧?那真的是腹肌?!”   赵又锦无暇开玩笑,推了把陈亦行:“快上去冲个热水澡!”   楼下的大家换好衣服,又开始新一轮的桌游。   而陈亦行洗完热水澡,就去床上捂着了。   赵又锦也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对着镜子发呆半天,最后还是敲响了对面的门。   “谁?”   “是我。”   里面的人顿了顿,说:“门没锁。”   赵又锦拧开门把,推开了一条缝。   陈亦行拿了本书坐在床头,下半身盖着被子,身上还披了件毛衣外套。   四目相对,他轻而易举看见了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不安。   顿了顿,“来道谢的?”   “嗯。”门缝外的人小声嗯了下,点点头。   “刚才冻着了?”   “没有。”她又乖乖摇头。   “嗯。”陈亦行言简意赅,看她片刻,“那就好。”   一句那就好,其实没有多余的情绪表达。   但赵又锦却忽然被叩响了心弦。   她想说什么,喉头涌入不少字词,可最后也没能拼凑出像样的句子,只剩下漫天漂浮的情绪,填满心间。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不敢看陈亦行的眼睛。   那么明亮,那么静谧,像深海一样能吞没掉她整个人。   最后只能扣着门框,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反正,反正真的很谢谢你。”   像极了小学生不会组织语言,只能努力磕磕巴巴的模样。   天知道她的本职工作可是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的记者……   肉眼可见,床头的人笑了。   他一笑,赵又锦都飘了。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依稀记得似乎是晚安一类的条件反射台词。最后飘回房间,钻进被窝里,还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赵又锦又想叫救命了。   今天一整天,她似乎叫了无数次救命。   好好睡觉,别瞎想,春天是已经到了,但你也没有必要发春好吧?   脑子里思绪乱糟糟的,似乎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串成线,连起来。   但最后留在眼前的,却是陈亦行冒着寒风、赤着上身和她一起往别墅跑的画面。   比起水池里氤氲不清的美色,和打牌时大杀四方的从容,那一刻的他是狼狈的,是冻得不那么美观,甚至嘴唇发紫的。   她问他冷不冷,他明明牙齿都打颤了,还嘴硬说不冷。   赵又锦后知后觉回想起来,跑回来的一路上,她的心都揪成一团。   此刻再回忆,也有浓烈的酸涩感。   可酸涩之中似乎又有一点饱胀的充实,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比起他往常完美到天衣无缝的形象来说,她竟觉得那时候的陈亦行更令人动容。   是生动鲜活的。   是令人难以直视,却又无法移开视线的。   赵又锦望着天花板,听见耳边缓缓传来一个声音。   赵又锦,你完蛋了。 第56章   别墅在山间, 夜里温度低,暖气开得很足。   赵又锦在半夜醒来,口干舌燥, 迷迷糊糊摸床头的矿泉水, 才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要不忍忍,继续睡?   她翻了好几个身,却发现自己像条干渴的鱼, 即将缺水而亡, 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坐起身。   床头灯打开的一瞬间, 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 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先从衣架上摘了外套, 披在身上, 然后才轻手轻脚打开门, 去楼下拿水。   零食饮料都放在大厅里,方便集体活动时大家自助取用。   水是凉的, 入喉的瞬间激起一阵凉意,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赵又锦多拿了两瓶水,又轻手轻脚爬上三楼,正准备回屋,忽然听见对面房间里传来些许动静。   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 凌晨两点半。   都这个点了,陈亦行还没睡?   她在走廊上发了下呆, 然后才听清,一门之隔内是男人有些低沉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   难道是在说梦话?   赵又锦忽然想笑,虽然没什么坏心思, 但难掩心痒,蹑手蹑脚走近那扇门,想听听看他做梦时一般都说些什么。   山间的夜是宁静的,除了风吹林叶发出的细微声响,没有什么能干扰她的听觉。   然而从门内传来的并不是什么梦话,而是断断续续,迷糊不清的,像是睡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单音。   赵又锦愣住。   是做噩梦了吗?   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准备转身回屋,但没两步又停下了。   她仔细分辨,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奇怪。   等到赵又锦回过神来,她已经轻轻敲响了那扇门,“陈亦行?”   声音压得低低的,怕吵醒其他人。   但屋内的人没有回应,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稀听见模糊的单音里还夹杂着急促的呼吸声。   联想到夜里泡温泉时他冒着冷风冻回来……   赵又锦急了,试着拧了下门把。   咔嚓一声,门就开了。   没锁。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剩窗帘细缝里透进来的点点灯光。   别墅四周的灯火不灭,照亮了山间的夜。   赵又锦站在门口又叫了两声:“陈亦行,你睡着了吗?”   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呓语。   没有门的阻碍,她听得更清楚了,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许多,低声念了句“真不是我想染指你的清白啊”,然后借着手机的光,摸进了他的房间。   每个房间的配置大概相同,床头都有一盏小夜灯。   打开灯的一瞬间,她心跳骤停。   只见陈亦行侧卧在枕边,眉头紧蹙,满头大汗。   被子早就被他掀开,凌乱地窝在床脚,而他的灰色格子睡衣因为翻身的缘故,下摆高高翻起。   人在放松时,看不见六块腹肌,但肌肉轮廓还是大致分明,有浅浅的弧线。   然而赵又锦无暇欣赏,看见他满面潮红的样子,她心一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果然生病了。   “陈亦行?”   “陈亦行!”   “醒醒。”   于不安稳的睡梦中,陈亦行被人推了好几下,起初只是眉头皱的更紧,发出了几声焦躁的单音,后来那人似乎加大了力度,使劲推了他两把,才将他摇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线慢慢聚焦。   然后就看见一脸焦急的赵又锦。   “……你怎么在这?”他下意识问,结果一开口,自己也怔了怔。   他的声音低哑粗粝,像失去水分的枯枝。   下一秒就咳嗽起来,支起身子,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   赵又锦抢先一步拧开瓶盖,递给他,在他喝水时,忽然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陈亦行下意识躲闪,却被她打断:“别动。”   那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额头上,手的主人几乎是惊呼起来:“怎么这么烫?”   这一刻,陈亦行才回忆起来,原来刚才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排骨,被架在火上烤……   “……”   抬手摸额头时,发现四肢都很乏力,尽管喝了水,嗓子依然干涩。   他问:“几点了?”   “凌晨两点半。”   “这个点,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我下楼找水喝,听见你在床上□□,怎么叫门都叫不醒,所以,所以才――”   “才破门而入,玷污我的清白。”他很乏力,但依然努力维护着自己的高贵形象,顺便腾出手来,非常淡然地拉下卷到腹部上方的睡衣。   “……”   就知道他会来这套。   换做平常,赵又锦也许会跟他打嘴炮,但眼下他满面潮红,眼底都有红血丝了,烧得整个人像块碳。   “有药吗?于晚照他们有谁带了日用医药箱没?”   “没有。”   也是,怎么可能指望这群理工科宅男心细如发。   见他又要伸手去够床头的水,赵又锦拦住他:“凉水,别喝,我下去给你烧水。”   不等他回答,她就大步流星跑下了楼梯,把水烧上,才又匆忙回来。   发现陈亦行要下床拿东西,她着急地喝止:“你要拿什么?别动,我帮你拿!”   “……换身衣服。”他一脸嫌恶,受不了这身被汗打湿的衣服。   赵又锦把他摁回枕头上,然后从行李箱里随手拎了件t恤出来。   陈亦行:“不穿这件,我要那件蓝色的。”   “……”   赵又锦深呼吸,要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她可能会忍不住动手打人。   “这种时候能不能不要讲究这么多了?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   男人拎起她扔过去的白t,抬眼看着她,迟迟不动。   赵又锦没好气地催促:“赶紧换啊!”   “你不出去我怎么换?”陈亦行看她一眼,“还是说,你想进一步染指我的清白?”   “……”   几分钟后,门外:“换好没?”   “换好了。”   等到赵又锦再进来时,手里端了只小盆子,盆子边缘还搭着她的小熊毛巾。   “躺好,我先帮你物理降温。”   “发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躺好。”她一字一顿。   陈亦行看她片刻,原本该对这样命令的口吻表示不满,又或者讥讽地说:“我只是发烧而已,别搞得像高位截肢了一样。”   毕竟以前也不是没生过病,带病工作时,于晚照他们也会念叨他,但无济于事,陈亦行从来都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   所以行风的人才更觉得老板是超人。   小小发烧,何至于此。   潜意识里,陈亦行觉得物理降温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小孩子身上。   成年人熬一熬就过去了,大不了吃药。   可最后出口只有一句:“别瞎忙活了,回去睡觉吧。”   赵又锦还是硬邦邦的两个字:“躺好。”   她忙里忙外,打湿毛巾,拧干后敷在他的额头上。   察觉到他的眼神在小熊图案上停留了一瞬,还解释说:“没有多余的毛巾了,只能拿我的应应急。你放心,我出门时刚拆的新毛巾,只用了昨晚一次,洗干净了的……”   知道他吹毛求疵,她耐心解释。   陈亦行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她。   她跑下楼接了壶开水,又气喘吁吁跑回来。   刚烧的水滚烫,难以入口,她就倒在杯子里小口小口吹着。   陈亦行操着沙哑的声音提醒:“用矿泉水兑一下。”   她下意识反驳:“不行,我舅妈说喝阴阳水不太好。”   “……”尽管头晕,脑仁发疼,他还是笑了,“赵又锦,平大的准毕业生就只有这个水平,连基本生活常识都没有,还信这个?”   赵又锦:“……”   很多事情说不上为什么,但老一辈的这么说,她就这么做了。   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没什么科学依据。   她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刚才小口小口地吹凉水的举动很好笑。   最后还是兑了杯温水给他,替他拿下额头上的毛巾,扶他起身喝水。   他喝水时,她就转身重新把毛巾浸湿,然后拧干。   “回去睡觉吧,赵又锦。”   “你睡你的,我坐这玩会儿手机,要是一小时后你还发烧,我就开车出去买药。”   “你有驾照?”他有些意外。   “高三毕业就拿了驾照,老司机了。”她还挺得意。   陈亦行扯了扯嘴角,因为一阵眩晕,闭了闭眼,察觉到光线渐暗,复又睁开。   她调低了床头那盏灯的亮度,坐在床脚的小椅子上,低头玩手机。   “叫你回去睡觉。”   “那谁守着你?”   “我不用人守。”   “那不行。”赵又锦很坚持,“你都快烧糊涂了,不理你,万一脑子烧坏了,国家就少个栋梁之才。”   “……”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你在这我睡不着。”   “那我保证不发出声音。”她幼稚地举起手来,甚至比了个发誓的动作。   那样认真,那样笃定。   陈亦行本就头晕,看她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轻声说着话,比着孩子气的姿势,更觉得天旋地转。   他闭上眼,顿了顿才说:“跟发不发出声音无关。”   下一秒:“赵又锦,深更半夜,你穿睡衣待在我房间里,是对我有多放心,才觉得我能安然入睡?”   “……”   空气里短促地岑寂了一下。   赵又锦噌的一下站起来,佯装镇定地说:“那我回我房间玩手机,隔一会儿来看你一次。”   ……基本上是拔足而逃的背影。   床上的人又慢慢睁眼,伸手摸到额头上的毛巾,摘下来看了眼。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总是用些可可爱爱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他把毛巾凑近了,轻轻嗅了下。   明明没什么味道,她也说只用过一次,洗干净了,他却总觉得鼻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白桃香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毛巾又搭在额头上。   是烧得挺厉害的。   不然怎么会把她赶走?   让她在这呆一夜不是更好,坐实了两人关系匪浅的名头,免得外面那群人成天妹子长妹子短地叫她。   陈亦行用稀里糊涂浆糊一样的脑子,慢慢地想着。   叫什么妹子。   叫嫂子。   ――   后半夜,陈亦行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潜意识里,似乎有人每隔一会儿就摘下额头的毛巾,重新打湿,拧一把,又放回原位。   每次还会轻轻地探一下他的额头,看看温度降下去了没。   他的确困倦,又在病中,模糊间分不清是梦里梦外,呓语片刻,又陷入沉睡。   等到天亮时转醒,他睁开眼,才发现烧已经退了。   以及,刚直起身,就发现床脚趴着个人。   ……?   那个去而复返的家伙食言了,大概是觉得跑来跑去太麻烦,还有被人发现的风险,干脆把自己的小毯子拿了出来,就在小凳子上坐着,头趴在床尾,彻夜守候。   毯子还披在身上,她以极其别扭的姿势睡得正熟。   “……”   陈亦行默不作声下床,看她片刻,指尖拂过她凌乱的发尾。   最后,他俯身稳稳抱起她,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用毯子搭好。   大概是真累了,忙了一夜,她只是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然后又睡了。   陈亦行低头看着她。   皮肤本来就白,因为熬夜,眼睑下新冒出的淤青也清晰可见。   他指尖发痒,竟忽然生出一种幼稚的念头,想替她拂走那两片阴影……   半晌失笑,无声地叹口气,轻手轻脚替她掖了掖毯子,走出门。   楼下大厅里没有人,大家都在睡懒觉。   天光微亮,山间树荫摇曳。   陈亦行披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走向停在后院的汽车。   ――   王实是第一个起床的,他住在一楼,还在梦里就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硬生生被肚子叫醒了。   等到他打开门,发现大厅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点。   “?”   他们一群宅男,准备的早餐都是超市里买来的半成品,微波炉打热就能吃,方便是方便,但绝对不能指望有多美味。   然而眼前这桌山珍海味……   王实正揉眼睛,想问是哪位田螺姑娘做了一桌好饭,就看见他的老板大人坐在沙发上。   “醒了?”   “醒了。”王实表情奇特地指指桌子,“这些是……?”   “我开车去买的。”   “哪儿买的?”   “山脚下的镇上。”   后来,这番对话重复了无数次。   每起床一个人,就会震惊地望着一桌早餐,问出同样的问题。   王实老老实实回答大家。   “山脚下的镇上买的。”   “不是我,是老板开车去买的。”   “他说每家早点店的东西他都买回来了。”   众人吃着豪华自助,开心不已。   最后是于晚照比较有良心,看大家抢的厉害,忽然发现――   “哎,妹子还没起床啊?”   大家只顾着吃,这会儿才抬头四顾,茫然道:“哎,真的,就差她没起来了。”   于晚照眼疾手快,端走最受欢迎且所剩无几的生煎包,“少吃点,给妹子留点啊!”   他想叫陈亦行去给妹子送早点,结果一看,“老陈呢?”   小李回答:“跑步去了。”   “……这都春节放假了,还维持着天天晨跑的好习惯呢?!”众人震惊。   小李:“要不那腹肌哪来呢?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肚子上只有赘肉?”   “那行吧,这包子我给妹子端过去。”   于晚照顺便塞了一只在自己嘴里,又从桌上匀了点别的,端了一大盘食物往三楼走。   好歹是行风未来的老板娘,讨好讨好准没错。   一边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一边来到赵又锦的门前,他抬手悄悄:“妹子,起床没?”   “太阳晒屁股了,别睡啦,起来吃早饭吧。”   “这都九点半了,再不起来,赶不上今天上午的集体活――”   话没说完,门开了。   但不是他敲的这一扇。   有人迷迷糊糊爬起来,又迷迷糊糊打着哈欠拧开门:“起来了起来了――”   大概是熬了夜,还没睡够,脑子不甚清醒。   又或许是房间装潢都很相似,她起来时也没发现自己在别人的房间里。   总之,等到赵又锦打开门,就看见对门站着于晚照,还维持着一手端盘子,一手敲门的姿势,目瞪口呆盯着她。   “你,你怎么会在――”   “不是,你不是住在这个房间吗???”   于晚照糊涂了,左右看看,下一秒,嘴巴张大。   “哎,你们俩昨晚――”   “我操!!!!!”   “当我没说,当我什么都没说!”   于晚照以光速将盘子塞进赵又锦怀里,一脸“我发现了什么oh no”的表情,飞奔向楼下。   不!   这不是他一个纯情的单身狗能够接受的剧情!   于晚照踉踉跄跄跑回大厅,心跳如雷,眼睛亮的跟鬼似的。   众人吓一跳:“干嘛呢这是,妹子有起床气吗,把你一脚踹下来了?”   于晚照吃了只饺子压压惊,“我出去找老陈。”   于是。   几分钟后,正在晨跑的陈亦行被半路上飞奔而来的于晚照同学拦住了。   对方痛心疾首指着他:“老陈,你这个禽兽!”   陈亦行:“……?”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说你们进展速度快,过不了几天孩子就打酱油了,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了!”   于晚照仰天长叹。   “从今天起,行风又少了一个老处男。”   陈亦行:“……”   心念一转,他猜到了什么,眉头一挑:“你看见了?”   “当然!”   “看见什么了?”   于晚照指指自己的双眼,“妹子衣衫不整从你房间里走出来!”   这描述,虽然再清楚不过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但陈亦行还是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怎样?难道你们俩还能盖着棉被纯聊天?”   “差不多。”   “呸,你骗鬼呢!”   回别墅的一路上,于晚照都在喋喋不休,直到弄清事实真相。   此刻,一轮红日挂在天际,穿过林叶间隙,遍洒一地。   陈亦行望着别墅的方向,忽然笑笑:“做了这么多,是时候收网了。”   “收网?你当捕鱼呢你!”   “不捕鱼,捕获芳心。”   “……”于晚照掐着喉咙作呕吐状,“别逼我吐你一脸啊。”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兴致盎然地问:“那你打算怎么收网?”   “能怎么收?当然是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就这?”于晚照难以置信,“这么直的球你也发得出去?!”   “那不然?”   “迂回一点啊,这都要讲究策略的好不好!”   “比如说?”   “我有一计。比如说咱们激她一下,让妹子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主动告白?”于晚照搓搓手,“好歹是我们平大的一棵草,哪能这么主动呢?要矜持。矜持的男人才能叫人好好珍惜,是不是?”   “……如果你的表情不是看起来这么猥琐,可能会更具说服力。”   “那你到底听不听吧?”   陈亦行掏掏耳朵,慢条斯理:“说吧。”   让她认识到自己的心意,主动告白?   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   在于晚照开口前,他的眼里划过一丝笑意:“要是奏效了――”   “年终奖加倍。” 第57章   踏进别墅前, 于晚照庄严肃穆道:“你容我思考一天。”   为了年终奖,他决定殚精竭虑想个好主意出来。   而室内,赵又锦已经洗漱完毕, 下楼吃早餐。   整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因为非但于晚照不在楼下,陈亦行也不在。   得知他出门跑步了,赵又锦整个人都处于震惊状态。   这家伙昨晚烧得神志不清, 今天还能出去跑步???   他以为他是钢铁侠吗?   于是等到陈亦行踏进别墅大门时, 就看见赵又锦扔下啃到一半的玉米, 难以置信地冲过来:“烧退了?还有力气去跑步?”   他一顿,“退了。”   眼前的人依然神情不善, 但显然是出于担心。   他弯了弯嘴角, 不紧不慢说:“不信你摸摸看。”   然后拉起她的右手, 往额头上那么一贴。   赵又锦不疑有他, 仔细感受了一下温度,倒的确是不烫了, 心已经放下一半,但嘴上仍然嘀咕道:“昨晚都快烧干了,今天还能去晨跑,你可真是国防体质!”   他俩互动得很自然,大厅里的众人先是被这拉手摸摸的亲密姿势震撼了。   大庭广众之下, 怎么又开始撒狗粮?   然后才回过神来――   “哎,什么情况, 老大你昨晚发烧了?”   “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多久的事?睡觉之前吗?”   “你怎么不叫我们啊?”   陈亦行环视一周,“叫你们有什么用?是会看诊还是能治病?”   众人:“……”   王实嘀咕:“那妹子怎么知道了?妹子是会看诊还是能治病, 你不告诉我们,偏告诉她?”   赵又锦正准备说自己是无意中发现的, 就听陈亦行先一步开口。   “因为看见她――”稍稍停顿。   我的病就好了一半。   隐去下半句没说,他话锋一转。   “要是换你们来伺候,我可能就一病不起了。”陈亦行老神在在地往三楼走,扔下一句,“一群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谋朝篡位的家伙。”   众人:“……”   大厅里立马就“到底如何谋朝篡位”展开了激烈对话。   两天一夜的温泉之旅,在欢(勾)声(心)笑(斗)语(角)中落下帷幕。   回程换于晚照开车,因为体谅陈亦行“大病初愈”。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在年终奖翻倍之前,于晚照决定好好表现,握拳!   一车四人,小李坐在副驾驶,自觉把后座留给了老板和未来老板娘(?)。   前面的人有说有笑,后面的人倒是安静得很诡异。   陈亦行闭目养神,靠在座位上。   只有赵又锦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坐都不太舒服,手脚都有点不知往哪放。   余光瞥见男人的大长腿非常放松地舒展着。   这人怎么睡个觉都睡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   她杂七杂八地想着,却没发现自己的注意全在他身上,间或夹杂着这两天发生的细枝末节。   想到他喂她小排骨的亲昵姿态,脸上一红。   想到温泉池子里那阴差阳错的一个公主抱,血液开始往脑子里冲。   想到两人冒着冷风朝别墅狂奔,酸涩里藏着隐秘的喜悦。   ……   她早该发觉自己的心意,但潜意识里总在告诉自己,是友好相处的邻居而已,别乱想。   但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要是能说停就停,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真要追究是哪一刻阵脚大乱的话,她很清楚,大概是去花溪城安装针孔监控的那一天。   他坐在车里,那样认真地叫她的名字,“赵又锦,不要让我后悔放你一个人走的决定。”   还有呢。   还有平安夜那天,在她陷入窘境、无人相助的情况下,他大步流星跑上台,焦急地叫她:“赵又锦,跳下来。”   他问:“你信我吗?”   说来奇怪,相处四年的室友如此冷漠,德高望重的前辈也会职场霸凌,她早就知道做人要多个心眼,不要盲目相信他人。   可偏偏他问出口时,她才发觉她对他竟是笃信不疑。   她几乎能清楚回忆起他说话时的面目,最细微的表情,和他一直藏在盔甲之下,看似无坚不摧,却总在无意中流露出的柔软。   所以才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所以莫名其妙像个变态,穿着隐身衣尾随他一整天。   所以穿上可达鸭的玩偶服,傻乎乎送去一篮他根本不爱吃的糖。   她一直一直都在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去喜欢他。   哪怕她不承认,心跳却不会说谎。   否则该如何解释此刻她莽撞又热烈的心跳声?   她的心动早就昭然若揭。   赵又锦怔怔地回忆着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患得患失。   可他是怎么看她的?   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没毕业的愣头青,还是一个笨拙莽撞的菜鸟记者?   她从前也曾自卑胆小,为父母不在身边,为寄人篱下,也为自己性格上的不主动、不积极。   可那些都不算是致命伤,她总是相信自己通过努力可以变成更好的人。   学习,工作,职业技能,这些都能靠后天的努力弥补。   然而眼下她遇到了一个似乎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和陈亦行之间沟壑难平,差距太大,就算十年八年也追不上。   赵又锦烦闷不已。   心道人没多牛,眼光倒是高于常人。   她没注意到自己长吁短叹的,表情变化莫测,一旁的男人冷不丁掀开眼皮,静静观察。   巧的是,灵感它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车开到一半的时候,于晚照的“好主意”也正式出炉,很快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忽然侧头问:“哎,小李,你知道老大的理想型吗?”   “什么理想型?”   “就谈恋爱的理想型啊。”   肉眼可见,后座的妹子目光移动,身子都坐直了。   陈亦行继续“闭目养神”,好像已经睡着了,对车内正在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   于晚照先是夸了一番陈亦行,又是吹他上学时多受欢迎,又是感慨老天爷赏饭吃,有些人他就是人帅智商高,嗨呀好嫉妒。   小李一副“你不是中邪了吧”的表情。   虽然他说的都是真的,但从他嘴里说出这些彩虹屁来,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毕竟于晚照从来都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一般的台词都是,“你不就是遗传基因稍微好点吗,瞎n瑟什么啊”,或者“你放心,天妒英才这种话不是没道理,你看啥好处都给你占全了,就寿命这一块儿来说,你肯定没我活得长”。   但碍于老板本人就坐在后面,小李就是想吐槽,出口也成了赞美。   咋的,谁还不会吹彩虹屁了?   他不仅要跟风,还要吹得比于晚照更漂亮!   “我记得,我不是比你俩矮两级嘛?那会儿你们大三,我才刚入学,一到平大就听说咱学校有个学神智商奇高无比,还有个校草帅得人神共愤。”   “后来我就问,人在哪儿呢,我倒要见识一下到底是哪两位老天爷的宠儿。”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问学神在哪儿,他们给我指了指。”   “我问那校草在哪儿呢,嘿,指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小李摇头感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于晚照:“……”   哥们儿我这刚开了个头,你怎么说得比我还起劲?   他清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来:“总之就是,太受欢迎了,谁见了他都跟狗看见屎似的,争相开拱。”   后座的陈亦行:“……”   要不是在装睡,他可能已经把人从车上扔下去了。   好在于晚照把握住了节奏,从后视镜里看看赵又锦,“妹子,猜猜看他的理想型?”   赵又锦:“……我怎么知道?”   “猜一下嘛。”   小李很配合:“我猜是冷艳高贵的,和他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于晚照点头:“有道理。”   赵又锦:“……”   小李继续:“身材要前凸后翘,高挑,明艳,我记得之前选前台姐姐的时候,老大随手一挑就是这个标准。”   于晚照一本正经点头:“说下去。”   “他这么工作狂,肯定也要跟他一样牛逼的职业精英,要那种一身西装又飒又酷的小姐姐!”   “啊,对,还得门当户对。”   他们说的很欢乐,赵又锦听完更加悲伤。   以上除了门当户对,和她有半点雷同吗?   没有。   就连门当户对也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意思,她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他俩倒的确住在隔壁,门当户对……   不然就真的半个字都不相干了。   赵又锦幽怨了一路,窗外渐渐从郊外的绿野变成了熟悉的街景,又回到了城市之中。   各处张灯结彩,依然是浓浓的过节氛围。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广场上不知寒意的大妈们又开始跳舞,音乐声震耳欲聋。   你听,刘德华又开始唱“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了。   “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赵又锦心酸地想着,她大概就是那个不好的,合该从陈亦行身边走开。   最悲伤的事发生在离别时。   于晚照先把小李送回家,又把车开到自己住的小区外,然后叫醒陈亦行:“醒醒,该你开车送妹子回去了。”   陈亦行揉揉眼,慢条斯理做回驾驶座。   窗外的于晚照还不忘探个脑袋进来:“别忘了啊,明晚跟芊芊见面的事!”   芊芊?   赵又锦一怔,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个女性的名字。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陈亦行也向于晚照投去询问的眼神:?   于晚照露出八颗小白牙,森森一笑:“就是我妈说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呀,除夕那晚你不是答应了嘛,要去跟她吃顿饭,见个面?”   陈亦行:“……”   于晚照继续胡扯:“明晚七点半,记得去啊。约会愉快,我保证芊芊就是你的理想型!”   罪魁祸首蹦蹦跳跳离开了现场,哼着歌回家了。   车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陈亦行开车了,才听见后座传来闷闷的一句:“你要去相亲?”   “……嗯。”   这主意是于晚照出的,他说是就是吧。   陈亦行准备静观其变。   赵又锦又问:“冷艳高贵型的?”   “可能是。”   “前凸后翘,身材高挑?”   “不清楚。”   “还是精英白领,和你门当户对?”   “没见过,不了解。”   赵又锦沉默了下,有点急,脑子倒是转的很快,“你才多大岁数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开始相亲了?”   “快到而立了,还年纪轻轻?”   “你,你们工作狂不都是先立业再考虑终身大事吗?”   “那你是觉得我的事业还没立起来?”某人挑眉。   赵又锦:“……”   他要是还没立起来,大概这世界上没几个立起来的。   某个瞬间,手机忽然响了一瞬,陈亦行侧头扫了眼,在副驾的座位上,屏幕亮起,于晚照发来一条消息。   老于:怎么样,妹子急了没?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这算不算急了……?   下一条消息:稳住,明天换身好看的衣服,骚气一点,然后出门。到地方了给她发消息,就说芊芊临时有事,水了你,约她一起吃顿饭。   陈亦行停在红灯前,拿起手机,回复:她要是不来呢?   老于:怎么可能?妹子急都急坏了,必须立马就来!来了肯定会庆幸你还没被抢走,一庆幸,这不就顺理成章告白了吗?   老于:再说了,就算她不告白,你告白啊。反正激了这么一下,今晚她肯定会翻来覆去地思考,说不定就琢磨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听着倒是逻辑顺畅。   重新发车前,陈亦行回复了最后一条消息:你要是工作上有这么好的脑子,早八百年篡位成功了。   于晚照:……   一路无言,很快抵达小区。   两人从地下停车场乘坐电梯上楼,最后不得不在楼道里分别。   赵又锦一路心事重重,想叫他别去见什么芊芊,又发觉自己没有立场。   是,他是对她挺好的,但那是因为喜欢吗?   人在迷雾中,难以准确判断真相。   她一会儿觉得他应该也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要不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帮她,从不嫌麻烦?   一会儿又问自己:喜欢你什么?喜欢你跟高贵冷艳,商业精英和门当户对毫不沾边?   最后一抬头,才发觉到了大门口。   陈亦行把她的小箱子拎到门前,“到了。”   赵又锦:“……哦。”   “那,晚安?”   “晚安。”   她慢吞吞摁下指纹锁,又慢吞吞拿起行李箱走进去,最后拉着门,回头看他。   陈亦行也进门了,转身准备关门,对上她的目光。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赵又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要不先别相亲了吧?”   陈亦行顿了顿,“为什么?”   “因为你大病初愈,这会儿脸色还很难看。”赵又锦认真地说,“面如菜色去相亲,很容易给人留下不太好的印象吧?”   “……”   陈亦行:“没事,我不靠脸吃饭。”   “可是,可是你昨晚发烧那么严重,可能脑子烧坏了也不一定。你看你今天在车上一路睡觉,都没有精神说话!”赵又锦诚恳建议,“要不再缓缓,等确定脑子没问题了再去?”   “……”   没营养的话说这么多,关键的却半个字不说。   陈亦行问:“赵又锦,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不,不然呢?”   灯光昏暗,男人的表情有些莫测,眼里似乎有光影浮动。   有些话呼之欲出。   有些情绪难以掩藏。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句:“晚安,赵又锦。”   有些话不适合在楼道里说。   为什么不适合呢?   他关门回家,对着镜子照照,都严重到面如菜色被她嫌弃的地步了?   还是等回光返照了,如于晚照所说,在合适的地方,用合适的心情,收网打鱼。   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旁人不知的秘密,她从未说起,他也只是暗中得知……   陈亦行慢慢地想着,若是她真的急了,会不会穿上那条裙子,又一次跟出门?   要是真的跟出来了,是不是无需言明,也能证实她的心意?   他想,他是男人,主动点也没什么。   于晚照那榆木脑袋,真听他的馊主意,估计就和他一样得下半辈子都当个大龄儿童了。   要是连女孩子的矜持都抢走,那也太卑鄙。   只是他们还有隐身衣这笔账没算清楚,陈亦行从来都很会计算,真相是一定要弄清楚的,但如果给行风一再带来麻烦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吗?   不,自己人就更要明算账了,只是她带来的麻烦,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偿还。   镜子里的人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笑了。   窗外不再天寒地冻,已然春暖花开。 第58章   赵又锦纠结了一整夜, 在床上滚来滚去扭麻花。   她怀疑再滚下去,枕头都要起球了。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个梦。   梦里陈亦行是挂在天上的太阳, 而她变成了一颗向日葵,忙不迭跟着他转啊转, 嘴里还叫着:“慢一点, 慢一点,我快追不上你啦。”   可陈亦行冷冰冰地回答她:“追不上就放弃吧, 我又没让你追。”   她可怜巴巴望着天, 脖子都酸了,那人还是离她很远很远。   后来赵又锦泄气了,垂下头, 伤心地哭起来, 花盘里的瓜子都落了一地。   惊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她下意识摸摸床上, 还好没有瓜子……   瓜子没摸到, 倒是摸到了手机。   都已经上午十点了, 按照隔壁那家伙的好习惯, 估计已经跑完步回来很久了。   赵又锦思忖半天,还是发去一条消息:所以今天要去相亲吗?   对方回复得很认真: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临阵逃脱不好吧?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那你发张自拍给我看看。   陈亦行:?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我帮你看看是不是还面如菜色, 要是丑到别人, 还不如不去,你说呢?   陈亦行:到阳台上来。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啊?   陈亦行:我在阳台上, 自己来看。   按理说, 从卧室到阳台,十秒钟就能抵达。   但赵又锦花了整整五分钟。   她以光速洗脸梳头, 甚至拍了点素颜粉在脸上,遮一遮这因为没睡好而留下的黑眼圈。   最后从衣柜里挑了最可爱的羊羔毛外套,才蹦到阳台上。   推门时还做作地打了个哈欠:“天好冷哦,得了起床困难症,爬不出被窝。”   “是吗?”陈亦行懒懒地注视着她,勾勾嘴角,“那你是在梦里擦的粉?”   赵又锦一惊,捂住脸:“谁,谁擦粉了?”   “衣领上都沾上了。”   赵又锦低头一阵狂拍,“才不是粉,是头皮屑!”   等等,头皮屑是比擦粉好到哪里去了吗?   说完顿觉窒息,一个健步窜回客厅,扔下一句:“你好烦啊陈亦行!”   隔壁传来女孩子抓狂的声音。   陈亦行边笑边问:“那你看清楚没,我的脸色还难看吗?”   大开的推拉门里传来她有气无力的一句:“已经不止面如菜色了,下面是一条来自邻居的忠告,大过年的,相亲不成没关系,千万别把人家姑娘吓出病来……”   陈亦行笑出了声。   想到刚才她出现在阳台上毛茸茸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手痒,想摸摸脑袋,像养猫那样。   可是不行,他的小猫还没上钩。   半晌,门边才又探出个脑袋来,露出两只眼睛瞅着他:“所以你还去相亲吗?”   “去,怎么不去?”   肉眼可见,小猫很暴躁地跺了下脚,咬牙关上了门。   ——   晚上七点,陈亦行出门了。   他不紧不慢合上门,走向电梯间,摁下下行按钮。   她会来吗?   这会儿已经在楼道里了?   还是依然沉得住气,稳健地坐在家里?   他状似寻常,耳朵却悄悄竖起。   不经意间听见角落里一点轻微的响动,像是衣料摩挲的声音,又像是蹲太久,起身时关节发出的声音。   嘴角微动,他想,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而角落里,某个在楼道提前蹲点、蛰伏已久的人,正龇牙咧嘴揉着发麻的腿,抬眼看他。   这一看,更憋得慌。   喂,你相个亲而已,穿这么骚包干什么!   赵又锦悲哀地发现,这男人今日的打扮,每个细枝末节都戳到了她的点。   可惜是去见别的女人。   叮,电梯门开了。   她蹑手蹑脚,猫着腰,紧跟其后钻进电梯,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担心自己发出了细微的声音,还抬头观察了下。   还好,镜面里,男人似乎一无所知,背影笔直立在那,只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奇怪的是,陈亦行没有开车出行。   原以为至少要摘了头纱,叫辆出租车跟着他,没想到他选择了步行。   赵又锦高兴不起来,垮着脸,一路尾随他走出小区。   隐身衣是长裙,穿上它走不快,原本还担心男人大长腿,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抛开了,但他走得慢条斯理,像是无所事事,出门散步。   他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赵又锦就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但怪事还挺多。   临近第一个路口,他明明能赶在红灯亮起前过马路,却不知为何停在了路边,一直等到下一个绿灯亮起才走。   赵又锦没想那么多,还兀自庆幸,要是他先过了马路,她在这等绿灯,指不定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人了。   总之,这趟尾随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们走过了两个街口,经过某家花店时,陈亦行甚至停下来买了束花。   花店老板娘看见他,眼睛都亮了。   “先生买花吗?”   “嗯。”   “请问是送给谁的呢?我帮您推荐推荐。”   陈亦行顿了顿,嘴角一弯:“女朋友。”   身后立马传来嘶的一声,极小声,但显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恨得牙痒痒。   八字没一撇呢,这就成女朋友了!?   你见过人家吗?   还没见面怎么就连身份都确定了???   陈亦行当然没有忽略掉那咬牙切齿的一声嘶,差点没绷住。   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那束玫瑰,重新上路。   沿途只有他一人的影子,但若是用心听,能听见裙摆摩挲的沙沙声音,和无论如何小心掩饰,也会不经意间与他重合在一起的脚步声。   默契十足,像是经过无数次的演练。   陈亦行拿着花,眼底浮起一抹笑意。   跟都跟出来了,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呢?再没有比这更昭然若揭的事了。   不过告白这种事,他没什么经验,到时候要怎么开口?   都已经在琢磨当务之急了,万万没想到意外突生。   因是过年,道旁的树木上都挂着灯串,流光溢彩。   有人只顾着小心翼翼尾随,却没察觉到某棵树上的小吊灯位置太矮,冷不丁勾住了她的头纱。   下一秒,赵又锦往前一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再一抬头,前面的男人已经过回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赵又锦:“……”   陈亦行:“……”   赵又锦:“……”   陈亦行:“……”   她没顾得上爬起来,慌忙一摸头顶。   糟糕,头纱呢?!   再一仰头,才发现她的白纱好整以暇挂在树上上,还在半空风情万种,摇曳生姿。   所以。   所以此刻,她已经完全失去了隐身能力,目瞪瞪跪倒在陈亦行面前。   赵又锦的第一反应是,还好这条街上没有人,没人看见她突然显形!   第二个反应才是,坏了,要怎么解释她穿成这样,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   “……”   沉默是此刻的康桥。   最后是陈亦行打破这令人难熬的死寂:“什么意思?”   赵又锦直挺挺跪在地上,石化了五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道天雷劈过,从混沌的脑子里劈出了一点思路。   她维持着下跪的姿势,缓缓抱拳,抬头天真无邪地望着陈亦行:“那什么,大过年的,给您拜年了……”   “……”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沉默后,她看见陈亦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夹递给她。   “……这是什么?”   男人无声地叹口气,说:“红包。”   “……”   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行这么大的礼,难道不是为了压岁钱?”   赵又锦浆糊一样的大脑总算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对,压岁钱。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陈亦行:“……”   你倒是很会顺杆子往上爬。   可我的计划该怎么办?   想骂她笨蛋,想问她这么早跳出来干什么,可最后也只能把钱包往她手里一拍。   “要多少,自己拿。”   ——   原本计划先捅破窗户纸,再和她好好聊聊这裙子的事。   没想到她笨手笨脚,先把自己给暴露了。   这么看来,隐身衣要抢在告白之前了。   陈亦行个子高,伸手摘下挂在树上迎风飘摇的白纱,递给赵又锦,“这是什么?”   “……”   赵又锦一把攥在手里,憋出一句:“围巾。”   “你的围巾,材质还挺特别。”   她干脆把它胡乱往脖子上一系,“纱做的围巾,没见过吗?简称纱巾。”   “那你大晚上穿成这样,准备上哪去?”   说起这个,赵又锦气不打一处来。   “你管我上哪去。就准你去相亲,不准我去约会?”   她看了眼男人手里的鲜花,为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感到心酸。   跟是跟出来了,可惜毫无意义。他竟然还没见到那个芊芊,就已经为她预留了女朋友的位置。   她原本没有计划那么多,心想先跟出来再说。   可这一刻才明白,跟出来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   也许他会不喜欢那样完美的女人,见面了才发现不够真实。   也许他们没有共同爱好,没办法相谈甚欢,毕竟他这样惜字如金,那个芊芊能和她一样总能令他卸下心防,看见他最柔软的内里吗?   潜意识里,赵又锦想看到他相亲失败。   纵然不失败,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失望,哪怕一点点,她也有勇气在他回家后敲敲门,说:“我说什么来着?早就让你别去相亲了。”   那个芊芊很好吗?   就算比我漂亮,比我工作狂,但她肯定没我这么能包容你的坏脾气吧?   她不会知道你的惜字如金里有时饱含深意,要很用心才能窥见几分温柔。   她没有像我一样扮成可笑的玩偶,只为看你笑一笑,别流露出那么显而易见的伤心。   她大概不会像我一样在众目睽睽下出糗,也当然看不见你焦急地奔赴而来,伸出双手接住我这样的烫手山芋。   还有很多的诘问,盘旋在心里很久,却没有适当的机会问出。   可她看着那束刺眼的花,想起他饱含笑意地说:“女朋友。”   真好笑,她在这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心急火燎,他却这样轻易地把身边的位置预留给了陌生人。   “算了。”   赵又锦眼眶一热,转身要走,下一秒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   “上哪去?”   “找男朋友。”她心下酸楚,努力把眼眶里的热气憋回去。   “你哪来的男朋友?”   “怎么,就准你有未曾谋面的女朋友,不准我无中生友?”   陈亦行:“……”   他又好气又好笑,把手里那束花往她怀里一塞。   赵又锦愣住,“你干嘛?”   “我掐指一算,今天不适合相亲。”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所以我没有女朋友,你也别想有男朋友了。”   “……”赵又锦有点懵,看看花,又看看他,“你什么时候会算命了?”   “近朱者赤。”   “……”   “怎么,只许你祖上会看风水,不许我夜观天象?”   他显然记得上次她在南锦花园信口胡诌的那番话,干脆拿来搪塞她。   赵又锦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直到他掉头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回头问她:“不走?”   她闷着头跟上去,怀里的花无端烫手。   最后小小声问了句:“真不去相亲了?”   “不去了。”   “让人家干等,不好吧?”怕流露出志得意满的情绪来,她还假装体贴地为芊芊着想。   陈亦行顿住脚步,回头瞥她,从善如流道:“说的也对,不能让人干等,那我还是去吧。”   “哎哎,倒也不必!”衣袖被人一把捉住。   赵又锦嘀咕:“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给于晚照打个电话,让她回去就行了,你说呢?”   最后三个字,你说呢,带着小心翼翼、不着痕迹的试探。   陈亦行看她片刻,点头:“你说得对。”   须臾,心下已有决断。   他忽而轻哂,“其实不去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刚才收到王实的消息,说是之前调查的事有了新的进展。”他温馨提示,“你还记得之前那个三番五次出现在行风系统里的神秘背影吧?”   肉眼可见,某人表情一僵。   “背,背影怎么了?”   “刚才王实说,机场那边有了新的证据,已经发到了我的电脑上。”   “……”   “赵又锦。”   “赵又锦?”   “你怎么这个表情?”   赵又锦张了张嘴,思绪全无,“什么证据?”   “我怎么知道?先回去看看再说。”他好整以暇望着她,“你要是感兴趣,要不要一起?”   “……”   ——   赵又锦一路上都很沉默,抱着花低头不语。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露馅了吗?   男人的背影挺拔又好看,她迷茫地看着他,心道如果隐身衣的秘密要被第二个人知道了,那个人是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他立马就会意识到,给行风带来一万个威胁的人就是她!   赵又锦一个脑袋两个大。   以他的智商,基本上脑子一转就能明白,两人认识以来的无数乌龙,她那些可笑的行为,无一不是为了隐瞒真相而编织的谎言。   比如深夜打扫空调外机。   比如那句经典的“因为爱情”。   当一切真相大白,匹诺曹的都是谎话,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信吗?”   他信吗?   赵又锦想都不敢想。   ——   一路都是沉默,沉默到了家门口。   陈亦行忽然停下,说:“你先回去吧,我去趟门口的超市,有东西要买。”   赵又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又消失在电梯口。   走了?   还没看电脑里的新证据,这就走了?   她抱着花,茫然地解开指纹锁,听见大门滴答一声打开,忽然思路也洞开。   等等,证据在他电脑上,而他人不在家……   赵又锦霍得转头看向对门。   ——   从电梯出来,重新踏进夜色里,陈亦行站在路灯下,不疾不徐拿出手机,远程连上家中的电脑。   对于敲代码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他轻而易举设置好一个新文件,命名为:关于神秘背影的新线索。   文件就摆在桌面。   他的桌面很简洁,在几个图标旁,这个名称很长的文件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   想起赵又锦并不知道他的电脑密码,他又远程解除了密码,好让“不速之客”能够轻松进去。   做完这些,陈亦行抬头,出神地望着十二楼的窗口。   ——   不速之客战战兢兢解开了他的门锁。   她曾在楼道里蹲点时,看见过好几次他开锁,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赵又锦踱步进书房,悄悄地,悄悄地打开他的电脑。   原本以为还要猜猜密码,没想到这人居然没设密码,直接就进入桌面了。   这么简单?   赵又锦滑动鼠标,心道,即便进了桌面,也不代表能看见他的邮箱。   但愿他设置了“记住密码”。   目光飞速移动,搜寻着邮箱的存在,然而邮箱没找到,倒是在桌面看了一个名字很长的文件。   “关于神秘背影的新线索”。   这是……   赵又锦倒吸一口凉气。   得来全不费工夫?!   倒也没想过要删掉文件,她只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想赶在他之前看看到底是什么新线索。   就算暴露了,至少也要死个明白吧?   赵又锦深呼吸,点开了那个文件,手都在发抖。   下一秒,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弹窗。   紧接着,几个英文字版缓缓浮现在眼前,是极具艺术性的方式,浮光跃动,黑字成影。   “got you”   触目惊心的六个字母。   紧接着,大门处忽然传来了开门声,咔嚓。   赵又锦惊恐地回过头去,汗毛都竖了起来。   陈亦行回来了。 第59章   got you   触目惊心的一行字。   几乎是看见弹窗时, 赵又锦心跳骤停。   坏了。   紧接着大门口传来开门声,她浑身一僵,抬眼看着书房的那扇窗。   跳窗是不可能跳窗的。   十二楼跳出去, 没有活路。   人在绝境中,分秒必争, 脑子里倒是刹那间浮现出无数念头。   隐身衣可真没用, 还是李煜的蜘蛛侠好,能飞檐走壁, 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要不挂在窗子上?   ……当这是演电影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 赵又锦顾不得许多,飞快摘下脖子上的“纱巾”,轻轻一抖, 重新罩在头上。   ——   陈亦行换好鞋, 直奔书房。   屋内一盏灯都没开,四下静悄悄的。   他站在门口, 啪嗒一声摁亮灯, 环绕一圈。   很好, 她又隐身了。   说起来, 他也挺好奇那裙子的隐身机制,是有个开关还是怎么样,说隐身就隐身, 说出现就出现?   陈亦行在书房站了好几秒钟, 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停留一下,然后又不疾不徐离开了。   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人这才慢慢松口气。   正准备偷渡出去, 余光瞥见电脑屏幕。   “……”   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时间紧急, 她忘记了关电脑,屏幕上依然显示着那个弹窗:got you。   他看见了吗???   要是看见了, 怎么还会这么淡定?!   赵又锦心怦怦跳,再看见那几个字时,有个更隐秘的念头浮出水面。   got you。   什么意思?   不是说找到新证据了吗?为什么打开证据,出现的竟然是个弹窗?   她总觉得这像愚人节的整蛊术。   如果真是陈亦行有意为之,这句got you是写给谁的呢?   写给神秘背影的?   他不可能知道神秘背影是她吧……   赵又锦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最后一股脑关掉主机,决定先溜。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她探了个脑袋,躲在书房门口暗中观察。   然而客厅空空如也,视线范围内也都没人。   上哪去了?   一只脚试探着迈出去,然后是另一只脚,正准备溜走时,忽然听见卧室里传来一串脚步声。   诶?   她立马定住,在原地化身雕像。反正她不发出声音,就不会露馅。   陈亦行搭了张毛巾在脖子上,去阳台上收了套睡衣,然后——   然后居然就在客厅换起了衣服?!   赵又锦震惊了,看他一颗一颗解开纽扣,将衣服扔在沙发上,很快上半身就不着寸缕。   等等,他怎么还弯腰了?   这,这是要脱裤子?   虽然距离上一次见他只穿速干裤泡温泉的日子只过去了一天,但这福利是不是发得过于频繁了?   赵又锦一时没能捂住眼,一不留神就看见了令人心跳加速的景致。   泡温泉那天两人虽然面对面,但正因为距离太近,不好直勾勾盯着他看。眼下他在明,她在暗,一切都有了新的角度。   不同于宅男们松垮垮的身材,他修长匀称,紧实的线条像是一道风景线。   客厅里灯火通明,比露天温泉更明亮,一切都暴露在视野里。   与那天的感受截然不同,赵又锦能清楚看到他的肌肉线条,他的锁骨,他劲瘦的腰线,和手臂移动时那起伏的肌理。   他换衣服的动作不算快,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的。   等到赵又锦回过神来,噌的一下转身,要不是此刻不宜动作太大,她大概已经跳起来给自己两耳光了。   赵又锦,你是变态吗?   面对面泡温泉时,盯着人家还情有可原。   如今他都不知道你在这,这难道不是偷窥吗?   像她这样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赵又锦在心里痛骂自己,都怪她为美色所迷,没能第一时间背过身来。   另一边,陈亦行只是做了做拎裤子的动作,其实压根没有在客厅裸奔的打算。   他当然不会忽略掉那边突如其来的沙沙声。   不知为何,即便看不见,也能清楚想象到她惊慌失措转身捂眼睛的样子。   陈亦行低头拿起毛巾,重新挂在脖子上,低头笑了两声。   这才哪到哪,果然是个乖孩子,这种程度就接受不了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还以为看见got you两个词,她就该明白自己已经掉马了,合该坐下来老老实实交代。   没想到还在挣扎。   陈亦行不紧不慢,从客厅走向她所在的位置。   他听力极好,物理也学得不错,根据声源判断她在哪里,简直轻而易举。   一步,两步。   近了,更近了。   他准备看看这隐身的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若是走到面前还不出声,那他就要叫她的名字了。   不知道听见赵又锦三个字,她会不会吓到跳起来?   光是想象着她生动的模样,他都忍不住弯起嘴角。   然而老天爷似乎另有安排,一再打乱他的计划。   赵又锦今天穿上隐身衣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过年吃好喝好,她似乎胖了好几斤。   上秤一称,果不其然,整整五斤!   裙子是晚礼服类型的,贴身。   之前穿的时候,都是刚刚合身,如今人一胖,裙子就显得紧绷了。   赵又锦费了很大力气,努力收腹、吸气,才把拉链拉好。   刚才蹲在书房角落里,就隐隐听见腰部传来咔嚓一声,一点轻微的动静。但因为事态紧急,也没顾得上那么多。   而这下忽然转身捂眼睛,动作幅度大了点,胳膊下面又传来布料拉扯的声音。   背后的脚步在一点点靠近,她维持着捂眼睛的动作,即便浑身布料都紧绷着,也没敢放下手来。   近了,更近了。   这时候要怎么办?   他会不会直勾勾撞上来?   要不就地一滚?   发出声音也没办法了,总不能和他撞个正着啊。   正心下打鼓,背后的拉链却突然坚强不起来了,似乎再难承受这紧绷的程度,咔嚓一声,崩开了。   崩,开,了。   赵又锦浑身一僵,缓缓低下头来,就看见肩膀两侧的布料已然松垮垮垂下来。   上半身的衣料摇摇欲坠,她不得不捂住胸口,防止裙子直勾勾滑落在地。   背后有阵冷风在吹。   而那个人很显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赵又锦捂住胸口,惊悚地望着脚下,只见前一刻还光滑无比的地板上,突然出现了她的影子。   所以……   她这是……   显,形,了,吗。   客厅里一时岑寂。   万籁俱寂的夜,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去,手依然捂在胸口。   明亮的灯光下,陈亦行面色如常站在原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她的头纱被树枝勾住,突然跪倒在地时,他也是这样稀松平常的表情。   好像她没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好像他一早知道她就在身边。   赵又锦的大脑卡顿了几秒钟。   她都没顾得上自己肩带和后背裸露在外,张了张嘴,呆呆地望着陈亦行。   “我可以解释。”这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抬眼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男人,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透亮,黑漆漆的眼珠像是淬了光,一眨不眨注视着她。   那样平静,那样淡然。   像是一汪深海,吞没了她所有的思路。   这样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陈亦行缓缓伸手,从容不迫地,轻巧灵活地,从脖子上摘下毛巾,轻轻一抖,铺展开来。   下一刻,毛巾披在她光裸的肩头。   赵又锦还是那副石化的模样,呆呆地望着他,心神俱灭。   而他居然还颇有闲心,伸手替她扶了扶下巴,合上了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   “怎么样,好看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光裸的上身。   “……”赵又锦继续石化。   “好看也不用这副表情。”他实在忍不住,终于动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那触感和他想象中一样蓬松柔软,一样好摸。   陈亦行轻哂,微微俯身,靠近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她在电脑上看见的那个弹窗。   他说:“got you, y lovely thief。”   声音低沉悦耳,像是暗夜里的一阵风,偶然吹起窗边的风铃,摄人心魂。   ——   此后的十分钟里,赵又锦都维持着大脑一团浆糊的状态。   他知道。   他知道?   他知道!   就连他把她推进卧室,从衣柜里摘了件宽大的毛衣扔她头上,说:“先把衣服换了。”   她都毫无反应。   主程序已经切换成全自动模式,只能呆呆地按照他的指令进行下去。   看他退出房间,合上门,赵又锦机械地脱掉裙子,又机械地穿上他的毛衣。   甚至无暇思考,她家就在隔壁,为什么不回家换衣服,非要穿他的。   毛衣上有很浅很淡的木质香气,和他身上如出一辙。   赵又锦呆呆地换上,又呆呆地坐在床沿,几乎不能从一连串的打击里回过神来。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神秘背影就是她,知道给行风带来诸多麻烦的也是她。   到底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她表演?!   纷繁芜杂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在脑中闪现而过。   直到有人重新敲响卧室的门:“换好了吗?”   她深呼吸,打开那扇门,男人就倚在门边,低头凝视她。   “准备好了吗,赵又锦?”   “准,准备好什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准备好了坐下来,和我聊聊……”他的目光越过她,在床头那条长裙上停留片刻,唇角一弯,“你的秘密。”   ——   太充沛的灯光不适合谈秘密。   也许是看清了赵又锦的难于启齿,也许是想给她一个更安全的谈话氛围。   陈亦行关了灯,只留下墙角一盏落地灯,昏暗不清的光线投在墙壁上,留下一圈圈温柔的光影。   两人对坐在沙发两侧,他甚至倒了杯酒给她。   赵又锦闻到酒味,背影一僵。   他说:“酒精度只有3%,放心喝。”   她才又慢慢放松下来,但表情还是如临大敌。   “你就是那个背影吧,赵又锦?”   她垂着脑袋,神情凝重地点了下头。   “因为使用不熟练,所以才留下那么多背影?”   继续点头。   “给我带来麻烦是无心之举,对吗?”   再点头。   她像是变成了哑巴,除了点头,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她,“愿意告诉我,裙子是哪来的吗?”   这次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生日那天,有人放在楼道里了……”   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多时的记忆。   陈亦行忽然回忆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才刚刚搬去到对面不足一月,某个夜里他加班归来,看见那个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白色棉质睡裙的“贞子”。   “就是你问我有没有看见谁来过的那天晚上?”   赵又锦慎重地点头。   “有人放了只礼盒,在你门口,却没有留下署名?”他慢慢地重组着那一夜的场景。   “盒子里只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您的奇遇已送达。生日快乐,赵又锦小姐。”   过往几个月,像是一个奇妙的梦境,缓缓铺展开来。   赵又锦的确觉得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平凡如她,胆小如她,竟也拥有了一件神奇的隐身衣,做了不少胆大包天的事。   “除了监控里不慎拍到的那些,你都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了……”不知该说她倒霉,还是他的监控无处不在,屈指可数穿上隐身衣的日子里,居然十之八|九被他发现。   赵又锦闷闷不乐地说:“去了趟迪士尼,就被机场的红外线监测到了。”   “去ifs逛奢侈品店,又被chanel门店的监控看到。”   “后来偷偷去删监控,在门口撞到了你。”   “还有,还有今天跟着你出门,半路上突然显行。”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简直有毒。   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啊?   小姑娘满脸明晃晃的“垃圾隐身衣,毁我青春,坑我智商”,要不是顾及她的面子,陈亦行已经低声笑起来。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问:“电影院门口那只傻乎乎的鸭子,也是你吧。”   赵又锦一顿,迅速摇头:“才不是我。”   “是吗?跟我一路,在公墓的台阶上吓走鸟雀,又在电影院里偷偷坐在我身边看了大半场电影的人,不是你?”   “……”赵又锦机械摇头,“不是我。”   “哦。”男人颇有深意,“那看来拥有隐身衣的不止你一个?”   “有这个可能。”小姑娘一本正经。   陈亦行点头:“那还挺巧,都有隐身,还都对我有意思。”   赵又锦继续点头,“没错——”   话音未落,神色一滞。   “不是,谁,谁对你有意思了?”   她一脸“你可不要冤枉我”的表情,非常震惊,难掩慌乱,手都握成了拳。   陈亦行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低声笑起来,半晌,从善如流点头。   “对,你对我没意思。”   她微微松口气,然后就听见下一句。   “是我对你有意思。”   咔嚓一声,赵又锦的神经又断了。   她呆呆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人。   男人背对阳台,推拉门留了条缝,半开的窗帘被吹起来,像盈满海风的帆。   背景是流动的,而他却安之若素坐在那里,像一幅亘古不变的油画,眼神里有画笔难以勾勒出的静谧光彩。   他定定地望着她,唇角一弯,“赵又锦,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   这一刻,风都寂静了。   赵又锦听见胸腔里传来汹涌澎湃的心跳声,愈来愈大,愈演愈劣。   耳边都是轰鸣。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张大了嘴,半天才问:“你,你说什么?”   男人无声叹口气,用一副“你怎么得寸进尺”的谴责表情望着她,“这辈子头一次告白,你居然要我说第二次。”   告白。   他说的是告白?   赵又锦这下不再怀疑自己产生幻听了。   她怔怔地看着陈亦行起身,从容不迫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来。于是往常都高她一个头的男人,如今要用仰视的姿态才能与她对视。   他虔诚的像个信徒,望进她眼底。   “那我再问一次好了。”   “赵又锦,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没等他把话说完,小姑娘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眼眶一热,迫不及待说,“我愿意的!”   陈亦行:“……”   她的反应全然出乎他的衣料,不愧是赵又锦,总能持续不断给人惊喜。   他想笑,想调侃一句什么,可出口却是一句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收拢手臂,将那句小小的身躯牢牢地,紧紧地箍在怀里。   他说:“也不枉费我煞费苦心,请君入瓮了。”   下一秒,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看她泛红的眼圈,低声说了句:“傻孩子。”   不等她发出抗议,就覆住了朝思暮想的双唇。   窗帘仍在起舞,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眼,仿佛突然害羞起来,不忍看这人间旖旎。 第60章   铺天盖地都是他凛冽的气息。   一整天, 赵又锦的大脑都糊得难以思考,眼下更是糊得稀泥一样,软绵绵, 整个人像浮在云端。   倒是冒出很多不合时宜的念头来。   比如鼻端萦绕的木质香气,是他惯用的香水, 沐浴露, 还是洗发水?   她穿着他的毛衣,被他的味道坐拥其间……   再连同他的毛衣一起, 被他圈在双臂里。   墙角那盏落地灯已足够昏暗, 而他低下头来,挡住了那唯一的光源,一片温柔的阴影笼罩了她。   唇与唇相贴时, 是蜻蜓点水似的触碰。   赵又锦能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颤栗。   她不由自主地, 无法抗拒地,闭眼感受彻底沦陷的滋味。   陈亦行不疾不徐, 甚至带着试探的意味, 一点点触碰她陌生的感官。   鼻息交融间, 窗外是一个热烈的春天。   明明气温还很低, 额头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赵又锦心乱了,呼吸也沉重了。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手臂牢牢地箍住她,灼热, 滚烫, 并且逐渐收紧。   而与这力度截然相反的,是他极富耐心的吻。   纵然不说, 她也能感受到, 素来无所不能的陈亦行在探索一个新的领域,这是他不熟悉, 甚至陌生的世界。   但他并不满意浅尝辄止。   很快赵又锦就发现,原来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在于学什么都很快。   他甚至无师自通就拥有了令她一败涂地的本事。   辗转碾磨,翻来覆去。   动情时,这样枯燥乏味的动作竟像是魔咒一般,拥有令人无限沉迷的力量,谁也不愿先离开。   直到他微微抬头,睁眼看她。   “呼吸,赵又锦。”声音极尽低沉,带着几分令人遐想连篇的暗哑。   “……”   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通红,像条涸泽之鱼。   “不公平……”她小声喃喃。   他的手依然环住她,倒是很有耐心地问:“哪里不公平?”   “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我像个新手……”她抬手遮住眼睛,有点哀怨,却挡不住面上那抹艳色。   陈亦行低低地笑出了声,因为亲密无间的姿势,他的笑意几乎直接抵达她的胸腔里。   “那我让让你?”   他从来没有这么好心过,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自负,能碾压人,就绝对不放水。   对此,行风的一帮人深有体会。   赵又锦:“……怎么让?”   他但笑不语,又凑近些,两人鼻尖相抵。   “这次我不动,给你时间练习?”   “……”   赵又锦:并没有占到便宜的感觉。   可他近在咫尺,无限放大的面容依然挑不出瑕疵,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老天爷真是好偏心,一个男人要这么好的容貌做什么?   尤其是他这样纵容地望着她,眼底雾一样轻柔。   赵又锦又觉得,好像真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满身发烫,小声问:“我,我们这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   “快?”他轻声笑,“我只嫌太慢了。”   “……”   “知道为什么我能赢在起跑线吗?”   “为什么?”   “因为预习过。”男人的声音低沉磨人,像是从悠远之地传来的琴声,撩人心弦,“赵又锦,要是你知道这一幕在我脑子里预演过多少遍,就该知道,刚才已经是我最糟糕的水平。”   “……”   为什么有人能一本正经说出这么令人难为情的话。   赵又锦快要爆炸了。   偏偏他还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她伸手去捂他的嘴。   “不许说骚话!”   他顿了顿,“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不如换个方式让我闭嘴?”   这一夜,作息良好的陈姓老年人,对于熬夜毫无异议。   他画地为牢,把小姑娘锁在双臂间,翻来覆去做同样的事情,一言不合就要练习。   从他蹲着,她坐着,渐渐变成他坐在沙发下面,她被他抱着。   但时长也不宜太久。   两人姿态过于亲密,他最终还是主动拉开了一点距离,让赵又锦坐在他旁边,而非手足相抵。   明明已经亲密无间,却始终觉得不够。   陈亦行从前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情与欲从来分不开,恨不能把人拉下深渊,万劫不复。   但小姑娘已经在说进度太快了,这时候超速实在不明智。   而赵又锦呢,明明前一刻还难舍难分的,怎么忽然被冷落在一边了……?   她有点懵,看他甚至别过身去,有点躲闪的意味,心里升腾起一阵小小的委屈。   她鼓起腮帮子问:“你是不是嫌弃我学习能力不如你?”   “……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为什么突然不抱我了?”她面红耳赤,又理直气壮地指控。   没想到男人侧头看她,深深的一眼。   “因为我还想做个人。”   “……?”   赵又锦反应了两秒钟。   然后就……   像是火烧屁股一样,她噌的一下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喊着“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下次再聊”。   可是人刚爬起来,还没跑远,就被一把拉住手腕,拽了回去。   男人的眼神懒散温柔,却又暗藏锋利。   他说:“明天醒来,你不会赖账吧,赵又锦?”   “赖,赖什么账?”   “我是个传统守旧的人。”某人一本正经说,“在我的观念里,当清白被人玷污的时候,通常情况是要追责的。”   赵又锦只差没咆哮:“是谁玷污谁啊?!”   他略一思忖,“那就算我们…互相玷污?”   “…………………”   最后还大言不惭说:“希望你做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赵又锦。”   赵又锦:“………………”   她想说骚话少说一点好吗,但最后没忍住笑起来,清清嗓子,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任的。”   地上的人点头,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等你负责。 第61章 尾声   “那, 那我了。”   “嗯。”   “天见?”   “嗯。”   “……”   “……”   几秒钟后,赵又锦:“……你拉着我不放,我怎么?”   男人懒洋洋收回手, “本能反应。”   他从沙发前站起来,“我送你。”   赵又锦想笑, 嘴角像有两根看不见的线, 有人一直往上提,根本克制不住上扬的趋势。   几步路,两隔壁, 有什么好送的?   但她默不作声,和他一前一后进楼,解开了指纹锁。   “那我进去了?”   她甫一回头, 瞧见一双老谋深算的眼。   陈亦行伸手抵在门上,不让她进去,“千里迢迢送你回来, 这么一了之?”   从他家到她家, 到底是哪门子的千里迢迢……   赵又锦清了清嗓子,“那你要怎么样?”   “起码——”他不紧不慢, “奖励一个晚安吻?”   “都已经……还不够?”她含糊吐出几个词, 面上又开始冒热气。   可那人背光而立, 眼底有浓浓的笑意,叫人难以持。   不够两个字, 满他的脸。   赵又锦垫脚,在他嘴角亲亲碰了一, 慌忙转身,“……了!”   身后传来他有点不满,又带点得意的声音。   “啧, 你还能再小气点吗,赵又锦?”   ——   看看墙上的挂钟,居然都凌晨一点半了。   她是在隔壁磨蹭了多久?!   赵又锦晕乎乎洗漱完,扑进被窝里,抱着一枕头发呆。   怎么想都觉得在做梦。   手机嗡了一。   她想都不用想,能猜到是谁发的消息。   不其然——   eason:睡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没有。   eason:睡不着?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点头。   eason:也是,满脑子都是我,是挺闹腾的。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要点脸吧,陈亦行。   eason:要脸干什么?   一句:有你够了。   简直犯规!   怎么能说这么油腻的话?   可赵又锦还是捂着心脏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吐槽他该去油了,一边却在想,好像也是听的。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不一样了。   eason:对了,你的裙子还在我这。   赵又锦一愣,噌的一坐起来。   糟糕,色令智昏,她居然把隐身衣忘在他家了……   eason:我给你送过来?   赵又锦又慢慢躺,想了想,回复:天再给我吧。   她想,如今已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既然选择了分享,该毫无保留信任。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了,因为我的不谨慎,给行风带来那么多麻烦,我一直也没有机歉。还是想跟你,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从前没有机接触到那群人,温泉之行才感受到他们有多可爱。   一想到因为的莽撞,他们熬了好多夜,翻来覆去找根本不存在的系统bug,赵又锦满心愧疚。   好半天,那边慢条斯理回复:没事,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们不跟你计较。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什么办法?   eason:成为他们的老板娘。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eason:加油,赵又锦。   赵又锦骂骂咧咧扔了手机,可睡觉时,嘴角依然是弯弯的。   ——   然而说好的隔天归还隐身衣,到了赵又锦上门讨债时,却变得没那么轻松了。   倒不是隔壁的某位老板贪图她的宝贝。   赵又锦看着从天而降的一张a4纸,一愣。   “这是什么?”   男人老神在在坐在沙发上,游刃有余的样子像极了素日在生意场上的那个精英人士,也不回答,微微一笑,示意她看。   赵又锦念出来:“《关于从旁监督赵又锦使用隐身衣的规则说》……”   每念一个字,眼睛都瞪大一点。   “这是什么?”   陈亦行一改昨晚懒散又缱绻的样子,目光清亮从容,“如你所见。”   赵又锦傻眼了,顿了顿,“你该不是推三阻四,企图霸占我的隐身衣吧?”   “……”扫了她一眼,陈亦行正襟危坐,收敛了笑意,“赵又锦,你有没想过,这件隐身衣的存在超越了现如今我们已知的科技术,如使用不得当,不仅给社带来负面影响,还给你带来难以预知的危险?”   “……”   她很久没见过陈亦行这么严肃的样子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在沙发对面坐来。   赵又锦照做了。   “昨晚睡得好吗?”他忽然这么问了句。   赵又锦愣愣摇头,然后又点头,“刚开始睡不着,后来……”   后来一夜无梦,醒来嘴角还是翘的。   陈亦行的目光松了点,比先前柔和些了。   “那我恰好相反。”他拿过她手上的单子,低头扫了眼,“因为你,我戒心全无,后来仔细思索关于隐身衣的事情,才觉得不妥。”   后半夜,他干脆起来打开电脑,一点一点这些文字。   做这些的时候,那条裙子躺在一旁的椅子上。   “首先,你在不知送礼人是谁的情况,把礼盒抱回家,还毫无防备穿上了裙子。你有没有想过,如对方不安好心,你有多大的安全隐患?”   赵又锦:“……”   “然后,你发现裙子可以让你隐身,这么穿上它出门了。”他的口吻越来越严厉,“赵又锦,在对一项科技全然不了解的情况,竟然盲目信任它。你有没有想过它可能技术不够成熟,给你带来危险?”   事情变得越来越像教导主任训斥生了。   赵又锦知他说得有理,依然小声嘀咕一句:“这不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万一呢?”   “我承认我欠缺考虑。但这又不是在演电影,我们也没在漫威宇宙,我觉得稍微轻率一点,好像也没有太大问题?”赵又锦小心翼翼伸出jio试探着,“哪来那么多的万一呢?”   两人对视片刻,陈亦行说:“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他捏着菲薄的纸,一字一顿说:“赵又锦,以前你的人生里还没有陈亦行这个人。但今后,如这条路是我们一起,我想确保你安全无虞。”   似乎有些太快了。   他们是在聊着关于隐身衣的事情,他的态度却像在许诺。   赵又锦很想轻松点,开个玩笑说:“你别这样啊,感觉像在求婚。”   但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轻轻伸手,郑重从他手里又一次拿过了规则说书。   甲方:赵又锦   乙方:陈亦行   1.1甲方需授权,鉴于隐身衣所使用的科技超出认知范围,同意乙方衣服材料等技术进行研究,确保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   1.2甲方不得擅使用隐身衣,需在乙方监督,得到同意,方可投入使用。适用范围包括但不限于……   (此处省略数百字)   禁止使用的范围包括但不限于……   (再次省略几百字)   特别强调:凡是可能对甲方造成安全隐患的场合,一律禁止使用隐身衣。   ……   拟合同这种事,其并不需要陈亦行手。   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于是他坐来,巨细靡遗将他能想到的一切都了来。   赵又锦怔怔看完,慢慢抬起头来。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但有一点她很确,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与他分享,她是庆幸的,是如释重负的。   她没有想到后半夜,在她安睡后,他竟然一个人在深夜里思量了这么多。   再看他有些泛红,血丝若隐若现的眼,和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赵又锦忽然觉得这张纸重如千钧。   她前所未有的词穷,想用最华丽的褒义词来形容他,可最后脑子里也有最简单的表述。   他太好了。   她都未曾替着想过这么多,他却瞻前顾后替她全部想了一遍。   陈亦行:“看一遍,有疑虑的方可以讨。”   她摇摇头,“我没疑虑了。”   “……”陈老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头痛敲黑板,“赵又锦,拟过合同吗?”   “如习合同也算的话?”   “知不知什么叫三思而后行?拟合同你都能这么轻率,我要怎么指望你合理利用这条裙子?”   接来的时间里,他硬拉着她继续讨这一纸合约。   赵又锦很懵,昨晚两人还在亲亲我我,你侬我侬,怎么今天进入这么凝重的模式了?   ——我以为你想和我做情人,没想到你要当我顶头上司?   怎么还分甲方乙方了?   怎么还有惩罚条例???   她看着陈亦行一脸“还忘了这一茬”的表情,很快把笔记本拿过来,放在腿上,镇定开始补充第二页。   “等等,口头批评教育不行吗?”   “吃一堑才能一智。”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屏幕上出现了大半张关于“胡乱使用隐身衣的惩罚条例”,包括但不限于——   3.2.1 若甲方未告知乙方,私使用隐身衣,视后轻重程度,没收隐身衣一周到一个月。   3.2.2 若在乙方不同意的情况,甲方执意使用隐身衣,造成不良影响——   到这里,陈亦行顿了顿,似乎在思忖该用什么惩罚。   一秒,有人爬上沙发,撒娇拉拉他的衣领,提议:“亲一个呗,亲一个算惩罚了?”   男人眼神微微变暗,“你当我是什么人,赵又锦?”   她撇嘴,“怎么,这么坐怀不乱吗,连美色贿赂都拒绝?”   然后质控:“我怀疑你对我是虚情假意。”   后边是一连串的声,义正言辞想把话题从这个什么鬼条例上拉开。   比如,“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很冲的。”   比如,“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亲密举?”   再比如,“我知我被玩弄感情了。”   她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的样子无比生,少女艳的脸,狡黠的笑,和眼里一眨一眨的星光,无一不牵他的心神。   陈亦行从来都被行风上称作清心寡欲的和尚,眼才发现,犯戒的诱惑有多大。   可事关她的安全。   赵又锦初出茅庐,还不知世界之大,人心险恶。   这样一件难求之宝,若是被人发现,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陈亦行有两个当务之急,第一,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未知的科技;第二,在保护好小姑娘的天真与善良时,监督她不越界,不能因为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而改变本性。   守住底线,说来容易,多少人都迷失其中。   陈亦行静静望着她,即便很想合上电脑,重复昨晚的旖旎,但他清楚眼前还不是时候。   所以他移开视线,强迫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脑上。   “老点,赵又锦。”在她忽略的方,他的喉结隐隐一,声音如常,“面,我们来讨第3.3.3条。”   赵又锦:“…………”   救命,谁能把这个教导主任带?   “教导主任”非常严谨,拘了她两个多小时,期间还点了份双人餐,一边吃,一边继续讨。   赵又锦从跑进他家的兴高采烈,变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点头。   最后的试行条例终于拟好,她感觉命都去了半条。   “都说完了?”心有戚戚从沙发上爬起来,“说完了我去表框打印,挂在我家。”   有点开溜的意思。   结还没爬沙发,被一把拉回去。   沙发上,陈亦行已经合上电脑,将人拉到了腿上。   ……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喉结了,他凝视着小姑娘的眼睛。   “为你殚精竭虑这么久,你倒好,用完准备过河拆桥?”   赵又锦不安了,被他喝止住。   “别乱。”   “……”她也不是什么天真小可爱了,急忙刹车,小心翼翼说,“那你先放我来?”   “好让你开溜?”   “好让我想想,要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他笑笑,松开手,看她飞快爬去,盘腿坐在他身旁。   她拽住他的衣领,凑过来,吐气如兰。   “谢谢你,教导主任。”   “……”   教导主任?   陈亦行眼眸晦暗不清,竟分不清到底是她坐在腿上更令人难耐,还是这种禁忌感十足的称呼更令人把持不住。   他抬起小姑娘的巴,“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赵又锦得意笑着,小声念:“教导主任,凶巴巴,不苟言笑,还很枯燥的教导主——”   话音未落,被嗷呜入口中。   鼻息交融,耳鬓厮磨。   天知他忍了多久,脑子里一直在敲木鱼,才坚持到现在。   赵又锦慢慢,慢慢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手指插入他短而硬的发间,体温交织,分不清是谁更烫。   像火遇上油。   所有的思绪都在融。   她被吻到眼眶发红,心如冰雪消融的湖,涟漪不止。   她一直以为拥有的很少很少。   但如今看来,老天待她不薄。   至少眼前这个人,哪怕惜字如金,哪怕嘴上刻薄,她也能从他最细微的表情,最简单的话语,和最热烈的呼吸间分辨出,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想着她。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像烈火燎原,来势汹汹,此后满心满眼,除他之外,寸草不生。   她闭上眼,感觉到了热意从眼角流淌而出。   胸口是饱胀的。   脑海里是一切与温柔相关的遐思。   最后小口小口喘着气,在他耳边说:“谢谢你,陈亦行。”   “谢我什么?”男人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暗哑,听起来无可救药的性感。   “谢谢你喜欢上这么可爱的我。”她埋在他胸口咯咯笑。   陈亦行扯了扯嘴角,“嘴上谢没诚意,我比较喜欢身体力行的感激。”   小姑娘凑过来,一口一口啄着他的脸,像呆呆傻傻的啄木鸟。   陈亦行难耐,发出一阵喟叹。   “赵又锦,你多久毕业?”   “啊?”她迷迷糊糊抬头,这种时候,“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眼神高深莫测,看得她心慌意乱。   “虽然成年了,但总觉得,要两脚一起踏出象牙塔,才不觉得在糟蹋祖国的花朵。”   赵又锦:“……”   她满面绯红去捂他的嘴。   “够了,骚话少说一点不死!”   “但忍太久。”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催命符。   春节的最后一日,他们这样坐在沙发上,投影仪里放着一部很老的片子,从午后的阳光灿烂,到后来的夜幕四合。   深沉的女声唱着他们耳熟能详的歌。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ile   裙子被叠放的整整齐齐,摆在单人沙发上。   光影交错间,他们的注意力并不集中,少部分时候盯着屏幕,大多数时候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幼稚举。   偶尔亲吻。   偶尔十指交错。   偶尔揉乱她的发。   偶尔摸摸他巴上的青色胡茬。   赵又锦模模糊糊想着,这似乎是她年少时的憧憬,这一幕,这一刻,若是人生此停留驻足,似乎也不错。   气质不错,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看着电影里,美丽的公主站在一众记者前,眼眶湿润望着人群里的意中人,那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保持的距离,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然后慢慢,慎重,定决心。   她扣住男人的手指,想,为了和他站在一起,她一定一定要变成最好的。   也许一名记者不足以在财力与权力上和他媲美,但凡世的准则与他们无关,她想不辜负他一字一句在电脑中打的那些话。   上天送她一条神奇的裙子,她想用它来揭露更多的真相,帮助更多的人。   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愿作一枚白昼的月亮,不求炫目的荣华,不淆世俗的潮浪。”   她要成为他的月亮,而他是她的潮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