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先生 作者: 觅芽子 【文案】 (为了不让大家对该文背景产生误解,解释一下男主工作,男主从事进出口贸易,主要是西贡的服饰配件、针织品出口到欧洲,从欧洲进口服装珠宝等奢侈品到西贡,正常商贸往来,已报备编辑。) —— 佟闻漓十八岁随父亲举家迁到西贡的堤岸华人区。 她去向姑姑讨问抚恤金的那天,被身后鸡飞狗跳的人群追到无路可逃, 遇到了人们口中那个低调却让人畏惧的住在一号公馆的“先生”。 她慌张地跑到他脚边,无路可退地颤着嗓音赌一把问到:“先生,您能带我走吗?” 她本以为她唐突的打扰一定会被拒绝,但从来淡漠矜贵的男人却让她上了车,带她住进自己的庄园里。 她穿着朴素地住在庄园的阁楼里,见过舞会席上来往的聚灯光,他昂贵车里风情万种的姑娘,以及他随手渡进别人嘴里的那只烟。 她心知他只是同情她落雨淋湿无所依靠,那点对她的照拂是绅士的教养和周全的礼貌。 于是她收起那一点心思萌动,在最后一个假期结束后奔赴学业。 —— 两年后佟闻漓又在一次酒局遇到他。 两人装作从不认识,互怀心事,推杯换盏。 佟闻漓以为那是一场偶遇,却谁料到出了门走到拐角处,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拽了她手腕。 “佟闻漓。”他带着酒意的大拇指和食指抵着她下唇瓣的凹陷处,“哑巴了?” 见她不语,他抵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混着酒意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的瞳孔, 缓缓说道: “长大了,不会叫人了?” —— He/均成年/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正剧 高岭之花 暗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对眼皮底下的姑娘动了孽 立意:独立成长开出荆棘之花 ================================= vip强推奖章 漂泊定居到越南西贡的女主角佟闻漓在父亲因为海难去世,抚恤金被姑姑侵占后遇到了同在西贡做生意的华裔商人易听笙。易听笙在异国他乡施以援手帮助她拿回赔偿金并支持她继续完成学业。两人在心心相惜的照顾中互相萌生情愫,但易听笙困于家族财产争斗,佟闻漓只能孤身回到祖国,两人暂别。两年后,易听笙再次出现,他们的感情终得圆满。 本文文风缝绻,设定新颖,以关注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华侨同胞思乡之情为写作背景。人物立体,故事结构较为完整,情节跌宕,情感饱满。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一卷:西贡的雨缠缠绵绵= 第1章 漂泊   在即将到来的关于世界的千变万化中,西贡的堤岸却沉浸在一片守旧和破败的回忆里。   唐人街翻炒的饭菜带着变味的中国味,混着越南口音的广东话充斥着这儿的大街小巷。   一年半前,佟闻漓举家搬到这里。   说是举家,其实也就她和父亲佟谷洲两个人,外带一只下船的时候她发现的在泥水塘里奄奄一息的小黄狗。   父女俩来投奔在西贡做生意的姑姑,就住在提岸唐人深处废旧的用破衣衫当帘幕垂布的巷子里。   佟闻漓的姑姑在西贡安家,租了亩田给父女俩当旁生的营生,但佟古洲主业做的是摩的行当。   佟谷洲的腿车祸后一直有腿伤。   他有天鲜少地喝了酒后红光满面地对她说:“阿漓,阿爸知道有个地方,能做不少生意,你要不要跟阿爸去!”   佟闻漓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西贡。   站在西贡的街上,一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飞奔在尘土里,大包小包地垒着半人高的行李。   但西贡的摩托车车生意,哪有那么好做。   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了,老旧木板边咯咯作响,隔壁有人回来,而后传来炒菜香味,人声嘈杂。   这儿和中国一样,也和中国不一样。   佟闻漓踮起椅子,从橱柜上拿过一摞挂面,拧开煤气。   等白汤汤的水滚开了,再投入一捆面,拿着筷子等它散开,又打开橱门,抓了吧笋干菜,算是完了,坐在那儿等面好。   隔壁阿叔集市上买了鱼回来,过油炸锅传出涔涔的声音。   佟闻漓咽了咽口水,打开锅盖,盛上碗,就着从外头买的调料,胡乱吃了。   阿福摇着尾巴,乖巧地蹲在一边。   她停下扒拉筷子的动作,伸手捞过它的碗,给它浅浅地到了半碗。   她放下筷子算是解决了晚饭后,又洗了碗筷,坐在门槛上等。   来福坐在门槛上,竖着耳朵陪她等。   白天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头这会奄奄一息,天边由橙红变成血红,最后好像再也扛不住似的,一下又全黑了。   她转头看了看她修剪下来养在水桶里的玫瑰,他们在水里,依旧新鲜。   一阵咳嗽传来后,外头的路面像是被打开,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街道开始鲜活起来,陌生的人们也不再疏远,就连原来撑不住黄昏惆怅的来福都清醒过来,激动地摇着尾巴。   佟闻漓站起来,她知道阿爸回来了。   于是她迎上去,先看到的就是他的一个硕大的贴着盗版可口可乐贴纸的瓶子。   那是佟谷洲想出的一个办法,他刚来的时候本地话不通,对本地的熟悉度也不够,抢不过当地人的生意,于是就缩短了午休和吃饭的时间,挂一个偌大的瓶子在摩的车后座上,在突突突的乌烟滚滚里就着水嚼两个干面包。   一天的吃喝就是这样解决的。   再过半分钟,佟谷洲的身影就在灯光里斜进了父女俩住的木板阁楼。   “阿爸。”佟闻漓迎上去,卸下他手里的瓶子。   “我自己来,出了一身汗,你阿爸臭着呢。”佟谷洲把手边的东西放下,转头问阿漓,“吃饭了吗阿漓?”   佟闻漓点点头,“阿爸,今天生意好吗?”   “就那样呗,天气热,出门的人少。佟谷洲脱下草帽扇了扇发红的脸,像是才得了空伸直了自己的腰杆子 ,随手看到佟闻漓吃的那半茬挂面,拧开了火,将剩下的一半煮了。   水汽氤氲地被煮开,父女俩对着那在锅里泛白的水不说话。   “阿漓,往后都去姑姑家吃晚饭,别等阿爸。”   “嗯,我知道。”佟闻漓坐在门槛上点点头。   佟谷洲拔了双筷子,扒拉了锅里的面,“你要是不想去,就去集市里买点新鲜的蔬菜,长身体的年纪呢,能老吃白面吗,别觉得自己越南话说的不好,多开口,自然就熟练了。”   “嗯,我知道。”佟闻漓依旧乖巧点头,而后从门槛上起身,她瘦小的身影覆盖上水桶里玫瑰头顶上的灯光,只留下一片风干的斑驳落在花瓣上。   她挑上最好的花,装进她的竹篮子里,起身,“阿爸,我走了。”   佟谷洲半口白面还没有咽下去,“小心点。”   “我知道,我跟阮烟一起。”   原来围着佟谷洲的来福见状跟上佟闻漓。   “早些回来,明早我们还得去天积寺。”   “去天积寺干什么?”   佟谷洲脱口而出:“碰碰运气。”   碰碰什么运气?   佟谷洲一愣,才解释道:“天积寺明天有上香求佛的仪式,弥勒和尚比河里的鱼还要多,还有富人发香火钱,咱爷俩也去赶个热闹。”   佟闻漓沉默了一会,而后才点了点头,跨出门槛。   *   红紫色灯光变化交加的夜里,地上的青砖瓦石缝隙里混着被踩死的杂草和破碎的烟头。   阮烟高鼻梁,深邃眼,在那个潮流来的迟钝的年代里,一件黑色细吊带配一条宽腿的喇叭裤,脖子上系一条黑色的丝巾,留着一头潇洒的短发,她衔着支细长的烟对着长街外面的人啐了口,“丢雷老母。”   她一个混欧洲血统的西贡人说起广东话来滑稽又气愤,佟闻漓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烟烟,要是他们也是广东人就完蛋了,会被听懂的。”   “听懂就听懂的,妈的一帮混混,卖个花怎么了,是狗标记地盘了是不是,那也不见他们撒啊,有本事抬起腿来到老娘面前来撒,一记飞旋腿就要了他们的裆!”   完了还怕佟闻漓没听懂她说的,还带着动作地给她演示一遍。   她这酷飒的打扮配着她搞笑的姿势实在是太过违和,佟闻漓在那咯咯笑。   “你还笑,阿漓,你可长点心,这几个人下手很黑的,今晚上要了你多少?”   “没要我多少,我见到他们绕道走,他们抓不到我的。”   “你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儿太乱了,别说什么人都有太不安全了,就说那几只看街狗,万一他们认出你来了,你这一篮子的玫瑰都不够你赔的。”   “哪还有比这儿人流量更大的地方了。”   佟闻漓说完这话,阮烟就朝那长街巷尾看去。   丰腴拉着过客纠缠的女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的男人,摇摇晃晃要跌进河里淹死的酒鬼,被左右一老一少搀扶的中年人。   她眯着眼看着人来人往,往嘴里嘬一口烟,轻声说到:“要是哪天先生的人来了,看他们还哪有胆子圈地为王。。”   “谁是先生?”   “你不知道?”   佟闻漓摇摇头。   “我还以为住在堤岸的中国人都知道。”阮烟笑笑,轻轻掐了掐阿漓的脸,“连我都知道。”   “他很有名吗?”佟闻漓问道,“你见过吗?”   “我哪能见过他。”阮烟掸了掸手里的烟火,“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住在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一号公馆那样的地方,寻常人哪能看到他。不过明天,堤岸天积寺上香,他是最大的香客,你去吗,你要是去了说不定有机会能见见。”   佟闻漓想起这事:“阿爸让我也去。”   “那你注意着点,我听说那日子堤岸唐人街总出踩踏事故。”阮烟挑挑眉,支着手,“要是见了,告诉我先生什么样,是不是跟港片里演的一样,拄个手杖,带个帽子,手里带着闪耀的大翡翠戒指。”   “人这么多,我不一定能见着。”   “我真盼着你能见着?见不着你就杜撰一个框骗我吧,让我对人间还有点理想。”   阮烟说完伸个懒腰,余光撇到了伏在她们脚边的来福,想去刚刚两人一狗被混混追的场景,随即用脚地拨弄了它一下,“没用的家伙,以后有人欺负你主子,直接咬死好吗,就在那儿叫唤算怎么回事,哎——”   她倒头问佟闻漓,“阿漓,你这狗,不会连咬人都不会吧,不咬人的狗,应该住到一号公馆去才对。”   这是他们对话中第二次提到一号公馆了。佟闻漓知道阮烟说的是那片宛如天堂的富人区,那儿的狗不跟来福一样要乞讨生活,他们被温柔的女主人抱在怀里,毛发茂密,本质上是享受宠爱,而不是要求他们会吠叫、会咬人,会看家。   佟闻漓却蹲下身子捂住来福的耳朵,“烟烟,你别这么说,来福还小,听懂了会伤心的。”   “它听懂越南话还是听懂你夹杂着广东话的中国话?”阮烟叼着烟,插手在那儿笑。   佟闻漓跟阮烟说的话有时候是普通话,有时也是广东话,阮烟都能听懂,她很早就开始搞音乐,追摇滚,有段时间疯狂买Beyond的唱片。   可能就是只有阮烟能听懂,所以她才成了她在西贡最好的朋友。   阮烟大多数时候说的越南话,偶尔也能蹦跶几个广东话出来。   旁人看来,一个混着欧美样貌的西贡姑娘用一口流利的本地话跟一个支支吾吾说半天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说起方言夹杂普通话的外地姑娘交流的场景,怎么看都怎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们各说各的,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交流。   佟闻漓望着框子里还剩下许多的玫瑰,叹了口气。   “卖槟榔吧。”阮烟开口。   “好卖吗?”她看向阮烟。   “跟烟一样好卖。”阮烟挑挑眉,深吸一口手里的烟,“总比花好卖。”   “花卖的不好,有可能是我的越南语说的不好。”佟闻漓这样说到。   她能看懂越南语的文字,甚至都能写的很熟练,在课业上甚至还能名列前茅,可偏偏,她的发音,总是怪怪的。   “傻。”阮阮下了判断,越南语说的字正腔圆:“花会枯萎,会死亡,比起要战胜枯萎和死亡去渴望得到的美丽,沉沦和上瘾当然才是源源不断的生意。”   佟闻漓转头过去:“烟烟,你说的这个话,太难了,我听不懂。”   “别装。”阮烟伸手轻轻戳了戳佟闻漓太阳穴,“你个准大学生你跟我在这儿装。”   佟闻漓笑起来,两个酒窝荡漾开来。   阮烟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清冷疏离的那种孤僻感会褪下去,而后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又会浮现。   她瘦小,跟豆芽杆一根似的,揣个大篮子,穿梭在人群里,倒是让人误会她是不是才十五六岁。   可在她们的故事里,她们刚度过十八岁。   高中毕业的学历在她们中间,足够。   但阿漓值得去更上游的地方,去更好的地方。   “卖槟榔吧。”阮烟重复了一句,在黑夜的幽幽寸光里找到佟闻漓的眼,“不是说要去上大学,可得努力攒钱呀。”   佟闻漓对上阮烟那双深邃的眼,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我一早就去集市进货。”   “行,我先预定一斤,要青槟榔。”   “青的?”   阮烟伸了个懒腰,像是要走,“年轻人流行吃青的。”   “烟烟,我听说槟榔吃多了不好,你别吃了吧。”佟闻漓拦住她。   “那你不如劝我戒烟好了。”她笑得狐媚,敲了敲她的头,“快带着你的傻狗回去吧。”   说完,就消失在光影下。   佟闻漓蹲下来,摸了摸一脸委屈的来福,“她骗你的啦,嘴硬心软,她爱你,来福。”   而后站起来,再看了一眼竹篮里的玫瑰,捞起篮子,背上身。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佟闻漓就出门了。   集市便宜质量又好的槟郎要靠抢,尽管她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去了,但能挑到的好的的确不多。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匆匆忙忙地回来,撞上了正要出门的佟谷洲。   他今天明显是收拾过了,穿上最体面的整套的中山服,衣襟上的盘扣扭到最上面一颗,头发尽数往上梳,颇有从前她在相片中看到的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临走前,佟谷洲往自己的口袋里塞着一个红包,佟闻漓掂量了那厚度。   不少。   她想问,佟谷洲却不由分说地带上了帽子,带着她往外走。   佟闻漓眼神略过那筐子槟榔,想起跟阮烟的承诺,折回来也带上。   *   天积寺早早地就挤满了人,人人不离手的扁担箩筐此刻都被放置在寺庙大门外,佟谷洲让佟闻漓站在寺庙大门的那棵歪脖子树下等他。   她往上抬头,看到寺庙门口供奉的盘香倒立旋转,那香熏的人眼花目眩。   她扭着脑袋试图从那些盘香中找到哪里是开始,哪里又是结局,但修罗古刹目龇尽裂,青面獠牙,神佛恶鬼,实在是混淆难分。   于是她只能垂下头来,背着那一筐的槟榔,看到眼前的佟谷洲费力地扒开人群,挤进前面扎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周围四肢周全的人身强力壮,他靠着只有那一条能承重的腿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   她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里头主事的人唾沫横飞不耐烦地挥手,看到佟谷洲笑颜满面地拿起那准备好的红包,再看到原先一脸不屑的人啧啧嘴,在他面前的本子上挥舞着写了几个大字,然后佟谷洲一脸的紧张才松懈下来。   他朝佟闻漓挥挥手。   “阿爸。”佟闻漓跑上前。   他脸上欣喜难安:“阿漓,你阿爸能上船了。”   “什么?”   “你阿爸能上船了!上船一次这个工资!”佟谷洲比划着,“钱呢,我们阿漓上学的钱,以后,就有了!”   佟闻漓傻在那儿,她捏了捏手里紧紧攥着槟榔筐子的绳。   “走,咱们也去谢谢神明,谢谢先生。”   先生?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和神佛一样,主宰凡人命运,圆满微尘所求的人吗?   周围人拥挤上来,青烟瘴气迷茫,她随着人群渡上大殿,看不清神佛慈悲的目,看不清修罗悲戚的眼。   *   梵音阵阵,信徒虔诚跪拜。   大殿外面,排列了无数像她一样卑微又虔诚的人们。   如蝼蚁般跪在神佛脚下。   佟闻漓悄悄抬头,见那些紧闭双眼的人。   阿爸说,他们在等恩赐,等天的恩赐。   等里面的人上完香,主持就会出来播撒布斋多余的香火恩赐。   她朝大殿内看去,神佛脚下众生百态,塔香缭绕之间,她看到殿内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不染浮光。   钟鼎声嗡嗡在耳,她看出了神。   目光停留之际被佟谷洲拉回,“阿漓,不得无礼,那是先生。”   她心下戚戚,原来那就是先生。   佟闻漓还未反应过来,一声长鸣后,里头的仪式结束了,原本虔诚安静的人跟着了魔似的,纷纷地往里面挤。   “发香火钱了!发香火钱了!”   几个比丘抬着一个看上去十足十重的箱子出来,那箱子里面全是钱。   佟闻漓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朝圣的如此虔诚,等待的如此专一。   身后的人疯狂地往里挤,佟闻漓个子矮,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淹没在人海里,她想起阮烟说的踩踏事故,想要回头找到佟谷洲,却发现早就没了身影。   于是她只能去卸她背在背篓上的竹筐,但一个没拿稳,筐子掉在了地上,小半框的槟榔就这样滚了出去。   青绿色的果实顿时就被踩碎,爆裂的果浆沾染了互相拥挤的人群,佟闻漓声嘶力竭地在人群中说着让一让,想要蹲下身子去捡那些果实。   但无助的是,那些昨夜刚被采摘下来的,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颠簸,来到集市被充满希冀地装在筐子里的果子,此刻像是怪物的心脏,还带着搏动地落在地上,带着求生本能地想要呼救,却被一脚踩爆,血浆横流。   她发了疯一样地想去救,追着最前面的槟榔来到逆向而来的人的脚下。   半步间,可以预见的是那青绿色的带着怪物的诅咒也要附上他的鞋底的时候,眼前的脚步却停住。   黑色皮鞋下出现一只白皙修长骨瘦的手,那手轻易地捞起那孱弱的生命。一瞬间,那散乱在周围黄绿色,好像都停止了迸裂。   他轻而易举地将那槟榔捡起放在一旁冒着青烟的炉香上,而后在这种山崩地裂的坍塌中,他只在人群簇拥下在与她匆匆掠过。   她终于看到他的脸了,怎么形容呢,她莫名想起一盏风雨中一直长明的孤寂的灯,从不熄灭,却也从不跳跃。 第2章 漂泊   人潮汹涌里,她蹲在地上,上扬着脸,鼻尖若有若无的碰到腾在空中的那无形的青烟,汗渍顺着她的下巴淌到肩胛骨上。   她没见过那样的脸,她形容不出他的任何的五官模样,只觉得惊艳。   光从大片的积云后出来,让人炫目的日头灼烧着她的额头,闷热又潮湿的西贡的气候,让人总是走神。   只一刹那,人群又恢复拥挤和混乱。   “阿漓。”   佟闻漓听到佟谷洲的声音,才从那混沌中回神。   “你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再看被簇拥着往外走的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佟闻漓弯腰捡起还幸存的那些鲜槟榔,一颗颗地放在自己的背篓里。   手指停留在放在香炉上的两个的时候,她停下了动作。   而后她转头问佟谷洲。   “阿爸,他也是中国人吗?”   “谁?”   “先生。”她诚实回到,那样的发色,那样的五官,那样的神态,她的知觉告诉她,他一定和他们一样,也是生活在异乡的华人。   “先生?”佟谷洲原先疑惑的神色化开来,而后笑笑,“先生怎么会是中国人呢,他住在一号公馆。”   “中国人不能住在一号公馆吗?”佟闻漓追问。   佟谷洲一愣,而后才回到到:“也能。”   他像是笑笑释怀一样,“你说的对,阿漓,只要是富人就都能住。”   说完之后,佟谷洲就带着佟闻漓往人群外圈走去。   来今□□圣的人,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结束后这偌大的“香火布施”环节,堤岸的天积寺不知为何吸引着先生这样的大香客,偏偏人家还爱做慈善,盈余出来的香火钱,还能分给现场的香客。   久而久之,朝圣的人不再虔诚,神佛脚下簇拥而来的人都为了那世间的利益。   佟闻漓父女俩,也是为了那几两碎银带来的蝇头小利。   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姑娘,妄想挤开人群,从装满钱的香炉里抓一把从五大三粗的人群中全身而退,难度太高。   所以佟谷洲今天穿的这么得体,是想来买一个机会的。   “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佟谷洲走在前面,这样对佟闻漓说到。   父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佟闻漓始终都跟在佟谷洲的身后。   “港口从事贸易的船队,大多都是他的,上了他的船,成了他的船员,待遇比那些个本地的船商好很多。”   佟闻漓跟上去,“可是我看他们的态度,并不好。”   佟谷洲知道她看到他给人塞红包的样子了。   于是他也停下来,转过来跟她说到:“傻孩子,你阿爸腿不好,不找人找找关系,那样好的机会,能落到我头上吗。”   “那、那个人,收了钱,能说到做到吗?”   佟谷洲看到佟闻漓问他这个话的时候,眼里带着怀疑和不确信。   “会的。”他拍拍阿漓的肩膀,“说好了,后天就出发。”   “后天?”佟闻漓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后天就走?去多久?”   “半个月,先生的船队很有规律,什么时候启航,什么时候靠岸,都不会有差错,你数着日子,半个月到了,就来码头接阿爸。”   “阿爸……”   “怎么了?”   她听老话说富人不入金三角,穷人不走湄公河。(1)   佟闻漓咬咬嘴唇,“湄公河凶险,我不想让你去。”   佟谷洲抬起肩膀,“瞧你说的,阿爸考考你,湄公河在中国的那一段,叫什么?”   “澜沧江。”她低下头,轻声说。   “对嘛,你阿爸去澜沧江了,这条河的发源地,就在我们中国的唐古拉山,祖先庇佑呢,阿爸怎么会凶险。”   他这样说,试图让阿漓放下心来。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箩筐东西,还要不要去赶早市了?”   佟闻漓这才想起来早市已经开张了。   她慌慌张张地拔腿跑起来,“我晚上回来再跟你说,阿爸。”   *   等佟闻漓到了早市,人流量好的摊口早就已经被人占满了,她最后只能在拐角找了个地方,把她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铺在一块干净的蓝白色扎染的布上。   阮烟靠在一旁,懒洋洋地交叉着腿,“又是亏本的一天呢。”   佟闻漓剜她一眼,埋怨她:“死烟烟,着了你的道了,槟榔一点都不好卖。”   “那是因为你来的太晚了,好卖的地都被人占了。”   佟闻漓没顶嘴,反而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怎么了。”阮烟从上而下能看到阿漓托着个脑袋。   “烟烟,我阿爸要上船了。”   阮烟眼皮一掀,看向她,“你说的是去湄公河吗?”   “是。”她抬头,自下而上地看向她,“是跟先生的船商。”   阮烟:“好事啊,我听说好多人挤破头皮地想去先生的船队,要不是我他们不要女船员,我早就想去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湄公河,沉尸万里。”   “哈哈哈哈哈,我吓唬你的,你也信。”   “可是湄公河真的很危险啊。”佟闻漓坚持到,“跨过那样多的国家和土地,如果半途出现什么亡命之徒……”   “你说的也并非都不是事实,寻常船队,的确是危险的,可那是先生的船队啊,我听说,他的船队,从来就没有出过事的,你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先生,就不会出事。”   阮烟挑挑眉,从地上捞起个槟榔,单边牙口就给咬开了。   佟闻漓直直地看着她。   “呸、”她吐掉了核,轻飘飘地说:“可能因为他足够强大吧。”   足够强大吗?   是哦,他挥挥手,落下的香火尘埃引得一帮凡人争抢的你死我活,借他的名当蚂蟥的人吸着跟佟谷洲那样咬着牙也要上他的船的人血,忌惮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地脊背发凉,只因为他足够强大。   那样强大的人,看得见他身下投射的阴影里,他们的众生百态吗?   “行了。”阮烟蹲下身子来,把铺在地上的布一揽,那原来各处散落的槟榔就轻巧地随着她的动作就聚在一起,而后她熟练地打了个结,拿起来,背在自己身上,“你这些,就卖给我吧。”   “你要这么多干什么?”佟闻漓站起来。   “炒熟也能吃。”   “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我妈烟馆子里,多的是嚼槟榔的人。”她抬抬下巴,“先说好了,成本价。”   佟闻漓一愣,反应过来。   她知道阮烟是在帮她。   “烟烟——”   “啊呀烦死了,我走了。”   “等一下。”佟闻漓一把拉住阮烟,从背篓的最下面掏出个牛皮纸包的完整的东西,“给你。”   “这什么?”   “张国荣的《沉默是金》”   她深邃的五官带点难得的笑意,“行啊,懂事。”   于是她甩过装得满包裹严严实实的槟榔,临走之际又回过头来,“阿漓,你还是卖你的玫瑰吧,槟榔钱,你赚不着。”   佟闻漓点点头,附言到:“我还是老老实实卖我的玫瑰吧。”   阮烟挥挥手,“走了,我的小玫瑰。”   *   玫瑰花最好的销路在日暖香艳的那条破败的充斥着男男女女的街上。   第二好的销路就是在一号公馆。   一号公馆的公子小姐们,经常举行茶歇派对。   深绿色的园林里,他们轻盈的茶歇裙和绅士的白西装像极了油画里的那些鲜明又热烈的画面。   佟闻漓的背篓里,盛满了满筐的玫瑰,她在露水未消散的清晨,犹豫地看了看为访客设置的门铃,最后还是选择了轻轻敲了敲铁栅栏。   带着怨气的仆人匆匆打发她,压低着声音说让她快走,别吵醒了还在熟睡的主人家。   她走过一家又一家。   总算她今天运气还不错,有家小姐要举行生日派对,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玫瑰。   那位小姐夸她的玫瑰长得好,很像是野生的,杂乱无章又野趣横生,张扬又热烈。   阿漓很高兴,她的玫瑰,自然是最好的。   她播种、她养护、她采摘、她怀着不舍把它们送到每一个用金钱与她交换的人的手中,转头难过地不去看它们的枯萎。   她用青涩的越南语说着祝福:“好花,配好姑娘。”   不熟练的腔调逗得那位小姐和她的仆人同时笑起来。   阿漓因此提早地卖光了今天的花。   她的步子因此轻盈了许多。   偶然遇见穿着矜贵得体的夫人小姐带着一条贵宾犬,她不由地避让在一旁,庆幸自己没有带来福来。   来福才不知道狗跟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它一定会上前撕咬分个胜负出来,然后趾高气扬地跟她说,瞧见了吗阿漓,那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它的地盘,现在是我的了,豪华大别墅,我请你住哇!   佟闻漓想到这儿,自己笑起来。   她顺着清晨薄薄的雾,循着出去的路。   再往前走了十几分钟,但跟印象中的大门不一样的,眼前的景色却越来越深幽。   她迷茫地抬头,意外撞见了一片比她一人还高的花墙。   墙上长满了绿色的藤蔓,更为诡异的是,那些藤蔓上,还参种了大小不一的玫瑰。   他们随着藤蔓扭曲自己的身躯,不断地向上挺直身躯,脚尖再也插不进泥土里,像是单单地被吊起灵魂,像是某种诅咒,迫使它们即便远离土壤,留一日生命的时光,也要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而去。   玫瑰瀑布开的壮烈,却又残忍。   她不由地踮起脚尖,想要从那些藤蔓枝叶之间,看看它们统一朝向和拥簇的方向。   那没有晨曦的热带雨林的雾气里,她看到一张藤椅,在那藤椅下,摆着一本书。   书边是一截宽大的西装裤截,她目光再往上,藤椅上放着一件西装外套,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白色,坐在大片阴暗的绿色中。手肘上的衣服被卷起来,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臂撑着他的下巴,他像是在小憩,眯着眼,微微抬着头。   晨起的风吹的人心痒,她透过带着刺的玫瑰丛中的叶子,从光影斑驳中看到他凸起的喉结。   那喉结像是发现她的窥探一样,上下缓慢的滚动了一圈,她慌了一下神,指尖传来疼痛,她嘶的一声,忙收回手,那些玫瑰像是守卫,从头到脚发出哗哗的声音,惊动了门岗一个白人保安。   树影婆娑下,她慌张地跑了。   *   夜里,她在月色下,修剪玫瑰的枝丫。   又想起那些被吊在花墙上,只不过一日就枯萎的生命。   那些玫瑰,比她花田里长的还要多。   她托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坐在玫瑰花墙后面的人。   他就是先生。   她见过他的五官的,很肯定就是他。   他坐在迷雾高墙后面的藤椅上,白衬衫反衬的光带些凌乱地耷在他迷离的眼窝里。   她忽然想起,阮烟说,她要是见到先生了,要跟她说他长什么样。   是不是年过半百,是不是拄着手仗。   不是的,他完全相反。   他什么样来着?   她睡在木板床上,听着隔壁楼上传来的男女欢笑,看向从侧边床落进来的一道月光。   他长什么样来着?   这真是好奇怪的一件事。   明明见到的时候是那样那样的难忘,明明一瞬间就赞叹了五官的精绝,只不过辗转了两侧,再想他的样子,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背影、侧影、以及一切迷幻的虚像。 第3章 漂泊   没等佟闻漓卖光那半亩田的玫瑰,佟谷洲的船就要起航了。   船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大早就出发,   佟闻漓从她用来攒钱的粗糙陶瓷罐头里掏了张纸钞,捏在手心估摸了一下,又折回再掏了剩余的硬币。   她捏着这点存款,跟大款似的在码头海鲜摊口来来回回地“巡视”,看看这个鱼新不新鲜,看看那个蟹威不威武,最后弯腰用不熟练的越南话砍了半天假后才发现那阿婆仗着她年轻哄抬物价,于是拿捏着老练地拍拍屁股要走的姿态,只逼得身后阿婆连忙拦下她。   阿婆一边装着虾一边埋怨到:“哪有这样讲价的,我都没赚头。”   佟闻漓满意地抬起手边活蹦乱跳的虾,荡着个酒窝回家去了。   晚上,佟闻漓在天边晚霞落日逐渐消失的时候做好了一顿晚饭,佟谷洲刚好回来。   他拿起筷子,看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盘虾,又把筷子收了回去,而后皱起眉头,语重声长地对佟闻漓说到:   “阿漓,我们家是什么条件,你不是不知道,这虾多贵,我们怎么吃的起。”   “我知道阿爸,我是拿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要盘算着你去上学用,凡事要有长远的打算,不能只顾眼前的享乐。”   “我……”   “阿漓,我们条件不好,不能养成这种奢侈的生活习惯。”   几个蛾子在只有电流滋滋的夜里用身体碰撞着昏黄的灯壁。   “我知道了。”她原本打算拿起给佟谷洲夹虾的筷子缩回来,戳在饭碗里,不说话了。   佟谷洲见她把肩膀耸起来,把头埋进饭碗里,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又拿起筷子,把那都装不满盘子的大虾一只一只夹到佟闻漓的碗里。   “阿爸明天就走了。”   她点点头,余光看到堆在她面前的虾,半个小时前,他们还活蹦乱跳,如今只剩一个红色的躯壳,凹凸的眼球黑的像假的。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就去姑姑家,去了就灵活点,帮忙做些家务……”   “我能不去姑姑家吗?”佟闻漓抬头打断佟谷洲的话。   佟谷洲一愣,对上佟闻漓此刻湿漉漉的眼,他张了张在湿热的气候里依旧干燥的唇,没接这个话题,转而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再等等吧,等我从海上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我再出去几次,咱们就能换个地方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是那样说着的,也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收起自己的行囊的。   未了,看到桌面上一动未动的虾,佟谷洲还不忘叮嘱几句,“别浪费,吃完了。”   佟闻漓坐在椅子上,看着佟谷洲收拾行李,心里还在别扭。   这个时候,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人,没进屋子就在外头喊:“老佟,明早有风浪,提早出海了。”   “啊?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   佟谷洲连忙拿起自己的行李,忙不迭地朝外探出身子去。   佟闻漓的那点别扭在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改变面前不值一提。   她连忙把桌子上一个都没有吃的虾倒进干净的塑料袋里,迈出门槛,冲进夜里的夜灯下。   “阿爸!”她叫住他,把那虾打包好塞进他的怀里,“你拿着。”   佟谷洲吃惊地看了看佟闻漓塞在他怀里的东西,想让她拿回去,她却先说到:“是给你买的,带上。”   他的身躯有几秒钟的僵硬,像被抽干了水立起来的纸片一样,站在孤灯下。   最后,他没有拒绝,收下了,“回去吧,阿漓。”   佟闻漓站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黑黢黢的盘旋在自己的脚底,她抬头,“阿爸,你要平安回来啊。”   “傻孩子,照顾好自己。”   “等阿爸回来,你就能去上学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就踏着夜色,走了。   佟闻漓踩着木梯爬到阁楼上,打开窗门,站在月亮底下,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佟谷洲离开的身影,直到他与夜色融在一起。   她听见远处船鸣的声音,像是深海巨兽低沉的呜咽,好像在说一个忧伤又遥远的传说。   但她听不清楚。   *   所以那样的夜里,佟闻漓有些不敢睡。   她叫来阮烟,两个人就躲在佟闻漓那张不大的床上,佟闻漓瞪着个眼珠子问她,能不能听见海里的怪兽在说话。   阮烟打打哈欠,掀掀眼皮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佟闻漓。”   旁边姑娘缩成一团,没出声。   阮烟撑着困意支起脑袋:“别瞎想了,想想你的大学生活,你马上就是优秀的知识分子了,想想以后要做什么?你考的是哪个学校来着?”   “河内国立大学。”   “多好的学校啊。”阮烟拖着脑袋,“学什么来着?”   “外国语。”   “外国语?”阮烟困意全无,翻身起来。   佟闻漓点点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烟烟。”   阮烟不以自己没记得为耻,反而嘲笑她的意味一点都没有藏,“那你可真是选了个好专业。”   佟闻漓从被窝里扯着青筋解释道:“我只是说的不好,但我能听懂,我有很高的语言天赋。”   “那你学什么语言?中文吗?”阮烟来了取笑她的精神,坐起来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她。   佟闻漓也坐起来,她不理会她继续的无情嘲笑,一本正经地说:“法语。”   “洋气哇啊!”   “你……”佟闻漓瞪她。   “不开玩笑了,以后带我去法国。”阮烟把手搭在佟闻漓的肩膀上,“那可是个浪漫的国家。”   “多浪漫?”   “你想想,巴黎铁塔、卢浮宫……你走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在这场大雨里毫无顾忌地扔掉我们的伞,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不爱的人拥吻。”   “你是在拍电影吗?”佟闻漓咬着下唇看着一脸不羁的阮烟。   “那我倒是真希望,我就是那浪漫电影的女主角。”   “电影女主角哪有你长的好看。”   “你少拍我马屁。”阮烟拍拍佟闻漓的脸,“你这张小脸,对称又均匀,才适合大荧幕。”   “真的!”佟闻漓忽视她刚刚说的话,坚持自己,高高举起手来,“我发誓,烟烟,你比电影院外头画报里的女明星长的还好看。”   “你看到过吗你就那样说,傻,我能跟人家一样。”阮烟挑挑眉,而后转头问到,“所以阿漓,你以后的生活,会周游世界吗?”   “周游世界?”   “对啊,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西贡吧,西贡小姐。”阮烟打了个哈欠,“你会学知识,开眼界,然后,离开这里。”   她哈欠连连掀开被子就要睡去。   佟闻漓看着阮烟的背影,捧着腮帮子,看着外头洒下来的月光。   想了一会儿,轻声叫她,烟烟。   隔壁的人恹恹地拖长了声音:“怎么了——”   “中国有个诗人,叫做李白,他有句著名的诗。”   “哦”阮烟应一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佟闻漓依旧托着腮帮子,看着外头的月光,说的是一字一句标准的汉语。   “我听不懂。”阮烟懒懒地应一声,拉了拉被子,“大诗人,能睡了吗,我明早还得给我妈去收拾烟馆。”   佟闻漓见阮烟不理她了,也只能翻个身,掀起被子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月光幽幽的夏日蝉鸣里,躺下不久的姑娘又说到:“烟烟。”   “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阮烟程序性地说道。   “烟烟。”   “嗯……”那头的姑娘近乎要沉沉睡去。   “你妈妈开的是麻将馆,不是烟馆。”   “你的烟,不是烟草的烟,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烟。”   阮烟没声音了,狭窄潮湿的木板阁楼里,只剩下佟闻漓,独独对着月色的酣眠。   佟闻漓知道她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中国的古代文人墨客写下的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侧了侧头,看到混血姑娘已经睡着了。   于是她转过来,看着天花板,重复了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   阮烟偶尔来,偶尔不来。   佟闻漓的生活又跟从前一样。   她姑姑来过一次,她正坐在门槛上修剪玫瑰,来福凶恶地拦着人。佟家姑姑收起嫌弃的目光,带着堆起来的满面笑容问佟闻漓,阿爸是不是上了先生的船。   她点点头,佟家姑姑忙不迭地上来说好话,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先生宽厚,待人慈悲,这儿的人谁不想去他的商队手底下干活。   最后说来说去,得知先生没有预支薪酬的时候,失望地走了。   佟闻漓依旧背起自己的箩筐。   长街暗夜里刚下过一阵暴雨,坑坑洼洼的水面上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佟闻漓对着那样子出神。   脸还算白净,五官也整齐,就是太瘦了,跟个豆芽菜一样,被身上的背篓压弯腰,宽大的衣服裤子挡住自己的身躯,哪有十八岁刚成年的少女的样子。   阮烟常说,小玫瑰长得漂亮,但是不会打扮。   她只是觉得,美丽对她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比如说今晚——   几个酒醉的混混扯了她的竹篮筐子,沾着烟灰屁股的脚底揿着她孱弱的玫瑰。   咸湿的海风熄灭头顶的光。   他们推搡着,嘲笑着比他们生活还不如意的弱小者,像是逗弄一只白天出来的蟑螂。   她忍着声音忍着这场闹剧,那对她来说并不稀奇。。   来西贡这一年多,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   等一场雨停,明天太阳就会出来的。   她这样想着,却听到刺耳的一声车鸣,而后她还未来得及抬眼,就看到一阵强光,类似让人炫目的长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护住竹筐篮子里的花,眼睛被照的睁不开,只能从下意识挡住光的手掌的缝隙中看到漂浮在她眼前的,在雨丝里慢慢悠悠凝固的尘埃。   那一直随着光盘旋的尘埃,像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中央演奏一场盛大的圆舞曲。   围绕着她的人在看清来车的样子后,迅速散开。   等他们走后,那大灯才缓下来,换成柔和的近光灯,闪了两下,而后缓慢地,不带一丝水花溅射地开过。   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伤,只看到朦胧车窗里,坐在里面黑色西装的人缓缓地经过她的生命,就这样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站起来,把仅剩的完好的玫瑰,背起来,在水光倒影中,瞥见自己的眼。   那眼里有她陌生的神情。   她莫名地沿着那加长林肯远去的方向毫无目的的走动着。   世界从未有过如此安静,杂乱的街道突然停滞下来,没有金钱物质的交易,没有男欢女爱的暧昧,没有酒徒赌鬼的殴打。   最后,她在巷子的拐角那夜场电影院外面,看到了停在那里的车。   她遥遥地望着,望着那安静的车窗,望着她看不到的面庞和神情,望着那被车碾碎的一地酒徒斗殴后留下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她甚至不能再加任何更多思考的,几步来到那车窗面前,吞了吞口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大着胆子颤抖地敲了敲车窗。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自己胸腔都开始疼起来。   那窗户竟然摇下来了。   空气的流动在此刻缓慢下来。   她对上他的眼,那瞳孔里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她的脸。   他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这次,她真真正正地又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很深刻。   深刻的意思就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笔一画地把他的样子刻在她孱弱又年轻的心脏上。   她忙慌乱地挑出自己最好最完整最美的玫瑰,献给他,用最大的努力说好一句地道的越南语,即便那声音依旧颤抖:“先生,您买花吗?”   她带着那样的希冀说这话,但余光中她看到了坐在他身边般配的如画报电影明星一般光艳的女人,从半落下的车窗反光镜上瞥见自己宽大的衣袖和瘦弱的身躯的时候,迟钝地改了口:“……好花,配好姑娘……”   几秒之际,她不敢再看他瞳孔里她涨红的脸。   林肯车里却伸出一节白皙的手,抽出他黑色西装外平整的pockket square,接过她抵过来的玫瑰,缠起那毫无章法野蛮生长的倒刺,温柔地连同一张钞票放在她掉色的帆布包上,用浪漫的法国腔调优雅地回到——   “送给你,好姑娘。”   而后,缓慢地摇上车窗,启动车子,消失在雨夜里。   佟闻漓站在原地,没有听懂那句法语,她重复着那句话的腔调,猜想他大概是说了送给她的意思,但她有些遗憾地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中国人。   她低头看到那包裹着玫瑰的pocket square,那色调浓稠地像是西贡的夜。   那钞票原封不动,那花浪漫明丽。   那是属于她的玫瑰。 第4章 漂泊   那晚的玫瑰被她锁在抽屉里。   她那个时候花了许多的时间研究了怎么制作永生花,爬上那巷子里最高的屋顶上,坐在那儿等着花干。   阮烟知道了,嘲笑佟闻漓纯情又文艺,说枯萎的东西应该葬在土里,四季才会更替,生命才会循环。   佟闻漓听完后同样嘲笑阮烟,说她才是腐败又迷信。   阮烟把佟闻漓夹在胳肢窝下,跟个小混混似的抬起佟闻漓的下巴,“小妞,晚上乐队排练,来不来?”   阮烟的妈妈让阮烟接手她的生意,但阮烟却喜欢玩乐队,这段时间一直在排练乐队。   佟闻漓晃晃脑袋,“不了,烟烟,我今天不去了,干完活后还得去一趟市场,买点东西。”   她眼睛里星星点点地跟她强调:“然后再买一束花。”   “买花?”   “嗯。”她点头,“买束石斛花,我阿爸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我怕明天去买,来不及。”   “终于回来了吗,那我这幼儿园托管班班主任,终于可以不当了。”   “你说什么呢。”佟闻漓反问,“我有那么小吗?”   阮烟把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跟个不正经的花花公子似的抬抬下去,“是挺小的。”   佟闻漓转头要去捂阮烟的眼睛,“你烦死了。”   阮烟躲着,笑道:“那行,你去吧,不过,你确定是明天吗,我听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台风。”   佟闻漓一愣,而后点点头,肯定到:“是明天。”   她扬脸,看向阮烟,“烟烟,先生的船只,从来不会延误,对吗、”   面前的姑娘巴掌大的脸朝向阮烟,她望着她真切的目光,只是迟疑了不到半秒,而后耸耸肩,把那点迟疑尽数去除,而后淡然答到:   “当然。”   *   佟闻漓那一夜睡的不踏实。   不知从何所起的风从屋顶上倒灌而来吹了一晚上后,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外的那几棵一人高的芭蕉已经被连根拔起。   但风雨依旧没有停。   她早早地就出发守在码头。   但那天,等到她手里的石斛花都谢了,她也没有等到归来的船只。   她其实早该知道的,为什么在期待归来的日期里,岸边却只有她一个等在那儿。   那天的天气里在记忆里阴沉的要可怕,她从没见过暴风雨要来临前的湄公河,狂风把树枝吹进浑浊的河水里,断裂的枝丫像是张牙舞爪的浮尸,波浪随着风敲着码头的停靠铁皮柱哐哐作响,码头上谁都不在,只有一个管事的还能冒着风雨把口岸的铁链拴上。   佟闻漓连忙拉住他,那大叔差点就忽略了在风雨中的小不点,连忙混着本地话的越南语在那儿说。“怎么还有人在这儿,刮台风了。”   “大叔,您能不关闸口吗,我阿爸还没有回来。”   “你阿爸?”那大叔在风中提高了声音,跟她解释道:“这么大的风雨不会有船靠岸的。”   “不可能,我阿爸是给跟先生的船去的,返航的日子就在今天!”   “先生的船?你没拿到抚恤金吗,先生的船队在外头遇到了暴风雨,回不不来了。”   “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佟闻漓连忙追问道。   “出事了,出意外了!”有几颗雨滴落下来,打在佟闻漓的手背上,她抬眼看着塑料雨衣在风中哐哐作响的男人,只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周围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那大叔承受不了这岸边的风浪,掩着黑色的塑料雨衣走了之后,他刚刚说的话才迟疑地传到佟闻漓的耳朵里。   “这年头船在外头出意外,是很常见的,姑娘啊,你赶紧去工会大厅去领抚恤金吧,人死不能复生,但好歹先生仁厚,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   怎么会呢?   她阿爸说好,就是今天,会回来的啊。   先生的船从来就没有出过意外,是吗?   她发了疯一样地往回跑,跑到夜里五光十色白天闭门休息的那条街上,敲开麻将馆的门,阮烟母亲凹陷着双眼打着哈欠过来开的门。   “烟烟在吗?”阿漓大汗淋漓。   阮烟母亲神色不耐又暴躁,“我还想问你,她死到哪里去了!”   随后啪的一声,就把门扣上了。   佟闻漓站在原地,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她只听见自己的胸腔里,那心脏跳动的声音,噗通、噗通……   天边的乌云翻墨一样涌来,异乡街道上零星地跑着几个人。   *   天地黑成一片,码头的风肆虐,卷着树杈树叶往车窗上撞,碰到阻力后,又孱弱地落在地上。   加长林肯里的后座,坐着两个男人,年长一点的那个两鬓微微发白,双手攒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一旁毫无表情的更年轻一些的人,又不安地看了看外面恶劣的天气,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他干燥的唇瓣抖了抖,最后还是开了口:“先生,起风了,这儿不安全。”   身边坐着的人微微阖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是未有动作。   中年男人捉摸不透此刻他的想法,只能依旧陪着坐在那儿。   等了许久,那男人才缓缓开了口:“盘叔。"   “在。”那男人连忙应声到,身体向前,微微弓着,很是谦卑。   “您确定那是意外。”这声询问没什么波澜,跟窗外肆虐狂风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是,先生,我找人再三确定过了,是意外。整条湄公河,没人敢做这样的事,没人敢和您做对啊。”   盘叔说完等着他的下一句,可他依旧阖着眼。   让人有些脊背发凉的沉默蔓延在车里,盘叔心里没底,他知道先生的完美主义到了比较极端的地步,他不允许出一点差错。但这次天灾出的又是人命,这事怎么样,也不是他一句轻飘飘真的不是意外就能盖过去的。   “这里头船长水手都比较年轻,遇到极端的天气没把握准,误判了前行的难度,才会出这样的事情。”盘叔只能再度解释,“先生——”   “你现在能分析出这么多的原因,当初怎么不知道管好手下的人,既然年轻经验不足,他们是怎么能出船的。”他不冷不热地打断他。   盘叔语塞,看向坐在副驾驶上助理的后脑勺,想不出一句可以辩解的话,于是低下了头:“抱歉,先生。”   之后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在车厢内散发开来。   “赔偿金发了没有。”   “发了,足够多,先生,没人闹事。”盘叔急忙解释。   那头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琥铂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他,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不痛不痒地看他一眼,但这一眼却让坐在一旁的人却不由地躲避。   他手边微微一动,门开了。   坐在前头的副驾驶上的助理打了把伞,连忙走到后面座位,撑伞开门。   先生撑伞,站在风中。   原本坐在车边的人立刻要跟出来,却被助理拦住。   助理:“盘叔,您请回吧。”   “林助,我还有话要跟先生说。”   “您回吧。”助理的身躯挡住他的视线,也挡住远去的站在黑伞下的人,“先生的意思是,往后商船的生意,还是交给公会里的其他成员吧,您年纪大身体不好,是该歇歇了。”   “我……林助,您再帮我说说,出这样的意外,我也不想的,谁知道那海上突然起风浪了,这谁也没法提前预判啊,先生,先生,您不能这样……”   “盘叔,您手下的人,没少借着先生的势收好处,哪怕您是真不知情,也有个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先生没有追究,您应该感到庆幸了。”   对面头发花白的男人一阵沉默,他手下的人收受红包的事情他并非从未听闻,但人情世故往来,哪能要求人人自持呢,在西贡哪有这样的青白世界的。   他还想为自己辩护几句,从他身后就出来几个保镖,拉着他就往另外一辆车上塞。   盘数喊着冤枉,林助转过身来,眼见码头狂风大作,身边的保镖上来询问,是不是要跟着先生,他抬头看到暴雨将至下的孤伞,摇了摇头。   “别打扰先生。”   *   狂风席卷湄公河的河水,掀起一人高的黑色浪头,冲到岸边,跟只愤怒的巨兽一样,想要拼命吞噬岸边。   站在岸边的男人撑着伞,岿然不动。   风在耳边,浪在脚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随着闪电要过来的雷暴,看到大滴大滴的雨声势浩大地要过来。   今年西贡的天气出了怪的差。   他脚步回转,正要离开这场雨要登场的码头,却看到岸边有一个孱弱的身影。   如果不是她出声用着广东话,喊着阿爸,他一定会忽视她的瘦削和不起眼。   她踮起脚,抬起头,站在岸边的礁石,颤颤巍巍地就快要掉到浑浊的湄公河里。   可意外地是,她好像能站住,灰扑扑的衣着像一只水鸟,羽毛被打湿了之后,孤零零地站在唯一的礁石上,对着无边的河水呼唤。   他知道,今天是商队归岸的日子里。   商队出发前都是签过契约合同的,出了意外也有保险赔偿,这是这个颠沛的世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接受人生别离的人懂得回家舔舐伤口,拿着那丰厚的抚恤金安慰人生至少还有另一种朝前看的寄托。   而不是一直等在这里,等一场一定会到的雨,等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   佟闻漓知道,她等不回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但她没处可去。   堤岸潮湿的木板阁楼里是她等谢了的石斛花,她积攒了许多的钱财没有了意义。   她就这样站在岸边,青黑色的天压到她的头顶,跟她第一次来到西贡的时候一模一样,脚底下的石子膈得她疼。   那个时候的阿爸说,那是因为他们在海面上漂泊太久了,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再次重回大地,就像快要枯死的玫瑰重回土壤一样,有的能继续活下来,也有的,就会死在那不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上。   她从来都觉得,她才是那朵会死在西贡的玫瑰。   她日夜思念故乡,思念中国,思念广府,思念岭南。   阿爸却能活下来,他悄无声息地背起生活的诅咒,为的就是当初佟姑姑那一句“来越南吧,好歹我在越南还有点生意,总不会让你们父女俩活不下去。”   然而事实却是,姑父的场子里要申请牌照的时候,要用一个外籍的残疾人信息,佟阿爸就是最好的人选。   等事情弄好了,父女就住到了堤岸。   这儿定居着许多像他们一样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来到西贡的人。   她坐在那高高的门槛上,想念广东热腾腾的一碗肠粉,听着隔壁那条街上各种喧嚣嘈杂的声音,学着这里的很多适龄青年一样,背起书包,念完她本应该埋头苦读的高中。   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她操着一口生涩的越南语,在归家之后去租来的田里修剪玫瑰,也会在休息日摆摊叫卖。偶尔抬头,瞧见西边落日余晖里透红的晚霞,被西贡的暮色惊叹到的同时想到故乡的天,是不是也是这样同样的美。   她十七岁的时候,知道原来背井离乡,原来是那样那样难以诉说的感觉。   来这儿的第一年除夕,佟闻漓难捱对故乡的思念,就问佟谷洲,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到故乡,回到中国。   佟谷洲安慰她说,等她上完大学,有了赚钱的能力了,她就能回到中国去。   佟闻漓为此很努力,即便越南语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为了能早日回到故乡,她总是乐此不疲的。   她因此谋划着带着来福去卖花,打算把回乡之旅提上日程。   “攒钱,买两张船票。”她坚定地说到。   佟谷洲喝着点土烧酒,久经风霜的脸红彤彤的,“一张就行。”   “一张?”   “你阿爸我就不劳我们小阿漓费心了。”他红着脖子,笑意盈盈。   “什么意思,阿爸,你不回去吗,我们是一块来的,当然也要一起走。”   佟谷洲摆摆手:“等你长大了,阿爸就老了,老头子折腾不动了,我就在这儿,这儿挺好的。”   “可这儿,不是中国。”佟闻漓停下数钱的动作,秉直身子,坐到佟谷洲的面前,“阿爸,我想回家。”   她强调了一下:   “你不用担心。”   “等长大了,我养你。”   西贡的那个除夕里,十六七岁的少女就那一个梦想:   “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   而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没地方可以去了。   再也没有人,能不计回报的,那样爱她了。   她变成了一个游荡在异乡的孤魂。   硕大的雨点落下来让人生疼,她抬起头,看着天,看着从上而下逐渐变大的雨势——她从没这样专心的,看过一滴雨长什么样子。   她总结了,那和眼泪差不多,咸得发苦。   雨水打湿头发,打湿她的衣衫,留下她单薄的脊背,像一只无头的水鸟一样,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随时会被海浪淹没的岸边。   那把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比远处的乌云还黑些,但却黑的均匀,黑的像是安静的夏夜。   那大伞完全可以笼罩住她的身体,一丝风雨也漏不进来。她抬头,之前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重得她的睫毛压得睁不开眼,眼前的人是模糊的。   但她还是在这一片模糊中认出他了,她藏起来的玫瑰也认出他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她身边,陪她站在那泼天大雨中,直到夜色沉沉,诡异的雾气升腾,那银灰色的伞柄来到她的面前,像是要递给她。   她听到他说的,是用她熟悉的,字正腔圆的中国文字,即便他说的是,是无比残忍的事实:“节哀顺变”。   她在那种无助和不安中确定一个荒唐的事实,他和她一样,是中国人。   他们说着同种语言,用着同样的文字。   身上流淌的一定是密不可分的血液。 第5章 漂泊   那一天的后来,是阮烟把佟闻漓拖回来的。   她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蹲在那岸边危险的礁石上,瘦弱的肩膀边抵了一把伞,像一只灰蒙蒙的野蘑菇奇怪的从顽石上长出来。   她身边两米远站着一个陌生的带着墨镜的男人,像是一个有钱人的保镖,保持着距离地像是看着她,直到阮烟出现   她就躺在小木床上,许久许久地不说话。   阮烟出去买了碗粉,淘到的二手日式小灵通就响起来,她摁了接听,嗯了一声后就挂了。   她站在那儿等人,想起阿漓那个不大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烟味的家,就在巷子口转角打开了烟盒,从里头叼了根烟,另一只手绕过提着那碗粉的手的胳膊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来。   一阵摸索,她还没拿到,眼前就跳跃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火苗,柔柔的蹿起来。   眼前男人光着上半身,古铜色的肌肤外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身上肌肉健硕,靠在墙角,拧着眉头递上他的火。   “来得真快。”她挤出那点邪邪的笑容。   “那小孩,怎么样。”   “什么小孩,阿漓就比我小一岁。”   “看着跟未成年似的。”   “我跟你说,你可别当着人家面这么说,阿漓难过,我也难过。”   “我知道,我就是把东西给你,给完就走。”他递过来一只腰包。   阮烟没动,在那儿吐着烟圈:“这什么?”   “你不说搞乐队吗。”他往阮烟面前一塞,“再加上那小姑娘出了事,你不可能不贴钱帮人的。”   “个人有个人命。”阮烟单手插兜,送烟入嘴。   她嘴里的烟被ken撤下,“你心肠要是跟你嘴一样硬就好了,我还不知道你。”   阮烟没了烟,手空出来,拿过袋子,发现里头的钱还挺多,她摇摇头,“ken ,你这钱,我可还不起,你要不睡了我?”   ken被她气的不清,半句话没多说就走了。   阮烟看着那些钱,又从兜里掏了一支烟出来,她遥遥地望见佟闻漓家门口,心里思忖:   实在不行,她就带上阿漓吧,街边卖唱也好,睡桥洞也好,跟着她苦是苦了点,好歹不会饿死。   但她又想起阿漓本该灿烂的未来人生,想起她日常挂在嘴边的回到中国,或者两个人鬼扯到的周游世界,又觉得她跟着出身不明又劣迹斑斑的自己,到底还是学不到什么本事,挣不到什么未来。   *   阮烟回到佟闻漓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屋子里无人开灯,她叹了一口气,把粉放在桌上,坐在桌子边,也没开灯,也没去叫人。   她就这样陪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坐着,消磨这白日里最后的一点光阴。   这样的无声持续了几日。   她每天都来,来的时候,阿漓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但好在,她带来的粉,她至少,一天会吃一顿。   阮烟知道,小玫瑰需要时间愈合。   失去亲人的痛,她安慰不了,只能陪着她。   直到那持续了一周的雨停的那天早上,阮烟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原先缩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她去阁楼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心下着急,怕佟闻漓一个想不开,来不及加上外套就冲到外头,拿出小灵通想找ken帮忙,却在院子外面那棵比一人还高的芭蕉树下看到了她。   雨刚停,阿漓穿着那双裸色老爷凉拖鞋,白皙的脚掌落在淤泥污渍的青砖石板上,微微抬着头,仰着脸看着那芭蕉。   “阿漓,你看什么呢?”阮烟过去拉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空灵的眼神里什么神色都没有,张了张嘴,出声,“烟烟。”   阮烟顿时就心被扎了一下,她挪过眼,闷声道,“嗯。”   “阿爸一定希望我好对不对。”   “是”。   “所以我要继续去上大学。”   佟闻漓转过来,原本涣散的眼神里慢慢地有了一些光彩,“抚恤金,是我阿爸留给我的,那是我的东西,是不是。”   “我要去拿回来。”   说完之后,她没等阮烟反应,就去洗漱打理自己。   阮烟知道她想通了,其实她做什么事她都会支持她的。   她站在卫生间蓝绿色的琉璃花纹玻璃前面,余光瞟到水桶里养着的那几朵玫瑰。   他们挨过这场暴雨,依旧含苞待放。   里面的水声停止。   她敲了敲门,“阿漓,抚恤金我陪你一起去要吧。”   “没事烟烟,我自己能去,我姑姑是我阿爸的亲妹妹,再怎么说,这也是家里的事情,你别跟着蹚浑水。”   她说的极为坚定,像是早就想好了。   阮烟当然知道,佟闻漓那个姑姑心眼多着,不像是好应付的人。   “你现在单枪匹马的,要不回来的。”   卫生间玻璃门一开,擦着头发的佟闻漓出来,她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烟烟,从今往后,我要靠自己了,不是吗?”   阮烟一愣,下一句劝阻的话说不出了。   *   佟闻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靛蓝色的棉麻材质。   她从家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街边的所有人都平常一样,好似那阵暴风雨没有来过一样,也好像无人在意是否有一艘船,那夜无岸可靠。   佟家姑姑在西贡的闹市区,姑父是个越南商人,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在当地住着独栋的小高楼。   父女俩刚来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独栋的客房里,她见过佟家姑姑欢喜地给她送来许多她口中价值不菲的衣服,也从那些所谓的名贵货中看到明显就是有人穿用过的破旧。   她刚进了院子,佟家姑姑早早就看到了,她带着哭腔步履蹒跚的过来,抱着佟闻漓直呼孩子命苦,母亲抛下他们跟别人走了,她那可怜的哥哥又命丧湄公河。   哀痛声哭天抢地,引得佟闻漓身后的来福高声吠叫。   佟家姑父从屋里赶出来,踹了来福一脚,嘴里骂着,“不知死活的贱东西!要不是我们,你就是条野狗,谁是你主人你不知道啊!”   来福依旧龇牙咧嘴。   佟姑姑扶着阿漓往屋子里走,佟闻漓转头,看到姑父拿了根棍子就追出去,来福见状跑走,可又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佟闻漓。   “姑父——”佟闻漓叫住他。   她张了张嘴:“不过是条狗。”   姑父这才愣了愣,而后堆起少有的和蔼笑容,“是,不过是条狗,畜生罢了。”   “快别在屋里站着,快进去,屋里凉快。”   佟闻漓随着夫妻俩人进来,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了一桌子菜,其中的一盘虾她一眼就看到了,是她来西贡后唯一咬牙买过的那种,也是佟谷洲走之前,佟闻漓还闹着小别扭的那个。   这一餐饭吃下来,佟家姑姑嘘寒问暖,说起佟谷洲的时候哀叹他的命不好,车祸失去一条腿,老婆狠心抛弃爷俩,眼见阿漓成人了要有出息了,偏偏又出了这种祸事……   这一连串细数,倒是让佟闻漓都开始有些怀疑,姑父的厂子准入许可证办好后,借口说家里不宽裕,当天就让他们父女搬去堤岸的人是不是他们了。   “阿漓,你往后,就跟姑姑一起生活吧。”   “是啊,总归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佟闻漓看着一桌子美味,看着对面泪眼婆娑的两个人,借口说,自己有些困。   佟家姑姑连忙就安排她吃完后,去她的房间睡一觉。   重点强调了,是她的房间。   她草草吃完后,由着姑姑安排去午睡休息。   她趴在凉席上,吹着电扇的凉风,想起闷热的堤岸的那个木板阁楼。   佟家姑姑说,让她留下来,说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的时候,她多想,那要是真诚的该有多好。   要是那样的话,她的人生也不必像此刻一样,成为一株无地可依的浮萍。   她起身,从房间里的窗户翻出来,那蓝绿色窗外有一个阳台,正对着楼下那草坪。   这个时候,姑姑他们习惯地就在那儿修剪花草。   佟闻漓趴在墙角,果不其然,她听到了姑姑和姑父在那儿讲话。   “你说阿漓这丫头,怎么突然来了,她该不会是知道有抚恤金的事吧。”   “知道又怎么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放心,先让她依靠我们,安顿下来。我早就安排好了,三街区那个王老板,托人正寻亲事呢,到时候,就扯个谎,让那丫头见上一面,那王老板是怎么样的人物,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人,这一来二去的,咱们就和王老板攀上亲戚了。”   “哟,你这姑姑当的,王老板可是要四十了,你那侄女,我可听说了,往后可是外国语的高才生,你可是真亲姑姑啊。”   “四十怎么了,人王老板多有钱,以后能亏待得了她?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什么用,要我说,我哥就是心眼实在,要不是要供她去升大学,能把自己的一条命丢了。一辈子没活出个人样来,做什么都是失败的。要不是你缺那证件,我能大老远地把这两个拖油瓶费心费力地弄到这里来。”   ……   “汪汪!”   两人还没有合计完,来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站在两人对面,高声吠叫。   “我说这死狗怎么这么难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姑父要动手。   “哎。”姑姑拦住,“弄出这么大动静,等会人醒了你怎么交代,这狗跟那傻妞一个德行,吃软不吃硬,你去,厨房里拿块肉来。”   而后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佟闻漓隔太远了,听不到。   不一会儿,姑父就从厨房里出来,端出来一碗满满当当的红烧肉,丢在地上:“吃吧,小畜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来福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两人互相给了个眼神,站得远了些。   来福站在原地,那肉味直勾勾地叼着它,它往前几步,凑上鼻子,确认那是吃的后,更往前了几步。   “瞧吧,我就说,跟它主人一样,傻的可爱,那肉里我可放了不少好东西。”   来福要咬上那肉的一瞬间,草坪上传来一声大叫:“来福!”   它立刻竖起耳朵,不带犹豫地奔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糟了!快拦住人,别让她跑了!”   洋洋得意的男人拿了棍子,连忙追上。   佟闻漓已经从阳台上下来,她叫上来福,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身后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男人不堪入耳的威胁和恐吓。   “跑不了的小畜生,你阿爸都死了,你能跑去哪里,你能跑去哪里!”   佟闻漓只是咬着牙,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跑出院子,跑出绿道,跑到嘈杂的人声鼎沸的街道里,对着身边的来福大声喊道:“跑!来福!跑!”   跑起来,跑起来,让脚下长起风来,快逃离这里。   逃离那些不堪而入的谩骂,逃离这种受人摆布的陷阱。   集市的流动摊贩被他们掀翻,街道两旁的瓜果被他们踩烂,芭蕉叶的锋利边缘划破手臂,密林里惊起一群飞鸟。   跑到他们无路可退,街道的尽头,是富人家的高门大户。   佟闻漓在那儿喘气,隔着铁栅栏,她看到在她搅弄尘土风云的时候,里头的庄园,摆满了精致的下午茶。   她发现那高墙的下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   身后的人要追上来了,她想都没想,抱过来福,让它先进去。   而后,自己一头钻了进去。   身后的人在这个时候追上,猛烈的摁着门铃,屋里的安保也看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拿着电棍赶来。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   仿佛就是那命定。   佟闻漓在人声鼎沸的狼狈追赶中,在越过所有人的抓捕中看到了他。   他坐在那儿,云淡风轻地喝着茶,与来人交谈,仿佛这一场闹剧并不能打扰他一样。   一瞬间,佟闻漓鬼迷心窍地抱起来福,冲出人群。   人群没料到她要强冲,防她不住。   她一个箭步,几乎是跪在那个人的面前。   身后是海啸般的追赶和指责,也是如火山迸裂般的赛博朋克末世。   她抖了抖嘴唇,说的话让自己都不敢相信:   “先生,您能带我走吗?” 第6章 寄居   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声响,佟闻漓的大脑中只剩下一根断了的弦嗡嗡嗡的声音。   她没头没尾的,大脑里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那是她在那个画面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如此赌博,如此莽撞。   对他来说,她的闯入应该就跟初秋时节掉下的一片落叶一样的不起眼,要拒绝她这样不知道从哪里闯出来的穿的破败又贫苦的人是没人会觉得意外的事情。   可真当他不言不语地放下手里的茶杯盏,像是有些恼他的小憩被打扰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掠过她的时候,顿了顿脚步,而后轻启唇角,说的是:“走吧。”   她这才讶异地抬起跪麻了的腿,颤颤巍巍地跟在他身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跟着他从正门走了出来。   就这样,做梦一样。   安保心虚地收起自己的电棍,追逐她的人被高耸入云的铁栅栏挡在门外,就连那高门大户里的主人也亦步亦趋地送他们出门。   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带走她,解救她人生的困顿。   黑色的林肯徐徐开来,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员下车习惯地给他开门,眼见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佟闻漓,于是绕到另一边,也给她开了门。   前面的男人背对着她,见后面迟迟没有反应,于是转过来,背着手,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回答为什么又不走了。   他转头过来,见到眼前的小姑娘怯怯地指着身边的那条狗,哑声道,“先生,我能带上……带上、来福吗?”   他站在那儿,秋水目淡淡,点了点头。   佟闻漓于是抱起来福,让它弓着背,贴着自己。   车里宽敞,她缩在角落里,踮着脚尖,怕鞋底上的脏污落在他的羊皮毡子上。   “抱歉。”她说着中文。   先生抬眼看去,那如她一样瘦弱的狗被她抱着,它的四肢也都朝着她,即便那样会弄脏她还算平整干净的衣服,她也怕弄脏这车子里任何一处地方一样的手足无措。   他不言,眼神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窗外林林总总的景色。   等窗外的景致换成那上个世纪建成的依旧落败的中式建筑之后,上个世纪的繁华不在,烟馆、柳巷……以及一切充斥着那些年逃离和搬迁留下来的故事感。   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突然轻声说到:“先生,我到了,方便我下车吗?”   他转过头来。   佟闻漓触碰到他的目光了,他之前一直在看窗外,腾给她自如的空间,而等他转过来的时候,半边的日暮残光零零散散地落在他身上,琥铂色的瞳孔里深深浅浅,白色西装上的点点坠光让她不敢抬头。   他淡淡开了口,声音深沉与动听:“他们知道你住在哪,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言下之意佟闻漓听懂了,她回去,依旧面临那样的处境。   异国他乡,她暂时无从打算。   佟闻漓脚尖因为一直踮起又抱着来福,微微发抖,这种发抖传递到来福的身上,就变成了它滑稽的被动颤抖着。   它显然不怎么舒服,胆怯又无助的时不时从嗓子里发出轻声的呜咽。   佟闻漓抱歉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却伸手过来,她下意识往后一缩,但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而是落在来福的头上,宽大的手掌能覆盖它充盈着尘屑与杂毛的脑袋。   它当下战栗的身子就好了许多。   他于是单手,揪起它的脖子毛领子,把它放在车底上覆盖的柔软羊毛垫上。   来福显然是只难以拒绝对舒适和奢侈的狗,它原先的不安在感受到毯子的舒适的时候消失殆尽,转了一圈,摇摇尾巴,乖顺地躺在她脚下,仰着头一直看着佟闻漓。   佟闻漓抬头。   他秉直了身子,望着她淡淡地说:“路还长。”   像是得到了某种准许一样,她终于是把自己的脚尖也放下来,脚底在触碰到充盈又柔软的昂贵织物的时候,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疲惫不堪的心才有了勉强喘息的机会。   就像他说的,路还很长。   她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人生也不总是充满着理智,冲动和荒唐或许也不用背负上愧疚。   整个人松懈下来后,佟闻漓闻到了车上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是花香果香,也不像是草木香,而是一种檀香,清幽地从鼻尖穿过,让人想到寺庙禅房里的青烟。   她抬眼望去,身边的男人用手支着头,闭着眼休息。   她料想那味道,应该是从他身上飘过来的。   他的花,他的伞,以及他今天的帮助,有些让人恍惚。   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也配与他并肩平坐吗?   *   车子最后停在佟闻漓之前看到过的玫瑰庄园面前。   那些拥有一次生命的玫瑰,在看到她的时候,纷纷表示惊讶和不解。   她还未来得解释,她凭什么能得到入场券的时候,一直坐在司机边上的那个助理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他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举手投足之间体态儒雅,他微微点点头,对她说到,“小姐您好,天色有些晚了,我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先休息一下,晚一些,有人会来给您送晚餐。”   佟闻漓这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前头已经先行往前走的人,忙不迭地跟上,“先生——”   原先迈上台阶的人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要费力仰头才能在夕阳余晖下真的看到他的脸。   他的鼻梁很高,眼神深邃,棱角分明,但不是欧美的那种长相,更像是沉淀的墨,启封的月。   她嘴唇微微发抖,而后问到:“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她其实能听出助理的意思来,她要问个明白,想要得到他的一个明确的准许,于是她选择这种不聪明的办法,直白地问他。   但他却轻笑一声,“你这不已经,住进来了吗?”   他说完后,站在台阶下的姑娘没动,只是眼眸垂下去,思绪难猜。   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对他来说轻易的事,对她来说,或许不那么容易。   于是他把整个人都转过来,朝向她,问到,“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佟闻漓。”她抬头,慢慢地答到。   “哪三个字?”   “单人冬,闻漓江水的闻漓。”佟闻漓这样解释道。   他点点头:“佟闻漓。”   之后他微微扬着眉问到:“广东人?”   佟闻漓一愣,点点头。   于是他弯腰下来,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伸出他的手,像是要与她握手:“佟小姐,您好。我是易听笙。”   “日勿易,听笙竹声的听笙。”   他用了和她介绍自己的一模一样的句式。   她抬头,他带着肯定的眼神,礼貌又谦和地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像是示意她握上。   他的手掌比她的宽厚许多,但骨节瘦削,修长儒雅。   她尝试着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他只是绅士地碰到了她的前半截指节,“预祝你这段时间,住的愉快。”   而后真正地消失在台阶上。   佟闻漓依旧站在那台阶下。   她得到了那样的准许和欢迎,但她依旧不敢往前再踏入一步。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先生的存在,本就是解救渺小如她脆弱如她这样的普通生灵,还是他得体的修养和礼貌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唐突的打扰,又或者,那里面,是不是本就是因为某些同情和愧疚。   ——她听说先生这些年在西贡,从未有过像这次船难一样大的损失的意外。 第7章 寄居   佟闻漓真的住下了,和来福一起,就住在庄园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阁楼里。   法式的庄园里到处都是白玉色的雕花石柱,圆拱形的门廊窄桥边上种植了茂密的热带植物。偶尔遇到雨天,佟闻漓在老虎窗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大片绿色的植物,也看到庄园深处连绵大片的玫瑰园。   有时候,她能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清晨读书的先生。   庄园很大很大,但却只有他一个主人,打扫卫生负责安防的人,大多都说越南语,先生似乎不怎么会说越南语,庄园里的仆人有什么事要跟他汇报的时候,说的是越南语,他回的是法语,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佟闻漓用越南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以为她也是越南人,才跟她说了法语。   当然,佟闻漓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他会说越南语。   她虽然住在那儿,却依旧会在这个城市未苏醒时,去花田摘那些玫瑰。满载而归后,她会去大理石铺就的客厅茶几以及扶梯拐角、茶几玄关……每一个有花瓶的地方,都放上她的玫瑰——那是她暂时能拿得出的最好的回报。   等到她完全插好后,先生会在这个时候从二楼下来。那是他的起居室,除了他的生活助理外,没人能上去。她就站在楼梯口,像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一样,真诚地说一句:“先生早安。”   他会报以微笑,而后穿上助理递上来的外套,匆匆乘车而去。   他走后,偌大的庄园就恢复死气一般的沉寂。   佟闻漓也不会留下来用餐,而是乘着早集市出了门。   她背上背篓,去了之前和阮烟经常去的摊贩口,果不其然,就在那儿看到了她。   阮烟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阿漓,你去哪里了。”   “烟烟,你能陪我回趟家吗,我想去拿几身换洗的衣服。”   “走。”阮烟一把拉过她,又回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没人跟着,一起往佟闻漓家的方向走去。   佟闻漓三言两语就把昨天的事跟阮烟讲了。   阮烟听完后,站在门口替她望风,交叉抱着双手,一脸义愤填膺:“呸,咱的人生是他们能随意比划的吗,也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德性,什么狗屁姑姑,人贩子都比她有良心,亏她想得出来,那王老板出了名的色批一个,腌臜手段臭名昭著,她怎么不把她儿子送过去给人家搞呢……”   “烟烟。”佟闻漓打断她。   阮烟抬抬眉,“还有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佟闻漓攥了攥她的衣角,表示她没事。   阮烟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担心,叹了口气像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这地方你不能待了,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要不住我那儿去。”   “你不是跟你妈妈住一块吗?”佟闻漓抬起收拾衣服的脸。   阮烟想起昨晚上阮婷还带着男人回来睡在她对面呢,她想起那画面,挥了挥手,“当我没说。”   “我会早点搬出来,尽量不打扰人家。”佟闻漓收拾了几件衣服出来。   “嗯。你住在一号公馆,你那个姑姑暂时肯定不会打你主意了,毕竟有先生罩着,他们不敢的。不过话说回来——”阮烟眯着眼,看向佟闻漓,斟酌到:   “阿漓,你防着点,先生他、毕竟是个男人……”   阮烟说完这句话之后,佟闻漓有三秒的放空,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阮烟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刹那脸红,连忙摇头:“烟烟,我们差好多岁,那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再绅士体面的男人,扯下那张人皮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佟闻漓显然对这一块涉猎未深,于是她歪着脑袋,认真地问:“Ken也是那样的吗?”   阮烟愣了一会,而后笑出来,她盯着佟闻漓,笑得越来越大声,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样。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她。   她摆摆手,“哈哈哈哈,我不知道,我没睡过ken。”   佟闻漓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自己衣服,扯开这个话题:“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好好好,是我误会你们纯洁的感情了,他呢,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呢,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烟烟——”佟闻漓转过来,“你知道,先生的中文名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易、听、笙。”她说的是中文,怕阮烟听不懂,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她说。   “听上去还不错,在你们中文里,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佟闻漓摇摇头,她解释不好,“总之,这个名字,很衬他这个人。”   用了比拟,阮烟就更听不大懂了,“那他也是中国人吗?”   佟闻漓摇摇头,她不知道,阿爸说他不是,可他的中文说的那么好。   “总之。”佟闻漓收拾好了,“我会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的,我会想办法,讨回钱来的。”   阮烟:“想什么办法? ”   她这一问,倒是把佟闻漓问倒了,她承认,她现在,的确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走一步看一步吧。”佟闻漓上前,拍拍阮烟的肩膀,像是安慰她,“别担心,烟烟,那是阿爸留给我的最后东西了,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嗯,你做什么事,随时跟我说。”阮烟掏了掏自己裤兜,从破洞牛仔裤缝合起来只剩一个缝缝的地方拿出来一只小灵通,“给你,我号码存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九几年的时候,这玩意是稀罕物。   佟闻漓:“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还有一只。”   “你哪里弄来的?”   “Ken他们俱乐部去日本打比赛,弄回来几只。”   佟闻漓接过,新奇地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夸赞到:“ken可真是个好男人。”   “那是,老娘要睡的男人,能差吗?”   佟闻漓傻里傻气地一咧:“那祝你早日得到ken.”   “行了,走了,送你回去。”   佟闻漓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阮烟,“等等,烟烟。”   “怎么?”   “你过来。”她拉起阮烟,到后院。   狭窄院子里像是堆着个什么东西,用红绿蓝白的遮雨布盖着,佟闻漓跑上前,费力地把遮雨布掀开,“烟烟,帮我。”   阮烟疑惑地也帮她掀着。   遮雨布被完全掀开的时候,阮烟才发现,这下面是一辆还算保养得当的摩托车。佟闻漓站在那摩托前,拍了拍摩托车的机身,对阮烟说:“烟烟,这是我阿爸的车,我打算,把它送给你,虽然,它不是什么名贵的车,但我阿爸疼惜它,保养的还不错,现在他不在了……”   她说到佟谷洲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哽咽,然后她依旧带着笑容,继续拍拍身边摩托车流畅的线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带它走吧。”   阮烟站在那儿,许久没动弹。   傻东西,这是她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了,以后遇到个事,卖了也能周转一下,她一个人活的艰难,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我不要。”阮烟摆摆头。   佟闻漓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她身高比阮烟要矮一些,于是她要仰着脸,才能直直地把自己的眸光映射到她的眸子里,轻轻地说到:   “烟烟,你收下吧。”   “我想让再让它跑起来。”   “想再见到它奔驰在西贡的大街小巷,想再听到那熟悉的轰鸣声。”   “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了。”   她轻轻柔柔的,举重若轻地说着自己的愿望。   这让阮烟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一样,她没法做到再拒绝她了。   于是她闷声道:“钥匙。”   佟闻漓连忙搜刮了一圈,拿出钥匙来给她。   阮烟晃了两圈,把钥匙插进车子里,身高如她,脚尖也就勉强踮到地。   车子迅速在狭窄阴暗又潮湿的院子里闪出一道轰鸣声来,阮烟掉了个头,不知从哪里掏出副窄边斜长墨镜,学着西洋礼节,俯下身子伸出手掌邀请:   “来吧!我的西贡小玫瑰,送你一程。” 第8章 寄居   阮烟开着佟古洲的那辆车把佟闻漓送到闹市她卖花的地方。   夏天的夜里天气变化诡异多端。   佟闻漓收摊之前阴沉沉的风就已经起来了,她绕着堤岸四通八达如毛细血管一样巷道回到自己曾经住的地方,差点就撞上姑姑佟艳红。   阮烟说的对,她自己这儿,暂时住不了。   于是佟闻漓在大雨来临前返回了一号公馆。她没从大门进,只小心地绕到侧边门佣人出入的那个口子,侧边门的安保发现是她,没有难为她,给她开了门。   佟闻漓点着头说谢谢。   电闪雷鸣的夜里,庄园却安静又诡异,白日里一尘不染的白色墙面上倒映着树枝乱飞舞做一团的黑影。   公馆很大,佟闻漓要摸到自己住的阁楼的时候,路过主厅,发现主厅里点着幽幽的路灯光,对开的窗户被风吹的哐哐作响,白色纱布窗帘在黑夜里翻飞,大雨即将而下,雨水脏污,终会打湿窗户和地板。   她放下自己的东西,在要路过主厅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她像是怕弄脏地板,脱了自己泥泞返回的鞋子,轻声地迈入冰凉的倒映着灯火的房子。她身体轻,走起来路,跟只夜里不发出声音的黑猫一样几步来到窗户旁边,费力地伸出手去,勾着那窗户的把手。   窗户开的极大,她踮脚,伸手出去后,雨水顿时细密地打在她的手臂上,连带着落在她微微探出的头上,她一咬牙,勾到窗户把手,一使劲往回一拉,随着窗户的落下,她没撑住身子,扶着刚落下的窗户把手,身子和脸侧朝里面。   她这一个不稳,才发现,白纱窗联袂翻飞的黑夜里坐着一个高大、嶙峋的身影。他只穿了一件跟夜色一样浓稠的睡衣衬衫,那纽扣系的极为不规整,袒露的线条像是时不时暴露在雨里的闪电。   狂风大作中,他身上充盈着黑夜暴雨的狂野,与白日里温和绅士的形象很不一样。   他手里秉着一杯红酒,单手拧着一支雪茄烟在黑夜里闪烁着猩红的光,就这样意味不清地看着她。   昏稠的光线是描绘精壮男人的最好的工具,她刹那脑子里想到的就是阮烟说的“再斯文体面的男人,扯下了人皮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佟闻漓大吃一惊,她连忙退后几步,撤回到窗帘后面。连声说着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在那儿。”   那头的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没责怪她的打扰,过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伸出一截手臂,和佟闻漓的狼狈比起来,他很轻而易举地就把窗门关上了。   所有翻飞的白纱窗这才像被抽走了生命一样无力地垂落下来,佟闻漓又见到了规整的他,不似刚刚那般坐在风中看不清样貌。   他把红酒杯放在一旁的红木雕花长桌上,靠在窗户边上,“才回来?”   “嗯?”佟闻漓反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连忙接话到:“是,夜里下起了雨,于是回来的晚了些。”   原先站在黑暗中的男人抬眼看去,站在昏黄灯光下的人,额头上还浮着一层细密的雨丝,的确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听管家说她日日还依旧出去卖花,餐餐不留在公馆别墅里用。   “生意还可以吗?”   像是寻常的寒暄。   佟闻漓想到了自己今晚的不顺利,但是依旧迟疑地说了一句,“还可以。”   继而她像是想到什么,又填补了一句:“先生,我不会打扰您太久的。”   这话后,他没接。   过了一会后才缓缓出声:“你姑姑姑父那儿的事,办妥了?”   佟闻漓微微讶异,但后又表示理解,他这样的人,不用主动去让人调查,他手底下的人也会把她的情况都摸清,也许也是因为对她调查清楚,了解全面,才让她留下来的吧。   佟闻漓不语。   于是他又说到:“我有个小忙,或许还得劳烦佟小姐您。”   佟闻漓没想到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忙接话:“您说。”   他过来,坐在长桌上,淡淡的疲惫减散开来。   “过两天庄园有个小型聚会,我听奈婶说这几天的摆花都是佟小姐您做的,想让您帮忙布置一下当天的户外花桌,不知道您是否有空。”   他话说的客气,能帮他的忙她当然是乐意至极,佟闻漓点点头:“没问题,先生您希望,当天是什么花?”   “玫瑰。”他不假思索,“涉及到的费用,我会一并结算给您。”   玫瑰吗?佟闻漓有片刻的晃神,是真的因为要开派对要用到玫瑰花,还是为了照顾她生意啊。   她这头正想着呢,那头淡淡一笑。   “你不必多想,要是你觉得我是照顾你生意了,那这样,花的钱,我按照市场价折算给你,修剪布置的钱,就当你住在这儿的食宿费,就当我占便宜。”   佟闻漓眨了眨眼睛:“那您还是在照顾我生意。”   他掀开眼皮一瞥。   说起生意,眼前的姑娘像是盘算了一番,浅浅的瞳孔里灌进灵动,散去了许多从前经常流露出的胆怯,这让他也不由地想多问一句:“怎么说?”   “我的修剪布置,值多少钱,您这儿的食宿,又值多少钱,两者并不对等。”她侃侃而谈地对比着两者,“这样算起来,总是我划算些。”   “哦?那你做生意,图的是什么?”他坐在佟闻漓对面,灯火柔软,他声音轻飘飘的,让人整个人放松下来,   佟闻漓想了想,咧开嘴笑:“图的就是我划算些。”   他轻笑一声,像是满意她的回答,秉直身躯靠在椅子上,把悠长的雪茄烟往自己嘴里送,而后不过肺地吐出来,点头道:“很上道,小奸商。”   他这话说的揶揄中带点亲昵,烟雾瘴气里他眉眼松懈,突如其来的雅痞和浪荡气中和了从来体面的温和和绅士。   青烟迷离,佟闻漓看出了神。   *   她很惊讶于他们之间的这种放松的对话。   好似在那个雨夜里,以她撞破他一个人的沉浸为代表一样,她得到了某个,能待他像阮烟一样抛去其他世俗地位的一个机会——虽然第二天清晨,她依旧和来福一起,站在楼梯边,跟所有人一样说着先生早安,在他轻轻点头的回应中目送他离开。   但在奈婶依旧问她早饭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佟闻漓不再连连摆手。   “有粉吗,奈婶。”她用越南话问到。   奈婶倒是觉得有些惊讶,而后又依旧保持那种谦卑和礼貌:“有的小姐,我去给您做。”   “我自己可以做。”佟闻漓先她一步,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您不用叫我小姐,叫我阿漓就可以。”   “好的阿漓小姐。”奈婶依旧这样应声到。   佟闻漓无奈,但也不反驳,跟着年长的女人进了厨房。   在这之后,她开始忙过两天聚会派对。不仅是两日后的聚会,就连平日里那些掉种在花墙外面和庄园深处的玫瑰也变成她打理的了。她知道,先生还是在帮她,她的窘迫是她难言的苦难,他仁慈又大方地把这个活交给她,为的是维护她小小的、倔强的自尊,她想把它做好。   她蹲在花田里,挑选出最好看的花骨朵,每一朵都是含苞待放的那种,细致地装在白日光下透着淡淡彩虹光的琉璃瓶里。   派对的场面做的很宏大,她一度都觉得自己花田里的花不够,让阮烟帮忙介绍了找了别的渠道,那装满一卡车的玫瑰到场的时候的确是让人咋舌。   即便他的庄园里多的是栽种的玫瑰花,但那些,是长在他庄园里的生命,而不是用来当做装点后就废弃的装饰品的。   但真的举行派对的那天,先生却没有出现。   庄园里来了许多许多漂亮的姑娘和名人商贾,佟闻漓听奈婶说,这些人里大多是拍电影的,各种各样出现在荧幕上的明星名人聚在一堂,资本大腕觥筹交错。其中站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卷着一头大C字的波浪卷,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吊带晚礼服。奈婶说,今天的派对就是为她开的——她的庆生宴。   佟闻漓和来福蹲在草坪后面的花木里,她眼见她布置好的玫瑰花海里,月光下今晚的主角皮肤白皙剔透,靓丽勾人,身形苗条。场上不乏有绅士的宾客邀请她跳舞,她有时笑而不语地拒绝,有时也会欣然接受。随着音乐响起,她的裙摆拂过地上摆放的玫瑰花,惊落一地的花瓣。   那是那个跟电影画报一样漂亮的女人,是坐在先生旁边的那个人。   他为她的生日,大开庄园的门,零点十分,天空爆裂烟花,佟闻漓料想那个美丽的姑娘的一岁一年,应该恢弘又深刻。   佟闻漓坐在草丛的地上,从她的视角看出去,天空中散落许多许多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炫□□光,而后她低下头来,又能看到花瓣粘在人的鞋底,裹挟被碾做黄泥。   直到酒醉人酣而散,宾客相继被一辆一辆名贵高档的车子接走之后,奈婶打发人,把一筐一筐的玫瑰,尽数丢了。   佟闻漓却带着来福悄悄跟出来,她从那些有些颓败的花丛中,找到尚且还有生命力的那些。   她拿了个奈婶收拾出来的不要的废瓶子,灌满了水,小心地把她能救回来的那些玫瑰拢在一起,插进瓶子里。   她沉浸自己的动作,没发现高墙下早早地就停着一辆车。   *   黑色的车里没有四季,只有后座的一个人。   来往的宾客踩破了庄园的门槛,他不过是大方地借给地方,本意上不想有应付那些不必要的场合,就在车里躲懒。   他熄灭着灯火,开着窗在那儿抽着烟,眼见她唐突地闯入他眼底所能达的画面里。   复古色调的黄釉色调下,殷红玫瑰在夜里盛开的正美。   眼前的姑娘像是觉得自己的作品完美,虽然依旧蹲在地上,头顶上的光泄不进她那个低矮的墙角,但她举高了手里的瓶子,让那些本该在阴暗角落里被抛弃的玫瑰重新沐浴到光明。   她仰着头,用广东话说到:   “生日快乐啊,佟闻漓。”   *   佟闻漓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奈婶拉住匆匆忙忙的她,变戏法似地变出一碗面来。   她还强调了这不是粉,这是她去中餐馆买的面。中餐厅的人说了,长寿面就是用这个面做的。   奈婶身上有一股皂角味道,坐近的时候让人觉得舒服安心。   佟闻漓坐在那碗面面前,让热腾腾的氤氲花了她的眼,她看着为她特地去买的长寿面的奈婶想到在异国他乡跟自己有着唯一血缘关系却嘴脸凶横的那个姑姑,抹了一把脸。   奈婶拆了她的背篓,递过去一双筷子,说昨晚上没来得及,所以早上才给她庆生。   “阿漓小姐要吃饱,要长高,要长成一个福气满满的大姑娘。”奈婶跟个普通的越南阿婶一样这样在她旁边祝福到。   简单的葱花面她吃出了久违的味道,热腾腾的面温暖到她的胃。   她没想到还有人知道她的生日。   她把脸埋进碗里,把自己汹涌而来的感情压下去,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问:“奈婶,您怎么知道是昨天是我生日。”   “您来这儿的时候,刚开始门卫不熟阿漓小姐,拦下过您一次,问您登记过信息,您写过生日的呀,那信息最后都是我收集的,我一看,这不巧了吗,阿漓小姐竟然和lyrisa小姐同一天生日。”   “我写过吗?”佟闻漓只记得她是登记过自己的信息,可是她没有记得自己写过自己的生日。   “自然是写过的,您贵人多忘事,好几天前的事了。”七窍玲珑的奈婶把事就这么糊弄过去。   佟闻漓没再起疑心了,她继续认真地吃着那碗面。   她从四面中通的小厨房往外看去:   奈婶站在屋檐下指挥着院子里的工人,晨起的白日光明晃晃地落在每一个的身上,小厨房看出去的花园里有上上下下飞舞的蜂虫,眼前的画面里慢慢地长出西贡的生机。   墨绿色的植物笼罩的过道里,她看到出现在花园长廊里的先生。   他向来不走这边的其实。   她放下面,板正地跟其他人一样,说一句:“先生早安。”   他经过她身边,停下脚步:“早安。” 第9章 寄居   佟闻漓虽然住在一号公馆里,但她并不是没有打算的。   她现在手上还剩的就是那亩花田,但那亩花田是姑姑佟艳红的,佟闻漓不确定佟艳红会不会想起这一茬,但凡想起这一茬,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可能会一夜之间倾灭。   所以她这些天,出摊特别勤快,想在出变故之前多赚点钱。   但阮烟这些天却不见了踪影。   佟闻漓去找过她,就在那条灯红酒绿的街口,她妈妈在那儿开了个棋牌馆。   棋牌室大门紧闭,佟闻漓往前站了几步,试图趴上前看看有没有人,却从门缝里看到挽着男人手出来的阮烟母亲阮婷。   她花布裙子的领口敞露,一个男人把脸埋在上面,她笑着推搡他,弯曲碎发荡漾。   门板一开,阮烟母亲送那个男人出来,他依旧恋恋不舍,她含笑推拉了几遍,他终于走了。   等那个男人走了,阮烟母亲顿时就变了脸色,掏了把瓜子,啐了一口:“没钱的狗东西,还想白/嫖。”   她说完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佟闻漓,扫了她一眼后,还没等佟闻漓开口就把门板拉上了。   佟闻漓料想阮烟应该不在家,她带着她的篮子在日暮落下来之前走了。   夜里突然就下起雨,佟闻漓觉得,这段时间西贡的天气实在是糟透了。   潮湿到她的凉鞋像是一只破损的船。   她垂头朝她篮子里的花看去。   即便那养护得当的玫瑰鲜艳美丽,但鲜花对于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的那个时代来说,是奢侈品。单价不高的一朵花,却需要回收一个人在奔波人世中的唯一一点浪漫。   而鲜花易枯萎,浪漫更是转瞬就不见的东西。   所以她常去的那条街上,充斥着很多让人只是图一时欢享的生意。   那需要一双踩着粉色紫色红色的灯光的高跟鞋,需要酒精上头后被搂着的女人纤细的腰,需要不知从哪里能撞出一个疯癫战栗倒地而亡的瘾君子,需要许多借着夜色才能名目张胆享受的人生苦短……充斥在那里的人见到她时,才能买一朵花,讨好他们身边的姑娘。   鱼龙混杂的街道里,弱小和孤单或许让别人出自同情的买一朵花,但也能让酒鬼色胚认为她是好下手的欺凌对象。   阮烟不在,那些惹事的人,再度找上了她。   佟闻漓之前教过来福,遇到那种人,夹起尾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好。可不知道是不是它听了前段时间阮烟的埋怨,认为与来人战斗一番才能显示它的勇猛和忠诚,所以它围着那群人打算以一挡三,但吃不饱饭的腰身实在太细,被人用竹竿子跟根面条似的就挑出来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佟闻漓把来福抱在怀里,把头往自己怀里一躲,打算就这样生生的忍了。   *   脏污的街道上因为前方是夜市,车流拥堵在大路上。   夜里下着雨又闷热。   加长的林肯车的车窗被摇下来,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声顿时如一阵海浪一般席卷过来。   这条街上酒后闹事习以为常,林助扶了扶眼镜,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影响先生休息,可一抬头,却看到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几个人在踢一个姑娘。人影晃动之际,林助看到那姑娘的脸,那不是前些日子先生在码头遇到过的后来又带回家的那个吗?   他知道先生来越南后,法国那边的董事都盯得很紧,巴望着能抓到先生的把柄。即便赔偿到位,民众没有再闹事,可这事到底是先生的心结,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这小姑娘住进自己的庄园里,愿意帮她。   于是林助清了清嗓子:“先生,需要我下去找人处理一下吗?”   先生回过神来,知道林助说的,是外面那一场闹剧。   他们不在那条主干道上,车直接开不进去。   他的手一直搭在落下玻璃的车窗上。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鸣笛,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但今天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姑娘,是他能记得并且认清的脸,那感觉不大一样。   从前遇到这种场面,他只当举手之劳解救一次偶遇的流浪小动物。他会毫无负担地去做。   但若是发现那只被别人欺辱的猫,是自己见过且喂养过的,那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   他淡淡地说到:“你能救她一次,你能救她一辈子吗?还是说,这世道的游戏规则,你能改变的了?”   林助愣了愣,他差点忘了,先生虽能对不认识的人绅士与温柔,但那只是他对于世界的一种接纳方式,他若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狠厉和当机立断,是不可能优于那几个欧洲人的。他不应该就凭借他对于那个女孩的一些补偿就揣测他的心思,于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谦卑点头道:“是。”   随着林助转过头去,车流也开始移动起来。   光影缓慢倒退之际,先生余光看到袁霞那些推搡的人群觉得她不会反抗,已经甩袖子离开了。   她擦了把脸,去检查身旁的小狗有没有事,小狗一脸激动地扭着屁股,想要帮她舔脸上的伤口。   她摆摆手,像是宽慰那小狗。路边经过一对男女,她顾不得再查看自己的伤口,连忙站起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   车窗摇上之际,他听到她极力地跟她挡下来的那个男人推荐:“先生,您买花吗?”   那句话随着风挤进即将关上的隔音的窗户,轻飘飘地落在他耳边。   “好花配好姑娘……”   脆生生根本不像是刚刚挨过打的样子。   *   佟闻漓跟往常一样的时间点回到庄园,但一进门,就遇到了奈婶。   奈婶礼貌地说先生在书房等她。   找她?佟闻漓有些惊讶,看奈婶的样子,先生应该一早就嘱咐等她了。   她放下自己的东西,被奈婶带着经过光洁大理石面的地面,绕着圆形楼梯拾级而上走了许久。   最后奈婶停在一间墨绿色门口,而后欠身退下:“阿漓小姐,这就是先生的书房,他在里面。”   佟闻漓点点头,奈婶就走了。   她站在那门前,抬头看到暗色的红胡桃木板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悬浮在那如水一般柔软的月光下。   这里的一切都很奢贵,但又那么让人陌生,让她忽然想到自己那个窄楼里斑驳的月光。   她忽然发现原来站在不同的窗前看到的月光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戴起自己的连衣帽,遮了遮脸上的伤,敲了敲门,但门只是虚掩,传来一声“进”后,佟闻漓就进来了。   先生的书房没想象中的大,但一入眼帘的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柜,上面摆放了形形色色的书,他就坐在书架下的桌子旁,复古的仿烛火灯下,他手握钢笔,身形秉直,穿着得体。   他说:“坐。”   佟闻漓就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那实木椅子笨重,她一坐上去,就感觉整个人被镶嵌在桌子底下。   四周环境里只剩下他沙沙的写字声。   佟闻漓朝他看去,书面上是一排整齐的书写的外国文字,像是在写一份批注。   他应该在办公。   于是她把眼神挪开,随意落到了他的书架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最先能看到的就是那本《海子诗集》   她也有一本,在搬迁越南的过程中她一直捧在手里,却被拥挤的人群挤落丢失。   那书皮封面跟她的那一本一模一样。   ——   “瞧什么呢?”   佟闻漓正出神,他已经停下了手里的笔,坐在那儿看着她。   佟闻漓下意识地摇摇头,余光之中又撞见那本书。   于是她还是试探地问道,“先生,您能借我一本书吗?”   “当然,请自便。”   得到允许后,佟闻漓站起来,走到书柜边上,抬起手,试图手指攀附上书脊,将那书从高于她的书架上拿下来,但那书偏偏就高她一点,她差那么一点,就能碰到它了。   奋力之间,她感觉到有片阴影盘踞在她头顶,她抬头看去,原先坐在书桌面前的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他抬起手,一片阴影就完全地从头到尾地包裹着她,她在那种光影重叠里闻到他身上的檀木香,那悠然的气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手很轻易地越过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书,那坚硬的书脊化作迎向他的阶梯,在方寸指尖落入他的掌心。   直到他把书递到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   他深幽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近乎精绝的五官在她的面前完美的有些不似真实。   “拿着。”他开口。   佟闻漓像只没有呼吸的小细狗一样,慌忙地接过他掌心里的那本书。   他腾出来的手却往上朝她耳边袭去,她下意识想往后退,脚跟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任由他的手上来,隔着连衣帽,她能感觉到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的紧张。   但最后,他只是掀下了她的帽子,站在她前方打量她:“挨打了?”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他。   他端详了一会后,从书架的暗格里拿出来一把不过手掌大的东西,像是一把刀具。   “伸手。”他似是命令。   佟闻漓乖乖把手伸出来。   精致的□□落在她手上,刀身上刻着一个像龙又像蛇的图腾。   他秉直身体,站在她对面:“往后要是再挨欺负,不能以卵击石,但也不能一味隐忍,适当的时候——”   他拖长声音,敲了敲她端着弹\簧刀的掌心,“得让人知道,你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懂吗?”   他最后的话说的极为轻柔,在浓浓的月色里,佟闻漓怔怔地看着那本书和那把刀,想起海子说的那句诗:   “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脸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扎”(1) 第10章 寄居   这天晚上,他发现她的伤口,给了她一把弹/簧刀,说她不必一味忍让。   佟闻漓一直觉得,忍让是安全的,忍让过程中即便有伤口,但伤口最终会痊愈,这一场冲突就会收场。   但事实是,她忍让多次,反倒让他们摸清了她的脾气,在但凡阮烟不在的一个夜里,就会群起而来,发泄他们莫名其妙的恨意。   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她承认,她想到她忍的时候那种真真实实的痛苦,想起这些日子里,她要忍着不去想她一个人孤苦飘零存活的意义,于是她的眼里莫名的带上来近乎难以捉摸的泪光,在狭窄又局促的空间里,抬头问道:   “先生,这个世界,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的弱肉强食。”   “是不是弱小的人,从来都要承受更多的苦难。”   她问的直接。   “是,这个世界,的确是这样。”他没有说谎,“所以很多人,才想成为强者。”   佟闻漓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车头出现在夜里,那些人跟见到光的鼠虫一样,慌乱爬走,她承认在人的印象里根深蒂固里存在强者的凌厉,弱者的害怕。   于是她攥紧了那把弹/簧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的自我改观和领悟都是在她默不作声的世界观里的。   气氛一时间轻松下来,对面的人把东西给完了,打算让她回去。   “先生——”   没想到她却叫住他。   “我什么时候还您。”   “等你不需要的时候。”   “不需要的时候……”她抬眼,像是思考了一会得出的结论:“那我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他笑了,“那你就收着吧。”   “书也是吗?”她得寸进尺。   “你说了算。”   月光悄悄地爬到他们的肩头,平等地印衬他们的脸。   面前的姑娘雀跃起来:“您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这样好了,我做玫瑰花饼,您吃吗?”   面前的人像是没想到这一茬,他卷着袖子的动作停了停,弯了弯唇,像是对她这投桃报李的性格没辙,“好啊。”   “那一周后?”她算了一茬花期,加上酿造准备的时间,觉得那阵儿的玫瑰拿来做饼才好。   她坚持不懈。   他只当她是临时起意的少女心性,微微点点头:“那真是麻烦你。”   *   一周后的夏日正午,佟闻漓端着做好的玫瑰花饼先跑了一趟阮烟家。   阮烟前些日子跟着ken去看了一场他们的比赛,顺便去采购了许多当时红极一时的DVD,她拿到佟闻漓做的玫瑰花饼,尝了一口后,拧着眉头说:“要开始去卖玫瑰花饼了吗?”   佟闻漓咧嘴一笑:“好吃吗?”   “不错啊。”   阮烟又问她,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晚上那些小混混还有没有来找她麻烦。   佟闻漓跳过了这个话题,反问道:“烟烟,你说,为什么你在,他们就不欺负我了。你不在,他们就欺负我,他们为什么不敢欺负你?”   “欺负我?他们敢,欺负到我头上来,听过姐名号没,西贡一姐,敢碰我,揍他们叫妈妈。”   “所以,他们欺软怕硬对吗,是因为我不反抗,所以他们觉得我很好拿捏,就像我姑姑姑父,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佟闻漓这话把阮烟问懵了,那些小混混为什么不欺负她?起先他们也欺负她来着,可她够凶够野啊,他们欺负了几次后发现她不好欺负,逐渐就不敢了。   其实阿漓说的没有错,能在这条街上混下个固定的摊位和能稳定做下生意的人,要么本身就是交了“费用”的,要么本身就不是好欺负的人。那些街溜子其实没有什么本事,外强中干欺负人就为了打发时间,本质上还是没用,才找弱小的人发泄的。   但要成为强者是要吃苦头的。   “阿漓,你想干嘛?”阮烟不由地问了一句。   佟闻漓摇摇头,“没事,烟烟,我走了。”   “你干嘛去?”   “我还住在先生那儿,做的饼给她拿去,谢谢他。”她摇摇手里的东西。   *   佟闻漓跟林助打听了先生的行程,知道他会从商会直接去码头上船参加一个游轮聚会。   她想在他上船前把东西给他。   大约是商会延迟,佟闻漓一直没有截到人。   西贡的夏天,说来一场大雨就来了。   佟闻漓找了个屋檐脚躲雨,雨却越下越大。   脚下的雨水开始越积越多,落后城市的排污管道被细碎的落叶和尘屑堵住,她看着脚下由平地变成一个泥潭,终于在雨中看到熟悉的林肯车开过来。   从车上先下来的是林助,他撑开伞走到车后,打开车门迎接里面矜贵的人。   他偶尔带金丝边框平光眼镜,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远远看去,疏离冷漠,像是刚从尔虞我诈的商场谈判里出来。   她其实知道,在这让人心烦的大雨里,他脚步匆匆,周身气质凌冽,她去送一盒对他来说上不了台面的饼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但对于约定,她向来认真又虔诚。   于是佟闻漓抱了怀里的东西,冲进雨中。   大雨中她黑色身影蹿出来,倒是惊动了先生身边的几个安保。   几个身形彪悍的保镖把她一拦,她毫不意外地近乎被人群弹出来,落进他们脚下的大雨中。   顿时她身上脏污狼狈不堪,她下意识地抱住手中的纸盒子。   她视线里是分不清的男人的各种皮鞋头,下一步应该就要驱赶她出去了。   “慢着。”   她在浑浊大雨里听到他的声音。   “阿漓?”   他辨认清楚了人。   而后大伞落在她头顶,他蹲下身子。   她透过镜片看到他的眼睛,窄长清冷,波澜不惊。   “是来找我的?”他蹲下来与她平视。   佟闻漓望着差点就要散架的饼盒,料想他不记得他们微不足道的约定。   “我、我来送这个。”她指了指怀里的东西,但她人依旧没有站起来,头发和衣服依旧湿寒地不适合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站起来。   他的眼神落在她即将湿透的纸盒子里,蛋黄色的酥皮没有被潮气沾染,淡淡的玫瑰香气即使混在暴虐的夏日雨中也依稀透出那种清香。   他心头隐隐一动,他以为她只是说说。   眼前小姑娘本就瘦弱,淋到雨后,发丝和衣衫都贴在她的肌肤和脸上,透白的皮肤在脏污的底色里尤为显眼。   于是他脱下的自己的西装外套,套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是白色的,她不忍那些昂贵的布料染下脏污,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他的手却扶起她。   佟闻漓知道没有他的外套,她衣服湿尽,少女曲线暴露,根本没法在这全是男人的人堆里坦然的站起来。   “走了。”他扶她站起来,绅士手只是拢她入自己伞下,低下头来,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快步地走在雨中。   *   佟闻漓跟他上了船,路过甲板,走到船舱里唯一一间的豪华套房,停了下来。   先生遣散了四周的人。佟闻漓眼见自己衣服上淌下的水花湿了一小片的地板,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这一路来的陌生。   随着门把手一转,他轻易地打开房门,而后他人影落在门边上,对着佟闻漓说到:“进来吧。”   佟闻漓抖成筛子,最后还是进去了。   船舱房间比想象中的大,正对着她的是一个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湄公河的深处,她处于这样的高度和角度看去,湄公河像是一块墨色的布。   窗下是一个朱红色的油画色泽花瓶,上面插了一束白玫瑰,桌子上摆放着一块红丝绒的暗调桌布,随着铺在两侧的是两张朝着海面的沙发。   “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正在出神,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一转头,看到他递了她一块毛巾。他微微卷着袖子,袖子上有暗色的水渍,想必是刚刚在雨中伞下给她腾地方被雨打湿了。   她莫名地点点头。   “洗漱间有干净的浴袍,换下来的衣物,你可以等会给客房适应生,她们会拿去烘干的。”   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   套房里有两个房间,佟闻漓选了一个离他的沙发上更远的房间。   温暖的水花落下来的时候,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本来只是来遵守一个约定,感谢他的帮助的,如今却莫名地上了船。   她觉得她身体的本能反应应该是怕的,但她一想到如果她用那样龌龊的心思去猜忌先生的人品,就觉得更为龌龊的是她自己。   她没法用那样的关系,去衡量他们的相处。   均码的浴袍对她来说要到脚踝,她的整个身子都被包裹住,湿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出来。   “人在门口”。他却像背后长眼睛一样,虽然一直低头处理自己的事务不曾扭头过来,却告诉出来的佟闻漓。   佟闻漓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递出去,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呼了口气。   她转过来,却跟已经转过来的男人碰了个照面。   外面依旧阴云密闭,如果不开窗舱的灯,里面黑的和太阳落山后的西贡一样。   他陷在沙发里,身形镇定,外面狂风大作。   “过来——”   他缓缓开口。 第11章 寄居   佟闻漓知道靠近强者,就好像就是靠近夜里升起的一堆火,烤火的时候虽然觉得温暖,但还要时常保持清醒,防止那火苗烫伤你。   就比如现在,他说的话有让人没法拒绝的魔力。   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走过去。她的发丝上还淌着水,宽大的睡袍下面什么都没有,就像她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接受所有命运给她定制的故事。   但他只是从一旁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棉拖鞋,递给她,“地板凉。”   他身体弯曲的时候,手臂弧度虽然没有接触的划过她面前,但那俯身弯腰的姿势把他的侧脸暴露给她。他起来的时候,她能清楚地到他的每一个五官,如果她抬手的话,她甚至还能触碰到它们各自的形状。   但那亲近很快就消失。   她穿上拖鞋,觉得温暖又柔软,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云朵也是可以拿来做鞋底的,她不由地多踩了几下,眼里新奇和满足按捺不住,一抬头,发现对面的人在看那些碎了的玫瑰花饼。   “我以为阿漓小姐是与我客气。”他学着奈婶这样叫她,似是可惜,伸手把纸盒子拿到面前。   那是约定,佟闻漓在心里重申一次,而后她看向那些鲜花饼,遗憾地说,“潮了,应该不好吃了。”   他没想到她是专程来给他送东西的,他以为她就是小姑娘心性开心了随口一说,就跟他之前遇到的一些家族子女中的小朋友一样,今天想到了这一茬,明天又说到了那一个,日日没个准数。   但到底,她不是那样有着随心所欲的环境里长大的姑娘,看她在大雨中等待,被误会了后也只会抖着身体毫不责备地说出原委,就知道承诺对她来说,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才去做的事情。   “抱歉。”他于是这么说。   “没关系。”她摇摇头,而后像是主动体贴地说,“我下次可以再做的。”   于是他放弃了拯救这一份潮湿的饼,问她:   “饿吗?”   她摇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他轻笑一声,给她铺好台阶:“我饿了,阿漓小姐能赏光陪我吃个饭吗?”   佟闻漓:“您带我上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请问就好了。”   他于是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电话,夹在耳边,依旧卷着自己的衣袖,看着她说:“这是记仇了。”   *   晚餐上来,是佟闻漓不大吃得惯的西餐。   这是佟闻漓第一次和他吃饭,也是她第一次吃西餐。切开的血红牛排让她有些不适应,刀和叉子的用法也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最后只挑了挑牛排旁边的西兰花,嚼了几口后得出一个结论,寡淡。   于是她胡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余光撞上面前的男人的动作里。   那不听话的刀叉到了他手上变得优雅。起落干净利落,肉筋分离清楚的程度一度让她猜测,他应该从来就用刀叉,生在那大洋彼岸,长在欧洲文化变迁的年代里。   她看出了神,那直直的眼神触碰到他抬起的眼皮。   她连忙躲开,学起他的样子,重新拿起刀叉,打算再与那盘可怖的东西纠缠一番,可自己眼前却出现了他刚刚切好的盘子。   佟闻漓抬眼。   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红酒,没抬头地说到:“吃吧。”   那切好的牛排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列在她面前,切好的牛肉纹理整齐,经过美拉德反应后透出有机物的芳香。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凳子往里面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拿过叉子尝了一口。   那看上去还有些内心红的牛肉入口,竟然出乎意料的嫩。   “好吃唉。”她发出小小的惊叹。   先生掀开眼皮看她,她依旧缩在宽大的睡衣里,说这话的时候,点着头。   她再送一块进去,眼睛眯起来,随着咀嚼的动作连带着睡袍里的脚都忍不住地伸出来晃动,少女心性展露无疑。   倒是挺容易满足的。   “您不吃吗?”她戳着牛肉抬头望他,嘴巴里塞的鼓鼓的,跟只河豚一样。   他虽不古板,但还是淡淡看她一眼,说到:“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食不言,寝不语。”   她吃了好吃的,显然心情变好了,右手拿着叉子在那儿有板有眼地说:“先生,我们中国人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话的,这样,说明交情不错。”   拿起叉子边吃边说不符合西方礼仪,但他没有纠正她,只是抬眼看她,好像虽然没有对此表示赞同,但最终没阻止她在说话了。   “您不吃吗?”她还挺坚持地重复问到。   “不了,你吃吧。”他坐在对面,品着酒。   空气里回荡着潮湿的尘埃分子,它们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从湄公河里逃出来。   四周只有这张长桌上跳着烛火,先生坐在她对面,他拿着红酒杯,仰头的时候,酒入喉。他微眯着眼,那表情有些迷人,像是那酒是极为甘甜的东西。   那种东西让他如此沉迷吗?   她于是一直盯着他。   他发现了,抬了抬手腕,像是普通的礼貌问到:“要尝一点吗?”   她于是极力地点点头,那表情像是她那只瘦弱的小狗见到骨头一样,眼里散着光芒。   他没想到她还真不客气,于是抬起手腕,给她倒了个底。   她拿过,也仰头。舌尖触碰到的时候,觉得有些辛辣,但抿一会儿,又有充满苦涩的淡淡甘甜,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理智觉得不好喝,但舌尖的细胞又很垂涎。   “再要一点吧。”她喝完了,拿着空杯子过来讨,眼神更像她那只丑兮兮的狗了。   他摇摇头:“酒烈。”   “先生,那些玫瑰花饼是我亲手做的。它们长出来不容易,被作成饼之后可以说是身首异处,理应是应该有些补偿的。”她双手合十惨兮兮的。   他笑笑,吃饱了还喝了点酒,她甚至开始要拿捏别人了。   但她说的也没有错,这事上,他理亏。   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这些日子她来去总愁眉苦脸的,大约也很久没有这样真性情地直白表达自己要些什么。   到底他还是心头软了,手一松,就给她多倒了些。   她高兴地拿过去,咕噜咕噜跟喝水一样。   “慢着点。”   她一股脑儿就喝完一大半,放下杯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浅浅的绯色顿时就开始在她脸上蔓延。   他皱了皱眉头,判断了一下她的酒量底子应该浅的很,可偏偏她还不愿意让他把她面前的酒杯没收。   他只得随她,坐在她面前,抿着酒看着她喝。   有些教训,得自己踩过坑吃过苦,才能记得。   等她头疼目裂的时候,就知道这酒能不能喝了。   于是他由她喝着,看她坐在他对面,随着喝的越来越多,她的话也开始越来越密。   她说她从中国来,她红着脸傻憨憨地抬头问他,“先生,您知道中国吗?”   “知道。”   “您去过中国吗?”   他有微微的迟疑,而后抬起手边的酒杯,“不曾。”   “那你的中文,为什么这么好?”   “小时候我有一个住家的中文老师。”   “难怪。”她红着脸点点头,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缓,手臂托着腮,看着他。   她垂落在额间的发丝未全干,微微小卷贴在她的头皮上,她的五官清透干净,毫无攻击性,跟她清醒时候偶尔的躲避不一样,她混沌的时候,直白,大胆。   “怎么了?”他看到她眼神里有一些想问的东西。   “那您能听懂粤语吗?”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广东话,我的家乡话。”这句话,她说的是粤语。   她说粤语的时候,比她说中文的时候更灵动,咬字里自带一点点娇憨,就连那些语气连词听上去都特别软糯。   他不说话。   “能吗?   他没回答。   “能吗?”她重复一次,在桌面上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像是要求个答案。那样的着急连带着她的五官会更靠近一些,更清晰可见地暴露在他面前。   他微微俯在桌子上的身子没有因为她的靠近而往后缩,在对面的人做着越过领地的行为的时候依旧保持刚刚的样子,这让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非常近。   他的秋水目淡淡地落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落在她近在他眼前的鼻尖的小痣上,带点教训地叫她的全名:“佟闻漓。”   他本意是让她收起那点酒后的撒野,控制自己的言行。   可面前的姑娘却丝毫没有分辨出他的那点提醒她警惕点的意味,而事更是凑近了一些,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易、听、笙。”   她说的是粤语。   “易听笙——”   她用那好听的广东话,这样地叫他。 第12章 寄居   她叫的关于他的这声名字,近在迟尺,却像是从很久很久的记忆中荡出来一样,那让他尘封和忘却的记忆有一瞬间像是古旧的墙面剥离掉落许多的碎片。   洋酒在杯壁之间挂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在说些什么,他就听不到了。   他的这段放空就给了她放纵的机会,她来回反复地从他的眼皮底下给自己倒了几次,直到昏沉沉地红着脸靠在桌上。   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再也没有她醉酒后喋喋不休的话语了,他才走到窗边,靠在那儿,从茶几里捞出来一包雪茄烟。   火机蹿起一道青蓝色的火苗,他抽出一条雪松木条,凑近后那木条就被一条红色的火蛇缠绕。   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一支雪茄,缓慢地转动着,直到雪茄被充分地点燃,那雪松木条才奄奄一息。   他抬眼看她,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毫无防备地孤身一人地来到他的船上……不对,他想了想,不仅仅是他的船,她在鸡飞狗跳的追赶中近乎半跪着出现在他面前,说让他带她走,从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开始一种没有选择的赌博。   他眯了眯眼,倒不知道,原来在这小姑娘心里,自己倒成了慈悲渡人的正人君子。   船行驶在夜里如摇篮般舒适的湄公河里,半开的窗户外面传来夏天后半夜的凉风,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绸衬衫靠在窗边,消散的酒意带来凉意,偶尔掀起她垂落在额头的发丝。   他料想,她这样靠在桌子上睡,多半是要着凉。   于是他没管手边还在燃的雪茄,置在一旁,走过去,弯腰,将人抱起来。   他的手微微虚握着拳,绅士手始终没有真正地碰到她身体的任何地方,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年轻又炽热的生命力。   在他抱她去另一个房间的那几步的路程中,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很轻,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小猫,睡着了后柔弱的身子整个都缩在他怀里。   他把她放下,盖了被子,无声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后又阖上门。这些做完之后,他才重新来到了客厅,烟灰缸里的雪茄还燃烧,落下白绸燃尽后的灰段,他走过去,揿灭它。   *   船在河面上荡了一晚上。   第二天,佟闻漓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揉了揉后脑勺。   她反应了一会,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柔软的床上,才想起来,她昨天上了先生的船。   白色床单上是她散落的黑发,她屈服于醒来后的阵阵头疼,又躺了回去,细微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像是十分轻盈地飘荡在河里,顺着行进的方向要被送到大海里去。   当然她知道,这趟船,只是顺着湄公河到入海口游玩而已,自然不会像佟谷洲那样,会冒着被风浪吞灭的危险。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原来烟烟说的是对的,酒精的确是能让人暂时地忘却一些不开心的事情,麻痹人类的感知。   她并非是不记得昨晚的事的。   她记得他给她切好牛排,记得她问他几次三番的讨要酒喝,记得他低低的呵斥她,也记得自己直呼其名的放肆,更是在依稀之间,感觉到了他胸膛里传来的温度——她就这样在昏睡之间,由他抱着,她没想过会有任何的危险。   于是她起来,走出房间,走到船舱的甲板上,船舱侍应生体贴地邀请她到景色最好的靠窗位置,她知道没有先生的嘱咐和安排,她自然是得不到这一切。   她坐在甲板的餐桌边上,穿着一身早上客房服务送过来的干净的衣衫。那是一条纯棉的穿着很宽松的白色裙子。   佟闻漓来了西贡后从来就没有穿过白色的衣服,那样娇气的颜色不适合她奔波的生活,她总是一身黑灰,一身靛蓝,为的是那样的颜色染上多少的油渍和脏污都看不出来。   但现在坐在她周围的那些人穿着多为浅色,生活如他们那般安逸和得体、一尘不染,才配得上这样的材质和颜色。   就像这艘船上一样,服务生大多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亚洲面孔,坐在她周围的,互相攀谈的,大多都是欧美的样貌。   阮烟说,在这片土地上,富人在拼命移民,穷人在拼命挣扎。   一个月前,佟谷洲是不是也顺着这条航线,驶入大海深处。和她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从奢华的套房里一觉睡到自然醒不一样的是,佟谷洲穿着几日未换的灰褐色衣服,蜷缩在船舱的最底部,握着一个干燥的饼,对着那窄窄的唯一投下光的窗户看着浩瀚的大海。   但一样的是,她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就像佟谷洲不知道自己有去无回的结局一样。   佟闻漓看着面前精致的早餐,看着自己错误地跟那些富人坐在一起,格格不入地闯入西欧人深邃的眉眼之间,她不由地低下了头。   船尾传来一阵马达声,而后是一阵带着雀跃的欢呼声音。   佟闻漓抬头,是船上的私人快艇下了水。   游艇没有船身大,但足够宽敞,白色的线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浮漂在汪洋的大海上。   船上坐着不少外国人,有几个开放的光着上半身,靠在窗舱的扶栏上,手里拿着啤酒瓶,看着一个一个身材逆天穿着比基尼的各种肤色的姑娘走上游艇的时候,恶趣味地晃着船只,吓得那儿的姑娘连连尖叫。   佟闻漓从那些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先生。   倒不是因为她认识他,也不是因为跟他冥冥之中的一些因果,而是在那些欧洲人里,他显然就是最显眼的。   品月色的半袖绸缎衬衫显得他整个人尤为的清朗,标准的儒雅长相温和如玉,他手里还浅浅地夹着一只细长的烟。   佟闻漓觉得,他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她与他靠近的时候,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里,他常常是凌厉和线条分明的,不离手的是粗狂的雪茄烟。   而远看的时候,他又是绅士和儒雅的,清隽和不染浮光的。   但当他多了人类的情绪后,又会呈现出不一样的感觉,比如现在,他嘴角弯着看着这场闹剧,坐在船头,敞着手臂,眉眼凹陷地嘬着烟。   上了游艇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身材一个比一个好,香汗和红酒相作伴,场面上一度全是兴奋的口哨和欢呼。   坐在那儿的欧洲人纷纷左右各抱了一个,一比二的男女比例里他偏偏落了单。   场面上也有大着胆子往先生那边靠拢的姑娘。   但他依旧敞着手臂,含笑不语,也没有其他动作。   那打着胆子过去的姑娘跟只狐狸一样,朝他手臂下钻去,仰着头,娇媚地看着他。   腿上还坐着一个姑娘的那个欧洲人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埋怨先生不懂怜香惜玉,游艇上行事高调的一众的男人都开始起哄,直呼先生不给面子。   坐在船尾的男人轻笑了一声。   而后他伸手,按住他手臂下的那个姑娘的头,迫使她抬头,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渡进她的嘴里。   这动作跟他绅士儒雅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带了点情/色的强迫。   佟闻漓从众人高声的欢呼中看到那姑娘从惊讶转变成享受的样子。   她别过头去。 第13章 萌芽   在那天之后的剩余在船上的时光,佟闻漓就再也没有见过先生了。   想来他不像她那样有心思和时间看窗外河流入海的壮阔,这条船对他来说只是满足名利场上某些社交属性的工具。   直到船靠了岸,身份地位高贵的客人被码头上四四方方的黑色小汽车接走,佟闻漓才换上了自己应该穿的那身黑灰色便宜的衣衫从船上下来。   邮轮传来一声长鸣,她回头望望,那像极了灰姑娘故事里象征着魔法消失的午夜钟声。只是不一样的,她没有留下任何的水晶鞋,人生里也不会出现一个满世界找她的王子。   童话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寄托了现实里从未实现的希冀。   但她的现实其实会更好一些,因为她一下船,就看到了开着佟谷洲那辆摩托车来接她的阮烟。   她还多配了一个摩托帽给她。   “这是儿童款吧?”佟闻漓调着安全帽的锁扣,“烟烟,你是不是贪便宜买小了?”   “有帽子戴不错了。”阮烟松开把着方向盘的手,用脚固定着车子,伸手替佟闻漓调整着,“这不挺好的吗,你就适合儿童款。”   佟闻漓白了白她。   “小白眼狼,我可是专程来接你的。”阮烟抱着手坐在车上居高临下,“特地来把你从酒暖梦甜的温柔乡里拉回残酷的现实里。”   佟闻漓扒拉着她上车,“你这话有点酸,烟烟。”   “那可不是酸,那是顶级奢华游艇几日游,谁去了不迷糊,我看看你——”她转过头来,单手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的眼睛由此被迫瞪得圆圆的,“富贵迷人眼你晓得不。”   佟闻漓呆呆地点点头:“我晓得的,我没有被迷住。”   “哈哈哈哈哈。”阮烟被她可爱到,放开她,双手回到方向盘上,又问她:“有钱人长什么样子?”   “大多是西洋人,也有些是亚洲人。”佟闻漓想了想,这样回到。   “那有跟我一样,既不像西洋人,又不像亚洲人的吗?”阮烟发动车子。   佟闻漓想了想,摇了摇头,她随即又补充到,“烟烟,你既像西洋人,又像亚洲人。”   前面的姑娘笑起来:“那四舍五入,我也是有钱人。”   “你会变成有钱人的。”佟闻漓这样肯定道。   “借你吉言了宝贝。”阮烟潇洒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准备戴上她的那顶安全帽,“不过老娘现在日日亏钱也就算了,西贡这么大个地方,找个像样的鼓手都找不到。”   “慢慢找嘛,说不定高手就在人间。”   “不说我了。”阮烟把话题引回到佟闻漓身上,“对了阿漓,告诉你个好消息,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你姑姑已经撤走了在堤岸那儿守着的人了。”   “是吗?”佟闻漓表示惊讶,“真的假的?”   “也正常,你一半大的姑娘对她一个老妖婆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蹲不到人就走了呗。”   佟闻漓坐在身后抬抬眼皮:“一时分不清你在损我还是在损我姑姑。”   阮烟带好了帽子,身体微微后仰,“怎么说,继续送你回去当贵族吗?”   佟闻漓一愣,摇了摇头,靠近了阮烟一点,拧着眉头想从她露出半截的腰肢那儿抓一个衣角却无从下手:“不了,烟烟,你送我回堤岸吧,我总不能在先生那儿,躲一辈子是不是?”   “他要是愿意让你躲一辈子,我觉得挺好的。”   “你可真敢想,死烟烟,快走啦。”佟闻漓轻拍了一下阮烟的背,“后面堵车了。”   “那你坐好了,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西贡第一速度!”   阮烟说完,发动车子,佟闻漓惊呼一声,连忙抓紧她的腰。   *   西贡的堵车情况很严重。   阮烟的“西贡第一速度”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佟闻漓在街道口跟阮烟道了别,混进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绕进了巷子里面父女俩曾经的家。   大门紧锁,她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拧了两圈,开了锈青色的大门。   潮湿的屋子里这才缓缓透起亮光。   细小的微尘在那些光亮中散开,上下浮动,慢慢把画面定格。   佟闻漓望见自己的身影被外头的光线映射在门槛后的地面上。   那是她离开后就死气沉沉、潮湿破败的屋子。   西贡就是这样,一年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交替。   她迈进来,把所有能开的窗和门都打开。一瞬间,外面闷热的空气就充盈在整个屋子里,但潮湿依旧驱赶不了,她于是只能趴在窗口换着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那一颗巨大的绿色的芭蕉树。   佟谷洲没回来的那一天一场风暴把它连根拔起,但现在它又活过来了。   低矮的窗台边跑回来一只瘦弱的狗,绕着窗台里的人跳跃着身子摇着尾巴。   佟闻漓一笑,她就知道,来福永远认识回家的路。   她又抬头看那芭蕉树,它永远翠绿,是充满灰暗的锈渍和她昏沉老气的衣着里最鲜艳的颜色。   佟闻漓一瞬间想到她那条白裙子,它被她带回来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她装在自己的那个洗的发旧的帆布包里。   如果穿上它,即便她是趴在毫无装点的老旧门窗里,白绿相间也会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致。   但她没有选择回头将它取出,因为再晚一些,她依旧要背上那个竹篓,去回归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条裙子,走到阁楼上,打开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柜门。   那柜子里,有一支被她做成干花的玫瑰,有一块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西装口袋巾,一把黑色的伞,还有那把精致的弹/簧刀,现在又多了一条白色的裙子。   佟闻漓望着那些东西,忽然想起那昏黄灯光下他切好牛排,端到她面前,训斥她叫着她的全名;也想起他在人头涌动游戏人间的游艇上,给别人渡的烟。   她于是将那柜子关上,依旧把他们放置在不见天光的地方。   柜子里黑成一团不到半分钟,又见到亮光,而后佟闻漓又开了柜门,从里面拿走了那把弹/簧刀。   *   雨季里的夜晚是最不好度过的。   走在街道上的人本来就少,况且所有的路人为了早点远离这场大雨大多都是形色匆匆,路面上的生意不好做。   好在今天佟闻漓运气好,她早早地就在屋檐下占了一个好地方,把那框花篮放下来,就在那屋檐下等雨停。   屋檐里面,是西贡永远灯火通明的最大的娱乐场所。   琉璃花窗里人头涌动,白色奥黛裙摆起伏飘舞,暖和的气氛熏得人眼皮迷离。   但那些飘不到外面来的,外面依旧是黑暗和潮湿的。   直到那屋子被打开一条缝,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被推出来。   佟闻漓听到里面的安保,啐了那个人一口,用越南语骂了一句:“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   黑夜里那人被扔进雨中,他慌忙地抱着怀里匣子,低着头在雨里不敢说话。等到门口的人进去了,他才缓缓直起身子,他的另一只腿好像使不上力气,忙着在整理匣子里的东西,没站稳。   或许是同样的跛脚让她当下就想起阿爸。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伞去扶他。   那人说谢谢,没抬头。   佟闻漓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全是打火机和香烟,他用手护着那些像是他的全部家当一样的东西不好淋到雨,所以她让出了自己屋檐下的一块地,让他躲躲。   他有些犹豫。   佟闻漓拉他:“快走啊,你的香烟匣子要湿透了!”   他这才跟着上来。   只是等他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光线打在他身上,佟闻漓才从他遮住脸的半长发中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疤,像是被烧伤或者是烫伤后留下的,在琉璃花窗折射出来的迷幻光芒下显得有些骇人。   他像是发现了佟闻漓的走神,连忙把头低得更下去了,捂着脸,显得身子更佝偻了。   四目相对时,佟闻漓发现他的眼睛很干净、很清澈。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也就比她小个一两岁,直起来的身高其实比她还高些,只是他受累于那只跛脚,又自卑地总是佝偻着身体,那身高就与她差不多了。   他用越南语说了一句抱歉后,站在最边上,只是占了一小块地方让手里怀抱着的那个匣子落在里面不淋到雨,但其实他的另外半个身子依旧在外面。   他们彼此没说话,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昏暗灯光下,他们没有等到雨停,反而是等来了两个鬼影从雨帘中嘻嘻哈哈地奔跑来。佟闻漓看清了身形,暗叹不好。这两个就是这条街上有名的小混混,之前也欺负过她。   今天偏偏又遇上了,估计又得找她不少的麻烦。   但雨下得这么大,他们直冲屋檐下过来,佟闻漓没地好躲。   那两个小混混带着伞路过她的时候,随手扯走几枝玫瑰。   “今天的花不错啊。”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衫只是系了一个扣子的中分哥在那儿掂量着从佟闻漓筐子里拿出来的玫瑰。   “哟,还有烟。”   另外的一个人早就已经走到了那少年边上,随意地掀开他的匣子,肆无忌惮地在那儿搜刮着,“大哥,来根烟啊。”   佟闻漓看着那少年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憋红的眼睛。   狭窄的屋檐因为挤进他们两个人而局促,那少年被他们挤出屋檐下,无助地站在雨中,他身上的那个烟匣子被卸下来,还在屋檐下。   “我看看。”那大哥随意地丢了手里的花,走到烟匣子面前,随手捡一包起来。   “什么玩意,这烟还有人抽呢。”大哥说完随即把那崭新的未拆分的烟丢到雨里,又翻了好几番,把那些不入他眼的烟尽数像垃圾一样丢弃。   那少年跛着脚去雨里艰难的捡回来。   他这不声不响却去捡烟的动作让那两分着烟的人停下动作,审视地看着那少年:“什么意思,我不要的东西,你能要?”   另外一个人直接就走到雨里上前把人拉过来,“我大哥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佟闻漓听到一个很清澈的声音,他在哀求他们。   “求求你们别扔了,受了潮,我的烟就卖不出去了。”   “我大哥来你的烟匣里拿烟那是看得起你,就你那些杂牌,哪能孝敬我大哥啊。”狗腿子在那儿横叼着烟,单手拧着那少年的头。   他身体晃动之际,他们看到了他脸上的疤,那个拧着他头的小个子顿时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一把嫌弃地把手撒开,用脚把他揣进雨里,“什么玩意,丑八怪!恶心死老子了。”   少年被踢倒在地上。   小个子这一动作惊动了那大哥,他还叼着半根烟呢,听完,也不带伞,舞着花衬衫的下摆就走到雨里,打开手电筒,直直地朝那少年脸上照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在雨里蹲下来,笑的猥琐,“哟,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这条街上还有你这样长相的人呢。”   跟着的另外那个小个子合上那烟匣子,拿着把伞也走到雨里,在那儿附和说:“估计是自己也知道自己长相难看,不敢白天出来吓人。”   这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佟闻漓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她不是没见过他们欺负别人,这条街上的人都守着一个规矩,那就是阮烟说的,不要多管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们只是一群只会挑弱者欺负的胆小鬼,挑到谁,谁就自认倒霉。   比起佟闻漓,那少年显然是更弱小的。   “这些东西我没收了,作为被你吓到的补偿。”那大哥站起来,拿过小个子手里的烟匣子,转身要走。   腿上却被什么东西拌住。   他低头一看,那在雨里的丑八怪死死地抓住他的脚,哀求他:“求求您,那对我很重要。”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大哥一脚踹他。   他闷声不响,不肯放开手。   “还挺犟。”那大哥笑了,招呼那小个子,“二强,你见过这么犟的小兔崽子没有?一脚踢下去没反应的。”   “大哥你力气不够,看我的。”说完那小个子换了个方向,对准那少年的肚角狠狠踢了一脚,“大哥你看我像不像罗纳尔多!”   那少年终于闷声叫了一声,蜷缩起了肚子,但依旧没放开手。   “还罗纳尔多,你这蹩脚技术,看我的,给你来个长射门。”   再是一脚卯足了劲道。   地上的人扭曲在一起,苍白的手却依旧握住。   “你他妈还不肯放是吧……”   “住手!”   那两个混混听到声音后微微一愣,回头看,那从来被他们欺负的少女一身黑地撑伞站在雨中。   又来一个?那大哥被搞的很烦,看到佟闻漓,指着她鼻子说:“今天不打你,别多管闲事!”   佟闻漓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就像她每一次挨打的时候,所有的陌生人都冷漠地离去一样地走开就可以。但她挣扎了几度后发现自己做不到,她带着伞,几步站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面前,脸上神色坚毅:“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腿在那儿发抖,她用牙床抵着舌头,避免让自己听起来弱小又没有威胁。   那大哥站在雨里邪邪笑了一下,“要原因是吧?”   他突然用力,一把抓过佟闻漓的头发,大力地推她到墙角,狠狠踹了她两下,“老子打你,要告诉你原因吗?老子想打就打,你既然要帮,你就一起挨打。”   伞面落在她脚边。   料想到的拳打脚踢依旧到来。   成年男人一脚一脚的疼痛落在她身上,她咬住牙,跟从前一样,不发出声音地忍着。   她的确不够强大,也不配拯救别人,她其实从来都不想多管闲事。   这样的画面在西贡的随便任何一个街头都能发生,不管是暴力的欺辱还是处心积虑的欺骗。   或者是因为那个少年子的跛脚,又或者是因为他死死地不放手,这让佟闻漓没听阮烟的话坚持多管闲事了。   佟闻漓推搡间,她看到那个少年眼里同样的忍让,那些东西跟之前的她一模一样。忍住不出声,挨过他们的发泄,等雨停了后,伤就会好起来。   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们再来呢?   再忍吗?   为什么他们不敢去欺负比他们更强大的人,只敢找他们的麻烦。   丑陋又残缺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不就是认为他们不会反抗,只会忍让吗?   ……   “不能以卵击石,但也不能一味忍让,适当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负的。”   ……   她蓦然想起他的话。   弹/簧刀在她的口袋里。   大雨淋湿她的全身,她感觉不到雨丝,只感觉到了身上的疼痛,她咬着牙,忍着。   忍着、忍着……   算了,她忍不了了。   雨夜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原来嚣张踢着他们的人立刻就扭曲地落在大雨落成的水坑里,旁边的小个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慌乱去扶人。   漆黑黑的夜里,在唯一的那盏灯光下,两人肉眼可怖地见原先在墙角只会抱着身子隐忍的人一言不发的人站了起来。   闪电划破掩盖一切的雨夜,惊雷滚滚下她面色修罗,手里还拿着那把反击的弹/簧刀。   刀面锋利,明晃晃要刺痛人眼。 第14章 萌芽(入v公告)   原先猖狂的两个人,一个倒在地上,捂着脚掌,另一个连连后退,脸上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竟然带刀……”   佟闻漓已经站了起来,她身体其实一直在发抖,但依旧护着身后勉强坐直的少年说到,“我是正当防卫,我被打伤了,他快要被踢死了,说到哪儿去,我都不会受责难。”   “别说了,我疼死了!”那大哥哭得吹鼻涕泡泡,拉着那小个的手,“什么时候了你还演港片,快送我去医院啊,我要死了啊奶奶的,哪有人真带利器了,你他妈带刀你早说啊,兄弟俩不打你不就成了,非得弄成这样……”   “是啊。你说你非得把我大哥弄成这样,和平一点不好吗?你早说啊,早说我们就换个人啊。”那小个子也顺着这话絮絮叨叨。   “还说!快送我去医院!我要死了!”大哥鬼哭狼嚎。   小个子背起她,临走之前放了狠话,“你等着,这条街的大哥你都敢惹!”   两人慌不择路地跑进雨里。   佟闻漓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身后的少年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了,她转过头去,问到,“没事吧?”   他默默地摇摇头。   佟闻漓试图挪了挪自己的脚,才发现她的脚跟灌了铅一样地重,许久都还缓不过劲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狠的一面。   但她今晚上没有更好的选择。   “谢谢你,阿姐。”   少年沙哑中带着颓败的声音响起。   佟闻漓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唯有的那一盏路灯下下,他们两个的发丝全都贴在脸上,狼狈和疲惫彻底裹挟了他们的身体和心灵。   佟闻漓的腿脚依旧在发抖,但她把伞捡起来,连同着把他的那个烟匣子也递给他,用越南语回到:“不谢,我也是为了帮自己。”   佟闻漓说完之后,回到屋檐下,拿起自己那一筐卖不出去的玫瑰要走。   “你能把花卖给我吗?”   佟闻漓回头:“什么?”   少年依旧佝偻身子,撑着那把她给他的伞,“我觉得他们很漂亮。”   *   那个少年叫Tango,佟闻漓叫他小唐。   小唐是个孤儿,一直在孤儿院长大。   他是有父母的,因为天生残疾,就被抛弃了。   他脸上的疤是因为有一次救碰开水的孤儿院的小朋友而留下的。   那烟盒子是他的全部身家,尽管售卖的是孤儿院的小朋友用手工烟叶搓碎了包起来的劣质烟——只是借用了那烟盒logo。   小唐说他们惹了青龙和白虎,让佟闻漓暂时避避风头。   佟闻漓不解,明明她听那个大个子叫小个子叫二强来着,怎么又是什么青龙和白虎了?   小唐说他上过几年学,那两个人留级成为过他从前的同班同学。不到半年,他们就去外面混了,给自己取的花名,一个叫青龙,一个叫白虎。   “是同学他们还欺负你?”   “他们或许认不出我了,但我要是认出他们,会被他们打的更惨。”   “为什么?”   “为什么?”小唐挠挠头,“就相当于一个人知道你的黑历史。”   佟闻漓点点头,那是的确恨不得杀人灭口的。   小唐买她的玫瑰是送给孤儿院院长的。   小唐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却还在为了孤儿院能得到更多的救济奔走。   佟闻漓有些佩服,她跟他去孤儿院的时候,院长不在,她从大厅的合照里看到,头发花白的院长精神奕奕,是个慈爱的妇人。   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孤儿院的其他小朋友都热情又乐观。   小唐给他们介绍了佟闻漓,他们一个个很有礼貌地站在那儿说,阿姐好。   不大的院子里装点着黄绿色的瓦萨维奇,十几个小朋友每个人都有一张书桌,发旧的书籍被平整地摊开,他们秩序井然地在不光明的光下下阅读。   “院长教他们读书写字,有文化后就能找到不错的父母,结束漂泊。”小唐这样讲到。   “那你呢?”佟闻漓问他。   “我?”小唐笑笑,“我长得难看,年纪又大了,没有人会要我的。”   佟闻漓不语。   但他很体贴地察觉到她的心思,反而转头宽慰她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变成这个孤儿院未来的继承人的,像院长一样。”   他带着点越南本地少年的黝黑,虽然他依旧佝偻着身子,拖着那只不方便的残肢,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澄澈、干净。   佟闻漓有些发愣,她没在西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   *   小唐建议她躲着青龙白虎两人一些,但佟闻漓觉得,该来的总要来的,她既然反抗了,就没有一直躲着的道理。   况且,那两人其实就是外强中干的两个毛小头,在社会上没学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只知道游手好闲,欺凌弱小。   但此后的几天,佟闻漓依旧日日带着那把弹/簧刀。她没把这事跟阮烟说,阮烟要是知道了,估计能不管乐队的事天天跟着她。   她也不能总是给阮烟添麻烦。   她接连去了几天那条街,但也没有遇到过两人。偶然间听一旁的小贩说起来,说这条街上的两个混子前些天像是被人打了,这几天都还一瘸一拐的呢。   “被什么人打的啊,下手这么重。”   “据说来头不小,肯定是那几个街混子惹上了什么大人物,被教训了。”   “要我说那就是活该,这两人就欠收拾。”   “嘘,别说了,这就过来了。”   佟闻漓听到这儿,抬头眼见那两个人齐刷刷的过来,青龙包着只受伤的“龙爪”由旁边的“白虎”扶着。   两人走到佟闻漓面前,朝她抬下巴:“你,过来。”   佟闻漓死死地盯着他的脚,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要是动手的话,我还能让你另一只脚也瘸了。   “啧、正事,快点的。”那头催促。   佟闻漓带着竹篓往他们身边走了两步,远离那群帮八卦的人群。   “那什么、别跟别人说,我这腿是你弄的。”青龙插着兜,表情有些不自然。   “为什么?”佟闻漓问他。   “要让这条街的人知道了我大哥的腿是你个女的弄的,我们还怎么混——”白虎显然心直口快。   青龙一顿白眼,打断他。“总之,那天晚上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从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我的朋友,你们也不能动。”佟闻漓加了这一条。   “就那小洋妞啊?我们才不惹那疯婆娘呢。”   他们说的是阮烟,佟闻漓摇摇头,“是那天晚上那个瘸腿少年。”   “丑八怪小乞丐你也管?”青龙脸上显示着烦躁,扯到伤口,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口,说道:“你就不能找些正常的朋友吗?”   “行不行?”   “行行行,我都不动,行了吧。”   佟闻漓这才作数,她转身要走。   “等等——”青龙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佟闻漓转过身来。   “问你个事,那晚上,你用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呗?”   这又是什么癖好?   但佟闻漓也是个爽快人,也不藏着掖着,从兜里掏出先生给的那把弹/簧刀,摘了刀具的头,摁了弹簧暗扣,那刀口就直冲冲地朝着两个人去。   那叫做白虎的人忙上前确认,看到了那刀上像龙又像蛇的图腾,紧张地摇摇头。   青龙脸色微变,那天晚上灯光太暗他不敢确定,今个确定了,果然。   他瞬间倒是客气了不少,陪着笑脸说:“哎哟,野的很野的很,劳烦您收起来收起来。”   说看的是他们,说收起来的也是他们,佟闻漓把东西收起来。   “大哥,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青龙用另外一只脚踹了踹他:“傻子,没见到那图腾吗,咱惹不起。”   *   接下来的日子,佟闻漓觉得极为诡异。   青龙白虎好像认定了她是个狠人,不但没来找她麻烦,偶尔遇到,还能叼着烟晃着那只包成猪蹄子的脚朝她点了点头,叫声“花姐。”   佟闻漓表示对于“花姐”这个称呼有些难以接受,但他们显然受港片里的古惑仔文化影响不浅,青龙白虎就莫名佩服佟闻漓这种“有胆识”、“下手凶”的狠人。   她强迫症犯了几天之后,也就接受了。   那天晚上的收获还不止这些,佟闻漓看到孤儿院的孩子后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雇佣他们来她这儿拿起一束束的玫瑰,走街串巷地去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能赚一点佣金,而佟闻漓自己,也从一个只有两条腿的“零售商”变成了拥有许多条腿的“经销商”。   这样她的玫瑰就不局限于她自己那点单薄的力量,能走街串巷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朋友学习能力很强,她那点“生意之道”他们随便一学就会了。   一来二去,佟闻漓的生意好了很多,她在寻常的雨季里忙着分发自己的玫瑰。   偶尔抬头,竟然发现被她修剪过的玫瑰开始长出根须了。   像是要扎进西贡的大地里。   *   西贡的雨夜总是连绵不绝。   雨珠最喜欢停留的就是黑色轿车的屋顶,那融入夜色的黑是他们最好的遮掩色。   无人会发现他们偏安富贵、贪恋奢华,迟迟不肯落入脏污的泥土里。   车里,穿着一身周正黑色西装的男人目光随着车子缓缓地落在破败却又热闹的街道上。   街道窄小,本是给机动车设置的道路两旁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摊贩。   那些人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每个人都劳碌着。   汽车行进过去的时候即便再缓和,那溅起的水花也会弄到那些黑灰色的布料上,即便他们看不出。   他遥遥地在人群一瞥,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脸在为生活奔波的那片灰暗中尤为显眼。   他听奈婶说,她前些日子,带着一筐的莲蓬,说感谢这些天他的照顾,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些许落败的堤岸,说的是这条拥挤又鱼龙混杂的街道,他料想她的日子,应该不大好过,他也从来不觉得她的入住,对他来说是一种打扰,但她还是走了。   他见过她缩在那些混混脚下咬着牙一言不发,他偶然地打了打灯光,就像他每一次遇到这些需要举手之劳的场景一样,但他只能路过一次,却不能一直在她的世界里,所以他自然地认为,她回到了这里,依旧还要过从前的生活,无依无靠,漂泊伶仃。   但那是人人要各自背负起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就像他,也只能偶尔再路过一次的时候,坐在车里。   车窗外面的街道两边突然涌过来一帮孩童,天真地举着手里的东西朝一个方向而去。   他发现她们都纷纷涌向她,那手掌里小小的是硬币,他们用恳求嘉奖的眼神望着她,她弯着腰收下,而后清点后又从手掌里拿出几个,放回那几个孩童的手板里,而后他们拿着钱,欢欢喜喜地跑了。   他不由地嘴角一弯,她倒是挺知道怎么做生意的。   于是他开了口,与司机说:“靠边方便的地方,停一下。”   司机以为先生要下车,但停了许久后,也没有见到后面的人有动作。   漆黑的车窗缓缓落下,他一只手先伸出了车窗外,手指沿着窗沿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出声叫她了。   “佟闻漓。”   *   佟闻漓听到有人用中文叫她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了停在路边树下的车。   她认出了那辆车,条件反射一样脸上舒展出灿烂的笑容,脚底生风地朝他奔去。   树影下的车窗里,男人浅浅地望着她。   “先生!”她手里还拿着没发完的一束玫瑰,直直地跑到车门外,微微弯腰,把自己的两个圆溜溜的眼珠子露在他的车窗里,“您怎么在这?”   她的笑容比刚刚要灿烂许多,好似他们的重逢带给她许多的喜悦一样。   “我刚好路过这里,遇到你。”他看着她,原先秉直的身躯微微朝她的方向弯曲,打量了一番她,下了判断:“最近过得还不错?”   “嗯。”她点点头,“您呢?”   她倒是关心他。   “还行。”他回到。   “我送的莲蓬好吃吗?”她问到。   “奈婶做了百合莲子羹,的确香甜。”他这样回到,而后又加了一句,“你应该试试。”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改明儿我再去摘,我试试。”   说完后,两人之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沉默。   那种沉默像极了告别前夕的各自找到的无聊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开口:   “嗯。池塘水深,当心点。”   “您别担心,我会游泳。”   她说这话的时候,额上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一起,挺扎眼,他莫名地想伸手去将他们抚到一边,但他没有,挪开眼。   “对了先生。”她话题转了转,而后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您的刀,还给您。”   他蓦然想到他给她的那天晚上,她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归还,他说等她不需要的时候,她还跟他开玩笑说,那她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   然而现实却是,才不过几天的光景,她就已经不需要了。   那刀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他扫眼过去,能看到她玲珑的手掌,模糊的掌心纹路,还有那影影绰绰倒影在她手上的夜光。   雨丝又开始飘起来。   西贡的雨季缠缠绵绵。   他眯着眼,烟被他点燃。   这让她想起那天在船上,他迫使渡烟进那姑娘的那种散漫和狠劲。   青烟瘴气里,他半真半假地问她:“真不去我那儿了?” 第15章 萌芽   西贡雨夜里的灯火碎碎密密地落在佟闻漓的脚下。   佟闻漓当然知道, 他那儿是她能描绘出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样子,他的邀请对她来说充满了诱惑力,就连那从来潮湿和斑驳的夜色都随着他的举动变得温柔又美好, 但佟闻漓却只是摇摇头。   她没有回一号公馆了。   她还有事情要去做。   雨后安静的夜里,佟闻漓坐在床上,打开自己的铁皮盒子, 把晚上赚到的那些零散的纸币和钞币尽数放了进去,安静的房间里发出叮灵咚咙的声音。她手指头点了点才垒了一个底的铁皮盒子, 盖上盖子, 放进床底下后, 然后精疲力尽地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发呆。   虽然好了一些,但比起开学要交的那些,还差的远。   等到她的生意再好一点, 姑姑姑父那儿的钱, 还是得要回来。   要回来之后,交了上学要用的钱后如果还有盈余的话, 剩余的钱她或许能在学校边上开一个小小的花店。   那遮风避雨的小店里,所有的花草都不必再跟着她流浪了。   她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   阮烟从河内回来时候,她约了佟闻漓吃夜宵。吵闹拥挤的小窄门外架了个三脚的小桌子,掉漆面的桌面上林林总总的放了好些香气扑鼻的烤串。   烧烤是留在西贡的一个东北大叔开的, 佟闻漓香的不行, 她一手一串都拿不下, 在那儿吃的咋咋呼呼的。   “慢着点。”阮烟在旁边托着腮看着她, “我这些天不在,你是没吃饭吗, 饿死鬼投胎了?”   “烟烟,这烧烤店超级正宗,我之前跟我阿爸去北方找我大伯的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你也太好了,请我吃烧烤。”   “别谢我。”她挥挥手,“谢你ken哥。”   佟闻漓忙对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高个小麦色男人,一看就孔武有力的Ken说到,“谢谢Ken.”   “别客气。”阮烟抢过话柄,“Ken这次比赛名次很好,拿了奖金请你吃饭的,是不是Ken?”   阮烟转头抬抬下巴,Ken对她没办法,懒懒伸手搭着阮烟的肩膀,笑盈盈地说:“怎么都是你说了算?”   他手上肌肉明显,阮烟虽然高,但她瘦,脖颈上被环了一圈动弹不得,她深邃的眉眼递过去,起伏的男人古铜色面庞鼻尖就在边上,看得佟闻漓瞬间红了脸。   这让她想起,阮烟在某一天晚上问她,她和先生的那一晚,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当时不解,阮烟却点了根烟说,白痴,一场过夜的旅行,足以让互相暧昧的男女发生点什么。   “咳咳。”她发誓她不是故意出声打扰的,实在是店主没把那辣椒粉撒匀,呛得她直流眼泪。   Ken先放开的趴在阮烟上的手,起身说到:“我去抽个烟。”   阮烟点头。   等到人走了后,佟闻漓一脸八卦地趴在阮烟肩头,“烟烟,你是不是睡到ken了?”   阮烟挑眉,“你到还有心思关心我的事,胆挺大啊,那几个街混子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吗?”   佟闻漓知道阮烟要兴师问罪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   “是不是有人教唆你的。”阮烟掀着眼皮看着她。   她摇摇头,“没有。”   “肯定有。”阮烟下了判断,这姑娘从来都隐忍,要不是有人教唆她了,她哪有这样大的胆子,“拿出来。”   “什么?”   “作案工具。”   “什么工具啊。”   “你少跟我绕弯子啊佟闻漓,刀呢。”   她装傻:“烟烟你在说什么?”   “还跟我装傻。”她放下了原先一直抱着的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想说她一顿,但看她那无辜的眸子,气又发不出来,于是只能叹口气说:“阿漓,先生跟我们不一样,他自然可以遇到事了以牙还牙睚眦必报,那是因为他有那样的底气和魄力,也自然有他的手腕和靠山,但你不能这样,万一呢,万一那几个人真拼死呢,你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呢?”佟闻漓反问道。   “我?我什么?”   “他们之前欺负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敢反抗呢,你明明知道,若真是拼起来,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你从来也没有怕过对不对?”   阮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因为她知道她说的也是事实。   “所以烟烟,那也并不是因为你有底气和靠山是吗,你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的一种方式保护自己;或者,如你所说的从来都有手腕和能力的先生,难道一生下来就有那样的能力吗?”   她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我的确是莽撞了点,烟烟,但那不是在那种环境下我出于自卫最好的办法了吗,难道你看到我伤痕累累的会比看到现在完好无损的我更开心吗?”   “我保证,就那一次了,从此以后,我夹着尾巴做人,行不行?”   她承认起错误来又真诚,阮烟揿着手里的烟头,眼神从佟闻漓身上挪走,“那种能力,我有就行,你不必需要有,这次错在我,我不该去那么久。”   佟闻漓把手边剩余的烤串塞进嘴里,烤辣椒条焦香酥脆,但辣的她一直伸舌头,她咕噜咕噜灌了半杯啤酒下去,含糊不清地说:“烟烟,你很好,但你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阮烟说不过她,再给面前被辣的说不清楚话的人倒了一杯啤酒,“歪理一大堆。”   啤酒灌了一肚子,佟闻漓的辣度被减了下来:“也不全是歪理的。你看我生意不是挺好的吗,他们现在也不来找我麻烦了。”   说起生意,阮烟把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收起来,单手支着那微微晃动的桌椅,另一只手从自己的牛仔裤里掏着,就这样掏了一会后,拿出来一叠七七八八的钞票,放在桌上。   佟闻漓手里还抱着那个啤酒杯子,见到桌面上的钞票反应不过来。   “你先拿着,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   佟闻漓依旧愣在那儿。   “拿着啊,这距离开学不到一个月了,你那个姑姑哪有那么好对付,你阿爸的抚恤金一时半会也拿不回来,总得先去上学不是?”   “我不要。”佟闻漓放下手里的杯子,把桌面上所有的钱都推给阮烟,“烟烟,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佟闻漓把钞票塞进阮烟的牛仔裤袋里。   阮烟手里还拿着杯啤酒,见她把钱塞回来,也没躲闪,在那儿嗤了一声,“是困难总比办法多吧。”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佟闻漓塞好钱,还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烟烟,你放心,我会去上学的,就像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会放弃音乐一样。”   阮烟想起她这次去河内拉乐队投资几次碰壁的事,心里蓦得荡起点烦躁。   但是她还是选择碰了碰佟闻漓的酒杯,“那祝你早日想到办法。”   而后一饮而尽。   佟闻漓也学着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那寡淡的啤酒喝进去只有苦味,没有酒味,她又觉得这酒里应该兑了不少的水,所以她眨眨眼,问到:“烟烟,你喝过洋酒吗?”   “没喝过正宗的。好喝吗?”   “好喝,比这烈,小半口下去喉咙哇哇疼,而后一会儿,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就上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然后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佟闻漓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那晚短暂的快乐。   阮烟又点了一根烟,她眯着眼往嘴里送:“那你什么时候,请我喝。”   “等我变有钱了吧?”   “多有钱?”   “像邮轮上的那些人一样的有钱。”她托着腮帮子,“其实也不用那么有钱,能买得起一张船票也够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去哪儿?”   “去中国。”佟闻漓坚定地回头:“我听广播里说了,中国现在翻天覆地的在变样子。烟烟,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先变有钱吧。”阮烟懒懒撒地伸了个懒腰,“可不兴画饼把妹。”   佟闻漓还想继续说些什么,ken回来了,他抓过椅背上的外套,说到:“烟,队里来电话,晚上集训,我送你们回去。”   阮烟半只烟还没抽完,“我送她回去就好了。”   “你喝酒了。”Ken强调一句。   阮烟:“这酒淡的跟白水一样。”   佟闻漓劝到:“不了,烟烟,喝酒了还是别开车了,我自己回去好了,反正我吃的很饱,就当消消食。”   Ken在的时候,佟闻漓说的就是越南话。   每个字都不在该在的音节上。   阮烟听的皱起了眉头,把钥匙丢了Ken,“你送她吧。”   *   Ken身形很高,他开车比阮烟要稳当。   佟闻漓坐在摩托车身后,跟他保持着距离,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在红绿灯停下的那个时候,在前面的Ken才叫她。   “阿漓——”   “嗯?”佟闻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有空的时候能帮我劝劝阮烟吗?”   劝阮烟?   “怎么了?”   “你知道我们从小就认识,我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家。我托人找关系给她找了个文员的工作,但她一直说要考虑一下,或许我想,你能帮我劝劝她。”   “那是要她放弃音乐吗?那是她的梦想。”   “我只是不想看她太累,一个女孩子做乐队不容易,况且她起步晚,接收到的这方面的培养和深造需要的钱都要靠自己……”   “她会成功的。”佟闻漓打断Ken,“就像她一直相信你会赢下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一样。”   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混在路口,佟闻漓感觉到一阵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直红灯倒数的最后几秒,前面带着头盔的人才说道:“抱歉。”   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交谈,直到他送佟闻漓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方。   佟闻漓下车,看着Ken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她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阮烟走的那条路有多难,一份还算稳定又体面的工作在经济萧条、发展并不均衡的年代里是让人眼热的。   音乐是全人类最流行和最能共通的语言,却也是全世界学习成本最贵的语言。   但她没有立场劝阮烟去放弃好不容易才组建起起来的乐队和梦想。   Ken走了之后,佟闻漓才转头。门口的芭蕉树经过几个雨夜长得更高了些。   佟闻漓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摸到个纸块一样的东西。   淡淡灯光下,她掏出来,这不是刚刚她塞回阮烟裤袋里的钱吗,什么时候又回到她这里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没按照阮烟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能还回去。   虽然她不想让阮烟帮她,她知道贫穷如他们,谁的生活都是捉襟见肘,但有一句话阮烟说对了,那就是她姑姑佟艳红那儿的钱要是再拿不回来,那她就真的上不了大学了。   *   佟闻漓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佟艳红的确有段时间没出现了,或许是忌惮先生,他们一时半会应该是没敢再动她的心思。但佟闻漓的日子不能这么过,她不能因为害怕跟佟艳红再有冲突就在这里当一只缩头乌龟,把阿爸的抚恤金白白拱手让人。   想到这儿,佟闻漓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她从铁皮盒里掏出一些钞票和硬币,从院子里抄了两个铁皮脸盆,叫醒早早睡下的来福,路过芭蕉树的时候,愣了愣,又折回屋里拿了盆水浇了浇,接着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馍馍,又锁了门,披星戴月地出门去了。   她叫了孤儿院的那帮孩子,站在她姑姑住的那小资洋房门口,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清清冷冷的上玄月,铆足了劲道一手一个脸盆,狠狠地砸在一起。   原先安静的夜里顿时响起一声诡异又刺耳的声音。   她来来回回是看过许多闹事的狗血剧的。   嗓子一开,越南话说的个个不在音节上,撒泼打滚地就开始了:   “天爷啊,我命苦!甘家夫人是我亲生姑姑,想卖我换前途,轰我出家门,独吞我阿爸抚恤金,我流离失所、哭诉无门,吃不起饭,没地儿睡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呜呜呜呜。”还伴随着一阵孤儿院来的一群孩子的啼哭,孩童稚嫩淳朴形成齐刷刷地画外音:“我家阿姐命真苦。”   “我家阿姐——命、真、苦!”   保安率先出来赶人,奈何一群孩子加一个姑娘,他也下不去狠手,好说歹说没说完就被那群孩子抱着哭着喊“我们命苦啊,我们命苦啊叔叔。”   原先静谧的洋房顿时亮起七七八八的灯,人群加着外套穿着衣服,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来看热闹。   佟家姑姑和姑父也出来了。佟闻漓见准了去拉两个人。“姑姑,姑父,我自投无路了,求求你们不要卖我,我以后给你们做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庭院……”   “啊哟,这是怎么回事啊大晚上的。”   “小姑娘怪可怜的,瞧瞧人家哭的这通让人怜爱,这家人什么来头啊亲侄女也这么狠心。”   “甘老板啊。啧啧,你不知道啊,做污水的,我可听说了,厂子前两年还出过事故,这种连亲兄弟抚恤金都能吞的人品德可真坏。”   “啊这样的人也配住在这里吗?”   众人议论纷纷,佟闻漓撒泼打滚,嚎啕大哭。   佟艳红夫妻俩做点生意开个厂子,这几年行情逐渐下降,住在这里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为了人脉面子而已。佟闻漓这一闹,这不摆明了打他们两个脸吗?佟艳红站在那儿被那几个小孩子拉扯地下不来台,强撑着在那儿辩解:“那都是误会、误会。”   “你快起来。”佟艳红压着气低声去拉佟闻漓。   佟闻漓改成中文:“抚恤金给不给?”   “大晚上,一家人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天天在这儿闹。”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佟家姑姑脸上挂不住了,一狠心脚一跺:“给。明天一早,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取,你别再这儿闹了行不行?”   佟闻漓一听,立刻扯大嗓门:“什么?姑姑您说您给我抚恤金,您还给我每个月生活费?之前是我误会了是吗,您是我亲姑姑您一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佟家姑姑脸色铁青,可这么多人看着呢,她现在被动地吃着这个哑巴亏,只想早点把佟闻漓打发了。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你们亲戚之间的事情就私下解决吧,别打扰别人休息。”保安赶紧来劝。   既然佟艳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了明早银行一开就去拿钱,想来她最要脸皮,应该不假。   如果她说到没做到,那她明天依旧来闹,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只要她姑姑肯把钱拿出来,她就跟佟艳红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在西贡,她走她的阳关道,她自己过自己的独木桥。   *   洋房里,甘姑父关了门后慌里慌张地一脸着急:“你真要给她钱啊?”   “我能真给她吗?这小崽子,得寸进尺,我已经放过她一马了,想着看在我哥的面子上,给她留点情谊,也不指望她跟王老板结亲的事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住在堤岸,她倒好,还不知足!”   “她现在可是有贵人撑腰,上次带她走的那个人我打听了一圈也没有打听出具体的名号来,只说是一号公馆的人,那样的人,咱能惹得起吗?”   “她要是真攀上那样的人物了还能住回堤岸那种地方?还能看得上我手里这点钱?准是被人轰出来了,富人家有几个耐心,就这些天,还不够腻了?”   “有道理。真有攀上了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要不我找人,给她弄的远远的。”   “什么节骨眼了,再出点问题你惹得起吗,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们要往上走,从前那些产业就不碰了,那些人你也要当做不认识慢慢淡化远离,怎么还有往回走的道理?现在什么状况你还不知道吗,你要做的是明天的商会投资上搞定钱老板,否则咱们家的资金一旦断了,整片玩完,别的事情,你别操心。”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   佟艳红一狠心,一跺脚:“搬家,今晚就走。”   “去哪?”   “回之前的地去,那小蹄子不知道,找不过来的,到时候人去楼空,由她在这儿闹吧。”   “要不我说我老婆聪明呢,先服软稳住了,再杀她个措手不及。”   “再怎么样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能是我的对手?你少扯些没用的,明天钱老板那儿……”   “知道了知道了,我送过不少的礼,他答应了,明天项目招标会,他一定会选我们的,你就等着发大财吧!”   “不行。”佟艳红依旧觉得这事不妥,“那个之前帮厂子里搞污水赔偿的那个律师电话你有吗?”   “怎么?”   “给我。”   *   这一夜闹到后半夜,佟闻漓睡不着了。   她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也等不到天亮,索性起来,穿上个防露水的套鞋,带着个手电筒早早地去花地除草了。   花田里的杂草在一个雨季过去后长得郁郁葱葱,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把那些杂草处理干净了,抬头的时候发现晨曦微露,天终于是亮了。   于是她拍拍来福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家。”   来福走在前面,跟她回到堤岸。   早晨的堤岸充满了烟火气息,她路过早餐店,被香气吸引,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叫停来福:“吃个早饭吧我们,来福你等等。”   于是她坐下来,问老板要了一碗粉。   来福却只是回头看了看她,没有跟从前一样,停下来在那儿吐着舌头休息,而是站了一会之后,顺着道路自己急匆匆地先回了家。   佟闻漓心里古怪,这家伙这么着急回家啊。   没一会儿,粉上来了,她嗦了满满一碗,可算是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她看了看时间,早上八点,距离银行开门,不到一个小时了,等她回去换一身衣服,去拿回钱应该是差不多的。   于是她起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刚刚迈过巷子口的时候,却听到了来福的吠叫。   她察觉到可能出了事情,随即加快脚步。   佟闻漓刚到门口就看到有两个人从她家出来径直上了汽车,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拿着一叠资料,笑着跟来人说再见。   他们身后她家大门大开。   佟闻漓跑上前去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打量了她一下,礼貌地说到:“佟小姐您好,我是您姑姑委托的律师,这个房子,您姑姑已经卖给刚刚的那两位客人了,还麻烦您两天内能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去。”   “这是我和我阿爸的房子,你们凭什么卖?”   “佟小姐,我想您搞错了,这个房子的所有权在您姑姑那儿,我是法律从业者,在所属权这一块,我有较为严谨的专业判断。”   说完,他从那堆资料里拿出来了一份产权复印件,上面的地址对应的房子的产权信息,的确是她姑姑佟艳红。   佟闻漓没过问过房子的事情,不知道这房子的所有权是佟艳红的。   “您姑姑说了,如果您不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你可以在这儿签署放弃抚恤金的继承权,两者相抵,这房子继续归您所有,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有人来动的。”   律师把协议抵过来。   佟闻漓根本不知道抚恤金有多少钱,但她知道,这房子根本不值钱。只是对她来说,是仅有的依靠和所有记忆的依存,她那狠心的姑姑知道她的心思,想了这种龌龊的办法来逼她就范。   她真不是那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夫妻的对手。   佟闻漓一把抓过,撕个粉碎,踩在脚下:“那是我阿爸用命换来的钱,想让我放弃,除非我死!”   *   佟闻漓又跑到洋房,得知他们原来连夜就搬走了。还是隔壁的邻居跟她透露说,要找佟艳红一家人可能可以去招商投资会碰碰运气。   招商会在市中心的五星级外资酒店,那片儿就在一号公馆的后面,是西贡外国人最多的地方,也是经济中心,汇集了这个地方近乎一大半的财富。   佟闻漓从来就没有靠近过那里,但今天是她唯一能讨到钱的机会了,她必须去。   那高楼大厦的门口被装点得尤为豪华,各种她没见过的车上下来许多西装革履衣着华贵的人,门口的适应生下车打伞邀请客人往里走,再自觉又主动地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去。   佟闻漓想偷偷溜进去,却被门口的安保拦了下来。   她衣着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一看就不是能出入这种场合的人,保安怕她闹事,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我就进去找个人,我保证我不闹事。”佟闻漓试图用英语跟那个外国人解释。   “No No No!”他一直摇着头拒绝着,高大的身影挡在佟闻漓面前,见她很坚持,低头对着对讲机让巡逻的保安过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佟闻漓想借助身形绕过他们。   那个保安一只手挡着她,另一只手要去摸身后的电击棒了。   他判断着面前小姑娘的身形,料想一击她就会就跟只瘟鸡崽一样会立刻倒下。   “慢着。”   一声呵斥传来。   那保安听到这句法语的时候,连忙直起身子,目光投向说话的方向。   走过来的男人他不认识,但衣着矜贵,儒雅清隽,身边跟着的是从法国特派过来的酒店经理,经理步子后于那位先生,向来这位先生的职级和地位要高于他们这个总部派过来的高管。   那保安于是立刻弓着身子让开一条道路。   那个男人走到他们面前,继续用法语轻飘飘地对一旁的酒店经理说了一句:“对付个小姑娘用得上电击棒,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   经理忙道歉,挤开那安保,请那个衣着朴素的姑娘进去。   佟闻漓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没想过在这儿也会遇上他,她想从容地跟他打一声招呼,但又想到自己窘迫的现状和鸡飞狗跳的生活,最后只是嘴巴张了张,问好道:“先生。”   “进去吧。”他换了中文,没问她来这儿干什么,好像能看穿她此刻的着急和慌不择路。   那是他再一次帮她了。   “谢……谢谢您。”她倒了谢,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转头奔向里面熙熙攘攘衣着光鲜的人群。   *   大厅里酒暖生香,礼服西装交错。   佟闻漓突兀地出现在他们“哪儿来的乞丐”的眼神里,四处搜罗佟家姑姑。   服务生拿着的香槟碰到她身上,宾客手里的蛋糕染到她的发丝,洒在地上的红酒渍沾上她的鞋底,她都没有在意。   她不停地在人群中找啊找啊。可眼前全是妆容艳丽、西装革履的人们,她看不出来他们的样貌有任何的区别,只看到高跟鞋在光滑的地面上打转,黑色皮鞋随着音乐轻轻敲打,只闻到身边全是一种浓烈的香味,像酒精、像尼古丁、像金钱。   她迷失在巨大的人群漩涡中,那种对于社会分层的不适感让她觉得有些缺氧,她下意识地抬头,像一条预感到一场暴雨来临前跳出水面呼吸的鱼一样地看见二楼围栏的贵宾席上,他衔着雪茄俯瞰着脚底下的一切,但她辩不清他的眼,就像那天她在寺庙大殿里,看不清神佛慈悲的目,看不清修罗悲戚的眼一样的模糊。   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于是可悲地发现,即便是他给了她入场券,她也玩不明白,她注定失败注定淘汰。   所以她抱着那种失望和无助地在圈子里混迹。   或者上天就是爱作弄人,当你彻底对一件失望的时候,所有一切却偏偏如你所愿了。   佟闻漓看到了在沙发上与其他贵妇攀谈的佟艳红。   她脚下生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在所有人面前拉起佟艳红,大声说到:“把我阿爸的钱还给我!”   佟艳红对于佟闻漓能找到这里来十分惊讶,当下方寸大乱,又想到还在聚会上,这儿多的是安保,她要沉住气,这样大家就会以为佟闻漓只是个疯子。   于是她假惺惺地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越南语说:“阿漓,你又记错了,你阿爸的钱,早就给你了。”   “你别装了,你会找律师,我也会找,你信不信,我也能跟你打官司,你之前借用我阿爸的身份信息去套取补助,再侵吞我阿爸的抚恤金,一桩桩一件件我都可以跟你算的。”   “哟。”佟艳红站起来,她个头比佟闻漓高些,身材丰腴,站在她面前,就把她那点抑扬顿挫的气势给挡了,转而换成在座的那些外国人听不懂的的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越南西贡,你知道找一个私人律师要花多少钱吗,你与其想着找律师告我,还不如想着今天晚上住到那个街头去,你最好是乖乖听话离开这儿,我或许还能手下留情让你多在那木板房里多住两天。”   她靠近了一些,佟闻漓看到她用凤仙花花汁水染红的指甲轻轻地在她的手臂上挑动着,那样子好像她胜券在握,她,一字一句地用中文说道:“阿漓,你要知道,你阿爸死了,从此以后,你在这个世界上,要摇尾乞怜露出笑容,才能苟且。”   佟闻漓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佟艳红,我真为你是我阿爸的同胞妹妹感觉到恶心。”   佟艳红像是听了个笑话,“我也不想有这么一个窝囊又没用的哥哥。”   佟闻漓听到她这样说着她的阿爸,气极了,随手拿过桌子上的红酒就朝佟艳红泼了过去。   “啊!”佟艳红大叫一声,形象是再也端不住了,破口大骂到:   “你个杂种,你听好了,你阿爸死了!你阿爸死了!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弱肉强食,你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一份钱,你看好了,坐在这儿的人,我看有哪一个愿意为你打抱不平,我看这个世界上,谁还能当你靠山……”   面前的人凶狠的叫嚣着,直直地戳着佟闻漓的痛楚,她感觉到身上麻木的血在沸腾,眼见佟艳红卯足了劲道的手就要落下来。   心里的疼痛让她不想躲闪,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掌边风过来,耳边有一瞬间的蜂鸣,在这之后,是一片没了呼吸的安静。   像是西贡长长的海岸线上涌过来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浪潮。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却看到原先要落在她脸庞上的手掌被钳制在她的头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扬起的手。   而后,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   “靠山?”带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放开对面的人的手,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块洁白的方巾,优雅地擦了擦手。   他擦拭手的动作,缓慢、细致,好像因为那手生的极为好看,便要所有的人都耐下性子屏住呼吸来等他。   最后,方巾落下,偶带的金丝平光镜后,他抬头,看着对面已经哆哆嗦嗦的人缓缓说道:   “这位女士,那依你看,我当她靠山,够不够格?” 第16章 萌芽   男人自带气场而来, 明明他脸上神色依旧绅士礼貌,但周身的戾气却充斥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原先当着看一场闹剧的人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别是得罪了什么重要人物, 那涉及的高位者要维护一个人,搞不好他们还得连累受着影响。   人群里有眼尖识得人的,看到来人后, 轻轻地惊呼一声“先生?”   先生?   西贡商会里他手握独权,招商会他出席不足为奇, 但他从来都是在二楼隔间遥遥相望, 就算是某些必要的颁奖典礼上, 一般也就是他助理代表出席。   今儿他不仅露面了,还为这不起眼的小姑娘撑腰。   道上都知道,不触及到他私人利益的情况下,先生从来都大度、慈悲, 光明如神佛;但要真惹得他不高兴了, 那背地里的手段有得是让你好受的,不然的话, 在趋利避害的西贡商会里,他怎么能简简单单就掌握了话语权。   别说挑事的那个野妇,就说他们这些一直看热闹的人都很有可能会受牵连。   偌大的冷意从高大的罗马柱上顺着地面迅速冰冻过来,面前的人立刻七七八八地把头低下去。   佟艳红她知道或许有人给佟闻漓撑腰,但听到耳边的那些话, 没想到撑腰的人是先生啊, 她从来都甘家再怎样在西贡的商圈里总也有是些人脉的, 因此她才有恃无恐地不怕一小姑娘报复, 谁能想到,今天给她出来说话的人竟然是先生。   她完了, 她彻底完了。佟艳红听了名号后直接吓坐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一碰到他藐视众生的目光后就要原地融化。   “拿出来。”他开口。   佟艳红一愣,像是那笔钱能换她一命似的积极,从口袋里哆哆嗦嗦拿出一张支票。她原本是带着这笔钱跑路的,自然就带在了身上。   先生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佟闻漓:“是不是这些?”   佟闻漓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她看到支票上的那好些个零还是惊讶到了,这比她想象中的多太多了。   “是这些了,全部都在这里了先生!”佟艳红像是怕他怀疑她还有私藏一样,连忙解释道。她依旧跪坐在地上,她身上还淌着红酒渍呢,原先披着的丝绸纱巾都顾不得捡起来,“我全部拿出来了,那就是当时商会的保险赔偿发的全部的钱了。”   “我阿爸的房子呢?”佟闻漓捏着支票,惦记着这个事。   “阿漓。”佟艳红这时知道了她命悬她侄女身上了,忙几步抓过她的裤脚,“你行行好,替我跟先生求求情。那房子真的是你姑姑我的名下财产,本来当时就是借住给你们父女俩的,如今卖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这……我这也没法跟人家反悔呀,你知道你姑父做生意缺钱,我有的钱都让他拿去周转了啊……”   “项目编号?”   站在那儿的人冷冷打断。   佟艳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先生说的是这次他们来交流会募集资金的项目编号。   她紧闭双唇,这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了,打死他也不能说出。   四周安静下来,三人形成对峙。   人群小声地说:“她可真敢啊,这都敢犟……”   话音没说完,原先站在先生一旁的安保扭起佟艳红的脸。   她哀嚎一声,牙关再也咬不住了,哆哆嗦嗦地说:“……3……35.”   先生抬了抬眉,旁边的助理点了点头,叫过来一个人。   佟艳红认出那人是本次招商会的负责人,她连忙几步爬到先生脚下:“先生、先生、您手下留情,您手下留情,我们家的项目不能撤啊,刚刚钱老板还说给我们投资的,您要是撤了,不就宣告整个西贡不让人跟我们做生意吗,我们会饿死了,您行行好,您行行好,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见高高在上的人不置可否,佟艳红又转移到佟闻漓的脚边,“阿漓,阿漓,我是你亲姑姑啊,你在西贡,就我一个亲人了啊,你真的忍心看你姑姑落难吗,我们一家人在你和你阿爸来西贡的时候,可没少帮你们。”   佟闻漓在她抓到她裤脚的时候后退了一步,她望着跟五分钟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眼神只是落在了佟艳红涂得完整的指甲油上,她刚刚明明就听到了,她说她已经把房子卖了,也就是说,哪怕佟闻漓今天被她威胁签了那什么放弃继承权的协议,那房子也拿不回来了。   她只是在冷静地称述事实:   “您刚刚不是说,有我阿爸这样的哥哥让你觉得很丢脸吗,您现在说是我姑姑了,那你之前做的种种,以后有脸去见我爸吗?要不是因为你的花言巧语,我和我阿爸也不会来西贡,他也不会搭上一条命,全都是因为你,你罪有应得,你才应该下地狱。”   “这个姑姑,我不认了。”佟闻漓冷漠地摇摇头。   说完之后,她抿着唇,手里还握着那张支票,转过头来对站在他身边的男人说,“先生……您能带我到出口吗,我、我的事情办完了,我怕再被保安拦下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冷静,但她说到后来的颤音依旧彰显了刚刚她心中发生的一场足以让山崩地裂的海啸。   他点点头,剩余的事安排给了手下的人处理。   身后是佟艳红依旧不放弃的哭喊和求饶。   周围的人群掩面低语,纷纷远离。   佟闻漓再次跟在他的身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离开。   *   直到远离了人群视线的时候,佟闻漓才没忍住,耸着肩头在那儿颤抖。   奢侈的空调风吹得她有些偏头疼,脑子里混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人群的议论和佟艳红的嚣叫指骂一直挥之不去。   她知道世界本来就人情淡漠,血缘关系更不能维系人的亲近。   但她还是没想到,佟谷洲和自己在佟艳红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堪和累赘。   她走的很慢。   贵宾通道里只剩下他有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那儿。   最后他的背影停下来,他好像要转过身来,佟闻漓抹了一把眼泪,才发现自己手背都是湿的。   “要一杯热水吗?”他站在两米远的地方,遥遥地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点点头。   *   他最后把她带回了车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佟闻漓捏着水杯,坐在宽敞的车厢里,她的身子还在因为刚刚的激动不可控制地发抖。   “抱、抱歉……先生。”她为自己的失礼抱歉。   “不用抱歉,如果不想出去,阿漓就在车上。”   外头黑压压的云过来,她没改变房子的结局,没法回堤岸,又不想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雨季的西贡里,于是就只能躲在他的车里,避一避这要来的雨。   她点点头,又补充道,“先生,等雨停了,我就走。”   “没关系,我下午不用车,多久都可以。”他从后车厢捞了块毛巾递给她。   “车里开着空气循环,有事就按这个紧急按钮。”他告诉着她,“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接下来的事,指得是佟艳红那儿的事吗?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他打开车门,回到在外面等的那人的伞下。   她想起自己落魄时见他总是下雨天。   她投过玻璃窗看着慢慢在雨中模糊的人失神地想,佟艳红看准了她孑然一人穷凶极恶,但在他出现的时候却害怕万分跪求饶恕,两副模样天差地别。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那她就不再为坐在他的车上而惴惴不安。   她眼神落在自己手上那张被攥的有些发皱的支票上。   她有些遗憾地想,阿爸的剩余人生,就只能这样陪着自己了,对吗?   *   外面的雨落得让人发昏。   佟闻漓在这种漂泊的疲惫中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恍恍惚惚看到外面逐渐后退的树影,才发现原来车在行进。   她连忙起来,发现先生就坐在她旁边。   他微微阖着眼,从树缝里漏下来的夜光和街道上昏黄橙红的光打在他身上,白色的西装忽明忽暗,颜色变换像是一盏风雨中的走马灯。   但他寐得浅,听到声响后睁开眼,对着她说,“醒了?”   “抱歉,先生,我睡着了。”佟闻漓看到外面依旧还在下雨,她刚想说可以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坐在一旁的人却先她之前开了口。   “我找人打听过了那房子的买家,已经派人去交涉了,过几天就会有消息的。外边乱,这几天,你就先住我那。”   她只是下午睡了这么一会,他已经帮她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了。   尘埃落定的疲惫这才缓缓散开,西贡的傍晚华灯初上,普普通通的万家灯火从平稳的车窗里看出去像是银河星海。   “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她杵在那儿,眼神不敢正对他,只敢落在他身后玻璃窗上细密的雨珠子。   “算起来也是我手下的人没做好这件事,帮你是我没做完的义务。”他却这样说。   他说的是抚恤金被佟艳红独吞的事。   那样的细枝末节他没法全部全部掌握,佟艳红先于佟闻漓拿到那笔钱不能怪到他的头上。   佟闻漓摇摇头:“那不干您的事。”   此后他未有再言,两人安静地让车子行进在雨夜中。   佟闻漓于是手脚合并地坐在那儿,她透过玻璃窗往外看着,第一次觉得,从他的玻璃窗里看出去的世界,比她能看到的要更明亮和澄澈。   车子经过堤岸唐人街的入口的时候没有降速,佟闻漓眼睁睁地看那些熟悉的光景从自己面前移走,没说出一句话。   但她在雨中看到了站在街口的来福。街口人流往来匆匆,它停滞在人流中,眼神迷茫又害怕,雨落在它身上淋湿它的毛发,这让它看上去更瘦弱,但它没找地方去躲雨,好像就只是站在街口等熟悉的人回来。   佟闻漓连忙转过身来对身边的人说道:“先生!先生!您能停车吗?”   车子停下来,佟闻漓来不及打伞,冲进雨夜里跑向来福。   “来福!”   来福听到声音,原先因为害怕和不安变成的飞机耳立刻竖起来,看到佟闻漓之后,飞奔过来。   它被淋湿的样子尴尬又丑陋,却在那儿围着她打圈转尾巴激动不已。   小姑娘和小狗重新相逢,场面美好,好像他们曾经失散许久一样,在异国他乡互为依靠。   黑色的伞跟在他们身后。   佟闻漓顾不得来福拼命往她身上蹭的动作,转过身来。   伞面朝她倾斜。   她头发半湿,弯着腰按住来福见到先生后也要示好往前冲的脑袋,真诚又礼貌的问到:“先生……我能带上来福吗?”   黑伞下的人点了点头:“当然。”   “哦!”像是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她小小的欢呼后,笑起来,“谢谢您。”   来福好像认识那辆车一样,不等佟闻漓带它就摇着尾巴甩着雨水大大方方地上了车。   佟闻漓在那儿尴尬地笑,“先生,它有些脏。”   说完之后,她低头发现自己半湿的衣服和鞋子,“哦,我也有些脏。”   他走近一步。   他们有着有些明显的身高差,他即便是得体地把伞倾向她那边,她的小半张脸依旧暴露在雨丝中,雾蒙蒙的雨气很轻柔,这让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雨季暴虐旱季干燥的西贡。   他把伞递给她,回头看向来福跳跃上车的地方,站在朦胧的细雨中,轻松地笑了笑。   “是有点脏,不过洗一洗,也还能要。”   佟闻漓望着他从宴会中出来的暴露在细密的夜里的那一身矜贵的白色在此刻染上雨里倒映的灯火,不知道让他愉快的是来福,还是自己。   “走吧。”他在前头走去。   佟闻漓愣了愣,迅速跟上。 第17章 萌芽   那夜, 佟闻漓带着来福又住进了他的庄园。   宽敞的客房她没要,只跟奈婶要了跟从前一样的那间阁楼。   她习惯睡阁楼,或许是那样带有拥簇感的建筑样式, 那样四方窄窄的天光,那样有着斜斜坡度的屋檐,都让她觉得十分有安全感。   奈婶很疼爱地做了一碗粉, 她吃的精光。   夜色里的庄园尤为僻静。   佟闻漓翻了个面,从窄窄的老虎窗里能看到主屋二楼的光, 那是他的书房, 她去过的, 自然能分辨得出来。   他还未睡,整个庄园所有打扫收拾的人都睡了,主人家却没睡。   他在干什么呢,在理那些千头万绪的工作吗?她听说他的生意做的很大。也是, 像佟艳红那么凶的人都那样怕他, 他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吧。   佟闻漓把身子转回来,重新面对着天花板。天花板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她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晴天,天光下飘着阁楼里细小的尘埃和月光,今天却什么都看不到,被包裹在窗框里的夜像是一块方方正正刚凝固好却被雨水浸润的墨。   她发现站在他的世界里, 连窗外的景色都更好看些。   就这样告一个段落了吗?   她在临睡前迷糊地想到, 她就这样艰难又轻易地拿回了阿爸的东西。   阿爸说的没错, 先生是个好人, 是个如神佛一样解救她凡人命中劫数的人。   命运待她可真不薄。   -------------------------------------   佟闻漓住在庄园的那几天,外面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一片化工厂的污水排放的脱污工程存在的隐患被爆出, 住在那一带的居民纷纷上街抗议。   抗议持续发酵,舆论沸沸扬扬,相关机构已经开始介入水源检测了。   佟闻漓知道甘家是做这个生意的,她猜想佟艳红的工厂应该也在这次清除名单里面,但这个厂子他们做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事,想必也应该有自己可以傍身的关系。   但这次的“关系”却撒手不管,丢了他们这一批有问题的工厂出去,这让佟闻漓自然就会想到,是不是因为先生出手。   佟闻漓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先生说的,这几天外面比较乱让她住在这里的原因。   商会里也有些牵连深的商人,一时间哪儿都是乱哄哄的,就连先生往往都是清晨出门,夜间才回来。   佟闻漓给阮烟打了个电话,跟她报了个平安,让她注意安全。   阮烟反过来劝她,倒是让她别出门,注意安全。   佟闻漓应下,她就住在庄园里,哪儿都不去。   就这样住了几天。   直到雨季暂停,阳光又突然地出现,整日的日头把植物晒的奄奄一息的,佟闻漓心疼玫瑰庄园里的那些花,提着个水桶,一桶一桶的往花园里搬。   傍晚的阳光依旧灼热,佟闻漓卷了个袖子,用纤细的手腕扛着水桶,舀了半勺水,仔细地怕踩着那花田里的花,细致地浇灌着。   奈婶说西贡的日头就是这样,不仅晒得人发昏,晒得植物也焉巴巴的,她让佟闻漓别太在意,草木被晒死了一波,另一波就会在雨季里长出来的,生命循环,不必阻抗。   但佟闻漓却觉得,或许一次浇灌就能延续那些要枯死的玫瑰的生命。她为此甘之如饴,来来回回地很是执着。   等夕阳真的快要坠落到山下后,佟闻漓才把那片玫瑰花园都浇了个遍。   她欣慰地提着个水桶站在玫瑰园面前,手上的衣服还没有捋下来。   “佟闻漓。”   佟闻漓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转过头去,果然就看到了先生。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英式的帽饰,像是经过玫瑰花园中间的长廊的时候掠到她,于是停下来打听她小打小闹的生活。   这是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   “先生——”她站在那儿没顾得上放下水桶,问他问好。   “过来。”   佟闻漓几步小跑过去,晃着的铁桶反射出山那边的一片黄澄澄的云彩,挂在桶壁上的水珠像是找到了滑梯一样调皮地滚来滚去。   他眼见她这副样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顿,而后靠在长廊的白云雕花柱边上,浅浅地说到:   “我让你住在这儿,你倒好,跑到我这儿来给我当小仆人了是吗?”   佟闻漓顺着他的眼神也落在自己身上,她宽大的袖子可能在浇花的过程中掉到了水桶里,湿了半边,还沾着些玫瑰叶子,很是有家里工人的样子。   她不好意思地把袖子藏到身后,“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您的这片玫瑰开的很好,不浇水的话晒死了真可惜。”   “知道心疼玫瑰不知道心疼自己。”他眼神落在她的腿上,“小姑娘家家的,腿上留疤就不可惜了?”   佟闻漓这才发现她为了方便干活卷起的裤脚一直没有捋下来,玫瑰丛中荆棘刺揦出道道红痕来,她以为就几道,但低头看去,不知不觉中被刺破了好几道,这会反应过来,竟然有些疼了。   “啊?”她小小地惊呼一声,像是想不通:“什么时候的事。”   “跟我来。”   “哦。”佟闻漓把原先定在脚踝上的眼神移上来,跟上前面他的步伐。   “把水桶放下。”背对着他的人好像后面还长了眼。   佟闻漓这才后知后觉地连忙把手里还拎着的水桶放下了。   她跟他走过花园长廊,进入主厅,坐在一株一人高的萨里安海芋旁边。   先生叫来人,吩咐了几句。   佟闻漓抬头仔细瞧那半开放的主厅外种的郁郁葱葱都要闯进里面的热带植物,瞧见那萨里安海芋的叶片上竟然养护的连一只红蜘蛛都没有,这植物可招红蜘蛛稀罕了。   过一会,他的私人医生带着个药箱就过来了。   佟闻漓明白他的到来是为了她脚上的那些划痕,她没想到贴个创可贴可以解决的事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她于是连忙从编织的藤椅上下来,摆着手说不用。   “让医生瞧瞧。”   他虽语气温和,但好像不由她拒绝。   佟闻漓只得坐着。   私人医生是个有着高鼻梁的欧洲人,给她消了毒,涂了点药,用法语交涉着之后,就走了。   佟闻漓顶着大眼睛,还卷着裤子边边在那儿问整理医生留下来的药膏的男人,“先生,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不打紧。”   “打紧。”他像是在打量着药瓶子上的说明书,拿起一个小药瓶子又放回去,头也不抬地说,“医生说很可惜,你马上就会与世长辞。”   “啊?”佟闻漓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那个样子把他逗乐了,“逗你的,好的很,别碰水,过些日子就好了。”   “哦。”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悦,“哪有您这样,拿人性命开玩笑的。”   他不由地唇边荡起一抹笑,好像是为了她这样的小小责怪。   他放开那些瓶瓶罐罐,从西装口袋里倒出一支烟,走到距离她大约三四米远的窗边,微微侧头,点燃然后送入嘴里,半低着头说,“这会挺惜命的,被划拉了这么多下,不知道疼?”   佟闻漓抬了抬脚踝,白皙的脚踝上由于消过毒上过药,红肿的痕迹更为明显了。   “现在有一点疼了。”她老实说到,然后把卷起的裤腿放下来,遮盖住划痕,抬头说到,“不过没关系,先生,我下次去玫瑰园里的时候,把裤子放下来就好了。”   说完后,她轻轻抖了抖裤脚,像是像他证明宽大的裤腿能盖住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样,但捋下来的裤腿边湿了半边,还抖落下来几片树叶片子,干净的白色地板砖上顿时就多了一些杂碎的泥土。   那些杂碎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她卷起的裤脚边边里去了,佟闻漓很是抱歉,她蹲下来捡,白皙的手掌承载着那些泥垢。   他靠在窗边抽烟。   面前的小姑娘试图用手去拢那些碎叶和泥土。   他从上而下地看到了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背后也沾了不少花叶子。花园的玫瑰他很少找人打理,高一些的或许比她身量还高些,她像是在荆棘丛中打了个滚似的,哪哪都是树叶子。   他于是走过去几步,弯腰,轻巧地抓住她的衣领。   衣领于她身体之前就被他拎起来了,她脖子就像消失了一样被埋进衣服里,只留下一张带着“我这是怎么了”的错愕的脸。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姿势太像拎一条小狗了。   但到底那是件衣服,他怎么能拎小狗似的拎她衣服呢。   他于是放开她,把她转了个面,伸手把她背后的那些叶子都掸干净。   “哪哪都是,这是谁家小朋友,脏得跟泥鳅似的。”   他嘴里还叼着烟,微微拧眉,像是为了她而烦恼。   或许是没有手去拿嘴里的烟,这让那让他的发音有些含糊,低低的声音里混了些不算责备的责备,那种感觉很难形容,这让她一点都不会吸取教训,反而有些乐意这样被他训斥。   他掸了几下,她身上的叶子跟遭遇过深秋的一场寒流一样,纷纷落下来。   “想出去玩吗?”他间隙中这样问到。   “可以吗?”佟闻漓转头过来,他看到他好看的五官就在她身后不远,想起这些天她闷在庄园里。   “可以是可以。”他扫视她一圈,像是在看还有没有遗漏,“但你可能需要先去换件衣服。”   *   佟闻漓有个窘迫的事情是她住进来的着急就去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   那套衣服洗的晚,还没有完全干。   先生带她去百货大楼。   她犹犹豫豫地上了车,坐在那儿,收着自己的裤腿和袖子坐。   车里空调开的冷,她一上车就打了个喷嚏。   他从后座拿出来一块毯子,递给她。   佟闻漓怕弄脏毯子,没接过,摇摇头。   坐在她身边的人微微俯身过来,给她关了对着她湿了的那节裤腿吹的空调风。   他靠近的时候,那种类似檀香的味道淡淡袭来,好像是从雨落后的禅房里飘出来的一样。   他的西装外套已经脱去,里面简单地穿了一条灰色衬衫,脖间系着一条暗黑色鎏金花纹的领巾,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衬衫上浮起一道道褶皱。   *   saigon center 是西贡市区最有名的百货商贸楼,其中地段最好的那几个铺面,装修的洋气又漂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潮流服装。   佟闻漓站在那商场的大理石上,抬头看着光彩夺目的各种精巧的工艺挂饰,眼花缭乱之际却听到身后的男人说:“去挑几件喜欢的衣服。”   佟闻漓回头,没反应过来。傻在那儿。   她木讷的样子又像一只呆呆的鸭子。   他不由地弯了弯唇角,走过去,伸手揽着她的腰,手上的力道就顺势把轻盈的她往前带。   佟闻漓知道他没有真的碰到她的腰身,绅士手始终守着那从不逾越的红线,只是给她了点力道,拥着她往那些琳琅满目的洋装店里走去。   她一进去,两排的服务员就热情洋溢地说到:“欢迎光临。”   佟闻漓有些求助地回头,他却已经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在那儿拿起了今日最新的报纸,这之间还不忘安慰地抬抬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佟闻漓随即被那几个热情的服务员拥了进去。   售货员给贵宾泡了杯茶,坐在外面等着的人原先预计是准备在那儿看完一个报纸的版面的,却没想到不过看完一则消息,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她乖乖巧巧地站在他面前,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旧衣服,“先生,我好了。”   他没放下报纸,“衣服呢?”   “在打包了先生。”一旁的服务员拿着那套衣服走过来说到,“小姐,您先坐下稍等一会好吗?”   先生望见那服务员手里的那套衣服,青灰色的休闲套装。   他淡淡地呷了一口红茶。   在这样做少女名媛的品牌店里翻出来这么一件普通又丑陋的衣服,也真是难为她了。   门口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进来两个个相互挽着手的姑娘,几个人都穿着不俗。   她们咋咋呼呼地朝着那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的裙装奔去,挂在那儿的衣服有月白色、鹅黄色、豆绿色、木兰粉色……全都是轻盈又少女的明朗色彩。   他们互相放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比划,就连服务员也被他们生动又活泼的年岁吸引,帮她们试着。   先生侧头余光看着佟闻漓,发现她也一直盯着她们看,长长的脖颈一动不动,全部被梳起来的发有几根顽皮地落下来,在奢侈的空调风下微微荡漾。   她的脖子很白,他顺着她的脖子看下去,她的锁骨、手臂都很白,那些颜色在她身上应该会很好。   “要不要试试那几套?”   佟闻漓回头,他已经把报纸放下来了,给她提议着。   那两个姑娘看了一眼价格,咂咂舌,走了。   佟闻漓摇摇头。   “不想试?”   “不了,先生。”   “好,那麻烦把这些她不想试的都包起来吧。”他招呼店员。   先生的架势是要把那些都买了,佟闻漓连忙拉住他,“别别别,先生,您别这样,我再挑一挑。”   服务员连忙再上来帮着推荐,佟闻漓一边往里走,一边想明白她是着了他的道,回过头来嘟着嘴埋怨他:“哪有您这样的人。”   他嘴角不着痕迹地浮现一抹笑,于是他继续拿起那则报纸,手边的茶被他挥了挥手换成了一杯冰美式,他料想,这会,应该能看完这个版面了。   少女洋裙穿起来应该要费不少光景。   看了好一会后,邮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带来些困意,他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手边的咖啡并没有什么效果。   “先生。”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   他抬头,眼前的人让他都有些陌生。   “这件?您觉得好吗?”   宫廷风束身裙方领下露出她锁骨的大片白皙肤色,牛油果底色上明黄和绿色的田园油画风景做成裙底。整个裙面上向日葵葱郁而生,仅剩的夕阳谢光打在她身上,柔和她所有的边缘,像是朦胧地给她的身影拢了一层纱。   她把头发尽数放下来了,他才发下原来她的头发已经长及腰间,自然卷的黑发层层叠叠,一张白皙的脸上却五官分明,唯有那唇色是那张脸上最显然的一抹色泽了,像是夜里那淡淡的玫瑰。   她那样东方的面孔穿上这一套印染油画的复古茶歇裙,竟然比那些欧洲面庞好看这么多。   他不是第一次带异性来买衣服。   偶有按照家族里的指示让他接触的富家女里也有像今天这样式的,他在外头要一杯咖啡一则报纸打发着无聊的等待时光,等到里面的人欢欣雀跃地出来,踮着高跟鞋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他总是头也不抬地说着好,赞美的话语跟编好的程序一样重复着,而后忍着困倦速速起身付钱。   但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怯怯地问着他“您觉得好吗”的时候,他却是由衷地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很漂亮。”   “漂亮吗?”佟闻漓有些不好意思,她提了提裙摆,脸上微微泛起绯红色,“我有些不太习惯。”   “很漂亮。”他重复像是肯定道。   她缩着脑袋,看着镜子里的人,有些不大自信。   “抬头——”他在那儿教她。   佟闻漓收起下巴,下颚微微超前,谨慎地问:“是这样吗?”   他笑笑,放下报纸,站起来:“是这样,阿漓,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人儿是会得到一些偏爱的。”   “嗯?”佟闻漓没听明白这句话,“比如呢?”   “比如——”   他手指握起她冰冰凉凉的指尖,微微后退一步,弯腰做了一个西方的绅士礼节,“西贡最漂亮的姑娘,我今晚上有幸邀请您一起共进晚餐吗?”   她眼见他弯腰的时候,身体臣服,眉眼虔诚,他的西装口袋巾依旧别在胸口,那昂贵的材质包裹过她带刺的玫瑰,她模模糊糊在那混着糖炒栗子的夕阳光里点点头。   就做一晚的贵族吧。   一晚上而已,上帝不会发现的。 第18章 萌芽   佟闻漓听阮烟说去西贡的商场顶楼吃一顿法餐是她能想到的全世界最浪漫的事情。   从前兴致乏乏的佟闻漓却在那一晚深以为然。   昏暗的烛光下, 黑色的桌布上放着一套泛着光泽的银色餐具,餐布布散着玫瑰花瓣,她抬头, 中间的玛瑙瓶里放着一支佛洛依德玫瑰,上面的露水表明它才刚刚被修剪下来。   全是法文的菜单她看不懂,更别说算得清楚用外币标注的价格了。   这样的昂贵和精致却依旧比不上面前只是脱去外套后简单地穿了一件松散款的黑衬衫的男人。他的袖口卷起, 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从手肘到手指, 修长漂亮地如同模具雕塑。   深色夜里, 他的发梢柔软, 坐在对面,一点都不真实,更何况他还绅士风度地点了餐,依旧帮她切着眼前的牛排。   她突然想起他说他以后当她的靠山, 够不够格。   她在穿上这条精美梦幻的裙子的时候怯懦地想, 要是一切都能成真那就好了。   但她知道,她对他的那些摸不清楚的情绪在慢慢地发生变化, 他做的每一件事,送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记得,哪怕只是对他来说,那是如同捞起一颗即将掉落在肮脏的下水沟里的槟榔那样的简单……   那牛排最后落到她面前。   他于是给自己添了一点红酒。   她依旧不算规范地拿起刀叉。嗯, 比之前的还要更好吃一点。   他见她不语, 把自己的酒杯递到她面前, 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简单地一笔带过:“甘家那边很快就会有结果, 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阿漓,既然拿回来钱, 他们就是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了。”   他是在提点自己不要心软牵挂那点血缘之情而不忍。   佟闻漓只是面无神色地说:“我明白,先生。”   “那我们不谈这个了。”他掀过话题,自己的杯子递过来,“拿回了东西,应该要庆祝一下的。”   佟闻漓点点头,拿起自己的酒瓶,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杯壁,“先生,谢谢您。”   “谢谢你自己,如不是阿漓自己的坚持和勇敢,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他目光浅浅地看着她。   红酒香甜,她于是决定放过自己,良辰好景极难辜负:“您说的对,我要谢谢我自己。”   她决定让那些事告一个段落。   面前的佛洛依德玫瑰开得盛大,玫红色花束在昏黄的夜里染上小提琴的悠扬。   “什么时候来的西贡?”他随意支配着话题。   “不久,一年半前,快两年了。”   “的确不久。”他点点头,晃着杯子自言自语,“难怪阿漓的越南语说的如此不好听。”   佟闻漓微微皱眉,表示有些不满,“我跟您在一块的时候,要么说的是普通话,要么说的就是广东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越南语了。”   “强买强卖的那一晚。”他撑在桌子上的手敲了敲,“那晚你敲开我的车窗,试图把你卖不出去的玫瑰花卖给我的时候,你说的就是越南语。”   “什么强买强卖,我那是送您的花!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是你自己误会我的意思,非得给我钱的。”她盯着他认真地说。   他像是故意惹她,只是挑挑眉说:“那你也没有拒绝。”   “你都把自己的西装口袋巾和钱塞我包里了,我怎么拒绝?”   “那我的西装口袋巾呢?这许久了,也不见你还我。”   “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他反问了她一句。   眼见要装不下去了,她迅速掩盖过去,“您那么多的西装口袋巾,缺那么一块吗,别小心眼嘛。”   他眼见她扭转话题,也没计较,只是笑笑:“行,我小心眼。”   佟闻漓把脸埋在杯子里,用舌尖去尝那点红酒,含糊不清地说道:“本来就是。”   “好像很久没有听阿漓说起广东话。”她听到他突然这么说。   “是吗?您想听我说广东话吗,是因为我广东话说的好是不是?”她真诚问到。   “嗯,因为你的普通话,其实也一般。”他下着判断。   佟闻漓被他几次三番惹毛了,伸出刀叉从他面前恶狠狠地戳走一块牛排,“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说。”   面前的人不由地笑了,得,小狗狗也是会炸毛的。   他于是微微上前俯身,半个身子占在不大的两人桌上,五官靠近,眉眼含笑,鲜少有明暗变化的眼里映着跳跃的烛火,手背支着头,靠近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认错,阿漓说普通话很好听,说起广东话来,更好听。”   他这声阿漓尾音上扬,听上去有些亲近。   烛火里他无法挑剔的五官近在咫尺,她顿时感觉到脸上隐隐发烫,于是她立刻把眼神挪走,专心戳着自己面前的牛排,胡乱地问着:“那……那、越南语呢……”   “唔?”他松散下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表示爱莫能助:“那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哄你吧。”   哄~他这是在哄她嘛?   什么情况下要哄人呢,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晚辈?比如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小姑娘?还是他自带的教养和礼貌。   于是她又只能扯着话题说,“虽然我越南语说的不好,但我都认得,我也听得懂,交流完全没有障碍的,而且就是凭借我的说的奇奇怪怪的越南语,才能引来那么那么多的人围观。”   “围观什么?”他来了兴趣,抿着红酒问她。   “就我要去讨钱的那天,我还叫了好几个孤儿院的小孩子跟我一起,我说越南语可难听了,一边哭一边说就更难听了。”   她把去佟艳红家卖惨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边,中间有些中文表达不好的,她手舞足蹈地开始用广东话说起来。   她一说起广东话,那灵动的样子又出现了,地道的形容词穿插在描述过程中,在他从来安静的夜里掀起一片不小的波澜。   他不由地多喝了几杯,听着她喋喋不休。   “所以你看,就是因为我说越南语足够难听,足够吵闹,他们才会注意到我,我顿时就拿着我那两个脸盆敲得咣咣作响,那气势简直就是一夫当关——”   她还没说完呢,脚下的凳子就被拉过去,她轻巧地被他拉到他身边.   “近些。”法餐厅里的钢琴小提琴此起彼伏,他像是为了更好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一样,把她挪到他身边,重复她刚刚未讲完的话题,“接着说,一夫当关,然后呢?”   他的唇就出现在她目光可及之处,薄薄的唇瓣上微微扬起,她原先要说的那半句话说的顿时断断续续,干巴巴地阖着唇瓣,“万、万夫、莫开……”   “万夫莫开?”他的手还撑在她的椅背上,品着这个词。从某个角度看来,她就像被他搂在他宽广的怀里一样,他支着脑袋,眼里荡漾着酒精带来的迟钝,带着微醺的笑意,“我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孩子。”   她没见过他那样笑,像只刚剥下人皮后懒散的狐狸,就连打在他侧脸上的灯光都带着西贡夜里潮湿的迷幻。   她看出了神。   *   所以那一晚,佟闻漓也喝了不少的酒,她也说了好多好多关于她的故事,关于她的过去,关于她的国家……唯一没有聊到的就是她的未来。   他一直安静的坐在她面前听他说着,秋水目里缱绻地映着餐桌上的点点星火。   她最后醉的不行,摆摆手,“不说了,总是说我的事,多没趣,你呢易听笙。”   面前的人也喝了不少,但不同于她立刻上脸的样子,他近乎都看不出来,只是在那儿纠正道:“常人不叫我的中文名,你该学着他们唤我一声先生。”   他时而突然来的古板让她不是特别喜欢,她晃了晃脖子上千斤重的脑袋,“说说你的事吧。”   她晃脑袋的时候险些撞到醒酒器,他伸手,把她那醒酒瓶子拿开,这在她看来以为他是不让她再喝了,于是她紧张地抱紧容器底部比她脸还大的醒酒器。   他只得缩回手,无奈地笑笑,在那儿回着:“我?说什么。”   “说你的过去,说你从哪里来,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她眨巴眨巴眼,抱着醒酒器一脸认真。   “这样。”他像是真的有认真地思考她的建议,但再张嘴,说的却是:“我倒是知道你从哪里来,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你想不想听我说说看?”   “不可能。”她迟钝地摇摇头,坚定地说:“你不可能知道的,你说说看。”   “你从广东来,曾经最喜欢吃冻起来的酸葡萄,但因为它小时候磕坏过你的一个门牙,你就移情别恋了虾饺。最讨厌下雨天和大暑天,可偏偏西贡只有下雨天或者大暑天。”   面前的姑娘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说了一晚上了,他心想。   他没说话,依旧看着她,秋水目里带点也因为酒精而迟钝的笑意。   她于是整个人的神情变得十分虔诚,连抱着的醒酒器都放开了:“先生,我当时在祠堂庙宇里见到您,就觉得,您长得跟神佛一样的好看,我阿爸说,你是个好人。现在来看,您不仅仅是一个好人,还是个通晓过去、了解未来的人,我往后去了寺庙后,给你供香火,三头大香七跪八叩的。”   她说的话乱七八糟的,毫无章法,他最后得到他是一个好人的定论。   他是个好人吗?   或许吧,在这小姑娘心里,他大概是比大罗神仙还好些。   不过弄个贡品搞三柱香日日拜他还是省省了吧,他怕被这小姑娘拜折寿了。   *   今晚的红酒其实算不上烈,这才让她不是立刻昏睡过去,而是能倒豆子似的倒了那么些的话出来。但上了车之后,他明显感觉到旁边的小姑娘不是很舒服了,靠在一边,一声不吭。   “不舒服了吧。”他递给她一块凉毛巾,让她捂着发烫的脸,“就说别喝那么多,不长记性。”   司机问到他们该去那儿的时候,先生轻声出言道,去一号公馆吧。   旁边的人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孔,脸颊一边的肉被毛巾挤成一个嘟起来的小圈圈,她像是要强行进入这个话题一样:“一号公馆我去过的。”   “当然。”他心想,你去的次数倒是不少了。   “我看到过一个很大很大的玫瑰庄园。”她盯着他的脸,“我在那玫瑰庄园里还看到你了先生。”   “嗯。”他点头敷衍道,“那你明天白天没事了可以再去庄园里到处看看,下午的那片只是外围的,里头更深一些的,你还没有去过。”   “我现在就想去看看,可以吗?”   现在?他抬头看看朦胧的不适合去花野丛中的月色,又看了醉的有些糊涂的人,摇了摇头。   “不成。”   *   车最后停在了庄园门口,佟闻漓扒着那车窗门不肯走,虽然不吵闹但在那儿轻轻地说她想回堤岸去。   酒色染红她的眼尾,那样子娇弱又难过。   他叹了口气,只得哄她:“走了,看玫瑰庄园去了。”   “哈?”她呆呆地扭过头来,望向他。   先生掌心向上,伸出给她:“不去我反悔了。”   这招对她是管用的,她于是把自己的手搭上,从车里下来,但她忘了自己穿着裙子,脚差点踩到,趔趄了一下之后,他扶起她,她一愣,看到裙摆,在那儿自言自语道:“这裙子真好看。”   他手还扶着她,眉头微微皱起。   “我有点像做梦,先生,我是在做梦吗?”   他有些头疼,决定往后还是别带她喝酒了,顺着她的话题说:“是梦,你在做梦呢佟闻漓。”   “那你怎么会来我的梦里?”   他只是带着她往前,想看完那玫瑰就带她回去睡觉。   她站在原地不动,轻轻唤他:“先生——”   她因为醉酒眼尾有些红,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非得在那儿要个说法。   月光下,她充盈的发丝几根还落在他扶着她的手背上,他叹了口气,只得柔声配合着她的跳跃话题说:“嗯、想来阿漓的梦里看看。”   于是她原先呆滞的眼睛里充满了神彩,似是高兴起来,“那我带你看看我的玫瑰花!”   说完后她就抓起他的手腕,她的体温比他高些,温度从她的手掌传来,她提着裙摆在前头奔跑起来,油画图案匿进稀薄的月光中,风把她的发丝全部送过来,模糊着她原本清晰的五官。   他跟在身后,即便他只需要迈大一些步子就能跟上她,但走在薄薄雾色里透出来的月光和高大的热带植物形成的通道里,好像那真的是她的梦一样。   ……   最后,她跑到玫瑰花园的墙角,那儿有一棵死了一半的古树,在某个夜里被雷劈成倒后,一半死了横在泥土里,还有一半突兀地还在那里长。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坐在一棵已经枯死的一半树上,坐在那儿仰着头看着月亮。   他站在那依旧生长的树下抽烟。   夜色太安静了,安静地好像他们两个是灵魂一样。   “先生……”   他听到声响后转头看去,她依旧抬着头,望着月光,缓缓说:“我阿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是吗?”   她说的是广东话,没跟从前一样体贴地翻译成普通话,好似那只是她的自问,无需别人回答一样。   但他还是回答了。   “嗯。”   他只能这样遗憾地承认这个事实,跟她一样,坐在那枯木上,灭了烟看着月光下的她。   她转过头来,抱着膝盖:“所以、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是吗?”   这句话像是证明了白日里她阻断了那些反射弧,以至于在喝完酒的夜里,她才能后知后觉地再去回想着麻醉失效后的疼痛。   水盈盈的月光掉进她的眼睛里了,月光应该跟砂砾一样的膈眼,她的眼眶很快就红了。   他于是伸手,用指尖去揩要从她眼尾掉下的月光:“不是的。”   他的动作很轻盈,跟她初见时他慈悲地捞起那落到尘埃的槟榔一样。   她抬头看着他,只听他说   “这一片玫瑰,都是你的。” 第19章 萌芽   他说他是她的靠山。   他说那一片的玫瑰都是她的。   她入睡前, 脑子里虚虚实实地浮现的都是那些话,柔软的天鹅绒枕头垫在头颈下,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好似她真的成了贵女, 不用整日思考着从来都让人窘迫的物质,而只需要享受来自绅士提供的所有的情绪价值。   那种温柔的包裹像云彩。   也像是梦。   *   第二天,佟闻漓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偏头疼, 奈婶给她煮了一碗醒酒茶,又按照她的喜好给她做了份面食。   她坐在对着玫瑰园的半开放的厨房里吃饭的时候, 抬眼看见他进来。   她有些拘谨地放缓手里筷子的动作。   他只是走到那水吧旁边, 倒了杯柠檬水, 半坐半靠在那半人高的墙。   “头还疼吗?”   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在距离她大约两米的地方拿着水杯问她。白色衬衫配着身后大片的绿色原野,那半开的厨房里像是装点了一幅画一样,拿着杯水, 用着类似长者的语气告诫她:“这一次当是小小的放纵, 往后,别喝那么多。”   佟闻漓点点头, 加快了手里划拉动作,半露天的开放厨房在阴凉处,但刚出锅的粉加上她略显着急的动作让佟闻漓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做中餐的师父过两天就来,会做粤菜,想吃什么就跟奈婶说。”   听到这话, 她停下了手里扒拉的动作, 抬头,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想说什么,说到嘴边的时候, 只有两个字。   “先生……”   “嗯?”他掀起眼皮看向她。   “抱歉。”她张了张有些干燥的嘴唇。   “抱歉什么?”   “我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那样子一定丑态百出,惹人烦恼。”   “嗯。”他淡淡应一声,像是同意她说的这一切。   佟闻漓觉得脸色微微发烫,她低下头去。   “我觉得挺好。”   她听到他那样说,她于是把头抬起来。   他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下,玻璃杯里还荡漾着一片嫩绿色的薄荷。   “那比现在端着的你,要更好些。”   佟闻漓对着还没吃完的那碗粉想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往常别老是据着,她抬头还想说两句,他却已经加上外套走了。   *   中午饭佟闻漓是跟奈婶吃的,乏乏日头的午后佟闻漓靠在餐桌上睡了一会。家里的工人们开始陆续干活,佟闻漓被吵醒了,眯着眼睛的样子像只惺忪的小猫咪。   奈婶看她那个样子,笑着招招手,让她过去。   佟闻漓松开抱着手的腿,从椅子上乖巧过来。   “阿漓小姐,我带您去看个东西。”   “什么?”   “您跟我来。”   奈婶带着她往玫瑰园的深处走去。   白日里的光景和月光下的光景不一样,玫瑰园的路上还有着浅浅深深的脚步,她那些零碎的片段在提示她,昨天晚上她和先生来过这儿。   她甚至还在月光下奔跑起来,那压倒的玫瑰花说明了一切。   直到他们最后走到那棵真的存在的那棵一半垂倒在地上的树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活着的那部分的树枝上有人在树下做了个秋千。   “这是什么?”   “过来试试,阿漓小姐。”   “这是个秋千?”佟闻漓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前走了几步,她记得昨晚上没有的。   “是啊,先生早上让人做的,很结实,来试试。”   佟闻漓没想到这儿还有个特定为她做的秋千,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奈婶,我不是小朋友。”   “哟,阿漓小姐能有多大。”   “很好玩的。”奈婶走过来,双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往秋千架上推,“先生说这棵树有些年岁,挂个秋千对它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负担,但阿漓小姐无聊的时候可以在这儿坐坐,你瞧,这儿看出去就是玫瑰园,又有大树避暑,多好的地方。”   佟闻漓坐到了那秋千架上,奈婶从她的背后绕过,给她小小地助了力,佟闻漓就跟着飞了出去。   秋千挂得高,飞出去的时候她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树荫下没有那腾腾热气,反而随着她身体的飞扬传来丝丝凉意,佟闻漓见到自己白色的脚踝露出来,好像要掉进玫瑰花田里,却又在下一秒重回地面。   佟闻漓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我就说阿漓小姐一定喜欢。”奈婶在身后几次帮忙扶着。   “我可以自己来的奈婶。”   “可以吗?”   “可以的!”佟闻漓抓住绳子,脚后跟稳住之后,脚尖借力,把自己荡漾出去,“您瞧,我可以。”   奈婶笑笑:“好的阿漓小姐,那您玩,我去收拾庄园去了。”   “拜拜。”佟闻漓甩甩手告别。   *   奈婶走后,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佟闻漓顿时紧张起来,她盯着那茂密的玫瑰花束心想高大草木灌丛中不会有蛇出没吧。   直到最后从花丛里探出来一个傻憨憨的脑袋,佟闻漓才松了一口气。   来福滚着背上猫上到处都是玫瑰花瓣和叶子,丑兮兮的脑袋塌塌的,毛还打绺了。   “你真的好脏啊。”佟闻漓坐在秋千上摇摇头。   来福傻憨憨地张嘴吐热气,往树荫底下一躺,算是把身体交还给大地换一点阴凉。   佟闻漓托着脑袋看她,她忽然想到,昨天她打扫外面一圈的玫瑰花树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来福差不多,浑身都是树叶子,哪哪都没法落手。   就像先生说的那样“谁家小孩脏得跟泥鳅一样。”   她手拉住秋千架的绳索,把下巴靠在自己的手上,她猜想他看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如同这般她看来福时的心情。   她在那个秋千架上得到了短暂的舒适和安全感。   于是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西贡的阳光只在风吹树影闪烁间才落下来,就贴在她的睫毛上,圆圆的一圈像是日头要沉入到海里那样。   她脚尖偶尔点地,秋千架微微晃动,像是襁褓时期的摇床。   直到风声再起,来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后,从地里蹿起来。那动静打扰了佟闻漓,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出现单穿一件白衬衫,手上拿着外套的人。   树荫斜风中她看得迷迷糊糊,脚尖没有抵住,秋千架轻轻地朝他撞去。   秋千架的绳索在碰到他的手之后稳下来。   佟闻漓微微扬头看过去,他的骨节因为握拳的动作凹凸错落,轻巧地握住绳索后,她的秋千架就停了下来。   真好看的一只手,她出神地想。   “倒是不怕晒。”他稳好她的秋千架。   “先生,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商会会议取消了,在一个老朋友那儿坐了坐就回来了。”   “哦。”佟闻漓想要从秋千架上下来。   他放开把着秋千架的手,好让她下来:“还喜欢吗?”   “嗯”佟闻漓点点头,“这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他拖长尾音,“我这庄园里还住着另外的小朋友吗?”   是为她做的啊。   佟闻漓心里荡过一阵风,她猜想应该是刚刚荡秋千的时候调皮逃跑的一缕,溜进她心里去了。   “庄园里大归大,可平日里可以游乐的地方也不多,地下有个酒窖,后面有个泳池。我想了想,酒窖你还是别去了,我怕你个馋猫把我这些年的珍藏都祸害了。泳池也还是别去了,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终究也危险。这儿挺好的,弄个秋千,就当平日里给你解闷。”   他徐徐道来,说的稀松平常,好像这儿就是她的家一样。   她在那一瞬间有一点点的鼻子酸酸的。   她只敢把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尖,她今天换了一条棉麻材质的灰褐色裤子,和昨天的晚装盛宴一点也不一样。   她轻轻地说:“谢谢您。”   他倒是没在意:“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   她的眼睛也有一点点酸了。   正在这时,听他们说了许久话的来福有些着急,它嘴里呜呜呜地想要加入,佟闻漓于是蹲在身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把自己不着痕迹的情绪变化收起来。   来福得到了摸摸,躺着露肚皮。   眼前小姑娘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它身上,摸得十分敷衍。   他并非是没有看穿她的那点情绪变化的,但即便是这样,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告诉她。他下午去,其实不是为了自己的事。   “阿漓。”他出声叫她。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眼神里已经把情绪收拾好了。   “我托人打听过了,你原先住的那个地方,除了本身存在几道转手的产权纠纷以外,还面临着后面会改建的问题……”   “要不回来了是吗?”她轻轻打断他。   “嗯。”他无奈这样承认。   她再次把眉眼耷拉下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原先耷拉下来的睫毛却颤了颤,而后她抬头说到:“先生,那儿我还有些东西,我能搬到这儿来吗?”   “当然。”   她于是躬身谢了谢,转身要走。   瘦削的身形穿了一条灰褐色裤子和同色的上衣,一阵风吹来衣裙像是一只散了骨架的风筝。   “阿漓——”   他叫住她。   “风筝”停止向前,她白皙的脸庞转过来,真诚地看着他。   他于是往前几步:   “让司机开车去吧。”   *   先生的车停在堤岸的巷子口,佟闻漓在来往行人好奇又歆羡的目光中下来。   先生本来让林助叫几个人一起来搬东西,佟闻漓却摇摇头。   她让他们都等在巷子口。   她不能让先生去她那个逼窘、狭小的地方,她怕那儿的潮湿爬上他平整的西装,也怕生活把她的自卑暴露无遗。   她见过那些庄园里出入汽车相送的姑娘的,他们豪华的别墅里一定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那房间里林林总总陈列了几辆车都搬不完的衣物,十八九岁,谁都是最爱漂亮的年纪。   她觉得先生应该与那样的小姐出入才是相配的,或去马场,或去音乐会,或去高尔夫……   总之,公主是王子的,灰姑娘的故事是不存在的,不然的话,小美人鱼为什么改变了种族后还是得不到爱情。   她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悻悻地想,其实她也还不错,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   她的东西好处理,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件衣物。   收拾得大概后,她走到床边的那个抽屉边,抽出抽屉盖,那朵已经变成干花的玫瑰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身边还有那一块气质与腐旧的木板完全不同的口袋巾。   她小心地拿出来,装在她的一个木匣子里。   这之后,她从木板楼上下来,站在门槛边上等着爱心社的人过来。   她提前联系了他们。   这儿不能再住了,佟闻漓考量了一下,她的东西搬出去是简单的,但是佟谷洲的东西……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她在西贡没办他的丧事。   一来是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操办,二来,她从来是不愿意承认和相信佟谷洲再也不会回来的这个事实。   所以那天夜里,在她不真实地拿回到那么大一笔,因为他的离开而补偿到她的抚恤金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她的人现在变成了这些冰冷的数字。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但总有一天,那些数字会越随着变成伴随她的那些具体的物质而越来越少。   所以她最后还是把那些衣物给了爱心社,他们会回收重构,或者捐献给别人。   她认识爱心社的人也是因为佟谷洲,即便在父女俩如此潦倒贫穷的时候,佟谷洲还是会每周去爱心社做义工。   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即便他从来都不拥有人生那些幸运、财富、名声等所谓的象征着成功的东西,但童年时他也如同其他的父亲一样,背她上脖子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她才能看到他看不到的那些佟谷洲称它们为“她的未来”的那些东西。   可能从来就是他身上那种“世界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那些东西,才让佟闻漓即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依旧能学会爱,不去痛斥苦难。   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属于佟谷洲的那些东西都搬走,佟闻漓还是眼红了。   他们在分拣,挑到那件破旧的皮大衣的时候,佟闻漓没舍得。   在国内的时候,除夕的时候他总爱穿那一身,他说体面又保暖,即便有些年岁了。来西贡后,没有那样的气候条件能穿这件衣服,他也总是要拿出来晒晒。   挑到一件老式的西装的时候,她也没舍得。   佟谷洲说那是他当新郎官的时候穿过的,是他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刻。   ……   她连着拦下了好几件衣服,这让在那儿来拉东西的阿婶很为难,她呲着一口槟榔牙说到:“小丫头,你这样,你婶子没法工作。”   “搬家讲究一个轻装上阵,轻装上阵的意思是说啊,做人啊,要舍得断、懂得离。”   她说完,就把佟闻漓留下的那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装进她的箩筐里。   佟闻漓站在那儿,手上依旧保持着刚刚拿着衣服的样子。   她的手指头颤了颤,收起来。   他们打包的速度很快,像是一阵龙卷风席卷渔场一样。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槟榔婶一挥手,他们就突突突地走了。   只剩车轮下扬起的纸片和塑料还在空中飞舞。   佟闻漓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   斜斜的日暮光照进来。   高高的门槛上,出现一个瘦削的身影,她坐在那儿带着手套修剪着刚从地里摘来的玫瑰,自豪地说:“阿爸,我能用玫瑰赚钱了。”   那玫瑰生的野蛮,倒刺横长。   略显憔悴的中年男人拖着个跛脚,走到门槛边,不顾那玫瑰上会刺破尖锐的刺,笑盈盈地徒手拿起一朵。   “阿爸,小心,那花上有刺。”   那小姑娘站起来,着急地过来,掰开那男人手掌,却发现那玫瑰的刺根本伤不到他。   他摊开掌心,像是展示勋章一样地跟她说到:“阿爸有老茧,刺不穿。”   茧?   有了茧就不怕伤害了吗?   ……   佟闻漓眨了眨眼,叹了口气,伸手去拉自己的行李箱,却不小心踢到了,她伸手却拉,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中   以及指腹上出现了淡淡的的厚角质突起。   茧?   她……也长出茧来了?   ——   佟闻漓站在那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特别地想哭。   那比她知道佟谷洲的船回不来了还要难受。   眼泪慢慢地充盈到眼眶里,很快眼眶就装不下了,簌簌地往下落。   她只得低头,拼命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她天真地觉得如果她的步子足够大的话,那样的悲伤就追不上她。   *   日暮降下来,天边火烧云红成一片。   坐在车里的人开了半扇窗,点了一支烟。   林助从后视镜里看到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儿等的先生,回头说到:“先生,不如我在这儿留下来等阿漓小姐,您先去商会那边吧。”   商会是西贡本地的几个商人组起来的一个群体,为的是生意上互通有无,互相照顾。   林助知道今天商会讨论大街铺面涨租金的事情,那大街铺面都划在集团名下,商会的许多成员对涨租金的事多有不满,喋喋不休地在闹事,他手里的电话几乎都要被打爆了。   但坐在后面的人未有神色变化,只是缓缓抬手,送烟入嘴:“让那些人等一等。”   先生的意思林助从来不敢忤逆,他发了一个“等”字后直接把电话关机了。   但林助时不时往外抬头看去的小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急躁,终于,他从周围来去的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影,于是他开头,提醒道:“先生。”   先生这才抬眼,他看到天边无尽的红黄粉色的云彩下,她提着一个带着滑轮的布架箱子,手里抱着她的那床小被褥,低着头匆匆过来。   他在那一刻觉得她什么想法都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逆着着人群往前走。   她甚至都要忽视他们停在这儿的车,动作古怪又吃力地拖着那些行李,岔开了方向往前走。   他合上车窗,让司机跟上。   等到靠近了,他才把窗户摇下来,出声唤她全名:“佟闻漓。”   原先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的瘦弱姑娘这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她满眼眶的泪花了。   “过来。”他在车里唤她。   她往前朝他的方向走过去,眼泪掉的更加不能自控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怎么用力都控制不住。   站在他窗边外的一瞬间,她终于憋不住了,一张嘴,眼泪都要流到嘴巴里。   “怎么了?”   她的脊背在那儿弯曲着,抹了一把眼泪,一开口,哭腔难听:“先生……从今、从今往后……我真的无家、无家可归了。”   她不晓得为什么跟他说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除了阮烟以外,他是她在西贡最相信的人了,又或者是因为他见过她许多的不堪和紧迫,总之她毫不遮掩她的脆弱。   她的鼻涕就要留下来了,她知道她现在难看的要死,失礼的要死,她一定跟从前她捡到的来福一模一样——丧家之犬。   如果哭泣要用比喻的话,那用倾盆大雨来形容都有些谦虚。她努力想控制,但鼻涕就是想和眼泪在一起,哗哗哗地往下倒。   她失控之际,车窗里的人抽出两张柔软的纸巾,伸手递给她。   她哭的连拿纸巾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是有人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的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力道,那力道让她微微往前踉跄了两步,她带着眼泪反应过来,车窗里的人伸出手,一只手覆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往他的方向带了带,以方便另外一只拿着纸巾的手好擦到她的脸、她的泪,甚至她哭的乱七八糟的鼻涕。   她停不下啜泣地看着他。   他浅浅的瞳孔映着狼狈的她,一点点地给她擦干净。   最后,他覆在她后脖颈的手来到了她的头顶,像是她捡到来福的时候抚摸它的头一样,他的大手也穿过她的发丝,轻柔地拍了拍她,像是哄她:   “这不还有我吗?” 第20章 萌芽   这不还有他吗?   佟闻漓承认, 在那一个崩溃的瞬间,他的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虽然她在往后几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想起来的时候,想不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还是只是一句安慰。   不对,她不应该奢求的,即便是安慰, 那也足够了,她漂泊在外, 如果没有他的几次施以援手的话, 她现在根本不能安逸地住在这儿, 在人生接下来一个更大的转弯来临之前小小地舒一口气。   但这之后随着奈婶的出现,她又觉得好像那又不仅仅是嘴上一提的安慰。   奈婶送来许多价值不菲的吃穿用品,礼貌地告诉她,先生出差前安排她说给阿漓小姐送一些要用的东西, 她可以一直都住在这儿。   这个一直是多久, 没人加过时间截点。   但中国人在待人接物上从来都客套。佟闻漓想起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远方的表舅,全身潦倒, 寄人篱下。佟闻漓见过奶奶一脸真诚又热情的宽慰他,说这就是你的家,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儿。但奶奶转头却又在无人的地方,啧啧摇头,说那孩子不懂事, 住了那么久, 不知道给主人家添这么多麻烦。   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捉襟见肘。   佟闻漓知道, 她的存在对于先生来说或许算不上是那样直接和难堪的会麻烦到主人家, 但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做一些能做的事情,作为她这段时间不得不落脚在他这儿的报答。   所以在先生出差的这段时间里, 她勤快打理着庄园里的玫瑰。   佟闻漓用阮烟送的小灵通打过一个电话,她在醉熏熏的夜里接的,人还在河内陪ken打比赛。她听佟闻漓说她拿回了钱,又住到了先生的庄园里,她含糊不清地在那儿点头:“行啊,小玫瑰,你就长在那个庄园里吧,遮风又挡雨,往后啊,我就再也不用带着你去流浪了。”   佟闻漓当然知道这是一句醉话。   “烟烟,我拿回那笔钱了,比我想的要多很多。”   “要是不少,你姑姑能豁得出去抢吗?”阮烟像是吐了个小烟圈,靠在路灯下问的。   后来阮烟又说,佟艳红丈夫的那个公司,据说来了好些人,里里外外都查翻了,这两人背地里干了许多的龌龊事,名下所有的财产查封不说,翻出来的条条罪状都是要吃好些年牢饭的,算起来,先生可真是帮你出了气。   她说完之后,打了个喷嚏。   “总算能告一段落了。”好似是因为那一个喷嚏把她打醒了,她这才慢悠悠说到,像是站在一个破落的酒吧边上抽了抽鼻子,“小阿漓啊,来西贡,真的是辛苦你了。”   佟闻漓知道烟烟是什么意思。   她懂她。   漂泊的人生只有驿站,没有归属。   佟闻漓挂了电话,站在窗前,从老虎窗俯瞰下去,她能望见整片的玫瑰园。   佟艳红的资产都被没收了,那意味着她的那片赖以为生的玫瑰花田也被收了回去了。   她看了看之前先生带她去收拾出来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他们正整整齐齐地放在这个房间里,但那些灰暗和破旧与这里的精致格格不入,即便玫瑰庄园里有为了她而造的一个秋千架,即便她也有做过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最后,她还是把让人在夏夜里感到宁静和舒服的空调风关了,而后光着脚,踩着月光,开了她从奈婶整理客房的一些老旧东西的时候收集过来的还可以用的一把电风扇,听着那扇叶转动的声音安眠。   她回头看看睡在暖和的狗窝里里的来福,它巴巴着眼睛,好像在跟她说,它也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   佟闻漓走过去,摸摸它的头,没说话。   *   这之后,佟闻漓剩余的时间里,都住在庄园里。先生不时常回来,西贡只是他的一个落脚地,也只是家族生意的一个小市场,他大多时间都飞往欧洲。   因此这偌大的庄园里常常就几个工人和佟闻漓,她跟着庄园里请来的园林师修剪花木,布置景观,时而还去给玫瑰花除草松土,很是勤快。   大约过了一周后,奈婶说,先生要回来了,并且还说到,庄园里有客人要来。   于是奈婶早早地打发人把会客厅收拾出来,还叮嘱人一早出发就去买茉莉花,但去买花的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情况,买来的茉莉花残损不堪,能用的很好,气的奈婶在那儿骂人。   奈婶平时对佟闻漓好,但骂起手下的人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佟闻漓坐在花园长廊里都听到了。   “一帮人不想干了是不是,茉莉小姐是什么来头,人纺织品商会会长捧在手心上的娇贵女儿,能在我们这儿等到你们买来的花开不成?”   那小姑娘年轻气盛,没想到自己好心办的事还挨了骂,还有些不满,顶嘴到:“管她是什么会长女儿还是某国皇室了,西贡的商会是先生说了算,他们有求上门,先生肯接待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怎么还要我们讨好她,这些茉莉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她爱要不要,什么毛病,茉莉公主是吧?去哪儿都要投其所好准备茉莉嘛,她要是这么能干有这么个大来头的老爹,干脆让整个西贡每家每户都种上茉莉花好了,四季不谢!花期永盛!”   “你你你你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你还有道理了。来人啊,让她拿了这个月工钱就滚。”   负责庄园安保工作的廖叔劝着奈婶:“算了奈婶,就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知道分寸。”   “这不是分寸不分寸的事情,这样的浅心眼子的人就不适合在庄园里工作,不说她今天没有买到茉莉花的事情,就凭她的那个浅心眼子,三言两语就让别人看懂了她的心思。在别人家做工,不懂主人的为人处世也就算了,还口无遮拦地随便嚼舌头,她敢在家里这么说,就敢在外面也这么说。”   奈婶说完后,又转身对剩下的人说:“平日里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先生又是怎么样的人?不要再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表达你任何的真实想法,特别是这种轻狂的言辞,你知道整个西贡以及商会里里外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吗?”   说完之后,就让那小姑娘跟人领工资去了。   奈婶望着地上放着的那一包参差不齐的茉莉花,无处下手,皱着眉在那儿看了一会,还是让人把花瓶拿了过来。   奈婶在那儿气急败坏地摆弄花瓶,发现不行,嚷嚷着叫人赶紧去请外头的花艺师过来。   只怕城里能让茉莉小姐看得上眼的花艺师这会都在布置过几天的商会剪彩现场,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   佟闻漓在一旁大概听懂了,她看奈婶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主动上前说到:“奈婶,不如我试试?”   奈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阿漓小姐之前就布置过一次花艺摆放的,但那次只是要热闹些,放足够多就行了,这回不一样,那茉莉小姐她见过的,很挑剔的,还讲究些什么架构、线条、色彩……谁能满足她的要求啊,况且阿漓小姐是客人,先生依旧吩咐尽量别让她干活了。   “您看让他们先去找花艺师,我先处理这些剩下的花束,同步进行,虽说我做的不一定能让茉莉小姐满意,但也总能比过到时候什么安排都没有。”   奈婶听她这么说完,觉得有几分道理,随即就让人把花都拿了过来。   只是拿过来的时候奈婶又连连叹气:“怎么就这么不凑巧,集市上的茉莉花偏就这么少,阿漓小姐,茉莉小姐很讲排场的,布置下午茶长廊这些怕是不够啊。”   佟闻漓站在那儿,扫过她手里有些残次不齐又数量又少的那些花束,伸手从里面扒拉了几下后,就回头对她说:“奈婶,能让人再买些白玫瑰和洋桔梗吗?”   “好好好。”奈婶招呼着人,“听到了没,快去买。”   “要多些。”佟闻漓在他们前脚出门的时候后脚叮嘱到。   “阿漓小姐,那这边,这边我先交给您了。”奈婶见长桌上那些唯有开放毫无章法的茉莉花有些头疼,偏偏那“西贡往事”今日限定的蛋糕甜点还看人下菜,她要不亲自去拿,怕是下午连糕点都没有了。她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如今也只能让阿漓小姐先顶上,等人把外头的花艺师请来了,这事也能了解。   奈婶急急忙忙地都动了家里备着给先生用的司机赶去拿甜品,西贡路况今天一塌糊涂,她梳起的头发都被颠簸地掉下发丝来。   “西贡往事”店里慢悠悠小资情调飘摇,奈婶匆匆往贵宾室,里头制作师傅不紧不慢看到她的预定牌的时候,轻轻叫一声“贵宾预定 ”,精巧的法式甜品才被送出来了。   可算是拿到了,奈婶又匆匆忙忙往回赶。好不容易到庄园,迎面去找花艺师的人又慌慌张张跑过来,给她一个晴天霹雳:找不到临时可以用的花艺师。   天爷啊。雪上加霜。   经过世面的奈婶也一筹莫展。   她让人把甜品拿下去放在冰箱里,扶着额头往花园长廊走,心想实在不行要不就拿那些花凑活一下吧,先生追究起来,罚她半个月一个月工钱,她也认了,总归是她没把事情办好。   只是等奈婶走到茶歇花园长廊那一块的时候,却傻眼了。   眼前穿着一条草白色裙子的姑娘此刻手里正拿着一个花架。   普通的花枝被她缠绕在一起,用较为隐形的铅丝固定成一个板面,深绿色茉莉叶大面积地成了底色,上头的洋桔梗和白玫瑰以此错开,繁杂之间又用了未开的茉莉做点缀,这样看起来,像是整片茉莉都开起来一样。   她有些费力地托着那架子,见到站在那儿发傻的奈婶,连忙说道:“奈婶,您能帮帮我吗?”   奈婶连忙叫人一起上去帮忙接着。   佟闻漓转过身来,把固定好的花束从桌上拿起来。奈婶伸手去接,原来那花束远不止这些,下面还挂了一些垂条的藤蔓,高高的做成花树瀑布,茉莉清香飘荡。   “挂在那个门廊上,剩下的一些,进门来的铁栅栏上去绑一些。”佟闻漓把手上的那长花瀑布教给那几个个子高的家佣,“麻烦啦。”   那长廊门上挂上花架,垂荡下的花穗在风中飘荡。半开的露天客厅顿时就精致多了。白绿色相间,花朵错落有致,审美别致,淡香阵阵。   奈婶在那儿连连赞叹:“阿漓小姐,您的手也太巧了吧,您从前学过花艺啊?”   佟闻漓站在那花架下拿了剪刀抬着头还在那儿修剪呢,听到奈婶这话,笑着摇摇头:“没有的奈婶,我就想着按照记忆中的那样式也做一个,试了一下,好像不错。”   “那您是有天赋。”奈婶这会才悠闲地拿着一个茶杯,又恢复成庄园里宠辱不惊的管家样子了,在那儿淡定咂嘴说道:“城里那些个花艺师的技术,也就那样。”   “奈婶,剩余的,能麻烦您找人按照这样的花束搭配吗?”佟闻漓又举起她搭配好的一小束扎着草绿色丝带被插在瓶中水养的花束。   “是是是。”   她一个做了几十年管家阿姨的人,现在阿漓小姐说什么她就心悦诚服地照办,她叫来几个手巧的姑娘。桌面摆放的花束不是单一整齐的只是插花而已,长短和色彩都有讲究,主次分明,相得印章。她让他们按照她的样式照葫芦画瓢地画着,虽不能做个一模一样,但也只需要阿漓小姐再调整调整就行。   不过一个上午,原先空空荡荡的待客长廊上就变成了白绿相间洋气奢贵的下午茶现场了。   奈婶在那儿直道谢,说那茉莉小姐要是看到了今天先生为她准备的排场,定会在那上流圈子里吹嘘得意许久的。   “先生很看重茉莉小姐嘛?”佟闻漓这样问到。   奈婶一顿,她这样问,奈婶要掂量着怎么回复好。   阿漓小姐当时住进来的时候,奈婶就引起重视了。因为从前那么多名媛贵女借着各种借口想留宿庄园,但先生从未有带人回来。所以奈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佟闻漓很特殊。   但真的调查后来发现她就是之前先生的商船出事故后的一个孤女,先生同情她帮她也是人之常情。   那个时候她发现这小姑娘倒还挺有自己的分寸的,本本分分的,还帮着她干活,看上去挺感念先生的。   不过前些日子,那天晚上奈婶去开门,是亲自见到先生把喝醉酒的阿漓小姐抱回来的,还嘱咐她给他热姜汤驱寒,别说先生抱别人了,她就连先生牵哪个女人的手都没有见过。   奈婶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她想,或许说不定阿漓小姐往后就能一直留在这儿。   只不过在她以为先生和这个姑娘之间还有些什么故事的时候,先生还是跟往常一样,若是哪天回来,也会问问她最近她在干什么,可有吃过饭了,但除此之外的,也就没什么了。   于是奈婶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也是,凭借先生的样貌、财富、地位,宅院的主人应该是家势门楣登对的某个贵姑娘。   但是她还是觉得阿漓小姐好些,她也是不好的家庭条件出身,知道阿漓小姐身上那种生怕亏欠别人的惴惴不安,也明白那种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命运馈赠的感觉。   她不希望她误会。   所以她的话就多了些,耐心地跟佟闻漓解释道:   “不是那样的,那茉莉小姐虽然是商会成员的独女,但先生用不着讨好和重视她,相反,哪怕是她的父亲,联合纺织商会的副会长也决定不了商会的事宜,别看咱们先生没有商会的明面职位,但什么决定没他点过头一概都行不通的。”   “那我们为何还……”   “为何?”奈婶徐徐道来,“那是为了体面,您想,那茉莉小姐满意了,定要出去吹嘘先生是如何重视她的,外头的人看来,看到的是先生尊重商会成员,甚至在某些时候,好像还把自己的决定权都让出去了。先生说,做人要低调和善,姿态更是要谦卑,那是为商之道。”   奈婶知道佟闻漓年纪小,所以解释的时候周到又耐心,“我这样说,阿漓小姐可懂。”   佟闻漓笑着摇摇头。   奈婶笑笑:“您懂,您要是不懂,不会尽心尽力帮我做这事。”   佟闻漓没再说话了,只是再帮着检查了一下花束是不是开的依旧生机勃勃。   奈婶越看越满意,这花不仅颜色搭配的好看,高低错落之间颇为讲究,不是那种大街上普遍能见到的样式,她不禁还想再问问:“阿漓小姐,您都是在哪儿看到的这么时髦的设计的。”   “垃圾桶里。”   “啊?”   佟闻漓解释到:“我从前也会来这一片卖花的奈婶,有时候路过富人区外头会看到那些被丢弃的花束,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可惜,有时候就会偷偷带回家,后来看多了发现那些插花都很讲究,就自己研究了一下。。”   “您光是看看就能记住还能做出来,您可真是有天赋。”   “您已经夸我两次了。”佟闻漓笑笑,“那我以后开个花店好了。”   “要的要的。您拿这手艺开花店,必然是要被那些名媛小姐踏破门槛的……”   奈婶边说边拿着保温杯走远,“我要去看看茶具了阿漓小姐。”   随风翻起的长廊上,只剩佟闻漓还站在那儿。   复古咖啡机摆放在茉莉花簇而缀的长椅上,刚刚送到的昂贵的“西贡往事”茶点蛋糕依次而放。长桌上的每个座位上都摆着洋桔梗和茉莉的小支花束,空气里全是茉莉的清香。   佟闻漓看了看主位,走过去把自己做的最好的那一束换到了主位席上。   *   下午,客人用餐后如约而至。   好些天不见,熟悉的人再度出现的时候其实是让佟闻漓感觉到陌生的,尤其他站在人群中的时候,总会让他有一种他高不可攀,甚至他们从未认识过的感觉。   佟闻漓在长廊边就看到了,年纪更长些的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的应该就是商会的副会长,后面跟了几个年纪稍轻的生意人,一身板正,应该也是商会的人。   站在那些人中间唯一没有体态束缚的就是传说中的茉莉小姐了,佟闻漓觉得她年纪看上去可能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她举止活泼,相貌迤逦,身上那条裙子很是时髦,她听庄园里的其他工人小姑娘说的,那是最新的款,那种轻盈中带着柔美的感觉要用最好的丝绸面料才能做成这种样式的。   她新奇地走到会客长廊的时候看到满廊的茉莉花,虽然混着洋桔梗和玫瑰,但样式繁多,色彩搭配相宜,哪怕含苞欲放也显得生机勃勃,于是满脸写着高兴,近乎要往身边的人手腕上凑,“先生,您这都是为我准备的吗?”   商会会长见轻声咳嗽呵斥她:“茉莉。”   说完后他又对先生说到:“先生有心了,我家女儿真的被我宠坏了,还劳烦先生如此布置。”   一身白西装的男人走到桌边的主位,拉开座椅,头也没抬地说着:“无妨,女孩子娇宠一些不碍事。”   他这时说的是越南语,佟闻漓第一次听他说越南语,有些陌生。   但她不能否认的是他讲的很好,地道地好像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   他和她不同,她的语言天赋大约就是受限于自己生长的地方,认死理,除了说好自己的母语以外,其他的口音一塌糊涂。   而先生,他乡和故乡对他来说,好似没有区别,好像他就天然不是用一个故乡、一个城市、一个国家能够框定住的人。   但好像只有他说中文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些命运的羁绊。   其他的时候,她只是个旁观者。 第21章 萌芽   庄园里的下午茶开得热热闹闹的。   先生说女孩子是该娇宠些。   茉莉听了这话就更高兴了, 拿出相机拍了好些照片,又兴高采烈地指挥着屋子里的人给她挪椅子,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在那儿挑剔地指挥着要小蛋糕吃。   “您瞧我这女儿,一听说来先生这儿,高兴的成什么样了。”   先生伸手拿过桌面咖啡, 眼神掠过他桌上设计别致的花束,带着客套的微笑:“能让茉莉小姐高兴, 想来鄙人这庄园长廊也算的上是物尽其用了。”   他这话说的恭维, 会长有些飘飘然, 但他一想到他捣鼓着他手底下的铺面涨租的事,还是有些头疼。   “先生,那些租户可不好对付。”   “我自然知道您的难处,但我也就是个普通商人, 有心无力, 也就只能巴结您早些把租金结给我呢,不管是这茉莉长廊还是这有价无市的甜品糕点, 都是讨好您的手段。”   商会会长一愣:行,一如既往地无赖。   他接下这个店铺盘子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自导自演抬了一波租金,好处全给他占完了还一副自己爱莫能助的样子偏偏他还没办法。   他听说过先生的绵里针,为商之道就是让你不知不觉里只看到他礼貌和绅士,忘了他人皮下的狐狸本性了。   商会副会长脸色有些难挂, 眼神瞟过自家吃的正欢的女儿, 起了心思。   要是能让茉莉嫁过来就好了, 如果结了亲家, 先生总归是要面子的总不会让自己岳父难堪,他知道法国那边等着给易先生安排婚姻, 但这儿是越南西贡,茉莉又是商会会长的女儿,怎么算都不算亏待他。   于是他眼珠一转,品着手里的咖啡说到:“先生,这莫不是Geisha。”   “您是行家。”他像是承认。   会长哪能尝的出来,他只是上次在贸易会上听到这款咖啡豆几百到几千美元一磅,贵的离谱,但猜想就凭易先生的身价,用的必然是这种。   于是他提议到:“茉莉,你不是拿了国际大师赛咖啡师的资格吗,先生的庄园里有如此好的咖啡豆,你该给先生亲自做一杯才是。”   但这茉莉小姐却显然接不住自家老爹钦点的“才艺展示”,有些不开心了,她嘟囔到:“不是有这么多佣人吗,让她们冲一杯就好了。”   她往人裙中随便一瞥,就看到了在那儿神游的佟闻漓,指着佟闻漓说:“你——”   神游太虚的佟闻漓:哈?   “就你,看你偷懒好一会了,去给我倒杯咖啡。”   佟闻漓是奈婶防止这茉莉小姐出什么幺蛾子才拜托她在远处照看的,这个局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意兴阑珊地听着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却没想到偶尔小神游还被茉莉抓着了,更把她当了是家里的佣人。   佟闻漓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那儿有片刻的僵硬,茉莉于是重复强调了一遍,“说你呢,别以为你穿的灰扑扑的我就看不见你。”   她转过来,声音娇娇软软地对着面前的男人说道:“先生,您的庄园里怎么会有这样偷懒还不懂礼貌的佣人的。”   原先端着咖啡杯的男人这才微微抬起眼,他目光掠过人群,看到了杵在人群后面的人,这才发现她。   佟闻漓眼见自己成了局面上的目光聚集中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说着抱歉,而后低头要去倒咖啡。   “阿漓——”   他出声。   她停住,坐在主桌上的人换了他们听得懂的越南语叫住她,“过来坐。”   包括茉莉和商会会长在内的一群人此刻都把头抬起来。   佟闻漓的脚步停住,她回头,只见先生把自己身边的椅子挪开,示意她,“来了也不坐,杵在那儿做什么,我这长廊里是缺了根柱子吗?”   他甚至还能跟她开起玩笑来。   “我、我先去倒咖啡。”佟闻漓怕说越南语出丑,小声地用中文回他。   “过来。”他重申一次。   于是众目睽睽下,佟闻漓走到他身边,坐下。   花廊软垫舒服,可佟闻漓却觉得如坐针毡。   先生侧目,眼神掠过原先被茉莉拿到一边的甜品台子,伸出左手,当着大家伙的面,把甜品台轻巧地挪了过来。   小白瓷上的精致甜品纹丝未动地落到了佟闻漓面前。   他敲了敲她的桌面,转成中文:   “好些天不见,来了也不问好,没礼貌。”   佟闻漓只能低声用中文回他:“有客人在。”   他把甜品小汤匙递给她,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那些客套的伪装,“算哪门子客人,烦的很。”   “先生——”佟闻漓对于他直白的嫌弃他们烦人觉得有些紧张,她看了一圈面前瞠目结舌的人,把头埋下来,几乎是从喉咙里面说的话,“会被他们听到的。”   “悄悄话,他们也听不懂。”他一脸板正,毫无心虚,敲了敲她的甜品碟,“尝尝。”   佟闻漓只敢用勺子挖了一点点。刚从冰室里拿出来的冰淇淋蛋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他看着她,像是等她的反馈。   她于是点点头,点头的时候桌子底下的脚微微翘起来。   他知道那表示她欢喜这甜品,于是他笑了,挪开眼神,责怪她:“果然还是你在更有趣些,只是你也不出声,还让我无聊这么久。”   她眼神落在蛋糕上,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您又不是没长眼睛,还得我吱声。”   “嗯?数落起来我了。”他微微侧头,皱眉反问。   佟闻漓抬头,实在是受不了对面一群人“他们到底还要用我们听不懂的话说多久的”表情,支了支他的手肘,“先生,您还有正事要聊呢。”   对面商会会长虽然听不懂,但他看懂了佟闻漓规劝先生的表情,见缝插针地说到:“先生,这位是?”   “阿漓小姐,我的客人,赏光留住在庄园的。”   会长微微讶异,先生竟然让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姑娘住在庄园里,看他们刚刚的样子,又觉得他们相识已久,甚至……甚至感情好像还挺好。   “这……”   会长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先生打断他,“刚刚您说,茉莉小姐拿过奖是吗?”   会长见话题又回到自家女儿身上,忙点点头:“小女不才,世界赛上拿过几次不入流的奖项……”   “那好,那就麻烦茉莉小姐给我们阿漓泡杯咖啡吧。”   先生转头一脸真诚地说。   那茉莉小姐刚刚拿起一台手机发完和名媛闺蜜的“虚荣分享”,恭维的话没听几句呢,刚刚指挥那穷兮兮的小丫头去做事又给先生下了面子,她本身就不痛快,现在还听到让她反过来给穷酸丫头泡咖啡,她张大嘴迟疑地看着主位上一脸平静的男人。   先生说完后,还微微倒头过来跟佟闻漓说到,“我们阿漓今天有口福了,茉莉小姐是拿过奖的手艺。”   收起勺子乖巧的佟闻漓:……   会长眼见自家女儿的神色僵在那儿,又看先生的样子,知道先生是为了之前她没眼见,指挥面前的姑娘做事在那儿下他们的面子呢。看他那样子,那小姑娘或许是什么不凡的来历,他觉得再这样僵下去要不好收场了,于是撇撇眼色,低声呵斥到:“茉莉,还不快去。”   茉莉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啊,她瞬间就眼泪汪汪地在那儿不愿意:“父亲!”   佟闻漓却在这一刻想起奈婶的话,眼见这局越来越僵,思来想去不过就是去泡杯咖啡嘛,她去就完了。   于是她起身欠身:“先生,不麻烦茉莉小姐了,我自己去。”   身边的人伸出一只手,撘住她的肩膀,将她按了下去,依旧对着对面商会会长说到:“我家小朋友手粗脚笨的,还是麻烦茉莉小姐吧。”   佟闻漓被摁下去后呆呆抬头,见到旁边的人彬彬有礼的样子,回过神来,他刚刚是不是说说自己手粗脚笨了。   茉莉一脸不情愿,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佟闻漓不敢看地把自己的眼神缩起来,从来体贴得体的先生原来也会做这种逼急娇娇女落泪的事情,可真是一点都不绅士呢。   “不就是泡杯咖啡嘛。”商会会长急眼了,他来了这么久,推荐女儿这条路堵死了不说,就连不涨租的建议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提出来,再这样下去,他就白来了。   外头的人可是都说先生特邀他来庄园的,等会出去什么结果都没有他可怎么交差啊。   想到这儿,商会会长再疼爱女儿,也不得不起身逼一逼了。   “我说茉莉,不就是一杯咖啡的事情,你……”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给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倒咖啡……”   眼见父女俩要起争执,先生站起来阻拦:   “金会长,是我考虑不周,做咖啡这么讲究的事,怎么能就在这露天长廊做呢,改明儿我让他们找一间好的咖啡室,我做东,定能让茉莉小姐好好发挥的。”   “今天就算了,茉莉小姐心情不佳,做出来的咖啡也没有什么雅趣。改日,改日我定然再次邀请。”   “晚点我还有个电话会议,我就不多留会长了。”说完之后也不顾商会会长的劝阻和挽留,像是起身相迎送客了。   “哎,先生,咱们的事还没有聊完呢……”   站起来的人点着头把人往外面赶:“改日,改日一定再约。”   ……   佟闻漓拿着小勺子站在那儿。   走到门口了做表示的男人折回来,这会儿神色轻松了不少,看到她杵在那儿,于是问到:“好吃吗?”   佟闻漓没有直面他的问题,而是坐下来,瘪瘪嘴,在那儿说:“先生您拿我搪塞人家。”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也在她一旁坐下来,看着她,像是同意她的观点点头说:“小朋友还挺聪明的。”   “傻子都看出来了。”她抬头,“您看到茉莉小姐看我的眼神了吗,那眼神要刀人。”   “你还怕她呢。”   “我怎么不怕她,人家有权有势的,我不过就是个布置花廊的。”   “这花廊是你做的?”他再环顾了一圈,这景观别致,审美高级,他还以为奈婶又从哪里搜到什么花艺师了,还想说往后就指定这一家了,却没想到是阿漓做。   他不由地就表扬道:“我就说今天景观别致,原来是你做的,倒是便宜了那些人。我们阿漓的审美真不错。”   这话在佟闻漓听来却有点他又带点揶揄的玩笑口吻的样子。   佟闻漓有些急:“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是怎样?”   “你——”佟闻漓想说他从前从来儒雅、绅士,但脑海中浮现那次他在游艇上的画面,想起他在顶楼吃法餐的时候微微上扬的眼尾,又觉得或许他就是这样,她了解他越多,他或者就是这样越多样的。   “反正我要是出了这个门被茉莉小姐装进麻袋里扔到湄公河了,你就是罪魁祸首。”佟闻漓改了口吻。   “哪有你说的这样夸张。”   “反正所有的坏处我都受,所有的好处您都占,今个出了这个门,那会长回忆起来发现自己想说的话被你三言两语挑衅成为她家女儿的争风吃醋了,偏偏您让奈婶做的这么隆重,外头看来您还是诚心跟会长交往,立得个体面的绅士人设,您就是只表里不一的老狐狸。”佟闻漓说到一半,把头转过来,“您是不是也是这么对我的?”   这话前半部分听听还让人觉得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的,但听到后半部分他皱了皱眉头。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端起了手边的咖啡,唇刚碰到,又觉得咖啡放久了味道都变了,于是又放了下来,假模假样地叹口气,吓唬她:“我可不就是这么骗你的嘛,把孤身一人的你骗在这里。我早就想好了,等过几天,你那些小伙伴以为你在这儿吃喝不愁的时候,就悄悄地把你卖了。”   佟闻漓没想到他这么说,转头过来嘴巴张的老大地看着他。   “您是骗我的吧?”   “你说呢。”他身子后仰,微微敞开腿,闲适地坐在那儿笑。   佟闻漓说不过他,焉在那里,小声嘟囔:“您利用我,还理所当然。”   “嗯——”他拖长了尾音,像是思考了一下确有愧疚,又拿出来一个解决方案:“作为这次的报答,我可以每日买甜品补偿你,一日一份。”   佟闻漓不说话。   “一日两份?一日两份总行了吧,不能再多了,多了蛀牙,这总够了吧,这家甜品点是很难买的。”   “对您来说,西贡有什么事是难的。”她把身子转过去,不面对他。   他见她侧坐在那儿,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气性,明明就是不高兴。他拿过桌面上摆着的一把折扇,敲了敲她的头。   “你倒是会恭维我,怎么就没有难处了,那店不接受预定,谁去了都要排长队的,我偶尔要一份插个队还是容易的,要是天天要,我还是要去走动的,拿着礼盒腆着脸皮去求去呢。”   佟闻漓被敲了头,气呼呼地转过来,摸着自己的脑袋:“那您去求嘛,您说一天两份的,您要说到做到!”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鼻尖朝向他,嘴下意识地嘟在一起表达不满,这让她的腮帮子有些圆。   他于是浅浅说到:“阿漓,你长胖了些。”   “是吗?”对面的人立刻被他说的话转移了注意力,把自己身上那条宽大的草白色连衣裙掀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先生,我真的胖了吗?”   他依旧不说话。   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他身边,唤他:“先生。”   他闭着眼,故意不理她,淡淡地说:“怎么了。”   “您说我胖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条裙子,它显得我比较臃肿。”   佟闻漓说完,眼见坐在那半躺椅上的人依旧没有说话,甚至看他的样子要在这儿午睡小憩一会。   他的神情全都藏在他那闭上的眼里,她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于是像是为了看清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寻他的笑话,她凑近蹲下来,那宽大的裙摆刚好落在他的皮鞋上。   草白色柔软的棉麻布料时而摩挲到硬挺的西装面料。   她轻声唤一声“先生”,而后盯着他的睫毛,那根根分明的睫毛毫无动静,像是证明他已经睡着了一样。   她于是更靠近了几分。   她没发现自己的发梢先于她的动作已经悄悄地攀上了身侧的人的肩膀,而后来到他微微敞开的衬衣下的锁骨处,最后陷在那凹陷的骨缝里,悄无声息地寻了个契合的位置。   “先生。”   她再轻轻唤她一声,她靠的足够近了,近到她都能看到他脖子上逆着光涤荡着一层晕细微的绒毛,看到他只有这样的距离下才能看到的下巴上的胡茬。   但他依旧没有反应,即便她那样靠近地叫他。   于是她小小叹个气,扫兴而归。   只是她一转身,躺在那儿的人的喉骨就像是忍到极致一样,深深地滚了滚。 第22章 生长   其实佟闻漓也没有因为先生把她当吸引火力的挡箭牌这件事而生气。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会在他面前耍那一点点为数不多的小脾气, 但这小脾气也只是限于她顶撞两句。她也知道,先生从来不与她计较,不仅不与她计较, 晚间的时候还让奈婶过来了一趟。   奈婶带着一个裁缝师父过来的,佟闻漓一脸不解。奈婶却笑盈盈地解释说到,阿漓小姐并未长胖, 是白天的衣服不合身,这就按照她的体型做几套合身的, 谢谢她今天解围。   这话一听就是先生说的, 他下午逗弄了她, 晚上就安排人给她做衣服,算是补偿。   裁缝师父姓莱,拿着软尺三下五除二就把佟闻漓的身形量好了,她一边记着数据一边笑呵呵地说:“阿漓小姐怕是还在长身体呢, 稍微做得宽一点才更合适。您喜欢什么款式的啊?”   她这一问倒是把佟闻漓问懵了, 她对时尚服装开窍的晚,也还是在庄园里才看到过几次上流社会的姑娘们穿的那些繁杂又多彩的裙子, 她钝钝地说:“您、您会做什么样式?”   她这话说完,对面两个年长的女人都笑出了声,奈婶拉着她解释到:“阿漓小姐,莱师父是整个西贡最好的私服定制老师傅,只有您说不出的款式, 就没有她做不出的款式, 您只管说, 大胆地说。”   “那您会做旗袍吗?”佟闻漓这样问到。   这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有微微迟疑了。   “倒不是不会做, 只是阿漓小姐年纪还小,旗袍对于您来说, 倒是厚重了些,压着您的活泼了,当然也可以做,我给您做两身洋裙再做一身旗袍,等您再长开些,自然就能撑起来了。”   裁缝师父是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什么人适合穿什么衣服,她也从来不昧着良心。   佟闻漓觉得莱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她虽然对中式旗袍情有独钟,但也听从了老师的建议。   莱师父比着她的身形量着,佟闻漓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是小了一点,哪哪都小了点。   阮烟时常打趣她是不是没发育,先生说她胖了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不是不一样了,但现在比着镜子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毫无变化。好歹长长个子也是好的,如果她能长些个子,那她站在先生身边的时候,至少不会一眼就被别人认为他们之间差着辈吧。   “好了。”莱师父收起软尺。   佟闻漓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会有奇奇怪怪的想法。   “奈婶,麻烦您跟先生说一声,之前他给lyrisa小姐定制的礼服已经送到她那儿去了。”莱师父临走的时候说到。   佟闻漓听到lyrisa的名字,知道她就是那个出现在先生车里、甚至在先生庄园里办过生日派对的那个女明星。   佟闻漓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她那样曼妙的曲线,白皙的皮肤和性感的红唇。如果她穿上旗袍的话,那一定是风情万种。   先生也会为她特地找来莱师父定制礼服吗?   “这么快呢,那可真是谢谢您,我还怕赶不上下周的慈善宴呢。”   “我知道先生出席,lyrisa小姐必是要作陪的,那是不管说什么加班加点都是要赶制出来的,裙摆的碎钻是我那帮绣娘一粒一粒地绣上去的,可是瞎了我几个手下的人。”莱师父邀功到。   “那真是辛苦您了,还麻烦莱师父与我去前厅结了手工费。”   “哎,这不成了我来讨钱的嘛。”   “我家先生惯不喜欢的就是欠人人情。”   奈婶带着莱师父往外走,边走边还跟佟闻漓打了个回见的招呼,佟闻漓摆摆手,待人走出屋子后,脸上的神色才慢慢恢复成平静。   先生出席体面的场合,身边定是lyrisa小姐作陪的。   如果跟茉莉小姐这样家世显赫的贵女来往是一种虚与委蛇的周旋的话,那么和lyisa这样无利可图的影星成双入对,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不允许任何男人拒绝的美貌吗?是因为她红唇微启的风情万种吗?是因为她身上见过世事游刃有余的酒场迂回吗?还是因为她性感又举止大方,成熟又待人体贴?   总之,那都是佟闻漓身上没有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是带着时不时在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的那些对比。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拿自己跟lyrisa小姐比较呢,这两者从来就没有对比性。   她只是得到怜悯后暂住在这里的过客,哪怕先生待她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走的。   她,应该只是他抒发愧疚和怜悯的一个对象吧,就像她对来福的感情一样——那种弱势一方的孑然一身无可旁身的感觉可能就是这样激起了强者的一些保护欲望。   那和正常的男女之间的性/吸引是不一样的吧。   她惊叹于自己想到了性/吸引这三个字,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阮烟说她们这个年纪对异性生出的那些亲近感和吸引力就是荷尔蒙在起作用,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一定是最近吃得太好了,新陈代谢过于旺盛了。   但她虽然是这样想的,却依旧鬼神神差在一周后地去了慈善夜舞会现场。   她只说要去长长见识,先生就带她去了。   那晚她穿的是一条月白色的裙子,第一次穿上一双带跟的精致的白色小皮鞋。   当然她是坐另一辆车从侧门进的,没和先生一起从前厅招摇地进来。   慈善会现场挤满了一堆媒体。   先生这样的商业大腕出席自然是最吸睛的。加长林肯开上红毯的时候,所有的长/枪/短/炮都涌上来.他等司机开了门后,走下来绅士地走到另一边开门。带着一圈闪钻的酒红色的尖头细高跟稳稳落在地上,明眸皓齿的女明星下来,手挽在他矜贵的黑色西装的手腕上。   他今天带了金丝边的平光镜,眉目俊朗,随便一拍都是极为上镜赶超影视明星的气质。   当然这一切,已经在二楼的佟闻漓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许多拥有她听都没有听过抬头的人被一个又一个地介绍起来,她盯着那些人,发现一个规律,来头越大的人坐得越前面。   先生坐在第一排的最中心位置,但只有他的席面上没有人名牌,主持人介绍列会嘉宾的时候也不介绍他,但那些个高位在身的都一一与他点头问好。   他那样瞩目、那样耀眼,这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他那样的人在刚刚出发前,还来到她车窗边,怕她不会照顾好自己,还跟她细细说着今晚的慈善夜哪一个自助台的西餐最好吃。   简单的领导发言结束后,后餐厅开了酒会宴席,自助台上就像他说的那样,摆满了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餐点。   但他们好像只喝酒,只攀谈,只谈笑风生地觥筹交错,那些食物好像是不能吃的装饰品而已。   佟闻漓端着个小盘子盛得满满地遗憾地想,或者这就是他们和她的世界的差距吧。   有人疲于奔命,有人醉于声色。   social dancing的音乐响起来,舞池里打下来一道追光。   佟闻漓朝那儿看去。   舞池中最显然是Lyrisa小姐,有人邀请她一起跳一支舞,她含笑不语,那来邀请的绅士了然于胸,知道她拒绝了他。   舞曲过了开头,依旧有人上去邀请,她都含笑一一拒绝。   她在等谁呢。   佟闻漓从那些熙攘的人群里看到坐在那儿的男人。   光明明不落在他身上,可他依旧在精英人群中尤为显眼。   她一直看着他,像是只等待他的邀请。   终于,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把手伸出去。   佟闻漓忽然想到那天,他也是这样,绅士又礼貌地邀请她去吃一顿晚饭。   现在他邀请另外的人跳一支舞。   她知道跳交谊舞只是一种酒会上的社交礼仪,那说明不了什么。   但他们会十指相握,脚尖相抵,搭肩握背,在浮光荡漾的舞池里晕出一道旖旎的光。   钢琴起伏优雅,舞池中的人来来回回。   佟闻漓端着的盘子有些僵硬,她迟钝地看着那些舞步。   前进、后退、旋转……   佟闻漓的眼神和光一起追着舞步,即便她僵硬在原地,但她幻想的画面里自己的脚步也随着那光一起过去。   想象中,她完成的很好,站在他的面前,手被他握着。他的下颌线绷直,绅士和教养刻在他的举手投足间。节奏快的时候,她能应对自如,脚步规范;节奏慢的时候,她的身体缓缓地想要倒在他的肩膀上。   舞池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   她已经长高了,能够伸手勾到他的肩膀了,她的衣衫不再沾满西贡的泥水,月白色的轻纱勾到他的白色西装上。   她微微仰头,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唇线。   薄薄的唇瓣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由地想要伸手去够。   忽然间外面突起一阵风,而后不知谁叫了一声:起风了,夏天要结束了。   光晕消失,她随之抬头看向窗外,夜里突然狂风大作,纷纷扬扬匪夷所思地摇下了一树的蝉。   她迟钝地发现——   夏日要过去了。   蝉的一辈子就要过完了。   而她的这个一生中最难忘的假期也要结束了。 第23章 生长   她这一生所有的惊涛瀚浪全都是在这样一个闷热又奢侈的假期里发生的。   那样的一个年代, 上大学是一样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的奢侈品,佟闻漓在漂洋过海的不安中依旧保持着对这个奢侈品的追求,是因为她知道, 那是她能走的最公平的一条路了。   佟谷洲为此甚至付出了生命。   当然如果提前知晓这样的结局,佟闻漓宁可父女俩就守着那花田过一辈子。   但没人能料想到这样的结局,就像没人能想到她和人人口中敬畏的先生之间还有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   她的学校在河内不在西贡, 她没去过河内,但她猜想, 比起西贡这样一个外商贸易往来云集的港口城市, 作为首都的河内应该会更不一样些。那儿的外国人没有西贡这么多, 像她这样的华人、烟烟这样的欧美混血以及先生这样的外籍商人会更少。   因为Ken的训练关系,阮烟也打算去河内找找更好的资源和机会,她说她们还在一块,怕什么, 反正西贡她什么都没了, 没什么好留恋的。   是啊,西贡她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家, 无家可归了。   这样的想法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又忽然想起那天西贡的晚霞下,他从车里伸出手擦着她满脸的泪水,轻飘飘地哄她说——“这不还有我嘛”。   是的,他照顾过她, 帮助过她, 也救助过她, 也说过那些让人一听到心房就肿胀的话, 她感谢每一个时刻里他的出现。   但其实没人会把这些当成可以一直延续的童话的,因为她一定会走的。西贡只是个驿站, 对她来说是那样,对先生来说,也是那样。   尤其当她发现,她那些别样的情绪埋藏在她心里的种子开始发芽,她收藏的那些关于他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归还,她开始去幻想一些荒唐又不切实际的画面,可偏偏他的每次触碰都是绅士的照顾,周全的礼貌,哪怕有那些偶尔的玩笑,也更像是长辈与晚辈之间的逗弄。   她却在一声一声逐渐嘶哑的蝉鸣中生出一些让人难过的情绪。   *   佟闻漓把那从佟艳红那里拿回来的支票分成了两部分,大头储值了用作未来的开支,留了部分小头现金在身边灵活支取。   玫瑰花田被收走后,她回过几次堤岸,也在在从来都蒸腾着热气和潮湿的街道里去过那个孤儿院找过Tang。她管他叫小唐。   西贡的秋天日头依旧毒辣,唯一跟夏天不同的是傍晚会来得更早一些。傍晚是佟闻漓最爱出门的时候,她喜欢带着来福走在西边橙黄色的夕阳背景下。那个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城市面貌都会变成画里的场景,只剩下轮廓,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处在异国他乡还是依旧生活在故里。   福利院生长在夕阳最柔软的地方。   佟闻漓到那儿的时候,小唐正架着个梯子在那儿给小朋友摘挂在树上的风筝。   小唐的那只有残缺的脚不能用力,只凭着一只脚站在老旧的木梯子上,下面一群小朋友帮他扶着,他伸手去够。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他身体尽可能地往外伸着,手勉强触碰到那风筝尾巴,身体还想再跃跃,可偏偏那只残缺的脚支撑不住,使不上力道。   看得底下的来福都有些着急。   “我来吧。”佟闻漓叫停他们,“小唐,你下来。”   原先憋红了脸的少年低头看到来人,一瞬间脸上绽放出笑容,“阿漓姐姐。”   他笑的憨憨的。   “快下来。”佟闻漓站在梯子下重复到,“换我来。”   “我能拿到。”少年回过头去,像是要证明给她看,那条完全用不上力的腿往前一蹬,佟闻漓都能感觉到疼。   下一秒,他抓下来了,对着她挥手道:“你瞧,我拿到了。”   他憨憨一笑,从椅子上下来。   小朋友拿到了风筝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宅门里出来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爱的老奶奶,是孤儿院的院长。   院长奶奶笑呵呵地拿着手里一把剪刀,用西贡本地话说着:“该你了Tango。”   小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到,院长奶奶最近给他们剪头发,每个孤儿院的孩子都要剪,就是他一直没有剪。今儿,怕是逃不过了。   佟闻漓看了看他为了遮掩伤疤蓄长的头发,在那儿抿着唇坐着。   院长奶奶的围裙已经套上了tango的脖子,他毛茸茸像个鸡窝一样的头发耸立起来,院长奶奶带着老花镜。   “乖崽崽,吃糯糯,剪了头发长高高……”老妇人慢悠悠的老调童谣晃晃荡荡的,像极了夕阳荷塘边的蜻蜓轻声哼鸣发出的声音。   老人家的童谣像是很催眠,来福趴在佟闻漓脚下,听着那古老的调安眠小憩。   佟闻漓坐在石板凳上,白色凉鞋踢着滚落在黄土堆里的砂石,白晃晃的光从黄绿色的瓦萨维奇上反射过来,她眯起眼睛,看到碎密的头发从小唐的肩头掉落。   “好了呢。”院长奶奶满意地解开围裙,“都变帅了我的Tango。”   佟闻漓由此去看,小唐一边的头发已经剪完了,但另一边的头发原封不动地还立在那儿,像极了一颗休到一半就被园丁忘记了的灌木植物。   但院长奶奶跟没有发现一样,笑呵呵地收了东西就回去了,她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所有孩子的“修剪”和祝福,回到那树下的摇椅上去。   小唐盯着那修了一半的头转过莱不好意思地笑笑:“阿漓姐姐,不好意思,院长最近不太记事,也不太认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长奶奶。   她躺在夕阳光里,夕阳浅浅地窝在她脸上的岁月里,她很安详和慈爱,只是睡在那儿,好像她这辈子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的身体可以随时交还给死神。   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忍冻挨饿,颠沛流离,贫富差距和生离死别。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剪头发的tango这会这么轻易就松口让院长奶奶剪了。   佟闻漓觉得她容易陷在这种日暮残光的岁月的缱绻和安定里。   她于是转过头来,故作轻松地笑笑:“唐,你的头发,怎么办?”   小唐抓了抓自己另外的一边,又抓了抓自己另外被剪了的那边,笑着说道:“没关系,可能很时尚呢。”   佟闻漓自我而举荐到:“要不我试试?”   “啊?阿漓姐姐会剪发吗?”   “唔——”佟闻漓想了想,“我在先生那儿学过修剪草木。”   ……   两个人有一会的沉默。   而后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于是小唐就把那围裙再次围上,在那儿坐得端端正正的。   佟闻漓找了一把剪子,按照剪了一半的那个样子,在那儿比划了一下,就开始了。   细密的碎发从小唐眼前掉落,落在面前女孩子的脚边。他像是一株为了来年春天长的更好的梧桐一样,闭着眼睛听着那剪子咔嚓咔嚓的声音。   “阿漓姐姐,你的家在中国吗?”少年先开口。   “嗯。”   “可以给我讲讲中国吗?”   “好啊。”少女微微停顿,像是有些疑虑,“那我从哪里开始给你讲起呢——”   “想到什么就跟我说什么吧。”   “那我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我的故乡在东方,华夏文明,五千岁月。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   “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一千五百多条河流,北到千里飘雪的漠河,西到辽阔的帕米尔高原,南到海浪奔涌的曾母暗沙,东到乌苏里江……”   “大漠敦煌、万里长城、唐诗宋词、笔墨丹青……”   “小唐,我说不尽她,她太美了。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   坐在那儿少年沉醉其中,他随着她的语言去想象那些壮丽的山河,辽阔的土地……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去看看她的国家,她的故乡。   ……   “好了。”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女孩子和小狗狗并排坐在他对面,一脸欣喜地看着他,这让他还以为她是不是会魔法,连带着把他脸上的伤疤都治好了。   “我们tango很帅呢。”她学着院长的口吻这样夸他。   他脸微微发烫,在脸盆水光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剪完头发后他脸上的伤疤还在,但整个人却清爽了不少。   “晚上还去摆摊吗?”佟闻漓这样问到。   “去的,要去的。”   于是佟闻漓就跟着他一起出了门。   日暮渐渐暗下来。   两人都没有吃饭,佟闻漓把帆布包里的糕点掰他半个,两人蹲在路边。   佟闻漓嚼着那糕点等着自己要等的人。   果然过不了多久,迎面就走来两个个混子。原来斜叼着的青龙烟在看到佟闻漓的时候把从嘴边拿了下来,“哟,花姐,好久不见,我都认出不出来了,您说您要是早这么收拾一下,我们兄弟几个犯得找跟小美女误会这么大嘛!”   佟闻漓今天穿的清爽些,不像从前总是在夜里见到的那样身上脏污。   佟闻漓没接他们这话,只是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来几张纸币。   “诺。”   原先一脸不正经的兄弟两个看到后脸色僵在那儿,确认了一下佟闻漓手里拿得是好几张大面额的钞票,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接过:“哟,花姐,您这是高升了啊。”   佟闻漓没理这话,直接说道:“往后我不在,你们能帮忙照看小唐吗?”   那两个小混混见到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佟闻漓的话,拿着那钞票透着光辨认着真假,“好说好说。您放心,这小子以后我罩了。”   饶是他们这么说,佟闻漓也放心不下,她转过身来。   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没她高,瘦得皮包骨头的,两颊凹陷,却一脸真诚地看着她。   十五六岁的正常少年,成绩好的应该在国高里读书,顽劣不驯的这会也是横行街头的霸王了,如果他不是天生脚跛,应该也如那般的朝气蓬勃吧。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来一个纸袋子,看了一眼那正对着钞票欣喜的三个人,走到屋檐下,微微弯着腰对着拿着糕点嚼到一半的小唐到一边说到:“小唐,这里有一些钱,你拿着应急用,要是有人欺负你……”   她想说那就打回去,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那就跑”。   面前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要走了,她来,应该是来道别的,他没接,只是真诚地问她:“阿漓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西贡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   “说不好。”佟闻漓摇摇头,“这些钱,你先收下,以后上学的钱,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她打听过了,外国语学院里会有些承接一些翻译的活的机会,虽然目前来看她没有什么语言基础,但只要她花功夫去努力,哪怕她的能力达不到口译,但笔译总是可以的。即便是边学边翻译,只不过也是多费她一些功夫而已。   小唐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她只要给帮助他填补他学费就可以了。   小唐却抬头说到,“姐姐,上不上学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早就过了可以上学的年纪了,跟不上的。”   “很重要。”她把那些钱塞进他的木匣子里,“我都会寄钱回来的,每月月末,你去邮局,不管多少,我都会寄一笔钱回来的,不管你是去公办的学校上学还是去找培训班学习技能都好,好过你每天摆摊。”   他终于是接过了那袋东西,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问她:“姐姐,阿漓姐姐,你帮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佟闻漓楞在原地,她帮助小唐是因为可怜他吗?就像先生帮助她是因为可怜她一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否认。   或许吧,人性里天然就带了对弱小的同情,对病残的悲悯。   “小唐,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过的好。”   “我明白。”少年垂眸下去,平静地说到:“我会等着你寄钱回来。”   他目光扫到来福,又问到:“来福呢,你走了,它怎么办,它会流浪吗?”   佟闻漓摇摇头:“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收养它一段时间,等我安顿好了后就来接它。”   “想来先生不会不愿意的,先生那儿,应该很好吧?”   她笑笑:“再好我也会走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没法永远相互依靠,相互温暖的。”   日暮下披上夕阳的少年抬头,看着孤身成一道剪影的少女这样说道。   他手里是一本越南语译文版的《海子诗集》。   他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对她说的这句话深信不疑。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没法永远相互依靠,相互温暖的。”   她说她来自中国,长在那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   他在那儿由衷地想:   要成为高山,成为流水,成为勇敢的大海啊。 第24章 生长   剩下的日子用两只手佟闻漓也能数得清。   西贡的秋天其实和夏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是几阵零零散散的大雨时不时浇灭那片土地上升腾起来的热气。   雨夜过后,佟闻漓坐在阁楼的窗前,书桌上依旧摆着他从先生那儿借来的那本《海子诗集》, 抬头看到庄园的那片玫瑰园又有许多的花瓣凋零在雨夜里。   原木纸张上,她拿起钢笔,凭着自己的感觉, 开始学着写一些东西。   比起语言,她更喜欢文字。与语言表达的当下分明不一样的是, 他们缓慢地流淌在她的生命里, 在历史的长河里记载着各种各样的情感, 抚平每个人心里难以言明的情感。   堤岸的日子好像过去了很久,锋利的钢笔尖渗透纸面,在纸背后留下一道深刻的刻痕。   佟闻漓打开抽屉,外面风起花落, 唯有她做的那朵干花玫瑰, 安静地躺在她的书桌里。   *   等到天气放晴后,外面陆续开始来了许多人。   佟闻漓知道公馆的玫瑰园里, 偶尔会有茶歇派对。她听奈婶说,是先生允许给lyrisa小姐的。   “玫瑰园的露天草坪空着也是空着,先生又不爱热闹,也经常不在,庄园里冷清的很, 所以lyrisa小姐要开派对,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佟闻漓上次见到lyrisa小姐, 她穿着那酒红色镶嵌钻石的晚礼服, 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笑意浓浓地看着她对面那个矜贵绅士的男人。   她真的很美, 美到佟闻漓从前和阮烟经过电影院外的大海报的时候,都仰着头看着出神。阮烟揿灭了手里的烟,踩在脚底下,说着脏话:“****,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自从上次佟闻漓做过下午茶的布置后,奈婶不太瞧得上外面的布置了,所以当佟闻漓说要帮忙的时候,奈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佟闻漓听说今天来的许多都是电影明星,所以修剪的花枝格外用心,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扎到了倒刺。就连奈婶提醒佣人们都小心些,贵客不容许怠慢。   午后,几个Lady正坐在草坪的遮阳处。中间最为显然穿了一身白的就是lyrisa,她法式平帽檐上罩了一层薄薄的网纱,带着优雅的手套,身边放置了一台装着冰块吹风的小风扇,正优雅地抬头把手里的咖啡送进嘴里。   这聚会是给新人Amber准备的,她刚刚参演了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上映后得到了一波挺好的反响。   Amber拿着一杯手冲咖啡,走到lyrisa面前,谢谢她对于新人的照顾。   Lyrisa笑着接过,说是她自己努力。   几个Lady开始争相发言:   “Amber固然努力有才华,可没有Lyrisa的帮助也做不成这次的女主角,毕竟现在这行情下,做电影太奢侈,投资人少,肯捧人的投资人就更少了。”   “靠的是Amber自己有天赋,又肯努力,我只是做了个举荐。”lyrisa小姐这样回到。   “您这么说,我就羞愧难当了,说起来,您还是制片人,多谢您的提拔。”Amber这样恭维到。   “我也是第一次当制片人,这部电影能成功都是大家的功劳。”   “lyrisa,您这么说就是谦虚了,要没要您,这电影的投资都拉不到呢。”   “是啊,谁让我们lyrisa有先生做靠山呢。”   “对,这玫瑰庄园为了Lyrisa随时开放,我上次跟大使馆的那一位都没进来这里,今天跟着lyrisa来竟然可以随处走充分享受这个花园,要知道能来先生的庄园做客的,全西贡能找出多少人呢。”   “谁让我们lyrisa有这样的才华和美貌呢。”   佟闻漓一直站在边上,她顺着她们的话看向lyrisa,她的确长的很美,乌眉描得细长,复古唇色在夏日微微灼眼的日光里像是被梅渍染红一样艳丽。   另外有两个衣着美丽的姑娘碾着凤仙花,把固色块放进研钵里,又把那鲜嫩的花瓣放进去,碾出艳丽的汁水后,用柔软的刷子,给她空余的另一只手上着色。   玫红色染上她的指甲,葱指顿时更嫩了几分。   她极为优雅地抿着咖啡,轻轻地斥责他们:“先生把这儿让我用,那是先生宽厚仁慈,那样的话,别再说了。”   于是一行人又禁若寒蝉地说“是”,继而陆续又开始聊别的话题。   服饰发型、潮流风向一直聊到了傍晚,直到他们陆续走了,佟闻漓才开始上手解下插好的花束。   她忙于手上的是,却听到后面有人说:   “花很漂亮。”   佟闻漓没想到lyrisa还没走,她退到一旁,用越南语回复她,“抱歉lyrisa,我不知道你们还没有结束。”   “我们结束了。”她看上去脾气很好,走到花束旁边说到:“你去过很多上流社会的派对吗?”   “您取笑了,我只是在路边卖卖花的,哪有机会去到上流社会的派对。”   “可我看你的花艺布置都是最新的流行款式,那都是上流社会的派对里流行的样式。”   “您说这事啊。”佟闻漓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卖花的时候经常经过一些富人区,我看到过他们丢弃在垃圾桶里的花的样式,我觉得那些样式新奇又特别,就记下了。”   “这样就能做出来?”   佟闻漓一愣:“是我东施效颦了是吗lyrisa小姐。”   “没有。你做的很漂亮,甚至比我看到过的那些派对上的花还要漂亮。”   “谢谢。”   佟闻漓谢过她的夸奖,她看出她的夸奖是真心的。   “你一直住在庄园里吗?”   佟闻漓一愣,乖巧回到:“不到一个月。”   对面的女人点点头。   佟闻漓继而又解释道:“哦我马上就会走的lyrisa小姐,不会在这里打扰很久的。”   她这话带着一些好像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的愧疚和拘谨,lyrisa笑笑说,“没事。”   “听你口音,您不是西贡本地人吧?”   “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来西贡做什么的,做生意?”   佟闻漓并未展开讲那个故事,只是简单合成一句话:“我来读书。”   “哦,学的什么?”   “法语。”   她听到这话后,明显顿了顿,才说到:“挺好的专业,往后跟着先生用得着。”   她用的是跟着先生这样暧昧不清的揣测。   这印证了许多人对他们的猜想。   “您误会了。”她摇摇头,“先生不是我能攀附的,我学法语,也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眼前的姑娘不卑不亢。   “抱歉。”Lyrisa于是道歉到。   “没关系。”她抿着唇说到。   lyrisa抬头细细地看她,她的面容较好,眼尾下垂,带着点娇憨的少女可爱,但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又清清冷冷的,五官长的很漂亮,不需要像她一样用浓烈的妆容做修饰,做掩盖。   她的眼神最后落到小姑娘穿的裙子上,宫廷袖风的白色纱裙合身,束起头发的颅顶饱满。   她认出来了,这条裙子是出自莱师父的手艺。   整个西贡,能请得动几年才做一件衣服的莱师父接连高产也就他一人了。   先生处事,从来都讲究投入产出,研究有利可图,像这般不计回报地讨好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她是从来没有见过。   *   几日后,先生从法国回来,受邀上怡山敬香。   他在影视业也有少些的投资,刚上映的电影就是他放权给了lyrisa做制片人,参与投资出品。   这电影票房口碑都不错,达到对赌业绩后,剧组全组上怡山还愿,先生给了lyrisa面子,特地应邀前行。。   先生的车直接从机场出发的,路过庄园的时候没进来,让奈婶提早过来,跟佟闻漓说怡山上夏日清凉,猴群出没,问她要不要去看个新鲜。   佟闻漓匆匆忙忙地出来,才发现停在路边等她的车里除了先生之外,还有站在那儿的lyrisa,他们一起站在树下等她。   先生看到她来了,手里的电话还没有打完,朝她抬了抬下巴:“阿漓先上车。”   佟闻漓听他的话,由着司机替她开了门,她绕过驾驶座后面的那排位置,去到第二排,靠边上坐了下来。   车外的人挂了电话后,lyrisa才进来。她纤细的高跟鞋踩着羊毛软垫的时候,佟闻漓看到她带着手套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佟闻漓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   她知道他的礼貌和绅士,从来都不是给她一人的。   车门未关,他抱歉地说介不介意他抽完一根烟。   四下无声,所有的车窗都还来不及升上去。   四面八方的热风在车上坡的颠簸中铺面而来。   佟闻漓的裙摆被从脚下灌上来的风吹起来,她伸手去压,可偏偏裙摆闹人,她的发梢飞舞。   于是前面的人灭了手里的烟,等了一会后让司机把车窗关上。   于是四周原本喧闹的风声不见了,车子里安安静静的无人说话。   lyrisa先跟佟闻漓打着招呼:“阿漓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您好。”佟闻漓回应。   “嗯?你们何时见的面。”坐在佟闻漓前面的他像是随意淡淡一问。   “前几天,我去玫瑰园开下午茶派对的时候。”lyrisa带着笑回到。   轮到接话的男人却不说话了。   周围的空气在那瞬间莫名开始有了一些凝固。   过了一会,佟闻漓才听到坐在前面的人缓缓出声到:“那玫瑰园子是阿漓的,你往后要去,要先征得她的同意。”   他说的是中文。   佟闻漓楞在那儿,他竟然对他们在微醺的夜里许下的承诺记得如此清楚。   佟闻漓看到lyrisa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缺失,坐在副驾驶的助理见状翻译给她听,之后她才转身过来,礼貌又诚恳地跟佟闻漓说:“抱歉,阿漓小姐。”   佟闻漓连忙摇摇头:“不、不用,您……您请便就好。”   她说完后,车厢里依旧安静。   她侧目望去,他阂上眼,自此后就别无其它的声音了。   佟闻漓没敢打破这种平静——   好似那种安静,是他人生在除了和她相处以外的常态一样。   *   到了怡山时恰逢一阵山雨过后,山顶寺庙烟雨蒙蒙,香客稀少。   佟闻漓在殿外,她没有琢磨明白寺庙上香的仪式和规范,学着寺庙僧人的样子,把举过头顶的三炷香插进焚香炉内。   焚香炉青烟弥散,她透过烟雾勾勒的画面里看到门槛外的菩提树下,他和剧组的那些个导演和出品人站在那儿说着些什么,说话间他打开檀木做的烟盒,从里挑出一只长烟,衔在嘴里,而后再用手摸兜,像是再找什么。   低头一瞬间,他面前送上一簇跳跃的蓝色火苗,面前明艳的女人递上手里的火机。   他微微一愣,没有拒绝。   低头,贪婪地陷着腮,之后缓慢的、他的身上就笼罩一像层寺庙里一样的青烟。   那种餍足的样子带着与刚刚与大殿里他举香过头顶,闭眼虔诚还愿时不一样的凶性。   这让佟闻漓又想到那在游艇上他渡进别人嘴里的那只烟。   她听来参加聚会的那些漂亮姑娘说,先生是Lyrisa的靠山,也有蠢笨如她的人问,什么是靠山。她听他们互相打闹嬉戏,说靠山就是情人的意思。   靠山是情人的意思吗?   她想到那天,那天他挡在面前,四两拨千斤地问到他当她的靠山够不够格的时候,对面吓的大气不敢出,她自然是知道,他当靠山,太够格了。   就像她说他无家可归,他给她擦着眼泪说这不还有他一样的让人想要依赖。   但半墙之隔,他抽完了那只烟,从红尘里踏进来的时候,却依旧让人不敢再看一眼。   他接过僧人送上的佛珠手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闭眼关听。   一拜长衫微动。   他说过那院子是她的,往后他是他的靠山。   她再想到情人二字,身体微微发抖。   她在清眼名目的佛祖面前察觉自己的凡心。   那想法畸形又扭曲,她视他为长辈敬重,为怀有慈悲的佛崇拜,他几次对她施以援手,她却生出这样的难以捉摸的心思。   他再拜。   沙弥低低的颂经声中,她对着自己对面那座明黄色佛心墙失神地想,如果哪一天他汗涔涔地给她渡进一支烟的时候——   她是不是也跟别人一样的甘之如饴? 第25章 生长   那样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佟闻漓的手掌里出了一层虚汗。   好在山间寺庙人头营营, 没人发现她心里这起伏不定的波澜。她避开了人群,绕着青石小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剧组要去住持的仪式台上还愿,佟闻漓料想先生也会一起陪同。这寺庙宏大, 一去一回应该是要半日光景,她不如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好了。   山寺后面比前面还要僻静些,她循着台阶走到高出, 从上往下看。   山色空濛,千里绵延, 大约是人从来都信奉和瞻仰神佛的力量, 大小的神庙里供奉着许多她眼熟的神佛, 如果不是寺庙的梵石下还刻着越南语,她甚至都以为,她就在岭南,就在广府。   等到山间的雾气开始层层散开之后, 佟闻漓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的后院禅房, 这儿比前殿的人少了很多,她猜想可能是僧人落脚歇息的地方。   佟闻漓正打算往回走, 眼前突然蹿过去个什么东西。再过一会,佟闻漓就听到了身后有个须发斑白的老僧人嘴里念叨着什么。   佟闻漓看到那过去的生物长长的尾巴再结合那个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的僧人说的话当下就明白过来,那应该是一只偷东西的小猴子。   那僧人根本追不上它。   “站住。”佟闻漓立刻跟了上去。   前头跑着那小猴子听到她的声音后停了下来,但只是转头看了看她,咧了咧嘴后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像是炫耀。   佟闻漓皱皱眉头, 试图去抓。   每次要抓到它的时候, 那小破猴就跑了, 像是故意逗弄她。   佟闻漓后悔没带来福来,不然她还能有个帮手。   几番折腾, 那小猴子终于像是跑累了,站在石头上好奇地看着她。   佟闻漓双手撑住膝盖在那儿,喘着气,见它不跑了,于是把腰挺直,把手伸出去,“给我。”   佟闻漓这才发现,它手里抓着一串罕见的莲花纹天青色白菩提,很漂亮。佟闻漓估计那珠子应该很稀有,才让那一把年纪把红尘事不必计较挂在嘴边的老僧人都动了情绪。   她伸手去要,那猴子愣愣地看着她。   佟闻漓一想自己刚刚说的是中文,于是换了越南语,重复了一句:“小猴子,快给我。”   那小猴子身形不大,估计也就是个还没长大的猴崽子,调皮捣蛋得很,见佟闻漓几次伸手过来要,索性就把自己的手举过头顶伸直了,站在那石头上。   那石头长在坡上,它伸直的手臂高过佟闻漓。   佟闻漓试图去抢,但它猴精着,她跳一次,它就把手伸的更高,吱吱吱地在那儿得意。   这把佟闻漓气的不轻,被一只未成年的猴子鄙视了身高。   她试图强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偏偏那小猴子纹丝不动,还吐鬼脸。   “你!”   佟闻漓插着个腰,仰头开始威胁他:“小猴子,我是人,你是猴子,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我比你文明一些,所以我不跟你动手。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乖乖识趣把东西交出来,你抢东西羞辱我身高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的话……”   它顶着两个圆圆的眼珠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手平放在身边,好奇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佟闻漓见它的手放下来了,觉得是个好机会,她一伸手想去抢,却没想到那小猴子速度比她还快,迅速把手举起来,而后看着佟闻漓,兴奋地咧着嘴在那儿吱吱乱叫。   佟闻漓:……   它耍自己玩是吧。   “你!”这可把佟闻漓气坏了,她打算跟它拼命的时候,一只手却从她身边出现,揪住那猴子的头颈。   那小猴子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顿时被揿倒在那儿石头上,它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但男人的力气有些大,它一只瘦小的猴子被摁住头之后几番挣脱都没有成功。   “放。”他呵斥一声。   小猴子睁大眼睛,没动作,装死。   “放。”他又重复一声,继续摁住它,加重了力道。   它甩了几下没甩开,只能把手里的那菩提串丢了。   佟闻漓连忙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抚了抚上面的尘土,揣进手里。   他这才放开,那小猴子呜呜呜地跑掉了。   佟闻漓转过来,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先生,她与他打招呼:“先生,您怎么来了”   “早上就觉得你心不在焉,刚又看你鬼鬼祟祟的,就跟来看看。”他低低应了一声,站在那台阶上,看着她说道:“找了你两圈没找到人,倒是在这儿被只猴子欺负上了。”   被只猴子欺负佟闻漓本就不高兴,再加上他这么说,她不由地为自己辩解两句:“我那是扮猪吃老虎。”   “那我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扮猪。”   嗯?   她抬头,觉得先生还有些小小的嘲笑她的意思,他这会的可恶程度跟那只小猴子也差不了多少。   “那要不是我声东击西,您能一招将其制服吗,是我转移了它注意力,让它变得骄傲自满,最后大意轻敌。”她微微仰头,这样分辨到。   这话说得她从来都预判他会出现一样。   她细密的胎毛发黏在额头上,微微下垂的眼睛这会正狡黠的瞪着他。   这让他不由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伶牙俐齿。”   她咧嘴一笑,浅浅酒窝荡漾开来,而后抬头对他说到:“先生,我得把这手串还给那个老师父。”   “我同你一起去吧。”   于是两人就顺着那山间的小道一起往下走,佟闻漓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追了好些路上来。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觉得他步子大,怕他在身后走路被束着,但她因为要带路又没法去他后面,于是她使劲的迈着步子,那步子逐渐加快走到后面甚至还小跑起来。   “佟闻漓,你跑什么。”   她听到身后的人叫她,于是停下脚步来,发现她光顾着往下走,竟然把他甩来了一段小路。   她反应了一下,觉得甩人家一小段路会不会让人家误会她嫌弃人家走路慢。   她站在半途中,反应过来连连点头,于是又往山间走上来。   先生看她迎面又上来,于是停下来问她:“下都下去了,你走上来又是做什么。”   “是我考虑不周,您年纪大,我走路应该稳重些才是。”   站在原地的人有一瞬间的无语。   而后他跨过她,走在她前面,经过她的时候说的是:“难怪这怡山的猴子,就逮着你欺负呢。”   佟闻漓挠挠脑袋,跟在身后。   *   两人到了那寺院后方,佟闻漓找到那个老僧人,将那菩提手串还给了他。   老僧人连声感谢。   交谈之间佟闻漓才知道,这位僧人今年已经九十五岁了,是前任的寺庙住持,如今一个人在后院等待佛缘殆尽,俗身圆寂。   佟闻漓在他焚香诵经的屋子里看到一座佛堂金身,那金身前面还放着另一串差不多的菩提手串。   老僧人虔诚跪拜后,拿过那珠串,在掌心里摩挲说到:“这么些年了,这莲花白玉菩提手串,终于是找到了有缘人。”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把那两串菩提手串都递到佟闻漓面前,再说了一句什么,她就听不懂了。   她求救地看着身边的人,先生与她解释道:“老住持说这手串开过光,有佛祖庇佑,要送给你。”   “这怎么行。”佟闻漓摆摆手,“小猴子拿走的时候老住持一脸着急,这应该是很珍贵的佛家之物。”   “待我圆寂后,那珠串随我入土,岂不可惜。我佛指引,在我生前能找到它的归属,是为难得。”   住持依旧坚持。   佟闻漓还有些犹豫。   先生却说:佛意难为。   于是佟闻漓接过,她掌心中含了两串菩提手串,在大佛金身面前,拜了拜。   老主持那儿有厚厚的经文藏书,佟闻漓看不懂,但先生却能跟老主持交流一二。   佟闻漓握着手里的两串手串,那菩提是青玉的渐变色,颗颗大小形状做到了高度的统一,在光下透体生亮。   先生入阁翻阅经书之后,老主持过来跟佟闻漓说,菩提树是智慧树,也是姻缘树。单串是断绝烦恼大彻大悟的寓意,她手上那一对则是寄托相思,以后要是有了好伴侣,可以给他,寓意生生世世的不分离。   生生世世的不分离——悲壮又浪漫的寄托。   她倒是觉得,这样好成色的菩提给她倒是浪费了。   她哪怕有那一些自己觉得龌龊又难言的心思,却也清醒地觉得也没有这样死生契阔的相思予以相配。   她于是坐在黄明色的回廊里对着一片荷叶塘发呆。   莲花叶上露珠来回滚动,滴落池塘,惊到荷叶下的鲤鱼。   清晨起来的太早,她打了个哈欠,在那儿等着翻阅经书的先生出来。   “阿漓,走了。”   她收回在池塘边晃荡的脚,白色裙摆掠过青石凳子。   “先生,您等等。”   她叫住他。   他回头,只见她把手心摊开,把那成色极好的菩提串子双手捧到他面前,“这珠子,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您收下吧。”   他未有动作,只是站在那儿缓缓说到:“阿漓,你知道这菩提串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有心也求不到的。”   “我知道。”她依旧抬头看着他,“所以我想送给您。”   “因为它珍贵。”   “我想了想,它应该是我能拿得出来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他于是完全地转过身子来,微微俯身,问她:“为什么要送给我。”   为什么要送给他?   不知道,可能是看莲花落泪看的困了,也可能是看鲤鱼受惊看的乏了。   总之在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这个空濛梦境的这个早晨里,她就想把意外的收获留给他。   “因为——我要离开了。”她这么说到。   她想好了,其实不用她想,那也是必然要发生的结局。   “阿爸的钱我要回来了,接下去我要去河内读书了先生。”   她没有接受那个她一直都可以住在这里的邀请。   也没有机会一直拥有那个带着秋千架的玫瑰花园。   两人之间有一些沉默。   钟鸣声带着俗世的厚重响起。   他最后才出声问她:“什么时候出发呢。”   “我买了三天后的车票。”她诚实地说到,“谢谢您对我的所有照顾,所以这对手串,我想送给您。”   她说完后,耳边依旧听到那滚来滚去的露水又滴落在荷塘里的声音,那象征了他们之间又一阵无声的沉默。   他终于是抬手,但是只是从她的掌心里拿走了一串的菩提。   他当着她的面带上,那白青玉渐变色的菩提串就跟原本就应该长在他手腕上一样合适。   他五官本来就儒雅清冷,佛珠一戴,更像是不念尘缘的人了。   “留个纪念。”偏偏这样不念尘缘的人留给了她一串,却不忍让人拒绝。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她手心里剩余的一串。   他一定不知道这里面的含义。   “山顶上的庙宇供奉的那个菩萨,当地人求学求前途最是灵验,既然来了,不如去拜拜,好保佑你往后学业顺遂,前途远大。”他建议到。   学业顺遂,前途远大。   “好。”她应下来,想起刚刚在大殿上的为难,又有些犹豫,应完之后却未再有动作了。   “怎么了?”前面的人见她没有跟上来,停下来等她。   她张了张干燥的嘴,为难道:“先生,我不懂怎么拜佛上香,怕行为粗陋,惹得神明笑话。”   她这点纠结看上去倒是真的。   他清晨在菩提树下看到她拿着三柱焚香不知所措。   “不难,你跟着我。”他轻声解围到。   于是她就真的跟在他身后。   众生跪拜的大殿上,唯有他们两个,能够踩着一步比一步高的台阶走到那山顶本修缮闭馆的神寺。   山间雾气从他们周身散开,就连那浑厚悠扬的钟鸣声,也匍匐在他们脚下。   登顶而拜的时候,她学着他的样子焚香、叩拜、驻足。   他双手合十,叩置于心,潜心而默。   他手上还有那串相思菩提在青烟弥散的宝殿前若影若现。   她偷看他侧脸。   梵音阵阵中,她余光瞥到身后的沧海桑田,忽然想到那一句“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1)   她听说,菩提相思串不能乱带。   亦听说,佛不渡缘分浅薄的人。   梵文诵经中,她没求前途,没求富贵,亦不敢求姻缘。 第26章 生长(一更)   从山顶寺庙下来, 先生本该去参加那电影公司的庆功宴,但他好像没有要去的意思,途中就安排助理让奈婶晚上找那中餐大厨回家里做饭。   从山顶下来后, 他让司机分车送了佟闻漓回家。钻进车里分别之前,佟闻漓问道:“先生,晚上是要请什么贵宾回庄园用餐吗?”   她的本意是那长餐桌上的花样还没有换, 如果是贵宾,样式要大方些才好。   他手还扶着要给她关上的门, 看她依旧一脸真诚地看着她, 不由地把原先搭在车门放下, 站在那儿对她说:“傻丫头,给你送别。”   给她送别吗?   他说完之后就要关门,佟闻漓话还没说完,于是下意识抓住要走的他的衬衫衣角。   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抓着他衣衫的手。   她连忙放开, 解释道:“我是想问, 是会来很多人吗?”   她见他重视,又觉得庄园出入都不是寻常之辈, 不管是什么明目的派对总有许许多多的各式各样的人来进出恭贺。她不会应付那样的场面,哪怕是以她的送别宴的名头。   他摇了摇头,俯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傻阿漓,就我们两个。”   “可是您今天不是约好了和lyrisa小姐他们……”   佟闻漓在来时的路上就听到先生答应出席lyrisa他们的电影庆功宴的。   “我明日要去欧洲, 你走那日, 我不能去送你。”   原来是这样。   佟闻漓担心因为自己耽误他本来定好的事, 于是她摇摇头, “先生,没关系的, 您忙您的,我……”   “不顾是在西贡还是在中国,升学送别……别家都会操办的,没道理到我们这儿倒丢了个仪式,你在西贡又没有其他的长辈亲人,好在我长你几岁,照看你一段时间,这送别宴上我叮嘱你几句,总还是够的。”   他竟然记得升学送别宴。   出去读书的孩子离开之前,家中长辈会极为看重的准备一顿离别的晚餐,餐桌上长辈敦敦教诲,晚辈受教聆听,儿行千里母担忧,说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还会有那样的送别的。   佟闻漓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   “你先回去,想吃什么让那个大厨做,听说他做的那个梅子小排和水晶虾饺都不错,你不是爱吃吗。外头总说他是西贡的中餐的第一金字招牌,晚上你尝尝看是不是吹的。”   他还有其他的事,要晚一些才回来。   佟闻漓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车子启动,她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   她承认,她在那一瞬间,竟然有那么一些不想离开。   *   那西贡的大厨没有吹牛。   他的广东菜做的一个比一个地道,甚至连糖水都做得跟记忆中的老广式一模一样。   夜幕降临后,先生在约定的时间前回来了。   庄园里的灯慢慢地都亮起来,藏匿在高大的热带植物后面,像是罕见的萤火虫。   长长的方桌上,佟闻漓坐在他的右手边。   佟闻漓很少见到先生在家用餐,更别说两个人一起吃中餐了。   她以为在法国长大的他不会用筷子,可事实是他很娴熟。   “您的筷子用的很好。”佟闻漓说到。   先生换公筷给她夹了个虾饺,没跟她讨论筷子的事,而是安排道:“我去法国的这段时间,老林会留在西贡,让他开车送你到河内。”   “不用了先生,我买了车票的。”   “没说车票一旦出售就不让退换的。”他坚持到。   “您不是说这是我的送别餐吗?”   他停下筷子,不置可否,像是等她继续说。   “送别餐的意义就是从此以后要成为一个大人了,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主了。”   “你说的那是成人宴。”他纠正她。   她没管他,把碗里的那个虾饺往嘴里送,继续说道:“总之,就是一个人要有不依靠家里的独立能力了,换句话来说就是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自己会怎么去河内。”   她嘴里塞着半个虾饺腮帮子鼓鼓地说到:“去了河内后,我总不能往后天天都有司机送吧。”   他像是完全没在听,又用公筷夹了一个虾饺,放在她面前。   她刚嘴里嚼着一个呢,一看碗里又来一个,有些不满地嘟囔:“先生……”   他这才放下筷子,盯着她,慢悠悠地说到:“所以你也知道,往后都不再会有这样的机会让老林送你了。”   她咀嚼的动作愣住。   是哦,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那腮帮子后知后觉地依旧机械的吞咽。   过了几秒,她笑笑,也学着他,用公筷夹了个虾饺,递到他的碗里,“行,那麻烦老林伯伯送我去河内。”   他微微一愣,这之后,笑了,收下。   “去了河内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   “那笔钱够我大学期间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了,我没什么别的打算,跟所有人一样,只需要安心求学就可以。”   她说完后,放下筷子,庄重地说一声:“先生,谢谢您。”   “谢什么?”他抬眼,“不用谢我,倒是我,应该对你说一句抱歉,你父亲总归是在我的船队里出的事。”   所以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补偿对吧。   “总之,还是要谢谢您。”她没精力再去分析那些奇怪的情绪了,离别之际她只想说声谢谢,“不只是钱的事情,还有别的。”   坐在对面的男人抬头,见她依旧一脸诚恳。   “我听奈婶说庄园里的玫瑰都是你修剪照顾的,还有那些花艺装饰,你可倒贴了不少钱。”他摇摇头,“小奸商做成大冤种,我看你,以后还是别经商了,容易亏。”   她挑着眉毛点点头:“很好,我已经接受你的建议了,我弃商从文了现在。”   “哦?从的是什么文?”   他这意思应该在问她大学去学什么。   说到这个,她有些扭捏。   “嗯?”他重复了一下,拿过一旁的湿巾擦拭手,“学什么专业?”   她眼睛斜看四十五度,而后又收回来,这才怯怯地说道:“法语。”   他夹筷子的手一愣,而后笑了。   那笑声低低的,带了些夜的浓稠,让人看不穿似的。   “您笑什么?”她不解到。   他不说,嘴边的笑容却没有撤下。   “您笑什么。”她急了,知道自己语言天赋一般,他一定是在笑话她日后奇怪的发音,于是用筷子在空气里做了个夹他的动作。   他伸手截过她的筷子,摆在她面前,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到:“我笑你学的是法语。”   “我学法语很好笑吗,您觉得我学法语很滑稽?”   “没有。”他解释,“我只是觉得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或许哪一天,我们阿漓会出现在法国街头。”   他说完之后,她有些奇怪的情绪就上来了。   她会出现在法国街头吗?   她喃喃自语:“法国……”   “嗯。”他放下手边的筷子,盯着她。   她抬头:“是您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对吗?”   他有微微的停顿,像是默认。   于是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那真是太不巧了,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中国。   他站起来,从餐桌一旁的玄关处的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而后写下了一串数字,走过来,递给她,“去河内要是遇到什么事了,给我打电话。要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也可以去河内市中心的邮局找一个叫李的人,他会帮你的。”   那写着他的号码的纸张出现在她面前,佟闻漓伸手接过收好,却说:“先生,我到了会给您写信的。”   他合上钢笔盖的动作微微一顿,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您。”她轻声说道。   “来福是吧。”他很轻易就知道她的顾虑,“等你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它吧。”   “真的吗?”佟闻漓不敢置信地站起来,满眼雀跃,“您真的愿意照顾它?”   “谈不上照顾,也就让奈婶准备个一日三餐,收拾个风雨淋不到的地方而已。”   “够了够了,那就够了。”她点头道,“我会早点来接它的。”   “嗯。”他应下了。   “再多吃些。”   说完这句后他不再说话了,但也不动筷子了,从餐桌上起来,折回坐到那矮沙发里。   外头传来一声闷雷,那被云层裹挟的声音中夹杂了夏日尾声的烦躁。   窗户对开着,他点了一条雪松木条,沉香木被点燃,淡淡的蓝色烟火慢慢地燃烧起来。   这之后他从雪茄盒里随意地拣了一支雪茄出来,让那雪松木条的烟火循着雪茄的一圈缓缓引燃,来去间,那串青玉色的菩提手串还戴在他的手上。   餐桌上菜肴丰盛,但两人并未吃多少。   佟闻漓也把筷子放下来,轻声问道:“先生?”   “嗯。”他的雪茄已经燃起来了,青烟障目中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原来平静和深邃的眉目在那一瞬间有着贪恋的欲望,   闷雷过后闪电紧跟着袭来,庄园里开始刮起无端的风来。   烛火跳跃,今日餐桌上的玫瑰格外妖冶。   他陷在沙发里,微微仰着头,不过肺地吐出烟圈来,喉结在起伏之间微微动了动。   那画面不像是抽烟。这让她那些扭曲的欲望膨胀。   她莫名地觉得,他黑色的衬衣边上应该躺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落在桌子上的手指弯了弯,指甲不由地碰到到那桌面上,稀里糊涂地在那儿搅动着。   再有一秒,她抬头,直直地对上他因为烟瘾而染上几分欲念的眼。   “我今晚,能睡在您的房间吗?” 第27章 生长   原先坐在窗边的人有一段时间的默不作声。   佟闻漓只能听到外面树枝摇曳惊恐不安的呼叫。   这种一静一动的对比实在是太强烈,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一样。   她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她胆子大的就像那天她穿过那个窄窄的狗洞赌的那一把一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可能因为她马上就离开西贡了, 也可能因为她害怕打雷?也可能她害怕黑夜?   随便什么理由吧,她总得找一个当说服自己的借口。   她没想过任何的后果,她也不认为那种夜里他们会发生什么, 她只是就那样“单纯”地,想要跟他住在一起——在这最后一天。   她太缺爱了。   她也不会处理所有的离别。   但那样的要求是不礼貌和过分的, 也是荒唐和贪婪的。   但狂风暴雨要来临的夜里, 他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淡淡吐出一个“好”字   好?   她其实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的。   *   于是那天夜里,佟闻漓搬着自己的那床从堤岸拿回来的小被子,荒唐地在他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经过几天阳光的充足曝晒, 她的被子变得松软, 加上先生让奈婶从储物间翻出来的小小的床褥子,她没感觉到睡地板的的硬度。   她穿了一身长裤长袖的睡衣, 挨着墙角,默不作声地缩好。   她觉得自己跟来福真的很像。   它也不愿意一个人自己睡,硬是要挤进来她的房间,但进来后也不说话,就是缩在那儿不声不语的。她现在也是满足地睡在他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 哪怕卧室里的人还没有回来。   先生在书房处理工作, 奈婶说他一般都要很晚才睡。   即便是这样, 佟闻漓也觉得空气中的淡淡檀香味让她很安心。   其实庄园里没有一出地方有用这样的熏香, 但佟闻漓却总是能闻到。   后来她偶尔才得知,那种味道不是真正的一种味道, 而是对她有着致命吸引的费洛蒙——一种让她安心、沉溺、贪恋的味道。   裹挟着这种味道的狂风暴雨肆虐的夜里,她也很快就会有睡意。   直到过了午夜,那隐约响起的洗漱室的水声才唤醒她。她睁开眼,看到卧室里仅仅亮着一盏方便夜里起身的灯。   那灯大约是很久没有用过了,被亮起后竟然有不可控制的颤抖。   她盯着那盏灯看着,像是在朦胧依稀的月夜里看到一堆火苗。   最后她听到床塌塌陷的声音,那种本该近乎不可察觉的声音却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放大,连带着她都能描绘出他翻身的动作。   他终于是睡下了。   之后再无声响,跟从前他未曾回来一样。   黑暗跟困意就要再度袭来,她不舍得明天的分离就这样到来。   “先生。”她压低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熬鹰呢。”他显然还未睡着,但声音却离她有些远“还没睡着?”   她反身朝向他的那个方向,发现外面雨早就停了,甚至窗边还悄悄潜进一缕月光。她揉揉困倦的眼睛,醒了后随着视觉的恢复听觉就变差了,她判断着声音的方向,觉得他的房间过于大了。   她其实有些疑惑,一个人睡觉拢共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为什么他的卧室要这么大。   于是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那随着风一晃一晃的月光:“先生,真诚建议您可以换一个小一点的房间。”   “谢谢,婉拒。”他不冷不热地回他一句。   “为什么?”佟闻漓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快。   “还能为什么,因为有些人会突发奇想地想要来打地铺睡。”   佟闻漓翻了个身,躲开外头微亮的月光,重新闭上了眼睛,抱着被子“嘿嘿”两声。   “还嘿嘿呢,几点了。”   “睡了睡了,晚安。”她在黑夜里摆摆手,重新钻进被子里。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偶尔的空调变频的声音,再无动静了。   等到他也沉沉闭上眼的时候,他又听到“哎哟”一声,那声音不大,但他睡眠向来就浅,于是他醒来,打开床头灯,“佟闻漓?”   他以为她又出什么幺蛾子,叫她大名。   睡在那头的姑娘没有声响,像是睡着了。   他于是掀开被子起来,坐到窗边打开床头灯仔细瞧瞧。睡在角落里的人一只手靠在墙壁上,应该是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打到墙打疼了,睡梦中喊了一声却也没醒。   他轻嗤,没个样子,跟只壁虎似的。   他眼神落在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又看到她身体剩余的部分都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于是他捞过床边的空调板,调高到二十六度。   他的房间温度向来不高,想来小姑娘体凉,冷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说。   调完空调板,他又见到窗边的月光明亮,走到窗边打算把窗帘拉上,绕过她身边的时候,发现那月光落在她的那截修长的脖子上,冷白色的皮肤在夜里竟显得有些剔透。   他拉着窗帘的指尖有几秒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犹豫,而后窗帘才顺着那滑轨把月色挡在窗外。   最后他躺下来,心想,这房间一个人睡,是大了些。   *   佟闻漓睡了她这个假期里最安心的一觉。   但醒来的时候,他的卧室里安安静静的,人已经走了。   三天后,她如期带着所有行囊也离开了西贡。   他们没有正式的道过别。   佟闻漓从来都不觉得,有些人一分别,会再见也说不上。   但事实上却是,自她在陌生的校园门口目送那送她而来的加长林肯车的那天开始数,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两年多。   换句话说,后来,他们两年多没有再见面。   离开后,佟闻漓按照约定给他写过信。她从来都是洋洋洒洒地写一堆后又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抬头对着自己的那个桌面,听到宿舍里其他三个越南姑娘有说有笑,咬着笔杆子再抽了一张,最后落笔只写了四个字:“来福安否?”   那盖着邮戳的信寄到西贡,有时候不出一周,又是却要一两个月。她会收到他的回信,力透纸背的字迹让她觉得他仿佛近在咫尺,回她的信依旧对着她的模版“来福安好。”   仅仅只是四个字的来回却成了佟闻漓觉得在异国他乡他们两个做过的最浪漫的事。   浪漫就是有等待,有期盼,也有回应。   说起浪漫,她最近读了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还把改编的同名电影也看了。   文字里的唏嘘和电影中的画面传达出的那些让她甚至能感同身受。   或许她也像杜拉斯一样,在惴惴不安的禁忌中爱上了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在遮掩又渴望的来回拉扯中撕裂自己还未完全成熟的身体,只是她没有尝过电影里那种直白的爱的禁/果,更没有在那隔着一道门人声鼎沸的堤岸街头体会冰凉的地板贴合着双双T露的身体,心虚又乏力地担心着外头有人发现她的堕落和沉溺。   这样的情绪被她藏的很好,只是——   她从来没有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过他的消息。唯有一次,阮烟从西贡带回来一份八卦杂志,八卦杂志传出他即将订婚的消息,即便隐去了当事人的姓名,但各种明示暗示足以说明就是他,那消息说到他的未婚妻是法国某家国际银行的董事长的女儿。   他知道他在商场有通天的本事,没有他的准许,那样的消息不会出现在大众媒体的眼前。   她不由地想回西贡求证。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年,她已经找到了一个适合带着来福生活的房子。租在校外的成本的确要大很多,但学校内的宿舍是禁止养宠物的,更何况是一只相貌普通,身形佝偻的土狗。   她回去找来福的那天,她没让奈婶提前通知先生,只是接上欢欣雀跃的来福后遥遥地从落地窗外看到过他一眼。   临窗的长条餐桌椅上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美得像是橱窗里的芭比娃娃,精致地让人挪不开眼。   对面坐着他。许久不见,他看上去更风度翩翩,清冷儒雅。   与她是一对的青白玉菩提手串还在他手上,但切好牛排送给对面女士的动作却驳回他对她的特殊。   宝蓝色首饰盒里的东西闪烁夺目。   她带着来福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来福着急奔赴崭新的人生,对着纹丝不动的佟闻漓表示费解。   那很奇怪,曾经在夜里能在他脚边安然入睡的关系到了现在,却连当面说一些谢谢和再见,都说不出口了。   而后她就不再与他写信了,杜拉斯也和那个中国男人不再来往。   从西贡回来后,佟闻漓搬进了选好租下的院子。阮烟参加乐队练习的过程中抽空来帮她布置屋子。   房子不大,但有两层。一楼的所有空间,佟闻漓布置成了一个半开放的阳光房,种着许多热带植物。那密密层层的植物给了她安全感,阮烟取笑她活的跟亚马逊热带雨林里的阴暗生物似的。她还给来福腾了个住的地方,二楼的阁楼则是她住的,不到一米八的高度,拥挤却温馨。   搬进来的那天是阮烟陪她睡的,阮烟看出了她的不开心,在夜里安慰她说,这种在书报亭连刊号都没有的八卦杂志,先生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胡乱编排些什么,况且人家杂志里也没有说那是谁,那都是假的,阿漓。   佟闻漓无力地对着天花板摇摇头说:“不是假的,烟烟,我亲眼看到了。他们之间放着有一个戒指盒,里头很明显是一对对戒,那对戒精致的如同般配的他们。我猜他的手戴上戒指一定很好看,我没有见过比他的手还要好看的手。”   还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完,那样的手指让她会想到突然惊醒后汗涔涔的夜里,她梦见他摩挲着她的后脖颈,一只手曲张来回,能握住她带着动脉的纤细脖子,眯着眼,带着她假想的欲望看着她。   于是四周变得尤其安静。   最后是阮烟先问的:   “你在暗恋他嘛?”   “什么是暗恋?”佟闻漓被戳破心事,翻了个身,含糊到。   “就是偷偷喜欢,就像我对ken一样。”   “你对Ken是明恋,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佟闻漓又翻过来,把这个棘手的话题抛回阮烟,“为什么你们不成为情侣呢。”   “不重要,在一起就挺好,我挺喜欢跟他在一起。”   “是因为Ken的大胸肌吗?”   她笑死,点点头,“可不是嘛。”   佟闻漓也跟着笑。   最后她转过身来,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她知道不是因为大胸肌。   从前阮烟在西贡,她母亲赌钱成瘾,没钱了就问各种男人去讨,实在是逼急了看她出落得漂亮逼着她走她的老路。ken那个时候还没有打出成绩,场场赛事都被不带任何防具得被揍的鲜血直流,但硬是每一场都撑下来,鼻青脸肿地对她说,他说只要他在,她就不会走那样的路。   那是许多许多在那个年代里,一些女性悲凉又可悲的“寻常路”。   所以佟闻漓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就一副“渣女海王”的阮烟会对ken有着纯粹又不敢靠近的情感。   就像她一样,谨小慎微有着自知之明,却还是对高不可攀的东西有着这样的觊觎之心。   但她知道他们两个的人生,已经就此别过了。   命运给过她一些有些酸甜可口的果实,她尝过了,谢谢命运。   但她再也没回西贡了。 =第二卷:我对你,有求必应= 第28章 再遇   河内国立大学秋季正逢社团招新, 学校唯一的食堂面前报名表认得到处都是。时间来到二十世纪的尾声,时代的变迁造就了新一代越来越蓬勃的年轻人。   传统的文学社、书画社遇冷,篮球社、羽毛球社也大不如前, 倒是魔术社、动画社以及一些新兴的社团前面倒是人头攒动。   但其中人气最高的却是边上最不起眼的那个位置。远远看去,踮着脚尖仰着头的同学到处都是,还有隔壁摄影社带着设备, 篮球社抱着足球,书画社拿着画板过去凑热闹的。   人群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完工的插花花束, 或艳丽夺目, 或窈窕孤立, 或繁华如织,或清冷如月……别看各有各的美,但不久之前他们也就是旁边成堆的花束里不怎么起眼的存在。   花当然是很美,但是比起花来, 一旁拿着剪刀修剪的女孩子才是引得大家来驻足欣赏的原因。   她穿了一件水洗蓝色的连衣裙, 外面加了一件白色的细条编织的开衫,头发黑且直, 半扎起来,额间中分留在两边,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不见她的瞳孔,但她鼻尖高挺,睫毛浓密, 柔软的裙摆落在寻常的椅子上, 在那儿跟幅赏心悦目的画一样好看, 更别说那些花色各异的品种杂乱甚至有些残损的花在她手里做成一件一件的艺术品的这种神奇了。   “花艺社招新啊, 上可修养身心,陶冶情操, 下可增长技能,提高审美啊,现开放报名限时优惠,凡今天报名者,承诺一周一次,面前这位学姐亲授啊……”旁边另一个女生挥着自己手里的报名表,大嗓子力冲云霄,她是现任的花艺社副社长孔榕,说到学姐亲授的时候,手里的报名表被抢得一空。   挤到最前面的那几个男同学,飞速潦草地把自己的信息写上,一把捶到发报名表的那个女生面前,“学姐,给!”   孔榕眼见面前那几个刚刚拒绝篮球社诚邀的肌肉型猛男锤进自己怀里的报名表,愣了一会后点点头:“欢迎欢迎啊同学,来旁边社团费交一下。”   后面排起长长的队伍,没过一会儿,前头就传来刚刚那般有力的声音:“不好意思啊名额满了,花艺社招新到此就结束了。”   “啊?”人群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惋惜,孔榕收着面前的表安慰道:“谢谢大家,报不上的没有关系,我们后面还会免费讲座的。”   她虽这么说,人群中还是多有遗憾,站在那儿久久不愿意散去。这时原先在修剪花枝的那个女孩子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来对大家说:“谢谢大家对花艺社的喜爱,为了感谢大家在烈日炎炎下的等待,今天的成品全都送给大家了。”   “什么?”   “我要我要!学姐亲手做的。”   “学姐!女神!我的大学校园心中第一美,说要把自己做好的东西送给我,我是不是听错了?”   “大家不要着急啊,排队领取。”人群中的女生先出来后,社团其他的成员开始维持秩序。   孔榕帮着疏散人群,一手拢着那儿的人不让靠近,一边亲昵地拉着那姑娘往外走,“阿漓真是谢谢你,今天任务不仅完成,甚至超标,今年最受欢迎的社团又是非我们莫属了。你可真强。”   “就知道出卖我的美色是嘛。”佟闻漓跟她开着玩笑。   “哈哈哈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但你可不止有美貌,你还有手艺,美貌加任何一项技能都是无敌的。”   “我谢谢你,只是不知道被你骗进来的学弟学妹们到时候看到是你这个学姐亲授的时候,会不会要求退费。况且学妹也就算了,你看那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孩子真的是来学花艺的吗?”   “我可没说是谁亲授,我也没有拿枪指着他们,他们报名是出自对插花艺术的无限崇拜,谁能阻止魁梧男人对美学的向往了?不过话说——”   孔榕停下脚步,问她,“阿漓,你真的想好了要退出花艺社啊,前任社长毕业之后社长的位置就空着,谁都知道她想推荐你上,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你就退出了。花艺社从一个存在感极低的边缘社团做到现在这个层面,还代表我们国立大学拿了不少奖项,学校也很重视,还说了可以给我们特设公开课呢,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要了?”   “抱歉啊榕榕,你知道我最近在看合适的店铺,手边还有些翻译的兼职要做,学校社团的事情,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孔榕啧啧嘴,“你不用说抱歉啦,对我来说又不是坏事的咯,社长的位置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咯,现在你退出了,我当然高兴。不过阿漓,语言专业目前在我们国家前景真的不错,我们读的可是国立大学,往后我们毕业了都是香饽饽,你看每年来招的政/府单位和贸易公司名头就知道了,你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啊,我从认识你开始你就在做做不完的兼职,害,偏偏你说你搞得这么忙,文化课成绩又这么好,你还长得这么好看,你说你气不气人……”   孔榕是个耿直单纯的个性,一打开话匣子,就天南地北地聊个没完。   佟闻漓连忙打断她:“榕榕,你不是说还要去跟导员汇报社团下半年发展方向的吗?”   “哦对,我要去了,拜拜阿漓,替我跟来福说我想它了。”   “知道了,来福也想榕榕姐,拜拜。”佟闻漓摆摆手。   孔榕走后,佟闻漓把帆布包里的小灵通拿出来,却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机了。   她长摁开机键,手机没反应,她熟练地把后面的盖子掀开,把电池拆下来,晃了一下再装上,再长摁开机键,那小灵通这才闪了两下,迟钝地跳出一个大logo开了机。   她这一开机,阮烟的电话就进来了。   佟闻漓接起来,那头声浪滔天的,像是在练习室,阮烟含糊不清的话从有些坏了的扩音器那头传出来,“我个姑奶奶,手机是不是又坏了,让你换一个换一个,我受不了你了,改明儿真该给你买一个。”   “这不挺好的吗烟烟。”佟闻漓像是习惯了她的吐槽。   “好个屁,十个电话能接到一个我就谢天谢地了。”   “夸张了奥,你什么时候连续给我打过十个电话了。”   “现在,佟闻漓你不信打电话去问电信局,我是不是给你打了十个电话了。”   “这不也接到了吗,怎么了烟烟。”   “晚上你要跟陈铁鸡去饭局是吗?”   “是啊,这事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佟闻漓看中了一个商户门店,就在学校外面的那个临街商铺上,她这些年也会接一些鲜花售卖、花艺布置这样别人看不起的工作,但就是一直都没有成形的铺面。刚好校企合作项目里有个机会,租金对半,非常划算。   烟烟说的陈铁鸡是那个企业项目的招商经理,人品不怎么样,拿捏着佟闻漓说校企合作是有优惠,但条件苛刻,审批流程长就费不少功夫,迟迟不给她承诺。   陈老板一毛不拔,斤斤计较,损人利己的手段玩的不要太会,外号铁公鸡。   陈铁鸡说这事吧,卡流程没办法,要解决得带她见见这商铺的东家,说人东家要确保是在读大学生,那些资料才能成立。   这话虽然一听就不大可信,但佟闻漓没有说不去的道理。   “我跟你说,这陈铁鸡肯定有事,晚上地方在那,我让人埋伏在那儿,他要是敢对你有一个不清白的眼神,老娘就让人把他眼珠子挖下来丢到地下会所给舞娘高跟鞋底子戳着玩。”   “烟烟,你很暴力。”   这些年,阮烟混地下乐队,跟地痞无赖打交道久了,主打一个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不知道砸了几把贝斯和吉他,风风火火地没少让ken去局子里捞她。   “我一般不动手,是他找死。”   “光天化日下,他不敢怎么样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好朋友,自打我动了开店的念头后,这些事情总得学着应付,以后免不了还得有交道,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带个年轻姑娘倍有面呗,但他也就只有这种胆子了,再弄下去,不用你动手,我自个也能挖了他眼球给舞娘当珠子踩。”   那头像是被烟呛着了,带点笑意咳嗽起来:“行啊,堤岸花姐,江湖传说果然不假,你有句话说对了,陈铁鸡是没敢有这种胆子,毕竟他是那个什么,什么项目……”   佟闻漓解围到:“校企合作项目。”   “对,就是那项目的负责人,他还真不敢对你有什么真的龌龊动作,但拉你去饭局,你当心着点饭局上的人,要是他们跟你有点什么事,那陈铁鸡能推脱的一干二净的。”   “我知道的,我会注意的烟烟。”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贝斯的啸叫,佟闻漓听见阮烟说了句脏话,而后扯着嗓子喊道:“小兔崽子别动老娘的贝斯。”   佟闻漓问道:“乐队又开培训班了?”   “害,演出不赚钱,培训班能‘骗’一个是一个。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自己注意点,还有那小灵通,给我换了,什么傻逼玩意电话打不通的什么年代的老东西了还留在身边。”   “知道了。”   佟闻漓应到,挂了电话后,看了一眼小灵通上的时间,把它装进自己的帆布包里,回家收拾了一下。   来福趴在脚边,安静地看着她,随着年纪大起来,它真是越来越不爱动弹了。她给它的碗里放了些狗粮混了些米饭,而后关了门出发。   她打了辆摩的,在约定的饭店门口等着人,等到日暮落了之后,那陈老板才混在一群人里款款而来。   他在人群中明明就已经看到她了,大腹便便地依旧谈笑风生地跟身边的其他人说话。   佟闻漓知道他在等她主动凑上去,展开笑颜,给他营造一种他在年轻女人的市场中享受追捧的人设。   佟闻漓带着笑在那儿不动声色。   直到那群人要从她身边走过,那陈老板脸上神色有些挂不住了,像是等不来她的投怀送抱,要转过来发作时,坐在那儿人畜无害的姑娘走过来,甜甜地跟他打招呼:“陈老板好。”   他这才满意,给人群中站在中间的那个稍微高一些的男人介绍到:“黎总,这是小佟,咱们最近腾出的那片鼓励大学生创业的合作项目的候选人,特意来找您的。”   说完之后,他微微踮脚,附耳在那个黎总耳边,竟然说的是法语:“中越混血,别有风情。”   陈铁鸡大约不知道她就是学法语的,她暗笑,混血人设在这个圈子这么好使是吗。   她笑笑,朝对面的男人伸出手,用法语说到:“黎先生您好,我是中国人。”   她的法语开口标准,腔调正统,黎总是靠做对外贸易生意的崇洋媚外的半吊子假洋人,微微一愣,伸出了手,算是对她的礼貌回应。   于是,佟闻漓靠着刚刚那一波拿到了一个黎总身边的上座。   陈铁鸡坐下来慢慢回过味来,倒是觉得小看这小姑娘了,倒是不知道是谁踩着谁往上走了。   佟闻漓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酒桌上聊到经济贸易,哪怕说的再天方夜谭她也表示同意和佩服,给足了自以为是的男人们面子;几杯黄汤下肚,荤腥笑话来到她的头上的时候,她睁着无辜的眼睛摇摇头说她不太懂越南语呢。   她穿的清纯靓丽,躲酒躲的又无辜又让人不忍,等到一圈男人喝高了在那儿粗着脖子说想当年的时候,她云淡风轻地在那儿眯着眼笑,晃着手边的红酒杯。   陈铁鸡走到她身边,把手架在她椅子上,胡乱不清地在说些什么。挺无趣的,酒囊饭袋。   饶是这些年,她虽没练出什么过人的酒量来,但不比从前沾酒就醉。前社长建立社团一无所有的时候,拉着她去全城讨赞助没少去过这种装模作样的局,她也学到一些应对手段,能躲就躲,能装就装,表面小白花,实则小狐狸。   她没理会身边聒噪的人,侧了身子,托着脑袋看着光怪陆离的人们,应付着局面的时候脑子里还能把前两天从专业老师那儿接过来的笔译活给过了一边大纲。   只是烟雾缭绕中大门被推开,那厚重的拉门像极了谁的人生序章,缓缓打开后慢慢地把门外头的世界展现给她。   她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异常敏感地听到脚步声,带着微醺的眼神抬头,脑子里成熟的语法在那个时候有一些磕绊。   等到那大门完全展开。   语句错乱、大纲崩坏。   手边的酒杯一斜,些许的红酒洒出落在陈老板特定定制的西装上。他在那儿跳起来,引来一群服务员给他擦拭。   始作俑者的佟闻漓却楞在那儿,她听不见耳边的谩骂,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外。   乌烟瘴气中,她又看到那对眼睛了。   那让她好整以暇的游刃有余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又想起那闷热的西贡夏天的那一站在供奉台上在轻烟弥漫中一直长明的孤寂的灯。   她熄灭过它,却发现在那一瞬间,它又开始跳跃。 第29章 再遇   他其实并不是来参加这个局子的。   领着他进来的那个两鬓有些灰白的那个男人, 佟闻漓在视频媒体上看到过,位置显赫。   她见过他在电视上夸夸而谈,说要促活当地的经济, 要加强行业互动。   原先坐在那儿的黎总见到那个年长的男人立刻清醒过来,踉跄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梁总地再那儿亲热的开口。   他们像是从另一个局里过来的,那梁总喝的满脸通红, 勾肩搭背地给他介绍身后的男人。   没说背景,没说来历, 只是说“黎总, 这是易先生。”   黎总这局本来就是为了偶遇他做的, 他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隔壁那局规格太高,他进不了。但他跟梁总有点关系,梁总分管招商, 想必易先生应该会给他几分面子。他那批货还迟迟上不了欧洲的市场, 他想搭上个关键的人脉帮他疏通疏通关系,他听过先生的名号, 知道这行当上,他就是判人生死的阎王。   这会他见到了人,他以为易先生应当是个纵横商场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却见眼前的男人似乎年纪比他还要再轻些,身姿绰约, 相貌俊朗, 站在梁总的身后, 神情平淡, 看不好喜恶来。   于是他递上一根烟,谄媚地讨好他:“易先生, 我是黎成,也是做贸易生意的。”   面前的男人未伸手接过他递上来的烟,只是点了点头,用法语回他:“谢了,我自备了。”   他于是从自己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个烟盒,依旧站在喧闹外,眼神未有所投朝里面的人,站在在那,脚步未动,微微倒着头,拧着手里的火。   眼前跳跃起一道蓝色的火焰,却没点燃烟,他慵懒地抬眼。黎成谦卑地弯着腰,但他身形没站在那儿的人高大,只能踮着脚递着火,“我来,我来。”   身边的人没动静,黎成踮着脚的小腿肚子打颤,他咬牙撑在那儿,火机甚至因为火苗一直点燃着变得有些烫手。   可旁边的人明显没给面子,连火都不接。   正当他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身边的人终于微微倒了头,点着了他嘴边的烟。   “谢了。”他摆正了身子,嘬了一口,平视前方,像是给了对面的人一个台阶似地问到:“黎总做的是什么贸易,烟草、纺织、还是瓜果,单次出口量是多少,常合作的货运公司是哪一家。”   他说了一串法语,黎总楞在那儿。   佟闻漓远远地听到了,他还是那样,会说越南话但说的少,不能算是目中无人,但存在这明显的地位差距的时候,还是习惯地会说法语。   黎总研究的法语才多点皮毛,再这样说几句下去,他马上就要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了,这不耽误事吗。   他急得手心直出汗,要是现在有个翻译就好了。   翻译?哎,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您等等,我叫一下我的翻译。”   于是黎总一把走到酒桌边,把佟闻漓拉上,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有没有什么反应,生生地把她拽到大门外。   “你、给我翻译。”他用越南语指挥着佟闻漓。   佟闻漓甩了甩被他抓过来的手:“黎总,我翻译是要收钱的。”   原先岔着腿靠在墙边玄关上的男人听到这个声音,送烟入嘴的动作微微一滞。   “按照市场上时薪付给你!”   “事急从权,我要两倍。”   “你!”   ……   眼神一直落在鞋面上对这个酒局置若罔闻的男人这才抬眼,将眼神落在面前这个姑娘身上,她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喝酒了,手指比了个二在那儿用熟练的越南语跟人家讨价还价。   “两倍就两倍,你快点的。”   “好。”她得到了承诺,转头对上正在看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熟悉的眼神让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害怕。   接了生意,她当下选择绕过和回避,转头对黎成说,“这位先生问您,您是做什么出口的,出口量在什么级别,是哪家货运公司接的货。”   “钟表零件的生意,单次在2-3吨左右,平达贸易接的单子。”   他说完后,急切地看着佟闻漓,“快,翻给他。”   佟闻漓于是只能又把眼神转过来,他幽幽的眸子盯着她,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听得懂,却不言不语地在那儿,等着她。   就比如他们明明从前认识,却装作第一次见面一样。   她只能再一次把那些话翻译成法语,专业又高效地传达。   他听完,抬手灭了手里那半只烟,手臂抬起又落下之际,佟闻漓看到了他那串刚刚被西装袖子盖住的青白玉菩提。   佟闻漓楞在那儿。   黎总干着急,敲着她胳膊,“他说什么了?”   佟闻漓回过神来,缓缓说到:“他说,让您请他进去坐坐。”   黎总巴不得,这位爷脸上神情淡漠,虽然跟着梁总过来,却连这屋子里半步都没有踏进来,摆明了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卖了个人情给梁总,但现在却说要进来,他虽然看不穿为什么他改变这么大,但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对他百利无无一害的。他连忙遣散屋子里那群酒囊饭袋,给先生腾个清净。   偌大的会所餐桌上就剩下几个黎总的心腹在那里。黎成让人重新上了更上档次的酒,在那儿热情又殷切地给面前男人满上,“先生,能与您共饮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他面前的酒杯里装着高纯度的洋酒,黎成敬酒词一套一套的,佟闻漓都一一翻译给他听。   他只是点头,鲜少回答,微微小酌,算是应对。   黎成见气氛总是没起来,他那求人的事还没说出口,劝酒又劝不动,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佟闻漓身上。   “你帮我,敬先生一杯。”   “黎总,我接的商务翻译里,可不包括喝酒啊。”   “陈副总那儿,是不是拦了你的流程了?你一个小姑娘,先生肯定给你面子,局面打开了,那流程我明天就盯着他批。”   “那要是局面打不开呢,先生不给我这个面子?”   “那你那店铺就别想了。”黎总仰头喝光个底,置个空杯蹬着个眼。   “您多少有点仗势欺人了。”佟闻漓懒洋洋地给自己到了半杯红酒,在这之后才站起来,把那股子轻佻和慵懒收起来,谦卑地用法语跟对面的男人说到:“这杯,我敬您。”   面前的男人抬了抬眼眸,看向她,眼底缓缓蔓延一点笑意。   这点笑意让佟闻漓心里觉得有些发毛,那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被抓包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微笑着抬了抬自己的手腕,而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那儿鼓着掌,继而他们又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   只不过好似他并不想上他们的套,也并未给一个小姑娘面子,端着酒杯,只是抿着唇。   “您不喝吗?”佟闻漓把已经空底的杯子倒过来,展示给他,像是要架他。   “黎总带了个酒量这么好的姑娘。”他只是浅浅地这样回到。   这句话,黎成听懂了。眼前这个男人近乎没怎么喝,哪怕美女劝酒,也没有动分毫,这话说的又有点谴责他让人赔笑劝酒的意思,他于是只能在那儿道歉道:“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又真诚,先生您别跟一学校里的小姑娘计较,喝酒伤胃,我看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下巴微抬地看着佟闻漓,“谁能拒绝长得这么好看酒量又这么好的姑娘的酒。”   佟闻漓心头微微一颤。   他这句话说的是中文。   他果然还是说起中文的时候最性感,那腔调混着一点点带着酒意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瞳孔里涤荡的夜里的灯火,眯着眼像是酒场上游刃有余的常客,带点玩笑的口吻评价着给他递酒讨好他的女人的外貌。   而后他一抬头,一饮而尽。   他杯里的酒比她的更烈。   一时间,坐在那儿的人甚至都忘了他说的是他们听不懂的中文,只看到他留下一个一滴未剩的空酒杯。   黎成拍手叫好,他们酒桌文化上心照不宣的有个规矩,对面要是那杯酒喝了,就说明这事就有可谈的空间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小姑娘好使,简直是他的救星。   黎成连忙继续敬酒。   一杯两杯打开气氛后,先生没阻止他的倒酒。   黎总见前头铺垫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弯弯绕绕说到了自己港口的那批货。   “我跟您保证,我是合法商人,那货质量好着呢,全是上等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法国的境内就没有销路了。我是个做小本买卖的,见过的世面没有您多,想让您帮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总说完后,生怕先生理解不了他夹杂着方言的越南话,忙督促着她翻译。   佟闻漓虽然照翻不误,但心里暗嘲,这黎总被糊弄着却全然不知,还用得着她翻译嘛,这老狐狸心里门清着呢。   “原先签订的贸易合同在吗?”   佟闻漓转译问黎成,“先生说需要看了那贸易合同了解您的销售渠道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不过我今晚没带在身边。”黎成眼神瞟过佟闻漓那姣好的面庞,堆满笑意,“我今夜晚一点麻烦佟小姐给您送一趟。”   佟闻漓盯了黎成一眼,心里骂了句脏话,像是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似的翻译的时候她改用法语时说的是:“抱歉,那合同黎总今晚没带在身边。”   “后半句你怎么不翻了?”原先不动神色的男人突然用中文这样说到,“佟小姐,您不给我送来吗?”   他用了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得懂的语言为难她,好像摒除外人的探究在追究他们之前的恩怨一样。   有什么恩怨呢,他的那些情分佟闻漓自认还的也还可以,当然,她没法秉着内心说到什么也不亏欠,但两年多了,她听说人全身的细胞每七年会完成一次全部的更替,他们分离后两年多未见,近乎快一半的身体细胞认不出彼此也是寻常的事。   更何况他眼里的那些长辈抓包晚辈的责难,是过了两年后依旧还有的东西。   “您说什么?”黎成莫名觉得空气里凉飕飕的,他摸了摸自己半露的手臂,没听懂先生刚刚的这句中文。   “先生说的是什么?”他用手肘支了支佟闻漓,意图让她翻译过来。   “没什么。”那头的男人站起来,像是有些嫌屋子里热,解着手腕上衬衫的扣子,“黎总,您的事我知道了。”   黎成这头还莫名其妙呢,却听见先生这样说了一句,他大喜,一拍腿,忙站起来,“那真是太感谢您了,那什么,咱找个地方醒醒酒,我知道一家理疗店,手法专业……”   “不了。”他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改日吧。”   “我送您,我送您。”黎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帮他身后的凳子挪开。   “您留步。”他礼貌又淡漠,脚步出去两步又停住,转头回来,用中文对佟闻漓说,“还不走?”   佟闻漓站在那儿有几秒的迟疑。   她走到黎成面前:“黎总,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您按照一个小时算给我就行,十五分钟算是给您的优惠。”   未了,她又加了一句:“是市场价的两倍哦。”   黎成办了事,心里高兴,大大方方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钱还真跟她结算了。   佟闻漓拿了钱,不声不响地跟前面的人走了。   等到两人出去了,笑的合不拢嘴的黎成才反应过来,刚刚先生跟他直接交流用的是越南话?   不是,他原来会讲越南话啊?那还让他花高价找翻译?   *   出了那门后,佟闻漓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言不发,一前一后,画面里长廊尽头的那盏灯似乎还比他们生动些。   佟闻漓脚步落在酒红色百鸟朝凤暗纹的地毯上,听不见声响,四周安静的有些可怕,空调打得又低,佟闻漓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得有些发冷。   偏偏那长廊今夜像是走不完一样,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到前面的人的影子,就落在她的面前。   他还是跟印象中一样的高大,哪怕这些年来,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长了些个子,哪怕这几年她在学校里也收到过同年龄的男生爱慕的眼神,但到了他这儿,依旧还是觉得天然的畏惧他。   那种畏惧,从来都不因为分离而淡化。   长廊的尽头通向的是一个分岔路口,他向左去停车场,她则要出门右拐,去外面招手叫一辆人力三轮车或者运气好的话能碰到一辆摩托车。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迈下台阶后,他往左手边走。   但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留给她的一个背。   佟闻漓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踩下那截楼梯,看向他的背影,指尖动了动,还是未有说话,只是转身向右。   台阶下没有地毯了,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鞋跟踏过瓷砖地板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   她以为自己就能躲过去的下一秒,手腕上突然感受到了一道炽热的触碰。她的整个手腕被一种手握住后,她失去平衡,靠在墙角,天旋地转中她抬眼,他就在自己面前。   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   他的鞋头几乎要抵到她的脚尖,他的胸膛在她的心口上端,她能感受到自己那颗这几年来越来越慵懒的心,在她的胸膛里强烈地跳动着,一如当年酒徒斗殴后的那个路口,他送给她玫瑰时那样的忐忑和苦涩。   他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   “佟闻漓。”他带着跟当年一样斥责的口吻喊她的名字。   他说话间伸手,带着酒意的大拇指和食指抵着她下唇瓣的凹陷处,“哑巴了?”   她下意识朝他无名指看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看到他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他抵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抬起她下巴,混着酒意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的瞳孔,缓缓说道:   “长大了,不会叫人了?” 第30章 再遇(一更)   他晚上好像喝多了。   黑暗的长廊上, 排风扇的扇叶里漏进光亮,但时而的转动又切断这样的光源,这让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身上的那种儒雅和这种黑暗的环境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没来由的有身戾气,更别说, 他现在还迫使她抬头,重复了一句:“叫人。”   下颌传来一些疼痛, 他的手只是用了一点力道, 佟闻漓却觉得自己的下巴骨要被捏碎一样, 她颤颤巍巍:“先……先生……”   他这才像是满意一样,松开,身上的戾气逐渐消散,恢复成刚刚的样子, 站在她面前问她:“我送你。”   那不是允许拒绝的问句。   佟闻漓在那儿缓着气, 眼尾微红,她点点头。   他站在她面前, 这会才像是回过神来,见她眼眶里聚着水盈盈的光,有些后知后觉地问她:“弄疼了?”   她眼里的水光还没有消下去,只是摇摇头。   “跟着我。”   她跟上他的脚步,这一次, 他好像知道她一定会乖乖跟着一样, 不再停下来了。   停车场的那辆车不是他常开的, 就连司机, 也是佟闻漓没有见过的,但一样的是, 那司机依旧懂礼得体,见到她主动来给她开的门。   佟闻漓小心翼翼地坐进去,他从另一侧上的门,坐下来后关上门。   “司机师傅,麻烦您到鸢尾巷。”佟闻漓自觉把自己的地址报上了。   “快到了给她放下,让她走个一公里。”他这样插一句。   佟闻漓:……   她抗议地看了一眼在那儿系着自己安全带的男人,明明是他说要送她的。   他根本就没理她抗议的神情。   佟闻漓感觉他生气了。可他有什么好生气。   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也转头过来,对着窗户像他一样地生气。   他系好了安全带,才缓缓说道:“怎么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兴师问罪虽迟但到。   她对着窗外:“我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不上学了?”   “这跟上不上学没关系。”   “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   佟闻漓转过来,气呼呼地瞪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呐,我还不是跟你混了那么久。”   这话一出,周围变得很安静。   直到他眼底逐渐泛起浅浅的笑意。   佟闻漓口无遮拦,只想发泄不满,却被他看得发麻。   在这之后,他倾身过来,手先环到她的身后。她呼吸一滞,对于他侵入她的气息有些慌乱,身体下意识朝座椅角落里缩去,可最后,他只是拉出她身后的安全带,替她系好,而后才说道:   “我知道了,我们阿漓是嫌我这些年没来河内看你,生气了。”   他很轻易地看穿她了,连这么隐匿的情绪都被他看穿了,她想说不是,但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   “你寄回来的信,潇洒地只有四个大字。来接来福的时候,也叮嘱让奈婶别告诉我。这让人很把握不准你们青春期的小孩,是不是不待见老人家,我贸然打扰,想来也会给你造成不便,但号码给了,地址你也知道,总觉得你要见我,想见我,总能见到我。”   佟闻漓等他娓娓道来,竟然找不出差错来。   他的意思是说他猜想她或许这两年并不想见他。   可她怎么去见他呢,她在情窦萌发想到他无名指会带上戒指的时候就已经自己跟自己说过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产生纠葛了。   就像这个故事里,主动的是她,要去见他的人,也只能是她一样。   但他对她这样不见天光的心思却毫不知晓,这样说起来,他的确没有错。甚至他还为琢磨不透她这种“青春期小朋友”的心思而烦恼,就像他说的,她要和他再有联系,早就联系了。   这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成熟豁达,不强求别人。   所以她只能气息弱下来,轻轻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您误会了。”   “我在上学的,我想有个自己的花店,刚好学校和黎总他们商场合作,租金优惠,但名额比较难得到,我想争取一个。”佟闻漓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那你用得着去求他。”他支着脑袋看着她,“那我是干什么的。”   嗯?对哦。佟闻漓想到事情还没有着落,没过脑袋思考地抬眼看他:“那您要我求嘛?”   “求还是要求一下的。”他逗她。   她在那一刻笑起来。   窗外夜色林林总总。   那熟悉感上来,好像他们不曾分别一样。   她摇下车窗,看着外面,轻甩了一下头转过来,笑容依旧灿烂,说的话乖巧又好听:“那我求您了,先生。”   风从夜色中潜逃出来,越过她的发丝灌满车厢,她浅浅的梨涡上盛着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终于也是咧开嘴角笑,“那我对你,有求必应。”   “一言为定。”她笑得更开朗些,把窗户彻底摇下来,享受着从来闷热的夜里偶尔扑面而来的翻滚的气流。   他支着头看着她,小姑娘的确是长大了一些,眉眼长开了,还形成了一种每个成年人身上都不相同的叫做气质的那些东西。   如今再见,她生动,鲜活,也不稀罕依赖别人,在他不在的这几年里,没有让他失望的长成了外表坚硬,内心柔软的人。   *   车子直接到了鸢尾巷的巷子口,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停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而是开到了巷子里面。   佟闻漓下了车,站在车门外面,摆摆手,礼貌地说了再见。   “我到了,您回吧。”   “不用我送?”   “不用。”   “你知道你酒量有多差的吧。”   “那是过去,先生,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人。”   “所以你这两年,不知道给我来信,光知道喝酒了?”   佟闻漓红扑扑的脸挤到他还开着的车窗门上,“先生,这事,您不能怪我,您也不给我来信。”   他听完这话后,手搭在窗户的门框上,“我让人打听过你的消息,我听说你过的还不错。”   “是呀,我过的还不错。”她又把头收回去,张开自己的双手,像是像他证明,“你瞧,我现在过的,是不是还不错。”   未等他回话,佟闻漓就摆摆手,转过身去,“走了。”   坐在车里的人许久未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直到看到她胡乱地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而后她进去的那个门的阁楼上亮起那盏昏黄的灯光,他才让司机开车走了。   *   佟闻漓躺在床上眨巴眨巴酸涩的眼,这会酒劲上来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脑袋有些疼。   来福警觉地闻出了她身上不属于她的味道。   它的耳朵先机敏地竖起来,而后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子凑上她的手臂,眼珠子转了两圈,确认后开始摇尾巴,开始围绕着她打圈,甚至开始有些安耐不住地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来福已经是一只成年狗了,没什么东西能让它这样兴奋的。   除了他。   他怎么会出现呢?   不对,佟闻漓翻了个身子,他出现在河内不稀奇,越南就这么大,他生意哪里都有,出差都是常有的事,只是从前他们没有遇上过。   也是,她困于一方天地,他肆意自由,他们不应该有交集的,这次能碰上真的也是凑巧了。   也只有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才会想起那些恍如隔世地在西贡的时光,想起那段她漂泊生命中产生的想要依赖的那些不成熟的情绪。   她想起他空荡荡的无名指……   而后她又转了个身,风淡云轻地告诉自己:“再遇到就再遇到呗,成年人处理问题不能逃避……”   怎么说从前他也帮了自己许多,不管发生什么,他总归值得她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先生”的。   她揉了揉眼睛,强行撑起来洗漱,明儿早上还有课,她住得离学校远,得早起。   *   九几年的时候,河内街头多的还是人力黄包车,充斥着一些摩的,更多的还是自行车。公共汽车虽然有,但难等,一个小时里或者还等不上一辆。   佟闻漓没买自行车,也舍不得打摩的,一般都是步行去学校。   这日清晨,一早起来就在下雨。   她冲下楼的时候没看到在远处的那辆黑色轿车。   佟闻漓撑了把伞,帆布包里放了今日的课业课本。她仔细地越过低洼的水坑,板鞋尽可能想踩在干净的石头上,但雨水混着地上的泥水脏污,时不时染上的鞋头让她很懊悔今天穿了一双白鞋子出来。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鸣笛,佟闻漓以为是身后的车流拥堵,没当回事,等到那车鸣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觉得,那声音像是在打招呼,于是她转过身去,就在人人匆忙行进的路上,看到了一辆车。   她从前小,不觉得在自己脚下踩着的一方土地里,在所有人都要狼狈面对生活的时候,稳坐在昂贵的小汽车里是一件奢侈并且让人眼红的事;但当她现在站在车外的时候,为自己的那点体面懊恼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她知道了。   那是昨晚的那辆车。   “上车。”他不由分说。   佟闻漓没道理跟他有什么不悦的僵持的。   她打开车门收伞的瞬间,雨水从半边打进来,她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护在怀里,却没管自己的小半边肩膀都被落湿了,连带着她的发丝尾上都沾着水珠。   “先生,您怎么在这。”她得体地打着招呼,丝毫没介意身上落水,或者说她没有发现。   “要去参加一个讲座,没想到顺道还能捡一只落汤鸡。”他伸手从后座拿过一条毯子,递给她,\"擦擦。\"   佟闻漓看这毯子丝织精美,应该是不能碰水的娇贵料子,她有些心疼,放下毯子,从座椅两旁的中间摆置位上抽了几张纸巾,“我用这个就好。”   先生也随她。   “我以为您昨儿就走了。”佟闻漓擦着头发找着话题。   “以为?我以为你潇洒背对我说一句拜拜之前至少能问一句我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又要走了。”   佟闻漓:……   行吧,她的确没有真心地关心过他的来去,也不计算他们是否能有下一次会面。   她觉得他有点小气,也有点记仇。   “学的是什么?”他换了个话题。   佟闻漓眼见他盯着自己抱着的帆布包里露出来的课本一角看,于是把那书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   “法国古典文学”   他随手一翻,落脚的那一页介绍的是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大仲马。   “你最喜欢大仲马的那部作品?”   课前抽问吗?佟闻漓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基督山伯爵》”   “为什么?”   “唔……”佟闻漓见他这么问于是也就展开讲讲:“这是一个讲复仇的故事。我刚看完还没多久,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惊讶于里面多面的人性,同时又感叹于波澜壮阔的节奏。那种手刃仇人的感觉,痛快人心。我觉得还错。”佟闻漓这样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说完之后还得体地回问他:“先生,你觉得呢?”   他翻阅着她的书,听完这话,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她:“我也觉得还不错,我喜欢它里面表达的等待和救赎。”   “等待和救赎?”这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她不觉得是他这样在商场权海里游刃有余的人会说的答案。   “是的,等待主人公的新生,等待人生路上会遇到的救赎。”   他说完后,把书合上,放进她的帆布包里。   那真是让人奇怪的答案,佟闻漓支着脑袋看着他,啧啧嘴:   “先生,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您在文学领域还这么有研究。”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您为什么老是呛我。”她微微不悦。   “有吗?”   “有,我感觉到了。”   他伸手敲了敲她的头:   “就记得我呛你,那我今天给你搭顺风车的情谊,你记不记?” 第31章 再遇(二更)   他问她记不记得他给她搭顺风车的情谊。   记得的, 他对她的好,她一直都记得。   如果没有他,佟闻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她会像一只冬日来临前惊恐不安的麻雀一样,死在某日寒冷的清晨的。   但她如今羽翼渐长,啮齿锋利, 跃跃欲试地能和他分辨几句,那都得益于他的那一段庇护。   “好像被您说起来, 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一样。”佟闻漓这样回答道:“这样, 我把您的那些慈悲和情谊入我店里的股, 您不承担风险,却共享我一半的收益。”   他听到这儿,像是有些意料之外,“一半?我的情谊值这么多呢。”   “你别高兴的太早, 指不定回不了本。”   “回不了本我也不亏, 我不承担风险。”   他置身事外的样子让佟闻漓牙一横:“我会回本的!”   “好,那我坐等收益。”   “您都不客气一下吗, 比如说拒绝一下,说看不上我这点小钱?”   他浅浅掀开眼皮:“佟闻漓,你是个小商人,我是个大商人。”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给他的锱铢必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奸商。”佟闻漓这样判断他, 转口又否定道, “我才不是商人, 我是老实本分的穷学生, 您才是家财万贯的大奸商,。”   “那一长串以我的优点入股的这种荒诞的想法可是你提出来的, 现在又说了不算数了?”   “没不算数,算数的很,您就等着吧。”佟闻漓转过头去,“等着我开业,声名大噪!”   “嗯,在你名声大噪之前你要想想今天的文化课迟到了要怎么跟老师解释。”他眼神落在自己的腕表上,轻飘飘地这样说到。   佟闻漓这才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时间,她竟然快迟到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她是坐车来的,怎么比走路还要慢。   “天呐先生,您这辆车是后退开的是吗。”   “堵车。”他回她。   佟闻漓扒拉身子趴到前面司机的视野,车窗外头自行车摩托车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在这种狭窄的道路里,反而大型的汽车失去了灵活性,只能让那些非机动车先行。   “我要来不及了,先生,麻烦司机师傅停一下,我下车。”佟闻漓着急,拿起帆布包要下去。   “你现在下去,也是来不及了。”他拽住她的手,“反正也是迟到了,不如坐在车里,陪我唠会嗑。”   佟闻漓:……   可以这样反正的吗?   而且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唠嗑”这样的中文表达。   “我没有心情唠嗑。”佟闻漓丧着个脸,“先生,古典文学的老师很凶的,早上要点名,被她抓到一次后,我期末考试也会受影响的,我可是指望着那点奖学金过生活的。”   佟闻漓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在听,能不能感同身受她的难处,自顾自地在那儿倒豆子。   “我就不该跟您说什么入股不入股的,要是我的脑海之中一心只有不迟到的目标,那我就能在合适的时机做出合适的选择……”   “我也不该跟您讨论基督山伯爵的,伯爵计划周密,杀伐决断,我却因为一个迟到,要断送我这个学期的这门课的绩点,我还有什么脸谈论伯爵不伯爵的事情……”   “不对,从源头上来说,我不应该上您的车……”   她在那儿絮絮叨叨,说快了的时候,中文有几个咬字觉得别扭,索性就换了粤语,本该是自我反省的心理旁白却在车厢里飘成无数的叽呱叽的音符。   司机悄悄地打开一条缝。   堵车已经堵得人很焦虑了。   “你再这么说下去,就该推到本质上,就不该认识我了。”先生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不愧是学语言专业的,要是我这车不烧汽油,烧你的嘴皮子,或许还能更快一点。”   佟闻漓瞪一眼他,什么十万火急的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多大点事,我给你请个假就行了,不记你的迟到。”   说完之后,他还真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电话,翻出一个联系方式,跟变魔术一样拨出后就立马被接到了。   佟闻漓傻傻地看着他。   “嗯,秦书记,您好。”   “是这样的,我家小朋友今天想请个假。”   他全程用的是越南语。   佟闻漓怔怔地盯着他,秦书记?是他们学院的那个秦书记吗?   他说话间看她一眼,“谢谢您关心,没不舒服,小朋友嘛,就是懒,赖床。”   佟闻漓想打人。   “法语专业大三的,佟闻漓,您费心。”   说完之后,挂了电话,看着佟闻漓,“这样行不行?”   佟闻漓斟酌了一下:“行是行,但您这也太损人了。您好歹说我生病了。说我赖床,多毁我形象。”   “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毛病,年轻人赖床不是什么坏事,你们学校老师会理解的。”   “您什么时候和我们学校的书记认识的。”   “一次讲座上见过一面。”   只是见过一面就这么好说话嘛。   佟闻漓盯着他:“您手眼通天,都潜伏到学校了。”   “瞧你说的,谁做生意不认识几个人呢。”   “您亲自跟秦书记到招呼,她要是误会我跟您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她说到这里后解释了一下,“就是被误会可能我是您什么远方亲戚的女儿或者朋友的女儿之类的,私下里要是多照顾我一点,那多不好。”佟闻漓担忧上了会获得的“特权”。   “要的就是让她私下里多照顾你一点。”他说完之后微微皱眉看着她,心想在她心里原来辈分真差这么多。   “这不合适吧。”佟闻漓喃喃。   “那怎么办?那我再跟人打一电话,说让人别照顾你,要用最严格的要求要求你?”   “先生!”她急了。   他笑笑,不逗她了。   车子终于是开到了学校里。   司机跟保安说了些什么,佟闻漓没听见,她只看到外来车辆不得入内的牌子被保安拿走了,而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开进去。   佟闻漓指着路,司机送到了他们那栋教学楼下面,上课时段,学校里人少,她下车倒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   她关上车门,“您再见。”   他没理她的再见,“过来。”   佟闻漓不解的过来。   他把自己的电话掏出来,给她,“存下你的号码。”   “我知道您的号码。”佟闻漓没接,“我倒背如流,有事我会跟您打电话的。”   他轻嗤,揭穿她,“这些年,你打过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什么事呀,我这几年顺遂平安,先生,您应该为不接到我的电话高兴。”   她站在那儿,平静地坚持到。   他有点看出来了,即便她跟他交谈依旧,但她在拒绝和他的人生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纠缠。   他本身就是一个对人情冷暖,过客来往看得很淡的人,心知肚明地也不再坚持。   于是他点点头,“去上课吧。”   站在那儿的佟闻漓却挪不动脚步了。   她拒绝的不假思索,但再怎么说他刚刚也帮了她。   她下意识地抓着帆布包勒着的肩带,犹豫一会,说到:“您什么时候回西贡。”   “明天。”他答到。   “我请您吃饭吧……”   他抬眼看她,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河内,又帮了我,我该请您吃饭的。”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店铺的事还没着落呢,你这顿饭,请我吃的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反正您迟早会帮我搞定的。”   “你倒是把我想的无所不能。中午可能不行,晚上可以吗?”他应下了。   “可以,我订地方。”佟闻漓毛遂自荐,她想,做人不能太没礼貌了。   *   佟闻漓匆匆忙忙从后门溜进去,从来严格的文学老师见到她偷偷摸摸的身影也没发作。   佟闻漓找到孔榕。   佟闻漓从来不迟到的,孔榕见她姗姗来迟,问到,“阿漓,你怎么了?”   佟闻漓想了想这一时半会难以讲清的过程,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我赖床,起不来。”   “赖床?”孔榕震惊,她认识的佟闻漓虽然住在学校外面,但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的,怎么可能赖床。   “嘘。”佟闻漓示意她轻一点,而后把书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来,心虚道,“赖床怎么了,年轻人赖床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而后她又加了一句,“总比生病好,是不是?”   孔榕觉得她这话吧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后但好像又有些哪里不对劲。   佟闻漓于是翻开书,开始听课做笔记。   孔榕却有些意兴阑珊,古典文学课又难懂又乏味,还不如学点应用法语来得实际呢,要不是这节课的老师要点名,她这会估计早就去忙活花艺社的事情了。   说起花艺社,她支了支佟闻漓,“阿漓,社团的赞助费,你都是怎么拉的。”   她要竞选社长,但这一块之前都是佟闻漓在负责,她想向她取取经。   “会喝酒就可以。”佟闻漓头也不抬地在课本上写下一行字迹娟秀的法文笔记。   “啊哈?不用介绍社团的成绩,赞助的回报,投资的意义吗?”   “也用,但会喝酒更好用。”   孔榕咂咂嘴:“您这成功经验够深刻的啊,怪不得前社团长那么喜欢你,一定要把衣钵传给你,我可不行,我喝不了,我还是去找我舅舅帮帮忙吧。”   她家境优渥,舅舅是当地的小有名气的商人。   佟闻漓笑笑,“你早用这一招,社团长的衣钵早就是你的了。”   “我就想像你一样,什么都凭借自己的能力。”她说这话的时候颇为遗憾。   “你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她说到何不食肉糜的时候用的是中文,   “什么意思?”孔榕瞪大了眼睛问她。   佟闻漓笑着看她一眼:“一句中文成语,增加一下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   孔榕也不追究,又换了个话题,“那你的花店,地址选好了没有?”   她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我找我舅舅打听过了,他说陈铁鸡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奸诈,经常在合同上做些手脚,钻些法律空子,要我说,阿漓你别跟他合作了,我听说下午学校有个学院和企业交流会,我舅舅也来,要不我们去看看,反正下午没课,或许能找到合适的搞房产的企业家呢,那就不用跟那个什么陈铁鸡合作了。”   孔榕说的也有道理,她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于是吃完午饭后,两人往讲座的会议厅赶。   当年他们学校在评全国的创新单位,引进了很多企业合作办项目,为了总结这一年来的成效,也为了给其中的几个优秀项目颁奖,学校搞的声势浩大的,动用了难得开启的大礼堂,鲜花灯光夺目生辉,装点得焕然一新。   讲座下面人头攒动,佟闻漓和孔榕站在礼堂后面的长廊上对着下面看。   孔榕一眼就认出了她舅舅。   “你瞧,那就是我舅舅,我要去拉投资了,拜拜。”   “等等,榕榕。”佟闻漓拉住她,抬抬下巴:“榕榕,你看,这个会场学校是找了外面的花艺工作室布置的,如果这部分能拿过来给我们的花艺社做,社团岂不是就有收入了,也就不必费心去找外部投资了。”   孔榕瞪大眼睛,“好有道理。”   继而她一摸头,“可是我们社团里除了你之外,谁能做出媲美外面专业工作室的花艺布置,偏偏你还退出社团了。”   “退出社团不耽误你可以找我啊,我可以给你打折。”   孔榕再度惊讶,“你真是个商人佟闻漓!”   佟闻漓摇摇头,还拿着自己那本古典文学,“我是个文学家榕榕。”   “那你怎么不用自己的工作室去跟学校谈,还让我中间商赚差价。”   “我的工作室才成立,资质上比不过市面上成熟的,况且也没有这样的人脉关系,中不了学校的标,但花艺社团去承包就不一样了,学校站在鼓励学生发展的角度也一定会把这个机会给自家的社团的。拿到项目后,我还可以承诺给社团的同学上一节免费的花艺课,就在我的工作室里,你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有点知道,为什么你主动让贤举荐我当社团团长了,你这下的一把好棋啊,把我也算计进去。”   “互利共赢嘛。”佟闻漓耸耸肩。   “奸商,大奸商。”孔榕这样形容她,“偏偏我还对你的计划很心动。”   佟闻漓笑而不语,她忽然觉得先生说她是个小奸商,这话好像也没怎么说错。   “那我现在就去抓负责会议现场的杨老师!”   佟闻漓倒是挺佩服孔榕这行动力的,说一不二的,笃定方向就不顾后果地行动。   她走后,就留她一个人站在在长廊下。   她漫无目的地朝会场看去,台上正在发言的是他们的老校长,就像他热情饱满地说的那样,河内国立大学,聚集了全越南最优秀的学生。   她和佟谷洲为了让她成为最优秀的人,付出了很多。   眨眼之间她就大三了,再过一年,或许下半场波澜诡谲的人生就要来临。   她慢慢扎根在了这片土地,比起从前,她能熟练又淡定地应对事随境迁。   但她听说国内变化很大。   她几次重复来回看过阮烟托人带回来的《霸王别姬》,她听闻它同时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时,莫名地为这部华语电影掉眼泪。   她的法语、越南语出乎意料地越说越好,却越来越少有机会说中文、说粤语。   只有这两天。   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她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对于华人的亲近,对于母语的眷恋,终于又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第32章 再遇   佟闻漓在长廊上看了一会, 没从人群里见到孔榕,打算下去找她的时候,身边走过来三个工作人员样式的女孩子站在旁边说话。   佟闻漓本不是故意听到的, 只是他们说的声音不小。   其中一个,佟闻漓还认识,是他们学校去年分着海报选的校花, 周凌。   她属于明媚张扬的那种漂亮,日常的妆容穿搭讲究, 佟闻漓听孔榕说, 河内做服装生意的那个名声在外的二公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一套一套成衣和制定给她送,凭借高人气一路高票摘得校花的宝座。   孔榕找到她跟她说这些的时候,佟闻漓正帮着打工的花店搬卸肥料,孔榕看着脸上灰扑扑的佟闻漓在那儿咂嘴, 说要是她报名了有那个周凌什么事啊, 整个就是个我见犹怜的白月光清冷灰姑娘。   佟闻漓忙完了,拍了拍手, “灰姑娘如果要劳作的话,要那么多美貌干什么。”   孔榕白眼:“那不然你以为灰姑娘得到王子的垂青是因为她善良吗?”   佟闻漓解下围裙,“搞不好是因为王子善良。”   孔榕:……   有些新奇的角度呢。   不对,怎么扯远了。   孔榕继续拉着佟闻漓掰扯,“阿漓啊,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就应该去发扬你的美貌, 利用你的美貌……”   “我不是每年都利用它给社团带来了很多的新鲜血液吗?”   “你那只能算得上是小小的利用, 你看看人家周凌,我可听说了, 周凌家境只能算一般,但是她会同时吊好几个凯子,这几年来,得到的机会不要太多哦,过的日子不要太好哦,她长得漂亮,又是国立大学……”   “考上了国立大学的人,说明从前人家也很努力。”佟闻漓这样说到。   “所以我说你要学她呀,人家目标就很明确,小时候努力学习,长大了努力挑夫婿。你也要努力啊阿漓,咱们新时代的女性,不仅要学好知识报效祖国,也要擦亮眼睛择好夫婿,现在知识学好了,可不只剩擦亮眼睛挑选夫婿了吗?”   “那榕榕你怎么不努力挑夫婿。”佟闻漓逗她。   孔榕顿了顿,捏了捏自己衣角,为难到:“我舅舅说还是等我毕业了他给我挑,他说我是个傻白甜,容易被别人骗。”   说完之后她又反应过来,“哎,我说你,你怎么总是转移话题呢……”   ……   佟闻漓想到这儿,笑笑。   她再度看向周凌,她身上的确有比她们更成熟的气质,。   从前她也就是在公众场合和她打过照面,两人算不上认识,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   现在这样的距离下,佟闻漓看她乌眉红唇的那种直逼人的美貌,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周凌双手放在围栏上,胸前带着工作工牌,应该是被叫来当这次会场的工作人员的。   学校里甚少有活动能请得动她出席的。   她托着脑袋,看着场下的人,抬抬下巴,缓缓地说到:“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这一号人物,是新来的教授吗?”   “谁?”   “就那个,坐在校长旁边的那个。”她纤细的手指出去。   佟闻漓不由地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嘉宾席位的第一排校长的位置旁边,坐着一个人。别人的座椅上都有自己的牌子,这位的牌子上却什么都没有,信息匿得很好。她觉得这种做派有些熟悉,目光从座椅名牌转到上面的男人面前,果然就看到了他。   原来他说的讲座就在他们学校里。   “你看他坐的位置就知道了,校长都只能当作陪,那可不是什么教授。”周凌旁边的那个女生说,而后又拖长了尾音,娇娇翘翘地说,“哇塞,这人也太帅了吧,怎么会有人这么生人勿进,又这么公子如玉的,赏心悦目。凌凌你瞧,他后边坐着的那个不是之前追过你的公子哥吗,如今放在一起都不能看了,还好没答应。”   “我们凌凌是校花,哪有那么容易就答应人家的。不过不得不说,我原以为那二公子已经是人中龙凤,今天见了这位,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凌凌,不如你冲这个吧。”   周凌在那儿不动声色,带点笑意说:“他既然这么低调又神秘,应该是来历不凡。”   “再怎么来历不凡,也就是个男人,是个男人,见到你的美貌,咱不说一眼动心吧,多看几眼总是有的,对咱们凌凌来说,那几眼就够了。”   周凌听旁边小姑娘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笑着嗔怪:“哪有这么直白的,会不会钓啊。”   继而她离开了围栏,“散场了,我去试试。”   佟闻漓眼见他们离开。   她小腿还踩在那低低的栏杆上,没动弹。   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站在那儿,周围多是黑压压的她叫得出来叫不出来名字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跟他打着招呼,握手,问好……他都一一礼貌应对。   人人都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绅士,佟闻漓从前也是那样觉得的,他能细致入微地察觉你的情绪,体面周全地替你思考,但同时,也在让你如沐春风的感觉中不着痕迹地拒绝你,等到你发现的时候,你才知道,你一头扎进他的温柔梦里,他却从来没有交出他的心过。   她知道自己是有特权的,她的特权在于某个时候,她能得到他的一些真诚,得到他的一些亲近,但这样的真诚和亲近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她没法跟周凌一样在这里讨论他的魅力值,讨论他对异性的吸引力,更不能像她一样,挤过人群,朝他走去。   她过去与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佟闻漓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觉得周凌熟悉了。   她的穿着打扮妆容风格,简直就是复刻了lyrisa——那个两年前销声匿迹的女明星。   她蓦然想起当年她敲开车窗后,看到他和她坐在一起。   于是她不受控制地,从围栏那头跑下来。   她奔走的过程中,一直盯着人群中的他们两个。   周凌礼貌得体,引导他向前走,他微微俯身,像是为了更好地听到她的声音。   人声嘈杂哦,周凌也微微垫脚,几乎要附上耳对他说到。   他回了什么,她脸羞成一片。   佟闻漓心下想的就是刚刚他们说的那句话,只要是男人,没有人能拒绝看她一眼的,更何况她年轻漂亮,高学历,见过世面……还没有跟他有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他们完全可以一见倾心,再见相知的……   佟闻漓在那段不长的路上把周凌的所有优点都想了一遍,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周凌那么优秀,而她却那么糟糕。   她依旧没能长成一个在他面前像周凌那样自信的人,所以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的时候,眼眶都会有些发酸。   可是面前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她。   他倒也不意外,插着口袋在那,笑着打趣她:“阿漓小姐,穿越人海来见我?”   她这会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您一早就看到我了吗?”   “忽视不了你,整个场子都是黑白的,就你一个人有颜色。”他逗她。   她很容易就被他逗笑,眼泪生生憋回去,“先生,您这么说真不尊重今儿来这里的人,当心被轰出去。”   “被轰出去好,轰出去了我还能早点吃到你请的晚饭,要不,我大点声?”   “大点声说什么?”   他往前一步,凑到她耳边,“大点声说他们好无趣,一两句话能结束的事情在这儿搞了一个下午。”   说完后他又往后退一步,走回刚刚与她对视的那个位置。   佟闻漓:“您不是说大点声嘛,只跟我说算怎么回事?”   “跟你一样,只会私下里逞嘴皮子,外人面前就成了鹌鹑了。”   “我哪里是鹌鹑了。”   “你要过来怎么不早点过来,非得等人家过来了,你才过来。”   哦,所以她在廊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我那是不想挡了您的桃花。”   “桃花?”他微微皱眉,像是想了一下她的意思,再问到:“你是说刚刚那个姑娘吗?”   他在那儿还原了刚刚的场景。   “她说她是这次会场的引导员,说学校给我安排了休息室休息,休息一下后可以去酒店参加晚宴。”   “您怎么说?”   “我说晚宴有些无聊,想问问这位小姐,晚上有没有空。”   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难怪周凌满脸红,出乎意料的样子。   “她说她有空。”   “我说那能不能替我出席晚宴,我付费。”   “您这不是侮辱人嘛。”周凌过来是想来赚这个钱的嘛,她心气高,一定气死了。   “有买又卖的,我礼貌又大方的说了我的对价,没有侮辱人的意思。”他倒是问心无愧。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连休息室在哪都不告诉我了。”   “活该。”佟闻漓笑骂他,“您什么时候这么不解风情了,人家是校花哎。”   “是长得挺好看的。”他反问她,“你觉得呢?”   “还行,”她赌气,未了,她加一句,“她和我一样大,和你不合适。”   “是,就跟你一样是个小屁孩。”   他迈步往前走,穿过逐渐散开的人群。   佟闻漓又跟上几步,她又解释,“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小。”   “再大你能有多大。”   “再有一年我毕业了,毕业了也就是能成为栋梁的年纪了,先生,您知道什么是栋梁吗?”   他应付地嗓子眼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周围人多,有些吵。   她追上去边走边扯嗓子道:“栋梁就是支撑起楼房的水平木梁。”   他波澜不惊:“是很关键的角色呢。”   他又敷衍她。   她站在那儿,停下来,小声嘟囔到,“我不想请你吃饭了。”   他原先走在前面,也停下来,笑了,过来自然地抓起她手腕,“还栋梁呢,谁家栋梁发脾气了出尔反尔说我不想架在屋顶了。”   “那栋梁就是出尔反尔了,那又能怎么样。”   他站那:“这样的话,没了栋梁的那老房子,怕是要塌。” 第33章 再遇   佟闻漓订的是一家中餐店并且中餐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国人开的。   餐厅主人很有想法。晚上过了八点后还有乐队演出, 不大的店铺胡乱一粉的水泥墙混着这现场版的演出硬是被他做出了钢琴配西餐的仪式感。   佟闻漓笑嘻嘻地抱着两瓶二锅头过来,一脸兴奋地跟面前的人介绍到,“先生, 今晚请您尝尝中国二锅头。”   她放下二锅头后,一把豪迈地把面前桌台上的一寸高的度量杯挥开,换上大杯子, “费劲玩意的,整大杯。”   先生打量她:“哪里给你学来的东北话。”   “哦, 这个呀, 这家店老板是个东北人, 入乡随俗嘛。”   先生扫了一圈桌面上在港餐厅才会出现的菜,有些怀疑:“你不是说带来我吃正宗的粤菜馆。”   “小看人了不是,东北厨子就不能做粤菜嘛,东北人统治天下。”佟闻漓指着小酒馆后面的那几个中文字说到。   他转过头去, 看到的还真是“东北人统治天下”。   他有点感叹中国文字和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了。   港式小点心配二锅头……也行。   “您别小瞧了, 很好吃的,我来河内这些年, 一有空就跟阮烟来吃的,还很便宜。”   “就是你那个西贡的朋友?”   “西贡一姐。”佟闻漓指着舞台上准备演出前调试乐器的那个姑娘,“就是她,漂亮吧。”   他扫了一眼舞台上的人,她眉眼的轮廓高挺, 眼下画了个张扬的妆, 很有混叛逆前卫风的样子, 且有着欧美人的架子。西贡有这样的混血姑娘其实算不上稀奇, 也没有她形容的这般好看,他更不晓得, 她和阿漓这样两个极端的姑娘又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他目光落在面前给他倒着二锅头的姑娘身上,想来她坦率又聪明,真诚又明媚,大抵跟她接触过,人人都喜欢她吧。   面前的人还沉浸在对自己好朋友的完美滤镜中,喋喋不休地说到:“之前我在堤岸,是她罩着的,她还有个孔武有力的男朋友。”   佟闻漓说到这儿,挥了挥自己纤细的手臂,“打拳击的,听上去是不是很酷。”   佟闻漓说完,又改口,“哦。还不是男朋友,暧昧对象。”   他掀开眼皮看她,“暧/昧对象?”   佟闻漓感觉他的眼神就像一个机警的发现了孩子有早恋苗头的家长一样。   继而他又问她,“你有暧/昧对象吗?”   “我没有。”她摇摇头,说的一本正经,“暧/昧对象什么的,多让人琢磨不透,爱情伤身,我宁可不要。”   “那你要什么。”他望着眼前端上来的菜,不知道该对哪个先下手。   “我要家财万贯,我要财运亨通。”她捧着脸,笑得憨。   “嗯。”他挑了一番最后把筷子放下,嗓子里低低应一声应一声,去拿了旁边的湿巾,掀开眼皮看她,“你倒是初心不变。”   继而他又问:“不过你小小年纪,爱情伤身这种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她瞪着他,一脸认真地说:“我谈过男人的,吃过男人给的苦。”   空气有几秒的静止,他拿起湿巾擦拭手的动作一停,而后那毛巾带着些力道被他随意轻摔在桌上,引得本来放在蘸料碟子上的筷子滚落,从他的面前滚到佟闻漓的面前。   佟闻漓大笑:“我骗你的啦!”   他面色不悦;“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呢。”   她却显然没感觉到他的一些微小的变化,依旧在那说道:“我话也多,只是您总是不在家,我们说话的机会就少了,而且我和您没法对等交流。”   “现在就是对等交流了?”   “是啊。”她拿起面前的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半杯,“严格来说,这顿饭是我请的,您得对我卑躬屈膝。”   他不说话。   “喝!”她盯着他杯子。   用红酒杯喝二锅头?他没动手。   佟闻漓上手给他倒:“先生,要感受市井烟火气,您得放开点。”   红酒杯里先是被二锅头铺满了个底,继而酒气蔓延开来后,她又加了许多。   “够了。”他挡住杯口。   “再要一点嘛。”她伸手抓过他的手腕,冰凉凉的手贴上来,说话的时候带了点少女的娇憨,翘着尾音。   这点带着撒娇的央求实在是让人很难拒绝,也很难让人记得她刚刚说了什么,他只能摇摇头,身体再次贴到椅背上,随她倒,“你可真是学坏了。”   “会喝酒就算是学坏了吗,那可不一定,这两年来别的不说,喝酒这一块我还是对自己满意的。”   她酒兴上来了,就在那儿吹,“我可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现在喝一晚上,都能保持清醒。”   他不动声色,心里揣摩她这个半吊子酒量,这半瓶二锅头下去,就差不多了。   “教书育人的高等学府,被你说成不学无术的混酒场技能的场所。”   “哎,你这话我不爱听了,我跟你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学业可是一点都没有落下,年年奖学金年年评优。”   “既然不缺钱,把自己弄的那么辛苦干什么。”他抬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微微皱眉,舌尖触碰到后,发现这二锅头大概不正宗,但眼前姑娘却毫不察觉,喝的高兴酣畅,于是他也只能皱着眉头再喝了一口。   这些年来,他并未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大致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虽然她手里有那一笔抚恤金,但她一定基本上都没怎么动,而是去额外想了很多很多来钱的办法。他知道她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大小兼职大包大揽。   “为了钱啊。”她很诚实,说这话的时候把杯子放下,有板有眼的:“先生,钱能给我安全感,很大很大的安全感,我怕穷,怕回到那种为了穷,要赌上命的人生。”   她说的这番话,他不用探究太多就能立刻明白,因为他不幸地就出现在她那段不愉快的人生里。   她说完以后就不再说了,继续跟刚才一样拉着他喝酒。   四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声音喧闹的时候,佟闻漓混在人堆里学小流氓吹口哨,却见面前的人带着训斥地看着她。   她灰溜溜地灭了那半个口哨声撇着自己碗里的小勺子。   “算了,你吹你的吧。”他最后还是投降了。   佟闻漓得到了准许,又把脸扬起来,开心之余又从灯火阑珊里看见他。   他突兀地坐在四周格格不入的人群里,西装规整,身形高大。   她发现每个人经过他的时候,都没法不看他。   她突然就在那儿,因为酒精带来的迟钝感到开心。因为她发现人海茫茫众生芸芸的世界里,也就她能坐在他面前,拉他来他从来都不回来的地方,怂恿他用红酒杯喝着二锅头。   而他,一定也不知道,当年的那一朵玫瑰花,她还一直保存着。   要是让她猜,如果她告诉他了,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是不敢猜的。   *   时间到了晚间九点,周围的人喝得有些多了。   不大的屋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越南话和东北话混在一起,其中还混进来几个白人粗暴的欧美文学。   场子越来越乱,他今晚让私人保安已经回去了。   先生拍了拍靠在那儿的佟闻漓的脸,“佟闻漓,回去了,你是要在这儿睡是吗?”   她迟钝地把自己的头倒正,红着脸问到:“演出要开始了是吗?”   他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站起来,“这儿人太多了,不安全,回去了。”   手边却握上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他低眼看去。   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眼神钝钝的,跟只小狗一样,“再待一会好吗。”   她又切回粤语了。五光十色的灯来回地打在她身上,他叹了口气,“还要多久。”   她从桌子上直起上半身,手还没有从他手腕上拿下来:“等烟烟演出,你一定要听一下烟烟演出,然后把你的哪些什么制片人、音乐人的朋友都叫来,让他们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她越说越激动,“让他们为他们让一颗明珠蒙尘的行为忏悔!”   他倒是觉得有些吃惊,他以为台上那小姑娘是混个兼职,没想到是真要往这条路上走。他知道在那个时候,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于是他问她:“你这朋友还去唱片圈碰过运气吗,我以为她的工作就是在这里唱歌。”   “总是要先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她坐在那儿抬头看向他,小哑嗓混着酒意,粤语说的一本正经,可爱极了,“才有能力追逐自己的梦想的嘛。”   “这样。”   他看了看店内随心所欲的装修风格,和一开心就免单的老板,配合着喝高了后唱我们那个都是东北人的,有点担心她这个工作是不是像她说的“稳定”了。   只是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没想到台上的姑娘唱的是香港摇滚乐队Beyond的歌。   黄家驹先生意外离世的那天,他正式接手家族在越南的生意没多久,坐在祖母面前听家族规训,那年他给慈善基金拨了一笔款,从香港的一个收藏家手里买了很多唱片,无偿分发给歌迷缅怀;后来那年八月,他遇到了越南话讲的难听,粤语却讲的那么灵动的小姑娘。   时间过的好快。   他再听到Beyond的歌,竟然是在一个弹着贝斯的越南混血姑娘身上。   贝斯手是主唱,越南人唱粤语,东北人开港餐厅,他这个法国人说中国话……   一切是那么诡异,那么荒唐。   只是身边原先一脸困倦的小姑娘这会却毫无倦容,早早地挤到人群里,像是怕他走丢一样,还握着他的手腕,回过头来说说:“往前一些,音浪更大!”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人群中。   人群拥挤,但他们口中唱的却是同一首歌,用的也都是同一种语言。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   風雨裏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誰沒在變)”(1)   ……   她扯着嗓子用粤语在声浪滔天的现场抬头问他:   “易听笙,你感受到了吗!”   他知道她喝高了才会叫他的全名。   “感受到了什么?”他看着挥手蹦跶的她。   “感受到来自祖国同胞的快乐了吗!”   光线打在她身上,忽明忽暗之际,她放开他的手腕,涌入人群。   他有刹那的失神。 第34章 重逢   那晚他们待到了阮烟演出结束,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阮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商会传闻中的先生。   她原以为先生也是个比较西方做派的华裔,但面前的男人是典型的东方人的长相, 儒雅谦和,霁月清风,是阿漓口中那个慈悲的神佛。但她这些年混社会之后偶然得知, 原先几年前西贡的商会根本就没有先生的一席之地,即便他给当地的贸易做出了很多的贡献, 委员会的人依旧排斥他的外来人身份, 联合阻止他进入商会。但那年头发生过一件大事, 商会拜神求佛的那天,香炉倒下来,祭祀慌慌张张说有天神惩罚硬是要投河自尽,拦了一通才被拦下来, 更奇怪的是, 那几个商会委员起的家人亲眷也都被翻出来一些不能见人的丑事。   最后商会委员只能大开商会的门,迎先生入门。   他进来后, 按照他承诺的那样,商会日进斗金,各派分崩离析。   最后,这地方凡在他领域一块的经济贸易就他一人说了算了。   她不敢细想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后到底是多深的水。   但他现在只是站在阿漓的身边,单手手臂拦住东倒西歪的人。   佟闻漓看到阮烟, 张开手臂要到她怀里。   那男人要去扶她。   阮烟上去接过她, 笑着用越南语说到, “抱歉, 您把她交给我吧。”   “我知道她住哪儿的。”她解释道。   他把人给她后,站在那儿:“劳烦。”   “我送你们吧。”   “不用了先生, 我有车,我送她回去。”   “你确定她这个样子,可以坐你摩托车的后座。”   阮烟有些诧异,他竟然连她开的是摩托车也知道。   她了解阿漓,她不会把她们之前这样的细节也说与他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把他们调查的清清楚楚的,或者说是,他一直都在关注阿漓的生活。   “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他的语气不容她有别的意见。   阮烟点了点头,她把自己的钥匙丢给了鼓手,“阿奇,你帮我把车开回去。”   门口停着一辆周身线条优雅的车,司机从前面下来给两人开门,先生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却没有进来。   不用阮烟说,司机也知道目的地。   车子启动后,阮烟余光看到逐渐消失在车窗里的人。   她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宽敞、舒适,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毡,座椅皮质透亮昂贵。   她转头看身边的姑娘,她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她动了动脚,那感觉像是踩在云层之上,好像人类的双腿生来不是为了行走和站立的。   这种不真切、奇异又迷幻的感觉让她有一瞬间感到舒适,短暂忘记刚刚在台上演出后的疲惫。   她闭上眼睛想,这儿真舒服,要是阿漓能一辈子都得到这一切就好了,那就不用再跟着她坐在那个从不遮风避雨的摩托车后座了。   *   司机给他们送到后,还帮阮烟一起把佟闻漓扶进来。   阮烟在佟闻漓帆布包里摸,摸出来一个早上没吃完的面包,一张涂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后。她皱皱眉头,好好的一漂亮小姑娘怎么过得这么糙。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的钥匙,转开门后对身后的司机道了谢,就扶人进去,把她摔在沙发上。   “晚上我睡床你睡沙发。”这会没外人了,阮烟也就不再给佟闻漓面子了,边理着沙发茶几上的东西边念叨着人,“一喝酒就没个正行,刚在外人面前我给你留面子了佟闻漓。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一点尺度都没有,有点酒量就试有点酒量就试,你就说说这是第几回了,你往前数数,昂,你那个什么破学校拉个赞助的那一次,你抱着个马桶睡了一夜你记得吗,佟闻漓,那他妈是个合租房,一晚上室友没处上厕所啊……”   睡在沙发里的人用手把耳朵捂起来,“好吵哦……”   手捂到耳朵后,脸上又觉得湿哒哒的,她隔空在那儿挥手乱拍,“来福,你别搞我,我很困!”   早就冲过来的来福冲上沙发对着佟闻漓一套“热情”。   “来福。”阮烟呵斥它。   来福听训,虽然它心里很痒,但还是乖乖地站好了。   佟闻漓这屋子虽然是套旧房子,但改装的还挺像样的。   阮烟把院子里的门打开,站在他那个阳光房里,感受入秋之后逐渐凉快的风。   躺在沙发上的人还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阵风吹来,佟闻漓放在桌上的书被吹翻过了几页。   她的钢笔还在一旁,优雅的法文写的密密麻麻。   阮烟叹了口气,她想起晚上发生的一切,从兜里掏出一支烟。   来福从沙发上走到阳台边上,在那儿摇着尾巴,期待的看着她。   阮烟依旧站在门口,点燃烟。   来福凑上前去,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她眯着眼,吐了个烟圈:“傻狗。离我远点。”   它呜呜呜,表示并不想。   她笑笑,心想佟闻漓那股傻劲都被它学去了。   最后她还是蹲下来,盯着它眼珠子颇有哲学含义地朝它点点头:   “每个人的命运早就已经被写好了,注定交缠的人不管分开多少年还是会遇见。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不管在一起多少年都没有爱情,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亚里士多德.来福。”   *   佟闻漓一早就被阳光房的光线亮醒,她一摸脑袋,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而后一看沙发对面挂着的钟表,慌慌张张醒过来。   “啊啊啊啊啊我又要迟到了!”   随着佟闻漓的一声嚎叫,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人,“佟闻漓你要死啊。”   佟闻漓听到声音后转过来,见到楼梯上还站着一个人吓一跳,“烟烟,你怎么在我家?”   “你说我怎么在你家。”她眼皮都没有掀开,扶着扶手恹恹地说。   佟闻漓就是有这点好,喝酒了也不忘事,她迟钝地想了想,想起来了后又抱歉又着急,“噢噢噢噢我喝多了,你送我回来,那个什么,你继续睡,我要上学去了,该死的我又要迟到了。”   鞋柜的鞋子被她翻得到处都是,一只凉鞋滚得老远,另外两只板鞋的鞋带纠缠在一起。   “今天周末啊大姐。”   “是吗?”佟闻漓从鞋堆里转过头来,迟疑了一会,想了想,而后笑起来,“是哦,今天周末哦,昨天周五所以我才请客吃饭的,我想起来。”   想到这儿,她又问到,“先生哩?他回西贡了吗?”   “嗯。”她点头,“说早上五点的飞机,应该走了。”   “哦。”佟闻漓点头,后不紧不慢地起来。   “我继续睡觉去了。”阮烟甩甩手,进屋子前又回头对佟闻漓说,“记得把你帆布包里的半个面包丢了,都馊了。”   “没问题!”   佟闻漓醒了之后元气满满,她先给来福的碗里倒了狗粮,后给家里阳光房里长得茂密繁盛的植物浇了水,在发出叮叮当当恼人打扫家务声音被从房间里冲下来的阮烟打了三个大逼/兜之后,依旧乐呵呵地带上来福出去溜溜重新又买了一个跟昨天一模一样的面包上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想起来今天得提醒榕榕一下今天周末有社团交流会,从沙发缝里找出那部时常失灵的小灵通后,摁着红色的开机键摁到手指头都麻了也没开起机来。   佟闻漓淡定地把电池拆下来又装上,静待启动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还是没动静。佟闻漓甩了甩电池,摸了摸头,惆怅了一会。   她四周张望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趁手的工具,最后眼神落在沙发边上那茶几上,她于是把茶几抬一个脚起来,把那电话机放在茶几脚下,让茶几的力度一直摁着那开机键。   不久后,随着破喇叭似的声音响起,她的电话终于开机了。   她得意地看了一眼和她一起平坐在地上的来福:“办法总比困难多是不是。”   话音刚落,那电话机破喇叭声音响起来,佟闻漓连忙揣在怀里真怕楼上暴躁的一姐再下来,接起来后那头的声音却让她有些意外。   “姑奶奶,您电话可算是接通了。哎呦我的妈呀,我想想我这么虔诚,每一小时打一个,菩提老祖这会儿也该接通了。”   “陈经理?”佟闻漓有些疑惑,陈铁鸡干嘛给自己打电话,话里话外还这么谦卑。   “哎,是我,是我,那什么,前几天,咱不是去见了黎总嘛,黎总说了,咱这街道里最好的位置留给您,我合计了一下,东门出口那儿就有个好位置,下雨天淋不着,艳阳天也晒不着,客流量大,视野还开阔,最重要是,按照您之前的想要的面积,还大了两倍。”   “租金呢?”佟闻漓拣重点的问。   “黎总的意思是免费给您的,但您家先生说了,说还是得锻炼锻炼您,不能什么都免的,租金还是按照之前按照项目上说的那样减半,当然,我为表诚心,我们还送您三个月的免租期。。”   先生?   一句玩笑话说说,还真是有求必应了。   还知道摸清她的脾性,没有跋扈到让人家把租金也给免了。   “那您看您什么时候把工作室搬进来?”   “啊?这就可以搬进来了。”   “硬装修都是现成的,软装您来指导指导,我们按照您的典雅审美改。”   “行。”佟闻漓立马站起来,“我现在就来改。”   *   佟闻漓风风火火,那店铺的水电硬装虽然都已经做好了,但一些墙面的设计、预留的花房,店内的色彩等这些都没有成形。   她有些头疼,问了问阮烟的意见,她叉着腿在那儿嚼着槟榔,“黑色,世界上最高级的颜色。”   她敲敲自己脑子,她是中了什么魔怔让阮烟提建议了。   孔榕说她舅舅有个朋友是做室内设计的,她十分热情地给她牵线搭桥,佟闻漓看了一眼报价是高昂到让自己会昏死过去的程度。   最后她还是决定亲自上手一点点琢磨。   她把墙刷成了偏米的白色,带一点点的暖光色泽,把本来预做留成花木养护的那块土地放到了门口,她种了好多的玫瑰,人们路过她的店就会看到长在土壤里的生机勃勃的田园玫瑰。   这让她想起曾经西贡的那片她赖以为生的玫瑰田野。   在这之后,就是前台兼操作台了,她量着自己的身高做的,操作台很大,靠右的那边摆了几株野生的爬山虎,她细心地把他们的藤蔓嫁接到引导木条上,过不了多久,那爬山虎就漫过操作台伸展到高墙边上的。   她东一块西一块地按照自己的审美做的,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侧边那个向外推开的小窗,她种的花能生长出去,任何一个在雨季或者是旱季里行色匆匆的人看到都会微微感叹他日夜星辰赶路途中会遇上这么漂亮的风景的。   最后布置好了,佟闻漓带他们去看。   阮烟看了之后沉默了一会,而后她摇摇头说,她不相信布置这店面的人和帆布包里掏出馊面包的人是同一个。   “懒惰和天赋并不矛盾。”佟闻漓得意。   两人这才刚说完呢,门口就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佟闻漓开头看去,发现陈铁鸡推着个蛋糕车进来,“恭喜开业恭喜开业。”   阮烟眼神传递给她:意思是这陈铁鸡还挺懂事。   她笑呵呵地把开业蛋糕收下了。   榕榕也带着花艺社的一帮同学来捧场,说是要“学习技能”、“熏陶审美。”   顿时不大的花房店里挤了不少的人。   最后,有个西装革履的人进来,提着一个皮箱,见到佟闻漓,恭恭敬敬打开箱子,一瓶香槟在他们面前展开。   “阿漓小姐,恭喜开业。”   “哇!香槟!”在场的朋友们都很震惊,争先恐后地端着个杯子要来分一杯这样的奢侈和甜蜜。   他送完之后就走了,没说是谁送的。   其实佟闻漓知道,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了。   蛋糕一切,香槟被打开,人人脸上洋溢笑容,庆祝贺词说完之后又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佟闻漓送走了孔榕和阮烟后,一个人蹲在工作室门口对着那片玫瑰发呆。   陪着她的还是坐下来与她背影一般高的来福。   它直直地看着花圃里的玫瑰花。   佟闻漓歪着脑袋看来福,“你也在看玫瑰田野吗,来福。”   “你长高了。”   她想到三年前它和她一般这样坐在田埂上的时候,它还没有这样成熟和强壮。   她摸了摸它的头,“姐姐答应过你,我们会再有一片小田野的,小田野上风刮不进来,雨也下不进来,你看,我们做到了呢,这是我们的那一片小田野。”   其实她还有一片玫瑰花田的。   佟闻漓对着外面飘起雨丝的夜里发呆。   在西贡,在他的庄园里,他说过那片玫瑰花田是她的,她知道他说话算数的。   只是那是在西贡。   这些天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即便他出现的时候她再是感觉到久违的舒服,那也只是偶尔的奢侈品。   他们从不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就比如这次他们两年没见,那下一次的相遇,又可能是在两年以后,或者是在很多年以后,或者到时候,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西贡,回到了中国。   她总是要回到中国去的。   *   这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   雨季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雨天的周末工作室里也没什么人。偶尔有两个年轻的姑娘进来参观,来福热烈地在那儿迎接。但天青闷雨渐大,两姑娘拉开门又折回了,门口的风铃微微晃动,撞碎一地雨天里的沉闷。   来福像是很自责自己没有留住客人,耷拉着耳朵趴在佟闻漓脚下,把头丧气地支在地板上。   佟闻漓倒像是没怎么在意,在方形的木窗边依旧捧着一本书,她面前的光景是一片墨绿色的热带植物。   来福眯着眼睛,一切又恢复那种安静,只剩雨滴落在窗台上,手指轻抚书页的声音。   雨中传来闷闷的声响,像是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继而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福敏锐的听见了,瞬间抬起头,竖起耳朵。   等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它甚至站了起来,开始疯狂地摇尾巴。   直到佟闻漓眼前开着的窗外屋檐下出现一把伞。   她抬头,首先看到的是伞的手柄处那一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在一片清冷的墨绿色背景和他一身黑色西装的衬托下中显得尤为白皙。   随着重力下落的雨水在接触到伞面之后被分到各路,像极了从来交集后却又相悖的人生脉路。   伞面掀开,伞下矜贵的男人递上一张纸币:“麻烦帮我包一束花。”   佟闻漓把书合上,确认了他的相貌后,托着脑袋看着窗外外头的人,迟迟却没有动作,反问问他:“先生,您买花做什么?”   他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伞沿流下,眼里映着她的脸,带点笑意:   “送一许久未见的小姑娘。” 第35章 悸动   佟闻漓包好一束小小的玫瑰。   原先站在外面的人已经收了伞进来。   工作室的店面比他想象的小。他刚刚站着的那个是侧门的小窗, 木制窗户边沿用撑杆撑起来,挡住外头的雨,她就坐在那窗台下捧着一本全是法文的译版文学, 让人远远地一看,以为这不是个花店,而是一个装点别致的洋房咖啡店。   这会他进了店铺的正门后, 才发现从正门的落地窗前,种着一小块玫瑰花田, 用“田”来形容甚至都不合适。但那一块天地很夺目, 玫瑰花养护的很好, 张扬夺目,像是她从前在西贡卖的那些一样。   “先生,您的花。”   她把花包好,递给他, 眼里笑盈盈的, 背着手在那儿看着他。   他接过后,端详了一会, “很漂亮,但,你怎么知道,我要玫瑰。”   “我家玫瑰长的最好。”她这样说到,“况且, 您那位很久没见的姑娘, 她喜欢玫瑰。”   “你这是吃准了我这花是送你的是吧。”他笑。   “您很明显了。”   “怎么个明显。”   “突然出现在我的屋檐下, 说要一束花, 聪明一点的人都看懂了,您是来找我的。”   “那这束花, 阿漓小姐收是不收?”他递过来。   佟闻漓站在那儿:“哪有您这样的,送我花还让我自己包,还从我的店里买。”   “你既收到了花,还赚到了钱。”他提醒她这是一举两得。“而且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佟闻漓接过花,低头看花的余光中也看到了在一旁跺着小碎步兴奋来回的来福。   “你往那窗台下一坐,路过的人只想买了花送给你。”   佟闻漓抱着花,带点开玩笑地审视:“你往常也是这样哄小姑娘的嘛。”   他掀开眼皮,盯着她:“是呢。”   她吐舌,作嫌弃状。   继而他张开手:“来福都等不及了,还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咖啡?”   来福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扒拉先生的裤腿   佟闻漓把花放下,领着来福的揪揪毛试图把它从他身上抓下来,“矜持一点好吗?”   先生轻轻拍拍它的头,说了一声“坐。”   兴奋的来福竟然乖乖地就坐下来。   佟闻漓惊讶,“来福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往常它兴奋起来我根本管不住它,我揍它它都不知道疼。”   他坐在那儿,抬手让来福跳着够,波澜不惊地说,“我要天天揍你,你听话吗。”   佟闻漓从吧台取了一只杯子出来,听到这话后,又把杯子塞了进去。   她抱着手看着缠着面前男人玩的来福,有些不是滋味:“来福——”   来福宛如没听见。   她在那儿假意咳嗽:“来福。”   来福这个小叛徒依旧不理她,还是他先转过头来:“咖啡好了没。”   “没有。”   “没有?”   “先生,我这是花店,不卖咖啡的。”   “我看到有咖啡机。”   “我不会用。”佟闻漓破罐子破摔。   他思忖了一会,停下跟来福玩耍的动作,脱了外套,只剩下一件里头的白色衬衫,走向吧台。   许是私人行程,他穿的西装外套是休闲款的,也没有打领带或者加任何的丝巾配饰,脱了外套后里头的白衬衫也是宽松的款式。   他摘过操作台上那个米色的挂脖围裙,系在腰间。   咖啡机是半自动的,他轻易就从她放置的格子里找到咖啡豆,适量导入后,在那儿等咖啡碾磨好。   这台咖啡机是佟闻漓从一个德国人手上淘来的,虽然有些年数了,但好在质量不错。佟闻漓从前觉得这半工业的设置和复古的碾磨技艺挺费功夫的,平时自己几乎不用,就当个摆设放在这里。但她看着面前的人站在那儿琢磨一会就单手操作完成后在那儿耐心等着的场景,又觉得这机器复杂归复杂,但是观赏性还是很够的。   这样的画面有些让人觉得有些稀罕。   下着雨的午后,他褪去从来就紧绷又绅士的西装,慵懒地在那儿捣鼓她的那台老旧的咖啡机。   她呆呆地站在台后面,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看着他。   她忽然觉得这些年他们未曾见面是一件好事,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拥有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让她再见到他的时候,不像西贡两年多前的那个夜里一样,窘迫又生涩。   机器声响突突突响起,再次熄灭之后,那以为着工作已经完成。他从机器下方的口子把那咖啡杯端出来,浓郁的咖啡气息传出来。   佟闻漓看着那醇厚的咖啡,想起自己的地主情谊,建议道:“先生,您要加奶嘛,我给您做奶泡。”   “阿漓还会做奶泡呢。”他端着那咖啡,身上围裙未解。   这话有点嘲笑她的意思了。   “我会做咖啡的,要不是你说我,这杯咖啡就是我做的,哪劳您大驾。”   “谢谢,那亏我说了你。”   “你……”   “我喝黑咖啡就好。”他把咖啡放下,轻飘飘地揭过他那点无赖,“最近生意怎么样?”   佟闻漓没有直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您倒是有功夫来关心我生意好不好。”   “毕竟我也有人情入股,知晓的权利总是有的吧,等着你给我分钱呢。”   “那您的指望可是要落空了。”佟闻漓又侧身转过来变成直面他,“别说分到钱了,要是连本都没有回,我还贴钱那怎么办?”   “那就跟我回西贡去,好歹不缺你这口吃的。”他说的轻巧。   她又转回去,“寄你篱下,我不要。”   他抿着咖啡,听到这话,眼神光瞥她一眼,开她玩笑:“你可以带上你这台还算能用的咖啡机,每天帮我冲咖啡当做回报。”   她白她一眼,“我可是栋梁!”   他低低的笑起来,把咖啡放下来。   佟闻漓不跟他开玩笑,说回正经的:“您怎么来河内了?”   “来谈生意,就来你这坐坐。”   “我这倒成您来坐坐的地儿了。”   他喝咖啡像是有瘾头,没几口就喝完了,把自己的围裙接下来,放回原地,微微倒头,对她说,“坐坐都不行了,果然小朋友长大了,越来越小气了。”   “您下次来能提前打声招呼嘛。”她对小朋友的称呼有点敏感,微微憋着点气,“我这里不是每天都开的,我暂时请不起人,有课的时候我会关门,你要是不打招呼来,会扑空的。”   “行啊,你电话留给我。”   佟闻漓不语。   “那我怎么提前跟你打招呼,我叫个跑腿的,提前一个月让他从西贡出发,步行到你住的地方,然后让他在那儿蹲你蹲半个月,找到你之后告诉你我我要来河内了,这样?”   “你……”佟闻漓再次转过头来,微微仰头要回怼,伸出手指着面前的男人。   她的手指被他的手轻易地挪开,他低下头,对上她扬起的脸,轻声说到:“佟闻漓,人类发明电磁波的意义是什么?”   他五官近在咫尺,她说不出话来。   他敲了敲她的鼻子:“是为了让相隔万里的人能跨域空间地取得联系。”   *   她不想和他有跨越空间的取得联系。   如果可以的话,她喜欢他这种亲自跨越空间地出现。   哪怕没有立即能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没有满足立刻的冲动和期待,她也喜欢这种下着雨的下午里,在她毫无期待的一个普通的下午里,他淋着雨,慵懒闲适地出现在她的窗台前,敲着她的桌面,问她买一束花。   她从来都以为,女孩子在收到花的时候是最快乐的。   但到了她这里,她发现,他问她买一束花的时候,那淅沥沥悦耳的雨声就已经淋到了她的心里。   哪怕雨天的生意并没有那么好。   *   佟闻漓早早关了店,问先生是不是要一起留下来吃晚饭。   他抬抬眉,问还是那家东北人统治的茶餐厅吗。   “他们最近歇业了。”佟闻漓有些惆怅。   他了然,心想倒闭的速度有些出乎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但晚上他的确有酒局,有些不便与她一起吃饭。   “我也不是很饿。”她很自然地抹过这件事,拿着帆布包看着外头依旧在下的雨,给自己找着台阶,“晚点我去超市买点生鲜,等饿了再做一点吃的好了。”   他于是看了看腕表,觉得距离赴约的时间还早,于是撑起伞,“走吧。”   *   但佟闻漓觉得,先生应该没怎么来过越南的超市。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拥挤的地方,虽然说的是陪她来,但好像只是为了履行看管一个小孩不走丢的责任一样。   但如果不是带着他,佟闻漓可能会选择去市场上买。菜市场虽然要提防一些小摊贩的小手段,但她可以自己选自己挑,还可以讨价还价,按照她这些年来在市场里的摸爬滚打经验来看,那些小摊贩从她身上是赚不到好处的。   但带着先生,她觉得可能舒适度体面度要大于实惠经济了。   其实她之前在这家超市开业大酬宾的时候也带阮烟逛过,她跟阮烟逛超市的时候,阮烟从来都在身后站得远远的,她说这个实惠那个经济的时候,阮烟皱着眉头说,为什么这个地方还禁烟。   那个样子跟现在跟在他身后的男人差不多。   这家超市全河内只有一家,外商投资开的,走的是高端路线,来这儿的顾客大多的生活水平都中等偏上。佟闻漓也就开业的时候来逛过,现在再来看,那些东西的价格让她有点惶恐了。   “瓜果蔬菜新鲜是新鲜,就是不容易保存。”佟闻一脸说一边踱步,各个货栏上下扫视一圈。   “就是贵了点。”佟闻漓看着花花绿绿的各种商品,这样判断着。   他不着痕迹地就放在她的购物车里。   她说了一路,他放了一车。   她转过头惊讶:“先生,您这样的话,我得卖了我那台唯一的二手咖啡机了。”   她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大之后,压低了声音,靠近他说到,“可能不仅仅是咖啡机,距离我回西贡寄你篱下也不远了。”   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挺好玩的。   他不由地觉得好笑,“请你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上次你请我吃饭,这次本该我请你的,但晚上的局的确走不开,想买什么都买,我买单。”   她站在对面,盯着他:“您现在在收买一个大学生,在收买一个未来很有可能前途远大的栋梁。”   来往的人不小心提到她的车,车轮子要滚走,他伸手抓过,身子很轻易地就来到她面前,替她推着车往前走:“那我反悔好了。”   “别介嘛。”她跟上,笑的皮嘻嘻的,“您总要给人家一个心里抗争的缓冲过程的嘛。”   “什么抗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嘛。”   “你的嘴,可不软。”他本意说她总是嘴硬。   “怎么会。”她拉住他的车,踮起脚,像是跟他证明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强调道:“我嘴什么时候不软了?”   她仰着头,小脸就出现在他的目光下,他的眼神不可控地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色很淡,是那种透/嫩的粉色,唇纹近乎没有,干净地能去拍唇膏广告。   他在那一瞬间,脑袋里不由地想要应和,她说的没错,她的唇看上去是软的。   尽管他不愿意用那种带着他心里涌上来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去承认她这句明明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话语带给他的另类的遐想。   他挪开眼神。   但她没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推着小车扫荡去了。   *   “您真好。”   “您往后要是常来就好了,我的物质生活能前进很大一步。”   结完账,她说着好听的话奉承他,在那儿减轻自己的“拿人手短”的“罪恶感”。   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着她这些违心的奉承,享受她偶尔的小谄媚。   谄媚到一半呢,她又突然“嗷嗷嗷嗷”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拿着小票在那儿跺脚。   “怎么了?”   “先生,您等我一下,上面说凭小票换狗粮!”她一边往前冲一边回头解释道。   他于是在那儿靠着二手回收的柜台等着她。   远处的小姑娘熟练地跟售货员表达着她的诉求,把小票上的那句话标准的一字一句地读给她听,这让他想起他第一次听她说越南话的样子,生涩又不熟练,每个音节都错位的离谱。   不到三年,她不仅能熟练地说好越南语,就连发音别扭的法语,她竟然也能说得标准,可见她私下来应该是花了很多的功夫的。   他突然发现,他一成不变,她却千变万化。   她跟她的玫瑰花一样,虽然野蛮生长,却热烈美丽。   很难说明白他再见她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觉得亲切,也觉得舒服,更觉得鲜活,就像两年多前的那段短暂的时光一样,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让开屋檐让一只落雨的狗躲雨,但却好像不是这样的。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想着提早来河内来见她。   柜台售货员去给她拿货了。   她站在那儿,安静乖巧地等着。   那儿是空调的通风口,从头四面八方灌下来的风最后在下方形成一阵气流对冲,这股气流浮起她白色的裙摆,露出她的小腿。   小腿纤细白皙,那种白到有些脆弱的感觉让他觉得他握住的话手腕微微用力她就会被他折断。   他被自己脑海中那样的画面吓到。   他真是疯了。 第36章 悸动   佟闻漓换到了狗粮, 一脸开心的过来,她在那儿念叨,来福一定会特别开心。   但站在那儿的先生却不见了, 留在那儿等她的只有她见过的那一个保镖。   他强壮又健硕,站在那儿是特别的存在,他看到佟闻漓过来, 几步上前,细心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用别扭的越南话说到, “阿漓小姐, 先生让我送您回去。”   周围金色小卷发的女孩们纷纷看过来,还以为佟闻漓是哪家富家的千金小姐。   “先生人呢?”佟闻漓伸长脖子朝出口方向看去,这人来去无踪的。   “晚上他有约,所以他先走了, 阿漓小姐, 车子已经在外面了。您请。”   他单手抱起她购物车里的那包东西,在前头走着。佟闻漓在身后跟着。   司机果然就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雨还在下,佟闻漓不由地问到正在给他放东西的男人:“您好——”   “叫我Finger就可以了阿漓小姐。”   雨夜里刚在后座帮她放下包的男人转过身来,佟闻漓依稀看到他的手上缺了一截中指,那声finger叫不出口。   于是她改了口,对着一米九几的男人点点头:“那个, 小F……”   “车给我了, 先生怎么办?”   finger对这个陌生的称呼也表示接受:“阿漓小姐, 您不用担心先生, 主办方派车来接的,您只要自己安全到家, 先生就能放心的。”   佟闻漓上了车,还在那儿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都没发现。”   “先生的每一个行程,我都会在,几乎寸步不离,除非先生不让我跟着。”   “那你今天下午也都一直在吗?”   “一直在。”   |“我怎么没发现?”佟闻漓有些吃惊,一米九几的男人跟着她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finger耸耸肩:“如果您发现了,那就是我的失职了。”   佟闻漓与他开玩笑:“先生总让你们这样去跟踪别人吗?”   “抱歉阿漓小姐,这涉及到我的职业操守,恕我无可奉告。”   “我就是一问。”佟闻漓咂嘴,“谁对你们的‘打打杀杀\'感兴趣啊。”   “阿漓小姐,我要澄清一下,先生是个国际合法商人,我的安全保卫证书也是国际公认的,不是您理解到的不明渠道而获得的。”   “我有那么理解嘛。”佟闻漓被finger戳穿了,在那儿有些不自在,她只是看到了她那截断指的时候脑补了小时候看过的港片情节。   “那怎么样的人才能达到你们这种水平的保镖呢。”   “三步内撂倒一个成年男人,五米内钝器刀具不近身。”   “这么厉害?”佟闻漓显然有些吃惊,“那雇佣你是不是要花不少的钱?”   “还好。”他倒是老实交代:“我没有家人,就跟着先生,先生大方,我收费也还算公平。”   “你没有家人吗小F?那你还有些什么朋友吗?”   “没有。”他转过头来,“阿漓小姐,抱歉,关于我的家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家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成年之前做过很多活,周边的国家都去过,成年之后加入了一家安保公司。”   “那你后来怎么会跟着先生呢?”   “我上一个要保护的人在一次意外中遭到了袭击,我也在现场。当时的情况很特殊,我的手指带着整个手臂都被炸毁了,后来我被丢在医疗条件简陋的医院等死,是先生救了我。”   “那你要保护的人呢,他得救了吗?”   “得救了。”他转过来轻松说道:“所以我不算是个失败的保镖。”   他说话之间露出自己的手臂,佟闻漓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上跟常人的皮肤不一样,那些经过很多年后依然能看出来的褶皱象征了当年让人不忍的缝合和修补。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用生命救护别人,却被当做是一个用坏了的工具一样弃之敝履。   “这几个都是义肢,但中指不行,或许我的中指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接受任何的替品,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佟闻漓很惊讶他那右手竟然四个手指头都是义肢,可刚刚他替她拿东西的时候明明还很轻易。   “他们会影响你的能力吗?”她看着他的义肢对着坐在他侧边单独椅子上的男人说到,“超能力者。”   “不会。”他摇摇头,“我的能力不靠我的身体。”   “那靠什么?”   “信仰。”   佟闻漓笑起来,神他妈信仰。   车子随着他们聊着的一路就到了。   finger下车,帮佟闻漓开的门,拎着她那袋东西送她到屋子门口,要走的时候,庄重地问她:“阿漓小姐,跟我相处让你感到愉快吗?”   哈?佟闻漓挠挠头皮:“为什么这么问?”   “先生说送阿漓小姐回家的这段路上,让我有趣一些,无趣的人会让阿漓小姐感觉到烦闷。”   他还叮嘱过这事呢。   也真得难为小F了,还得记挂着售后服务这事。   于是佟闻漓在那儿点头,给了好评:“愉快、愉快,下次还希望见到小F呢!”   说完后,人家才算是完成了任务似地离开。   佟闻漓开了门,上了楼。   下雨天的阁楼房里,雨声打着玻璃。她躺在沙发里,看着那一堆东西感觉不切实际。   她从自己帆布包里拿出电话,忽然想起他说的关于人类发明电磁波是为了什么的命题。她打开开机按钮,再一次发现,人类发明电磁波为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电磁波的传播到她这儿是受到了阻碍的。   算了,明天在开机吧。   于是她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翻了一下日历,最近一单生意是下周的一个蛋糕店的开业。她盘算了一下日子,店里的花料还要再去采购,于是她又拿出自己的账本,在那儿划了一笔支出。做完这一切之后,拿出划线本子,钢笔盛满墨汁,对着雨天发呆,没过多久后又在纸面上写着些什么。   等到她做完这一切之后,伸了个懒腰,眼神瞥到兑换回来的狗粮。哦莫,忘记给来福倒吃的了。   她于是赶紧拆了包装,叫着来福,给他的碗里加吃的,但不同于往日这个一叫就出来的小馋鬼,家里半只狗影都没有,她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她没把来福带回来!   给她锁店里了!   她慌慌张张地穿好外套正要去外面接人的时候,听到楼下熟悉的摩托车声,继而是一阵豪迈的带着一连串从不重复的脏话传出来。   佟闻漓捂上耳朵,跑到楼下,打开门:“别骂了别骂了烟烟,下来了。”   门口带着小烟熏妆的姑娘穿了一件英伦风的格子裙,一双长腿配着靴子坐在摩托车上,脱了帽子在那儿捋着头发蹬着佟闻漓,她身后还五花大绑绑着一只狗。   来福被绑在摩托车上动弹不得,乌黑的眼珠子委屈地表示还惊魂未定。   佟闻漓忙上前把它接下来,来福一被松绑,对着摩托车破口大骂,仰天叫着“绑架啊!似绑架啊!”   “哎,你这傻狗知道谁对你好不,我好心送你回来,你骂谁呢?”阮烟坐在摩托车上甩着安全帽吓唬它。   它连忙跑到佟闻漓身后,呜呜呜地委屈。   “好了好了,姐姐回家给你吃好吃的狗粮。”佟闻漓白捡了个好人做。   继而她又抬头看着依旧坐在车上高傲抬着头颅的人:“女侠,买了小蛋糕,吃吗?”   “不吃。”她淡淡瞥她一眼,“吃甜的吃多了会变傻的。”   仿佛是一种讽刺了。   “店对面那家洋人超市买的,很贵哎。”   她又淡淡看她一眼:“挺有钱啊。”   “白蹭的了。”佟闻漓上前一步。   “你暗恋对象来看你了?”阮烟这才把头扭过来。   佟闻漓一愣,纠正她:“不是暗恋对象,是我那半个神出鬼没的家长。”   阮烟没好气地从车上跨下来,把安全帽一架;“孩子养大了知道来争夺抚养权了是吧。”   “怎么会呢,我永远要孝敬您的,女侠。”   “可别,佟闻漓,你最好跟我一刀两断,我可不想操下了班还要记挂着帮你去看看你这个傻逼是不是又把自己或者又把自己的狗锁在店里的心。”   “我什么时候把自己锁在店里了?”   “迟早的事。”   佟闻漓飞她一个眼刀。   阮烟有她店里的钥匙。她今晚没有演出,排练完之后路过佟闻漓的店,一眼就看到了眼巴巴站在那儿的来福,那叫一个望穿秋水。   阮烟看了一眼绝尘而去后,最后还是选择回来那那傻狗绑在后座椅上给带了回来。   来福本来委屈巴巴的,看到佟闻漓倒满了狗粮,闻了闻后兴高采烈地开始吃了起来。   佟闻漓站在那儿点头道:“果然一份价钱一份货。”   她桌子上摆满了拿出来的东西,抬头对阮烟说到:“你饿吗烟烟,我给你做碗粉。”   阮烟拉开窗户帘,打开院子里的门窗,坐在那儿抽烟:“不用了,我抽根烟就走。”   “哪有一个主唱不节制的经常抽烟的。烟烟,你这样,嗓子要坏掉的。”   佟闻漓走上去,抽掉她手里的烟,摁在烟盒里揿灭了,丢进垃圾桶里。   阮烟被丢了烟,蜷在那儿像是只猫一样地问到:“小阿漓,你什么时候买的烟灰缸。”   “好看吧,我在二手市场上淘来的。”佟闻漓把那白色琉璃花纹的烟灰缸抬起来。   “好看。”阮烟往后伸了个懒腰,“给我做碗粉吧宜家宜室的好姑娘。”   佟闻漓起身,边走边说:“不是你我是不会做的,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并不想宜家宜室。”   “行,独立女性,多放点香茅草。”阮烟这样嘱咐道。   “知道了。”隔间的厨房里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阮烟吹着风,站在阳光房的阳台上发呆。   没过多久,佟闻漓就端着一碗粉出来,“香茅草多多的,小心烫。”   阳台上放了一张半人高的小桌子,两人就架着那桌子开始吃起来。   阮烟拿来了个小碗,分了一小半给佟闻漓:“吃。”   佟闻漓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也没有吃晚饭,她搬来小板凳,想到自己要吃又在那儿嘀咕:“香茅草也太多了。”   阮烟于是从她碗里把香茅草都夹走。   “烟烟,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又被充满建设家乡理想但没有返乡路费的有志青年骗了?”阮烟脸上毫无表情地嗦粉。   佟闻漓:……   那是她刚到河内的时候在学校里遇到一个大谈梦想的年轻人,胸怀壮阔想要回去建设家乡,但是没有回去的路费。佟闻漓小小的“赞助”了一笔,却被阮烟嘲笑到现在。   “没准他真是回去建设家乡,只是没有钱了。”   “真没钱,他不会去劳动不会去自己赚吗,求你一个小姑娘?你就是被骗了。”   “可是他真的很诚恳烟烟,他还给我看过他的创业计划,有些点子我真的觉得不错。”   “写个创业计划有什么难的,不行就去买一个,办法多的是了。”阮烟依旧坚持到。   “可万一呢,他是真的呢?”   “是真的也不管你的事,你说你这丫头怎么总是爱多管闲事,这两年多来你往西贡孤儿院寄了多少钱过去,你说前两年,你没日没夜地去做翻译,还去什么聚会上做花架拧螺丝,你瞧瞧你那手,折腾得跟老树皮一样。佟闻漓,你是活菩萨嘛,谁都要靠你拯救?”   佟闻漓不说话了。   空气里飘着的浮尘都不敢轻易落下来。   阮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问题,她有些不知所措,吞了吞口水,还是别扭地道歉:“sorry,阿漓。”   是她着急了,她明明知道,阿漓为什么拒绝不了的。   她对返回故乡这样所有的情绪扇动都拒绝不了,即便是很明显的骗局,她也深信每个人心里都有对故乡的眷恋。如果说这件事上谁有错,有错的应该是那种利用游子思乡心切行骗的人。   佟闻漓摇摇头:“没关系的烟烟,下次我不会被骗了。”   阮烟舔舔嘴唇,别扭道:“或许……或许他真的……真的也不是骗人,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佟闻漓:“他肯定就是个骗子,你说的对,哪有一个大男人向我一个小姑娘求助的,我下次遇见他,一定要问他要回我的钱。”   “你去哪里遇见他?”   小姐妹之间吵架很容易就互给台阶下了。   “说不定呢,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时候我遇到他,我让小F摔他个狗屎。”   “小F是谁?”   “绕远了不是。”佟闻漓绕回来了,“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那个人,拿到国际证书的保镖,一手能炸一只战斗机的人。”   阮掀开眼皮看她:“有没有这么夸张。”   “是夸张了点,但真的很厉害,他就跟一个机器人一样,安全感爆棚,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阮烟嗯了一句,继续嗦自己的粉。   “对了,烟烟,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阮烟扒拉筷子的手一停:“还在找,这年头要乐队演出的地方少。”   她话只说了一半,其实她也并不是没有接到试演邀请。但演出完毕后,对方要么就是看着她的资料皱着眉头说乐队主唱是个女的不好弄,要么就是暗示地说乐队招满了,但酒场的姑娘还缺。   今天他妈的那大肚腩竟然问她隔壁红灯区缺人问她去不去,她一气之下把他那地砸了。   但这些真到了她的嘴边,轻飘飘地成了一句:“总会有地方的。”   佟闻漓在那儿应和:“总会有地方的,烟烟,你可是西贡一姐,我就没见过比你更适合做主唱的人了,你简直就是为摇滚乐而生,摇滚乐天后!”   她那一连串的彩虹屁把阮烟逗笑了,“傻东西,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行了,走了。”阮烟吃完了,站起来,拍拍佟闻漓的肩膀,“这次碗留给你洗,下次我洗。好好的,别把刚开的店弄倒闭了。”   “瞧不起人了不是。”她拂开她的手,“我好歹也是老板娘,你见过哪个女孩子还在读书就有自己的店了,古往今来我也算杰出能人了好吗。”   “行,能人,回见。”   *   阮烟说的弄倒闭倒也不至于,但也就是赚不了什么大钱。   她还有些课程要上,店不能一直都开着,流动的生意就差些,但好在孔榕在花艺社团还有一席之地,雷厉风行地跟她弄到了好几个小场所的布置。   佟闻漓忙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忙的。   这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再和先生见过面,只是跟finger打过一次照面。   那天佟闻漓出门遇到了一大早就站在那儿的finger,他身后还矗立这一个大箱子,见到佟闻漓给她介绍到说这是先生让他送过来的。   佟闻漓让他搬上了楼,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只电冰箱。   这可是稀罕物。   佟闻漓拿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后研究明白了能冷储保鲜后,又让finger帮忙把冰箱搬到了工作室。   阴凉低温倒是很适合储存鲜花。   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佟闻漓就也没有先生的消息了。   她偶尔在店里看书,累了抬眼,看到窗外掠过的人群,有些憧憬他可能会在某一天出现,却又习惯他总是这样的行踪不定。   越南没有冬天。   她觉得,现在应该快到了冬天了。   理想中的冬天叶子会落,冬天会下雪。但窗外的植物却长青,气温依旧是那样的舒适宜人,这让她产生四季从不变化时间从不行进的错觉。   也偶有情侣互相牵着手来到她的窗台买一束花,她细致地包好后,女孩脸上总能浮现那种惊讶和满足的表情,她觉得,鲜花真是一样好东西,人们互相相爱,互相表达,也共度一生。   至于她自己——学校里也有一些对她表达过仰慕的男生,他们也跟来到她窗前买花送给心爱的女生的男人一样的诚恳,专门给她买过直白象征着爱情的玫瑰,可她一朵都没有收下。   她知道的,属于她的那朵玫瑰早就出现了,被她锁在了柜子里,不知枯萎地锁在心里。   ————————   不知不觉中,圣诞节就快要到了。   学校里的一帮留学生张罗着过圣诞节。   他们通过孔榕找到了佟闻漓,说越南的圣诞节虽然看不见大雪和圣诞老人,但他们想看到全世界热烈的鲜花。   佟闻漓学着他们奇怪的饶舌,在那儿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炎热不退,鲜花不谢!”   许是她的热情,让那帮留学生也跟着热情高涨,这聚会吆喝到后来就不是国立大学的事情,他们近乎是把整个河内的留学生都叫来了。   这让场子越搞越大,最后他们向学校申请了一个小礼堂作为他们的派对场所。   佟闻漓一个人搞不过来,但她又没有多余的预算去请经验老道的花艺师,只能带着几个愿意做兼职的花艺社同学帮忙一样搞。即便是这样,因为她白天还有偶尔的课程,所以做起活来只能在傍晚到夜里。   她在自己的店门口索性挂了一个店主外出,暂停营业,一头扎到派对现场。   她太累了,一时半会真的接不下任何的工作了。   晚上11点,佟闻漓啃着个面包瘫坐在那儿拧好最后一颗固定花架的螺丝。   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圣诞节,这里都会举行各式各样的活动。鲜花保存不易,所以很多花她都是今晚上才拿过来的,就怕凋谢了不好看。除了大花架之外,桌面上的花束她都用水培来保鲜。   由于太晚了,她不想耽误学妹们白天上课,所以后面她就自己一个人弄了。等到弄完这一切的时候,佟闻漓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随手擦了一把汗,身子弓在一起,机械地咀嚼着嘴里没什么水分的面包。   教室的门上传来几声敲击声,那声音听上去不紧不慢,像是一种询问。   佟闻漓有些奇怪,这个点了还有谁来这儿。   她收起自己的面包,掸了一下自己衣服上的面包屑,抹了一把自己汗涔涔的脸,把门打开。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傻了。   无边黑暗的走廊上,他站在那唯有的一盏灯下。   *   “先生……您、您怎么来了?”她惊讶万分,连说的话都有些带着不敢相信。   “我去了你的店等你,见你迟迟不回,又去了你住的地方,见屋子的灯依旧不开,猜想你可能还在学校,路过留学生宿舍的时候,听到他们说布置圣诞节的事,我嗅着钱味就找到了这里。”   他在外面插着兜,闲适又慵懒,完全没有半夜赶路的狼狈:“果然就在这儿。”   他走进来看了一圈:“小东西,赚钱不要命了。”   “只是偶尔这样。”她又惊又喜,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在那儿笑。   他转过头来,见她的鼻子上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块脏污,又想起刚刚从窗户里看到她,她穿了一身大码宽松的工装牛仔裤,头发被扎起来包进牛仔帽里,只剩精巧的五官还露在外面,显得很少年气。   她用扳手扭螺丝用力的时候憋得脸通红他也看到了,她累的连五官都没有神采坐在那儿吃干瘪的面包他也看到了。   他原以为这几年她长成一个独当一切的成年人后他就能收起那点不忍,但看到她现在跟没事人一样又对他笑,那点从来就是“世界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乐观让他心里莫名地有点疼。   于是他转过身来,盯着她。   “您看着我干嘛。”佟闻漓被他看得古古怪怪的,脖子下意识地往后缩,把脸别过去。   下一秒,她的脸被迫摆正。她瞳孔放大,只见他已经抽出了他那条白色的西装口袋巾。他虎口把着她的下巴让她不能动弹,但手里的动作却很轻,他用那口袋巾一点一点地替她擦着脸。   他的目光专注又认真,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一件刚出土蒙着尘的艺术品——擦拭脏污,扫清尘土,珍视如掌上明珠。   佟闻漓在那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口有点酸,心里肿胀的伤口好像流脓一样。   她甚至在那一刻,有些责怪他,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出现,她自己明明过的好好的。   如果他不出现的话,她现在就不会有这样让人琢磨不透的矫情和委屈。   可她偏偏又沉溺在他细致的温柔里。   在他那双此刻如幻觉般内敛又深情的眼里。 第37章 悸动   两人从教室出来的时候, 已经是快晚上十二点了。   灯光把两人的身形拖得很长很长。   佟闻漓想起刚刚被他擦完后丢了的POCKET SQUARE,那装饰用的精致布料每每遇到她,都发挥它最朴实的一面。   她最后只看到那白色的绸缎面料上沾上她脸上的脏污。他擦完了之后叫她小花猫。   “说你工作不拼命, 半夜十一二点了还在搞。说你赚钱拼命吧,店门口连个联系方式都不贴。要是有顾客找上门来了,去哪里找你?”他最后站在那儿说的话像是教训她, 但语气又不像。   “赶完这一单我就打算休假了。”她这样解释道:“先生,圣诞节要到了。”   对面的人像是对时间的流失和节日的到来没有那么多的感知:“算着日子, 是到了。”   “您会回法国过圣诞节吗?”   “嗯, 去巴黎。”   “嗯。”她应了一声。   带点凉意的风吹过来, 吹起她外头针织衫的下摆,但即便是北半球的冬天,他们也只需要穿得单薄。   “先生,越南好像只有一个季节。”她抬头, 迎风说到。   “嗯?”他微微侧头看她。   她停住脚步, 转头回望他,“先生, 越南从不下雪,是吗?”   他也随之停下:“是。”   “巴黎会下雪吗?”   “正在下,今年的雪特别大。”   “北京也会下雪。但广东不会。”她身体转过来,笑着荡起一个酒窝,说的是广东话:“先生, 我小时候跟我阿爸去过一趟北京, 那是我们的首都, 是中国的心脏, 你见过下着雪的故宫吗?红墙黄瓦,白雪皑皑, 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雪景了。我回来后就缠着我阿爸问,广东什么时候下雪,可我阿爸说,广东不会下雪,就像越南一样。可我觉得圣诞节到来,有雪才更浪漫,毕竟街道上卖的圣诞装饰品,都带着雪花,穿着厚厚的冬装……”   “护照带了吗?”他突兀地打断她的表述。   “嗯?”佟闻漓不解。   但她依旧迟疑地点点头。   *   等到佟闻漓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他的私人飞机上。   随身助理把找人另有途径委托办理好的申根签交给她。   佟闻漓看到签注上的目的地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要去芬兰。   随机飞的空姐已经把餐食准备好了,佟闻漓看了一眼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得不输高级餐厅的红酒牛排甜点,有些觉得不真实。   是拍电视吗?   九十年代坐得起私人飞机说走就走是什么样的财富背景啊。   佟闻漓看了一眼正坐在门边上陌生的那几个安保,心下活动很频繁。   先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跟她解释道,“我让finger先下去休息了,下飞机后,就让finger跟着我们就好。”   他把盘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先吃点东西,吃完东西后去睡一觉。”   身边来福呜呜呜呜。   私人公务机可以带宠物,先生记挂着家里还有这小细狗,顺道把它也带上了。   他随即插了块牛排放在小碟子里放在它面前:“你也吃。”   “先生——”佟闻漓出声阻止,“您别给他这么贵的,回头它该不吃狗粮和白饭了。”   “是吗?”他应声,但递给来福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那小碟子放在了地上,来福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你可别小看了它跟你同富贵、共患难的决心。”他说着话,优雅地切着自己面前的牛排。   “您高看它了。”佟闻漓也拿起自己面前的刀叉,看着满桌子好吃的,抬头问到,“先生,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问。”   “您是做什么生意的。”她左右手一个刀一个叉求真地问到,“什么样的生意能做到这样的一个私人飞机说租就租到了?”   租?他听完这话后,嘴角微微上扬,继续保持切牛排的动作。   佟闻漓再度诚恳发问:“我不是要打听您私事的意思,您哪怕是把您成功的秘诀传授给我,我也成功不了,窃取不了您宝贵的智慧和财富结晶,我就是想知道,您让我开开眼见吧,你这样的——”   她环顾了一圈之后肯定道;“一定是全球的顶级富豪。”   他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切好的牛排递到她面前,手抱在胸前,笑意还在眼角,“年轻人果然精力好,这都几点了你还有这么多问题。”   “生命不息,思考不止。”她没客气,接过她面前的牛排。   她总觉得他切的要好吃些,拿起叉子往自己嘴里送。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的生意呢做的不大,各种各样都有,也就是搞搞贸易。搞贸易嘛,你知道的,把一个国家多的东西卖到缺少那个东西的国家,赚一点微薄的利润。因为我卖的东西足够多,涉及到的样品种类也多。我的法文名字难记,中文名字又鲜少有人知道,我也没有越南名字,所以他们都会给我一点面子,叫我一声先生。”   “微薄的利润……”佟闻漓自顾自地说到,“我那花店也赚的是微薄的利润。我给人做笔译,一个词一个词地翻一晚上,赚的也是微薄的利润,我怎么用不起私人飞机私人游艇。”   “积跬步至千里嘛。”他是这样带着鼓励和体贴地这样说的。   那话听上去像是哄人。   当然了,那时的佟闻漓还不知道他背后的那些故事,她也总以为他那些成功都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后来才真的知道,他的生意主场其实并不在东南亚。他是某个法国顶级的奢侈品家族企业钦定的继承人,那才是他真正的身份。   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要不到呢。   ……   “那我们回去还可以租这辆私人飞机吗,我喜欢这辆。”   “可以。”他开了一瓶红酒,笑盈盈地说到。   佟闻漓主动地把自己的杯子挪过去:“要一点谢谢。”   他拍开她的手:“等酒醒。”   她摇摇头:“不讲究了先生,等她醒了我就睡着了。”   那瓶Romanee Cont年份久远,醇香沁人。   他在品酒上严格,依旧阻止她,坚持道:“等酒醒。”   “行吧——”她拖长尾音,架起自己的手,把头枕在手背上,“等。”   于是两个人就真的互相不言地对着那醒酒器等着。   来福吃完了之后开始犯困,大半夜的几个“匪徒”冲进家门把它绑架而来的惊吓随着吃饱喝足开始消失,接连上来的就只有困意。   来福的哈欠像是一场要传播开来的瘟疫。   佟闻漓强撑起眼皮,只能扯着话题问着前面的人:“先生,您又来河内出差吗?”   “嗯。”他倒是依旧坐姿公正,一点都不困的样子。   “那您为什么又去芬兰。”   “去芬兰参加一个秀展,想着赶上圣诞节了,就把你带上。”   “圣诞节为什么要去芬兰?”   他笑笑,知道她不是欧美国家体系成长起来的小孩,于是问她:“圣诞老人的传说听过没?”   她点点头,眼皮缓缓地耷拉下来,见他在那儿慢慢地把原因讲给她听,他的嗓音低下来,在困意袭来的夜里像是讲一个哄睡的童话故事给她听:   “传说圣诞老人会从芬兰的拉普兰雪夜出发,架着麋鹿带上很大很大的包裹,去给全世界的小朋友发礼物。”   “我们现在过去,或许你还能拦住麋鹿马车,讨到个好的圣诞礼物。”   佟闻漓惺忪的睡眼眨了眨。   她是不是听错了,哪有人为了一个童话故事。带她飞过半个北半球的。   ——————   那是佟闻漓第一次坐飞机。   从前她做轮渡。   轮渡飘在海里,她看得见自己在大海中的方向,看得清岸边的景物。   但飞机不同,高入云层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机舱里微小的机械声音却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催眠曲,或许是真的搞会场搞的太累了,她后来真的没有等到红酒醒来就自己睡下了。   梦里几乎要跟两年前的场景重现,她又感觉到他抱起她,把睡着的她抱进另一个房间。   她甚至在睡梦中依旧紧张地想,两年多以来,她是不是有点变胖了。   但那本就是她不需要担忧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他很强壮。   她会很奇怪她用强壮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如果是finger那样的,他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强壮,但如果是他,她会说他是清冷、儒雅、绅士、温柔,但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强壮。   但她发现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了。   因为她腾空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他没有用多少力道,她觉得那好像对他来说很容易。   她睡着了,却对这一切都有感知。   又或者那不是她真实的感知,是自己美化杜撰的也说不定。   她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才能说走就走去北极圈看真实的童话世界。   *   佟闻漓以前不明白孔榕说的关于她上国立大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国立大学有圣诞假期的原因。   她现在却是明白了。   因为有这样一个假期,她不用愧疚逃课,也不用想破脑袋的给老师想一个请假的理由。   到了芬兰后,林助去办了入境事项。   一行人到了目的地后,林助安排佟闻漓入住。   他们是从地下停车场上来的,佟闻漓一路上有点晕车,没怎么看外面的风景,这会到了落脚的地方才发现她的房间拥有最好的视野,一拉窗帘就能从酒店落地窗边见到漫山遍野的雪。   那真的是漫山遍野的雪啊,对于从来长在南方的小姑娘来说这简直太让人不敢相信了。   佟闻里对着壮阔的山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震惊成一个jpg.   同样晕车的来福跺着脚步走过来,看到愣在那儿的佟闻漓,疑惑地往前走两步后,同样震惊成一个jpg。   啊,好大的雪,好白的世界。   所有的震惊化成这样淳朴的一句表达。   “来福!出去玩雪好嘛!”   “汪汪汪!”   两人想都没想就要往外冲,迎面却迎来正要敲门的finger。   先生一下飞机后就开始电话会议,他让finger带佟闻漓逛逛。   他手里拿着两套防风羽绒衣,见到佟闻漓出来,一套比划着她,还有一套比划着来福,而后深陷思考:防冻公司有没有考虑过做一套狗用的的?”   佟闻漓接过防风羽绒衣,关门换衣服地时候隔着门回到:“小F,给它找个羽绒背心就好。”   finger还真找来了羽绒背心。佟闻漓往来福身上一裹,确保它活蹦乱跳也不会掉下来了,戴起手套牵着它:“怎么样小F?”   没有表情但举起大拇指的finger:“帅!”   两人一狗出了门。   finger就在远处看着,佟闻漓牵着来福摔进雪堆里。   那儿真的是个冰雪世界,阳光不刺眼,空气里全是冷飕飕的味道,冻得人牙齿战栗的久违的感觉让佟闻漓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外头还在下雪,好多小朋友们看到佟闻漓带着条狗,纷纷好奇地过来打招呼。   佟闻漓友好地用英文跟他们介绍,虽然她英文其实算不上特别好,但肢体语言就是全世界共同的语言!   但来福显然有点不愿意作为她社交的“玩/物”,它趁佟闻漓不注意,拖着绳索就逃走,漫山遍野地跑。   佟闻漓撒腿去追,来福虽然奋力前行,但显然来福这些年疏于锻炼,没跑几步就被佟闻漓摁在雪地里。   来福挣扎,佟闻漓压制。   来福嚎叫,佟闻漓压制。   来福哭泣,佟闻漓压制。   ……   先生结束完电话会议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人一狗扭打在一块。   finger诚实又客观地发表自己的看法,经过这半个小时残酷地拉扯,总体上来说,还是阿漓小姐略胜一筹。   他有些头疼,走过去喊她的名字:“佟闻漓——”   佟闻漓从雪地里把她小小脑袋探出来,见到来人后,连忙起来,来不及拍掉自己身上的雪,哒哒哒地甩起雪地靴朝他跑去。   那样子跟主人家叫唤自己玩疯了的狗回家一样。   她小狗眼笑起来憨憨地下垂,他觉得她要是也长尾巴,这会甩得不一定比来福慢。   她跑到他面前,有些刹不住车。   他扶住她,用了点力道才稳住她身体:“玩疯了是不是。”   “真的很好玩!”佟闻漓难掩兴奋,“先生,您都不知道,我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下雪了,而且还这么厚——”   她说话间还把自己的腿抬起来比划:“都到我小腿。”   “嗯,你要是躺下,都能过你头顶,把你埋得无影无踪,到时候我们就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他眼见她身上带回来一身的雪,拉她过来,帮她拍着防风衣上的雪。   “您怎么这样?”她由他拍着,还自觉地换个面给他拍。   “我怎么样。”他拍完了。   “嘴硬心软。”她嘿嘿一笑。   “死丫头。”他骂她。   *   晚间的灯逐渐亮起来,哪怕其实时间还早,夜也比低纬度的地方降临的更快,生在极光之地的圣诞老人村在雪夜里变成了童话般的地方。   红绿相间的圣诞树下,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在那儿围着看驯鹿。佟闻漓也站在人群里,自言自语道:“原来驯鹿真的有那么大的角。”   身边的男人看向她,极低的寒冷雪夜里,她团的倒是老老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那眼睛的睫毛纤长,还带着一层染上的霜花。   “我们再去里面看看吧。”她转过头来,微微扬起脸,请求道。   他随她进了屋子。   相比于室外的寒冷,屋子里暖和了许多。她还看到了圣诞老人真的在那儿发糖果,那老爷爷跟所有的动画片里画的那样,穿一身红丝绒,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带着一个又大又绿的包裹,笑呵呵地在那儿把祝福分到每一个人的手上。   佟闻漓挤进去,学着他们一样,把手举过头顶,做成一个碗一样的容器,在那儿接着圣诞老人的糖果。   或许是她喊得尤为卖力,在人群中尤为真诚,圣诞老人那一把糖果直直地都朝她手心里过来,佟闻漓接了个大满,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先生,您有兜吗?”   进了屋子里,他们脱了外头的防寒衣,他西装外套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欧美轮廓款式的,站在人群之外等她。   她没等他回应就就看到了他大衣上那个看上去还挺深的兜,不由分说地把那兜掀开来,把自己手心里的糖塞进去。   他低头看到她小小的手指边缘攀着他的大衣口袋,羊绒边上出现圆润白嫩的手指,低声说:“佟闻漓,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   话虽这么说,但他背在身后的手依旧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我没有口袋。”她塞完后,皮嘻嘻地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像是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样,“我当然想自己保管。”   “丢失概不负责。”   会丢吗?   佟闻漓转念一想,其实也不一定,她刚刚在所有人嫉妒的眼光下拿到了这么多圣诞老人的馈赠,她又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放进了他的外套口袋,要是等会有哪个小朋友就扒拉着他的口袋拿呢,按照先生的个性,一定不会阻止他们的,到时候还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想转移一下“赃物”。   她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人烟稀少的装饰壁橱那个墙角。   “怎么了?”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而后跟间谍接头似的小心翼翼。   “先生,那能放您西装的内口袋吗?”佟闻漓想了想,那一定是个安全的地方。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我的糖果。”她以为她说太轻了,他没听见,于是她就走过来,更靠近他一点,踮脚附耳说到,“可以放一些在西装内口袋吗?”   她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   西装内口袋,亏她想得出来。   他站在那儿,莫名的有点犯烟瘾。   “放。”他语气不是特别好,半岔着腿靠在那壁橱下方的台子上,打开西装内口袋,把里面的便携烟盒和火机掏了出来。   但佟闻漓一根筋地没发现,她玩疯了,一根筋只想着把糖果带回去秀不相信童话故事的烟烟一脸。   于是她真把他外套口袋里的糖拿出来,捧她觉得应该能放下的那部分在手心里,期待地示意他接过去,塞进他的内口袋里。   只是他一动不动,甚至还在那儿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   佟闻漓在那儿等着。   他们站在通风口,他的烟应该是降了尼古丁的,特调过后烟味不大,就连那青白色的烟雾也是缥缈又虚幻的。   等了好一会儿,但他也没有动作。   “先生……”她暗示他说话算话。   他单手拧着烟,半吞半吐之际,他看到她还站在那儿,眯着眼对她说:   “自己放。” 第38章 悸动   佟闻漓愣在那儿。他说让她自己放。   但他不像是说说的, 因为他说话间还把自己的大衣的一边掀开,好像方便她下一步动作一样。   他生气了吗?   不像是生气吧,应该可能就是他想抽烟, 不想动手而已,让她自己放。   于是佟闻漓低着头跟只鹌鹑一样,爪子抓过他西装的下摆, 微微掀开。   他的西装从来挺括,但真的触摸到的时候, 发现那料子柔软, 纹理细腻。   她掀开一些之后, 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的西装内口袋和他的腰虽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但她要是想把东西放进去,按照他现在身子微微后仰的姿势,她的手要伸过他的腰, 虽然他里面还穿了个西装马甲, 但西装马甲束身,她只是掀开那么一点点边角, 就看到了他衬衫袖子上的袖箍以及他的腰身是什么形状的。   “先生……”她抓着他西装外套边缘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惨白着脸朝向上看去。   “放。”他的烟没抽完,半边眉微微耷下来,烟色弥漫之间,她不知道他的眼里还能不能看到一个清明的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 把他的衣角掀得更开一些, 抓过一把糖果, 快速地找到内口袋的缝隙, 就在她要成功的一瞬间,原先半靠的男人动了动, 转了个身子,她的手碰到摩挲之间贴上来的西装马甲,隔着面料,她像是感受到了发着烧的西贡闷热的夏夜。   她的手被那些夏日的心思烫伤,三五颗糖果却滚了满地。   她收回手,脸红到耳根。   “还放吗?”   她摇摇头。   他灭了烟,弯腰把糖果一粒一粒地捡起来,还给她。   “少吃点糖。”   *   两人从壁橱角落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热闹如旧,没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佟闻漓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   圣诞邮局里有寄送明信片的服务,在这儿写的明信片可以发往全世界,会盖上圣诞邮局的章。   佟闻漓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她还是没拒绝这么有仪式感的一件事。   她挑了几张喜欢的标志性的风景图和建筑图,在那儿涂涂画画。   她要给阮烟寄一张,出来的匆忙,她自己的手机没有国际漫游套餐,只借了先生的电话报了个平安,但关于这里的所见多得,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跟她说。   “烟烟,这是来自北极圈的问候,希望你的演唱会,有一天会开到圣诞小镇。”   这句话是越南文,佟闻漓写完,颇有仪式感地盖上邮戳。   写完后,她在那儿沉思许久,决定给自己也写一张。   “今年的圣诞节特别有意义,未来的佟闻漓,我今天很开心……”写完之后,她又想了想,把“很”字划掉,换成了“有一点”:我今天有一点开心。   再补上一句“希望你未来更开心”后盖上了邮戳。   造成这个质的变化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隔壁这个人。   佟闻漓斜眼看去,只见他右手拿着刚刚被迫被安利的明信片,毫不留悬念的什么都没有写。   见她看过来,他也回她一个眼神,见她端端正正地已经写好了几张,偏头看了看她写的是什么。   佟闻漓一把把面前的明信片揽过,用手挡着。   倒是稀罕,他心下笑笑,看到她还有写给自己的,于是就朝她抬抬下巴:“不给我也寄一份?”   她缩着下巴:“您才不稀罕。”   “谁说我不稀罕了。”他从手里的空白明信片里抽出来一张,那是一张极光夜景图,递给她,“给我也写一张。”   “真要?”佟闻漓依旧斜眼看他。   “真要。”   佟闻漓又看了一会他后,把他递过来的极光夜景图放下,从他手里挑了一张带着帽子傻里傻气的驯鹿:“这张比较适合您。”   说完后,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她拿起复古的羽毛笔,在那儿一板一眼地写着。   那羽毛笔拿来写外文还容易些,欧洲的文字不比中文横竖撇捺,方正有力。   但即便用羽毛笔,也没有耽误她一手漂亮的中文字。   “看看。”他要拿走。   “不行。”佟闻漓坚决拒绝,“我写了你西贡庄园的地址,你收到了就能看到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支着脑袋看着她护着手里的东西。   “美好的东西是需要等待的。”她振振有词。   “行。”他拖长了尾音,手指不由地在桌板上敲了敲,“那我等待。”   她转过身去,在那儿张望着工作人员,想要把这几封明信片投递出去。   她手掌小,盖不全那几张明信片上的字,白色页面上水墨未干的字迹在他面前晃动。   他掀了掀眼皮,没有道德也不遵守诺言地悄悄看到了写给他的明信片上赫然几个大字:   “易听笙,你是个王八蛋。”   (鬼脸……略)   他心下笑笑,暗骂一声幼稚鬼。   *   佟闻漓寄完了,兴高采烈地过来。   她暗爽自己的小计谋,想象着先生期待着拿到这封明信片的样子,那个时候即便他生气,反正她也不不在西贡,他能拿她怎么样?   那可不能怪她,她本来今天高高兴兴的,是他自己不好。   佟闻漓报复完毕,心情就好了些。   她又在那儿蹲在地上跟屋子里那只小驯鹿谈天论地,三国语言轮番摧残。   “佟闻漓,回去了,快吃晚饭了。”   先生要走了。   “哦,来了。”佟闻漓起身跟出来。   来福累趴了,早就让finger带回酒店了。   说起吃晚饭,她这才发现天黑得早,晚饭的时间也被提早了。   坐了大半天的车,中餐在车上简易地解决了一下,她又玩了一个半个下午,这会说起吃的,她还真有点饿   “晚饭估计还要一会,先回酒店休息,酒店暖气足,你回去把那身湿衣服换了,这地儿没什么成型的医疗机构,司机今天下山了,你要是发烧感冒了,我只能让来福驮你出山。”   她眨眨眼,还跟他开玩笑:“不是驯鹿嘛。”   驯你个大头鹿!   他想起她那句易听笙你是个王八蛋,心里骂了句,但脸上依旧装的云淡风轻。   “行政酒廊知道怎么去吧?”   “知道。”她点点头。   他抬起腕表:“距离晚宴还有些时间,你可以在房间休息一下,要是饿了,吃点东西垫垫。   “好。”佟闻漓痛快应下,而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刷开门,发现来福已经睡死了。   今天下午应该把它玩累了。   佟闻漓解开自己的防冻外套,发现自己里面穿的那一身虽然大面积还是干的,但是裤腿上和背面还是湿了,她把外套脱下来,又觉得下午玩得太疯出了汗,不洗个澡的确不舒服。   她把周身的衣物尽数褪去,打开花洒喷头。   她摁开房间里自带的唱片机子,曲子是那首法国古典音乐家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他们老师一次在课堂上给她们放过。   曲子节奏缓慢,热水把她后来才蔓延上来的疲惫洗尽。   屋子里的暖气开的很足,刚洗完澡的她赤脚出来站在地板上也不会有凉意。   洗完澡后的舒适感让她不怎么想立刻就换上束缚的体面的衣服,总之距离晚宴还有一些时光,她于是就随手拿了条睡裙穿上,又在外面套了个长袖外套,坐在窗前,对着外面空无一人的雪景。   她冲了一杯红茶,就着两块焦糖饼干,垫了垫肚子。   音乐让人舒缓下来,她头发只是简单地吹了一下,剩下的发尾她喜欢让他们自然干。   她随手从桌面的书架上拿了唯一的一本中文书,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她把脚尖盘到椅子上,身体微微往后仰靠着椅背,那是让她感到舒服的姿势。   阮烟常说佟闻漓的心里住着一个浪漫到不为世界所容纳的诗人,她自由洒脱,荒唐又不羁,跟表面的她一点也不一样。   佟闻漓觉得她说的不完全对,但有时候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尤其是当她看到文字的时候,她觉得世界上所有其他的表达都失去了意义。看别人的文字好像是在窥探别人的思绪,观察别人的灵魂,瓦解别人的心墙。等到后来她能利用那些人类文明散落下的微小灵感,学会伪装和强大自己的内心……那样的时候,她就不会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会受到委屈,会遭遇不公,会孤独漂泊。   所以她也爱这种闲散时间的阅读。   *   回到酒店的男人脱下大衣的时候从大衣口袋里倒出来几个七零八落的糖果。   他本视而不见地打算越过,又想起她认真又恳切的目光说让他帮忙保管。他于是只能半蹲下来,一粒一粒地在那儿捡起来,放在沉闷的红木桌子上。   他随即也脱了西装外套,只剩一件束身马甲。西装落在椅背上到的时候他看到了半颗花花绿绿的糖果露出脑袋来。所以刚刚那小姑娘颤颤巍巍的,还是让她成功地塞了几个进去。   他想起她葱白指尖擦过他的西装里衬,眼尾泛红地带着乞求叫他“先生”。   他烟瘾又犯了。   他单手解开领带,脱了马甲和衬衫,卸了袖箍。   他把淋浴头里出来的热水关了,就着冷水驱着莫名其妙的烦躁。   冷得刺骨的寒意压制了许多这种奇怪的烦躁,他从浴室出来,打开桌面上的雪茄盒,手指顿了顿之后,还是选择了特调烟。   他眯着眼,陷在椅子里好一会儿,未出声。   屋子里只剩下复古的壁钟的声音。   许久后,他抽完烟,抬腕看时间。   她不一定真知道行政走廊在哪,算了,他早点去接她吧。   他起身,穿戴整齐,关了门。   *   他走到她房门口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音响里放着悠扬的萨克斯独奏。   萨克斯独有的风情像是一杯涤荡浪漫的红酒,在空气里就把微醺感送进人的耳朵,麻痹人灵敏的反射弧。   他按了一下门铃。   无人响应。   他随即敲了敲。   还是无人。   他猜想她是不是已经出发了,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面前的门开了。   她精巧的五官出现在面前。窗外的冷光下,她琥珀色的瞳孔特别透亮,精致鼻梁上有一颗棕色的小痣,唇色是那种榛果奶棕色,带着点水润,像是刚刚喝过东西,只是不知道喝的是什么,空气里蔓延着一股清香。她外头搭了一件长袖开衫,未干的头发卷曲地搭在肩上,眼神像是刚刚被人硬拉回现实世界一样,惊讶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怕你找不到路。”他站在外头,偶尔过来的女服务生偷偷看他一样,他没察觉,只是问到:“方便我进去吗?”   佟闻漓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他径直走到窗边。   佟闻漓看了一眼正对的时钟,“我们要出发了是吗?”   “嗯。”他看了她一眼,“这样去?”   “您等我一下,我去洗手间换个衣服就好。”她只当他来催她的,避免他等待无趣,还体贴地说到:“您喝红茶吗,我刚泡的。”   “不急,还有时间。”   他真坐下来,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茶。   “那您等等。”   她说完后往套房的洗手间方向走,走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刚刚把换下来的衣物放在椅背上了,等会他要是一转过去就会看见的。   于是她慌忙折回,却不料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人刚好微微转过身子来,转个角度过来的脚刚好就绊到了她。   她脚下不稳,身体超前地趔趄,身边的人立刻来抓她的手,却没成想扯过了她外面的开衫。   开衫滑落肩头,露出她瘦削又白皙的肩头。   细吊带前部有一层简单的花纹,随着她身体往前,那花纹微微荡漾。   一些白皙的、娇小又挺/拔的月光晃到他的眼。   喉结上细微的毛孔顿时收缩,他立刻转过头去,看到落在窗台边上的那一句赤/裸的文字:   “她的不发达的……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酥软的是他的手心。”(1) 第39章 悸动   那直白的冲击让人觉得屋子里的暖气过于旺盛。   他在那一瞬间觉着喉头干涩。   “抱歉。”佟闻漓表达着刚刚的不小心。   他放开扶她的手, 把身子彻底地转了过去。   雪夜里偶尔的暖光从窗外投过来,屋子里暖意洋洋。   她去另一个房间换好了衣服,越过他, 把桌面上放着的书合起来,伸长脖子,塞回书架上。   她脖子后仰之间, 他看到她脖子后面从来洁白的肌肤那块,有些发红。   她也伸手往那儿挠去。   “阿漓, 你脖子怎么了?”他问到。   她转过头来, 手还捂着刚刚的那块红色:“我不知道, 有点痒。”   “我看看。”他起身。   她低着脖子来给他看。   他低头发现她脖子上带着一根银色的项链,那项链含银量可能不是特别高,她后脖子可能有点过敏了。   “这项链不能带了。”   “嗯?”佟闻漓转过头来,“是项链的缘故吗, 我前两天路过一个手工店的时候买的, 店主还说是纯银的耶。”   佟闻漓懊恼:“应该是被骗了。”   于是她反手去摘,那项链的锁扣做的小, 手背着又不是很方便,她在那儿半天了也没有摘下来。   站在一旁的人于是走到她身后:“我来吧。”   “哦。”佟闻漓把手放下,低着头方便他。   “不用这么低。”   她又把头直起来。   也是,他和她的身高差距在那儿。   她感觉到她的项链应该挺费事的,他好像靠得有些近, 专注地正在那儿看着那锁扣。因为她脖子背后的绒毛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存在, 甚至他的一呼一吸的频率她都能感受到。   “好了……好了吗?”她垂落的手有些紧张, 好像那项链把她整个人都锁在那儿一样。她抖着唇问到。   “好了。”   锁扣一开, 她终于是缓过气来。   他把解下来的项链交给她:“这个锁扣好像被我弄坏了,抱歉。”   佟闻漓摇摇头:“没关系, 反正我也不带了。”   “走吧。时间差不多。”   佟闻漓把那项链塞进自己的背包,带了门出来。   *   行政走廊人不多,这儿的菜品更偏欧洲口味,佟闻漓自助取了一些看上去还不错的肉,吃了两片后先生告诉她那是驯鹿肉。   她悄摸地把装着驯鹿肉的盘子挪到一边,大口地灌着燕麦奶,偷偷看着他盘子里的东西。   “您吃的是什么?”   “鱼馅饼。”   “我可以尝尝吗?”   他的刀叉依旧优雅:“佟闻漓,行政酒廊里今晚上提供的是自助。”   “可我要是不爱吃呢,我去拿了,不就是浪费吗?”她很有道理。   他眼神落在刚刚他说了两句这是驯鹿肉后她就没动过的盘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收回自己的手臂,像是给她让出个地方。   于是她用小叉子,从他的盘子里叉走了一点点,塞进自己嘴里。   他看着她。   她在那儿咀嚼了两口后,眉头皱起来,又喝了两口燕麦奶。   “太腥了。”她摇摇头。   “是吗。”他神色如常地往自己的嘴边送。   佟闻漓长了中国胃,在越南的时候还好些,口味风格也相近,真来了欧洲,她一下子还不是很习惯欧洲人这种“保留食物原本风味”的习惯。   她最后就着点沙拉填了填肚子,就放下了刀叉。   “那儿有卡累利阿派,是这边的特产,去拿了尝尝。”   “那是什么?”佟闻漓现在十分小心。   “一种类似面包一样的甜品,牛奶和面粉做的。”   佟闻漓觉得这个可以,于是她回过头去,看着窗边的自助餐台上,分辨道:“在哪儿呢。”   “我带你去。”他用餐巾擦干净了手,起身。   佟闻漓跟在他身后,甜品柜上林林总总,他们最后停在一个手掌大小的两头尖尖中间圆圆的派旁边。   那派中间加了黄油,刚烤出来还带着一层金黄的光泽,看上去还不错。   佟闻漓拿了盘子,在那儿装着。   “嗨。”   佟闻漓听到有人跟他们打招呼,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孩子。   准确地来说,是在跟她旁边的人打招呼。   “好巧啊。”她笑容热情,张开双手,脖子往前伸。   那很明显是一个法式的贴面礼。   佟闻漓看到原先站在她旁边一直插着手的男人上前,微微抵着身子,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面庞轻轻碰撞之间,他们表达完了这种友好。   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原来他的确是一个开放的欧洲人,他的口味,他的礼节,并不因为他对她说的一直是中文就有所改变。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保守。   保守的不敢承认,保守的不敢表达。   也让她突然再一次地觉得他们之间是存在距离的。   其实一直也都是有距离的,只是她总是在自我麻痹中忘记了,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次他的离开她都怅然若失,对他的出现她又翘首以盼呢。   他们在那儿交谈些什么。   佟闻漓主动地关闭起了自己的法语翻译系统,在那儿默默地挑着那她记不得名字的现在看起来并不好吃的这个什么派。   随着她盘子里越放越多的派,他们终于结束了谈话。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谈及他身边的佟闻漓。   好像她永远都没有进入他们的世界一样。   佟闻漓等他们结束后就自己回了餐桌。   她抓了半个派,扯成几半,塞进嘴里。   他也随之回来,坐在佟闻漓的对面,慢慢地像是给她解释:   “她是家族选给我的联姻对象。”   佟闻漓愣住,大脑在这一刻宕机,她呆呆地看着他。   “她是法国国际银行董事的独生女,我祖父觉得我们两家在一起会更好。”   原来那个时候佟闻漓透过窗户看到的人是她啊。   她想起远远地看到的那个戒指。他的手修长、瘦削、骨节分明,那戒指简约,款式平常,但如果那个戒指戴在他的手上,应该会成为不俗的存在,耀眼像是西贡的阳光,白惨惨地夺目。   “后来呢。”佟闻漓问了后来,因为她再见他的时候,他无名指上并没有戒指。   “我不适合婚姻。我是个独身主义。”   干燥的面包碎片塞到她的牙缝里,她看了看那杯见底的燕麦奶,用仅剩的口腔里的最后一点黏液吐出一句囫囵不清的话:“为什么?”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对她没有任何的一点冲动,他以为程序性地去做一些事情也花费不了他多久的时间,但他发现他的底线也就只能到买了那对戒指了,再往下,他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拥抱、接吻、甚至再进一步的身体触……他没有做那些的原始驱动力,更别说在两个家族的期待中去诞育一个意味着联盟终于达成,带着目的降生的下一代。   所有人都有利可图,他更是最大的赢家。   家族里人人都是这样存活,包括他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在法国。   但他跟家族里的所有人一样,对这样的一个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   如果哪一天那个孩子夭折了,没活到长成下一个继续复刻他人生的大人,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既做不到去爱一个人,又觉得机械式的捆绑一生让人窒息,于是就奉行单身主义。”他轻飘飘地这样说到。   佟闻漓停下手里撕派的动作,她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她听懂他不爱那个刚刚长得芭比一样,又出身高贵的女孩。   也听懂他不愿意像家族里安排的那样,去接受像王子和公主一样的别人遐想的美好结局。   但是她没听懂,他没法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多简单啊。   佟闻漓这样简单的想,佟谷洲在从前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依旧爱她,他虽然因为意外离开了这么久,她也依旧时常因为想他而难过。   她的成长环境和家庭教育教会她懂得爱,教会她去奉献真心,教会她不去害怕献出真心后收到的伤害。   而在他的人生里,爱却是一件好困难的事。   所以她对着他好看的手愣愣地想,那样好看的一双手的无名指上再也戴不上象征着他为一个人守候一生的戒指了,那真是好遗憾。   *   这餐晚饭结束的时候,佟闻漓走到行政走廊外面的那条回廊上。   外面在下着大雪,她明天就要离开芬兰回到依旧椰林海风的越南了。   她跨域万里只为了这一天,临走之前她有些留恋,想要再看一看这广袤的冰雪世界。   “想要待可以多待几天,我把finger给你留下。”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他从来就可以很轻易地看透她在想什么,比如这个时候他非常符合时宜的贴心地送上他的建议。   佟闻漓回头,他站在长廊下的顶灯下,暖黄色的灯打在他身上,也没驱走他身上的孤寂。   初识他的人觉得他绅士、体贴,但相熟了之后却发现他其实很难让人了解,因为他总是能把话题的主角绕回到你,你忽视了那些你的好奇的初心,只关注自己的心里缺失是不是在他这儿得到了满足。   “不了,先生。”佟闻漓摇摇头。   她知道他明天会直接坐民航回法国,留他的私人飞机送她回河内。   “圣诞快乐。”他不知从那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精美小匣子,递给她。   “给我的?”佟闻漓有些惊讶。   “总不能带你来了一趟圣诞村,只捞了一把糖果吧。”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佟闻漓打开,不大的盒子里竟然装着一只钢笔,是万宝龙的红与黑的经典款口袋版,象牙白色笔身,六芒星红顶,笔身不大,便于携带。   佟闻漓没想到,很多年后走南闯北,她一直带着的,永远是这只他送她的笔。   “谢谢您。”佟闻漓爱不离手。   先生见她喜欢,这才觉得踏实些。   算是没买错。   “天气太冷了,回吧。”   “先生——”   他正要转身,被她叫住,回头看她。她几步靠近,站在他的面前。   她毛茸茸的帽子下头发丝露出来,几朵雪花还搭着她这条“船”趴在她头发上随她来到屋檐下。   “您下一次回越南是什么时候?”   她着急问到。   她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第一次。   只是年底事情多,他归期未定。   他看了看外面浩浩荡荡的雪花,伸手把她头顶上那几朵调皮的抓了丢进外面的落雪中:“等冬天要过去的时候。”   佟闻漓站在那儿,呆呆地想,可是越南没有冬天。   她的时钟坏了,她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过去。   她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心里想的是,在她这里,爱一个人,真的很简单。   只那一瞬间,她踮脚,快速又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像一个开放又热情的法国人一样。   雪花很慢很慢地落下。   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所有人都静止了。   脉搏失去了跳动。   耳边失去了声音。   一直颤抖的脚跟终于落了地。   她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来:   “先生,这是我的临别吻。”   “我学的……还像样吗?”   她若无其事地那样问他,心里酸酸的。   她用那西方的礼仪去遮盖自己心思,事实上她知道,那的确是她的一个吻。   不过——   她想,就让它留在这个童话里的冬天吧。 第40章 沉沦   晚上, 佟闻漓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想起今天晚上的那一幕。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明天他一大早就走了, 他们不会有见面的时刻,她才会那样的做。   那应该不会太明显吧。   她抱着个枕头闷闷地想,他可以理解成一个朋友之间的那种离别之际的不舍表达, 或者理解成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对一个年长者的依恋也可以。   总之,等冬天过去的时候, 她就会忘记这一切的。   她这样辗转过来一夜, 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她果然就没有再看到他了。   只有finger在她去行政长廊吃早饭的时候,拿着一本越南语版的《最好笑的一百个笑话》,在那儿读给佟闻漓听。   见佟闻漓没有表情,finger合上了书, 一脸认真地问到:“阿漓小姐, 是我太无趣了是吗?”   佟闻漓支着脑袋摇摇头,她眼神落在先生临走前让finger带出来被她塞在他大衣口袋里的那些糖果, 问他:“小F,你爱过一个人吗?”   finger闻言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认真地回答说:“阿漓小姐,我没有爱人的能力。”   “嗯?”佟闻漓觉得这个回答竟然意外地和先生的回答一模一样。   “您知道的,我没有家人, 没感受过那种复杂的情感。在我的意识里, 我的身体里, 目标是唯一的驱动力, 我没法想象我和会别人产生羁绊,那会让我很无助。”   “无助?”   “是的, 我举个例子,比如当一个故事里战士有了羁绊,那他抵挡刀剑的速度就会下降,他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人可以拿捏他的软肋,他没有从前一样刀枪不入,那会折损他的职业寿命,那他从前付出的努力都会白费。”   finger一字一句地说到:“即便是我现在不曾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那些我从小形成的意识里也会阻挡我去爱一个人。”   佟闻漓大概能理解,但她还是有些好奇,“那这些年来,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   “什么是动心?”   “就是想陪着她,想保护她,有时候……”她调整了一下措辞,“你还不想离开她。”   “抱歉阿漓小姐,我没有。”   像是无数的表达突然关上了阀口,佟闻漓不再继续问了。   或许先生的人生也是这样的,他从来就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一个人。   *   回河内的私人飞机依旧是那架。   她后来才知道,她依旧是对先生的财力一知半解,那私人飞机不是租赁的,而是他直接买下的。   她对着外面白天层层叠叠的云彩想到,他要拥有这么多的财富和地位,该有多少失去的情绪作为交换,又该要付出多少常人不能及的努力,他的身后,又是站了多少根系庞大的家族,过过多少她浅薄的眼底不能想象的诡谲生活。   有些时候,佟闻漓觉得自己很幸运,比如一朵鲜花、一顿西餐、一次旅行……她可以把生命中这种偶尔得到的不属于她的物质奖励当做是一种上苍对她从来不失去对生活热切追求的奖励,但这些对于司空见惯的先生来说,应该只是不能掀起他生命一点波澜的普通工具罢了。   飞机最后停回了依旧温暖热烈的河内。   佟闻漓望着那明晃晃的阳光,深绿和浅绿交错横叠的芭蕉树,舒了口气,拍了拍来福的脑袋:“欢迎回到河内,来托尔基斯福。”   她总是给来福取一些奇奇古怪的名字。   回来依旧是阮烟来的机场接她。   她依旧把那个不适合佟闻漓尺寸的帽子给她。   佟闻漓系上帽子,在那儿不说话。   阮烟见每次都要嫌弃帽子的人突然不说话了,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的姑娘,“喂?”   “嗯?”佟闻漓把头抬起来,对上了后视镜里倒影出来的人脸。   “怎么了?在北极被企鹅欺负了?”   佟闻漓本来心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阮烟一样就看出来了。   她不想让阮烟担心,扬起自己的脸,捶了捶阮烟的背,“烟烟,北极没有企鹅。”   阮烟见她神色如常,机械地去发动车子,拧着眉头问;“为什么?”   “南极有,但北极没有。”佟闻漓单手抱着她的腰,把自己的头靠在她的背上。   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更不是任何一种香水,是金属的味道,冷涔涔的。   “为什么?”阮烟依旧不明白,“是因为北极有北极熊,所以企鹅被吃完了?”   “是猎人了。”佟闻漓还有一只手里还抱着来福,来福一只耳朵竖起来一只耳朵耷拉下来,看上去有些滑稽,“北极的企鹅遇到了大陆上的猎人,没有反抗能力的企鹅只能遭受屠杀。”   她说完后,阮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而后,一句“人类真可怕”顺着风飘到了佟闻漓的耳朵里。   她任由发丝上下翻飞,靠在阮烟背上呆呆地想:是啊,人类真可怕,有那么多内心的欲望,有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   佟闻漓回来后,圣诞假期刚过,第二天的课堂上,孔榕一脸兴奋地和她分享这个小长假她去的那些地方。   佟闻漓很努力地在听她说话,可是她也只能看到孔榕一张一合的嘴巴,她具体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到她的耳朵里。   临近期末,学校里各种地方拿着书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经过学校保安处的时候,保安大叔叫住她,说有她的信件。   她的信件三五个月都会有一封,一来二去,保安大叔就认识了她。   佟闻漓打开信封,信是小唐寄来的,他说他在西贡一切都好,她寄去孤儿院的钱,每个月院长都会分他一部分,他拿着这些钱,一直在上技能培训班,如今他技能学得差不多了,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能会离开西贡,但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落笔写:阿姐,你给我的《海子诗集》我看完了,你还有别的书推荐吗?   佟闻漓看着邮戳发出来的时间,这份信应该在中途耽误了好久,寄到她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小唐是不是已经离开西贡了?   她拿起钢笔给他回信:小唐,希望你一切顺利,我的书单上许久未有添置书籍,我还在寻找中,但我也希望你找到自己想要看的那一本书。   她装好信封,塞进邮局旁边的邮筒里。   圣诞节过后,佟闻漓店里的生意没有那么好,   日历上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她偶有店休,关门闭客,坐在自己的那个小公寓。   天气不再是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炎热,阴晴不定地多变,来福变得困乏了许多。   它坐到阳台上,趁着傍晚这会不再猛烈的日头还有些舒适,慵懒地躺在那儿。   院子外的植物比佟闻漓刚刚搬进来的时候要长高了不少。   她住的这个地方其实很偏僻,说是公寓,其实就是一个带着一小块空地的带阁楼的一室一厅。她当时租下这里一时因为这里便宜,二是因为这块小空地改成露天花园应该会很漂亮。   于是她就去花木市场、集市小摊上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她觉得用热带植物宽大的掌叶覆盖着炎热的日头,就像从前生活在西贡一样。   是的,佟闻漓是一个很长情的人,来了河内,又开始思念西贡。   但这几年的打理下,露天花园的确很漂亮。   就连阮烟都说,房东太太要是回收了这个露天花园都能再抬一半的身价租给下一任房客。   佟闻漓查看了一圈露天花园里的绿色植物,发现那珠矮小的太阳花被挤压在高大的植物下,一直没照到太阳,迟迟未有开放。   她有些心疼地拿起那盆太阳花,她眼见花园里的草木长得根深叶茂,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盆太阳花,再抬眼看到院子外面的熙熙攘攘。   她把喜阳的太阳花搬出去,让他们重逢迎接阳光的洗礼。   而她,依旧躲进屋子的阴凉处,咬着一个苹果芯看着日历上,她让阮烟拜托ken弄来的日历上显示今日是大寒,忌:诸事不顺。   她望了望外面临近傍晚依旧耀眼的太阳,想起那天她在芬兰看到的那一场雪。   她算着日子荒唐地想:或许广东也会下雪,她离开的这么些年,或许就下过雪了呢,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于是她打开自己架在院子窗台上的小型影碟机,不到A4纸张的屏幕上放了一张王家卫导演前几年的一部电影《重庆森林》。   偶尔闪烁的画面上,摇晃的镜头里出现金城武的脸庞。   她咬着苹果芯呆呆地想到:原来连他也会失恋。   随着临近傍晚才慢慢起来的一阵乌云吞没阳光的的屋子里回荡着熟悉的粤语。   来福趴在她的脚边,佟闻漓咬着那个苹果几乎都没有什么果肉的苹果芯,坐在高脚凳子上晃着自己的腿。   电影光线明灭变化之间,她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闷雷。   她迟钝地往外看去,才发现她看电影看入迷,没发现须臾之间外面已经开始下大雨了。   于是她连忙从椅子上下来,着急之间,手肘碰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影碟机,影碟机掉在了地上,但屏幕里的画面依旧还在播放。   她回头心疼地看了一眼,顾不上地想出门去救她那盆太阳花。   外面雨很大,她没想着带伞,以为几步就能回来。等到出去后才发现花店门口不知道谁在那儿停了一辆摩托车,车头的轮胎就这样横行霸道地靠在她的盆栽上。   突发横祸本来开的热烈的太阳花一边的花朵残缺不堪,掉落许多在地上,还有一些卡在车的轮胎里。   佟闻漓顾不上自己没带伞,不敢大动作地生拉硬扯,只能在那儿仔细地把所有的枝丫从陷入车胎里拿出来。   雨很快打湿她的半个肩头,但很快又停了。   她抬头,才发现她头顶上有把伞。   佟闻漓抬头之际,头顶的伞已经被他递到了自己手边。   他自己却蹲下来,站在她面前,那盆太阳花温顺地被他拢在手心里,轻易地就从轮胎齿缝里钻了出来。   它残缺的叶子和花束在雨中摇摇欲坠,却被递到了她的伞下。   她张了张自己的唇,说出苍白的两个字:“先生……”   *   明明冬天还没有过去,他却出现在她的屋檐下。   她明明是习惯他的告别,也习惯他的不期而遇的,但在承诺的日子之前遇到回来的他,还是第一次。   佟闻漓收了花,带他进了自己住的地方,找了条干净的毛巾递给他。   “先生,您怎么提早回来了?”   他接过:“欧洲的事每年都是这个样子,我在不在,也都是一个样子。”   他站在窗外摇曳的芭蕉树下,脱了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衬衫,露出白色衬衫手臂上一节黑色袖箍。   袖箍勒出他臂膀上结实的肌肉。   佟闻漓别过脸去。   影碟机还落在地上。   佟闻漓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放回桌面上,可它却像个因为不恰当的挪动二次受伤的伤员一样,突然就没了声响。   佟闻漓重新摁了播放,可依旧没有响动。   她轻声嘶了一下,这古董东西该不会是要坏了吧。   “怎么了?”伸手擦头发的人察觉到这里的状况,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走了过来。   “放不出来了突然就。”佟闻漓依旧倒腾手里的东西。   “我看看。”   佟闻漓给他挪出了位置。   他端详一番后,把影碟机反过来,问她,“有工具箱吗?”   “有的。”之前搞装修的师父把工具箱落在她那儿,一直没来取。   佟闻漓闻言把工具箱整个都拿了出来。   他对着在他面前尽数展开的工具箱,挑挑眉毛,“工具倒是全。”   “哪一个?”佟闻漓举着一个扳手问,“这个吗?”   “螺丝刀就好。”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卷起来袖子,小臂露出来,微微侧着头,指着箱子里那把螺丝刀说到。   佟闻漓于是把螺丝刀给他。   他轻易地拧开四面上的螺丝,打开了影碟机的后面遮板。   她第一次见他修东西。   这跟他拿笔坐在书桌前的样子不一样,刻在雄性基因里的动手能力让认真又游刃有余的他显得更性感。   窗外大面积的深绿色间,他的发丝还是湿漉漉的,微微耷拉在他额头,刚刚的那阵大雨不仅仅是把他的外套打湿了,就连他里面的衬衫的胸臂那一块都是湿的,他解了领带,敞开的领口下的肌肉随着他手臂的动作有微小的浮动,这让本来就蜿蜒的曲线更为生动。   她没想过他会和外面风雨里的绿色植物的适配度这么高。   或许是因为人类的祖先从来就是从满目葱绿的伊甸园里一/丝不/挂地进化的吧,雨林和古铜色的肌肤给只有原始欲/望的动物打上肾上腺素。   这让她不由地想到她也因为这场大雨,湿了半个脊背。   那偶尔透出的寒意让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他把螺丝轻巧地丢回工具箱,转了个身面,再度回来的时候,身体对上了陷在桌角拐弯处的佟闻漓。   他的手臂还保持着要再度去开影碟机的姿势,微微张开的双手刚好把她的整个身子都意外地圈在自己面前的那块阴影下。   他见她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战,问到:“冷了?”   她迎上他投下来的阴影,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淡漠的眸子里没有太多的表情,而后他手臂一弯,再往前了几寸。   佟闻漓惊呼一声,抓住他的手臂,防止自己整个人站不稳掉下去。   他未有动作了,佟闻漓抓着他的手臂当做最后一根救命草,他的手臂几乎要贴到她的唇瓣边,她却红着脸那也不敢看。   身后传来影碟机完整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1)   那句从来都被认为是最经典的一句台词此时飘荡了出来。   原来他去开影碟机的开关了。   她还……有点丢脸   “修好了。”他垂眸看她,再看着她双手还抓着他的手臂。   “哦,好。”佟闻漓放开她的手臂。   “去换个衣服,别感冒了。”   佟闻漓在那儿气馁的收拾自己动不动就激动的心跳,低着头说到:“好。”   而后她又转头说到:“先生,橱柜里有咖啡和茶叶,您自取。”   而这头的人已经走到满目绿色的窗边,眼眸深深地垂落在她的那个烟灰缸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   佟闻漓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他既没有喝茶也没有喝咖啡,而是坐在从窗外外伸进来的大片的龟背竹下面抽烟。   雨把绿色的植物染上墨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像是觉得那衬衫黏热潮湿,敞开了自上而下的三个扣子,白色的衬衫只搭在他的肩头和腰身,平坦又带着一定规律起伏的腹肌一路向下。   他坐在潮湿的夜里,侧抬着头,眯着眼,贪婪地把烟往嘴里送,可能是因为风雨兼程,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疲惫,且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   佟闻漓上前走几步,轻声唤他:“先生。”   他这才把眼转过来,那偶尔忧伤的眼里带着点她看不透的迷离。在青烟乍起的混着美式风格的狭窄阁楼房里他揿灭了烟;“抱歉。”   他说的是不该在不经过主人家允许的情况下在别人的家里抽烟。   她摇摇头,“没事。”   也坐在那如同棕榈色一般的皮质沙发上。   四下无言,她白色的脚掌还撑在地板上。   他半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动了动,随后伸手把那件外套拿过,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佟闻漓。   佟闻漓接过:“给我的嘛?”   “上次弄坏了你的项链。”   哦,是那根她买到的假银饰。   她看到盒子外面的logo,她从孔榕曾经拿着一张图片歆羡的目光知道这牌子是法国最大的珠宝商旗下的品牌。   盒子里是一根精巧的项链,款式大方,吊坠是一颗鸽血红的宝石,小巧精美。   “好看哎。”佟闻漓赞美到。   “试试。”   她那狭窄的客厅边上放了面镜子,她现在朝前看去就能看到镜子里的人,她随即撩过头发,将那配饰系在身后。   但背手戴项链总是有些费劲。   “我来吧。”他起身。   佟闻漓对着镜子里的他说到:“我怕你再弄坏了。”   她坐在沙发上,眼见镜子里的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笑着说:“我温柔点。”   他这句话带点揶揄,佟闻漓把手放下来。   镜子里的他眼神落在她的脖子上,手上的动作的确轻柔许多,他表情沉湎,佟闻漓联想到刚刚他说的“温柔一点”,脸上微微发红。   “行了。”他在她身后通过镜子端详她,“很般配。”   佟闻漓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小巧的红宝石像是一颗长在她身上妖娆的红痣一样。   他靠在她的沙发背上,无声地看着她。   两人又恢复刚刚那样的安静。   风雨越来越小,他终于出声说到:“我该走了。”   于是他从她的沙发背上移开,但动作转身之际却发现自己的衬衫衣角被抓住了。   他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衣角却再次被攥紧,他低头看去,只见沙发里的小姑娘全身已经转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角,脖子上的鸽血红宝石微微荡漾,有些迷人眼。   她有些急切,说的话断断续续地:“先生……您才来。”   她的头发未干,眼神不解地递上来。   他的确是抽出时间过来的,从老挝直接回来的,又连夜要赶巴黎回去要参加明天的董事会。   但上次一别后,她吻了他的脸颊,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一个关系亲近单纯的贴面吻而已,这让他辗转难眠,他总能想起一些罪恶的想法,这让他也很是痛苦,但他又忍不住不来见她。   好像跟今晚一样,只要见到她一面,把给她买的东西送给她,博她一笑,他觉得今天这一天,才跟往常的日子不一样。   如今他却发现,她舍不得了,她这样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把她那双摄魂眼冤枉地递给他,完全没明白自己的这种微微发红的眼尾构成的眼神到底有多让人迷失。   就像那天在芬兰她那个“不带其他情绪”的只是一个临别的吻一样,却让他心绪复杂。   他只得伸手把她的发丝拢到她而后,哄她:“阿漓,乖。”   但佟闻漓却受不了他这样依旧当她是小孩子样的哄骗了。   她心里的芽要冲破结实的土壤了,肿胀地像是一颗发了炎的扁桃体。这场雨他会出现,但越南一年有一半的雨季,她一个人熬不过那些个漫长的雨季的。   她能独立地过好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   但她依旧不能把他赶出自己的心里。   于是她起身跪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虔诚地看着他:   “先生,让我试试吧。”   ……   请抛弃所有世俗不能承受的结果吧,请成为她的人间共犯吧。   “如果您觉得您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您、您可以不需要爱我……”   ……   下一秒,原先站在沙发后面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地低下头来,封了她的唇。   成熟男人的气息像一杯法国的白兰地,蓬勃的肌肉里似乎都长着造血的心脏,褫夺她呼吸所需要的每一口氧气。   她那个狭窄的小花园里承载不了这样的一场大雨。   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会淹死在异国他乡的这个闷热又潮湿的雨季里。 第41章 沉沦   那一夜的发展不在任何人的预期里。   就连佟闻漓也没想到, 他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吻下来。   那个吻是带着铺天盖地的渴望来的。   棕榈色的旧沙发被她刚刚长出来的手指甲划出一道道的划痕,远远看去像是地球千亿年变化而来形成的沟壑,狂风席卷着外面的芭蕉叶, 对开门的原木窗上有节奏地作响,镜子前面的他们甚至没有换地方。   光影交错之间她再没有空余的耳朵听见那老旧的影碟机里到底在播放什么,只看到她养的那小小的鱼缸里的金鱼因为吃太多撑破了肚皮, 蹬着眼珠子看着她。   她因此而走神。   他却扭正她,宽大的手掌能一手把着她的脸庞, 低声带着克制地说:“阿漓, 专心一点。”   她从镜子里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颤了颤睫毛,抱着他的脊背。   他手上那串菩提串子还在那儿,偶尔抵到她,她说疼。   她这晚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   那是一种带着赌注的痛感, 就像是因为触碰到从前西贡那些闷热夜里的梦一样。即便因为事发突然,她的阁楼里一点防止意外的东西都没有。   她一个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子, 没有想过准备过那个。   他更不会带着那样的东西来到她这里。   所以其实没有实质的进展,但扁桃体已经肿得发不出任何一点嘶哑的声音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体力有这么差过,脚撑不住,手臂也在发抖,身体哪哪都会疼, 呼吸也不顺, 步调完全是乱的。   她只是听话地让他指挥她, 引领她。   “先……先生……”   “放轻松。”   “是这样, 对,很乖。”   “阿漓乖。”   ……   他会奖励她, 像奖励一个听话又忠诚的士兵一样。   他的奖励,是让她第一次感受到的东西,她才知道,原来造物主把人的身体造得奇妙又伟大,那些摩挲和亲吻,就足以让她缴械投降。   再后来,她实在是太累了,陷入沙发里的梦境。   她只记得,那一夜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大雨把她的那些经过几年生长出来的植物都打折了。   *   身边的姑娘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轻轻地抬起他被枕着的那只手,光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窗户对外开着,玻璃上还有刚刚的人影和杂乱的呼吸晕染。   他蹙起眉头,从茶几上抓过一支烟,点燃后,握在另一只更远离她的手上,瘫坐在沙发上,手臂横亘在沙发背上。   他的烟瘾在另一种欲/望释放后来得更汹涌。   他终于抽到了烟,半条命算是续上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那另外半条,估计要折在她身上了。   他没想过自己这么失控的。   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他不知不觉地就对她有那种禁/忌的渴望,他怎么能对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小姑娘有那样龌龊的想法。   他从来觉得那是他的错觉。   但今晚他跟她接触,当那直接的身体反应嚣张地吹嘘着自己压倒过理智的胜利。他知道了,他肖想她很久了。   他不太确定是因为她年轻的肉/体还是因为她从来就生动的灵魂。   总之,他失控了,他渴望看到她自此之后像今夜这样安睡的脸庞,也享受她因为他的引导得到的快乐。   他灭了烟,起身,轻柔地捞过沙发里的人,抱她上楼。   她的阁楼不大,唯有一个窄窄的窗户,但房间布置的有些温馨,单人床上对着的墙面上还挂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的东西。她还有一排半个高的书架,上面放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书。   她看得很杂。   他就知道,她那生动的小脑袋瓜里装了不少的东西。   雨夜的后半夜,温度降了下来。   她沾了床,很快就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盖睡着了。   他站在矮窗边,身子都直不起来地出来,走到楼下,打了几个电话。   再这之后,finger就出现在了门口,送了换洗的衣服来。   *   佟闻漓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以为先生走了。   谁知她下楼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她那个尽是花草颓败的院子面前,在那儿插着手打电话。   她半落下的脚悬在半空,听到他说的法语里面有微微的不悦,大概是因为电话那头对于他没到场的失望。他把电话放到一边,听都不想再听地去西装口袋里掏烟。   他微微侧身的这会,看见了从上面下来的佟闻漓。   他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与昨天晚上穿的不一样,眼神触过来。   沙发边上关于昨晚上的“雨水”近乎都不存在了,佟闻漓缩回自己的眼神,落在脚尖上,下一步台阶不知道是走下去还是不走下去。   “杵在那儿干嘛。”他彻底挂了电话,倒是往前走几步过来,站在台阶下。   佟闻漓第一次觉得她这个小阁楼的楼板不是特别高,雨季潮湿,他站在台阶上近乎完全挡住从外面泄进来的光,原先就不大光亮的台阶上顿时就失去了每节台阶的轮廓   佟闻漓依旧没敢抬眼,轻声诚实地说:“您站在下面挡住台阶了,我看不见。”   面前的黑影散开,光亮又把台阶轮廓还原回来。   她于是低着头往下走。   他把手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抬眼看去,他站在楼梯旁,把手递给她,“别摔了。”   他不是那种把手背给她的处于绅士的教养的动作,而是把手心递给他。   她凝望了一会,还在那儿犹豫。   他出声道:“佟闻漓,我现在是在邀请你上断头台吗?”   这句话是好使的,她于是快速把她手搭上,最后几步甚至是几步连成一步地下来。   下来后,佟闻漓钻进卫生间去洗漱。   她在洗漱台上看到了他的剃须刀。手工刀片装置的剃须刀规整地放在她蓝白交错碎片瓷砖的洗漱台上显得有些突兀,好像那精美的手工艺品应该被放置到博物馆或者拍卖柜里去,而不是出现在她这个狭窄又老旧的公寓阁楼里。   他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叫人送过来的。   佟闻漓洗漱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脖颈旁边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个车厘子色的印记,她刷牙的动作变得有些缓慢,青天白日里关于风雨里的记忆再度席卷而来。   她算是知道了什么是力量差和体型差。   他只是忘情一会,她身上印记就这样明显,要是再进一步的话,她不确定自己今天还能不能起来的。   她最后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那张从二手市场里淘来的胡桃色不规则曲边的长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早餐,中西结合。   他已经坐在那儿了,旁边还站着一脸正义的finger,见到佟闻漓,还很是礼貌地跟她打招呼:“阿漓小姐早上好。”   佟闻漓把脖子往外套里缩,唯唯诺诺地上桌.   “早上好。”她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想跟他打招呼。   先生见她那个样子,挥了挥手,finger过来,他附耳说了些什么,finger就出去了。   没有其他人在了,佟闻漓稍微自如了些。   他把那份热腾腾的虾饺递过来,“饿了是不是。”   她绕过她面前的虾饺去拣肠粉,没接他这句话,“您昨晚不是要回法国吗?”   “陪你吃完早饭再走。”   “怎么是陪。”佟闻漓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放在他那边的牛奶,“您自个也吃。”   她伸手捞过的那瓶是凉的,他伸手阻止她,把另一瓶温的递给她,“您陪我,行不行?”   佟闻漓点点头:“行。”   “还疼吗?”   他突兀地这样问到。   佟闻漓刚刚消化了他们两个昨晚刹不住车的关系,没事人一样地往自己嘴里塞着一个小猪包,听到他又谈起这个事,嘴里的小猪包堵的慌。   她垂着脑袋摇摇头。   “看都不敢看我了。”   他于是随手把她坐着的椅子轻飘飘地移到自己面前,让她靠的离自己近了些,看着一大桌子的早饭说到:“还想吃些什么。”   “还疼。”佟闻漓接的是刚刚那句话,她声音很轻,但依旧能听到。   于是他轻轻握起她的手,看到手腕上那儿还有道红印子。他自己没发现原来自己很难控制对她的力道,她手腕被他反扣在沙发凹陷处太久,哪怕早上起来,她手腕还是红红的。   他不得不承认“细皮嫩肉”这个词说的还是有点准确的。   佟闻里看到他一掌能握住她两个手腕的手此刻轻轻地圈着她那个手腕,从不明朗的光线中看到他从西装衬衫下面露出来的青玉渐变菩提,指着那串菩提手串说:“先生,您为什么总是带着它。”   “你忘记了,当年那个大师送给了你,你送给了我。有些小朋友心眼小,我不戴,我怕她不高兴。”   “谁是小朋友。”她把他箍住的手拿回来,缩在自己袖子里,“再说了,我哪里心眼小。”   “心眼大你自己不戴自己那一串,光盯着我有没有戴?”   “我……”佟闻漓想起那串被她藏在柜子里的手串,还是没说那手串的意义。   于是她转而从桌子上再拿了一片面包:“没错我就是心眼小,您可别得罪我。”   “那或许是已经得罪了。”他支着脑袋浅浅地看她,“昨晚上雨太大,院子里的植物被淹了好几株,要不是我,或许你还能救几株回来。”   佟闻漓看了看外面,凋零一半的树木东倒西歪,如果不是昨天晚上这一场她分身乏术的纠缠的话,她的确是能搬一些回来放在屋子里。   “晚一点等finger回来后,你带着他去花木市场里挑几株新的回来,账单他都会付掉的。”   佟闻漓摇摇头:“或许能救呢。”   或许根还没有泡烂。   眼前的男人察觉到她微微有些失落的心思,他伸手,手掌抚摸上她的脸庞,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阿漓,越南的雨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   他本意是让他放弃花一些心思在难以挽回的困局里,比如说花心力在几株没救了的花草上。   她的脸堪堪被他的手掌拢过,男人的手掌比想象中的要粗糙些,抚过她脸庞的额时候,那偶尔的纹理感让反而让她觉得有一些脚踩不住实地的不真切感。   雨打折的残枝败叶中,她扬起脸说:“先生,我是个长情的人。”   “那很麻烦。”   他虽然这么说,但浅浅看着她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有些深幽,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从窗外绿荫缝隙里漏下的天光,直直地吻上来。   他眉骨高,鼻梁挺,她甚至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覆盖在他眼睑上,偶有吻到动情处,浓密的鸦羽近乎于不可察觉地颤动。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脖子上,食指触碰到他的喉骨,感觉到它滚动了一下,继而他像是渴求间隙慌不择路地给她丢了一句话出来一样:“闭眼。”   佟闻漓这才迟钝地把眼闭上。   比起昨日,今日的吻起先是平和和缠绵的。   但窒息依旧很快到来,缺少空气让她很容易就憋红双眼。   她带着眼泪的样子却是催/情的毒药。   她最后嗓子眼发出的那几声呜咽之后,她逃出来喘气,手抵在他们之间拒绝他:“先……先生……您得走了……”   他迫使自己停下来,整理自己的装束。   finger跟能计算好时间一样的准时出现。   他带一把黑伞站在门口,礼貌说到:“先生,可以出发了。”   “嗯。”他点了点头,随后回头对佟闻漓说道:“阿漓,我走了。”   “好啊拜拜。”佟闻漓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上,依旧喝着牛奶嚼着面包。   直到人影真的消失在深绿色的残枝败叶之后,对开的阁楼里吹进来阴森森的一阵风,佟闻漓才从脚踝上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凉意。   她没喝完的牛奶被放置到一边,桌面上各式各样的早餐奢侈又浪费,她没了再想吃的欲望,拿了个毯子裹着下半身坐在沙发里,平躺着对着天花板。   不真实的感觉才逐渐地消退下去。   她抬头看到的依旧是头顶上那奶油绿色的四页挂扇,四方叶扇被她盯着好像旋转起来,有间奏地隔断着外面泄进来的天光。   空间狭窄,沙发旧朴,雨季的白天依旧传来潮湿的味道。   他在逼窘又颓败的这里呆了一夜,是不是就是跟现在的她一样躺在不怎么符合人体工学的沙发里闻着贫穷的味道。   这里一点都不适合他,那留他下来的是什么,是她年轻又主动的身体吗?   孤单和寂寞是摧毁人理智的毒品,于她是这样的,于他应该也是这样的。   因为他们从来就习惯了分开后从不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潇洒地把两个人的命运交给叫做时间的洪流。   飘到哪儿就算哪儿。   随时做好了下一次不见面的准备。   佟闻漓不再愿意多想,她起身想把自己堆在自己脖间的头发扎得更精神些,却在洗手间看到了他留下的剃须刀。   他遗忘在那里了。   佟闻漓拿上那装在盒子里的手工剃须刀,门也没关地冲了出去。   巷子里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水坑,她提起裙摆,但白色的绑带凉鞋随着奔跑被石缝里的污水溅到,她毫不在意地伸头看向前方。   耽误了太久,她怕追不上了。   巷子口就在前面,她遥遥望见他已经上了车。   他周身板正,气质清冷出众,昂贵的车身和车轮滚溅出的泥水拒人千里之外。   一种巨大的要再度失去他的恐慌荒唐地袭来。   佟闻漓加快脚步,高声喊道:“先生!”   脚下碎石滚着泥水沾上她的裙摆。   车子终于停下来。   她狂奔而去。   他打开车门下来。   她终于追上他,大气难出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您、您、您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她在那儿支着膝盖,胸腔里是一点氧气都没有了,她在那儿大口地喘着气,脊背和腹腔因此而用力。   他却没有接过手里的东西,站在那儿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帮她抚摸着她的脊背:“跑的这样快,我还以为是哪个死对头派来暗杀我的箭呢。”   她好心来送东西,他还有心情在那里开玩笑。   佟闻漓直起身子正要表达自己小小的不满   他却一把搂她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   “傻瓜,你拿来还我,我下次要找什么借口来见你。” 第42章 沉沦(一更)   他说那是他留在他这儿的借口和理由, 所以他也需要找一个来见她的理由和借口吗。   佟闻漓被他抱在怀里,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那种熟悉的味道。   那是她三年前就一直印在脑海里的味道。   她说她想试试,她就是有些不太清楚, 她说完句话以后发生的一切,这也是他的绅士和礼貌吗。   他却在那儿拍着她的背说:“阿漓乖。半个月后我就回来。”   “这么……这么快吗?”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他离开少则一个月, 多则有他们未见的快到三年的时光。   “嫌我回来的早是吗?”他松开她。   “有一点。”她本来脸上是欣喜的表情,但眼神里一晃而过余光看到站在那儿等着的finger, 又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往前一步往他的怀里躲, 手指下意识地抓着他领带的那个角,盯着地面说道,“我早上听你打电话,法国那边好像很难搞, 怕你为难。”   “奥, 这么体贴我。”他眼见她洁白的葱指绕过他的领带,折叠成一个装满心事扭曲的古怪的形状, 开口逗她,“那我把法国的事处理完了,三月再回来。”   “三月?”她显然有些吃惊,现在才一月唉,她放开他的领带, 微微往后一步, 把手里的剃须刀塞给他, “那你拿走吧, 不要来了。”   “这就翻脸了?”他伸手把人拽回来,握住她的腰身, “逗你的,我可不想再错过你的千变万化了。”   “我哪有千变万化。”   “从这么高,长成现在这么高。”他虽没有用手比划,但眼神比拟出的高度显然易见。。   “我从前没有这么矮吧。”佟闻漓眼见他眼神要把自己比到地上去了,“您有些夸张了。”   他浅浅地笑出声来,那点低低的笑声荡在他们周围,好像是因为她而愉悦。   从云层后出来的光让她有半刻的眩目,她总觉得愉悦来的太快,让人不敢相信。   直到他最后说到“行了,太阳出来了,日头大,快回去吧”,佟闻漓才挥手与他告别。   她循着那个巷子往前走,脚尖落在自己轻盈的脚步上,她看到瓦砾石下在一个暂停的雨季里长出来的小草,有些惊讶。   越南虽然没有冬天,却有让万物永远生长和翠绿的雨季。   她不再讨厌雨季了。   *   在这个雨季里,阮烟找到了新的谋生的工作——在一家法餐厅里当服务员。   在物质不富裕的年代里,聊音乐是个奢侈的话题。   佟闻漓从前住在先生的庄园里的时候,偶尔带来福去庄园外面走走,时常透过一座座明亮的窗户听到像是被绑在钢琴前、大提琴下的富人的孩子,他们的天赋后面堆积了许多的财富,墙上贴满了名人的高雅交响乐演出照……在那个世界里,音乐象征着财富和地位。   在烟烟的世界里,她拿着根筷子敲着锅碗瓢盆是另一种音乐,那是更纯粹的,未经过雕琢的天赋。   佟闻漓永远都支持阮烟,在她拿着一把破吉他的时候就说她永远有一天会登上全世界最大的舞台。   阮烟嚼着槟榔问她:“世界上最大的舞台在哪里?”   佟闻漓自己也不知道,全世界最大的舞台在哪里,但她就是相信,阮烟能做到。   “摇滚乐不死。”佟闻漓学着那样的口气鼓舞阮烟。   阮烟刚从打工的地方回来,身上带着厨余味道的工作服都没有脱,抱着一张椅子,虚弱地说,“摇滚乐死不死我不知道,我是要死了。”   法餐厅对员工的要求很高,那老板辨认了阮烟浅蓝色的瞳孔不是带着美瞳后应允了这份工作,小时价都开的比一半的越南籍高。   “或许我还真是法国人的种。”她自嘲到,“我那有钱的白人老爸什么时候来认领我。”   “烟烟。”佟闻漓把拿来的那本法语字典递给她,她知道阮烟这种性子在拘束讲究的法餐厅一定难受的不行,“真不行就换一家吧。”   “别啊,哪有比这儿薪水还高的,不就是学几句常见的法语吗,谁还没有个语言天赋了。”阮烟接过佟闻漓给出来的字典,翻了几圈,“难不倒我的。”   “那你还有时间去乐队练习吗?”   “晚上到凌晨的那段时间可以去练。”   “那你什么时候睡觉?”佟闻漓算了算,她能睡觉的时间少的可怜。   “我睡觉浅,一天睡上个两三个小时就行了。”她伸伸懒腰,像是困得不行。“好了我洗个澡然后去补个觉再起来,你呢?晚上住我着吗?”   佟闻漓摇摇头,“不了,我还得回一趟店里。”   “这么晚还要去店里?”   “年前最后一个单子了,过些天要开始准备期末考试,我怕我没有时间,而且做完这个单子春节就要到了。”   越南人民也过除夕、过春节,有正月。   “这么快又一年了。”阮烟似乎对着时间的流失没有感念,只是摇摇头在那儿感慨,“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走了。”佟闻漓与她告别,临走之际又转过来问到,“烟烟,你最近和ken怎么样?”   “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他比赛多,我们见面的少。”   “这样总是分离,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嘛?”佟闻漓问的很没有底气。   原先抱着坐在椅子上的姑娘这会儿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说,“会吧。”   “但各自都能活下去过的好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都自私一点,我们就会少了很多的矛盾。”   佟闻漓不由地为他们的各自理智而惊讶:“这就是会战胜距离的爱情吗?”   阮烟一愣,撑着身子坐起来,在那儿半带嘲讽地挖苦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看你哪怕真有一天在感情里受伤了也会天真地觉得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做错,我告诉你——”   她不顾自己身上的味道把面前一脸憨憨的小姑娘搂到胳膊下:“因为人人都只爱自己,所以所有感情的裂痕都是因为不够相爱。”   佟闻漓当时只是笑着去挣脱她,嫌弃她一身的味,却从未真正读懂过她话里的意义,也不曾了解过她眼里转瞬即逝的忧伤,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一语成谶的某些结局会让她在往后的某一天想起都觉得冥冥之中原来故事结局已经写好。   阮烟站起身来赶人,从兜里倒出根烟,眯着眼跟巷子口的黑猫一样吐着烟圈说,佟闻漓你少嫌弃,我身上的味,是生活的味道。   生活的味道大概就是这个味,混着苦涩透着点酸,腐烂在越南潮湿又寒冷的夜里。   是的,按照四季算起来,这是冬天。   *   临近期末,孔榕拉了佟闻漓给花艺社开了一个插花课。   课下坐了好些学弟学妹,佟闻漓说什么,他们也不照做,就是傻傻的盯着她看,她重复了好几遍,他们才恍然大悟地过来拿起手里的花。   一节课下来,技术没学到多少,插的乱七八糟的花倒是送了她一堆。   佟闻漓看着她桌面上那一堆花头疼,跟孔榕开着玩笑:“那里给你找来地这么一大堆花痴。”   “对咯,就是花痴,技术过关的话还来上阿漓你的课干什么?”孔榕随手拿起一盆花束,看着这配色自己也皱了皱眉头,“这一定是来参加的隔壁学院的体育生做的,我知道他审美不好,没想到他这么不好。”   说完之后她又随手放下:“不重要,场面热闹就行,反正校刊有东西写就是了,期末之前的最后一次收尾活动,我作为社长,仁至义尽!”   孔榕说完后,指挥着小干事们收拾现场,佟闻漓也帮着整理讲台上的花束。   “晚上我们去迪厅,你去不去阿漓。”孔榕整理到一半,神秘地过来说到,“我喜欢的男孩子约我去跳迪斯科,我想找个伴,虽然我不想找你,你长得太好看容易抢我风头,但我又想了想,如果连你的美貌都不能阻挡,那他对我的感情一定不是真心的,所以你一定要去。”   佟闻漓第一次听到这个理由,她笑笑,没停下手里的动作:“那他要是真抵挡不住我的美貌跟我好了怎么办?”   孔榕一愣,而后在那儿锤着小拳头挤着佟闻漓,“哇,我没想到你这么坏啊阿漓学姐。”   “所以我就不去了,我怕他爱上我。”佟闻漓开着玩笑,把那些没有用过的花打包好,“我还是去赚钱比较重要。”   “这些花花艺社不是都买下来了吗?”孔榕不解。   “所以剩下的——”佟闻漓指着那些没用上的说,“贵社还要用吗?”   孔榕摇摇头,她搞完这次活动就收场了,这学期都不打算搞了。   “既然不要用了,在这儿也是浪费,不与我拿去大街上把他们卖了。”   “好啊,那花艺社还能有一笔收入呢。”孔榕赞成。   “纠正一下哈,赚来的钱归我。”   “我都付过钱了,这花归社团才对。”孔榕纠正道。   “孔社长,如果我不拿走这花,阁下将如何处理呢?”   “丢……丢了?”孔榕不确定地回答。   “所以您看,孔社长,请问是谁让一堆即将被丢弃的破烂最后变成了金钱收入呢?”   孔榕想了想:“是你。”   “没错,是勤劳的我,那这份辛苦钱应该给谁。”   孔榕想了想,支支吾吾道:“应该给你。”   “是吧,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佟闻漓说的相当自然。   孔榕:……   有些迷惑,又觉得相当正确。   但她反正也很想的通,留着这些花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卖了呢,她电话响起来,她边掏手机边说:“漓漓你这样不行,你满脑子都只有赚钱,你不要交男朋友啦?”   “校花在谈恋爱,班长也谈恋爱了,就连我——我也要去谈恋爱了,全世界都在谈恋爱佟闻漓,这种日子你会不会太寂寞了一点。”   “孔榕你要死哦。”佟闻漓推她一把,“跳你的迪斯科去。”   “我还真就要走了。”孔榕笑嘻嘻地收拾好东西。   佟闻漓正好也要走 ,两人走出教室门口来到操场那儿没多久,佟闻漓就看到了迎面走上来的那小帅哥。   孔榕开开心心就迎上去了。   操场上唯一的那站路灯下,男帅女靓,两人挨在那长长的路灯下,男生稳重,女生活泼。   校园爱情在有限的时光里保持最高度的纯粹,不夹杂任何家庭身世地位的两个人只看感觉,只问内心,他们有着相差不大的年岁,有着相似的出身和经历,自然可以商议着共同奔赴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挺让人羡慕的。   佟闻漓盘算着用赚钱当做衡量标准的日子,发现距离有些人承诺回来的期限,才过了一半。   路灯的灯罩上撞上几只飞蛾,漏电的光线滋滋作响,那扑棱的蛾子顿时被电死,空气中传来难闻的焦灼味道,灯光下掉下来一层灰尘。   她快步离开,晃过拐角,余光瞥到在黑漆漆的墙面下,突兀地站着一个人。   她都已经掠过他了,几步走出去又觉得不对。   她再折回来,发现那人就半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引擎盖上还放了一束玫瑰——   纯黑风华纸,白色绸丝带。   不规则渐变的黑白色玫瑰交错。   他一身黑衣微敞开,立领白衬衫,身边那束黑白渐变的骑士玫瑰在黑夜里忠诚又迷幻。   他像是等久了,略带慵懒地抱着双手:“公主殿下,您要是再不出来,花都谢了。”   佟闻漓在那儿揉了揉眼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换了一辆流水线条更饱满的车,不像从前那样过分的内敛沉重,看上去更像是来学校接小情人的富家公子。   他手边放束花,送的是骑士玫瑰,说的是公主殿下。   她手里还抱着一桶被挑捡完毕剩下的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唇瓣抖了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到:“先、先生……”   玫瑰一夜就谢,爱不能长久,他却在那半明半灭中半带苛责地问她:“还不过来?”   佟闻漓于是放下手里抱着的那一桶花,朝他奔跑过去。   那夜的风好温柔啊,轻盈得不像是在异国他乡。   他张开手臂迎接她。   她撞进他的怀里,撞得他的身体都下意识地往后抵在车头上。   他一愣,揉着她的发,把她揉进怀里,看着她发丝上微微的盈光低声说:   “我们阿漓,这么想我呢。” 第43章 沉沦(二更)   她好喜欢他说我们。   “我们”代表立场统一, 代表主体一致。   她缩在他的怀里,眼眶酸酸的。   他是不是有点过于好了。   这样好没有安全感啊。   她宁可他只对她只有身体的冲动,宁可只是因为那一句她说她想试试去学着尝试地接纳她。   “这是怎么了。”他低头看她。   她摇摇头, 把情绪收回去,又抱着他结实的腰,低声问他, “您怎么提早回来了。”   “依旧是同一个理由。”他回到。   “还是不想错过我的千变万化嘛。”她把头埋在他肩膀里,闷声说。   “是。”他把她从肩膀上移开, 半弯着身子, 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认真地看着她:“让我瞧瞧,是不是千变万化了。”   “会有一点变化。”她抽了抽鼻子。   “哪儿?”   “你自己看。”她胡乱诌着。   “我看看。”他把人在孤桀的路灯下翻了个面,点头到:“吻痕不见了……”   佟闻漓连忙踮脚去堵住他的嘴,着急地去看身后有没人。   他把她捂着的手撤下来, 站在那儿说到:“哪个大学生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   “很晚吗, 才九点。”佟闻漓看了看时间,忽然又问到:“您晚上有安排吗?”   他还靠在车头上, 听她这么说,从引擎盖上起来,微微往前半步,“可有可无,主要看你想干什么。”   佟闻漓狡黠的眸子转了转:“您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   他到了地方才发现, 自己被这只小狐狸骗了。   他那辆兰博基尼车厢装满了她那一桶抱着的花。   到了地方后, 她甚至很嫌弃他的招摇, 说他的车影响她做生意, 让他和他的车都站远一点。   他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远远的地方抽烟,有些想不明白, 明明出来之前finger拍着胸脯地说这车年轻,更适合阿漓小姐,他才在河内的车店提了一辆车。   他踩灭了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毛病,怎么就听了finger这样没谈过恋爱的人的建议。   不远处的小姑娘卖花卖的火热,剩下的花各种颜色都有,她扯了几张纸,搭配着一包,那普通的花束顿时就大方昂贵了起来,惹得路过的女孩子都要看一眼。   偏偏她嘴还甜,见到一对情侣,跟洞房前的红娘似的,祝福的话倒豆子似的没完没了。   明明几年前,她把那朵玫瑰递进来的时候,还那般青涩。   她瞬息万变。   她长开了,长得更出众,这让他觉得,那些频频回头的人,一定不仅仅是为了花。   平平无常的夜里她很快就把剩下的花卖的差不多了,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正准备过去,就又看见几个女孩子停留在她面前,指着她面前的渐变色黑白玫瑰问到这个多少钱。   他正要上前阻止,按照他的了解,这小财迷估计都能把他送的花也卖了。   跟他意料的不一样的是,她摇了摇头,说那花不卖。   他的步伐停住,在那儿心里暗自点头,还算有点良心,不是头白眼狼。   她笑盈盈地说了抱歉,卖完了所有的□□直朝他的车走去,开了车门,却发现打不开。   她回头,看到他就靠在车边,抱着手看着她。   “开门。”她没底气地重复一声。   “我要是不开呢。”   不开就不开!佟闻漓心里想的是这句,但嘴上还是不敢说,只能弱弱地问:“那您想怎么样嘛。”   他侧转了身子,她随之也转了个面,背靠在车门上,他围堵她在车窗门边上,问她:“今天见面,你有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打过啊。”佟闻漓一脸正义,我还抱了你嘞小气鬼。   “您忘了,我打过的。”她又重复了一次。   “你的la bise呢?”   他说的是贴面吻。   他的手还扶着车门,抵在她的后腰上,来来往往偶尔路过的人都转过来看着他们。   他背对着人群,但佟闻漓依旧面对人群,她有些不好意思,只盼他能快点把门打开来,于是她把脸凑上去,靠近他的脸颊。   她以为他应该识趣地贴过来,可是他却还没有,好不绅士地让一个淑女这样在众目睽睽下伸出脖子。   “先生——”她有点恼怒,不想顺他了,踮起的脚尖要落回地面,腰上却被一只手环过,那点力道能把她带离地面,吓得她连忙把手环过他的脖子。   “这样不就好了。”他这个动作就让她自觉主动地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有点高,她手里还拿着那骑士玫瑰,掉转的花在画面中是旋转向下的,风微微吹来,白丝绸飘落在他的黑西装肩上。   偶尔路过的人看过来,她突然也不想挣扎了,她感受到她的脸颊触碰着他的脸颊,微微凉意的街头里那是温暖的,她侧着头,可以看到他藏在白衬衫里的脖颈,她再转一下角度,脸颊就感觉到了他下巴上细密的胡茬,他打理得很干净,一点扎人的感觉都没有,但那些颗粒感却是提醒她依旧存活着的证据。   他感受到了她微小的动作,抱着她的手没落下来,低低地问她:“干什么呢?”   这句话说的很轻,佟闻漓料想他的声带只是微微地颤了颤,但那微小的抖动因为他们面颊的贴合传到她的耳朵里,仿佛那传播声音的介质不是空气,她也不是用听觉感受到的,而是一个器官告诉另一个器官,最后再传到她的大脑、传到她的心房里。   “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她把敬语改成平称。   “嗯?”他轻轻地确认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说道:“没有人像你这样地靠近过我。我有什么味道,烟味吗?”   她摇摇头,依旧贴在他的脸颊上:“你的烟味很淡,但我常常能闻到那股檀木香,像是冬天残酷地去拔了梧桐树的树皮点了火的味道。”   他笑了,放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我抽雪茄前的引火松木的味道。”   是引火松木条的味道吗?   佟闻漓不追究了,那就是吧。   许多事都要有个依据,就像想一个人,爱一个人,都要有可以支撑的理由一样啊。   佟闻漓无端地想到她在拉普兰的那个雪夜里,踮脚给他的那个临别吻,她说那个吻只是留在那个冬天。   她闭上眼,在他怀里感受眼球的酸胀。   *   今晚是他自己开的车,两座的跑车显然没有多余的空间再给司机坐。   佟闻漓没想到过他如此儒雅冷淡的一个人,开起车来的样子却跟想象中不一样。   当然,他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在红绿灯的交错处也能跟她说几句话,但大多数车子启动的时间里,他脚下油门踩得挺重的,从闹市回她住的那个地方的那段,他们上了一小段绕城高速,他几乎是顶着限速开的。   但即便外面光影飞速倒去,指针盘节节高升,但他的样子依旧跟往昔没什么两样,好像依旧安坐在加长林肯的主位,脸上神色都不见半分开车者的疲态。   车子最后从高速上下来,路边逐渐升起夜市,小摊小贩摆了一路,偶尔蹿出的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的憔悴妇女,跌跌撞撞过来的醉汉都让他放慢了速度。   他面对行程中突兀的闯进来的人,脸上毫无抱怨,只是松了给油的脚,单手搓着方向盘,耐心地等待着夜里的秩序变化。   佟闻漓想到她在西贡的那些个街头夜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很多次地从她生命中冷静又绅士地离去。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们刚刚还很亲近,却又在回到现实的时候颓然生出许多的阶层感来。   还是他先出声说道:“是不是困了?”   佟闻漓摇摇头,她看到他们陆续接近,又想到接下去的那条路小摊贩只会更多,更难走,于是她出声建议到:“先生,下面的路太窄了,我走回去就可以了。”   他没说话,方向盘微微打弯,把车驱到那成片的棕榈树下,停下后,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我陪你走回去吧。”   “您把车停在这儿吗?”佟闻漓看了一下附近的环境,她是知道这一片都住着什么样的人的,他这样扎眼的车停在这儿,等回来搞不好就只剩下两个轮胎了。   他却已经走到了她那边,帮她把车门打开,替她挡住车门框,“没事。”   “这不是西贡,我不确定您的威名在这儿起不起作用。”佟闻漓一边出来,一边担心道。   “finger会看着的。”   “小F也来了?”佟闻漓很惊讶,“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其实想问,她跟个变态一样趴在他胸口闻他身上的味道的时候,finger看到没有?   “我先带着他来你家这边找的你,见你不在家,我猜测你要么在花店要么在学校,于是我就让finger在你家附近等着。”   外面飘起偶尔的雨丝,他从车里拿出一把可伸缩的黑伞,撑起来后,搭过她的肩膀让她躲在伞下,微微侧头说道,:“说到这儿,佟闻漓,如果你再不告诉我你的电话,我就打电话到你们校长那儿去要人了。”   他说她每次都要让他好找一番。   可佟闻漓却说她对这种不期而遇,不说再见的离开和不见面时的无法联系上瘾。   他轻嗤了一声,说她在玩一种很危险的游戏。   她笑了,她又何尝不知道呢。   黑伞偏向她的一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微微扬头,对身边的人说:“先生,您高些,我也没有那么矮。”   她说的是粤语,轻轻柔柔地像是撒娇,他轻笑,“要那么高做什么,你看准脚下的路就行了。”   “可我还想看到前面的路。”   “我在看前面的路,我认定路。”   “万一走错呢?”   “不会走错。”   “可我看不到很没有安全感。”   “那你把手腕搭在我手臂上。”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往前走着,目光也一直向前,但手臂弯着,像是方便她。   佟闻漓看了他一眼侧脸,手腕从他微微弯曲的手肘之间穿过,最后回落在他的手臂上,白色的指节在路边鄙陋的灯光下稳当地落在他质感温和的西装外套上。   这样的确好了一些,风雨侵袭不到她,手边还有他的温度,她只看到了她的板鞋和他的皮鞋并驾齐驱,她在那儿低着头想,要是换上一条黑色的鱼尾裙和那双红底的高跟鞋的话,画面一定比她现在看到的要更好看些。   临近家门口那段路,狭窄幽暗,耳边传来一声鸣笛,佟闻漓回头一看,炫目光晕照得她睁不开眼,身边几辆摩托疾驰过去。   她再回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拉进自己怀里了,但事出紧急,他没有空余的手再去撑伞,伞安静地掉落在地上。   她感受到他的胸膛里的心跳,看着头顶飘下来的细小如雾气的雨丝,心里闷闷地想,好奇怪,为什么他的每一次拥抱都想让她流泪。   “以后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当心点。”他这样嘱咐到,声音在她头顶盘旋。   “我一个人的时候没问题。”她却轻轻嘟囔,“我都说要伞要高些,我能看见路。”   “人是从背后过来的。”他纠正她,“再高些你也看不到。”   “能看到,我一个人的时候是超人。”她再坚持。   “那你可是太厉害了。”他跟哄小孩似的拖长了语气奉承她。   佟闻漓不高兴,要挣脱开。   他手上用点力,只让他们头分开了一些距离,胸膛以下依旧保持原样。   “放开我,超人要回家了。”   他另一只手还落在她的腰上,秋水目点着她的眸子,浅浅地说:“原来超人的腰这么软。”   这句话让她想到那被雨水淹没院子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让她90度地坐在上面说,原来小朋友的腰这么软。   于是她的耳垂迅速就红了,脸也有些微微发烫,她小心地扬起脸,看到他们已经站在了家楼下,伞还垂落在脚边,她像是转移注意力一样地把伞捡起来。   这个动作让她远离了他的气息。   她站在在他对面。   其实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的。   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却成了一句心虚的“您要上去喝杯茶或者是咖啡吗?”   佟闻漓仔细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她觉得这句话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歧义,她就是单纯的想要再留他一会,她向一个来越南做生意的云南人买了普洱茶,她家里还有一些速溶咖啡,东西应该比不上他平时用的,但的确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招待了。   不过她那个逼窘又狭窄的破旧公寓,在雨季里潮湿又阴暗……   她问完之后,又觉得有些担心。   但他只是站在那儿对她笑,那点笑容意味深长。   佟闻漓没明白,“您笑什么?”   他依旧不说话,插着口袋在那儿看着她,西装外套挺立,飘荡的雨丝中也一点形单影只的落寞都没有,但脸上笑容不减。   佟闻漓于是又上前一步,脚尖抵到他面前,用粤语凶狠地说:“易听笙,你笑什么!”   他往前一步,再度搂过她的腰,把她贴到他面前,迫使她脚尖离地,眼里只有他,但带着训斥地告诉她:“不可以在夜里随便邀请一个男人去自己的住处喝茶或者喝咖啡。”   “我没有随便。”她慢慢摇摇头,看上去有一点委屈,耳朵还红着。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边说道:“我知道,但这个点,你灌我一杯茶或者一杯咖啡,是让我今晚都不要睡了吗?”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迎接她偶尔的明显的颤栗,继续说道:   “我OK,你OK不OK?” 第44章 沉沦   佟闻漓最后几乎是红着眼尾说的不OK。   她明天答应了学校法语老师帮忙做一些翻译的零碎活的。   她知道他有多凶的, 她不想顶着一个显眼的草莓印去。   “那你电话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佟闻漓于是把自己帆布包里的小灵通拿出来,这会她的电话倒是给面子,没有自动关机。   他拿着电话, 在那儿摁了一个号码,继而他拿出手里的手机,在那儿挂了后一边输入些什么, 一边把小灵通还给佟闻漓,低声威胁她说:“到时候要是打不通, 有你好受的。”   “能打得通的。”佟闻漓接过电话, 看到他手机界面的语言竟然是中文, 他还给自己备注了“小朋友”。   于是佟闻漓也打开自己的手机,给刚刚那个拨过去的号码也备注了一个“好朋友”。   他抬眼,她连忙心虚地把小灵通藏起来 。   “周末有安排吗?”   佟闻漓摇摇头,但又点点头, “我还开着店呢, 先生。”   “明天我在市中心的华尔道夫参加一个会议,那儿的西餐还可以, 关了店后方便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她知道华尔道夫,她上次帮老师做翻译工作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当地的企业家,他说他要是有一天他的公出能住得起希尔顿旗下的顶级豪华酒店华尔道夫就好了。   他说西餐还可以,那应该是很那得出手的招牌了。   那样顶级豪华的酒店加一个完美的他, 应该会很梦幻吧。   佟闻漓应下了这一次的见面, 他们互相告了别。   等到她上了楼开了灯, 从窗户外面看向楼下的人, 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finger。   他果然无处不在。   不久后远处就传来马达声,那表明他们已经离开。   她脱了鞋子在那儿朝着天花板发呆, 他们约了明天晚上相见。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互相约定一次近在咫尺的会面呢。   她又从沙发里起来,打开柜子门,对着柜子门发呆。明天要穿点什么好呢,可不能像今天一样,只是简单地穿一双白色的球鞋,背一个漆面都掉的差不多的帆布包了。   即便是灰姑娘在赴约之前都知道叫来自己的仙女教母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可她对着柜子看了一会后,除了跟着手舞足蹈的来福之外,好像没有人能帮得上她。   她思忖了一会,还是决定给仙女教母打去一个电话。。   *   阮烟看到佟闻漓这个点打开电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桌面上倒了许多啤酒瓶,Ken回头看着阮烟盯着屏幕,也把头伸过去,看到来电,问她,:“怎么了?”   “小阿漓不知道抽什么风呢,突然给我打电话。”她抽了几张纸,把手擦干净,而后说到,“你们喝,我问问。”   阮烟远离人群,到角落里,嘴里的烟都没有来得及点燃,拧着眉头在那儿接起来。   “烟烟,关于约会穿什么,你有什么成熟的建议吗?”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阮烟不可置信:“什么?佟闻漓,你跟谁约会?”   那头是很久的沉默,沉默到阮烟差点以为自己的手机坏了。   许久之后,佟闻漓的声音才再度响起,那满是小心翼翼的表达让阮烟觉得那些命定的运数终于是来了。   “先生……”   *   阮烟最后靠在柜子后面,对着佟闻漓身上的那一身衣服摇头。   “佟闻漓,你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丑且土的衣服。”   “很丑吗?”佟闻漓比划着身上那条高领的枚红色棉质小裙子,“但我在学校人气还挺高的烟烟。”   “所以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别说校花了,连个院花都没有评上。”   “我没有评上吗?”佟闻漓转过来很惊讶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是。”   阮烟白了她一眼,随手拿了一份旧报纸丢过去。   佟闻漓笑嘻嘻地接过:“好了烟烟,不开玩笑了,你快点的,很晚了,明天我还要一大早起来去学校呢。”   “你这些衣服吧,平时穿穿是可以的,但你想,你明天去的可是高档酒店,你得挑一条大方又昂贵的裙子,才能配得上明天美丽的你。”阮烟走过来翻着佟闻漓那些衣服,她走近了一些眼底一瞥,倒是有新的收获。   “那些呢。”阮烟随手一指指向了佟闻漓衣柜里那些一看就材质昂贵的衣服,但那些衣服被套上了防尘袋,她像是不常穿。   “那些是我还在西贡的时候,先生让庄园的管家婶婶送的,很漂亮。”佟闻漓伸手去摸那些裙子,回头有些遗憾地跟阮烟说道:“可惜我这两年,个子蹿的有些快,穿不上了。”   “是挺漂亮的。”阮烟也伸手去摸,看到衣服上的logo,掀了掀眼皮,忽然说到,“佟闻漓你知道吗,把这些裙子卖了,都能买下你这个公寓。”   “哈?”佟闻漓走过来,端详那些裙子,“是裙子太值钱还是我的公寓太破?”   “是因为裙子很值钱并且你的公寓也很破。”阮烟肯定道,“算了。反正你也穿不上了,这样的,明天我休息,你忙完了后我带你去一个二手古着店,把这些奢侈的裙子回收了,再用换来的钱,去逛一趟百货大厦,买条入的上眼的成年人的裙子,再挑一双高跟鞋,你觉得怎么样?”   “卖了吗?”佟闻漓还有些不舍得,毕竟这些裙子她都几乎没怎么穿过。   “所以说青春转瞬即逝,要享受当下,就像这些裙子,你当时不穿,以后就没有穿的机会了,就像很多事,你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做的机会了。”   阮烟又靠回了墙边,抱着手抬着下巴,说着充满哲理的话。   “所以你用过去换一个未来,划算的很,别不舍得。”   佟闻漓看着夜色中因为睡眠不足眼圈凹陷的姑娘,忽然觉得很有道理。   但同时她又觉得好神奇,她的仙女教母明明没比她大多少,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生箴言。   *   第二天佟闻漓整个人忙得跟不停转的陀螺一样。   让她帮着做翻译资料的应老师让她一起接待了两个菲律宾人,他们都是来河内召开贸易峰会的,一些文件上的专业词汇要帮忙翻译成法语。   当年语言人才并不像如今这般多,做生意的人信赖和尊重高校的学者是常有的事。   她的老师教学年龄长,社会地位高,人生阅历也很丰富。因此很忙,佟闻漓大一开始就跟着学着做,从刚开始的无报酬锻炼自己去接活到现在甚至能独当一面,她倒是完成了佟谷洲上船的那天晚上她和阮烟说过的笑话——她说她很有语言天赋。   其实她没有,靠的是不断的练习和试错。   其实她没有真正地思考过自己未来的人生路途,但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不管是学业技能上的学习还是自己的小生意。   孔榕就不理解她这样分裂的状态,她总说他们已经是站在整个国内素质教育的前列了,他们的父母培养他们来国内首屈一指的学校,在这个年代里战胜百分之九十的学历,就是为了送他们以后入政/府机关单位、实力雄厚的国家企业、钻研学术的高校系统……任何一个送他们成为人上人的机会,让他们站在父母的脊背上更上一层楼。   但佟闻漓却有很大的不安全感。   那样的路放在孔榕身上她是相信的,但放在她身上,她于是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每一个从国立大学毕业的学生都公平地拥有那样好的机会,即便她年年拿了奖学金,日日努力去做到最好。   所以她一直很努力在攒钱。   钱会让她的安全感更多一些。   佟闻漓很效率,一个上午就把那两个菲律宾商人要的东西改出来了,那两个商人也很高兴,连带着给的酬劳都大方了些。   应老师直接让那两个人把钱打到佟闻漓的账户上,佟闻漓有些受宠若惊,再怎么说这也是老师的人情,所有的报酬给她,不合适。   应老师却笑吟吟地说,她喜欢佟闻漓身上那种劲,一旦认真做起事来可以心无旁骛,高效快速,并且完成的作品有很高的质量。她说进了国立大学的学生,学习能力和综合素质她是不怀疑的,但很多学生眼高手低,认为自己未来操盘的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脉,却不肯花心思在眼前脚踏实地的事情上。   但她同时又跟佟闻漓说,年轻人脚踏实地当然是好事,但也要胸怀国家,志向远大。   佟闻漓有半刻的恍神,她从前的经历中没有教会她如何胸怀国家、志向远大,她忙忙碌碌总是在解决自己的温饱。   于是她又觉得自己跟那些国立大学出去的那些名人志士之间总是存在着差异的,这些差异让她觉得自己拿着奖学金存在愧疚,她做那一些从来想到的只是自己要怎么样,没想过宏大的愿望。   “比如说在人类的进步上贡献自己的力量。”佟闻漓跟阮烟去二手古着店的时候是这样复述的。   阮烟笑得直不起腰来。   “很好笑嘛,烟烟,我是真的很苦恼。”   “你苦恼什么,苦恼没有为人类的进步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你苦恼这个,只能说明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佟闻漓看向憋着笑一颤一颤的阮烟。   “说明你快来大姨妈了!”阮烟又爆笑,“哈哈哈哈哈,你看你伤春悲秋的。”   佟闻漓耷拉个脸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阮烟笑够了,过来搭着她的肩膀上,脑子转了几圈,像是把逻辑理通了:“你要这么想,阿漓,每个人进步一点,全人类就都进步了,你今天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人们会说,快看她的裙子好漂亮,别人也想买这一条,久而久之,漂亮的裙子就充满了大街小巷,你看你,这不就是推动了越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潮流变迁吗,这样算起来,你要载入史册了!”   “那还是你厉害——”佟闻漓依旧不为所动,淡淡瞟她一眼,“你推动全世界摇滚乐的融合,开创新的变革。”   “谢谢。”阮烟把手插进兜里,依旧搭着佟闻漓的肩膀,“你我都是伟人。”   佟闻漓不再接话了,她困顿于临近人生分水岭的思考中。   河内微凉的冬季里,树叶也快掉完了。   她后来才发现,其实当年的他们从来就很通透了。   有人在无人看好的未来里真的开创了摇滚乐的先河。   也有人在油墨铅印的纸张里留下了自己的人生。   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那一天,原来每个人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世界。 第45章 深水加更(感谢小狗妹妹深水支持)   古着店的生意比佟闻漓想象中的好, 阮烟说的没错,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里就佟闻漓穿的最土。   来淘货的小姑娘都挺识货的,知道哪种款式经典又稀有, 怎样的价格合适又值得。   佟闻漓把自己带来的衣服放在柜子上的时候,引来一群小姑娘围观,店长都还没来得及议价收货, 他们就叽叽喳喳地互相讨论着瓜分了。   “巴黎秀场款吗?真货假货啊?”   “童叟无欺啊。”阮烟大手一挥,把他们都拦在外面, “主要看店长有没有诚意。”   店长一看这是大生意, 连忙把他们带到隔壁接待室, 比了半天的价格,阮烟给她眼神,佟闻漓慢悠悠地在那儿喝茶,让阮烟在那儿扮着红脸。   老板娘说着这个价格她真的没有利润, 阮烟一拍手不干要走, 老板娘见她要走,拉住她的手再加了一成, 阮烟一脸暴躁,说她交不了差,要问他们家小姐。   老板娘这会只能去跟佟闻漓商讨,佟闻漓慢悠悠地放下杯子,很是伤感:“贱卖实非我本意, 我们打扰了。”   老板娘心一横, 又加了两成, 阮烟使了个眼神, 佟闻漓见差不多了,转过头去在那儿抹眼泪。   阮烟骂骂咧咧地装模作样地“忍痛”收了钱, 出了门后,她把钱往佟闻漓兜里一揣,“小看你了佟闻漓,扮猪吃老虎,不要吃得太开心。”   “主要是您指点有方。”佟闻漓数着钱,她也不完全是装的,真要卖了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不亏,主要那几件衣服是小码,不然的话价格还能谈的更高一些。”   “走哇,那请你吃饭吧。”佟闻漓掂量着钱,“就去你工作的那家法餐厅吧,你不是说想尝尝店里的客人到底吃的是什么吗?”   “哎哟,姑奶奶,可不敢这么花。”   “再说了,不是说好晚上去约会吗,来不及了。”阮烟拉着她走,“还得去买裙子。”   阮烟不由分说地带她上自己的摩托车,两人到了百货大楼,逛了一圈,阮烟看上了一条小黑裙,让佟闻漓试试。   修身的小黑裙是鱼尾款式的,佟闻漓意外地发现阮烟就好像是她心里的另一个她一样,能敏锐地发现她的喜好。   她穿了黑裙子出来,阮烟正靠在那儿拧着眉头听着服务员给她推荐的完全不符合她的名媛穿搭介绍,笑着问那个服务员,“你看我像是穿这种衣服的人吗?”   见到佟闻漓出来,她眼里不正经的笑容才慢慢淡下去,在那儿啧嘴:“行啊小阿漓,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佟闻漓有些别扭地看着镜子里前后凹凸有致的自己。   “看不出来,原来我们阿漓,千变万化。”   千变万化?   先生也爱用这样的词形容她。   “好看吗?”   她转过身来,鱼尾小裙摆微微荡漾。   阮烟在那儿点头道:“好看,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她指着刚刚给她介绍套装的服务员说,“瞧见了么,以后这样气质的人再给她介绍这样的衣服穿啊。”   佟闻漓拉过阮烟,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依旧头发刚到脖子的阮烟问到,“烟烟,会有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吗?”   阮烟眯着眼看她,“胸可以再大点,还是瘦了。”   佟闻漓认真问她,她却跟自己开起玩笑来,她不悦,说要换下来不要这一件。   “别啊,好看。”阮烟在阻止她,“真的好看。”   她把她拉过来,站在镜子前又比划着她的头发:“头发也得改改,弯一点更配你这条小裙子的气质。”   于是阮烟又带佟闻漓去做了个发型,他们为此还去挑了一双昂贵的鞋子,顺便去传说中“高手在民间”的理发店找一个叫做“小彩”的美妆大师给她抹了个妆。   佟闻漓真心问到:“靠谱吗?”   阮烟掀掀眼皮:“小瞧姑奶奶的人脉了是不是?”   小彩大师盯了佟闻漓的脸一会儿,点了点头说,问题不大,然后就开始用起她那些讲究的东西了。   阮烟就站在理发店门口抽烟,眯着眼凌厉地警告着从外面经过来问她“价格”的那群傻逼男人。   等到佟闻漓出来的时候,阮烟正蹲在那儿无所事事地抛石头玩。   塑料模仿的珍珠帘子微动,白皙手指先拂过帘子,微卷的黑发柔顺地搭在天鹅颈上,黛眉睫毛浓密纤长 ,从来颜色寡淡的唇上添了一抹玫瑰色。   但她偏还气质依旧清冷,站在人群中淡淡一瞥,即便脸上没什么表情,阮烟手里的烟也抽不进去了。   佟闻漓出来的时候就见阮烟楞在那儿:“怎么了烟?”   阮烟丢了石头几步往前,拉过佟闻里的手,“快走。”   “怎么了烟烟。”佟闻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太危险了走在大街上。”阮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得赶紧把你送上车,接你的人来了没有?”   佟闻漓觉得有些好笑,边走边拿出电话,看到finge已经发消息过来说出发了,她于是点点头说是。   “赶紧让人来接。”   佟闻漓给finger发了地址后,两个人就站在拐角等人来。   这地儿不是什么高档的地,天色逐渐有一些暗下来,佟闻漓穿的那条小礼服裙子裙摆刚刚到小腿,她脖子下有一片肌肤露在外面,在一众小麦肤色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显眼。   阮烟上身穿了个吊带背心,露脐的短裙系着一根朋克风的皮带,挂着一圈金属链条,短发过眼睛,小烟熏妆配着她的蓝眼睛,手插着裤兜看上去很不好惹,也一点都不像是旁边这个白皮肤姑娘的朋友。   路过的男人频频回头,偶有吹着口哨的被阮烟随手拿起的棍子吓跑了。把人吓唬走之后她依旧单手插兜,骂骂咧咧:“什么玩意,撒不出尿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是不是,要老娘把吗?短小货……”   她凶的很,骂了几个后再也不敢有上前来搭讪的,只敢用眼神看。   “哪了?”阮烟性子急,催了几遍。   “就快到了。”佟闻漓连忙回到。   那个地方交通情况不太好,佟闻漓本来是建议说她往前走一点,但阮烟却说,再难开也得让人来接。   她现在穿着高跟鞋,走不了一点。   佟闻漓说也没有那么娇气其实。   阮烟不允许,他们两个,阮烟说了算的。   路面上小摊小贩开始出现,阴天的夜晚来的早,一瞬间的事,两人就暴露在更昏暗的空间里了。   “拿着。”   佟闻漓感觉阮烟往她的那个小手包里塞了什么东西,她低头看去,阮烟的手匆匆忙忙得从她包里拿出来,脸上神色还有些不自然。   佟闻漓奇怪地打开包看了一下,手指碰到东西后趁着未完全黑下来的光再看到东西的样子后,夹住的手指滚烫,随即她的脸也红了,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这……”佟闻漓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也没法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很正常。”阮烟留个侧脸给她,插着兜,说的很轻巧,“你是成年了,你看这些男人的表现就知道,你真的很难让人克制。”   佟闻漓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指尖松开,让它落在自己的包里。   随即她选择跳过这个话题,开始跟阮烟说些别的。   *   夜色逐渐暗下来,阮烟等得倦怠了,在那儿架着佟闻漓的脖子,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地在那儿消磨着时光。   小姑娘之间说着说着爱动手。   佟闻漓忘记阮烟说了什么,反正是她动手先去掐阮烟的腰的,阮烟就转头来弹她脑壳,佟闻漓躲着不让她得逞,阮烟就伸手来扣她的手,钳制她不动地在那儿要弹她脑壳。   佟闻漓笑嘻嘻的,但下一秒,却看到刚刚还按着她的姑娘惊恐地被抓走且像是被制服一样被摁在了墙面上。   佟闻漓同款惊恐地站在原地,她看到烟烟被摁在那儿后,站在她面前的是身形高大的finger。   他面容威严,气势凌人,好像……有些误会地进入了战斗形态。   佟闻漓连忙去拉开两人。   “你……你谁啊?”阮烟愤怒中带着震惊和无辜,“你动手是吧,你跟老娘我动手是吧,你凭什么跟我动手!”   “因为您对阿漓小姐无礼。”finger周身依旧板正,一字一句地说到。   佟闻漓连忙跑到两人中间:“误会了小F。她是我朋友,我们闹着玩呢。”   “傻/逼。”阮烟骂了一句,对佟闻漓说道,“他是不是傻/逼!”   阮烟骂起人来难听,佟闻漓连忙阻止她继续骂下去,转头对finger说,“小F,你能跟烟烟道歉吗?”   Finger走过来,“抱歉,阿漓小姐的朋友。”   他像是程序性地执行命令一样地道歉,完全没有那种真的搞错了的愧疚,这让阮烟更生气了,她噌地站起来,走到Finger面前,捏着拳头说:“大块头,别以为我怕你,刚刚那一下不算,我完全没有防备,你有本事再来一次!”   Finger一脸诚恳地看着佟闻漓:“阿漓小姐,您的朋友要求我再来一次,我需要满足吗?”   佟闻漓:……   阮烟更气了,张扬舞爪地就要往前冲,佟闻漓拦住人,哄着阮烟,“烟烟他只知道执行命令他情商不太高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说完后,佟闻漓又转过头来,像是做给阮烟看:“你完了小F,你知道烟烟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吗,人家是打拳击的,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收到来自职业选手的挑战,让你知道大佬的女人不是你随便可以惹得起的!”   说完之后,佟闻漓不由分说地把阮烟塞上一辆街边载客的摩托,嘱咐司机送她回到两条街后她停车的地方。   司机突突突地启动车子,乌烟瘴气的奔腾中,佟闻漓听到阮烟冲破云霄的声音还在持续:“你给我等着!”   佟闻漓摇了摇头,真不愧是唱摇滚的一把好嗓子啊。   “阿漓小姐,您请上车。”Finger依旧淡定。   佟闻漓有些头疼,上了车后几乎语重心长:“小F,烟烟是我朋友,刚刚我们是在互相玩耍,我们的脸上带着笑容,不是所有的斗争都表示矛盾,当人们带着笑容的时候,有没有可能那是一种爱。”   Finger坐在副驾驶,转过头来点头:“我受教了阿漓小姐。”   佟闻漓觉得他并没有,于是她又说道:“跟别人道歉的时候,你要带着真心的愧疚和歉意。”   前面的人后脑勺微微僵硬,既然他转过来,脸上非常外露的表达了“愧疚和歉意。”   “是这样吗?阿漓小姐。”   佟闻漓觉得他这样的愧疚和歉意会让阮烟看了更想打人的,于是按了按太阳穴:“算了。”   以后别让这两个人见面了。   ——   之后一路上,佟闻漓就没有再和Finger说过话了,车子最后停在华尔道夫酒店门口,来接佟闻漓的人竟然是林助。   佟闻漓看到林助也来河内了,大概猜想先生这次来河内的确应该是有比较重要的工作事项。   林助跟佟闻漓问好,带着她往酒店大厅里进去。   酒店是黑白色系的复古装潢,黑色拱门白色罗马柱,整个大厅金碧辉煌,七八米的层高上吊顶灯里装点了碎钻,把夜里的光切割成细碎又夺目的彰显财富的分子,让奢靡充盈着整个大厅。   大厅中央用英文写着下午的峰会的指引方向。   林助绅士地弯了弯身子说,峰会还未结束,她可以先去房间里休息一下,等先生好了,他来叫她。   佟闻漓接过林助给她开的套房的房卡,跟着他上了贵宾层。   那一层的房间总共也就三间,一间他住着,另一间开给了佟闻漓,还有一间空着。   也就是这偌大的一层楼,其实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佟闻漓刷开房卡,她想象过房间的豪华,但她没想过有这么豪华。   玄关过去后那儿排了一列的酒柜,里头的酒写了可以自取,但单品最少五位数的欧元价格让她觉得还没有喝就开始有些醉了。   她随即再往前走了些,套间里还有个梳妆台,护肤品化妆品一应俱全,佟闻漓的目光从那些东西上挪到全身镜上,从全身镜里看到镜子里的人。   她看到了经过装点的自己,即便外表上来看,她和这儿的精美很是适配,但她心里依旧有一些心虚。   她于是把包放下,脱了高跟鞋,坐在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对着脚底下的交错的光影发呆。   *   佟闻漓没有等太久,门铃声就传来了,她以为是林助来叫她,开了门之后,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先生。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但看到她的时候,他眼神里的光明显更聚拢一些。   他看了她一会,而后笑起来。   这倒让佟闻漓有些窘迫,她摆了摆手:“不……不好看吗?”   “不。”他摇摇头,伸手去拉她的手,轻轻地让她再往前了半步,“是我们阿漓太好看了,好看的让我有点不可置信。”   “真、真的吗?”她依旧没有什么信心。   “真的,我甚至为我去参加这种无聊的会议而错过一个与你相处的机会而懊悔。”他在她耳边轻轻说的这句法语。   欧洲语言的语法带给人直白又热烈的感受,很像是醇厚的酒,浓烈的爱。   “那您现在回来的也不晚。”佟闻漓微微扬起脸,用一句法语回应他。   “今晚值得一瓶酒。”他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佟闻漓看到她跟着他步伐微微荡漾起来的裙摆,看到裙摆偶尔拂到他的西装裤腿,看到她丝绒黑面的Jimmy choo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优雅。   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中里有一句让人深刻的经典台词。   “当你第一次穿上那双Jimmy choo开始,你就出卖了你的灵魂。”   多年后,佟闻漓看到这句话,深表为然。   *   夜晚华灯初上,精美的法餐端上来的时候,佟闻漓在微醺的酒意中看到坐在那儿的男男女女。   她听到各类语言交谈,能从各种各样的语言碎片里获取到大量的信息,这儿的人聊的是经济、是z制、是全球的贸易,是科技的变革,是哪里还存着这像亚洲这样多的拥有当时的低价劳动力的市场,哪里又能找到新的投资风向标。   她逐渐理解佟谷洲曾经跟她说过的,她小时候被他托举到肩膀上的时候她未来能看到的更多更远的东西。   那些东西被叫做眼界。   从前是西贡的日月,后来是河内的象牙塔,再后来的人生里,是不是就会有这些她不一定了解但却会越来越多接触的东西。   只是她当时哪怕只是轻微地触碰到这样的一些皮毛,却也总觉得人能努力给自己创造更好的生活,却遗憾地发现没法越过很多鸿沟。   那要求她的身下站着很多人,堆积着无数祖辈和先知的积累。   眼前的男人应付于过来打招呼的两个外国人,佟闻漓坐在微凉的夜里,看着他礼貌又绅士的笑容,看到他酒杯微微举起,那些拥有着低调抬头名片的人们同样对他趋之若鹜。   这是他的世界。   佟闻漓知道主角不在她这儿,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安静地听着。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进入他的世界,她需要卖掉她衣柜里不舍得穿的品牌货,咬牙够一双被打着“女王的专属制定款”的品牌鞋,变成只会微笑的哑巴,即便他为她细心地切好了牛排,度量着她的酒量开了一瓶十几万欧元的红酒。   即便是这样,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在阮烟眼里国色天香的她在这样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权利场里也只是一抹还不错的点缀而已。   这让她想到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   法语原著的文字变成碎片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跌落在她昂贵的红酒里,随着钢琴响起来,公共就餐处淑女开始迈动自己轻盈的步伐。   舞会时间到。   交谊舞在较为开放的欧洲人眼里,只是一种礼节和社交。   佟闻漓看到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缓缓走过来,虔诚又绅士地伸出自己的手。   “这位小姐,能赏光跟我跳一支舞吗?”他跟舞池里其他的人一样微微俯身。   佟闻漓未有动作,她只是支着头看着他。   她想起那个落在圣诞夜前她说只留在冬天的吻,摇了摇头:“先生,您忘了,我不会跳舞。”   他却依旧伸出手去,轻轻握过她的指尖:“不难,我教你。”   他手上微微用了力道,佟闻漓被他拉起来,他再度靠近些,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她摇摇头,“您这样很不绅士,我刚刚拒绝了您。”   他听出来她语气里的不高兴了,“怎么了,是因为刚刚我没有陪你。”   “没有。”   “还说没有。”他很轻易就戳穿她,解释给她听:“我和这几个人生意上有些接触,过几天要一起参加一个会议,但我想多跟阿漓待几天,这才去赔笑敬酒说能不能允许我参加电话会议的。”   他用词用的谦虚,还把原委解释给她听,这倒显得她刚刚的情绪没来由的矫情了。   “谁能让您赔笑。”她似是责怪他来卖惨。   “你能。”他搂过她的腰,叫她祖宗。   “我可见不得你不高兴。”他半带威胁地说。   “我哪有不高兴。”佟闻漓承认她很好哄,但她不打算认账。   “没有不高兴,都不肯赏光跟我跳舞?”   “想跟您跳舞的淑女多的是。”她眼神落在他的西装口袋巾上,“您不必费心教我。”   “或许从前会有,但往后,应该不会有了。”他这样承诺道。   佟闻漓微微抬头,眼神落在他的眼里。   她看到过他和Lyrisa小姐跳舞的,他们的舞曲很合拍,似乎每个人都受过专业的训练,优雅的舞曲在舞池中迎来一片叫好。   她做不到那样,她会出丑的。   即便在西贡的那个夏天,她偷偷尝试练过很多次。   “你可以搭住我的肩,如果你怕摔,你甚至可以直接搂着我,或者我可以搂着你的腰,只不过那会很不绅士。”他这样教她。   “往后一步的时候可以慢一点,步子不要太大。”   “往前的时候胆子可以大一点,不用怕踩到别人,相信Partner的默契。”   佟闻漓在他的指挥下开始逐渐慢慢地尝试跟着拍子和旋律。   几个八拍后,她开始能跟上,搂着他的手能微微放开,熟练地跟着悠扬的钢琴曲在舞池里缓缓移动。   她知道他从前跟Lyrisa小姐跳舞,并不像他们这样的亲近。   她轻声说:“也不是很难。”   “什么?”周围传来舞池里男女的欢笑声,他没有听清楚,于是靠近了些,问到。   她再重复了一句,像是怕别人发现她小小的骄傲,快速地说道:“我说,也不是很难。”   他笑了:“那是因为我们阿漓学什么都快。”   “在您眼里,我那么优秀吗?”   她靠得很近,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耳鬓厮磨的情人。   “是。”他的手由她的腰来到她的肩胛骨,最后落在她的脖子后面,穿过她微微弯曲的头发,低着头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在悬溺的夜里柔声说:“你再这样优秀地长下去,我就要仰望你了。”   “您这样说好像我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样。”佟闻漓换了粤语。   “是呢。”他随着音乐带着她在融入柔光笼罩的舞池里,手依旧穿过发拢在她脖子后面,“你从来就不是一株小草。”   “不过——”他停下了脚步,琥珀色的眼凝望着她,“我还是希望你长的慢些。”   “说不好。”她站在他面前,绯红的脸上染上一抹柔和的灯光,娇憨的粤语说得跟从前一样地道:“您要是再拿这么贵的酒喂我,我说不定,很快就蹿成参天大树了。”   小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那一晚的时间好像停留在那一刻一样。   他也从未在颠沛的漂泊和颠倒的日夜里吹过那样凉爽的风。   “阿漓——”他叫她。   “嗯?”她立刻就回应他。   “你学过 un bisou sur la bouche吗?”   他的法语发音很正宗,很性感,好像彰显着他从来就出生于一个从不低头的贵族一样。   un bisou sur la bouche的意思是烂漫又热烈的一个Fresh Kiss.   温柔又甜蜜,窒息却上瘾。   她永远记得这个昂贵的夜。   他吻下来。   在虚幻又迷离的灯光里,在她清醒又沉沦的纠葛里,她感受到了又心痛又不渝的浪漫。   _ 第46章 沉沦   那晚的舞会, 佟闻漓喝的有点多,步子觉得有些沉重,脚上对她来说有些昂贵的高跟鞋这会变成累赘。   走到她的门边的时候, 她头也不回地说拜拜,要从手包里去掏那张房卡。   他的房间在走廊的那一头,这会站在她身后, 像是目送确认她进去,她晚上喝的有点多。   她摸索了小半天找到了房卡后, 继而又弯腰, 卷曲的黑发从她的背上滑落, 挡住她一半的脸,她伸手着急去捋。   “怎么了?”他上前一步帮她捋着要掉落下来的头发。   “我要把高跟鞋脱了。”她身体微微摇摆。   他扶住她,知道她醉了开始撒泼:“非得在那儿?”   “是的,非得在这儿, 这简直就是女人的酷刑。”   她抬腿脱鞋之际, 裙摆微微晃动,这让本来只是荡漾在脚踝那月白色那变成了大面积的泛滥, 她纤瘦的小腿露出大半截,鞋子还未有脱下,却还是毫无察觉地在那儿专心只跟自己脚上的东西作对。   她这种不自觉的暴露引得他眉头微微皱起。   他眼眸微动,拿过她手里的房卡,直接抱起她, 刷开房门:“进去脱鞋。”   门边的感应灯随即亮起来, 但主大灯还未打开, 昏稠的光线下, 佟闻漓反映过来的时候她被他放在进来的玄关柜上。   “在这里脱。”   他说完后自己却坐在她对面的那张矮沙发里。   她只能依稀地看清他的轮廓,看清他眼底逐渐升起的不明朗的神色。   她不懂, 他明明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今晚放她一个人睡的,怎么现在又出尔反尔地进来。。   她想从那玄关柜上下去,伸出脚试探,他却出声制止:“不准下来。”   他就坐在一米外的地方这样看着她,好像全方位地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但她羞红了脸,她做不到在他面前这样在他的注视下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声音放柔,混着半明半暗的光线,带点央求:“先、先生……”   坐在他面前的人这会混着酒意的声音微微发抖,好像让她脱个鞋是要了她的命一样。   “还要不要在外面随便脱鞋了。”   “不、不要了……”   他于是起来,走到玄关柜,帮她把恼人的高跟鞋脱了。   她缩回脚去,像是受惊的小鹿。   他站在她面前,就像晚上舞会之时的那样子,但她现在人在坐在玄关柜子上,比她原先自己站在那儿要高一些,这让她微微抬眼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着他的眼神。   不明朗的光线下,他从来琥珀色的瞳孔掺杂了许多墨色。   她想起今晚他们藏在人群中,藏在不明晰的光线中仿佛一场密谋。   佟闻漓仿佛回到住在西贡堤岸的那些日子,她听到湄公河混入大海的那段潮汐在夜里涌动,也仿佛听见窗外海浪拍向礁石,她就住在大海之上。   她回头望去,看到月光色一般的自己白皙蜿蜒,睫毛微微颤动,又失神地把头扭过来,埋在柔软的云枕里。   唱片机悠扬的声音覆盖了她的紧张,也试图藏下他克制的声音。   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发梢,在虚幻光影交错间偶尔碰到他的耳垂和唇边。   交错的五指张开,她像是能指挥唱片机里钢琴曲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启,又什么时候结束一样,一场钢琴曲演奏下来音符高低错落,起伏变化,那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在音乐中徜徉。   像是西贡夜里的芭蕉在一段干旱的季节后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雨。   在所有蝉都掉落死亡的那个夏天,翠绿的枝丫却开始发芽,她也因此体会更多的人生。   他最后抱起她,在浴缸里盛满水,把脆弱如那一颗滚落在青烟散漫的日头里刚采摘下的青槟榔一样的她放入水里。   水的浮力把她的发飘起来。   她又恢复成那个曾经的样子,在湿漉的雨夜里敲开他的窗门,毫不修饰的五官在他面前展开。   “阿漓——”   “阿漓……”   他这样叫她,感受她年轻的心跳。   指尖传来她特有的温度。   他很想拥有,也很想摧毁她。   她把夏天的感冒传染给他,让他的扁桃体也发了炎,把他的名字找回来,让他总是不顾后果的冲动。   *   仿佛他们都在探究那一个拥有步骤的过程一样,阮烟给她的东西她即便没有用上,却也让她足够放下身段,说一些她自己都会觉得时常脸红的话。   只是她没想到他从来禁欲的西装外套下的脉络如此清晰且具体。   体型悬殊带来的后果就是她的下颌角还疼,她太年轻了。   她忘了昨天是怎么睡着的,但清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柜子上是他的留言,让她醒了就叫客房服务,早餐会让人送上来,他还有个会,开完就回来。   佟闻漓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清晨七点半,料想先生的会,应该是国际会议。   她叫了客房服务,酒店的服务人员说完“稍等,马上到”之后,佟闻漓就去洗漱。   昨天晚上是冲动大于理智,但她其实没有做好留夜准备的,也没有带来换洗的衣服,所以今天早上她依旧穿着那一身。   方领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处有一处红到甚至有些发紫的痕迹,佟闻漓想试图把领口拉的上去一点遮盖一下,却发现衣服的领口处有一个不大的裂痕。   她连忙扭头去看,就在她肩颈旁。   这会彻底没辄了,佟闻漓四下看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可以遮挡的东西,她眼神落在房间转角处的衣柜那儿,走过去打开衣柜门。   衣柜里放着几套他的深色系的西装和衬衫,整齐干净,下方的格子里陈列着几条不同款式的领带,但没有什么可以遮盖的丝巾类的东西。   佟闻漓于是对准了他的衬衫,她从里面找了一件款式休闲的白衬衫套在自己裙子外面,遮挡着脖子上的红印。她想,衣服都是他弄破的,拿一件他的衬衫穿,总不过分吧。   她想是这么想的,穿了衬衫后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小灵通拿出来,在滴滴达达的手机翻页中找到那个“好朋友”,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   发完后,她就去洗漱了。   *   林助一大早就来找先生。   皮特总那边联合了几个做船运的大佬约了先生三个月,先生才抽了个时间,答应他们过一下后续的合作方案。   皮特总是法国卡撤曼先生的养子之一,即便现在在集团里给的职级和权力不高,但有着这一层关系,他的事,林助从来就不敢怠慢,即便先生从来都认为,皮特总做事总是不够磊落,虽为名义上的兄弟,但总不愿深交。   果然一早上下来,皮特总的几次发言总是惹得先生不快,把价格压倒几乎没什么利润可图的空间,倒是在船商面前给自己挣了面子,风险全部让先生这边来承担,偏偏还带着和善又通情达理的人设,一副这事没谈成是先生不够理解的样子。   来去几句中,先生神色虽然未有什么明显变化,但他手里转着火机的频率让熟悉他的林助早早地感觉到了先生的不悦。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震,林助看到先生微微拧眉,他心下一凉,又是哪个点背的往枪口上撞,他做好了会议结束后去教训人的准备,却见原先眉头皱起的人这会盯着信息看了一会,最后却是眉头舒展,风淡云轻,神色与刚刚完全不同。   而后,他对着对面喋喋不休地视频会议里的人说到:“行,那这事,皮特总拿主意吧。”   对面的人像是显然没料到他会放权,在那儿愣了许久,而后才说道:“Louis,您的意思是,我对这件事具有完全决断权?”   “是。”他关了手机界面,抬头问到,“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今天就到这里了。”   说完之后,他就下线了,起身像是要走。   林助有些惊讶,因为先生之前让他把这周末的安排都推掉了,他还以为先生要专心对付难搞的皮特总,但他却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还把这批关键的货让给了皮特总全权打理。   他起身有些犹豫地问到:“先生,您真的让皮特总管这批货物?我听说他最近可是一直在找地方做出成绩,拉扯着董事会的人给他背书。”   先生穿上外套,不紧不慢地说:“司马昭之心。”   他拿过桌面上的手机,“这小子馋我手里的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他馋,那就让他尝尝。”   林助大概是懂了,码头生意哪有那样简单。   他见先生风风火火要走,想到今天好像也没有安排其他行程,于是问到:“先生,您是要陪阿漓小姐吗?”   走到门边的人这才停下来,转过头来说到:“Finger跟你说的?”   林助意识到暴露了同伙,忙改口说:“没有,我自己猜的。”   先生把手里的火机塞进兜里,指着他笑着说:“嘴巴这么不严实,让他卷铺盖滚蛋。”   *   在屋子里等早饭的佟闻漓终于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门铃声,她从猫眼处看到了餐车,没仔细看就开了门。   开了门后,她却看到来人手边挽着一件西装外套,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推着餐车站在外面。   佟闻漓手还扶在门把手上,看到来人,很是惊讶:“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他很自然地往里进:“我来抓一个偷穿别人衣服的小偷。”   佟闻漓松开门,门自动地关上,她轻轻地带着不满说道:“没有偷穿,我给您发消息了。”   是,她是给他发消息了。   在对面喋喋不休,令人头疼的商务会议上他收到她的那条——“先生,我可以穿您的衬衫吗”这样的一句问候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些不合时宜的片段,这让他很没有跟对面一群人周旋的耐心,草草收场就来见她。   他把餐桌推进来后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佟闻漓把早餐一样一样地端到沙发边上的茶几上,自己盘腿坐在那沙发边上的地毯上。   她拿着叉子在那儿戳一个水果,身上还穿着昨天那条裙子,外面罩了一件他的衬衫。   月光色的布料映衬着她的脸,昨天脸上不可遏制的红色已经褪下去了,但白色衬衫遮依旧盖住她的脖子。   她坐在地上,他微微后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她吃早饭。   佟闻漓被他看得有些不大舒服,从脑袋里搜刮了一个话题问到:“先生,您昨天不是说早上的会要开一早上吗?”   佟闻漓边说这话边伸手去拿她放在茶几上的燕麦奶,但燕麦奶却被他拿走,他拿过她的杯子,给她倒了半杯,递给她:“红颜祸水。你在,我怎么开?”   “嗯?”佟闻漓接过他递过来的燕麦奶,宽大的衬衫盖住她的手腕,“您自己不想坐在那儿了,怪到我身上不合适吧。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原因是因为君主好色。”   她振振有词。   “是,我好色。”他坦然承认,瞧她看去。   她拿着个叉子重点落在桌面上的那堆吃的上面,动作之间隐隐露出她脖子和锁骨之间的红印,他眼神落在那儿,身体往前,伸手把她脖子上的头发挽开:“不凉的天气,穿这么严实干什么。”   他明知故问,佟闻漓顾不上手里吃的立刻把领子捂严实了,瞪着他:“你干的好事,我的裙子都破了!你赔。”   他于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身体微微仰后,靠在她跪坐的正前方的沙发上,在那儿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她。   佟闻漓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恶劣。她于是起来,伸手想打人。   她的手搭在他坐着的沙发上,半个身子靠上去,伸出的手要碰到人的一瞬间却被抓住。   他轻轻一扯,把她拉到更靠近他的面前,那点斯文中透着的坏依旧在:“瞧瞧,小猫咪要伸爪子了。”   她的身体因为这股力量更往前一些,她原先放在沙发沿上的手失去了支撑,空落落地坠落在他胸膛上,   隔着衣料依旧强有力的支撑面传来热量。   “我道歉,我没想象到小朋友皮肤这么嫩,亲一下就红的不像话,我以后下手轻点好吗?”   佟闻漓迅速想要缩回自己的手,但她被另一只手依旧被他握住,挣扎了两圈挣扎不出来。   她在那儿着急:“易听笙,你恃强凌弱、你无耻……”   “我赔。”   她那句“卑鄙”还没说完,他就坐在那高楼落地窗前浅浅地服软,这让她感觉自己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他没放开她的手,轻巧地让她换个面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转头,对她说:“是我不好,弄坏了我们阿漓的衣服,我好色,我无耻,我暴力。”   他低沉下来的声音有像加了过滤器一样,柔柔的,像哄人的糖衣炮弹。   她是吃这一套的,但还是有些觉得很可惜,于是她低着头,在那儿低下声来说:“是昨天才买的,选了好久才选好的。”   她这种有点委屈的样子莫名地让他觉得心头一酸。   他于是单手拢过她的脖子,在那儿带着发摩挲着:“等一会就让人买,买几件都行。”   她连忙把衣服再往前盖盖,试图遮住脖子上的红印子。   他眼前越过那道红印,他扣住她的手:“别动,我看看。”   她想要挣脱:“你看什么。”   他眉眼不动地微微侧头看向她的锁骨处,从佟闻漓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鼻梁很正,眼睛狭长,从来内敛淡漠的眸子里是认真的端详,这跟在夜里见到的他不一样,他的相貌具体地都出现在她眼底。   但他的目光能把自己灼穿,佟闻漓下意识地再要用手去捂,被扣住的手微微动了动,就听到他带着幽幽深意说“不乖了”。   她真是害怕这句话。   随即她只能由他看着。   他在那儿看了好一会,才得出一个结论,说小朋友年纪太小了,皮肤太嫩,一亲就会变红。   佟闻漓一听这个说法脸更红:“我怎么见人。”   他扣着她的手松了力道,脸侧过来,凑近她的鼻尖,“这不藏得挺好的。”   她缩着头,从他身上溜下来,坐回地毯上,盯着他眼睛说:“我没法出门了。”   “不用出门,我让finger给你看店去了。”   “啊?”佟闻漓反应过来,“他往我店门口一站,我还能有生意吗?”   “你有些以貌取人了。”   “不然嘞,您觉得他很有亲和力吗?”   “我觉得他挺会来事的。”   “哪里看出来的?”佟闻漓不理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没头没尾地用这句话搪塞她。   “可是……”   “别可是了,吃饱了吗?”   她点点头。   他俯身下来:“该我吃了。”   摩洛哥风情的编织地毯上倾泻着她的黑发。   冰凉的地板挤着她的肩胛骨。   当然伴随自动窗帘拉上的还有她只能藏在衣领下的秘密。   后来,她是怎么形容这样的一段光阴的。   她像一颗要破土而出的种子一样,拼命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第47章 沉沦(一更)   难得的午憩, 佟闻漓在有些幽暗的房间里睁开眼。   她听到客厅传来压低了声音的谈话,穿上睡衣从卧室出来,只见客厅里摆放了许多带着logo品牌的袋子。   他人就坐在客厅窗边, 衬衫换了一件,半敞开着,拧着眉头在那儿打电话, 从来优雅的法语里带着的几个脏字,显得他心情此刻应该是不大好。   见到佟闻漓出来, 他这才把脸上不大好看的神色收起来, 朝她招招手, 她乖巧地走过去。   他扶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对着电话里叮嘱了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   而后他才转头过来问她:“我吵到你了是吗?”   即便他刚刚明明是心情不好,他也不会把情绪带到对她的态度中,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 把她逐渐滑落下去的身子微微一抬,让她勾住自己的脖子。   “没有的, 早上起来的就晚。”佟闻漓摇摇头,“再睡要睡成猪了。”   “小朋友贪睡才正常。”   “所以老年人这么早就醒了。”她这样说道。   “嫌我老了,啧。”他单手握住她的头颈,加了点力道揉了揉,“我看你是没吃过苦头。”   她听finger说先生平日里对自己锻炼要求很高, 且是泰拳馆的常客, 她是领教过他的力量的, 单手拖她靠墙那不是问题。   “好汉饶命。”她脖子痒痒的, 笑着挣脱。   “那你说句好听的。”   “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别跟我计较。”   她认错速度快到让他都有些诧异,他掀了掀眼皮,手掌依旧没放开她的后脖颈,在那儿说她:“您可真是能屈能伸。”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她吐吐舌头。   “去,去看看买的衣服合不合身。”   “这么多吗?”佟闻漓走到沙发边上,扫了一圈,伸手随便挑两件出来都是上好的材质,她砸砸嘴:“先生,您给我的这些都够我买下我那个小公寓了。”   他支着头在那儿看她,见她围绕着那堆衣服,每看到一个价格标签就小小惊呼一声,有些烦恼到底他手下的人都是五大八粗的男人,他只想到了让他们跟品牌店说让他们经典款和新款混着挑,却忘了叮嘱他们记得把送人的东西吊牌剪掉。   等会她又要来跟自己讨价还价说太贵了不能收让他去退了。   果不其然,她最后选了一件,指着剩下的对他说:“先生,剩下的,您帮我退了吧。”   他未置可否,表情一般。   她像是讨好他,又分了一个包装到她自己那儿,糯糯地说:“那我再要一件好了。”   “阿漓,过来。”他依旧手支在沙发上,眼神投在她身上。   “我刚刚过来,您又让我过去,您可真会使唤人。”她嘴上不满,但依旧还是诚实地过去了。   她又恢复成那个坐在他腿上的姿势了,他的手依旧搭在她的后脖颈,跟抚摸小猫似地摸她:“我们阿漓是喜欢住住酒店里还是喜欢住在公寓?”   “嗯?”佟闻漓想了想,酒店虽然好,但她还是喜欢住她的阁楼小屋,于是她回答:“公寓。”   “好,那我让林助帮着挑一挑河内地段方便也大一些的公寓。”   “挑一挑?”她不解道,“先生,您是让我搬家吗?”   “你那地方周围环境太乱了,离学校又远,地方也不大,我给你换一个大点的。”   佟闻漓摇摇头:“我不要。”   “不要?”他摆正她的身体,弹了弹她的脑门,笑着对她说:“不要的话,你跟着我,图什么?”   他轻飘飘一句玩笑话。   佟闻漓有些发愣,神色变了变。   对面的人却以为她只是念旧,于是好声安慰道:“这样,原先的公寓我也留着,你还住,平日里上课,就去新的公寓,好歹上学能省不少时间,听到了吗?”   她点点头:“听到了。”   “生活费还有没有?”他依旧拢着她。   她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没有用物质的交换去维持他们关系的意思,他做的那些,是他能想到的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她的事情。   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只是有点为他们注定不长久的感情遗憾。   那点有些残忍的真相的确捅破了鱼水的欢愉。   佟闻漓知道那是她的一些清醒和贪恋在作祟,她屏除那些,抬起头说:“我还有的先生,您不必费心,这些年我在河内,攒下了一些小钱。”   她说完后,把那些东西都拢到自己身后;“我都收下了,要是哪一天我没钱了,我就把他们都卖掉。”   他掀了掀眼皮:“佟闻漓,我送你这些,是让你穿的,不是让你拿来卖的。”   “万一呢,万一哪一天呢?”   “没有那一天。”他拢她过来,“缺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缺钱的。”   她觉得他说的是真理。   虽然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得到他的很多爱,但她知道她一定能拿到他的很多钱。   *   他在河内陪了她两天,那应该是他能腾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完整的日子,即便在这期间,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开着颠倒时差的电话会议。   佟闻漓那两天,没有迈出过酒店,阮烟后来知道了,都啧啧啧她,会不会太不节制了。   佟闻漓把东西塞回阮烟包里,阮烟惊到了,她扭正佟闻漓,很严肃地问她,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会不行吧?   佟闻漓支支吾吾,说这事不对。   “是不对。”阮烟连连摇头,“孤男寡女且干柴烈火,怎么会没用上。”   佟闻漓捂住阮烟的嘴,关了阳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烟烟,那个……”   “什么?”   她比划了一下。   阮烟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我没有准备好,我怕。我已经下颌角疼了。”   阮烟点点头:“知道咱俩关系好,无话不谈,但架不住你这话题的广度和深度都有点大了,我也害怕。”   佟闻漓反倒是一脸正经:“是你先问的我。”   阮烟像是能明白佟闻漓的担忧似的在那儿掏了根烟冷静一下;“那个啥,这事不着急,是得慢慢来。”   “对了。”阮烟说到一半,想起来一事:“前两天我看那憨憨给你看店的时候在你店门口贴了个招工启事,你要招人吗?”   佟闻漓点点头,她接下去要应付期末考试,花店总是不开门也不好,她于是就想招一个人来打理花店的生意。   “是得招一个人,你一个折腾这许多事,哪里忙的过来。”阮烟靠在阳台墙上,吐着烟圈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佟闻漓看向阮烟。   她又看到了她眼眶下的疲惫,“昨晚上训练又到几点?”   阮烟眯着眼笑:“没事,姐们睡眠浅,有灵感了,就多写几句,人不会立刻死,但灵感会转瞬即逝。”   阮烟依旧穿着那吊带背心,她一年四季不分季节地都这么穿,原先白皙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   佟闻漓忽然想到那天撸串喝啤酒的那一天,Ken骑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说的那句,让她劝劝阮烟改行,说他可以托关系给她找到一个贸易公司的文员工作。   但她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阮烟就灭了烟,说道,“我写了两句,唱给你听听?”   “好啊。”   阮烟于是就拿出了她预备去训练带上的那把吉他。   佟闻漓听过很多次阮烟唱歌,但还是第一次听她唱她的原创歌曲。   她随意扫了一下琴弦,而后调了一下琴弦的松紧,等到音色回正后,轻轻拨动琴弦。   悦耳的吉他打破夜色。   阮烟再开口,独特的嗓音带着幽幽的迷幻和冷艳。   “明天我送你离开,那船儿没有方向。”   “孤单的人儿彷徨,没人会一直等待。”   ……   那是东南亚的一个冬季,25摄氏度的风从海平面上吹来,孤独的灯在他们头顶上像是一轮月亮,佟闻漓靠在那儿,好像回到了西贡他们初识的那个晚上。   她背着一篓花逃避“保护费”躲在墙角,惊恐慌乱的时候听到一声口哨,她循着声音抬头,阮烟就坐在她的高墙后面,手里抱着个吉他,吊儿郎当地告诉佟闻漓,她今天算是走大运了,坐在她面前的才是西贡一姐,她打个折,保护费交给她,往后她罩她。   佟闻漓还当真地把手里捏得皱巴巴的票子递给她。   坐在高墙上的少女微微一愣,脸上后又挂起那点痞痞的笑容,收了钱,塞进自己的喇叭裤口袋里,然后从高墙上纵身一跃,跳到她身边,破旧吉他发出闷闷的声音。   “既然你给钱了,那我送你一首歌。”   那晚上阮烟给她唱的就是Beyond的歌,她唱粤语歌竟然出奇意外地好听。   可能是相同年岁的知音难觅,阮烟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能说粤语的本地姑娘。   从那个时候开始,佟闻漓就开始不声不响地跟着她了。   阮烟为此很是厌烦,但佟闻漓是她甩不了的尾巴。   他们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神奇地成了朋友当然要得益于佟闻漓的死缠烂打。   后来佟闻漓知道,阮烟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但她几乎没什么朋友。   因为阮婷的关系,她遭受了许多白眼和谩骂,说她是杂种,是红灯区长出来的姑娘。   当时也就佟闻漓天天缠着她,所以她其实嘴硬心软,心里最缺爱了。   ……   阮烟那点迷幻的嗓音印证了她是从西贡闷热的雨季里长出来的姑娘。   她夸张的金属耳饰在那一刻也安静下来,轻盈地被夜光中托住。   佟闻漓不由地为自己刚刚想要劝阮烟找一个安稳的工作而内疚。   她想起美国电影《The Shawshank》里的经典台词:   “You know some birds are not meant to be caged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 bright.”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 (1) 第48章 深水加更(感谢小狗妹妹深水支持)   校园里的长吁短叹充分彰显了考试周后的疲惫。   佟闻漓考完最后一门收拾了桌面的东西, 孔榕就坐在她前头,转过来说,“阿漓, 寒假我们一起去北海道滑雪吧。”   佟闻漓把书往自己帆布包里塞,摇了摇头:“不了榕榕,我寒假还要看店呢。”   “你不是找了一个小工嘛。”孔榕知道佟闻漓找帮手的事, “你就让她看着店,跟我们去玩吧, 你记得我表哥嘛, 是他让我约的你。”   “你表哥?”佟闻漓听到这儿抬起头, 她没什么印象。   “就是之前开学送我来的那个,你不记得了,还问你要过联系方式的?”   佟闻漓想起来了,高调地穿了个花衬衫开了辆敞篷跑车带个墨镜来问她要联系方式的那个人, 她摆了摆手:“我不记得了。”   “阿漓, 我表哥人不坏,就是看上去像个花花公子, 其实纯情的很,我舅舅一家都是做生意的,家庭条件不错人也亲和,最重要的是我表哥跟我说了好几次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每次回去他都跟我打听你, 哎——”   孔榕把下巴支在佟闻漓的桌子上:“你说你要是以后成了我表嫂, 我该有多开心, 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佟闻漓掀了掀眼皮:“这样, 榕榕,我用一个秘密换一次我不做你表嫂的机会。”   “什么秘密?”孔榕疑惑。   佟闻漓背起包神秘地笑笑, 要走。   “唉你别走啊,你说!”孔榕抓住佟闻漓的衣角。   佟闻漓挑挑眉,低声下去说,“我前几天去办公室送资料的时候看到秦sir给你的平时分没打及格。”   “什么!那我怎么及格!我不就是逃了几节他的课嘛,她至于这么狠心吗一上来就不及格,不行我得赶紧打电话给我舅舅……”   孔榕慌慌张张地开始扒拉自己的电话。   佟闻漓表示“加油”后就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了。   今年的除夕春节来得早。   往年佟闻漓在这个假期来临之前都会提早找好兼职,但今年因为店里的生意还需要打理,她也就没有再多找其他的工作了。   店里招来的小工是个越南姑娘,叫小凋,之前在盆栽店打过一段时间的零工,偶然间接触花艺,想转行做这个,提出的报酬并不高,主要是学徒形式地帮忙做着。   先生知道这个消息后,在电话里挑着毛病,说一家花店招一个叫做小凋的人,多不吉利。   佟闻漓说上了年纪的人果然迷信,她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才不计较这些,人踏实肯干不就好了。   他于是绕开话题问她,春节之前什么时候回西贡。   佟闻漓老旧的小灵通那头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假装没听清楚,哼哼唧唧说不清楚。   “佟闻漓。”他叫她全名。   “我不回嘛。”她破罐子破摔。   “理由呢?”他那头原先的人声鼎沸消失了,像是他换了个安静点的地方抽出了足够的时间打算盘问她。   他拖长尾音问她原因却让她发怵,她知道她说什么都会被他驳回的。   “往年、往年我不也不回。”她当时躲在被窝里,懒洋洋翻了个身,压低声音,像撒娇。   他那头传来拧火机,火苗蹿起的声音,像是叼着烟,声音含糊不清,带点晕染酒色的暧昧:“是,往年你也不跟我睡同个被窝。”   他荤话说的正经。   佟闻漓蹬了一脚被子,喊他全名:“易听笙!”   他在那头低低地笑。   她骂他王八蛋。   老旧的小灵通里,最后传来他浅浅的声音,像是从喉咙口发出来的,甚至不用张嘴,声带微微震动就能完成那性感的被称为情人的呢喃那样让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小祖宗,过来陪陪我,成吗?”   *   佟闻漓盘算了一下,回西贡也不是不行。   假期前后散客比较多,店里的生意小凋忙的过来。她手里的那些笔译的活也不要紧,带回西贡做也是可以的。   阮烟再怎样跟阮婷的关系不好,春节前也会勉强回去待几天,佟闻漓每年这个时候一个人在河内的确也孤单。   但今年阮烟早早地就回了西贡,她说阮婷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堵在她家门口吵闹之间失手砸了阮婷第十五个男朋友送的一尊玉观音,阮婷打电话来哭的难听,说她被那个男人欺骗了,说玉观音是假的,根本就不是玉而是一堆陶瓷。   阮婷当即就要抱着一推陶瓷片子跳河去,把要债的人都弄慌了。   “我就说让她别相信男人。”阮烟当时吐一个小烟圈看着在收拾东西的佟闻漓,“她也不想想就她平时接触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打肿脸充胖子,能有一个能送得起一个玉观音财力的男人吗?”   “烟烟,你这次回去需要钱吗?我还有些。”佟闻漓停下动作,回头问她。   “她有钱,她多的是钱。”阮烟阻止佟闻漓,“她那样的女人,缺钱都是演给别人看的,她可比我有钱多了,十几岁的时候就盘算着让我走她的老路,你就猜她赚多少能把亲女儿拿过去霍霍吧。”   说完之后,阮烟又自我否定道:“哦我是个意外来着,耽误她赚过五个月的钱,她自己说的。”   阮烟:“我早点回去是去看看我买的那些唱片,可别给她霍霍完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密,佟闻漓都插不进话语去。   “对了。”阮烟说了半天,这才想起她来这儿的目的,她随手递了个布袋子给佟闻漓:“我那个朋友,新改了几套衣服让我给她打样,尺寸做的小,我穿不下我觉得适合你,你看看。”   佟闻漓接过袋子:“是你那个搞服装的朋友?”   阮烟的那些很新潮的衣服大多都出自这个审美小众的搞服装的朋友之手。   佟闻漓打开袋子一看,齐刷刷都是短款的露脐上衣,偶尔的铆钉元素很朋克。   她拿着那些衣服问到:“烟烟,你真心觉得这些衣服适合我吗?”   “适合啊。”阮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很闷骚啊。”   佟闻漓想打人。   阮烟笑:“你不知道世界变化的有多快,新世纪就要到了,阿漓,你作为往后的栋梁之材,要开放包容啊。”   新世纪就要到了吗?   佟闻漓看了看日历,这才97年,那里来的新世纪。   阮烟却说,人要做好迎接未来的心理准备,否则的话,等时间悄悄流失,你没有准备好的话,你会懊悔。   佟闻漓吐吐舌说不就是穿个露脐装嘛,用得着说的那么哲学吗?   她往身上一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回头点头对阮烟说   “好辣。”   两人笑起来。   *   但越南的春节跟国内一样,象征团圆的节假日意味着一票难抢。   佟闻漓去火车站售票窗口蹲了两天,每次一赶上放票,售票窗前的人跟一片黑压压的蚂蚁似的,挤得水泄不通。   鸡笼子里的鸡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上蹿下跳地掉落一地鸡毛,随意放在角落里的瓜果蔬菜一个不小心就被人踩烂,滑落在地上粘成一滩黑乎乎的污渍。   佟闻漓鞋跟被踩掉了好几次,愣是没挤过拥有十几年“战斗”经验的大妈大伯。   “这就没了!”   随着一声惋惜后人群散开,佟闻漓才掸了掸鞋面上被踩得一道一道的鞋脚印,这才承认了阮烟说的她轻视了火车站的人口密度。   她叹了口气,空着手打了一辆摩的后,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她下了车刚走到巷子口,就意外地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那儿。   佟闻漓觉得那车有些眼熟,走了几步后看到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她更确定了,快步走过去。   脚底下绕过一道巷子口传来的烟火气,裹挟了她脚底的尘土飘向云端。   佟闻漓几步走到他面前。   他张开怀抱迎接她。   她撞他满怀,他哎呦一声,带着笑意看她。   她仰头:“您怎么来了。”   “怕你反悔。”他眼神落在她头顶上,“得亲自来抓你回去。”   说完之后他从她发梢里间出来捡一根鸡毛,“怎么着,给被鸡欺负的来福讨回公道去了?”   佟闻漓说起过隔壁养了一只放山野鸡很是威风,来福每次经过都要被啄一脑袋,后来就绕着走的事。她觉得有些好笑,把他手里的鸡毛掂在手里,“是抢车票的时候旁边大叔的一笼鸡,不会吧,我顶了一路吗?”   “顶着鸡毛还能那么漂亮,不亏是你。”他眼底带点笑意地讨好她。   一阵风出来,那鸡毛票飘飘荡荡地飘走了。   佟闻漓笑着随它去,转头过来,眼睛里亮亮的,对着面前的人说到:“先生,我饿了,你闻到没,饭菜味道好香。”   巷子口边上破败的门头压下来,冬季风大,她穿了个深蓝色的牛仔夹克外套,里面像是穿了一件露脐的黑色小短衫,那样子鬼马地像只刚从窝里出来骗吃骗喝的小狐狸。   见他不说话,佟闻漓又描述道:“我为了能回西贡可是去抢了一天的票,很辛苦的,您请我吃个饭,不过分吧。”   “那你抢到了吗?”他不紧不慢地抱着手靠在引擎盖上看着她。   “没有。”   “没有?没有吃什么饭。”他逗她。   “过程比结果重要。”   “商人只注重结果。”   “你!”佟闻漓气得伸出手要指他。   他伸手拢过她的手,非要把人惹毛了才算作数:“吃,想吃什么?”   “不吃了。”佟闻漓气呼呼地要走。   他拽她手腕,她原地打了个转又被他拉回来。   “王八蛋。”佟闻漓站在他面前,这样说他。   “你在芬兰的拉普兰给我写的贺卡也是这句话是吧。”   佟闻漓想着这事,心虚,“你偷看啊?”   他挑挑眉:“寄到了。”   哦,她差点忘了,“圣诞老人”说能寄到,就是会晚一点而已。   她心虚,打算不说话装死。   心里再默念了一遍王八蛋。   “还骂我呢?”他微微扬眉。   佟闻漓:“我心里骂您也能听见啊?”   “就你那小浅心眼子。”他弹了弹她脑壳,“人心险恶,你还得修炼几年”   *   两人后来吃的是中餐。   吃完后,先生说赶夜路太累了,休息一晚上后他们再出发回西贡。   佟闻漓回自己小公寓收拾东西,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指着她那个鱼缸说,“佟闻漓,鱼呢?”   “被我养死了。”佟闻漓没抬头,趴在地上把头埋进行李箱里。   先生摸了摸一旁来福的头,像是疼惜它,“不容易吧?”   来福呜呜呜,表示赞同。   佟闻漓甩过来一个抱枕,笑着骂他们两个:“那是一场意外。”   先生把抱枕从身上挪开,放到一边,微微仰着身体,靠在沙发上,“你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都开始动手了。”   “您别小瞧我。”佟闻漓依旧扒拉着箱子里的东西,“我最近看了几场拳赛,我今非昔比。我现在很辣。”   她半蹲着,脱去外套后露出她白皙的小蛮腰,腰窝凹陷,盛满水盈盈的光。   他目光盯着那儿,点点头说:“是很辣。”   他这语气不对,佟闻漓折衣服的动作停下,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人。   他坐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看着镜子里的她,目光沉沉落在她的腰上。   她心里微微感叹不好,刚要直起身子要逃,就被他一把捞过。   她被迫横跨在他身上,要走。   “别动。”   “佟闻漓,我还没问你,你穿的这是什么?”   佟闻漓用力气抵着他:“老古板,年轻人追求时髦,都这么穿……”   他手掌温暖高于她,像是发烧的夜。   她忙远离。   他却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控制她的手放回那里,这让她想起她的头发被他手掌拢成一个马尾的那些时刻,她抬头,他果然微微仰头,在那儿滚着喉结说:   “慌什么”   “教你的都忘光了是吗?” 第49章 沉沦(双更合一)   佟闻漓其实没想在她那个小公寓的。   后来他在老久水花的淋浴头下问她为什么不搬到新买的那个公寓里去。   琉璃花色的玻璃窗上渗透夜里不明朗的光。   狭窄的空间里, 任何一个转面都会局促,她低着头说,她没想在这儿的。   她只是回来收拾东西。   但显然她承认, 这样狼狈的空间里,水花冲走着雨天的犯罪证据,她会更着迷于比她要低的他。   浴室花窗抵着那一盆单脚站立的白色恋人时候, 外头低功率的黄灯也随之一晃一晃的,好像随着遭受到的一场地震一样余晃不止。   阁楼本就狭窄, 因为他的到来更是局促。   夜沉下来, 深深地像是梦。   佟闻漓翻身躺着, 抱了个枕头,在昏黄灯光下看着身边那个闭着眼睛的男人。   他的睫毛很长,浓密地能挡住一片光,形成了眼下一小片阴影。   这小片阴影和鼻梁挡住而形成的阴影还欠一小块就能连在一起。   她轻轻地伸出手去, 尽量控制自己那张单人床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挡住一抹光, 想让那片阴影完全地连在一起,只是她刚刚才伸出手去, 他就转过来把自己拥进怀里。   “干什么呢。”他没睁眼。   他转过来后,那小片阴影终于连在了一起,佟闻漓这才缩回手,眼神经过他鼻梁的时候,她把手放上去, 毫无目的地顺着他的鼻梁骨, 柔柔地说:“先生, 我这儿睡不下, 您晚上得回酒店去。”   “这不睡的挺好的吗?”   “我睡相不好,床小, 半夜要是踢你下床了您不能算我头上。”   “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微微睁开眼,见到她出现在面前的尖尖的鼻头,支起头唇角贴了贴。   她蹬了蹬被子,像是彰显她的确有那样的本事。   他很轻易地就捉住她的脚踝。   月光悄悄地已经溜进来了,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她的脚掌还落在他的掌心里。   滚烫又年轻。   他半坐起来,宽厚的胸肌下是清晰可见的腹肌。   佟闻漓看到他又起来,连忙收回自己的脚。   “去哪儿——”他拉回她。   她摇摇头,一脸恳求:“我真的困了先生,不能了。”   “我都没说不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能了?”   他有理有据。   佟闻漓却叫苦连天,他太难对付了,现在已经一点了,她真的很困。   她挂着脸色,委屈死了。   坐在面前的人看到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节奏乱七八糟的,于是拍拍她的小脸:“真这么困?”   她嘟着嘴点点头,眼睛半睁半闭。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   原先坐着的人站起来,手卡着她的虎口,指尖碰到舌尖。   “张嘴。”   *   王八蛋。   佟闻漓第二天醒过来,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这个。   真不把人当人。   她磨磨唧唧地收拾好东西去楼下的时候,他早就穿的人模狗样地在那儿看报纸。   他见她下来了,他的眼神从报纸上挪开投到佟闻漓身上,招呼道:“过来吃早饭。”   佟闻漓这会儿一身反骨,站在楼梯上高声说到:“不吃!”   他加重了声音:“佟闻漓。”   佟闻漓依旧原地不动,闹小孩脾气:“我不吃,我腿疼,我手疼,我头疼……”   他于是放下手里的报纸,径直走到那狭窄的楼梯口,把人直接从还剩几步没下来的楼梯上公主抱地抱下来,“碰瓷是吧,我都没进去,你哪来的这么多毛病。”   他把她直接抱到她那条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餐桌边的椅子上。   佟闻漓光着脚,盘在椅子上,改口道:“那我嘴疼。”   “这个我认。”他把她的那双毛茸茸拖鞋拿过来,“早上特地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水晶虾饺,吃饱了,嘴就不疼了。”   “骗人。”她不情不愿。   他把筷子递给她:“不骗人。”   昨天太晚睡了,这会佟闻漓真觉得有些饿了,嘴上没饶人但还是很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易听笙,你完了,等我吃完了我再找你麻烦。”她戳着水晶包子。   他不由地觉得好笑,把那笼虾饺朝她面前推了推,料想她吃饱了心情好了就不再跟她闹小孩脾气了。   虾饺是从河内那家很贵的广式茶餐厅买的,味道不错,佟闻漓吃的七七八八后,就想不起来刚刚自己为什么生气了。   Finger上来帮忙拿东西,佟闻漓临出发之前发现自己没有带上那双毛绒拖鞋。   “我忘记我的拖鞋了先生。”佟闻漓要推开半开的车门折回去。   “家里都有。”他伸手拦住她,把她往车里带。   “家里?哪个家里?”佟闻漓不解。   “当然是西贡的家里。”他把车门给她带上,“放心,什么都不会缺的。”   家里?   那是她的家里吗?   *   这两年多,佟闻漓还是第一次回西贡。   明明是异乡,回来却有了莫名难言的近乡情更怯。   西贡长长的那条海岸线上是未有什么变化的渡口,每天都有很多船只从渡口启航,有人离开也有人归来。湄公河浩浩荡荡,从北到南吞没一切流入大海。   佟闻漓对着窗外的渡口发呆,眼前却出现一只手,像是帮她把那些记忆挡在车身外。   她转头,他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松地跟她拉扯着话题说:“这两年奈婶学了不少中国菜,听说你要回来,一大早就让人去集市上买新鲜的菜了。”   “庄园里还是那些人嘛?”佟闻漓问到。   “嗯,没有加新人的加入,也没有老人离开,还跟从前一样。”   “您这儿的工作还是个金饭碗呢。”她故作轻松。   他看出她那点触景生情的难过了,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是,西贡就没有比我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她望着他此刻眼睛里倒映出的有些忧郁的自己,想起当年他轻飘飘驶过她生命,她的人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于是就把头埋进他的西装里。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于是抬起自己的手,摸着她的后脑勺,像是哄人。   他起伏的胸膛证实了这是两年后。   但她又回到西贡了。   她想起那些个雨夜,惴惴不安,想掉眼泪。   ——   西贡的一号公馆像他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缺。   奈婶已经打点好一切,见到佟闻漓,左一个阿漓小姐,右一个阿漓小姐,说还是阿漓小姐回来好,阿漓小姐回来了,庄园就好像活过来一样。   “您那片花园,先生找了西贡最好的园丁养护着呢。”   “您的秋千架,我每天都擦。”   “小阁楼里您留下的那些稿件啊,我一张纸都没有动。”   “阿漓小姐,我学了做中餐,往后您想吃什么,我都能做!”   奈婶忙里忙外地格外亲切。   佟闻漓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不由说道:“先生,我这次回来发现,奈婶话好像变多了。”   “那是为你回来而高兴。”晚上的中餐的确很丰盛。先生给她夹了一块红烧小排,“你应该多回来,别说小公寓了,哪怕去河内最好的酒店,也不一定比这里要舒服自在。”   佟闻漓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夸张,她盯着眼前逐渐堆积起来垒得高高的碗,兀自说道:“来回就是有点麻烦。”   “能有多麻烦。”他依旧给她夹着菜,“不过是每周让司机回一趟西贡,送一趟河内,你只管睡一觉,起来就到了。”   “那也不行。”佟闻漓摇摇头,“先生,您忘了,我还开着一个店。”   “这倒是个问题。”他放下筷子,“那就隔一段时间回来,等阿漓毕业了,再搬回西贡好了。”   “毕业了回西贡嘛?”佟闻漓嘴里塞着块小排,说起来的话含糊,看向他。   “当然——”他拖长尾音,伸手摸了某她的耳垂,“西贡的营商环境和外语环境都更好些,机会更多,最重要的是我在西贡。在西贡,阿漓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他说的是对的。   她在西贡,他能庇护她,有他之后她大概不用担心毕了业后没有安身立命的工作。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工作,甚至财富、社会地位……都是他轻易就能给得起的东西。按照她对他的了解,只有她想象不到的,没有他给不起的东西。   但他说的也不全对。   他也并非永远在西贡,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他是个法国人。   就像她一样,她也并非永远生活在越南。   但佟闻漓未再有表达了。   未来对她来说,是捉摸不定的盲盒。   *   西贡街头的除夕气氛比河内更浓厚。   前些年的这个时候,佟闻漓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那个小公寓里,缩在沙发上给别人翻译东西,也不管外头的日子到底过到了哪一天。   有时候把法语翻译成越南语,有时候把越南语翻译成法语,有时候甚至把法语翻译成中文 。   她咬着钢笔头,料想两年前的自己,一定没有想到,她从来都是弱点的语言能力却变成了那些个打发孤独的夜和赚到钱的工具。   今年回了西贡,她打算出去逛逛,她没让先生陪她,只说一个人想要出来看看。   先生同意了,但说临近年关,外头还是有些乱,于是叫上了finger远远地保护着。   佟闻漓其实没想去堤岸的,但那儿的烟火气实在是太重了,传统的年味远远地就从那扎堆的破败建筑里飘出来,尤其在那些门面后面的巷子里,孩童丢了一个噼里啪啦的鞭炮穿着一身红远远跑开,那声音莫名地就把她吸引了过去。   她不由地就会往那儿走,在青灰色瓦砾屋檐下一家一家的路过。   巷子口下面有家肠粉店,佟闻漓记得是个潮汕老板开的,那年除夕的时候,还给她们父女俩送肠粉呢。   她站在那店门口,门帘子一开,她刚要打声招呼,里面却出来一个佟闻漓没见过的阿婶,说着地道的越南话,像是接手了这家“潮汕肠粉”。   日暮烟火气从佟闻漓的脚下融入耳边各式各样的语言中,佟闻漓扯扯嘴角,走了。   她原先住的那个地方被别人买走后归入了改建区,那儿会盖一个民俗展览馆。佟闻漓看了贴在墙上的设计图,看到那展览馆是由留美归国的青年设计师操刀的,心想不久后,这一块曾经连堤岸都不想要的土地上即将就长出艺术品。   挺好的。   出来堤岸后有一个卷着门帘的书报亭。   老板托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在那儿对着体育彩票的数字。   佟闻漓扫一眼看去,在书报亭那儿发现了自己从前总买的一款杂志。   那是一份小说报刊,粗暴的彩色封面下是脱油墨的黑色印刷字中文,不像是原版刊印的,像是盗版复印做出来的。佟闻漓从前买过这本中文杂志,那是她刚到西贡的时候唯一能接触到的中文读刊。   那大概是她的青春。   她去河内的这些年却不曾再看到了。   佟闻漓付了钱,买了一份这个杂志。   她找回来几个硬币,身边突然跑过来一群孩子,二话不说就抢走了她手掌里的钱。   佟闻漓要去追,又看到那几个孩子统统光着脚,踩着满地的烟头玻璃碎跑了。   她忽然想到先生说的,外面的世道不好。   于是佟闻漓顺着那群孩子跑的方向,发现他们就住在之前小唐住的那个福利院里。   福利院像是搬空了,曾经开的满院子的黄绿色的瓦萨维奇已经变成了几抔枯草,原先放满书本的桌子变成了那些流浪的孩子的餐桌,他们蹲在桌子上为了刚刚抢到的佟闻漓的那几个硬币而大打出手。   吵闹声惊动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几个字,那翻译过来“仁心仁德”的字画掉下来,砸落一地灰尘。   原先拥在一起的人被这动静怔住有半刻的静止,而后又争吵起来。   佟闻漓看着落在自己脚尖上的尘土,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儿,小唐笃定地说“他会变成这个孤儿院的继承人,成为像院长一样心系正义和感念慈悲的人。”   他清澈的眼睛是她不论过了多久都不能忘怀的存在。   但世事易变迁,孤儿院倒闭了,小唐也只是留下了一封信说,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   佟闻漓回来后就自己上了阁楼。   先生晚间到家,听奈婶说阿漓小姐回来后脸色就不太好,晚饭都没有吃,早早地就回了房间。   他把手里的外套递给奈婶,去了她住的那个西边的小阁楼。   他敲了敲门,里头闷闷地一声:“谁?”   “我。”他回到。   “等等。”   继而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那声音传到门边,她打开一条缝缝,看到他,唤了声:“先生。”   他从门缝里看到她扒拉着门,眼底的神色里还带着没收拾好的忧郁。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不让我进去坐坐?”   佟闻漓松了手,把门打开。   小阁楼清爽干净,台灯下放着一本日期是半年前的杂志。   “晚饭怎么没下去吃?”他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把人牵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我不饿。”她摇摇头。   “我听奈婶说中午也就吃了一点,怎么就不饿了。”   “奈婶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你要是一日三餐都听话,还怕别人告状吗?”   “那我们年轻人,就是有时候不养生,饮食不规律的嘛。”   “嗯。”他鼻音轻轻哼一声,“年轻的时候不规律,等老了就得了老胃病。”   佟闻漓转过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是笑起来,摇摇头说:“就非得说个对仗的呗。”   “走了。”他挪开腿,放她到地面。   “去哪儿?”   他起身拿起她穿地那件牛仔外套:“吃宵夜去。”   “吃宵夜?会胖的吧。”佟闻漓有些忸怩。   “胖点好,瘦得膈骨头。”   “膈谁骨头了?”佟闻漓没觉得自己有被膈着。   “膈我骨头。”他随手一捞,把着她的腰赶她出来,而后脚尖轻轻一抬,把门勾上关了,“抱着一点重量都没有,跟我抱个魂似的。”   她挤挤眼睛,踮脚黏在他身上:“易听笙,你听过《聊斋志异》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人。”   他把她的手从自己马甲背心上拽下来,点头:“非常有可能。”   佟闻漓还扯着他脖间的领带:“你不害怕吗?”   他转了个面。   她的脊背轻轻地撞在门后的墙上。   他一板正经地说到:“牡丹花下死。”   佟闻漓愣了一下,轻轻地睬着他的脚尖,眯着眼笑:“你中文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也没有那么好。”他没让开,鼻尖凑在她面前,悬溺的光落在他秋水目里,“但对付你,绰绰有余了。”   佟闻漓推开他:“你心术不正,说好是来哄我吃饭的,却像个流氓。”   他在那儿无奈地笑,张开手臂表示自己冤枉。   佟闻漓抱着手在那儿看他。   他只得再上前一步,哄道:   “那我尊敬的公主殿下——”   “您能赏光去吃宵夜了吗?”   佟闻漓笑笑,绕过他,径直下楼。   他于是拿起她的牛仔外套,跟在身后。   *   湄公河水最后断在西贡,由西贡流向大平洋的南海岸。   夜晚,船鸣声阵阵归航。   晚间停靠在岸边的休闲邮轮灯火璀璨。   只是吃一个简单的餐点,这搜搁浅的船只却拿出最大的诚意。   邮轮上的BBQ是晚间出来觅食的人们的最爱,散发着迷人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味蕾。   佟闻漓听说这艘邮轮上的豪华出行套餐一票难求,但他们却只是来蹭一顿宵夜而已。   港口对岸过去不远就是堤岸。   佟闻漓坐在最高层的甲板上,看到几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捧着手里的盘子在那儿戳着烤串玩,昂贵的霜降神户牛肉撒了一地,这让她想起下午抢她手里硬币的那几个光着脚的孩子。   船上的这行人站在如烟花般绽放的光明和璀璨里。   远处低矮的房子里的灯火却像是绽放后淬落的硝烟。   那儿也有叫卖,发黑的油锅里掉进几个裹着胡萝卜馅搅着半片小指甲盖大小的肉沫的春卷,等发白的面皮被炸得金黄后,店主驱赶夜里依旧热热闹闹的蚊蝇后,倒立着窄窄的春卷在那儿沥油。   直到迎面尘土飞扬中而来的摩托车停下,三个两个的春卷才会被装进塑料袋里,荡着回到晚间夜路人的餐桌上——或者是露天赶工的工棚,或者是红灯区里不眠的夜晚。   她曾经在那儿,现在却在这儿。   临起飘起来的雨丝细蒙蒙地让她恍惚,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下雨了,BBQ的烧烤炉子被那些穿着统一的适应生搬了进去,甲板上的人四处逃散,自觉进去躲雨去了。   佟闻漓坐在甲板上,风卷起她的头发,她眼神落在她的脚趾面上。   绑带平底凉鞋上玫瑰花色的指甲油已经有些斑驳。   她身上穿着那上得了台面的光鲜富贵。   但其实她知道,在没有他的时候,她依旧穿自己那廉价的一身裤衫,孤身在河内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那是她这些年来,都不敢松懈的生活。   她抱着腿,看着她眼前匆匆忙忙进去躲雨的人,有那么一刻的恍惚,觉得她面前的世界是虚构且与她无关的。   直到不远处的人撑着跟从前一模一样的伞,罩住她面前的天。这让她想起港口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的出现。但跟当时他又礼貌又疏离的绅士相比,他的秋水目里此刻映衬着西贡潮湿的雨季。灯光如星火落在雨水里,又跳跃到他的瞳孔里,他目光柔柔地,看着她说:   “我就说去哪儿了,原来跑到这儿来了。”   “小朋友,老人家说过,下雨不撑伞,头会秃的。”   她这才抬头,坐在他从来都能遮风避雨的伞下,傻傻地咧开嘴一笑,轻轻地唤他:   “先生——”   他半蹲下来,伸手拢过她的脸,指腹轻轻揩过她,虽然他眼里是夜里凉风浓密的温柔。   但她还有些可惜地觉得,是不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不踏实的天上人间了。 第50章 沉沦   佟闻漓以为自己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情绪藏的很好。   先生却好像能看破一样, 几天后和她提议道,年底了商会会开一些慈善活动,符合要求的弱势群体都能领一份粮油米面类的补助, 问她愿不愿意去帮忙。   她当然愿意去尽一些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扣了扣她的鼻子,说那是无偿的。   佟闻漓笑起来,说她在他心里就那么喜欢赚钱。   “是呢, 小貔貅。”他给了她一份到时候发放的东西的清单和预算资料。   “吞金守财。”她坐在地毯上趴在他腿上,手里翻着那叠资料, 话不过心地说, “先生, 您可真是得了个宝贝。”   “可不是吗,我可得了个大宝贝。”他半靠在沙发上,眼神落在翻了几页之后手落在最后的账目的佟闻漓,用手掌敲了敲她脑袋, “会算账吗?”   “嗯?”佟闻漓斜目不斜视地看着账本。   “语言类专业不学经济学。”他像是想起来, 自顾自地点头道,“也不用学太多, 学个会计就行,能看懂账本,不被人诓着走就行。”   佟闻漓只顾着翻着资料,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她仰头回到:“我就按照清单发东西, 至于算账嘛, 您手下这么多人总不能让他们闲着为难我一个小姑娘吧。”   “躲懒。”他笑笑, 由她去, 又嘱咐到,“领物资那天, 势必会来很多人,到时候鱼龙混杂,小心着点,见到可疑的人就站得远些,让男人去发。我让你去,可不是让你真去干活的,明白没?”   “明白了。”她应声下来,合上文件,“先生,我有数的,我一个人在河内,生活了两年多呢。”   说完之后,她站起来,抱着东西在那儿恭敬点头:“先生晚安,我去睡觉了。”   “等等。”他叫住她,“就非得回小阁楼去?”   佟闻漓一本正经:“先生,明天我还要去商会帮忙。”   他伸手去握,她却连连躲开。   “佟闻漓。”他坐在沙发上叫她名。   “您实在是太恐怖了。”她摆摆手,逃地像个有所准备的泥鳅   他垂眸,无奈笑笑。   还没怎么样的,就防他防的不要不要的。   *   第二天,先生有别的事要忙,只让finger跟佟闻漓去了商会祠堂。   这儿的祠堂跟两广地区的也差不多,高门耸立,清灰色的石狮门后像是国内明清时期的建筑。商会门外已经排了好些人了,司机带着他们从专用的贵宾通道进去   佟闻漓到了地方,finger下来给她撑伞。她今天出了一身黑,就连头上用来挡昼夜温差的绒帽都是黑色的。佟闻漓看到她挺括的风衣下她黑色小圆头皮鞋露出来,想起来昨晚奈婶送来的这身打扮。   她这身打扮跟黑/道财阀千金似的。   奈婶昨晚念叨说商会祠堂,那是什么地方,先生怎么就让阿漓小姐一个人去呢。佟闻漓安慰道,finger也会去的。奈婶却说能指望那呆头鹅嘛,独有一身力气,没有脑子。佟闻漓刚想帮finger辩护几句,奈婶却拿出套衣服来。佟闻漓对这身衣服有印象,她当年觉得这衣服昂贵,没穿也没从庄园带走。奈婶却说这种场合就该穿一套这样的衣服去,这样穿一看不好惹,没人会来打扰阿漓小姐。   她现在斜眼看了看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帮她撑着伞挡着日头的finger,觉得“不好惹”的程度又提高了一些。   高头的牌匾上刻着许多她不认识的名字,盘香倒立,祠堂还矗立着几个青面獠牙的修罗,小F就好像是修罗亲生儿子一般,横眉冷对,警惕地像是只用一只鼻孔呼吸一样。   佟闻漓扯了扯他的衣角:“小F,和善些,我们是来做慈善的。   finger这才后知后觉地挤出一个笑容。   商会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搬物资了,主事的那个年纪稍大的,佟闻漓按照先生的嘱咐叫他一声钦伯,他说钦伯是自己人,她可以信任他。她抬眼望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她也没有看出他腿脚不利索,却倚着一根缠绕着青龙的手杖。   钦伯像是早就知道佟闻漓会过来,毕恭毕敬地问了好,指着后面已经搬运下来的物资说:“阿漓小姐,货都已经准备好了,坎爷的人已经清点过了,您看我们是现在开始发吗?”   先生跟他说过坎爷,商会这两年人事变化很大,坎爷他是商会里现在的二把手,原先是做矿产生意出身的,后来改了行做了贸易,内地里还有些不能见人的生意,且这个人为人记仇,也不大方,但背后有本地的帮派做保,在商会里稳稳地站着脚跟。   他说别惹这个人,其他的,都好说。   佟闻漓自然是不愿意和这个什么坎爷有过节。   “麻烦您了钦伯,外面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祠堂里大门一开,外面涌进来的人却把原先自以为有准备的佟闻漓吓了一跳。   她原以为今天来的不过就是一群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她只需要监督着、帮衬着,按照那名单上的物资一样一样地分给大家就好了,但她眼见冲进来的这群人里,有青壮年也有张牙舞爪的小混混,都不由分说地全都一个劲地往前冲,像是装罐不成功爆炸开来的沙丁鱼罐头,那口吐白沫的鱼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那唯一的出口钻。   钦伯拿起个青龙杖往铁门上一锤,巨大的青铜器和淬体碰撞的声音吓住了外面一群人。   “商会有余,惠及弱小,按名领取。先生有言,冒名者、抢夺者、闹事者,只进不出。”   话刚说完,守着门的那几个商会的高大的人还真的把五米高的红皮铁门给关上了。   伴随咚的一声响声,从外满泄进来的天光瞬间消失,一众人全被关在那祠堂中,只有幽幽火光从青面獠牙的佛陀修罗眼里渗出来。   失去了光明后,祠堂里的人乱做一团,就连佟闻漓也有些不安,难道真的要像钦伯说的那样,杀鸡儆猴?   “阿漓小姐莫怕,那都是吓唬那群闹事的人的。”finger这样安慰道。   青龙杖在黑暗中发出类似于人走路的声音,那声音匿入人群中,而后钦伯的声音再传来:“识相的别说我没有给过机会。”   继而,大门打开一条缝。   一瞬间那些妄图趁乱给自己争些利好的人争先恐后地从那缝里挤了出去。   那群人走后,钦伯才让人把门打开。佟闻漓再看到天光下的人,觉得比刚才舒服多了,眼下这些人才是最需要帮助的。   钦伯过来,欠了欠身子和佟闻漓道歉:“抱歉阿漓小姐,让您受惊了。”   佟闻漓摇摇头,表示自己没问题。   但她的确没有想到,原来做一件好事也会有这么多的波澜。此刻钦伯身上只有儒雅和礼貌了,跟刚刚那个让闹事的人闻风丧胆说着有去无回的人截然相反,她料想要镇住这些人,先生也一定有自己狠厉的那一面。   只是她没见过。   接下来的物资分发就容易了许多,佟闻漓只需要在旁边复核着分发的名单。   她打眼看到抢她硬币的那几个小孩也来了,踮着脚在那儿张望着期盼快点分到自己。   最后要轮到他们的时候,佟闻漓拦住人。   那几个小朋友看她穿的华贵又漂亮,支支吾吾地谦卑说到:“小、小姐,我们符合规定的。”   “我知道。”佟闻漓拿过那包物资,揣在手腕上,问他们,“还偷不偷东西了?”   那几个小孩脸皮一红,杵在那儿不出声。   “阿漓小姐问话呢。”finger拎起一个。   “不偷了不偷了!”被拎起来的小孩乱挥着手臂,旁边的小孩连忙来央求,“不偷了姐姐我们不偷了,您放过他吧。”   佟闻漓让finger把人撒开。   她教训一下就算了,把手上的东西给他们,还从自己的兜里掏了几张纸币出来,给他们均分了。   那几个小孩欢欢喜喜地就跑开了。   “他们还会去偷的。”   佟闻漓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回过头来,竟然看到了两年多消失的一干二净的Lyrisa。   她乌发浓密,但唇色大不如前,身上曾经明亮的光鲜荡然无存,穿了一条白色的柔软奥黛,好像佟闻漓从前在DVD里看到的出家清修的禅尼一般,跟性感明艳这样的词一点都搭不上关系。   她有些惊讶再能见到她:“Lyrisa小姐?”   是初见时她坐在加长林肯车里,先生为她打开庄园的大门绚烂烟花庆生,永远是人群焦点只愿意陪他一个人跳舞的Lyrisa.   她点点头,微笑道:“阿漓小姐,别来无恙。”   说完之后,她也继续帮着商会里的人做着其他的活。   佟闻漓没想到会遇上Lyrisa。   后来钦伯才告诉佟闻漓说,Lyrisa小姐是坎爷的太太。   lyrisa从前,不是跟着……为什么现在又成了坎爷的太太   佟闻漓想起从前的Lyrisa被冠之影后,突然消失后却在这样的场面出现,是因为她嫁人结婚后隐退了吗?   佟闻漓向finger问起lyrisa的事情,小F却说这些事他向来不怎么关心,所以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她没得到答案,但面前长长的队伍还在继续,她清点着先生给的资料上的物品,大概过了一眼发现今天的库存不多了。   先生说,酒暖生香的慈善晚宴是做给媒体和有钱人看的,红毯的华贵和明星的出席并不意味着最后募集的资金真的用来做慈善了,直接的物资发放虽然简单粗暴,却能解某些人的燃眉之急。   佟闻漓深表为然,因此这次她核对物资的时候盯得牢牢的,但等到物资分完的时候,佟闻漓却看到外满还排了长长的队伍。   钦伯打发人遣散剩余没有拿到东西的人。   佟闻漓问钦伯:“为什么还有一些人没有领到。”   “阿漓小姐,先生宅厚,但您知道,世界上的穷人,是接济和救助不完的。商会也要衡量着支出做事,否则的话,商会的其他成员有意见,先生会难做的。”   佟闻漓表示理解,为商做商,能把自己的盈余拿一些出来已有不易。   她抬头往外面望去,维护秩序的人在疏散着人群,人群中的哀叹此起彼伏,但也陆陆续续地往外走着。   队伍的末端有两个人落了队,穿了一件旧衣衫的小姑娘在那儿无声地掉眼泪,许是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声来,她的眼睛憋的红红的,但啜泣声还是表达了她的失望。   她的身边,是一个半蹲下来的中年男人,他脸上带着沧桑的岁月风霜,脚上的布鞋底子被磨平了,那彰显着他拥有一个走街串巷的工作,佟闻漓猜想,他可能是个摊贩、或者是个走卒,又或者是个车夫。   对比起女孩子的失落,那个中年男人脸上却笑盈盈的,他揩着她掉下来的泪,哄着那小姑娘说:“没事,阿爸再去拉几趟车就好了,不打紧的。”   小姑娘努力平复着情绪,但啜泣依旧难以收拾。   ……   佟闻漓站在门背后,随着那大门缓缓地合上,门口的父女俩要消失在面前。   她在那一瞬间连忙往前几步,挡住了那门。   “钦伯,麻烦您等等。”   她出了门,来到父女俩面前,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剩下的钱都给了他们。   那中年男人微微一愣,而后站起来,看着佟闻漓递过来的钱,不知所措。   “拿着。”佟闻漓塞给他。   她希望他因为这些钱能少拉几趟车,多陪陪他女儿。   中年男人满是茧的手微微发抖,那句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佟闻漓没敢看他的神色了,她转身进到就要合上的大门里去。   她收拾着自己的情绪。   佟闻漓回来以后,小F跟在身后,轻声地问到;“阿漓小姐,是有人让您不开心了吗?”   “嗯?”佟闻漓收起自己微不可查的泪光,“小F,为什么这么问。”   “我感觉到了您的心情有些难过。”   佟闻漓没想到从来看上去感情迟钝的finger却是一个细微体贴感知到人的情绪变化的人。   她摇摇头,转过头说:“没有,小F,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去。”   “是因为您的父亲吗?”   佟闻漓一愣,“你知道?”   “先生嘱咐过,那是阿漓小姐的伤口,让我不要随意提起。但如果阿漓小姐不开心了,很有可能是因为思念父亲。”   佟闻漓没想到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去的事的先生,却从来都知道她心里的难过,悄无声息地叮嘱着小F。   她擦了擦自己眼角要留下来的泪,笑着问他:“那先生有没有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怎么办?”   “我应该给您一个拥抱。”小F张开自己的手臂,“阿漓小姐,您需要我的一个拥抱吗?”   她有半刻的恍惚,最后点点头,抱上去。   她抱着他,忽然就想明白了先生为什么说小F很有亲和力了,在那么多的保镖中为什么让finger跟着她了。   他和先生一样,同样具备巨大的安全感和疗愈能力。 第51章 沉沦(二更)   商会那次慈善布施完毕后年关就要到了。   佟闻漓听钦伯说起商会里的股东一般这个时候都会等着分红, 按照往年的惯例今年的年会也会如期展开。   先生说等过了这个年会,他就能腾出几天的时间陪佟闻漓,让她想想想去哪儿玩, 想不到的话他就自己安排了,巴黎、纽约、或者罗马……都可以。   佟闻漓摇摇头,笃定地说她很忙。   她的翻译稿都堆成山了, 哪有时间出去玩。   先生没体谅,铁面无私地说让她加班加点地搞。   他可真是个典型的资本家。   除了那些翻译稿之外, 佟闻漓的每日安排中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商会布施过后, 她这些天没事就翻翻之前先生给的预算表, 衡量着那些物资的成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她现在也说不上来。   西贡有不同的商会,商会联盟没有明面的把手, 先生常在幕后, 不长露面。   但商会的二把手,他们都知道, 就是这两年来如日中天的坎爷。   商会的年会每年是坎爷操办的。   今年他让钦伯来送邀请函的时候,不仅给先生送了一封,还给佟闻漓也送了一封。   先生拆着自己手里的邀请函,眼神却落在佟闻漓的脸上:“可以啊,还专门让人给送来。”   佟闻漓吐吐舌头, 拆着手里红底鎏金装点的邀请函:“沾您的光。”   “想来是阿漓小姐一鸣惊人, 商会里的人口耳相传, 说西贡有个天仙下凡的小姑娘, 我想金屋藏娇都不行了。”他在那儿酸着。   佟闻漓却合上自己的邀请函,转头仰脸, 眼珠子转了两圈之后,估摸着他的脾性,在那儿撒娇:“先生,您是不是在商场专柜有好多积分。”   他掀掀眼皮,像是自己也没数:“应该吧。”   “您那么多积分也没什么用,我听说那个商场,可以拿积分换商品,要不您把积分给我吧。”   “你要那些做什么?”   “我去换套衣服。”佟闻漓拿着邀请函“步步为营”,指着“请着装得体”这几个字说到:“我这次回来没带什么体面的装束回来,这么高规格的宴会,我没有好看的衣服。”   “我这么大方呢,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我惹一身桃花骚来?”   她伸手挽上他的手臂:“这怎么是我惹桃花骚呢,我穿好看点,您脸上也有光是不是,您总不能让人家诟病你小气吧。”   他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好像并不打算买她的账。   她见他不为所动,撤了原先放在他手臂上的手,离他远远的,在那儿掰着手指头:“我也能自己买,但我自己买的话,就要吃不起饭了,我没必要为了一个宴会让自己饿死的,人又不是吃一顿饭,我不去好了。”   “瞧瞧,威胁我呢。要用就用,问我做什么。”   “不问自拿是为盗。”   “你倒是礼貌。”   “一点点吧,也不多。”   他伸手敲了敲她的头。   “哎哟。”   ——   晚间,佟闻漓临睡前,奈婶却来敲门。   佟闻漓打开门,只见奈婶带着两个穿着正装的女孩子站在门口,他们推着挂满衣服的一个衣架微笑地站在她的门口。   奈婶说,先生让她送一些衣服过来让阿漓小姐挑选。   佟闻漓让人进来,她正眼掠过那些衣服的时候,发现不对劲。   即便先生卡里的积分再多,但她是知道兑换规则的,兑换的都是基础款。但她看这会过来的那些绝对不是基础款。   一身西装裙的女士跟她介绍到,这些是店里的设计师高级定制的打版衣,设计定制是来不及了,但可以看一下她的风格偏好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赶制。   高定啊?佟闻漓想起孔榕当时指着报刊杂志上的电影明星颇有研究的说,不是每一个女影星都能用得起高定的,哪怕当红的明星,也得看资方愿不愿意给脸。   佟闻漓觉得,易听笙这个资本家这回给脸给的有点大。   *   年会当天,佟闻漓选了一身一字肩的白色小礼裙,配了一双珍珠白的小高跟。   她的头发全部盘起来,发饰是一个珍珠夹,一字肩露出她好看的天鹅颈,打绺掉落下来的几簇勾勒着她下巴边缘的弧线,她拿着一个白色的小手包,进了庄园外面的加长林肯里。   启程之后,她一直察觉到身边一直若有若无的眼神,没转过头去,而是轻轻说道;“您总看我做什么?”   “嗯——”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佟闻漓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漓小姐今天是要给我涨不少的脸了。”   “我又不跟您坐一桌,您坐高管那一桌,我坐边边角的那一桌。”   他像是第一次听说,微微皱眉,有些不悦:“怎么排的位置。”   他出声叫了林助的名字:“林晟——”   “钦伯说我算特邀宾客。”佟闻漓阻止他,“先生,我当特邀嘉宾挺好的,我可不想跟您坐一块成为全场焦点,怪不舒服的,您要骂人的时候还得端着点,生怕吓着我。”   他笑笑:“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钦伯说商会手下的人都怕你。”   “一码归一码,你得坐我边上,谁让你坐别的地方了。”   佟闻漓扯了扯他的袖子:“先生,我悄悄坐在人堆里,谁说您坏话我就记下来,回头告诉你,行不行?”   “有人说我坏话你巴不得加入才对吧,能好心告诉我?”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嘛。”   “真告诉我?”   “真告诉你。”佟闻漓放下手里的小手包,举着手发誓,“童叟无欺!”   他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童叟无欺是你这么用的,更何况,谁是叟。”   佟闻漓笑笑,把手放下来。   他们在一起相处的很舒服,很愉快。   她从车窗倒退的光景里看到他们的身影。   身边的人依旧跟她从前在车窗外偷偷看到的身影一样的清隽儒雅,黑色的西装上别着一条浅墨色的西装口袋,这让她想起她敲开他车窗的那个夜里。   但不同的是,他身边的人换成了自己。   佟闻漓从车窗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她殷红的唇色配合这个微微上扬的眼妆慢慢地透露出那种被他养出来的贵气,在恍惚之中有些像当年的Lyrisa。   她蓦然想起前几天遇到她的时候,她寡淡的唇色也不能遮盖住的衰老,心里突然闷闷的。   *   车到了场地的时候,外面架了许多摄像机,但司机却自觉地往后门的VIP通道开了进去,躲开了外面坎爷请来造势的那些媒体记者们,低调地进了宴会厅。   坐在佟闻漓身边的人先下了车,走到她那边,给她开了门的时候,佟闻漓都有些恍惚。   他将手掌伸过来递给她,邀请她下车。   佟闻漓踩着那难走的白色高跟鞋,搭着他的手臂,走了进去。   不断有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身边的人很得体,在跟人打完招呼后,都会一一地跟她介绍。佟闻漓依旧保持微笑地在那儿点头,举着酒杯也跟人家打招呼,但那些话语其实并非真正地进入到她的脑海中。是的,她分神了。   她总是会想起,她没有出现的那些年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地跟lyrisa小姐介绍着身边来去的人。她不是介意他的过去,只是害怕那样的未来。   毕竟她说,他可以不用爱她,那意味着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不用承担任何结果,因为说到底,是她心甘情愿地想试一试的。   身边的人发现了她的一些心不在焉,他以为她是不怎么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来往,于是微微低头,轻声说:“是不是累了?”   佟闻漓点了点头;“有一点。”   说完之后她怕是他看出来,又补充了一句:“高跟鞋太高了,我站太久了先生。”   “要不我陪你去沙发那儿休息会?”他建议到。   佟闻漓望了望那沙发那边,宴会还没有开始,那儿立了个屏风,后边像是供人休息的地儿。   她看了看正要朝他们走过来敬酒的人,摇了摇头:“先生,您不必陪我,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对面的人已经笑意盈盈地过来,他只得转身过去应付,留她一句“乖乖坐那等我”。   他嘱咐一番。   佟闻漓说知道了,于是就自己往沙发区去。   许是因为年关到了,开完这个年会,商会里的人都会分到一笔不小的分红,来参加宴会的人都衣着华贵满面笑容。   佟闻漓坐下来不久后,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大小的姑娘到她面前,礼貌地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佟闻漓点点头。   那小姑娘说谢谢,于是就坐了下来。   那小姑娘打量了佟闻漓一番,坦率地赞美到:“您真漂亮。”   “谢谢。”佟闻漓回赞道:“您也很漂亮。”   “您这条裙子是奎尔蒂秀场的高定款吧,我听我经纪人说,这个设计师,连定制款修改都不让动,您是商会里的高层吧?”   佟闻漓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她身上的裙子,她误以为她是商会的人,于是她摇摇头:“您误会了。”   她听她说起经纪人,料想这个女孩子应该在演艺圈工作。   “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姓金,是个演艺圈的新人,你可以叫我金金。”   佟闻漓还未来得及介绍自己,一个女孩子娇俏的声音就打断她:“哎,金金啊,朋友不可以乱交的。”   佟闻漓抬头看去,迎面走来的那个女孩子穿了一条芍药色的小礼服半拖尾裙,头发半披,头顶上带着个王冠样式的饰品,上头的钻熠熠发光,像是出身不凡。   她身边跟着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但只有说话的那个人坐下来,坐在佟闻漓的对面。   原来叫金金的小姑娘下意识地身体往佟闻漓那儿偏了偏,头微微下垂,像是很怕来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带来的吗,你就敢跟她交朋友,你也配~”坐下来的那个女孩子把手上的酒杯放在茶几上,打量着自己做的指甲,慢慢地说道,没抬眼看任何一个人。   “人家可是跟着先生进来的。”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穿着降蓝色裙子的女生说道,“那可是先生,你看看这些年,他身边出现过别的女人没有?”   坐下来的那个女生原先的神色微微变化,她剜了蓝衣服的人一眼。   蓝衣服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她低下头去。另一个穿黄裙子的姑娘连忙忙找补道:“怎么没有,金金,你应该记得你们演艺圈的前辈,大名鼎鼎的lyrisa小姐,那会儿她多威风,先生去那儿不带着她呀,后来呢,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要不是我们坎爷人好,她现在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中间那姑娘清了清嗓子,微微抬着下巴:“怎么说她也还算是我嫂子,哪怕家里叔伯长辈们都看不起她,我哥那婚不也还没离吗,你们注意点,说到她也就算了,别说到我哥。”   但斥责完众人后,她又自己说到:“不过说到底,是该门当户对才行。Lyrisa那种凭着样貌吃几年年轻饭的卖唱女妄想登入豪门,那不是痴人说梦嘛,年老虽衰又没什么本事,出身不好,没父母没兄弟仰仗就不要往这个圈子里硬凑了,搞得我哥里外不是人。”   她微微叹气,表示懊恼,继而支着脑袋,朝着佟闻漓点点头说;“阿漓小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佟闻漓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她展露如此直接的敌意。   但她头也都没有抬,只是轻飘飘地回到:“各位小姐,莫不是我来错了地方,难不成今儿是电影颁奖典礼要选最佳女配啊?”   “你——”   佟闻漓这话在说她是个上蹿下跳来耀武扬威的配角,她想要发作,又觉得自己被惹恼了反而显得她很没有教养,于是她也学着她轻飘飘地说道:“我好言相劝,建议阿漓小姐找准自己的位置,看看谁坐在商会高管主桌上,谁只能虚头巴脑地挂个特邀嘉宾。”   说完后,她就走了。   佟闻漓听明白了,这姑娘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   她走后,原先一脸紧张的金金出声安慰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您是跟……跟先生一起来的……您别放在心上,我真不是故意把她招来的。”   “不关你的事。”佟闻漓摇摇头。   “她是商会二把手的妹妹,叫黄西昔,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坎爷的亲妹。”   佟闻漓顺着金金的眼神看过去,在那儿看到了此刻跟在先生身边的那个面色硬朗四十不到的男人,他身量没有那么高,虽穿了一身绅士的英式衬衫,但敞开的胸前纹了一条条纹复杂的龙,一看就是要镇住人的形象。   有这样一个哥哥,想必这位黄小姐,应该没受过什么委屈,才跑到她面前来酸一通。   “你也是坐在特邀嘉宾那一桌吗阿漓小姐?”金金学着这样叫她。   “你也在吗?”佟闻漓猜个七七八八.   “嗯。”金金点点头,“我们都坐在那儿。”   “我们是谁?”   “就是——”她像是有些难言,看了一圈周围没人,才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各种各样的情人。”   *   佟闻漓才知道,原来在这个有钱人的世界里,还是这样分的。   她并不是不理解这种关系。   在外人看来,lyrisa小姐曾经跟着先生出席各种各样的场合,但最后却嫁给了坎爷。   而跟这个女人同时有联系的两个男人,却能不计前嫌地依旧一起合作。   情人对他们来说,是在利益之后的东西。   是随时可以丢弃,可以置换的东西,所以他们上不了所谓的他们的高层桌。   只有利益一致,互为捆绑的主体才能坐在一起。   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佟闻漓竟然还天真地认为她不跟他坐在一起是一件好事情,为她的坚持获得的胜利而高兴。   但事实上,那就是本该属于她在的位置。   她和那些鲜活、年轻,穿着漂亮的姑娘一起坐在那个叫做“情人儿”的桌子上,接受这些不因为他们自己而是因为他们跟着的人获得的灯光。   这让看似淡定的她嚼着没什么味道的饭菜,即便她感受到了人群中频频寻找她的目光,她也不敢抬头去看。   她不应该拿什么手包的,她应该带上自己的随身听,躲在他的车里背法语单词,等他沾着酒局的香水味回来就好。   她也不该跟他并驾齐驱地进来,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和考量,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挖苦和讽刺。   倒不是因为那个黄小姐的一番话,而是这些时光以来,他给的那些关怀和温柔的确让她患得患失。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巨大的身份地位导致的,那是他们所有的经历导致的。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摄取的元素不一样,那导致了他们并不能成为平等的人。比如他能从容不迫地与人交际应酬,而她会因为别人一句戳破幻境的真相惴惴不安。   她其实知道他们不能长久的。   很早就知道的。   她在虚虚实实的酒场里举着杯子听着金金介绍坐在那儿的人,仰头跟大家笑成一片。   混乱之中,手中的杯子却被夺下。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   “找一圈了没找到,真坐这儿了?”他扣了她的杯子,不由分说地牵过她的手把她从那个桌子上拉走:“跟我走。”   “先生——”她跟在他身后,直到被他拉到大厅最中间的那个主餐桌上,那儿做了一圈商会的大佬。   他抬抬手,原先坐在身边的人自觉地让起一个位置来。   一直在那儿谈论的人见到先生带了个女人过来,纷纷抬头。   年会的高层桌哪怕是家属都上不了的,黄西昔因为在商会里也有也有股份,才跟着坎爷坐在了那儿。   “先生——您这是?”   坐在那一边的坎爷微微不悦。   先生却自顾自地安排佟闻漓坐下,让人给她添置了一对碗筷,掀着眼皮像是给个交代:   “我家小朋友年纪小不懂礼貌,怕冲撞了谁后让人笑话,坐我身边,我好照看管教。”   他这话看上去礼貌,实则轻飘飘敷衍人。   “这——”   他不再给对面的人有话可说的间隙了,只是微微侧头,对佟闻漓说:“虾吃不吃,给你剥一只。”   佟闻漓看着一圈看过来神色各异的人,点了点头。   于是他伸手,把那盘虾转到自己面前,还真从里面捞了一只,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拆着。   那动作不像是窘迫地拆一只虾,反倒故意地让人瞧着他的张扬跋扈。   黄西昔见到先生把人带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了了,这会看他连自个哥哥的面子都不给,一定要带这个女人入上座,她虽从来惧怕他但仗着那商会从来都有规矩却也没有忍住:“先生——您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他掀开眼皮,把剥好的虾放在佟闻漓的碗里,“听说黄小姐倒是讲究规矩,尤其我刚知道您这对门当户对很有研究。”   “那我倒是想问问——”他剥好了后,放到佟闻漓的碗里,在那儿用湿巾擦着手,慢悠悠地问到:   “我和你哥,当的是哪个门,对的是哪个户?” 第52章 沉沦(感谢狗妹女士深水加更)   “我和你哥, 当的是哪个门,对的是哪个户?”   先生这话说的很直接,就差没有只说你又算是哪根葱,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话里明里暗里还点破黄西昔对自己的那点遐想。   黄西昔脸上挂不住了,她哪有这么被摆过面子,一时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用手在桌子下面掐着他哥。   坐在那儿的坎爷见先生脸上已经开始不悦了, 即便他心里也对他刚刚明里就不把他当放在眼里的话不舒服,但他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先生不高兴。于是他抬起手里的雪茄, 斜着眼训斥自己的妹妹:“西昔, 阿漓小姐是先生府上的贵宾, 又帮着商会做了两天的慈善活动,坐这一桌自然无可厚非,你不识大体了。”   黄西昔还想说些什么,他哥乜了她一眼。   黄西昔跋扈的原因是受她哥哥照拂, 但她也从来害怕她哥哥不给她撑腰, 这会,她哥哥眼里的警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黄西昔只能眼见着黄坎在那儿赔不是:“小妹不懂事, 冲撞了阿漓小姐。”   佟闻漓本想给个面子也就让这事过了,但一旁的男人却像是还没有翻篇。   “要是冲撞了也就还好说。”他又剥了一个虾放到佟闻漓的碗里,“就别有什么误会,坎爷——”   他掀开眼皮看他,越南语说的轻飘飘的:“您知道的, 我看阿漓比商会还重。”   他这话一出, 就连佟闻漓在内的一群人都惊讶了。   这什么意思?   商会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的确仰仗先生当年力排万难, 但商会成员众多,各自之间利益关系渗透, 本地商人虽有不悦但忌惮先生手段,只是也不是他自大到能用存亡和这么多人利益来威胁他们的。   即便是再不接触商会事情的佟闻漓这会也能转过神来,这是商会的年关宴会,他轻飘飘地把商会和她比了个高低,这不是打整个商会的脸嘛,底下的人见到他这样,还能服气与他吗?   佟闻漓轻轻地在桌子底下扯了扯他的西装裤,含糊不清地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话说到:“先生——”   他却在桌子底下伸过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用中文跟她说到:“我带你来是让你来吃饭的,不是叫你来吃一肚子委屈的,今天这事不说明了,外头的人指不定认为商会姓黄了。”   佟闻漓明白了,他不仅是在给她正名,也是在肃清商会的风气。   黄坎的脸色僵在那儿,坐在那儿的高管也面面相觑,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听先生这话,总有一种敲打他们的感觉,该不会是他们私下里谋划的事被他知道了吧。   不可能的,那事做的滴水不漏。   几个心思深沉的老狐狸这会儿把眼神对准了坐在那儿脸色阴沉的坎爷。   坎爷这二把手早就当得不爽了,对外扛着担子,对内却没有最高的决定权,观棋者早就知道商会里头的暗流涌动,先生是试探和威胁,坎爷手里当然也有先生想要的东西。这种时候,要不要借势发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坎烟灭了手里的烟,皮笑肉不笑地拖长了尾音:先生,您这话——   他话还没说完,身上就落了一件外套。   大伙抬头,只见重施粉黛的lyrisa出现了,她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窈窕的束身礼服,温柔地把带来的那件外套套在那个男人身上,俯身说了一句:“坎爷,夜间凉,您把外套落家里了。”   她的出现阻止了黄坎要说的那些话,好像及时的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火。   佟闻漓见那个叫坎爷的人面对夫人的嘘寒问暖,脸上一点动容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僵硬地在那儿沉着个脸。   佟闻漓见lyrisa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给他点烟倒酒。   “谁让你来的,这是什么地方。”他压低着声音训斥她。   lyrisa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依旧在那儿端庄大气地笑着,给他倒好酒后,退到一边。   佟闻漓觉得原先萦绕在两个男人身边那种剑拔弩张突然就变成了坎爷和lyrisa之间的无声撕裂。   先生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只是在那儿给佟闻漓剥着虾。   佟闻漓用手盖着碗子,在那儿小声说:“先生,我吃不下了。”   “才几只就吃不下了。”他像是嫌弃她胃口小,但到底没有再给她剥了,在那儿用湿毛巾擦着手。   一桌人谁都不敢说话,他却还旁若无人似地给她倒了浅浅的半杯香槟。   “要不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呢。”坎爷重新倒了根雪茄烟出来。   佟闻漓把目光抬起来。   他抽雪茄用的是点火器,先生从来用的都是沉香木引的燃。   Lyrisa自觉地把点火器拿过来。   伴随火焰两寸的迸射后,空气中形成一种焦灼的味道。   空气分子被灼烧后躁动跳跃,这让佟闻漓想起西贡四十多度的夏天,日头干烤得人焦虑又紧张。   坎爷四肢展开深吸一口烟,幽幽地说道:“先生不亏是西方国家长起来的,披了这么多年的洋皮,当洋狗当得把洋人那点东西都学得一分不差,绅士起来,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招架得住。”   众人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拿起那雪茄塞到自己面前的香槟杯里,随着那烟掉落后发出的呲呲声后,他一把把衣着光鲜妆容完整的lyrisa压在酒桌上。   邻桌胆小的女士惊呼一声,   面前的人却揿着lyrisa的脖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是不是也让你魂牵梦绕两年了还不能忘记!”   酒桌上顿时碗筷汤渍四溅,场面狼狈又不堪,就连黄西昔都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阻止他哥。   她哥这会青筋迸裂,手上使足了力道。   场面非常混乱。   佟闻漓在那儿听得七上八下,她听到坎爷说先生是披着洋皮的洋狗。   她担忧地看过去,却见身边的人依旧不动神色,晃着酒杯在那儿品着酒,在周围鸡飞狗跳的闹剧中只是轻飘飘地说:   “坎爷,拿女人撒气,窝囊。”   *   那晚的宴会结束地很不顺利。   先生后来让finger先带着佟闻漓回了车里,年终的账目出了,几个高层还得把账分了。   想必那又是一场风云。   佟闻漓在车里等了许久,先生才回来。   人一回来,佟闻漓就紧张地盯着他。但披着夜色开门进来的人他却只是把那些鸡飞狗跳关在门外,一脸轻松地问她,晚上有没有吃饱,要不要去宵夜,市中心新开了一家老广啫啫锅,一到晚上烟火缭绕香的不行。   佟闻漓摇摇头,着急地问:“先生,那个坎爷,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他摸了摸一脸凝重的佟闻漓,笑着说:“能怎么样,他没我不行的。”   “那他还那么嚣张,有求于人不是应该夹起尾巴做人保持谦卑吗?”佟闻漓在那儿义愤填膺。   “是说呢,二十出头的阿漓都懂的道理,浪费他多活了那十来年。”他把手伸进她的头发里,找了个顺手的位置在那儿顺着她的头发,那样子像是一起帮女朋友说讨厌的人的坏话的男友。   佟闻漓却很有心事:“但先生,那个叫坎爷的人,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他情绪不稳定,离他远些就好。”   “还有她妹妹——”佟闻漓说到这儿,想起她妹妹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一桌的随时会被替换掉的情人。   “那两兄妹在商会里兴风作浪的干了不少事,你别听他们胡说。”他捏捏她柔软的脸,“惹得我们阿漓不高兴,都怪我,我只想场面热闹带你出来玩,没成想让你见了这一通子事。”   他倒是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先生,您每天都会经历这些吗?”佟闻漓转过去,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就是他每天过的经历着作为合作伙伴之间依旧反目成仇,为了利益捆绑在一起却依旧各怀鬼胎的生活吗?   “只是偶尔。”   “阿漓不需要管那些。”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阿漓只需要好好完成学业,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心得过每一天就好。”   “先生……”   佟闻漓还想说些什么,他却把话题转移了。   “真不吃啫啫煲嘛,招牌胡椒鸡不要太香。”他在那儿模仿味道味道的那种陶醉,“嗯,那可太香了,没进巷子口就能闻到。”   他那个样子让佟闻漓想到砂锅煲里烹饪食物发出的呲呲的声音,对她这种万物可以啫啫的老广东人来说极具诱惑。   她被他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吞了吞口水,试探地问到:“真那么香?”   “不香不要钱。”   “谁说的?店主说的?”   他敲敲她脑袋:“我说的。”   ——   那晚的啫啫煲,是真的好吃。   好吃到佟闻漓在食物香气缭绕人头攒动的夜里连连赞叹。   她没想到在西贡还能吃到这么真宗的啫啫煲。   先生却说,那是因为她离开故乡太久了,一点乡音和乡味就征服她这样的异乡人。   那就是故乡在每个人心里种下的种子。   佟闻漓冒着细密的汗,在那香气氤氲的岁月里问他,他也是这样吗?   他的国度,他的故乡,也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吗?   他只顾着给她夹菜,在烟火悬溺的二楼露天阳台上让她多吃点。   “由俭入奢易,又奢入俭难。”她呼嗤呼嗤地觉得嘴里的食物滚烫,手舞足蹈地在那儿说着粤语,得意又嘚瑟,“先生,我有点乐不思蜀,不想回河内念书了。”   他知道她说玩笑话,一等开学,你就看着吧,视他的金钱如粪土,再贵的车她都不稀罕坐,守着那小铺面做着她那点自力更生且蒸蒸日上的生意,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他听着她脆生生的广东话,在靡靡夜色里觉得她长得如此生动又鲜活,打破他沉闷的人生。   *   晚上佟闻漓睡在床上。   她想到今晚上发生的一切,想到她从玻璃窗外看到的重影,想到黄西昔说的那一切,又想到先生当着所有人的面维护她,想到他们今天晚上去吃的那一顿宵夜。   她有些觉得,西贡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承载她苦难的地方。   至于lyrisa,她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旧情一场,先生凉薄,又或者是她有目标在先,离开了先生……但各种往来,她辨别不清。   她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他们过去的故事。   即便他们所处的局面是那样的繁杂和离谱,即便被黄西昔一说,她也开始担心她的未来的结局,但他在场面上对她的维护足以说明了一件事,不管未来怎么样,当下,他总是重视她的。   只是他的难处,他总是轻飘飘地用一句话就遮盖过去了。   他说坎爷没他不行的,但佟闻漓不是傻子,她不过问是想遂他的心意让自己按照他说的那样远离这些复杂的事情。   只是她翻来覆去地总是在想,那个叫坎爷的人,燃着雪茄胸前纹着龙,在酒桌上得意地像是戳到了人的顽疾似地——   说他披着洋人的皮做着洋人的狗。 第53章 沉沦(二更)   只是那天年会结束后, 黄家的别墅院落里却有些不平静。   金碧辉煌的偏厅中央放了一条梨花木长桌,坎爷坐在那儿眉头紧蹙,周围站了一群穿着西装的保镖。   黄西昔围着那桌子走来走去。   坎爷:“西昔你能别绕着桌子走吗, 绕得我头疼。”   “哥。”黄西昔背着的手放下来,几步走过来,“我就不明白了, 咱非得这么窝囊受着这种气吗,商会里的那几个老人谁不跟您穿一条裤子啊。是, 商会从前是因为他易先生有了如今的局面的, 但这些年, 我们黄家做出的贡献都没人看得见吗,他一个人说了算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西昔,话不能这么说。”一直站在一旁缄默不语的Lyrisa这会开口说到, “如今还不是闹掰的好时机, 虽然这些年坎爷在商会里也积攒了不少的人脉,但到关键的时候, 并不知道这些老家伙会不会当墙头草,毕竟码头的贸易生意,现在还是先生说了算。真要现在就掰了,先生断了码头的货,或者欧洲那边的市场关了, 很难说这些人还会不会站在我们身边。”   “不站我们又怎么样!”黄西昔本来就对Lyrisa没什么好感, 现下眼见她还出来说话, 不由地就酸道:“你当人人是你啊, 非得巴结着他的那艘船,既然上了我黄家的船, 就应该以我哥为唯一,忠于黄家。”   她这话明里暗里在讽刺Lyrisa和先生的关系。   黄西昔是见过今天她哥是怎么样没给Lyrisa面子的,她自然也不用给Lyris面子。   Lyrisa却不卑不亢地说到:“西昔,我从未踏过两条船,我说这些是为黄家好,我与先生……那是从前。”   “从前?你不会真以为你跟先生还有过什么故事吧,Lyrisa,就你也配,跟他说有从前……”   “啪!”清脆的一巴掌打在黄西昔脸上,坎爷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粗着脖颈说道:“够了,黄西昔!”   “哥!”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去张扬去显摆,今个易先生会这么驳我面子吗!”   黄西昔捂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眼里泛起泪光。   坎爷收起打她的手,指着黄西昔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到来你的那点心思,我今天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他有一句话算是说对了,你和他,当的是哪门子地门,对的是哪门子的户,你死了这条心吧黄西昔。”   黄西昔捂着脸,眼睛一扫,指着Lyrisa歇斯底里地对坎爷说:“她不就是你抢来的吗,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他下一个巴掌就要打下来。   还是Lyrisa上前去拉住了就要起争执的两兄妹。   黄西昔借这个间隙跑了。   坎爷没了撒气的对象,又看到眼前拉住自己的人,眼见她不似从前活在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又皱起眉头,想起从前她风情万种,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相厌。   难道他当年千方百计地把她弄过来,也只是为了自己那点虚荣心吗?   这些年来他铺垫的足够多,也做了许多的打算,为什么还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掀了桌子,还是得委屈居人下。   坎爷想到这儿,推了一把眼前的人。   Lyrisa小姐一个脚没站稳,摔倒在地上,额角撞到了桌子,顿时额头上就起了个红包。   原先站在桌边的人听到她小声地“嘶”了一声,转头看了看,甩了袖子,走了。   ——   是夜,冬季起风,从来闷热的东南亚此刻充盈特属于冬季的那一点微凉。   接触不亮的点灯泡忽明忽暗,窈窕的一个身影走进一家布料店。   灯火下,一男一女的身影面对面而站。   那个男人先开的口,他的声音沉稳,听上去应该五十几岁的样子。   “小姐,您头上的伤?”   窈窕的身影摇了摇头:“不打紧。”   她说回正事:“黄坎那儿距离行动不会太久了,我看他似乎等不及了。”   那个男人点点头:“知道了,我会通知到先生的,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句,请您保重,尤其您脸上的伤——我每次见您,您都是这样。”   她笑笑:“我习惯了。”   “我为了扳倒他什么苦都吃得,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   微风袭来,两人头顶上老旧的灯泡晃动,倒影在墙上的人影也开始晃动起来。   *   除夕没几天就要到了。   西贡商会的事情处理完了,法国的老先生那儿传来信说务必请先生回一趟法国,佟闻漓眼见林助火急火燎几次跑到庄园里来,想来法国那边的事也是等不了的急事,先生只是轻便地带了几身衣服,嘱咐佟闻漓说除夕之前他会赶回来的。   佟闻漓看了看日历,想来他也去不了多久,她后面还跟奈婶约好了要去街上买年货、凑热闹、对他的离开也不甚在意。   除夕春节奈婶也是要休假的,她说往年过年过节的时候,庄园里是没有人的,他们都放假,先生因此也就回法国。   但今年因为阿漓小姐回来了,先生也是要留在西贡过年的。   西贡的年味不比国内差,而且很多相似的节日习俗都会让佟闻漓有一种在国内的感觉。   奈婶打理完庄园的事情后,就上街去买年货。   佟闻漓也跟着去。   奈婶在热闹的摊贩口,买了十斤糯米,她为他们能抢到这么多的糯米而开心,因为每到这个时候,街上的糯米都极为抢手。   佟闻漓让finger扛着那十斤糯米,奈婶还说要去更远的集市看看。   小F说这不是有了吗,奈婶却说这才买到哪到哪。   “粽子、糯米黄豆糕、糯米肉肠……要用到糯米的地方多了去了。”奈婶摆着手指头在那儿数,“阿漓小姐和先生都留在西贡,你们两个的那一份我也是要算上的。”   于是那天佟闻漓跟着奈婶走街串巷买了好些年货,佟闻漓堆得院子满满当当的,又去买了很多水果,她跟集市上的婶婶们学了怎么晒果干做果酱,她默记于心,支这个篷做在太阳底下边在那儿做笔译边看着那水果在冬日即便温热的阳光下蒸发水分。   应老师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问翻译稿能不能提前交稿。她这些天得赶一赶,于是在太阳底下还给自己支了个小桌子。   谁成想,她美妙地在那儿吃着水果干着活的时候,外头来了个人。佟闻漓那天在年会上见过,是黄西昔身边的人,她煞有其事地递了个邀请函过来,说过两天邀请了西贡的贵室女子一起去打高尔夫。   佟闻漓翻看了一翻着请帖,一个位置引起她注意,仇顶山?   她连忙叫来finger。小F却说那是黄家在高尔夫球场边上那栋别墅,算是黄家的私宅吧,据说装潢珠光宝气,就是甚少开放,坎爷把那房子给了黄西昔住。   佟闻漓对着那请帖纳闷,她和黄西昔是翻过脸的关系,这把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局,直觉上她不应该去,但她看了看这位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当时去商会帮忙是见过那些物资的,但是没有亲自轻点过,她大约是记了一下人头的,结合当时先生给她的账目预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先生说她可以学着看账本,就让钦伯有时候也带她学学东西,她借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没少做笔记记录仓库记录和货运记录。   本来这些单独看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商会每次的货物采购都有记录,货运也是指定的物流公司承载的,物流上从码头取货到商会仓库都没有问题,但就是太有规律了,每一趟车都没有任何的停靠和周转以及修葺,甚至连运送的时间都大差不差,她是知道西贡的路况的,怎么可能一起事故都没有。   她觉得这里面的事情可大可小,就没有跟先生说,也没有跟钦伯说,只是伪装着新奇顽劣,去仓库里参观的时候快速记下来的。   她还去过报刊上查过那家物流公司,那家物流公司登记过两个地址,一个已经注销了,还有一个就是现行的办公运营的那个。   注销的那个位置偏偏还在堤岸附近那一块,那一块的确有一些鱼龙混杂的写字楼,做些乱七八糟的生意,常人不会在意,但佟闻漓熟得很。   她摸去看过,没有门牌,几个人聚在那儿抽烟,说的是晚上送去仇顶山,别出岔子。   门外停着的就是跟从前的物流公司一样的车型号,只是去了原来物流公司的标志和漆面。   但黄家的别墅在仇顶山,这就有些让人浮想联翩了。   那天宴会上,佟闻漓想愚笨如她也看出来了黄家的野心勃勃。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或许她就能发现什么了呢。   佟闻漓于是应下了邀约。   当然,她也不会打高尔夫就是了。   *   佟闻漓应邀的那天,小F陪着去的。   只是刚到了那别墅大门口,守门的安保却说这次聚会,因为是泳池和高尔夫派对,里头来的小姐们都出身不凡,只有女宾能进,男士止步。   佟闻漓于是让小F在外面等她。   小F虽然有些不放心。   “没事。”佟闻漓拍了拍小F的肩膀,“我人是从这个门进去的,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是要给先生交代的,这么多人呢。”   这话说的也不假,再怎么说,坎爷也是商会里的人,且今天有这么多人都看着,那个黄小姐再跋扈估计也就是嘴皮上逞功夫,按照阿漓小姐的脾气,她也讨不好好果子吃的。   finger于是点了点头,站在门外面等她。   佟闻漓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拉链运动衫,带个白色的帽子,她可没带什么泳装来,还真以为她是来参加这聚会似的。   这别墅装点的豪华奢侈,就是不知道哪里藏着秘密。   佟闻漓绕过泳池走到后院进去的时候,发现黄西昔穿了一身粉色的套装在那儿等她。   她手里还拿着高尔夫球杆,见到佟闻漓过来,眼里是没有遮掩的挑衅。   佟闻漓揣着兜往前走两步,走到她面前,抬抬自己的帽檐:“黄小姐,鸿门宴啊?”   “是不是鸿门宴,你也来了。”她扛了手里的高尔夫球杆,转了个面,“走吧,打一杆。”   别墅后面大概两公里是广阔的高尔夫球场,观光车两人一座拉着他们去场地。   黄西昔和佟闻漓一辆。   佟闻漓下了车,跟黄西昔来到了发球区。   身边的安保给黄西昔换了一根趁手的杆。   “阿漓小姐,从前没打过高尔夫吧?”   “没有。多谢黄小姐带我开眼界。”佟闻漓从球杆框里自己挑了一杆。   “我听说你从前生活在堤岸?因为父亲的抚恤金的事情赖着住到先生的庄园里的?”   佟闻漓擦着那球杆,没说话。   黄西昔已经摆好了发球的姿势,眼神在那儿瞄准球:“先生没接触过那样的女孩子。”   见佟闻漓不回话,她眼神瞟过来,从上到下看了佟闻漓一眼,“我是说,你这样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没有从小就被培养精英教育的人。所以他总是觉得你是新鲜和不一样的,他的生活或许平常且规律,所以他觉得,你就像是一片落于他水面的叶子,掀起他的一片涟漪。”   “但其实,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叶子有很多,只是那些叶子长在他的庄园外面,他没发现而已,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你也不过平常,既帮不了他任何生意上的发展,又不能成为和他有一样眼界和视角的知己。”她瞄准方向,手起杆落,轻巧地把球打出去,没去看球是否落入果岭,只是看着佟闻漓,“那你要如何自处?”   佟闻漓只是保持教养和微笑:“那又和黄小姐有什么干系呢,您是觉得换成了你,就没有那样的结果和遗憾了吗?”   “我自然是比你强些。”黄西昔脸色微微变化,随即又恢复如初,“我哥哥是先生三请诸葛请到的,先生再如何有手段,对西贡人来说也是个外来人,如果没我哥哥的帮助,先生今日在西贡商会的位置不会坐的这么稳固,就连他原先捧在手里的lyrisa也因为我哥哥的一句话就给了他。我想,这些东西,你坐在你那充满理想和抱负的象牙塔里,应该不曾知道。”   “说了这么些,黄小姐今天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黄西昔放下手竿,“你没有自知之明吗,你不配,你应该主动消失。”   佟闻漓这会已经学着黄西昔的样子在那儿瞄着竿。   “你看,就连你打高尔夫的姿态,都这样的粗鄙不……”   她那个“堪”字还没有说完呢,大腿上就传来一阵疼痛。   那原本要飞出去的球,却铆足了力道朝她的腿上过来。   她疼的哇哇大叫,抬头看向佟闻漓,对面的人却一脸抱歉加无助地拿着竿子,耸耸肩:“黄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不会打。”   黄西昔疼的说不出话来,偏她还装作是个意外。   “这可怎么是好。”佟闻漓站在那儿“无辜”又“害怕”。   她想起先生教过她,面对野蛮人,不用讲道理,动手是最好的反击。   佟闻漓看到面前的人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嚣张气焰顿时消失,成瘪了气的气球。   她心里乖巧又嚣张地想,当年我被人叫花姐的时候,西贡还没有一个叫黄西昔的人呢。 第54章 沉沦   外面在下着雨, 高尔夫球滚了几滚,就掉到了草坪外面。   黄西昔膝盖上面顿时就起了一个很大的肿块,她疼得直掉眼泪, 龇牙咧嘴地喊人:“来人啊。”   球场外面顿时就来了两个男人,身高体型都不同寻常,随便哪一个, 佟闻漓都不是对手。   “得意是吧,我今天让你知道, 什么叫做有去无回!”   说完后, 佟闻漓还真就见到那两个男人过来要招架她。   不是吧???   她小看黄西昔的疯批了, 也高瞧她的智商了。   她真打算,光天化日地拘禁她??   *   站在外面的finger等到聚会散了也没有等到佟闻漓出来。   结束的时候,他去里面找了一圈人,黄西昔却说佟闻漓依旧走了。   不可能, 他一直就守在外面, 没见过阿漓小姐出来。   可黄西昔却说,她说身体不舒服, 先从小门走了,见finger要进去搜人,还拿出来了一个监控片段。   “你看清楚了,便是你家先生来问,警局的人来问, 那都是她自己走了的, 你说你要进来找, 我也让你找了, 你找到人了吗?”   监控画面里显示一个穿着跟阿漓一样运动服的女人走了,那背影的确跟佟闻漓有些想象, 但没有看到正脸。   只是这会他们一口咬定阿漓小姐已经走了,并且也让他带人进去找了两圈都没有找到,黄家的人也帮着找,finger不好判断到底人是被他们藏起来还是真的自己走了,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更不能和黄家撕破脸皮。   finger只能联合钦伯,先打发人去找,在找的路上连忙让人联系先生。   阿漓小姐找不到了,先生会让他们死的。   ——   西式建筑倒影远去的车窗里,男人拧着眉头听着电话那头的人慌慌张张地跟他说着这事。   他的眉头越蹙越明显。   “去找!”   电话那头颤颤巍巍说个“是”后挂了电话。   他人巴黎刚落地不就,随即挥手让司机掉头,让助理去问私人飞机有没有航道。   “先生,可是董事会那边的人都等着呢,皮特总巴不得您不出现,您这会人都到巴黎了,不出现不好跟老先生交代的……要不这样,警方那边也帮忙找了,我也动用所有可以动的人去找,董事会这边的事……”   “我了解阿漓,她不可能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如果有人要耍手段,你觉得等我开完会跟那帮老倔驴周旋个半日我还能找的到她吗?回去,立刻。”   林助很少看到先生如此疾言厉色,他明白阿漓小姐在他心里的地位,于是不再劝阻。   “联系lyrisa,让她帮忙看看,如果阿漓人还在黄家,这个蛀牙我等不到它烂到底了,现在就给它拔了!”   “是。”   车子掉了头,直接往机场去。   他心下五味杂陈,气血翻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任由黄坎做那些私吞商会财物的事,是想等哪一天掌握足够的证据后让他咎由自取,他以为他们还等得起,却没想到这会却已经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用一句人自己走了来搪塞他。   *   在除夕即将临近的西贡,一号公馆最静谧的庄园里点着一片照明灯。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现在近乎是凌晨三点,原来本该按照计划已经要放假的所有人齐刷刷站了一排。   奈婶焦急地在那儿转来转去,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身后的来福望着黑压压的天,一改从前的慵懒和闲适,也在那儿焦躁地来回,警惕地盯着黑压压的天。   奈婶时不时看看外面,没听到动静后,又围着大厅里的罗马柱走来走去。   直到外面传来脚步的声音,奈婶连忙抬头,只见大雨中finger一身黑色出现,奈婶连忙上去询问,半个身子还在雨里的finger摇摇头。   “还是找不到吗?”   finger有些沮丧:“警局那边也没有消息。”   奈婶哎哟一声:“这可怎么办,下这么大的雨,阿漓小姐能去哪儿,我怎么跟先生交差啊。”   她话音刚落,雨里又走过来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奈婶一看,Lyrisa小姐也来了。   她收了伞,把伞靠在门边,从伞里滚落下来的水珠汇成一道河流,顺着地势地流到外面去。   “Lyrisa小姐,阿漓小姐还在黄家别墅里吗?”   Lyrisa眉目忧郁,她摇摇头:“我也不确定,仇顶山的黄家别墅坎爷从来都不让我去,那地方估计藏着那兄妹俩不少的秘密,况且他们还给出了警方阿漓小姐离开的视频。”   “那视频我看过。”finger插话道,“只有一个背影,而且只有上半身,衣服的确是她当天穿着的那件,但没有拍到正脸,不能说那一定是她。”   “没错,但也不能说不是她。黄家现在一致对外的说法都是阿漓小姐已经离开,且有视频为证,况且他们也开了门让警察上门找过一轮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人真的被藏在黄家别墅里。”   奈婶一听,慌着神问到:“那这什么意思,阿漓小姐就找不到了,啊哟,这都过去十几个小时了,她早饭就吃了几口粉,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冷了,天爷啊气象预报说晚上有寒潮,她可别冻着了,外面世道又不好……”   奈婶一担心起来就嘴里念叨,“先生也不在,这可怎么办啊……”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紧蹙眉头,抿唇沉默,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外面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   直到高头围墙门被打开,轰隆隆的阵仗像是闷雷。   雨中走进来一伙人。   不知是谁眼尖,高喊一声先生回来了,原先群龙无首的人就像是见到救星一样,从无精打采变成翘首以盼。   黑夜中林助撑着伞,先生身上刚落地欧洲的羊毛大衣都没有来得及脱,大步流星地踏进来。   finger上前:“先生……”   先生把羊绒大衣脱下,递给一旁的林助,眼皮底下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是好日子过太久了,身上的本事都忘光了是吗,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finger脸上愧疚难安,他唇色发白:“我的错,先生,我应该寸步不离的。”   Lyrisa上前,帮忙解释道:“先生,没人会想到黄西昔有这么大的胆子,况且她完全可以用一个女宾聚会男宾误入这样的借口把finger支开的……”   “Lyrisa小姐,您不必帮我求情,弄丢了阿漓小姐,是我不好。”   “我晚点跟你算账。”眼前的人顺带着把西装外套也脱完了,他背对着人,只留一盏灯从他面前透出来把他的影子映照在墙上。影子里的人只穿一件与夜色一样浓的黑色衬衫,扯下那条银灰色的领带,扣在右手虎口处,绕了个圈,就这样当成了手带。   他声音还算平静,但动作之间无不透露出他已经有些许暴躁了。   他转过来身来,“Lyrisa,材料交上去了吗?”   “嗯,我刚录完笔录过来的。”   “好,林晟,去一趟警局,就说阿漓小姐找到了,就被关在黄家别墅里,黄家不肯交人,麻烦他们走一趟。”   “可先生——我们没有证据,如果黄家死不承认——”   “那就把人找出来,逼他们承认。”他转过过来,眼里露出少有的狠戾。   他人往前一步,越过finger:“带上你趁手的工具,跟我去黄家。”   finger点头:“是。”   随后先生先动,他没了领带,身上只剩一件黑色的衬衫,锁口微开,站在雨帘下,偶有诡异的雷电闪过,照得他手上缠着的黑色领带像一条蛇。   一直坐在一旁的来福吠叫起来,他一招手,它不带犹豫地冲进了大雨中。   然后他举伞,没入雨中。   身后的一行人跟上。   *   黄家别墅里,黄坎知道黄西昔私扣佟闻漓之后勃然大怒。   “黄西昔啊黄西昔,你是没脑子吗,你知不知道你闯下了多大的祸事。”   “你怕什么,哥,这事我做的很完美,警察白天都来过我们家了,找了半天还不是也拿不到证据。”   “你别节外生枝,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怕他说不定已经对我们之前做的事有所察觉了。”   “察觉了又怎么样,哥,他动不了你的,他一个外来人,多的是被掣肘的地方,他是个商人,什么时候睁眼,什么时候闭眼,他自己有数的。”   “你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我就是看不上她那个自以为是的样子,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自己是谁,我调查过了,她在西贡没有任何的亲人,没背景没家世,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对付这样的人,你也太小心谨慎了。哥,这些年你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胆小了。这可跟你从前的行事风格不太符合。”   她坐到黄坎身边,拉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哥,我有数的。”   “要是一号公馆那位找过来呢。”   “找过来我也不怕啊,他们找不到人还能怎么样,她还能当着你的面把我怎么样吗,你可是商会的二把手,不对——一把手指日可待。”   “既然你知道我的计划,你又何苦对他念念不忘呢。”   “你不懂,他越看不到我,我就越要让他注意到我,总有一天,我黄西昔会站在他的面前,他易先生只能讨好我——”   “黄小姐是要我易某人怎么个讨好?”   黄西昔话还没说完,黄家别墅客厅的大门就被踹开,黑衣男人为首的一群人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屁滚尿流拦他不住的保安。   他声音不怒自威,黄西昔真见到闯进来的人,虽然语气还保持这般的谦和儒雅,但眼里的杀气已经掩盖不住了,这让她下意识地躲在黄坎身后,她得到消息说他不是回法国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我家阿漓今天早上被黄小姐邀请到家中做客,至今未归。坎爷,你不准备给个说法吗?”   黄坎是见过世面的,黄西昔把人给藏起来他也料到先生会到家里来要人,比起黄西昔的外强中干,他脸上装得就很自然。   “我也正为这事烦恼呢先生,阿漓小姐虽然是自己走的,但她至今都没有回来也让我们兄妹两个十分挂心,这不这会还在商量别墅出去下山的路还有没有遗漏没有找的呢。”   “这么一说,我还得谢谢坎爷,谢谢黄小姐了。”   他眼神扫到黄西昔的脸上,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加重了嗓音,淡漠的眸子里带着冷冷的光,黄西昔头也不敢抬,在身后扯了扯黄坎的袖子。   先生眼皮子抬了抬,跟在身后finger就走过来,一只手就摁住了黄西昔的肩膀,只听见黄西昔喊了一声,就被finger摁在了地上。   黄西昔顿时眼泪就疼出来了:“哥……”   finger这一动作后,黄家的那些个安保都齐刷刷站起来想摁住他,但他们一旦靠近,finger就再用力把人摁住,黄西昔眼泪汪汪地喊着疼。   “姓易的,你这是做什么,要在我黄家别墅里动手是吗,你可别忘了,两年前你为了拒绝联姻的时候为了对付法国那帮董事砍掉自己一半生意的时候是谁帮你组成现在的商会的!”   “我们的账,自然有人会来找你算的。”他轻飘飘回他一句,眼皮都没有掀,“我再问一句,阿漓在哪里。”   “人不在黄家,监控都有,警局的人都来过了,你不信你可以去问警局。”   “搞个人穿得跟阿漓一样糊弄我是吧,坎爷,这两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感念你当时带着你的那些商会成员支持我,在商会大小事项上能放权就放权,让你在人前人后享着被叫一声坎爷,哪怕你动商会的利益,侵吞共有的财产,我也可以当做看不见,可你不该动阿漓,她与这些事,有什么关系。”他兀自给自己斟了半杯茶,慢条斯理地说。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断了我们这两年的合作交情吗,商场最忌讳树敌你不该不知道,商会现在有一半的人都听我的,你想清楚了,你要是再不放开西昔,我黄坎今天开始就跟你割袍断义,你想好怎么面对你那帮董事了吗,你能在那些个私生子的斗争中获胜吗。”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等一会怎么跟警察解释吧。搜!”   “我看谁敢!”   黄坎大喝一声,身后的几个保镖立刻上前要拢过来。   剑拔弩张的空气里传来愤怒的犬吠声,来福压着尾巴挡在人群前面,傻憨憨的劲头全没了,这会就盯着哪个不要命的敢上来咬碎他的大头颅!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犬吠之间,五大三粗的男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坐在那儿喝茶的人这会才把茶盏放下,起身,掠过混乱的人群,径直往长廊那头去。   “来啊,拦住他!”   身后的保镖追赶过来,伸手要拉他衣角,他微微转身,抓过他手肘,利落地撞他在墙壁上。   黄家的保镖多,眼前又拿着家伙事的过来两个人来拦他去路。   他微微抬眼,估摸着那个挥过来的拳风,握手扣住他手腕,顺势给了一个肘击。   他闪过前面的人,把人丢到后面自己的人里,顺着那长廊翻着房间。   没有,还是没有。   他回头,看到在那儿“恶战”的来福,在那儿高声叫它:“来福,过来。”   来福瞬间冲过人群,跟了过来。   他们快速丢了人群,绕过前厅,来到安静的后厅。   “来福,快找,快找阿漓。”   来福垂着尾巴,贴着那地板使劲地嗅着。   长廊尽头黑黢黢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影子。   脚步声落在地板上透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它带着他打开被锁上的门,循着黑暗的台阶来到底下一楼。   缺氧的环境滋生了雨季的霉潮,昏暗的地下室里简直就是个渗着水的囚牢。   他踩着那些水渍,他从来不会失去理智,可当他真的看到那一滩滩脏污的泥水的时候,却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害怕和心疼。   他记得她说过,她最讨厌下雨天了,最不喜欢潮湿的雨季。   来福最后停了下来。   他们面前是一堵暗墙。   死路了。   他抬头,潮湿的灯光下,他好像能感受到她就在墙的那头。   她抱着腿缩在角落里,身上湿漉漉的,跟第一次他在码头的礁石上,见到的她一样。   *   佟闻漓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她也不知道小F能不能找到她。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来了,不逞口舌之快了。   周围的潮湿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她觉得自己快要失温了,只能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块。   这个密室与外隔绝,她看不见外面的天光,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能感受到这个四四方方的密室外面好像有个水帘洞。   和她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的动画片不一样的是,这个水帘洞的水没有那么大,不是哗啦啦,而是滴、滴、滴这样的声音,这让她一度在想,是不是孙大圣被关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后,水帘洞的水都流光了。   她也被关了五百年吗……   她的头很沉,眼皮也很沉,身上有时候冷,有时候又热。   这个窄窄的暗室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她靠着的唯一一个落脚的地方像一块突兀在海边的礁石,那一小点地方好像会随时因为再一次的浪潮掀起而消失一样。   这让她又回到去等佟谷洲回来的那个暴雨的那一天。   从头到尾的潮湿让她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里一样。   她像只被雨打湿飞不起来的鸟一样苟在那儿,直到她觉得撑不住了,她飞了太久了,要休息一下。   她的眼皮慢慢合上,要坠落的那一瞬间,一道金光刺眼,有人慌张跑进来。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漓!阿漓!”   “佟闻漓!”   她看到他了,她第一次在他从来内敛又淡漠的眼里看到那叫做紧张和害怕的东西,她张了张嘴唇,不知道声音到底有没有发出来。   他抱起她的一瞬间,黑暗和潮湿不再抓着她了。   就连压着孙大圣的五指山也在她面前崩裂成一片碎石。   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她的意中人会踏着七彩霞云而来。   她躲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世界上真的有他这样每次都会在她脆弱的时候出现的人吗?   还是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大梦啊。 第55章 沉沦   佟闻漓那天发了高烧。   黄家的秘室是来福发现的, 也是后来警察带着一堆人逼着黄坎打开的。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她常用的那个帆布包,一言不发地缩在角落里, 身上滚烫,却又在冷的发抖。   医生配了抗生素,打了点滴, 佟闻漓在那儿躺了一天,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 看到外面好像已经不下雨了, 远处天边吐白, 一圈圈的橙黄色的光染着云层,那炙热的阳光还未完全暴露,窗外的植物嬉戏在这一片暴晒来临前的凉爽里。   她缓慢地扫了一眼天花板,发现她并不在庄园的小阁楼里, 但这里的陈设她是熟悉的, 因为她来过,那是先生的房间。   她的目光也扫到坐在她床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的人。坐在那湖蓝绒面沙发上的人衣着甚至有些凌乱, 额间的碎发耷拉下来,鼻尖甚至还有一道破损的血红,支着头在那儿闭着眼。   偶有一起酣眠的夜晚,她几乎都比他入睡快,醒得晚, 她鲜少这样看他睡梦中的样子, 拧着眉头, 似是不悦, 连睡梦里都那样紧绷。   她动了动好像有些僵硬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挂着点滴, 那一连续的声音吵到沙发上坐着的人,他醒了过来,几步走到她面前。   “阿漓,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那眼神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从来淡薄的秋水目里的紧张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总是觉得他无所不能,也总是觉得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流露出负面的情绪。   于是她摇摇头,看了看自己肿起来的手背,轻声说:“先生,我可以不挂点滴吗?”   “嗯?”他眼神随她的眼神看到她的手背,把她的手轻轻地移到他的掌心,而后用着掌心的温度摩挲她冰冰凉凉的手,“怎么了,手冷是不是?”   “那根针插在我的血管里,把人为配出来的东西放到我的体内,融进我的血液里,我害怕。”她作为一个很少去看西医的顽固分子,这样摇头说。   “阿漓乖,医生说你是病毒性感冒,要用一点抗生素的,我们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好吗?”   他伸手来揩她的脸,微微俯身,靠近她的眸子。   这让他鼻尖上的红痕更为明显了。   “先生,您怎么受伤了?”   “嗯?”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哪儿。”   “这儿——”她伸手去指他的鼻头,“奈婶没有告诉你,小F也没给你上药吗?”   他摸了一下鼻子,笑着说不要紧。   “是因为我是吗。”佟闻漓这样反思道,像是要挣扎着起来,脸上愧色难安,“先生,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明知道黄西昔找我肯定没有好事,我还是去了。”   他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头下,把她扶起来了些,轻飘飘地像是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哪有添麻烦。去怎么了,商会里人人见到都要尊称一声的阿漓小姐见到黄家下帖子却不敢去,说起来也不威风。去,咱还怕她不成,你可是花姐。”   他还和她开玩笑,一点都不责怪她,佟闻漓那点愧疚才好了些,她趴到他肩头。   他又把她抱近怀里,把下巴蹭到她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只是往后,阿漓要在我在家的时候去……我不在你身边,我会很不安心。”   “所以您还为了我的事情特地从法国回来是吗。”她闷闷地说,“先生,我没想到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我以为光天化日的,又是小F陪着我去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没想到……”   “你才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安安稳稳长起来的小姑娘,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手段阴辣,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要这么说的,我倒觉得,这事源头上,还得怪我,你要不是在我身边,也不会遭这种难,又与你有什么干系呢?况且我早就不想和他们做生意了,正好借你这事跟他们划清界限。”   “嗯?”   他耐心地讲给她听:“黄家兄妹俩从前做的生意不怎么干净,我并不想染他们那些,如果不是我在商会里定下了规矩,他们甚至还想联合着商会里的商人们一起做那些。老路子走不通了他们就谋划着从清白生意里多套几分利,这些年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头天换日,我也纵着,为的是哪一天能掌握足够的证据。现在也该到了让他们清算的日子了。”   原来黄家兄妹真的有问题。   “那现在呢?”佟闻漓不由地想问,“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有举报人掌握实质资料去举报了,人都已经被拘留了,再加上非法拘禁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时半会,他们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举报?谁是举报人?”   “你看你,一醒来就这么多问题,这些事轮得到你烦忧了?你安心养病。”   “你说说嘛。”她拽了拽他衬衫的衣角,“先生,我在那儿被关了五百年,人间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知,您跟我说说。”   他拿她没办法,笑着说道:“奈婶给你煮了点燕窝粥,你要是乖乖喝一点的话,我或许能考虑再与你讲讲。”   她点点头,算是乖乖同意。   ——   粥被他拿上来的时候,还热乎乎地冒着热气,他用勺子翻了翻那粥,在嘴边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张嘴。”   “你先讲。”她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自己,倒是不想吃亏。   “要我哄着是吧。”他被她气笑了,伸手把粥递给更过去些,“你张嘴,我就说。”   佟闻漓只得张嘴。   但燕窝粥带着一点点她不太能接受的腥味,她闭着嘴巴忍了忍:“到你了。”   他手里的碗没放下来,只是坐在她床边,跟她解释道:“Lyrisa这些年,掌握了不少黄坎的证据。”   “Lyrisa?”佟闻漓有些惊讶,“可是她不是坎爷的……?”   他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黄坎从前不在西贡,据说是前妻过世后才来的西贡。”   “他的前妻,就是Lyrisa的姐姐。他们姐妹俩从前相依为命。Lyrisa的姐姐从前是个卖酒女,Lyrisa那个时候读艺术职校的所有学费都是她姐姐一瓶一瓶卖出来的。她的姐姐后来在一次酒局上遇到了黄坎,黄坎这个人风流成性,但惯会甜言蜜语,一来二去Lyrisa姐姐就怀孕了,这黄坎吧,还真就娶了她做妻子。但Lyrisa说,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姐姐身上总是带着伤,常常掩面哭泣。”   “是黄坎动手了吗?”佟闻漓是见过他是怎么对Lyrisa,她不难想象他也会这样对待他的前妻。   “是,最后Lyrisa姐姐无法结束婚姻,最后选择了结束生命。”他这样总结道。   是怎么样无望的婚姻让她连生命也放弃了呢。   “所以Lyrisa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把黄坎送进监狱吗?”   “是的,这些年,她隐姓埋名。”   这就不难理解事业如日中天的Lyrisa突然退圈嫁人。   她的心里本来就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为了事业。   佟闻漓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先生,所以她找到了您是吗,她知道要长得足够高,开的足够艳丽,才能引来那采蜜的蜂蝶。”   他再舀了一口粥送到佟闻漓嘴边。   佟闻漓悄悄摸摸地躲开,提溜着她黑乎乎的眼珠子问:“所以从前,您和她的那般交往,都是假的?”   他听完后把勺子放在碗里,审视她:“佟闻漓,这你都看不出来。”   “那谁能知道喏,您去哪儿都带着Lyrisa小姐的,还为她庆生,为她定制服装,给她铺好一路的繁花,捧她上影坛,还在人人面前装作她是你的人。人Lyrisa小姐当然是心里只有姐姐,你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借着这样的合作关系对人家有着非分之想。”   她说完一长串,斜眼看着他,却见他只是带点意味不明的笑朝她摇了摇头,那样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样。   “你笑什么。”佟闻漓小声嘟囔。   “原来阿漓吃醋过。”他空着的一只手拿出来,摸上佟闻漓的脸,唇边笑意荡漾,“原来阿漓这么早就开始吃醋了。”   被他这么一说,佟闻漓的脸微微泛红,没打点滴的另一手轻轻把他的手拍下来,“我没有!”   他不戳穿她,先掀眼皮,解释道:“带上她,我能省不少的麻烦。”   她把脸挪过去:“帮你挡桃花,帮你挡除不尽往上扑的狂蜂浪蝶是不是。”   “哪有桃花,哪有狂蜂浪蝶。”他笑着用虎口把她的头掰正,在那儿不正经地说,“没人要我了,也就我们阿漓小姐菩萨心肠,肯要我,我往后唯命是从,阿漓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的我好像捡破烂一样的。”她借题发挥,指着那碗燕窝粥说,“我不吃了。”   “怎么又不吃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讲的故事不好听,不吃了。”她试图往被子里钻下去。   他掀开她罩着头的被子,“耍小孩脾气了是不是。怎么就不吃了。”   “不好吃,易听笙,我刚醒,味觉很灵敏,有点腥,我不想吃燕窝。”   “我看你思想也有点叛逆,谁让你叫我全名的。”说归这么说,他兀自闻了闻,没闻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舀了一口到嘴边,尝了尝,微微皱了皱眉头,问着躲在被子里的人,“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巧克力。”人没转过来,声音却迫不及待地飘过来。   原来是想着吃零食。   “家里没有巧克力了。”他无情回绝。   “有的。”她转过来头来,一板一眼地说到,“小厨房的冰箱里。”   “不是早就吃完了吗?”他走之前听她念叨起过巧克力缺货了,他没进货,这小姑娘吃起来不知节制,他本来想小惩大诫,断了她一段时间的供应的。   “我去进口超市买的。”她露出两只眼睛,像是怕被骂,迅速解释道,“但我想好了,每天就只吃半块,但我有两天没吃了,照理来说应该可以吃一块。”   “行啊,有钱啊。”他轻哼一声。   “那我总是有一点小钱的嘛。”她说完之后,转了个面,还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可怜兮兮地来抓他的衬衫衣角,“要一块嘛,一块总没有关系的,易听笙,我好惨,我还被心狠手辣的人关起来,我这两天滴米未进……”   “那你往后还去不去自投罗网了。”   “怎么能用自投罗网这样的词呢,你刚刚还夸我英勇无畏呢!”   “还要不要吃了?”   “要的。”她捣蒜似的点着头。   他看向她那期待的样子,叹口气:“等着。”   他拿她没办法,按照她说的,去小厨房的冰箱里拿她心心念念的巧克力,打开冰箱后却没有发现,他在那儿皱着眉头看了许久。   正好这会奈婶过来,见到他站在小厨房里,连忙走过去说到:“先生您是想吃点什么吗?”   “奈婶,阿漓说她买了巧克力?”   “奥,您知道啦?”   他用一种你也跟着她一起瞒我的表情看着她。   奈婶躲开眼神。   “哪儿呢?”   奈婶见事情已经败露,只能把外头遮挡的生鲜蔬菜挪到一边,露出后面一盒未拆封过的巧克力。   然后又从下面的牛奶柜里把排列整齐的牛奶一瓶瓶地拆下来,发现牛奶背后也有。   甚至最下面一层的鸡蛋抽屉柜里也有。   够会藏的。   他拿了一块,又看到他端下来的那碗燕窝粥,又问到:“奈婶,这燕窝粥这么腥吗?”   “奥,先生,燕窝粥是会有一点味道,阿漓小姐是吃不惯吗?要冷一下会比较好,现在这会应该差不多了,我加点牛奶和蜂蜜,会好一些,她爱吃甜的。”   “嗯。”他点点头,耐心地在那儿等奈婶把东西收好。   奈婶一边操作,一边注意到他鼻梁上的伤口,缓声劝道:“先生,史密斯医生还在外面,让他帮您看看吧。”   “小伤。”他轻飘飘一句揭过,拿起奈婶调好的那碗燕窝粥,带上了那片巧克力,刚走到门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叹口气,折回,又给她加了一块巧克力。 第56章 沉沦   晨光散去, 身边的姑娘讨着吃了两片巧克力,喝了一碗燕窝粥就再度睡着了。私人医生来看过,说烧已经退了, 也撤了她的点滴。   他看着她肿起来的右手背,想起她眼泪汪汪地说,能不能不打点滴, 她说有东西渗到她的血管里,她不是纯粹的佟闻漓了。   她这番说辞让人心疼又觉得好笑。   好在这儿手也慢慢在消肿, 所幸她没有大事, 只是着凉了。但他也不敢想象, 要是真顺着黄家给出的借口信以为她走丢了,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她。   那结果一想起来就让人后怕。   黄家虽然是他从前就安排着要铲除的獠牙,但是要是伤到阿漓,他终究是觉得这件事收尾的不够完美。   等她睡着后, 他才从二楼起居室下来进了一楼客厅的主事厅。   主事厅里, 林林总总站了许多人。   原先跟坎爷交好的那几个商会老成员,一看到先生进来, 二话不说地直接跪下。   “先生,我们跟黄坎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做的那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啊。”带头的那个商人老板忙不迭地撇清关系。   这会倒是叫人黄坎了。   “是啊,先生, 商会依旧唯您马首是瞻, 黄坎自寻死路, 侵吞商会资产, 背地里还有些不能翻出来的生意,您说过, 黄坎自己私下里做的生意,我们不要去碰一点,我们都是听您的啊。”   ……   议事厅的中央地毯上用红丝绒布盖了一台钢琴,钢琴边上摆放着几张麂鹿皮绒子做的湖绿色沙发。   他就坐在那沙发里一言不发。   身上的半凌乱的衬衫还彰显着昨晚发生了一场风云变幻的动荡。他没说话,只是听着他们在跪坐在地表示着“忠诚”。   引火沉香木慢慢燃起,屋子里逐渐飘荡出一股檀香的味道,那种本该让人安心静气的味道此刻却在他这般的安静和沉默中跟长了触手似地爬上在那儿跪着的人的后脑勺。   厅里的三五个人跪着的跪着,低着头的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等沉香木完全把他手里的雪茄烟燃着了,他才在吞灭云烟里不痛不痒地说一句:“你们做没做,与我来说做什么,我就是个来西贡讨口饭吃的小商小贩,诸位老板,你们这么跪着说话,显得我反倒是什么仗势欺人的恶/势/力了。”   那几个在那儿求情的与黄坎交好的一听他这话,知道先生这话是见死不救了,他们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拿着多少证据,跟自己有没有关系,有会不会因此把他们赶出商会,一听黄坎出事了之后就寝食难安,早早地就来这儿等着了。   “先生。自从您加入商会后,肃清内部,整顿秩序,团聚人心,我们从前做生意各做各的,从来都没想到过要联合互助,哪怕在商场上被人欺负了也只是狗咬狗一嘴毛,您来了后,帮我们厘清了关系,权衡了利弊,让我们抛弃从前那些老旧的做法和思想,整合了整条线上的贸易产业链……他黄坎心里只顾着自己,只管自己赚钱,只想自己独揽商会上的大权,我们跟着他是没有前途的啊……”   “从前不挺爱跟坎爷上山下海的嘛。”他微微后仰身子,下巴尖朝着外面的一圈人,这让他鼻子上那道红痕更为明显了,“怎么着,今天各位老板是知道我易某人受了委屈都赶过来安慰我了。”   “先生,我们是想……”   “行了,说半天了。”他打断他们,“黄坎做的那些事你们也知道,现如今证据确凿,很快就会有结果的,真没扯上关系的,哪怕从来跟他关系再近,我都既往不咎,要是扯上了一丁半点——”   他把靠在沙发上的身子收回来,把手里的雪茄揿灭在烟灰缸里,盯着面前的人说:“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面前的人都低下头,噤若寒蝉。   先生灭了烟,眼眸动了动,不再多言,打发钦伯把人都赶走了。   “一帮墙头草。”钦伯望着远去的人,这样说道。   “算了,留他们也有用,商会损兵折将太严重,与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钦伯转过来,见到他脸上的伤,“先生,我还是让史密斯医生帮您看看吧。”   他这会儿才像是抽出空来,点了点头。   医生进来,拿了一些常规的消炎止痛的药水处理了一下伤口,好在伤口不深,应该就是被什么利器划伤了,消毒工作做到位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医生建议到最好还是包扎一下,他却不以为然,觉得这点小擦伤还得包扎也太矫情了。   “先生,防止再度被细菌感染,建议您还是要包扎一下。”   “不了。”他摇摇头,而后轻松地笑笑,“你信不信你给我包扎成那个样子,阿漓看到又要哭鼻子了,她估计嘤嘤嘤地说怎么好端端一个人就要变成木乃伊了呢。”   钦伯也跟着笑:“那的确是阿漓小姐会说出来的话,阿漓小姐总是率真又可爱。”   “可爱是可爱,但你说率真——”先生摇摇头,“我想了想我养出来小朋友怎么会这么不长脑子呢,明知道是陷阱还一股脑儿地去了。于是我让人查了,原来阿漓发现了那账目和仓库的问题,觉得那黄家应该藏着什么秘密,这才以身犯险去的。”   他抬头看向钦伯,嘴角似乎还有些骄傲:“钦伯,你发现黄家有问题用了多久?”   “我愚笨,差不多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怀疑到黄家兄妹俩头上。”   “你瞧瞧,她不到半个月就发现了。所以我说,我养出来的小朋友,怎么会蠢笨呢。”   钦伯见先生脸上得意,也在那儿笑道:“阿漓小姐自然是最聪明的。”   先生说到一半后不知道像是怕谁因此骄傲,最后总结了一下:“就是经验还是太少了,吃亏难免。”   “是,阿漓小姐毕竟还年轻,往后锻炼锻炼,一定是能成大器的。”   钦伯的这一顿夸倒是让他觉得应该谦虚些,于是先生清了清嗓子,颇为谦虚地说:“瞧您说的,她都是小打小闹的,上不了台面,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地不惹事把大学上完了,别的等她毕业再说,没准人自个有条路,到显得我啰嗦又爱指教了。”   “阿漓小姐最是敬重先生您,又怎么会觉得您啰嗦爱指教呢。”   他摆摆手:“现在的小朋友,不好说。”   站在原地的钦伯:……   我觉得我仿佛是他们爱情的捧哏。   好在这会奈婶进来敲了敲门,说Lyrisa小姐到访,先生这才让人进来。   Lyrisa进来的时候,带着一个黑色的纱帽,黑色的小香风A字连衣裙,带了一双手套,见到先生,微微弯腰,问好。   “没人报复你吧。”先生先开口。   Lyrisa摇摇头:“有您的人看着我,他们不敢的。”   “还是要小心些,黄坎那边的最后审判结果一天没出来,他们的人就一天不会死心的,你是举报资料的提供方,自然是最集中他们怨恨的。”   “警方那儿也派人保护我,您放心。”   “那就好。”   “阿漓小姐怎么样了?”   “她没事,烧退了,修养几天就应该会好的。”   Lyrisa点点头:“倒是牵连她了,我过意不去。”   “这和你没有什么干系。”   Lyrisa见到带着淡淡疲惫坐在沙发里的人,想到多年的筹谋终于是告了一个段落,她有些唏嘘:   “先生,这些年,谢谢你。”   “谢什么,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但我不一定能成功的,您帮我是冒了风险的。”   “你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Lyrisa想起那年,她找人周旋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机会,战战兢兢去见他。他见到她的时候,没正眼看她,只问了她一句,为什么他能相信她,她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她必须成功。”   当年黄坎虽然不在商会里,却也虎视眈眈,总是半路拦截抢走商会的生意,偏偏先生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他的把柄,很多资源和渠道都还掌握在对方的手上。   可她正好和黄坎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两年来的每一次施暴,她都能真实地感受到阿姐身上曾经感受过的疼痛。   她一点都不爱他,对他的施暴充满了厌弃的容忍,但阿姐呢,她出嫁前明明是笑意盈盈地说,她找到一辈子的依靠了,以后就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因为她肚子里的宝宝,那个男人许诺了她一个未来。   她见过没读过书的阿姐给所谓的一辈子的依靠熬夜做衣服,见过她笑意盈盈地让她趴在她肚子上听腹中小外甥的心跳。   但黄坎是个人渣,甜蜜一过,原形毕露,他得到后从来就是弃如敝履。   她没法想象阿姐被他打到孩子都流产后的绝望。   所幸,黄坎并不在意阿姐的娘家人,她又让先生帮忙在国外托人,改头换面地以一种致命的食人花的样子回来,她从此以后就叫Lyrisa.   她只是可恨自己为什么只是一个只能出卖色相而没有其他能力的女子,要那么恶心地在他身边潜伏多年,忍受他那种人渣的摧残,才能拿到能够绊倒他的证据。   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想同归于尽,但想起阿姐,总想起她在潮湿的夜里跟她一起数着酒瓶盖子,畅想他们未来的日子,也想起阿姐从来都摸着她的头说,要爱自己,好好活下去。   教她爱自己活下去的人却先放弃了。   ——   “你去见过他了?”他出言打断她的回忆。   “嗯。”   “他怎么说?”   “他说先生如果愿意放他一马,留他一条生路,原先商会负责采买的那些渠道就还是您的。”   钦伯听到这儿不由地说到:“先生,那些渠道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或许——”   “或许什么?他真当我离不了他是吗,他还有什么来跟我谈判的空间,别的不说,就凭他妹敢私自囚人这一条,他就失去了参加游戏的资格。”   如今黄坎已经被扣押,但根据警方和律师的建议,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先生,律师告诉我……罪行的多少可能要依据涉及到的金额数量决定,换句话说会决定黄坎最后的判刑,如果我手上有更多的账目,就能让他永生永世牢底坐穿了或者直接死刑,可惜……”   她紧咬着下唇:“还差一点。”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让你先行动的。”他宽慰她,“至于账目,黄家到底放在哪儿了,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来,或许让警方再搜搜,说不准就有收获,你不必太过忧心,不管金额和数量有多少,他的性质总是改变不了的……”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弱弱的声音传来。   “是这个吗?”   几人抬头,只见穿着睡衣的佟闻漓扒在门后面,手来还扬着一个牛皮封面的文件。   “阿漓?你怎么起来了。”   佟闻漓走到人群中间,把牛皮封面文件展开来;“我在黄家的密室发现的,那儿堆了很多很多的文件,我闲的没事,就在那儿翻了翻。”   先生问她:“我进去的时候那儿的确有很多账本,但你是怎么知道哪个账本是有问题的?”   “找那个物流公司就好了,我知道改名的那家物流公司叫什么,找他们的物流公司,保准就是有问题的,我就把她塞进我的帆布包里。”   或者是阿漓看上去太好欺负,太“愚笨”了,才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反而把关键证据拿出来了。   Lyrisa在那儿翻了翻,她觉得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这些,激动地拿着账本几乎要跪下来。   佟闻漓连忙去拦:“Lyrisa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阿漓小姐,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佟闻漓知道,Lyrisa做到这一步,一定是恨极了黄坎的,如果不能做到最好的结果,她一定会充满遗憾。   “您别这样说,我就是运气好,碰巧了。”   Lyrisa见到她真诚的眸子里是温柔的善意,虽说是碰巧,可要是没有阿漓不顾后果的以身犯险,她也不会拿到这些。   “老天爷总是会眷顾善良又努力的人的。”她这样对Lyrisa说,“所以幸运女神让我拿到了它,以此来嘉奖Lyrisa小姐的坚持不懈。”   Lyrisa点点头,或许老天爷也帮她了,她兜兜转转这些年的那些不甘和恨意终于有了一个没有遗憾的收尾。   她深深一鞠躬,眼神落对面两个人的身上。   西贡二十几度的冬天,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阳光从满目翠绿中落下来,潜到她的脚边。   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直视到略微刺眼的下午阳光,轻轻闭上眼睛。   从今往后,为阿姐而活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Lyrisa了。   她也要去寻找自己的名字了。 第57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一年的新年和往年过的有些不一样。   黄家倒台, 商会洗盘,尽管先生已经尽可能地把事情放给手下的人去做,但那几个临近除夕的日子, 他依旧忙的不见人影。   佟闻漓也不得空。   她休养了几天后身体见好,但原先承诺给别人的笔译材料还没有交。   先生给她配了一台罕见的笔记本电脑,大约厚度有她一个拳头那样, 她惊讶于这种先进设备的功能性和方便性的同时一定没有想到二三十年后的笔记本电脑能做成比一本书还要的薄。   但她还在学习使用电脑的入门期,一指禅打字很是不方便, 那感觉不像是用电脑, 更像是发电报。   于是她把笨重的电脑挪到一边, 拿出白纸和钢笔,万宝龙的白色笔身吃墨很快,淡蓝色的钢笔墨水在纸上彰显,一个一个的法语单词组成句子。   因为她曾经的一些大量的阅读和背诵, 她的词句积累量还可以, 所以在翻译的时候几乎不怎么用修稿,她脑子过一遍, 手下的句子也就出来了。   她开始沉浸在其中工作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奈婶几次敲门进来给她送吃的,一会儿说她身体刚好不能这么拼命工作,一会儿又说她趴这么近当心要近视咯。她也就是点点头,但其实都没怎么听进去。   等到她把手里的工作做好了, 起来伸了个懒腰后, 才发现时钟已经要到了下午四点。   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她心思全在自己的那个翻译稿上, 那稿件涉及到很多建筑领域的一些名词, 翻译起来有些费力,所以她中饭没怎么吃, 这会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饿了。   她下楼叫了几声奈婶,拍拍脑袋才想起来说,今儿下午开始,奈婶就开始放假了,走之前还来回进出了好几趟跟她说了许多庄园里哪里哪里还有吃的,只是她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这会佟闻漓才后之后地钻进厨房里,打开了中间一排柜子的门,那儿存了不少米面粉,不大好搞。于是她又打开冰箱的门,在那儿翻着还有什么现成的吃的。   她本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就地取材做些什么,却发现冰箱里自己藏好的巧克力不见了。   哎?怎么会呢,她明明记得就是放在这里的呀。   她一着急,从那儿弯腰起来,差点撞上中间也被她打开的柜子门。   她连忙往后倒一点躲开。   毛绒拖鞋趿拉在琉璃花色的地板上,转了个小圈亲吻到黑色皮鞋的脚尖。   佟闻漓被迫转过身去,她就跌落在他怀里。   他微微低着头,身上依旧穿一身挺立的西装,低调昂贵的材质显露不凡,唯有眉眼处流露的那点温情才不至于拒人千里,轻飘飘地说:“哟,抓到一个小贼。”   她发现是他,绽放笑容:“先生,你终于想起庄园里还有一个可怜又无助的我了是吗?”   “瞧你说的,日日都想,时时都想。”他眼神落到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厨房灶台,“这是做什么呢?”   佟闻漓想起这茬,追问道:“我放在冰箱里的巧克力呢,是不是被你没收了?”   他不说话。   佟闻漓往他身上贴了几分,把头仰得更高些,“心虚是不是?”   “是你自己吃完了,别赖我。”   “怎么可能,我买了三包啊,怎么可能吃完……”说完之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不怎么让她常吃,因为她吃起来常常跟上瘾一样的停不下来,她趁他出差才偷偷去买,对他说的是只买了一包的。   “你太不自律了,我没收了。”他承认,“往后你要吃就来问我讨。”   问你讨?   你真的知道中文里的“讨”字的真正含义嘛!   佟闻漓恨。她躲过他圈着自己的怀抱,走到厨房柜台边上角落里,抱着个手臂。   一旁的人见她拧着眉头不说话,颇为大方地说:“恼什么,你来讨了我自然是会给你的,要是你乖些,我也能多给你些。”   这话说完,佟闻漓的脸不由地就通红。   他们温存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说她主动些他就会给她,要是她更乖,就会给她更多一点。   回西贡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再加上他们不是住在一起,许久没有……   可旁边的人却跟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一本正经。   “脸红什么?”她还是被他发现了。   佟闻漓把脸转过去:“没脸红,谁脸红。”   “还说没有。”他微微侧头,来到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脸,“我看看。”   她脸色微微发红,这让他不由地想起那些个夜里。   于是他把人一抱,让她就顺势坐在了厨房的大理石操作台那儿。   冰冰凉凉的石头温度透过她单薄的衬衫裙传到她的皮肤上。   她小小惊呼一声,抓住他的肩膀。   可他却说,这样看得清楚一些。   她问他要看清楚她的什么。   她手掌拱成一扇在大理石石板上竖起的门,撑着自己要随时后倒的身子,纤细的脚踝荡落在那儿,像是摇摇欲坠要断的桅杆。   他把她从大理石抱起,直接抱到了主厅的沙发上。   她知道他动情的时候从来不讲绅士和礼节,更多的是占有和凶气,因为他的手掌能很轻易地握过她,覆盖她。   她想起她听奈婶说先生带着人去黄家要人的时候凶的不得了,也听说商会的人跪了一晚上求他。   佟闻漓想起这事,停了下来,她没见过他凶的样子,在间隙之间问他:“先生,我猜您一定是个假面绅士。”   他坐在下面,衬衫因此而褶皱,敞开的锁骨忍不住地要逃离那领带的束缚。   听完她这话,他依旧缱绻地在那儿蹭着她的鼻子,缓缓地说:“是,夜里我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你知道这么多秘密,不想活了。”   佟闻漓咯咯笑,抱着他脖子说:“你太凶了易听笙,难怪你树敌,我要是忌惮你,我迟早有一天把你除掉。”   “别迟早了,你现在就能把我除掉。”他微微仰头,半卷着袖子的手臂伸出来,把她往上托了托,“趁手的家伙有没有。”   “赤手空拳都可以!”她说完后推了一把他,但他依旧纹丝不动,佟闻漓有些懊恼,支着头慢悠悠地像是颇为神伤,“可我们力量悬殊,我自讨苦吃,在你那儿占不到便宜的。”   “你可以等我睡着了再下手。”他笑着把过她的手臂扣在她身后,“怎么样?美丽又狠心的玫瑰刺客。”   “要是我的阴谋败露了呢?”她这样问到。   “败露了那你只好日日接受摧残。”   “那我要是绝不松口打死不认呢?”   “那你先问问你能经受几天。”   “你果然——”她提高声音后又把声音缓下来,那声音最后飘荡在他的肩头,慢悠悠地落在他怀里,“是个变/态。”   趁他不备,她于是要从他身上跨下来要走,却被面前的人一把拉过来。   “干什么去。”   “我饿了。”   “先聊完。”   “聊什么嘛。”她被拽回来了,不情不愿。   “我问你,书桌上堆着那么多的翻译稿,你都要翻完?”   佟闻漓没想到他话题跳跃的挺快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啊,开学就要交的。”   “我不反对你做那些,对自己的成长也有好处,只不过佟闻漓,是不是太多了点,你对自己可真是狠心,按照你这用功程度,迟早有一天,你的大脑会取代了电脑。”   原本笑呵呵的佟闻漓细品了一下,发现他好像不是在夸她,于是她变了变脸色,不高兴:   “您怎么进我房间呢,那是我隐私。”   “你又不是没去过我的房间,我的隐私也被你看到了。”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总之,我不在你不可以进。”   “我进的时候,你在。”   “我怎么不知道?”佟闻漓没想起来。   “你没睡醒的时候。”   “哈?”佟闻漓盯着他,“我没睡醒你就进我房间。”   他没说话,微微侧头。   她盯了一会之后严肃地说道:“易听笙,早晨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支起脑袋来,秋水目星光点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佟闻漓被他这充满故事的眼神搞得心里发毛,她身体弯曲着往前靠,威胁道:“易听笙——”   他单手来扣住她手腕,不着痕迹地掀了掀眼皮:“阿漓小姐,常人不叫我的中文名,你该学着他们唤我一声先生。”   他复刻了他们初识没多久的时候晚上他们去吃法餐时的对话场景。   佟闻漓索性把自己的手落下来,搭在他身体两边的,声音变得柔柔的,换了广东话:“那好,先生,您能让我荣幸地获悉今天早上您进入我房间对我做了什么吗?”   她低下来的声音乖巧又讨好,她倒是知道怎么拿捏他的。   于是他松开了钳制她的那只手,又恢复成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的样子,故作疑惑地摇摇头:“这么大动静都没有感觉。”   “你——”佟闻漓要伸手。   他捉过她手腕:“怎么着,小猫咪还要打人呢”   佟闻漓试图挣脱:“你道歉。”   面前的人不说话。   佟闻漓见挣脱不了,在那儿假惺惺地哭鼻子:“手好疼,都肿了。”   “别装。”他无奈笑笑,虽戳穿她但还是把手放开了。   他一松手的一瞬间,佟闻漓就迅速把他的双手扣在一起,举过他的头顶扣在沙发和墙壁的衔接处。   “你倒是个学武的料子。”他唇边流光荡漾。   “道歉!”她像是占了上风的公鸡,攻击的时候手上还加大了力道,这让他的手背磕在墙上,冰凉的墙面因此而发生一阵轻微的颤栗。   他不语,眯着眼,仰头看着她,唇微微张开。   “道歉!”她更用力。   他“嘶——”一声。   而后拧着锁骨那儿的青筋像是克制点什么似地说到:   “祖宗,您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不睡一起也就算了,连房间都不让我进。”   “你要馋死我是不是?”   ——   或许的确是许久未有。   她饥肠辘辘,血液中的含糖量变少,大脑里的氧气也变少,但产生多巴胺的身体组织却在叫嚣着要更多的补给。   但疼痛带来的冲击却割裂着画面,她能听见那看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画面带来的声音,声音在大脑皮层形成的冲击直接又传导给中枢神经。   她发现从来的那些的确是小打小闹。   她没看到过这样大的潮汐降临,吞没雨林。   她其实分不清那是一些哭泣还是一些满意。   墙面抵着她的脊背,她抱着他的手臂。   他揩着她的湿发说,她需要锻炼,要不送她去学泰拳。   她咬着唇骂他王八蛋。   他只是闷闷地哼一声,像是餍足的野兽。   她根本没有力气,他还有余力去阳台上抽一支烟。   一切感官在她多巴胺蔓延的过程中变得十分模糊,哪怕她的饥肠辘辘也已经被另外一种感受所代替。   她只是感觉到好一会后,他还去冲了个澡,再从里头出来,掀开被子拍拍她:“不饿了?”   她用腿踹他,却被他一把握住。   他附身靠近过来,她睁开眼,发现他已经衣装完整,她于是骂他:“斯文败类。”   “是谁刚刚求的我,还让我快一……”   他半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连忙起来捂住他的嘴,轻声警告道:“你不许回忆!”   随后又把头倒在被子里,羞得不想见人。   “乖,出去吃晚饭了。”   “我不去。”佟闻漓闷闷地说:“我下不了地,我疼。”   “真那么疼?”   “你说呢!”她把头转过来,怨怼得看着他。   他却其实有控制,但到后面的时候,对于她,他实在是控制不住。   他承认他肖想过很多次,在他不那么清明和澄澈的梦里,甚至有些时候,他也不知道那种孽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或许是她比他勇敢和坦诚地想要突破他们的关系的时候,或者是两年之间他们因为不再联系而隔离的情感,又或者是再早一些……她是不是也悄无声息把自己的那些可爱的小破小烂早早地就搬到他的心房里了。   但真正的和她接触和从前那种慰藉似乎又更不一样。   瘾头会更大些。   他由此想起刚刚她的样子,湿漉漉的胎毛发就像是很多次他透过车窗看到的那样,沾满西贡雨季的潮湿。   他把手伸过去,碰到她的额头,把她的发捋到一边。   她的五官还在长,他深深地望着她,依旧害怕她的千变万化。   或许是他突然的那种极为隐藏的情绪还是让她敏感地发现了。   她转过头来,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地说:“易听笙,我好饿。”   他随即把那情绪隐了,柔声拍了拍她的小脸:“那你说说,想吃什么。”   “做碗面吧,意面也行。”她评估了一下他的烹饪能力,没为难他做中餐。   “谁跟你说我会做饭了。”他揉揉她脑袋,“我让人把餐食送过来。”   “不嘛,你做。”   “非得我做?”   她点点头,依旧把自己桶在被子里。   他像是拿她没辙,穿起衬衫:“那你去泡个热水澡,不然的话我就要抓你去涂药膏了。”   见她不回,他又提起那种长辈的语气问她:“听到没?”   她钝钝点点头:“听到了。”   佟闻漓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看着依旧跟记忆中一样的他偌大清冷的房间,托着腮帮子发了一会呆,而后起身。   起身之后,她才发现事实上的战况比想象中的还要惨烈一点。   但浴缸里的水像是柔软的云朵,轻轻地揩走她的疲惫。   她闭着眼,又闻到他屋子里那种安心的味道,想起从前,她裹着棉被搬进他的地盘里,抱着因为会分离所以异常珍惜地睡过人生最酣沉的一觉。 第58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佟闻漓泡好澡后, 顺着雕花白玉石的旋转楼梯从楼上下来。   阳光不像正午时间那样热烈,傍晚时分的光盘旋在楼梯口,合着白玉色的光辉成了一层暖蒙蒙的滤镜。   小厨房里传来声音。   她趿拉着拖鞋过去, 趴在厨房门口,见到那琉璃花窗里洒下来的夕阳,浅浅地一层罩在他的身上。   他穿了一件品月色的休闲衬衫, 眉目淡淡却专注。   宽阔的厨房里,他切着番茄, 像是要做意面的酱料。   番茄乖巧地在他手里分成厚薄如一的薄片。   她在身后呆呆地看着他。   她忽然想起第一天她见到他的那个样子, 他一身黑, 寡淡的眉眼拒人于千里,行色匆匆之间仿佛对尘缘世事毫无留恋。   如今却愿意为她困于一个厨房,做一碗面,煮一碗汤。   迷迭香淡淡的味道飘过来。   他回头看到她站在那儿, 身子没转过来, 侧着头手上还拿着厨具,在那儿理会她:“公主殿下来视察工作了。”   佟闻漓像模像样地走过去, 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踮着脚试图从他肩头那儿看过去,见他弄得有条不紊的,甚至还煎了一块牛排。   她啧啧了两声,背着手说:“小厨艺不错啊小易。”   “没礼貌了。”他笑着摇头, “远点, 当心烫着。”   佟闻漓肚子在那儿不争气地响了。   这破坏了她公主殿下的面子。   她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却说:“巧克力我给你放在柜子上面的那个独立小冰箱, 去拿。”   哦耶!佟闻漓心里小小欢呼。   她欢欣鼓舞地趿拉着拖鞋走到厨房的另一边,在那儿打开橱柜门, 踮着脚尖在那儿找着。   他想到柜子有些高,他想到从前防止她不节制偷吃,故意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于是作业中还分出眼神往那儿轻轻一扫,只见她仰着头,头顶上扎出的那个啾啾都为了拿到她垂涎已久的巧克力在用力。   他莫名觉得可爱,于是他关了火,走到她身后,帮她把上面的小冰箱打开,把巧克力拿出来给她。   她乐呵呵接过,但拿到东西的时候打开一看,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只有这么点了吗?”   “是啊。”   “我记得我买了三盒的。”   “不都被你吃完了吗。”   “不会吧,我好些天没吃了,我很克制了。”   克制?他掀了掀眼皮,给了她个面子:“许是庄园里有老鼠,给你偷吃了。”   “有老鼠吗?”佟闻漓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   他觉得好笑,但不再和她讨论了,只是叮嘱说:“少吃点,马上吃饭了。”   她还在那儿纠结。   *   小厨房外面也有露天的餐桌,临近冬天的傍晚,西贡的日头没有那么晒,微微凉风中甚至还需要加一个外套。   他还煎了两块牛排。   佟闻漓接过他递过来的刀叉,在那儿戳着牛排,似乎还在想刚才的“巧克力”失踪案,喃喃有词:“先生,庄园里怎么会有老鼠。”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打算搪塞过去:“改天让来福巡视一圈,大抵都能捉个七七八八了。”   “人家是狗,您见过狗拿耗子吗?”她一本正经,戳着牛排往嘴里送,“真是可惜了我那些巧克力了,接下去的日子,我可怎么熬。”   她又可怜兮兮地在那儿用刀叉绕着意面,他知道她几次三番地在那儿重复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放水:“行了,晚上再带你去超市买。”   “那怎么可以。”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故作推脱:“不能老吃甜食。”   “而且巧克力太贵,买一次就好心疼,很容易买破产。”她振振有词。   “明天除夕,晚上超市打折。”他给她铺好台阶,“况且你要是买个巧克力,能把我买破产了,你也不是一般的女人。”   “打折?”她一听眼睛就亮了,“那这样的话可以名正言顺的多屯一点耶,低价购入,划算的很!”   他敲敲她的盘子,又拿起教训人的口气:“适可而止。”   真是不近人情,她把眉眼耷拉下去,恨恨地戳着面前的牛排:“我还疼呢易听笙,你不能这样,得了好处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嗯?   他掀起眼皮,唇边笑意荡漾,哪有她这样的人,讨不着好处就威胁,就翻脸。   于是他放在手里的刀叉,用湿毛巾擦干净自己的手,走到她的位置上,拍了拍她的腰。   “干嘛。”   “起来。”   她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站了起来。   他坐在她的位置上,把她揽过来:“坐。”   “干嘛?”   “不是说疼,板凳硬。”他的意思是邀请她坐他腿上。   其实也不是邀请,因为他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往他膝盖上坐。   夜里送过来微微凉意。   他踏实的体温却能温暖她。   他坐在那儿,把她拢在怀里,弯起手肘。佟闻漓见到他手上的袖子还挽着呢,清风明月里,他眉眼柔下来,在她面前戳起一块小牛排,喂到她嘴边,哄道:“那这样,我们去把所有的巧克力都买光,好不好。”   高大常青的萨里安海芋三角样式的叶片上呈现白色明晰的经络,随风过来的一阵光被叶片悄无声息地割碎,光屑聚拢、重叠又飘散……佟闻漓在那一瞬间发愣。   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是太温柔了。   温柔地像是一场异国他乡由如萤火虫般的灯火编织出来的美梦。   *   佟闻漓最后没有成为他口中有出息的女人。   她当然知道,她爱吃巧克力是因为甜食带来的上瘾感在作祟,庄园里并没有什么老鼠,只有她沉溺的不管不顾。   她觉得,甜是人类最伟大的味觉,那能覆盖生活所有的味道。   进口超市在除夕之前的人流量不多,大多数的人已经买好了过节要用的东西,还缺一些的普通人会出现在蝇虫翻飞的街头小摊上,断不会出现在物价吓人的进口超市里。   她跟在他身后,在他问到还要不要再买些其他的时候,她摇摇头。   她允许自己有一点点奢侈的小爱好,即便那小爱好偶尔会因为那长在骨子里的贫穷让她偶尔觉得有些愧疚难安。   或许是因为刚刚她坐在昂贵的车里驶过那些即便是在过节的时候也依旧在争抢地盘的小摊贩,随手丢弃出来的瓜果蔬菜残骸和对于又一年要到来的属于穷困的唉声叹气,飘在她乱了的生物钟里,这让她想起从前的躲藏和挣扎。   或许是因为又一年的除夕要到了,她会偶尔想起佟古洲,想起从前佟古洲说过的话,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她要节俭,他们这样的条件和出身不该享有那样奢侈的东西,就像是他临走前她买的那盘昂贵的虾一样——别图一时享受,要把不安刻在基因里。   结账的时候,他却像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牵着她的手晃了晃。   佟闻漓抬头。   他问到:“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跟紧了一些,实话实说:“先生,我觉得我最近的日子,过的有些奢侈。”   “只是买几块巧克力而已。”他却侧头这样说道,“你想想你堆在那儿点着灯的那些夜里做的那些翻译稿和你从前做的那些活,那都是你自己靠自己的能力赚来的钱,你买的起。”   “可是现在用的是你的钱……”   “我的钱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你是我的公主殿下,更应该心安理得享受我的所有讨好。”   她总叫她公主殿下,好像公主不是靠投胎生来的,而是靠他这样的骑士招兵买马推翻王朝拥护上位的。   她直直地望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拿卡刷,好像刚刚说的一句话有多么平常,一点邀功的表情都没有。   佟闻漓望着那篮子里的那些东西,忽然就不觉得他们有那样的刺眼了。   “走吧。”他推着那车出去。佟闻漓挽上他的手臂。   “等等,两位。”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佟闻漓转过头去,原先的售货员却追了出来,她来到他们面前,礼貌地说:“先生,我看您的卡是我们的贵宾卡,我们老板叮嘱过,见到贵宾要免费邀请品鉴一下我们的红酒,不知道先生和这位小姐能不能赏光给我们做个测评。”   先生看向佟闻漓,佟闻漓觉得,不喝白不喝,她于是点点头。   售货员就带着他们去了后面的VIP室。   摆在那儿的红酒有些年份,的确不是凡品,佟闻漓盯着那介绍看得认真。   只是没到一会儿,外面闯进来一个男人,不是很高但衣着光鲜,风风火火地很是谦卑。他声音高亢,一进来就在那儿万死难辞其疚的样子:“哎呦,你说我手底下的人怎么这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就凭我这儿的酒也敢让先生评鉴,我这儿的酒哪能跟先生酒庄里的藏品比啊,真失礼,先生,不知道您大驾光临,真是冒犯。”   他一进来就在那儿自责。   先生淡淡地说到:“无妨,只是陪我家小朋友出来逛逛,您不必这么紧张。”   他挂着个总经理的牌子,听完这话后,把眼神落在佟闻漓身上,眼神一变,连忙又笑呵呵地过来赔罪:“阿漓小姐也在啊,哟,我今儿真是撞大运了。”   佟闻漓在那儿疑惑:“您怎么知道我是谁?”   “谁能不知道您啊,先生身边的除了阿漓小姐还能有谁。”那总经理眼神扫到佟闻漓手边袋子里的巧克力,“阿漓小姐爱吃巧克力啊,刚好,我们打算从法国进一批新口味过来,到货了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   “不、不用……”佟闻漓在那儿回绝。   那总经理似是不打算消停,又去讨好站在中央的男人:“怎么还让先生和阿漓小姐亲自跑一趟呢,先生您让手下的人跟我说一声就好,林助那儿有我的电话的,让您亲自跑一趟,我真是失职……”   “无妨,只是吃完出来消消食。”他短短一句,好像不是很乐意再听他左右逢源了。   “哦,消食,对对对,夜间散步,那是情趣,你看,我一点情趣都不懂……”   那总经理说完之后后知后觉发现,他这会好像更没有情趣,他眼珠子一转:“那您和阿漓小姐请自便,阿漓小姐,您看上什么就带走什么,司机开车了吗,要我派人给您送过去吗?”   “不不不。”佟闻漓连连摆手,提了提自己手里的袋子,“这些、这些就好了。”   “好,那鄙人就不打搅了。”于是他弱弱地退下,临走前还十分阿谀地说,款项退回了,先生大驾光临,是他的荣幸。   他走后,佟闻漓耸耸肩说,易听笙,跟你白吃白喝一顿。   “便宜你了。”他跟她开着玩笑。   她从沙发上起来挽他的手,带点好奇地说:“易先生,您到底是什么人物,走到哪儿都叱咤风云的,真让人害怕。”   他带着她大步流星往外走,只是低头笑,说他能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普通的商人。   佟闻漓:“我也是个普通的商人,你的普通和我的普通,好像不一样。”   “得益于家族几代人的努力。”他这样解释到,“在法国有点小生意,做的还不错,以讹传讹的,就比较夸张。”   “往后你去了法国,就知道了。”   去法国吗?   她会去法国吗?   她剥了一颗巧克力,放入嘴里。   *   除夕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到来了。   先生建议说庄园里太安静了,没有人气,要不去游轮上吧,那儿人多,活动也多,佟闻漓却说她想上街。   佟闻漓颇有仪式感地穿了一条红丝绒的裙子,卷了个小卷发,拿了一串鞭炮。   她知道先生瞧不上她的小朋友行为,打算带着来福去炸街。   但来福是个胆小鬼,新年偶尔的鞭炮声吓得它够呛,躲在庄园里和那个院子里看门的石像狮子抱在一起,宁死也不再踏出一步了。   佟闻漓骂骂咧咧的只好在庄园外面放鞭炮。   一号公馆很奇怪,零星几声后就没有人放鞭炮。   先生说是因为这儿的外国人多,没有过除夕的传统。   佟闻漓却颇有仪式感地在那儿贴春联。   法式罗马门上奇奇古怪地贴着她亲自书写的“千户迎新春,万雪兆丰年。”   他靠在门边皱着眉头抽烟说,哪儿有万雪。   “不重要。”佟闻漓拍拍手,在那儿颇为满意,显摆到,“先生,您看我写的好不好?”   “好,磅礴大气,文采飞扬。”他吐个烟圈,蜷在那儿。   她也不嫌弃他这不走心的敷衍,依旧在那儿看着。   他见她没有反应,抬眼看她,只见她的眸子里星光闪闪的,仰着头站在那儿,像是一只虔诚的小狗。   她在想什么呢,她那个可爱的脑袋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样奇奇古怪的想法呢。   往年,她也是这么过的嘛,在这儿个他几乎都要忽视的节日里,在这种漂泊的异国它乡里,她也是每次这样,虔诚地坚守吗?   于是他出声,“阿漓,过来。”   “小狗”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过来。   他叼着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她。   “给我的吗?”佟闻漓惊讶。   “嗯,压岁钱。”   “我也有压岁钱?”   “华人小朋友都有,总不能到了你这儿,就没有。”   佟闻漓掂了掂那红包的厚度,由衷感叹:“好多!好多啊!”   她哇靠哇靠个没完。   “新年快乐。”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岁岁平安。”   那样的声音在毫无冬日年味的异乡显得有些缥缈,佟闻漓抬眼看去,他依旧衣着单薄,眉眼缱绻。   那年他站在她写的“千户迎新春,万雪兆丰年”下,轻飘飘地说着“岁岁平安。”   她突然发现她曾经的那些因为暗恋而滋生的怯懦和不安已经不见了,在西贡这个并不能带给她十足安全感的异乡里,在记忆中生物钟错乱的雨季暴虐和旱季燥热的极端日子里,她竟然也找到了让她安心的那些时刻。   她多想下一场雪。   可西贡不下雪。 =第三卷: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爱上你= 第59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春节过后的日子, 先生本来按照安排是要回法国,但他让林助把欧洲那边的事整合在一起往后挪了挪,腾出了几天的日子陪佟闻漓。   林助为此来过庄园好几次, 每次都是带着他那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形色匆匆,一待就会在书房隔壁的小会议室待一个下午。   佟闻漓知道他还是挺忙的, 于是就把回学校的日程提早了些。她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陷在那些文件中拧着眉头签字。   听到她这样说, 他于是就让她过去, 敞开一只手, 抱她到自己腿上,放下笔,在密密麻麻的文件前问她:“怎么了,我不陪你, 不高兴了?”   “没有。”佟闻漓摇摇头, “先生,我的店还开着呢, 我不能离开太久的。”   “店里不是有人看着生意?”   “店里的花草打理和一些零售的工作,小凋是能做,但那不赚钱,只能对付店里的开支,做花艺展厅才赚钱, 那些小凋现在还不能独立都接了。”   他眼底眸光微微流转, 像是若有所思:“说起展厅, 我给你介绍几个河内做展会的朋友, 他们那儿大小会议都有,也有些宴会派对的活, 你要是想打发时间呢就去找他们,价格呢往高了开,都是些不食肉糜的富家子弟,你使劲嚯嚯他们,没什么问题。”   佟闻漓嗔怪他:“哪有您这样说别人的,我是个本分的商人,靠手艺吃饭的,我开的价格都是合理的。”   “你把finger也带上。”   “我把finger带上干嘛?”   “自从你在黄家出了事后,这小子总是郁郁寡欢,总觉得是没有保护好你。 ”   “都怪您,批评他做什么,那个时候凭借黄家在商会里不一般的地位,您又不在西贡,小F能做什么呢,他也不能贸然进去动手的。”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他笑笑,没跟她计较,“你带着他去河内,别让他在我面前一直哭丧个脸,以后你店里的那些体力活,都让他去做。”   “那我要给他发工资吗?”佟闻漓转过头来眨眨眼。   “他的那份薪水,我再给他加。”   “您这么大方呢。”   他抬抬眉:“谁让你那小店,还有我的人情股。只是不比在西贡,要是在西贡……”   “要是在西贡,那些为了攀附你的人会把我的店的门槛都踏破的,西贡人人都巴不得来我这儿买一朵花去。”佟闻漓接话道。   “所以你瞧瞧。”他点着她的鼻子,“我们阿漓都靠自己。”   “那也不全对。”佟闻漓摇摇头,“我有时候,也靠你。”   “哟?”他像是惊讶,“今儿这么爽快。”   她嘟起嘴。   他问她:“下周回来吗?”   佟闻漓摇摇头:“下周肯定不行,我还得提早回学校去老师那儿把我的翻译稿交了,老师改完一遍我还得再改改。”   “下下周呢?”   “下下周的话学校的妇联要搞插花会,说好了要去帮花艺社帮忙的。”   “你可真忙。”他原先摸着她头顶的手来到她的后脖颈,在那儿摩挲着,“那你泰拳老师的课,什么时候继续去上。”   说起泰拳课,佟闻漓以为他就是那天随便说说的,谁知道他还真的送她去学泰拳。   第一节摸底测试,她带着防护具都没过几招呢就被打得“四肢分离”。   她躺在床上无力地给阮烟打电话,说她从前总是听烟烟说Ken很辛苦,这会儿算是感同身受了。   阮烟也会一些格斗防身招式,佟闻漓问她,她刚开始学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感觉身体的哪哪都不是自己的。   阮烟在那头嘲笑她,说他们从小就在街头互打到大,身体早就是铜墙铁壁了,才不会像她那样呢。   佟闻漓不相信又去问了finger,finger表演了一个飞身膝撞接一个转身反肘,佟闻漓跟海豹似得在那儿鼓掌,finger却说,他那点东西,跟先生上了格斗台,都是不够打的。   佟闻漓只是知道先生也会泰拳,但没真的见过,她想着他身边哪儿也都有一群安保,想来应该也不会特别厉害,但finger却说,连他都不够打……   佟闻漓难过地想,原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不能打而已。   可是学习泰拳对她这个看上去抗造实则虚亏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过挑战了。   而且那个老师,对于先生把她亲自带过去这个事情好像特别重视,私教给她的加练时长都长些,偏偏她还不能偷懒,那个老师直接跟他汇报“工作进度。”   佟闻漓想到这儿,把头往他肩膀上靠靠,声音软软的,有一点像撒娇:“先生,我能不去学泰拳吗?”   “怎么又不去,老师还说了,阿漓有天赋的。”   “哪个收钱了的老师能在家长面前说孩子没有天赋呢。”她弱弱地讲,“就是安慰一下你而已。”   “嗯?”她说的很轻,他没听见,重复了一遍,“什么?”   佟闻漓摇摇头:“没什么。”   “但我真的好累。”她诚实道,“我能不学吗?”   “那是因为你才刚开始学,老师都还在训练你肌肉发力的阶段呢,等你学会正确发力了之后,就没有那么难了。”   “真的吗?”佟闻漓有些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他摸摸她下巴,“上可健体,下可防身,世道不好,宁可用不上,也不能不会。”   佟闻漓在那儿有些懊恼地捣鼓着脑袋:“非学不可?”   “非学不可。”他不给谈判空间了。   “行吧,那我学,但我回来的次数少,您不能催我学习的进度,我得慢慢学。”   “成,只要你不是故意偷懒,我就不催你。”他松开抓着她脸蛋的手。   她却微微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说道:“先生,我听说您的泰拳,很厉害?”   “要切磋一下?”他掀掀眼皮。   她倒不是真想跟他打,只是想看看,小F说的那么神,说不定只是吹牛好让她以为就她一个人打不好。   “好啊好啊,什么时候呢”她想早点看看。   “等你能打败你的老师了,你就能跟我打了。”他盯着她的眸子,这样说到。   什么嘛。   “瞧不起人。”她起身要走。   “站住——”他伸手拉她。   佟闻漓懊恼地甩了两下他的手,没挣脱开,下一秒就被他扛起来,从书房里出来。   “易听笙你放我下来。”   “不是要一绝高下。”他走到房间,踢着关了门。   她被丢进去,在那儿找着借口:“不……不处理工作了?”   “我先办了你。”   “你……”   她那些气急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吻就封下来。   那吻从热烈到缠绵,再到变成温柔的触碰。   她在被他点燃之际听到他微微压抑的声音,那带着恳求的温柔竟然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   “阿漓,早些回来,好不好?”   *   欧洲那边的事不好再拖了,先生只能和佟闻漓同一天启程,两车各自开向一边。   时间不赶,她就没有坐飞机。司机叔叔送她和来福回到河内的小公寓,佟闻漓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又把房间的被子拿出去晒了晒。   她去了一趟学校,把翻译好的稿件交给了应老师。应老师大约过了一遍,只是帮她把几个涉及到建筑领域的词改了改,就收了她的稿子,像是很满意她的表现,佟闻漓临走之间她还叫住她,问她在职业规划上有没有什么想法,她的文笔挺好,可以试试从事一些外语文学翻译工作。   佟闻漓道了谢,她也打算回去好好思考一下应老师的建议。   店里的生意在佟闻漓提早回来后就开始忙碌了起来,过了春节后,开学开业都在即,她从前从花艺社毕业出去的学姐给她介绍了两单生意。   佟闻漓于是带着小凋满街铺地跑,好在先生把小F留给她,比如要扛架子这样的体力活的时候,至少不用两个女孩子在那儿扯着力道支撑。   等事情忙完了后,佟闻漓叫上了他们来家里一道吃火锅。   陆续开春,来福这些天懒惰地要死,恹恹地躺在角落漓。   佟闻漓踢踢它:“等会你烟烟姐来家里吃饭,看到你这个样子又会骂你懒的。”   来福换了个面,继续睡。   阮烟这个假期跟Ken回家见父母了,Ken的父母也不在河内,听烟烟说好像因为工作凋动去了一个小乡镇,见完他们就早早地回了河内。   佟闻提议晚上吃一顿越式火锅,还叫了店里的小凋和finger。   她先给finger打好预防针,见到烟烟二话不说一定要道歉。   晚间的时候,小凋先来的。   小姑娘憨憨厚厚地带来一堆野蘑菇,说是家里阿婆去山上采得。   finger一到之后就只能站在一楼的那个阳光院子那儿,他个头太高,屋子里有些局促。   最后到的是阮烟,晃着一打酒,老远远地就喊道:“阿漓,出来帮忙。”   佟闻漓在洗野蘑菇腾不出手,就让站在院子里的finger出去帮忙。   阮烟本来叼着根狗尾巴草刚抱着一箱啤酒呢,见出来的人是finger,当场就把啤酒放下,抡了两个酒瓶子连狗尾巴草都没有拔,在那儿气势汹汹地指着finger:“什么意思,又要打一架。”   “阮烟小姐,您误会了,我为我上次的行为跟您郑重道歉”   阮烟这才放下瓶子,但依旧站在那儿,表情不悦:“道歉就够了吗?”   finger微微一愣,一脸真诚地说:“需要我赔偿吗?”   阮烟见他像个木头,吐了狗尾巴草,自认倒霉:“算,把这箱啤酒给我拿进去。”   finger二话不说,来到她面前,单手领起拿箱啤酒。   阮烟眼神落在他的手上,见到他的手缺了个手指,于是问到:“你手怎么了?”   “哦?”finger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我装的义肢阮烟小姐。”   她哦了一声,掀掀眼皮,“挺酷。”   “谢谢。”他先行进了院子。   阮烟这才跟进来。   她刚一进屋,原先趴在房间角落里睡得酣畅淋漓的来福跟拉响警报一样,蹭蹭蹭地往楼上跑。   “跑什么你来福,见鬼了是吧。”阮烟在身后不得其解。   “阮烟姐。”从厨房拿着洗好的蔬菜出来的小凋看到阮烟,礼貌地问好。   他们之前见过,佟闻漓面试人的时候阮烟还帮忙参谋过,她说着姑娘心眼实,手脚麻利。   “小凋好。”阮烟也回之微笑,“阿漓呢?”   “我在厨房——”佟闻漓在厨房远远地喊一声。   阮烟朝厨房走去。   佟闻漓那个厨房很小,她一个人挤在里面连半个来福都进不去,阮烟只能靠在厨房边上,见她准备那许多,就在那儿劝到:“少搞点阿漓,就我们四个,吃不了那么多。”   “Ken不来吗?”佟闻漓转过身来问阮烟,“不是说他也会来了么,又比赛去了吗?”   “我嫌他麻烦,运动员各种忌口,啥也不能吃,扫我们的兴。”   “来聊聊天也好的嘛,我们都很久没见了,这次你跟他回家见父母,怎么样啊?”   阮烟抱着的胳膊的手指头在那儿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轻飘飘地把这个话题揭过:“就那样呗,还不如跟你留在西贡呢,害我错过了那么大的一场好戏,要我在场,你能被关在地下室里一天一夜,没出息。”   “你怎么又提这事。”   “你的丑事值得被我说一辈子。不过先生说的对,你是得学点格斗技巧防身,外面的世道乱着呢。”   “他让小F来河内保护我了。”   “就那外那个二愣子啊。”阮烟抬抬下巴,“先生是不是看错人了。”   “你别这么说烟烟,小F很厉害的。”佟闻漓终于把最后一个菜也洗好了,转头撞见站在门边的阮烟,脸上神色变了变。   “烟烟,你怎么这样瘦?”   “有吗?”阮烟眼神挪开,也跟着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有。”佟闻漓落在她的手上,又见她连指甲上的黑色指甲油都卸掉了,更加惊讶到,“你怎么连指甲油都卸了?”   她从前去法餐厅打工不论经理说多少次,她都不肯卸掉她的指甲油。   她上一次给指甲补色的时候还在佟闻漓那个院子里。黑色指甲在闪耀的白光下灼烫人眼。她说她弹吉他弹贝斯本来就不能养长指甲,要是连指甲油都不能涂,那不就是要折损她作为一个先驱人的信仰吗?   佟闻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涂指甲油会和信仰那么重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但她从来都是尊重烟烟的想法和审美。   只是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见到阮烟卸指甲油,她总说黑色是她的幸运色,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颜色。   “害,掉漆,我嫌麻烦就卸了。”阮烟把手放下来,把那指甲默不作声地插在自己喇叭裤口袋,“下次再补不就行了。话说你到底好了没有啊,能不能吃饭了,我要饿死了。”   她走过来,把佟闻漓拥着往外走。   佟闻漓还想再问些什么,小凋和小F都在客厅。   她于是张罗着他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   越式火锅是酸辣口味的,很开胃。   啤酒碰撞之间,火锅汤气翻滚起来。   阮烟口味重,凋味料里放满了小米辣和香茅草,在那儿蘸着滚熟的小蘑菇赞不绝口:“绝了,绝了,小凋,你老家在那儿,我一定要跟你回一趟老家,把那山上的蘑菇都采完,我可以每天吃,吃一年。”   小凋酒量不好,红着张脸说:“就是普通的蘑菇,普通的山头长出来的。”   阮烟说她甚至想为这一片蘑菇写一首歌。   大伙笑起来。   小F拿着筷子,像是才知道,一脸认真地问到:“阮烟小姐会写歌?”   阮烟瞥一眼,把他碗里的筷子拿了,丢在桌面上,把自己没用过的勺子丢进他的碗里:“老娘还会飞,吓死你。”   finger看到自己碗里被她换成了勺子。   其实他是可以用筷子的,但缺少手指的他的确用勺子会比较方便。   他于是拿过勺子,点点头,由衷地赞美到:“您真厉害。”   “我不敢当。”她轻飘飘白他一眼,从啤酒箱里掏出一瓶啤酒,撞了一下小桌子,撬开瓶盖,给自己倒满,扬起手活络场子:“来,干杯。”   “阿漓,阿漓,你养鱼呢。”她重点批评了佟闻漓。   “嘿嘿。”佟闻漓拿起酒瓶子,站起来,“来来来,让我们干杯。”   “愿我们——”阮烟刚想说愿点什么的,但这会又想起来也不知道大伙愿意点什么,她于是放下杯子,“这样,一人一个愿望,说一个,干一瓶,愿望就能实现,怎么样?”   finger问到:“有科学依据吗阮烟小姐。”   阮烟服了他这没情调的一根筋脑子:“老娘说了算,老娘就是天,就是地,就是科学,你明白?”   “明白。”finger若有所思,又抓上来几瓶。   “我先来我先来!”小凋毛遂自荐,她喝了酒,胆子变大了,脸上红成一片,话也变多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学到阿漓姐姐的全部真传啊,然后也要开一家店,那样的话,阿婆就不用上山采蘑菇了,我阿妈也不会逼着我赶紧嫁人了!”   她说完之后对着瓶子就开始咕咕咕地灌。   “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下一个!”阮烟拿了个空瓶子,开始转瓶子指人。   瓶子转到了finger,他站起来,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没有愿望吗?”阮烟拧着眉头不太耐烦。   finger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愿望,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   finger想了想,诚实地说道:“先生让我保护好阿漓小姐。”   “那你自己呢?”   他依旧摇摇头。   “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阮烟费解,她这个人满脑子全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常常因为自己脑海中永远冲动的想法而苦恼,他却没有任何想为自己做的事情,这不可能。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   没有欲望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阮烟仍想再争论些什么,却被佟闻漓一把拉住,她转起瓶子,最后瓶子对在阮烟身上。   佟闻漓拍手:“到你了烟烟。”   说完后她又跟想到什么似的拉住她:“等等,你别说,我猜我们烟烟一定是想成一个摇滚star,享誉全球!”   阮烟抬抬眼皮:“远大了些,我可没有那么宏大的愿望,我只希望乐队的下一首歌能顺利地写出来,然后在这个月,能够拿到三个商演的机会,别让我们好不容易组成的乐队就这样散了就行。”   她说完后,还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拜:“阿弥陀佛。”   她鲜少这么虔诚,这和她那一身铆钉穿着非常的不搭。   “你了,阿漓。”   所有人都盯着佟闻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小凋插话道,“我听阿漓姐姐说起过,我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   阮烟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那你说。”   “当然是——”   阮烟和小凋异口同声地说到:“回到祖国!”   说完之后,几个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巨大的惊喜一样,拉着佟闻漓绕着桌子蹦跶。   “回到祖国!”   “回到祖国!”   “回到祖国!”   ……   佟闻漓在他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喧闹之中把自己的思绪全部交给酒精所支配。   他们都喝了很多,在这种难得相聚的日子里都很疯狂。   喝到后来,小凋弱弱地红着眼睛说,阿漓姐姐如果有一天回到了中国,他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阮烟一把搂过小凋的脖子说:“小妹妹,别舍不得,阿姐告诉你,分离是人生所有创作的灵感来源,别痛苦。”   “可是人生要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做朋友真的很难。”小凋哭起来。   阮烟:“出息,人就非得有朋友?”   她是笑着的,但佟闻漓看到她眼尾的泪水,小烟熏妆藏不住她的落寞,那个样子坚强里透着不符合她的脆弱,花了妆很难看。佟闻漓想给她拍一张照片,明天取笑她,可是她没有相机,年轻的他们总觉得时间还很多,也不爱拍照,不爱留念。   唯一清醒的finger端正地坐在那儿,认真地问到:“阿漓小姐,先生也会同您一起回中国定居吗?”   会吗?   佟闻漓知道,这儿的人,她谁也带不走。   他们都长大了。   从前拿着吉他站在高高台阶上一往无前的烟烟不敢再说自己要成为摇滚明星了。   笃定要返回故乡的她也在这酒意上头的夜晚里对这异国他乡的人也多了一些难以割舍的情绪。 第60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原来喝醉酒了之后不单单会放大人的快乐, 还会放大人的悲伤。   佟闻漓甚至后面都忘了他们都是各自怎么回到家的。   佟闻漓在半醉半醒的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却发现那儿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全都是他打来的。   她胡乱地拨了回去,电话那头没过两边就响了。   即便她用的还是那样老旧地连喇叭声音都带着电流呲呲的小灵通, 他低低的声音传出来依旧是那样的好听。   “哪去了?”   他单刀直入。   她还坐在院子里,盯着她那盆一直就长不大的太阳花说到:“先生……”   他听到她声音柔软,还迷迷糊糊的。   “喝酒了?”他说这话的时候, 尾音微微上扬,带点夜的浑浊, 佟闻漓猜想, 他应该才回到庄园, 脱了外套靠在他那张昂贵的玛瑙绿色的绒布沙发上,仰着头在那儿抽烟。   “一点点。”她把手枕在自己的脸下,靠着院子里的小木椅子,“今天家里来客人, 就一起喝了一点。”   “哦?都有谁?”   “就你都知道的那几个, 烟烟,小凋, 还有finger也在。”   “倒是被他白蹭了一顿呢。”   “人家也劳作,不算白蹭。”   电话那头像是起身,微微侧头,架着电话,在那儿摘着袖箍, 所以声音微微飘得离她远了些:“倒是让我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finger, 能看到你, 能跟你吃上一顿饭, 能听你这个馋酒小狗的醉话。”   佟闻漓听他在那头这样说到,她抬头看看月光。   他那头有些安静,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他的脚步声,而后像是窗帘被拉开。她料想,他这会也在看月光。   沉默片刻,佟闻漓听到他缓缓说道:“阿漓,想我吗?”   “是想的。”好听的声音再传到耳边的时候,她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想掉眼泪,她怎么会突然就这么想他呢。   河内和西贡一千八百千米的距离她都跨不过,往后的山高水远她要怎么克服呢。   那月光也从他窗前渗透进来,他刚刚结束了法国董事会那边的会议,集团想要转变大方向,各方势力各有支持,从来都拥护他上位的那些个董事想让他回去,把东南亚这一片的生意全都放弃了。   说来说去都是那些他听了不下几百遍的车轱辘话,几个老古董说起来没完没了,他拧着火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他自己有数后就把他们打发了。   等到开完了视频会议后,周围声音消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偏头疼。   回房间的时候经过阳台,见到她走之前种在他窗台外的那珠爬山虎,脑子里那种恼人的疼蔓延起来,心下就想她想的要命,才给她打去了几个电话。   这会听到她在那儿盛满露水的声音,他猜想她一定是靠在自己的手背上,点着头散落着长发地说想他。   她这个语气,他大约是能想象的出她的样子。她的眸子里一定泛着异乡的月光,黑色的发丝如一块绸缎。   他于是在电话里柔声哄她:“那你再等我两日,两日后我来见你,好不好?”   那头是温顺乖巧的一声“好。”   他挂了电后,本欲卸了衬衫去洗漱,眼神又瞟过那一盆她栽种好的爬山虎,眼神顿了顿,最后还是拿起房间的座机,给林助打了个电话。   *   佟闻漓是在凌晨迷迷糊糊之中感受到身后人的。   她起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她撞上的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让她觉得舒心,她四肢往那让她觉得舒服的地方展了展。   踏实的感觉让她苏醒过来,她从她那个狭窄的小窗户里透进来的亮光看到身边的人。   咦,他怎么在这儿?   身边的人感受到她的动静,原来阖上的眼睛浅浅睁开,看到怀里的人,因为睡意还未有完全苏醒过来的声音沉沉地问到:“醒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手臂还枕在她脑袋下,见她那皱起眉毛像是在努力地回忆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伸手拢着她头发,笑笑:“没把你绑架回来,这是河内。”   佟闻漓后知后觉这是她的阁楼,她的床。   单人床狭窄,这让他们不得不靠得更近。   从窗户里渗出的春光唤醒她,她于是往他的胸膛上靠去:“您怎么来了。”   “我太想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犹豫,手还转着她的头发。   佟闻漓抬头,他正沉沉地看着她的眸子,眼底原来熟知的琥珀色的变成浑厚的墨玉色。   “想到要来连夜见我吗?”她抬起头。   “嗯。”他嗓子里低低应一声,而后转过头来,支着脑袋俯身对她说,“佟闻漓,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想到不管我在做什么,你这个小鬼头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刻也不安宁。我从前从来不会这样想一个人。”   “这么想吗?”佟闻漓看到他深沉的眼眸,好看的鼻梁,延展而下的唇线,她伸手,拢着他的脸庞,柔声说,“那可不得了。”   “红颜祸水。”她眯着眼跟他开着玩笑。   “是,红颜祸水。”他扣着她的手腕吻下来。   床单褶皱像是被石头打破湖面的平静而泛起的涟漪。   她却制止他更进一步,说她这张孱弱的小床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   他翻身把她扣在床边毯上,说她总是不听话。   买的公寓也不去住,非得挤在这里,让他根本没法施展。   她还能腾出心思来回怼他,说他要来不提前说,她搬过去住几天就是。   他忘情地吻着她,说不行,那儿没有她的味道。   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他们原先十指相扣的手指解开,他曲张好看的手游走到她的脖颈和锁骨,他吻着那儿,说是太阳和爬山虎的味道。   佟闻漓迷迷糊糊地想到,太阳和爬山虎的味道是怎么样的味道,她没闻到过。   “那应该不是什么高级的味道。”事后,她嘟囔着。   “谁说的,很上瘾。”他拍了拍她绯红的小脸颊。   “我怎么闻不到。”她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他留下的味道以外,她没闻到什么其他的味道。   “傻瓜。”他揽他入怀里,“只有我闻得到。就像你能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一样,我也能闻到你的。”   “那为什么我闻到你的就是高级的沉木的味道,你闻到我的是那么简单又常见的爬山虎的味道,好不对等哦。”她在那儿研究。   这话把他逗笑了,他在那儿连连道歉,“是我表达不好,我想想——”   他若有所思,像是在思考怎么跟她说。   “你快想。”她催促他。   “大约是像是一阵烟雨过后,不是西贡雨季的泛滥,也不是纽约多云的阴湿,而是春雨将将起的江南,一阵清风后,万物都要生长出来的那种味道,拱得人的心房都痒痒的,就是那种味道,生长的味道,就像你在我窗台前种的那抔爬山虎,那太阳晒在它身上,它发出的就是那个味道。”   他缓慢边想边说的形容的让自己心动,但她依旧摇摇头说:“先生,我是广东人。”   他拢拢她的下颌角,示意她继续说。   “江南小资的才女人设不适合我,我的目标就是打工,广东广东!打工打工!”   他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屋子里,他笑了许久,像是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那么好笑吗?”佟闻漓一本正经。   “我怎么捡到你这么可爱的一个宝贝。”他摸了摸她的头,“老板娘,今天能停止打一天工吗,周末了,我能跟你约会吗?”   约会吗?佟闻漓排了排手里的活。   “我早上要去布置会场,下午应该是可以的,但早上不能陪你。”她通过榕榕介绍接了一个生日宴。   “好啊,早上在哪儿,我赔你去。”   “你陪我?”佟闻漓有些犹豫,“先生,您从前去的都是布置好的场所的,但没布置的,大多都杂乱,不适合您去。”   “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佟闻漓想了想:“那您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您只能在那儿看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插手,得让我自己解决。”   他掀掀眼皮:“佟闻漓,听你这话,你平时没少结仇家啊。”   佟闻漓撇撇嘴,破罐子破摔:“谁做生意不结识几个仇家啊。”   -————   finger像是早就知道先生来了,一早就让司机开着车来接他们。   佟闻漓的早饭是在车上吃的,她说她还得运一车香槟玫瑰过去,早上时间有点赶。   先生让finger晚一点把后车厢腾空,把花和工具都搬上车,佟闻漓却摇摇头,嚼着两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我有车,先生。”   有车?他怎么不知道她有车。   等到了店里,小凋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见到过来矜贵的男人,吓得一时半会都不会说话了。   她只听阮烟姐说起过先生的事迹,只知道他生得凡人莫及,贵的不可深言,但真的见到却是这样样貌不俗,气质超凡。   偏偏这样不染尘埃的人这会还跟着finger一起来帮忙。   “滴滴——”   佟闻漓轰隆隆地把车开出来,停在外面,往里招呼:“把花搬我车上吧。”   先生回头一看,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台一看就是二手的三轮摩托,车身掉了半面漆,轮胎修修补补,就连那防风面都因为嵌进了一颗石子而裂成张牙舞爪的样子。   他在那儿抬抬头:“原来这就是你的车。”   “二手车,随便糟蹋,不心!。”   她兀自走进去,让finger搬过来的花往她那三轮车上放。   “你什么时候会骑三轮车了。”   “很简单的先生,你想坐我的车去兜风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就剩一口气还活着的三轮车,仿佛看到它求饶的表情。   她爱收集破烂的这个毛病还是没怎么变。   “不了。”他拒绝她,“我开我自己的车就好。”   “那就好,驾驶舱里就只能坐两个人,我和小凋开这一辆,你和finger开车来好了。”   “哦,我还有些没拆过的花,三轮车放不下,我晚一点让finger放您车上哈。”   ……   于是四个人就是这样出发的。   先生的车是一直放在河内的那一辆,司机也是跟他许久的那一位。   他从前跟先生去过不少地方,河内稍微高档一点的地方,就没有他不熟悉的。   这次先生的行程却很是怪异,只说了让他跟着前面那辆满载鲜花的三轮车。   早春阴凉凉的清晨,阳光才将将洒下来。   三轮车上的鲜花一颠一颠的。   先生让他把车窗全部打开。   晨曦下清凉的风吹进来,前面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   大片的香槟玫瑰带着露水,系在三轮车上的同色系装饰飘带被风吹过来。   司机师傅没开过这样的路,像是要伴着柏油马路上一路的微风,在鲜花的引领和号召下,去一个没去过的新世界一样。 第61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两辆车一前一后没开太久, 佟闻漓就到了下午约定的地方。   她今天接的这单生意是一个十八岁小姑娘的生日成人礼。   晚上的舞会就在这个草坪上,负责会展策划的人已经来了,整体的单子是他们接的, 但鲜花布置这一块是孔榕小时候一起玩到大的一个同学推荐了她。   佟闻漓是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个机会的,当时有好多人都一起竞标呢,包括这个策划公司, 因为他们的公司业务里也有花艺布置。   当初是是他们做了样式之后一起拿过去给过成年礼的女孩子选的,没给主题, 好几家公司一起各自发挥。佟闻漓料想到那小姑娘的花样年华, 也想到家里祖辈们对她的疼爱, 于是就选了香槟色带一点点粉调的玫瑰。当时也很难拿到货,她调转了好几个供货商最后才弄到的。结果那小姑娘一眼就看重了佟闻漓做的,说她做的很漂亮,她就喜欢这样高级的样式。   小姑娘家里财力雄厚, 这是一个不小的单子。   佟闻漓早早地就开始准备。   花艺装饰上先生帮不上忙, 佟闻漓于是支开他去阴凉棚里休息。   他倒是难得抽空似的,就坐在那户外椅上远远地看着她。   原本只有两块白桌布的餐桌上放置了香槟色的烛火台, 那个叫做小凋的姑娘做好了基础的花台后,她就开始上手了。   她坐在那儿,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那些花草配饰,她带的那些香槟色的花其实也不单单只有一种颜色,看似都是粉白, 但也有细微差别, 有的透点蔷薇红, 有的却掺点落日黄。她把那些颜色分门别类地形成渐变的色带, 一枝连着一枝竖起来,像是长在迎宾台那儿。   怎么鲜花在别人手里就是普通的鲜花, 在她手里,那就是缤纷梦幻的童话。   他家族生意常年接触时尚圈,即便是在巴黎那样人人自持有天赋的圈子里,他也依旧觉得她的审美,在线又高级。   这让他疑惑,她到底是从哪里看到和学到的呢。   但他又觉得自己狭隘,你便是瞧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知道她身来就是无垠的旷野,比自认为受过许多精英教育的他们这群人强太多。   他早该发现了,那夜她敲开车窗的时候,他就应该发现的。如果他早一点发现,那他们的人生就会少一些错过。   只是有些可惜,她这样能亲手造梦的姑娘,他要去哪里才能买到她没见过的比她还要浪漫的鲜花,去博她一笑呢。   他这头正想着,原先去拿花的小凋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跑的急得鞋都掉了。   原先在布置花台的佟闻漓转过身去,看到慌张跑过来的小凋问到:“怎么了小凋。”   “阿漓姐,不好了,我们的花,我们的花……”   “怎么了?”   “我刚刚去拿花,但那些花好些像是被重物压倒一样,压坏了。”   “什么?”   这头靠在椅子上听到这消息的人也微微抬头,finger马上跟了上去。   “怎么了?”先生几步上前,走到佟闻漓身边问到,“怎么回事?”   “我们来的时候很小心,不可能会有重物压倒的。先生,小凋说我们的花损坏了大半。”   “去看看。”   几个人一起来到草坪外头原先三轮车停靠的地方,刚刚大家的心思全在主会台上,谁能想到这儿的花会出这样的意外。   此刻剩余的小半车花都是等会要用的主会场的香槟玫瑰,奄奄一息地从三轮车上掉落,七零八碎地落在地上,许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都已经破了。   要是用这样的花上餐桌,她就别想结到这单的尾款了。   “怎么办啊阿漓姐,没有这些花我们接下来还怎么做啊。”   “finger,你去找一下这儿的主事人,就说这儿收到财产损失,让他们报警,顺便把这一块儿的监控都查了。”先生这样嘱咐完,伸手去牵佟闻漓的手,“阿漓,回去再买,还来不来得及。”   佟闻漓却面色不变地摇摇头:“没关系先生,我在您的车上还放了备用的,您钥匙在嘛,可以让finger去拿剩下的嘛?”   他想了想,才像是想明白:“原来你出发前放在我后备箱里的那些是花?”   出发前她让finger搬了两个大皮袋到他后备箱上,她只说那是等会要用的材料,他也就没多想。   “我拿到了这么好的资源,遭到嫉妒和使坏是常有的事,我就多放了些,以备无患,还好您开车了,我就放在您车厢里,想来你的车,大约是没人敢动的。”   “快去拿。”佟闻漓指挥着小凋和finger。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愁容一扫。   佟闻漓念念有词:“竞争不过就搞阴谋诡计,就是可惜了我的花。”   说完之后,她又抬头对他说道:“先生,您别去查了,折掉这些花的成本比起这单利润来说算不得什么。”   她说的一脸真诚,其实他知道,她就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阿漓姐,这些要吗?”小凋在身后喊道。   “我那头还忙,我先走了!”她风风火火地又从他面前跑开。   他眼见她根本就没有把这点小问题放在心上,这么防患于未然,好像从前经常遇到这种事一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就知道从前她在这事上应当是吃了不少亏了。   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跟人家抢,怎么跟人家争,她总跟他美化着她赚钱有多容易,但其实不用深想也知道,大多时候,她都认命,息事宁人。   finger眼见阿漓小姐甚至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走过来问到:“先生,还要去查吗?”   “去查。”他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这样淡淡嘱咐到。   他眼见到阿漓忙碌,又把finger叫回来,叮嘱说:“别让阿漓知道。”   ——   佟闻漓再把先生后备箱里的花拿出来,这会小凋看得牢牢的了。   不过半早上的时候,finger来说先生有个电话会议要离开一会。   佟闻漓满口就答应了,她巴不得他不在这儿呢,否则她还要在那儿时不时地分出心思想会不会很无聊。   finger陪着先生从会场拐出来。他上了车,就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那头的周总从未想到过能接到这位先生的电话。有个他认识的高人给他打的电话,说有人在找某家度假公司的实控人,对方是他都惹不起的人物,让他只管叫先生,连来历都没说。他诚惶诚恐殷切地接了起来,先生长先生短的没完。   他不耐地皱皱眉头,单刀直入地说:“听说周总手下有个策划公司。”   “啊?”电话那头的人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他的确给自己小舅子开过一个策划公司。他小舅子隔三差五地给他惹事,这次不会惹上电话里这尊大佛了吧。   周总忙说到:“是有这么回事。是我小舅子开的,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是有用得上鄙人的地方吗?”   “嗯。”他淡漠地应一声,“我这儿吧,有点东西,我想直接送到警局去太冒昧了,折损我们的关系,不如就送给你吧”   周总一听,心下暗叹不妙,在那儿谢谢先生长谢谢先生短的,匆匆忙忙地就赶了过来。   他们去的那草坪就是归属于这个度假酒店的,这个叫周总的就是这家酒店的老板,这会儿恭恭敬敬把人请到了他的独立办公室里,好茶好脸地待着。   周老板心下惶恐,就他这资格哪能认识这位先生,眼下却因为他小舅子的事情找到他头上了,他此刻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finger让人把刚从后台导出来的监控录像给他看。   这周总也不知道这先生是从哪儿能不通过他就弄着闭路电视的。他眼见着他那个不给他省事,从来跋扈的小舅子带着一群人光明正大地走到一小三轮车面前,拿着棍棒,把那三轮车上的花都砸了。这群人砸完不够,都踩上去碾碎了才像是解气。   这一□□下来后,又把花放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走了。   天爷啊,他就知道这小子是个混种,给他惹事也就算了,连闭路电视都不会避开,这不让人把着证据兴师问罪吗?   “周老板,你怎么说?”   周总大约是猜到了那些花大概是面前这位来历不凡的先生的,气急败坏地拿出电话给他小舅子打电话:“张恺,你给我过来!”   张恺踉踉跄跄地来到周总办公室,见到周总还一脸迷茫:“怎么了姐夫。”   “怎么了?”周总四下张望,看到了放在墙角的扫帚,随即拿起扫帚朝他挥去,“我让你知道怎么了,让你给我闯祸,让你给我闯祸!”   “姐夫,姐夫您怎么打人呢,你再这样我告诉我姐了。”   “你去啊,我看你做的那些事,你姐会不会护着你。”   “我做什么事了我!”张恺还一脸不认账。   “还做什么事了。给他放,给他放!”   周总手下的人把那段监控重新放了一次。   张恺见到监控,有些心虚,轻声嘟囔道:“我还以为啥大事呢,您说这事啊,我一没打人二没敲诈,不就是打碎一车花吗,谁让那小姑娘抢老子的生意的——”   “抢?”   这会,东南方向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张恺这才发现他姐夫办公室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原先以为就是跟他姐夫来谈事的就普通的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这会儿听他出声之后才正式把眼神落在他身上。   只见他从头到尾地穿了一身黑,不是他姐夫身上那种整个西装全部浸染到墨缸里的那种黑,外套和衬衣的质感彰显了他一身的名贵。   他再是不成器,这会隐约也猜到了,从前他惹些什么事,他姐夫也就是骂几句就过去了,今儿却要跟他动手了,莫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   张恺眼见对面的男人站起来,一边脱外套交给身边那个一身肌肉的大个一边慢条斯理地还和身边的人交谈:“finger,依你看,张公子技不如人,没入客户的眼就嫉妒同行,使些肮脏手段,是不是欺负我们阿漓是个女孩子。”   那拿着西装的男人点头道:“是的先生,欺负女孩子,一点都不绅士。”   “他这么大的胆子是谁给他的。”他开始解自己的衬衫袖口了。   大个子一脸凶恶:“我猜,他一定是因为没有吃过我的拳头。”   解到袖子的人淡淡掀开眼皮:“是你的拳头,不够硬。”   话音一落,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把被拽落在地上,张恺还来不及反应,刚刚风淡云轻站在他边上的男人已经来到了面前,他瘫坐在那儿,瞳孔睁大,下意识闪躲要过来的拳风。   那拳头就在瘫坐在地上的人的鼻梁上,仅仅就还剩毫米距离。   “先生!先生!先生!”周总连忙来拉,“您给个机会,给个机会啊,我小舅子不懂事,砸坏了您的花,但一码说一码,他也没有伤人,您大人有大量,我们赔偿,我们赔偿,我们出赔偿的解决方案……”   张恺不敢看对面的人,即便他的拳最后没有落下来,但他眼里那琥铂色的瞳孔淡到了极致,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全是腾腾的杀气,好像恨不得把他踩碎了拿去给那些花陪葬才好。   “先生,您说话好好说……”周老板怒斥一声:“张恺,你还不道歉!”   张恺反应过来,瘫坐在地上在那儿磕头道:“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做那样的。”   他在那儿磕了许久的头,脖子上被攥紧的衣领这才一松,他得到了喘息,咳嗽几声,在那儿回着气。   背着手在窗边站起来的人这才算是顺了这口气:“周总,既然你做长辈,那这个礼,我就不问晚辈讨了。”   周总连忙过去,躬身说到:“谢谢先生……谢谢您手下留情。”   “至于赔偿——”他单刀直入,“我听说周总最近账上资金还不错,我家小姑娘少辆车,您破费,赔一辆吧。”   “啊?”周总没想到是这么大个赔法,他弱弱地说,“先生……您是在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未了,他又加了一句,“我家小姑娘不识货,太贵了折腾不起,就入门款,奔驰s级就行。”   S级还是入门款,这是几几年啊哥哥,他当是拍电影造模型道具呢!周总一个白眼要昏厥过去,那不是入门款,是要命款,要他的老命。   他扶扶额头,挥挥手无力地说:“先生……您还是把我小舅子带走吧,关到警察局去算了……”   此刻以为自己得救又被宣布死刑的张恺:不!   先生转过来,淡淡剜他一眼:“周总这家底,有点虚啊。”   周总:呜呜呜他甚至还嘲笑我穷……   “这样吧。”站在窗边的人这样说到。   一句“这样吧”仿佛是天神降临,两人充满希冀地看他。   “小姑娘总是也在这行做生意的,往后我不能日日都来,总得找人庇护,我看周总您家这晚辈就不错,刚刚闭路电视里大金链子一带,几个小弟吆喝的像模像样的,我家小姑娘呢胆小,又手无缚鸡之力,往后缺不了您家晚辈照顾……”   周总一听立刻明白了,他求之不得:“好说好说,能照顾先生是人是我们的福气。”   周总讨了个好转而又一脸严肃地对着地上的人呵斥道:“张恺!”   “在在在!”张恺明白过来立刻狗腿地过来,“我明白先生,往后啊,这位小姐包在我身上,只要我张某人在这一行,往后就没人敢欺负她,别说欺负她了,哪有生意我都让着她。……”   “也别让太多。别把她给忙坏了。”他淡淡地这么说。   “对对对,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张恺奉承道。   “那你还不去道歉,还不去帮忙。”   “我这就去!这就去!”   张恺化干戈为玉帛,这会跟捡了条命似的欢欢喜喜带着人去干活了。   周总这头满头大汗终于是消停了,他斟酌说到:“先生,您大驾光临,不如您在我茶室休息休息。”   “不了,我回了。”他穿好外套。   周老板心下舒一口气,心想终于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谁料到“大佛”走到门后后,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周总,您家底子哪怕实在是薄,有些表明功夫也不该省,比如这掉漆金蟾蜍,遇上我这手热的,摸一次掉一半漆,实在是不舒服,换不起金的,您换个铜的也行。   膝盖深深又中一箭的周总:……   呜呜呜他还在说我穷。   *   汽车展售4S店里,一屋子人盯着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不动声色就要提走一辆高档轿车的“上帝”洗了三遍手,总算是把他手上那金闪闪的漆洗掉了。   店长表面一脸温和,实际在那儿着急忙慌地催着手下的人:“到了吗?到了吗?”   “到了到了,还好仓库里还有一辆。”   “谢谢祖坟保佑!”店长在那儿小声阿弥陀佛,看完货后满脸春光。   “先生,您要的车到了。”店长热情洋溢地进来邀请这天降贵宾去看。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即便他们每天都西装革履地在装修得高级的VIP室里服务富人,但要知道,在现实巨大的贫富差距面前,他们4S店里如果不是顶级客人的预定,一年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一台S级轿车。   偏机械工业流水线的柏油绿和银灰色交错的S级车型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是抬抬眼皮,拿出一张卡,直接刷大额支付。   这反而让店里的工作人员有些为难,他们店没有开通大额支付,主要是一般的客人,也不会只拿着一张卡到他们店里来刷,要么就是去银行分次转账,要么就是开支票过来让他们去兑换。他的卡在不限大额转账,想必在银行应该是贵宾客人。   偏偏提车的手续还有些复杂。   店长见面前的人抬抬腕表,像是赶时间,细致周全地连忙建议到,“先生,不如您拿上临时牌照先提车,您助理留下跟我们对接后续的事宜。”   他点点头,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了finger,自己上了车走了。   *   佟闻漓忙活了一上午,快要结束的时候,草坪上声势浩大地来了一群人,你说他们是好人吧,个个都流里流气的,你说他们是坏人吧,一个个还都抢着干活。   就很费解。   他们说都是来帮她的。   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环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先生和小F。   不知道是不是他搞的鬼。   “阿漓——”   她打完最后一个蝴蝶结,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便知道他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站在草坪上拿着西装外套的人,有一瞬间的错觉,总觉得他那一身气质,才是这个聚会的主角。   “过来——”   她朝他跑过去。   他张开怀抱迎接她。   “好了吗?”   她拥入,微微仰头说到:“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看了看现在焕然一新的聚会现场,见那粉白色花海典雅高贵,场面异常宏大,在那儿夸赞道:“这么快就弄好了,还做的这样的高级。”   她回头看到那片花海,也觉得满意,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于是跟他分享到:“先生,我找到弄坏我花的人了?”   “是吗?哪儿呢?我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他作势要“与人算账”。   “竟然就是这个策划公司的人。”她拦住他,解释道:“不过他们来跟我承认错误了,承认完错误还帮我一起布置了现场,那个带着金链子的人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以后,以后让我在这个行业横着走,他说……”她放低了声音,怯怯好像很难说出口,“他说他唯我命令侍从,以我为尊……”   他见她那羞耻地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觉得可爱,于是就低低地笑起来。   “你也觉得很滑稽是不是,哪有这样的人,莫名其妙搞坏我的东西,不到半天又来诚恳道歉的,还看起来很怕我的样子,你说,他们是不是被人吓唬了。”   “怎么会呢,兴许就是他们良心发现了,觉得欺负你这样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小姑娘真是混账。又或者是老天爷青天白日地看在眼里,看不下去,给你出气呢。”   “真的吗?”   “真的,谁能忍心让你受委屈呢。”   佟闻漓于是高兴地甩甩手,像是不纠结了,这才问道:“你一个上午,是不是很无聊?”   说完之后她又看到了他身后的车:“咦,谁的车,怪好看的。”   她正琢磨呢,眼前却掉出一把银灰色车钥匙。   佟闻漓眼见那把钥匙落在自己的手心里,她怔住,有几秒无法反应,再一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只见他朝她抬抬下巴,在那儿说的云淡风轻地:   “去试试。” 第62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佟闻漓想, 是不是因为他们难得相见,所以每一次的相见,他都要让那些时光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对着那串钥匙发傻, 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笑:“给我的?”   “嗯。”   “新车啊?”   “拿辆二手的车送你,算怎么回事。”   她还是没反应过来,见他身后那台张扬的车, 有些不确定地问到:“先生……您不会这段时间,顺手还去买了个车吧?”   “难得有功夫过来一趟, 顺手就把事给办了。往后你就把东西放在这车里, 后座那儿都能卸, 车门一关,以后,就没人能使坏了。”   就为了不让她遭受某些幼稚的“商战”吗?值得买一辆她这辈子估计都不一定能买得起的车吗?   “您怎么不索性买辆装甲车啊。”佟闻漓大为感叹。   “能买的到的话也不是不行。”   佟闻漓依旧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在那儿摇头:“先生, 这太夸张, 我用不着的。”   “用不着你买那辆二手的三轮车做什么?不管是平时上学还是节假日接活,你都用得着。”   “我开这样的车去接活, 人家不要跟我做生意的。”   “怎么会,做生意讲究体面,人家看你小老板娘出入体面,车子讲究,就觉得你一定日进斗金, 不差他们这一单, 这样一来, 反而求着你的人就会变多。”   这样吗?佟闻漓觉得他缓缓道来, 好似还有几分道理。   “可是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佟闻漓想到。   “什么?”   “我会开三轮的但我不会开四轮的啊。”   他挑挑眉,似是没想到这一茬。   但他稳了稳:“问题不大, 你让finger开。”   “那我没地停?”   “我让finger找地方停。”   “算了他当你司机吧。”他想了想,“再付给他一份司机的工资吧。”   她笑笑:“给您工作真的挺不错,您真大方。”   他却微微伸手,一拦腰,低头笑盈盈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说,当我女朋友,也挺不错。”   她被他抱在怀里,只露出双眼睛,狡黠地说:“还行。”   “就还行?那一定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再给个机会,赏光吃个饭?”   “行啊。”佟闻漓回头看看,“都弄完了,甲方也来验收过了,接下来还剩的半天周末,就都是我的了。”   他盯着她的鼻尖,看她笑盈盈弯起来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又只剩下半日了。   *   吃过午饭后,他问她接下来半日的光景想怎么过。   佟闻漓想了想,说要不去把那头熊给打下来。   熊?   佟闻漓边走边跟他解释:“我们学校后面时常会有那种来摆摊的,有套圈的,有射击的,有投掷的,那儿最大的奖品就是一只熊,来福每次跟我经过那儿都要对着那只熊吠叫几个来回——”   她说到一半转过头来:“先生,您说,我要是把那头熊赢回家,来福是不是会气死,你能想象到它那个样子嘛,它视为眼中钉的人物被我接回家跟他共处一室。”   “知道它不高兴,那你还要把它赢回家。”   “它太傻了,那就是个玩偶,多接触接触过两天就没事了,它生日要到了,我给它赢个熊,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发表意见。”   他心下无奈,猜想一定是她自己想要那个熊。   到了口里说的地方,那就是一片依靠在学校后面的阴凉地。虽是午后,但聚在那儿的人还是很多,且是早春呢,坐在阴凉地方被晒得满脸倦容的老板就拿着个菖蒲扇,在那儿打着哈欠。   “老板,来五十枪!”佟闻漓豪气递过去一张钞票。   “好嘞!”老板顿时来了精神。   “这么多?”她的豪横程度甚至震惊了自认为见过世面的男人。   她转过头来轻声说:“先生,熊要五十枪里中了四十五枪才能拿走。”   想到这儿她又问到:“老板,你那个熊还在吗?”   “在呢,在呢,那可是要四十五枪!这方圆十公里的,我就没有见到过能打中一次性四五十枪的人。”   老板看到小姑娘身后跟着的男人,见他一身气度不凡,虽沉默不语,但却好像不是个好打发的家伙,随即问到:“小姑娘,是你来还是你身后的这位先生来?”   “我来。”佟闻漓二话不说就接过装满子弹的□□。   她不用老板怎么教就知道怎么用那□□,扛在自己的肩头上,微微倒着脑袋,盯着那瞄准器,看准了后松手。   “啪”的一声,气球破了。   “可以啊佟闻漓。”   佟闻漓转过身来得瑟:“怎么样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倒是出乎他意料。   这头两人乐呵呵分享第一个开门红,旁边老板就阴嗖嗖地说:“还要中四十四个,加油。”   佟闻漓稳下心来,继续瞄准。   下一个,没中。   再下一个,还是没中。   她再度稳了稳,又中了几个,但连着她中之后又是接连几个失误。   五十发的子弹很快被用完了,她中了十几发,只能拿一个小小的抱枕,这让她有些沮丧。   “要不还是给来福买几根大骨头吧,反正对它来说,它还是比较喜欢实惠一点可以吃的东西。”   她这样安慰自己。   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听到这话,四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点破到:“是他那枪有问题。”   “烟烟也这么说。”佟闻漓点点头,她像是知道,转过来说:“不然的话他哪能那么得意在这儿摆这么久的摊都不亏本。偏偏我还乐此不疲的。”   她边说边往街口走去。   他看她动作熟练,料想她往常肯定没少来。   “阿漓——”他叫住她。   “嗯?”   “你说那熊,长什么样,在哪儿呢?”   “就那儿——”佟闻漓指了指那摊子边上堆礼物的那一块地儿。   果然有只灰棕色的大熊,近乎有她一个人那样的高。   “那个啊——”他像是若有所思。   “怎么了?”   他盯着她眼睛:“你想好赢它回去后你要把他放在那儿了吗?”   “阁楼的楼梯上,客厅的茶几边上,来福的狗窝边上……都可以。”佟闻漓想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哎?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只是笑笑,拉着她折回。   老板赢了钱,在那儿心情老好地哼着调调,见又回来的两人,还以为是不甘心来闹事的呢,他一脸紧张地看着来人,却听到那个衣着矜贵的男人说道:“老板,再来五十发。”   碰见个不服气的,好的,又是个给他送上门的大冤种。   老板爽快地再给他上了五十发。   佟闻漓在身后拉拉他衣袖,轻声说:“先生,他这个枪不准的……”   她是想说她时常跟烟烟来试手气,烟烟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也没能从这个老板的手上讨到便宜,她怕等会他……   身边的人只是微微倒头,轻声说道:“阿漓,站远点。”   佟闻漓只能站得远些。   站在那面气球墙外的人拿起那□□,先是倒转反面地看了一圈,大概是研究了一下它的作用力方式,但他不用向她那样要把肩膀作为支持架,靠手臂的力量就能把枪稳定在那儿。   他闭一只眼,微微侧身。   “啪”地一声,气球没破,像是偏了。   佟闻漓于是连忙上前安慰道:“刚上手手生,多几发就好了。”   他没说话,但心里大约有了判断,那瞄准器被店主调得往左大约偏了两厘米。   下一把,他在瞄准器看到目标物后,再微微侧了相应的距离。   “啪啪啪啪啪……”□□射击出后,五个球连破。   这么准?   佟闻漓愣在那儿,想拍手鼓掌,却见他神色未变,有条不紊地扣动扳机,接连又下了好几个球。   一连几个,看得人目瞪口呆。   最后只剩最后五个球了,他已经连中了44个了。   这下轮到老板不淡定了,他菖蒲扇都没拿起来,盯着那破了的球,心里想得是,怎么可能呢?   他那把枪调的不要太歪,哪怕是个老手,也得在他这儿吃下不少的哑巴亏。   只见面前只是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色衬衫的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头还微微倒着,眼神飘过来问他:“老板,你可不能反悔。”   佟闻漓见他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乐呵呵地过来跟老板强调:“老板!你可不能反悔!”   老板下不来台,揣着那点最后的倔强说:“切,这不是还有一个嘛,我不妨告诉你们,最后五个气球那可不是一般的气球材质,你那弹啊指不定都穿不破……”   老板耍无赖都耍到明面上了,佟闻漓气不过:“老板,你怎么黑心成这样啊……”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啪地一声。   佟闻漓和老板回过头去,只见老板说很难破的那最后一行气球里直接破了两个。   平行双杀!   店铺老板张大嘴巴眼见还有四发子弹没用的男人轻飘飘地收了枪,他微微抬头,对他说道:“也就这样。”   这之后,他又对佟闻漓说到:“阿漓,去拿。”   佟闻漓兴高采烈地去礼物堆里把那只一人高的灰熊抱走了。   站在一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老板:今儿真是碰上高手了?   *   佟闻漓抱着那熊,高兴地在一旁一颤一颤地:“先生,您是怎么做到的百发百中的!”   “那不是还遗漏了一枪吗?”   “那是试手的,不算,我说后来,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那个瞄准器不准,我只需要判断一下大概偏了多少距离,按照那个距离还原回去就好了。”   佟闻漓见他说得轻飘飘的,傻在原地,轻声说:“这是可以还原的吗?”   他见她那样子,笑了,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推着往外走:“从前年轻的时候和几个朋友爱去射击馆玩,练过几把,手熟而已。”   “我也常来玩的,我怎么还是只能种十几发。”   “你练他那个,自然是练不准的,不知道西贡有没有射击馆,下次回来,去玩玩。”   “好啊。”   女孩子语气里的雀跃是挡也挡不住的。   他转头看过去,她身上还抱着那个巨大的熊,只剩一对眼睛从熊后面露出来。眼里是遮盖不住的光彩,亮彤彤的。即便那早春的半下午,她的头顶也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他于是把她手里的熊抱过来,单手夹在腋下,那原先要到她脚尖的熊在他身上不再那么大只了。   他站在她面前,走近一步,伸手把她细密的碎发拂到一边,手还拢着她的下颌角,问她:“阿漓,你高兴吗?”   “高兴啊。”她站在他面前。   一阵轻风吹来,她绸绿色的裙摆被吹起来,她微微上扬的唇定格在嘈杂又拥挤的街道背景里,定格在四季不变的闷热里。   他有半刻的失神,他想,她高兴就好。   *   他们把熊放到车里后她说要不去看电影吧?从前他们在西贡的时候,偶尔去看交响乐,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到:“先生,其实从前,我听交响乐都要睡着。”   他带她去听过几次,小型会场音乐大起大合,气质恢弘,但她强撑着眼皮,直到最后被一阵结束的掌声彻底惊醒时还要装模作样地跟其他人一样讨论音律、节奏、编曲。   “原来从前你都不爱去,装的倒是像样子。”   “我尝试了一下上流社会的爱好,发现不行,先生,您的上流社会,我怕我这辈子都进不去了。”   “不过是个兴趣爱好,哪有什么上流和下流之分。”   “嘿嘿。”她笑笑,“雅俗共赏、雅俗共赏。”   今日他们一起踏进电影院,先生问她要不要做贵宾室,只有两个人的那种。   她摇摇头:“先生,陪我当半天普通人吧。”   就是两个普通的人,来这个拥挤又忙碌的世界里,在踩不着故乡的土地上,看一场普通的电影吧。   她说的真诚又渴望,他只是把她的发丝扣到她耳后,没有拒绝她,去买了两张普通的电影票。   佟闻漓惊讶于他这种不发一言的迁就。   但当他真的出现在电影售票处那个木制的售票台后面,排着队不享有任何特权的等到那长长的队伍轮到自己,当他从他一尘不染的钱包里拿出来一张崭新的钞票,却在人们即将找给他那些零散的、破旧的、褶皱的纸钞和散币的时候,她突然就后悔了。   电影院空置的座椅上躺着许久不动的流浪汉,下午阳光没有驱散密闭空间里营造出来的黑暗。她能从光影中看到外面飘进来的尘土,那尘土浩浩荡荡地席卷她,她站在脏污里可以做到不为所动,却眼见那些尘土要朝他而去,他们张牙舞爪地在讨论要怎么样才能栖息到他的肩头上。   她觉得他就应该坐在那隔离人群的地方,他不应该掉到尘土里来。   她只是一个站在尘土里的普通人,但他,是她心软的神。   他不该,不该那样。   于是她一把走过去,抓过他的手。   眼前的男人转过来,淡薄的秋水目还跟从前一样,但偶尔泛起的温柔涟漪是给她的。   她说:“我后悔了,先生,我们去贵宾室吧。”   “怎么了?”   佟闻漓不由分说,票还没出,她摆摆手,用越南语跟对面说到,他们不要了。   柜台后面郁闷地数落了她两句。   她跟没有听见似的拉他出人群。   “怎么了阿漓——”他拉住她。   她转过头来,回头心下戚戚地看着那些追不上来的尘土,缓着气说:“先生,我们还是去贵宾室吧,那儿人少些,这里太拥挤了,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会儿,还能休息一下。”   他还正欲说些什么,她连忙转移话题说:“先生,我想吃贵宾室的冰淇淋和爆米花,我听说那儿的好吃,您带我去。”   他自然也是愿意带她去的。   那天他们看的电影叫做《心灵捕手》,很多年后佟闻漓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们去看了一部经典电影,但她却不是很记得电影讲了什么。   她只记得当年她不小心打翻一桶还未吃的爆米花,心下无措地第一反应是落地三秒还能吃,她没有一刻的多想的要去地上把能搂的都搂起来,他却阻止她,牵着她的手捧着那空空入也的空桶再问前台买了一桶。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她往后都是出入开桥车的人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抠。   他却解围说,节俭是美德。   她在那一刻,复杂地想到,那些她认为无法跨越的鸿沟里,是不是永远是他低着头来迎合她。   就像当年他捡起她的一颗槟榔,送给她的一朵玫瑰;如今愿意为她当的所谓的“普通人”,温暖她时不时暴露出来的因为苦难而留下的伤口。   哪有他这样的人。   她一定是在做梦。   *   于是她开始把他写进自己的梦里。   她用他送的那只万宝龙的钢笔把他写进她的故事里,像很多她读过的故事一样,把他变成了她故事下的主人公。   那个故事她取名为《玫瑰先生》,玫瑰先生原是一种产自法国被后天培育出来的月季花名称,人们也爱称它为“绅士花”。   她没敢在故事里真的写下他的名字,只敢称他为“先生”。   而她自己,也有了一个奇怪的代号,她管它叫玫瑰小姐,Miss Rose.   玫瑰小姐遇上先生的时候,她还在流浪。   她在很多个不见他的日夜里,在安静的窗台下记录他们的故事。   她只是写了个开头。   但她翻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在结尾处写上:   “从此以后,玫瑰小姐和先生,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风吹过纸张,把她的故事又吹到开头。   她依旧把纸张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结局上的文字发呆。   “从此以后,玫瑰小姐和先生,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 第63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一更)   离别的时候, 先生说让她早些回来,如果觉得坐车太久了,就直飞回来。   但是佟闻漓在那个逐渐靠近夏季的下学期里, 只回去过西贡一次。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那六个月里,他尤为忙碌, 在西贡待的日子加起来一个月都不到。   她也因为逐渐变好的生意和逐渐接近尾声的大三生活也变得异常忙碌。   而仅有的一次回西贡,她也是回去参加一个商业聚会。当时先生说, 他有几个法国的朋友来西贡考察留在这儿的生意, 缺个翻译, 让她回来一趟   她暗想,市面上什么像样的翻译请不到,非得让她这个半吊子的学生过来。   直到回来见了人,那法国人给她递了一张名片, 她才知道, 原来先生要带她见的那个人是西贡这边最大的一个外资加工厂的掌权人。   她这会知道,为什么先生偏偏让她回来做翻译了。   先生在西贡做的只是贸易生意, 但那的确只是他家族生意的冰山一角,他往后应该不一定会常驻西贡。他给她举荐了一个机会,她知道这家公司,基本上都是本地学生最想进的公司之一,除了传说中待遇上佳的外资背书以外, 还有调派法国的机会, 用榕榕的话来说, 进了这家公司, 能算得上是一个普通学生往后实现阶级跨越的一个起步点。   如果想要赚钱的话,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谁不想背一个Chanel出现在巴黎街头呢,毫不肉疼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只欣赏街边咖啡洋房花店里的浪漫呢?   她知道他不会一直在西贡,他总是要回到法国去接手他的家族生意的,所以他一点点地开始在铺就她人生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了。   她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他的诚意。   坦白的来说,她那个惴惴不安怅惘多年的故乡梦,始终放不下。   学校里帮了她很多的法语老师应老师前些天退休了。   她很舍不得应老师,但她已经是个到了退休年岁两鬓泛白的老太太了,她时常拉着佟闻漓说很多她没法从其他长者口中听到的道理。   佟闻漓喜欢听那些道理,她喜欢听一个读过很多书的学者去发表她私有的想法,也更喜欢她这种除了师长之外的私人的关怀。   应老师说,她学了一辈子的法语,也就在年轻的时候,偶尔有机会去过几趟法国做过交流。她说那儿跟我们这儿不一样,跟我们所有的亚洲国家都不一样。   作为一个要以一种外语谋生的专业学生,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还是建议她去看看,书上的世界和真正眼睛里去看到过的世界会非常不一样,不然为什么有人说,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应老师还把她看以前珍藏的那些书都送给了她,又拍拍她肩膀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越南。我老同学的报刊社,就是从前你也帮她处理过译文稿的那个,他们译文报刊社里缺一个能处理译文的作者。我当然是极力推荐你的,你文笔好,若是不喜欢那种飘荡的生活,就留下来,一日三餐,朝九晚五,薪水报酬和社会地位都还不错。”   佟闻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无从说起。   她知道,那都是极好的机遇。   佟谷洲说的没有错,只要她好好努力,好好学习,生活会善待她的。   他一个跛脚的小老头……如果他还在的话,那他现在一定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了。   他一定又给自己倒一杯土烧酒,笑呵呵地炫耀她的出息。   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应老师是她跟了三年的老师,是她人生中难遇的恩师。   “你想回到中国去,回到故乡去,是不是?”老太太笑呵呵的。   佟闻漓没想到她一眼就点破了。   “那是正常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故乡有不同程度的眷恋,那是长在人的基因里,是不能割舍的羁绊。”   “有些人能在异国他乡生活下来,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去处理这种平衡;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敢回到故乡,不是因为他乡有多少好,而是害怕看见故乡缱绻的目光,她不责怪你为什么在外漂泊这么久,就像一个母亲从来都不会真正地责怪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离家远行,即便那些思念让人在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你依旧害怕面对她的目光,天然因为自己许久没有回家而产生愧疚。所以孩子啊,你要知道故乡难回,乡音难觅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人们天然就害怕,回到故乡后,她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你发现记忆中的人都不在了,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如果一切都要从头来过,那人们就会迷茫思念的故乡和他乡还有什么区别,会开始后悔抛却在异乡认识的那些朋友,留下的记忆,以及感念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异乡也曾经诚恳地欢迎过你。”   ……   应老师推心置腹地跟佟闻漓说了许多,她最后一个在学校里的下午时光,是花在佟闻漓身上的。   但她最后只是说,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好的选择,她永远支持和祝福她。   应老师说的那些佟闻漓并非是不明白的,她眼前有不错的可选的机会。但如果她义无反顾地现在回到中国去,那代表着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重新再来。   她只说,她会好好想一想的。   只是回到中国,回到故乡,是她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啊,是很久以来只挂念在脑海中的唯一的事情啊。   如果让她就这样自我割舍,她握着从她身上剜下来的这个血淋淋的结节时候,不确定她还不是那个佟闻漓了。   她要成那个背着Chanel出现在巴黎街头,毫不肉疼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会淋湿她昂贵的皮包和高跟鞋,只欣赏街边咖啡洋房花店里的浪漫的人吗?   ……   但没等她想明白,她就同时拿到了那家法资公司的入场券。   那个时候的他们在大三末尾的时候基本上都会确定自己的去向,大四了除了忙自己的毕业论文之外就是去意向公司实习了。   但佟闻漓是同一批学生中拿到机会最早的。   孔榕甚至张罗了一个欢庆会,庆祝阿漓早早拿到行业入场券,提早成为人生赢家,她在那儿跟还不是特别了解情况的同学们说到,那家外资公司除了一些基础工人是从本地招的以外,其他职能人员都是从法国派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破例招从本土的学校招聘呢。   “先在西贡一段时间,后面就要被派去法国啦!”孔榕掌握一手情报。   坐在那儿的同学都很羡慕地问到:“阿漓,那你以后会去法国生活吗,我听说那是个浪漫的国家,跟我们这儿都不一样。”   她在灯火阑珊里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地躺在小木板床上,阮烟也是这样说的:“那可是个浪漫的国家。”   她问她有多浪漫。   她说:“你想想,巴黎铁塔、卢浮宫……你走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在这场大雨里毫无顾忌地扔掉我们的伞,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不爱的人拥吻。”   她说佟闻漓总有一天会离开西贡,周游世界。   ……   佟闻漓脸上挂着被祝福的时候应该有的笑容,她眼神落在手边的啤酒瓶上,在那儿鼓着腮帮子听着一连串的同学抱怨着找工作的难度。   眼前的迟钝感却越来越重,酒精让她甚至开始有些抬不起眼皮来。   模模糊糊中,她看到有个人向她走来,先入她的眼睛是黑色西装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那串青白玉菩提串子还戴在他的手上。   她想骂他傻瓜,那是生生世世的不分离啊,他怎么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   神佛会惩罚做不到的人的。   他把她从酒桌上捞起来,她没有力气地趴在他的肩头,耳边模模糊糊地听到周围的同学的惊呼。   有清醒的同学在那儿起哄,说他是谁啊,怎么随便抱阿漓呢。   她听到他抱歉地说:她让大家担心了,他是她男朋友。   同学闹得就更激动了,孔榕嚷嚷得最大声,说她不讲义气,有男朋友也不说,还让她做着让她成为她小表嫂的青天大梦。   他还真的拧着眉头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用越南语问:请问她的表哥,是哪位?   佟闻漓眼见孔榕脱口而出地又要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于是趁着酒意,踮着脚去吻他。   他抱着她的手微微一僵,而后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在灯火覆灭酒瓶东倒西歪的聚会上,在时代即将变化的世纪末尾里,也那样深情地拥吻她。   佟闻漓在那一刻恍惚地想到,原来三年后,她已经有了一个能在巴黎铁塔、卢浮宫……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上,在大雨里深情拥吻的人了。   有人羡慕她往后别样的人生。   可是她那颗不安的心啊。   那别人眼中可羡的未来,真的能填充满她那颗漂泊的心吗? 第64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二更)   阮烟却说佟闻漓杞人忧天。   她还有一年的时光呢, 一年有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她难道每一天都要这样犹豫不决地过吗。   人生苦短,要及时享受当下。   至于未来的事, 走一步算一步,不是有句话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那是许久不见的一个夜里,阮烟醉醺醺地对她说的话。   彼时佟闻漓正望着院子里那些先生让小F重新给她买的热带植物出神, 她双目放空,只看到月光下悄悄爬上她海芋叶子上的红蜘蛛, 也带着些许的酒气问:“烟烟,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会舍不得我吗?”   “不会。”阮烟果断断地摇摇头,她那晚喝得尤其多,整个人靠在小桌板上支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阿漓——”   “神明早就告诉过我, 你只是刹那的烟火。”   她最后说的话很轻,声音很柔, 不像是她的风格,唯有那从来就透出来的哲学意味还能证明那就是她说的话。   佟闻漓还没有醉,她靠在那儿问几乎已经要趴在桌子上的人:“烟烟,那你呢,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会怎么样?”   “我?”桌子上的人动了动, 费力地把脑袋支起来:“还能怎么样, 就那样呗, 继续打零工,继续做音乐。”   说起音乐, 佟闻漓听说阮烟期待的那个演出计划落汤了,投资人说好好的音乐节不办了,说是没赚头,也说她的音乐小众又畸形。   一阵长久的沉默蔓延在两个人之间,长久到佟闻漓都以为阮烟睡着了,谁知她又轻轻地说:   “阿漓,或许我从来都没有做音乐的天赋。”   *   夜里混乱的思绪真的让人发疯。   佟闻漓后来叫了小F,让唯一会开车的他带着她们两个去兜风。   小F一边集中注意力开着车,一边还得叮嘱着两个在后座醉得不成样的摇着车窗的女人不要把头伸出去。   佟闻漓让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趴在窗户边上回头对着阮烟大叫:“烟烟!烟烟!你看我像不像来福!”   阮烟的心思却全在驾驶室,她掰着驾驶座椅,在后面痴痴地说,能不能让她来开,她想体验一下开四轮车的感觉。   finger一本正经:“阮烟小姐,开车一滴酒,亲人两行泪。”   “我没有亲人。”阮烟摇摇头。   “你有!”佟闻漓睁大眼睛过来辩驳,“你忘了你妈妈!”   阮烟耷拉眼皮:“我有吗?”   她呆滞了一会,又把手搭在佟闻漓的脑袋:“哦,是有一个的,但我已经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了,严格上来说,我没有了。”   “那你还有我呀。”佟闻漓憨憨地去抱她,“烟烟,我有来福陪我,可你没有……别难过,我当你的小狗好不好?”   finger在一旁劝到:“阿漓小姐,您往后别说这种话,先生听到了要不高兴的,”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有时候也当他小狗的……”   她这话说出来,就连醉的迟钝的阮烟这会也吓得去捂住她的嘴。   “唔唔唔……”佟闻漓含糊不清地还在那儿说什么。   阮烟捂着她嘴一直“嘘”她……   天爷,他们私底下到底在玩什么!把孩子都玩变颜色了!   ——   这样折腾了许久,许是闹累了,也可能酒精上头后带来了睡意,坐在后座的两个人终于不闹了。   finger一直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开着。   半夜路上没什么人,阿漓小姐没说去哪儿,也没说去哪里停下。   他这会从驾驶室的后视镜看向后座的两个人互相抱着睡着了。   阮烟口袋里的电话却一直响,他只能把车停在安全的路边,试图去叫醒阮烟。   但阮烟不为所动,只是倒到车的另外一边,皱了皱眉,似是想忽略那声音。   那电话声音断了后没过半分钟又打过来了。   finger猜想,或许是很紧急的事情,又或者是阮烟小姐的亲人朋友找不到她着急。   那电话持续不停地响起,于是他捞过,接起来:“喂?”   那头打了好几个电话心烦意乱的Ken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   Ken到电话里说的那个地方的时候,见那儿停了辆奔驰S级的昂贵轿车。   车边的那个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衫,坚实的肌肉线条显露着他平日的锻炼得当,身形比他还高一些,虽看上去唬人,但表情却规矩地很,插着兜在那儿等着人。   “人呢。”Ken没跟他客气,单刀直入道。   finger给他开了门,后座安静地睡着两个女孩子,各自都用毛毯子盖着。   ken掀开阮烟外面的毯子,捞起她把她抱在怀里。   finger站在窗外,月光下阮烟小姐没了平日里的挂在嘴边的“老娘”和“滚蛋”后,被眼前的人抱在怀里的四肢像是没有生命,与他平时卸下的义肢一样,这让他从来都不会感到遗憾的残缺感突然就涌上心头。   他觉得这有些奇怪,于是他开口问到:“需要我送你们吗?”   “不用。”Ken瞄了一眼Finger,兀自走了。   finger不强求,他关上车门,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的电话响起来。   他一看,先生的来电。   他接起来,听到电话那头说道:“finger,你人在哪儿,阿漓电话怎么打不通,我刚下飞机”   “先生,阿漓小姐在车上睡着了。”   “车上?她怎么睡到车上去了。”   “跟阮烟小姐喝了酒,就说要出来兜风。”   “越来越不像样了,喝成能睡在车上的样子了。别管她,让她在车上睡吧,等明天她起来脖子疼就长记性了。”   “是。”Finger满口答应。“我这就离开,让她在车上睡一晚。”   那头正拿着行李箱的男人半句话又被呛回去,心下无奈,又问到:“在哪儿?”   *   坐在前头驾驶室的男人拧着眉转着方向盘,时不时看向驾驶室后视镜里的人。   finger被他支回去了,他开着她那辆车直接往他落脚的酒店里来。   车子进了地下室的贵宾停车位,他刚停好车,就听到后座的人在那儿嚷嚷着什么。   他关了驾驶室的门,从车里下来,打开后座的车门,想要把她抱下来。   她却伸手过来揽他的腰。   他本意是要指责她几句,却见她抱着他之后又缩在他怀里老老实实的,于是又只能拍了拍她的脑袋:“又喝多了是不是?”   “想喝水。”她含糊不清,伸手上来,迷迷糊糊扯着他的领带。   他眼神瞄过她脚边备用的两瓶水,捞过一瓶,递给她:“那起来喝。”   “要喂——”她眼神光延展,手指还绕着他的领带边,葱白指尖握在他黑衬衣的褶皱上,银白色的领带边被卷起来,这让他那点强迫症开始作祟。   “要喂——”她重复一遍。   “你自己不能喝了佟闻漓?你这张嘴是只能喝酒是不是?”   “你别骂我嘛。”她眼神微飘,仰头像是要努力看到他一样,“好不容易见一面。”   说罢她还攥着他衣角:“我很想你的。”   他心下叹口气,于是拧开那纯净水瓶子,仰头。夜里冰凉的纯净水蔓延到他喉腔,他再渡进她嘴里。她喝着水,却失了本该有的分寸感,拙劣地碰到他舌尖。   他喉头一滚,克制地把人挪开。   夜间地下室,在她的车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全控制的。   谁知她依旧贴上来,滚烫的脸贴过来。   衬衣扎进西裤。   她喃喃自语,微微发红的脸上依旧是那幅单纯的样子:   “先生……”   “我当你的小狗好不好?”   他瞳孔在那一瞬间有一些缩紧,琥铂色的秋水目的内敛和厚重消失不见,只剩墨色蔓延。   他咬着牙,单手把她翻过来:   “佟闻漓,你要我命,是吧。” 第65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些夜里, 佟闻漓总是能记得的。   她喜欢他抱着她没法控制的样子,她喜欢他的有力的臂弯,她喜欢她贴着他耳朵问他小狗乖不乖的时候他频频的皱眉持续带来的紧绷感, 直到他重重地吐一口气,再抱着她吻着让她叫他的名字。   “易听笙——”   她会那样高兴地叫他,像是给他的奖励和回报。   “用粤语——”他执着道。   于是她换了粤语, 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易听笙——”   他抱紧她,把鼻尖埋进她的锁骨里, 好像要这样才能把她的味道牢牢地记住一样。   在那些个夜里, 他们会越来越亲密, 越来越坦诚,越来越彼此表达需求,但她唯一没敢问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中国去了, 他要怎么办, 他们要怎么办呢。   她不敢问的原因是因为她其实知道答案,如果为一个人去背离自己生长的国度和故乡那么容易的话, 那她也不会这些年来总是怀揣着归乡梦了。   推己及人,她很明白。   但大学里最后的一个暑假来临了。   那是1997年的夏天,她重新回到西贡。   她在回西贡之前收到了小唐的来信。   他许久许久都未来信了。   他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了很多的世面,学了不少的东西。   他从会修鞋到会修钟表, 现在他开始学着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管它叫做电脑, 也有人叫他计算机。   他说计算机是个好东西, 或许很多年以后,人们在世界各地都能快速便捷地取得联系, 距离再也不是问题,相爱的人再也不用害怕难以跨越的山河了。   修计算机比起修鞋、修钟表要难很多,所幸她教过他一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去看书。   但要拿到一本讲关于计算机的书真的好难,于是大多的时间,他就只能自己研究,他一边捣鼓着那些硕大笨重的计算机,一边开始做笔记,做研究,做测试。   他说比起人来说,他更喜欢跟机器打交道,因为他的长相经常把客人吓到,所以他给他的修理铺盖了个帘子,人们只需要把要修的东西带来放在帘子外面就行,到约定日子了就来取,他都能收到他们诚恳的一句道谢。   隔壁的阿婶说他这般的年纪了也可以准备找对象了,给他介绍过一个铁匠的女儿,天生的视力障碍,阿婶说,他们天造地设的一对。   写到后来,他又落笔说到。   “阿漓姐姐,这些故事对你来说,是不是陌生又遥远了。”   “我现在有学着你一样,把赚来的钱存起来寄给当地的福利中心。但那福利院的院长不像从前亲力亲为的院长,他西装革履,出入有四轮轿车接送。”   “所以我最后还是把钱直接给了孤儿院的小朋友。”   “但那孤儿院的小朋友像流动湖水里的浮萍一样,有的今天在,明天就不在了,我认也认不全,不知道哪个给过了,哪个又没给过。”   ……   “讲了这许多,讲到这儿也差不多了,   “见信安,勿回。”   ……   佟闻漓把信放下,拿起钢笔想跟他回些什么,但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起。   他寄信过来的地址很奇怪,她从前也回过几次,但总是会被退回,说查无此人。   小唐在信中写道过,他生活在她的平行世界里,那样的信只能他寄出来,她是寄不回来的,所以他每次都叮嘱,勿回,他正在平行世界里周游世界,居无定所。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事。   佟闻漓不知道小唐是怎么做到的,但或许他真的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平行世界”吧。   她是他单一的倾听对象。   她闭上眼,想起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依旧拿起钢笔,落笔:   “我一切安好,希望还能再听到平行世界的故事。”   她按照寄过来的地址寄了出去,即便一个月后,她又收到了退信。   *   佟闻漓手里玫瑰小姐和先生的故事还没有写完。   她对着西贡那片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玫瑰花田发呆。   奈婶端来用椰奶冲了腥味的燕窝粥,嘱咐她不能用眼过度,下午也要早点出发,泰拳老师还等她上课呢。   度过了新手期,学泰拳对她来说算不上是一件折磨的事了。   从前她一小时的课下来,腿都抬不起来,腿上全是伤,现在跟教练对打一个小时,她基本上大气也不喘了。   阮烟跟她一起去过一次泰拳馆,站在那儿见她一个飞膝踢后落下稳稳不到,在那儿啧啧说道:“行啊小阿漓,核心挺稳,动作有劲又漂亮,有点东西的。”   佟闻漓知道阮烟是见过Ken打比赛的,她那几下也就是花拳绣腿,锻炼用的,上不了真场子。   但她还是因为自己的进步小小的高兴了一些。   私教老师一直有在提升难度,她专注地在那儿躲避老师的攻击,几个回合后,一个飞踢落下结束。   耳边传来鼓掌的声音。   佟闻漓转过去,只见拳台子下面站着他。   “进步挺大啊。”他彼时闲适,像是巡场。   佟闻漓跑到台子边边上,抱着两个拳套问他:“先生,您怎么来了。”   “下午的会取消了,来看看阿漓。”他往前一步,也扶着她手里扶着的那根拦绳。   绳子轻轻晃动起来。   “来打一场吗?”她突发奇想。   “嗯?”他穿的依旧是正装,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掀开眼皮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说的话有点狂妄,“是要我教训教训你?”   “切。”佟闻漓热了身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指着那边的护具说道,“把你那儿童护具给爸爸穿起来,当心踢断你肋骨。”   他笑笑:“等着。”   佟闻漓是第一次见他来拳馆。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技艺上的切磋却在她真的看到他出来的时候开始有些不太对。   他光着上半身,只换了一条拳击短裤,做完热身之后坐在那儿低着头缠着手带,从来梳起的额间碎发掉落。   他这样的话,原先还算帅气的教练就有些不能看了。   他锻炼得当的肌肉线条明显,肩膀很宽她是知道的,在某些亲密的画面离,她从来就是倒着看他的,这让她莫名替他害羞,但她又觉得那种荷尔蒙下宽肩窄腰是让她挪不开眼神的,于是她躲到门边,在那儿看着他缠手带。   低着头从来没有把眼神转过来的人却揭穿她,幽幽地说:“要看就来近点看。”   佟闻漓被戳穿,晃着手从门背后像是没事人一样地走出来,眼神还瞥了他两眼,嘴上却不在乎地说:“切,谁要看。”   他半条手带还垂着,抬眼对她说:“过来——”   佟闻漓背着手:“不过来……”   她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他拉到他怀里。   反光玻璃照出他们肤色差和体型差。   他把未缠好手带的手伸出来,递给她:“我缠不上。”   “怎么就缠不上,明明你自己从前都是可以缠的。”佟闻漓微微仰脸。   “嗯。”他喉咙低低一声,低下头来,看着她:“但现在缠不上了。”   佟闻漓一把推开他:“易听笙你战前色/诱对手!”   他笑得顽劣,也不恼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把护具套上:“那你等会可别手下留情。”   他们在的地方是独立的训练室,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   他带上护具,让她像刚刚教练陪练一样基本上做人肉沙包给她打。   她拳击接一个肘击过来,他用护具准确无误地就接过了,卸了她攻击的力道后还在那儿轻飘飘地说:“挺有劲啊,这会这么有劲,让你自己动的时候怎么就动几下就嚷嚷着没有力气了。”   他这突然的黄腔让她破防。   她气得停下:“易听笙,你把护具摘了,你还手,我今天非得揍你。”   “非得揍我?”   “非得!”   “行。”他于是就把护具摘了,刚摘下的那会迎面就过来一拳,他下意识要躲,但没完全躲过,半个下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来真的啊佟闻漓。”他反应过来。   “不然呢。”她再迎一个肘击。   这次他防备了,躲过。   佟闻漓这次没得逞,微微拉开身子,腿上发力踢过来。   对面的人轻巧躲过。   他几番闪躲说白了其实还是避让,这让她有些不高兴:“你别只顾着躲,你还击,你得还击。”   “那你别哭鼻子。”   “来吧,使出你全身的招数吧,我没在……”   她那个“怕”字还没说完,人就被摔在了软垫上。   佟闻漓有一瞬间的没反应过来,她刚刚明明防备地还离他有半身的距离的,他是什么时候这么快地过来搂她摔在地板上的。   佟闻漓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敢相信他刚刚是真的摔了她。   好没有面子啊,他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她,把她花下这么多时间的练的结果否定的一无是处。   于是她盯着盯着,眼尾就红起来。   “哎,哎,谁刚刚说不哭鼻子的。”   “易听笙,你这个王八蛋。”她还坐在地上耍赖。   “我没、我没用力,哎,是你让我反击的。”他蹲下来哄她,来牵她手。   她把他握着的手抽出来,转到一边,在那儿哼哼唧唧:“我就知道,我不能去实战,你们就是哄哄我,跟哄小孩玩似的。”   “怎么会呢,你瞧,你瞧我这下巴,疼死了,赶明儿一定肿的见不了人,还有我这腿——”他一一数着自己受到的伤害,“淤青了。”   “那我还是打不过别人啊。”佟闻漓在那儿委屈。   他知道她借题发挥了,小姑娘家家的丢了面子,他索性也坐在软垫上,把在那儿哼哼唧唧的人挪到自己腿上,无奈道:“让人学泰拳是真让你跟别人打架啊?只是为了锻炼身体。”   “那我下次遇到危险了——”   “这你得分人,一般的女孩子,基本上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普通的男人,你也能应付他一两招了——”   “那我要是遇到小F这样的,遇到你这样的,怎么办?”   他微微仰头,眼神落在他脸上:“那你还不跑?”   “那我跑。”她要离去。   她刚刚要离开地面而去的手掌被重新摁回地面,他的手控制着她的后背,身体比起刚刚更贴到她:“不准跑。”   “你干嘛?”   他原先撑在软垫上的手伸出来,拢住她的下颌角,慢慢划过她后脖间的绒毛,最后来到她扎起的头发上。   他很轻易地就把那扎头发的绳带解开,随着他手落下的一瞬间,她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撒开来,因为扎久了的发梢有些弯曲,荡在他的胸膛上,更长的那些,拂过他的腰间。   玻璃窗外的窗帘挡住外头的人影,但偶有的奢侈的空调风依旧跟开玩笑一样悄摸地掀起窗帘布一角偷看。   他听她轻轻呼一声,知道她的紧张了。   他把手伸进她的发丝里,越过青丝长发准确地攀到她雪白的肩头,微微仰头,喉结克制地滚了滚,轻声地唤她:   “阿漓。”   “爱我。”   ……   “给我。”   “在这。” 第66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门外人头攒动, 打斗声此起彼伏,绸缎白的窗帘隐隐约约透着人影。   虽是软垫,但她偶尔动作之间掉落在外的肌肤依旧碰到冰冰凉凉的大理石地板, 她会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样不分场合,让她猜想他送她来学拳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强身和防御,只是为了增加她这种时候配合他的体力和耐力。   她累的不行。   那样不顾一切的亲密很荒唐。   ——   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   其实那段时间佟闻漓过的最没心没肺的一段时光, 就在西贡的那个玫瑰庄园里。   她可以不用去想那些让她纠结和犹豫的抉择,贪心地享受他的好。享受着每次跟他出去, 众人都客气和善地叫她一声阿漓小姐。   那个暑假到来的时候, 他甚至带她再见了她拿到入职邀请的那家法国公司的越南分公司的掌权人。   她穿着精致的小香风裙套装, 在推杯换盏之间得到对面尊贵的人的赏识和夸奖。   原先放任她一个人的人这会又会准时出现,搂过她的肩膀,把她介绍给别人。   那对她来说从来就高档的聚会里,穿着体面、人来人往。佟闻漓在红绒布下面牵着他的手轻声说到:“先生,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借你的势才得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怎么会?”他低头笑笑, 用自己的红酒杯轻轻地来撞佟闻漓手里的那个杯子,“若你是个笨蛋, 哪怕是我举荐的,福如斯也不会要的。”   福如斯就是那个法国公司的高管,佟闻漓知道他们私交甚至还不错。   “他人还行,就是出手不够大方,但我刚刚跟他可是说好了, 我们家阿漓值得最好的, 他要是出手小气的话, 我就把人收回来了。要不是他的公司在本地的规模还可以, 你又不愿意帮我打理生意,我自己的宝贝, 才不想去他那儿受委屈。”   “况且——”他放下自己手里的杯子,伸手过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下颌角,“我可太清楚了,我们阿漓即便没了我,照样多的是好的去处,我可不敢给自己争什么功劳。”   璀璨又梦幻的大吊灯下,佟闻漓抬头看到他柔情的眼,他在规划他们的未来,可她却没有将真心相待,这让她慌张。   于是他要离开的一瞬间,佟闻漓去扯他的衣角。   他转过头来,迁就她的身高,还微微侧头,像是要听她说。   她张了张干燥的唇:   “先生——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说,我想回中国去……”   “回国——”他倒没有露出太出乎意料的表情,只是柔声说:“阿漓想回国是吗?”   她不知道她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点点头。   “什么时候呢?”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一天,先生,或者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只能这样诚实地告诉她。   身边人影往来匆匆,人们笑谈国际风云,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的财富和地位能更上一层楼。   他只是走过来,张开手臂,紧紧地抱着她:“我知道了。”   他的手穿过他的发丝,她仿佛要被她揉进他的胸膛里,融进他滚烫的心里。   她掉下一颗眼泪。   *   筒子楼长长的一层楼排布了许多的房间,每个房间门口都涂着蓝绿色的漆,但在太阳落山后,那些黄绿色的漆却反射着走廊上一盏昏黄的大灯,隐隐约约地透出诡异的红色。   长廊的尽头房间里,一个高挑的身影靠在那儿,细碎的短发随着风轻轻荡漾,在夜里扫出一抹光晕。   她手里夹着长长的女烟,在那儿缓慢地吞吐出一团烟雾。   屋子里月光下,还站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人,只是压住了八卦的月光进来偷听的脚步。   “决定好了?”阮烟最后淡淡出声道。   那头的男人依旧沉默,过了许久后他才说道:“烟,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从前你说做一个外贸公司的文员不是你的追求,我知道你喜欢音乐……你说你还想要闯一闯,但这些年过去了,事实上……”   他没忍再说下去。   “事实上我依旧是这样失败是吧?”她轻飘飘地揭过这句话。   她靠在门边,盯着自己被卸得干干净净的黑色指甲:“算来算去,三五年过的好快。”   带着猩红闪烁点的烟因为她支着脑袋的手而离得非常近,稍有不慎好像要烫掉她细密的头发,但她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跟我去日本吧,那边的俱乐部开出的待遇足够我带着你一起生活,你甚至都不需要工作,我会让你过上一个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的。”   阮烟望着自己那个狭窄的屋子里从头到尾都透出来的冷涔涔的光,看到最近又被她拉断的吉他的弦,和一地写了几个晚上依旧被她丢弃的曲子稿件。   她的爱人就站在那窗台边上,一脸诚恳地望着她。   他们曾经在这逼窘的房间里,在这样狭小的床上共同互相渡着一支烟。   她床底下还放着紧急医疗箱,他每次比赛回来都会在深夜里敲开她的门,无力地垂坐在她的床前。   她会从黑夜里摸索着起来,拿出那医疗箱帮他处理那些伤口。   她抽着烟拧着眉,问他疼不疼,为什么不让队里的医生处理。   他说疼,让她把没抽完的烟给他抽。   又说,他只想要见她,不想要队里的那个女医生碰他。   她嘲笑他还挺守男德:“守身如玉。”   他却又跟她说他存了多少钱,距离他们未来的小家还有多少的距离。   他让她不要在意他的父母的看法,他们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对这个世界存在偏见。   “正常。”阮烟却只是笑笑:“谁家父母希望自己儿子娶一个红灯区女人生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呢,况且我又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医疗保险,往后也没有养老金,更何况我现在一穷二白,勉强也只能养活自己。”   他却说,他会想办法的。   就在这个时候,国外的俱乐部过来招人,给的待遇很丰厚。   沉浸在月光里的月色送走那些遥远的思绪,她再看了一眼断了的琴弦,灭了烟,缓缓说道:   “再给我一段时间吧,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我考虑一下。”   “真……真的?”窗台边的男人像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地就同意考虑,有些不敢相信地几步过来,手握住她的肩膀:“烟,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会考虑我的提议?”   “嗯。”她从来不会有太多表情的眼睛里此刻还是跟从前一样的淡定和慵懒。   “但我只是说,我只是考虑。”   “你会考虑就好。”他却像是高兴坏了,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低头吻下来。   他脖间带着的一个金属项链随着他的俯身晃荡了两圈,闪过外头明晃晃的月光。   *   那个假期,finger被佟闻漓留下来帮着照顾店里的生意。   阮烟来借过一次车,finger负责帮她把车开过去,给她当了一天司机。   事情办完了后,回来的路上,阮烟说靠边停下。   finger把车停下后,见阮烟进了一家药店,不久后她又出来,上了车,关了门,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   她撕开那药物包装,从里面扯出来一个小药丸,拧开矿泉水,往喉咙里灌,那药丸就被她服下去。   finger对这个事长了个心眼,他随即从驾驶座转头看到了阮烟扔在后座椅上的药品包装袋,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真诚地建议道:“阮烟小姐,我认为,一个负责的男人是不应该让一个女人这样做的。”   阮烟只是轻飘飘把这话接过:“我认为你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应该有的社交距离。”   finger把眼神收回去:“抱歉,但阿漓小姐希望我关心您。”   她没心没肺地笑出声:“那我可谢谢她,对了,这事,你别跟阿漓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自己会跟她说的,你个大男人,说这种事,不会觉得不合适吗?”   finger不说这事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阮烟看看时间,下午她得了空,又摸了摸包,Ken昨晚给她的两张门票她还没用,想起他今天有的比赛,朝finger抬抬头:“去不去看拳赛?”   *   下午的拳赛不是大规格的,只是划了个场子,方便同行里的人看的。   这种小场面的比赛却会吸引很多人,原因就是摒除了大赛的限制,按照他们行业里的“规矩”玩,押对一场输赢可以换不少筹码。   阮烟站在人群里,在那儿看着底下打得难舍难分的人。   finger一眼就认出来了,台下她一直看着的那个,是那晚来接阮烟小姐回去的男人。   他听阿漓小姐说,阮烟的男朋友是个拳击手。   他一招一式都很正规,防御和进攻有条不紊,的确是经历过很多比赛也经历过很多练习才会达到的状态。   但对手进攻的时候,他的防御却显得没有那么的周密,对方直直地朝他的鼻梁过去,那本来可以躲过的一下却没有躲过。那不像是因为实力的差距造成的防御纰漏,更像是——   finger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阮烟,台下的人挨了那一拳的时候,她原先攥着一旁座椅变上的手指微微卷曲。finger知道他都能看出来,那了解Ken的阮烟应该更能看出来。   Ken故意输了。   押注的人赢了的欢欣雀跃,收了那桌面上的筹码在场子里疯狂地尖叫;输了的骂骂咧咧往后台要走的人身上丢着垃圾泼着油漆。   保安忙带着受伤的Ken走了。   阮烟立刻从台阶上下来。   finger怕出事,也跟在阮烟后面。   她径直快步往后台走去,她知道Ken的休息室在哪儿。   厚重的帘子后,那条长廊安静的要命,这个地方非常安静,只有很了解Ken的人才知道他在这儿。   阮烟走到他的休息室门口,见那门微微敞开,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站在那儿,是Ken对手的俱乐部公司的经纪人,他拿着厚厚的一叠钱,丢在Ken面前的桌子上,得意地说:   “希望下次我们还有合作的空间。”   Ken的鼻梁还是歪的,鼻腔里还有血。   阮烟想起他从前只为胜利获得荣誉和报酬欢喜,即便那报酬只够他们去不正宗的西餐店买一份午夜打折的套餐。   如今的他只是抹了一把鼻子,收了钱,没说话。   他总说他要赚很多的钱,给她更好的生活。   他把钱锁在抽屉里,对着房间里的那个水笼头冲着自己的鼻子,直到那鼻孔里再也没有任何的血迹流出来了,他才算是作数,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只是摸出一支烟,是阮烟常抽的那一款。   她远远地站在那儿,想起当年——   那年他闯进来,瞪着一对猩红的眼,拳拳到肉地教训着床上的人,她瑟瑟发抖地从那个老男人身下跑出来。他拉着她不顾一切地逃离身后追赶他们而来的人。   他把那个老旧的随身听罩在她头上,她在那时不时声音卡壳的随身听里听到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今夜你不要哭泣,宝贝,天堂就在你头上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1)   今夜不要哭泣   她不知道她是先遇上了摇滚乐还是先遇上了Ken。 第67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个时候的佟闻漓不知道这些故事。   她不知道原来烟烟跟Ken回家见父母的那一天, 她稀罕地换下她那些各式各样的吊带小背心、铆钉破洞裤、耳钉锁骨钉,甚至连她视作底线的黑色指甲也卸了……但她做的这一切却并没有得到认可。   Ken的父母在一个小镇学校任教,他们对Ken做职业拳击手这个事情本来就多有不满, 好不容易这几年打出一点成绩了,也更希望他们的儿媳妇是个有着稳定工作的“好姑娘”。   原来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人人都讲究着门当户对, 简而言之,每个人的思维里都有一个固化的世界, 他们只接受他们这个世界里的“同类人”。   这样的道理, 其实佟闻漓是知道的, 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她的这一段总让她患得患失又如同幻境的爱情,也不会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总让她在夜里都难以安眠。   但烟烟与她联系的时候, 总说她过的还不错。   她说她又写了一首歌, 鼓手阿奇说她简直就是个天才。   说着说着,又像是要睡过去一样喃喃自语, 说她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一事无成。   佟闻漓这会听出来她喝酒了。   她轻轻地哄着她说:“烟烟,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花期。”   “有的花在春天开,但有的花也在冬天开。”   电话那头的阮烟含糊不清地问她:“玫瑰小姐,有没有花, 四季都开?”   佟闻漓想了想说:“四季海棠。”   “好, 四季海棠好, 我要做那种花, 我要四季都开。”   ……   那晚阮烟喝了不少,她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跟佟闻漓说了许多醉话。   但第二天的时候, 她真的收到了阿漓让finger带过来的四季海棠。   嫣红的花瓣簇拥成花海。   那真像她说的那样,四季都开,永无败期。   *   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佟闻漓在自己的故事里,用先生送的那只万宝龙的钢笔,提前改写了阮烟的结局。   在她的故事里,她是怀才不遇的摇滚天后,她从来就没有折下她高贵的黑色羽翼,也没有卸掉她作为信仰的黑色指甲,她的嗓音无可取代,她的作品也在意外地得到一个艺术家赏识后大火,所有人都在感叹不是这个世界没有创作天才了,而是天才被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埋没了。   但玫瑰先生的故事还缺少一个结尾。   那是她还不曾确定的未来。   她所有的手稿都是用中文写的,她复印了一部分样稿寄给了西贡那家唯一出版中文期刊的杂志社。   她其实没有抱很大的希望那家杂志会看上她这个跨越山海和岁月的故事,可是她总觉得,她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吧,留下点关于她不长的这二十几岁人生里浓缩成这三年的传奇的经历——关于她,关于先生,关于烟烟,关于这儿的每一个人。   偶尔她也会从一夜好眠的梦里醒来,起身的动作惊醒身边的人,他睡梦中还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跟她说让她别害怕。   他会一直都在。   她想,那样的一个人,她想把他记录下来。   她希望自己未来不管在哪儿,都不要忘记她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关于他的故事,他的身世,他和她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   他强大、温柔、情绪稳定、包容、体贴……拥有许多她没有想到过的好,温柔她孱弱的心   她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被路过的一位先生抱起来,带到自己的家中温柔以待。   ——   那年夏天,佟闻漓的生日也到来。   今年的农历来的早。   先生发了帖子,说要在庄园给她庆生,庄园大门敞开,她叫得上来名字的叫不上来名字的人都要过来与她说一声:阿漓小姐,生日快乐。   她换上盛装,眼见庄园里的礼物堆成高山,眼见外头香车进出,眼见礼服裙摆摇曳,也见到十来层的蛋糕被推出来,他一身白西装站在人群中亲吻她的手背,说恭喜她又长大一岁。   那些时光的洪流里,她经常是不记得那些具体的日子是怎么流失的,只记得那些玫瑰花瓣洒落的夜晚,她在夏日晚风中看他一眼,便觉得那一眼万年——万年间前的盛世浩渺都在那须臾之间崩塌。   那是怎么浓烈又让人难过的爱啊。   当人群散去,散落的玫瑰和洁白的月光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他牵起她的手,说带她去见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栋被玫瑰花田包围的别墅,比他庄园的那些花品种还要多。   他说那是他为她打造的属于她的地方。   佟闻漓不解地看着他。   他微醺的眼里依旧盛满那些内敛与克制,却又在夜里显露出难抑的深情,他说,阿漓,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也想有个自己的家。   “不寄我篱下,能遮风挡雨……你说你得给自己找个地方,你说若是哪一天你从我这儿受了委屈,连个离家出走的地方都没有。”   “我给你找着了。”他拢着她的下巴,微微弯下身子,温柔地说:“我虽然不会让你受委屈,但若你真想离家出走的话,你来这儿好不好——”   他眼里是混沌的酒意,拥她入怀,忘情地说:“别离我太远,好不好。”   ……   后来佟闻漓才知道,他很早就开始让人在这儿给她造一个独立的院落了。   别墅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选的。   她坐在新房美式混装的大吊顶挑高客厅里的沙发里,茶几上还开了一瓶几万欧元的酒。   他当年还给她配的是高级的指纹锁,说她要是哪一天不高兴了,把门一锁,那他就真进不来了——谁让她是独一无二的。   当然,他把她从沙发里捞出来,抱在自己腿上,带点威胁地劝她说她最好别试。   那是1997年7月1日的0时整。   他眉眼很醉,混沌又深情。   他给她装的那个三十二寸的彩色电视接了国际频道。   她即便缩在沙发里,杯中的酒被喝得七七八八,依旧难以麻痹她那颗激动的心。   那年紫荆花盛开,五星红旗不差一分一毫地准时升起。   华夏民族等了一百多年的时刻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到来。   她听到国歌响起,听到转播的欢呼声,通过镜头看到自己的祖国,看那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看到广场高楼里她熟悉的同胞们眼含热泪。   她眼尾悄然掉下一颗泪珠。   身边的人伸手来揩掉它。   她转过头去,眼光晃晃的,用粤语问他:“易听笙,我教你说粤语好不好?”   “嗯。”他微醺地支着脑袋点点头。   “我教你你表达喜爱吧,比如说,如果你想说我喜欢你,你可以说——我中意你。”   “或者你想说爱,你也可以说爱。”   “比如说你可以说你爱越南——”   她想了一下,见到五星红旗,想起他的国家,又用粤语教他:“或者你可以说我爱法国……”   她还没有说完,原先在沙发里的人直直地吻下来。   “我中意你。”   那个醉吻带着浓密忧伤,他说的却是粤语。   “我爱中国。”   “愿我们的祖国,永远繁荣昌盛。”   ……   佟闻漓傻在那儿,她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说粤语。   他的粤语很地道,根本就不像是后天学的,比他说法语,说越南语,甚至说普通话……任何一种语言都要地道,好像那才是他真正的母语一样。   她从来都觉得,他乡和故乡对他来说,好似没有区别,好像他就天然不是用一个故乡、一个城市、一个国家能够框定住的人。   但是那一刻佟闻漓才发现。   原来他的家,真的在中国。 第68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但那一年, 还未等佟闻漓搞清楚那些夜里他醉酒之后浓密的忧伤,影响他们命运的事情却接踵而来。   作为先生身后那家法国集团的实控人——他的祖父,突发疾病。一夜之间, 集团内的事务一团乱麻,作为钦定继承人的他不得暂停东南亚的所有贸易生意,回到法国。   那个时候佟闻漓正是大四开学没多久, 学校里已无课业,恰逢她的实习也未开始, 于是先生当年带她一起回了法国。   她坐在去巴黎的飞机上, 有些紧张地看着逐渐从云层露出来的山川的脊背和河流的轮廓, 直到飞机贴近地面的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那完全不同的西方建筑风格,她才真的确认,她竟然来到了法国。   飞机起飞前被各种各样的电话烦扰, 就连在飞机上也依旧在处理手上公务显然忙得焦头烂额的人这会却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用法语跟她说, 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她法语说的那么好,就当提早来法国熟悉熟悉生活。   “等会下了飞机后,他们会带你去我那儿,阿漓, 我等会得往医院赶, 你安顿下来先睡一觉, 倒倒时差, 我晚一些来看你好吗?”   佟闻漓点点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里还有些对她的不放心。   她在那儿安慰他:“您别担心我, 我就当度假。”   “好。”   林助已经把东西让人收拾过来了。   巴黎已是冬天,早晚温差大,他接过林助拿过来的外套,把里头那条薄薄的灰蓝色的羊绒围巾接下来,绕在她的脖子上。   “我走了。”   他大步流星地先从贵宾通道下去,佟闻漓透过飞机车窗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里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   那些人,都是来迎接他。见他下来后,似是情况紧急,就连见面的寒暄都省了,佟闻漓只见他被裹挟在人群中被那些穿着冷黑色西装外套的人拥着往外走。   她怔怔地看着外面,偶尔飘荡过来的白色絮状的东西割裂开她眼前的画面,她反应过来,原来,巴黎下雪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那,巴黎的冬天,有时下雪。   直到身边的助理提醒她可以下飞机了,佟闻漓才反应过来。   她和剩余的其他乘客一起下来,一下来,那凛冽的寒风袭来,她打了个哆嗦,把头伸进他送的围巾里。   他刚刚在飞机上没有戴那围巾,她现在有些后悔,她就应该让他把那围巾带上的,这样的话,现在围巾里就会有他的气味,有他的体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让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热那对她来说陌生的丝织物。   司机是个本地的法国人,见到佟闻漓简单地问了好,发现她会说法语表示很惊讶。   她坐在宽敞的小汽车里,看着那车痕碾落一地刚落下的雪花,看着从她面前慢慢出现又最后离开的巴黎圣母院,经过光看外表就觉得富丽堂皇的的凡尔赛宫,看着塞纳河畔下着雪的夜里依旧捧着一杯热可可穿着单薄的白人姑娘,经过香舍里大街那金碧辉煌的奢侈店门口,想起烟烟说的在这样浪漫的雪夜里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你不爱的人接吻。   巴黎跟想象中的还要不一样。   它很陌生,即便是她从很多书刊报纸上读到过它,了解过她的文化和历史,甚至读懂过她的语言,可她还是觉得陌生,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像她对于刚刚离她而去的人一样——   总觉得近在咫尺,却又总是觉得远在天边。   等到佟闻漓到了住的地方,才知道原来他在西贡住的那个庄园比起这里,甚至都算不上是什么。   薄雪还尚未把所有的景色覆盖完全,修正平齐的草坪边上是高低树木组成的森林,宁静的湖泊上悠悠然地飘着几只黑天鹅,幽静的道路通往山林密处,像是贵族的后花园。   佟闻漓听助理介绍她听,住在那儿的大多数是世袭富商,也有些商业大拿,还有些没法抛头露面的名人权贵。   等佟闻漓到了住的屋子的时候,发现那是一栋还算比较新的别墅楼。司机刚把车停下,门口就有人来接待。   一个大约是华人长相的阿婶出来,端端正正地叫了一声阿漓小姐。   助理跟她解释,先生本来想让奈婶过来照顾阿漓小姐起居,但奈婶女儿刚要坐月子,她走不开,就找了一个定居在法国的中国阿姨。   “阿漓小姐您好,叫我崔婶就好,阿漓小姐饿了吧,我屋子里煮了汤,您喝一点?”   五米挑高的客厅安静地只剩下壁炉的火烧的噼里啪啦响,整个屋子里西欧风格冷白色系的装饰,配着外面黑黢黢的雪夜,让佟闻漓不由地把自己的围巾围得更紧了些。   先生应该是嘱咐过崔婶的,桌子上的菜色都是她爱吃的,浴缸里的洗澡水也是恒温调好的,床品都是松软且昂贵的。   就是太安静了,她那个房间里的壁炉的柴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她没拉窗帘,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雪花越积越厚,眼皮却一直不敢合上。   直到半夜,她在迷糊之间听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她匆匆忙忙地起来,拖着拖鞋走到楼下。   他在那儿脱了外套,只穿了一身浅灰色的束身马甲,他面容倦怠,带回一身的风雪来。   他还还来不及放到衣架上就听到楼梯上传来她的声音,只是抬头的功夫,她就一把冲到他的怀里。   久违的一个热烈的拥抱撞碎他从名利场带回来的疲惫。   他手臂的外套掉落在地上,他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小家伙还没睡呢。”   她闷闷地说:“我想你,我睡不着。”   “哟。”他像是难得听她说这样的话,把她埋进他衬衫马甲里的脸捧出来,“我瞧瞧,今天是吃什么东西了,嘴这么甜。”   “没有吃什么。”她弱弱地说。   他把她的脸抬起来,盯着她的眸子仔细地瞧到:“是不是倒时差,睡不着?”   佟闻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但她在那儿点着头。   他于是把她公主抱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上楼:“等我一会,洗完澡来哄你睡觉,成不?”   她手还勾住他的脖子,听到这话,她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想离开你。”   “那好啊,一起洗。”   她其实已经洗过一遍了,但依旧没有拒绝,由他抱着进了浴缸。   他那儿的浴缸不算小,能承载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只是动作幅度一大,浴缸里的水就被翻涌出来。   他们最后几乎浪费了半缸水。   外面下着雪,他轻轻摁了自动窗帘,窗帘拉开的时候,佟闻漓惊呼一声。   她转过去,才发现浴室外面是一片空无建筑的公园景色,外面的雪花依旧飘得如同鹅毛一样大。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锁骨上,在那儿微微阖着眼,好像还未从刚刚巨大的释放中缓过神来。   佟闻漓像一条人鱼一样趴在浴缸壁上,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轻声问他:“易听笙。”   “嗯——”他喉咙里低低地应一声。   “笙哥。”她这样喊他。   他唇边荡漾开来,原先拢着她后脖子的手放在浴缸壁上,把整个人舒服地舒展开来,眯着眼看着她:“再叫一次。”   她“游”到到他身边,趴在他的肩头,望着他来不及完全剃干净的有些长出来的窄窄胡茬说:“崔婶为什么叫你卡斯蒂耶先生?”   “那是我的姓。”他睁开眼,发梢还湿润着,伸手,敲着她鼻梁上的那颗小痣这样说道。   “那你的名是什么?”   “我的名字不算短,我有时候自己也记不清。”他低低笑起来。   她推搡他:“怎么可能,你快说。”   “真记不住。”他一把搂她过来,“真要记,你记个好记的吧,他们都叫我Louis。”   “Mr Louis吗?”佟闻漓敲敲自己的下嘴唇,“那听起来是个好富有的名字。”   她又一把搂过他:“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中文名。”   他转头过去,只见她人还在水里,却靠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发红的脸色还印证着他们刚刚的亲密。他一回来她就发现了,她应该一直也没有休息好吧。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他的事,让她缺失了一些安全感。   他微微倒过头去,把在一侧的人往自己这边搂,手拢在她的下颌角,柔声说:“阿漓,你知道吗?”   “嗯?”佟闻漓抬眼。   “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中文名字的人。”   是吗?   佟闻漓呆呆的想。   好像真是。   这儿的人叫他Louis,在西贡,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一声先生。   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跟那样许多的人打交道,好像真的只有她知道他的中文名字。   她想起当年她颤颤巍巍跟他上西贡那庄园的台阶,他礼貌又儒雅地跟她介绍他的名字:   “佟小姐,您好。我是易听笙。”   “日勿易,听笙竹声的听笙。”   ……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的温柔只给过她一个人。 第69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后来佟闻漓是在报纸媒体上看到卡斯蒂耶家族的。   这个家族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和被八卦记者津津乐道的小道消息, 除了最有名的奢销领域外,家族中生意遍布金融、科技、国际贸易等等,商业版图描绘得很大。   原先的掌权人八十多岁, 也就是Louis的外祖父,卡斯蒂耶老先生。   他的突发疾病上了新闻媒体,许多媒体都尖锐评论说卡斯蒂耶家族继承人从未露面, 一直迟迟未定。一场由家族内部蔓延到其他行业的腥风血雨即将被掀起。   佟闻漓从报纸媒体商看到他外祖父的照片,他的外祖父是个标准的法国人。   要通过八卦消息找到他的父母并不是难事。   他的母亲是卡斯蒂耶家族的独女, 据说她起居室里随意拿出来的一只下午茶瓷具都是当时皇室贵族用过留下来的。她被卡斯蒂耶老先生老先生捧在手心里养大, 几乎是真的“脚不沾地”的“公主”。   她嫁给了Louis的父亲卡撤曼, 一个靠做空机构起家的金融大鳄,他凭借着“敢死敢上”的凶狠投资理念,短时间内做到了身价暴涨,更是依仗身后家族的关系把自己的爪牙放到了各个金融机构。   媒体评论说, 当年他们两个的婚姻, 那是“落寞贵族”的低头和“新兴大拿”的攀附。   但卡斯蒂耶老先生却没有把继承权给到如今在金融圈混得风生水起的女婿卡撤曼。   各种原因众说纷纭。   其中比较有考究的就是,据说公主和骑士的婚姻并不幸福, 骑士的野心大到要取代国王统治王朝,国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姓氏,不得不另选继承人。   至于这继承人是谁,媒体们就更加猜不透了,毕竟卡斯蒂耶家族到了如今这一代, 卡斯蒂耶老先生有五个外孙。   也就是说卡撤曼有五个孩子。   五个中有的是盛名在外的投资者, 有的甚至是科研行业的精英, 但据说, 卡撤曼最想捧上位的还是自己的小儿子皮特。   皮特从前就在名利场里多有活动,卡斯蒂耶家族里的董事大多都与他交好, 在加上他是卡撤曼最受宠的孩子,拥他上位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最近,八卦媒体频频爆出卡斯蒂耶老先生接回继承人的消息,说那继承人从来低调,以前也不在国内发展,甚至连底细、样貌均打听不出来,只有一家媒体,模糊地拍到了他被人群中簇拥着走的侧脸。   佟闻漓一看那眉眼的轮廓局就知道是他,他原来就是这个如同电影故事一样传奇的家族的“钦定继承人”。   她知道他身后根系复杂,却没想过他的身份带给他的是这样牵一发动全局的位置。   不管外面舆论消息如何紧张,他只要回到她这儿,脸上还依旧是从前那样淡定又儒雅的样子,怕她待久了无聊,但自己白日里又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又偶尔听到她问起他家族的事情,就拿了一张族谱图给她研究。   那族谱图比棕榈树上分岔出来的长条树叶子还要复杂。   她甚至有一点庆幸她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   族谱做的很详尽,每个人还贴了照片,佟闻漓站在摆着很大的一张族谱的桌子边,看到卡撤曼先生和卡斯蒂耶夫人下面的,的的确确放了五个人。   其他的四个都是金发碧眼,要不就是混血,唯有他一个……   怎么说呢,很突兀,很扎眼,像是一盘被黑色统领全盘的围棋局里还残留的唯一一颗白子。   她忽然想到一年前,黄坎恶狠狠淬毒的像是揿他痛点的那句——说他披着洋人的皮做着洋人的狗。   佟闻漓站在那儿,心里有很多疑问,但却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   “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对吗?”他却很轻易地就看穿她的心事,这样问到。   佟闻漓把眼神落在他身上;“没……没有……先生”   比起好奇真相,她更不想让他神伤。   他却置身事外似地开了口:   “我是被卡斯蒂耶收养家族收养的,我养母不能生育,与养父感情不合,我父亲在外有四个私生子,他想把他们都接回来,我母亲不愿意,就用要收养一个孩子作为他接回那几个私生子的代价,并且提出卡斯蒂耶家族的所有继承权都只能给我母亲收养的孩子的条件,而他真正的孩子,却只能以养子的身份出现。或许是为了报复我父亲,她选了一个跟他最不像的人——也就是我,来继承所有的这一切。”   他说的平淡,像是讲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   讲到最后,他转过头来,把她拉入他的怀中,像是怕她没听懂,还低着头笑盈盈问她:“这下知道了吧,不好奇了吧。”   她的眼睛却充满关怀地望着他,她把头倒在他怀里,轻声问:“先生……他们 ,是不是都很难对付……”   “怎么会。”他拍拍她的背,哄着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本也不算特别难念,说到底都是一家人的,怎么会难对付呢。”   他总是这样举重若轻地不想让她太过于担忧,抱她上床,跟从前一样哄她睡觉。   “明天无聊的话出去逛街购物,不是一直说想去凡尔赛宫看看,要抓紧哦,等我外祖父病好了,我们就要回西贡了,或者你想回中国吗,我带你回中国去,还不好?”   佟闻漓从被窝里把脑袋伸出来:“真的可以回中国吗?”   他拍了拍她的脸:“真的,只要你乖乖睡觉。”   他知道她来到巴黎后没日没夜都睡不好,他知道她依赖狭窄的环境,也习惯了那热带的温暖气候,这儿没有阁楼,没有那些墨绿大片张扬的植物,她睡不惯。   独独要他抱着的时候,她才能做到真的沉沉地安心地睡过去。   大雪蒙蒙,可偏偏他不能夜夜都来陪她。   *   半夜,佟闻漓醒过来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搂,却发现原来在身边的人不见了。   她随即睁开眼,加了个外套,起来找人。   她在阳台外头亮着的那盏孤灯下找到他。   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羊绒的黑色高领毛衣,坐在那儿抽雪茄,大雪天力手边依旧是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抽雪茄了,这些年来,他克制地只抽降了调的特调烟。   巴黎的雪下的很大,阳台那儿虽然有挡雨蓬,但那雪花还是肆无忌惮地飘落到他的脚边,积化成一堆泥泞的淤寒。   他身后的雪夜里亮起的灯火背景是典型的哥特式教堂的建筑,复古又华丽的法式建筑彰显这个城市厚重的文化基因。他清冷的样貌和那样的背景格格不入,但他在这里生长,在这里生活,是不是也在这里,去藏起关于自己真的从哪里来的疑问和记忆。   她问他那拥有复杂家谱的家族里的人是不是不好对付。   他却只是说,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家人。   但如果是家人的话——   母亲把他当做报复和泄愤的工具,父亲对他的出现充满厌弃。   这样存在的他,是不是没有从这个家族中得到过一点的爱意。   她开始理解他说的,他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但她又觉得,在她身上,他却意外地做得特别好,他依旧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   他把那些东西轻飘飘地在她面前揭过,依旧长成了一个慈悲、宽厚、情绪稳定、温和又包容的人,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暴露过他的脆弱。   她想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但她依旧没有选择那样做,没有那样去打破他在夜里的释放。   *   后来的日子,佟闻漓给自己找了点事。   她发现巴黎也有华人街,也有中国人扎堆住的地方。   那一条街上写的都是中国文字,卖的还是中国的小特产,她在那儿种草了一家闽南小吃,还认识了几个在那儿开卤水店的老板娘,他们在楼下开了店,二楼就是住的小公寓。一来二去的,她学会了搓麻将,闲来无事就蜷在那儿跟人搓麻将打发时光。   每每到了黄昏点,华人街楼下总会有开一辆低调又昂贵的黑色轿车开过来,等到车子里的矜贵又俊朗的男人下来之后,公寓上头磕着瓜子穿着旗袍的姐姐们就会喊道:“哟,谁家先生来抓人回家吃饭了~”   佟闻漓听到后,撒腿离开桌子,三缺一的姐姐们嫌弃她赢了就走,怎么拉也拉她不住,她摆摆手说:“我家先生,找我回家吃饭了。”   姐姐们一边笑话一边羡慕:“阿漓,你家先生待你可真好,你们结婚多久了?”   他们以为先生是对于丈夫的昵称。   她笑笑,抓起外套没解释,只留下一群姐姐在那儿歆羡:“新婚燕尔,黏腻的很。郎才女貌,多般配的一对啊。”   他们的羡慕落在佟闻漓的身后。   佟闻漓一出门后就闻到冬日里夕阳暖暖的味道,脚底生风地从窄小的楼道里飞奔下来。   他就站在楼下,半身靠在车窗边等她。   她二话不说地撞进楼下等她的人的怀里,惊起一地阳光里碎密的尘埃。   “这么准时?”他倒是没想到她下来的还挺快,伸出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是不是输钱玩不起了,把我当借口。”   “才没有呢。”她掂了掂鼓鼓的钱包,向他展示战利品,“我正玩得高兴,要不是你来接我,我才不结束呢。”   “是吗?”他边说边把自己脖子上那根雾霾蓝色的羊绒围巾解下来,绕着她冰冰凉凉的脖子,在偶尔暂停落雪的巴黎夕阳光里,一圈又一圈地绕上,低着头笑着说:“我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孩子。”   她在金色余晖缓缓在她身上流淌之际想到几年前的西贡夜里,她说她去姑姑家讨债,手舞足蹈在那边编排,她把她那些鸡零狗碎的生活讲给他听,他也是这样对她说,他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孩子。   她其实一点也不厉害,只有在他眼里,她才是厉害的。   她知道她自己,不仅不厉害,甚至是个累赘,她私下一次偶遇见过那个叫做的被誉为最有可能成为卡斯蒂耶继承人的皮特总,他高兴地说幸亏有她的存在,Louis现在想的更多的甚至荒唐地要去中国发展,那遭到了董事会所有成员的反对,他这个钦定继承人的位置,岌岌可危。   她看着站在就要掉落到山后面的唯一温暖光亮里的人,想起刚刚那些落在她身后的关于别人对他们甜蜜婚姻的猜想,又觉得异国他乡里他是她抱不住的梦。   她于是趴在他的肩头,依旧叫他一声:先生。 第70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一年的除夕, 佟闻漓是在巴黎过的。   她给阮烟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来福的近况,阮烟说它挺好的, 就是不怎么喜欢音乐。   佟闻漓就问她,是不是鼓手阿奇又拉着来福听他创作了?   阮烟在那头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来福那表情就差问她借一对耳塞了。   她又问她, 巴黎怎么样。   佟闻漓说,挺好的, 跟你想象中的一样烟烟。   “有人放烟火吗?”   “没有呢, 等会出去看看, 外面在下雪,烟烟,想给你拍照,但又怕拍下的雪花在邮递你的过程中融化。”   “你真是个诗人。”阮烟在那儿打哈欠。   “你呢, 今年除夕在干吗?”   “和来福守岁呢。给它丢了只袜子玩。”   “Ken呢, 回来了吗?”   “没呢,在日本训练呢”   “你最近好吗?”   “好着呢, 你呢?”   “我也很好。”   “那就好。”   国际漫游太贵了,他们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地挂断彼此的电话,心照不宣地没对彼此说起生活中的那些不如意和需要等待他们做出的抉择。   “阿漓,出门了。”   今晚,他答应她出门去华人街一起过新年。   “来了。”佟闻漓拖着那双毛茸茸的拖鞋, 走到门口, 在那儿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米白色的羊绒外套。   站在面前的人还帮她把她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拿过来, 在那儿缠缠绕绕地捆了她好几圈。直到她扬着个脸, 说自己这么穿,就像是被种在土地里的萝卜一样。   他却说, 哪有长这么好看的萝卜。   随之他又把自己的手伸向她,动了动手指头,意思是让她牵上。她主动地牵上后又在那儿晃了晃。   天冷,他连带着把她的手也放进他的口袋。   ——   佟闻漓盯着窗外好似要下雪的巴黎夜景,越过一片安静的市区后,他们的车来到华人街。   比起主城的安静和沉默,这儿早就已经张灯结彩,除夕夜将至,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互相说着新年快乐。   闽南小吃店里聚着许多人,电视里在放春节联欢晚会,佟闻漓认识的那几个上海姐姐见到他们,忙张罗着把瓜子花生蜜桔酥糖都拿出来,挪出凳子让他们坐。   欢迎他们的忙碌之间还不忘夸着人:“阿漓,你家先生长得是真的好看咯,在巴黎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他这样谦虚地回着他们的话。   “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咯,看看这通身的气派,哎哟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登对呢,要我说这联欢晚会上的人都没有你们长得漂亮的。”   ……   周围的人夸着他们佳偶天成,天造地设,说一定是天赐良缘,白头偕老。   佟闻漓侧头看向他,她知道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来儒雅和内敛,虽绅士礼貌但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今日瞧去,他在接过一个热情的阿婆递过来的酥糖和蜜桔的时候,眼里却流露出那种柔和和平静,那样的烟火人气好像给了他一些安定的感觉。   她晃晃他的手,用粤语说:“易听笙,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啊,阿漓。”他用粤语回的她。   “你的粤语为什么说的这样好?”她追问道。   “好吗?”他原先看着外面灯火的眸子转过来,缓缓地说:“我害怕我讲不好。”   “好,讲的很好。”佟闻漓点头,“所以,你从前讲粤语是吗?”   “是,我不是很多的记忆里,常常会出现那样的对话片段。”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来了法国。”   “怎么来的呢?”   “不太清楚了,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也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记得自己的名字。后来,我不知不觉中也发现自己会说粤语,我把那些记忆拼起来,才知道那是中国香港。”   她想起那天晚上紫荆花盛开,他带着浓密忧伤地吻着她。   烟火把她的眼睛熏的泪蒙蒙的,她笑道:“你说粤语真好听。”   他伸手,手指触碰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   “那我一直说给你听好不好?”   “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她望着他此刻在人群中尤为清楚的脸庞,点点头:“好啊,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她想当那个世界上唯一的人。   “去放烟花吗?”他这样问   “去。”   她去那小超市买了一把烟火棒。那天晚上,他们行走在塞纳河畔,来回不知道跨过了多少座桥梁,却不知疲倦不知寒冷地在雪地里一直走。   直到走到凯旋门下,她坐在路边的护栏上,他停下来,说让她把手放进他的口袋。   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厚实的红包。   “今年也有啊。”佟闻漓确认了一下,发现那红包比去年的还要厚实,她笑起来,“易听笙,你装着这么多钱走一路你累不累。”   “是有点累。”他见她高兴,唇角也微微荡漾,“你要怎么奖励我。”   他微微侧脸,那样子是很明显问她要一个kiss。   她今天高兴,大方地递上自己的吻后还想在去看看那厚厚的红包,却被他一把抱住。   这个拥抱比起从前的拥抱都要用力很多。   她动弹不得。   四周安静下来,时尚之都从来衣着光鲜和追赶潮流的人流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只剩漫天飞舞的雪花小心翼翼地落在他们两个身上,时钟好像就停在了这一刻。   耳边是谁在放梅艳芳的《亲密爱人》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   把你梦 ”(1)   ……   他吻下来,像无数电影小说里写的那样,在下着雪的浪漫街头那样忘情地吻她。   四周烟火腾飞,空中炸裂,五彩缤纷,绚烂夺目。   那一年,他在巴黎为她绽放过一场昂贵的烟火。   她听到他说。   “我爱你。”   *   她始终忘不了那个画面。   那个在另一个异国他乡她再度爱上他的画面。   她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平行时空,她在西贡能爱上他,她在巴黎也同样能爱上他。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们那晚的拥抱和接吻却变成了掣肘他的工具。   卡斯蒂耶老先生一病不起,集团内关于继承人的各派争夺水深火热,皮特知道卡斯蒂耶老先生动了让Louis去联姻另一个家族的念头,于是就找了许多的八卦媒体去拍Louis夜会情人的照片,报纸媒体版面是模糊的照片,配上文字是“疑似卡斯蒂耶家族继承人邀情人夜游。”   照片风波没过多久,报纸媒体又刊登出一则消息,说根据卡斯蒂耶夫人的透露,Louis已有未婚妻人选,是早年间做军械生意的罗伊尔老先生的孙女。   这则消息是卡斯蒂耶夫人来镇压皮特那些人的。   佟闻漓听到那天夜里,他起来,压着声音在那儿跟电话里的人发生争吵。   那头应该就是他的母亲,那个发布这则消息的人。   他说,她凭什么做主他的婚姻。   那严厉又冷峻的声音,在黑夜里她也听到了,那头的人用法语说的是,我那是在保全你的前途,Louis你不要太天真了,你想要的那个中国姑娘,想都别想。   ……   她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假装已经睡熟了。   她承认,她当起了鸵鸟,在他帮她铸造的这个温暖的天地里,每天什么都不用想的只需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暂且把她自己的想法放在一旁,只需要这样贪心地让她陪着她,她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等哪一天,她必须走的时候,她自然会收起自己的包裹走的。   不怪任何一个人,她早就知道,他们是不长久的。   只是没过多久,似乎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又开记者会当着所有人面澄清他并未和任何一个家族有婚约。   那是他第一次作为继承人的身份露面,人们纷纷质疑他的血统,犹豫他的长相,像是证实他是被收养的事实一样,底下的家族企业的成员,因此更为不满。皮特好歹是卡撤曼先生的私生子,身上流着卡撤曼一半的血液,但这个Louis,跟卡撤曼先生,跟卡斯蒂耶家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消息惊动了一直住院疗养的卡斯蒂耶老先生,他生病后首次露面。佟闻漓看到年逾八十的他即便是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因为这次澄清也依旧得体绅士,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脖间依旧还佩戴着领结,在媒体面前不改神色的侃侃而谈,那是卡斯蒂耶家族自带的高贵。   他说,卡斯蒂耶家族选继承人,不是为了卡撤曼选继承人,Louis是他选定的卡斯蒂耶未来的继承人,Louis是他永远唯一的外孙,他已经陆续在移交手里所有的工作,移交完毕,他就宣布退休。   至于婚约,Louis和罗伊尔小姐双方还在接触中,年轻人的事,他们做老人的,也催不得。   对于那段婚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他的出面,无意是坐实了Louis的位置,力挺了他的身份。   但媒体采访完之后,卡斯蒂耶老先生疲惫地脱了那些繁杂的西装,换上一身蓝白色毫无生气的医护服,颓然又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家。   Louis被卡斯蒂耶外祖父叫到病床前。   “外祖父。”他脸色沉敛听训。   “Louis。”卡斯蒂耶老先生缓缓开口,“外祖父能帮你的,就只能做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您别这样说,集团里的事,还得您亲力亲为。”   “亲力亲为?”卡斯蒂耶老先生瞥他一眼,“你别一味躲懒,我什么身体情况我知道,我亲力亲为不了了,那样的一天,一定会来到的。”   夕阳光从窗户里渗透进来,打在医院VIP病床的床尾,落下一地暖黄色的光晕,白色的床单反射着那偶尔的暖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Louis,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卡斯蒂耶老先生的声音低低的,他的手边还挂着刚刚护士重新挂上去的点滴。   “你母亲是个偏执的人,她受够了卡撤曼的背叛,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和别人生的孩子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又不能生育,于是才想自己找一个孩子养在身边,她为了气他,找了和他最不相像的你。这个原因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她说这样的孩子,才养得亲。”   “当然,她不懂那样的道理,她以为只是给你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能自然就亲。”   “你小的时候,常问我,为什么你父亲会带哥哥弟弟们出去玩,却从来不会带你出去玩,你说你怎么做,父亲都不会认可你,母亲都不会为你取得的荣誉高兴,我说那都不要紧,外祖父疼你。”   “我还记得那年你得了马术冠军,我高兴地和所有人分享,回来后找了一圈你的人,发现你躲在角落里说,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不是这个家族的人。”   “你记得吗?你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我记得。”Louis缓缓说道,“您说,我是上帝送给您的礼物。”   “没错。”卡斯蒂耶老先生脸上带着一点回首往事的笑容,“你真的很优秀Louis,我从来都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外孙,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祷告,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但后来,随着你慢慢长大,你就不再对外表露难过和失落,也不再缠着我问为什么哥哥和弟弟能得到父亲那么多的爱,为什么你的母亲从来不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教会你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很害怕你长成和你母亲那样偏执,和你父亲那样自私的人,但上帝保佑我,你没有,你继承了卡斯蒂耶家族从不低头的贵气,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能做到完美,即便我不忍你踏入纷争的时候手忙脚乱把你扔去东南亚锻炼,你也照样给我一份满意的答卷,我就知道,Louis,你的确是卡斯蒂耶唯一的继承人。”   “其实你并非是什么都不记得,对不对,我的好孩子,如果你不记得的话,你不会对那个中国女孩子有那么强烈的眷恋,你也不会在所有董事会成员都反对的时候说要去中国发展,对不对——”   “外祖父——”床前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人双手攥紧,“抱歉——”   “不用说抱歉,Louis,你是卡斯蒂耶家族的继承人,但在真正继承家族企业之前,你还有很长和很难的路要走,卡撤曼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靠你自己,要怎么跟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抗衡呢,你曾经拒绝过一次婚姻,再拒绝这次,你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卡斯蒂耶整个家族现在的所有都是外祖父的心血,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乖孩子,我的好Louis,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   98年开春,卡斯蒂耶老先生离世。   黑色的葬礼在一个落雨融雪的早晨举行。   佟闻漓夜里起来,见到Louis脚边的雪茄头落了满地。   同年二月,她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第71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阴差阳错, 98年二月,佟闻漓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用标准的中文问她:“是不是佟闻漓佟小姐?”   她疑惑答到是。   电话那头语气欣喜,说终于是找到了她, 说她还记不记得她投稿的小说——《玫瑰先生》?   他们出版社主编看中了这篇长篇,刚好在他们内部做了一个连载试读,她的故事脱颖而出, 稿酬和邀约信件已经寄给她,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她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出版社成为特邀版面作者, 把后半个故事写完。   佟闻漓猜想那些稿酬和邀约信件应该被寄回河内了, 她人在巴黎,自然许久是没有回应,现在竟然意外得到一个工作机会。   她试着问到:“是要去西贡还是在河内呢?”   对面一愣,而后笑了:“佟小姐, 是在北京。”   什么?   佟闻漓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追问了一遍:“您说的是北京,是中国的北京吗?”   那头笑起来:“不然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北京吗?佟小姐, 您原先是寄给我们在越南的分报社的,但我们总社今年开始撤了分社,西贡的责编把手稿带了回来,我们总编看了稿件觉得这个稿子更适合国内这边的主刊,我们总编希望您人能过来一起共事, 除了把故事结尾写完, 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其他的工作内容需要您的参与, 当然我们还是一家从事译文的公司, 如果您往后想要走翻译文学的这条路,我们出版社还是很需要这样的人才的, 往后您还可以选择更多的发展方向。”   “您看您什么时候回国呢?”   对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那样震惊的消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佟闻漓这样说到。   “当然,毕竟是一个大决定,但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的,我看了您的小说,玫瑰小姐一直想回到故乡,您说对吗?”   是啊,玫瑰小姐从来都想回到故乡,从她第一次晕乎乎地和佟古洲漂洋过来地来到这儿,踩着西贡那一地不真实的潮湿之后,她就跟佟古洲说,往后,她要买船票回到中国去。   她想念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的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适应了异国他乡漂泊的生活,适应了不同语言之间的切换,适应了去包容和接受不同的文化,但她还是在总在想起祖国的时候,惴惴不安。   她曾说过,她总要回到中国去的。   即便那里有可能像应老师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了,这让她下回国的决心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但谁又能知道,离奇巧合之间,命运这个时候送给她一份哭笑不得的礼物。   或许是天意吧,佟闻漓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命运这样安排,其实是在提醒她,她和先生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曾经说过说等卡斯蒂耶老先生病好了,就带她回中国去。可是唯一疼爱他的外祖父过世了,他也同样身陷囹圄,无法自全。   卡斯蒂耶家族的纷争和内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她留在这儿的确是他的累赘,她不想他再为了她抵抗了。   他应该去接受另外一场双赢互利的婚姻,别再孤身一人和他们抗衡了。他在这个家族中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得到什么血缘和亲人的爱的话,那就更不应该失去那些属于他的财富和地位。   她知道的,如果她说让他跟她一起回中国去,他一定不带犹豫地会跟她走,但她却不愿意那样做。   他是卡斯蒂耶家族的Louis,是西贡商会的先生,她不愿意他为了她抛弃这一切变成一个普通人,就像那天那个普通的午后,他们试图做一个普通人去那狭小拥挤的电影院购买一张电影票一样,她不忍看到他找回那许多皱皱巴巴的钱,跟她一起去计算着一日三餐到底要花去他们多少的积蓄,她对于生活的不安会让她变得吝啬,因为打翻一桶爆米花而自责。他惯上他自己的名字远离这一切所有的地位和财富,从头去闯一番天地,那太让人难过了。   他就应该高高在上当她的神明,永远当她当年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先生,保持他永远内敛和从容,冷静地坐在属于他的昂贵的车里摇上他的车窗驶离她的人生。   不要当那个心软的神,不要有自己的弱点,不要被任何的东西掣肘。   这些年,因为他,她过的很好,那就够了,她很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些年以来,他们从未有一句争吵,从来都是体谅和相爱,遇上这样一个人,爱过一场,那就够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   *   那是一个难得他有空的夜。   气温依旧严寒,冬天都已经过去了,但巴黎的雨雪天气却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他开门进来,见到屋子里的人,倒是有些惊讶,换鞋之际还问她:“哟,今天没出去搓麻将。”   本来跟想象之中跑过来跟他分享这一天都干了什么的人此刻却站在原地,眼神落在地板上,手攥在一起,唇色不太好看。   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钟表转动的声音。   他加快脚步几步,坐到沙发里,把人抱在他腿上,从身后圈着她问:“怎么了,是输大钱了?”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了她眸子里水盈盈的光。   这让他有些慌乱,他当下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揩那要掉下来的泪,盯着她发红的眼尾,拢着她的背,拍着:“哎哟,这是怎么了,这泪珠子掉得要我命……”   她转头趴在他的肩头,把眼泪生生地忍下去,她说过,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   她靠在他淡淡檀木香的衬衫里,闷闷地说:“先生,国内一家杂志社给我了一个入职邀请,让我回北京去工作。”   “北京?”他像是惊讶。   “嗯。”她点头。   “阿漓……”他欲说些什么。   “我打算一个人回去。”她打断他的继续要说的话,她害怕任何的挽留或者追随,“您知道的,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一直想回到中国去的。”   他沉默。   许久许久的沉默。   沉默到时间像是完全停止。   她的泪埋进那沉默里。   像是静止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样,他原先拢着她背的手才像是重新得到了气血一样,在那儿拍着她的背。   他的语气恢复了刚刚之前的冷静和从容,柔声说:“确实是很好的机会,国内发展越来越快,阿漓回去了,应当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的。”   “嗯。”她闷闷回到:“我查过了,那家出版社背靠国资,算半个铁饭碗。”   “那确实比现在好”他在那儿有些无助地想,比他能安排给她的颠沛又惶恐的生活好。   他放开她,揉着她的眼角:“这么好的机会,应该高兴才对,怎么样,开一瓶酒?就开你最馋的那瓶好不好?”   “那瓶好贵。”她的眼泪还没有收回去。   “多贵也能开。”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走之后,我可不只剩下钱了吗?”   他说完,起身,去了藏酒室。   她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冲洗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在那儿用水流的声音去隐藏她所有的情绪。   *   那晚,佟闻漓喝了很多很多。   她把自己喝的意识不醒,喝到没有任何心力去难过他们的这一场温情。   她在那种用酒精麻痹的解脱中沉沉睡去。   夜里,孤灯下,他却一直没有睡,躺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的脸。   他就要在这突然之间失去她了吗,在他自己都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命运却爱跟他开玩笑。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说不太清楚。但她总是跟脑海里那些有些陈旧的记忆重合,或者是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或者是她出现在她车窗边上,又或者是她就在那浑浊即将下着大雨的岸边……   他以为自己是有准备的,他的心里从来都种着对她的成长和离开的不安,但他总觉得时间还多,她还年轻,或许,她还能等等他。   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她来巴黎的这段日子,她过的不是很开心,她总是为自己那无法分身的斗争而担心,也为了她只是孤身一人没法给他支持而忧伤,甚至她为了给他少带来一些麻烦,在被记者媒体拍到后她都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她逐渐长大,直到现在,近乎长成他的肋骨一般的存在。她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完美到让人心痛,他不由地为他当年,在她等不回她父亲的船只的时候,轻飘飘地说一句“节哀顺变”而懊悔,也同样为那些她住在庄园里的日子里没有更多地陪陪她而可惜。   他还能给她些什么呢,他该给她些什么呢,才能让她不管未来在哪里,都能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呢。   命运总是给他们一些无解的命题。   *   佟闻漓答应了北京那边等六月毕业仪式结束她就动身出发。   她四月要回西贡,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她能在巴黎待的日子不多了。   巴黎常常下雨,她没有背着小香端着咖啡走进那时髦的办公楼里,也没有狂妄地在忽然一阵雨的街头去丢掉自己的伞,更没有进入谁的电影世界里成为女主角。   那个时候的先生,几乎是推了所有的工作陪她。   她知道董事会的人为此事大动干戈,以皮特为代表的卡撤曼家族在开疆扩土,试图在商业版图上撼动原先卡斯蒂耶的地位。   支持Louis的董事元老人物眼看卡撤曼越来越嚣张,Louis不仅不反击还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他本该分身乏术地面对这些的时候,却不顾那些劝解和谩骂,眼皮都没有眨地带着佟闻漓去了好多地方,好像是只想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震撼世界的建筑遗迹、让人眼花缭乱的瑰丽藏宝……法国作家笔下的那个巴黎……他都带她一一走一遍。   当年《泰坦尼克号》在巴黎上映。   私人尊享空间的放映厅里,佟闻漓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这一场旷世之恋。   那是一场美好的爱恋,一艘船,两个永远不会相遇的人,却在一场不可自拔的吸引中沉沦。   但命运的残忍就在于人刚体验过孤独飘荡的灵魂开始依赖另一个人后,却要面临再一次的分离。   Jake趴在漂浮木板上,努力提醒着Rose要保持清醒,等待救援,他说赢得船票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遇上她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只是等那象征着救援的灯光打下来,Jake却永远葬身在大西洋,把他那浓烈又冲动的爱留在冰冷的海水里。   电影结尾说,一个人一生可以爱上很多的人,等你获得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之后,你就会明白一起的伤痛其实是一种财富,它让你学会更好地去把握和珍惜身边的人。(1)   身边的人温柔地递上手帕巾,帮她擦着她那源源不断的眼泪,她在黑暗之中抬头,明明就看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泪光。   那心里的疼痛告诉她,她这辈子,爱不上其他的人了。   他却伸手拢她的头到他的肩膀上且责怪自己说,应该挑一部喜剧片的,离别本就伤感,他还要再度害她掉眼泪。   他过来吻她眼角掉下来的泪,咸得发苦的味道淹没他的心房。   她最后摇摇头说,没关系,那只是一个故事。   好的故事就是这样的,看的时候就想掉眼泪。   他温柔地笑笑,说预祝她往后也能写出好的故事,那样的话不论她在哪儿,他都能读到她的人生了。   她也笑,她说,易听笙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好浪漫。   他说谢谢,然后牵起她的手。   耳边的散场音乐是 《The end of world 》(2)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 bye .”   她望着他牵着她的手,他温柔的眼,失落地想到————   她走之后,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了,   再这样叫他一声“易听笙”了。 第72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年四月, 佟闻漓回到西贡。   Louis并未同行回来,他困在巴黎阴寒的早春。   来机场接佟闻漓的是阮烟和来福。   来福见到佟闻漓,一个飞身跑上前去, 在那儿扒拉着她的腿,嘴里还呜咽着,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一番, 以表这段时间分离带来的思念。   佟闻漓先抱了迫不及待的它,继而张开手来抱阮烟, 阮烟却逃到一边, 嫌弃地躲开了, 说这样算起来,她和来福就是拥抱了,她才不要和这只傻狗拥抱。   佟闻漓却不由分说地硬要抱上去。   她把烟烟抱在怀里,很用力。   阮烟原来张开的手微微一愣, 而后叹了一口气, 抱上来,在那儿拍着她的背。   “瞧你那样子。”阮烟依旧懒洋洋地在那儿跟她开玩笑, “巴黎日头是不怎么晒吼,咱俩抱在一起,跟两块黑白巧克力似的。”   佟闻漓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人冷涔涔的味道,站在西贡白晃晃刺眼的日头下, 感受久违的直辣的灼晒感。   “怎么说, 请我去你那个大别墅坐坐?”阮烟这样建议到。   烟烟还没有去过先生在西贡给她造的那个房子, 她回西贡回的比她更少。   佟闻漓带她去了那栋房子。   逛了大白天总算是逛到尽头, 阮烟抱着手在那儿说,行啊佟闻漓, 开眼界了,这房子她满打满算从十八岁开始打工打到八十岁赚来的钱,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佟闻漓说,她也买不起,是先生送的。   阮烟说,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她站在那雕花廊柱旁,看着圆顶拱门说到,谁能想到他们从前一无所有呢。   佟闻漓却说,她要把这房子卖了。   “卖了?”   “我要走了,烟烟,我得到了国内的一份工作,我往后……往后不在巴黎、不在河内……也不在西贡了。”   原先靠在柱子上扣着指甲的阮烟听到这话,眼里露出难得的认真,浅蓝色的眸子在判断出来对面的人说的是事实后,露出那难舍的忧伤,但那忧伤转瞬即逝,随即就是温暖的恭贺。   “可以啊小玫瑰,你终于要回到中国了。”   “恭喜你。”   她由衷地这样说到。   佟闻漓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她戴上面具地笑,在那一刻像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一样。   “什么时候走?”   “等毕业仪式一结束。”   “那我还能送上你,我去日本的签注7月份才下来。”   “去日本?”佟闻漓同样对这个消息措手不及,“你去日本干什么?”   “Ken新签的俱乐部在日本,我们打算去那儿定居。”   “要去新的地方生活了吗……”佟闻漓念念有词,“那你去了日本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还做音乐吗?”   “不做了,等乐队招到了靠谱的主唱之后,我就可以彻底退出了,我想招个男主唱。”   “为什么?”   “女孩子在这一行太难混了。”   “那你呢?”   “我?”   她耸了耸肩,轻松地说:“我不唱歌了。”   佟闻漓站在那空旷的白玉地面上,看着两个孤单的身影倒影在地上,她低垂着头,想起她们曾经那一场叫做意外的相遇,想起那天夜里她给她唱她的原创歌曲,想到那孤灯下她坚定的认为,烟烟是那只羽毛鲜艳无法被关住的鸟儿。   “瞧你那样。”阮烟走上前来,拍了拍佟闻漓的胳膊,“饭都吃不饱,现在谁还唱歌啊。那是好事,我只需要在家当全职太太就可以,再也不用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阮烟声音微微上扬,像是努力在表达她对于那种生活的羡慕,但她还是没学会怎么真的去真的流露出对于“做全职太太”这件事真的热爱和喜欢,所以她用那样的语气说那样的话的时候假得要死。   “真的不唱歌,不做音乐了吗?”佟闻漓依旧没有放弃,说那样的话的时候甚至头也没有抬。   “别可惜,我折腾了这么多年,要是能做出来,早就做出来了,我放弃了,我投降,确定我不适合这一行,阿漓,挺好的,我去找找看人生有没有另外一种存在的意义。Ken等我太久了,我已经浪费了他好几年的青春了,我不该总是那么自私地总是希望再给我一点时间,总是去想象或者再过一年,再过半年,甚至再给我两个月、一个月,或许明天,我就成功了呢?但明天永远都来,我却永远都是老样子。或许我真的没有天赋,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在这一条路上走,我已经收起我的天真了。小玫瑰,别为我难过,就向我不为你的离别而难过一样。”   可事实上,他们要怎么才能不去难过呢。   烟烟一定会为她的离别而难过,她也一定会为了烟烟的放弃而难平。   只是那是谁都不能干预谁而做出的决定。   但世界那么大,未来山高水远,要再见一个人,真的好难。   *   阮烟回了河内继续招募乐队的主唱。   即便她要走了,排练还在继续,鼓手阿奇一早上来就对着前不久他们写出来的歌一顿敲,架子鼓乒乒乓乓的不像是正儿八经的演奏,更像是阿奇宣泄某种情绪一样。   “阿奇。”阮烟出声批评他,“不知道心疼东西。”   阿奇把那鼓棒丢到一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垂头丧气地说道:“烟,招人都招了两个月了,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啊。”   贝斯手调着音:“阿奇,你急什么,总不能找个比烟嗓音条件差的吧,找的人要是唱不出我们刚写的这首歌,那我们后面还怎么玩。”   “去哪儿找个比烟嗓子更好的,都找了两个月了。要我说,这首歌是烟写的,也就她能唱,别人都不行。”   贝斯手看了一眼一直抱着把吉他对着旧工厂泄进来的阳光的人的背影,踢了一把阿奇的腿,示意他别再说了。   “继续练吧。”她像是没听到他们刚刚说的话那样。   阿奇撇撇嘴,拿起鼓棒打了个转,破旧工厂原先杂草丛生的日暮下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把头探进来,脖子上的那串贝壳吊坠荡漾在夕阳下,白贝壳反射着明晃晃的光。   她礼貌地开口:“请问一下,这里是招主唱吗?”   阿奇听到声音后,高兴地正要上去迎接,阮烟却冷漠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招女主唱。”   面前那个一头齐刘海的女孩子完全进来了,她手里还拿一把吉他,她纤细的四肢和她身边的吉他形成对比,阮烟猜想她年纪大约十七八岁。   “为什么?”对面姑娘坚持道:“我不比男生差的。”   阮烟抬眼看她,年前的姑娘眸子里满是倔强和不服,跟从前刚进入这行的她一模一样。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面前的曲谱上,淡淡地说:“女孩子在这一行没有市场,出头难。”   “我能力还不错。”她坚持到。   “那你就更难出头了。”阮烟回她,“你长得漂亮,能力又不错,难免心气高,让你陪别人喝酒,你喝不喝,让你扯绯闻炒作,你炒不炒。如果你的回答都是不,只是想写歌、唱歌,那我劝你,把音乐当成一个爱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别听过几首摇滚乐就梦想着背着把吉他浪迹天涯。”   她说了这许多,人从高凳椅子上下来,随手要去收那曲谱。   那小姑娘却来到她的面前,抓住她要掀走曲谱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试试,那跟我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都没有关系。”   她是如此笃定且热忱,这让阮烟想到自己。如果有人也能给她一个机会就好了,不是轻飘飘地用性别来判断她,给她框定女孩子应该做什么而不应该做什么的标准,告诉她女孩子到了年纪就要去结婚要去生孩子而不是荒唐地还去追求什么叫做梦想的东西,如果她从前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就好了。   阮烟最后还是把拿着曲谱的手放下了,她把她的原创歌给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地说:“副歌部分试两段,不行就滚蛋。”   对面那女孩子没想到她会同意,征了一下后她连忙拿过曲谱。   阮烟这首曲子,副歌的调不低,转音也多,极为难唱。   她没给她多少时间,就让乐队其他成员开始准备。   阮烟拨了第一个和弦,她淡淡地瞥对面的姑娘一样。   但没想到她很快就跟上她手里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贴着那旋律的开嗓。   女孩子的声音不够硬朗,没有撑起这首歌内涵的生长力,但比从前来面试的任何一个男主唱唱的都要好,毕竟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接触一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还要理解歌里的情绪,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副歌结束的时候,女孩子仰着头把最后那个高音努力地表达到她理想中的水平,瘦削的脸颊两旁因为她的用力而青筋暴露。   阮烟的吉他弦在那半场落幕中断了。   断了的弦古怪难听,小团队里没人敢说话,夕阳光里的世界跟突然失声了一样。   阮烟却停下来,曲子只是唱了一半,她却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那个女孩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   贝斯手过来伸手:“欢迎你的加入。”   那女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见刚刚脸色不好不给她机会的人此刻却一言不发地背起吉他,孤孑地走进夕阳里————   像一场要碎的泡沫。   ———   佟闻漓把自己在河内的那家小花店转让给了小凋。   一年后的小凋已经不是学徒了,她跟着佟闻漓学了那么久,已经能独立接活了。   但当她知道佟闻漓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接手她的店,她说当初要不是阿漓姐可怜她,她根本没法找到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现在或许早早地就已经被家里嫁出去了。   她用完了店里的一包纸巾,哭得梨花带雨的,佟闻漓给她递纸巾也递不过来:“我又没说说白给你的,我折了个价,你瞧瞧。”   小调了那价格后哭得更大声了,说那还是给她占便宜的。   “给你打折是应该的,不是你的话,我还得重新找人去盘我的店,一来二去,要费我不少的光景呢。我那些熟悉的客人还得你去帮我做个人情继续服务,他们帮了我很多,但我不能一一去道别了,花店的租期优惠期还有一年,趁着这一年,你多攒一点钱。”   “谢谢您,阿漓小姐。”   “谢什么。”佟闻漓笑笑。   窗外的树木越来越翠绿,夏天又要到来了。   佟闻漓往前一步,走到那对外开的原木色方窗下面,她想起从前最爱在这里听着雨看书,她看得累了疲倦了的时候就揉揉眼,往街口那儿看,看看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带着一把黑伞,穿过蒙蒙的雨季,来到她的窗前,抚平她所有的忧伤。   河内她名下还有一套小公寓,是他让人买给她的,那公寓她几乎都没有怎么去住过,原先买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就还是什么样的。   她没进去过,直到她委托了中介把那公寓卖了之后,那中介打到她账户上的那好大一笔钱才让她知道,他给她买的公寓那不是什么“小公寓”。   那应该是他挑选了很久的吧。地段、采光、户型应该都是最好的吧。他送的东西变成账户里沉甸甸的钱的时候,她竟然一点都不为现金的爆增而开心,反而有点后悔,她为什么把他送的东西卖了。   谁让他送的东西,总是这样的厚重,几处不动产全是她带不走的东西,只能变卖。   她又想到她从巴黎出发前,他给自己的那个基金账户,他说这个基金账户每年都会分一笔钱进来,亚洲正在闹金融危机,财富顾问大概的投资方向会从黄金入手,后续国内的房产也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拿着这个基金账户,只要她不是每天都去买楼的话,里头的储蓄和产生的收益已经够她用的。   那起止是够她用了,佟闻漓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都用不完这些钱。   所以她在要卖西贡那栋别墅的时候,她犹豫了。   那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他找人设计的,每一样都过过他的眼,经过他的点头。哪儿是长廊,哪儿是花园,甚至花园里种的是什么玫瑰,房间里的家具用的是什么样的配色,那都是他亲力亲为盯着的。   签售卖合同的时候,对方买家是一个来越南做生意的英国人,她很喜欢这栋房子,据说要买下来送给自己的女儿当十八岁成人礼物,因此出手很大方。   但她最后,还是没舍得。   她宁可它空在那儿,遥远地装满她在这儿的所有留念和记忆,也不想它变成别人的礼物,去讨好和取悦别的姑娘。   她临了反悔惹得买家很不高兴,他们愤怒离席。   来福在他们身后吠叫着,驱赶着它心目中的“不速之客”,见他们走远了,才把自己那个睡习惯了的窝拖出来,自己铺好,然后坐在那儿,安静地看着佟闻漓。   热带植物高大葱绿,遮住了西贡白惨惨的日头。   佟闻漓摸摸来福的脑袋:“自始至终,我能带走的,就只有你而已呢小来福。”   “我们要再换一个地方生活了。”   “不过这次,我们不漂泊了。”   “你喜欢吗?”   “来福,不再漂泊的人生,你喜欢吗?”   *   毕业仪式在蝉鸣中到来。   学校在这一天准许家长一起进来参观合照。   孔榕几乎把他们全家都叫来了,她文艺团里工作的妈妈,他当教授的爸爸,以及她那个小有名气的商人舅舅……一家人都坐在台下,盼着校长叫到孔榕的名字上去拨穗的时候,在台下热烈地给她鼓掌,庆祝她终于学有所成。   不光是榕榕,其他的同学也来了很多自己的亲朋好友。在那个年代,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大学的父母大多殷实,社会地位也都不低。   佟闻漓挤在一群精英父母带出来的精英小孩中有些格格不入。   她望着自己身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出神。   没关系的,即便无长者亲人为她欣慰和高兴,也没有关系的,她依旧是今年这一届学校评出来的优秀毕业生。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在老师的安排下,跟着所有的毕业生一起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在那儿分享着毕业的快乐,期盼着等着校长为他们拨穗,好像那样的仪式一落下,他们能勇敢地单枪匹马出去闯荡世界,开辟人生。   快轮到她的时候,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她也还是那样紧张和忐忑。   校长很用心地学了中文叫她的名字,她在人群的张望中快步走到台上,老校长笑意盈盈地为她拨穗,并且告诉她,越南国立大学,永远欢迎她回来。   关于她是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消息被校长同时宣布,台下响起热烈的恭贺的掌声。   她站在高处,往台下看去,发现在浩渺的人海中,困在巴黎的雪夜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他,此刻就坐在她原先的那个位置旁,骄傲并且自豪地为她鼓着掌。   即便他依旧不能随她而去,出现在她往后的生命中,他依旧在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而骄傲。   她完成仪式后从台上飞奔下来,越过人海,撞进他的怀里。   记忆里一样温柔的人拢她在怀里,轻柔地说:   “阿漓,恭喜毕业。”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她抬头。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庞上,把她的心烫出一个洞。   *   98年6月的北京机场,她的包里还装着奈婶给她的土特产,看着满屏全是她熟悉的中国文字,耳边吹过温暖的半湿润半干旱季风形成的对流,她褪去了西贡永远灼目的日头的晒痕,赤条条地把自己还给祖国母亲。   那一年,她终于重回故土。   她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她知道还有许多人睡异乡,梦故土,   甚至还有些人,不得不忘记自己的故乡,   依旧忘记姓名的在外漂泊…… 第73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北京很好。   比起西贡, 四季分明。   深秋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叶近乎全部落光,梧桐树下的夕阳光里走着一个穿着和秋日一样颜色的驼色羊绒外套的姑娘, 她身边牵着一条和落叶颜色相似的柴犬串串,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那姑娘把身上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往自己脖子提了提,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拧开四合院的门。   小小的别院里只住她一个人   这儿是出版社的总编老师推荐给她的, 地方清静, 适合写东西, 离出版社也近。   回国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不安和新奇的,她为了要克服那些不安,她总要顺着雍和宫, 路过国子监, 然后绕过那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河流,走到地坛的南门口去。   她凝望着地坛公园, 就像凝望她不真切的那几年的飘零在外。   她的那部小灵通终于是坏了,彻底地要被时代淘汰了。   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部新的,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把曾经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去。   她的手机里的号码越存越多,同事、编辑老师、一些有名的作家学者……   但这两年以来, 她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却从未有来过一个电话。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大, 互联网没有那样的发达, 通讯效率很低, 要联系上一个人打听到一个人的消息也十分难。   离开快两年,佟闻漓也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让她的记忆开始错乱。好像当年她跟佟谷洲因为一场欺骗来到了越南西贡,他不幸地把生命留在浩荡入海的湄公河里,她得到了一笔关于他的意外的赔偿金之后,在越南完成了四年的学业,然后根据自己的幻想杜撰了那样的一个男人,作为她笔下的男主角。   她没住到过他的庄园里,他也没有站在台阶上礼貌地跟她握过手,他没有心软地停下来救过自己,她更没有和他跳过一支圆舞曲,他们没有牵过手,没有接过吻,更没有一起度过那些发烫的夜,她也没有去过巴黎,看过那一场为她而绽放的烟火。   除了亚洲金融危机波及东南亚,他留给她的那笔资产却因为购置了许多的黄金而持续升值……唯有那些凭空蹿出的数据还在努力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提醒她,她真的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那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原来以为她跟着他能得到很多的钱,但却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很多爱。但午夜梦醒时分想起来,总觉得他当年给了她全部的爱,因为太深沉如今却化成了后知后觉的痛。   这让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用任何一个微笑去面对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   她完成了《玫瑰先生》的故事结尾。   故事的最后,玫瑰小姐回到故乡,他们因为距离和人生既定的轨道不同而分开。   总编再三力劝,说这样一个唏嘘的结果不满足读者向往Happy Ending的心理,这会影响后期实体销售的。   佟闻漓握着当年他送的那只便携式的白色钢笔发呆,在一地的落叶前对结局的更改却迟迟下不了手。   即使当年她开始写这一个故事的时候,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就义无反顾地先把“永远在一起”的结局写上了。   当年她有无限憧憬,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她没法想象了啊。她杜撰的满是团圆的结局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太多遗憾,他们不会见面了,他们人生的列车时速差的太多了,从前他们不管在哪儿,都能不期而遇,那是因为命运错误把他们调速成一致,他们相伴而行的日子是命运女神打了个盹的小疏忽。   如今她踮脚望去,当年相背而行的车轴印已经被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面目全非。   她遂停下笔,合上手稿纸张,拿出一块柔软的布料,仔细地擦拭着那通身白玉色的钢笔,擦完后打开抽屉,把它放入抽屉中,随即就看见她的抽屉里,躺着的那朵,近乎已经风干的玫瑰。   她手指微微抖了抖,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枯黄到变褐色的程度,脆弱到一碰就要碎了。   窗外传来动静,邻居谁家的挂衣杆掉了下来,惊得来福从桌子底下坐了起来,它不小的动作撞到桌肚子,佟闻漓手没拿稳,玫瑰落地,碎成一地细密的尘埃。   一阵风过来,尘埃四散,不见踪迹。   来福错愕又愧疚地看着她。   佟闻漓说,没关系。   她合上抽屉,没事人一样地走开。   来福盯着一地的碎片,难过地想:   它的小伙伴——   它扛过了西贡那潮湿的雨夜,扛过了漂洋过海的变迁,却没有扛过记忆残忍的要消亡。   *   年底,一个关于动物元素的画展在北京展出。   出版社的编辑姐姐知道佟闻漓声势浩大地从越南带回来的那只狗狗,就把展出票送给了佟闻漓,说这个画展很有意思,还可以带宠物进去,她这样喜欢小动物的人,可以去看看。   佟闻漓眼见来福终日里只知道缩在自己的窝里晒着太阳睡觉,便起了带他去见见世面的心思。   那是一场个人画作秀,开在北京一个很大的艺术中心,创作者是个刚从国外游学回来有视力障碍但却颇有艺术天赋的男人,他画展的主题叫做《一个故事换一幅画》。   也就是他笔下的那些画作都来源于他一路上听到的故事。   由于有视力障碍,他的画布比一般的作品要大,用的颜色也更大胆和饱满,他的那些不方便却意外地成了他另外一个角度的对于世界的观察,几幅画作下来,佟闻漓都看到了很重的故事感:   在雪夜里抱着棕熊相拥而眠的少女,黄沙荒漠里观察一只蜥蜴的黑人男孩,非洲草原里里与狮共舞的摄影师……   佟闻漓跟着展厅讲解员的讲解一一地仔细地听着他们背后的故事,不由地感叹道,这位画家一定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他一定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捕捉力,才能创作出这样具有画面感的作品。   她听得入迷,却发现原来一直乖乖跟着她的来福却不见了踪迹。   她疑惑地回头找去,画廊弯弯绕绕,佟闻漓越走越远离人群,在绕了几个弯后在一幅很大的画下终于看到了它。   “还以为你丢了。”她喃喃自语,走过去几步,“你这小狗怎么心事越来越重。看什么呢?”   她见它乖巧地坐在地上,露出它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呆呆地盯着墙面上的画。   佟闻漓抬头看去。   那画里,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深蓝色的背景里混着混沌的黑,细密的雨丝充盈着整个画面。画面的右边像是一只柴犬串串,黄褐色的短绒毛被雨水打湿,在画面里变成打绺的麦穗,与它一般高的是身边那个蹲下来的小姑娘,她穿着不合身的一身宽大的灰蓝色裤装,袖子边上还有红酒渍,她的两只手落在身边小狗的头上和背上,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为了一场相逢而喜悦。在他们身后,站在一个撑着伞的男人,他的伞面几乎已经全部挪给那个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的相逢。   画里的他整个脸都被黑伞。挡住,人们看不到他具体的样貌,只看到他握着黑伞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白玉剔骨,便就觉得他定非是尘世之人。   佟闻漓站在那幅画前驻足许久。   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恕我冒昧,我这画里的小狗和您的爱犬,好像长得有几分相像。”   佟闻漓转过身去,在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拄拐杖带着墨镜的男人,听他的口吻他应该就是这个画展的创作人。   佟闻漓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头见她没有动静,有些抱歉地说到:“或许是我看错了,抱歉,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很少,模模糊糊地只有一个重影,这才觉得您的爱犬和这幅画作中的很是相像。”   “没关系。”佟闻漓这样说到,她的目光再度落在那画面中,那的确是西贡的那个雨夜,他替她拿回姑姑拿走的钱,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在街头无助等她的来福,央求他让她下车带上来福的那个雨夜,他的确就是这样站在她身后。   只是当时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来福身上,忽略了现在看来的身后的人没有露出深情却蔓延在雨里浓密的温柔。   “您能跟我讲讲这个画的故事吗?”佟闻漓这样问到。   “这个啊。”盲人画家看向对面的画作,“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位先生。”他笑盈盈地说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   佟闻漓的心头在刹那微微一紧。   “去年我在巴黎的广场上参加行为艺术,做了一个一个故事换一副画的活动,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遇到了那位先生,他撑着一把黑色,坐在我对面,问我能不能给他做一副画。”   “我说当然可以,但你要跟我讲一个故事。”   “他说好,他跟我讲一个故事。”   “谁知道哪个故事,一讲就讲了一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丢失了姓名和故乡的男人,他在颠沛漂泊的生活中爱上了一个生活在异乡的中国姑娘,两个孤单的灵魂一起度过无数个浪漫的雨夜,他们相遇,相知又相爱,但是命运却残酷地把他们分开,一场异国恋最后无疾而终,但那个男人,却一直忘不了过去的日子,他沉湎过去无法自拔,靠着记忆度过剩下来的日子……”   “阴冷的雨中,我被这个故事所打动,我那看不真切的眼里,一瞬间仿佛能看到要淹没一切的雨季声势浩大地来临,那漂泊的人生里因为那细密发丝上的蒙蒙雨丝而心动,我似乎能看到那画面里黑色雨伞下他的温柔和内敛,眷恋和不舍……所以我就画了这样的一幅画。”   “小姐,您觉得,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佟闻漓的眼里有不明朗的泪光打转,她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到:“很好,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美好。”   “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画家脸上流露出自豪,“或许是因为我最爱这个故事。”   佟闻漓收拾了一下情绪,她转过身来,对着那带着墨镜的画家问到:“您刚刚说的那位——   “先生”两个字到了她的嘴边,一时间变成缄默不能语的痛。   她牙齿微微打颤,舌尖有一瞬间下意识地后缩之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   “那位、那位先生……他过的好吗?”   画家微微颔首,点点头:“想来是好的,我见他身份尊贵,气度不凡。”   那就好。   她心想,那就好,他终于做回她心里的神明了。   “谢谢。”   她道了谢,转头带着来福要走。   风吹发梢,温柔的夕阳下,她没看见的是那幅画的名字:   《I am always here》 第74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玫瑰先生》的稿件最后还是交了上去, 结尾停留在玫瑰小姐回到国内那一章。   杂志的连载成绩单做的很漂亮,长篇合计也在上市筹备中,杂志社明年还要出一个新的杂志细刊, 主编说彩蛋结局可以在新的杂志上连载,好带一带新的杂志的人气。   “就这么说定了阿漓。”主编拍拍她的肩膀,“后面长篇合集上市的时候, 市场部还给你安排了签售会,我就知道, 你这个故事, 一定能火, 怎么样,我有眼光吧。”   她的故事有如今这样大的曝光,主编的赏识的确很关键,当年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想记录下这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却没有料到过这个故事,将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谢谢主编, 只是——”   “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们在越南分公司的责编,当年你投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值我们杂志社砍掉越南的业务条线,转回国内的市场发展,你要是再晚一点, 就赶不上回国的‘列车’了。”主编在那儿与佟闻漓说着笑。   “主编, 您说的用在新的杂志期刊的结尾彩蛋, 我这儿……”   “你看你, 佟老师——”主编堵着她的话口,“你马上就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了, 写两个彩蛋对你来说会是难事吗?”   “我只是怕,怕狗尾续貂……”   “怎么会呢,你无需太过担心了,你只要安排一个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就可以了,给我们新的杂志带带人气,你怎么能妄自菲薄说自己是狗尾续貂呢。”   “可是……”   “别可是了。”主编一把把她摁回椅子上,“好了,不说了,下班了。今天不是约了跟林教授见面的吗,我不打扰你们的花好月圆了。”   “主编,我和林教授只是吃个饭而已……”   “成成成,只是吃个饭,哎呀,你说这林教授啊,是我们从前老主编的亲孙子,我们老主编现在这个位置……她要是看上了你做她的孙媳妇,阿漓你往后的前途可是不得了,一家子书香世家。”   “只是吃个饭。”佟闻漓收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在那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是是是,只是吃个饭,快去吧,晚高峰堵着很。”   冬日萧瑟,佟闻漓穿了外套从办公室出来,把身上的围巾围得更紧了一些。   单位关心他们的个人情况,他们出版社和隔壁高校举办过几次联谊会,佟闻漓兴致乏乏,谁知道第二天,主编就神秘地跟她旁敲侧击地说隔壁高校的林教授,在翻译一份外文的教研资料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问题,说想请教一下她。   佟闻漓从前承过主编人情,她牵线委托她帮忙,她也不好拒绝,就和这位林教授有过一些学术上讨论的来往。   教研资料翻译完了,林教授说感谢她的帮忙,约她晚上吃个便饭。   主编是个八卦的,恨不得原地凑成他们,就跟着起哄。   佟闻漓这会往晚上吃饭的地方赶。   她站在路口,想伸手拦一辆人力黄包车,但天气阴沉,快要下雪了,拦下一辆车没有那么的容易。   北京的冬天很冷,比巴黎的冬天要更冷。   佟闻漓回国这两年,因为呆在北京,有时候在十月份就看到天欲飘雪,更何况,现在是凛冬十二月。   她在寒风背着个包跺脚驱散寒意,天色暗下来,路上的路灯亮起来,路边逐渐经过好些归家的人。   周边像是有个中学,佟闻漓看到大约十四五岁穿着校服的学生往这边过来。   人群拥挤中,她只是随意往那儿一瞥。   那儿有一对母女,小姑娘穿着校服,耳边带着个耳机,像是揣着个随身听,身边年长的那个从相貌上来看应该是她的妈妈,她微微低着头,耐心地像是叮嘱着些什么。大约是到了青春的叛逆期总钟爱和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吧,那小姑娘只是随意地点点头,踢着脚下的石头子,一言不发。   佟闻漓一直在那儿看着他们,看着那位母亲眼里满满的关怀。   人群中的人像是发现她的目光一样把头抬起来,看过来。   四目相对之间,他们从彼此相似的五官里看到心照不宣的秘密。   微小似尘埃的雪花掉落下来。   黄包车终于过来。   佟闻漓上了车,黄色的遮雨布罩住她的五官。   那头,人群中提着包弯着腰的女人一直把目光遥遥地拉长。   直到前头的少女转过头来:“妈,你看什么呢?”   那女人这才回过神来,好看的五官透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她尽力收拾,在飘雪中摇摇头:“没什么,走了。”   ——   晚上相约的是一家胡同菜,推开窗能看到颐和园的冬景。   佟闻漓乘雪而来,明明还未到相约的时间点,但林教授已经到了。   她遥遥从窗户外面看他一眼,灯火阑珊处,他带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修身的大衣装点他身上沉稳内敛的气质,儒雅地坐在那儿,修长的手指搭在那菜单的边缘。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谁扎了一下,她知道了为什么她愿意来赴这一场约了。   原来有两分像他,已让她恍惚。   玻璃窗里的人见到她,微微颔首,对她笑。   那幻想和现实的重合让她有些迷失,她进来,见他给她温着茶,也秉着那样的语气问她一句“雪大,路上还好走吗?”   “好走的。”她在那儿点头。   “佟老师,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这声称呼让佟闻漓反应过来,她再看近处的人,心底叹了叹,不像,还是不像。   他请客报答,她点了两三个家常菜没让人破费。   围炉煮茶,灯火阑珊,他打听她的往事。   她缄默不语,拉扯着工作和他们共同认识的人。   临了要走,他绅士地表示要送她回家。   佟闻漓望着积攒得厚厚的雪,摇了摇头说了抱歉,她说她家就在附近,不劳烦了。   街口告别,佟闻漓回了四合院,屋里的暖气驱散她从外面带来的寒冷,她脱了外套,坐在窗边。   她从前觉得巴黎冷,现在发现,北京的冬天更冷。   红顶白身的钢笔还在她的手稿边上,她依旧没有思路再写什么结尾彩蛋。她想起巴黎的那一场雪,有些想去打麻将了,但又遗憾地觉得,没人喊她回家,还是不去了。   ——   21世纪就要到来。   佟闻漓的签售会定在了99年的跨年时分。   长篇实体上市后一度脱销,出版社加印了两版才追上签售会的量。   读者见面会前,主编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佟闻漓:“佟老师!佟老师! happy ending!拜托了,拜托了,读者一定会追问后续的,你可不能写死结局啊,我新期刊的销售量可是跟上面立过生死状的,你看在我对这本书的全力推荐的份上,嘴上留情啊!”   “知道了。”佟闻漓彼时正在看读者提问会问到的大纲。   主编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还想嘱咐两句,工作人员却说要开场了。   随着一阵掌声响起,佟闻漓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上上台。   读者粉丝蜂拥而上,佟闻漓拿着手里的钢笔,带着笑容跟自己的读者朋友们打招呼。   这是她第一次线下签售会,她看到了带着欢喜和雀跃涌在她身边的读者朋友,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个遥远又荒诞的故事,记得这漂泊的雨季里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喜爱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她钢笔下的签名微微发抖,或许不止她眼前的这些朋友们,还有很多没有在现场也同样读过她的故事的人吧。   这让她想起当年《泰坦尼克号》巨幕厅下,他微微侧头告诉她说,希望她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这样的话,他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读到她的人生了。   如今她的人生,他读到了吗?   ——   签书环节之后,就是读者提问环节了。   “佟老师,我想问一下,烟烟后来开了很多很多的演唱会,彩蛋结局里玫瑰小姐和烟烟还有再见面吗?”   烟烟啊——   佟闻漓想起那艰难打通的越洋电话,说起现在的生活和工作,烟烟总是说的少,听得更多。她偶尔听她说起过Ken想要一个孩子,但阮烟却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她戒不了烟。   佟闻漓问她在那边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朋友,比如街坊邻居什么的,让她出去走走,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她的声音混着酒气:“日语很难学的阿漓,我宁可一个人一直呆在屋子里,一天也不跟人说话。”   她劝不动她,也知道她心里的摇滚梦灭了后,她总是难以再次从人生中找到新的意义。   佟闻漓却只愿烟烟活得像书中那样的美好,有了成功的事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像佟闻漓当初在圣诞卡片上写的那样,把演唱会开到了芬兰北极圈内。   她带着微笑告诉大家:“他们联系过,他们还会相约下一次的见面,等烟烟三周年的演唱会的时候,或许彩蛋的结局里,她们会相逢在中国,相逢在她偶像的故乡,在中国香港,她会用一首粤语歌来表达她的爱。”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像是为阮烟完美的结局而喝彩。   “那先生呢——”   人群中一个高亮的声音传来,打光灯转动到佟闻漓的脸上,她在那一声带着强烈的追寻答案的声音中被白光射得近乎有一瞬间的失明。   他呢。   关于他的结局呢。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佟闻漓在心里这样地问着自己,她该怎么告诉自己的读者们呢,或许是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吧,他们认为彼此都很重要,但也认同,除了爱情之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为谁放弃那一切,或者是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有很大的鸿沟难以跨越。又或者是因为,他那样好的人,是不是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所以分离的结局,是现实的必然。   她想起《花样年华》里那一通未接通的电话,又想起主人公之间惆怅又失落的那一句“如果再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但最后,谁也不能跟谁走。   至于他们还会不会见面呢。   佟闻漓看到台下一直给自己抛眼神的主编,想起她的嘱咐,想起自己迟迟落不下去的笔。故事本到了那里就是结局了,强行修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却只是见一面,见一面难道她也不想吗?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灯光乍明的寒冬夜里,路边广播播报今夜北京大雪,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过头去,真真切切地能再见他一面。   她在万众瞩目的签售会现场这样给自己所有的读者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只说,会的,他们会再见的。   像是所有的急切寻求终于是得到了答案,捧着书的读者们这才舒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心才缓缓放下。   人群中后知后觉地响起一阵掌声,像是为了那等待中的happy ending而欢呼。   佟闻漓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抬头,她打算离开这个舞台后就再也不碰那个故事了,剩下的所有空间都交还给读者朋友自己。   只是目光匆匆掠过人群,像是机械的扫描仪每日流水线上按照流程熟练地工作了千万遍后突然报警,所有的零件都立刻死亡宕机,甚至连紧密器械的分子都在那一瞬间粉身碎骨。   她竟然在人海中看到他了。   就在她说过,他们会再见面之后。   他正坐在人群中,就在那儿,在21世纪到来的倒计时中,骄傲又自豪地给她鼓掌,就如同当年她从河内国立大学毕业的那天一样,突然地出现在她每一个值得骄傲和分享的时刻里。   她……是不是在做梦?   签售会结束,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千禧年在所有的期盼中到来,人流汇聚又冲散……   她见到他一步一步地逆流而上穿越人海来到她身边。   大脑的突然死机让她有许久的不知所措,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她有些不敢眨眼,怕那又是她时常魔怔的幻觉,直到他的声音真实地响起。   “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确定那就是他。   佟闻漓的唇瓣微微抖动,她站在离他半步之遥的地方,看着灯火和人流倒影在他的眼眸底,见他还带着那对寓意着生生世世的不分离——关于悲壮又浪漫的寄托的她送给他的青白玉菩提串子,她的声音发出来是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的:   “您、您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他往前一步,张开手臂,在人潮褪去的世纪末尾不由分说地拥她入怀。   “因为,我不喜欢你故事的这个结局。” 第75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人群离散。   佟闻漓没想过他会出现在那里。   他牵过她的手, 像是为了躲开那些看到他们拥抱而纷纷好奇还未来得及从签售会现场走完的人。   佟闻漓跟在他身后,她从她脑海中提出逐渐模糊的关于他背影的记忆,不管是在西贡他庄园的石板台阶上, 还是在他替她拦下当时她姑姑的一个巴掌时教她不要低头地走出人群……这些年来,原来她是因为他的出现和存在才会变成自己当时也想象不到的被称为“未来”的自己的样子。他的背影永远让人有安全感。   他大步往前走,她的步子因为想要跟他的节奏而有些急切, 她的眼神落在被他牵起的手上,指缝之间漏进来的光让她感觉不真实。   他带她走出侧门, 厚重弹簧门一关, 嘈杂被隔绝在身后。   他转过身来, 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佟闻漓抵着那弹簧门,在因为他而形成的那半片挡住路灯光的阴影下,看见巷子里他身后落下的温柔的雪花, 哆哆嗦嗦地顺着自己的气息, 她被他放开的手在那儿攥紧,心脏因为太过于紧张和兴奋直突突地疼起来, 她霎那间红了眼。   “是国际出差吗……”佟闻漓这样抬头问他,她说出来的话带着哈气,鼻子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是出差……然后来看看我是吗……”   他伸手, 掌心拢上她下颌角的的时候, 接过她当下的五味杂陈。   那熟悉的踏实的感觉再度传来, 在大门之后嘈杂的关于千禧年的到来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倒数中, 他靠近她,眼睛里倒影出站在人群中无助又不敢相信的她, 向当年很多个场景一样,微微弯腰,迁就她的身后,柔声说:“傻瓜,不是来出差,是来找你,是想代表你的所有读者,监督着你拿起笔,把结局改了。”   “怎么会……”她犹豫、彷徨又难以相信,她明明把他留在巴黎那个雪夜里了。   “怎么不会。”他手再往前伸,把她抱入怀里。   她闻到很久很久都不曾闻到的味道,她靠在他胸膛里,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她想到过去那段漂泊的人生,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像只有他出现,才能证明那所有的记忆全是事实,但她仍旧害怕他因为来与她重逢而放弃了很多东西,所以她下意识说的是——他是不是来出差。   他却像是能看穿她,抱着她的手拢进她的发梢里,像是安慰,又像是解释:“别担心,卡斯蒂耶家族,现在我说了算。”   佟闻漓抬头看向他,像是要验证那是不是为了哄她。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眼里还映着巷子那盏路灯的光,“现在没有什么不得不要的联姻,也没人有能力去反对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抱歉,我现在才来。”   其实佟闻漓没想过他会来的,他们当年一别,谁也没有对未来有过许诺,或者是害怕无法兑现,又或者是害怕兑现的成本,又或者,佟闻漓从来就是个不敢奢求的人。   “所以这两年来……你一直都想来……找我嘛。”   “是,其实之间很多次,总想问你愿不愿意等我,但又害怕自己许一些让人伤心的承诺。我不敢用承诺捆绑你,但你知道,我多害怕等我真的有能力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却爱着别人,那会让人发疯。”   佟闻漓泛着泪光弯起唇角:“哪有别人。”   说完之后她又去抱他,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那一定很难。”   她是亲眼见过他当年的分身乏术的,职场几年,她更是知道,人心难猜,因为财富和前途争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更别说他在那样一个诡异又复杂的局势里,坐在他谈判桌面前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他身形更瘦些,想必这两年,过得不像他结果说的那样的轻松。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拍了拍她的头,轻飘飘地这样说,“外祖父从小就教我,商场上能谈拢的都是朋友,婚姻自然是最保险也是最快的。但他十五岁就能白手起家,在我长大成人后更是把所有商场之道都教给了我,我想,我总也能找到困局之中的解决办法。或者是他老人家保佑,让我找到了漏洞,虽然原先的家族生意多有折损,但贪利冒进的人永远都只会作茧自缚。”   近两年的筹谋和挣扎被他概括成这样简单的几句话。   佟闻漓心疼他略显瘦削的下巴,他却晃了晃她的手,“不害怕,新世纪的中国市场,多的是机会,只要能再见到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个时候的佟闻漓其实对他的判断并没有太多的信心,也可惜他在那一场要回国发展的决策会因为遭到阻拦的自断羽翼,但在未来的十年内,她真的亲身经过了那些时代变迁,看到国内市场的风云巨变和经济的飞速发展,才知道他当下做了一个无比准确的决定,他更是凭借这个决定,在后面牢牢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她的眼泪还没有收干,遥遥地望着她的爱人,他眼里那些经过岁月的磨砺和沉淀后的从容和柔情也因为这一场飘雪变得感性又难抑。   她站在那路灯下,在北京一月的寒风里,带着笑容,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易先生,祖国欢迎你。”   他轻轻地握上:“你呢,佟小姐。”   她踮脚靠近他耳边:   “我也欢迎你。”   她想,她的书,她的故事,终于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   阮烟在窗台上读完了佟闻漓寄过来的那本书。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在她的故事里,有那样好的一个结局。   这让她想起他们曾经在西贡的那些夜里,小阿漓总是醉得脸红红地说,摇滚不死,梦想不死,在她表达她真的要放弃音乐的时候,她眉眼耷拉下来,为她心碎且惋惜。她也送给过她满车的四季海棠,安慰她说没关系,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花期。   她很多次醉着说,烟烟,我好爱你。   她真的很爱她,哪怕在书里,她自己的故事即便带着遗憾,但给她的   结局却格外美好,书里的她那个时候已经把演唱会开到了全球各地,她的唱片销量很高,她是划时代新世纪的乐队女主唱,她会在东京的大银幕上看到在台上挥洒热血的自己,那仿佛印证了那些夜里,阿漓笃定的说,烟烟,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笑着把书合上,她最后的那点不圆满在她的世界里开出四季都开的鲜花来。   但随之而来的怅然若失让她有些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打开抽屉盒子,发现为了提高她和Ken能有一个宝宝的概率她已经许久不抽烟了。   她在学着做一个全职太太,按照时间点来说,她应该要去准备一顿晚饭。   她真的有认真学做饭。   但那种烦躁挥之不去。   她最后还是下了楼,跑进便利店里,像是烟瘾发作了一样掏了钱换了包烟,最后坐在拐角的高墙上,贪婪地在那儿眯着眼抽烟。   她抽到烟了,整个人才舒卷开来,夕阳下湛蓝的天空里她翘起二郎腿,三两根电线悬在高空,好像这才是她自己,没法困顿于厨房和家庭的自己。   周围低矮的居民楼外几个闲散的音乐爱好者在那儿弹着吉他。   他们躬身礼貌,互相夸赞,好像不需要考虑能不能凭借手里的吉他吃得起饭,能不能因为这一首歌赚得到钱。   她笑笑,掸了掸手里的烟,正要揿灭后丢进垃圾桶,旁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阮烟小姐?”   因为他说的是越南语,这太少见了,阮烟转过头去,只见到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还叫出了她的名字,这让她诧异。   他身边停着一辆车,穿着光鲜,虽然有些眼熟,但是阮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个有钱人。   “您不记得我了?是我啊,当年你在桥洞下唱歌,我流落街头想找人帮忙,你和阿漓小姐资助我返回故乡!”像是怕她想不起来,他又在那儿比划,“你忘了,她要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你却说她是个笨蛋。”   阮烟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啊。   当年她和阿漓为了这个事不止吵过一次架。   “原来是你这个骗子。”她丢烟的动作做了一半被他打断,这会又重新掷进垃圾桶里。   “我不是骗子,阮烟小姐,您误会我了,我当时真的是来河内找合适的唱片公司的,当年我遇到扒手没钱回家,幸亏遇上了你们,我后来来找过你们,但那个桥洞下我再也没有遇上你们了。阿漓小姐呢,她在吗,我要把钱还给她。”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   “回国了,在中国。”阮烟这样回答他。   “啊?那真是遗憾。”他有些失落,而后又把钱给阮烟,“您能帮我转交给她吗?”   阮烟耸耸肩,慵懒的眉眼一瞥:“哥们,这是日本,我也见不着她。”   对面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抱歉:“抱歉,我太想还给她了,她的人情太大了,当年要不是因为她,能让我在穷途末路中回到故乡,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对了——”   讲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阮烟小姐,您还做音乐吗?我现在在做音乐制作人,开了一个自己的唱片公司,您有兴趣吗?”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阮烟的眼神落在那鎏金镶边的黑色底色的名片上,只见那唱片公司名字logo设计得十分高级,。   她挪开眼,淡淡地说:“谢了,我不做音乐了。”   “啊……”对面像是很惊讶:“那真是好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她笑笑,“我要买菜去了。”   “阮烟小姐——”身后的人叫住她,他几步跟上来,“我想了想,还是想说,您不应该放弃,我当年在桥洞下见过您唱歌,您应该站在聚光灯下,应该站在舞台上——”   他把那卡片塞进她外套的口袋里,真诚地说:“您考虑一下。”   ……   那人走了,阮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任由那卡片塞在自己的口袋里,沉甸甸地,压垮她去买菜的步子。   用日元计算的物价从来都让她手足无措,尽管Ken说她不用去换算成越南盾,一个超市的物价贵又能贵到哪儿去呢,他又不是赚不起。   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俱乐部休假的日子,按照习惯,Ken会回来。   她把买来的“教你如何做菜”的DVD放进影碟机里,屏幕里那个说着日语带着围裙的女孩子在声情并茂地介绍着步骤。   阮烟一边拿着遥控器一边暂停,一边学着那些步骤。   她每步都跟上,但最后出来的,依旧是一盘味道奇怪的东西。   这两年来,她从会炸掉厨房进化到只是会切到手指,再到现在,做是能做一盘东西出来了,但依旧还是不能入口。   这让她有些丧气。   她泄气地丢了筷子,走到窗边,蜷缩在那儿,隔着屏幕见那日头掉落到富士山后面。   夕阳下,她见她的爱人回来,他身边一起走着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阮烟也见过,是他们俱乐部的医生,是他们俱乐部大多数成员的梦中情人,柔声细语,宜家宜室。   他像是讲了什么趣事,身边的人捂住嘴笑,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知道,他们的交往尺度停留在同事关系。   只是那画面太美好了,像是那些她打发时间的一边吐槽又一边流泪的纯爱日剧。   她挪过头去,下意识把自己卸了指甲的手放进外套兜里,整个人蜷缩地更紧一些,好像那样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她原先因为吉他弦磨出的老茧已经消失,这让有些锋利的名片划伤她的指腹。   她把那硬朗的纸片拿出来,对着那名片上好看的艺术字体发呆,她一直笃定的骗局里,佟闻漓却一直坚信那是事实。她从来觉得自己才是成熟又清醒的,但现在想来,原来阿漓从来都是对的,世界上有落魄且不撒谎的年轻人,她借出去的钱也真的帮助到了她想帮助的人……   她那样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不是意味着,在她的心里,说她有一天会成功,那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门外的钥匙转了几圈,黑压压的屋子里,原先走在夕阳光里的人进来。   她想,她真的有试过他能给她的美好生活。   但对不起,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对不起,她还是让他失望了。   他们是两个极端。   一个痴心妄想的理想主义和一个循规蹈矩的现实主义,注定没办法走到一起。   她最后还是离开了Ken,离开了日本。   她再次涂上她黑色的指甲,褪去东京那一身臃肿的外套,重新套上旱季里燥热的吊带背心,只带了一把吉他回到越南,回到她那个破败的旧工厂。   不成功就不成功吧,一辈子都在破工厂都行。   只要不要让她在躁动的金属乐里停下来,只要不要让她在酣畅淋漓的演奏中停下来,哪怕有一天她因为贫穷死在奢侈的摇滚梦里,哪怕她一辈子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她也要去唱啊。   那是她生来就注定的基因,是她的命数,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是不容背叛的信仰。 第76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这个世界上, 有人再度分离,有人重新相遇。   佟闻漓并不知道烟烟的那个决定,直到她在香港铜锣湾的一家影像店, 在一堆各种各样新潮的唱片里,意外地翻到她出现在那唱片的封面上。   橱窗外红色的叮叮车延着轨道缓慢行驶过来,影像店里放着一首《不浪漫罪名》, 她盯着唱片上的人,见她眉眼依旧慵懒, 标志性的黑色指甲显眼, 短碎发飘逸, 穿着一条宽大的牛仔裤,站在乐队的中央,依旧是从前那幅模样。   她不由地弯起唇角。   “笑什么呢。”身边给她去买咖啡的人回来。   佟闻漓把唱片在他面前晃了晃:“易听笙,你看, 烟烟。”   “还真是。”他把手里的一杯咖啡递给她。   佟闻漓收了咖啡, 把唱片递给他:“去付钱。”   “使唤我倒是使唤的越来越得心应手。”他笑笑,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 问到:“就买一张?”   “嗯?”   “她第一次出唱片,你不把整个香港在售的唱片都买下来吗?”   佟闻漓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但是我们带着那么多唱片,接下来的行程会不会很不方便?”   “能让你亲自扛?我打个电话给这边的分公司经理,让他办。”说完, 他还真的拿出手机来要给人打电话。   佟闻漓连忙去拦他, 哭笑不得:“我开玩笑的了, 不要了啦, 你全买光了她的歌迷买什么。”   “买不到才好呢,说不定饥饿营销的作用就起来了。”   佟闻漓才不管他嘴里说的什么营销不营销的事情呢, 她只知道他说买,就一定能买成全香港都找不出一张的地步,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大街小巷里都是她的唱片,人人走进一家影像店都能看到她。   于是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往外头走。   “咖啡。姑奶奶,您慢点,洒了。”他在身后慢慢悠悠地,多有唠叨,几步后就不走了。   佟闻漓转过身去,温暖的冬日午后,他穿了一件休闲款的西装外套,里面搭了一条黑白花纹的绸缎衬衫,中和了他从前的端正和清冷,多了点雅痞的味道,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靠在那电线柱子下面慢悠悠地品着一杯咖啡,还真有点花花公子的港腔。   “您是真来旅游来了。”佟闻漓回头叉腰,有些无奈。   “不然咧,本就是跟法国那边请了长假的,我两年没休息了,很辛苦的。”   他最近还学会了卖惨,这会一口粤语说得比她还麻溜。   “莫着急。”他伸手来牵她,把她牵到自己身边后松开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陪我会。”   他搂过她脖子的姿势有些吊儿郎当,却自顾自地眯着眼在午后光里惬意地喝着咖啡,路人纷纷路过都要看他们一眼,佟闻漓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你放开我,别人都在看我们。”   “靓仔靓女咩,看就看咯。”他语气轻飘飘。   “易听笙!”佟闻漓压着声音,手肘轻轻怼他,这让他不得不放开她。   “玩阴的,佟闻漓。”他笑笑,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   “给我干嘛?”   “帮我扔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哈?   佟闻漓追上去:“我扔?”   “嗯。”   “你是不是太不绅士了?”   “嗯哼。”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嗯哼。”   “易听笙!”佟闻漓气得站在原地,恨恨地说:“老男人,你变了。”   他笑着过来:“说谁老了。”   而后又拿过她手里的咖啡杯,随手就准确无误地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谁让你这么不礼貌的,今天直呼其名,多少次了?”   “不能叫易听笙嘛,那我以后叫你王八蛋。等会电车来了,我一上车就说:王八蛋你快上车,王八蛋你快买票,王八蛋我们哪一站下车,遇到老人你让座了我就拿着喇叭整车厢得给你宣传说,快看这个尊老爱幼的王八蛋,快看这个帅气的王八蛋!”   她说了一大堆,怨气很明显。   他却在那儿看着她笑,低低的笑声甚至还飘荡开来。   “你笑什么!我骂你你还笑!”   他却过来一把把她抱住:“阿漓,你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直突突地怀抱出现在她面前,她在冬日午后充斥着焦糖布丁味道的人流街道上再次感受到那种踏实,突然之间刚刚的气就消失了,他的拥抱是好使的,她把下巴搭在他肩头,依旧那样说到:“好羞耻,别人又看我们了。”   比起刚刚真的不好意思,她这话就少了本该有的埋怨。   “靓仔靓女咩,看就看咯。”他依旧是这样说的。   佟闻漓却笑出声来,她从精致蛋糕房的橱窗倒影上看到拥抱在一起的他们,觉得他说的没错嘛,靓仔靓女,很养眼的,难怪人人都要看咯。   午后阳光暖暖的。   ——   晚餐在一家老底子的茶餐厅吃的。   天气转凉,眼前的人回酒店换了一身衣服,没有白日里那么过分的雅痞和慵懒,慢条斯理地在那儿给她夹着菜。   佟闻漓坐在他对面,瞅着他一身板正,倒是好看的很,她一边握着筷子,一边打量着他,点头说到:“您还挺人模狗样的。”   他把一个虾饺放进她的碗里后,敲了敲她碗的边缘:“佟大作家,你的读者们知道你滥用成语吗?”   她嘿嘿两声,扭了扭坐在凳子上的屁股,不接茬。   他却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交叉地看着她。   他难得地带了眼镜,那样盯着她的时候,正经了许多,跟下午岔着腿在那儿喝咖啡的公子哥不是同个人,好似又变成那个严厉的长者了。   佟闻漓心里有点毛:“您老盯着我干啥,我都没有叫你全名了。”   “过来坐。”他却只是淡淡开口。   “一个人一个位置……”佟闻漓试图辩论   “过不过来。”他微微扬下巴。   佟闻漓认识他这些年,对他的一些小习惯还是了解的,比如他现在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眼神微微斜看她,再配上他微微上扬的下巴——很明显,她要是再不听话,回去有的好受的了。   尤其这两年来不见,跟憋坏了似的使劲折腾她。   她只得乖乖地挪了屁股,坐到他的旁边。   很宽敞的单人沙发因为她的到来显得有些拥挤,他却在那儿给她把碟碗筷也一起拿过来,还不忘数落她:“总是忘了规矩。非得我提醒你是吧。”   佟闻漓叹口气,她称之为他的“变态”爱好之一——吃饭的时候不让她坐对面,一定要坐旁边。   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的。   “这样乖乖坐我身边不好吗?”他总是这样每次反驳她。   “距离产生美。”佟闻漓只敢小声抗议一下。   他听完这话后,伸手到她脖子后面,冰冰凉凉地在那儿摩挲着:“不待见我了?”   他手掌宽大,贴上来的时候能把她后半个脖子都覆盖了,语气里又带着暧/昧的影射,这让佟闻漓有些脸红,她低着头,念念有词:“您能别秉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我吃饭都吃不安稳。”她再度抗议,绯色蔓延到耳根。   “瞧你怕成那样子。”他笑笑,放开她,依旧坐在那儿云淡风气的,“我现在是每跟你说一句话就是晚上要你一次的意思吗”   “易听笙!”他恶劣的样子惹怒她,“你再这样,晚上睡客厅。”   “我怎么样?”   “你……”   佟闻漓气得伸手要指他,手指到他面前后又说不出话来。   他掌心拢过她的手指,握住之后放到桌面上,轻声哄她:“乖,吃饭,吃饭,不是说等会吃完还要去坐露天巴士吗?”   这倒是个正事。   露天巴士还得排队,去晚了就坐不到了。   他出发前问她说晚上要不要包一艘邮轮飘在维多利亚港上去遨游夜景,佟闻漓却摇摇头,说她要去坐露天巴士,直面晚风,那才叫做遨游夜景,那是她这次旅游的终极目标。   他睥睨她被一路上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鼻头,说佟闻漓,你的终极目标,可真是自虐又壮烈。   “我带围巾了。”她彼时显摆了一下自己包里带的东西。   “会感冒的。”他不同意。   “去嘛,去嘛,好想去的,”她整个人跟八爪鱼一样地贴过来,说了好久,“好浪漫的。”   他抬抬眼,算是理解了她这种浪漫,最后同意跟她去排队。   佟闻漓想起正事,什么错误都能容忍,她大方地说到:“看在露天巴士的份上我先饶你不死。”   他笑笑,继续给她夹菜。   “少吃一点,少吃一点。”   ……   即便是入夜转凉的天气里,排队坐露天巴士的人还是很多。   好早也没有等太久,他们就坐上了那巴士。   佟闻漓在那儿拿着相机兴奋地拍着,身边的人在给她系着安全带。   “易听笙你看这里。”   他抬头,她按下快门键,相机里是各自带着笑容的他们。   “我抓拍技术好不好?”她来邀功。   他把她身上的围巾绕得更紧了些,在灯火璀璨的港岛夜里笑盈盈地看着她:“好,我没见过比你拍照技术更好的人了。”   她笑盈盈地放下着手里的相机,看着随着车头移动而不断变化的夜景,感叹到:“易先生,你的故乡好美。”   她转过头去看他:“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他的手还与她牵在一起。   其实晚风温柔,其实灯火旖旎。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地方,往后是不是一直可以这样——   如影随形,永远在一起。   ——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