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三十几岁年纪，长着一张像是砖头的坚毅方脸，三缕长须垂在胸前，仿佛一柄小型的三股叉子，发髻上的簪子比较特别，簪头是火焰的形状。

这是一名万第山道士。

慕行秋本以为通过水晶眼能追踪到自己泥丸宫里的乌鸦，看到这名道士不禁一愣。

道士也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以为来的人是孟诩。

水晶眼没有长在孟诩身上，所以感受不到她的所见所闻，慕行秋心里更加有底，向前走出三步，他现在就是孟诩的模样，也拥有她的声音。

“慕行秋被困在冰城了，我周围没有别人。”慕行秋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故事里没有裴子函，结果是孟诩获胜。

“你做得不错，可是你用不着进来专门告诉我，等到天黑，毒雾变成潜龙之火，慕行秋三田尽碎，我自能逃出牢笼，到时候我会给你许诺过的奖赏。”

慕行秋模拟孟诩吐吐吞吞的胆怯声音，“我知道你会守信用，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妖丹能让我拥有吞烟道士的寿命吧？”

“我已经活了三千多年，比注神道士的寿命还长，你有什么不信的？”

慕行秋让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发现道士眉头微皱，知道这不是孟诩该有的表情，急忙收起笑容，“关于我的藏身之所，我还想多知道一点。”

这个问题有点冒险，如果这名道士已经将一切都告诉过孟诩，慕行秋的疑问就是个明显的漏洞。

他猜对了，道士没向孟诩兜底儿，“别急，我能让道统忽略我、找不到我，自然也能让你远离道统和魔族的追捕，你会非常安全的。”

头两个问题只是试探，慕行秋用担心的语气问：“左流英不会再回来吧，有他在道士们又会凝聚成一个整体，对我就危险了。”

“你必须相信我。”道士的语气严厉起来。

“是。”慕行秋表现得诚惶诚恐，后退两步，做出准备离开水晶眼的架势，其实施展了第七层念心幻术。

水晶眼里的房间也是一处幻境，只有幻术才能如鱼得水地随意施展。

道士促不及防，脸上刚露出一丝惊讶，已经被慕行秋的幻术牢牢攫住了，他只是单一的魂魄，无法拥有异史君的全部本事。

慕行秋进入道士的记忆。

这真是一名万第山道士，吞烟六重的境界，记忆里有他的一生。唯独没有名字。

他在一千一百年前死于一场道妖大战，那次战争规模颇大，彼时的妖王比漆无上还要强大些，只是没有魔种的帮助，败得更加惨烈。

道士死在战场上，魂魄却被异史君偷偷收走，他坚持了整整九百年，最后还是被说服，成为众魂之妖的一部分，这意味着失去自我。将自己当成异史君。

然后他领到或者说选择了一件任务，用道统的知识完善一系列妖术，为了不受其他魂魄的干扰与影响，他进入水晶眼幻境，一待就是二百余年。

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尽一切可能挽救异史君，也就是他自己——本魂一亡，众魂皆散，他必须保证乌鸦的安全。

慕行秋退出水晶眼的时候。道士之魂还没有苏醒，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大部分答案。

他看着眼前的一排水晶眼，又猜出一些真实情况：泥丸宫和魔像里的异史君仍被牢牢困住，左流英的法术并未失效。策划阴谋、说服孟诩的是水晶眼里的道士之魂。

一共十三颗水晶眼，每一颗里面都有至少一只魂魄，这是异史君的密室，也是他的狡兔之窟。

集齐十三颗水晶眼就能找到异史君。因为这些魂魄加在一起足以引起异史君本魂的响应。

大部分水晶眼都在慕行秋的百宝囊里，什么也看不到，无从得知异史君被囚之事。可殷不沉的两只眼睛却能看到一切，他在魔像脚边痛哭流涕的时候，道士之魂大概就已经弄清了一切并制定了完整的计划。

殷不沉将自己的一颗眼睛送给了孟诩，然后用身上另一颗水晶眼代替——他曾经从慕行秋那里得到过奖赏。

还有两个疑惑慕行秋没弄清楚：

孟诩是如何被选中的？或许跟那次采药时的见面有关，慕行秋不敢确认。

狼王漆野茫是怎么跟异史君联系上的，他十天前返回狼原时就已经得到了唤醒潜龙的法门，表明当时异史君的自救计划已然开始。

除了慕行秋，还有两位掌握着水晶眼，一个是殷不沉，一个是龙魔。慕行秋暂且假设龙魔不会暗害自己，那一切的关键就都在殷不沉身上。

事态仍然没有多少好转，可是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一头雾水无处着手了。

慕行秋站起身，收好全部水晶眼，对秃子说：“咱们去拜月山。”

秃子兴奋地跳起来，当先飞了出去。

裴子函没办法跟慕行秋一块去拜月山，他只有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女道士。”

“如果你还有点力气的话，就把她送进这间密室，等我弄清全部真相再说。”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裴子函眼窝深陷，目光却十分锐利，那是他叛投妖族之后才敢显露的神情，“作为一名首领，你不够心狠手辣，这会让你吃大亏的。”

慕行秋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压根儿没想要当首领，我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裴子函轻叹一声，像是遗憾，又像是赞赏，“对一名首领，我不会说这种话，既然你不是，那我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保护小青桃，她是芙蓉山唯一的活人，我犯过无数个错误，她若是死了，我就一错到底了。”

慕行秋点下头，带着秃子飞上天空，他注意到，裴子函又开始用“人”而不是“妖”的称呼。

毒雾正在扩散，乌云低低压垂下来，午时刚过不久，冰城和狼原就已经暗淡得如同黑夜。

慕行秋握着骷髅灯笼快速向拜月山飞去，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能顺利找到殷不沉和他的水晶眼。

多半个时辰之后，慕行秋飞临拜月山，远远就看到成群的妖兵正在山上四处挖掘，他们已经奋战了一会，却连狼洞的入口都没找着。

一座山峰上，几名道士和妖族正指挥众人和妖兵的行动，杨清音的位置最高，手里高举着老君魔掌。

魔掌五指张开，天色越暗，它却越亮，像是一只永不熄灭的火把。

慕行秋就在这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异史君“随意”扔掉的宝贝不只是十三颗水晶眼，受到控制一心一意想救异史君的，大概也不只是殷不沉。

第五百八十章 不需要帮助

乌云低垂，天空越来越暗，风不大，没有半分冷意，若能不在意眼前的暗淡景象，柔风倒是有几分宜人。

杨清音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分不清方向的柔风，只感到阵阵烦躁，狼妖拒绝出洞，这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痛快战斗，只有一群不知所措的道士和妖兵，在一片微微融化的雪地上毫无目的地挖来挖去。

狼洞入口变化多端，就连曾经进去过的妖族也没办法找到位置，妖兵偶尔找到几处洞口，里面不是陷阱就是此路不通，除非将整座拜月山全都摧毁，否则就只能凭运气了。

运气没有来，慕行秋来了。

道士和妖族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惊讶地看着从空中飞过的道士，他们都已听说慕行秋要离开冰城，没想到会在拜月山看到他的身影。

没有询问，没有欢呼，这是一种愧疚的沉默。

慕行秋直接飞到杨清音等人所在的山峰上，迎面看到的尽是意外与愕然，大家都对他的到来迷惑不解，好像觉得他极不真实，只要一开口就会将他的幻影吹散。

只有辛幼陶是个例外，他向慕行秋快速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慕行秋向杨清音伸出手，刚想开口，她已经主动将老君魔掌递到他手里，“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别再突然消失了。”

慕行秋接过老君魔掌，冲杨清音点下头，突然感受到一种消失很久的心有灵犀。

杨清音明白他在做什么，她不知道细节，但是仍然相信他，甚至比辛幼陶的信心还要多一些。

周围的人类与妖族显然误解了这一举动的含义，他们纵声欢呼。好像刚刚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其实他们只是在雪地里挖出上百个刚能见到泥土的浅洞。

妖族开始成片地跪下，由远及近。慕行秋侧过身，避让这次跪拜。然后他高声说：“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冰城与狼原将变成一片火海，潜龙会在火中重生，所以别将时间浪费在下跪上了。”

众妖犹犹豫豫地起身，他们听出慕行秋在描述一场极大的危险，可是没有特别直接的感受，也没有应对的方法，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慕行秋看向万子圣母。“带他们过湖吧，冰城将不复存在，周围的毒雾也将消失。你说得没错，我身上的诅咒还在，所过之处总是遭遇毁灭，一次不成，就来第二次。”

这是慕行秋第一次来冰城时万子圣母说过的话。

万子圣母缓慢地转动身体，看了一眼周围的子孙，“后来我又想过，或许你只是爱冒险而已。就像打猎者总能撞见野兽、寻宝者常常能挖出不寻常的东西，他们就是做这一行的。你的专长就是冒险，所以哪有毁灭你去哪。不是你去哪儿哪有毁灭。”

“随你怎么想吧，如果你们还想活着，就马上离开，一刻也别耽搁。”

“我有点搞不清你的想法。”

“那就别费力乱猜了，逃命去吧。”

慕行秋显露出一点怨气，虽然从来没自认为是妖族的首领，他还是感受到了背叛的愤怒与悲哀：孟诩好歹还有一个清晰明了的理由，妖族却全然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异史君的计划当中。甚至没考虑过这些妖族的死活。

万子圣母像风中的芦苇一样摇摇晃晃，无话可说。羽王上前一步，“请道尊给我们一次补过的机会。”

慕行秋摇摇头。“等你们能弄清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的时候，再说补过的事情吧。”他抬高声音，对全体妖族说：“活着并不容易，珍惜你们自己的生命，别再因为不起眼的原因就去送死，那不叫勇敢，只是愚昧。别再耽误我的时间，转身向南跑，如果你们对这里的事情还感兴趣，天黑的时候向北遥望龙火就够了。”

有些妖族转身了，开始还很犹豫，好像第一次作案的小偷，怀里揣着赃物，强自镇定却又总忍不住想迈开两条腿逃跑，直到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恐惧，于是撒腿狂奔。

成群结队的妖族去往南方的冰城，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雪坑。

万子圣母没动，她的子孙没动，羽王等妖族首领则举棋不定，他们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没有万子圣母护送，谁也逃不出去。

“你打算怎么办？留在这里看潜龙喷火吗？”万子圣母问。

慕行秋晃晃手里的老君魔掌，“不是看火，是玩火。”

“那我能要回骷髅灯笼吗？那是冰城的宝物，留传很多年了。我的血能让你施法，你不用非得留着它。”

慕行秋将骷髅灯笼扔给万子圣母，她没有伸手，灯笼自动停在她肩膀的高度，两眼闪光，很高兴回到旧主身边。

万子圣母走到慕行秋身前，伸出长长的右臂，张开手掌，露出一只透明的小瓶，里面装着红色的血浆，“瞧，我早有准备，这足够让一百个人施法了。”

慕行秋接过小瓶，没有查看，也没有立刻使用。

万子圣母转身，像是玩高跷不小心伤到了脚踝，笨拙地迈步行走，看上去很慢，其实非常快，身高只有她一半的子孙们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妖族首领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慕行秋施礼致意，然后一句话不说地转身追赶万子圣母。

轮到猛虎符师高伏威的时候，慕行秋说：“你得留下。”

“为什么？”高伏威吓了一跳，脸上的犹豫与愧疚一扫而空。

“因为你有用处。”

高伏威张口结舌，还有几名妖族首领，匆匆向慕行秋施礼，转身就跑。

慕行秋转身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道士和灵妖。

杨清音冷冷地说：“你想打发我们走，可别用同样的方法。”

慕行秋笑了笑，目光转到锦簇身上，“灵妖也是妖，而且——想办法换一副容貌吧。和我长得一样没什么好处。”

看着与自己极度相似的面孔对自己怒目而视，实在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慕行秋没有回避锦簇的目光。非要击败对方的骄傲与敏感，“你不是很愿意报恩吗？离开的时候顺便把魔像也带走。里面有异史君的大部分魂魄，能让你们心安理得一点。”

“我们没想伤害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锦簇又怒又羞，不管怎样，慕行秋救过所有灵妖，而他们还没有给出任何回报。

“可你们也没有帮我，所以不要留在这里，我不需要看热闹的观众。”

锦簇的脸腾地红了，其他灵妖也是。谁也不能拿受骗当理由为自己辩解，事情走到这一步，灵妖的确负有直接责任。

锦簇看了一眼杨清音，迈步离开，一步一个脚印，十几步之后开始加快速度，众多灵妖紧随其后。

道士们都有点紧张，慕行秋去而复返就已经让他们意外，说出的话更让他们大吃一惊，这些连讽带刺的言辞一点也不像慕行秋的风格。甚至不该出自任何一名道士的嘴里。

“厉害。”杨清音冷冷地说，“你好像忘了，灵妖和很大一部分妖族都是我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