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顺着莉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赫然看到在车队侧后方的薄雾中突然凝结出了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些人影晃动了两下，随之变得和真人无异——那是几个身穿平民装束、有着金红色瞳孔、白银般发色而且身高达到两米的“幻影”，他们男女皆有，就好像在林中散步的普通人一样闲逸，一边聊着天一边慢慢走入远方的雾气之中，而他们的交谈声则隐约传来：

　　“军队最近调动很频繁啊。”“听说边境出现了战事……”“教长最近经常去大圣殿，会不会……”“七王会议就要召开了，真不希望这时候有什么乱子。”

　　那些幻影消失了，薇薇安则轻轻皱着眉：“第七次了，而且这次还冒出个七王会议来。”

　　从车队向着黑松林深处前进开始，那些幻影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

　　而且其内容也各不相同。

　　第一次，郝仁他们看到了在路上与污染怪物爆发遭遇战的士兵，第二次，他们看到的却是一群伤痕累累的难民正在士兵的掩护下撤退，第三次，他们看到了一群囚犯被押解着走入森林深处，可是第四次他们却看到一群衣着简朴的工匠正聚集在路口，对着森林指指点点，似乎在规划着某种建设工程……

　　到现在，已经是第七次。

　　幻影的出现毫无规律，而且看起来并非是按照时间线排列，有时候出现的是国家危难时刻的难民，有时候出现的却是在荒蛮中开拓建设的先行者。

　　莉亚刚开始猜测这些幻影是“世界未曾实现的另一种可能性”，但现在这种猜测基本上已经被否决，郝仁怀疑黑松林中所呈现出的其实是“旧世界”的某段历史，而且是一段连莉亚都未曾见到过的历史。

　　那原本应当是旧日的记忆，却因为某种未知原因而变成了“虚假的世界”，郝仁推测这个所谓的未知原因就是拉赫瑞恩曾经历过的那场毁灭与重生。

　　只有一点没法解释——这个世界是在莉亚梦境的作用下才重生的，这个过程中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才导致这样一片“旧世界残响”被保存了下来，而且以黑松林的形式具现在这个世界上？

　　看着周围黑沉沉的林木，艾文娜有些不安：“我们……真的走对路了么？”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趴在车厢前面的莉亚突然拍了拍车厢的盖板，指着前方岔路：“前面，往左。”

　　“相信她的判断，”郝仁笑着说道，“她的直觉和真实视野能带我们找到这片森林的真相。”

　　艾文娜都快哭出来了：“但我们并不想找到这片森林的真相啊——我们想赶紧走出去……”

　　郝仁面不改色：“哦，那她的直觉和真实视野就能带我们走出这片森林。”

　　艾文娜顿时心若死灰，觉得眼前这群神神叨叨的家伙恐怕是不打算出去了……

　　而就在这时，薇薇安突然仰起头来，耸了耸鼻子：“我好像闻到……有血腥气。”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虚实之间的战场

　　几乎就在薇薇安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微凉的穿林风突然拂过松林，吹拂在每一个人脸上。

　　在这微凉的风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并有某种沉重、黑暗、几乎令人作呕的压抑一同传来。

　　车上的几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郝仁一拍车厢：“过去看看情况。”

　　魔导车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改装过的引擎随之流畅地增加了出力，三辆车在宽阔的林中道路上飞驰起来，而那股微凉的风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歇，且从风中传来的喊杀声正变得愈发真切。

　　这个方向和莉亚凭借直觉指引出的方向完全一致——郝仁相当相信莉亚作为一个神明的直觉，所以他现在也很确信，自己终于靠近了这座森林的“核心”。

　　车子通过了两个岔道，又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终于，林中道路抵达尽头，三辆车冲出密林，眼前环境豁然开朗。

　　黑松林中竟然隐藏着一片极为广阔的开阔地区，而在这片开阔的土地上，正上演着一场末日决战。

　　密林在此戛然而止，前方的大片土地宛若一片林中国度，有着广阔、平整的土地，也有着连绵成片的建筑。郝仁不知道这里完好时是什么模样，现在他能看到的唯有战火熊熊，尸横遍野。

　　巨大的烟柱在各处升腾，远方有高耸的建筑物在浓烟与火光中轰然倒下，身穿银白色铠甲的战士们在这片土地上奋勇地抵抗着入侵者，他们手执能量盾牌和光子利刃，亦或用远程的枪械和法杖对敌，而他们的敌人则是之前在林中见到过的那种腐化怪物，以及更多其它种类的恐怖生物。

　　怪物的数量如潮水一般，而且个体素质丝毫不弱于银甲的士兵。郝仁看到那些身穿银白色铠甲的战士正在怪物的攻击下节节败退，他们以数十人为一组，联合起来撑起规模庞大的军阵护盾，但即便是联合护盾，他们在已经形成黑潮的怪物群中仍然难以为继，那些闪烁光芒的护盾就好像被泥浆淹没的萤火虫一样，正在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而在战场的中央，是一片格外高大的建筑群——那似乎是一座城市，也是战士们正拼死保卫的地方。

　　城市上空闪耀着明亮的护盾，城市中则林立着无数发光的尖塔，那些尖塔有一些在维持着城市护盾的能量节点，而另一些则笔直地指向天空，不断有刺眼的光柱从其尖端迸射出来，射向苍茫的天空。

　　从密林中冲出来之后，众人所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如此。

　　“警……警戒！！”一名亲卫队长终于清醒过来，他刷地一下拔出了腰间佩剑，声音几乎有些变调地高喊道。

　　然而查理曼却第一时间喝止了冲动的士兵们：“镇静！！这些都是幻影！”

　　这位王子殿下同样满脸紧张，额头甚至微微有冷汗流出，但他仍然及时察觉到了眼前这些景象的真实面目——因为有一团银白色的爆炸焰就在车队附近十几米外爆发开来，但他并未感觉到丝毫的冲击和热量。

　　在查理曼的高声喝止下，士兵们才意识到眼前这惨烈的战场也只是黑松林“幻境”的一部分，他们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但每个人仍然手执利刃，不敢有丝毫放松。

　　毕竟，如此大规模的幻境就在眼前，即便它们都是假的，但很多时候幻影中也是会蕴含无尽危险的。

　　“这一次的‘幻影’跟之前见到的可都不一样，”郝仁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不过他的平静程度可就比现场每个人都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偏头看向莉亚，“规模非常大，而且看起来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到现在还在持续。”

　　“没有气味……”莉亚却突然说了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虚实之影也好，幻影也好，都是没有味道的。”

　　郝仁愣了一下，突然转向薇薇安：“等等，薇薇安你说你闻到了血腥气？！”

　　“没错，而且现在都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薇薇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嗅觉不如大狗，但我对血腥的感知并不完全依赖鼻子，我敢肯定自己没感觉错。”

　　“这里不只有幻影，”郝仁瞬间便做出判断，“大家提高警惕——薇薇安，你来指路。”

　　薇薇安点点头，抬手指向远方那片城市的方向：“气息是从那片建筑群里传来的。”

　　众人踏入了这片“战场”。

　　在一片如此逼真的幻象中穿行对查理曼等人而言绝对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无数怪物和陌生的士兵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厮杀、流血、死亡，喊杀声震天响，硝烟与爆炸都如此真切，除了闻不到硝烟味之外，这里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幻觉所致，然而这些确确实实就是幻象——

　　他们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上穿行，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影像，不管是怪物的还是士兵的，都与他们穿身而过。

　　郝仁让数据终端打开了记录模式，自己也瞪大眼睛，不放过这片战场上的每一丝细节。

　　城市外的军队已经濒临溃败，那些银甲的战士此刻几乎是一边倒地被屠杀着，变异怪物撕扯着战士们的防线和血肉之躯，将沿途的一切都粉碎、烧尽，然而那些战士的战斗意志却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便已经落入被单方面屠杀的境地，他们也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

　　他们在死守这座城市，真正的死守，就好像这座城市陷落之后，整个世界都将灭亡一般。

　　除了城市外快要全军覆没的军队之外，堪称战力的已经仅剩下那座宏伟城市外墙上的防卫炮台。

　　郝仁看到那座城市有一圈银光闪闪的合金围墙，而围墙的顶端和外壁上则安置着无数拥有长导轨的火炮，刺眼的电流在那些导轨之间跳跃，伴随着连续不断的轰鸣，被加速到数十倍音速的弹丸和等离子团一波一波地轰在城外的怪物们身上，然而这样猛烈的火力也仅仅能稍微阻滞怪物的脚步而已。

　　一阵尖锐到近乎撕裂耳膜的呼啸声划破了空气，声音是从高空传来，郝仁抬头看天，正看到一团漆黑的、纺锤状的物质从高空坠下，而在它袭来的方向，那浑浊的天幕中似乎还隐藏着无数庞然的阴影。

　　城市中的对空火力一刻不停地对着天空扫射，它们或许已经阻挡那些来自天空的袭击很长时间，但现在，防空火力也终于捉襟见肘了。

　　纺锤状的黑色物质狠狠地撞击在城市护盾上，立刻爆炸成大团大团的泥浆状物，这些泥浆沿着城市护盾向下流动，它们和护盾接触的地方爆出了刺眼的电光。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在城市中回荡不休。

　　郝仁轻敲数据终端的外壳，只说了两个字：“分析。”

　　“疑似轨道轰炸，从袭击者的剪影以及冲击强度判断，来自近地轨道的几率极大。”

　　“守军为什么没有空中力量？”

　　“恐怕已经被打光了——以他们表现出的技术层次，不可能没有空军，未出现空军的唯一可能就是已全军覆没。”

　　“技术水平？”

　　“至少在行星系级——考虑到他们的护盾科技异常发达，该评级可适度上调。”

　　郝仁微微点头，没有继续提问，而是看向正在车厢前部瞪大眼睛四处观望的莉亚：“你在九千多年前所看到过的那个拉赫瑞恩恐怕没有这种程度的技术。”

　　“当然没有——而且我也从未见过这场战争。我所见的拉赫瑞恩封闭且和平，虽然偶尔也会蹦出来个尝试毁灭世界的神经病，但他们通常连一个村子都毁灭不完就被从村里出来的勇者给摁死了——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战，从未有过。”

　　“你所见的唯有百年，这场战争显然发生在那之前，”郝仁看着莉亚，“而且往前了不止一点半点，它恐怕跨越了一个文明纪元的时间……有来自宇宙的袭击者，有娴熟的对太空作战兵器，这都不是一颗被封锁在黑暗领域的混沌海里、连大气层外是什么都无从知晓的封闭星球能呈现出来的。”

　　车队抵达了那座城市的银白色围墙下。

　　围墙上看不到任何出入口，就如一面光滑的弧形明镜般阻挡在众人眼前——考虑到外面那场决战，即便这座城市有大门，那些大门此刻恐怕也都封闭了。

　　这战场上尽皆是往昔的幻影，围墙自然也不例外，看似毫无缝隙的高墙理论上也无法阻挡外来者，但在车队进入城市之前，莉亚却叫住了郝仁。

　　“这些不全是幻影，这里夹杂着实体——不小心的话，会撞。”

　　说完，这位小小的女神看向眼前的城墙，轻声叹息：“过去的，就过去吧。”

　　一大片墙垒随着神的叹息而烟消云散。

　　郝仁看到一片坍塌焦黑的残垣断壁，那些巨大的金属和聚合物残骸依稀还能看出曾经是城墙的一部分，但现在它们已经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被泥土掩埋着。

　　有藤蔓沿着这些残骸生长，似乎已经蔓延了很多年，甚至很多纪元。

　　郝仁回头看向那片战场，士兵们已经全军覆没，怪物正在涌向城墙的方向，很显然，那些冲出去的士兵单纯只是送死而已，组织这场保卫战的人并没有想着能守住什么，也没有想过保存士兵，在城外全军覆没的军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现在，那片战场正在被重新蔓延过来的黑松林渐渐吞噬，在黑松林中，看不到任何战场的残留。

　　恐怕整个黑松林都是建造在一片残骸废墟之上的——郝仁忍不住这样想到。

　　然而眼前的城市却有一些残垣断壁残留下来，就像外面的那些“林中道路”一样，在这虚实真假交错的世界中留下了实体化的痕迹。

　　“这里到底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虚假的？”莉莉终于忍不住问道，“黑松林里……真的有什么‘真实’么？”

　　莉亚淡然回答：“虚实之间而已。”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黑松

　　郝仁现在已经对黑松林的真实与虚幻不甚在意了，因为他意识到，虚实之类的概念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他知道拉赫瑞恩曾经经历过一次毁灭与重生，但他能通过推测判断出这颗星球所经历的末日远不止一万年前的那一次——这里是黑暗领域，一个宇宙的碎片，一个曾经被疯嚣之主摧毁过一次的宇宙所残存下来的唯一片段，在黑暗领域中留存的一切实体，都经历过另外一次世界末日。

　　毁灭重生不止一次，这颗星球发生什么样的异化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郝仁猜测黑松林或许就是这颗星球在末日之后所形成的“畸变焦点”。

　　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堆叠在了一起，其中不但包括旧日的世界，也包括这个世界可能的未来，旧日世界原本可能的未来，未曾实现的历史片段，已经实现却又因“神之梦”而被抹消的历史，未曾出现但在“神之梦”中浮现过的历史，甚至是一些荒诞不经的、仅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世界线片段。

　　所有东西都堆叠在这里，形成了一片黑松林。

　　然而凡人是不可能观察到黑松林里面的真相的，他们的眼睛无法在复数个维度上同时观察一个世界，所以他们只能进入这个森林“最表面的一层”，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着兽穴，魔物，陷阱，甚至一些仿佛遗迹一样的东西，那些表层的事物便足以迷惑旅行者，并让他们认为自己成功穿越了这片丛林，可是在迷雾深处，这个森林远不是这么简单。

　　因为队伍里有一个神明——尽管只是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所以郝仁一行压根没有受到表层森林的影响，直接笔直地进入了这片丛林真正的内部。

　　他们所看到的，应该就是黑松林最初的历史记录，或者说是作为它物质根基的部分。

　　眼前这座虚实交织、存在实体的城市就是证据。

　　莉亚的双眼扫视着周围，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旧日幻象纷纷崩塌，还原成为城市真实的模样，恢弘的建筑变成了满地残砖碎瓦，奔走的战士变成泥土中的一捧尘埃，而更多的地方其实只能看到藤蔓横生，那些诡异的藤蔓就好像从历史的黑暗夹缝中蜿蜒出的恶意一般，缠绕在这座谜团重重的城市上。

　　但莉亚并没有彻底终结这里的幻象，事实上她只是清扫了车队前方的一小段道路而已，而且在车队经过之后，她还会让那些幻象复原——这是为了让郝仁有机会从那些幻象中记录下更多的线索。

　　所以三辆车周围就好像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真实结界”，在结界范围之外，城市仍然伫立，并且迎击着不知道多少个纪元之前的来犯之敌，但在车队周围，一切却坍塌成为了毁灭之后的凄凉真相。

　　艾文娜张大了眼睛，惊奇而略带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些银光闪闪的、先进而优雅的古代炮台前一秒还在不断开火，下一秒便成了地上的几块碎片，再下一秒却又恢复原状，不断有士兵从车旁经过，但他们的队形却断断续续，每当莉亚扫视过来，士兵们便会消失，但当莉亚移开视线，幻象却又取代了真实。

　　这恐怕将成为这位公主殿下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