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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_分节阅读_第2节
小说作者:阮阮阮烟罗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264 KB   上传时间:2024-03-12 20:43:37

  九岁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烟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从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惧黑暗的怪疾,一旦身边骤然陷入黑暗,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神战栗、颤抖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困难,昏厥倒地。

  慕烟无法控制怪疾发作时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梦魇中。似乎又是九岁那年,她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喃喃呼唤父皇、皇兄、萧珏,一声又一声,直至绝望如海水将她淹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风挟雨起,泼天泼地似要将人间淹没倾覆。被纠缠在漆黑梦魇中的慕烟,只觉自己是无边雨海上一叶无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宠爱她的父皇,还是要杀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国已亡,至亲皆绝,她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唯一,这世间她唯一的旧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萧珏。然而,这唯一和她有所牵系的旧人,却是她绝不可再有牵系之人。九岁那年,她与萧珏就已“生离死别”,而今,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王朝以及至亲的性命。尽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萧珏的皇帝叔叔,但萧珏也是启朝萧家之人。

  无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烟畏惧黑暗的怪疾,发作地更加厉害了。冰冷的砖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抱臂蜷缩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里蛰伏着噬人的野兽,它们正张露獠牙,等待在她断气的那一刻,争抢着扑上来撕咬她的尸体。

  皇帝夜间视力优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望见室内情形。他绕走到花架后,见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看不清她具体形貌,就感觉她纤细的肩头瑟颤如风中落叶,形容娇弱不堪,似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紧抿的唇齿偶逸出一丝隐忍的呜咽。

  皇帝自不知少女患有怪疾,只当她是在灯灭时受惊摔地,迟迟不起身,是因摔疼了无法动弹。暗色中,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着实形容可怜,皇帝凝望片刻后,近前伸出手去,欲扶少女起身。

  然而他手刚碰到少女肩头衣裳,少女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身体也畏缩着向旁躲闪,仿佛他是黑暗里会噬人的野兽。

  皇帝手僵在半空须臾,也未发作,就收回负在身后,问:“可是哪里摔伤了?”

  “我……我只是怕黑”,少女嗓音颤细如风中游丝,像是轻轻一拂,就会断了,“劳请……劳请将灯点上。”

  原来就只是因为怕黑。皇帝再瞧了地上的纤弱人影一眼,想这少女竟这般胆怯。他抬脚绕过摔在地上的花盆,将烛台旁的火石拿起,打擦着点燃蜡烛后,又将门扇合上,将那满天风雨关在门外。

  暖黄的烛光在室内明漾开许久后,慕烟才能从那漆黑梦魇中挣脱出来。她勉强挣着力气站起身,欲向那点灯的内官道谢,然而抬眼看向烛灯旁的那人时,却见他身上并不是内官服饰,金冠束发,羽氅披身,将及地的玄色大氅微露出一双石青鹿皮靴,靴尖上细密金线,分明似绣着祥云龙纹。

  慕烟心头一紧,目光不由死死盯着那靴尖龙纹。皇帝注意到少女目光,想她性子怯弱不堪,仅仅因为怕黑就吓成那般模样,若是知道她先前唤过的“公公”,实为启朝天子,岂不是要当场骇晕、甚至骇死过去。

  玄羽大氅下,实是龙袍,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大氅拢紧些时,少女盯着靴尖龙纹的幽深目光,也一分分缓缓上抬,凝注在他面上。昏黄灯光下,她轻颤着的眸光仿似是风雨中微弱的火星,摇摇欲坠而又真实地燃灼在漆黑的瞳孔深处。

  皇帝看少女这情形,似是惊骇得厉害了,就轻咳一声道:“孤乃永宁郡王萧珏。”

  能足蹬龙纹长靴的,必是皇室男子,而皇室男子中,永宁郡王性情之温善和气,是在宫人里都出了名的。从不对下人发火的永宁郡王,定不会怪罪将他误认作是“公公”的小小宫女。

  皇帝自称是永宁郡王,原是为了宽慰这胆怯少女,却见少女在知他“身份”后,眸光越发颤弱如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

  这少女实在是软弱怯懦,以为眼前人是性情宽和的永宁郡王,都似吓得要站不住了,若知他实是启朝天子,恐怕真能立即吓晕过去。

  皇帝眉头微蹙,正要说话时,见少女慢慢松开了紧攥着衣角的手,已似强自镇定下来。她低下头,纤长睫毛垂掩住眸中万般幽绪,如仪向他行礼,并轻轻地道:“奴……奴婢参见永宁郡王。”

  由于室外风雨潇潇,皇帝一时也走不了,就在花室里一张圈椅上坐了,让少女给他倒杯茶来。然而花房守夜条件寒苦,少女无炭火无茶叶,能给他倒来的只有一杯冷水。皇帝入口又寒又涩,刚要发作,又见少女柔柔怯怯地立在一旁,望他的眸光似是小心翼翼的,不由暗将火气压下。

  虽像是忍住了心头胆怯,但她秉性怯弱,似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经不得半点惊吓。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是不会为一杯冷水同宫人发火的,皇帝就暂且忍耐,在寒雨夜里,啜饮冷水润嗓。

  慕烟如何知身前人并非萧珏,因那靴尖上绣着的祥云龙纹,因想着无人敢冒充当朝郡王,因今夜元宵,皇室外男有可能在此夜深时还未离宫,她就真以为眼前之人是她的故人,是与她曾青梅竹马三载,有过婚约的未婚夫。

  她与萧珏,是在九岁那年“生离死别”,多年过去,彼此容貌都已大变。慕烟悄然凝视“萧珏”面庞,想他与小时候似也不似,不似也似。她不知,那确有两分相似的缘由,是启朝萧家嫡系男儿的相貌,俱有几分似太祖萧胤。

  萧珏与她年纪相同,但眼前的永宁郡王,却不似单薄少年,瞧着更有男子风姿。也许是因为男儿身体成长比女子快,又也许是这些年的世事磨砺,使得萧珏沉稳成熟。传闻五年前的启朝太宗之死疑云密布,有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是萧珏的亲叔叔、如今的启朝天子,密谋害死了兄长,夺走了本应属于萧珏的启朝皇位。

  人世沧桑,故人虽在眼前,却已不是从前模样。曾经的萧珏性情温和沉静,与他在一起时,纵是一句话不说,也会不由心静放松。而眼前的永宁郡王,眉目举止间却有着上位者不动声色的威仪与从容,尽管此刻锋芒内敛,却依然能叫人察觉到迫人的锐气。她无法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而她的故人,也早已变了。

  皇帝虽低头呷着冷水,但能感觉到少女眸光在悄然打量他。他微抬眸子,见少女立即低下眼帘,灯光下长长的睫毛倏然垂下,如蝶翼翩然飞落。

  刚进这屋时,皇帝因花架遮挡只隐约望见少女眉眼,这时在灯下认真看她容颜,见她生得纤弱清瘦,双颊几乎没有血色,下颌尖秀,菱唇泛白,似是料峭春寒的枝头花骨朵儿,若冷风寒冽些未开就会凋落,十分娇怯可怜。

  待放下茶碗,令少女来接时,皇帝又注意到她十指红肿生有冻疮。再想到引他前来的幽幽埙声,皇帝不由想这少女是否是因境遇寒苦而作哀曲,就问她道:“今日元宵,圣上对所有宫人都有赏赐,你没得吗?”

  见少女不语,皇帝便知她那份多半是被人克扣了。宫中惯是拜高踩低,她又这般性情怯懦,自是容易被人欺凌,想也是因此才在这节庆夜被派在这花房里孤身值守,她又十分怕黑,守夜这事对她来说自然更是艰苦,因而他在来前所听见的那支埙曲,才会那样哀凉悲苦。

  皇帝未再深问赏赐之事,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道:“姜烟雨。”

  皇帝在心中一记,暗想回头令人查查这处花房管事。因外头雨仍未停,被滞在此处的皇帝无事可做,既想起少女那尽管悲苦却颇为动听的埙声,就让她再吹几支埙曲来听听,打发时间。

  然而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却磨蹭半晌,还未将埙从袖中拿出来。皇帝不认为这少女有胆量违抗郡王命令,只想起她在灯灭时曾摔倒在地,也许那时埙就摔坏了,少女没法给他吹奏,可又胆怯地不敢回明,就这么拖拖拉拉。

  皇帝只是想将埙拿过来看看坏没坏而已,然而他牵住她衣袖一角,欲将那埙拿出时,少女却死死攥捂着衣袖,双眸瞪圆了看他,眸底浸漫着深深的惊恐,眼眶急得通红。

  如何能让萧珏看见这鸾纹紫砂埙,这是皇兄打小就不离身的旧物,萧珏曾在燕宫中为皇兄伴读三载,自是认识这埙,尽管多年过去,也许他还没有忘记。

  燕朝已亡,父皇、皇兄都已去了,清河公主就该是个死人,早就死在多年之前。慕烟不愿萧珏猜晓她是谁,她死死攥着袖中的陶埙,仿佛是攥着自己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丝薄弱的自尊。

  皇帝如何知晓少女幽戚心绪,只见少女的举动似在违抗他,帝王说一不二的威严性情上来,就要略使力将那埙强夺过来时,忽然间手背一凉。

  是一滴泪水突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少女急得通红的双眸已然濡湿,她望他的眸光浸润着茫茫的水汽,眸中随细泪闪动的恐慌与窘迫深处,似蕴着悲凉的恳求,然而她似又不愿他看见她的恳求,低下头去,两手越发拼力地捂攥着那只埙,仿佛那是她性命所系。

  皇帝原为一宫女竟敢违逆他而微觉恼火,然而那滴泪似从他手背坠到他心底,直接洇灭了那火气。他看着少女,见她垂泪盈盈,纤弱如琉璃水晶,仿佛他若强行夺走那埙,她就要碎了,不由将手渐渐放开。

  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岂会为一破埙同一宫女动气。皇帝给了自己台阶下后,见少女虽渐渐止了泪水,但容色比先前更是苍白,想她怕是又吓到了,就用温和语气,随找了句闲话问道:“你的埙曲,是同谁学的?”

  因刚流泪过,她回复的轻弱嗓音闷闷的,“家人。”

  皇帝想她那悲苦埙曲透着伶仃之意,就问:“你的家人还在世吗?”

  果然见少女垂首低道:“都不在了。”

  皇帝又问:“一个故人都没有了吗?”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在僵着身子沉默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晕黄灯影下,纤弱伶仃的少女在流过泪后,却非越发软弱无依,而似有一股清冽之气。她濡湿的眼角、淌过的泪痕,仿佛都被冷夜寒气凝上一层薄冰,整个人如是冰玉琢就,骨子里似有宁为玉碎的气韵。

  皇帝凝望着这样的少女,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听室内岑寂无声,而室外风雨渐渐停了,唯有廊檐瓦际落水犹在点点滴滴,偶一声叮当摇响,泠然如是古磬,应是远处殿角的悬铃,皇帝忽然在这一声中似是醒神,想雨既已停,自己还坐在此处作甚。

  就站起身来,心头却似又泛起几丝茫然,皇帝驻足看向那少女,见少女匆匆退后半步,如仪向他微微屈膝,嗓音平静无澜,“奴婢恭送郡王殿下。”

  像是盼着他走。皇帝凝眉再看了少女一眼,就提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跨过门槛时,他也不知为何,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见少女立在摇曳花影下目送他的离开。他望不明白少女眸中深意,就觉她的眼神,仿佛是今生最后一次看他,此后红尘万丈,形同陌路,再不相逢。

第3章

  深夜雨后,候等在西苑夹道的御前近侍,见圣上出来,立躬身提步跟侍在后。因圣上不提在内之事,御前总管周守恩也不敢多问,就恭谨侍奉圣驾回了清晏殿,伺候圣上更衣盥洗后上榻安寝。

  今夜周守恩轮守上半夜,其他值夜太监分别值守在外殿各处时,他作为天子亲信,就执拂尘肃立在寝殿槅门帘外。因听帘内圣上上榻许久后都未安睡,似有两分辗转反侧的意思,周守恩不由想圣上是否是孤枕难眠。

  圣上是在十八岁那年冬天继承皇位,次年初解决启朝内乱后,就在朝臣奏请与独孤太后安排下,迎纳功臣之女入宫。从前因军国大事繁冗,又需频频御驾亲征,圣上经常数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入后宫半次,而今天下将定,无需为朝事夙兴夜寐、东征西讨,圣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是否会匀两分心思到风月之事上来?

  所思似乎有理,但周守恩又感到怀疑,因圣上还是世人眼里声色犬马的二公子时,其对“色”之一字也并不热切。寻常贵族子弟身边美妾环绕,多未正式娶妻就已当上父亲,可圣上如今年纪二十有三,膝下依然没有一子半女。

  若不是为孤枕难眠,那圣上还是在为夜宴上事,圣心烦扰?默然侍在槅门外的周守恩,心中思绪随着殿角铜漏滴响暗暗浮沉。

  不知是民间捕风捉影,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自去岁起,悄有传闻在朝野间逸散开来,道圣上后宫之所以四五年仍无婴儿啼声,是因圣上龙体有恙,道圣上若在继承人之事上力不从心,这大启江山将来应是要交到永宁郡王手中。

  今上的江山本就是从太宗皇帝手里接来的,若是真无所出,将来将皇位传与永宁郡王,也算是报答兄恩,回归正统。如此言论在民间甚嚣尘上时,还有另一传言,衔浸着血腥的阴谋论,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那传言说,圣上其实得位不正,太宗皇帝死于谋杀,说之所以曾经的魏博二公子与后来的启朝天子有霄壤之别,是因圣上少年时种种骄狂行径都是伪装,圣上实是城府深沉心机狠厉之人,少年时养晦韬光,令兄长浴血沙场为他做嫁衣裳,等到启朝初定时机成熟就害死兄长,不费吹灰之力窃得江山。

  后一种传言不可谓不歹毒,那日绣衣司将这传言秘奏与圣上时,言辞间战战兢兢,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他周守恩侍立在一旁,也是惊惧地大气也不敢出。然而圣上竟未动怒,神色似是漫不经心,慢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瞥向他问:“你信吗?”

  周守恩当时自然是连忙跪地表忠,道自己绝不信这阴毒谣言,道那传谣之人当下十八层地狱受拔舌之苦等等。圣上只是一哂,就令绣衣司人退下,既未命人追查谣言来源也不再过问谣言之事。

  幽殿暗影中,周守恩不由暗在心里感慨自己这老奴是真的老了。不仅今夜不知圣上究竟为何难眠,那一日也不明圣上哂笑时的圣心,甚至,他竟不知圣上谋害兄长的传言是真是假,他竟不能辨明主子是否有过弑兄之心。

  犹记太宗皇帝驾崩那夜,皇室与重臣俱围在太宗榻前。当李丞相询问储君人选,已经难以言语的太宗皇帝,只能吃力地抬起半只手,要指向当时还是襄王的圣上时,独孤太后忽然紧紧握住太宗皇帝的手,道他们母子有话要说,令他人暂退。

  周守恩那时心中一颤,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凝望榻边母子的眸光似有刺痛的寒焰幽沉。那夜落雪,圣上退殿后候立在廊外半明半暗的灯影下,雪霰火丝落在他幽凉的眼底,既没有灯的温暖,也没有雪的冰冷。

  殿内母子秘谈后,太宗皇帝再传众人入殿。当李丞相再询问,而独孤太后已握着永宁郡王的手近前时,太宗皇帝半抬起的手依然指向了圣上。独孤太后因此色变,颤说太宗皇帝许已神志不清,太宗皇帝却拼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从唇齿间迸出一个“弟”字。

  周守恩侍在圣上身边多年,从未有哪一日如那夜见圣上面上神情之复杂难测。极度的震惊愧惭痛悔等如碎芒割裂在圣上眸底,最终都沉入深不见底的幽黑中,圣上垂眸跪在御榻前,紧握住兄长的手,也自此接下了启朝的帝王权柄。

  周守恩那时就已望不明圣心,到如今,更是“老眼昏花”了。他只轮守上半夜,过了子正交接时,听帘内圣上似乎依然未眠。翌日晨起他从庑房赶往清晏殿,在殿门外遇着昨夜交接的弟子进忠,就问陛下后半夜歇得如何。进忠微微摇首,周守恩就在心底更添了十分小心。

  不过晨起的圣上神色与往常无异,精神瞧着也尚可。周守恩小心伺候圣上盥洗进膳,见圣上并没什么无名火要发,等驾至宣政殿上朝,朝臣们又为昨夜宴上那件事分成两派各执一词时,圣上也就淡然听着,在下方文臣吵得似要动手时,眸底甚至浮着淡淡笑影。

  周守恩侍立在御座下首,暗想某方面来说,主子当皇帝之后脾气真是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若换了从前的二公子,夜里没睡好,第二日一大早还要被人这般聒噪烦扰,怕是早就一人赏一脚,全都踹出殿了。

  下朝后,皇帝未回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先往太后宫中问安。御驾至母后的永寿宫时,皇帝的侄子永宁郡王正在陪伴太后。因为独孤太后疼爱孙儿,永宁郡王萧珏并未在京中开府,就起居在皇城东苑的重明宫中,且日常可随时入宫觐见祖母皇叔,不受宫规约束。

  永寿宫中,皇帝问母后安、萧珏又依礼见过皇叔后,大启朝最尊贵的一家人,就坐在一处饮茶闲话。

  皇帝昨夜辗转半宿没睡好,不仅是为朝事,也是因会时不时想起那宫女。这时他手捧着太后宫中的热茶,又不觉想起那宫女捧给他的半碗冷水,想自己昨夜为不吓坏她,还借用了侄子的身份,边饮着茶边眸光带笑地看了萧珏一眼。

  萧珏不明所以时,见皇叔目光垂落在他手边长剑上,并笑着说道:“这剑看着似是眼熟。”

  太后对皇帝道:“这是你父皇生前使过的,在前燕你父皇杀败漠北时,用的就是这把承光剑,哀家在你来前刚把这剑给了韫玉。”

  皇帝啜茶笑道:“这样好的东西,母后也不给儿子留着。”

  太后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还要和侄子争抢不成?!”

  “父皇的遗物,倒还真想争抢一番”,皇帝像要认真,可转瞬又是玩笑的口吻,似小儿争宠般笑着道,“母后这样疼爱孙儿,叫儿臣看得眼热。”

  “你也是该眼热”,太后笑道,“哀家从前最宠你,什么好的都先紧着给你时,你皇兄常是埋怨哀家偏心,如今你也是该眼热侄子几回”,又笑看萧珏,“韫玉,你说是不是?”

  萧珏却放下茶盏,起身将剑双手捧奉至圣上面前,“虽承皇祖母疼爱,然侄儿实在不擅使剑,皇叔若喜欢此剑……”

  未待萧珏说完,也未待皇帝接或不接,太后已出声拦道:“哀家将这剑拿来给你使,是想你上战场时,有你皇祖父在天之灵庇护,可别辜负祖母的心意。”又问皇帝,“令韫玉征讨幽州的日子可定了?”

  皇帝慢饮了半口茶,唇际似是苦笑,“朝臣们为这事吵了一早上,吵得儿臣头疼。”

  太后看着皇帝问:“那皇帝的意思呢?”

  见皇帝不语,太后忽就冷了面庞,她微侧过身,面色凝沉片刻,突就眼眶泛红地落下泪来。

  萧珏见状,连忙放下承光剑,半跪在太后身前安慰,太后却推开他道:“你别跪哀家,跪你叔叔去,跪求他信信自家人,而不是信一个亡国之君的鬼话。”

  皇帝将茶搁在几角,撩袍跪在太后身前,“母后这样说,天下再广,儿臣在这世间也无立锥之地。”

  太后语意冷沉,“皇帝迟迟不肯下旨令韫玉出征,难道不是将那鬼话听在心中了吗?!”

  侍在一旁的周守恩,挽着拂尘的手暗紧了紧。太后言中的“鬼话”,乃是前燕末帝所说。去年七月,启军在珉山下大败燕军,燕帝在兵败将死之际,道圣上虽赢犹败,道永宁郡王日后必会弑叔夺位,道他不过在黄泉路上先走一步,圣上这启朝皇帝不久便至。

  那前燕末帝,还曾是永宁郡王的准岳父。本朝太宗犹是魏博节度使时,燕帝将太宗之子选为爱女的驸马。萧珏六岁至九岁间的三年光阴,都在燕宫度过,既是昭文太子的伴读,也是清河公主的未婚夫。不过就在萧珏九岁那年,燕帝翻脸要灭魏博萧氏,太宗起兵称帝,清河公主又急症病逝。荏苒经年,萧珏已是启朝郡王而非燕朝驸马,燕帝给这昔日女婿的,就是此等诛心之论。

  “离间之语,儿臣岂会轻信”,皇帝向太后解释道,“儿臣迟迟难下旨意,既是因前朝李相等认为韫玉缺乏实战不可领兵,也是因儿臣担心韫玉会战场受伤。尽管幽州兵弱,可刀剑无眼,万一韫玉在战场上有个好歹,儿臣如何对得起兄长?!”

  太后容色稍缓,看向皇帝道:“那就让你舅舅陪着韫玉去,有自家人看护着,定能护韫玉周全。”

  太后口中的国舅,是指她的弟弟、当朝宣威将军独孤敬,她拭着眼泪道:“你皇兄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江山一统,若他在天上能见韫玉亲手为启朝打下最后一块中原疆土,定会含笑九幽。”

  见太后神色和缓,皇帝唇际亦衔起笑意,“母后既处处皆思虑周全,儿臣又有何好担心的呢”,就看向萧珏问道,“你若愿往幽州征讨,朕就即刻下旨,朕问你,你愿吗?”

  萧珏道:“侄儿……侄儿愿为大启出力,只是侄儿从未上过战场,怕做赵括之流,耽误战事……”话未竟,就听太后道:“你舅祖父这些年为大启不知打了多少胜仗,有他帮你,怕什么!”

  萧珏仍是迟疑,皇帝衔笑看一看太后,又看一看萧珏,温和道:“那么这事就看韫玉的意思了,只是韫玉你不能想太久,明天日落前必要给朕一个答复,军机战事不等人。”

  从太后宫中离开后,圣上未乘御辇,就在宫苑内负手缓行。近午时的灿烂阳光,映照得圣上身姿卓然、面如美玉,却化不开圣上眉眼间似有似无的郁思,那乌黑浓长的睫毛在光下颤着幽影,似昭示着圣上心境幽沉。

  若是从前的二公子心绪不佳,周守恩就劝二公子听戏跑马等,保准有法子让二公子快活起来,但现在他常摸不准圣心,就只能试探着陪笑建议道:“陛下,今儿天气晴好,可要传后宫娘娘们伴驾游园,或是让神策军马球队陪您击鞠?”

  圣上没理会他的话,只道:“派人去朕昨夜去过的那个花房,查查那里的管事有无欺凌手下宫人,若有,按宫规严惩。”

  因为圣上之前对昨夜花房事半字不提,周守恩就以为昨夜那埙声没引出什么事来,这时才知自己猜想错误,忙就应了一声“是”时,又见圣上微微扬脸,像因想到什么有趣之事,清亮的眸中微漾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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