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云梦之会

陈妤是君夫人，君夫人是小君，礼制上只是比国君差那么一点，何况楚国中君夫人的地位也不低，她命令楚王包扎所用的布条必须是用滚水煮过，每日的膳食也要以清淡为主，庖人不能进牛羊鱼虾等物，哪怕连给楚王诊治的疡医都摸不着头脑，也无人敢去违抗。

但是楚王却闹起了脾气，他看着面前寡淡的稻米羹和几样时令菜蔬，外加一只炮豚，立即就将手中的食匕放在了一边，他转过头去问负责安排他时常起居用食的宫人，“怎么最近寡人的膳食都是这样清淡。”

宫人听到楚王责问，头都快低到了胸前，陈妤就在楚王对面，她用食梜夹起一条蒸薤，正准备往嘴里送，听到楚王这么怒气冲冲的质问宫人，放下食梜，“是我吩咐庖人这么做的。”

楚王没听到宫人的解释，反而听到陈妤的话，顿时有些奇怪，“为何？”

“你有伤在身。”陈妤叹气道，“羊牛肉等物食了对你养伤不好。”

“哪个医者说的？”楚王怒气冲冲，“寡人上沙场十余次，又不是未受过伤，还未曾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在中原的时候听医师说的。”陈妤不知道楚王眼下为什么和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一样的，她耐着性子和他解释，“暂且忍那么几日，”说着她示意楚王去看她食案上的豆簋等食器，里面不是菜蔬就是彘肉，半点其他肉都没有的。

“我陪着你。”

最后一句的柔情让楚王心里好受了点，面上也终于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只是嘴上还是要硬上那么一两句，“膳食没有茱萸调味，委实难以下咽。”

此时虽然还没有辣椒，但是楚人已经用茱萸等物做出带辛辣味道的菜肴来。

陈妤语气越发的温柔，嗓音里几乎只要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似的，“茱萸用多了容易有虚火呢，国君暂且忍耐几日，只要伤好，就能继续享用了。”

在食案旁服侍的寺人亢抬头看了一眼楚王，发现楚王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妤直看，寺人亢知道最近这么几日因为楚王受伤的缘故，陈妤都不让他碰的，只是睡在楚王寝宫旁边的宫室内。

这娇妻就在旁，偏偏能看到眼里，但半点也碰不到，哪怕寺人亢不是个真正的男子都能感受到楚王的郁闷。

“善，寡人暂且忍耐几日。”楚王的眼睛在陈妤身上转了几圈，答应道。他让旁边的寺人给他将炮豚的肉在青铜俎上切成薄薄的薄片，楚王用手拿了肉片粘上醢酱吃，他年轻，吃的也多，方才被陈妤那么一劝，平静下心情来用膳，不多时炮豚就被楚王用完。

陈妤食量不大，用了一些之后就挥手让两旁的寺人将食案撤下。寺人将青铜匜拿上来，将双手盥洗干净后，楚王才将双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小臣筹就进来禀告，“国君，斗氏的几位大夫来了，要觐见国君和夫人。”

陈妤听到自己也在被觐见之列，顿时有些稀奇，她看向楚王，“大夫们也要见我？”

在陈国或者是息国，卿大夫们一般都是直接奔着国君去，少有要请见夫人的。

“那日你也被蛮人袭击，按道理，也应该觐见你的。”楚王解释了这么一句，“这一代是斗氏的封邑所在，出了这事，若是不能给寡人和你一个交代，那么以后也不用抬头做人了。”

陈妤一笑，让侍女上来给两人整理装束，见卿大夫，身上的装束总不能太随意了。换了衣裳，再三确定妆容没有问题之后，陈妤和楚王一同去和卿大夫们议事的宫室。

她坐在楚王身边看着几位斗氏大夫在茵席上行礼。

“事情查的如何了。”楚王双手在袖中一拢答礼之后问前来觐见的两位大夫。

“臣已经查明，袭击国君和夫人的，应当是云梦泽附近的南蛮部落。”大夫的楚言不缓不急，语速适中，陈妤也能够听明白大夫们在说什么。

“部落？”楚王发出一声闷笑，“胆子当真够大。”

云梦泽附近部落众多，楚人对付这些部落的手段以强硬镇压的居多，积压之下，难免会有些蛮人对楚人不满，那些蛮人见着楚王一行人衣着不凡，人又不多，便起了歹心。

“那些人呢。”楚王问道。

“逃入山林中，臣派人去找，无所捕获。”大夫说到这里垂下头，而楚王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无所捕获？”楚王手靠在身旁的漆几上，语气闲适的好像是在和两位大夫在说家常。陈妤听见楚王这么一口，心中就知道他口气平稳，其实心里已经动怒了。

她才要开口劝说，楚王已经在她之前对两位大夫说道，“那么知晓是哪个部落的吧？”

当日楚王众人虽然人数不及那些蛮人，但是依仗着武器锋利杀了不少人。留下的尸体也有不少。

楚王以前听那些和这些部落作战的卿大夫们说过，这些部落都有自己本部落特别的标志，和其他部落区别开来。

“臣已查出那些人属于哪个部落，只是部落中人如何处置，还需听国君的发落。”

“嗯，你做的很好。”楚王点了点头，“那个部落的蛮人看来对楚人怨恨极大，留着反而会多出不少麻烦。”

他靠着漆几，“将部落中一部分青年男子处于醢刑，其他人充作隶臣发往铜绿山。”

铜绿山是楚国铜矿的主要来源地，那里所需要的奴隶缺口极大，繁重的劳作就能折进去不少人，楚国向外征发扩张所俘获的奴隶，绝大多数上都是往铜绿山送。

陈妤听着楚王的决定，一直都是不说话，等到大夫们领命而去，她才轻轻开口，“此事还未查明，这让整个部落的青壮年都去铜绿山，部落中其他人……”

“为和不查明呢？”陈妤说出心中的疑惑。

“那么多人，恐怕是部落里不少男子都去了，还查甚么？”楚王道，“况且真的要查，一个个的来少不得花费上许多时日，人力物力消耗许多，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竟然仇恨楚人的话，那么就去做隶臣吧。”

“……”陈妤沉默了好一会，点了点头。站在楚王的角度，这么做的确是没有错。

“你也不必为那个部落其他人担忧。”楚王笑，“竟然做了这事，就应当付出代价才是，寡人对他们已经是仁慈了。”

他说着视线向下，看到她腰间的玉璧上，“寡人忘了一件事了！”楚王一下子就从漆几上起来，看向寺人亢，“将前几日送来的匣子拿来！”

“唯唯！”寺人亢自从在上回被蛮人袭击中满地滚丢了脸面之后，服侍就越发殷勤，好挽回点掩面。

陈妤见着寺人亢一路趋步走出宫室，有些奇怪，“甚么匣子？”

“还记得上回我们来云梦泽之时，道路旁那个献玉的卞和么？”楚王问。

“自然记得。”陈妤点头，她之后听寺人贯说了卞和的辛酸献玉经历，模模糊糊的记得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传说，而且她将卞和名字写出来，顿时脑中就蹦出了和氏璧来，和和氏璧有关的她能记起的是完璧归赵，不过那是战国时候的事情了。她很奇怪，如果和氏璧是楚国的东西，怎么到了战国就跑到赵国去了？

“寡人令人将那块玉石加以雕饰，前段日子正好完成，寡人一看，果然不愧是好玉。”说着他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以前渚宫中的玉工怎么统统都将玉认作石头。”

“还不是见卞和只是庶人？”陈妤叹息了一声，“玉工是渚宫之人，自然自持身份比庶人高上许多，庶人献上之玉又怎会好好看？”

楚王听到陈妤这么说点了点头，“这句话你说的很对。”

“我说的对又有何用，要是当年玉工肯花费半点心思，这块玉早就为公室所有。”陈妤懒得玩什么马后炮。

说话中寺人亢已经将一只漆盒拿了来，他跪在楚王面前，双手将匣子奉给楚王，楚王接过打开漆盒，示意陈妤过来看，“靠近一点，寡人保证这块你未曾见过。”

陈妤被楚王这话说的好笑，半信半疑的凑过来，但眼睛看到盒子中的玉璧时，她瞬间便移不开眼睛了。

“这……”陈妤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伸出手去，指尖触摸到盒中的玉璧，温润的触感便从指尖传来。

她几乎从这块玉上找不出半点瑕疵，“这便是被包在石中的玉石？”

“嗯。”楚王感叹似的点点头，“那日寡人也未曾想到，从石中剥离出来，稍加修饰竟然能美到如此地步。日后这块玉璧便留在渚宫之中，子子孙孙传下去吧。”

说着楚王看了一眼陈妤的肚子，“说起来，妤，我们是不是应该早些生个孩子？”

陈妤原本还在为美玉所感叹，还没等她把和氏璧这个名字给楚王提起来，就听到这个色胚说生孩子的事情了。

她伸手捂住小腹，照着楚王缠着她的程度，估计哪天她的肚子就真的鼓起来了，可是鼓起来之后呢？生产之类的问题让她头疼的要命。

“善。”陈妤犹豫了一下，楚王立刻笑起来，还没等楚王说出话，她又飞快的加了一句，“等你伤好之后。”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楚王为了证明自己没问题还当着陈妤的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谨慎一点总是没错。”陈妤劝道，“况且我就在行宫里陪你，又不会跑，你到底担心甚么？”

“担心甚么？”楚王挑了挑眉，他伸手挑在她的下巴上，手指摩挲着她软滑细腻的肌肤，“寡人还真有些担心来着。”

陈妤将楚王的手打开，“好了。”

“再过几日就是春社，你可要好好养伤。”

春社之上，国君要主持国中年轻男女在林中互相追逐，别看这事情简单，其实有不少事要做，其中还要举行宴乐，留下那些贵族中的家长，好给其他的小辈去看心上人的时间。

“每年都有这么一次，寡人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做？”楚王摆摆手，“你也太小看寡人了。”

“我从来不敢小看你。”陈妤回了这么一句，还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楚王被她看得这么一愣，心中一股暖意涌了出来，这感觉相当陌生，但他很喜欢也很高兴。

楚王伸手揽过她，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寺人亢和寺人贯见状，赶紧的出去了，这会儿恐怕两位贵人都不需要人服侍，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下最好。

寺人贯和寺人亢从楚王宫室中退出来，召上两三个刚刚进宫的小寺人去那边守着，防着贵人突然叫人服侍，二人去了一个耳室去玩几把博戏轻松一番。

国君和夫人这耳鬓厮磨的，一时半会绝对想不起他们。

寺人亢自从经过上回的事情之后，对寺人贯越发客气，寺人贯上回好歹掐住了一个蛮人，虽然身上也不好看，但总比他自己在泥水滚了一身的草梗好上许多。

“吾子，请？”寺人亢向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寺人贯心里有些得意，但好歹还记得礼数，他连忙推辞，“吾子请。”

两人让来让去，最后一起进去了。

“看来夫人不久便会传出有身的好消息了。”寺人亢手持投箸感叹道。

“这是当然。”寺人贯道，“国君甚爱夫人呢！”

“宫中若是有王子，武夫人和国君一定高兴，”寺人亢点了点头，“话说回来，最近云梦泽行宫里倒是见着了蔡国的行人。”

“蔡国行人来作甚么？”寺人贯听寺人亢提起蔡国，顿时讶然。

“我听说是为了赎蔡侯回国的。”

宫室中，旁人已经早早的退下，楚王摩挲着揉了揉她的手腕，她前几日是第一次挥剑，陈国并不太拘束着贵女，但也不会教她们去学男子的武艺。那会生死关头，她一心想着的就是不能让那些蛮人近身，高度紧张之下，潜力被激发了出来，甚至还真的杀死杀伤了几个人，可是等到两三日后，手臂酸痛，手腕也有些活动不灵便。

楚王低头给她揉手腕，“那会你怕不怕？”

陈妤垂下眼，“怎么会不怕，我长到如今，在那日之前见过最凶的最不讲理的就是你了，突然一下就从林里跑出那么多的人来要我的命，我能不怕么？”

楚王嘿嘿一笑，“不必怕，寡人在呢，寡人这个凶且不讲道理的楚蛮，怎么样也会护的自家妇人周全。”

那日他见着陈妤没有尖叫没有哭闹，在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立刻就拔出铜剑自卫，他震惊之余，心中很是感叹和赞赏。

那些女子在他面前，不是娇娇弱弱，就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了的样子。哪一个能像他的夫人这样。

“这样的事不会有下回了。”楚王给她揉了揉腕子说道。

“日后旁人的话你也听些，就拿那些蛮人为例，看着似乎没有多少威胁，可是真的起了歹心，当真是防不胜防。”

她多少看出了，楚人的作风是霸蛮似的，眼下还没见到什么，要是以后和其他诸侯国联盟什么的，这个作风说不定就是惹祸了。

楚国周旁北方是那些汉阳诸姬和中原小国，那些个小国基本上是墙头草随风倒，齐侯强大就跟随齐侯，楚国一来立刻就和楚国求和，基本上拿捏在手中也不难。

西边有秦国巴国，以后少不得要和这些诸侯打交道，她对秦国有点犯怵，哪怕秦国现在还冲不出东边的晋国，和西边的犬戎打成一团。

但秦国的力量不可小觑，毕竟三四百年后一统天下的就是秦国，能够一统六国，固然商鞅变法有用，但没有些家底，也干不成这样的事。

“这就担心上了？”楚王有些好笑，“那么以后寡人那些政事那你也来听听，每日里那么多事，寡人真是快累的不行了。”

陈妤要是把楚王的话当真了那才是傻，她瞪了他一眼，“这可是你的职责，我才来楚国没多久，贸贸然去朝堂上，是嫌我事不多？”

楚国有君夫人参政的先例，但那会邓曼参政是楚武王去问了她才说，而且邓曼在楚国已经呆了很久，楚国的事也很熟悉。她来楚国才多久？上了朝堂就对着朝政指手划脚，她是找骂呢？

楚国的卿大夫们脾气暴躁，她听说大阍也就是被楚人成为大伯的鬻拳还敢把剑架在楚王脖子上，她一个外来的人对着楚国政事贸贸然说东说西，是嫌弃名声不够难听？

楚王也不过是一说，不过心里还真的有些期待，他对女子参政之事并不如中原人那样反感，他觉得妇人哪怕看看军备，参与政事之中，只要能够起到作用，那也没关系。

甚至他的母亲到现在，楚王还时不时和她说一些军政大事。

至于什么妇人长舌灭国之类，都是周人被外戎所败找出的借口，更可笑的是周人竟然还把这块遮羞布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