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辩护   作者:张海生   编辑推荐   ★国内首部以律师角度破案的刑侦小说,文中主人公致力于为含冤者翻案辩护,一个案子一章,节奏明快,案件重口,具有很高的阅读快感,案件涉及“校园暴力、家庭暴力、拐卖妇女”等多个近年来引起热议的时事热点,具有现实意义,又发人深思。   ★ 九大超重口味的惊天血案,九场拍案叫绝的庭上辩论!烧脑、惊险、紧张、刺激   ★司法界不为人知的秘密规则!   ★雷米/求无欲/庄秦/九滴水 激赏推荐!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任何人都有免于“被犯罪”的自由。   ★还未上市,便引得多家影视公司关注问询!   内容简介   由简明、罗杰和张静组成的刑辩律师铁三角,致力于为冤者昭雪,让死者瞑目!   废弃的车辆,衣衫不整的女孩,指纹、齿痕、精液等种种痕迹统统指向一个人,是证据确凿还是精心设计的阴谋?   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手握钉头锤,是过失杀人还是被人陷害?   被拐卖的妇女反而成为贩卖妇女团伙的头目,是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   还有公路游魂、陋室碎尸、校园凌霸等多个扑朔迷离的案件……   简明三人组该如何利用专业知识,查出谜案背后的一桩桩惊天秘密……   作者简介   张海生   首都版权产业联盟会员和世界华语悬疑协会会员。   熟读万卷法典,一心想成为舌辩群雄的律师,却阴差阳错成了文字创作者。   从事悬疑小说创作近十年,拥有缜密的逻辑思维和天马行空的脑洞,喜好以文字为载体,挖掘最深处的人性善恶。 引子   正义是需要追寻和求索的,因为我们无法达到一个完美的正义的现实,我们必须去追求。公正不是结果,而是一个过程。   ——艾伦·德肖微茨   我……   我叫简明,四十三岁,单身。   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差不多,我有点胖,头发掉得也越来越多,估计用不了几年,我就该秃顶了,所以,前几天我索性剃了个光头,配合我右手虎口处的疤痕,这样子看起来的确有点吓人,但是相信我,我可是个穿着西装的不折不扣的办公室白领。当然,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长时间坐在办公桌前,如果你到办公室来找我,我更愿意半躺在沙发上接待你,这并不是说我不讲礼节,而是我的腰有点问题。   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也有点不同,四年前,我还不抽烟,但是现在,只要是烟,我就可以抽上两口。要知道,这个年纪才开始抽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套句不怎么时髦的话,我抽的不是烟,是寂寞。我不喝酒,什么酒都不行,只要一点酒精,一些我不太愿意回忆的东西就会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猛兽,彻底将我吞噬。   相信我,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与抽烟同时开始的另一个爱好是养花,家里,办公室里都养。但我只养郁金香,黄色的。我不怎么在意它们是否开放,是否漂亮,是否芬芳,只要它们还活着就行。当然,如果它们能活得好一点,我会更开心一些。   它们来自于同一批种子,一共十盆,曾经。   我……   对不起,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如果这是一份征婚广告,接下来我应该介绍一下我的工作。   我有一间曾经很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是的,曾经很有名,有名到你在这个城市里提起“杰明律师事务所”,法官和检察官都会感到头疼无比。在我做刑辩律师的十年里,我们接手的刑事案件没有输过一次,几乎所有的当事人都被无罪释放。   真的,我没吹牛,就算一审输了,二审也都改判了。   但是现在,我已经四年没有接过刑事案件了,这间律所只是勉强还活着,有时候我还得自掏腰包养活在这里赚钱养家的人。只因为,我答应过他们,只要我还活着,这间律所就绝对不会关门。   不该是这样的,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我们本应该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刑辩律师。   可是那两个家伙啊,却偏偏在律所最辉煌的时候,以一个潇洒地转身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守着这个摊子。   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打赢那些官司呢?   唉,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本来我是打算将这些东西带进棺材里的,可是,早上起来的时候,郁金香又死了一盆,现在,只剩下办公室里的那三盆还在苟延残喘了。   我突然间就觉得很伤感,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东西会陪我走到最后,无论是人还是物,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他们最终都会离我远去,就像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   但是,真的没有出现过吗?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空着的郁金香花盆,空着的律所副主任办公室,堆满了陈旧档案的保险柜,那辆二十年车龄还喷着黑烟在路上蠕动的本田……   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不去想、不去回忆,可这些东西就那么摆在那里,赤裸裸地揭示着现实:你无法回避已经发生的过去,就像你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实。   而且,今天早上,当那盆郁金香在我的后知后觉中结束了生命的时候,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对不起,老罗;对不起,小静。原谅我在四年之后还是开始这样回忆你们。   本来,我答应过你们,永远不会再想你们的。   可是,谁叫四年前留在我右手虎口处的伤疤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那盆该死的郁金香偏偏又在一个容易惹人伤感的阴天魂飞冥冥了呢。   而且,那些因为你们的努力,从断头台上捡回了一条命的人,那些因为你们的坚持,原本该被掩埋却得以重见天日的真相,也不希望就这样无人知晓吧。   那么,嘿,我准备好了故事,你们有酒吗? 第一章 林中女尸   法律的基本原则:为人诚实,不损害他人,给予每个人他应得的部分。   ——查士丁尼   1   2002年9月15日,我二十九岁生日。   五年前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一名职业律师。几天前,我和大学时的同窗,一起通过了司法考试的罗杰合伙创办了杰明律师事务所。   这是我平生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贺礼。   不过,事实上,所谓的合伙,只不过是老罗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我没出一分钱,可是老罗却给了我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并让我做律所的主任,而他只做副主任。   “我这个人哪,自己啥德行自己最清楚,脾气臭,性子急,让我当领导,大家一准儿掉沟里。嗨,怎么开车呢?”对于我第五次提出的质疑,老罗一边忙着超车,一边解释,“你就不一样了,成熟,稳重,考虑事情全面,要说当领导,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虽然你没什么进取心。”   “主任我当行,但是这个股份,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我抓着扶手,努力压住胃里的翻腾,刻意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   “嫌少?”老罗眉毛一挑,“大哥你也太贪心了吧?我这可都是家里拿的钱,换了别人他们还不同意给这么多股份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有点多了?”   “行了,像个爷们儿行不?磨磨叽叽的。”老罗猛地一打方向盘,已经七八年车龄的老本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咆哮,却还是精准地插入了车流的缝隙中,拐上了一条小路,“这也是家里的意思,他们觉得啊,律所完全掌握在你手里才能有所发展,他们管这叫风险投资。”   “这边,这边。”远远地,一个穿着警服的女孩儿蹦蹦跳跳地挥着手,束在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跳跃欢快地律动着。   看到这个女孩儿,老罗结束了和我的争执,露出了一抹苦笑。“一定得去吗?”他看着我,苦着脸问。   “一定得去。”我用力点了点头,看着老罗的苦涩,又有点不忍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静也是一片好心,这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咱们争取来的案子。”   是的,这就是我今天收到的生日礼物,律所开业后的第一个案子,一个刑事案件。   帮我们联系这个业务的女孩儿叫张静,比我们小四岁,是我们的小学妹,现在是省公安厅的刑事技术骨干。   上学的时候,她急性阑尾炎发作,恰好被老罗撞见,老罗二话不说抱着她狂奔了五公里送到医院。从那之后,张静就发誓非他不嫁。   对于这份飞来艳福,老罗却在第一次约会后就敬而远之。“你不知道,这丫头,看起来贤良淑德,实际上啊……”老罗打了个冷战,“反正我是受不了。”   “看看,看看……”那天约会回来,老罗翻着钱包,“一顿饭,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倒是张静,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追逐老罗的脚步,即便是毕业之后,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发展路线,张静也从来没有断了和我们的联系。   所以,对于老罗现在的表现,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今天要接手的这个案子实际上发生在三个月前,6月15日,星期六,一个晴天。   和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鸟儿便迫不及待地鸣叫了起来,和它们同时起床的,还有那些精力旺盛的老人。   不到五点,公园的树林里就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晨练老人,这些老人或打太极,或散步,或做着一些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的运动。   这其中有一个老人显得极为特殊。他六十多岁,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一条紧身短裤,一头短发满是银色。完成了几圈倒着跑的慢跑之后,他走到一棵树下,吸气俯身,双手撑住地面,双脚用力,靠着那棵树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倒立。   看得出,老人经常在这个位置做这样的运动,头下的地面已经变得坚硬光滑。   老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平稳地呼吸着。过了几分钟,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眼神里多了一丝犹疑。   扑通一声,他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一旁晨练的老人赶忙围了上来。   “怎么了,老王,你没事吧?”一个老人关切地问道。   “林子里……有东西。”摔倒的老人有些惊慌地说道,皱了皱眉头,“好像是辆车。”   老人们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树林,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你眼花了吧?那地方,谁会把车开进去啊。”一个老人说道。   摔倒的老人定睛看了一会儿,挠了挠头说:“也许吧。”   那里几乎是公园的最深处,生长着的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这些晨练的老人平时都不会到那个地方去。   就在这时候,一阵微风吹过,茂密的枝叶动了动,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在树林深处,停放着一辆小轿车,车尾灯还亮着。   “还真有辆车啊!”老人们惊讶道。   “去看看?”不知是谁提议道,老人们互相看了看,走进了树林。   五分钟后,老人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人……死人……在车里……”   一个老人结结巴巴地蹦出了几个字,却让守在外面的人们清晰地明白了,在那辆车里,有一个死人。   十分钟后,警察赶到了现场,拉起了警戒带。   经查,那是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轿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一条被野草覆盖的小路驶入了树林。   发现时,车门紧闭,车窗合拢。从车前挡风玻璃看进去,副驾驶座椅被放倒,座椅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女孩儿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风衣,胸前的扣子掉落,露出了里面凌乱的皮质内衣。   女孩儿的口鼻处有血迹流出,已经发黑。   警方打开了车门,证实女孩儿已经死亡多时,死亡时间应在前一天夜里,即6月14日11点到6月15日零点之间。   法医对女孩儿进行了尸检,在褪下女孩儿的风衣时,惊讶地发现,女孩儿在风衣下只穿了内衣和一双黑色的吊带袜。   而那套内衣是黑色皮质的。   “被害人身着性虐皮质情趣内衣一套。”见多识广的法医在鉴定报告里这样写道。   在女孩儿的脖颈处,法医发现了明显的扼痕,口唇、颜面青紫,眼结膜布满血痕,主检法医断定,女孩儿死于机械性窒息。   从现场情况看,女孩儿生前曾遭遇性侵,尸检也证明女孩儿生前有过性生活,在其阴道内发现了男性精液。在女孩儿的乳房上,发现了撕咬的痕迹。女孩儿的臀部也有被大力抽打过的痕迹。   车内却未见打斗迹象,从女孩儿的指甲内未能检验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但车内发现了大量某男性的痕迹。   现场遗留的证件显示,死者林琳,20岁,本市某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在校学生。据其同宿舍的同学回忆,林琳很少在校内居住,她和男友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警方决定对林琳的男友朴某展开调查,询问动机的时候,一个女生给出了重要线索。   “其实,林琳还和一个叫顾明的人有点关系。”这名女生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有点关系是什么意思?”警察不解地问道。   “就是……她被顾明包养了。”女生说,言语中透露出一丝惋惜,脸上却无法掩饰轻蔑。   “顾明又是什么人?”警察问。   “我也不知道。”女生摇了摇头,“就知道好像挺有钱的,开了一辆黑色奇瑞车。不过,那傻孩子大概被骗了吧,哪个有钱人会开奇瑞啊?”   “这事林琳的男朋友知道吗?”警察问。   “应该知道吧,我遇见过好几次,他们两个因为这件事吵架。”女生说。   林琳的男友朴某的作案嫌疑迅速提升,然而还没等警方展开进一步调查,朴某却先一步出现在了派出所。   他不是来自首,而是来报案的。   此时,已经是6月16日了。   据朴某回忆,6月14日中午,两人再次因为顾明的事发生了争吵,不欢而散,林琳扬言分手,此后手机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以分手为威胁,对于朴某来说不是第一次,事后二人很快就会和好。但今天一早,朴某再次拨打林琳的手机,却依然提示关机,询问林琳的室友才得知,林琳既没有回他们租住的爱巢,也没有回学校的宿舍。   心慌意乱的他在同学的提醒下才想到来报警。   “吵完架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警察问。   “我出去上网了,晚上公会有活动。”朴某不好意思地说道。   给他做笔录的警察是一个年轻的女警,听到朴某的回答后不禁怒火中烧,女朋友离家出走,男生却还有心思上网玩游戏?!   “之后呢?”女警压着火气问。   “15号在家里睡了一天。”朴某说,“我和同学合租的房子,他们都能给我作证。”   警方对朴某的话进行了核实,证实了他的确没有作案时间。案发当天下午五点多,朴某在网吧开了机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才结账下机。   网吧的监控视频没有记录朴某中途离开的影像。   警方根据车辆的登记信息查到,黑色英菲尼迪的车主就叫顾明。这与林琳同学的回忆有些微的偏差,但这并不影响警方对顾明展开调查,因为当警方将车辆照片展示给那名女生的时候,女生承认就是这辆车。   英菲尼迪和奇瑞的标志极为相似,对于只看美观度,只关注奔驰、宝马等著名豪车的女生来说,认错英菲尼迪这种低调的豪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警方依法传讯了顾明。   对于案发当夜的事情,顾明没有丝毫隐瞒,表示每周末都是他和林琳约会的时间,通常周五、周六他们会在顾明长期包住的宾馆度过。   6月14日晚,顾明和林琳来到宾馆,两人发生关系后,顾明沉沉睡去。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林琳已经不见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他的车。   对于死者林琳的着装以及脖子上的扼痕,顾明承认是他让林琳那样穿,并在做那件事的时候造成的伤痕。常年高压力的工作让他在性事上渐渐失去了兴趣,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往往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刺激到他的兴奋点,比如虐待。   但对于杀害林琳一事,顾明却坚决否认。对于车辆被盗后为何没有及时报警,顾明也缄口不言。   警方只能从侧面核实此事。   遗憾的是,据值班的保安回忆,当天宾馆的监控录像调试没有开启,无法证明顾明当晚是否离开。不过值班的三名服务员却异口同声表示,当晚11点多,他们看到顾明和林琳离开了宾馆房间,下楼驱车离开。   “当时还是我给他提的车。”一名服务员回忆,车行驶的方向正是案发现场的方向。   相关物证的同一认定也很快就完成,在车内提取到的毛发等痕迹与顾明的相符。被害人林琳身上的指纹、齿痕、阴道内的精液都与顾明的吻合。   警方认为,顾明应是在与林琳进行更激烈的活动时,失手造成了林琳的死亡。仍旧是那名见多识广的法医提出,这种“更激烈的活动”是“窒息式性爱”。   所谓“窒息式性爱”,是指在做爱时利用床单、胶带、塑胶袋之类的道具捂住口鼻,让局部器官因为缺氧而高度收缩,进而制造出近乎窒息的瞬间性快感,那种肉体面临死亡却又极度兴奋的极端感受,有如身处在天堂与地狱的临界点。至于最后究竟是生是死,就看下一秒是否能够吸到氧气。   法医解释了这个名词后,强调这是唯一能解释被害人林琳着装和脖颈扼痕的理由了。这与顾明的特殊爱好不谋而合。   尽管顾明一再否认自己杀人,但动机、证据链都已完善,在重证据轻口供的原则下,该案被迅速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按照我国现行法律要求,刑事案件被告人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的,必须有委托辩护人,被告人没有委托辩护人或无条件聘请委托辩护人的,由法院指派律师担任被告人的委托辩护人。   遗憾的是,顾明尽管身为企业老板,出事后却没有人来探望,其家人也没有为他聘请律师的意向。公司的法律顾问甚至拒绝接听他的电话。   在张静的“协调”下,法官最终将这个案子指派给了我们这个刚刚成立的律所。至于究竟是怎么协调的,张静没说,老罗说别问,只要知道她有那个能力就行了。   2   刺耳的刹车声将我从对先前了解到的案情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老罗的车技和他的脾气一样狂暴,要不是有安全带,我一准儿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知足吧,幸好我现在在开车。”老罗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我却是一个冷战,想起了他办公室的角落里,那个堆满了各种坏掉的遥控玩具的纸箱。在真实的驾驶世界里无法找到酣畅淋漓的乐趣,他只能把热血洒在那种东西上了。   “五分钟,你们迟到了整整五分钟。”一下车,我就看到张静竖起一个巴掌,盯着老罗冷冰冰地说道,“小骡子,你就那么烦我?”   “哪能。”老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一米七出头儿的他站在差一点就一米七的张静面前,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还不是这破车。”老罗敲了敲车门,讪笑道,“不给力啊。”   “少来这套,晚饭你请。”张静说完,转头就往看守所的大门走了过去,“快点,跟人约好了,过了时间人家可不负责。”   我连忙抓过公文包,和老罗紧跟在张静的身后进了看守所。本案的当事人顾明如今就被看押在这里。虽然从来没有独立打过刑事官司,但首先会见当事人,听听他的说法却是必要的。   “你们只有半个小时。”在进入会见室之前,张静交代道。   “多长时间不是要根据案情来定吗?”老罗眉毛一竖,“《刑诉法》有规定的,不能限制我们会见嫌疑人的时间和次数。”   “哦,我觉得半个小时就够了。”张静摆了摆手,“痛快点,我去定位子了。”   我看了老罗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戴着手铐脚镣的顾明被武警押送了进来。   此时的顾明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企业的老板,头发凌乱,神情颓废,疲惫不堪,脸色蜡黄,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一样。   对于我们的出现,他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先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简明,我身边的这位,是我们的副主任律师罗杰,我们两个将担任你的辩护律师。”见他这副神情,我只好轻咳了一声,说道。   这句话终于让他的眼睛动了动,看了看我和老罗,他突然痛哭失声说:“我没有杀人!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别激动,别激动!”我连忙说,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纸巾。   “简律师,你可得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用了足足五分钟,顾明才止住了哭,眼里满是渴求地看着我。   差不多每个凶手在面对警察的时候第一句话都是这个,但在警方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并提起公诉的时候,还能这么说的就不多了。   所以,还没听他陈述案情,只是一看到他的眼神,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从心头冒了出来,他不是凶手。   “我相信你!”这句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   老罗用力捅了我一下,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说:“顾先生,想赢这场官司,就不能对我们撒谎,知道吧?我知道这事你对警察说过不止一次了,但还是请你再回忆一下,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那天是星期五。”   正如老罗所说,同样的事情,警察大概隔段时间就会问一遍,顾明的回答没有任何的犹豫,甚至连思考的过程都省略了。   按顾明的说法,每周五是他和林琳约会的固定日子。他在学校门口接上了林琳,在市里逛了一会儿街,给林琳买了几件新衣服,吃了顿饭,就和林琳到了宾馆。   顾明这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家里的那位却到了人老珠黄、活该冷藏的年龄,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就指着在林琳这具充满了活力的年轻身体上发泄积攒了一周的欲望。林琳洗完澡,换好衣服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可惜,这些年为了生意,顾明早在酒桌上掏空了身子,没坚持多久就一泄如注,躺在一边喘起了粗气。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对吧。”老罗目光如鹰一般盯着顾明,“林琳身上那些痕迹是咋整出来的?我提醒你,现在除了我们,没人会相信你,如果对我们有所隐瞒的话,你可就死定了。”   听老罗这么说,顾明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我不光是持久不行,做那事的时候有点小癖好,要不然提不起兴致来。”   “比如说掐脖子、咬人、打人?”老罗冷声问道。   “对。”顾明用力点了点头,说就因为这点癖好,这些年他换了好几个女孩儿,只有林琳能受得了,才一直保持着长期的关系。   “其实,也不是受得了。”想了想,顾明又说道,“其实是她男朋友的原因,我总觉得,她男朋友压根儿没把她当人看,就把她当成赚钱的工具。”   “哦?咋回事?”   “有一段时间,林琳也受不了,结果他男朋友找我谈过一次,说只要价钱给得足够,就没啥事是不行的。”   “这王八蛋!”老罗霍地站起身,握紧了拳头。   “坐下!”我低喝了一声,“那事咱们管不着,先把顾先生弄出来才是正事。”   “哼,回头非好好收拾他一顿。”老罗重新坐好,深吸了一口气,“后来那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顾明摇了摇头,说因为最近公司运营状况不太好,他有点累,做完那事后很快就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林琳已经不见了。他以为林琳醒来后就先走了,可等他下楼才发现,自己的车也不见了,这才意识到不好。拨打林琳的电话,却一直提示关机。   “为什么没报警?”老罗问。   “不敢。”顾明说,要是报了警,这段关系就暴露了。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一大半要归功于他老婆家里的扶持,这种事暴露了,老婆家里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你早干什么来着?!”老罗瞪着眼睛,“你不干那事能有现在这事?!”   “你们俩有没有玩窒息式性爱?”我翻着卷宗,打断了老罗的牢骚问,“警方说你应该是在玩窒息式性爱的时候失手杀害了林琳?”   “那是什么?”顾明不解地问道。   “窒息式性爱就是……”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你不知道这个更好。开庭的时候你也要说不知道,知道吗?”   “另外,”老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目前检方是以过失致人死亡提起的诉讼,如果你能够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适当赔偿的话,是可以争取减罪判决的。”   “不!”顾明却用力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人!我要你们作无罪辩护!”   老罗愣了一下说:“顾先生,你这个态度……”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老罗的话,“我们会努力的!”   和当事人顾明的第一次会见就这样结束了,确如张静所说,我们连半个小时都没用上,不过有一个疑点已经让我确认,顾明绝对不是本案的凶手。   “老简,怎么能作无罪辩护?”一出会见室,老罗就不满地问道。   “警方的询问笔录里,当日宾馆值班的服务生一口咬定,晚上11点多的时候看到顾明和林琳一起离开,而顾明则坚决否认自己离开过宾馆。这就是我同意作无罪辩护的理由。”我说。   “谁知道这小子撒谎没有?”对于我的疑问,老罗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他的话可没啥证据证明。”   “咱们当律师的,不就是得查明这件事吗?”我笑了一下,和老罗一起走出了看守所,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惊失色。   一群记者拿着话筒和摄像机正围在看守所前,在他们的身后,则是一群素服的年轻人,他们神情悲愤,手里举着请求重判顾明的条幅。   “有毛病吧?判刑是法院的事,这伙人跑这儿来扯什么淡。”老罗哼了一声,就想往停车场走,一支话筒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差点儿插到他的嘴里。持话筒的记者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请问,你们是顾明的律师吗?”记者问。   “是啊。”老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请问你们怎么看这个案子的?”记者又问。   老罗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记者:“你们咋知道我们代理这个案子的?”   看着远处站在车边正做出胜利手势的张静,我突然明白,这是这丫头搞的一次公关活动,看上去她对这次突然袭击式的安排非常满意。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老罗向后拉了拉,自己凑到了那个记者的面前说:“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是无罪的,我们将为他作无罪辩护。”   这个记者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采访。我却猛地瞪大了眼睛:“闪开!”我一把抓住那个记者的肩膀,将她推向了一边,躲过了突然飞过来的石头。   这时候,我的肩膀也被人大力拉扯了一下,接着老罗就站到了我的面前,身材并不高大的他长得却极为壮实,站在我面前就像一座小山,尽管他比我矮了整整一头,却没来由地给人一种安全感。   “小兔崽子,信不信我弄死你!”老罗指着那个扔石头的人吼道。   迎接他的却是更加密集的石块,老罗竭力护住头脸,剧烈地喘息着。“撒手!”他吼了一声,用力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我,而我却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别冲动!在这儿动手会被取消辩护资格的。”   “去他妈的辩护资格,老子非弄死他!”老罗怒吼着,挣扎的力度却小了不少。   幸好张静终于及时赶了过来,她死死地按住了车笛,看上去油门也踩到了底。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没有人敢于阻挡,她顺利地把车开到了我们面前。   “上车!”她冷冷地喊道。   我拉开车门,拖着老罗钻了进去。   “这怎么回事?”我平复着激荡的心绪问道。   “杰明律师事务所一战成名,等着看明天的报纸吧。”开车的张静得意扬扬地说道。   “当这是啥好事啊?”老罗眼睛一挑,“你想啥呢你?”   “老罗,静也是为咱好。”我连忙劝道。   “就是。”张静撇了撇嘴,“老……本姑娘为了让你们尽快打开局面,苦心孤诣策划这么一场大戏,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瞧你那副德行,不服啊?”眼看着老罗挽起了袖子,张静眉毛一竖,“罗杰,你敢跟老娘叫板,是不是活腻了?”   “我可没有。”老罗用力摇了摇头,“我就是想教训一下老简这浑小子,无罪辩护这种事能在记者面前随便说?”   3   事情并没有像张静预料的那样发展,对于看守所门前的这场闹剧,第二天的媒体上没有任何报道。显然,张静的能力虽然大到可以调动一部分媒体资源,但还没大到能够指挥媒体做有针对性的报道。   老罗搜罗了全城所有的报纸,没找到相关的只言片语后终于放下了心,开始为这个案子奔波。尽管警方此前已经做过了详尽的调查,但是作为律师,对警方的调查进行核实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   一大早,我们就跑到顾明当晚入住的那家宾馆,找到了那几个提供证词的服务生,他们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胸前的工牌显示,这几个人并不是酒店的正式员工,只是实习生。   “确认就是这个人吗?”我把一摞照片放到桌子上,看着他们从中抽出了顾明的那张,问。   “就是他。”服务生用力点了点头,“那个大老板人很好,经常给我们小费。”   “要是当时监控没有调试,就能取得更直接的证据了。”老罗看着大厅里的摄像头,叹了口气,“安全主管上班了吗?有几个问题想问他一下。”   “没。”服务生摇了摇头,“主管在休年假。”   “可真会挑时候。”老罗站起了身,“走吧,回去继续研究卷宗,肯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明啊,你记不记得,顾明有没有说过他和林琳做那事的时候用没用套?”老罗叼着烟,一辆无线遥控的赛车在他手指的翻飞中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翻开的卷宗被随意地丢在桌子上。   “好像没有吧。”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没说用没用。”   “你看这地方。”老罗把法医的尸检报告递给我说:“警方说在林琳的阴道内发现顾明的精液,但同时也指出,林琳的阴道里有避孕套上的油性物质。”   “你是说……”我皱了皱眉,“避孕套破了?”   “傻啊你!”老罗用力一扭遥控器,遥控赛车贴着我的脚面飞了过去,“瞅半天卷宗,你都瞅啥了?警方的物证里提到避孕套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连忙把卷宗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果然就像老罗说的那样,自始至终,警方都没有提到在案发现场及宾馆房间里发现避孕套这个重要的物证。   “看吧,我就说,顾明不可能是凶手。”我用力挥了一下拳头说,“他既然想到带走避孕套,怎么会不清理别的痕迹?还把精液那么重要的证据留在了林琳的身体里,还不开走自己的车?   “老罗,我觉得,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林琳在和顾明发生关系后,联合别人盗走了顾明的车,并在车里和那个人发生了关系,而那个人是戴着套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人杀死了林琳。”   “你当警察和你一样蠢?这么明显的问题看不出来?”老罗白了我一眼,“我倒觉得是另外一种可能,林琳的确联合别人偷了顾明的车,不过顾明跟踪了林琳,发现了林琳做的事,一气之下宰了林琳。同时,他有可能还杀了另外一个人。这就能解释他为啥丢弃自己的车了,他想伪造成车是被偷的,和他没关系。”   “我们作为当事人的辩护律师,是要帮他脱罪或者减轻罪行,怎么到你这儿变成罪加一等了?”我看着老罗,颇有些无奈。   “合理推测。”老罗得意地说道,“要真是这样的,我们咋办?”   “不知道,我想静静。”   “谁想我?”   我刚说完,办公室外就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接着张静就站到了门边。我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老罗,果然,愁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浮现在了他的脸上。那辆飞得正欢的遥控赛车也一头撞到了她的脚上,摔了个底朝天。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小骡子,看见我不开心?”张静拎起赛车,不满地说道,“昨天那顿饭你可还欠着呢。是不是把钱都花这上面了?”   “我就那么像欠债不还的人?等忙完这个案子。”老罗垮着脸,把遥控器扔到了一边,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一般,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口袋里的钱包。   “行了,别一脸上刑场的样儿。”看着老罗的表情,张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说说,你们那案子怎么样了?”   “我觉得这案子另有凶手,老罗觉得啊,顾明杀了不止一个。你说这叫什么事?”我走到饮水机旁,给张静冲了一杯咖啡,“两块糖?”   张静点了点头,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哟?你们两个律师还干起破案的事来了?说说,怎么回事?”   “作为律师,我们有义务维护当事人的隐私,老简,你不能把案情告诉与本案无关的人。”老罗一脸的义正词严,却招来了张静的白眼。   “我是无关的人?”张静“嘁”了一声,“这案子还是我给你们争取来的呢。再说了,老……本姑娘可是你们的首席技术顾问。小明哥,你说!”   看着张静充满了威胁的眼神,我下意识地把刚才和老罗讨论的内容告诉了她,看着她脸上逐渐凝重的神情,我连忙说道:“都是瞎想的,你这个专业的可别笑话我们。”   “不对,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没想到张静突然说道,叹了口气,“对于检察院来说,这案子确实证据充分,足够定罪了,换谁来都能轻松打赢。也就是你们,才会从当事人不是凶手这个角度考虑问题。”   “那是。”老罗得意地说道,“检察院是给人定罪的,我们是给人脱罪的,这就决定了我们考虑问题的角度是绝对相反的。”   “别高兴太早。”张静冷哼了一声,“小骡子说的那个有点异想天开,顾明要是杀了两个人,就得同时控制住这两个人,要不然就得使用更暴力的手段,难免会留下血迹。报告里没提到这个。至于小明哥说的那个,我有个想法。”   张静故意卖了个关子。   “啥想法?”老罗毫无诚意地摆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问道。   “你们知道‘现场还原’吗?”张静兴冲冲地说,“就是模拟犯罪现场发生的一切,有时候会发现一些忽略掉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张静,皱眉问道。   “对啊,我们也可以搞一下现场还原啊。”张静说。   “但我们不懂啊。”我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懂啊。”张静说,“就今天晚上吧,怎么样?一切听我指挥,说不定真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呢。就这么定了。”   夜里11点多的时候,在张静的胁迫下,老罗开着车,载着我们抵达了案发现场。   对于这次行动,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老罗是有些抵触的。一路上,他一直不安地看着窗外,不满地嘟囔着:“为啥一定要在这地方?为啥一定要在这个时候?”   “既然是现场还原,当然要尽可能还原一切,包括当时的环境。停车停车,就这地方,往回倒一点儿。”张静说着,指挥老罗在林子里停好了车。   “老罗啊,我想起一件事来。”看着黑漆漆的树林,我阴笑了一声,“这林子里以前就发生过凶杀案吧?好像也是一个女大学生,被人拉到这里杀了?听说这地方闹鬼啊,一到晚上就有人听到女人的哭声。”   “呜呜……”坐在副驾驶座的张静适时地帮我配了个音。   老罗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不已。“对啊,这地方闹鬼。要不,咱明天早上再来吧?”   “有鬼啊!有鬼好啊!”张静一脸的兴奋,“我还没抓到过鬼呢,这要是逮一只回去,没准儿能得诺贝尔奖呢。”   “哈哈。”听着张静的话,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接着笑,待会儿有你好看!”老罗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愣愣地看着我的身后。   “鬼……鬼啊!”他嗷地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巴掌扫了过来,我鼻梁上的眼镜瞬间飞了出去。   顾不上眼镜,我连忙回过头,就看到车外不远的地方,一团火光摇曳生辉,几个黑影围在火光周围,他们的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张牙舞爪。饶是胆大的张静也吓得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张静推开了车门,大喊道:“谁在那儿?”   那几个身影愣了一下,接着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四散逃窜。   “好像有点眼熟啊。”看着那几个逃离的身影,回过神来的老罗皱着眉,突然说道,“老简,你看像不像那几个服务生?”   我哪知道像不像,没了眼镜的我,一米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   “算了。”老罗无奈地说道,又看了看张静,“现在咋办?”   张静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借着车灯,找出了几张照片看了看。   “小骡子,把副驾驶座放倒,你躺上去。”听着张静的话,老罗有些不明所以,但在张静强硬的目光下,也只有依言行事。   “系上安全带。”张静指挥道,“小明哥,你趴到他身上去。”   “啊?”我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确认了一遍,“我趴到老罗身上?”   “要不然呢?”张静摊着手,“还原现场嘛,就得有人扮演被害人,有人扮演凶手。”   “那为什么不是你扮演凶手?”我脱口而出,随即却暗自后悔。   果然,张静的表情有些失落,噘着嘴:“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注意什么。”   “那为啥不是老简当被害人?”已经躺在椅子里的老罗喊道。   “你看看你那小体格,一米七,要不是当年你狗熊救美,我能看上你?你再看看小明哥,一米八五,人高马大,谁攻谁受还用说?好了,别废话,赶紧趴上去。”张静不满地说道,同时,一股大力从我的屁股上传了过来,我连忙回过头,就看到她正施施然地收回那条诱人犯罪的长腿。   而此时的老罗,我现在只想狠狠揍他一顿。他正双眼紧闭,脸侧向了一边,嘴里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我凑近了一点才听到,他一直在说:“我是直男,我不是同性恋!”   “老子也不是!”我气得吼了一声,看着车外的张静,“接下来呢?”   “我看看啊。”张静翻看着卷宗,脸上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神色,“报告里说,两人应该发生了关系,所以……”   听到这里,老罗一下子把双手放在了胸前。我也直起了身,几乎同时大吼道:“不!”   “做做样子而已嘛。”张静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还没说吃亏了呢。”她一脸委屈地看着我,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让我顿时收起了所有反抗的念头,下意识地俯下了身。老罗一看我动真格的,一下子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车外的张静一脸的兴奋,“小明哥,扒他衣服,掐他脖子。”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一把扯开了老罗的衣服,却并没有按照张静的要求卡住他的脖子,而是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双手,这个动作让我全身都趴伏在了老罗的身上,场面极为暧昧。老罗的挣扎越来越激烈,脸色涨得通红。见我还没有撒手的意思,他猛地给了我一脚,直接把我从车里踹了出去。   “靠,老简,你真想杀了我啊!”老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满地骂道。   “她让的。”我指了指张静。此时的张静正端着相机,一脸的阴笑。   “你弄啥?”老罗惊疑不定地问道,我则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   “这么精彩的场面,当然要留个纪念啊。”张静晃动着相机说道。   “一世英名啊!”黑暗中,传来了老罗的惨叫。   “你有个屁英名!”张静撇了撇嘴。   “怎么样?”我问。   “应该就是这样吧。”张静说,“凶手违背被害人的意愿强行发生了性关系,却没想到被害人死亡,草草收拾了现场后逃跑。”   “小明哥,现在你是凶手,会怎么办?”张静问。   “跑啊。”我想也不想地说道,“肯定是一脚把老罗踹下车,开车就跑。”   “顾明的话,应该也是这样吧。”张静皱着眉,“但他丢下了车。小明哥,你的话,会对用过的避孕套怎么处理?”   “随便找个地方扔了。”我想了想,“不对,那是重要物证,烧了最保险。”   张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钻进车里说道:“走吧。”   “这就完了?”老罗不解地看着张静,“啥都没发现嘛。”   “怎么什么都没发现?”张静笑意盈盈地看着老罗,“小明哥不是说了嘛,他肯定会开着车跑路啊。不过,”张静突然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这里有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凶手认为开走这辆车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换句话说,这车是他自己的。”   老罗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那有啥用啊,根本没证据,法庭不会采纳的。”   “别动。”我喊了一声,照着老罗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你干啥?”老罗愣了一下。   “蚊子。”我皱着眉,双手飞舞着,和车里的蚊子做着激烈的战斗,“就这么一会儿,这车里就这么多蚊子。你说,那两个人怎么想的,跑这种地方来亲热。”   “情趣呗。”老罗嘿嘿一笑,“你这种万年单身狗是不会理解的。”   4   庭审的时间日渐临近,我和老罗的心情也日渐消沉,我们已经翻阅过能找到的所有类似案例,却还是没能找到帮顾明脱罪的办法。开庭前,我决定再去见一次顾明,我想起一件事要跟他确认,要是能找到证据,就再好不过了。   顾明的状态比上次我们见到的时候还要糟糕,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绝望,取而代之的是死寂。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放弃挣扎了。   “顾先生,事情比较难办,但还不是没有办法。”我仔细斟酌着措辞,不想给他太多的希望,毕竟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却又不能让他彻底绝望,那样也可能会断送我最后的希望,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我想请你回忆一下……”   “不用了。”没等我说完,顾明就打断了我的话,颓然中又带着些解脱地说道,“我认罪。”   “啥?”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你认罪?”   “对。”顾明点了点头,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解脱。慢慢地,他泪流满面,没过多久便掩面痛哭了起来。   “顾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了。”顾明止住了哭泣,告诉了我和老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就在过去的这三个月里,他的公司由于疏于管理破产了,被另一家大公司收购,收购他公司的,就是他的岳父。然后,就在几天前,他的妻子提出了离婚,并以顾明婚内出轨为由,拟剥夺他的财产分割权和孩子的抚养权。   换句话说,就算保住了命,出狱后顾明也已经一无所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了半天,我只想到这么一句安慰他的话。   “顾先生,你孩子今年五岁了吧?”老罗突然问道。   顾明不解地看着老罗,点了点头。   “那已经记事了。男孩儿?”老罗又问。   顾明再次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真的被以强奸杀人定罪,你孩子咋办?”   “我的事,跟孩子有什么关系?”顾明更加不解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来一支吗?”老罗掏出烟,往顾明面前送了送,见顾明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是认罪了,你死了是一了百了了,但你的孩子呢?他会被人当成是强奸犯的儿子,会被认为将来也是个强奸犯、杀人犯!你忍心看着他背着这个骂名活着?   “这案子输赢我们俩根本不在乎,说实话,代理你这个案子我们俩根本不挣钱。”老罗从包里拿出一沓发票,抖开,“看看,这是我们为了你这个案子的调查取证花的钱,你知道这个案子我们才能挣多少钱?法律援助,我们一分钱都赚不到!”   “老简,这家伙这么想死,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们走。”老罗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道。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想问啥?”顾明犹豫了一下,说道。   “那天晚上你和被害人林琳一共发生了几次关系?有没有使用避孕套?”我一看事情有了转机,连忙问道。   “就一次。”顾明想也不想地说道,“没用避孕套。”   “你肯定?”   顾明点了点头。   “要是能有什么证据就好了。”我皱了皱眉。   “我做过输精管结扎手术。”顾明想了想说,“有了孩子以后,家里那头母老虎怕我在外面乱搞,将来孩子继承遗产出问题,就逼着我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那以后我都不用套。”   “嗯。”我连忙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这句话,“那天晚上你说你只做了一次,这一点能不能证明?”   “这个……”顾明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很久才说道,“恐怕没人能给我作证。”   “好吧。”听他这样说,我有些遗憾,“明天开庭的时候,不要乱说话,听我们的安排。”   结束了和顾明的会见,我和老罗刚回到律所,就接到了张静的电话,电话里张静说明天会出庭作证,她手里掌握了一份非常重要的证据,让我们做好申请证人出庭的准备。   “啥证据?”老罗紧张地问道。   “这个,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放心,保证让你们大吃一惊。”张静说,“对了,小骡子,我建议你们再去查查这几个人的关系。”张静报上了几个人的名字,老罗在便签本上记了下来。   看着那几个名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几个人正是那几个提供了证词的宾馆服务生。   第二天的庭审上,不出所料,我和老罗提出的关于凶手若是当事人,应在作案后将车开走,以及因为做过输精管结扎手术,当事人在行房过程中不会使用避孕套的辩护意见被公诉方驳斥得体无完肤。   “审判长,我请求新证人出庭。”眼看着庭审陷入了僵局,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祭出杀手锏。   “反对!”公诉人举手说道,“证据、证人应该在举证期满前提出申请,现在已经过了举证期。”   我一惊,公诉人说得没错,所有证据、证人的提交申请都要在举证期内提出,过了举证期,再提出就要看法官的心情了。   我不禁有些懊恼,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记了。   “公诉人说的只是一般情况下。”老罗举手说道,“但是,在庭审中如果发现新证据、新证人,并对本案的审理有关键性影响的,可以当庭提出,审判长也应酌情做出裁决。今天我们申请出庭的证人就符合这条规定。”   见审判长有些犹豫,我也连忙说道:“审判长,我想提醒大家一下,法庭存在的意义是查明事实真相,对被告人进行公正的审判,如果刻意忽略了某些证人证言,很有可能造成我们了解到的事实并不是真相而酿成冤假错案。”   审判长在与其他几名审判员商议后,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们的申请。   紧闭的法庭大门敞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传了进来,接着是旁听席上的惊呼,就连公诉席里那个年迈的公诉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找着眼镜。   看着走进法庭的张静,我忍不住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这丫头,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作为辩方证人出庭的她,却穿了一身整齐的警服。虽然这身警服让原本就靓丽高挑的她更显得英气逼人,可也无疑让大家知道,要帮被告人作证的是一个警察。   “肃静!”审判长连喊了几声“肃静”才让喧闹的旁听席安静下来,却不能阻止情绪激动的被害人亲友做出失控的举动。   “小心!”我都来不及喊出这句话,一只鞋子就擦着张静的头发飞了过去。   张静吓得脸色煞白,公诉方却一脸的幸灾乐祸。   就因为这件事,张静和公诉方结下了仇,有事没事就要找找检察院的麻烦。很久之后,她的名字还是检方的一个忌讳,只要提到这个“女魔头”,公诉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又惹上了“检方公敌”,第二件事就是赶紧重新翻看卷宗,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证人,你的身份?”恢复了法庭秩序后,审判长问道。   “张静,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勘察员。”张静说。   “证人,你是否清楚你有义务如实向本法庭作证,如作伪证或故意隐瞒事实,要承担法律责任?”审判长又问。   “清楚。”   “辩护人,请提问。”审判长说。   “证人,本案中,你认为凶手是不是眼前的被告人?”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开刑庭,对于怎么向证人问话完全不清楚,所以只能选择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   “不是。”张静说,“我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凶手不是被告人。”   合议庭里响起了一阵嗡嗡声,法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片刻后,审判长才说道:“证人,我重申一遍,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是否清楚这一点?”   “是的,我很清楚。我有证据。”张静平静地说道。   “请出示你的证据。”审判长说。   张静拿出了一份鉴定报告,说道:“我们接受了律师提出的对物证进行重新鉴定的请求,经批示,我和同事对现场发现的车辆进行重新鉴定,在车内发现一只死蚊子。在该蚊子体内提取到了微量血迹。经鉴定,血迹不属于被害人,也不属于被告人,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被害人的男友朴某。”   “这并不能证明顾明没有杀人。”公诉人马上说道。   “是的,这并不能证明我的当事人没有杀人,但是大家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被害人的男友朴某会出现在车里?审判长,我申请另外一名证人出庭。”老罗也站起身,胸有成竹地说道。   新出庭的这名证人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上证人席后,他自我介绍是本市旅游学院的老师。   “证人,请问这几个人你认识吗?”老罗将酒店几名服务生的照片和林琳男友朴某的照片一一递给老人,问道。   老人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着这几张照片,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认识。”   “他们是什么人?”   “我的学生。”老人答。   “都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   “这几个人之间是否认识?”   “认识,他们在学校是一个宿舍的,目前在同一个地方实习。”   “审判长,我的话问完了。”老罗甚至没有解释提问这些问题的目的,就结束了问话。   “公诉人,请提问。”审判长说道。   公诉人摇了摇头,出现这样的场面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证人,你可以下去了。”审判长说,又看了看我和老罗,“辩护人,你们是否还有新的证人、证据需要提交?”   “是的。”我连忙起身,说道,“这是我们刚刚取得的一份证词,当事酒店保安部的主管证实,当天并没有安排监控调试。我们有理由认为,有人人为地关闭了酒店的监控系统,甚至可能删除了监控记录。鉴于公诉方提供的几名证人之间关系密切,且在此前刻意隐瞒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我们请求排除这部分证据。”   “辩护人的意见本合议庭会充分考虑,现在休庭,三十分钟后重新开庭。”审判长说道。   案件的转折点竟然出现在一只小小的蚊子身上,这在开庭前,是我和老罗万万没想到的。一休庭,我就拉着老罗找到了在外面休息的张静。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呢?”我问。   “很简单啊。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做完现场模拟走的时候,你在车里拍死了一只蚊子,还说就那么一会儿,车里怎么就那么多蚊子?”张静坐在椅子上说,调皮地晃动着修长的双腿。   “是有这么回事。”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当时我就想,没准儿林琳遇害的时候车里也有蚊子呢,说不定就咬了凶手。所以就去查了一下啊,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张静说。   张静说得很轻松,可我很清楚,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那么小的蚊子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不知道她找了多久,又耗费了多少精力才从蚊子体内提取到重要的血迹。   “没想到,这回立功的竟然是一只蚊子。”老罗感叹,“这就是命运啊。”   “是我好不好?那可是我发现的。”张静跳着脚说道。   “老罗,这回不请静大吃一顿都说不过去啊。”   “她在乎那个?她吃过的很多东西你见都没见过。”   “张大美女在乎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谁吃。罗杰同志,为事业献身的时候到了,上吧,皮卡丘!”我用力地在老罗的后背拍了一巴掌。   虽然还没有宣判,但是直觉已经告诉我,这个案子,我们基本拿下了。   庭间休息的时间非常短暂,法庭很快就再次开庭。尽管知道这案子的最终结果会如何,但我还是有些忐忑。有着十几年经验的老刑辩律师告诉过我们,刑事案件想要庭上翻案是很难的。   一来是因为刑事案件影响太大,公诉方在证据上往往都会做得特别扎实,让辩护律师无从下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个别法院,当庭宣布一名刑事案件的嫌疑人无罪会被认为是对法律的亵渎、法官的无能。   对于顾明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也不清楚,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寄希望于二审的时候能让顾明摆脱罪名。   但是这个案子的结果大大出乎我和老罗的意料。   再次开庭之后,检方突然提出因重要证人、证据发生变化,请求延期审理此案,补充侦查。   5   接下来,就是我和老罗度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月,法庭接受了检方提出的延期审理的请求,时限是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往律所打骚扰电话,接通后对方却并不说话。老罗停在地下停车场的车也隔三差五就被划伤,有一回刹车线还被人做了手脚,差点儿酿成大祸。他去找停车场的管理员,对方竟然说根本没注意是谁干的。气得他直接找到了物业,在消防斧和律师执业资格证的双重压力下,最终物业同意免去他一年的停车费,同时承担车辆保养维修的费用,并保证以后此事绝不再发生才算作罢。   其实,我和老罗都知道,因为我们的辩护,本案的当事人顾明本已注定的命运发生了转机,有些人并不愿意看到这些,这只不过是他们给的一点小小的警告。   这些人有被害人的亲友,也有那些自诩正义还带着一些侠义精神的人。   在经过了媒体的放大报道后,我和老罗更被描绘成了两个收了黑心钱、罔顾事实、全然不考虑被害人家属感受甚至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讼棍”。   而我们在看守所前与被害人亲友发生冲突的事情也终于被挖掘出来,一时间,一场轰轰烈烈的口诛笔伐肆虐开来。   “真他妈冤枉。”看着财务报表上大大的赤字,老罗一脸的无奈,却不知道找谁出这口恶气。   在这一个月里,我也没闲着,四处打听案子的进展,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一次,无论是警方还是检方,对这个案子都守口如瓶。就连有事没事都跑律所溜达一圈的张静也出奇地安静,整整一个月没和我们有任何联系。连老罗的电话她都毫不犹豫地拒接了。   要知道,她巴不得老罗天天给她打电话呢。   眼看着延期审理的最后日期就要到了,检方究竟取得了什么新的证据,我们却完全不知情。我倒还好,老罗可就有点坐不住了。   抱着最后再试试看的想法,老罗再一次拨打了张静的电话,电话铃声却在走廊里响了起来。   老罗“嗷”的一声冲了出去,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张静。   可此时的张静一脸的愁容,脚步沉重。   “静啊,你怎么了?”老罗一脸忐忑地问道。   “还能怎么,输了呗。”张静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看我,在老罗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交叠,搭在了办公桌上,丝毫不顾及这样的姿势简直是在引人犯罪。   “输了?”尽管一审的这个结果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是真正放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却还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老罗恨恨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说:“这群王八犊子,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非得这么判,就不怕出门被车撞死?”   “明天开始,我开车。”我连忙说道,“再说,这案子咱们还没输呢,不还有二审吗。放松点,老罗。”   “你们想什么呢?”张静不解地看着我们两个,“我是说,我又输给小明哥了!”   “啊?”我愣住了。   “真想挖了你那双钛合金狗眼,看人怎么就那么准呢?”张静恶狠狠地说道,“顾明要被无罪释放了!”   “怎……怎么回事?”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咳,想知道怎么回事,那得伺候好姑奶奶。”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揉捏着双腿,“本姑娘为你们这点破事跑前跑后,腿都快跑断了,还被领导警告,差点儿连工作都丢了。”   老罗一路小跑着在张静的身前蹲了下来,轻轻敲打着张静那双充满弹性的长腿说:“姑奶奶,感觉怎么样?”   那个样子,怎么说呢,看过电影《大话西游》的应该都记得那句台词:“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哦。”   实在太没节操了。   我摇头叹气,走到饮水机旁,给张静冲了一杯咖啡,小心地递到了张静的面前:“一袋咖啡两块糖,小心烫。老佛爷,还有什么需要小的做的?”   “嗯,味道刚好。”张静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还是爱喝现煮的咖啡。”   “小王。”老罗马上冲着律所的行政喊了一声,“去买台咖啡机,再买几袋上好的咖啡豆。还有,你会煮咖啡不?不会的话就打报告滚蛋,让人事找一个会煮咖啡的行政来。”   我霎时觉得,在不要脸这件事上,我可能一辈子也赢不了老罗。   “好了,看在你们如此诚恳的分儿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张静靠在椅子里,一脸享受地说道,“顾明的案子,检察院决定撤诉了。”   “撤……撤诉?”我想过法庭会判决无罪释放,也想过二审的改判,但是检察院在判决下达前撤诉,却是我完全没想过的。   “很意外吧?”张静一脸的得意,“还不全是本姑娘的功劳?本姑娘找到的那只蚊子现在可是重要物证。”   原来,检察院在提出了延期审理的请求后,就对张静提交的鉴定报告进行了核实。在确认鉴定报告没有任何问题后,检察院和本案的主办侦查员进行了一次沟通,最后决定重新调查此案。   只不过这一次,警方将本案的嫌疑人放在了被害人林琳的男友朴某的身上。   在依次将朴某及为他作证的三名服务员带入不同的审讯室后,这四个人很快就崩溃了,并交代了犯罪事实。   就如顾明所说,被害人林琳与他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朴某就知道,但从未提出过反对,甚至鼓励林琳和他在一起,因为林琳从他那里得到的钱大部分都被朴某挥霍掉了。   因为顾明有施虐的爱好,有一段时间林琳难以承受,想要结束这段关系。让她没想到的是,男友朴某不仅不支持她的决定,还主动联系了顾明,声称只要价钱出得够,林琳可以随便让他玩。   “钱钱钱,到底是钱重要还是我重要?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手底下的妓女!”林琳第一次发了这么大的火,但是让警方难以理解的是,她最终竟同意了朴某的要求。   “那傻娘儿们,爱我呗。”审讯室里,朴某吸着烟,得意地说,“我是她第一个男人,对我的话,她言听计从。”   至于这次作案,则源于朴某在游戏中和人的一次争执。   就像林琳同时有两个男朋友一样,朴某也不止林琳一个女朋友。在游戏里,他还有一个“老婆”。但是游戏里的这个“老婆”后来却跟一个公司的老大跑了,那个老大是一家公司的小老板,有房有车。   朴某气不过,又没有足够的钱,就打起了歪主意。顾明不是有车吗?借他的车拍几张照片,去骗骗那些女孩子还是比较容易的吧?   6月14日中午,在交代了林琳晚上要做的事之后,朴某一个人在网吧的包间里开了台机器,一直玩到晚上10点多,才从二楼的窗户离开,到了林琳和顾明开房的酒店。   在那之前,他已经和在这家酒店实习的几个同学打好了招呼,今天晚上,这几个人会调班,以便出事的时候好有个证人。   11点多的时候,林琳套着一件风衣,拿着车钥匙下了楼。   “快点,等会儿那死鬼醒了就麻烦了。”林琳紧张地说道。   “怕啥?”朴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看着林琳的打扮咽了口唾沫,“走,老公带你兜风去。”   不由分说地,他拽着林琳,在那几个同学暧昧的目光中走出了酒店。   朴某开着车,载着林琳,在夜色中兜着风,车行驶到公园的时候,朴某突然来了兴致,将车开进了树林里,不顾蚊虫的叮咬,打算和林琳亲热亲热。   “不行。”没想到的是,平时一向百依百顺的林琳这一次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   “怎么?老公还不能碰你了?”朴某眉毛一挑,伸手扯开了林琳的外衣,看到她里面的衣服,朴某笑得更开心了,“穿成这样,是不是来勾引我的?”   “别这样。”林琳剧烈地挣扎着,语气中带着哀求,“我累了,你就放过我吧。”   “臭婊子!别的男人都能,我不能?”朴某“啪”的一声打了林琳一巴掌,这一巴掌让林琳当场呆住了。朴某借着这个机会翻身而上,没想到林琳突然尖叫了起来。   朴某伸手捂住了林琳的嘴,控制住了林琳的双手,等林琳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后,强行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完事后朴某才发现林琳已经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朴某彻底慌了手脚,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离开了现场。   夜风一吹,他才想起,酒店的监控视频可能记录下了他和林琳离开酒店的影像,赶忙回到酒店。   朴某并没有向他的这几个同学隐瞒犯罪事实,但也向他们保证,顾明是个有钱人,林琳又没有家人,回头只要案发了,让警察抓到顾明,他就去索要赔偿,到时候大家一起分钱。如果不这样做,他跑不了,这几个同学一样也会被认为是帮凶,被警察抓起来。   在朴某的威逼利诱下,这几个人串通好了供词,又删除了当天的监控录像。而朴某则潜回网吧继续上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开,后来又跑到公安局报案。   整个案情只有一个地方和我们的推断不符,朴某并没有烧毁或者扔掉那只避孕套。他那几个同学也不傻,作为互相牵制的东西,那几个同学不仅保留了这只避孕套,甚至对当天酒店的监控录像进行了拷贝,最终这些都成了警方的重要物证。   “现在,有的年轻人啊,”听完张静说的故事,老罗站起了身,长叹一声,“怎么说呢?”   “生活糜烂,三观不正。”张静说。   老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真不知道这群孩子都跟谁学的,虚荣心咋就那么强,有啥可攀比的呢?为了钱真是什么都不在意了。”   “笑贫不笑娼呗。”我苦涩地笑了一下,“有个说法是,有钱什么都能办,没钱寸步难行。不过,好在,这个案子里该付出代价的人都付出了代价,虽然这个代价大了点。”   “你们说,这个朴某真的是过失致人死亡吗?”老罗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什么意思?”张静问。   “你们在林琳的身上没有检查到任何和朴某有关的线索吧?指纹、毛发,统统没有。”   “确实没有啊。”张静点了点头。   “朴某离开网吧的时候,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没有监控的窗户离开,又从窗户返回。而且,他还特意让同学调班,以备出事的时候有个照应,按他的说法,他就是借车拍几张照片,能出啥事?”   “啊,我明白了。”张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切都是朴某计划好的,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人,所以才要刻意避开监控,作案的时候肯定戴了手套,作案后又仔细清理了痕迹。”   “对。”老罗点了点头,“所以,朴某根本不是过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杀人!”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张静眉头微蹙,“如他所说是为了炫富,那就是缺钱,把车卖了不是更好?何必要杀人呢?”   “这个嘛。”老罗冷笑了一声,“林琳再咋说也是他的女朋友,这绿帽子戴得他都快成绿巨人了,表面不说,他心里会不记恨?再说,他只是个学生,恐怕根本没有渠道出手那辆车,而且那车也不值几个钱,风险又大。林琳死了,向顾明申请民事赔偿,来的钱又多又安全,换了你——你咋选?”   “我先走了。”张静站起身就向外跑,“我得向厅里汇报这事。”   “人心啊,简直太险恶了。”看着张静的背影,我忍不住叹道。   “是啊。”老罗表示赞同。   “我说你,为了省顿饭钱,这种借口都编得出来。”   “这你可错怪我了。”老罗一脸的无辜,“不信我们等着瞧吧。”   三天后,检察院正式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林琳的男友朴某,据说朴某最终被判死缓。同时,警方解除了对顾明的强制措施,我和老罗帮助他完成了相关手续。戏剧的是,顾明前脚刚刚走出看守所,警方后脚就又拿着一份逮捕令站到了他的面前。   顾明的前岳父在收购了他的公司后,聘请专业会计对公司账务进行了清查,结果发现公司账务存在严重问题,顾明涉嫌挪用公款,数额将近一千万。包括他那辆英菲尼迪轿车,原本属于公司财产,也被他通过一些非法的手段弄到了自己的名下。   “简律师,救救我!”顾明再次被逮捕,还没等进看守所就喊道。   “不救!”我干脆利落地回道。   “别介啊,老简,你看咱都代理过一次了,再来一次,把本钱赚回来啊。”老罗心疼地说道。   “之前代理是因为我相信他没杀人,这回不一样,我才不给有罪的人作辩护呢。”我撇了撇嘴,转头就走。   “嗨,你等会儿我,着什么急啊。”老罗在我身后喊道,“行,不代理就不代理,但咱这发票什么的,是不是得找法院报销啊,钱总不能就这么白花了吧?” 第二章 衣冠禽兽   与其责骂罪恶,不如伸张正义。   ——丁尼生   1   2002年,中国男子足球队突破性地打入了世界杯决赛圈,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佳战绩。   2002年,巴西2:0战胜了德国,第二次捧起了大力神杯,第五次夺得世界杯冠军。   2002年,一场被命名为非典型性肺炎的疫情暴发,谣言四起,引发了哄抢加碘盐的闹剧。   2002年,我度过了二十九岁生日,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正式开始了刑辩律师的生涯,打赢了生平第一个刑事官司。   2002年,老罗创纪录地在一个月内搞坏了三台遥控玩具,其中一台价值颇高,让他高喊着要剁手,第二天却还是搞了一个新的回来。   就在我拥有自己的律所前三个月,大概6月底的时候,又一批大学毕业生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踏上了他们新的征途。   为了谋求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这些即将离开象牙塔的孩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褪去了他们单纯的外衣,开始各展神通。家世好的拼爹拼门路,家世不好的拼和老师的关系,没家世、和老师关系又不好的只能努力考研。   林峰作为大学教授,在社会上又有一定的人脉,就成了这些学生公关的对象之一。   这天晚上,林峰接受了学生们的宴请,一直喝到半夜11点多才回家。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在家门口就险些睡过去,幸亏一个好心人搀扶着他进了家门。刚一碰到沙发,他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林峰的邻居下楼锻炼,却发现林峰家的大门虚掩,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正从门缝里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   “林老师,你没事吧?”邻居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门内没有传来任何的回应。   这个邻居小心地推开门,就看到林峰浑身鲜血,手里握着一把沾满了血肉碎末的钉头锤,靠在沙发里,紧闭着双眼。   在林峰的脚下,趴着一个女人,她身上衣衫破碎,一道道明显是抽打出来的伤痕触目惊心。更加恐怖的是,她的脑袋已经碎裂,粉色的脑组织混合着红色的血液,喷溅在地板上。   邻居扶着门框就吐了出来,整整五分钟之后,才想起跑回家报了警。   警察赶到的时候,林峰还躺在沙发上,只不过换了个姿势,睡得正香。鉴于林峰可能就是本案的凶手,警方当即对他采取了强制措施,带回警局进行进一步的侦查审讯。   法医和痕迹检验人员分别对被害人的尸体和现场痕迹进行了检查勘验。   初步证实,被害人徐某,正是林峰的妻子。   尸检显示,徐某死于颅骨损伤造成的失血性休克,推断凶器与现场林峰手中握着的那把钉头锤吻合。   法医同时表示,徐某在死亡前曾遭人毒打,凶器应是一条皮带。警方在林峰家的衣柜中找到了这条皮带,经林峰辨认,承认这条皮带是他本人的。   在这条皮带上,警方发现了一些陈旧的血迹,经鉴定,属于被害人徐某,还有一部分年代更为久远的血迹,血迹主人无从查找。   被害人徐某的身上除了新鲜的伤痕外,还有一些陈旧伤,从伤痕形态上判断,正是这条皮带造成的。   而痕检人员在现场并未发现外人暴力侵入的迹象,也并未发现除林峰和其妻子外其他人的痕迹,甚至没有发现被害人徐某有反抗的迹象。   至于林峰口中的那个“好心人”,警方没有任何发现。   林峰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警方认为,林峰存在暴力倾向,时常对被害人徐某进行殴打。案发当晚,醉酒的林峰失控,在对徐某进行殴打后,用那把钉头锤杀死了徐某。   对于警方的这个推断,被捕后的林峰全盘否认。他声称自己与妻子徐某的感情非常好,两人结婚十余年来甚至没有吵过嘴,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可能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来。但对于凶器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中,以及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沾有那么多喷溅状的血迹,林峰却无法解释。   警方只能从侧面寻找证据佐证自己的推断。   林峰的邻居大多表示并不太清楚他家里的状况,因为林峰作为大学教授,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很少和邻居们往来。而林峰的同事们则表示,他不太可能是那种会殴打妻子的人。在和同事们的交往中,他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甚少和人发生冲突。有限的几次见过徐某与林峰在一起,两人都表现得异常恩爱,林峰对妻子的话更是言听计从。   经过进一步的搜查,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本手册,那是一家民间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宣传手册。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警方找到了这家组织。负责人表示,他们的确接到过被害人徐某的咨询,但对于这件事他们并没有深入调查,因为徐某中途撤销了自己的委托。   同时,警方对位于林峰楼下的一户人家进行了调查,一个正上高中的孩子表示,有时候半夜会听到楼上传来砰砰砰的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负责调查的警察问他,像不像是在打人,这个孩子说是很像。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两条证据都不算是特别有力的证据。但从现场形态分析,林峰杀人的事实已经构成,至于动机,其实不太重要。   况且,还有那条染血的皮带作为直接证据呈现。   三个月后,检察院对林峰提起了公诉,第一次开庭的日期就定在了顾明被免予起诉后的一个月。   这个案子原本和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可就在开庭前一周,本案的当事人林峰却突然提出更换律师,并指名由我和老罗担任他的辩护人。   2   对于这个案子,老罗原本是不愿意接的,他脾气虽然暴躁,却有一个古怪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对女人动手。一听说林峰可能涉嫌对女人施暴,他就拍起了桌子,新买的遥控器再次粉身碎骨。   “不接,你们说出花儿来这案子我也不接!我告诉你们,我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大学教授怎么了?衣冠禽兽!”   “再研究研究。”我说,“我觉得这案子有搞头,对于他是否家暴这个问题,材料里的证据不太充分。”   “还不充分?皮带、妇女权益保护组织都出来了,你还想怎么充分?”老罗瞪着眼睛,“我可跟你说,老简,你要是接了这个案子,别说我跟你恩断义绝。”   “三十万。”一直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我们争吵的张静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三十万?”老罗冷笑了一声,“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   “你是!”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简你到底哪伙的?”老罗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话来。   “好。”他突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这个案子也成,五十万,一口价,先交钱。”   “走吧。”张静站起身,理了理警服,“我带你们拿钱去。”   张静说的拿钱的地方其实是看守所。在会见室里等了十分钟,林峰坐到了我们面前。和三个月前相比,他显得清瘦了许多,但脸上的气色还不错,一双眼睛依旧有神,身体也坐得笔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就连那件橘黄色的马甲也被他穿出了一股儒雅的气质。   “五十万,不还价。”老罗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竖起了手掌,“别急着点头,先付,而且我们不保证打赢。”   “可以。”林峰淡定地说道,“合同带来了吗?签完合同你们去找我父亲,就能拿到钱。”   “爽快。”老罗竖起大拇指,把合同丢到林峰的面前,看着他在上面签了字,说道,“好了,林先生,现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打过你老婆?”   “没有。”林峰摇了摇头,“我们结婚十年,连一次吵嘴都没有。”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必须跟我们说实话。”我想了想,问道。   “我记不清了。”林峰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我喝多了,就记得在门口被人扶了进去,之后的事情,我完全没印象。”   “那么,凶器你有印象吗?”我把凶器的照片递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   “没见过。”林峰再次摇了摇头,补充道,“我家里没有这种东西。”   “这是个疑点。”老罗翻动着卷宗,“确实没提到他家里有相关的工具,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在家里摆个钉头锤吧?”   我点了点头,却有些头疼。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林峰完全没印象,也就意味着从他这里,我们将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不死心地看着林峰,脑子快速旋转着,试图寻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个扶你进去的人,你能不能想起点什么?”   “完全没印象了。”林峰摇头,“身高好像和我差不多,但是,好像是个女的。”   “女的?”我皱眉,难道这案子的真凶是那个神秘的女人?   老罗突然笑了一声:“不会是你老婆吧?”   “不是。”林峰断然否定道,“那人是从我后面上来的。晚上10点之后,我老婆从来不出门。”   “这样啊……老罗,”我看了一眼老罗,“事不宜迟,看来我们得从别的地方找找突破口。”   “那就走呗。”老罗说着,站起身,根本没去看林峰的反应。   见我们要走,林峰连忙问道:“简律师,那我的事?”   “放心,林先生,这案子我们接了,就肯定给你想办法。”我微微一笑,和老罗一起走出了会见室。   “怎么搞?”老罗看着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先说好,这案子,我可没什么动力。”   “钱都收了,不办事你好意思?”我笑了一下,“分头查吧,你去核实一下那几个证人的证词。”   “那你呢?”老罗点上一支烟,大口地抽着。   “我?我回去想想这案子的辩护方向。”   “嗨,脏活累活全给我,你小子回去坐空调办公室是吧?我不干,爱谁干谁干。”老罗三口就抽完了那支烟,顺手又点上一支。   “去拿钱啊。你去拿钱的时候顺便就把这事办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少抽点吧,听说抽烟太凶,那玩意儿会变短。”   “那你不就不用那么痛苦了?”老罗暧昧地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骡子。”张静看我们出来,从车里走了下来,扬着手里的档案袋,“快来,我发现点有意思的东西。”   老罗翻了翻眼皮,问:“啥玩意儿?”   “你们看这个。”张静难得没有教训老罗的态度问题,而是从档案袋里拿出了一本画册,那是警方在林峰家里发现的那个民间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宣传手册。张静把手册翻到了其中的一页,那上面用红笔勾勒出了一部分内容。   “林某,三十九岁,长期生活在家庭暴力环境中,对丈夫的殴打虐待不敢反抗,不敢报警,最终被活活打死。这啥玩意儿啊?”老罗看了一眼,不解地看着张静。   “哎呀,谁让你看这个了,看这儿!”张静用力点了点下方的一个电话号码,“看到没?”   “这有啥用啊?”老罗更加狐疑了。   “得,这回空调办公室我是坐不成了。”我摊了摊手,“老罗你说吧,你是去拿钱,还是去调查这个电话号码?”   老罗瞪了我一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说:“那还用问?当然是拿钱去啊。”   “嗯,静跟你一起。”   “那我还是去查这个电话号码吧。”一听说要跟张静一起,老罗连忙说道。   “那也是跟静一起。”看着老罗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无良地笑了。   “我说小骡子你什么意思?”张静看着老罗,“你就那么烦我是吧?行,你们俩爱干吗干吗,搞得好像我一天没什么事,光围着你们俩转似的。”   老罗嘴一咧,露出了一口黄牙说:“你早这样不就好了?你老跟着我们混,你们领导能开心吗?”   “不能这么说啊,老罗,静可没少帮咱们。”我瞪了老罗一眼,“静,别听老罗瞎说。”   “无所谓啊。”张静耸了耸肩,一脸阴险地看着老罗,“反正他跑不了。不过我现在是真有事,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小明哥一定在怀疑扶林峰进屋的那个人,要找到这个人,那可是我的领域。”   我猛地一拍额头,张静就是搞刑侦的,我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只不过这个案子她并没有参与,此前也就没权去调查,按她的性格,也肯定不愿意主动去招惹这个麻烦。但是现在,我和老罗接下了这个案子,以她对老罗的感情,不设法查明真相,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那怎么可能呢?   “让老罗协助你。”我大手一挥,决定了老罗的命运。   至于我,则拨通了宣传册上的那个电话。半个小时后,我就已经坐在了这家民间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办公室里。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穿着职业装,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强大的气场。   她给我的名片上写着她叫王凌。   “这事警察也找我们问过。”听闻我的来意,王凌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徐女士确实找过我们,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   “我注意到一件事。”我说,“警方在调查里说,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你们没有提供明确的结论,为什么?”   “怎么说呢?”王凌侧头想了一下,“我们的调查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没能查清真相。”   “阻力?”我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林峰真的像警察说的那样,有暴力倾向?   “是的,不过很奇怪,这个阻力来源于徐女士。”王凌回忆说,“我们每次上门取证,徐女士都会改口说,其实并不是林峰打的,是她自己摔伤的。”   “摔伤?”我愣了一下,“徐女士为什么这么说?”   “徐女士说,她主要是想引起丈夫的注意。”王凌说,“林峰是那种典型的工作狂,对家庭的关心不够,尤其对徐女士的感受并不太关心。徐女士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引起林峰的关注。”   “调查记录你这里有吗?”   “有。”   “我们需要那份调查记录,能给我吗?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个案子开庭的时候,你能出庭作证吗?”   “这个,”王凌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考虑考虑吧。”   3   很快就到了庭审的日子,但是对于打赢这个官司,我却突然失去了信心。答应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出庭的王凌突然失去了联系,打她的手机关机,打她办公室的电话,她的同事告诉我,王凌已经几天没有上班了。   倒是老罗,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整天嘻嘻哈哈的,拿到钱之后立马儿又弄了一个遥控赛艇回来,可惜在我严厉禁止了他在公司弄个水池的想法后,那东西他只能在家里的浴缸里玩了。对于那天和张静的配合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也是闭口不谈。   我在车里最后一次拨打了王凌的电话,得到的依然是对方关机的提示。   “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咬了咬牙,推开了车门。   “等会儿,等我抽完这根烟。”老罗用力吸了几口,这才下了车,看我一脸的沮丧,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笑了一下,“整得跟上刑场似的,放心,今天这案子肯定没结果。”   我白了一眼老罗,不明白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能多关他一天是一天。”老罗嘿嘿一笑,“这么说吧,这小子说没打过他老婆,肯定是撒谎了,这种人,干吗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神经病。”我摇了摇头,走向法院的大门。   法庭前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这些人以女性为主,胸前挂着绶带,绶带上的标志显示,他们都是王凌负责的那个组织的人。这些女性向过往的行人发放着宣传手册,看到我和老罗,她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向我们行起了注目礼。   这种待遇让我很不适应,因为这些人的目光不是欣赏,不是鼓励,而是鄙夷和嘲弄,甚至还有些怨恨。   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在他们的心中,是已经将林峰定了罪的。   同样,我和老罗在她们眼中的形象则是“助纣为虐”。   短短的一段路,我却走得忐忑不安,生怕顾明的那件事在这里重新上演。倒是老罗,满脸的不在乎,但我却注意到,他一直小心地把我护在身后。所幸这些人还算理智,并没有采取过激的行为。   一走进法院的大门,我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庭审进行得按部就班,对于检方提出的所有证据,当事人林峰一概否认。我和老罗反而没有什么作为了,王凌没能作为我们的证人出庭,张静那边的调查暂时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此前已经通知过我,今天她不会出庭。   所以,我们既没能提出新的证据,也没能对检方提出的证据做有效的反驳。   “公诉人,你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出?”庭前调查进入了尾声,法官依照惯例问道。   而我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在庭辩阶段尽尽人事,期待案子二审的时候,张静的调查能有些进展。   这时候,公诉人的一句话却让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是的,审判长,我们请求新的证人出庭。”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公诉人,无法理解在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找到新的证人证据。   而当公诉方的证人走入法庭的时候,我彻底呆住了,只能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证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公诉方的新证人竟是那家民间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负责人王凌。   这下,我总算明白王凌为什么会对我们避而不见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罗,却发现老罗根本没什么反应,对于眼前的这一幕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一直在摆弄着手里的一支钢笔。   “证人,你的身份?”审判长问。   “××妇女权益保护组织负责人。”王凌答。   “证人,根据我国法律规定,你有如实向法庭作证的义务,如有意作伪证或隐匿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你听清楚了吗?请你在如实作证的保证书上签字。”审判长说道。   王凌在保证书上签字后,审判长说道:“公诉人,请对证人提问。”   “证人,你是否认识本案的被告人?”公诉人问。   “是的。”王凌答,“他曾是我的调查对象。”   “被告人为什么会成为你的调查对象?”公诉人问。   “我们曾接到他妻子徐女士的求助电话,称遭到了被告人的虐待和殴打。”王凌说。   “证人,请你辨认一下,徐女士是否就是本案的被害人?”公诉人递给证人一张照片。王凌看了看照片,点了点头。   “对于徐女士的请求,你们的调查结论是什么?”公诉人问。   “没有结论。”   “为什么没有结论?”   “调查一开始,徐女士就表示不需要我们调查了,说是自己摔伤的,请求我们的介入是希望能够引起被告人的注意。”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女士称被告人平时对家中关心较少,一心扑在工作上。”   “从你个人角度来讲,你认为,被告人是否曾对被害人徐某实施过暴力行为?”公诉人问。   王凌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道:“我认为被告人曾对被害人徐女士实施过暴力行为。”   “你有啥证据?”老罗突然站了起来,问道。   “辩护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辞,还没到你提问的时间。”审判长提醒道。   “没关系。”公诉人毫不在意地说道,“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   “请辩方律师提问证人。”审判长说。   “证人,你说我的当事人对徐某实施了暴力,请问你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老罗阻止了我起身发问的企图,问道。   “徐女士身上的伤痕和我们调查时她的精神状态。”王凌说。   “我记得你和我的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徐女士亲口承认伤痕是她自己造成的,与我的当事人无关。”   “是的。但是那并不是我们的结论。”   “那你们的结论是什么?”   “我坚持认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种皮带抽打的伤痕,尤其很多伤痕在她的后背。”   “你是医生?”   “不是。”   “法医?”   “不是。”   “你是否具有伤情鉴定资质?”   面对老罗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王凌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反对,辩护人的问题与本案并无关系。”公诉人举手说道。   “审判长,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老罗说,“很显然,徐某遭到我的当事人殴打一事属于证人的主观推断,而证人并不具备伤情鉴定资质。只凭感觉做出了徐某身上的伤痕是皮带抽打的痕迹,以及这些伤痕是由我的当事人造成的推断。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伤情鉴定是极为专业的,应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证人并不具备这种专业资质,她的陈述是基于主观的推断,因此证词不应被采纳。”老罗说。   “公诉人的反对无效,辩护人,请继续提问。”审判长说。   “谢谢。”老罗点了点头,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公诉人,继续问道,“证人,你刚刚说到,判断徐某遭到我的当事人虐待,还有一个原因是徐某的精神状态,请问她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萎靡。”有了刚才的那一幕,王凌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心了很多,仔细想了想才说,“回答我们的问题时,多次看向被告人,很害怕。”   “你依据什么判断徐某的恐惧来源于我的当事人?”   “她多次看向被告人。”王凌犹豫了一下,“我不是心理专家,但那种恐惧即便一般人也能看得出来。”   “也就是说徐某并没有亲口承认这种恐惧来自于我的当事人,这还是你的推测,是吗?”老罗微微一笑,问道。   “是的,但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王凌急忙说道。   “但是,我们之前的调查已经得知,林峰与徐某之间非常恩爱,徐某对林峰也非常依赖,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看向我的当事人有没有可能是寻求安慰?”   “这……”   “换句话说,有没有可能,徐某的这种恐惧是来自于你们?据我所知,我的当事人和本案的被害人徐某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很在意公众形象,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因为你们的调查可能会对徐某和我的当事人造成不好的影响,她才会有那种恐惧?”   “我不确定。”   “谢谢。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老罗得意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回到了律师席。   “公诉人,你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出?”法警将王凌送出庭外后,审判长又问。   “是的。”公诉人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我们调查到,十五年前,被告人曾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受到警方的调查。死者是他的前妻刘某,法医在对刘某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刘某的全身布满皮带抽打的伤痕,疑似遭到了被告人的虐待,并造成神经性休克死亡。换句话说,刘某死于难以忍受被告人对她的殴打造成的剧烈疼痛。这是当时的调查报告。”   公诉人将调查报告呈给了法庭,同时副本也被送到了我们的面前。   “我提醒大家注意的是,那个案子的被害人刘某、本案的被害人徐某,身上有同样的伤痕。”公诉人说。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份报告,首先想到的却是按住老罗,以他的脾气,这时候肯定会暴跳如雷。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请求暂时休庭。对于是否继续担任被告人的委托辩护人,我们将重新进行评估。”   可惜,我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在我的手刚碰到他的时候,他这句话已经铿锵有力地说了出去。   审判长讶然地看着老罗,在他十余年的法官生涯中,当事人当庭更换辩护律师的情景并不少见,但律师当庭表示放弃为委托人辩护,估计这是头一个吧。   “老罗,坐下!”我连忙低喝了一声,又对着审判长赔起了笑脸,“对不起,审判长,我的同事情绪不太稳定,我认为他不适合继续参加接下来的庭审,我请求法庭准许,接下来由我一个人完成庭审过程。”   “不,我很好。”老罗微微低下头,看着我,我猛然注意到,这家伙微微眨了眨眼睛,脸上还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继续说话:“审判长,我有理由相信,我的当事人对我们隐瞒了非常重要的信息,直接导致我们在庭审中陷入被动。同时,当事人对我们进行了误导,让我们做出了错误的辩护。”   “辩护人。”审判长和身边的审判员商议之后,说道,“合议庭经过充分讨论后认为,你提出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休庭。合议庭决定继续进行庭审,辩护人,请针对公诉人提出的证据质证。”   “好啊,既然非要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老罗哼了一声说,“审判长,我要提请合议庭注意的是,在公诉人提交的这份证据中,最后因证据不足并未对我的当事人提起公诉,即并不能证明我的当事人对其前妻进行了殴打和虐待并致其死亡。公诉人试图以一个根本没有定论的罪行强加到我的当事人身上,让大家相信他现在杀了人,这算不算污蔑?   “那个案子既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我的当事人做下的,公诉人却在这里口口声声说我的当事人有罪,在法庭判决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公诉人这种说辞明显在有意引导各位法官的内心倾向,同时在有意误导今天来旁听的媒体,试图操纵舆论给法庭施压。这种手段简直太卑劣了,算不算造谣诋毁?审判长,我请求法庭制裁公诉人的不当言论,他必须为此道歉!”   老罗说得义正词严,可我的情绪却不太高。   中国的法庭虽然不像欧美国家那样采用陪审团制度,有时候只需要从情感上打动陪审团成员就能抛开事实对被告人进行无罪裁定,但中国的审判依然是由人来完成,由审判长和审判员组成的合议庭在进行裁决的时候依然会受到个人情绪的左右。   检方也知道这一点,并未打算依靠这份证据来说服法官,他们要的只是在感情上影响合议庭的最后裁决。   显然,他们的策略成功了。老罗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太大的成效。   4   庭前调查阶段完成之后,法庭并没有直接进入庭辩。   为了照顾老罗的情绪,我只好拉下脸来找法官请求延后庭辩,而且,眼下这个案子我们也的确需要更深入的调查。   老法官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当老罗搬出张静的名头时,他还是同意,三天后再重新开庭。   “哎,老罗,静到底什么来头,她面子怎么这么大?”我不解地问。   “她?嘿嘿,反正我惹不起。”老罗嘿嘿一笑,“别打听这事,知道真相的你眼泪会掉下来的。”   我皱眉看着老罗,此时,他的精神状态太奇怪了。没有咒骂,没有愤怒,好像,对于法庭上所发生的这一切,他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老罗,你可给我听好了。”我沉下脸,严肃地说道,“不管你怎么看当事人,这案子我们已经接了,就必须为林峰争取合法权益,要是因为你消极怠工,这案子出点什么问题,我饶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老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好歹也是律师,律师的职业准则是啥,我能不明白吗?放心吧,我可没消极怠工。来,听听,听听。”   老罗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又拿出了一副耳机,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把这两个东西连在了一起,然后把耳机插入了我的耳朵。   “我记得你和我的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徐女士亲口承认伤痕是她自己造成的,与我的当事人无关。”   “是的。但是那并不是我们的结论。”   “那你们的结论是什么?”   “我坚持认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种皮带抽打的伤痕,尤其很多伤痕在她的后背。”   “你是医生?”   “不是。”   “法医?”   “不是。”   “你是否具有伤情鉴定资质?”   “没有。”   “反对,辩护人的问题与本案并无关系。”   “审判长,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很显然,徐某遭到我的当事人殴打一事属于证人的主观推断,而证人并不具备伤情鉴定资质。只凭感觉做出了徐某身上的伤痕是皮带抽打的痕迹,以及这些伤痕是由我的当事人造成的推论。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伤情鉴定是极为专业的,应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证人并不具备这种专业资质,她的陈述是基于主观的推断,因此证词不应被采纳。”   耳机里传来的竟是法庭上老罗发言的那段。我一把扯下了耳机,指着老罗说:“你,你想什么呢?擅自录音,这让法庭知道,非弄死我们不可。”   “怕什么?谁知道我这个是录音笔?”老罗得意地笑道,“好几千块呢,怎么样?帅不帅!”   “帅你大爷!”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迟早让你害死!”   相比于玩这种高科技的东西,我倒是觉得,老罗那个小孩子一样的爱好没那么碍眼了。   “别提了,上回打赢那场官司,你大放光彩了,我妈可不干了,这回我看她还能说啥。啧啧,可惜了,要是能录像就更爽了。”老罗小心地收起录音笔,不无惋惜地说道。   “活活让你气死!”面对老罗,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正事,接下来咋整?”   “吃饭,我饿了!”老罗发动汽车,五分钟后就到了省厅门口,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张静竟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走向我们的时候,竟然还一瘸一拐的。   “法庭上的事,我听说了,别灰心,小明哥,这只是你们通往著名律师路上的一点小小的挫折,我相信,这点挫折对于你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一上车,没等我说话,张静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充满鼓励地说道。   “你小明哥这回可是遭了大难了,他那双钛合金狗眼这回看错人了。”老罗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兴奋。   “我真不爱听你说话。”我白了一眼老罗,“我相信我的判断,林峰绝不是凶手。静啊,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张静。   “难啊。”张静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小明哥,这回我可能真帮不了你了。”   “哦。”听她这么说,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致,“老罗,送我回事务所吧,我想静静,你们去吃。”   “我就知道小明哥最爱我了,看看,小骡子,你学着点,我就在这儿,小明哥还生怕我不知道他想我呢。”张静得意地说道,我却只能报以苦笑。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小明哥,就算回去要跳楼,也得先吃饱再说啊!”张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道,“何况,今天可是小骡子这个铁公鸡拔毛,不吃你可就赔了。”   十分钟后,老罗将车开到了律所楼下,走进了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店,我浑浑噩噩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对于这顿饭,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以至于等菜上来后我才知道,老罗竟然要了三份最便宜的五元钱一份的麻辣烫。   “小骡子,小明哥,你们混得也太惨了吧?”张静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碗里的青菜,一脸的心疼,“这种东西你们怎么吃得下去?哪有营养啊。”   “不懂了吧?”老罗擦着嘴角,“大餐不是用价钱来衡量的,不信你尝一口。再说了,你缺海参龙虾鲍鱼?请你吃那些东西你也没胃口。偶尔换个口味,你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很多美食是你忽略了的。”   “你还是头一个把小气说得这么义正词严的呢。”张静噘着嘴,挑起一根粉条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马上变成了惊喜和陶醉,顾不上形象,三口两口吃光了自己的那份,学着老罗,连汤都没放过。   “看看,哥没说错吧?”老罗得意地看着张静。   “好吧,原谅你了。”张静拍拍手,却又叹了口气,“小明哥啊小明哥,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嗯?”我看了一眼张静,却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疼和不忍。   “算了,再继续逗你,我都有负罪感了。”张静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到了我的面前,“看看吧。”   “这是什么?”我接过文件,翻开,意外地发现,这竟是一份尸检报告,而被尸检的人正是林峰的前妻刘某。   在这份尸检报告中,法医指出,刘某的死因是神经性休克,虽然全身遍布伤痕,却没有一处致命伤。我突然想起,眼下的这个案子中,被害人徐某的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而且脑袋整个被敲碎了。   “神经性休克和失血性休克有什么区别?”我猛地抬起头,盯着张静问道。   “小明哥就是聪明,这么快就找到疑点了。”张静赞叹地说道,“通俗一点来说,所谓神经性休克就是活活疼死的,失血性休克就比较简单了,就是字面的意思,结合到现在这个案子里,就是脑袋都被打碎了。”   我放下卷宗,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翼,此时此刻,我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假如……   没等这个想法完全蹦出来,我就用力摇了摇头,这太冒险了。   “小明哥,还在想什么?这恐怕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张静有些急迫地说道。   “那案子还没过追诉期。”我说,“而且,就算林峰承认了也没有用,他必须得拿出证据来,但那就意味着,那个案子肯定会被追诉,我们不能这么干。”   张静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突然叹息着摇了摇头说:“我就知道这招对你没用。要是换了小骡子,他早猴急猴急地跑去找林峰了。”   说着,她再次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档案:“这个给你吧,下午的时候才刚刚出来的结果。”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老罗,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对于法庭上发生的一切,老罗表现得那么怪异,完全不是他平时的作风。原来张静早就得到了想要的,只不过一些结论出来得晚了一些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档案,笼罩了我一整个下午的阴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小明哥这个工作态度啊。”张静摇了摇头。   “活该单身一辈子。”老罗不无鄙夷地说道,“走吧,静,咱俩逛街去,让你小明哥自己兴奋去吧。”   “好啊,走,今天老娘要奢侈一把,做个足疗去。”   说着,这两个人真就携手离开了饭店。对于老罗这个对张静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却突然转性陪张静逛街的做法,我尽管感到奇怪,但是那份档案带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我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对于再次开庭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急迫过。在煎熬中,终于迎来了这个重要的日子。这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老罗跑到了法院。张静已经过来等着了,她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警服。   “小明哥,加油!”见到我们,张静用力地挥舞着小拳头。   “一定!”我用力挥了挥手。   “老简,这案子,今天能让我主辩吗?”在走进法庭前,老罗却突然拉住我,神情无比肃穆地说道。   “怎么?上瘾了?”张静提供的证据让我对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了信心,情不自禁地开起了玩笑,“要不要我不出庭,在旁听席给你录像啊?”   “那倒不用。”老罗促狭地笑了笑,“反正,这案子就交给我吧。”   “行,我就让你在伯母面前风光一下。”眼尖的我已经看到,老罗的母亲已经走进了法庭,坐在了旁听席,“可别掉链子啊!”   “我罗杰是谁?”得到了我的许可,老罗自信心爆棚,“你就等着瞧好了!”   “审判长,我请求新的证人出庭作证。”履行完必要程序后,老罗起身说道。   “准许证人出庭。”审判长说。   张静靓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证人席上,公诉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皱起了眉。看着张静那一身英气逼人的警服,那张白皙娇嫩、完美无瑕的脸和灵动的眼睛,我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却又暗自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在过去的那几天里她是怎么度过的。她提供给我的那份文件是一份微量物证鉴定报告,提取的地方则是案发当天林峰穿的那身衣服,从那上面找到不属于林峰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眠不休,对每一个提取到的检材进行鉴定匹配,却又一次次失望。挫败感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侵袭,希望和失望轮流折磨着她的精神,以至于到最后终于成功了的时候,她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奋了。   “证人,你的身份。”   “省公安厅刑事技术鉴定员,主检法医师。”   “请辩护人提问。”   审判长在例行公事地履行着法庭的程序,我的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远方。完成了那份微量物证鉴定,张静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工作。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们很清楚,光是能够证明当事人无罪是不行的,对于一个已经提起了公诉的凶杀案,在没有找到真凶前,任何一个法官,宁可拖着这个案子不下判决,也不会轻易做出无罪的判决。   张静还必须找到真正的凶手,对于孤军奋战的她,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人,两条腿,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她不断地重复着林峰在案发当天的行动路线,询问每一个有可能见到过林峰的人。   对于张静的真实身份,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过,但是老罗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让我知道,这丫头家世显赫,在家里恐怕也是个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可是为了这个案子……   “那丫头,傻不傻?脚上全是水泡啊!”老罗那天回来后跟我说的话,此刻犹在耳边。   “证人,你是否查阅过十五年前刘某遇害一案的尸检报告和本案中被害人徐某的尸检报告?”老罗问道,这句话让我在瞬间清醒了过来,愕然地看着老罗,他的问题和我们之前拟定的辩护方案完全不符。   他却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是的。”证人席上的张静也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平静地答道。   “你对这两份报告有什么意见?”   “首先,两名被害人的死因并不相同,刘某死于神经性休克,徐某死于失血性休克。其次,施暴人的手法并不相同,对刘某施暴的人手法巧妙,避开了要害,并未留下致命伤。对徐某施暴的人,手法简单粗暴,致命伤明显。”张静说。   “所以你的结论是?”   “两次案件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我反对!”情急之下,我顾不上自己辩护律师的身份,出声喊道,“律师提出的问题和本案并没有直接关系!”   “简律师,麻烦你注意下你的身份。”法官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又看了一眼张静,“证人,你能说得再清楚一些吗?”   “每个人都有惯性思维和习惯性动作。这些在凶手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因为心理素质再好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紧张,下意识地做出一些习惯性的动作。在凶杀这种案件中,则直接表现为凶手的杀人手法,同一名凶手在不同的案件中通常会有特定的杀人手法或者特定的举动。这也是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做同一认定的重要依据。”   “法官,请不要让她再说下去了!”我喊道。   “简律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得不以扰乱法庭秩序的名义请你离开法庭。”法官沉下了脸。   我焦急地看着老罗说:“老罗,你说句话,这官司不能这么打。”   “为什么不能?”老罗笑了一下,随后就不再理我,将目光转向了法官,“各位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所以,现在,我想请我的当事人为大家解释一下。”   “林峰,不能说!”我喊道。   “法警,将简律师送出法庭冷静一下!”法官敲响了法槌,那清脆的声音敲在桌子上,却像直接敲在我的脑袋上,“轰”的一声,我瘫坐在了椅子里,任由法警将我拖出了法庭。   坐在法庭的门边,我苦笑着听着法庭里的辩论。   “当事人,你是否承认本案中你杀害了你的妻子徐某?”老罗问。   “不,我没有。”林峰说。   “你是否承认你前妻刘某的死与你有直接关系?”老罗又问。   “是的。”林峰说,“我的前妻是在一次我对她进行殴打的时候死亡的。”   这句话一出,法庭哗然,我能想象到,此刻,所有人一定都是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林峰的。   疯子!简直就是疯子!   我终于明白,老罗那天突然和张静那么亲密,其实只是为了支开我,两个人一定去找了林峰,唆使他接受了这个辩护方案。   明明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可老罗和张静却还是执意要采取这个辩护方案,为了什么,一切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原本以为,老罗终于成熟了,可实际上,他只是比以前聪明了点,知道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要避开我。   一个疾恶如仇,脾气火暴;一个刁蛮任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能搞出什么好事来?   “畜生!”法庭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怒骂,接着是一声痛呼。   “没错,老头,你女儿就是我打死的。”林峰张狂的声音传了出来,此时的他,早已不复学者的温文尔雅。   “肃静!肃静!法警,将闹事者请出法庭!”审判长连敲法槌并喊道。   法庭的大门再一次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法警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的一只脚光着,兀自不甘心地大骂着。   “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孱弱的老人此刻却迸发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两名法警竟然有些控制不住他。   他大概就是林峰前妻刘某的家人,但是此刻,我却无暇关注他,而是垂下了头,将脑袋藏在了双腿之间。   我有些乱,从律师的职业道德角度讲,老罗的做法无疑是错误的,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但是假如抛开职业,回归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知道,老罗的做法一定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   从这个角度讲,我竟然有点不敢看这个老人。   法庭里的庭审依旧在继续。   “当事人,你是用什么殴打你的前妻刘某的?”老罗问。   “一条皮带。”林峰说。   “就是本案中发现的那条皮带吗?”   “是的。”林峰说。   “审判长,我的当事人已经明确表示,刘某死亡一案是他造成的,也提供了相应的证据。而我的证人也已经从专业角度给出建议,两次案件并不是同一人所为,也就是说,徐某并非死于我的当事人之手。另外,我想继续询问证人。”   “证人,你是否曾对物证进行过检验?”得到了法官的允许,老罗问。   “是的。”张静平静地回答道。   “在物证中你有发现疑点吗?”   “在凶器上我发现了其他人的指纹。”   “审判长,我没有问题了。”   “公诉人,请对证人提问。”   “证人,如你所说,假如本案中有另一凶手存在,你怎么解释被告人身上的喷溅状血迹?痕迹专家已经证实,被告人只有处于凶手的位置才能留下那样的痕迹。”公诉人问。   “这很简单啊。”张静说,“只要凶手穿着被告人的衣服杀人就可以留下相应的血迹了。至于脸上的血迹,很明显,有涂抹的痕迹。脸上糊满血,人会下意识地擦拭,这也就很容易瞒过警方的勘验了。   “另外,我必须说明一点,在被告人的衣服上,我们已经发现了别人的毛发,我有理由认为,那是真凶留下的。”张静似笑非笑地补充道。   她此刻说的这些内容在之前交给我的文件里已经提到过,这也是我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的原因。我知道她和老罗一样,有点正义感爆棚,只是我完全没想到,她和老罗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会想出这么一招来。   我们是律师,可是他此刻在做的事,却是一个公诉人该干的。   公诉人已经结束了提问,审判长宣布休庭15分钟,15分钟后继续进行庭审。   对于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我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以目前的形势判断,对于林峰涉嫌杀害徐某一案,本次庭审是否会做无罪判决不好说,但最终他肯定是要被无罪释放的,只要抓到那个真凶。而对于他涉嫌杀害刘某一案,检察院必然会启动追诉程序。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峰,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律师。   “老简,别这样。”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老罗有些不忍地说道。   “小明哥,对不起啊!”张静也满是歉意地说道。   听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张静,这个天之骄女,此时此刻,就在我的面前,竟然诚恳地道歉了。   “不怪你!”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假如我不是律师,我也会这么干的。”   “怪我咯?”老罗耸了耸肩,“随便,只要你开心,就在这儿揍我一顿都行,保证不还手!”   “那倒不用。”我摇了摇头,“只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凭什么英雄你当,挨骂这事就得我来?”   5   “简律师、罗律师,公诉人希望取消庭辩阶段,由本法庭直接对本案做出裁决,你们同意吗?”再次开庭前,审判长突然将我们叫了过去问道。   “为什么?”我和老罗同时愣了一下,看了看公诉人,又看了看审判长。公诉人笑了一下说:“原因不方便透露。”   我看着老罗,老罗也看着我。   “你说句话啊!”老罗突然说。   我瞪着老罗说:“你不说今天这案子你主辩吗?”   “辩完了啊,决定的事不得由你这个主任来做吗?”老罗一脸的无辜,搞得我哭笑不得。   “那好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审判长,“如果法庭能够采纳证人张静的证词证言,我可以同意取消庭辩。”   “可以。”审判长的回答没有任何的犹豫,这倒是让我愣了一下,然而随即一股狂喜便涌上了心头,我盯着老罗,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   “静曰,不可说不可说!”老罗摇头晃脑地走进了法庭。   “肃静!现在开庭。”所有人员到齐之后,审判长宣布开庭。   “经公诉人提出申请,辩护人同意,合议庭经充分研究后决定,取消本案的法庭辩论,合议庭已对本案做出裁决,现在宣读判决书。全体起立!”审判长说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当事人林峰焦躁不安,看向我们的目光中多了些怀疑。老罗对此却不闻不问,我只好向林峰打出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让他放心。   “……合议庭充分听取了控辩双方对本案的意见,以及双方证人的证词证言,其中省公安厅刑事技术警察、主检法医师张静已查明本案中存在另一嫌疑人的证据。结合已查明的相关事实,本法庭认为,公诉人提出的被告人林峰涉嫌杀害被害人徐某一事,证据不足,本法庭不予支持。   “对于被告人林峰涉嫌殴打虐待其前妻刘某致其死亡一案,不在本次法庭审理范围内,公诉人可另案起诉。”   错愕、犹疑、狂喜……多样的情绪在林峰的脸上不断闪过,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表现出过激的行为。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三份。   “现在宣布,退庭!”审判长敲响了法槌。   直到这一刻,林峰的脸上才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值!这50万花得值!”在法庭门口,林峰如长者一般拍着我的肩膀,“简律师果然名不虚传,这样的官司也能被你们打赢。”   我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和林峰拉开了距离。就在他的身后,几个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和警察已经走了过来。   “林峰,你的前妻刘某遇害一案经检察院批复已重启调查,你因涉嫌此案,现在检察院正式批复对你的拘捕决定。”一名检察官神情严肃地说道。   林峰愕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警察,又猛地回过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和老罗。“你们坑我?!”这一刻,这个衣冠楚楚的大学教授终于露出了他狰狞的爪牙,“我要起诉你们,作为我的律师,你们陷害了我!”   “别这么说。”张静从我们身后钻了出来,悠然地说道,“他们代理的只是你涉嫌杀害你妻子徐某的案子,现在这个案子结束了,法庭已经宣判你无罪,他们很好地完成了你的委托。”   “但他们诱导我承认我杀害了我的前妻!”林峰咆哮道,“混蛋,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这事是你自愿承认的啊,在和你讨论辩护方案的时候,我已经向你讲明了风险。”老罗冷冷地说,“在三到七年刑期和十年刑期之间,你自己选择了前者,我从来没对你承诺过什么。”   “你现在改口也不是不可以。”张静挑衅似的笑道,“这样就不会对你之前的事进行调查起诉,不过你杀害徐某这个案子,结果可能就要变一下了。我倒是很期望你能选择后者。”   林峰徒劳地挣扎着,想冲上来,却被警察牢牢按住。老罗已经提起了拳头,张静也适时躲到了我的身后,却从我的肩膀探出了头。“动手啊,殴打国家执法人员,罪加一等哦。”   “吓死我了。”直到林峰被带走,张静才拍着胸口夸张地说道。   “现在知道怕了?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害怕?”我冷哼了一声。   “好啦,小明哥,别生气了嘛,大不了,今天我请你们吃大餐喽。”张静说着,蹦蹦跳跳地迎上了又一组检察院的人。   带头的是个年迈的老人,精神却无比矍铄,看着这个人,我却瞪大了眼睛,他和老罗之间竟有一些神似。而老罗看到这个人,竟然躲到了我的身后。   “这是我五叔,我们家最严厉的一个,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老罗悄声说。   “哼!”老人冷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又看了一眼张静,脸在一瞬间就垮了下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张静,“静静,我们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完成任务了,那些证据,是不是可以交给我们了?”   “笑一笑嘛,罗叔叔,不要摆着一张臭脸啦。”张静甜腻地一笑,从包里拿出了一份鉴定报告和一张U盘,“都在这里啦。”   老罗的五叔接过材料,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这丫头,这回检察院的脸可丢光了。”   “还不是为了他。”张静冲躲在我背后的老罗努了努嘴,“罗叔叔,你这个侄子,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哼。”罗副检察长再次冷哼了一声,“要不是为了这个小兔崽子,我能做这种违反原则的事?”   “罗叔叔,不要这样说。”听到罗副检察长这样说,张静却拉下了脸,“我们可是帮了你们哎。要不是我们,不就又有一个冤假错案发生在你们手上了?小骡子在这事里可是主力呢。”   “好了好了,罗叔叔说不过你。我去办正事了,丫头你来不来?”罗副检察长说道,看都不看老罗。   “去啊,当然要去,我还没抓过人呢。”张静蹦跳着说道。   罗副检察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看来,他原本以为张静会推托一下,显然,他不太了解张静古怪的脾气。   “到底怎么回事?”我快步追上张静,问。   “交易啊,我让他们故意输掉这个官司,要不然就不把证据给他们,而是交给媒体。等着瞧,明天报纸的头条肯定是你们,两个正义的律师!”   “我说的不是这个,要去抓什么人?”   “凶手呗。”张静嘻嘻一笑,“我不是说了嘛,在凶器上有别人的指纹。我拆了那把钉头锤,你猜怎么着?锤头和锤柄交接的地方垫了几张纸,大概是怕锤头下滑。那几张纸上有别人的指纹,沿着这个线索,我就去查了销售这种钉头锤的几个店铺。”   “等等,那玩意儿很常见吧?你怎么查?”我问完,马上就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罗说你脚上都是水泡,你是怀疑凶手一直跟在林峰的身后,而他准备凶器也可能是在这条路线上。”   “Bingo!”张静打了个响指,“小明哥你不来做警察太可惜了。”   “可是这玩意儿又不是实名制的,你怎么查啊?”我再次皱起了眉。   “我都说了发现了那几张纸,当然是那些纸给我的线索了。”张静白了我一眼。   “好像你一看到那几张纸就确定嫌疑人了,到底是谁啊?”我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张静神秘地一笑。   说话间,我们已经站到了一个刚刚从法庭走出来的女人面前。看着这个人,我有些目瞪口呆,她四十多岁,一头短发,一身凌厉的气场,竟是那个民间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负责人王凌。   “那几张纸是他们的宣传手册?”我恍然大悟。   “聪明!”张静赞道。   “你怎么会想到她是凶手呢?不可能仅仅因为那几张纸吧?”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当然,要是那么容易,第一次庭审的时候我就出庭了。”张静叹了口气,“当我从林峰家附近的一个五金店看到监控视频的时候,我还不太确认她就是凶手,因为没有指纹匹配,更没有DNA匹配。   “所以,我只能从动机上入手,如果真的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宣传册上的那个故事,那个因为不敢反抗家暴被活活打死的被害人。那个故事不可能是她编的。我去查了一下档案,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张静歪着头看着我说:“那个案子的被害人也是被人敲碎了脑袋,而凶手就是这个王凌,那年她只有十岁,被害人是她的母亲。”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凌,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去制裁实施暴力的人,却对遭遇暴力的人下死手,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才能做出的事?!   此时的王凌,面对检察院和警方出示的拘捕文件,并没有反抗,而是面带微笑地伸出了双手。在被带上警车前,她停了一下,看着法院门前那些发传单的她手下的工作人员错愕的眼神,她微微一笑,高声说道:“大家要相信,你们做的事情没有错。家暴这种事,出现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寄希望于男人回心转意逃脱噩梦是不现实的。身为女性,只有勇敢地站出来才能保护自己,那些懦弱的妇女都是帮凶!”   “确认了王凌曾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之后,我就密取了她的指纹和DNA,结果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王凌是尾随林峰进入他家中的,因为被害人和王凌认识,所以王凌伤人的时候,被害人根本一点防备都没有。打晕被害人后,王凌就换上了林峰的衣服,对被害人进行了残忍的杀害,然后再把衣服给林峰换回去。很精巧的一个诡计,可惜,微量物证她是没办法清理干净的。”张静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想,她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个,算加班吧?”老罗突然蹦出来一句,“额外给钱不?” 第三章 同根相煎   在我看来,失手杀人其罪尚小,混淆美丑、善恶、正义与不正义,欺世惑众,其罪大矣。   ——柏拉图   1   我和老罗的律所位于市中院旧址的隔壁,一栋32层的写字楼里,从13年前成立开始就一直在那儿。如今市中院已经搬到了城市的另一头,原本和我一样在这里起家的一些律所也都搬走了,现在我所在的楼层,就剩下我这一家律所。很多人也劝我搬家,方便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动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搬走。   我并不是个怀旧的人,否则,那些过往我不会到今天才说出来。   我只是有点害怕,我怕我搬走了,老罗和张静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   我只是,稍微有一点担心,担心搬到了新的地方,我没有能力复原老罗留在办公室里的一切。   老罗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那是整个律所唯一的禁地,除了我和另外一个人,没人有那间屋子的钥匙,我也从不允许别人进入。   每天早上,先走进老罗的办公室,精心打扫里面的卫生,伺候好那几盆黄色的郁金香,已经成了我日程表上雷打不动的内容。   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是每次走进这间办公室前,我都要努力做几次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才有勇气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嗒”,那一声细微的轻响,每一次都会让我的心猛地揪紧,我真希望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老罗就坐在办公桌后,“啪”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喊一嗓子:“我罗老三又回来了!”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凌乱的文件扔在桌子上,那台老旧的电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启动,旁边的烟灰缸里还堆着三年前的烟蒂。墙角的纸箱里放着那些散落的遥控玩具和一个工具箱。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老罗终于长大了,不怎么买新的玩具,而是开始尝试修复那些破损的玩具。   我真的很仔细地清扫了这间办公室,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我绝对不允许一粒新的灰尘在这里停留。   没错,我让这里停留在那一天,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天,这样,当老罗和张静回来的时候,就能够从那一天开始,继续我们的生活。这样,他们就从未离开过我。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我知道,当最后那一盆郁金香死去的时候,就是我们三个人再次聚首的时候。   “加油,老罗,我先忙去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了一句,锁好门,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份报纸摆在我的办公桌上,《刑法修正案(九)》在这一天正式实施了。   这份新的修正案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规定了“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一律入刑”,这对于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行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以往的《刑法修正案》中虽然也规定了要对收买被拐卖妇女儿童的人入刑,但也补充说如果收买了被拐妇女,不阻挠她离开,就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不阻挠解救行为,没有虐待儿童行为,就可以不入刑,这实际上就意味着诸多违法犯罪行为会因此逃避法律的制裁。   新的《刑法修正案》则明确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要一律入刑,不阻挠离开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收买被拐卖的儿童之后,不阻挠解救,没有进行虐待,可以从轻处罚。言外之意就是都必须定罪。   这条新闻让我的思绪直接回到了2002年12月。   距离我们打赢林峰那场官司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和严冬一起到来的还有律所经营形势的急剧恶化。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律所几乎没有接到新的业务。民事案件的委托人想当然地认为,打赢了两场棘手官司的杰明律所收费必然高昂,看不上他们的小官司。刑事案件的委托人则在和我沟通后,要么被我打发了回去,要么觉得风险实在太大,不知道会被挖出什么黑历史,放弃了合作。   对于这种状况,我倒是不在意,我有我自己的择案标准,通过顾明和林峰这两个案子,我已经确定,只要是刑事案件我必须确认当事人无罪才会接。   老罗可是急得不行,他已经两个月没买新玩具了。   “老简,你干啥呢?”他捂着因为牙疼而肿胀的腮帮子,不清不楚地说道,“再这么弄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老简啊,你是我哥行不?”老罗哀求地看着我,“别管输赢,先把钱赚了啊。你看看,这个状况让我咋跟家里交代?”   老罗把当月的财务报表丢给我,那上面是大红的赤字。   “老简!你听着没啊!”   见我丝毫不为所动,老罗气得上来就要掐我的脖子。   “咳!”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咳,老罗一惊,赶忙松开了手,回过头就看到张静一脸暧昧的笑容站在门边。   “你咋来了?”见到张静,老罗愣了一下。   “你这什么态度?”张静哼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本姑娘俗事缠身,特意抽空来看看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不是不是。”老罗搓着手,“我这不也是俗事缠身,业务繁忙嘛,你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我们改天再约?”   “嗯,业务繁忙。”张静动了动老罗的电脑,经典游戏红色警戒的画面呈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哟,你这还都是国家大事呢,以一己之力对抗六国围攻啊,怎么着,想当秦始皇统一六国?”   “这不是调整一下状态,放松放松嘛。”老罗大言不惭地说。   “咖啡,现煮的!”我给张静煮了一杯咖啡问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在这里。”张静拍了拍包,却并没有打开,而是严肃地看着我,“小明哥,你真打算这么干?”   “嗯。”我点了点头。   “你俩背着我干啥了?”一见我们俩这样,老罗紧张地问。   “结婚。”张静下巴一扬,说,“小明哥年轻有为,高大威武,又斯文绅士,哪像你?所以啊,我答应他的求婚了。”   “啥?”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别听她瞎说。”我的脸腾地就红了,“老罗你别误会,我就是让静帮我查个案子。”   “老罗你别误会,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张静粗着嗓子,学着我的语调说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丢给我,“一点都不懂配合。”   “啥案子?”老罗凑上来兴冲冲地问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其实,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案子,案子发生在那年10月初,就在我们为林峰的事奔波不已的时候。   当时正值黄金周,集中出行的人将高速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连日奋战的高速交警们疲惫地疏导着交通,还要对可疑的车辆进行检查。   案子就发生在交警对一辆刚刚驶下高速的集装箱货车临检的时候。   货车司机看到交警示意他靠边停车,便缓缓地降低了车速,在交警准备上前检查时,货车却突然加速,试图冲过关卡。反应敏捷的交警迅速跳到了一边,才避免被卷入车轮下。交警迅速通知了前方路段的同事,布置了路障。   货车司机见难以闯过,便停下车,跳出车门夺路而逃。配合交警部门工作的武警见状追了上去,在连续鸣枪示警,货车司机却依然负隅顽抗后,武警开枪打中了他的腿,将他擒获。   交警随即试图打开货厢,还没等撬开锁,就听到货厢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击声,还有女人的哀鸣和求救声。   几个交警和武警对视了一眼,脸色苍白,武警迅速将子弹上膛,枪口对准了货厢的门。   “打开!”带队的警官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   随着货厢门打开,首先迎接警察们的是一阵阵恶臭,接着是女孩子们刺耳的尖叫。   站在门边的警察看到,货厢里是三十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女孩儿。她们普遍脸色蜡黄,目光呆滞,有几个女孩儿甚至还挺着大肚子。在货厢的最里面,躺着几个枯瘦的女孩儿,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阳光让还活着的女孩儿们下意识地挡住了眼睛。   货厢的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简易的马桶。地面上凌乱地扔着一堆白色的一次性餐盒,里面的食物已经腐烂发臭。   这个地狱一般的货厢,既是这些女孩儿的起居室,也是她们的卫生间、餐厅和活动室,甚至还是一些熬不住的女孩儿的长眠之地。   “别害怕,我们是警察。”带队的警官尽可能平和地说道。   女孩儿们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些神采,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抱头痛哭。   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打扮还算整齐,除了疲惫,精神状态也还好的女孩儿率先走了出来,在警察的搀扶下下了车。   “别让她跑了,她和人贩子是一伙的!”警察刚要把这个女孩儿带上车,货厢里的女孩儿们就高声喊道。   警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娇弱的女孩儿,却见她神色凄然,主动伸出了双手。   经查,这些被拐卖的女孩儿普遍年龄没有超过二十二岁,其中有二十人年龄刚满十六岁。   这是一个贩卖妇女儿童的团伙组织,主犯就是被武警击伤的货车司机吴英,而那个被受害人指认的女孩儿叫林琼,是这个犯罪团伙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吴英的老婆。   这两个人在集团中处于供货商的地位,根据买家的要求,在各地搜集货源,然后通过名下的运输公司,以长途货运的形式将“货物”送到买家的手中。   在运输途中,吴英的职责是开车,林琼则和被拐卖妇女们待在一起,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对她们进行适当的“照顾”,以免品相太差,遭到退货。   同时,在这个集团中,吴英还担任着“质检员”的角色,对于每一个货物,他都要亲自检验。对于一些听话的女孩儿,他会先留下她们,让她们在集团所属的夜总会等地方出卖肉体,先帮他们赚第一笔钱。等到这些人的身体不再有优势的时候,才会被卖到偏远山区。   对于那些不怎么听话的,吴英就会优先出售,并在一路上不断摧残她们的肉体,消磨她们的意志。   那几个怀孕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吴英的。   让警方难以理解的是,林琼作为吴英的妻子,对他这种荒唐的举动不仅没有任何阻止的行为,反而会在一旁协助。   归案后,吴英和林琼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林琼同时交代,在本市,他们还有一个秘密的据点,那里关押着一批早期怀孕不适合被短期内运走的女孩儿。吴英的计划是等这些女孩儿生产后,再将孩子和妇女分成两批出售。   警方根据林琼的交代,迅速解救了这批女孩儿,同时向各地警方发出了协查通报,力求一举打掉这个邪恶的犯罪集团。   看完了卷宗,老罗半天没有说话,闷头抽着烟,过了许久才说:“老简,你不是打算接这个案子吧?”   我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个想法。”   “你是不是傻?”老罗霍地站起身,“这案子性质这么恶劣,非法拘禁,拐卖妇女儿童,强奸,这案子我们能接?我告诉你,老简,我今天把话撂到这儿,你敢接这个案子,我马上跟家里说,撤出投资。大不了一拍两散!”   “老罗!坐下!”我拉了一把老罗,把他按在沙发上,“你听我说完!”   “我不听!”老罗脑袋一歪,“不管是什么理由,你帮着人贩子打官司就不行!”   “一百万。”张静突然开口说道。   “一百……万?”老罗突然瞪大了眼睛,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马上换上了一张笑脸,“哎呀,早说嘛,这种事你们瞒着我干啥?不管当事人是什么人,作为律师,我们都有义务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张静了解老罗,一句话就击中了他的软肋。   “因为不保证能赢。”张静满眼鄙夷地看着一脸义正词严的老罗,“不能赢的案子,小明哥肯定不会接,让你接了的话,这案子就输定了。”   “哥好歹也是职业律师,别对哥这么没信心行不?”老罗不服气地说道,“哥现在就有辩护方案了,认罪态度良好,有立功表现,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一百万啊,这回能买多少专业级的了,可以凑齐海陆空三军了。”   “委托人要求作无罪辩护。”我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小火苗。   “无罪?”老罗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是哪个傻了吧唧的玩意儿提出来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嘛。   “不过,那可是一百万啊,顶上我们两年的营业总额了。”老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老简,你既然打算接这个案子,就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没有,我只是打算试试。”我摇摇头,“你看这个地方。”我指了指卷宗上的某一页,“在审讯中,林琼多次反问警方,如果自己愿意承担全部罪责,能不能对吴英轻判或者免除刑事责任。这句话有很大问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你就说让我做啥吧。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皱一下眉,就让我一辈子当处男。”老罗大义凛然地说道。   “小骡子。”张静微微一笑,“要赚那一百万呢,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   “想都别想,我要凭双手开创一片天地,靠你,我算什么男人。”老罗脖子一梗说。   “喊什么嘛。”张静不满地嘟囔着,“不过,我可提醒你们,这一百万没那么好赚,要是打输了,别说没钱,你们这律所能不能再开下去都是问题。”   “为啥?委托人还通了天了?”老罗不服气地说道。   “差不多吧。”张静点了点头。   2   这案子的委托人势力虽然还没到通了天的地步,却也是我难望其项背的人物。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委托人做过直接的接触,一切来往的信息都是通过张静来传递的。   而且委托人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并不要求我们为吴英和林琼两个人进行辩护,只要保住林琼一个人就行了。   而张静也不过是卖给他们家老太爷一个面子。   至于我敢接下这个案子,则是因为张静前期调查回来的线索让我认为林琼很有可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参与犯罪的。   大概十年前,林琼还只是个单纯的高中生。   那年,刚满十六岁的林琼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她的家人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起初,考虑到自家雄厚的财力和势力,家人一度怀疑林琼遭到绑架,为了避免刺激绑匪撕票,林家并没有报案。这个错误的决定让警方错过了解救林琼的最佳时机。   一周后,林家在既未接到绑匪的敲诈电话,也没有得到林琼的任何消息下才选择了报警。此时,警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尽尽人事地搜寻一番,随即便将这个案子束之高阁。   但林家人从未放弃对自己女儿的寻找,这个案子一发生,林家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并在第一时间确认了案犯林琼就是他们当年失踪的女儿。   以林家的势力,要保住自己的女儿其实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林琼的父亲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他否决了家里人“和相关人通通气”的提议,而是找到了张静的爷爷,请他帮忙找一个能够打赢这场官司的律师。为此,林家愿意出价一百万,条件是“必须赢”。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静才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们。   在过去的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单纯的豪门大小姐与罪恶的人贩子结合?又是什么原因让她沦落成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贩子?   这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对于是否能够救出林琼、解开这些疑问也至关重要。   我们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林琼,虽然穿着囚服,但她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看得出她并没有受到警方疲劳审讯的待遇。   “有钱有势,就是好啊。”老罗感叹。   “你自己的家世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我白了老罗一眼,坐正身体,看着林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简明,这位——”我指了指老罗,“是我们所的副主任罗杰,我们两个受人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   林琼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畏惧,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这是一种自我防卫的表现,我更加确定,在过去的十年里,林琼没有一刻不是生活在恐惧中。   “别害怕。”我连忙说道,“你的案子我们已经了解过,现在有些问题想跟你再核实一下。”   “吴英怎么样了?”林琼突然问。   “什么?”我愣了一下,看着林琼,却见她一脸忧色。   “吴英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事?”林琼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急迫。   “他有另外的律师,会怎么样我们也不太清楚。我们只关心你的事。”老罗说。   “简律师,罗律师。”林琼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们,说道,“要是我认罪,承认我才是组织的领导者,吴英是在我的命令下才这么做的,是不是他就不用坐牢?”   “你疯了?!”老罗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琼,“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可能会被判死刑的?!”   “你别管,就说这样行不行。”对于“死刑”这个可怕的字眼,林琼全无反应,只是一脸哀求地看着我们,“求求你们,救救吴英!”   “我做不到。”我摇了摇头,努力思考着林琼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你的委托辩护人,我的职责是为你辩护。”   “那你们走吧。”林琼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在了椅子里,凄然地说道,“我不需要这样的律师。”   “林琼,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沉默了片刻,我问。   林琼此刻的表现已经不能用爱来解释了,她或许会因为爱去协助吴英犯罪,或许会因为爱帮助吴英隐瞒罪行,也可能因为爱放任吴英的恶行。但是,在两个人已经对罪行供认不讳,在林琼有明显立功表现,在警方已经查明了大量事实的情况下,依然要代替吴英顶罪,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是个好人。”林琼双手捂着脸,肩膀耸动,抽泣了起来。   我愕然地看着林琼,我想过她会说是受到了威胁,想过她有什么把柄落在吴英的手中,却完全没有想到,她给我的是这么一个比“爱”更不靠谱的理由。   “他爱我,他比任何一个男人对我都好。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他救了我的命,我想要报恩。”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犹豫了一下,问。   林琼却猛地打了个冷战,脸上出现了恐惧的神色,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不想回忆……太可怕了……那简直就是噩梦!警察……送我回去!”   她大声喊道。   狱警奇怪地看了看我们,将林琼送回了监室。   我和老罗都很无奈,苦笑了一下,打道回府。林琼拒绝说出那段过往的经历,我们就无法知道她为什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也就意味着,我们只能在她有立功表现这件事上着手,而无法为她进行无罪辩护。   我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张静这个“不务正业”的省厅刑警正坐在老罗的位子上摆弄着他的电脑。   旁边放着一架摔散架了的直升机。   “你干啥呢?”老罗没好气地说道,“电脑里可都是重要资料,泄密了咋整?”   见老罗对那架直升机没说什么,张静悄悄地出了一口气,白了老罗一眼说:“嘁!我泄露给你们的秘密还少?”她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可不是来跟你们扯淡的,喏,有人要找你们!”   她扬了扬下巴,我们这才注意到,墙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干瘦干瘦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身高大概比老罗强不到哪儿去,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犹如一尊雕塑。   他身上的制服显眼地告诉我们,他是一名检察官。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检察官这时候来找我们干什么。   “上面让我交给你们的。”见我看向他,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到我的面前,“我没来过,这份资料也不是我送过来的。”   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神经病啊!”老罗挠了挠脑袋说。   我拆开了档案袋,看着那一沓资料,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得那么猥琐。”老罗嘟囔了一句,从我手里抢过了资料,看了看,“这玩意儿给我们干吗?我们和检察院不是……敌人吗?”   “什么啊?”张静一扬手,那份资料就到了她的手里,她随手翻了翻,“嗨,这还不简单,检察院摆明了只想追究吴英一个人的责任,问题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林琼也难逃刑事责任,他们这是没办法,只能指望你们了呗。”   话音刚落,张静的脸色突然苍白起来,目光重又落回到了资料上,半晌,她才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畜生!”   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那个神秘的检察官送来的是这个团伙内部其他人的审讯笔录。这份笔录里详细记载了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十年前,这个犯罪团伙初成立,他们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就是林琼。在林琼放学的路上,他们利用诱骗的方式,将单纯的林琼骗到了偏僻的地方,随即实施了绑架。   他们并没有立即将她出手,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没日没夜地在她的身上发泄着兽欲。一个月后,年仅十六岁的林琼怀上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然而,还没等她看自己的孩子一眼,这群人就将这个孩子卖掉了。   随即,策划并实施绑架她的吴英便将她带离了这个城市,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当林琼再次出现在这群人的面前时,已经是这个组织的二号人物了。   在看守所的时候,林琼曾对我们说过,吴英比任何一个男人对她都好,没有他,她也许早就死了。现在来看,她指的应该就是这段不堪的回忆。   “简直太没有人性了!”张静“啪”的一下把资料摔在了桌子上,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份资料刚好落在了那架直升机上。   “王八蛋!”老罗也是一巴掌,接着就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号叫。在这个案子里,他已经弄坏两个价格高昂的玩具了。   “人贩子本来就是毫无人性的。落在他们手里,是对‘生不如死’最直白贴切的说明。”我叹了口气,“麻烦的是,林琼现在觉得是吴英救了她,为了吴英,她什么都愿意做。在她失踪的那五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交给我吧!”老罗想都不想地说道。   “你有办法?”我问。   “没有。”老罗摇了摇头,“但是我们时间不多了,你一个人忙不了两件事。光有这些证人证词还不够,你还得取得被害人的证词,林琼那五年的事就交给我。”   “我和你一起!”张静起身说。   “不,你和你小明哥一起。”老罗摇了摇头,“别任性,丫头,我要去的地方可能会很远,你小明哥的调查如果没有你的协助会很麻烦。”   “哦!”张静嘟起了小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   老罗说着,抓起车钥匙就走。   “回来!”张静喊了一声。   “还有啥事?”   “冒冒失失的,你知道去哪儿查吗?”张静似笑非笑地看着老罗。   “我……”老罗挠了挠头,嘿嘿笑了笑。   “去吴英的老家,不远,开车五个小时就能到。”张静在便签纸上写下了一个地址,“我考虑过,吴英要带着被绑来的林琼到其他地方肯定不方便,把她藏在老家是最保险的。”   “明白!”老罗打了个响指,收好了地址。   看着老罗的背影,张静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走吧,小明哥,我们也该开始工作了。离开庭就剩三天了。”   我点了点头,和张静下楼,开车赶往疗养院。所有被解救的女孩儿暂时都被安置在那里,接受统一安排的心理康复治疗。   对于我和老罗来说,张静不仅仅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刑警,同时也是一个移动通行证,对于守卫森严的疗养院,原本我们是不可能进去的,但是有了张静,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有这样的待遇,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待遇。吴英的辩护律师,一个又瘦又矮像猴子一样的男人和他的助手就被守卫拦在了门外。   看着我和张静走进疗养院,这个猴子律师不干了。   “凭什么他们能进我们就不能进?律师有调查取证的权利,你们无权阻止我!”   说着,他竟伸手去拨守卫,嘴里还叫嚣着说:“来打我,来打我,让大家都看看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干预司法自由的!”   “老兄,消消火。”本已经走进疗养院的我忍不住又走了回来,“律师是有调查取证的权利,但是,证人也有不见你的权利对吧?这几个哥们儿呢……”我指了指门口的守卫,“奉命行事而已,没必要这样吧?想取证,约一下证人不就好了?”   “呸!”猴子律师啐了一口唾沫,“得意什么,走着瞧!”   “别理他,小明哥,我们走!”张静冷冷地说道,拉着我向病房走去。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换了老罗在这里,这货要是不见血才见鬼了呢。   3   三天的时间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开庭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可是老罗却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事实上,从他离开那天起,我们就断了联系。尽管我和张静都不停地拨打着老罗的手机,可始终没有拨通。   “吴英的老家在山区,那地方没有信号,放心,老罗不会有事的。”我用这句话安慰着张静,也安慰着自己。   老罗是谁?跆拳道黑带,悍不畏死,曾经一人单挑七个流氓,自身毫发未损,就算遇到什么麻烦,他也一定能逃出来的。   “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可能……调查中发现了重要的线索,想要深入调查一下。加油,小明哥!”在走进法庭前,张静细心地为我整理好衣服,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敲了一拳,为我鼓劲。   就是下手重了点,差点儿把我砸趴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以目前掌握的证据,我自然无法为林琼作无罪辩护,现在,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二审上了。   庭前调查进行得按部就班,对于公诉方提出的各项证据,我和吴英的律师都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当事人吴英和林琼也供认不讳。   庭审顺利地进行到了法庭辩论阶段。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清了清喉咙,站起了身。   “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本案中,我的当事人林琼在被捕时并未反抗,归案后主动交代了全部犯罪行为,认罪及悔罪表现非常明显,态度良好。并且主动交代了警方尚未查明的犯罪事实,这一部分应裁定为自首。同时,我的当事人林琼还协助警方解救了多名被囚禁的被害人,这是重大的立功表现。”我不疾不徐地说道,“根据本案中被害人的证词证言,我的当事人林琼虽然参与了对她们的诱拐,但并未对她们进行殴打、虐待等暴力行为,相反,一路上,林琼对这些被害人百般照顾,对于吴英对这些女孩儿的迫害行为也有劝阻举动。”   我从辩护席上拿起了几张纸,在法庭工作人员的协助下,递交给了审判长。这是目前我掌握的对林琼最有力的证据了,它的来源就是那些被解救的妇女。   那天我和张静见到这些被害人的时候,她们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对于我的来意,尽管她们还有些戒备,但很快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孩儿就说道:“她人倒是没那么坏。虽然参与了拐卖我们,但是一路上对我们很好,吃的喝的都是优先给我们,也没打骂过我们。”   有了这个突破口,这些女孩儿七嘴八舌地回忆了起来。   “对啊,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那个吴英来找我们的时候,林琼有时候还会阻止一下。”   “她好像不太想看到我们受罪,好几回我看到她偷偷抹眼泪。”   “我觉得,她也不是自愿做这件事的吧。她也挺害怕吴英的。”   ……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被害人竟对加害人产生了同情,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都是林琼的无奈和不忍。   这种情绪产生得莫名其妙,但这一切却是作为律师的我喜闻乐见的。   “综合以上我的当事人的相关举动,依据《刑法》第六十七条: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实供述司法机关还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论。犯罪分子如实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从轻处罚;因其如实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别严重后果发生的,可以减轻处罚。第六十八条:犯罪分子有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现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我请求法庭对我的当事人宽大处理。”见审判长已经看完了证词,我说道。   审判长点了点头,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出了一丝思索的神情,我知道,减罪辩护的策略至少在此刻是正确的。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还没等我坐下,吴英的辩护律师就站了起来,“对于林琼的辩护人提出的辩护意见,我表示并不赞同。林琼之所以对被害人表现出友好甚至照顾的态度,主因并不是她同情这些被害人,而是出于‘出货’的考虑,她明显是意识到一旦被害人的品相不好将很难售出,甚至遭遇退货,才这样做的。   “相反,我的当事人吴英虽然涉嫌组织卖淫、贩卖妇女儿童等罪行,他自认情节恶劣,并不希望法庭能够宽大处理,认罪及悔罪态度相当良好。但我作为他的辩护人,通过多方调查取证还是查明,吴英是在林琼的授意下才这样做的,在这起案件中,林琼才是主犯。”   “我反对这位辩护人的意见。”这个猴子律师在这个时候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辩护意见,我第一时间站起来表示反对,“被害人的证言证词已经充分说明,我的当事人林琼在本案中处于从属地位,甚至可以说是在被胁迫的状态下参与本案的。其本人也是吴英贩卖人口一案的被害人,理应受到宽大处理。”   “正因为其本人曾经也是被害人,现在却参与到案件中且成了主要领导人,因此法庭才更不应该对这样一个堕落的人轻判,否则将是对法律的亵渎和侮辱。”猴子律师义正词严地说道。   可我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耍猴戏,但律师的职责让我此刻不能无所顾忌地笑出来,只好强忍着笑故作不满地说道:“请不要对我的当事人发表侮辱性的言论。已经查明的事实很清楚,吴英才是本案的主犯,我的当事人林琼是被胁迫的。”   “一号被告人的辩护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辞。”审判长提醒道。   “对不起,审判长,我收回我刚才的话。”猴子律师摊了摊手,“但我这样说并不是信口胡说的,我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审判长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和身边的合议庭成员低声说了几句,便说道:“鉴于一号被告人的辩护律师称有新的证据提出,合议庭现在宣布法庭辩论暂时中止,对本案展开重新调查。辩护人,请提交你的新证据。”   “谢谢审判长,谢谢合议庭。”猴子律师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说道,“这是我从本案二号被告人林琼处取得的证词,这份证词中林琼明确表示自己是本案的主要领导者。”   “我反对。”我霍地站起身高声说道,“林琼作为本案的被告人,我的当事人,任何人要取得她的证词都应在我的陪护下进行。对方律师所取得的这份证词我并不知情,我请求法庭排查这份证据。”   “可以。”出人意料地未等法庭做出裁决,猴子律师就说道,“审判长,既然对方律师要求在他的陪同下取得证词,我请求当庭对二号被告人进行询问。”   “准许。”审判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请辩护人对被告人进行询问。”   “谢谢。”猴子律师走出了辩护席,走到了林琼的面前,“被告人,你是否承认是你组织并领导了这起案子?”   林琼浑身哆嗦了一下,目光看着地面。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是的,我是组织者,我罪大恶极,请求法庭重判。”林琼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但经过了麦克风的放大,这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很好,谢谢。”猴子律师一脸得意地看着我,走回了辩护席。   “审判长。”我恶狠狠地瞪了猴子律师一眼,起身说道,“在之前我与当事人林琼的沟通中,她曾向我表示,如果她愿意承担本案组织者与领导者的罪行,法庭是否能够对吴英,即本案的一号被告人宽大处理。现在她做出与已查明的事实矛盾的供述,我有理由认为,她并非是基于事实做出的供述,我请求询问我的当事人。”   “准许。”   “林琼,请你抬起头来!”得到了审判长的允许,我严肃地说道。   林琼慢慢地抬起了头,但只有一瞬间,便又迅速低下了头。   “林琼,你是否受到过威胁,才做出了这样的供述?”面对这样的林琼,我很无奈,只好耐心地问道。   “没……我是自愿的……”林琼蚊子般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才让法庭里的人听清。   “威胁你的人是不是就在法庭上?”我追问道。   “反对!”猴子律师尖锐地叫道,“审判长,对方律师是在误导被告人。”   “辩护人,请注意你的言辞。”审判长皱眉提醒道。   我没有说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琼。我知道,同样关注着林琼动态的还有检方的公诉人。历来法庭辩论都是公诉人和辩护人唇枪舌剑的时刻,可是今天的庭辩,主角却换成了两名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公诉人反而成了配角。   作为公诉方,公诉人自然乐得见到两名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内讧。但对于林琼的表现,公诉人却表现出了一脸的忧色。   对于这一点,我也只能感到无奈和无力,遇上这样一个律师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林琼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着,目光瞟向了吴英,猛地打了个冷战:“我说……不要打我……都是我做的……我才是组织者……求求你……不要杀我!”   林琼突然大喊道。   “肃静!肃静!”审判长连敲法槌,林琼却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法警,将二号被告人暂时带离法庭。”审判长不得不说道。   “不要,我认罪,都是我做的!不要杀我!”在林琼的喊叫和旁听席里众人的喧哗中,法警将她拖离了法庭。   突如其来的这一幕让庭审被迫中断,我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却放下了不少,看眼前的情况,今天的庭审是不可能完成了。这样一来,老罗就能够及时赶回来,在一审的时候就结束这个案子。   可是,老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被告人林琼的证词,合议庭讨论后认为,证词取得的合法性、林琼提供证词时的状态都有待商榷,有明显的被胁迫迹象。本法庭裁定,该证词不予采纳。”短暂的讨论之后,审判长做出了裁决。   吴英的辩护律师还想再争取一下,审判长已经做出了送客的手势。“同时我提醒辩护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否则本合议庭将以涉嫌教唆制造伪证罪取消你的辩护权利,并追究相应的法律责任。”   “简律师,合议庭决定十天后视林琼的精神状态决定是否再次进行庭审,你们还有十天的时间调查取证。十天后如果没有新的证据提交,法庭将根据目前查明的事实拟定判决。”吴英的辩护律师离开后,审判长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说道。   “这个案子不太好办啊,我们已经尽力了。”公诉人也说道。   “我知道,大家都尽力了。”我苦笑了一下,转身想要离开法庭。   “简律师,加油吧。”公诉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是很奇怪的一幕,法庭上你死我活的两方人,在这一刻,却犹如多年的老友。如果被记者看到,不知道又要怎么报道这样的场景呢?   4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一出法庭,我就向一直守在门边的张静问道,可看到她的样子,我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张静满脸的担忧,手死死地握着手机,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还是没有小骡子的消息,小明哥……”   张静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下去,眼圈瞬间发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别哭,别哭,静,没事的,没事的!”我手忙脚乱地翻出面巾纸,“你放心,静,老罗那家伙,咱俩都出事了,他也不会有事的。就算……”我咬了咬牙,“就算他真的出事了,小明哥豁出去后半辈子啥也不干了,也要帮你把他找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静用力抽了抽鼻子,一把把面巾纸扔到地上,“反正我生是他罗家的人,死是他罗家的鬼。别以为这样他就可以逃出老娘的五指山。”   “静,别做傻事。”看着她一脸的决绝,我连忙说道。   “我们去找他吧,小明哥!”张静看着我,明明是在询问,可语气却是肯定的。   “好!”我用力点了点头。   没有收拾任何随身的物品,我们两人轮流开车,循着导航向吴英的老家驶去。五个小时后,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的手机信号也时断时续。   在这种环境下,就算老罗想要和我们取得联系,也不太可能。   吴英的老家并不在县城,而是在一座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让我们的车颠簸摇晃。张静已经打开了车灯,双脚不停地在油门、刹车和离合器之间切换着,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   “慢一点,静,老罗不会有事的!”我心惊胆战地劝道。   张静没有说话,可车速又提快了一些,我只好将一只手放在车门上,另一只手放在了张静的安全带边。我打定了主意,一旦有事,就第一时间解开她的安全带,推开车门,把她扔出去。   嘎吱一声,车子猛地顿了一下,停了下来。   “小明哥,你看!”张静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   循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群人正站在那里,手里举着手电,而他们团团围住的,是一辆白色的本田车,正是老罗那辆七八年车龄的车。   “小骡子……”张静咬紧了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没事!”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现在还没被抓住,不过,他肯定惹了麻烦,才会让人在这儿等着。”   我话刚说完,张静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一只手轻放在腰间,那个地方放着她的配枪。   “我是警察,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呢?”她在离那群人不远的地方站住并喊道。   人群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车的主人呢?在什么地方?你们把他怎么了?”张静问道,手指已经弹开了枪套的搭扣。   “冷静点!”我快步走到张静的身边,按住了她的手。   人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片刻的工夫,这些人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烟头证明他们曾在这里待过。   张静几步走到了老罗的车前,一把拉开了车门:“小骡子……”   她叫了一声,就停了下来,车里并没有人。   “小明哥,小骡子他……”   我没有接话,目光四处逡巡着,老罗的车就停在山脚下。很显然,他应该没有被困住,但是他想要逃到这里的想法也被这些村民识破了,所以才会等在这里。   可是老罗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些村民聚集在一起?他的任务不过是查明林琼是否在这里出现过,以及在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们俩肯定会来的。”一个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和张静愕然回头,就看到老罗在一个女孩儿的搀扶下,踉跄着向我们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糊满了血,腿也一瘸一拐的,尽管带着笑,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吓人。   “小骡子,你……”张静一下子捂住了嘴,眼里再次闪出了泪花。   “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老罗说,“老简,你开我的车,我没法开车了。丫头,你带着这个姑娘走,先走,我和老简跟着你!”   “不,我要和你……”   “不是任性的时候。”老罗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   说着,他已经钻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我看了一眼张静:“听老罗的。”   张静咬了咬牙,钻进了自己的车,发动车子,调转了车头。   “怎么弄成这样?”我小心地开着车,皱着眉,副驾驶上的老罗龇牙咧嘴。   “别看我这样,我没什么大毛病,那几个小子,不躺个把月,别想起来。”这个时候,老罗还有心思炫耀自己的光辉战绩。   “你怎么搞成了这样?”我又问了一句。   “这个……”老罗从身后拽出一个挎包,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那里面有饭碗,有锁链,甚至还有一些粪便,但那粪便并不完整,似乎被人咬过,而锁链上,更是血迹斑斑。   “这些东西,回去让静化验一下,就能还原林琼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姑娘又是谁?”   “被拐到这儿的,正好被我撞上了,就一起带出来了。”老罗带着满足的笑容说道。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这回是彻底毁容了,静那丫头,该死心了吧?”   “小骡子,就冲你做的这些事,别说你毁容了,就算你残疾了,老娘也不会抛弃你的!”我的口袋里,突然传来了张静的声音。   尽管张静最终同意开车带着那个女孩儿,但对于老罗,她可并没有放心,上车之前就已经拨通我的电话,并且严令我不许挂断。   她用这种方式掌握着老罗的一举一动。   或许,这几天的失去联系让她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五内俱焚”,才会不肯放过这一点点的时间吧。   老罗的伤恢复得很快,这得益于他强壮的体魄。第五天的时候,他的腿已经没有大碍了,而张静那边的鉴定也有了结论。   第十天的时候,法庭按原定计划开庭。我本打算让老罗在医院继续养伤,可这小子却坚决要求出庭,还要求主辩,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呢。   在将从吴英的老家带回来的物证和张静做出的鉴定结论交给法庭后,老罗站起身说道:“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在正式开始法庭调查前,请允许我先讲个故事。”   他那滑稽的样子配上肃穆的神情,怎么看都无比诡异,然而在现在这个场合,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静静地聆听着。   “大约在十年前,一个年仅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女高中生在放学的路上被人劫持了。劫持她的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暴徒,这些人劫持这个女孩儿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勒索,而是贩卖。但在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出手之前,这些人渣却对女孩儿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他们轮流对她进行了奸污、殴打,直到这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女孩儿怀孕。   “女孩儿的命运并没有因为怀了孩子而有任何的改观,相反,那些人渣对这个女孩儿的凌辱变本加厉,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等到她生下孩子后,还来不及看自己的骨肉一眼,那个孩子就被卖给了别人。   “女孩儿对自己的命运彻底绝望了。她的这种表现让这群暴徒的头儿非常满意,将她据为己有。这一部分,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是,这个女孩儿却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她去了哪里?她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的时候,又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恨的人贩子呢?”   我看着老罗,没有打断他深情的演讲,而是叹了口气。   在过去的十天里,在我和张静的不断逼问下,老罗终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在过去几天里经历的一切。   那天,他抵达吴英的老家后,很顺利地就打听到了林琼的确曾在这里生活过,整整五年的时间。   一向冲动的老罗,这个时候却长了个心眼,他意识到光凭证人证词还不能为林琼作无罪辩护,因为证人只说林琼在这里生活过,但对于她是怎样生活的,这个证人却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老罗决定去吴英的家里看看。这个提供证词的人犹豫了一下,便带着老罗来到了吴英的家。那是一个破旧的老宅子,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了。窗户的玻璃都已经破碎,却根本没人去管。锁上也布满了铁锈,处处透露着一幅荒凉的景象。   走进院子之后,证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绕过了房子向后院走去。   “她不住这里。”见老罗有些犹豫,证人说,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忍,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这一点微小的神情却没有逃过老罗的眼睛,他静静地跟在证人的身后来到了后院。后院中央的地面上有一个落了锁的铁门。   一个古怪的想法在老罗的脑海中浮现:林琼在这里的时候就生活在这个铁门之后。   果然,证人说话了,他指了指那道铁门:“她那时候就关在这里面。”   老罗皱了皱眉,快步走到了铁门前,看着那把锁,又看了看已经腐朽的木质边框,犹豫了一下说:“有钥匙吗?”   证人摇了摇头。   老罗咬了咬牙,找了一块石头,用力向锁上砸去。“砰”的一声,铁锁应声而断,老罗却紧张了起来,他分明听到,就在门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里面还有人?”老罗问。   “不……不知道啊!”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老罗一把拉开了铁门,一股腐烂恶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老罗却顾不上。他摸出手机,当成照明的工具,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漆黑的地窖,角落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一向怕鬼的老罗在这一刻却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慢慢地探进头,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你还活……”   没等他这句话问完,就感到身后传来了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一下子就跌进了地窖。接着“哐当”一声,地窖的门再次被合上了。   “你妈!”老罗怒吼了一声,不顾身上的伤痛顺着梯子爬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那道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却无法打开。显然尽管没有了锁,可带他来的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却用别的东西别住了门。   “有种一辈子别让老子出去,要不然我弄死你全家!”老罗一边喊着,一边不死心地推着那扇门。   “没用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   老罗神情一凛,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那个声音充满了痛苦。   老罗这才注意到,这似乎是一个女人。他从梯子上下来,循着声音慢慢地走了过去,借着手机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他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女孩儿,穿着单薄的衣服,双手却被锁链锁在了墙壁上。   “怎么回事?”老罗问。   “出不去的,除非我怀上孩子……”瘦削的女孩儿没有回答老罗的话,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淡淡地说道。   但老罗已经知道了女孩儿的身份,毫无疑问,她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为买主生下一个孩子,男孩儿。否则,她就要永远被关在这里。   这个地窖,恐怕不只是吴英关押林琼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的人关押被买来的女孩儿的地方。   他打量着地窖的四周,入目的场景证实了他的推测。同样的锁链,在这个地窖里不下五个。   “林琼被锁在什么地方?”老罗问。   “林琼?”女孩儿冷笑了一声,满是恨意地说道,“她会被锁在这里?我就是被她骗来的!”   “不。”老罗摇了摇头,“她和你一样,也曾被人关在这里。”   女孩儿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那个将她骗来这里,毁了她一生的人,竟然有过和她一样的命运。   “活该!”女孩儿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怎么没死在这里!”   “我们得出去!”老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不仅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还得找到足够的证据,完成委托人交给他们的任务。   林琼曾在这里生活过,就一定会留有痕迹。   “吴英已经被抓了,林琼也被抓了。”老罗在女孩儿的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手上的锁链,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瑞士军刀,费了一番工夫,将女孩儿解救了出来,“但是现在我们证据不足,我来就是要找到给他们定罪的证据的。”   他没有实话实说,以女孩儿对林琼刻骨的仇恨,一旦知道老罗是为了帮林琼脱罪来取证的,一定什么都不会说的。   即便是现在,她的双手已经恢复了自由,却依然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只是虚弱地靠在墙上。   “你不想报仇吗?”老罗想了想说,“你不想亲眼看着他们被枪毙吗?”   这句话让女孩儿的眼中升腾起了一团火苗,但也只是一瞬间,便又熄灭了。   “我们逃不出去,他们只要在外面锁上门,我们就逃不出去。”   老罗笑了一下说:“我能进来,就一样能出去。我是律师,他们也太小看我这双眼睛了。你只要告诉我,林琼是不是在这里待过,待在哪个位置,就够了。”   也许老罗的笑容给了女孩儿足够的勇气,她沉思了片刻,终于说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待过,不过,那个地方……”她指了指对面的墙壁,“那个地方从来没锁过人。林琼每次来的时候都会跟我们说,要是我们不听话,就会像她当初一样,被打断手脚,锁在那里,没有吃的只能吃自己的大便。永远别想从这里走出去。村子里的所有雄性动物都会来和我们发生关系,我们生下来的孩子也会被卖掉。她说,她自己就被卖掉过五个孩子。”   尽管老罗已经明确告诉女孩儿,吴英和林琼都被捕了,可女孩儿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却还是难以掩饰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恐惧,说话的过程中不停地蜷缩着身子。   老罗走到女孩儿所说的那个位置前,也许林琼说的是对的,为了保持对被囚禁在这里的女孩儿的威慑,这个锁链上血迹斑斑,地面上也有一团紫黑。一个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碗里,是一块已经发干却明显曾被人咬过的大便。   强忍着恶心,老罗将这些收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   “走吧。”他阴沉着脸说道。   “明天早上,他们会来送饭,那时是我们逃跑的机会。”女孩儿积攒了一些力气说道。   “等他们来了,我们就走不了了。”老罗笑了一下,重新爬上了梯子,开始用力撼动那道铁门,铁门连带着门框开始不安地晃动着。   在打开铁锁前,老罗就已经察觉到了身后的那个男人有问题。一直不肯开口说林琼生活状态的他,怎么可能好心带他来曾经关押林琼的地方?所以他才没有拆门,而只是打破了锁。现在,连门带框一起拆下来,就是他的想法。   这完全符合老罗一贯的作风,而且屡试不爽。当月光照进地窖时,老罗看到,女孩儿的脸上露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两个人从地窖里逃了出来,但是当他们来到停车的地方时才发现,村民们已经将那辆车包围了。他们正试图将那辆车隐藏起来。   而他们逃离了地窖的消息也很快传来,村民们开始了围捕。老罗打了几个硬仗,打残了几个人,才带着女孩儿逃离了重围,在大山深处打起了游击。   老罗也受了不轻的伤,但是他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知道,自己一直不回去,我和张静一定会来找他的。所以,他一刻也没有离那辆车太远。   “这叫灯下黑!他们打死也想不到,我们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老罗不无得意地说道。   可惜,有一个女孩儿却再也无法离开了。那个被救出来的女孩儿在逃亡的路上告诉老罗,和她一起被关在那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儿,只是那个女孩儿性子刚烈,不肯屈服在吴英的淫威之下,半年前,吴英亲手将她扔进了一口深井。   “五年之后,女孩儿终于摆脱了那种地狱般的生活。或者说,她妥协了,向命运妥协了。她离开了地窖,重新回到了阳光下,但是这时候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对生活充满了幻想的女高中生了。她胆小、怯弱,对那个混蛋的话言听计从。因为她害怕,害怕死亡,害怕再回到那个地窖里。离开了地窖,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逃走,可是她不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   “各位,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一个原本该享受幸福生活的女孩儿,一个原本应该在父母的庇佑下快乐成长的女孩儿,就这样被毁了,毁在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手里。”   老罗掷地有声地结束了发言,静静地等待着法庭情绪的发酵。   吴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冷冷地瞪视着老罗;林琼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旁听席上的人不可置信,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这位辩护人。”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就在这时候传了出来,吴英的辩护律师站了起来,“这个故事非常精彩,故事中女孩儿的遭遇让人无比痛心,我想这一点在座各位的感受是一样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对罪大恶极的人贩子宽大处理,尤其是本案的主犯林琼,更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我想,这一点,大家应该也没有反对意见。”   “你瞎吗?!”老罗瞪视着猴子律师,竟逼得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鉴定报告你看不到吗?!”老罗愤怒地将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摔在了猴子律师的脸上,“铁链上是林琼的血,大便上是林琼的齿痕,林琼的X光片显示她的四肢曾多处骨折,妇科检查证实她至少生过五个孩子,孩子呢?他妈的让你吃了吗?”   “抗议!抗议!”猴子律师终于反应了过来,高声叫道,“这是对我的侮辱,是对法庭的蔑视!”   “肃静!”审判长敲响了法槌,“法警,请罗律师出去冷静一下。”   老罗威胁地向猴子律师挥了挥拳头,跟着法警走出了法庭。在他的身后,却是旁听席上如潮水一般的掌声。   5   “审判长,既然我的同事已经离开了法庭,那么请允许我继续完成我的辩护职责。”法庭恢复审理后我第一时间站起了身,“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2002年的时候,“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词在国内还属于冷门,只有极少数专家和关注这方面的人才了解。   见法庭上的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说道:“我请求传唤证人到庭。”   “准许。请证人出庭。”审判长说。   我们找来的这名证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身白色西服,精神矍铄。   “证人,你的身份?”审判长问道。   “第七医院院长。”证人说。   旁听席上顿时传来了一阵喧哗,第七医院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医院,而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证人,你是否清楚你的权利与义务?”审判长问道,“你是否清楚你有如实向本法庭作证的义务,如有意作伪证或隐匿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   在得到了证人肯定的答复后,审判长看了看我说:“辩护人,请对证人提问。”   “谢谢审判长。”我走到证人席前问道,“证人,请问你是否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是的,那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证人自豪地说道。   “能否向我们阐述一下,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可以。”证人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有人称之为斯德哥尔摩效应,或者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通俗一点的叫法叫‘人质情结’。简单一点来说就是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甚至协助加害人。   “这种病症最早在1973年由社会科学家提出。1973年8月23日,两名有前科的罪犯扬和克拉克在意图抢劫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市内最大的一家银行失败后,挟持了四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对峙了一百三十个小时后,主动放弃了犯罪行为。   “但是,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四名被挟持的银行职员对扬和克拉克显露出了怜悯的情感,他们拒绝在法庭上指证这两个人,甚至还为他们筹措法律辩护的资金。他们向公众表示,对扬和克拉克并不痛恨,对这两个人没有伤害他们并照顾他们感到感激,却对警察采取了敌对的态度。   “其中,在四名人质中有一位名叫克里斯提娜的女职员,她对克拉克甚至产生了爱情,并在克拉克服刑期间与他结婚。   “社会科学家对这个案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希望弄清在施暴者和被害者之间的这份感情的产生,究竟是发生在这起斯德哥尔摩银行抢劫案的一宗特例,还是这种情感结合代表了一种普遍的心理反应。而据后来的研究显示,这起被学者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事件,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普遍现象,这种症候群的例子见诸各种不同的经验中,从集中营的囚犯、战俘、受虐妇女与乱伦的受害者,都可能发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体验。”   “我问一下。”审判长突然插话道,“你们说的这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不是可以认定为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可能不承担刑事责任的那种?”   “是的。”证人点了点头,补充道,“至少在国外是这样界定的,在国内,我也不太清楚你们是怎么界定的。”   “如果让你给出意见呢?”   “我认为,那时候患者可能并不具备行为能力,至少不完全具备行为能力。”证人想了想说。   “好的,辩护人,请继续。”   “证人,我是否可以认为,在所有犯罪行为中,都有可能发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体验?”我思索了一下,问。   “并不是这样。”证人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认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产生有四个要素是不可或缺的。首先,患者要切实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胁,至于是不是一定发生并不重要,但患者相信,施暴的人会随时、毫不犹豫地取走他的性命;其次,这个施暴的人一定会给患者施以小恩小惠,这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条件,比如在绝望的情况下给患者水喝,促使患者对施暴人产生感恩的心理;再次,除了施暴者给出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他的信息患者都无法得到,换句话说,患者处于一种完全被隔离的状态;最后一点,就是患者感到无路可逃。”   “非常感谢您的解释。”我转向审判长,说,“本案中,我的当事人林琼,曾遭到暴徒们的集体凌辱,在这些暴徒中,其中一人正是本案的另一名被告人吴英。吴英后来将林琼作为自己的专属物品囚禁起来,使她免于遭受轮奸的痛苦。但她被囚禁的时间长达五年,这五年里,她始终被关在地下室,生命时刻受到威胁,饮食无法得到保障,也没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从地下室脱困后,林琼并未选择逃跑,而是协助吴英作案。证人,从你专业的角度判断,你认为我的当事人林琼是否有可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证人。   “反对!”吴英的辩护律师站起来说道,“辩护人提出的是一种假设因果,眼下无法证明我的当事人囚禁了林琼,并对她进行了生命威胁。”   此刻,我终于能够体会到老罗的心情了,在证据已经确凿的情况下,他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前所未有了。   “那好,我换个提问方式。”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假设在我说的那种情况下,我的当事人林琼是否有可能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鉴别需要专业系统的检查和测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判断。但是我认为,你说的那种可能性并不排除。”证人说。   “谢谢,审判长,我问完了。”   “一号被告人的辩护人,请对证人提问。”审判长说。   “证人,你的结论是否是出于主观的判断?”吴英的辩护人跳出来问道。   “我的结论是出于科学的分析和统计后做出的,并不是你说的主观判断。请不要侮辱我的专业!”证人忍着怒气说道。   “但是对于林琼的判断,我并没有看到你所说的科学的分析。”   “我也没有肯定过林琼就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只是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排除。”   “好的,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吴英的辩护律师走回了辩护席,看着证人离开法庭后说道,“很显然,在这个案子中,林琼是否遭到了我的当事人吴英的囚禁和威胁并不能证实,她是否患有那个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就无法得到证实了。因此,我希望法庭依然以之前已经查明的事实进行裁决,对于林琼的证词,法庭应该予以重视。”   “辩护人,你的意见本法庭会充分考虑。公诉人,请发表你方的意见。”审判长说。   “我方对本次庭审没有意见。”公诉人微微一笑,“但是我们请求暂时休庭,我们将启动追加诉讼请求程序,对本案的被告人吴英提出追加诉讼请求,吴英涉嫌故意杀人!”   这一记重槌让吴英的辩护人呆立当场,审判长也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宣布同意公诉人的请求,暂时休庭,半个月后再开庭审理本案。   “干得漂亮!”   一出法庭,张静就迎了上来,对着老罗就是一拳:“姐姐今天高兴,小骡子你说,想吃什么?姐姐请客!”   “他只吃草!”心情大好的我笑道。   半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案子虽然出现了重大转折,但我和老罗、张静也没闲着。   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完成了对林琼的精神鉴定,再次开庭的时候,这份鉴定书已经放在了审判长的案头。   “法庭已查明,被告人林琼曾遭到被告人吴英的囚禁及生命威胁,多名证人提供了证词证言。”审判长说,“同时,应辩护人的申请,在本法庭和公诉人、辩护人的同时监督下,完成了对被告人林琼的司法鉴定,证实林琼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公诉方已经决定对林琼进行不起诉处理,已经起诉的案件撤诉,本法庭认为公诉方的行为符合规定,准许撤诉。”   “公诉方提出对本案另一名被告人吴英追加诉讼请求,合议庭合议后认为,公诉人的请求符合规定,本法庭予以受理。”   我和老罗在辩护席上面面相觑,没想到公诉人比我们还急迫,我们本来是等着法庭宣判林琼无罪的,可他们竟直接撤诉了。   那今天这次原定做出判决的庭审就彻底和我们失去了关系。   我和老罗耸了耸肩,在审判长的注视下,离开了法庭。   在法庭门口,我们却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个和老罗一起逃出来的女孩儿正在法庭边安静地等待着。   此时,她的精神状态恢复了许多,脸上也多了血色。我们起初还担心,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儿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过。看起来,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罗律师,谢谢你!”一见到老罗,女孩儿雀跃着跑了过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罗文绉绉地来了一句,却下意识地和女孩儿拉开了距离。不远的地方,张静正带着玩味的笑容,慢慢地走过来。   “是证人吧?好像在叫你!”我连忙说道。   “哦,那我先去了。”女孩儿微微一笑,“我是控方的证人哦,要证明那个吴英故意杀人!”   “人缘不错嘛!”张静似笑非笑地说道,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喏,你们的酬劳!”   “一百万啊!”老罗眼睛里冒着金星,颤抖着接过支票,然后像怕被人抢走一样死死地攥着再也不撒手。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老罗应该是这样的表现。   不过,那天,看着那张支票,老罗却叹了口气。   “老简,你说这钱我们到底应不应该拿?”   “拿着啊,委托人给你的,应得的报酬,也是你的老婆本啊。”张静吃惊地看着老罗,“娶我的话,没有足够的老婆本,我家里可不会同意的。”   “我决定了,老简,这笔钱,我们设立一个基金吧,就用来寻找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老罗就像没有听见张静的话一样,无比坚定地说道。 第四章 变装灾厄   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诱导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们自己的德行。   ——阿奎那   1   几个月前,本市发生了一起恶性的入室抢劫杀人案。凶手在入室抢劫的过程中,在未遭到任何反抗的情况下,将一家三口残忍杀害。   警方迅即对本案展开了侦查工作,最终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家银行里将凶手缉拿归案。   被捕时,这个凶手正拿着被害人的身份证、银行卡、存折、固定存单,要求银行取出全部钱款。   按照银行的相关规定,在柜台办理非本人的定期存款的取款业务,银行要与储户本人取得联系。已经死亡的储户当然不能接起银行的电话,接听电话的是本案的侦查员。   了解到相关情况后,警方要求银行职员先稳住嫌疑人,随即迅速赶到现场将此人抓捕。   对于犯罪事实,嫌疑人供认不讳,在法官问及为何在没有遭到反抗的情况下,还要杀人灭口时,嫌疑人辩称:“他们看到了我的脸,不杀他们,等着他们去报警抓我吗?”   鉴于嫌疑人虽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并无悔罪表现,法庭最终判处此人死刑。   庭审那天,我就在旁听席上听着辩护人舌灿莲花。   “被告人杀人实属迫不得已。的确,被害人没有反抗,这使得我的当事人作案过程异常顺利。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被害人没有明确表示事后不会报警,这让我的当事人感到了危机。同样,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被告人对被害人没有采取虐杀,而是一刀毙命,没有给被害人造成过多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被告人还是仁慈的。   “而且,被告人虽然杀了人,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他并没能从银行取出被害人的财物,也就是说并没有造成更多的财产损失。   “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那就是被告人为什么要去抢劫?被告人本是个农民,靠种地为生,可土地却被强征了,补偿款一分都没有拿到。没上过学的他,根本没有能力找到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而他的妻子又即将生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告人才铤而走险,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这该怪我的当事人吗?不,当然不应该!是这个社会将他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有罪的,不是我的当事人,而是这个吃人的社会!”   虽然说律师的工作在很多人看来就是“无理辩三分”,但是能做到如此明目张胆地睁眼说瞎话,却也少见了。   论身世凄惨,比这个案子的被告人凄惨的人有的是,但是走上犯罪道路的可没有几个。甚至更多肢体残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宁可放下尊严去讨饭,也没有去犯罪。   不过,以这个辩护人的观点,这些人不去犯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他们没有犯罪的条件。   庭审的发展也确如我预料的那样,公诉人提出了我想到的质疑,辩护人则完全是在我的预判内做出了驳斥。   我不由得苦笑,律师的工作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始终认为,作为一名刑辩律师,尤其是作为凶杀案中的辩护人,必须坚持一个原则:“让逝者瞑目,为冤者昭雪。”   换句话说,站在天秤两端的律师是一类特殊的人,他要为“凶手”开一扇重生的门,为死者唱一曲安眠的歌。   这让我想起2005年,我和老罗、张静一起办过的一个案子,也是一个入室杀人案,不过是入室盗窃杀人。   那是4月份,天气还不太热的时候。案发的地点在一间出租屋。   4月15日,距离该交房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房东多次与租客联系,却始终无法打通租客的电话,手机提示关机。房东多次上门催要,却一直没能敲开房门。询问周围的邻居,邻居们表示,他们也有半个多月没见过出租屋里的人了。   这天,房东再次来到了出租屋,房内依然无人应答,但从门缝里不时散发出一股恶臭。房东便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看到房间里被翻动得乱七八糟,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膨胀的身体将衣服的扣子都撑开了,身上的短裙已被撑裂。显然已死去多时。   尸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   房东匆忙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后查明,被害人死亡时间在半个月以上,尸体已经呈巨人观,要不是天气还没有转暖,房间的窗户又开着,这具尸体恐怕早就炸了。   而且,经法医尸检,被害人并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一个穿着女性衣服、戴着假发套的男人。因面部极度扭曲,房东一时也无法辨认死者的身份。最终,痕检员通过比对死者的指纹和租客签合同时留下的指纹确认,死者就是租客。   进一步的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曾遭到殴打,虽没有留下致命伤,但通过对死者脏器的病理检验,发现死者心脏天生偏大,心肌严重纤维化,法医推测,死者应是在遭遇殴打时,心脏病突发猝死。   现场并没有发现死者的手机,银行卡、存折等财物也遗失。综合现场的痕迹,警方推断,这应是一宗入室抢劫演变而成的过失致人死亡。警方在现场提取到了嫌疑人的指纹,但是痕迹检验员并没能在指纹库中找到匹配的对象。   鉴于现场没有发现暴力侵入的痕迹,警方将嫌疑人锁定在了被害人的熟人身上。   但在对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时,警方却陷入了困境。经查,被害人名叫付大伟,外地来本市务工人员,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邻居表示,大部分时间,被害人都待在家里,也没有见过他有什么朋友。警方发出了协查通报和悬赏征集,向群众征集线索,半个月过去了,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破案的曙光来源于日夜奋战在第一线的巡警们。   5月10日晚10时许,巡警在巡逻到距离案发现场不远的一个自动存取款机时,一个可疑男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该男子原本在ATM机前操作,一见到巡警走近,却撒腿就跑,连机器里的银行卡都不要了。巡警意识到此人可能身背罪案,便将此人擒获,带回了派出所。   经查,嫌疑人陈明杰,三十二岁,竟是这个辖区里的惯犯,发生在这个辖区里的每一宗盗窃案几乎都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团伙作案,也有他一个人完成的案件。因其作案手法高超,反侦查意识较强,平日为人乐善好施,又有正式工作掩护,其家中也曾遭窃,所以警方始终没有将他列入嫌疑人的范畴。   没想到,这一次却栽在了巡警手上。对于这些盗窃案,陈明杰供认不讳。   但警方的关注点则在他使用的那张银行卡上,经查,那张银行卡是4月15日发现的被害人付大伟的。在陈明杰的身上同时发现了付大伟的存折。   警方高度怀疑陈明杰就是导致付大伟死亡的元凶,他的指纹也与现场遗留的指纹吻合。   陈明杰被迅速移交给了付大伟死亡案的专案组。面对警方的审讯,陈明杰却高呼冤枉,坚称当天只是入室盗窃,并没有杀人,甚至没有与被害人发生冲突。   他交代,白天他就踩好了点,知道付大伟晚上一般不在家。4月1日晚上,他用自制的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入付大伟的房间,刚打开灯就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他原本已经准备放弃这次行窃,可床上的女人对他的出现并没有任何反应。   历来奉行“贼不走空”原则的陈明杰便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房间里的物品,找到了付大伟的银行卡和存折,同时还找到了一个记录着密码的笔记本。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对于陈明杰的交代,警方并不认可。   第一,在那个记录着账户密码的笔记本上,警方并没有勘察到付大伟的痕迹,笔记本是否真的属于付大伟,无法核实。   第二,法医认为付大伟身上的伤痕很可能是胁迫伤,即在加害人试图从付大伟的口中获取相关密码时留下的。   第三,法医在对付大伟的衣服进行勘验的时候,在其胸口的位置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物体,怀疑是某种液体干涸后留下的痕迹。精斑预实验则显示为阳性,进一步的实验分析证实,精斑是陈明杰留下来的。   第四,在付大伟的手中发现了一根带毛囊的毛发,坚硬卷曲,法医推断是阴毛,DNA鉴定与陈明杰的吻合。   面对这种高科技证据,陈明杰终于吞吞吐吐地交代,在他找完财物后,见到女人还是没有反应,就产生了邪恶的想法。但他是个“盗亦有道”的贼,知道要是强奸的话可能惹下大麻烦,就对着女人的身体自慰了一番,过程中,他用女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那玩意儿。   但对于对付大伟进行了殴打这件事,他依然坚决否认,坚称自己看到女人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伤,还有呼吸,并没有死。   但很不幸,他的指纹留在了现场,甚至留在了付大伟的衣服上。他自己也承认到过现场,与付大伟发生了肢体接触,至于他供称没有对被害人进行殴打,警方无法核实,他自己也不能提供确切证据。   这个案子可以说证据确凿。   检察院在对该案进行了复核后,依照程序提起了公诉。   该案再次被法庭指派给了我们代理。   对于屡次让公诉机关在法庭上下不来台的我们来说,法庭并没有回避,而是持续派给我们案子,虽让我受宠若惊,更多的则是惶恐,谁知道法院打的什么主意,会不会是想和公诉机关一起来压压我们的气焰呢?   “小明哥你真的想太多了。”张静对我的想法不置可否,“虽然说公检法不分家,不过呢,法院和检察院也不是铁板一块。检察院是誓要给被告人定罪,法院要的是查明真相,冤假错案这种事,他们可承担不起,万一将来追责就麻烦了。   “所以呢,一个愿意参与调查又总能挖掘出一些东西的律师,其实法院一点都不反感,反而很喜欢。法院讨厌的是那些看似正义实则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罔顾事实的所谓死磕派。我要那个,草莓味的。”   张静说着,跳着脚让老罗去给她买冰淇淋了。   然而,困扰我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陈明杰当时在ATM机上的操作并不是取款,而是存款。   对此,他对警方的解释则是,他就是要存钱,就是要存到这张卡里,因为他想使用这张卡。   2   我和老罗仔细研究了一下法院提供的材料,没能从中寻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后,便决定去会见一下当事人。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陈明杰缩在椅子里,双手拢在袖子中,一双眼睛眯缝着,尽管头部一动不动,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刻是停留在某个固定的位置的,甚至从来不会正视任何东西。   就连看向我们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也是余光。   他的左右脸颊各有一片淤青,形成了完美的对称。   “他们打你了?”老罗愣了一下问道,语气中难以掩饰地带着些兴奋。假如陈明杰真的遭到了警方的殴打,那就涉嫌刑讯逼供,常规上来讲,这案子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没有。”陈明杰摇了摇头,“同号的人打的。”   “打得也太对称了点。”老罗皱了皱眉,“说说吧,你到底都干了什么?”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可一定要救救我啊!”没想到,陈明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真没杀人啊!”   “大老爷们儿,哭个毛啊!”老罗忍不住骂道,一脸的不耐烦,“你说说你都干过啥事就完了。”   陈明杰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做过的事,包括对着被害人自慰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从其交代的内容来看,和他向警方供述的内容基本一致。   同样,他坚决否认自己对被害人进行了殴打和杀害。   听完陈明杰的交代,老罗忍不住说道:“你口味真独特!”   “我哪知道他是男人啊,条子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恶心死。”陈明杰苦着脸说。   “你说你早就踩好点了,那你不知道他家里还有别人吗?”我盯着陈明杰的眼睛问。   “我是真不知道啊。”陈明杰看着我说,“我一直就看到他家里一个人啊。那天晚上突然看到多了一个人,差点吓死我。”   “那人当时还有呼吸?”   “有啊。”陈明杰不解地看了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你进屋就先开的灯,是吗?”   “哪敢啊。”陈明杰摇了摇头,“进屋我先等了一会儿,先开的手电,然后才开的灯。”   “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银行卡还有那个写着密码的笔记本?”   “就在床头柜里,都放一起了。”陈明杰眼中的怀疑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问道,“简律师,你问这些干吗?”   “你别管,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我摆了摆手,“你有没有脱被害人的衣服?”   “没有。”陈明杰摇头。   “被害人反抗了吗?”   “没有。”   “你是先找到的钱,还是先做了那事?”   “先找到的钱啊。”陈明杰不服气地看着我,“简律师,我虽然是个贼,但我不是色狼啊!”   “你选择这一家,是因为知道晚上这家没人,对吗?”   “一方面。”陈明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家的锁比较旧,好开。”   “你不差钱,为什么还要偷东西呢?”   “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你到被害人家里偷东西,也是考虑到这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出了事,也不会被重判,是不是?”   陈明杰明显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脸上的伤,是你自己弄的吧?至少有一块是!”我肯定地说道。   陈明杰的表情僵了一下,我追问道:“你有强迫症,对吗?”   “对。”陈明杰一下子垮了下去,带着哀求地看着我,“简律师,能为我保密吗?他们会把我当神经病的。”   “谁都有轻微强迫症倾向,比如我,不用这支笔,就没法记东西。”我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的钢笔。   “我怎么……哎哟。”老罗刚要说话,我在底下已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随即站起了身,“强迫症没什么丢人的,这世界上成功的人大多有强迫症。老罗,我们走吧。”   “别啊,简律师,你可得救救我啊。”陈明杰连忙喊道,“我是偷了不少东西,但我从来不偷光,更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说实话,我在大学教法律的,知道啥事大啥事小,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手。这回这事,我是真冤枉啊。”   “你还是个有道义的贼了?”老罗撇了撇嘴。   “我说过,我也有强迫症,你看,会见当事人的时候,超过半个小时,我就不舒服。”我微微一笑,“陈先生,希望你没跟我们撒谎,你今天说的所有东西,我们回去都会核实的。”   有这样一类盗窃行为,嫌疑人盗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财,甚至没有特定的目的。其盗窃的对象也并不确定,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更有可能是自己家里人。对于盗窃所得的物品,或收藏,或随手遗弃,甚至有时候还会物归原主。   心理学上将这类盗窃行为称为偷窃癖,是一种特殊的变态心理行为,其形成的原因较为复杂,但普遍离不开焦虑、抑郁和强迫症。   患者需要通过这种行为来舒缓自身所承受的压力。   陈明杰是大学副教授,月收入上万,经济上并不存在困难,但正处于晋升教授的关键时期。结合他的供述和刚刚的表现,我判断,他就是一个偷窃癖患者。   “这个陈明杰,肯定不是凶手。”一上车,我就说道。   “得,又来了!”老罗白了我一眼,“老简,查明事实前,别把话说满,小心遭雷劈。”   “平时叫你多读书,你就不听,没听过微反应吗?”我也翻了个白眼,说,“我仔细观察了陈明杰的表情,他在交代那些事的时候,脸上以回忆的微表情为主,没出现说谎的迹象。”   “那玩意儿你也信?你又不是微表情专家,单凭瞬间反应判断,不准吧?”老罗微微皱眉。   “所以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还特意把他叙述的内容打乱又问了一遍。”我微微一笑,“我对微表情的判断可能会出错,但是如果他撒谎,对一件事的叙述从头到尾可能没问题,如果打乱他预设好的顺序,他就很容易出错了。   “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怎么问,陈明杰的回答都和之前说的一样,思考的时间也很短。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长时间和我对视过。撒谎的人都会一直盯着对方,判断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   老罗驾驶着车快速切入了另一条车道说:“我说你今天怎么跟个神经病似的,翻来覆去问个没完没了的,我听着都快烦死了。”   “没办法,这案子,检察院那边的工作做得挺扎实的,我得先确认陈明杰有没有撒谎,才敢说这案子我们到底是大搞还是常规辩护。你慢点,”眼看着前方的路口变成了黄灯,老罗却开始加速,我连忙喊道,“安全第一!”   “要相信哥的车技!”在红灯亮起前的最后一秒,老罗成功穿过了路口,不无得意地说道,“那现在确认了,这案子,你是要大搞一把?”   “对!”我点了点头,“我判断他只是个偷窃癖患者,偷窃癖这东西,就是以偷窃发泄情绪,获取愉悦的一种行为,杀人,不太可能。”我微微摇了摇头,说,“和静约个时间,接下来,我们需要她帮忙。”   这个看起来铁证如山的案子,在我眼里不说漏洞百出但也差不多。因为已经认定陈明杰不是杀害付大伟的凶手,卷宗里很多不是疑点的疑点,此刻都成了我重点关注的对象。   首先就是警方在付大伟的房间里搜查出了大量女性用品,包括服装、饰品、鞋袜、假发和内衣,只有少量男式服装及生活用品。这与被害人付大伟的身份性别不符。但警方并没有查明与付大伟同住的这名女性的身份。   警方表示,既然付大伟身亡时身穿女性服装,那么付大伟本人可能有异装癖,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女人。   不过现在,这个神秘的女人是否存在对洗刷陈明杰的嫌疑就至关重要了。   在警方的调查笔录里,房东曾表示付大伟有使用手机,但对付大伟的职业表述模糊,以无业描述,经济来源不明。那个年代,手机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普遍,一般人还是承担不起高昂的费用的。同时,查明付大伟的银行账户里,存款大概有五万元,这在当时已经算是一笔巨款。   这笔钱从何而来,警方没有查明。付大伟是否可能参与了某种犯罪行为,因分赃不均或内部矛盾被人杀害?警方没有排除这个疑点。   只不过陈明杰的犯罪证据确凿,警方便将这个疑点束之高阁了。   案发后,被害人付大伟的手机没有被找到,推断手机是被凶手拿走的。凶手拿走手机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销赃,但陈明杰否认拿走了被害人的手机,警方围绕陈明杰的销赃网络进行了调查,这些人表示最近没有收到陈明杰送来的手机;二是手机里保存有凶手的重要线索,很有可能,在杀害付大伟之前,凶手通过手机与付大伟联系过。   换句话说,检方目前梳理出来的案情表述并不具备较强的排他性,这在案件审理中是极容易让我们做文章的地方。   我们所缺少的只是陈明杰没有杀人的证据。这很难做到。   “但是,我们可以试试找到真正的凶手啊!”   张静听完了我的疑问后,思考了一会儿就说道:“找证据给凶手定罪,比找证据给人洗刷罪名可容易得多了。”   3   第二天一早,老罗就开着车,载着我和张静,带着全套的设备赶到了付大伟遇害的出租屋。鉴于此处是案发现场,案件还没有审结定案,这里依然处于封存状态。   “今天的任务就是找到这里的确有女性生活的证据。”张静打开勘察箱说,“你们两个,去问问周围的人,看看有没有女性出入的线索。”   “得令!”老罗应了一声,拉着我出了门,留张静自己在屋子里搜集毛发等能够做DNA鉴定的检材。   老罗答应得这么痛快,可不是他对这个案子有多上心。张静不止一次跟我们提起过,一份DNA鉴定的检材成本可不便宜,这笔钱可没理由她来出。老罗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她又搜集了多少材料,对于他来说,换算出来的数字能让他心疼死。   “女的?”付大伟的邻居从门缝里看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但还是皱着眉回忆道,“别说,好像还真有。”   “长什么样儿?和付大伟的关系怎么样?”我连忙问。   “这个就不清楚了。”那人摇了摇头,“我就见过一两回,女的通常是晚上出去,也没见她回来过。”   “和付大伟的关系呢?”   “这更不知道了。”那人说,“从来没见他们俩一起过。”   “这样啊。”我皱紧了眉,“你听过两个人吵架什么的吗?”   “没。”那人笑了笑,敲了敲墙,“这房子,隔音杠杠的。”   “那案发那天,就是4月1日?”   “啥也没听着。”   “哦,谢谢了。”   “好消息是,这房间里可能真有一个女人,坏消息是没人知道那女的是谁。”一回到付大伟的房间老罗就说。   张静没有答话,若有所思地站在卫生间门前。   “有啥发现?”老罗凑上去问。   “有点奇怪。”张静说,“等我鉴定完了再告诉你们结果,大概明天吧,我去找你们。”说完,她拎起勘察箱走出了房间。   “这丫头咋了?”老罗有点摸不着头脑。   “估计是有什么重大发现,要不然表情不会那么凝重。”我说,“我估计这个案子有眉目了。”   第二天上午,张静疲惫不堪地走进了律所,脸上带着淡淡的失落。   “怎么了这是?”老罗放下了一个遥控潜水艇,有些心虚地问。   “小明哥,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张静低下头,小声说道,“我没找到那个女人的线索。所有的检材都鉴定了,都是付大伟的。”   “哦,这样啊,没事。”我也有些沮丧,但还是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哪能这样呢?静你没弄错?”老罗却有些焦急地问。   “我也希望自己弄错了。”张静说着,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老罗!”我低喝了一声,“静大概忙了一晚上吧,还不让她赶紧休息去?”   “我不!”张静倔强地抬起头说,“把卷宗给我,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我忽略了的。”   “不差这一天。”我连忙说,“静你赶紧好好睡一觉,起来再弄。”   “哪有那么多时间呢。”老罗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把卷宗塞给了张静。张静借了老罗的办公室,把自己关在门里研究起了卷宗。   “老罗,你干什么!”我把老罗拉到了一边,“这案子再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静的身体怎能吃得消?再说,她没义务这么帮咱们。”   “老简啊。”老罗突然长叹了一口气,点上根烟,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神情有些怅然,“你说我都这么对她了,她还能缠着我吗?”   “你……”我指着老罗的鼻子,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静是个好姑娘。”   “门不当户不对的,她要的幸福,我可给不了啊。”老罗也叹了口气,“她对于她的家族来说,有着更重要的作用,而不是跟着咱这种人。”   “好,就算这样,她家里把她当工具使,那你呢?咱们总不能也把她当工具吧?!”我微微有些发怒,“静愿意跟咱们混,愿意出来上班,不就是因为咱们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吗?可你看看现在,你干的那都叫啥事?!”   “你不懂!”老罗又叹了口气,“她家里,我惹不起,你更惹不起!”   “我先回去了。”张静突然推开门,走了出来,她低着头,说,“晚上我再来。对了,这个我先带走了。”她晃了晃手里的卷宗说。   快下班的时候,老罗有点坐不住了,他不停地看着墙上的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几次后,我终于不耐烦地抬起了头。“你能别在我面前晃吗?我轮回的路都被你堵死了!”   “老简啊,那个,我有点事,能不能先走?”见我说了话,老罗飞快地说道,满脸的哀求。   “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我瞪了老罗一眼,“你要是不把静哄开心了,咱就散伙!”   “散伙就散伙!简明,我还真就不信了,没了你,这地球还不转了?”老罗的脾气也上来了,气冲冲地说道。   “好啊!”我微微一笑,“静我也带走。”   “你……”老罗一下子垮了下来。   “老罗啊,你说你们俩,纠结不?”我苦笑着说道,“明明都喜欢对方,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小丫头?人家都敢跟家里说不,你怎么就不敢呢?”   “那是因为……算了,我先走了。”老罗说着,转身就走,却差点儿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小骡子,你这是想去哪儿啊?”张静笑盈盈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上午的沮丧早就消失不见,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情。   “我……啊,这不是晚了嘛,我怕你还没吃饭,打算给你弄点吃的去。”老罗恬不知耻地说。   “呸,你有那好心?也不知道是谁要赶我走来着。”张静撇了撇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去给我弄份麻辣烫吧,就你们楼下那个。小明哥,你来看,我有重大发现。”她拿出几份鉴定书放在了茶几上。   “这啥玩意儿?看不懂。”老罗并没去买什么麻辣烫,而是安排行政在饭店定了位子,他一把抓起了鉴定书,翻了翻说。   “叫你多读书吧?”张静翻了个白眼,“小明哥,你告诉他。”   “这个,我也看不太懂。”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太让我失望了。”张静无奈地摇着头,“简而言之,那房间里根本没有女人生活过。”   “啊?”老罗愣了一下,“那不是说,我们搞错方向了?你咋还能这么高兴呢?”   张静抿了一口咖啡,微微一笑:“当然,本来我也没指望能查出女人的线索,专案组的调查不也说过,付大伟有可能是个异装癖吗?我这次只是去证实这件事。你们还记得昨天我在卫生间那儿站了很久吧,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劲?有啥不对劲的?”老罗问。   “你不是女人,当然不知道做女人有多麻烦。”张静白了老罗一眼,“我们女人呢,是一种很可怕的物种,每个月定期流血而不死。所以,惹什么都不要惹我们女人。”   “我天天惹你也没看怎么了。”老罗不解地说。   “从前,世界上有两种男人,一种招惹女人,一种讨好女人,后来啊,第一种男人绝种了。”张静说。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了,静,你赶紧说说你的想法吧。”   “好吧。”张静甩掉了高跟鞋,盘腿坐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我在卫生间里没有发现卫生巾,开始我还以为是侦查员带走了,回去查了一下,他们说没见过卫生巾,当时我就觉得,你们可能搞错了方向。专案组也都是精英警力,这种错误还不至于犯。结果一化验检材,果然如我所料,那些衣服啊饰品啊,都是被害人付大伟用的。”   “等等。”我连忙抬起手,“我听你这个意思,你好像早就确认结果了,怎么——”   “这时候才告诉你们?”张静幽怨地看了一眼老罗,“当然是为了报复某个不能生育的骡子咯。”   “你才不能生育呢。”老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哦,能生啊,那跟我生一个玩玩啊。”张静挑衅道。老罗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沙发里。   “好了,静,你肯定还有别的发现,要不然不能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忍着笑说道。   “还是小明哥了解我啊。”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们想想,付大伟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用女性的饰品?”   “异装癖啊,你刚才不是说了?”老罗这一次反应奇快地说道。   “不太准确。”张静摇了摇头,“你们再想想,之前的调查说他无业,但是有一笔不算小的存款,白天很少外出,晚上却很少在家,在本市也没查到有什么熟人。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职业到底是什么?”   “这个……”老罗看了我一眼,犹豫着说道,“不太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张静耸了耸肩,“为了钱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还敢保证,他绝对不是那种在夜总会坐台的,最多,就是站街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连连摆手,“这也太恶心了。再说,他也没那个功能啊。”   “没那个功能,不是还有别的嘛,价钱还便宜。”老罗突然嘟囔道。   “你说啥?”我瞪了老罗一眼,悄悄看了看张静,生怕这个敏感的话题让她不适应。   “小骡子说得没错啊!”张静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我们厅里这样的档案多了去了。再说了,有古怪爱好的人有的是,没准儿有人就好这口呢。”   说着,她的目光突然在我和老罗之间转来转去,看得我心里直发慌。   “我可没那个爱好!”我大声说道,“老罗,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肯定没有!”老罗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小明哥有没有,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没见他谈过女朋友。”   “你……”看着老罗不怀好意的表情,我真想掐死他。   “谁也没说你们俩有啊。”张静耸了耸肩,“走,吃饭去,吃完饭我们就去核实一下这事!”   4   吃完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张静指挥着老罗,开车来到了案发现场附近的一个公园。如今已经是夏季,出来散步的人多了起来。   就在公园小路的两旁,站着一排比较特殊的人,她们普遍穿着短裙高跟鞋,衣着暴露,浓妆艳抹,并不参与到散步的人群中,而是站在路边,不时搔首弄姿,抛出几个媚眼。   “我们到这儿来干吗?”老罗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身上游荡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查案啊。”张静看着老罗,眼睛里燃起了一团小火苗,“付大伟要做那种事,这里是最方便的。说不定有人认识他。”   “哦,咋找?”老罗终于收回了目光,“这么多人,总不能挨个去问吧?”   “还真就得挨个问,你以为我们搞摸排那么容易啊。”张静从包里掏出照片,塞到了老罗的手里,“不过你可别一上来就问,会引起人怀疑的。要讲究点技巧,最好就是套套近乎,比如做个交易啦,等对方放松戒备后再问。”   “哦。”老罗应了一声,推开了车门,迈出去的腿突然又收了回来,戒备地问道,“谁去?”   “当然是你咯。”张静笑眯眯地说道。   “凭啥啊?”   “这还不简单,你看我是个女孩子吧,怎么可能去干那种事?小明哥一脸正直,一看就不是那种会找小姐的人。”   “我也不是啊。”   “就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最像啊,刚才看得不是挺开心的吗?”张静歪着脑袋说,“别废话,快去。”   说着,张静踹了老罗一脚,老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化了妆,但看上去绝对有四十岁了,一身浓重的劣质香水味熏得老罗头昏脑涨。看到老罗向她走来,她抛了个媚眼,吓得老罗差点儿转身就跑。   “小哥,头一回吧?”女人一把抓住了老罗的胳膊,嗲嗲地说道,“放心,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慢慢你就习惯了。”   说着,女人抓着老罗的手放到了自己身上:“摸摸,咋样,包你满意。”   老罗脸涨得通红,奋力抽回手:“不是……我……那个……我找人。”   “哟,看你一脸羞涩,还以为是个雏呢,原来早有相好的啊。”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大姐,你认识这个人吗?”老罗掏出了付大伟的女装照片,硬着头皮问。   “叫谁大姐呢?我有那么老?”没想到女人却突然大发雌威,“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老罗愣了一下,狼狈地跑了回来。   “怎么样?手感不错吧?”张静一脸微笑,她的身上却正慢慢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啥玩意儿啊,我不干了!”老罗把照片塞给张静,恼怒地说道。   “就你这样,还想破案?”张静撇撇嘴,“看你姑奶奶的吧。”   说着,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向前走去,目光在路边的站街女身上打量着,却并没有像老罗那样随便选一个就贴上去。那些女人面对这么一个靓丽的妹子也没什么兴趣。倒是几个不怎么识趣的男人盯着她那双修长挺拔的长腿评头论足,却在张静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了。   直到快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张静才在一个身材略显丰满的女人面前停下了脚步,目光像挑选货物一样打量着这个女人。   和一般的女人相比,她的个头稍高了点,和我差不多。胳膊和腿也略粗,尤其胸前更是壮观。   “妹子,要服务吗?”女人向张静凑了凑,低声说道,声音却有些沙哑。   “他为什么没来?”张静有些怅然若失地说道。   “妹子原来有意中人啊。”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暧昧的神色,“能给姐看看不?说不定姐认识呢。”   张静幽怨地看了一眼女人,递给她一张照片。   “哟,这不是小丽吗?”女人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就说,“原来妹子是他的顾客啊。”   “大姐,你认识?”张静问。   “别叫姐,叫我哥就行。”“女人”挤了挤眼睛,“我们俩可熟了,不过你也别等了,他可能不干这行了,我都好几个月没看见他了,跟哥走吧,哥的活不比他差。”   面对这个女人突然转“性”,张静丝毫没有惊讶,而是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实不相瞒,我是他妹妹。我哥,我好久没联系上我哥了,听说他在这儿做那种事,我是特意来找他的。大哥,你能联系上他不?他都一年多没跟家里联系了。”张静抓着“女人”的胳膊,带着哭腔说道。   “妹子,妹子,别哭。这个小丽,也太不是人了。”“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干这个都是迫不得已,还不都是想让家里人好过点。”   “对啊。”张静说,“不瞒你说,大哥,我上学的钱都是我哥挣来的,可这都开学好几个月了,我哥还没找我,我爸妈身体不好,一家子人就指着他呢。”   “可是哥也没法啊。”“女人”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你没打过你哥手机吗?”   “打了,一直没人接啊。大哥,你帮帮忙,帮我找找他吧。”   “啥帮不帮的,我们这些人,就靠抱团呢,小丽的妹妹,就跟我自己亲妹妹一样。啥也别说了,对了!”“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哥有个QQ,做生意专用的,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啊,我哥从来没说过。”张静说。   “我给你找找。”“女人”掏出手机,翻找了一会儿,“就这个。”   “谢谢你,大哥。”张静记下了QQ号,千恩万谢地说道。   “谢啥,妹子,有啥困难就来找哥。”“女人”豪爽地说道。   “搞定。”张静钻回车里,一脸得意地说道。   “你咋找得那么准,一眼就看出他是男的了?”老罗目瞪口呆地问道。   “那还不简单。”张静一脸鄙夷地看着老罗,“你看他的骨架,明显比一般女性宽大,身高也过高,头发一看就是假的,再看他的胸,东方女性哪有他那么大的?”   老罗发动了车子,瞟了一眼张静的前胸,形状虽然看起来不错,但规模就要小上不少了。   “看什么呢?”张静俏脸一红,怒斥道。   “没,没看什么。”老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你是因为嫉妒。”   “滚!”张静骂道。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赶忙出来圆场道,“既然已经确认付大伟的职业是这个了,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又多了几分把握,静功不可没。”   “现在还不能放松。”张静却摇了摇头,“别忘了公诉方的意见是入室盗窃引发的激情杀人,在找到真凶前,陈明杰的嫌疑还不能排除。你们送我回厅里,我找网监那边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来。”   张静这一查就查了好几天,直到开庭前一天,她才给老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第二天的庭审别忘了申请新证人出庭,但对于证人的身份,张静却并没有说明。   庭审当天,履行完了必要的法律程序后,我把之前想到的那些疑点提了出来,并向陈明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往付大伟的银行卡里存钱?”   “我就是想自己用那张卡。”陈明杰说。   我点了点头说:“审判长,我想,这应该能够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陈明杰是个偷窃癖患者。对于偷窃癖患者,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偷来的东西或收藏或自己用或丢弃,有时候还会送还失主。其以偷窃的方式来满足一种自我缺失,这种人并不会去做额外的犯罪行为,尤其是杀人!”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听完了我的质疑,公诉人站起身说道,“辩护人提出的疑点的确是目前我们没有排除的。但是,我希望法庭注意的是,在这起案件中,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被告人过失致人死亡的事实,现场证据、痕迹都已明确指明了这一点。因此,辩护人提出的疑问是否排除并不重要。至于辩护人说的,偷窃癖患者并不会杀人,这只不过是一般情况下,何况单凭被告人向被害人银行卡里存钱就断定被告人是偷窃癖患者,好像证据并不充分。”   “的确,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陈明杰是偷窃癖患者。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审判长,我们都清楚,在法庭审理中,所有的证据链条和推测都必须具有排他性,即如果不能排除我提出的疑问,那么这个案子的事实就不能说是清楚,证据也不能说是确实充分。我方申请新的证人出庭。”我说道。   “准许。传证人到庭。”审判长说道。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囚服、戴着眼镜的平头男子出现在了法庭上。   看着这个男人,我张大了嘴,难掩惊讶。我看了一眼老罗,他也和我一样的表情。   这个男人我们并不认识,我原本以为,今天出庭的还是张静,我们提交的申请里指明的也是张静,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换了个人。这让我和老罗有点措手不及。   “证人,请向法庭说明你的身份。”不等我和老罗质疑,审判长已经说道。   “我叫汪文斌,目前正在服刑。”证人垂头丧气地说。   “你是否清楚你的权利与义务?作为证人,你须如实向法庭陈述你所知道的事实,如刻意隐瞒或伪造证据,将承担法律责任,你清楚吗?”审判长问。   “清楚。”汪文斌点了点头。   “请辩护人提问。”审判长说。   “证人,你因为什么服刑?刑期多久?”我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张静把这么一个人送上法庭作证,甚至绕过了我和老罗,必然有特殊的目的,搞清他到底做过什么是眼下尤其重要的一件事。   “嫖娼,行政拘留十五天。”汪文斌说。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一动,转身从辩护席上拿起了付大伟的照片。“你嫖娼的对象是不是这个人?”   “对。”汪文斌点点头。   果然,张静并不是无的放矢地把这个人推上法庭的。   “4月1日那天,你和这个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请详细向法庭陈述一遍。”我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说道。   “4月1日那天。”汪文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老婆怀孕七个月了,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没过过夫妻生活,实在熬不住了,就在网上找了个应召女,就是刚才那个人。我们在网上谈好了价钱,留了电话,我就去她那儿了。   “结果到那儿一看,我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说话的声音太粗了,真人跟给我的照片比也壮实了不少。我留意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嘿,这货竟然有喉结!”汪文斌恼怒地说道,“一看我发现了,他倒也没瞒我,痛快承认自己就是男的。   “你猜他怎么说?这小子还振振有词地说男的怎么了?男的更懂得男人要什么。说完上来就扒我裤子。我操,你说这他妈的恶心不恶心!”汪文斌嫌恶地干呕了几下,“法官大人啊,我承认我有嫖娼的意图,但对方是个男的,我们也没真做那事,我一看是男的,赶紧走吧,我可不干那恶心事。我这顶多算是嫖娼未遂吧?是,我走的时候,一来气把他手机拿走了,可他对我造成伤害在先,我这就是索取点赔偿,这不是什么大罪过吧?咱国家法律也没规定跟男人干这事犯法,咋就把我拘留了,还给我整法庭上来了?”   听到这儿,我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张静,不仅对我们有意隐瞒了汪文斌的真实经历,对汪文斌,她也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汪文斌,我问你,你和付大伟——就是你嫖娼的对象之间,”法官犹豫了一下,大概也在思考着怎么措辞,“在当天有没有发生肢体冲突?”   5   “有啊。”汪文斌痛快地承认道,“你想啊,一个大男人装女人出来卖,这事搁你身上你不来气?我当时就揍了他一顿,要不是怕吃人命官司,我当时非打死他!”   “辩护人,你还有问题吗?”审判长问,我摇了摇头,审判长又向公诉人示意道,“请公诉人提问。”   “这位证人,你都殴打了被害人的哪些地方?”公诉人问。   “那我哪记得,反正就是肚子、胸口吧。”汪文斌说。   “在你离开的时候,被害人是否已经死亡?”公诉人问。   “没啊。”汪文斌说,“我走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喘气有点费劲。”   “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公诉人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汪文斌不解地问道。   “证人,很遗憾,你的愿望实现了。在你对被害人付大伟实施殴打后的几个小时,付大伟因心脏病发作猝死。目前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心脏病发作的诱因和你对他的殴打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审判长说。   “啊?不是……我……我没想杀人啊!”汪文斌脸色死灰,颤抖着说道。   “请将证人带离法庭。”审判长说,“请公诉方发表最后意见。”   “审判长,我方没有意见。”公诉人站起身,“我方刚刚从庭外获得了重要证据,显示被害人付大伟身上的伤痕都是由刚才的证人汪文斌造成的。非常感谢辩护律师对本案的深入调查,使得本案能够真相大白,避免了一起冤假错案的产生。鉴于本案在审理期间案件事实、证据发生新变化,我方现依法对陈明杰过失致人死亡部分提出撤诉申请,对陈明杰入室盗窃部分希望法庭依据已查明的事实,依法进行裁判。”   公诉人说得很有礼貌,但我和老罗却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辩护人,对于公诉人提出的撤诉要求,你方有什么意见?”审判长问。   “我们没有意见。”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微笑着说道。   “现在宣布休庭半小时。”审判长和其他合议庭成员协商了一下起身说道。   半小时后,法庭重新开庭,审判长直接宣读了判决书:“陈明杰入室盗窃过失致人死亡一案,因公诉方提出撤诉申请,本合议庭经审查后认为,理由充分,同意撤诉。   “本法庭本次审理案由为陈明杰入室盗窃及过失致人死亡,现公诉人对陈明杰过失致人死亡撤诉。关于陈明杰入户盗窃一案,经本法庭审理查明,陈明杰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多次采用秘密手段入户窃取公民财物,数额特别巨大,证据确实充分,事实清楚,其行为已构成盗窃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应予支持。   “辩护人提出,陈明杰归案后,能够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并主动供述了警方尚未掌握的部分犯罪事实,符合自首情节,应减轻处罚。对于此辩护意见,本院予以采纳。辩护人称陈明杰是偷窃癖患者,应判定其患有心理疾病,应减轻处罚,因证据不足,本院不予采纳。陈明杰多次作案,且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不符合缓刑的标准,对辩护人提出的缓刑意见,本院不予采纳。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第二十五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第五十三条、第六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陈明杰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千元(此款应在判决生效后一个月内缴纳)。(刑期从判决执行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以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   “二、违法所得责令退赔。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三份。   “对汪文斌过失致人死亡一案,不在本次审理的范围之内,公诉方可另案起诉。退庭。”   这个案子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甚至我和老罗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汪文斌,还成了本案的凶手?   我和老罗一走出法庭,就看到张静鬼鬼祟祟地夹在人群里,试图躲过我们俩。   “这小丫头片子。”老罗撸起袖子,钻进人群,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张静拎了出来,“你也太坑人了,这事不早打招呼,要不是老简反应快,差点儿让你整蒙圈了!”   “这就是对某些人故意想气走我的报复!”张静哼了一声说。   “静啊,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我问,这可是刚刚在法庭上就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一起行动的时候,她除了找到能够证明付大伟是“站街女”的证据外,并没有其他重要的发现。   “简单啊,我不是说我弄到付大伟的QQ了吗?”张静说。   我猛然想起,她的确这样说过,但是那之后,除了让我们申请新的证人出庭外,她再没传递过任何消息。   那天回去之后,张静就让网监的同事破解了密码,查了这个QQ的聊天记录。在最近联系人里,她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号的主人就是出庭作证的汪文斌。   张静拨通了电话,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身份。她原本以为汪文斌会否认,没想到,他开口就说:“我知道你们为啥找我,我哪知道那是个男人啊!”   就因为这一句话,张静迅速向上汇报,本已解散的专案组再次集结,将汪文斌抓捕归案。   归案后,汪文斌主动交代,自己对被害人实施了殴打,并在临走时拿走了付大伟的电话。   不过,在张静的策划下,警方并没有告知汪文斌付大伟已经死亡的事实。   “这样在法庭上出其不意,他才没时间想怎么撒谎嘛。”对此,张静倒是满不在乎,“而且,你们没看公诉人当时那张脸,真是爽死老娘了!”   “你还是第一个把坑人说得这么义正词严的。”老罗竖起了大拇指,“汪文斌碰到你,真是倒了血霉了。不过这个案子啊,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张静好奇地问道。   “嫖娼需谨慎。”老罗一本正经地说道。   “信不信老娘打断你的第三条腿?!”张静剽悍地说道。   “要我说,男人啊,还是老老实实的好。”我说,“不记得哪个大神说过这么一句话,不幸的婚姻往往伴随着一方的出轨,而忠实却又是婚姻的所有权利中最重要的权利。”   “看看小明哥这觉悟,小骡子,你好好学着点!”张静不满地说道。   “出去嫖,谁知道会嫖到什么人呢?就像汪文斌,嫖到个男人,搞不好下半辈子都不举了。”我补充道。   “你……”张静彻底暴走了,“都什么人啊,你们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说着,她把一沓发票塞到了老罗的手里,“就冲你们俩这德行,这案子别想让我掏腰包!”   看着那沓发票上的数字,老罗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第五章 公路游魂   法律不可能使本质上是道德的或纯洁的行为变为犯罪行为,正如它不能使犯罪行为又变成纯洁的行为一样。   ——雪莱   1   张静曾说我有一双钛合金狗眼,不管是什么样的嫌疑人,在我面前都会无所遁形。这话说得不太准确,我只是能从当事人的眼睛中判断他是不是真的有罪,而这种判断,准确率并不高,只能说我的运气还不错。   假如我真的有一双钛合金狗眼,我又怎么可能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却看不透张静这个人呢?她的身世背景,她在我们面前的欢快跳脱,对于我来说,一切都很神秘,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第一次肯主动掀起冰山的一角,让我震惊不已还是在2008年的时候。那年9月14日,是中秋节,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却发生了一件非常恶劣的案件。   那天夜里,市交警队组织了集中整治严重违法行为的夜查行动。行动中,交警发现一台可疑车辆在临近检查点时突然靠路边停车,司机跳下车后,摇摇晃晃地冲进了路边的绿化带。   执勤的交警们迅速追了上去,将此人按住。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让交警们明白,此人已经不是酒驾,而是涉嫌醉驾了。   被捕时,此人还不忘大呼小叫:“警察叔叔啊!你们可得帮帮我啊!我车让人偷了啊!你们快去抓那孙子啊!我追了他一晚上了!”   这一幕让交警们哭笑不得。   交警将此人带回队里后,在处理留在现场的那辆车时,再次发现了异常。   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有一辆车肇事逃逸,并准确报出了车牌号码和车辆型号,但在接警员询问肇事地点和肇事具体状况时,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指挥中心将这一情况向执勤的警员做了通报,要求密切注意这一事态。正在处理那名醉驾司机驾驶的车辆的警察注意到,报警人说的肇事车辆正是他眼前的这一辆,他多了个心眼,仔细观察着车辆状况,在车胎上发现了一些深红色的痕迹。   借着强光手电,他蹭了一点下来,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骤然变了:“这他妈是血啊!”   交警队随即分出一组人,沿着血迹一路追溯,一个小时后,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土路上发现了一名死者。   死者穿着一件膝上大概十厘米的黑色抹胸礼服,赤着双脚,高跟鞋掉落在路边。从穿着和裸露在外的娇嫩皮肤判断,她应是一名年轻的女孩儿。但对于她的身份,交警们就无从判断了,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随身包,以及能够证明其身份的证件、手机等物品。   最让交警感到无奈的是,发现时死者的头已经碎裂,被车轮碾压成了一摊肉饼,交警借助铁锹才把这部分身体组织装上殡仪馆的车。   “看这样,除非有人报案,要不然很难查明身份了吧?”一名刚入行的交警擦了擦嘴角的呕吐物说,“可惜了,一看就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让刑警队介入吧。”一名经验丰富的现场勘察员在看过现场后直接说道,“这是车辆反复碾压才能造成的后果啊,从车辙痕迹来看,这个路段就只有那一辆车经过。”   “就是说,”老勘察员蹲在路上,对着车辙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这孙子撞完人之后,来来回回开了好几遍,活生生把这姑娘的脑袋碾碎了!”   刑警很快介入了此案,并迅速查实,肇事司机林菁,本市某企业的总经理。对于当天自己涉嫌醉驾一事,林菁供认不讳。但对于自己肇事致人死亡并对被害人进行碾压一事,林菁却坚决否认,坚称自己正常行驶,绝没有撞到任何人。然而他的车没有安装行车记录仪,那个路段又异常偏僻,不在监控范围内,他的话自然也就无从证实。   法医对被害人进行了尸检,死者女性,从骨龄判断,约二十三岁,上下误差不超过两岁;尸长约一百七十二厘米(因头部缺失,无法准确计算身高);处女膜陈旧性损伤,生前未遭遇性侵,无生育史,身份不明。法医拟通过3D颅骨复原技术重绘死者的容貌,但死者头部遭遇反复碾压,能否复原成功,法医并未给出明确结论。   “别抱太大希望,你们还是加派人手在那周边摸排吧。”法医如是说。   根据尸体状况,法医推测出了一个死亡的时间段,也无法排除林菁的嫌疑。而在林菁的车辆上也确实发现了死者的血迹。一周后,交通部门出具了鉴定报告,证实肇事车辆确是林菁所驾驶的那辆无疑。   该案被迅速移交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在对案件进行复核后认为,案发当时,林菁涉嫌醉驾,且是在明知醉酒状态下依然驾车出行,有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嫌疑;肇事后,林菁没有对被害人进行积极救治,而是对被害人进行了反复碾压,显然是认为被害人一旦存活,自己要承担的赔偿责任更大,主观恶意明显,已不能以交通肇事罪来起诉,而应以故意杀人罪起诉;案发后,林菁有逃逸举动,情节恶劣。   不过这一次,检察院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提起公诉,而是要求警方对该案进行补充侦查,理由是肇事车辆上的血太少,不符合现场形态。   这回找上门的,是林菁的妻子胡可,一个四十多岁、雍容华贵、气场强大的女人。   “老林绝不会干那种事!”律所办公室里,胡可占据了主位,微仰着头,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态。   一个二十多岁的黄毛年轻人——据说是胡可和林菁的儿子,林果果,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站在胡可的身边。   这幅景象让老罗很不爽,不过他强压着怒火,赔着笑脸。原因嘛,胡可一进屋的时候就说过了,两百万,是这个案子单纯的酬劳,至于其他的支出,实报实销。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毕竟林先生当时喝了酒。”老罗难得低声下气地说。   “我妈说不会就不会!”林果果眼睛一瞪,猛地一拍桌子,“不信我妈的话?!”   “果果!”胡可低喝了一声,阻止了林果果。   我也拉了拉老罗,这小子脸上虽然带着笑,但是放在下面的拳头已经握紧了,林果果再多说一句,恐怕他就要尝尝满脸桃花开是什么滋味了。   “抱歉,罗律师,果果还小,希望你们别介意。”胡可微笑着说道,修长的手指在那张还没签章的支票上摩挲着。   “不介意不介意!”老罗连连摆手,“你说,你想要什么结果吧?”   “痛快!”胡可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听说,你们接的几个案子,到最后都是无罪释放,我不求他无罪,少判几年就行。”   “冒昧问一下,为什么这样?”我微微皱眉,这个胡可,一口咬定林菁没有肇事,却又不要求无罪释放,这似乎有些矛盾。   “没什么,男人啊,就得适时给他个教训,要不然,尾巴就翘上天了!”胡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站起了身,以无可挑剔的优雅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看着胡可和林果果走进电梯,老罗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说:“这娘儿们,以为自己是谁呢?!小李,把支票存上去!”   他把支票交给了财务,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压抑的不满却无处发泄:“老简,你咋不拒绝这案子呢?!你不说话,我都不敢动手。”   “你都不敢动手,我就敢拒接案子了?”我也在沙发上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个胡可,带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那现在咋整?”老罗斜着眼睛问我。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幸好,胡可不要求无罪辩护,少判几年就行,这案子,还是有搞头的。”休息了一会儿,老罗渐渐恢复了些力气说道。   “怕没那么简单。”我沉重地摇了摇头,“胡可的要求太奇怪。案子到现在还没起诉,我们能做的事太少。找找人,先了解一下案情。”   “两百万啊!”完全恢复过来的老罗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这样的案子咱们多接几个,用不了几年咱就是千万身家,到时候就能移民去荷兰,满足你那小小的变态欲望了。”   “恶心!”   我随手抓起一个抱枕,丢给了老罗说:“约下静,看看她有没有什么线索。等会儿咱俩先去见见林菁。”   “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绝对没有撞到人!”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只有四十五岁的林菁却已经是满头白发,憔悴不堪,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不堪重负。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到底什么情况?”我问。   “当时本来是参加一个聚会,我儿子和老婆有事先走了。后来家里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有事。”林菁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我开车走的,开到那段路的时候,车确实颠簸了一下,但是我没看到人啊!”   “会不会因为太着急,你没注意到?”   “不可能。”林菁摇了摇头,“因为喝了酒,我车开得很慢,那段路又没有路灯,所以我特别小心。”   “颠了那一下,你没下车看看?”老罗问。   “没啊。”林菁摇了摇头,“那段路本来就不太好走,我又着急回家,也没在意,连车都没停。”   我看了一眼老罗,知道从林菁这里是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静那边?”我问。   老罗摆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她把卷宗搞出来了,在办公室等咱们。”   “那走吧。”   我们告别了林菁,回到了律所。张静正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   “完了完了,这回我犯了大事了。”一见到我们,张静就迎了上来,急促地说道,“这些都是保密档案,我偷偷复印出来的,要是被发现我就死定了,肯定要被开除的,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可拉倒吧,你爸打你?”老罗白了张静一眼,“你爸敢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家老太爷得跟他玩命。”   “那我也没工作了啊,以后谁养我啊?”张静的谎言被拆穿,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老罗呗,还能有谁?”我从张静手里接过了卷宗,那上面还盖着大红的印章,明确写着卷宗的用途就是借调,说是偷出来的,这个谎言实在是太不走脑子了。   不过,在这事上她好像也不用走脑子,她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老罗接受她的说辞。   这份调查的卷宗显示,林菁被捕当时,每百毫升血液里酒精含量达到九十毫升,远超醉驾标准。交警部门对现场痕迹进行了详细勘验,证实现场遗留的轮胎痕迹与林菁驾驶的越野车吻合,并强调,车辆肇事后,有一段刹车痕迹。从刹车距离上判断,当时的车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在限速三十公里的路段上,这辆车已经严重超速,涉嫌危险驾驶。停车后,该车辆进行了倒车行驶,对死者的头部进行了反复碾压,主观恶意明显。   看完了卷宗,老罗咂着嘴说:“这案子不太好办啊。情节太恶劣了。”   “林菁说那段路况不太好,他没太在意,根本就没刹车,对吧?”我说。   “嗯。”老罗点了点头。   “那刹车痕迹是哪儿来的?”   “林菁的话不太可信。”老罗摇了摇头,“喝了那么多酒,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能都不记得了,现在又急着脱罪,估计没跟咱们说实话。”   “老简,你看这样行不行。”老罗说,“想办法让林菁多赔点钱,这样一来,至少能让死者家属好受点,要是能取得家属谅解,这事能好办不少。”   “行啊。”我点了点头,“只要你能找着死者家属。”   我指着卷宗里的一页说:“到现在为止,警方还没查明死者的身份,以无名氏代替呢。”   “靠!”老罗骂了句脏话。   “别在我面前骂人,玷污了我高贵的形象!”张静一脸鄙夷地看着老罗说,“我记得,检察院打回来补充侦查的原因是说车上遗留的血迹形态与现场不符吧?咱们去看看怎么个不符不就完了吗?明天就去。”   2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了市交警队的停车场,作为本案重要的“凶器”,林菁驾驶的那辆越野车就停在这里。张静在和有关部门打过招呼后,就带着全套的勘察设备,带着我和老罗一起来到了这里。   “把尸检报告给我。”张静站在车前,看了一会儿说。   老罗从包里拿出尸检报告,递给她,满脸不解地问:“你看尸检报告干啥?”   “废话,我不得结合尸体的损伤形态来作判断吗?!”张静白了老罗一眼,“不懂就别说话,老实在一边看着。”   老罗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悄声问我说:“她怎么了?今天脾气这么大呢?”   “嗯,”我故作神秘地仰头看天,“老夫我掐指一算,方知今日静有血光之灾!”   “说人话。”   “来例假了呗,女人这时候最是反复无常。”我说。   老罗竖起了拇指,一脸的钦佩,说:“你牛,这玩意儿都能算出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和算不算可没什么关系,老罗要是细心一点,静的一些事情他明明可以记得很清楚。   “小明哥,你看。”张静似乎没听见我们俩的对话,指着尸检报告的一页说,“法医证实,死者大腿部有因撞击产生的淤青。综合死者的身高,这个淤青应该是车辆的保险杠撞到她身上后留下的痕迹。”   “没错。”我点了点头,“法医也是这么认为的。”   “事故勘验报告里说肇事车辆当时的车速是多少?”张静问。   “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老罗说。   张静没有说话,戴上了一副手套,突然伸出手用力地在肇事车辆的发动机盖上按了按。啪的一声,发动机盖凹下去了一大块。   “完了完了,这可是重要物证,静你惹大麻烦了!”老罗一脸的痛心疾首,“你咋那么不小心呢?这得赔多少钱啊?你搞的,你自己赔啊,我可不出钱。”   “你再废话,信不信我去民政局把你婚姻状况改成已婚?!你的钱就全是我的钱了。”张静哼了一声,“要不是为了让你身心都臣服于我,老娘早就这么干了!少见多怪。你以为这物证还有什么用?真搬到法庭去?人家只要照片和报告,也就你们,还来看这东西。”   说完,张静干脆用力一撑,坐到了发动机盖上,说:“小骡子,做好笔记,这是本案的第一个疑点。也幸亏是岛国的产品,换德国车,我还未必能发现。”   “疑点?哪来的疑点啊?”老罗一脸的不解。   “叫你记你就记,哪来那么多废话。”张静一脸的不高兴,“在正常情况下,肇事车辆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撞击到被害人,因为惯性,被害人会在瞬间向来车的方向倾倒,这时候死者的头部会撞击到肇事车辆的发动机盖或者前挡风玻璃,然后再向前抛出。这辆车的发动机盖你们也看到了,轻轻一按都会留下痕迹,更不用说撞上来。   “但是车上并没有留下撞击的痕迹,就连保险杠上都没有。这些不值得怀疑吗?”张静说。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确实是这样。”老罗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车的保险杠,“神了,还真没有撞击的痕迹。”   “这只是第一个疑点,更多的疑问还在后边呢。”张静从车上跳了下来,继续翻看着尸检报告,“交警说,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是呈俯卧状的,法医在尸体的背部发现了剐蹭伤。从死者的身材来看,要想在这个部位留下伤痕,肇事车辆底盘的离地间隙不应超过二十厘米,但是这辆车。”她敲了敲林菁的车,“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型号的车最小离地间隙是二十二厘米。”   说着,张静突然在车前躺了下去,慢慢地蹭到了车子底下说:“小骡子,手电。”   老罗依言递上了一支强光手电,张静打着手电,仔细观察着车底。五分钟之后,她从车底下钻了出来,一言不发地从勘察箱里取出了几张试纸和一管试剂,重新钻回了车底。   我和老罗提心吊胆地等着张静的结论,紧张的老罗甚至在点烟的时候不小心拿倒了烟。可惜,对于痕迹勘察这种事,我和老罗上学的时候虽然也学过,不过他补考两次、重修三次,我也只比他少了一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肇事车辆绝对不是这辆车。”张静脸色阴沉地从车底钻了出来,“底盘上没有检测到任何血迹。把勘验报告给我。”   我赶紧递上了勘验报告,张静只看了几眼,就把那份勘验报告摔到了地上:“这是哪个王八蛋作的勘验报告?!这他妈的简直就是渎职!玩忽职守!应该拉出去枪毙!”她忍不住爆起了粗口,末了,还用力踩了几脚被她贬得一文不值的勘验报告。   “息怒息怒,姑奶奶息怒!”老罗一边喊,一边从张静的脚底下抢救着那份报告,“这玩意儿对我们老重要了,就算有问题,在我们律师手里也有非常重要的用处啊。”   “静,你没事吧?”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宇宙燃烧的张静,小心翼翼地问道。例假期的女人容易暴怒,但是暴怒到这个程度的,至少我还没见过。   “我没事。”张静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却森寒无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份勘验报告漏洞百出,只是根据现场车辙和车轮上的血迹就断定这是肇事车辆。对于事发时理应留在车辆上的客观痕迹只字未提,做出这份鉴定报告的人,绝对有问题。”   “这案子,另有隐情?”老罗掸着报告上的尘土把报告收回包里,说道,“这不太可能吧?这么明显的漏洞……”   “小骡子,不是每个律师都能有机会对物证重新勘验的,你们也就是遇到了我。”张静难得语重心长地说,“也不是每个鉴定人员都像我一样努力查明事实真相,有些害群之马只想尽快破案,给自己捞点功劳。”   “喂,你们什么人?干什么呢?!”远远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带着一个孩子向我们走了过来,边走边喊道。   那孩子有点奇怪,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头上还戴着一顶和医院的病号服配套的帽子。   “我们是林菁的律师,正在对涉案的车辆进行勘验。”我迎上去说道。   “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白大褂冷声说道。   “对涉案物证重新勘验是我们律师的权利。”我说。   “经过我们同意了吗?”白大褂冷笑了一声,“请马上离开这里。”   “你……”我刚要发火,张静却突然走了上来,扯住了他的衣袖,“小明哥,走吧,他说得没错,我们没权利待在这儿。”   “我们是律师,凭啥不能在这儿勘验物证?!”老罗叫道。   “怪我。”张静歉疚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打了个招呼,没办理正常的手续,现在人家撵我们走,一点毛病都没有。”   “算了算了,我们走。”眼看着老罗又要发火,我连忙说道。   “现在我们去哪儿?”离开停车场,老罗没好气地说道。   “行了,老罗!”我扯出了一张笑脸,“静已经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找到了,别那么小气。”   “说得容易啊,可是我们没有专业的鉴定报告啊。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篡改了证据咋办?”老罗叹了口气,“刚才要是拍下照片就好了。”   “你是不是傻?”张静看着老罗,说道,“死者脑袋都没了,怎么篡改证据?再说,都有人知道我们来了,还敢篡改证据,你当他们和你一样傻?”   “姑奶奶,我说不过你,你说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吧?”老罗耸耸肩说。   “这还用我教你?”张静瞪大了眼睛,“首先你们当然要质疑专家的权威性,然后申请对物证重新勘验啊。你这律师是怎么当的?”   “你说得轻巧,怎么质疑?”老罗反驳道,“人家可是专家,我们俩连门外汉都算不上。”   “一看你就没仔细看物证,小明哥,你说!”张静没好气地说道。   “我刚刚注意到,这辆越野车的四个轮胎都是新的。”我想了想,说,“假如,恰好肇事车辆的车胎也是新的,和林菁的车用的是同样的车胎,而车型也恰好一样,你们说专家能不能分辨出来?”   “如果那什么专家有心分辨,借助仪器,多角度,多耗费点时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张静说。   “可是我们发现的那些在勘验报告里都没有提出,你觉得,这个专家是那么有心的人吗?”我微微一笑。   “聪明!”张静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现在送我去现场,我再给你们找几个疑点,给你们打赢这场官司多上几道保险。”   “当时,死者是斜躺在路中央的吧?”肇事现场,张静拿着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说,“这条路这么窄,勉强能容纳一辆半的车通过,要是你们的话,会怎么开?”   “在路中间走呗。”老罗晃动着车钥匙说。   “那顶多从被害人的身上骑过去,怎么可能碾压到被害人的头?”张静说。   “故意的。”老罗脸色一变,“只能说肇事司机就是奔着她的脑袋去的。”   “你还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骂你几句脑袋马上开窍了嘛。”张静赞赏地点了点头,“那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死者躺在这个地方,刹车痕迹也是从这里开始的,这里有什么问题?”   “这有啥问题?”老罗挠了挠头。   “刚夸你几句就掉链子了。”张静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不是说过,车速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吗?撞到人之后,人会飞出去的。可是这个痕迹证明,肇事车辆的时速不足以把人撞飞!”   “所以勘验报告里为了加重林菁的罪行,伪造了时速?”老罗皱紧了眉。   “未必。”张静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这里还有一道刹车痕迹,这个痕迹显示,车速可能达到了报告里说的数据。但是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从静止加速到百公里以上。”   “所以,其实当时这里有两辆一样的车经过,其中一辆肇事,林菁的车在高速驶过后做过一次急刹车,他自己不记得了。”我说。   “没错。”张静点了点头,“还有,看着这个地方,你们有什么想法?”   老罗看着土路两边丛生的荒草,想了想,说道:“荒凉!”   “你觉得,穿那么昂贵的衣服,打扮那么入时的时尚少女,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且还是在晚上?”张静问。   老罗愣了一下,从我手里抢过了卷宗,快速地翻动着。“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随身财物,是……抢劫?”   “对,有很大可能是抢劫。”老罗肯定地说道,“凶手劫持了被害人后,来到这个地方实施了抢劫,并杀害了被害人,抛尸在路中央,以这个路段的照明条件,过往车辆是很难注意到的,然后发生了碾压。”   “凶手杀害被害人的时候,致命伤可能就在头部,但由于遭遇车辆的反复碾压,头骨碎裂,法医也无法分辨被害人是否遭到了其他侵害。”我也说道。   “是个合理的推断。”张静点了点头,“不过,我更正一点,凶手可能是利用交通肇事来杀人的。即抢劫之后,驾车撞死了被害人,撞倒被害人后马上刹车,调整姿态,反复碾压被害人。要证明这一点,最好搞清楚死者的身份和她当天的行动轨迹。”   “那是办案机关的事,我们俩只是律师,帮当事人打赢官司就行了,别的我们才不管呢。是吧,老简?”取得了关键性的线索,老罗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走了,今天晚上吃大餐庆祝,我请客。”   “请客我没意见,但是这案子你们俩不帮我的话……”张静双手握在一起,活动着手腕,“你们可以试试,老娘我在队里还真没遇到过几个像样的对手。”她看了一眼老罗,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还没揍过黑带呢。”   3   对于张静的威胁,老罗原本是打算反抗一下的,但是在张静一个干净的过肩摔把他骑在身下,然后保持这个极为不雅的姿势揍了老罗十分钟,其中有九分钟是老罗在声嘶力竭地求饶之后,张静的计划就以全票赞成通过了。   “难怪你到现在还单身!”老罗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愤愤不平地说,“动手能力这么强,敢要你的肯定都有受虐倾向。”   “姑娘我动手能力虽然强,但这不是我单身的原因,至于到底为什么,你比我更清楚。真爽啊!”活动完手脚的张静大大咧咧地躺在后座上,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本借来的卷宗。   “我们去哪儿?”老罗回头问了一句,“那玩意儿你都快背下来了,怎么还看个没完没了的?”   “细节决定成败!”张静坐起身,把卷宗展开递到我面前,“小明哥,之前我就说这勘验报告有问题,我现在越看问题越大,总觉得做这份报告的人隐藏了什么东西。你说,会不会这人知道真相?”   我愣了一下说:“这……不太可能吧?这可是交警队做出来的报告。”   “小明哥,你太单纯了。”张静叹息着摇了摇头,“小骡子,去交警队,我们去找这人问问。”   “得嘞!”老罗一打方向盘,车子冲进了主路。   路上,张静给交警队打了个电话,约了时间。我们到交警队的时候,那个做出了报告的李姓勘察员已经在小会议室里等着我们了。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却背对着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看着这个人的身形,我觉得有点眼熟。   “李警官?”我问了一句,对方没有回应。   “李警官!”我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句。   这一次,这个李姓的勘察员终于回过了头,不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很是茫然。但很快,他就露出了一抹笑容,虽然怎么看这抹笑容都很勉强。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简明律师,也是林菁的委托辩护人。”我微笑着说道,“您是……”我翻了一下勘察报告,“李淼警官,对吗?对林菁肇事一案做出勘察报告的李淼警官?”   “我是!”李警官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我们,双手握拳放在了腿上。   “等会儿!”老罗突然说道,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罩,二话不说就往李警官的嘴上罩。李警官敏捷地向后一躲,怒目而视,可口罩却已经被老罗戴上了。   “你干什么?!”张静喝道,“捣什么乱?!”   老罗却冷笑了一声说:“打刚才我就看这小子眼熟,你们还没认出来?”   我和张静闻言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这个李警官不是别人,正是在停车场把我们赶出来的那个人。   “说说吧,你小子阻止我们勘察那辆车,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你的报告有问题?”老罗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冷笑着问道。   “没什么目的。”李警官摘下口罩,看了一眼张静,笑了一下,“履行我的职责而已,没有手续,谁也不能动物证。”   老罗怔了一下,李警官的回答虽然只有一句话,却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一向办事只在最紧急时刻才走脑子的老罗没了办法,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   “李警官,别介意,我这位同事脾气不太好。”我连忙赔笑道,把委托书拿了出来,“这是我们和林菁的协议,我想这能证明我们的身份了。”   李警官接过委托书,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了一下说,“我们在查阅档案的时候注意到,你们找到被害人时,被害人躺在路中间,法医的尸检报告指出,被害人大腿部有遭遇撞击的痕迹。”   “是这样。”李警官点了点头。   “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继续说道,“被害人遭到了正面撞击,那么在这种撞击形态下,肇事车辆在撞击被害人之后,应在发动机盖上留下痕迹,保险杠也应留有撞击痕迹。死者的尸检报告也明确指出,在其背部有明显剐蹭伤,应是肇事车辆在驶过被害人身体时造成的,因此,肇事车辆的底盘上也应留有被害人的血迹或皮肤组织。但是在你做出的这份勘验报告里,并没有针对我上面提到的这些痕迹做出勘验说明,也没有对为什么没有留下这些痕迹做出合理的解释。这是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问题。”李警官笑了一下,“在事发路段,车辆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驶,撞击到人之后,会在车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被害人也会因为巨大的撞击力离开原地,这是一个常识。”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是,”李警官接着说道,“我们能够看出,刹车痕迹出现在死者的身后,即车辆肇事并驶过被害人之后采取了制动,被害人并没有被撞飞,这是不符合常理的。通过现场勘察,我们认为,该路段的照明条件较差,途经车辆都会开灯行驶。被害人行走在该路段,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身后来的车辆,驾驶员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路上有行人。那么最有可能的一种事故形成原因就是路人为躲避车辆,走到了路边,车辆在经过时,将被害人卷入了车轮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害人的鞋子在路边,而尸体却在路中间。   “同时,车辆驶过后,因为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了人,驾驶员做了紧急制动,并进行了往返行驶。因此在车上没有留下撞击痕迹,被害人没有被撞飞都是可以解释的。”   我看了一眼张静,见她眉头紧皱,知道她也被这个李警官的话绕得有点晕,但恐怕他说的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便问道:“被害人背部有明显的剐蹭伤,腿部有撞击留下的淤痕,这些怎么解释?”   “这更好解释了。”李警官双手一摊,“我说过,被害人是站在路边,被途经的车辆卷入车轮下的。事发路段的地面并不平整,在被卷入车轮的过程中,被害人很有可能因为与路面撞击留下淤痕,在路面上滚动的时候,也会留下剐蹭伤。”   “是这样啊。”我有些茫然地翻动着卷宗,所有的疑点在李警官解释后都能说得通了,这对于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警官,能帮我个忙吗?”张静突然说道,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照片,“这是我正在办的一个案子的证据照片,不小心被我弄乱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哪组车辙对应的哪个轮胎,要是对不上,回去我肯定要挨骂了。”   张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李警官。我和老罗却对视了一眼,这丫头最近整天和我们泡在一起,没听说她接了什么案子。   李警官没有说话,接过那些照片看了看,看似很随意地就分好了组。   “不愧是专家,你好厉害!”张静完全没走心地赞叹了几句,“林菁那个案子,你断定就是他的车肇事,主要依据除了血迹之外,就是车辙了吧?”   “对!”李警官笑了一下,“这是我们最常用的一种办法。”   “不过很遗憾。”张静突然拉下了脸,“你刚刚做出的这个匹配,全都错了。所以,我觉得你的报告也并不可信。”   我和老罗一愣,张静随身携带着这些照片,原来是早有准备要找李淼对质的,至于说正在办什么案子,纯粹是她顺嘴胡诌的。   张静站起了身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做出了那份报告,但是,你最好想想,你身上这身警服。”   李警官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这东西,要借助仪器,几个人配合,才能精准分辨,我刚刚只不过是肉眼随便辨识了一下,出问题很正常。”   “但是你可得知道,这关系到一个人是否有罪,这种事能随便吗?”张静冷着脸,“你最好再把那份报告仔细核实一遍,到了法庭上,可别再出什么问题。”   说完,她拖着我和老罗离开了交警队。   “漂亮啊!”老罗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看看,我们家静厉害吧?几句话就把勘验报告给灭了,这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就这一条,上了法庭,我都有把握让林菁无罪。”   “可是,如果不是林菁,会是谁呢?被害人又是什么人?”张静紧皱着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4   下午三点,我揉着酸胀的脖子,从监视器前抬起了头。旁边的椅子上,老罗脑袋靠在椅背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而张静正很不厚道地举着手机拍照。   离开交警队后,张静就带着我们来到了这个地方,出示了证件,现场填了一份介绍信后,我们获准对连接小路的那条主路上的监控视频进行查看。   张静把调阅的时间限定在案发前后一个小时,合计三个小时的视频资料,我们每人负责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后,老罗就已经这副德行,一直保持到我把他那份也看完。   结果并不乐观,在这些视频里,我们没能发现被害人的任何影像。   对这个结果,张静倒是不太在意:“要是这么容易被我们找到,专案组不早就发现了?”   张静说着,伸了个懒腰,完美的曲线暴露无遗。   “接下来,就是重中之重了。”张静摊开了一份地图,在上面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既然在这一边找不到线索,那我们就到小路那边去。那个地方,我敢说,除了我们,专案组的人肯定是没法查的。”   说着,她卷起地图,刚要上车,手机却响了起来。   “领导,我正在忙一个案子,有事快说。”张静看了一眼电话,接通之后快速说道。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个张静,嘴里叫着“领导”,我们可没听出她对对方有多尊敬。   “我不管你在查什么案子,现在、马上,给我回厅里来!”电话那头,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吼道。   “完了。”张静挂了电话,垮着脸看着我们,“领导发这么大火,我肯定惹大麻烦了。赶紧送我回去。”   她拉开车门,上了车。老罗不敢犹豫,快速发动了车子。   “不会是被人投诉了吧?”老罗想起自己对李警官做的事,不由得一阵后怕。   “肯定不是。”张静摇了摇头,也是眉头紧皱,“投诉那种破事,我们领导才懒得来烦我。”   “到底你是领导还是他是领导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有最大权限的自主,但是呢,我要是不听他的,他就去找我爸告状。”张静说着,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知道找家长,他犯错的时候,我也没去找他爸啊。”   说话间,几辆消防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看来火势不小啊。”老罗说,“咦?看这个方向。”老罗突然指着远处的浓烟,“那地方……那地方是哪儿来着?”   “停车场!”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没错,冒出浓烟的地方正是我们不久前才去勘验过的交警队停车场。   老罗猛地一打方向盘:“先送静回去,完了咱俩过去看看。”   “回什么啊!”张静脸色惨白,“领导找我,没准儿就是这事。咱先过去看看。”   老罗应了一声,将车速控制在不超速的范围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交警队的停车场。一看到浓烟冒气的地方,我们的心就沉了下来。   “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林菁那辆车?”老罗恨恨地砸着方向盘。   消防队的高压水枪已经将火势控制住了,但我们很清楚,要想再从残骸里找到帮林菁脱罪的证据,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一场大火后的大水,足以洗刷所有的线索。   “到底出了什么事?”张静下了车,一把抓住蹲在路边兀自发抖的管理员问道。   “我哪知道啊。”管理员头都不抬地说道,“小李说要重新勘察个东西,才进去没五分钟就着了,这咋整啊,上头非开除我。”   “小李?哪个小李?”张静问。   “还能哪个小李?搞勘察的那个呗。”   “李淼?他人呢?”   “没出来,消防队的说,里面烧死了一个。”管理员揪着头发,“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张静脸色煞白,我和老罗也是一样。没想到一把火烧掉的不光是重要的物证,还有和我们密切接触的勘察员李淼。   “喂。”张静再次接起了电话,“嗯,我就在现场,我知道了。”她有气无力地应道。   “领导说,我们走后,李淼就申请说要对肇事车辆重新勘验,然后就出了这档子事,交警队觉得是我们捣的鬼,找我们领导要人去了。”张静咬着嘴唇,“这回完了。”   “脑子有毛病吧?”老罗眉毛一竖,“他自己要来重新勘验,关我们屁事?出事的时候我们又不在现场,跟我们有毛关系?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看来我真得扒警服了。”张静痛苦地说道。   “不像是自燃,有助燃剂。”   “还有个火机的残骸,这事有点蹊跷啊!”   两个消防员从我们身边路过,好像是在讨论这场火灾。   “同志,你们刚刚说什么?”我连忙拉住他们,问道。   消防员戒备地看着我,我赶紧从张静的包里掏出了她的证件:“我们是省厅的,这火灾有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消防员说,“这是人为纵火,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故。”   “老头,有几个人进去?”老罗一把拉住了管理员问。   “一个……就一个!”管理员被老罗的架势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和老罗却对视了一眼,真见了鬼了,难不成是李淼自己放火烧死了自己?   “明确的结论什么时候能出来?”我问消防员。   “一个礼拜吧,最快!”消防员想了想,“火灾事故勘验最麻烦了。”   “出来时能不能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见消防员不解地看着我们,我连忙补充道,“被烧的这辆车是一宗交通肇事案的重要物证,被烧死的人是事故勘察员,我们几个正在跟进这个案子。”   “知道了,知道了。”消防员摆了摆手,“报告出来我就安排人转给你们。”   张静到底没回办公室,怎么打发交警队的人,她想都没想,直接丢给他们领导处理去了。   李淼的意外死亡,肇事车辆遭大火焚烧,让整个案子充斥着诡异的氛围。   “破了这个案子,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张静说,指挥老罗把车开上了小路,直奔小路尽头。   “山重水复疑无路啊!”老罗苦笑着摇着头。   “下一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翻了个白眼,老罗的语文老师跟我肯定不是同一个,我甚至怀疑,他的语文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   “又一村?”老罗哼了一声,“给我瓶杏花村还差不多,一醉千年。”   “停车!”后排的张静冷着脸说道。   老罗依言踩下了刹车,我们这才注意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宏大的宅邸,主建筑是一座仿欧式古堡的建筑,院落的围墙足有两米高。铁门紧闭,隔绝了一切来访者。   也难怪张静会说专案组的人肯定不会查到这里了。能够住在这里的人,权势肯定不一般。   但我们就能进去吗?   带着这个怀疑,我看了一眼张静,却见她正揉搓着自己的脸颊,让面部的肌肉放松下来,展露出了一个诱人的微笑。   随即她下了车,走到保安室前说:“麻烦通知一下,就说张静来访。”   保安面露怀疑地看了看我们,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说了几句,就忙不迭地打开了铁门。   老罗用力向张静竖起了大拇指。没等他去开车,“古堡”里就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老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静静,今天怎么有闲情到我这里来啊?”老人快步走了过来,热情地说道,“差不多五六年没见了吧?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张叔叔好!”张静礼貌地说道,委屈地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什么大姑娘,现在都叫剩女了。”   老人被张静这句时髦的词绕得有点晕,呵呵笑着说道:“你爸爸还好吧?”   “他好得很呢,天天念叨张叔叔,可惜工作太忙了,都没时间来看看您。”张静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那个老家伙啊,整天惦记着工作,不来就不来吧。以他现在的身份,来了也不方便。”男人大手一挥,“这两位,是你朋友?一起进来坐。”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局促地跟在老人的身后,走进了古堡。张静倒是难得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言一行都十分得体。   “静静啊,你怎么穿这么一身啊?穿警服到我这个地方来,小心惹麻烦哦。”老人皱着眉说。   “有什么麻烦不是有张叔叔呢嘛。”张静甜腻地一笑。   “你哦,就知道欺负你张叔叔,这事找你爸才更好用。”老人哈哈一笑,“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嘿嘿。”张静笑了一下,“张叔叔你把我当什么人嘛。”   “我无儿无女的,当然把你当我闺女咯。”老人宠溺地刮了一下张静的鼻子。   “不过,我今天还真有事来求张叔叔。”张静说着,突然擦了擦眼角。   “这是怎么了?”老人愕然地看着张静,脸上微微带着怒火,“谁欺负你了?”   “有个交警队的人死了,他们非说和我有关。”不等老人继续发问,张静就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末了扑到老人的怀里大哭起来,一只手却悄悄对我们打出了胜利的手势。   “胡闹!”老人拍着张静的后背,“你张叔叔给你撑腰,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侄女!”   “我不怕这个!”张静坐正了身子,“张叔叔,你不觉得这事太巧了点吗?我没去找他之前他怎么不觉得报告有问题?怎么他一重新勘验,就着了火,还把自己烧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罗突然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案子,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情。”   老人的目光如剑一般盯向了老罗,老罗毫不退让地和男人对视着,不过只片刻,便已经大汗淋漓。   “你是老罗的侄子吧?我听老罗说过,他有个侄子,现在当律师呢。”老人淡淡地说道。   “你认识我那几个叔伯?”老罗愣了一下。   “罗家一门五杰,四个在商,一个在官,在商的和我没什么交情,在官的,也算是老相识了。”老人笑道,“不过到了你这一辈,几个兄弟都从了商,本来指望你从政,结果你非得去当什么律师,为这事,老罗没少跟我抱怨。”   老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老人不再说话,抽出一支烟,刚要点上,却被张静一把抢了下去:“医生说了,不让你抽烟。”   “你这丫头。”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想知道什么?现在就问吧,为了我这个小侄女,我也破一回例。”   “就知道张叔叔对我最好了,比我爸都好。”张静嘻嘻一笑,从包里拿出了照片,“林菁的事,张叔叔你应该都知道了,他说那天是参加一个宴会,肯定就是到你这里了,对吧?”   “嗯。”老人点了点头。   “那你帮我看看这个,那天有几辆这样的车?”   “这是老林的车啊,我想想啊。”老人仰头想了一下,“两辆,对,老林对这车情有独钟,他家两辆车都是这种,一辆他自己开,一辆他老婆儿子开。”   “那这个人呢?”张静又递上一张照片。   “哟,你这是在考你张叔叔啊,这连脸都没有,我怎么看得出来啊?”老人呵呵一笑,但从他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认不出来的意思。   “张叔叔你那么厉害,要是见过,肯定认得出来啊。”张静说。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女孩儿应该就是老林带来的那个,好像是他的秘书吧。”老人突然皱了皱眉,“静静啊,我听说老林是肇事,轧死了人,不会就是这个姑娘吧?”   “身份还没核实,不过,要是您没认错的话,可能就是了。”张静说。   “这事恐怕另有隐情啊。”老人皱着眉说。   张静马上摆出了一副聆听的架势说:“张叔叔,好好说说呗?”   “我可什么都不敢保证啊。”老人说,“就是我的直觉。”   “张叔叔的直觉肯定不会错的。”张静说。   “这女孩儿姓什么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那天晚上,她和老林的儿子果果交往密切,聚会还没结束,女孩儿就先走了,没过五分钟,林果果也开车走了。大概十分钟吧,老林的老婆接了个电话就走了。然后又过了有半个多小时,老林就接到电话,也走了。”老人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这条线索很重要,谢谢张叔叔。”张静站起身,鞠了一躬,“我得赶紧走了,要不把这个案子破了,找到真凶,看看那个警察到底和这案子有没有关系,我麻烦可就大了。”   “你这丫头啊!”老人苦笑了一下,“走吧走吧,我就不留你了。有空常来看看你张叔叔就行。”   “这个张叔叔……”老罗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依旧站在门边的老人,微皱着眉。   “我爸的战友。”不等老罗说出问题,张静就说道,“两个人一起执行过越境作战任务,那场战斗里,张叔叔以失去生育能力为代价救了我爸。转业后,俩老头一个从政一个经商,后来有了我,我就有了两个活宝爸。”   “他说的那些话,值不值得我们参考一下?”我问。   “我觉得,还是很有价值的。”张静说,“老头是搞侦查出身,眼睛毒着呢。他说是那样,一准儿就是那样。”   “那么能,他咋不上天呢?”看着张静一脸的崇拜,老罗酸溜溜地说道。   张静毫不在意地向后指了指,一架直升机——真的直升机,不是老罗的那种玩具正缓缓降落在院子里。老罗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老简,你还记不记得胡可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老罗问。   “哪句?”   “不求无罪,只求少判几年。”老罗说,“这可和她肯定的林菁没肇事不太一样啊。你们说,她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案子也有啥关系?”   “按张叔叔的说法,他显然认为林果果才是肇事的真凶,要那样的话,舐犊情深,胡可没准儿真参与了掩盖真相。”张静说。   5   “这就是事实!”电话里,张静向领导汇报了自己的推理,不过她的领导显然不吃这一套。   “张静,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厅里,这案子和你没关系了!”电话那头,张静的领导咆哮着,“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大?李淼好歹也是个警察,现在人死了,因公殉职,你还扯什么幺蛾子?”   “我不管,你不查,我就自己去查!领导,你可别忘了,纪检委的书记姓张!”张静靠在车边,优哉游哉地说道,“念在您跟我爸交情好,这案子,算我送您的功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张静,事关重大,你给我老实点,我答应你去查,但是,要是查不出什么来,你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回来给我停职检查。”   “检查就检查。”张静仰着脑袋,“领导,我电脑D盘有个文件夹叫‘检查’,你要实在扛不住,就自己去里面找个合适的检查书打印出来,随便签个名,先交上去。”   说着她就挂断了电话。   此时,我们刚刚走出医院,张静到这里来是查一个人的,一个我们曾见过的、患有白血病的孩子。   而在林菁的公司楼下,一组从警校借调来的实习警察已经上了楼,正在了解情况。   这组警察也是张静打着他老爸的名义借来的,美其名曰:“拉练”。在她自己都朝不保夕的状态下,正规警察是无法调动了,亲自调查又可能会引起目标的怀疑,只好出此下策。   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林菁被限制行动后,公司主持工作的人换成了胡可,胡可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清理了林菁的秘书徐菲留下的痕迹,对外声称秘书辞职了。   这条信息让并不知道本次任务真正目的的实习警察无比气馁,我们几个倒是情绪高涨,这意味着张静那个张叔叔的推测是正确的。在问明了徐菲的住所后,我们驱车来到了一间出租屋。   屋子里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一张林菁与一个女人的合照放在床头,照片里的女人不是胡可,是一个身材窈窕、眉目含情的女人。   我承认,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就算是我,也有点意乱情迷。   张静在房间里提取了部分生活痕迹后,将检材送到了学校的实验室。她现在根本不敢回厅里,谁知道交警队的人是不是就堵在厅里等着她回去呢?   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张静又以拉练为由,找学校的负责人又借了一组痕迹鉴定专业的学生,直奔林菁家自有的修车厂。   能够帮上张静的忙,学校的负责人也是惊喜不已,这群还没正式工作的学员做起事来更是卖力。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查明,9月14日中秋节后,林果果就再也没有驾车出行过,而林家自己的产业中就有一个修车厂。林果果那辆车就一直停放在他自家的修车厂里。   面对汹涌而来的警察,修车厂的工人们全无反抗之力,乖乖地配合着行动。实习生们从车辆上提取到了大量的痕迹,一并送到了学校的实验室进行鉴定。   尽管车辆已经经过了仔细的清理,但在微量物证鉴定面前,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害人与徐菲的DNA同一鉴定完成,林果果的车上也找到了重要的物证。   当张静把这一摞鉴定报告拍在她领导的面前时,这个领导一脸无奈地看着张静说:“最后一次,你要再这样,尤其是还跟那两个律师混在一起的话,我就申请把你调走。”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调查记录,那是对事故勘察员李淼的调查材料。   张静拿过那份材料,喜笑颜开:“领导,你知道这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不过我保证,下次不给你惹这么大的麻烦就是了。给我份《刑事拘留通知书》吧?”   “你啊!”领导哭笑不得地在张静早就写好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上签了名,“还真是跟你爸爸一样。”   “才不一样呢。”张静仰着头,“我爸的话,早就把人抓回来了,还要什么通知书啊。”   林果果还是那个样子,一头非主流的黄发,眼睛里总是流露着一股让人厌恶的狂妄。当刑警出示了《刑事拘留通知书》,要求他签字的时候,林果果转身就跑,却被张静伸出长腿绊了一下,当即摔倒在地。   “你不是说没事了吗?你不是说肯定跟我没关系吗?贱人,你骗我!”林果果被刑警按在了地上,却依然努力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胡可,破口大骂。   胡可脸色铁青,却出奇地对儿子的责骂没有任何反驳。   “简律师,罗律师,我给你们钱,是让你们帮我打赢官司,不是让你们来破坏我的家庭的。”胡可看着我们冷冷地说道。   “我们履行了承诺,现在你丈夫已经没什么事了,嗯,这么说不太确切,至少肇事这事掀过去了,剩下的危险驾驶和醉驾,拘留几天就能放出来。至于你儿子,那不在我们的协议里。”老罗耸了耸肩说。   “你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胡可咬牙切齿地说道。   “先管好你自己吧!”张静冷笑了一声,“胡可女士,现在你涉嫌行贿国家公务人员,伪造证据,包庇犯罪嫌疑人,这份是你的,麻烦你签个字吧。”   她又拿出了一份《刑事拘留通知书》,递到了胡可的面前。   “好,好!”   在这个时候,胡可竟然笑出了声,抬手在通知书上潇洒地签上了名字,伸出了双手。   “咋回事?”看着胡可被警方带走,老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包庇罪、伪造证据罪我能理解,咋还出来个行贿罪?”   “李淼呗。”张静扬了扬通知书,“纪检的人查明,李淼的个人账户里有三百万资金,汇入方就是胡可。”   说到这里,张静突然叹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怜李淼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淼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可就在一年前,他唯一的孩子患上了白血病,为了给这个孩子治病,他耗光了家产,又借了不少外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面对胡可提出的条件,李淼动摇了。   然而,他毕竟是个有着十几年警龄的老警察,做完这件事,他自己也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始终没有去动那笔钱。我们找上他,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淼的计划很简单,重新勘验肇事车辆,在工作中,因为车辆自燃,自己殉职。这样一来,他不仅能摆脱受贿的丑闻,还能完成胡可的委托,不至于惹到这个女人,甚至还可能争取到一个荣誉。   可惜,他遇到了张静,尤其是带着病中的孩子遇到了张静。   “我还是有点不懂。”老罗挠了挠头,“胡可为什么要行贿?她这不是把自己老公往火坑里推吗?”   “女人的报复心啊。”张静摇了摇头,“徐菲名义上是林菁的秘书,实际上,两个人还是情人关系,这个不难看出来吧?所以,你们懂的,惹什么都不要惹女人!”   到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胡可当初说的,要给林菁一个教训是出于什么。   林果果到案后,在警方的强大压力下,一个小时都没有撑过,就痛快地交代了全部罪行。   不过这个罪行,远比我们推测到的要令人作呕得多。   当天晚上的宴会上,一向对女人毫无抵抗力、喜欢到处招蜂引蝶的林果果对打扮狂野的徐菲一见钟情。他知道她是自己老爸的秘书,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后,徐菲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并提前退场,到路上等候。   猴急的林果果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就驾车离开,喝了酒的他一心想着徐菲那具诱人的身体,却没有注意到徐菲就站在路中间等着他。   砰的一声,林果果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徐菲已经躺在了地上,而他的车毫无停滞地从她的身上碾了过去,驶出一段距离,他才踩下了刹车。   眼看着撞死了人,林果果吓坏了,给自己的母亲胡可打了电话。胡可匆匆赶到了现场,看着这一幕,她并没有出现林果果预想的责骂、恐惧或者紧张。   胡可的脸上散发着的是一股狂热、兴奋。   “贱人,你也有今天!”胡可哈哈大笑,“儿子,你做得好!”   “妈……她……她死了啊,警察会来抓我的!妈,你救救我!”林果果哭着哀求。   胡可对儿子的哭声却充耳不闻:“儿子,你听着,这个贱人死有余辜,你以为她勾引你是为什么?那是你爸不同意和我离婚娶她,她才想着勾引你。呸!这一辈子都别想进我们家的门!”   “妈,现在到底怎么办啊!”   “救……救命!”躺在路上的徐菲发出了微弱又饱含着痛苦的呻吟。   “你回家去待着,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放心,妈一定会救你的,这事和你没关系。”胡可看着挣扎的徐菲,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她上了车,目光瞪着后视镜中那个年轻的女孩儿,驾车慢慢向后驶去,当车轮压上徐菲的头时,车外传来了噗的一声。   这个声音在林果果听来是那么恐惧,以致他瘫坐在路边,尿了裤子。可在胡可听来,这个声音却无比悦耳。她开着车,不停地碾压着徐菲的头,直到徐菲的头成了肉饼,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走了她的包和手机,载着林果果离开了现场。   就像张静说的,女人的报复心一旦发作,没人能想象得出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将肇事车辆送到汽修厂,交代工人更换轮胎、清理痕迹、修复汽车的损伤后,她又拨打了林菁的电话,告诉他家里有急事,要他马上回家。   林菁不知有诈,匆匆驾车回家,却不小心沾上了徐菲的痕迹。或者说,这一切都在胡可的计算之中,包括通知交警的技术勘察员,林菁的车可能涉嫌撞死了人。   胡可虽然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是谈到徐菲死于她的车轮之下这件事,她却依然一脸获胜后的激动:“那个贱人!狐狸精!杀她不是犯法,我是为整个社会除害!”   她疯狂嚣张的笑声在审讯室里久久回荡。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胡可试图利用法律洗白自己的罪行,却不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法律并不能改变一件事情的本质。 第六章 一尸两命   婚姻的结合要求夫妻双方都要忠实,忠实是一切权利中最神圣的权利。   ——卢梭   1   2013年的时候,网络上曾流传过一段视频,视频长约四分钟,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出来的片段。   录像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走进了电梯,将全部楼层的按钮按了一次,随后身体笔直地贴在轿厢壁上,躲到了从电梯外看不到的“死角”处。大约十秒后,女孩儿将头伸出了电梯,查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女孩儿在电梯外站了大约三十秒,随后双手抱头跑回了电梯,再次将全部楼层的按钮按了一次,之后却又走出了电梯,手舞足蹈地似乎在叫嚷,又像数数一般掰着自己的手指。十五秒后,女孩儿离开了电梯监控录像的范围。   在这个过程中,电梯门始终没有关闭。   这就是著名的“蓝可儿”视频。   加拿大华裔女孩儿蓝可儿2013年1月31日在洛杉矶失踪,2月14日,当地警方在网络上公布了这段视频,征集相关线索。   2月19日,蓝可儿入住的塞西尔酒店接到客人投诉称水压不稳,水里有异味。工作人员随即在顶楼的水箱里发现了蓝可儿的遗体。   诡异的是,发现时蓝可儿浑身赤裸,而2月14日,塞西尔酒店曾对水质进行过例行检查,一切正常。   蓝可儿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水箱里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是怎样通过安保严密的安全门走上楼顶的?   这些警方都没有说明。   半年后的6月20日,洛杉矶警方发布官方消息表示,蓝可儿是意外死亡,推断她患有躁郁症,很有可能是服药过量造成了幻觉。   这个案子的真相由于警方的保密措施做得极好,我们已经无从得知,而从网络上流传的只言片语,我们能知道的只能是更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   不过,我要友情提示一下各位读者,如果有幸到洛杉矶,一定要远离塞西尔酒店。历史上,塞西尔酒店曾是两个著名杀人犯的长期居住地:上世纪80年代,被称为“午夜恶魔”的拉米雷兹曾在居住酒店的数月内,在外杀害了一人,而90年代的奥地利杀手“维也纳绞杀手”恩特维格在居住酒店期间,杀死了多名妓女。   而在1962年,一名房客跳楼身亡,还砸死了楼下的行人。1964年,被称为“鸽女士”的总机小姐奥兹古德在酒店房间被奸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就连臭名昭著的“黑色大丽花”也和塞西尔酒店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1947年1月,洛杉矶西南的雷麦特公园发现一具面貌恐怖的女性尸体。死者肖特是一名不入流的演员,由于喜欢黑色被称为“黑色大丽花”。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塞西尔酒店一楼的酒吧。   哦,对了,说这些完全是为了让你感到恐惧,真正的原因则是塞西尔酒店虽然位于洛杉矶的市中心,但这一地区的治安状况极差,许多吸毒人员、流浪汉和抢劫犯聚集于此。   言归正传。   我在整理电脑里的视频资料时发现了一份和蓝可儿的视频极为相似的资料,那是2005年我们曾办过的一个案子。   那年9月10日,本市一家知名酒店遭到了客人的投诉,反映房间里的水压不稳,且水中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水暖工人随即对位于楼顶的水箱进行了检查,箱盖打开的刹那,工人和水箱里的一双眼睛对视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女人,她脸色苍白,双眼外凸,直直地瞪视着水箱外,只是眼球已经浑浊不堪。一头长发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慢慢晃动着。   工人大叫了一声,从水箱上跌落。   警方迅速赶到了现场,将女尸从水箱中打捞了出来。法医初步判断,女人在水里浸泡了五天以上,死亡时间也在五天以上,部分组织已经开始腐烂。   女尸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证件,也没有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物品。辖区警方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了通报,很快一条线索便被送达了专案组。   两天前,本市另一个辖区派出所接到过一宗报案,出差归家的某公司营销总监刘鹏报称自己的妻子邵华失踪了。   警方邀请了刘鹏辨认尸体,证实死者正是失踪多日的邵华。   而法医在对尸体进行了深入的检验后认为邵华死于他杀。   尽管因为在水中浸泡多日,身体水肿,很多体表特征已经消失,但当法医打开邵华的颈部时还是发现,其颈部皮下组织、肌肉、甲状腺及其周围组织有出血,喉头软骨及舌骨骨折明显。   检查死者内脏,见其右心及肝、肾等内脏有瘀血,肺有瘀血及肺气肿表征,内脏器官浆膜和黏膜下多处可见点状出血。   以上这些都是机械性窒息致人死亡的显著特征,换句话说,邵华是被人扼死后投入水箱的。   让办案人员尤其愤怒的是,法医发现被害人邵华已经怀孕,胎儿已经两个月。   警方随即对酒店展开了调查,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酒店员工对邵华毫无印象,查看了登记记录后也证实,邵华并没有入住该酒店。警方在登记记录里却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邵华的丈夫刘鹏。   但酒店电梯的监控录像却显示,邵华在法医推断死亡的当天的确出现在了该酒店。   那是一段让警方感到难以理解的视频,全长不过两分钟。   视频里,邵华从酒店的八楼急匆匆地闯进了电梯,在将所有楼层按了一遍之后,躲到了电梯最里面的角落。   在电梯运行到五楼的时候,轿厢门曾打开,一个未能拍摄到相貌的男人曾试图进入电梯,却遭到了邵华的激烈反抗,两人发生了身体接触,最终邵华一脚踹到了此人的裆部,男人摔倒,抢走了邵华的包。   接触中,邵华曾做出了大喊大叫的样子,表情极为恐惧。   电梯运行到二楼后,邵华曾探出电梯轿厢,左右观察了一番,随即走出了电梯。那之后,监控录像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   警方最初怀疑是抢劫杀人,因为从邵华怪异的举止来看,她显然是在躲避什么人。将电梯内所有楼层都按一遍,是为了让电梯外的人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几层,这也是网上流传甚广的躲避犯罪分子的招式。是否真的有用姑且不说,至少在这个案子里,嫌疑人抢走了邵华的包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方面,法医对邵华的尸体进行更细致的检验,试图从她的指甲中提取到微量物证,以作甄别依据使用。但在水中浸泡了超过五天的尸体上能否还保留着这些证据,警方并不抱太大希望。   另一方面,侦查员再次进入该酒店,试图查明邵华离开电梯后发生了什么。同时对邵华的丈夫刘鹏也采取了强制措施,他曾在自己的行踪上撒谎。   当时警方推测,邵华离开电梯后,本应向一楼行走,却并未出现在一楼大厅。那她当时很有可能是逆向上楼。   从她按下了电梯内全部楼层的按钮可以看出,当时她并没有完全被恐惧吓倒,还保留有一定的理智。能够想到凶手可能在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等着她。   然而,慌乱中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凶手在一、二楼的缓步台动手,不可能不惊动一楼大堂的人,看起来那个既安全又危险的地方是她唯一的出路。   凶手恰恰就在楼上等着她,对她进行了挟持控制后,进而杀害,投放到了楼顶的水箱。   和蓝可儿一案的酒店不同,邵华遇害的这家酒店,要登上楼顶只需要打开门锁,根本不存在警报系统。而顶楼的门锁经警方查实也是坏的。   但是这个推测无法得到证实了。警方介入此案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的时间,酒店对步行梯进行过不止一次的清扫,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殆尽。   酒店的客流量虽然不大,但每天人来人往,人员流动性非常大,这给警方的侦破工作带来了非常大的麻烦。   案件的转机发生在邵华的父母身上和警方最不抱希望的环节上。   邵华的父母提供了一条重要消息,邵华失踪后,刘鹏并没有告知他们这件事,他们认为,刘鹏有重大作案嫌疑。   刘鹏出身农村,国内某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是人们口中那种典型的凤凰男。   对于刘鹏与邵华的婚姻,邵华的父母并不认可,认为刘鹏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依靠邵华取得的。而就在邵华失踪的前几天,她曾与父母通过一个电话,电话中她表示,怀疑刘鹏在外面有了女人。   法医也在细致入微的工作下取得了令人惊喜的成果,在邵华的指甲内,他们找到了一丝极为细微的微量物证,化验后证实属于人的皮肤组织。   警方随即提取了刘鹏的DNA检材,与邵华指甲内发现的微量物证进行同一认定,并很快得出一致的结论,综合刘鹏曾谎称出差,但实际却投宿该酒店,警方认为,刘鹏有重大作案嫌疑。   在大量证据面前,刘鹏交代,自己的确没有出差,而是在事发酒店与情人约会。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被邵华捉奸在床。   两人随即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监控视频的录像就是两人争吵厮打的景象。但对于杀人一事,刘鹏却坚决否认,坚称当天在被邵华踹倒后,便径直到了一楼大厅等候,却迟迟不见邵华出来。   考虑到邵华已经怀孕,担心她有事,刘鹏匆匆交代了情妇几句后便离开了酒店,回到家中等待,直到两天后,他依然无法联系到邵华,便向警方报了案。   出于某些原因,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邵华的父母。   但在酒店的记录上,刘鹏退房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而他与邵华争吵的时间却是下午三点。这期间两个小时的空白刘鹏无法解释,他辩称是在和情妇沟通解释,但警方并未能找到这名情妇。   为了寻找破案线索,警方在侦办初期曾将部分视频上传到了网络,在网民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尽管未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却使得该案在当年造成了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鉴于证据确凿,刘鹏的口供在本案中的作用并不太大,警方迅速将此案移交到了检察院。   我们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案件还没有完成起诉工作,但也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2   与以往大多数案子的委托人不同,这一次找到我们律所的是两位古稀老人。   那天早上,我和老罗刚到律所,就看到一对衣着朴素、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皮肤却呈现健康的古铜色的老夫妻站在律所门前,眼里充满了渴望,却又带着恐惧,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进去。   老妇人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上面盖了一条白毛巾,看不到篮子里是什么。   “大爷,大妈,你们有啥事?”老罗迎上去问。   “不不不,没事,没事。”老汉连忙摆手,两个人匆匆离开了律所。   我和老罗一脸狐疑地走进办公室,还没等坐稳,两位老人却又回来了,一脸的为难。   “这儿是杰明律师事务所不?”老汉犹豫着问道。   “是啊。”我惊讶地看着这两个老人,微笑着说道,“快进来坐,大爷大妈肯定有事吧?”   老人局促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俺们想找简律师和罗律师。”   “我就是简明。”给两位老人倒了杯水,我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刚刚和你们说话的那个就是罗杰。”   “简大律师,你可得救救我儿子啊!”老妇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道。   “大妈大妈,快起来快起来!”我赶忙上前搀扶,“大妈,你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啊。老罗,老罗,过来!”   “咋了?谁来砸场子了?”老罗拎着双节棍,气势汹汹地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愣住了,“这是咋回事啊?”   我瞪了老罗一眼说:“把你那玩意儿收起来!过来听听。”   “他们说,俺儿子杀了人。”老妇人坐回到沙发里,抹着眼角,哭哭啼啼地说道。   “哭啥哟!”她身边的老人低吼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杆烟袋,塞上一锅烟,抽了一口才说道,“简大律师,罗大律师,俺听说,你们帮的人没有打不赢的。能不能也帮帮俺们?”   “得看什么事,我们也不是什么案子都能打赢。”我有些沾沾自喜,但也有些无奈。   “他们说大鹏杀了人,俺才不信,俺的种,俺还不知道?!”老汉哼了一声,“那帮警察肯定冤枉俺儿子了。”   “大爷,你能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吗?”老罗问。   “俺也不知道。”老汉摇了摇头,“警察就说他把自己婆娘杀了,不让俺们看儿子。”   “肯定不是大鹏。”老妇人急急忙忙地说道,“大鹏是个乖娃,可听那闺女话了。闺女说俺们农村人在城里生活不习惯,大鹏都不让俺们来。闺女说山里路不好走,他都没让闺女去过。大鹏那么疼她,咋能说杀就杀了呢?”   “要说大鹏这孩子做过啥不对的事,也有,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个婆娘。”老汉说,“那又咋了?他婆娘说生了孩子得跟娘家姓,凭啥啊?大鹏找个婆娘给俺们家生一个有错了?”   听着这个老人的逻辑,我和老罗同时露出了一抹苦笑。   “大爷,说了这么多,我们还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我说。   “你们不是律师吗?这事咋能不知道?”老汉反问。   “大爷,这案子要不是我们代理的话,我们也没权利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耐心地解释道。   “那你们就代理了啊。”老汉说,“那闺女说,这案子交给你们,一定能帮俺们打赢。”   “谁跟你们说的?”老罗警觉地问道。   “不认识啊。”老汉摇了摇头,“俺们想去看看儿子,那帮警察不让,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挺俊的闺女跟俺们说的。”   “是她不?”老罗跑回办公室,拿回了一张照片,那是在张静的强烈要求下,老罗“自愿”摆放在办公桌上的她的照片。   “就是这闺女。”老汉说。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老罗一拍大腿,“大爷大妈,你们先等会儿,我问问咋回事,行不?”   “中!”老汉裹了一口烟,说,“你们可快点啊,家里的地还没收拾呢。”   我和老罗钻进他的办公室,拨通了张静的电话。   “小骡子。”电话那头,传来了张静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你好意思说?那俩老人咋回事?”老罗问。   “他们还真去找你了?”张静明显也愣了一下,“他们是一个嫌疑犯的家属。”   “我知道是家属,案子到底咋回事?现在人家缠上我们了,非让我们打这个官司,不打赢还不行。”老罗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骡子,对不起啊。”张静难得有些歉意地说道,“我没想到他们真去找你们了,我还跟他们说你们收费高。你等我一会儿,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们说这个案子。”   过了几分钟,张静的声音才重新传过来:“这案子发生在9月10日,就是酒店水箱里的那个女尸的案子,你们都知道吧?”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知道。”   “凶手抓住了。”张静说,接着她把警方已经掌握的情况向我和老罗说了一遍,“总之,目前的情况就是法医已经查明被害人邵华死于机械性窒息,而嫌疑人刘鹏也承认自己与邵华发生过肢体接触,在房间里为了阻止邵华大喊大叫,曾扼住邵华的喉咙,堵住过她的口鼻。从被害人的指甲里提取到了微量物证,属于刘鹏。这案子,目前看应该算是铁案了。”   “都这样了,你咋还让他们来找我们啊。”老罗痛心疾首地说道。   “我就是看他们太可怜了嘛。”张静嘟囔道,“哎呀,这案子也不是没有转机,刘鹏和被害人争吵是发生在下午三点,他退房是在下午五点,这中间有两个小时空白,他说是跟情妇解释。不过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这个情妇,要是能找到,说不定能证明刘鹏没有作案时间呢。”   “你们都找不到,我们去哪儿找啊。”老罗苦笑了一下。   “我可没放弃,这不帮你们找呢嘛。”张静说,“还有,被害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现在还没查明。在刘鹏开的那间屋子里,没找到痕迹。虽然不排除客房服务员多次打扫,清理得比较彻底的缘故,但总归是个疑点。”说到这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小骡子,我跟你们说这些东西,可是违反纪律的,你们可得给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老罗却叹了一口气:“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挂断了电话,老罗点上了一支烟,看着我:“咋整?”   “咋整?”我也是一脸的苦笑,“就算为了静,这个案子咱们也得接下来啊。要不然你那张大嘴早晚把静推坑里去。”   “我看啊,是她把咱们推到坑里了啊。明知道我嘴巴大,还跟我说这些。”老罗长叹一口气,掐灭烟,走出了办公室。   沙发上,老汉还在抽着旱烟,应该是第二锅了,之前那一锅的烟灰就随意地倒在茶几上。老妇人一脸期盼地看着我们。   “案子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我想了想说,“不是没有打赢的可能,不过,警方的证据比较充足,我不能给你们保证什么。”   “那闺女说了,你们肯定能赢。”老汉眼睛一瞪,“俺儿子要是丢了命,俺就找你们。”   身边的老妇人连忙拉了老汉一把说:“简大律师,罗大律师,老头子脾气不好,你们别在意。你们接这个案子就行。”   说着,她把放在脚边的篮子拿到了茶几上:“乡下人,没啥好东西,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比你们城里买的鸡蛋好,你们拿回去尝尝。”   “别别别,你们太客气了。”我连忙说。   “俺们没啥钱,这点心意你们就收下吧!”老妇人说。   听到这句话,老罗的脸一下子就绿了,懊恼不已。两位老人一走,他就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嘴咋就那么欠抽呢?这案子非赔死不可。”   “看开点,老罗。”我笑了一下,拍了拍老罗的肩膀,“刘鹏父母没钱,可刘鹏是大企业的高管,他有钱啊。我去见见他,你去陪静查查他那个情妇,开庭之前一定要找到证据。”   不过,事实证明,我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顺利地见到了刘鹏,看起来魁梧、和我身形颇为相似的他,脸色却并不好,微黄中带着一点苍白。对于我和老罗成为他的代理律师,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甚至欣喜不已,痛快地陈述了自己当天的所作所为,和他对警方的供述完全一致。从他的陈述中,我没能发现任何能帮他脱罪的证据。   “现在我们只能想办法找到你那个……”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当天和你约会的那个人。你提供的电话,警察没打通,你提供的工作地点也没找到这个人。还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刘鹏想了想,“我想起来了,我告诉警察的是我们之间联系用的专用号码,她还有一个工作用的手机号。号码是……”   我连忙记下了手机号,说:“我先回去准备这个案子,如果你想起什么新的线索,先不要告诉警方,一定要先通知我们。”   回到律所,我和老罗、张静一起拨通了刘鹏提供的手机号,终于联系上了这个神秘的女人。   但是女人的证词对洗刷刘鹏的罪名却没有任何的帮助。   “是被人抓住了。”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异常疲惫,带着哭腔说道,“可我也是受害者啊!我根本不知道刘鹏那混蛋已经结婚了,他还口口声声说要娶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店的?”我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问。   “他一回来就拉着我要跟我解释,我不听就走了。大概三点半左右吧。”女人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破坏了别人的家庭……”   我沉默了一下,不等说话,张静就说道:“就像你说的,刘鹏骗了你,你也是受害者。”   “谢谢。”女人说道,明显轻松了许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所以当时就把他给我的电话卡扔了。”   “现在呢?怎么办?”挂断了电话,我靠在椅子里,说,“还是没能排除刘鹏在那段时间可能作案。”   “无罪推定。”老罗突然说道,“老简,警方现在是在做有罪推定吧?但是法律原则应该是‘无罪推定’,即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应该认定是无罪的。你看,空白时间刘鹏在做什么警察没查明,第一案发现场现在也没有,我觉得可以用这条原则来辩护。”   “没用。”张静摇了摇头,“实话讲,除了这个时间段没查明白以外,所有证据都已经指向了刘鹏就是凶手。他如果否认自己在这段时间没有作案,就必须提供证据,这里适用的是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至于第一案发现场,相信我,说是在楼顶作案,或者是把被害人推入水箱后掐死的,完全说得过去。”   “那你说咋办?”老罗没好气地看着张静。   “现场还原呗。”张静说,“忘了顾明那个案子我们怎么找到线索的了?”   3   第二天一早,我、老罗和张静一行三人就到了案发的酒店。和酒店负责人打过招呼之后,我们三人登上了楼顶。   三个高达三米的圆柱形水箱呈三角形排列在楼顶,其中一个水箱底部已经被切开。卷宗记载,这个水箱就是发现邵华尸体的那个。发现时,邵华的尸体已经在水中浸泡得肿胀,无法从水箱上部的开口取出。警方只好在水箱底部重新打开了一个出口。   看着这些水箱,我却眉头紧皱。要爬上水箱的顶部,只能凭借焊接在水箱外部的梯子,可那梯子非常狭窄,一个人攀登都有些危险,更不用说凶手还要扛着一具尸体了。   “这算什么疑点?”听了我的疑问,张静笑了一下,“你上去看看就知道,水箱口比被害人就大了一点,要想塞进去,必须笔直地顺进去。”   “这就要求凶手不光要有强壮的体魄,身手还必须得灵活。”张静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们拿到的卷宗其实并不完整。负责这起案子的人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在梯子上发现了一些磨损痕迹,他们认为凶手可能借用了登山设备。刘鹏并不是登山爱好者,在他家里也没有发现这些设备。”   “好了,老规矩。”张静拍了拍手,“小明哥,蹲下。小骡子,装死。”   “啊?”老罗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你来扮演一下被害人啊。”张静说,“邵华不可能自己主动爬到水箱顶,肯定是在失去意识之后,被凶手背上去的。节省点体力,你就主动一点,让小明哥背着吧。”   “你小明哥啊,别看长得魁梧,实际上是个银样镴枪头。”老罗摇了摇头,“这种苦差事,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主动走到了我面前,微微俯低了身子。   我倒也不推辞,老罗说得没错,我看起来魁梧,但是身体素质并不好,平时根本就不爱运动。要让我背着一百五十多斤的老罗爬水箱,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我冲着张静耸了耸肩,就伏到了老罗的背上,然而我一米八多的个头儿,趴在只有一米七多一点的老罗身上,两条大长腿不受控制地拖到了地上。   一边的张静无良地大笑出声。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张静止住了笑声,“这样根本不可能顺利爬上去,更不可能顺利塞进水箱。咱们必须得注意到一点,在被害人的身上没有擦伤,这说明凶手的身高要比被害人高许多。至少要相差三十厘米。”   “被害人的身高多少来着?”老罗问。   “不高,才一米四多点,就像个小孩。”张静说。   老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静:“符合这个身高差的,就你们俩比较接近了。要不,你们俩试试?”   “我好歹也快一米七的人,我们俩叫符合身高差?”张静撇了撇嘴,“算了,谁叫我乐于助人呢。小明哥,蹲下。”   我依言俯下身,张静顺势趴上了我的后背。感受到背后靠来的玲珑曼妙的身体,我的脸不由自主地一阵火热。   “小骡子,我包里有条绳子,拿出来,把我手捆在前面。把我和小明哥捆在一起。”张静吩咐道。   “不……不用了吧?”感受着张静的柔软,我不无尴尬地说道。   “死人可不会配合你行动。”张静严肃地说道,“在被害人的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腰部也有。根据我的推测,这是最合理的爬上水箱的姿势。至于登山索,只是凶手防止自己掉下来的护具。”   另一边,老罗已经从张静的包里翻出了绳子。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不用实验了。”我喘着粗气,更加尴尬了。   “好吧。”张静从我身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你们也见过刘鹏了,觉得他的身体怎么样?”   “看起来还不错,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病。”我一下子想起了刘鹏那张苍白的脸,说道。   “不是好像。”张静严肃地说道,“他的确有病,左肾先天性缺失。”   “啥?”老罗愣了一下,“那……那孩子?”   “谁告诉你缺一个肾就不能生孩子了?”张静白了一眼老罗,“理论上讲,人一个肾就足够用了,像有些帮助治疗尿毒症的人,就是捐自己的一个,留一个,不会有影响,平时和常人一样。   “不过,毕竟缺失了一个肾,身体机能还是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身体较弱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张静说,“小明哥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身体不正常的人,更难做到了。”   “现在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这件事,什么人会杀害邵华?又为什么要杀害邵华?”张静问。   “这个人,必须熟悉酒店的环境,知道楼顶有水箱,知道水箱里能藏住一个人。”我看着楼顶的水箱,想了想说,“还得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或者说,他需要用到的工具就在酒店里。”   “凶手就是这个酒店的人!”我肯定地说道,“至于动机,现在不好说。”   “Bingo!”张静兴奋地说道,“还有一个问题,被害人当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捉奸吗?”我愣了一下。   “小明哥,你想得太简单了。”张静摇了摇头,“你们看到的证据都是对检方有利的。对检方不利的那部分证据,他们是不会给你看的。”   “事实上,被害人第一次出现在电梯的监控视频里,是在刘鹏到达这家酒店之前。”张静严肃地说道。   “之前?难道说……”我皱紧了眉,“被害人早就知道刘鹏会在这个酒店和人约会,提前来守着了?”   “老简啊老简,你太单纯了。”老罗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你想想,明明电梯的监控录像已经证明了被害人来到酒店,为什么那些服务员异口同声说没见过她?”   “有人这样交代过他们。”这一下,我恍然大悟,“可是不对啊,警察不会这么笨,这些都没发现吧?”   “当然都发现了。”张静叹了口气,“只是后来发现的证据统统指向了刘鹏,主办侦查员认为这些就没那么重要了。社会舆论压力又那么大,上边也催着抓紧破案。”   “荒唐啊!”我咬牙切齿地说道,“多少冤假错案就是这么造成的!警察要是连社会舆论压力都顶不住,怎么做到秉公办案?!”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张静说,“你们以为这些机密的东西我凭什么有胆跟你们说?抓紧想想怎么找到真凶吧。”   “孩子!”老罗突然说道。   “什么孩子?”我和张静同时愣了一下,问道。   “被害人怀孕了,你们忘了吗?”老罗说,“如果她本意不是来捉奸的,那她是来干啥的?静,法医肯定没有验证过,被害人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而这个孩子,就有可能是邵华遇害的关键。”   张静从包里翻出了尸检报告,匆匆浏览了一遍之后,摇了摇头。“先入为主了。法医认为孩子的父亲是刘鹏,所以根本没有鉴定。我这就回去证实一下。你们呢?”   “我们去见刘鹏,看看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握了握拳说。   “借口出差,当然得做足了样子。”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我和老罗要求刘鹏务必详细回忆当天发生了什么,只不过这次的重点放在了他是如何摆脱邵华的。   刘鹏皱着眉,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有些细节他也记不太清了。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对我看得一直很严,所以这种事,我都是连机票都要买好的。”   “你一个人去的机场?”我问。   “不是。”刘鹏摇了摇头,“她开车送我过去的。换完了登机牌,开始登机的时候她才走。我特意选了一班满员的航班,人比较多,然后我悄悄躲起来,确认她离开后,才去的酒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在这个案子里,还有一辆车。这辆车无论是警方的调查还是检察院提供的卷宗都没有提到过。   “车在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刘鹏摇了摇头,“警察没跟我提过车的事。”   “车牌号是多少?什么车?”   “红色甲壳虫,车牌号是……”   刘鹏说了一组车牌号,老罗记下来后,我们匆匆离开了看守所。   “静,被害人有一辆车,现在下落不明,车牌号是……”一出看守所,老罗就打电话告诉了张静这个消息。   “好,我马上去查。”张静说,“检材我已经送到实验室去了,最迟明天一早结果就会出来。应该能赶上明天的预备庭。”   刚挂断了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打进了老罗的手机,老罗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了。   “没兴趣。”他冷冷地说道,挂断了电话。   “谁啊?”我随口问道。   “推销的。”老罗说。   4   这时候,案子移交到检察院已经一个月了,我们却还是没接到正式起诉的通知。看来检察院也学精明了,在彻底落实所有的证据细节或者到期限前,检察院不打算草率处理此案。   这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来调查这个案子,同时也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压力,谁知道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些什么变数呢。   这天,我们刚到办公室,老罗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打来电话的是老罗的五叔,检察院的副检察长。   “带上你们找到的全部证据资料,现在到我这边来!”电话里罗副检察长严肃地说道。   我和老罗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带着所有的证据材料到了检察院。罗副检察长公务繁忙,出面接待我们的是他的秘书。   秘书把我们引进了一间会议室,让我们意外的是,一名法官正坐在会议室里,和几名检察官研究着案情。   “是这样的。”待我们落座后,罗副检察长的秘书清了清喉咙,“副检察长有个想法,为了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在正式起诉之前,他想请在座的各位先开一次模拟法庭,对这个案子进行审理。这样一来,一旦发现案子有问题,就不必起诉;案子如果没问题,正式审理的时候,也可以减轻大家的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副检察长把这个叫作‘诉前预审’。”   我和老罗面面相觑,老罗这个五叔还真是个锐意改革的人物。模拟法庭这种东西在一些律所内部倒是有过先例,但是像罗副检察长这种把检察院、法院和律师三方弄到一起做诉前预审的可是前所未有。   “如果效果好的话,罗副检察长打算把这件事提请人大审查,形成一个固定的工作制度。”秘书补充道。   法院的代表点点头表示认可,我也没有异议。唯有老罗,一脸愁容,这样一来,我们在正式的庭审中要想风光无限,就有点不太现实了。   “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公诉人,我非常荣幸能够成为被告人刘鹏的辩护律师。”诉前预审的程序基本还原了正式的庭审,大家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在公诉人出示了所掌握的证据后,我站起了身朗声说道,“检方在这个案子中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为了能让凶手服法,还被害人一个公平,检方细致入微地调查了所有能够调查的证据,将我的当事人推上了今天的法庭。   “让被害人瞑目,是今天我们坐在这里的共同目标,这一点我想大家都不会有异议。”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作为辩护人,我和我的同事,罗杰律师,还肩负着另一项重大的责任,即为冤者昭雪。   “对于公诉人提出的证据,我在这里不再赘述,也不作反驳,我的当事人已经承认,这些证据,尤其是被害人尸体上的痕迹,的确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我话锋一转说道,“有些被检方忽略了的证据,我在这里却必须补充说明一下。审判长,我请求向法庭提交新的证据。”   “准许!”审判长说道。   我转身从老罗的手中接过了一份档案:“这是我们委托省公安厅刑事技术人员张静做出的鉴定报告。”   我特意把“张静”两个字咬得很重,看着公诉人的脸色微变我才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证据呈给了审判长:“张静对被害人邵华腹中的胎儿进行了DNA鉴定,发现了一个检方忽略的重要线索,我的当事人刘鹏并不是这个胎儿的亲生父亲。”   “我想,这也恰好说明了,被告人刘鹏更有杀害邵华的作案动机。”公诉人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公诉人的话,“但是我也希望公诉人能够想一想,为什么不是胎儿的亲生父亲做下了这起案子呢?   “为了验证我的当事人是否有条件杀害被害人,我们曾做了一个实验,结果证实,真凶应该是一个身体强壮、身手灵活的人,对酒店禁止客人出入的楼顶非常熟悉。各位看看我的当事人,身体看起来的确很强壮,是吧?”我微微一笑,再次从老罗手中接过了一份档案,“但我的当事人却是左肾先天性缺失。   “对这种病,我想大家和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有一样的想法,即我的当事人没有生育能力。但是,这是一个误解,一个肾完全可以满足人的正常生活,只是身体要比正常人弱很多。”看着审判长狐疑的眼神,我说,“我的当事人无法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提一桶水都费劲。所以,请大家不要忽略,被害人邵华的体重是五十公斤,在她不配合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根本做不到将她塞进水箱。”   “反对!”公诉人喊道,“以上这些都是辩护人的主观推测,并不能证明什么。”   “反对有效,辩护人,请注意你的言辞。”审判长想了想,说。   “对不起,审判长!”我摊了摊手,说,“那我们来回忆一下案发当天都发生了什么吧。对于我的当事人刘鹏,警方已经查明了他当天的行踪。他借口出差,由邵华开车将他送到了机场,在邵华离开后,他离开机场,到了酒店。这些我不再作详细赘述。我想提醒法庭注意的一点是,邵华是开车送我的当事人去机场的,之后又驾车离开。这辆车现在在什么地方?警方的调查报告里没有提到,公诉方出示的起诉书里没有提到,相关证据里也没有提到。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这辆车里隐藏着对检方不利的证据,所以你们并没有提出?”我看着公诉人冷冷地问道。   “审判长,辩护人是在对我们进行侮辱!”公诉人说。   “辩护人,请注意,如果你继续发表这种不当言论,本法庭将请你离开。”审判长犹豫了一下,毕竟是模拟法庭,这种激烈的言辞好像的确不太合适,但要请我离开法庭好像也不太可能。但最终,审判长还是忠实地还原了真正的法庭上应该做的事。   “抱歉,审判长,我有些激动了。”我微微一笑,“所幸,我们找到了这辆车。”   没错,就在昨天,按照刘鹏提供的车牌号码和车型描述,张静调取了天网监控系统的视频记录。   没等我们回到办公室,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小明哥,你们来机场。”电话里,张静平静地说道。   我和老罗不明所以,但还是驱车赶到了机场,张静正在机场的停车场等着我们。她的手上拿着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勾勒出了一条路线。   “这是被害人那辆车当天离开机场后的行动轨迹,我根据天网系统的资料画出来的。”张静说,“沿着这条路,我们就能找到这辆车。”   “视频资料呢?有提取吗?”我问。   “都在这里。”张静拍了拍包,“我可不像小骡子,我办事,你放心!”   张静说着,不理会老罗讪讪的表情,钻进了副驾驶位:“小明哥,记录下时间。”   “记那玩意儿干啥?”老罗叼着烟,踩下了油门。   “时速控制在六十公里以下。”张静没有回答,“这是我根据几个摄像头之间的距离和拍摄时间估算出来的,我们得搞清楚,她用了多久,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老罗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六十公里的时速对于老罗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向来是把车速控制在刚好不违章的程度的。   一个小时后,在张静的指挥下,老罗在路边停下了车,一脸的郁闷。   “最后一次拍到那辆车,就是这里的摄像头。”张静指着头顶的一个监控摄像头,说,“随后车辆向东行驶,始终没有再出现在天网系统里。”   “那也就意味着,这辆车现在只能停在这个路段内。”我说,“会是什么地方呢?”   “走一遍就知道了。”老罗重新发动了车子,“警察有句名言叫走的冤枉路越多,距离真相就越近。”   “停车停车停车!”车子刚开出了几百米,张静就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什么来着。”老罗猛地一拍方向盘,“办这个案子的警察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在我们前方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本案案发的那家酒店。老罗二话不说,开车就想进入停车场,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   “对不起,先生,这里是内部停车场,你们可以把车停到前面的停车场去。”保安礼貌地说道。   “前面的停车场有监控吗?”我问张静。   “有,在天网系统内。”张静在手提电脑上查了一下,说,“被害人的车要想不被人发现,就只能停在这个内部停车场。”   “那我们进去!”老罗说着,猛烈地轰着油门,发动机的咆哮伴随着老罗狰狞的笑容,保安的脸在瞬间就变绿了,一只手摸上了肩膀上的对讲机。   “啪”的一声脆响,老罗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张静怒目瞪着老罗说:“能不能动点脑子?!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打架的!”   说着,张静下车出示了证件。保安本来还想尽责地向上面汇报一下,可张静却有意无意地露了露腰间的枪套,而老罗干脆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对讲机,顺手把电话线也拔了下来。   “做人呢,最重要是别惹麻烦,你说是不?”老罗像多年的兄弟一样搂着这个保安,微笑着说道,下一刻,却已经将这个保安推进了亭子,顺手在外面锁上了门,“对不住了兄弟。”   我们三人顺利地进了这个内部停车场,刘鹏口中那辆红色的甲壳虫就停在角落里,已经落满了灰尘。只有前挡风玻璃上,一个蓝色的光点一闪一闪。   张静却露出了笑容:“我们赚大发了,这车有行车记录仪。”   她拨通了厅里的电话:“警员张静,请求支援。”她报上自己的位置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本案保密侦查,禁止向任何人透露情况。”   随即,她走上前,从包里摸出了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就在我和老罗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轻松地打开了车门。   我晃了晃头,让自己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从老罗手里接过照片,说道:“我们发现,这辆车一直停留在案发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入口的监控记录证实,这辆车是在案发当天的中午12点驶入停车场的。这里有一个问题我请大家注意,被害人驾车离开机场是在上午11点,从机场抵达酒店,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被害人邵华离开机场后,就径直到了酒店。”   “辩护人,你是否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审判长问。   “是的,审判长。”我向老罗示意了一下,老罗拿出了一个U盘。   “这是我们从机场和酒店拷贝过来的监控录像,法庭可以现在查阅。”我将U盘呈交了法庭,“同时,还有一部分天网监控系统的录像,鉴于我们的权限和取得证据的合法性,我们请求法庭调查取证。”   模拟法庭当庭播放了监控录像,当看到监控录像上的时间和邵华的影像后,审判长点了点头说:“辩护人,你的申请我们会考虑,请继续。”   “谢谢审判长。”我点了点头说,“我想现在大家应该跟我有一样的疑虑,被害人为什么早于我的当事人抵达了案发酒店?她是知道我的当事人与人有约,而且就在这家酒店吗?   “从公诉人提交的证据来看是这样的,被害人遇害前几日,曾与父母通话称,我的当事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请法庭播放U盘里的第三份视频。这是我们从被害人的行车记录仪里提取到的视频记录。”   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视频投放到了大屏幕上。大约11点50分,邵华驾车来到了酒店旁的路口,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出差了。今天你来陪我啊?……那我去找你好了……嗯,我就在你们酒店旁边啊……你下来接我,我不想让人看到啦……哎呀,不行,我没有停车卡……嗯,那好,待会儿见。”   视频里,邵华犹如一个小女孩儿一般撒娇道。   大约五分钟之后,一个看不到面孔的健硕男人出现在了车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视频里顿时传来了一阵暧昧的声音。   “别闹了,到你房间去,他这次出差只走几天,你可得好好疼我。”邵华说,发动了车子,驶入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各位”见视频播放完毕,我说道,“这段视频能够清晰地证明一件事,即被害人并不是专门到酒店去捉奸的,相反,她也是和人约好的。   “那么,和她约会的这个人是谁?”我说,“会不会就是被害人腹中胎儿的亲生父亲?”   “反对,审判长,辩护人说的这些和本案并没有关系。”公诉人反驳道。   “审判长,请允许我说完。”我举起手说,“从被害人与这个人通话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出,这个人长期居住在这个酒店,在酒店里有固定的房间。被害人提到没有卡无法进入停车场。我们就此进行了调查,发现需要使用停车卡的是酒店的内部车辆,被害人没有,但显然这个人是有的。这说明,这个人是酒店内部的人。   “再往深一层想,警方在对酒店调查的时候,酒店服务员坚称没有见到被害人进入酒店,也没有开房记录。但是被害人明明出现在了这家酒店。为什么这些人要说谎?”我说,“只能是有人授意他们这样做,有这样大的势力的人,只能是酒店的高层管理人员。我之前说过,凶手熟悉酒店的结构,知道楼顶的水箱。还有人比这个人更适合当凶手的吗?这和本案可不是没有关系,而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审判长,我要重申,辩护人的言论完全基于他的主观推断,并无实际证据。而目前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已经证实今天的被告人刘鹏就是凶手。我请求法庭驳回辩护人的辩护意见。”公诉人起身说道。   “审判长,我也提醒法庭注意,我刚刚所说的,是公诉方未能查明的重大事实。本案疑点重重,应继续侦查,排除疑点,再行审理。”我也说道。   审判长与合议庭成员低声协商了一下,说道:“本案确有重大事实未能查明,公诉人,你方是否有新证据提交?”   公诉人摇了摇头。   “小骡子,小明哥,恭喜恭喜,又让检察院吃瘪了。”   刚一出检察院,张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检察院和你们不是一家的吗?咋他们吃瘪,你这么高兴呢?”老罗无奈地问,“再说,一个模拟法庭,有啥可开心的,搞不好,这个案子他们都不打算起诉了。”   “看他们不爽呗,谁叫他们惹我了。”张静不屑地说,又兴奋地说道,“这案子你们又要拿下了,小骡子你的老婆本攒多少了?我都快要等不急了。”   “那你赶紧找个人嫁了呗。”老罗说,“这案子现在可还没赢呢。”   “那我要帮你们打赢了这场官司,你愿不愿意娶我啊?”张静窃笑着说道。   “你有眉目了?”老罗一激灵,根本没去想张静抱着怎样的心理,“能打赢,啥条件我都答应你。”   “回办公室等我。”张静嚣张地笑道。   我和老罗前脚刚走进办公室,张静后脚就到了。   “小骡子,可说好了,我帮你打赢这场官司,你得娶我。”她说。   “可以啊。”老罗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倒是张静被老罗的态度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骡子,你没发烧吧?”张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啊。那你是对打赢这场官司没信心?”   她又看了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轻松,她更有点不知所措了。   “小明哥,小骡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妈给我打过电话。”老罗突然说,“你妈说了,只要我离开你,愿意给我两百万。”   “你同意了?”张静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罗杰,你知不知道,我会恨你一辈子!”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没答应啊!”老罗哈哈大笑着说道,“两百万就想收买我?我是那种贪财的人吗?”   “混蛋!”张静转眼间破涕为笑,用力捶打着老罗,“为什么不收下?收下了,继续和我在一起,那不就都是我们的私房钱了吗?”   “嗯,我对你的情意岂是区区两百万能够收买的?我在等着你妈提价呢。”老罗一本正经地说道。   “去死!”张静喊道,心里却感到一阵阵甜蜜。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并不是不爱她,只是他不想就这样和她在一起罢了。   我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永远是愚蠢的,张静自以为了解老罗,却不知道,老罗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这话我当然不敢说出来,要是说了,老罗的后半生和下半身可就麻烦了。   打闹够了,张静掏出了一张照片说:“你们看看,这个人和行车记录仪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同一个?”   照片应该是偷拍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健身房做着运动。他身高大概有一米八,赤裸的上身肌肉隆起,线条分明。留了一头寸发,脸上也是棱角分明,虽然算不上帅,但也没人会说他丑。   “这咋看啊?”老罗皱了皱眉,“行车记录仪里那个,根本没看到脸。”   “不过这个身形倒是挺像的。”我皱了皱眉,“这人谁啊?”   “李刚。”张静说,“那家酒店的老板,爱好登山运动,单身,平时就住在酒店里。”   “自然条件吻合啊。”我说。   “不光是自然条件吻合。”张静说,“之前我就一直在想,被害人是怎么发现刘鹏偷情的?还能捉奸在床?刘鹏做这种事一定非常小心啊。最有可能的,要么被害人在隔壁听到了,要么有人向她泄露了消息。我们控制李刚后,查了一下,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老罗问。   “首先,这个李刚在酒店的房间就在刘鹏当天开的那间房间的隔壁;其次,李刚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脑,酒店的监控录像从他这里都能看到。最最重要的一点,根据酒店服务生的回忆,邵华遇害的第二天,李刚就对房间里的所有设施进行了全套更换。”张静说。   “太可疑了。”老罗说,“去搜查他啊!”   “你就从来没好好听过我说话。”张静冷笑一声,“我估计,这会儿他的DNA鉴定都已经完成了,最迟明天早上,就能知道他和被害人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关系,到时候就能进行进一步的搜查了。今天晚上我就没得休息咯,你们两个陪我吧?”   “你怎么也没得休息了?这案子和你又没什么关系。”老罗不解地问。   “这案子现在我们接管了啊。”张静说,“你们那个什么模拟法庭一完事,罗叔叔就给我们领导打了电话。小明哥,陪陪人家好不好?”她抓着我的手撒着娇。   我却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干笑着说道:“律师参与专案组工作,传出去,很麻烦啊。”   “放心啦,没人知道的。”想了一下,张静又补充道,“知道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不敢吧?”老罗斜着眼睛看着张静。   我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手上传来的胀痛让我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5   老罗说我稳重,但稳重不代表不会犯错误。比如答应张静帮她完成任务这件事,就足以在我的错误决定排行榜上排到前三名。   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个任务是要在那个鬼地方完成的。   那天晚上,当老罗在张静的指挥下,渐渐偏离了喧闹的市区,驶入一条宽敞却寂静得吓人的支路时,强烈的不安就开始笼罩着我。   当张静要求老罗停车的时候,老罗甚至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   “不是就在这地方吧?”老罗看着黑暗中的殡仪馆,颤抖着说道。   张静一边从后备厢里取出设备,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复检一下被害人的遗体,不在这地方在哪儿?”   “尸体还在?”我倒是愣了一下,这案子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按道理,尸体应该早已火化才对。   “当然在。”张静神秘地一笑,“我跟你们说过,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擅自跟你们透露那么多内情。”   我看了一眼老罗,恍然大悟,对这个案子持有疑问的看来不只是我们。只不过迫于舆论的压力,才不得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不过张静说她没胆子泄露案情,这话我就不信了,用她自己的话:“我泄露给你们的机密还少了?”   老罗可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一双眼睛不安地巡视着四周,生怕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   在我和张静连拉带拽,在老罗的哀号求饶声中,我们走进了司法解剖室,空调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解剖台上那具全身赤裸的尸体让老罗两股战战,要在我的搀扶下才不至于倒下去。   “要不……你去车里吧?”我鼓足了勇气说道,牙齿却也在不停地打架。   “瞧你们俩那熊样儿。”张静在助手的帮助下穿好了工作服,双手合十,对着邵华的尸体念叨了几句,戴上了一副奇怪的眼镜,拿着一台仪器从邵华的头部开始,慢慢向脚部移动。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找出李刚作案的证据,是帮助她瞑目的,她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来吓我们?”她说。   “怎么找啊?”我问,“之前法医不是都找过了吗?”   “我想过了。”张静说,“之前检查的重点在体表,对被害人的身体内部并没有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万一她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藏了什么证据呢?   “而且,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她一直看着我干呕,大概在提示我什么。”   “托梦?”老罗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这也太吓人了。”   我倒是觉得,张静说“托梦”的话完全就是她顺嘴胡扯的,因为此刻,她手上的那台仪器正停在邵华胸部靠上的位置,没有继续向下移动。   这个动作持续了足有一分钟,张静才摘掉眼镜,把仪器丢给了助手,麻利地拆开了之前法医缝好的线,打开了胸腔,向举着摄像机的助手招了招手:“过来一点。”   助手上前几步,张静已经切开了被害人的食道,几根黑色的头发静静地停留在食道里。   “哈,我就说不会无缘无故做那个梦的!”她把那几根头发放进了物证袋,“任务完成,这就回去鉴定一下。”   听到她这样说,我和老罗忙不迭地跑出了殡仪馆。这个地方,就算白天都阴气逼人,更不用说晚上了。   一个晚上的忙碌之后,张静成功地证实了李刚正是邵华腹中胎儿的父亲,而邵华食道里的那几根头发也是他的。警方随即对他在酒店的房间进行了搜查,发现了一套登山索。尽管水箱上的痕迹已经湮灭,但登山索上却留下了一些痕迹,经过鉴定,与水箱外表的材质吻合。   在这些证据之下,李刚痛快地承认了罪行。   “小华一直想跟刘鹏离婚,至于原因,我不太清楚。不过她想争取到更多的财产分割份额。”李刚说,“我就把他偷情的事告诉了她。   “那天她跟刘鹏闹了一场,偷偷跑回房间,跟我说这事成了,然后,她又告诉我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李刚说,“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就麻烦了,她的计划就要受挫。我劝她把孩子打掉,她觉得我是不想要她了,觉得我不承认那孩子是我的。我们俩打起来了,我一失手就……”   “你看,李刚跟小明哥身高差不多吧?”张静看着审讯室里的李刚,“身材魁梧,长相不说英俊,可也不算差吧,身价也不低,怎么会看上邵华的呢?”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老罗说。   “就跟你喜欢老罗一样。”我点了点头,“人嘛,总有眼瞎的时候。”   “小明哥你这话说得对。”张静看了一眼老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过,这个地方我总觉得还有点问题。”   “他总不能成天待在酒店吧?”我皱了皱眉,“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房产?”   “我怎么没想到呢。”张静拍了拍额头,“大意了,以为在酒店找到证据就够了。”   除了在酒店有一间客房外,李刚还有一处房产,只不过因为他独身一人,这处房产他只是偶尔回来收拾收拾。   这条线索是在我们询问李刚的秘书时得知的。   但就在这处房产里,我们却见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房间里的设施保养得非常好,家用电器虽然型号有些老旧,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全新的,而在窗户上甚至还贴着大红的“囍”字。   这里竟完全是按照新房来布置的。   “李刚真的打算和邵华结婚?”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张静已经推开了主卧室的门,就在床头,悬挂着一张硕大的婚纱照,女的正是一脸幸福的邵华,她身边的男人也正是本案的凶手李刚。只是照片上的李刚要比现在瘦弱许多。这张婚纱照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拍好,悬挂在这里了。   “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张静戴上手套,拉开了床头的抽屉,一本影集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翻开影集,几张泛黄的照片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照片里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儿明显要比女孩儿矮一头。   “这是……”我皱了皱眉。   “不认识。”张静摇了摇头,翻动着影集,我们发现,整本影集里只有这两个人,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儿的身高慢慢固定,男孩儿也逐渐长到了一米七左右。但这两个人的容貌已经和邵华、李刚颇为相似了。   “这俩玩意儿是青梅竹马啊!”老罗恍然大悟,“这个邵华也有意思,不管什么时候都穿裙子,个儿矮还穿裙子,难看死了。”   张静已经将影集翻到了最后一页,照片上的时间显示是十年前,也就在这页里,夹着一张十年前的剪报。   稚气未脱、稍显瘦弱的李刚站在被告人席上。下面的配文告诉我们,十年前,十八岁的李刚在回家路上偶遇几个流氓骚扰一个女孩儿,李刚见义勇为,却导致其中一人死亡。最终李刚被以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对于那个被骚扰的女孩儿,报道中并没有提到。   张静收好了影集,指挥着我们驱车来到了邵华的父母家。一路上,她紧锁的眉头没有一刻是放松的。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张静拿出了李刚的照片,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是,李刚?”邵华的父亲戴上老花镜,仔细辨别了一会儿,惊讶地说道。   “他和你女儿是什么关系?”张静问。   老人犹豫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   正如老罗说的那样,这两个人还真是青梅竹马。   原本,当年李刚虽然身高差强人意,却有着非常优渥的家世,邵华的父母对他虽说不上满意,但也并没有阻止女儿与他交往。但李刚被判了刑,邵华的父母就无法认同女儿与他的交往了。邵华与刘鹏的结合,很大程度上是对父母一种无声的反抗。   但是谁也不知道,在私下里,邵华与李刚一直保持着联系,李刚出狱后,两个人的联系就更加紧密了。   而在过去的十年间,李刚的身形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竟然会看上邵华。   “最后一个问题,十年前,李刚杀人那天,你女儿有什么异常吗?”张静盯着邵华的父亲,问道。   老人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慌乱:“没有!”   “你女儿最近十年的照片能给我们看看吗?全部!”张静说。   老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几本影集,递给了张静。她随手翻了翻,笑了一下。   “这个,我带走了,没有意见吧?”她似是在征询,但手上的动作却是将影集收进了包里。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当张静把调查来的邵华和李刚是青梅竹马一事和盘托出的时候,李刚彻底崩溃了。   “我是罪人,我有罪,判我死刑吧。”李刚痛哭着说道。   “但是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张静冷冷地看着李刚,“按你的交代,邵华希望借助刘鹏出轨这一件事,取得更多份额的财产分配。而现在我们知道了,你原本是要在邵华离婚后和她结婚的,也就是说,你根本不在乎那点财产,邵华是否有婚内过错,你也并不在意。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甚至还‘失手’杀了她?”   张静刻意加重了“失手”这两个字。   李刚耸动的肩膀停顿了一下,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随即便又恢复了痛哭。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说吧。”老罗笑了一下,“你在报复,对吗?因为你当年过失致人死亡不是为了别人,正是因为邵华,因为她险些遭人凌辱你才杀的人,而邵华的父母却不肯接受你,邵华甚至嫁给了别人。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邵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是你的!”   李刚停止了哭声,慢慢地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说:“你有什么证据?”   老罗没有说话,把那两本影集递到了李刚的面前,同时掏出了一个播放器,按下了开关。   “刘鹏,请你回忆一下,邵华平时穿裙子吗?”这是张静的声音。   “裙子?”刘鹏的声音有些疑惑,“没有。这事说来也怪,她从来不穿裙子。我记得,我们照婚纱照的时候,她还在里面穿了条牛仔裤。”   “也没买过裙子,是吗?”   “对!每次逛商场,她好像都很害怕看到裙子。我还记得我有一次给她买了条裙子,她大呼小叫地把裙子撕了,就跟见了鬼似的。”   “你的影集里,都是邵华和你的照片,我想不通,如果那个案子和邵华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把那份剪报收藏在那里。”张静站起身,微笑着说道,“十年前,邵华是个很爱穿裙子的女孩儿,所有的照片都是穿裙子的。但是,从你被警方抓捕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穿过裙子照相,在她的家里也没有发现裙装。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一个人,不可能突然间发生这种转变!”   “为什么不能是在纪念我呢?”   “因为,她对裙装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怀念,而是恐惧!”张静冷笑道,“那只能说明裙装给她带来过某种致命的威胁。可她爱你,这件事却是无可辩驳的,而你……”   张静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第七章 陋屋碎尸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休尼特   1   几天前,一位老人横死街头,成了这个北方小城里的一件大事。因为这个老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一名退休的老法官;而他死亡的方式也比较特殊,他是在见义勇为抓捕小偷的时候,被残忍的窃贼连刺五刀,心脏破裂死亡的。   案子已经破了,行凶者被巡警当场抓获,死刑恐怕是逃不掉的。   我参加了这个老人的葬礼,无儿无女的他葬礼显得异常寒酸,但那个被偷的女孩儿主动承担了一个女儿的义务,抱着遗像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了一丝温暖。   我之所以要参加他的葬礼,是因为我对这个老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几年前,我曾和他联手办过一个案子。   那是2012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律所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个穿着便服、头发斑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但一双眼睛却闪着精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他到律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希望你们接下秦枫的案子”。   对这个老人近乎命令的语气,我和老罗非但没有任何的反感,反而认为理所当然,因为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名老法官。   也是在这篇文字的开头我提到过的那个老人。   “还有一年我就要退休了,我不想在我退休前还要让一个没有罪的人入狱。”老法官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   一个月前,那年的第一场雪光临本市的时候,一起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也在那时候发生了。   城区西郊的棚户区里,一名年轻女性在租住的陋屋中遇害,凶手割断了她的喉咙后,又残忍地砍断了她的双手,并剜出了她的双眼。   同时遇害的还有一名不足周岁的婴儿,当邻居发现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孩子嘴唇发绀,脸色泛青,嘴里还叼着一截乳房——从女性被害人的身上割下来的右乳。   邻居们证实,这个孩子是女性被害人的儿子,这个女性被害人则是一个生活艰辛的单身母亲。   警方抵达现场后,法医对两名被害人进行了尸检,查明女性被害人死于失血性休克,凶器是一把单刃砍刀(略有卷刃),生前未遭遇性侵犯;男性(婴儿)被害人死于机械性窒息。   综合痕迹检验人员的分析,警方推断,凶手应是先杀害了女性被害人,并对她进行了肢解。过程中,尚年幼的婴儿不停哭闹,引起了凶手的反感,便掐死了婴儿,并砍下了女性被害人的右乳塞入了婴儿的口中。   这个举动是有着特殊的意义还是凶手的一时兴起,与凶手剜出被害人的双眼一样,让警方难以理解。   由于案发现场在棚户区,此处人来人往,足迹混乱,警方无法准确判断凶手是单独作案还是多人联合作案。   凶手对被害人进行的肢解行为是心理变态还是对被害人持有刻骨的仇恨,根据现场的形态,警方亦不能给出准确的结论。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凶手并未将凶器带离现场,痕迹检验人员在凶器上发现了疑似凶手的指纹。这为警方破获此案提供了重要的甄别依据。   同时,现场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警方认为,如果凶手是单独作案,那么这个人应该体格健壮,有能力控制住被害人。或者与被害人熟识,能够趁其不备暴起杀人。   凶手变态的作案手法让参与本案的刑警极度愤怒,不眠不休地展开了侦破工作。自己的身边就发生了这样残忍的事情,让住在棚户区里的人惶恐不安,竭力向警方报告着一条条线索。   其中一条线索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   据被害人的邻居回忆,前一天夜里8点多,曾听到被害人与人争吵,他从窗户看到,来者是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手中提着一把砍刀。他看过去时,就见这个男子持刀指着被害人,称如果再不还钱,就只能砍掉被害人的双手。   这条证词内的形容与案发现场的尸体形态吻合,时间也与被害人的死亡时间相差不多,神秘男人的作案嫌疑迅速提升。   警方随即围绕与被害人有债务往来的人际关系展开了调查,发现被害人并无固定工作,但每隔几个月,都会从一个名为“发哥”的人手上借钱。   “发哥”在当地是有名的地头蛇,聚集了一批地痞流氓,以放高利贷为生。此人神通广大,黑白两道都有些人际关系。在警方眼中,“发哥”是一个处于灰色地带的人,他偶尔会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但都不大,警方通常都是教育其几句了事。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约束自己的手下,并时常向警方透露一些重要信息,协助警方办案,换取警方在针对他的时候尽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警方找到了“发哥”,将其带回了局里,同时请出具那条证词的邻居到局里辨认。   但不仅“发哥”否认了警方对他杀人的指控,这个邻居也表示,他看到的那个人比这个“发哥”要高一些,也更壮一些。   “你是不是安排人去找被害人讨债了?”侦查员反应敏捷,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键。   “对啊。”“发哥”直言不讳地答道。   “那个人是谁?”侦查员问。   “我想想。”“发哥”想了一下,“是秦枫,对,就是这小子。也奇怪,我就让他去要了这么一回债,这小子就人间蒸发了,再没来见过我。”   侦查员感到案件的侦破出现了转机,连忙追问道:“秦枫是什么人?”   “具体干啥的,我也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谁关心那个啊。”“发哥”说,“他自己说以前是练武术的,想跟我混,我就让他纳个投名状,去帮我把那笔钱要回来。   “我说警官啊,我可没指使他杀人啊。”“发哥”说,“这女的欠我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实在的,一个人,带着那么大点一个小孩,你说谁还没点同情心啊?尤其干我们这行的,不动女人不动孩子不动老人,这可是规矩,我也没打算把这钱要回来。可是干我们这行的,要不回来是一回事,可是姿态该做还是得做的。秦枫不是第一个去讨债的,你问问我手下这几个兄弟,跟我混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找这女的要债。”   “秦枫没有回来找你?”侦查员打断了“发哥”的喋喋不休,问道。   “没有。”“发哥”摇了摇头,“对了,他那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对方不给钱怎么办。”   “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发哥”说,“我告诉他该咋办就咋办。警察同志,我那意思可不是让他杀人啊。实话实说,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办事光有魄力不行,小说里不还总说铁汉柔情呢吗?我呀就想看看,他有没有柔情的那一面。”   “行了,我们对你那套没兴趣。”侦查员不耐烦地打断他,“把秦枫的联系方式给我们。”   警方找到秦枫的时候,这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正推着三轮车在路边卖鸡蛋饼。对于警察的到来,他竟没有丝毫的怀疑,直到侦查员将他按倒在地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经过技术部门的统一认定,证实案发现场丢弃的凶器上遗留的正是秦枫的指纹。   在警方的审讯下,秦枫也痛快地交代,当天他确实按照“发哥”的交代去找被害人讨债,也随身携带了那把刀。但是对于杀人一事,秦枫却一口否认。   “谁还没点同情心啊?”审讯室里,秦枫说了和“发哥”一样的话,“我一看到她那样儿,都不忍心开口要钱了。可我要是不要钱,我就挣不着钱,她要养家,我也得养家。”   “所以,你对被害人做了什么?”侦查员问。   “我给发哥打了电话,问他这事该怎么办。发哥说,让我自己看着办。”秦枫说,“这意思不就是让我杀人吗?那我能干吗?先不说那姑娘都那么惨了,我杀了她,孩子怎么办?我给他们娘儿俩留了五百块钱就走了。我也明白了,自己压根儿不适合混这行,回去不就摆摊去了嘛。”   “撒谎!”侦查员猛地一拍桌子,“凶器你怎么解释?那上面的指纹你怎么解释?”   “我走的时候随手就把刀扔了啊。”秦枫说。   “秦枫,我劝你老实交代,我们的政策你也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侦查员说,“对于你过去做的事,我们也都已经掌握了。你本来有个大好的前途,就因为跟人打架斗殴,把人打成了轻伤才被单位开除的。你是有前科的人,你现在交代,法院在判的时候还会考虑到你认罪态度良好。你也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你的口供并不重要,只是对你认罪态度的考量。”   “警官,我真的没有杀人啊!”七尺男儿,在这一刻却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秦枫的“拒不交代”并不影响本案的侦破和审理,检察院很快便对此案进行了公诉。准备用指纹和两名证人的间接证词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假如罗副检察长还在位的话,检察院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起诉秦枫,至少要再搞一个诉前预审。可惜,几个月前,罗副检察长正式退休了,而他提出的诉前预审制度却终究没有能够形成惯例。   这也怪不得他,这项制度实施起来太过麻烦,毕竟很多刑事案件在正式起诉前,律师能介入的工作太少了。   老头退休的时候一直对这件事颇有怨念,因为真和他搞过诉前预审的就只有我和老罗,而每次,他都被我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每天晚上在棋盘上杀得老罗丢盔弃甲,找回一点尊严。   “小王八犊子,叫你坑我!”据说,罗副检察长每落一子,都要大骂一句。   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和老罗就在这个即将离开审判岗位的老法官的请求下成了被告人秦枫的辩护人。   “您怎么知道秦枫就是无罪的呢?”我眼睁睁地看着老罗“啪”的一下在协议上盖了章,连阻止的机会都不给我,无奈地看向了老法官。   “你们去查查他的过往经历就知道了。”老法官说,“我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他就不是凶手,但是总觉得不像,我见过的凶手多了,他没有那种特殊的气场。”   “法官啊,您也知道这案子是冤案,秦枫拒不认罪,单凭指纹和两个证人的证词证言,法院也不好判有罪吧?”老罗这时候才想起这个问题。   “你们不明白。”老法官耐心地解释道,“这案子的影响太大了,检察院新上任的检察长和我们院里通了气,要办成铁案。证据也不能说是不充分,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关键是秦枫无法提供有力的证据帮自己脱罪。审委会实际上早就拟好了判决结果,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们能做什么?”老罗神情异常严肃地说道。   “去找到更多的证据,说服审委会改变立场。如果能找到真凶,那就更好了。”老法官说,“要不然的话,这个案子恐怕就要走申诉的程序了,十年?二十年?被告人有多长时间能等啊?”   “如果……”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们也输了呢?”   “那就证明,我的判断是错的,我的确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老法官怅然说道。   在我和老罗的律师生涯中,这是第一次接到法官的请求,为被告人作无罪辩护。   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幸,同时也有莫大的压力。我们都很清楚,找到真凶,秦枫还有无罪的希望,找不到真凶,那他就只能是那个凶手了。命案必破的大环境下,这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们代理这个案子最合适了。你们过往办的那几个案子,都非常干净漂亮。而且,也只有你们,才能让那丫头心甘情愿出力帮忙。”   临走时,老法官呵呵笑道。   送走了老法官,初步研究了案件卷宗后,我和老罗并没有急着去见当事人秦枫,我们需要掌握更多的线索,借此判断秦枫在对我们进行叙述的时候有没有隐瞒。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案发现场的棚户区。   在老罗的印象里,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无业游民。这些人没有正当的职业,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更不会去关心身边人的死活。所以,当他看到案发现场外摆放着的白色菊花时,忍不住愣了一下。   “社会抛弃了他们,如果他们自己再不抱团,你说,得怎么活下去啊?”我苦笑了一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棚户区。   “作孽啊。”那个向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的邻居听闻我们想了解一下案情的请求,叹了口气,“才那么大点的孩子,招谁惹谁了?那个杀人犯咋就下得去手呢?简直畜生不如啊!”   “你看看,确认那天和被害人吵架的是他吗?”我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拿出了秦枫的照片。当然,我可没敢说我们是为秦枫辩护的。   “错不了。”证人点了点头,“化成灰我都认得。那天吵得叫一个凶哦,那刀啊,都指到人鼻尖上了。你说一个大男人,哪能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干出这事来?!”   “你看到他杀人了?”老罗问。   “那倒没有。”证人说,“不是他还能是谁啊?警察不都说了,刀是他带来的。”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收起了照片说:“谢谢你了。”   “啥时候能枪毙?”证人突然问。   “嗯?”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好。”   “哎,到时候可得告诉我们一声。这丫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总得有个人告诉她这个信儿啊,要不然走得都不安心啊。”证人叹息着说。   “放心,真到那天,我亲自来告诉她!”老罗俯下身,把几朵歪倒的白花扶正,神情肃穆地说。   2   “别灰心,至少,这个证人的证词并不能直接作为定罪依据。”老罗紧握着方向盘,吁了口气,“再加把劲儿,我们一定能找到更多的证据。”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对镜子里的自己展露了一个笑容,用力握了握拳头:“加油,罗杰!加油,简明!你们是最棒的,你们一定能行!”   “神经!”我翻了个白眼。   “心灵鸡汤说,要时刻给自己打气,才能时刻保持最佳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老罗一扭方向盘,避开了一辆侧滑的车,“接下来去哪儿?”   “历史上,在鸡汤里下毒历来是杀人利器。去秦枫曾经任职的学校,法官不是让咱们查查他的过去?”   “我怎么不知道?”老罗将车转向一条辅路说。   “你没听法官的话?”我侧头问。   “我是说我怎么不知道鸡汤是杀人利器。”   “和你最接近的是武大郎,被潘金莲和西门庆在鸡汤里放了砒霜。”   “我读书是少,但你也不能这么骗我啊。电视里演,毒是下在武大郎的药里的。”老罗说着,突然侧过头,“啥叫和我最接近的是武大郎?”   “自己想。”我笑了一下,沉下了脸,“老罗,你说,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对一个婴儿下毒手呢?”   老罗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说:“老简,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和静做的很多事都太多余了,咱们的任务是帮当事人打赢官司,案子破不破和咱没关系。不过接了这个案子我才觉得,要是不抓到真凶,那咱们才是他妈的白活了。那是两条人命啊!搞不好,秦枫也得把命搭进去。你说,这事你想咋办,哥们儿无条件站在你身后挺你!要钱出钱,要力出力!”   我惊讶地看着老罗,却听到老罗继续说道:“当然,要是能不出钱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让老罗出钱就跟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忍不住摇了摇头,我说:“法官不是说过他本来有个挺好的前途吗?结果因为打架斗殴丢了饭碗。真要是按他说的,还给被害人留了五百块钱,那他动手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得想办法扭转他在合议庭成员心中的印象。”   “得嘞!”老罗踩下油门,驱车来到了一所高中。   这所高中在本市二十所省级重点高中里也能排上前五名,升学率达到了百分之百,每年都有多人考进清华、北大等著名学府。   在失业前,秦枫就在这里担任体育教师一职。在被捕时,他就在校门前摆摊。   他被捕的那一幕,很多师生都看在了眼里。   “小秦是个好老师。”教务处主任接待了我和老罗,一听说我们是为秦枫的事来的,就打开了话匣子,“业务精,教学方法灵活,深受同学们的喜爱。”   “那他后来为什么离校了?我听说是因为和同事打架?”我问。   “这件事啊,别提了。”教务主任一脸的惋惜,“小秦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看不惯的事,不管有关无关,都要插上一脚。就说他打架那事吧,本来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一个孩子因为没完成作业,被班主任要求放学后留下来多做两套卷子。小秦就看不过去,说这样对孩子不好。   “你说他一个教体育的,管人家文化课干什么?偏偏那个班主任也是个暴脾气,两人就这么干起来了。”教务主任摊了摊手,“你说这事我咋处理?班主任是我们学校升学率的保障,那我只能委屈小秦一下了。把他调离了教学岗位,让他去管学校的保卫处。   “结果没几天就又给我惹麻烦了。”教务主任说,“在学校门口抓了个小偷,把人打了个半死。你说你一个学校的保卫人员,你管社会上的事干吗?这回可好了,人家也是有帮派的啊,天天来学校闹事。   “要说这个小秦啊,就是太冲动,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说说,这叫我咋整?”教务主任一脸的委屈,继而又是一脸的惋惜。   “到什么时候我都认为,秦老师绝对是个好老师,是个好人。”和秦枫发生过冲突的那个老师也叹了口气,说道,“他批评我有他的道理。我这个人,也是太着急了,教学方法有点粗暴,这事我也反省过。   “要说他杀人,我绝对不信。”这个老师笃定地说道,“我跟你们说个事你们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秦老师父母去世得早,家里给他留了套房子,大概两年前,秦老师把房子卖了,搬到学校宿舍住。卖房子的钱,他都捐给山区几个孩子了。你说说,这样的人,能去杀人?   “前一段,他开始推着车在学校门口卖鸡蛋饼。那可是个健壮汉子,为了生活,去做那种事了。对于学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他还一律半价。你说说,这样的人,怎么能是凶手?”这个老师说,“反正我是不信!不光我不信,我们全都不信!简律师,罗律师,你们可一定得帮帮他,需要我出庭作证你们就说,我肯定到!”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说:“这件事,我们会考虑的。”   但是我和老罗都知道,不管是教务主任还是这个老师,出庭都无法提供切实有效的证据。他们的证词只能从侧面证明秦枫是个颇有正义感、内心极为善良的人。   但这样的人却参与到了黑社会组织性质的活动中,检察院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手脚。   “看来,秦枫说他给被害人留下了五百块钱这事,有可能是真的。”离开了学校,老罗就说道,“那五百块钱去哪儿了?老简,你不觉得这会是个突破口吗?”   “嗯?怎么突破了?”我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随口应道。   “谁拿走了钱谁有可能就是凶手啊!”老罗说,“不行,咱俩得找静去,看看她有啥想法。”   老罗一扭方向盘,随手拨通了张静的电话:“静啊,几点下班?”   “咦?你要干吗?”听着老罗腻腻歪歪的声音,电话那头,张静骤然间警惕起来。   “好久不见了嘛,想请你吃个饭。”老罗说。   “少来这套,昨天我们还刚见过,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别磨磨叽叽的像个娘儿们!”张静吼道。   “好吧好吧,张静同志,组织上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老罗严肃地说道。   “哦,秦枫那个案子吧?行了,你们直接来现场吧。”说着,张静就挂断了电话。   老罗看了我一眼,胆战心惊地说道:“这丫头好像早知道我们会找她?”   “我觉得你被监视了。”我想了一下,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密切注意之下,而且,她现在已经彻底吃透你了,完全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所以,杰啊,认命吧。每个人命中都有一个克星,静注定是你不可逃脱的红颜劫啊!”   老罗瞪了我一眼说:“你划船不用桨啊。”   “怎么说?”   “全靠浪呗!”老罗翻着白眼,驱车再次回到了棚户区。远远地,就看到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那里。张静正费力地从车里取出一个勘察箱,额前的刘海垂了下来,露出了自2009年3月以后就一直遮挡着的右脸颊。   看到我和老罗出现,她马上抬起了头,让刘海再次遮住了脸,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才呼了口气:“小骡子,小明哥,帮我把这些东西抬进去。”   “你这是把实验室都搬来了?”老罗看着满车的设备,瞪着眼睛问道。   “什么啊,这是我自己花钱买的,省得他们总说我在办公室干私活,不务正业。”张静说。   看着这个极品富二代,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可是你带这些东西来,有什么意义啊?”老罗还是不理解张静的想法。   “帮你们破案啊。”张静把一个勘察箱丢给老罗,“你们一接这个案子我就知道,扬名立万的机会又来了,这种好事,我怎么能错过?”   “可是……”   “你真啰唆!”张静不耐烦地说道,“我已经看过了,屋子里有翻动的痕迹,凶手肯定找过什么东西。”   “之前的侦查也都发现这些了吧?”我也有些不解。   “小明哥啊,都打过这么多个刑事案件了,你咋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张静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检察院是不会把对他们不利的证据交给法庭的,所有的证据肯定都是指向被告人。对我们有利的东西,得靠我们自己去找。”   张静说着,戴上了一副鞋套,又丢给我和老罗一人一副,走进了现场:“沿着我打开的通道走,别破坏了痕迹。”   “小骡子,足迹勘察箱给我。”   “这也没什么用吧?调查报告里说了,足迹破坏很严重。”老罗皱着眉头说。   “我只是想找到一组足迹而已。”张静说,“被害人死亡的地方在房间的最里面,这说明凶手必须进入过房间,但是卷宗里并没有提到这些,只有证人表示见到秦枫出现在了门口。”   她一边说,一边将房间里所有的足迹进行了拍照固定。   随后,她走到了衣柜边,打开了衣柜,柜子里的衣服凌乱地堆放着。   “小明哥,你们看,这可不像是女孩子的衣柜。”   “太乱了,还不如我的柜子呢。”老罗说。   “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可能不太注意吧?”我犹豫了一下说道。   “那可不一定,你看这些衣服。”张静随手拿起了一件衣服,在身前比了比,“料子虽然不怎么好,但款式绝对是今年最新的。我可以肯定,被害人也是个爱美的人,所以,房间应该会很整洁才对。”   “这个衣柜是被人翻乱的。”张静说,“我刚刚就说过了,凶手找过什么东西。”   “能是啥呢?”老罗眉头紧锁。   “看看这房间里缺什么。”张静的话让我眼前一亮,目光在房间里搜寻着。   “不用找了。”张静突然说,“我知道是什么了。”   “什么?”我和老罗同时问道。   “首饰。整间屋子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首饰。”张静说着,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无比,“你们不觉得,被害人死的时候太干净了吗?她穿着那么性感的衣服,可她的身上却没戴任何首饰。”   “她都住在这个地方了,哪还有钱买首饰啊。”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张静也摇了摇头,“就算是地摊货,她也会给自己准备一点的。这是她所从事的职业要求她必须这样做的。”   3   “职业?”我愣了一下。   “检察院的材料里没提到吧?”张静冷笑了一下说,“很显然,他们怕我们在被害人的身份背景上做手脚,帮嫌疑人作减罪辩护。”   “被害人到底什么职业?”我问。   “从未公开的部分资料看,被害人原本在超市做收银员,大概一年前有了小孩,就辞职在家专职带孩子。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她生活在这种地方,孤身一人要支撑起一个家庭。生活所迫,所以……”张静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这些衣服,包括首饰,都是她工作必需的。”我的心猛地一沉,沉重地说道。   “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宗典型的抢劫杀人案。”张静说,“而且,凶手的文化程度不高,对财物的辨识程度不高,大概就是觉得那些首饰很好看,应该比较值钱。”   “秦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品位和鉴别能力不至于那么差。”老罗说,“有没有可能是被害人的客户?”   “你们看。”老罗说,“被害人的自然条件不差,但还是居住在这个地方,因为她得看着孩子,这局限了她接待的客户不可能是什么高端客户,也没几个钱可赚,否则她也不需要从‘发哥’手里借钱了。那这些人的眼光和品位就值得怀疑了。会不会是当晚秦枫离开后,被害人在接客的过程中,那个客人觊觎她的财物,动手杀人的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张静点了点头,“这样一来,要想帮秦枫脱罪,只要证明他离开这里后就再没回来就可以了。”   “难。”我摇了摇头,“从这个地方走出去到人烟密集的地方,要差不多十分钟。秦枫说过,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目击证人是找不到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只和‘发哥’通过一次电话,但‘发哥’也并不能证明秦枫离开了这里。”   “电话?”张静皱了皱眉,“秦枫用的是什么电话?”   “好像是苹果吧。”老罗翻了翻卷宗,“对,秦枫的电话是苹果4s,我去,老贵了。”   张静却露出了一抹微笑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不过,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   “啥事?”老罗问。   “找到这个案子的真正凶手。”张静严肃地说。   “义不容辞。”我微微一笑说。   “那好,我回去鉴定痕迹,你们去帮我找被害人都有哪些客户。”张静说完,把设备搬上了警车,绝尘而去。   我和老罗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从被害人的邻居身上入手。   “你们想干啥?”这一次,这个邻居听说了我们的目的,明显露出了戒备的神情,“丫头虽然干那事,但你以为她想啊?还不是被逼的?!”   “你别误会。”我连忙说,“我们就是想查明事实。你想,万一现在抓到的不是凶手,那不就又多了一个冤死的人吗?真凶还在外边快活,你说,这个被害人她能瞑目吗?”   “我跟你这么说吧。”老罗也劝道,“我们已经找到证据,能证明警察抓错了人。按理说,我们的工作到这一步就结束了,接下来破案那是警察的事。可是我们也不甘心啊,那还是个孩子啊。老哥,我们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点上一支廉价的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罢了罢了,谁叫那丫头那么可怜呢。你们就在这片找吧,挑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找,也就他们总来找这丫头。”   “老哥,你这范围也太大了。”老罗苦笑了一下。   “还让我咋说?”男人眉毛一挑,“我还得在这片住呢,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还不得弄死我?那几个都不是什么好鸟,手脚本来就不咋干净。”   我和老罗无奈,只好一家一家地找下去。这项工作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   一听说是问他们有没有“照顾”过被害人的生意,这些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俺不是那种人。”   “你这不是污蔑吗?”   “律师怎么了?律师就兴胡说八道啊?”   “俺要是凶手,警察咋不来抓呢?”   “杀人犯不是抓住了吗?你们还凑啥热闹啊。”   日落西山,我和老罗才灰头灰脸地钻回了车里。尤其让我恼火的是,在问话过程中,老罗什么忙没帮就算了,还一直摆弄着他那部张静新给他买的带拍照功能的手机。   “看来这些人是不能指望了。”我用力晃了晃头,想赶走沉重的压力。   “总有办法的。”老罗没有发动车子,而是继续摆弄着手机。   “你干啥呢?”我有点生气,“刚才你就在那儿摆弄你那部破手机,咔擦咔擦拍个没完,新手机就了不起了?那玩意儿能帮你破案?”   “嘿嘿,老简,这你可就不如我了。”老罗收起了手机,“你忘了静搜集了啥玩意儿了?我拍的这些东西,交给她一匹配,就知道这些家伙撒没撒谎了。”   第二天就是开庭的日子,我和老罗都没有回家,就在办公室里准备着辩护材料。后半夜的时候,张静突然来到了律所,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毛绒玩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   “你不回家睡觉,跑这儿来干吗?”老罗讶异地问,“还有,你抱着这玩意儿干啥?”   “没良心。”张静嘟着小嘴,一脸的委屈,把毛绒玩具往沙发上一扔,说道,“我熬了大半夜做鉴定,还不算加班,夜宵都没人管。”   “巧了,我和你小明哥刚吃完。”老罗说,“还剩半块比萨,要不?”   “要!”出乎老罗的意料,张静抢过那半块比萨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噎着噎着噎着!”老罗赶紧说道,“小祖宗,小心点,别噎着!这都凉了,你这真是……”   “我晚饭还没吃呢!”张静一边说,一边躲避着老罗试图从她手里抢走那半块比萨的举动,“别那么小气。”   “五分钟,忍五分钟。你小明哥刚给你叫了外卖。”老罗喊道。   “咯……”张静打了个嗝儿,抓起老罗的杯子喝了口水,“小明哥……咯……可比你……咯……有良心……咯……多了。”   “看看,我说啥来着,噎着了吧?”老罗一边拍着张静的后背,一边说道,“我就是逗逗你,你看看你急的。”   “我……咯……是真饿了。”张静又灌了几口热水,才止住了打嗝。   五分钟后,外卖送到了办公室,张静风卷残云一般地消灭了一份肯德基套餐,这才摸着小肚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爽死老娘了。”   “你都快成饿狼了。”老罗又气又笑地说。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恢复了力气的张静从包里拿出了档案袋晃了晃说。   “坏消息吧。”我想了一下说,“人生啊,总要留点希望才能活下去。”   “留着好消息好要惊喜是吧?”张静笑了一下,“好吧,看在小明哥帮我叫外卖的分儿上,满足你这个小愿望。”   她说着,打开了一份档案袋:“坏消息就是你们下午调查的那些人嫌疑都排除了,足迹对不上。换句话说,真凶现在还是没有线索。”   “好消息呢?”我问。对于暂时找不到真凶,我早有心理准备,要是那么容易,秦枫就不会被送上法庭了。   “好消息嘛,”张静打开了另外一份档案袋,“现场也没有发现秦枫的足迹。”   “肯定?”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紧张地问道。   “百分之九十八。”张静说,“足迹鉴定这种东西,没人敢保证百分之百正确,但百分之九十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太好了!”老罗用力握了握拳头。   “别高兴得太早。”张静适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明天开庭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忘了申请查验被告人的手机,有大用,到时候让我出庭。”   “没问题。”老罗说。   “行了,我去睡一觉,明天早上叫我。”说着,张静抓起毛绒玩具,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呗?”我说,“沙发放倒当床,老罗那边有被褥。”   “我怕死太早。”张静摆了摆手,“你们满屋子烟味,我才不在这儿呢。我订了房间,就在隔壁酒店,记得给我报销。”   说着,张静突然回头,怀里抱着毛绒玩具,一脸委屈地看着五官都要皱到一起、满脸苦涩的老罗:“小骡子,人家一个人睡不着。”   老罗打了个激灵,转身抓起桌子上的一个奥特曼手办丢给了张静:“我去了,怕没命出明天的庭了。给你这个,它会代替我守护你的!”   “嘁,胆小鬼。”张静接过手办看都没看,顺手丢到了一边,撇了撇嘴,“我有这个,谁要你那个脸上长了两个蛋蛋的东西啊!”   她说着,从毛绒玩具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美少女战士的手办。看着这两个人都有些古怪的爱好,我还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小明哥。”走到门边的张静突然叫了我一声。   “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张静的神情格外严肃,“明天的庭审陷入僵局,你们会拿被害人的背景作为减罪辩护的理由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愣了一下。   “我考虑过一种可能。被害人单身,带着一个孩子,会不会是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和她争夺抚养权,或者她拿孩子威胁了别人,才造成了这个结果。”张静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做了个鉴定,结果证实,孩子和被害人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   “你是说?”我看着张静,一脸的不可置信。   张静点了点头。“她以前的同事也说,没见她有怀孕的迹象。那孩子是她捡来的。”   我和老罗久久无语,这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   “你放心,我们绝不会那样做的。”不等我说话,老罗就郑重地说道,“无论她是什么身份背景,都不应该被人杀害。她所做的事,值得我们每个人尊重。   “条件是,住宾馆的钱得你自己拿。”末了,老罗一本正经地说。   迎接他的,是张静手里那个精美的手办和她一声充满了正义的娇叱:“代表月亮消灭你!”   4   “审判长。”第二天一早,开庭前两个小时,我和老罗就到了法院,直奔那个老法官的办公室,将一份申请书递到了他的面前,“秦枫这个案子,我们申请不公开开庭审理。”   “为什么?简律师,这个案子影响恶劣,院里早就已经决定要公开审理,获得旁听资格的媒体现在已经准备入席了。”老法官惊讶地看着我们,“这份申请,你们应该提前提出啊。”   “审判长,我们也是为被害人考虑。”我把张静调查得来的消息告知了法官,法官眉头紧蹙,想了想,“简律师,你的意见我会充分考虑。开庭的时间延后一个小时,我要和合议庭的成员商议一下。”   这是漫长而又煎熬的一个小时,在我和老罗的辩护史上,这也是第一次由于被害人的原因申请不公开开庭审理。   对于我和老罗的这个申请,张静格外满意,甚至细心地帮我们整理衣服,只不过她的手艺稍差了点儿,老罗领带上的律师徽章怎么也摆不正。   “简律师。”开庭前五分钟,法官才疲惫地走出办公室,“合议庭经协商,与检察院充分交换了意见,同意你们的不公开开庭审理请求。”   “谢谢!”我和老罗长出了一口气。   “我应该对你们说句谢谢,替被害人。”法官说,“请准备开庭吧。”   “审判长,被告人秦枫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活动,故意杀害两名被害人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行为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九十四条,应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二条的规定,对其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法庭上,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后,提交了相应的证据,我也递交了证据和辩护词。   “被告人,对公诉人的公诉意见,你有什么要说的?”审判长问。   “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非常感谢法庭能给我为自己辩护的机会。”秦枫说,“对于公诉人提出的我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一事,我不否认。对于公诉人提出的我故意杀人之事,我坚决否认,我没有杀人,凶手不是我。”   “你怎么解释凶器上留有你的指纹?”审判长问。   “我当天曾持刀对被害人进行了威胁,但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同时我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此离开时将刀丢弃,刀上自然留有我的指纹。但对于刀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我并不清楚。”秦枫说。   “公诉人,请向被告人提问。”审判长说。   “被告人,你当天是否持刀对被害人进行了威胁?”公诉人问道。   “是的。”   “被告人,你能重复一下你当天是如何威胁被害人的吗?”   “我说如果她再不还钱的话,就砍掉她的手。”   “反对,公诉人在诱导我的当事人。”我立刻举手说道。   “我只是在请被告人陈述已经发生的事实。”公诉人说。   “反对无效。”审判长说。   我知道,此刻我的神情一定很懊恼,因为公诉人很开心。   “审判长,被告人已经承认,他威胁被害人要砍掉被害人的手,这与案发现场的形态一致。且被告人有这样做的动机,我认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我要宰了你!”老罗突然站起来喊道。   公诉人和审判长大概从未在法庭上见到过这一幕,一时间愣住了。   “他……他……审判长,他威胁我!”公诉人指着老罗咆哮道,“把他请出法庭!”   “我就是在威胁你啊!”老罗突然笑了,“这个威胁对于你来说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对吧?你肯定不止一次被被告人这么威胁过。不只是你,在座的各位在生活中恐怕都受过这种威胁,但是,我们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有几个人把这种威胁真正落实了呢?你把这种威胁认定为我的当事人杀人的证据,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辩护人,请发表辩护意见。”审判长忍着笑,摇了摇头说。   我把老罗拉回座位,站起身说:“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很感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为被告人辩护。首先,我对被害人的离世感到遗憾。被害人是个好人,一个单身女子,收养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她几乎付出了所有,这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无论她做过什么,这一点是我们都不能否认,也不能抹杀的。对于她的离世,我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都希望能够找到真凶,让她瞑目。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冤枉了一个本来无罪的人,却让真凶逍遥法外啊!   “来说说我的当事人。”我走到被告席前,“在公诉人提供的材料中曾提到,我的当事人是有前科的,曾与人斗殴致人轻伤,他们因此推定,我的当事人也一定杀害了本案的被害人,这就像我的同事说的那样,单凭一句威胁和这句话的内容与现场形态吻合就认为我的当事人杀人,有点太扯淡了。以一个人过去曾做过坏事为由推论其现在及将来一定会做坏事,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是对当事人人格的侮辱。何况,我的当事人真的是与人斗殴吗?不错,秦枫的确曾造成他人轻伤的后果,但公诉人的材料中并没有提到我的当事人为什么与人争执。请注意我的用词与公诉人措辞的区别,我用的是‘争执’,这与‘斗殴’完全是两个性质的词!而且,我认为我的用词也是不准确的。   “我这里有两份证人证词,请审判长过目。”我示意老罗将证词递交给法庭后,继续说道,“从证词中可以看出,我的当事人两次与人争执,第一次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而第二次,则更加明显是见义勇为,只是因为下手过重才被警方定为故意伤害,而且我的当事人并没有因此获刑,检方对那个案子最终是没有起诉的。   “我有必要提醒法庭注意证词中提到的,我的当事人曾将自己的房子卖掉,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了山区的贫困儿童。这是留存的银行汇款凭证。”我出示了几份汇款单后说道,“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公诉人,试问,我的当事人是如此具有正义感和爱心的一个人,在面对被害人这对可怜的母子的时候,他能下得去手吗?   “不,”看着审判长微微颔首,我继续说,“他下不去手。我的当事人曾向我陈述,他不仅无法对被害人下手,还给被害人留了五百块钱。但是从公诉人提交法庭的材料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这部分供述,也没有表示是否查明了这五百块钱的去向。我想问问公诉人,这是为什么?   “将一个原本是正能量满满的见义勇为事件硬是扭曲成了双方都有过错的聚众斗殴案件,公诉人又是意欲何为?这已经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我摊了摊手,“公诉人在处理本案中根本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的,我很怀疑,他们是否能够做到秉公办案!”   “你这是对我们的侮辱!”公诉人喊道。   “辩护人,请注意你的用词。”审判长提醒道,又示意公诉人就我的辩护词发表意见。   “审判长,被告人声称为被害人留了五百块钱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现场我们并没有发现这五百块钱。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被告人试图脱罪而编造的谎言。”公诉人说,“辩护人提到了被告人是一个富有正义感、充满了爱心的人,我也很想问问辩护人,这样的一个人,会去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活动吗?无论是被告人,还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都已经承认了这一点。被告人为什么没有可能杀人?”   “好,审判长,公诉人既然提到了这个问题,我申请传唤证人出庭,来证明我的当事人并没有杀害本案的被害人。”   “准许,传唤证人到庭。”审判长说。   张静依旧是一身警服出庭,我和老罗怎么都想不明白,以警察的身份作为辩方的证人出庭,怎么会让张静有一种高涨的兴奋感。   “冤案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侦查不到位而引起的,也就是说,源头就在我们这里,当然也应该由我们来终结。”很久以后,当我不得不送她离开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在法庭上,我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警察这个群体。我想告诉所有人,不可避免地,我们可能抓错了人,但我们也在尽可能查明真相,并且,永远不会避讳我们犯下的错。”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败(谈)的人生。”到那个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老罗还是记不准哪怕一句最简单的名人名言。   “证人,这次你是以什么身份出庭?”审判长看了一眼公诉人,也有些无奈。   “省公安厅技术勘察科鉴定人员啊。”张静微笑着说,在如实作证的保证书上签了字,“对于我的责任与义务,我很清楚。审判长,我们可以开始了。”   “辩护人,请提问。”审判长示意。   “证人,你对本案现场进行过勘察吗?”我问。   “是的。”   “你认为我的当事人,也就是本案的被告人秦枫是否参与了本案?”   “我不认为他是本案的凶手。”张静想也不想就说道。   “证人,你有什么证据?”审判长问。   “审判长,从案发现场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被害人遇害的地点位于房间的最里面,也就是说,凶手肯定进入过房间。”张静说,“我从现场提取到了几十组足迹,与本案被告人的足迹进行了匹配,发现被告人的足迹只在房间门口出现过,并没有进入过房间内部。”   “证人,你提到了足迹鉴定,请问你能保证这种鉴定百分之百准确吗?”公诉人问。   “不能。”张静坦诚地说道,“足迹鉴定最多只能保证百分之九十八的准确率。”   “审判长,我想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证人并不能肯定被告人没有进入过房间。”公诉人说。   “任何人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准确,百分之九十八已经很准确了。”张静反驳道。   “人和黑猩猩的基因差异只有百分之一,但这百分之一就决定了人是高等动物,而黑猩猩只是动物。”公诉人笑道。   “生物学鉴定中,亲权概率达到99.9999%就可以认定是父子或母子关系,按照公诉人的理论,仍然存在0.0001%的误差,那就不能证实血缘关系了?”张静冷笑了一声。   我和老罗强忍着笑,在张静面前讨论鉴定问题,公诉人显然是昏了头。就连审判长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证人,你是否还有其他证据佐证你的观点?”审判长问。   “是的。”张静点了点头,“我注意到本案被告人使用的是iPhone4s手机,这款手机有定位功能,会记录持有人的位置及行走路线,定位精确度在五到十米之间。而且,苹果手机的这种定位功能并不会因为人为关闭就停止活动,后台系统仍旧会将相关信息完整记录下来。我提取了这部手机,调出了当日案发时间段被告人的行动轨迹,证实,在被害人遇害前,被告人就已经离开了现场,并没有返回的迹象。”   “证人,请将证据提交法庭。”审判长说。   张静拿出一份档案,交给了法庭工作人员,审判长查看着这份记录,不时点点头:“公诉人,请对这份证据质证。”   “无须质证。”公诉人起身说,“我只问证人一个问题,你怎么保证这个手机当时拿在被告人的手中。”   张静一愣,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证明。”   “审判长,手机并不属于被告人身体的一部分,二者是完全可以分开的,所以我们认为这份证据并不能表示被告人没有作案时间。”公诉人说,“我尊重辩护人提出的各项意见,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被告人曾对被害人威胁砍下她的手,而被害人遇害后也确实被砍下了双手,凶器则正是被告人带去的那一把,上面还留有他的指纹。可以说这个案子证据确凿。相反,辩护人提交的证据则大多是推断和不科学的。我请求法庭从严判决。”   “审判长,我再次重申,除了指纹和证人的间接证词外,本案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指向我的当事人杀了人。而公诉人也无法证明我的当事人进入了案发现场,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是无罪的。”我说,“其实,不妨设想一下,我们都同意凶手杀人时手段残忍、冷酷。凶手作案时并不慌乱,可为什么偏偏把凶器遗留在了现场,这难道不可疑吗?为什么不对此进行详细的调查?   “痕迹检验在本案中至关重要,直接可以证实我的当事人有没有进入过案发现场,我想请问,为什么偏偏没有进行痕迹检验?不!”我拍了拍额头,“我说错了,你们进行过痕迹检验,我在调阅卷宗的时候看到过,上面明明清楚地写着无法证明秦枫进入过案发现场,为什么这份证据你们没有向法庭提交?”   “公诉人,辩护人所言是否属实?”审判长问。   “是的。”公诉人吞吞吐吐地说道,“但是鉴于痕迹鉴定存在一定的误差,我们并不认为这能证明秦枫不是凶手。”   “请将证据提交法庭。”审判长说。   公诉人不情愿地将鉴定报告呈交了法庭,翻看着那份报告,审判长却轻微地摇着头。我的一颗心渐渐地沉入了谷底,在找到真凶之前,所有能够证明秦枫无罪的证据都会被某些人刻意地选择视而不见。   5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张静恼怒地摔打着她视线所及范围内所有的物品,我和老罗躲在角落里,一脸恐惧地看着这个发狂的女人。   秦枫一案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但是从法官的目光中,我们却看到了一丝无奈。张静所做的证词,因为被公诉人一一驳斥,法庭采纳的可能性并不高。   秦枫生死难料。   “简律师,请抓紧时间,我相信你们,也请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休庭后,老法官和我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你们放心,这个案子有二审的机会,一审拟判决死刑立即执行,这种案子,二审差不多都会改判死缓,如果你们做得再扎实一些,发回重审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一定要挺住!不过,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在找到真凶之前,谁也不敢轻易作无罪判决。这案子,可能要拖很久。”   “向媒体曝光吧。”老罗当时说,“以秦枫的过往经历,媒体肯定感兴趣。到时候,审委会也不敢轻易作判决。”   “千万别这么干!”老法官语重心长地说,“舆论绑架司法这种事出得太多了,现在我们都比较反感,你们要是对媒体曝光这个案子,审委会只会更坚定现在拟定的判决。”   “敢跟老娘对着干,老娘要让你们跪下唱《征服》!”张静一脚踹翻了一个坦克模型,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小心,小心,静,别弄伤了自己。”我连忙说。   张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本来还想给你们个面子,让你们自己去破案,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她活动着双手,命令道:“小骡子,把全部的卷宗都给我抱过来。”   “你要干吗?”老罗战栗着问道,一脸心疼地看着刚买回来不到一个礼拜的小坦克。   “干吗?哼哼!”张静冷哼了一声,“俗话说骂人揭短,打人打脸。”   “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小心翼翼地更正道。   “老娘偏要把他们抽成猪头,小明哥你有意见?”张静眉毛一挑,问道。   “没有没有,静你说咋办就咋办!”我立刻说道。   另一边,老罗已经把散落一地的卷宗按照顺序整理好,送到了张静的面前,却又小心地说道:“静啊,今儿太晚了,要不,明天再来?”   “哼,你以为检察院的都是傻瓜?”张静白了一眼老罗,“我们在查,他们肯定也在查,只不过我们要找的是真凶,而他们要干的就是让秦枫永世不能翻身!”   教育完了老罗,张静就一头扎进了卷宗里。我和老罗坐在一边,无奈地看着她,不时听她的吩咐,给她煮上一杯咖啡,或者捶背揉肩。   一直到天色微明,我和老罗都已经承受不住,昏昏欲睡的时候,张静突然将手中的笔“啪”的一下摔到了桌子上:“成了!”   我和老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咋了?”老罗戒备地问道。   “跟我去抓人!”张静冷峻地说道。   “你知道谁是凶手了?”我惊讶地看着顶着黑眼圈的张静。   “不知道,不过,差不多了。”张静冷笑了一声,边走边说,“第一,凶手剜出了被害人的双眼,这很有可能是出于恐惧,害怕自己的影像留在被害人的眼睛里。这是一种很迷信的思维,这种思维要么出现在老人身上,要么就出现在未经世事的孩子身上。   “第二,我之前就说过,凶手的目的是劫财。被害人家中的首饰不见了,秦枫说的交给被害人的五百块钱也不见了,劫财的这个推论可以得到证实。从被害人当天的穿着来看,她是准备工作的,但她的身上没有佩戴首饰。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要砍断被害人的双手?这两个线索联系到一起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凶手是为了摘下被害人手腕上的东西。这说明被害人在恐惧之余对钱财有着极度的渴望,换句话说,叫‘饥不择食’。   “第三,也是我之前就说过的,凶手的鉴别能力有限,分辨不出哪些是值钱的哪些是不值钱的。这表明了凶手的文化层次不高。但是,如果是老人的话,首饰材质的真假总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综合这些分析,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生活在那附近的未成年人。”张静说,“而且是那种整天无所事事的未成年人。他们可能终日出入网吧,泡在网络游戏里。要知道现在的网络游戏可是很烧钱的,这决定了他们对钱财有着无比的渴望,可他们又没有收入来源。”   “而这些人在做事的时候,往往又是不计后果的。”老罗点了点头,说,“因为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他们在作案的时候通常异常残忍,因为就算杀了人,他们也不会被判处死刑,甚至可能不会被判刑。”   “小骡子说得对。”张静叹了口气,“所以,我们要找的人可能就是这些人。而且,可能还有个女孩子参与了本案。”   “你咋知道?”老罗下意识地问。   “房间里那些未能匹配到主人的足迹,有一组明显是女孩儿的。”张静说。   “可我们到哪里去找啊?”我苦笑了一下说,“那片的范围不小,少说也有几千人居住,就凭我们三个人?静啊,听我一句劝,别赌气,请求支援吧。”   “小明哥,不要小瞧了我,我可是二十四岁就成为主检法医师的天才学霸。”张静得意地说道,“忘了我刚才说的了?这几个混蛋就因为整天泡在网吧里才没钱的,以这些人的心理状态,作案后虽然会恐惧,但怕的只是鬼啊怪啊一类的,才不怕警察呢。我敢打赌,这几天,他们肯定一直在网吧,还没少挥霍!我记得,案发现场不到五百米就有一家网吧,小骡子,我们就去那儿!”   张静风风火火地下了楼,我和老罗紧随其后,路过楼下的超市时,张静“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给我来份报纸。”张静向老罗扬了扬下巴,老罗赶紧过去买了份报纸回来。   报纸头版的位置刊登着一则庭审实录,正是我们刚刚开完的那个庭。但是,在这份报道里,却对我们在庭上提到的秦枫的过往只字未提,反而在被害人的身份上大做文章,将被害人描绘成了一个圣母般的存在。   评论员更是借此对秦枫展开了猛烈的批判,将他描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连弱女子和孩子都不放过的恶魔。   “完了完了,被人抢先一步!”老罗痛心疾首,“不行,咱必须得联系报社。”   “人家出拳,你也出拳,有什么意思?”张静不屑地把那份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这时候就应该一个大嘴巴子上去,直接打脸,而且要打到他妈妈都不认识!走!”   在张静的指挥下,老罗将车停在了案发现场不远处的一个网吧门前,我和张静下了车,径直走了进去。   昏暗的网吧里,烟雾弥漫,一张张看上去青涩稚嫩的面孔坐在电脑前大呼小叫,一脸的狂热。   “卧槽,又被爆头了。”   “T,顶上去啊。”   “牧师加血啊,你跑什么?”   看着这一幕,张静忍不住皱了皱眉。   “警察同志,什么事?”吧台后面,一个猥琐的中年人眼神中带着慌张,小心地问道。   “什么事?”张静冷哼了一声,“这群人都有身份证吗?你容留未成年人上网,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警察同志,这你可冤枉我了。”中年人哭丧着脸说道,“我这是实名登记,人家都拿着身份证来的。”   “是吗?”张静微微一笑,看着几个刚刚进来的孩子径直走到机器面前,打开了电脑,“好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登记嘛。”   中年人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我问你,前几天这地方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你知道吧?那天晚上,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张静盯着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要不然——”   “知道知道,”寒冷的冬季里,中年人却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不正常的……对了,有几个孩子一下子充了三百块的游戏币算不算?   “警察同志你听我说。”不等张静发问,中年人就说,“绝对不是偷家里人钱来存的,那钱上,有血。”   “为什么不报案?”张静呵斥道。   “我哪敢啊,警察同志,再说,我也没想到和杀人案有啥关系啊。”中年人哭丧着脸说道。   “那几个孩子呢?”张静又问。   “今天还没来。”   “钱呢?”   “这呢。”   中年人拿出了几张纸币,却并没有交给张静。“那个,这钱……”   “重要物证,征调了,回头去找杰明律所的罗杰要钱。”张静一把抢过了那几张纸币,我却为老罗捏了一把冷汗,不知不觉地就损失了一笔,他肯定要心疼死。   “喂,你们干什么呢?”网吧外,突然传来了老罗的叫声。   我和张静赶忙走出网吧,就看到三个孩子正夺路狂奔,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孩子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和她的年龄明显不匹配的硕大手镯。   “就是他们!”张静大喊了一声,拔腿追了上去。   这三个孩子自然不是我们几个成年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带回了警局,在他们的家长到达后,警方对他们进行了审讯,并迅速查明,这些孩子全部未满十四周岁。   对于那场发生在棚户区的杀人案,这几个孩子供认不讳。   那天晚上,两个男孩儿在网吧里打了一天的游戏,却因为装备不济,被人民币玩家血洗。   “这样不行,咱们也得弄点钱,把装备搞上去。”其中一个男孩儿说。   “哪有钱啊,家里一天就给那么点钱,包夜都不够。”另一个男孩儿沮丧地说。   “我知道哪儿有钱。”刚刚走进网吧的女孩儿说,“我刚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人给门口那家留了五百多呢。”   五百元钱对于这几个孩子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几个人一拍即合,决定抢了这笔钱。   趁着夜色,三个人出发了。路上的时候,提议弄钱的男孩儿捡到了那把秦枫丢弃的砍刀,他聪明地并没有直接握住刀柄,而是戴了手套。   有了利刃在手,这几个人的胆气更大了。   同在一个地方居住,被害人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戒备,却没想到,这几个孩子会对她拔刀相向。甚至没有威胁,持刀的男孩儿一下子就划开了她的喉咙。   “你干啥?咋能杀人呢?”女孩儿吃惊地说道。   “她都看到咱们了,不杀了,等着告诉家里挨收拾吗?”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害怕的还并不是警察,而是平日里对他们漠不关心、动辄打骂的父母。   他们从被害人的身上翻出了那五百元钱,看着被害人身上的首饰,男孩儿毫不犹豫地砍断了她的手,把首饰撸了下来,丢给了女孩儿:“这个给你。”   “我怕……”女孩儿犹豫着。   “怕啥,你应得的!”男孩儿没好气地说道。   看着被害人大睁的双眼,好似在控诉着什么,男孩儿一怒之下将被害人的眼球挖了出来。   在床上熟睡的孩子这时候醒了,开始哭泣,杀红了眼的男孩儿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看着婴儿渐渐失去了呼吸,他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俺爸说,孩子要是变成鬼,可厉害了!”女孩儿恐惧地说。   “那咋整?”男孩儿说。   “要是让他知道他跟他妈在一起就好了。”女孩儿说。   “那好办。”男孩儿说着,割下了女性被害人的乳房,塞到了婴儿的嘴里,“这就行了。”   从网吧老板那里收缴回的部分现金上面发现了秦枫的指纹、被害人的指纹以及其中一个男孩儿的指纹。同时,几张染血的纸币也做了同一认定,证实正是被害人的血。   就像张静说的那样,这一个嘴巴子抽得既准又狠,对秦枫的口诛笔伐还没等展开,就集体哑火了。   但嫌疑人是几名未成年的孩子,这个案子在秦枫无罪释放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为了保护未成年人,媒体对这个案子甚至没有进行后续的跟进报道。   张静可是气得不行。在那几个孩子离开警局的时候,要不是有老罗死死地抱住了她,我真担心,她会亲自动手了结了他们。   不过,那个网吧老板就没那么幸运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张静亲自指挥了查封黑网吧的行动,直接给这个老板定了个上限的处罚。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把这句话留在张静和老罗的语音信箱里,是在这个案子了结的一年后,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听得到,但是,我还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秦枫被释放后,义无反顾地去了山区,当了一名支教老师。在他的请求下,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也把孩子交给了他。   然而,就在2014年初,一场大火突袭了老旧的校舍,三个孩子无一幸免。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赶赴了山区,发誓就算赌上职业生涯,也要保住秦枫。幸运的是,当地警方查明,当时秦枫并不在学校。起火的原因是那几个孩子生火取暖,发生了意外。   老罗和张静,这两个快意恩仇的人对这个结果一定不会满意,不过,他们所追求的对凶手应有的惩罚纵然迟到,但终归还是来了。 第八章 以貌取人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康德   1   老罗办公室的书架上有一张三人的合影,照片里,他左手边是我,右手边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但头发颇为凌乱,胡子也没有修剪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风衣,站得笔直,脚上的鞋子破烂不堪,鞋底和鞋帮用一条鞋带绑在了一起,他却毫不在意,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镜头。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玻璃丝袋子,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空瓶子,有几个还不安分地探了出来。   这个男人叫朱亚文,是我们的一个当事人,那个案子也是老罗唯一主动接手,却没考虑过经济利益的案子。   每次打扫老罗的办公室,我都会在这张照片前驻足良久,有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老罗的大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构造。   朱亚文是一个哑巴,也是一个快乐的流浪汉,如果不是2009年的那个案子,他和这个城市里成千上万的流浪汉一样,没人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2009年7月的一个清晨,本市新区的一条商业街上,林立的店铺接二连三地打开了卷帘门,开始了新一天的谋生。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一家叫作日升五金行的杂货店并没有开门营业。   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因为没有孩子和老人的压力,平时就住在店里,以往每天早上他们都是第一个开门的。   隔壁五金店的老板王林站在门边观察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有点不太对劲。日升五金行的卷帘门并没有完全拉下,而是只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从店里蜿蜒而出,延伸向了远处的一块荒地。   “唐老板,你在家吗?”王林上去敲了敲门,卷帘门发出了哐哐的声音,店里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回音。   王林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突然站起身,用力将日升五金行的卷帘门推了上去,然后猛地后退了几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太阳照进了日升五金行,原本的黑暗变得光亮,阳光下,一个肥肥胖胖的秃顶男人只穿着短裤,仰躺在地上,双眼不甘地大睁着,身旁已积了一片血洼。   警察在十分钟内就赶到了现场。   经辨认,死者正是日升五金行老板唐琼,死因为失血性休克。法医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五处刀伤,其中三刀位于腹部,两刀刺穿肺叶。死亡时间在前一天夜里的11点至11点30分之间。   店内有明显打斗痕迹,但财物等没有遗失迹象。   熟识其家庭状况的人回忆,唐琼平日就住在店里,一般9点到10点就已经上床休息。   警方对现场进行了还原,鉴于死者穿着短裤和汗衫,床上的被褥摊开,推测死者当时应已经上床休息。警方认为当天夜里,行凶者是以欺骗方式敲开了房门,进入房间后对被害人进行了杀害。   店铺二楼就是唐琼平日居住的地方,房间内放有一台台式电脑,连接店里的监控设备,但电脑硬盘遗失。警方认为,监控视频可能记录下了案发的全部过程,凶手显然知道这一点,行凶后窃走了硬盘。   凶手对店内的财物并没有窃取行为,初步排除抢劫杀人的动机,且凶手连刺五刀,手段残忍,怀疑有可能是仇杀。初步确定的侦查方向是围绕被害人的矛盾关系展开调查。   走访中得知,唐琼脾气暴躁,和商业街上的店主几乎都发生过争吵,甚至就连一些顾客也和他有过争执,但还都不到杀人泄愤的地步。而且,商业街周围有三所大学,四个居民小区,走访摸排工作进展并不会太顺利。   有熟识的店主提供线索称,案发后始终没有见到唐琼的爱人田红。警方迅即对田红展开了调查,却发现田红在案发前一天就外出上货,原定于案发次日返回,却因为发生了车祸,此时正在邻市的医院接受救治。   田红称,发生车祸后她就拨打了丈夫的手机,却始终无人接听。田红发生车祸的时间是案发当日夜里的11点多,她第一次拨打被害人电话的时间是夜里11点30分,彼时,她还不知道,她的丈夫或许就在几分钟前离开了人世。   紧锣密鼓的调查很快再次取得了进展,警方抵达现场后的第二个小时,有群众提供线索称,几天前唐琼曾和一个乞丐发生过争执。   乞丐是个哑巴,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但这个乞丐却有一个特殊的嗜好,每天夜里必定要在日升五金行门前过夜。为此唐琼不止一次和他争执过,甚至对他进行过殴打。如果是仇杀,这个乞丐无疑是最有作案动机的。   警方迅速安排警力在全市范围内寻找这个神秘的流浪汉。   鉴于现场有向外延伸的血迹,警方推断,行凶者有可能受了伤。法医在对现场血迹提取样本的同时,一组警力也正沿着血迹追查。   警方展开调查工作的第三个小时,沿血迹追查的行动小组传来了一个特大利好消息。在距离案发现场三公里外的荒地里,警方找到了一个俯卧在地的流浪汉,其随身携带的身份证件显示此人叫朱亚文。   发现时,朱亚文腹部受伤,流血过多,处于昏迷状态,在朱亚文的手中则握着一把匕首。   经法医及痕迹技术人员鉴定,确认这把匕首就是杀害唐琼的凶器,现场遗留的血迹样本也通过了同一认定,证实是朱亚文所留。   经群众辨认,朱亚文就是屡遭唐琼叱骂和殴打的那个乞丐。   仅用了不到四个小时,一桩性质恶劣的凶杀案就宣告破获,令警方收获了无数的赞誉。媒体更对本案的负责人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报道,称赞他是“当代福尔摩斯”“世界级的神探”。   然而,在提取朱亚文口供的时候,警方却遇到了麻烦。朱亚文不仅仅是个哑巴,更没有上过学,手语极不规范,对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法与警方交流,只是急切地挥舞着手臂,表示自己没有杀人。唐琼电脑中的那块硬盘也没有能够在他的身上搜出,无法取得监控内容,也就无法得知那天晚上的案发经过。   但这并不妨碍警方认定朱亚文就是凶手,从现场痕迹来看,凶手至少有四人。硬盘应该在朱亚文的同伙身上。当务之急是从朱亚文的口中得知其同伙的行踪。   警方不得已聘请了特教专家协助调查此事,在大量的证据面前,朱亚文依然负隅顽抗。但杀人凶器握在他的手中,现场有他遗留下的血迹,更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被害人唐琼的血迹,此前二人又曾发生过争吵,这个案子的证据链条已经完备。鉴于羁押期将近,公安系统内部研究后决定以无口供形式先将本案移交检察院,对朱亚文同伙的追查工作持续跟进。   这个时候,老罗的五叔,罗副检察长大力推进的诉前预审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至少我们在侦查阶段就介入的案子,他是一定要开一次模拟法庭的。   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之下,朱亚文的这个案子,他们也希望我们能够提前介入,至于目的,他们急需这样一个铁证如山的案子扳回一局。   只不过他们来找我们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和老罗其实早就已经介入了这个案子。   就在朱亚文被警方带着指认现场的时候,我和老罗恰好也到案发的商业街办理一起民事案件,目睹了警方拍照的一幕。   朱亚文咧着嘴,笑得很开心,手指着日升五金行的地面,看着警察手中的相机。   老罗一看到朱亚文,就像被施了定身术,再也迈不动脚步了。直到朱亚文被警察带上了车,他才抽出了一支烟,狠吸了一口,突然说道:“老简,我想接这个案子。”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这可不太像你。这案子没什么赚头。”   “我说他不是凶手,你信吗?”老罗侧头问道。   “你什么时候也有火眼金睛了?”我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你这个家伙,我也就自甘堕落了呗。”老罗笑了一下,说完,又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老简,我没开玩笑。我见过这个人。有一回,他向我乞讨。你知道,我挺烦这群人的,有手有脚,随便干点啥都能混点吃的。他倒也没纠缠我,直接换到了下一个人,我也就是这时候被吸引到的,你猜怎么着?”   老罗看了我一眼,不等我问,就接着说道:“那姑娘摸出点零钱给他,他说啥不要,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咿咿呀呀。姑娘把煎饼果子给了他,他千恩万谢,完了还没吃,小心翼翼地收好就走。   “我那天也是闲的,觉得这哑巴挺好玩,就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干啥。结果……”老罗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人自己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讨来那点吃的,还跑到公园,跟几只流浪猫分着吃。你说,这样的人,会去杀人?”老罗盯着我问。   我沉默了一下,说实话,老罗的理由并不充分到能够说服我,历史上有太多杀手人前衣冠楚楚、爱心满满,背后却做下令人发指的杀人案。   泰德·邦迪,这个曾出任华盛顿州共和党主席罗斯·戴维斯的竞选助理,还曾因救了一名落水儿童而受到嘉奖的显赫人物,谁能想到是一个至少杀了二十六人,最多可能杀害了一百个无辜人士的连环杀手呢?   他的事迹甚至曾被作为食人魔汉尼拔博士的原型。   我们无法保证每个当事人的心理都是正常的,尤其是朱亚文这样身体有残疾的人,其心理变态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我还是决定让老罗任性一次,毕竟,我们总会有分开的那一天。我们俩,不,我们三个人,这个看似坚固的铁三角,迟早是要有一个人离开的。   那个人,最可能是我。   “这事不好说。不过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我们最好和当事人见一面。”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这样说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罗副检察长一个电话打到了老罗的手机上,于是,当天下午,我和老罗就在看守所里见到了朱亚文。   对于我和老罗的到来,朱亚文表现得异常戒备。幸好他只是个哑巴,还能听懂别人的话,当得知我们是律师,愿意免费帮他打这个官司的时候,朱亚文泪流满面,死死握住了老罗的手。   可不管是我还是老罗,我们俩谁都不会手语,根本无法与朱亚文沟通。在听了十几分钟的咿咿呀呀后,我们无奈地结束了会见。   “简律师。”我们刚要离开看守所,一名狱警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一脸微笑的狱警,以往我到这个地方来,狱警可从来没给过我笑脸。   “嗯,关于朱亚文的事。”狱警点了点头,“我建议你们去找个手语专家来,沟通得可能比较顺畅一些。”   我和老罗脸上惊讶的神情更加凝重了:“你这样?”   “不太合我的身份?”狱警笑了一下,“简律师,别把我当敌人啊。”   “没有没有,那倒没有,就是不太明白。”我连连摆手。   “这么说吧。”狱警想了一下,“这个朱亚文移交到我这儿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他。毕竟是残疾人,我们的注意力投入得要更大一些。结果发现这个朱亚文虽然没法和我们沟通,但对我们的管教还是很尊重的。前几天发生一件事,大半夜的,这个朱亚文疯了一样叫我们,这在以前可没有过。我们赶过去,就看到朱亚文手里捧着一只受伤的鸟儿。我们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问来问去才知道,他是想我们救这只鸟。   “我知道朱亚文的那个案子。”狱警说,“听说杀人手法挺残忍。可这个朱亚文表现出来的,我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人犯。”   “你现在有时间吗?”老罗突然抓住了狱警的胳膊,“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边喝边说,我想更详细了解朱亚文在这里的表现。”   “这……不行不行,我在执勤。”狱警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突然转身就走,“你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嗨,别啊,你说你有什么条件,只要合理,我全都答应你。”老罗喊道。   “罗律师。”狱警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制服,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个狱警毕竟属于体制内的人,肯和我们说这些已经算是破例了。再让人知道和我们单独接触,他的日子恐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2   “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钱摆平,一块不行就两块。”   老罗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模拟法庭开庭那天。不知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朱亚文面带微笑指认现场的照片流传了出来,顿时引发了网络上一场激烈的论战。   结果却是一边倒,百分之九十的人认为朱亚文是个变态,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事后完全没有悔罪的表现,应该予以重判。   “三块的话,就千万别找你了,对吧?”张静手忙脚乱地敲打着键盘,“所以你注定当不了意见领袖,光靠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扭转舆论导向?”   张静突然把键盘向前一推,顺手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随即愣了一下,又快速地将刘海放了下来,遮住了右边的半边脸。   “老娘不干了,我刷一个帖子的工夫,人家几十条都出来了!”她怒气冲冲地吼道。   “在法庭判决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老罗把材料放进公文包,笑嘻嘻地拍了拍张静的肩膀,“你就继续努力吧,我也没想着要扭转导向,我只是想让这场争论再火爆点。”   “你这是作死!”我苦笑了一下,“美国废奴运动领袖菲利普斯说过一句话:‘没有舆论支持的法律是没有丝毫力量的。’你现在的做法是将舆论的力量都逼向了检方那一边。”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老罗像朗诵诗歌一样念出了这句话,“我就是要把他们捧得高高在上,摔下来的时候才更加绚丽。这案子我主辩,咱可说好了。”   我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基本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是一个很难推翻的案子,检察院的公诉书里也没有发现太大的纰漏,适用法律条文准确,事实描述清楚,证据罗列确凿。   “我都不想出庭!就算模拟法庭,我也不想去丢脸!”我叹了口气,“走吧。”   “把你们那儿最贵的套餐给我送过来,送到杰明律师事务所,记罗杰的账!”我们走出律所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张静用力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她咬牙切齿订餐的通话声。   老罗的脸上尽管还带着微笑,但明显凝滞了一下。我和他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从我们认识张静到今年3月份,她从来没有梳过马尾以外的发型。然而3月份之后,她额前遮住了半边脸的刘海却再也没有扎起来过。尽管她仍旧和以往一样刁蛮任性,可我们都知道,她这不过是想告诉我们她还和以前一样。   然而,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审判长,我请求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模拟法庭上,老罗摆好了一台高价买回来的DV机,叫道,“我请法庭注意一件事,今天我们审理的这个案子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子。我的当事人是一名残疾人,他无法说话,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也就无法与我们正常交流,这一点大家是清楚的。   “但是,大家刚刚也听到了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老罗看着公诉人,脸上带着一抹猥琐的笑容,“在这份起诉书里,公诉人反复提到被告人‘供述’这个词,我很想知道,我的当事人在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的情况下是怎样进行‘供述’的?   “你们提到警方找了特教专家来辅助审讯,并提交了有我的当事人按了手印和审讯人员签字的供词。但是,在这份供述上,我并没有看到这位特教专家的签名。审判长,我认为这份供述是不可信的。”老罗说,“既然我的当事人的供述是不能采信的,那么公诉人所说的事实清楚也就无从谈起了吧?”   “特教专家并不是警方工作人员,也不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更不是被告人,不能在审讯笔录上签字。”公诉人反驳道。   “那我倒要问问了,没有这个特教专家的签字,你们凭什么就说这份供述是真的?凭什么就说我的当事人认罪了?”老罗瞪着公诉人说,“我的当事人没文化,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审讯笔录里都写了什么,我有理由怀疑你们伪造了审讯笔录。”   “你这是对国家的侮辱、对党的侮辱!”公诉人眉毛一竖,喊道。   “我可没有,你们不能提供确凿的证据,还不让我质疑了?这是我作为辩护人的权利!这是宪法赋予我的权利!”老罗针锋相对地说道,“有本事你们就让专家出庭,再问一次我的当事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庭就出庭!”公诉人高声说道。   特意从法院请来的扮演审判长的法官当即说道:“传唤证人到庭。”   证人姓王,是一名女性,看上去五十多岁,是本市特教学校的手语老师,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   在履行完了法庭的必要程序后,老罗问道:“王老师,请问你是否曾协助警方对我的当事人进行过审讯?”   王老师点了点头:“是,我受邀参加了对朱亚文的审讯。”   “你还能记得朱亚文当时交代的内容吗?”老罗问。   “记不太清了,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王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认罪了吗?”老罗又问。   “没有。”王老师说,“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证人,请你看一下,这份审讯笔录是否为当时审讯的内容。”审判长这时候说道,将审讯笔录送到了王老师的面前。   王老师翻了翻笔录,用力摇了摇头:“法官大人,我不记得朱亚文当时说了这些话。”   “审判长,证人称不记得,即并不能肯定朱亚文是否说过这些话,这份审讯笔录应视为有效。”公诉人连忙说道。   “我的意思是,朱亚文在和我沟通的时候并没有说过这些话。”王老师连忙说道。   “可你刚才还说记不清你们都说了什么。”公诉人说,“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法庭不应该采信。”   看着这个年轻的公诉人接二连三地抢话,老罗却窃笑不已,从审判长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丝不耐烦。   这要是正式开庭,是足以让公诉方陷入不利境地的。   “审判长,法庭存在的意义就是查明事实的真相,给当事人一个合理公正的判决。”老罗起身说道,“现在针对这份审讯笔录我们出现了争议,那为什么不当庭问一下呢,正好我们有专家在啊。”   审判长却露出了一抹犹豫的神情。我当即意识到,当庭请一个特殊人士对被告人进行询问,这在庭审中应该是没有先例的。   那时候新刑法还没有实施,“专家辅助人”的制度还没有实施,只有2002年4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中规定:当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由一至二名具有专门知识的人员出庭就案件的专门性问题进行说明。同年10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行政诉讼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中,也出现了“对被诉具体行政行为涉及的专门性问题,当事人可以向法庭申请由专业人员出庭进行说明,法庭也可以通知专业人员出庭说明”的规定。   但这两项规定都没有提到刑事案件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审判长,法律没有规定可以,但同样没有规定不行,不是吗?”老罗说,“法庭应以查明事实为基础,灵活运用法律条文,在法律规定允许的范围内,使用合理合法的手段办案。有句谚语说得很好,‘法无禁止即可为’,虽然并不完全正确,但用在这里,还是很合适的吧?”   审判长点了点头:“请证人开始吧。”   接下来就是长达两个小时的手语交流,在朱亚文并不规范的手语下,在特教教师的翻译中,在审判长不断的追问下,参与这次模拟法庭的人们从朱亚文那里得到了和检察院的公诉书中提到的完全不同的事实。   朱亚文说,那天晚上,在流浪了一天后,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了日升五金行门前,准备在那里过夜。他不知道那时候是几点,但是当他走到日升五金行门前时,就看到卷帘门敞开了一半,老板唐琼躺在地上,身下已经血迹斑斑。   他大惊失色,冲了进去,抱住了唐琼,那时候的唐琼还有呼吸。唐琼抓着朱亚文的胳膊,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的一只手却指着楼上。   朱亚文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是用力按住他的伤口,想帮他止血,这个时候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救人。可唐琼身上的伤口太多了,朱亚文根本无从下手。   这时候,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朱亚文抬起头,就看到三个年轻人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三个人看到朱亚文也愣了一下,接着,一个拿着刀的人就向他冲了过来。   朱亚文与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搏斗。朱亚文说,他不是第一次和这三个人打斗了,以前就在日升五金行的店门前发生过争执。   那个人的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他却用力握住了匕首,不要命一般和这三个人搏斗着,并不时发出阵阵叫声,希望引起邻居们的注意。   担心引来更多的人,那三个人放弃了拿回匕首,夺路而逃。朱亚文死死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却终因体力不支,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这个公诉人口中的杀人犯,在得到了能够表达自己意思的机会后,向法庭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不再是凶手,而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   讲到激动的地方,朱亚文一把拉开了衣服,向法庭展示着腹部那道可怕的疤痕。   “他说,他不明白,自己是要救人,是要抓住杀人犯,为什么最后自己却成了杀人犯?!警察不是应该去抓坏人吗?为什么要抓他?如果做好事却要上法庭,谁还敢去见义勇为?”王老师声音低沉地翻译完了最后一句,朱亚文最后那不明意义的咆哮却依然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叩问让所有人深思。   “审判长。”老罗站起身缓慢地说道,“我的当事人,一个哑巴,一个乞丐,一个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的流浪汉,是的,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肮脏,没人愿意接近他,每个人都对他横眉冷对。可是他的心却比我们这里的某些人要干净得多,因为他善良,他知道正义,在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时,他没有退缩,没有逃走,而是为了救人不顾一切,为了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而不顾自身的安危,为此他甚至险些丢掉了性命。我在想,如果不是办案的警察发现了他,他今天是否还能站在这里为自己辩解,是不是他就要背着罪名结束这一生?   “审判长,这样一个需要别人帮忙才能说明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人,我们的办案机关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将他认定为杀人犯,看准了他不能说话,不识字,诱骗他在不实的审讯笔录上按下了手印。在这个法庭上,究竟是谁该受到审判?我很想问问今天的公诉人,你们的良心呢?!”老罗掷地有声地说道。   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将这个在检察院的会议室里召开的模拟法庭当成了真正的战场。   听着老罗近乎咆哮的话,朱亚文被触动了,他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审判长被触动了,他悄悄侧过了头,甚至没有制止他的高声喧哗,就连为了还原法庭氛围,特意找来的扮演旁听群众的几个年轻检察官都被触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公诉人看了一眼这些人,检察官们才讪讪地放下了手。   “王老师,我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老罗说,“就在今天早上,朱亚文指认现场的照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了网络上,照片里,他笑得很开心。我想请王老师帮我翻译一下,朱亚文当时为什么那么开心?”   朱亚文接连做了几个手势,王老师皱了皱眉,厌恶地看了一眼公诉人,说道:“朱亚文说,当天警察并没有告诉他是要指认现场,而是告诉他,只要做几个动作,拍几张照片,他就可以回家。”   “荒唐!”审判长摇着头,“法庭裁决,朱亚文的讯问笔录无效,予以排除。公诉人,请提供其他证据。”   3   公诉人这一次请出的证人是田红,被害人唐琼的爱人。   当她看到站在被告席上的朱亚文时,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任何被害人家属对被告人应该流露出来的情绪。   “证人,你认识被告人吗?”公诉人问道。   “认识。”田红语气平静地说道。   “有证人表示,你的丈夫唐琼和被告人朱亚文发生过争执,唐琼对朱亚文进行了殴打,这件事属实吗?”公诉人又问。   “是。”田红点了点头。   “唐琼为什么要打被告人?”   “他每天晚上都睡在我家店门前,我丈夫觉得他影响了我们做生意,屡次赶他走都不走,就打了他。”田红说。   “你丈夫下手重吗?”   “有几次都打出血了。”田红犹豫了一下说。   “被告人依然没有走,是吗?”   “是。”   “你觉得朱亚文恨你丈夫吗?”公诉人问。   “我……我不知道。”田红摇了摇头。   “你认为朱亚文留在你们家店门外不走,是不是在观察,等待一个机会对你的丈夫进行报复?”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是在对证人进行诱导。”老罗赶忙举手说道。   “公诉人,请注意你提问的方式。”审判长提醒道。   “不!”田红突然说,“他不会报复我丈夫,他不是杀害我丈夫的凶手。”   公诉人愣了一下,厉声喝道:“证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之前可不是这么和我们说的!公安机关已经查明,被告人朱亚文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你现在却帮着被告人说话,你考虑过你死去的丈夫吗?你在怀疑公安机关的办案能力吗?!”   “公诉人,注意你的情绪!”审判长敲响了法槌,“不要对证人进行任何形式的威胁。证人,请向法庭陈述,为什么你认为本案的被告人不是杀害被害人唐琼的凶手。”   “因为……”田红咬了咬嘴唇,“我相信被告人是个好人。”   这句话一出口,法庭里顿时传来了一阵喧哗,被害人家属当庭宣告被告人是好人,虽不说是前所未有,但也是极为罕见的。   “请注意法庭秩序,保持法庭安静!”审判长敲响法槌,高声说道,脸上也带着无奈的神情,“证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在审理的是你的丈夫可能是被被告人杀害的案子。”   “我知道。”田红点了点头,“但是在法庭判决之前,他还不是犯人,也不能认定他就是杀害了我丈夫的人,不是吗?   “他每天在我家店前睡觉,不是为了让我们做不好生意,他是在保护我们啊!”田红说。   “证人,请详细说明。”审判长愣了一下说道。   “以前,我也觉得他睡在我家店前,严重影响了我做生意,直到有一天,我在整理店里的监控时才知道,我一直错怪了他。”田红愧疚地看了一眼朱亚文说,“有一天晚上,大概两点多,有几个小混混到了我家店前,他们想撬开门,闯进店里。是他,是你们口中的被告人、杀人犯,阻止了这些人,他和这些人打了起来,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站在我家店前,坚持着不肯倒下去,那些人才走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件事。”   “审判长,这难道不奇怪吗?”公诉人不合时宜地插话道,“朱亚文与被害人、与证人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保护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见义勇为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有的想法吗?”老罗马上反驳道,“公诉人,请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我的当事人,他可以穿破衣烂衫,可以几个月不洗头不洗澡,但人最可贵的,不就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永远不会被污染吗?!只有那些内心肮脏的人,才会看每一个人都觉得是脏的。”   “审判长,他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请求法庭撤销辩护人的辩护权利!”公诉人脸色通红,怒吼道。   “辩护人,请注意一下。”审判长为难地说道。   “对不起,审判长。”老罗点了点头。   “证人,我还是那句话,朱亚文为什么要保护你们?”公诉人趾高气扬地问道。   “因为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田红厌恶地看着公诉人说,“我曾经给过他吃的。”   “感恩?”公诉人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审判长,先不说田红的说法是否有证据支持,那么我们假设一下,田红说的是真的,但是唐琼却屡次殴打被告人,试想一下,你屡次帮助别人,却遭到了侮辱、谩骂甚至是殴打,你不会怀恨在心吗?你不会报复吗?”   “他不会。”田红喊道,“他要这样做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好,证人,既然你这样说,我请求法庭允许我继续对证人问话。”公诉人说。   “可以。”审判长点了点头。   “证人,你丈夫的脾气怎么样?”公诉人问。   “不太好。”   “他打骂过你吗?”公诉人又问。   老罗本能地感到不太妙,然而还没等他反对,田红就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证人,你知道你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吗?”公诉人呵斥道,“你应该帮助我们给被告人定罪,将杀害你丈夫的人绳之以法。可是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身为被害人家属,你却在帮助凶手脱罪,为什么?”   “你不敢说?好,我替你说!”看着愣住了的田红,公诉人语气急促地说道,“你巴不得唐琼死,是不是?他死了,你就不会再遭受家暴,就不用再受气。而他——”公诉人一指朱亚文,“他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帮助了他。在他看来,你就是他的菩萨,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你被打骂。而且,我想,唐琼之所以殴打被告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影响了你们的生意,还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对吗?!”   “胡说!你胡说!”田红愤怒地喊道,就连朱亚文都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胡说?”公诉人冷笑,“不,你的反应恰好证明了我没有胡说,你现在是被我戳穿了真相,恼羞成怒。审判长,我有理由怀疑,田红也参与了对唐琼的谋杀,这一切都是她和被告人串通好了的!审判长,请让法庭将证人逮捕,送上被告席!”   面对公诉人的诋毁,田红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嘶叫着想要冲上去殴打公诉人,两名检察官赶紧冲上来死死地按着她,才没有让她成功。   这个模拟法庭开得实在是太成功了,参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完全进入了角色状态。像这种激烈的对抗,是在正式庭审的时候才应该出现的。   这个时候,作为辩护人,老罗本应质疑公诉人,向法庭提出申请,可老罗只是坐在辩护席里,冷冷地看着公诉人。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老罗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让他说。”老罗的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我要让全法庭的人都看到这个公诉人的卑鄙、丑陋。”   “你入戏太深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审判长示意了一下。   “证人,你再这样下去,我不得不请你离开法庭。”审判长看着我,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   证人席上的田红突然平静了下来,目光凛冽地看着公诉人:“法官大人,请让我说完。”   说着,她不等审判长允许,就自顾自地说道:“我痛恨凶手,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恨他。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家,我才是受害者,我的心情、我的感受,你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评判。   “但是我同样知道,我并不能因此就冤枉了一个一直帮助我们保护我们的人。”田红语气激昂地说道,“真凶不能被枪毙,才是我最无法接受的事。小孩子都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和毫无人性的畜生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资格活着?!   “我感谢法庭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说出我的想法。”田红向审判席鞠了一躬,继续说道,“有人跟我说,如果我不指认被告人是凶手,那他们就不再管这个案子,让我丈夫白死。可是刚刚,我在外面,听到了被告人的陈述,我觉得,我不能那样做,那不是人该做的事!所以我坚持认为,今天的被告人并不是杀害我丈夫的凶手,法庭如果判他有罪,才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帮凶。尤其是你!”她一指公诉人,怒斥道,“这个案子赢了,你一定有好处对吧?可是为了打赢这个案子,你连事实都不顾了,侮辱我、诬陷我,你的良心呢?我今天站在这里,我敢告诉你,我、被告人,甚至来旁听的这些人,都是知道感恩的!只有你这个不是人的王八犊子才不知道!”   说完,不等审判长说话,田红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法庭。   “我冤枉啊!”公诉人一脸委屈地看着我们,“我这不也是想让她先接受一遍洗礼,等正式开庭的时候,就不会出问题了嘛。”   我同情地看了一眼公诉人,回应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用力踹了老罗一脚。刚刚田红在发言的时候,这小子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兴奋。   4   老罗把车停在了商业街的出口处,目光看着不远处一个闪烁的灯箱。   那是一家台球厅,也是我们今天要去取证的地方。几天前的诉前预审辩论尽管激烈,但我和老罗也很清楚,我们提出的很多辩护意见更多的是推测,而没有真凭实据。   田红虽然为朱亚文进行了辩护,但她的话同样没有证据。那份监控视频随着电脑硬盘的遗失也难觅踪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有了特教教师的加入,朱亚文的审讯笔录无效,罗副检察长最终还是没有签署公诉书,而是要求警方补充侦查。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排除朱亚文杀人的嫌疑,毕竟警方还提供了那么多的证据。   今天的取证,我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朱亚文的确曾经见义勇为过,为他争取减刑。   但是这次的取证并不顺利,我和老罗从相邻的几个店家调取了一部分监控录像,这些监控录像拍摄到了田红所说的,曾发生在她店门前的那场打斗,可这些录像只拍摄到了侧面,根本无法证实与那几个小混混搏斗的人是朱亚文。   隔壁王林的店有一个监控探头是对着日升五金行的,王林热情地帮着我们找了好久,却遗憾地发现,那天的监控录像遗失了,同样遗失的还有案发当天的录像。   对于没能帮到我们,王林表示很遗憾。不过对于我们质疑为什么会有录像遗失的事,王林坦然,开着监控是要用电的,偶尔他会关闭监控。   没办法,我们只能从与朱亚文搏斗的那几个混混身上入手,寄希望于他们能够作证。在经过了一番寻找后,我们确认那几个人就在这家台球厅里。   “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等等,老简。”老罗喊道,下了车,几步走到了我的前面,将我挡在了身后,才说道,“走吧。”   对于老罗的这个经常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动作,我有点难以理解,不过他既然喜欢,那就随他去了。   台球厅里一片昏暗,刺鼻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人眼睛发红。   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三个头发染成了黄色的年轻人一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摆弄着台球杆。   对于我和老罗的出现,这三个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球台上。老罗却径直向他们走了过去。   没错,这三个人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兄弟,帮个忙。”老罗说道。   “什么事?”其中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斜着眼睛看着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老罗摸出一包软中华,丢给了年轻人说:“有个事,想跟几个兄弟打听一下。”   “真的假的啊?”年轻人拿起软中华,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怀疑地看着老罗。   “假一赔十。”老罗呵呵一笑,捏了下鼻子,“那乞丐的事,兄弟们都知道了吧?”   年轻人突然戒备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不重要。”老罗说,“听说了吧?有人说了,他是见义勇为,和这片的几个兄弟发生过冲突。道上的规矩大家都懂,残废咱们不碰。我今儿来就是想知道,兄弟几个到底有没有打人。”   几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老罗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毛爷爷,放到了台球案上,微笑着看着这几个人。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之前和老罗说话的年轻人摇头说道。   老罗没说话,又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   “你知道。”我却冷冷地说道,“人在撒谎的时候,就会出现你这种动作和语言不协调的情况,话都说完了,脑袋还在摇。”   “你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年轻人斜了我一眼。   “我这个人呢……”老罗点上一支烟,喷了一个烟圈,将之前拿出来的两百元钱又放回了钱包,“我信奉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一张解决不了就两张,但是你想从我这儿要三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姓罗,四夕罗。”老罗突然说道。   年轻人的脸上不知怎么竟露出了一抹惧色:“你是四……”   “哎,我可没说是,我只是个律师!”老罗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样?能告诉我了吗?”   “哥……哥儿几个都是道上混的,知道规矩。”年轻人突然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哥儿几个绝对没干那事。”   “真的没干?”   “没有。”   “你们想好骗我的后果没有?”老罗笑眯眯地问道。   “我们确实想过偷东西,被哑巴拦住了,可我们真没动过他。”年轻人慌张地说道,甚至还把刚刚打开的烟送还到了老罗面前。   “哥儿几个留着抽吧。”老罗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台球厅。   “这个四夕罗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有两把刷子啊。”一上车我就问老罗。   老罗只是摇了摇头,神秘地一笑,没有说话。   就像我看不穿张静,有时候,我发现连老罗我也看不穿。这个头脑简单、脾气暴躁,所有情绪都显露于外的家伙,我从来没想过,很多事情他都瞒着我,他肯给我看的,永远是不需要我担心的东西。   而我,就那么傻傻地相信了。   我们前脚刚离开台球厅,准备回办公室,张静的电话后脚就打了进来。   “专案组提取了一部分监控视频,委托我们做鉴定。这份视频能够证实,被害人唐琼对被告人朱亚文进行过殴打,而且很惨烈,头都打破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是想证明朱亚文有充足的理由杀害唐琼。”   “这帮家伙动作倒挺快。”老罗笑了一下,“你告诉我,是因为你有想法了?我可不想只听麻烦啊。”   “本姑娘何时给你找过麻烦啊。”张静说,接着我们就听到了敲击车窗的声音。老罗放下车窗,就看到张静拎着勘察箱,笑吟吟地站在车边。   “你给我们找的麻烦……”老罗正对着电话讲话,一看到张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我给你们找的麻烦怎么了?”张静忽闪着眼睛,一脸的无辜。   “那怎么能叫麻烦呢?那都是业绩啊!”老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拉倒吧你!下车,去现场。”   张静一把拉开了车门。见老罗神色为难,张静冷笑了一声,“别想着视频的事了,重要的那部分都被专案组拿走了。不过……”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有一句怨言……”老罗的赌咒发誓没等说完,就被张静打断了。   “行了行了,难得你也有不只想着钱的时候,姑奶奶我也发次善心。”张静仰着头,把勘察箱丢给了老罗,“哎,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老娘我就这么错过了。”   看得出来,张静无比懊恼。而随着她这句话,老罗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总会有下一次的!”我说。   “下次,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他!”张静哼了一声,“我看了专案组传过来的视频,有几个疑点。”   “嗯?什么疑点?”老罗紧张地问。   “那几个混混和朱亚文第一次发生争执的时候,用的匕首和凶案现场的匕首是同一把。”张静皱着眉说,不等我和老罗表现出任何的兴奋,就一盆冷水浇了过来,“没有实物对比,只有视频,鉴定不具备科学性,法庭不会采纳的。我来这里,是想给你们证明另外一件事。”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日升五金行。案发后,作为案发现场,日升五金行已经封存,田红也被迫暂时住在朋友家。   张静推开了卷帘门,房间里依然保留着案发当时的布置。   “被害人当时就是趴在这里的。”张静走到地上画着人形的痕迹前,那里的地面已经呈现紫黑色,“被害人死亡原因是失血性休克,即失血过多。”张静边回忆边说道,“被害人一共身中五刀,都在前胸和腹部。”   “对。”我点了点头。   “凶手是在被害人的身前刺杀的被害人,凶手一共刺出了五刀,意味着刀要从被害人的身体里拔出五次。”张静说。   “显而易见。”老罗点了点头。   “那你们就没想过,刀从被害人的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会有大量的血迹喷溅,站在他正面的人身上会沾上大量血迹吗?”张静侧着头看着老罗,“朱亚文被捕的时候,身上虽然也有血迹,但是我从照片上没有看到喷溅状的血迹。   “还有,如果唐琼和朱亚文发生了搏斗,那么唐琼抓的应该是朱亚文握着匕首的手,可为什么他的手印是留在朱亚文的肩膀上的?”张静说,“这只能说,朱亚文是在唐琼倒地后,抱住他的时候,唐琼用手抓了他的肩膀。”   “大意了!”老罗懊恼地说道。   “还没起诉呢,来得及。”张静说,“小骡子,你赶紧告诉罗叔叔,我们再碰一下这件事!”   老罗二话不说,当即拨通了罗副检察长的电话,告知了眼下发现的疑点。罗副检察长则邀请我们过去,和准备担任本案公诉人的检察官碰一下这件事。   “张警官,你说在早前朱亚文与人搏斗的监控视频中,那几个年轻人手上的匕首正是本案中出现的匕首,你如何证明这一点?”这次的检察官换成了一个稳重的中年人,听说了我们的疑点后,皱着眉问道。   “我能看出来。”张静面不改色地说道。   “看出来?”检察官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凭一份并不清晰的监控录像,就能比对两把匕首是否是同一把?任何专家都不可能凭借肉眼和画质粗糙的录像进行这种同一认定吧?”   张静面不改色地笑了一下:“被告人身上的血迹你们打算怎么解释?”   “这很简单,假如凶手是在被害人倒地后进行的杀害呢?”检察官说,“这样一来,被害人的正面并没有阻挡的东西,而在这个姿势下,被害人要控制凶手,抓住的就是凶手的肩膀了吧?”   面对检察官淡定的回复,张静一时间竟也哑口无言。   “简律师,罗律师,这个案子即便没有被告人的口供,本案事实也很清晰,证据确凿。你们要是没有其他证据提供,我这边就要着手起诉的事了。”检察官微笑着说道。   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在补充侦查期限届满前,我们最终没能找到能够帮朱亚文脱罪的证据,尽管警方也没有,但证据已经足够了。   在正式庭审的时候,我们的辩护意见没能取得任何效果,庭审的最后,我无力地站起了身,用力按了按老罗的肩膀,说道:“审判长,本案的重大事实实际并未查清,我的当事人身为乞丐,但是作案后却并没有带走店内的任何财物,难道这不值得我们深思吗?对于一个乞丐,还有什么比巨额财富更吸引他们的呢?   “我们再来换个角度考虑,即便法庭认定我的当事人真的杀了人,那么我们也应该考虑到他为什么要杀人。他曾多次阻止了劫匪、窃贼对被害人的不良企图,这些在检方提供的证据里也已经得到了证实。可是被害人是如何对待我的当事人的?侮辱、殴打、谩骂。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我的当事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法庭在拟定判决的时候能够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说完,我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那一刻,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朱亚文。   我玷污了当事人对我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委托的辩护律师不相信他无罪更让人绝望了。   5   庭审的结果并不理想,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朱亚文犯有故意杀人罪,手段残忍,情节恶劣,一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可能性非常大。   对于我和老罗的辩护意见,我们都很清楚,法庭采纳的可能性很低,因为我们没有能够提供充分的证据佐证我们的观点,法庭只能在排除了非法证据后,依据检察院提供的证据和查明的事实拟定判决。   “对不起,小明哥,小骡子,我让你们失望了。”张静眼圈红红地说道。   “你尽力了。”我用力捏了捏张静的肩膀,疲惫地说道,“这案子和以往的案子不同,我们想要找到真凶都无从下手。我们都愿意相信朱亚文是无罪的,可是现有的证据对他太不利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老罗腾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你干吗去?”我喊道。   “去找审判长。”老罗头也不回地说道。   “罗律师,我知道你的想法。”法官办公室里,本案的审判长给他倒了一杯茶,“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实话实说,我也愿意相信朱亚文是无罪的,我也愿意相信你们的辩护意见,但这有什么用啊?你们拿不出证据啊。   “没有证据,光凭一张嘴,是左右不了审判委员会的决定的。审委会只会依照双方提供的证据拟定判决。检察院出示的证据确凿,而你们的呢,大部分都是推测,我们启动了法庭调查取证,也还是没能证明你们的观点。”法官颇有耐心地说道,“一审这个死刑判决,目前来看,是没有什么争议的,不过我们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个案子肯定是要走二审的,而二审改判的概率非常大。就算不走二审,最高法在死刑核定这件事上,现在也非常小心,发回重审的概率非常大。这可是审委会能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这样一来,你们还有时间去调查取证。罗律师,我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老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法院,可他并没有直接回律所,直到天色变黑,他才衣衫不整地回到了办公室。   那时候,我和张静还在律所,研究着朱亚文一案的卷宗。   “小明哥,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张静皱着眉,“这个王林的证词。”   “什么地方?”我从卷宗里抬起头,问道。   “王林是第一个发现唐琼遇害的。”张静说,“但那天他不是第一个开门的。唐琼的店一直保持卷帘门半开,都没人过去看,怎么就他去了?”   “哦,那个啊,他们是邻居嘛。”我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可是,他明明说前几天他们俩还打了一架。”张静说,“他这么过去看,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还有,案发当天,王林关闭了店里的监控。巧合的是,朱亚文与混混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店里的监控也没有记录。在这个案子里,除了唐琼自己的监控,就属他的监控至关重要,可不偏不倚,他就缺失了这两天的监控,别的时间都有。这不奇怪吗?”张静皱着眉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也皱起了眉。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太巧合了,巧合得有点不正常。”张静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沉默了,“要是能找到唐琼电脑的硬盘,这件事就好解决得多了。”   “也许,调用一些特殊的关系能找到。”张静想了想,“但是肯定会被作为非法证据排除掉的。”   “不用了。”老罗站在医药箱前,从里面翻出创可贴,贴在了右手背上。   “你吓死人啊,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张静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不满地说道。   “是你们自己太投入了吧。”老罗笑了一下,可我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笑得非常勉强,而且,我注意到,除了手上的伤,老罗的双膝上还有灰尘,一向爱干净的他却根本没有去清理。   “老罗,你这是?”   老罗没有答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硬盘:“静,找人把硬盘的数据恢复一下吧。”   张静没有接那块硬盘,脸色却渐渐变得铁青:“你去找他们了?”   “这块硬盘就是唐琼电脑上的那块。买主拿到硬盘后,还没来得及做操作,只是删除了里面的数据。”老罗说。   “你去找他们了?!”张静提高了音调。   “是。”老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和他们有任何交集!”张静的脸沉了下来。   “但我也不能看着朱亚文去死。”老罗笑了一下,“我只是请他们帮个忙。”   “那潭水,你一旦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了!”张静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老罗点了点头,“但是你放心,我就算去死,也不会回去的。我痛恨那个地方。”   老罗究竟去找了谁,让张静动了这么大的肝火,老罗没有说,张静也没有说。只在一次醉酒之后,张静才说,为了拿回这块硬盘,老罗在外面整整跪了两个小时才得到了线索,然后单枪匹马地找到那个收购了硬盘的人,用拳头说服了那个人交出硬盘。   直到老罗退出了律所,我才知道,老罗的家世,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四夕罗家,罗家五虎,这些如雷贯耳的称号,一年前,张静的干爹也曾说过,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一批与那个世界毫无瓜葛的人对这些并不感冒罢了。   那天晚上,张静丢下了一句“我会想办法让这份证据合法化的”之后就离开了律所。   三天后,一份特快专递放到了审判长的案头,里面还夹着一份打印的匿名信。   信中称,他无意中得到了这块硬盘,硬盘里的一份视频和眼下法官正在办理的一个案子有密切的关系。   审判长不敢大意,找来技术人员调取了硬盘内的资料。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商业街里早已没有了人,只有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日升五金行门前,三个年轻人鬼鬼祟祟地靠了过来。   隔壁的店铺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道人影钻了出来,和这几个年轻人协商着什么。说了几句,他转身回了店里,片刻后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纸袋。   一个年轻人从纸袋里拿出一摞钱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人指了指头顶的监控录像,示意他们小心后,钻回了自己的店里。   这个人,正是向我们提供了诸多线索的王林。而那几个年轻人,就是台球厅里的那几个人。   王林离开后,几个年轻人用力敲响了日升五金行的大门,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接着,卷帘门慢慢上升,露出了唐琼肥胖的身体。   不等卷帘门完全敞开,一个年轻人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刺了上去。唐琼愣了一下,摔倒在地,年轻人闯进了屋子,对着唐琼连刺几刀,看着唐琼渐渐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几个年轻人上了楼。   就在这时候,朱亚文出现了,他走到日升五金行的门前,愣了一下,迅速冲了进去。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尽管没能拍到朱亚文与那几个年轻人搏斗的场面,但这些已经充分说明,朱亚文并不是本案的凶手。   由于这份关键证据的出现,几天后,王林和那几个年轻人被公安机关逮捕。至于朱亚文,检察院在掌握了这份材料后,也撤销了对他的指控。   尽管历经波折,索命的利刃都已经悬在了当事人的头顶,但总算在最后时刻,老罗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反败为胜。   出狱之后,朱亚文特意让张静拍下了我们三个人的合影,就是老罗办公室里的那张。   可是,从那个晚上开始,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张静虽然隔三差五还会到律所,却始终不肯和老罗说话。   直到有一次,我跟张静说,她不说话,对于老罗来说才是天赐的奖励后,她才恍然大悟,再次恢复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 第九章 校园霸凌   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预防犯罪行为的发生要比处罚已经发生的罚罪行为更有价值,更为重要。   ——李斯特   1   “主任,机票订好了,您到机场凭身份证直接换登机牌就行。”   一大早,我拎着硕大的行李箱,刚到办公室,前台的林菲就说道。   “嗯,谢谢!”我由衷地表示了感谢,“对了,今天平安夜,晚上你们玩得开心点。还有,别再穿这身衣服了。”   “我习惯了。”林菲低下了头,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安静地坐了下去。   我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菲今年二十四岁,平时酷爱化妆,衣服也都是鲜艳的颜色,偏重于性感路线,随时随地都在散发着一股四溢的青春活力。   但每年的平安夜,她都会换上一袭黑衣,素面朝天,清纯中又不失成熟。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白花。   这个习惯从她到律所上班那一年开始,持续到今年,已经七年了。   我把行李箱放在办公桌上,打开,同时打开了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护照、签证,一一塞进了行李箱。   就像林菲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换上一身素服,戴上一朵白花,我也有一些习惯是无法改变的。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离开中国,远赴荷兰,去那个老罗曾玩笑说赚够了钱就和我一起移民过去的国家。   我会离开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律所的所有工作只是在惯性中维持着运转,我并不插手。要知道,每年,我可只有这一个月假期,能让我和老罗、张静三个人安安静静地聚在一起,度过一段快快乐乐的三人时光。   在酒、烟和对过去的回忆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可是我每年从年初一直盼望到年尾的事。   今年稍微有一点不同,当我的手滑过保险柜里的一个档案袋时,它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好吧,今天就来讲讲这个林菲的故事吧,下一次再给大家讲故事就是明年的事了呢。   我打开档案袋,入眼的是一张从空中俯拍的照片,鹅毛般的雪花随风飞舞,地面已经笼罩上了一层白色。就在这幅如诗如画的白色背景上,却突兀地涂抹着一片暗红。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穿着白色的睡衣,赤着脚躺在地上,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那片暗红就是从她的身下流出的。鲜血汩汩地流淌着,转瞬间就铺满了我的整个视线。血泊中的女孩儿带着一抹冰冷的笑容,双眼死死地瞪视着我。   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儿叫刘颖,2008年的时候,十八岁,大学一年级,成绩优异、长相甜美的她被誉为该校的校花。那年的12月24日,星期三,也是平安夜。晚自习后,这个被家长和老师寄予了厚望的女孩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色睡裙,从宿舍楼顶的天台一跃而下。   而伴随着她的死亡,一宗恶性的校园霸凌事件冲破了重重阻挠,血腥的罪恶终于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人们发现,刘颖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像她甜美的笑容那样充满温馨。入学以来,她始终生活在某些人的阴影下。那同样是几个女孩子,和她同寝室的女孩子。她们打扮妖冶,出口成脏,对于一切既定规则均毫不犹豫地挑战。没人知道刘颖为什么会成为她们的目标,只是这些人兴致来了的时候就会把她叫到宿舍楼顶,打骂、侮辱,甚至扒光她的衣服拍照留念,威胁她不听话的话,就会把这些照片传到网上。   其实这不仅仅是威胁,这些人也确实这样做了。可她们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只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教育几句了事,而事后,刘颖换回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侮辱。   那天的平安夜,那几个人中的老大,再次将刘颖叫到了楼顶。她强迫她在寒冷的冬夜换上单薄的睡裙,强迫她赤足踩在积雪里,然后,强迫她从楼顶一跃而下。   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并没有让她感到恐惧,甚至没有感到一点点的不安。她将这一切用照片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并上传到了网络。   事后,她更坦诚,是她将刘颖推下了楼。   没有负罪,没有忏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她将这件事当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四处炫耀,最终也将自己送进了警局。   这个人就是林菲。   我们介入这个案子已经是案发后的第三个月,时间也已经进入到了2009年3月。公安机关已经完成了前期侦查工作,认定林菲对刘颖的殴打虐待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林菲本人也承认自己的确做下了这些事。   对于杀害刘颖一事,公安机关从刘颖的指甲内发现了一些皮肤残屑,证实属于林菲。事后林菲在网上散布的言论也成了重要证据。且多名目击者证实,事发当晚,林菲确实再次将刘颖叫到了顶楼。   刘颖身上有多处利器造成的割伤,致伤工具是掉落在现场的一把水果刀。多名证人证实,这把刀属于林菲,警方在刀上发现了林菲的指纹。   而刘颖坠楼后的照片也出现在了林菲的QQ空间及博客等网络社交工具中。   直到这个时候,林菲才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麻烦,对于警方出示的相关证据开始一概否认。   她称,当晚并不是她将刘颖叫到了宿舍楼顶,而是刘颖叫她过去,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但一到楼顶,刘颖却一句话都不说,而是拿出一把刀开始自残。   林菲认出,那把水果刀就是她平时用来威胁刘颖的刀。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刘颖将刀递到了她的手里,并抓伤了她。受伤的林菲离开了楼顶,回到了寝室,并不清楚刘颖是何时又是为什么坠楼的。   对于出现在社交平台上的现场照片,林菲否认是她拍摄并上传的。这些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账号上,她表示并不清楚。   对于事后宣称是自己杀害了刘颖一事,林菲表示,这些话不是她说的,她根本没时间,案发后学校先对她做了调查,然后就被警察带到了局里。   “不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案情,我就给出了这样的答复。这个案子里,不管林菲是否真的杀了人,单凭她曾经对刘颖做过的事,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个案子。   “五十万。”老罗深吸了一口气,“林菲的家里愿意出五十万请我们给她作无罪辩护。”   “做不到。”我简洁干净地说道,“多少钱我都做不到。”   “老简!”老罗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当帮帮我好吧?咱们已经又连续好几个月赤字了,你想让我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   “理由不充分!”我笑了一下,“虽然连续几个月赤字,但是本年度我们还是盈利的!”   “好吧。”老罗苦笑了一下,“我是觉得,这案子有点古怪。林菲入学的成绩和刘颖相差无几,同样也是被学校寄予厚望的人物,怎么可能就去杀人了?”   “学习好不代表性格就好。”我说,“相反,过于追求学习成绩的人,性格多少都有些缺陷。比如马加爵,从初中到大学,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还得过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二等奖,被预评为‘省三好学生’,结果呢?”我竖起四根手指,“他杀了四个人!三天内连杀四人!   “而且,你也看到了,林菲承认,她对刘颖有过加害行为,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她有动机杀人!”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无罪辩护几乎不可能成功。”   “可是……”老罗沮丧地说道,“一百万啊,就这么给别人了?真不甘心啊!”   “多少?!”我一口水喷到了电脑屏幕上,“你不是说五十万吗?怎么变一百万了?”   “新买的,老多钱了!”老罗心疼地擦拭着刚换的显示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违约的话,要再赔五十万。”   “哪来的约?什么时候签的约,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老罗。   “嘿嘿。”老罗挠了挠头,“委托人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一听这数,手一抖,就签了。”   “完了你才问这是什么案子,是吧?”我靠进椅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一股邪火在身体里乱窜,我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真是钻钱眼里了,迟早有一天,你就死在这钱上!”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五十万的赔偿不是拿不起,只是拿完之后,我这个大股东,律所的主任就得光屁股上街讨饭了。   “老简,我这么说吧。”老罗严肃地看着我,“我理解林菲,她享受的是凌辱的过程,是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就这么杀了猎物,这不符合她的追求!”   “你理解?”我看着老罗,愣了一下,随即无力地吁了一口气。   没错,他确实应该理解林菲。老罗这家伙,除了爱财,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却有一个嗜好,对于所有比他强的人,都要想尽办法踩在脚下,当然,我指的是字面的意思,只不过没有林菲那么血腥罢了,而且,在这上面,他还是肯稍稍动动脑子的。   比如,对于体育比他好的,他会邀请人家比学习成绩;对于文艺比他好的,他会和人家比力量;对于学习比他好的,他就和人家比体育。   赌约就是输的人要被踩在脚下。   总之,他的一条处事格言就是:我可以在一件事上不如你,但一定要在另一件事上碾压你,但你永远别想碾压我,因为,战场的选择权在我!   我大概是唯一没被他踩过的人,因为我睡他上铺,我警告过他,我不确定是不是哪一天不小心就睡穿了床板。   2   “我没杀人!”看守所的会见室里,穿着囚服“黄马甲”的林菲一见到我和老罗就说道。   此时的她早已敛去了张扬,取而代之的是对自由的无限渴望。   “怎么每个当事人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句?”老罗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没搭理他,这个案子我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与太深,让老罗自己一个人折腾去吧。至于输赢,我不在乎,只要履行完这份合同就好了,委托人虽然要求作无罪辩护,但是结果可不在约定的范围内。   老罗见我不说话,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你是否杀了人只有你自己清楚,但如果你想重获自由,就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你们问吧。”林菲凄然道。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罗问。   “我都跟警察说过了,可他们不信我。”林菲一脸哀求地看着老罗,“你们信我吧,我真的没有杀人!”   说着,林菲的眼睛里开始闪现晶莹的泪光。接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和向警方供述的内容差不多,12月24日下晚自习之后,林菲就回到了寝室,刚准备洗漱休息,已经换好了睡裙的刘颖就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不知道怎么,平时一向作威作福的林菲听到刘颖这句话,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可平时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个人此时却都不在寝室。浪漫的平安夜自然要做一些浪漫的事情,除了单身的她和同样单身的刘颖。   “怕了?”看出了林菲的犹豫,刘颖竟扯出了一抹讥诮的笑容。   “怕你?”林菲冷笑了一声。   “不怕就跟我来!”刘颖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带头走上了宿舍楼的天台。   看着她就那样赤着脚走了出去,林菲有些犹豫,可刘颖的那些话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上,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刘颖就站在天台边,面向着门边的林菲,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飘扬的雪花飞洒,一头披肩长发、一袭白色睡裙的刘颖此时看起来像极了日本传说中的雪女。   “喂,你想说什么?”林菲掏出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问道。   “是时候付出代价了。”刘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林菲说,随即她便掏出了一把水果刀,突然划向了自己的胳膊,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可她却像受伤的不是自己一样,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不是欺负别人,而是敢对自己下刀。”刘颖冷笑着说,刀锋移到了脸上。   这诡异的一幕让林菲也呆住了,直到刘颖的脸上也流出了鲜血,她才反应过来,喊道:“你神经病啊!”   “我只是,想让你付出代价而已!”这句话,刘颖说得无比轻松。她走到林菲的身边,将水果刀塞进了她的手里,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手!”林菲喊着,努力想要抽回手,刘颖的指甲却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皮肤。   “你干什么?!”林菲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只想让你知道,以前,你可以随便打我骂我,以后,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刘颖依然保持着笑容,语气却无比森寒。   “有病!”林菲用力一挣,挣脱了刘颖的手,丢下水果刀,离开了天台。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没过几分钟,就听他们喊刘颖跳楼了。”林菲说,语气中带着些无奈,“真的和我没关系。”   “按你说的,刘颖确实是自杀。可是证据呢?谁看到了?”老罗问。   “没有。”林菲苦笑,“她们就看到我和她一起上了天台,我自己回来了,刘颖死了。可是,这也不能就说我杀了她吧?”   “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老罗又问。   “我不知道。”林菲用力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平时就和她有矛盾,学校就找我去问话了,然后我就被警察带走了。那些照片传到网上,用的还是我的账号的事,也是警察告诉我的。”   “你后来为什么公开承认那些事是你做的?”   “我没有。我说了,出事之后我根本没时间去管那些,学校问完话,我就被警察抓来了。”林菲苦着脸。   “你恨她,对吗?”老罗突然问。   “谁?”林菲愣了一下。   “刘颖!”   “我……我不知道!”林菲想了想,摇了摇头。   “承认吧,你恨她。”老罗叹了口气,“你和她成绩差不多,长得各有千秋,也算是美女,可是她却独占了所有的光环,你觉得不公平,那些东西本来应该是你的,所以你欺负她,你侮辱她,你靠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比她更优秀。”   “我……”林菲怔怔地看着老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可你不会杀了她!”老罗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有自己的骄傲,你要的是把她踩在脚下,而不是没有对手!”   老罗看着怔怔的林菲,此刻,林菲的目光中多了一些若有所思和狐疑,然而过了半晌,她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老罗却点了点头:“你放心,这官司,我肯定给你打赢!”   “你太冲动了!”一出看守所,我就冷冷地说道,“身为一个律师,要时刻保持冷静,包括在什么时候爆发出最激烈的情感都要经过周密的计算。你脑袋一热就给人拍胸脯保证,完了你拍屁股走人,当事人怎么办?”   “放心,老简,这案子,我有信心!”老罗用力握了握拳头,“接下来咋办?”   我无力地抚了抚额头:“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合着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哪知道咋整啊。”老罗摇了摇头,“反正你每回给当事人作保证完了之后官司都赢了,我还合计这是什么窍门,一拍胸脯点子就来了呢。我这胸脯拍完了,还是没想法。”   “你啊,你是胸大无脑。”我指着老罗,又好气又好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要么是凭借科学分析,要么是靠过人的直觉,从来没盲目打过包票!”   “嘿嘿,老简,你不会真以为哥没辙了吧?”老罗阴险地笑了一下,“哥逗你玩呢。这时候当然是我们的顾问大人闪亮登场了!”   说着,老罗掏出手机,拨通了张静的电话,约定了待会儿在律所见面。   我和老罗回到律所的时候,张静已经等在办公室里了,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老罗的新玩具,一架无人机。   无人机在她的操作下做着各种高难度的飞行动作,无人机底部的摄像头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   “小骡子,说吧,这回又有什么事求助你姑奶奶啊?”一看到老罗,张静就冷笑了一声说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老罗一脸讨好的表情,“静啊,你妈最近怎么不提价了?不会是默认了吧?那我可就亏大了。”   “少来这套!”张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都老成这样了,她不默认还能怎么样?我昨天听她和我爸商量,要多少钱你才肯娶我!”   老罗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老简,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做你妹的主!”我笑了一下,“我倒是赞成你们俩赶紧结婚,省得天天烦我!”   说完,我才发觉不太对劲,张静一脸吃惊地看着我。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算了,静,你看看这个。”意识到这件事越描越黑,我连忙转移了话题,把卷宗丢给了张静。   “你们接了这个案子?”张静一打开卷宗就愣了一下,语气骤然冰冷,“谁让你们接这个案子的?”   “他!”我和老罗一起伸手指向了对方。   “哼,小明哥才没那么蠢。”张静冷哼了一声,“收了人多少钱我不管,但我明确告诉你,这案子我不管,也别指望我帮你们!”   “怎么了?”看着张静丢下档案,站起身要走,老罗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张静看着老罗,“你有没有点良心?林菲干了什么你不知道?这样的人值得你们去救?罗杰,你是想钱想疯了,还是看上人家年轻貌美了?”   “我,不是,我这不就是接个案子嘛,这当律师的,这事不是很正常吗?”老罗看着我,一脸的不明所以。   “静啊……”   “你别说话!”我刚要说话,就被张静堵了回去,“我告诉你们,这案子什么地方有问题我清楚,但是别指望我告诉你们,她那种人,活该关监狱里一辈子。”   说完,张静就不再理会我和老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律所。   我的手指快速地在口袋里按动着手机键盘,一条短信乘着电波跨越基站后飞到了张静的手机里:“这回我站在你这边!”   “这,怎么了这是?”老罗看着张静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啊!”我摇着头,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档案。当我捡起那张照片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下一刻,我猛地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   “一惊一乍的,你们俩想吓死谁啊!”老罗不满地喊道。   “老罗,你看这个,没看出点什么来?”我将照片递给了老罗。   “啥呀?”老罗看着照片,“这有啥啊?”   “角度,角度!”   “角度?”老罗看着照片,眼睛慢慢瞪大,“我去,老简,你这双狗眼还真是钛合金的,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嗯哼。”我耸了耸肩,“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别指望我还能干别的。”   “这一个就够了。”老罗迅速掏出了手机。   3   老罗的电话是打给他五叔,罗副检察长的,要求调取本案的相关材料,包括当事人林菲的手机、数码相机以及电脑,并请求由第三方机构对存储卡及硬盘进行数据恢复。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已经详细核实过了所有的证据。”罗副检察长有些不太情愿,“我已经准备签署公诉书了。”   “当然有这个必要。”老罗说,“首先,这个复查能够证实本案的那些照片是否由林菲拍摄并上传到网络的。其次,调查并核实你们提供的所有证据也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   “行了行了,别跟我打官腔。”罗副检察长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过来吧,我们正在做这件事呢。”   老罗当即开车和我一起到了检察院,技术人员已经架好了摄像机,我们到场之后,便开始了工作。   这是一项复杂又枯燥的工作,看到后来,老罗又有点昏昏欲睡了。   “别睡了,结果出来了。”天色变黑的时候,我踹了老罗一脚。   “咋样?”老罗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鉴定结果显示,通过对当事人手机、数码相机及电脑的硬盘数据恢复,未发现与本案相关的照片、聊天记录等信息。但通过对电子证据的核实,证实这些内容的来源IP地址确实属于林菲的电脑。”鉴定人员说道。   “太棒了!”老罗兴奋地一握拳说道。   “别高兴得太早了。”鉴定人员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这份报告不能作为权威证据使用,数据恢复并不能完全恢复硬盘内容,有多种手段可以让数据永久性丢失。”   “所以,你要想打赢这个官司,还是得找到其他证据。”我看着老罗,似笑非笑地说道。   “去哪儿找?”老罗问。   “那是你的事!”我看了一眼老罗,他也正看着我,双眼迷蒙,嘴巴微微嘟起。   “太恶心了你!”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翻开卷宗,转移注意力。   看着检察院提供的电子证据的打印件,我却慢慢地皱起了眉。   刘颖死亡的时间是12月24日晚10点,目击证人证实,9点50多的时候,林菲已经回到了寝室。照片发到网上的时间是10点05分,那些言论几乎也是在这个时候传到网上的。   “10点05分的时候,林菲已经被控制住了,她不可能上网。”老罗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就是说,林菲没撒谎。”   “所有的时间都是大约,前后有几分钟的误差,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皱着眉说道。   “现在咱们就假设这事不是林菲干的,那拍照片,又上传到网上的会是谁?”老罗轻轻敲打着方向盘,“案发时间段除了刘颖和林菲,就没有别人上过天台,总不能是刘颖自己拍照自己上传的吧?”   说到这儿,老罗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那可真是见了鬼了。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吧?”   “那可不好说。”我笑了一下,“至少我不怕,至于你,收了人家钱了。”   “晚上我去你那儿睡。”老罗咬牙说道,“现在咋整?”   “我都说了这案子我不管!行了行了,别整那个恶心的表情,去看看被害人那边吧。”眼看着老罗又要双眼蒙眬地看着我,我赶紧说道,“报告里说了,被害人手机里没有任何存储内容,好像被人为删除了,他们的技术手段也没办法恢复。没准儿,这里面藏着什么重要的线索,我们去她家里找找。”   半小时后,我们敲响了刘颖家的门。   “谁啊?”伴随着这个沙哑的声音,一个憔悴的老人打开了房门,戒备地看着我和老罗,“你们找谁?”   “您好!我们是林菲的代理律师,想问您点事。”老罗微笑着说道。   “林菲?”老人愣了一下,脸色也冷了下来,“你们是那个凶手的律师?你们走,我不想看见你们!”老人喊道,伸手推了一把老罗。   “你干啥?”老罗眉毛一竖,低吼道,“我削你啊!”   “打啊打啊,给你打!”老人说着,竟贴上了老罗,“你们害死我女儿还不够,现在连我也不放过?”   “说啥呢?谁害死你女儿了?”老罗高举着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对老人动武,嘴上却不闲着,“你可别瞎说啊。老简老简,赶紧录像,我可没碰他啊。”   “我们是想查明白,到底是谁杀了你女儿。”我苦笑了一下,耐心地解释道。   这个老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相依为命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嫌疑人的辩护律师却又找上门来要帮凶手脱罪,老罗甚至还威胁了人家一句,没当场揍我们一顿,这个老人的涵养已经相当好了。   “哼!”老人哼了一声,“警察都查完了,用得着你们查?林菲那个小崽子杀了我女儿,你们给她当律师也不是什么好人!滚滚滚!别来烦我!一群没良心的混蛋!”   说着,老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咋整?”老罗苦笑着看着我。   “好狗不挡道!”就在这时候,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老罗回头,就看到张静一脸阴沉地站在我们身后。   “静,你咋来了?”老罗赶忙堆起了笑脸。   “查案!”张静冷冰冰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不知道,这家人可难对付了。”老罗抱怨着。   “那是你们,不是我!”张静抬手敲响了门。   “都说了,别来烦我!”门里传来了一声怒吼。   “大叔,是我,刚和您通过电话的。”张静说道。   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内的老人警惕地看着门前一身警服的张静:“他们俩?”   “我和他们俩不是一伙儿的。”张静说,“我来是想找到更多证据给凶手定罪!”   “你进来,他们俩不行!”老人说。   “大叔,我看,你还是让他们俩看着我怎么干活的吧。”张静微微一笑,“要不然,回头在法庭上他们该说我违法取证,我找到的证据就不能用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   “大叔,你放心,他们只能看着,不管问你啥你都可以不说。要是随便动屋里的东西,你就报警!”张静说,“完了你看我不收拾死他们俩。”   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   “进来吧!”老人终于打开了房门。   一进房间,张静二话不说就进了刘颖的卧室:“大叔,刘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吧?”   “都在这儿了。”老人点头,“等周年的时候,就都给她送过去了。”   “大叔,刘颖喜欢电脑?”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程序设计教程,张静问。   “嗯,那孩子可喜欢电脑了。可是电脑坏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合计着,那台笔记本电脑是孩子的,里边总能留下点啥,可是我笨啊,都不会用!”   “能把电脑给我看看吗?”张静说。   “行!”老人蹒跚着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交给了张静。   张静连通电源后,按下开机键,奇怪的是,电脑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是咋回事?”老罗忍不住插嘴道。   “拿回来那天就这样了。”老人看了一眼老罗,冷哼了一声,“这孩子走得不甘心啊!等着我给她送电脑去呢。”   “大叔,电脑我能带回去吗?”张静想了一下问,“你放心,我用完就给你送回来。这里边说不定有重要证据。”   “这个……”老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我和老罗,“我送你?”   “不用。”张静呵呵一笑,从腰间摘下了手铐,轻轻晃动着,“他们就是想干点啥,也得问问我手里的家伙同不同意。”   4   “这丫头到底想干啥?!”看着张静远去的背影,老罗愤愤地说道。   在刘颖家里的时候,老罗还认为张静是在给他们创造机会,可一走出刘颖的家,老罗就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他本是想腆着脸请张静吃顿饭,顺便套点消息出来,可张静却一言不发,径直开车走了。   “不管她想干啥,看来她的确是找到关键线索了。”我沉思了一下,说道。   “那有啥用,死丫头摆明了不会告诉我们!”老罗白了我一眼,“现在可咋整?”   说完,他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去现场。这丫头说过,现场还原最容易找到线索。”   “说得轻巧,是你会啊还是我会啊?”虽然这样说,但我还是上了车,看着老罗转动方向盘,驾车驶向了刘颖的学校。   开学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经历了刘颖坠楼的案子,学校明显加强了安保措施。教学楼和宿舍楼下坐着一名保安。所有能够通向楼顶的门都更换了更安全的门锁,甚至安装了触发式报警系统,一旦有人非法闯入,保安在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出示了相关手续后,在保安队长的带领下,我和老罗登上了出事的宿舍楼天台。   “真不敢想啊,那么大点的孩子,就敢干出这种事来。”保安队长感叹道。   “现在的这群孩子,都早熟!”老罗回应道,“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都让家里惯坏了。老简,你找着啥没?”   此时的我正站在天台边,低头看着下面。   “你小心点!”老罗连忙喊道。   “照片绝对不是在这儿拍的。”我回过头,神情凝重地说道,“那张照片是空中九十度角俯拍的,在这个地方,拍不到。”   “自拍杆呢?”老罗问。   “你傻啊!”我笑骂了一句,虽然自拍杆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发明了出来,但在这个案子的年代,这东西对于国内来说,除了专业的摄影师和一些有点特殊癖好的人,还真没几个人听说过,更别说用过了。   凑巧的是,老罗偏偏就有一个自拍杆,虽然从来没见他用过。但说林菲会有这种东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警察根本没见过这东西。   “可是光有这个还不行,就算照片不是林菲拍的,也无法证明人不是她杀的。”我皱着眉,沿着天台边缘慢慢地走着。老罗也跟了上来,离天台边稍远了点,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袖子。   “要是我们能弄明白是谁,用什么办法拍了这些照片,出于什么原因,用什么手段传到了林菲的社交账号上,这案子的真相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快看那边。”老罗突然喊了一嗓子,脸色因为恐惧而变得苍白,指着对面那栋宿舍楼的手也轻微地颤抖着。   就在那栋宿舍楼的楼顶,一点微弱的光闪烁着。   “谁在那边?”陪同我们的保安也喊道,对着对讲机请求支援,“小林,5号楼,谁上天台了?”   对讲机里传来了一阵吱吱的声音,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队长,是个女警察,说是来查案的!”   女警察,查案。   这两个关键词让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老罗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张静的电话,远远地,清脆悦耳的铃声从对面飘了过来。   我们看到张静走到了5号宿舍楼的天台边,手里还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用力向我们挥了挥手就下了楼。   等我们追下楼的时候,张静的车已经跑出了老远,一个年轻的保安神色怪异地看着我们:“请问是简律师和罗律师吗?”   “我是。”我点了点头,“有事?”   “哦,刚刚那个警察让我给你们带句话。”保安清了清喉咙,捏着嗓子,“小骡子,你就安安心心地等死吧,本姑娘要让你万劫不复!”   他学得惟妙惟肖,就连神态也入木三分。学完张静的话,这个保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说了,要是差一点儿,就抓我去挖煤。”   我和老罗无奈地看着这个保安,同时也确定,张静一定找到了什么关键性的线索,但这个线索她不打算给我们看。对于我们的求见,这丫头来了个闭门谢客,电话拒接,寸步不离办公室,甚至交代保卫,禁止我和老罗踏入公安厅半步。   “嘿,这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逮着我非弄死她!”老罗撸着袖子,愤愤不平地叫嚣。   “哪次挨打的不是你?”我笑了一下,“放心吧,静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以及旁听席上的诸位,很明显,本案的被告人林菲,无论在学习成绩上还是人气上,都较本案的被害人刘颖稍逊一筹。通常来讲,这个时候,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是努力学习,改变自身的交往模式,提升魅力。然而,林菲是怎样做的呢?她并没有从自身寻找原因,而是认为,刘颖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她的,刘颖的出现剥夺了本属于她的一切。所以她怨恨、她嫉妒,她疯狂地报复刘颖,殴打、虐待,甚至将这一切上传到网络,损毁刘颖的名声,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挽救自己的地位。   “当这一切都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时,林菲便预谋杀害了刘颖。事后,对自己的这种做法她不仅没有反思,反而四处炫耀。这是一个‘人’能做出的事情吗?不,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本案的被告人林菲是一个毫无人性、凶狠残虐的人!她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不仅仅是教育她,更是为了给其他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以告诫!   “我必须提醒法庭注意的是,本案既不是激情杀人,也不是过失致人死亡,而是谋杀!”   既然我们在案件起诉前就已经介入了,罗副检察长自然没理由放过我们,于是,在正式起诉前,他再次组织了一个模拟法庭。   扮演公诉人的检察官用极为煽情的措辞和一句铿锵有力的话结束了第一段发言。   “我们的观点有一部分是和公诉人相同的。”老罗轻咳了一声,站起了身,“那就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该以贬低他人的形式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显然,我的当事人在某些事情上是有错误的,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当事人都必须承认。   “但是,就像公诉人刚刚说的,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能称之为人!”老罗话锋一转,说道,“可是公诉人刚刚对我的当事人进行人身攻击,这样的做法就对了吗?这难道不也是通过贬低他人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吗?就这件事,公诉人必须向我的当事人道歉,除非他承认自己也不是人!”   公诉人怔怔地看着老罗,脸色慢慢涨红:“我拒绝!”   “不用这么入戏吧?”审判长讪讪地看着控辩双方。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老罗耸了耸肩,“要不然到法庭上指不定出什么问题呢。审判长,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件事。今天我们将要审判的是一名涉嫌故意杀人的嫌疑人,这就肯定了我的当事人作为自然人的属性,既然是自然人,那么她就有权享受法律赋予她的人权。然而,”老罗再次话锋一转说道,“公诉人的言辞中却并没有将她作为一个自然人来看待,这就表示,他在处理这起案子的时候,很难公正地对待我的当事人。他带有诱导性的措辞也正在将法庭的审判带往另一条路,正在将审判变成批判。审判长,要知道,在法庭最终判决下达前,我的当事人只是嫌疑人,还不是犯人!”   “争论这些并没有实际意义!”审判长说道。   “不!”老罗摇了摇头,“我的当事人并不会因为这一起案子、这一次审判就结束人生,她还有未来。但我们也看到了,今天来参加旁听的还有多家媒体的记者,如果他们以公诉人的言论为基础进行报道,事后我的当事人却被证明无罪,那么她的人生怎么办?背负着骂名继续吗?公诉人必须就他的不当言论向我的当事人道歉!”   审判长的脸色有些难看地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一眼检察官,一脸的无奈。   检察官看着空荡荡的旁听席,更是一脸的委屈:“凭啥倒霉的总是我!算了算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这叫给你个教训,省得真开庭的时候你犯这种低级错误。”老罗不无得意地说。   “辩护人,请发表辩护词吧。”法官摊了摊手说。   “谢谢!”老罗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我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这场看起来好像毫无意义的争论,实际上已经拉开了我们与公诉人交锋的序幕。这是我一早就给老罗制定好的辩护策略。   在这个案子里,林菲的过往极大地影响着法官的内心倾向,而公诉人也恰恰准备利用这一点。如果我们不为林菲争取,法官在审理的时候就会倾向于公诉人。   这些内容可能微不足道,但在很多时候,压死骆驼的往往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且,林菲有没有罪现在还不能确定,即便最后一纸无罪判决书下达,就能够让她回归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吗?我不这么认为,媒体具有强烈倾向性的报道,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这和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被告人本是明知故犯,偷盗贩卖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结果新闻标题却是大学生掏鸟窝被判十年,舆论风向一下子就变了。全民都在讨伐司法体系的不公。   这种事情,我决不允许再发生。   “对于公诉人提出的各项证据,我无从反驳。但是公诉人提供的照片,我需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下,这张公诉人称是由我的当事人上传到网络的照片是以空中九十度角的俯拍得到的。”老罗手里举着那张照片,说道,“但是,被害人死亡的地点与楼体之间有一定角度,要以九十度角的位置拍下这张照片,就要求我的当事人要悬浮在空中,显然,这是很难办到的。   “现在问题来了,这张照片究竟是谁拍下的?”老罗问。   “是谁拍下的并不重要。”公诉人反驳道,“重要的是,我们所提供的证据已经能够证明,杀害刘颖的就是本案的被告人林菲。”   “但是你们提供的证据却与我的当事人提供的口供并不匹配。你们就没有想过,假如我的当事人说的是真的呢?假如那天真的是刘颖叫上我的当事人到了天台,并进行了自残,抓伤了我的当事人,然后再被其他人杀害的呢?”老罗反问。   “对于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口供的可信度能有多高?”公诉人说。   “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公诉人,你的言辞再次对我的当事人造成了伤害。一个人过去的经历的确会对他的现在造成影响,但并不是绝对的。”老罗笑嘻嘻地说道,“别忘了,纳粹头子希特勒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而丘吉尔却是个酒鬼,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你能想到他后来成了英国首相、二战英雄?   “在面对牢狱之灾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我的当事人说的都是实话。”老罗说。   “证据呢?”公诉人摊了摊手,“法律是根据证据表明的事实进行裁判的,而不是你或者我的主观言论。”   “证据嘛,我当然有。”老罗硬着头皮说道,“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控辩双方,请等一下。”扮演审判长的法官突然说道,我这才注意到,一个检察官走到了法官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审判长皱着眉,不住地点着头。   “暂停一下,罗副检察长那边好像有新的发现。”法官说。   5   二十分钟,不过是抽几根烟的工夫,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异常煎熬。老罗焦躁不安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几次想抽支烟,却都被严肃的工作人员制止了,到最后,他干脆把烟丝抽出来,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尤其让我们难受的是,到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新发现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简律师,罗律师,罗副检察长请你们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我们正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突然走上来说道。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眼中的狐疑更加浓郁了,但还是跟在这个工作人员的身后,走进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罗副检察长、法官和那个扮演公诉人的检察官外,还有两个人,正围在一台电脑前看着什么。   罗副检察长抬眼看了一眼我们,点了点头:“过来一起看看吧。”   我和老罗站在门边没有动,一脸震惊地看着这群人。   正在操作电脑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静,看到我们进来,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迅即低下了头,脸上带着冰冷的神情。   “五、五叔!”老罗战战兢兢地叫道。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罗副检察长的时候,这小子总跟做了什么事被发现了似的。   罗副检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这里没有你五叔,过来看。”   “哎。”老罗应了一声,躲在我的身后,慢吞吞地走到了办公桌边。   张静动了动鼠标,她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指尖泛着一抹苍白:“我们专门请电子方面的专家写了一套程序,对被害人的电脑、手机进行了数据恢复。在被害人的手机里,我们找到了一个操作软件。”   张静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还有些抵触。她打开了那个操作软件解释道:“这款软件共有两个作用,它会向外发射一条指令,当接收端收到这个指令后,软件就会启动另一个功能,对手机进行格式化,消除里面所有的数据。”   “至于指令的接收端,则是这个。”张静俯下身,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主体部分是一个十字交叉的形状,其上却安放着四个螺旋桨。   “无人机?”老罗愣了一下。   “是无人机。”张静瞪了一眼老罗,“这是我在被害人对面那栋宿舍楼楼顶找到的,看这里。”她将机腹展示给我们,一个小巧的摄像头显露了出来,“无人机在接到手机发出的指令后,会从5号宿舍楼起飞,悬停在两个宿舍楼的中间,机腹下的数码相机会对地面上的景象拍照,并将这些照片发往另一个地方。   “完成这些之后,无人机会返回5号楼一个隐蔽的角落,并启动另外一个程序,将数码相机的内存卡进行格式化,消除里面所有的数据。   “接收这些照片的,是刘颖的电脑。”张静继续说道,“电脑在接收到照片后,会通过一个伪装的IP地址登录林菲的社交账户,将照片上传,并发布一些激烈的言论。完成这一切后,电脑最终也会进行全盘格式化。   “好了,详细的过程我已经给大家讲解了一遍,现在我要给大家展示一遍,只有这一遍。”张静说着,拿起了刘颖的手机。   “等下等下。”老罗皱了皱眉,“为什么只能展示一次?这东西我们需要拿到法庭上去的。”   “为了保证物证的完整性和可信性,”张静瞪了老罗一眼,“我们没有对程序进行任何修改,我说过,如果电子专家没弄错,所有程序的最后一个执行指令都是格式化所存在的硬盘。至于拿到法庭,”她冷笑了一声,“我并没有对专家的话进行过核实,不知道这个程序是否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呢?”   “如果就是那么回事呢!”老罗瞪着眼睛,“那这份重要的证据不就彻底消失了?”   “如果就是那么回事,这案子没机会上法庭。”罗副检察长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他马上闭上了嘴。   “那我们走吧。”   张静合上笔记本电脑,由两名法警、两名检察官和两名警察携带着相关物证,我们一同驱车来到了刘颖坠楼的地方。   校方此前已经接到了通知,对两栋宿舍楼进行了隔离。一名法警、一个警察和一个检察官携带着无人机登上了5号宿舍楼的楼顶,剩下的一组当场打开了刘颖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了无线网络,同时,我和老罗则分别对两组人进行全程录像。   张静持着刘颖的手机,站到了她当天坠楼的地方。   罗副检察长点了点头,张静按下了手机上的发射键,片刻的工夫,5号宿舍楼楼顶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那架无人机正如张静说的那样,悬停在了两栋宿舍楼的中间,机腹下的摄像头频频闪动。   “有了。”   操作着刘颖笔记本电脑的法警叫了一声,我循声看过去,就看到一张张照片正通过一个程序传送过来。照片正是从空中九十度角的俯视角度拍摄的此时的张静。   完成了任务的无人机已经返回了5号宿舍楼楼顶,而刘颖的笔记本电脑正在打开一个伪装程序,在自动填写了一个IP地址后,登录了林菲的社交账号。   接着,这些照片出现在了林菲的社交账号上,而林菲的QQ账号也开始在QQ群里发言。   “我宰了那个贱人!”   “哈,她血还热着呢。”   “你们没看到她掉下去时候的表情,恨我?恨我有什么用,抢了我那么多东西,到最后还不是没有福气享受!”   紧接着,“嗡”的一声,刘颖的电脑陷入了黑屏的状态,任凭法警如何操作,这台电脑都不再有任何的反应。   我急匆匆地翻查着卷宗。   “不用看,这些话和卷宗里的一样,那个IP地址也和卷宗里提到的一样。”张静按住了我的肩膀,“你还记得,刘颖的父亲说过,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电脑吧?这些程序,看来只能是她写的了。”   “这么说的话,这场看似是林菲预谋杀人的惨剧,其实是刘颖预谋许久的栽赃?”刚跑回来的老罗难以理解地挠着头,“她为啥要这么干?”   和他有着一样怀疑的还有检察官,此刻,他也正以同样的问题问着罗副检察长。   “她报警也行,向学校求助也行,最差还可以告诉家长,反抗得再激烈一点,说不定林菲就不敢拿她怎么样了。”检察官说,“她却用自杀的方式想让林菲陪葬,副检察长,我想不通,这案子的真相绝对不是这样的,林菲就是杀死刘颖的凶手!”   罗副检察长如约做出了不起诉的决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灼灼地盯着我,“也许,她是觉得老师的教育、警察的劝诫都不能完全弥补她受到的伤害。也许她对这个环境彻底绝望了。她要的不仅仅是惩罚,更是解脱!你说是吗,简律师?”   “也许!”我悚然一惊,不明白罗副检察长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下意识地应道。   “别以为你们就这么赢了。”检察官不甘地说道,“我会要求警方对林菲故意伤害一事展开调查的,林菲必须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随你。”老罗耸了耸肩,“我们代理的只是她涉嫌故意杀人的案子,至于故意伤害,我们管不着。不过,”老罗捏了捏鼻子,“故意伤害这种案子,定罪的标准是是否达到了伤残鉴定里规定的标准,现在刘颖的尸体已经火化,你们恐怕找不到什么证据了。”   “你……”检察官恨恨地看着老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诚如那个检察官说的,林菲为她的恶行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尽管检察院最终没有起诉,但她并没有能够继续学业,学校拒绝接收她这样的人。   至于刘颖的家人却更加窘迫,对于这个案子的结果,老人并不接受,开始了漫漫的上访之路。   但是林菲却和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久之后,老罗就亲自将林菲带进了律所,让她成了律所的一员。   我曾经竭力反对过这件事,但是老罗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和当年的我很像,你都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为啥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老简,相信我,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主任,时间到了。”我正感伤的时候,林菲敲了敲门,微笑着说道。   “哦。”我应了一声,站起了身,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一天已经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合上行李箱,走向电梯:“小林,你说,老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副主任吗?”林菲愣了一下,“他是个英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嗯。有时候是吧。”我笑了一下,走进了电梯,思绪却不由得再次回到了老罗将林菲带回律所的时候,那是第二年的平安夜。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成绩差不多,我长得也不比她差,可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比我优秀,凭什么她要比我更受欢迎?那些东西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是她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恨她。”林菲坐在我的对面平静地说道。   “人性之恶,竟能达到如此的程度吗?”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罗律师说,人之初,性本恶!”对于我的无礼,林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感,依旧平静地说道,“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我们并不依靠本能行事,我们能够抑制住心底的恶,放大心中的善。”   我心中一动,看着她胸前的那朵白花说:“所以,你做这样的打扮,是在纪念刘颖,为自己赎罪吗?”   “赎罪?当然不是。”林菲犹豫了一下,“也许有一点吧。不过,我是在纪念我自己,她死的那天,也是过去的我死了的日子。”   我好像忘了什么事,连忙按住了电梯说:“小林,看好我那几盆花,别让它们死了。”我喊道。   小林就是除了我之外,这个律所唯一可以进入老罗办公室的另一个人。   看着小林微笑地点了点头,我这才长出了口气。   那可是张静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要是死了,我也没心情活下去了。   荷兰,阿姆斯特丹,I’m coming!   我脸上笑容洋溢,可电梯壁上映出的却是一张强颜欢笑的脸。果然,我还是逃不过那段回忆吗?   那天,在法院和检察院以及警方的人离开了学校之后,我和老罗原本是打算缓解一下和张静之间渐入冰点的关系的,可是张静却目光冰冷地看着我们,语气森寒地说道:“我仅对我提供的鉴定报告的真实性作证,这些鉴定是在省公安厅刑事技术鉴定部门的监督下完成的,结论真实有效。除此之外,我不想和你们说任何一句话,至少今天不想。今天我来这里,完全是出于职业道德,但从社会道德角度,我宁愿让被告人接受有罪判决!她应该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张静就自顾自地上了车,驾车驶出了校门。我和老罗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也向自己的车走去。   可就在那时候,我们的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我和老罗回过头,就看到张静的车失控一般向路边的绿化带冲了过去。   《无罪辩护2》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无疾而终的保姆,尸检却发现肺部呈纤维化,百草枯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闹市枪响,警方的子弹打中了无辜之人,“渎职”言论甚嚣尘上,金牌组合该如何为他脱罪?   一个死者却留下两份法律效力相等的遗嘱,持有人为此展开了明争暗斗,张静却为什么说这二人谁也得不到遗产?   开膛怪杰、仲夏邪火、割臀恶魔、小巷怨灵……   公检法三部门联手试行的诉前预审制度让简明、罗杰、张静这个铁三角大展拳脚,一桩桩铁案在他们的手里原形毕露,一个个必死之人觅得了一线生机!   然而,年终岁尾,简明收到了外出旅行的张静和罗杰的鞋子,二人却失去了联系。   张静的意外已经让简明用一生来赎罪,这一次,他能扛过两个人失踪带来的打击吗?   (全文完)   无罪辩护 第二季   作者:张海生   编辑推荐   ★国内首部以律师角度破案的刑侦小说,文中主人公致力于为含冤者翻案辩护,一个案子一章,节奏明快,案件重口,具有很高的阅读快感,案件涉及“校园暴力、家庭暴力、拐卖妇女”等多个近年来引起热议的时事热点,具有现实意义,又发人深思。   ★ 九大超重口味的惊天血案,九场拍案叫绝的庭上辩论!烧脑、惊险、紧张、刺激   ★司法界不为人知的秘密规则!   ★雷米/求无欲/庄秦/九滴水 激赏推荐!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任何人都有免于“被犯罪”的自由。   ★还未上市,便引得多家影视公司关注问询!   内容简介   由简明、罗杰和张静组成的刑辩律师铁三角,致力于为冤者昭雪,让死者瞑目!   废弃的车辆,衣衫不整的女孩,指纹、齿痕、精液等种种痕迹统统指向一个人,是证据确凿还是精心设计的阴谋?   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手握钉头锤,是过失杀人还是被人陷害?   被拐卖的妇女反而成为贩卖妇女团伙的头目,是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   还有公路游魂、陋室碎尸、校园凌霸等多个扑朔迷离的案件……   简明三人组该如何利用专业知识,查出谜案背后的一桩桩惊天秘密……   作者简介   张海生   首都版权产业联盟会员和世界华语悬疑协会会员。   熟读万卷法典,一心想成为舌辩群雄的律师,却阴差阳错成了文字创作者。   从事悬疑小说创作近十年,拥有缜密的逻辑思维和天马行空的脑洞,喜好以文字为载体,挖掘最深处的人性善恶。   法律是显露的道德,道德是隐藏的法律。   ——林肯 引子   黑,不辨五指,稠如浓墨。   我蜷缩成一团,如置虚空,脚无法踩到实地,身体失去控制,随墨流翻滚,游荡。   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月光,更看不到方向。   吸入这个空间的最后一缕空气,窒息感扑面而来。我置若罔闻,只剩身体本能地抽搐、挣扎。   剧烈的绞痛蓦地突袭心脏,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抓紧,紧咬牙关,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沉闷的呻吟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似嘲笑,似讥讽,更似玩弄。   但我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像从空中骤然坠落,从梦中惊醒。   我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极不舒服,我却动也动不了。   那股绞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十几秒,但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抽空我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不多不少。   这是老毛病了,2013年那场意外之后,隔三岔五地就要来上这么一回。   绞痛过后的虚弱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没有个十几分钟根本缓不过来,骨头里的痒麻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晕死过去。   幸好,在这件事情上老爸给我留下了很多经验。我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放任思绪魂游天外,不适感似乎减弱了不少。一道转瞬即逝的强光却撕开了夜的黑幕,吸引了我的目光。   强忍着痒麻,我侧过头,看着窗外,强光一道接着一道地闪过,伴随着划破沉寂的阵阵轰鸣和不知什么东西拍打在窗户上的啪啪声。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就是雷雨,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随即,我的脸僵了一下。今天下班的时候,我好像忘了关办公室的窗户。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手脚一软,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放在床头的药瓶被我扫落到了地上,圆滚滚的、棕黄色的药丸散落一地,讥笑着离我而去。   我顾不上它们的嘲讽,胡乱抓起一把压在了舌头下,躺在地板上等了几分钟,地板的冰凉让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   当感到身体足以支撑我做一些基本动作的时候,我扶着床沿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外豆大的雨滴,衣服也顾不上换,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就下了楼。   发动汽车的时候我扫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多。   老掉牙的本田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似在抱怨我将油门踩到了底,超出了它的负荷。但它依然在雨夜里,载着我将游荡的人群远远地甩在身后,将路上的积水溅向来不及躲避的人,在他们的咒骂中,向着办公室疾驰,让我连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那里有老罗和张静离开后我最宝贵的东西,留给我的东西。   身下的这辆破车还是老罗的那辆,他离开律所的时候把这辆车留了下来。本着“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的态度,我没换车,直接把这辆车充了公。这车虽然年头够久,但还算皮实,这么多年也没坏过几回。每次车检的时候也都是争气地压着合格线,一直没被强制报废。   冥冥中,大概是老罗和静在用这种方式和我一起守护着我们共同打拼出来的事业。   但就像郭德纲说的,人要倒起霉来,就剩一颗牙吃东西都能塞牙。离办公室还剩一百米的时候,这辆破车终于做出了最后的抗争。油门踏板都要被踩断了,它却还是只能以蜗牛一样的速度蠕动。   等到好不容易挪到了楼下,它就彻底趴了窝,仪表盘上各种故障指示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亮起,抗议着我对它的虐待。我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砰”的一声,车身猛地一抖,前轮竟然爆胎了!   至此,它对我的“动手动脚”不再有任何回应。   我只能冒雨跑进大楼,进了办公室。至于那辆车,幸好不挡道,要不然我还得连夜找人处理了。   人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刚拧开老罗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一道闪电劈在了窗台上。“啪”的一声脆响,我放在那里的一个花盆应声而碎,不用想,那里面的花肯定没救了。   我快步走到窗台边,手忙脚乱地将幸存的两盆花挪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那个可怜的碎掉的花盆,从还冒着烟的花枝上滑落的雨滴好似它的眼泪。那两盆完好的花也垂头丧气,像对刚刚离去的亲人默默哀悼着。   一时间,一股怒火在我的心底翻腾,绞痛竟有复发的趋势。   这都叫什么事儿?我这层办公室位于整栋大厦的中间楼层,楼顶还安了避雷针。老罗和张静那两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又不在了,不管怎么论都劈不到我头上。   老罗要是还在的话,一句话都没有,早就左手律师证、右手杀猪刀冲进物业办公室了,不省下一年房租来,用老罗的话说,“我跟你姓!”   当然,我们的物业主任也姓罗,吃亏的事儿老罗才不会干呢,口头上的亏也不行。   可这种事儿,我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的,我损失的东西,是多少钱也无法弥补的。   简单清理了一下“碎尸”现场,我在老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右手放在左胸,缓慢地揉着,目光却落在了桌子上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儿,她坐在轮椅上,神情冰冷,一道斜刘海儿不情不愿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右半边脸。   照片拍摄的时间是2009年的4月,林菲的那个案子结束后的一个月。   那年3月,张静心不甘情不愿地破了这个案子,开车离开学校的时候,为了躲避几个突然跑上马路的孩子,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绿化带,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   出院之后,虽然脾气还和以前差不多,但她额前的刘海儿却再也没有梳起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挡住那半边脸,就连婚纱照,她也是只以半边脸示人。和以前马尾给她带来的灵动跳脱不同,这个披肩长发斜刘海儿倒让她有了一种神秘高冷的范儿。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道老罗哪根筋搭错了,向来对张静唯恐避之不及的他在张静住院的第二天竟然主动求婚,恨不得在医院就把事儿办了。   搭错筋的不止老罗一个,原本以为张静会一口答应,我这边都开始替他们张罗酒店和婚礼的事了,张静却在傻笑了一天之后,一口回绝了老罗的求婚。   “我嫁他?矮冬瓜,不会下蛋的骡子?他也配!”张静这话损到了极致,不过我和老罗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相视苦笑了一下,就把这页翻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里,这件事也像没发生过一样,两个人之间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一度怀疑这俩玩意儿是不是脑子有病,眼瞅着水到渠成,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可俩人就是喜欢那种挖水渠、种水稻的过程。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直到四年后的2013年才算有了结果,不过,我要是早知道最后是那样一种结局,我还真是宁可他们俩就这么一直闹下去。至少,现在留在这里的,不会只有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或许,留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手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亮了一下。我随手拿过手机,是一条短信:“我是房东,我的银行卡换了,请把房租汇到工行6222************665。”看着这条短信,刚吸进嘴里的一口烟一下子呛到了气管里,惹得我一阵咳嗽。这都什么年代了,这种老掉牙的骗术竟然还有人在用?!   “已汇,注意查收!”我随手回道。   刚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您已成功订阅XX业务,本业务即时生效,业务费用50元已扣除。如需退订请回复TD。”   这都叫什么事儿?这回我可不敢手欠了,连诈骗的都玩起套路了,比我这个律师还懂得与时俱进。   不过看着这条短信,我倒是突然想起2005年的时候,我、老罗、张静我们三个人办过的一个诈骗案。   反正漫漫长夜,我已无心睡眠,距离上次讲故事也过去几个月了,我也该抖点儿新东西出来了。   还是那句话,故事我准备好了,酒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第001章 欺诈血案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陆机   1   2005年11月底12月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渐晚,日已西沉,我和老罗腾出手到律所开户的银行对账,和我们对接的柜台服务员罗四海正准备给我们办业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插了进来,满脸的急迫。   “同志,我着急,能让我先办吗?”老太太急切地说道。   “大娘,我这是对公柜台,不办私人的业务。”罗四海耐心地解释道,“再说,您得领号排队。”   “我知道,我这不是着急嘛!”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也是对公的业务,同志,你就帮帮忙,我急着救命啊!”   听她这么说,老罗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这个老人先办。   “大娘,你别急,慢慢来,别弄错了。”老罗好心提醒道。   “罗哥,这可不行,就快下班了,给她办,你们今天就办不了了!”罗四海急道。   “没事儿。”见老太太的脸色有些难看,老罗连忙说道,“今天办不了就明天呗,反正也不是最后一天,来得及。”   “快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老人递给罗四海一张银行卡,又递给他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催促道,“麻烦你往这个账户转十五万四千九百八。”   纸条上是一个医院的账户,听到这个汇款数额,罗四海皱了皱眉:“大娘,你这算是对私的业务,得到个人业务柜台办理,我这只能办现金存入的。”   “咋是对私的呢?那边不是医院账户吗?”老太太不满地说道。   罗四海一脸的无奈:“大娘,不是业务里牵扯到对公账户就是对公业务了。按规定,你这就是个人业务,得到个人柜台办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个人柜台,知道罗四海是察觉了什么,找借口不想给老太太办。   “大娘,我能问一下,你给这医院汇款是为啥吗?”我上前问道。   “是我那个小孙子。”老人突然擦了擦眼角,说道。   大概就在一个小时前,老人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医院的大夫,说老人在外地上学的小孙子赵子晨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抢救,让老人把医疗费用汇过去,如果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近年来,这种电话诈骗多了,老人也有所耳闻,她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毕竟事情牵扯自己的孙子,她还是有些慌,便拨打了小孙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自称是他孙子的老师,赵子晨的确心脏病突发,在医院抢救。   到这个时候,老太太还有些理智,她问明了这个老师的姓名,拨打了学校的电话,获得这个老师的手机号后,和这个老师取得了联系。正是刚刚和她通话的那个人。   这下,老太太才慌了手脚,她忙不迭地带着银行卡来到了银行。   罗四海仔细查看着老太太报上来的账户,那确实是一家医院的账户,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就算没有钱,对于重大疾病,医院也是先行抢救,费用事后再说,更不可能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他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医院要求患者家属直接把钱汇入对公账户的。   “大娘,你不会让人骗了吧?”罗四海性子耿直,想到了这些就直接说道。   “我都问过了,没错,你赶紧的吧!晚了,我孙子的命可就没了。”老太太催促道。   “大娘,你这个我真不能给你办。”罗四海说着,把银行卡和写着账户的纸条推了出来,“你得先到那边把钱取出来,再到我这来办现金缴存,要不你直接去别的柜台办电汇也行。而且你最好再核实一下,我还没听说医院没钱就不抢救了的,那可是犯法的,对吧,罗哥?”   老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显然,这小子已经把老师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了。我刚要说话,老太太就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你还让我咋核实?!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我这可是急着救命,你不给办,我小孙子出事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万一那边是骗子呢?”罗四海针锋相对,“你孙子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该倒霉。我要是给你办了,钱没了,到时候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再说,我这儿也确实办不了这个业务啊。”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老太太急道,“年纪轻轻的,你有没有点儿素质?”   “大娘,大娘,别急!别急!”我赶紧上前劝道,“银行有银行的规矩,这位同志也是为你好。而且啊,咱们国家法律还真有规定,对于病情危急的患者,必须先行抢救,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施救。你这事儿,确实有点儿奇怪,你看这样,要不咱们让警察来处理?他们有经验,能看出到底是不是骗子。”   “那就来不及了啊!”老太太急得抹着眼泪直转圈,“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整啊,我就这一个孙子啊!”   “你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要是不远,我开车带您老跑一趟得了,要不然你不也得过去吗?对公转账也不一定是即时到账的,我看那个账户也是跨行的,是吧,四海?”老罗突然说道。   “嗯,咱这是工行,那边是建行,最快得两个工作日到账呢。”罗四海答道。   “你看,还不一定比咱们送过去快呢。”老罗笑道。   “那就麻烦你了,小伙子,我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听罗四海这么说,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老罗的手,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带大娘去看看,老简,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   “下雪呢,慢点儿开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罗或许就是意思一下,可情急之下的老太太可管不了那么多。   “我孙子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临走前,老太太恶狠狠地对罗四海说道,转头对老罗报了个城市名,就在邻市,开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看着老罗带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罗四海撇了撇嘴:“罗大哥还真是爱管闲事。”   “他就那人,不用管他。”我把材料递给罗四海。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罗四海一边帮我对账,一边说道,“她孙子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又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她孙子才死的。”   “这话你可别乱说,人家孙子毕竟还没死呢,要是真死了,老太太非闹死你不可。”我笑道。   “可拉倒吧,有简大哥你这个大律师,我怕她闹?罗哥要是再出手,她不赶紧搬家滚蛋就不错了。”罗四海不屑地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是诈骗,不过现在这骗子还真牛,都用上对公账户了。”   “你罗哥现在改邪归正了,是守法好公民。”我笑了一下。看来老罗背后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啊,不过,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也是为了我好吧。   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银行对完账之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见老罗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   这可不像他,除非情况特殊,要不然他绝不会两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这是张静对他的特殊要求之一。   “起来了。”我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当领导的,带头在办公室睡觉,底下人看到有样学样,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老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干笑了一声。   “那个赵什么的,咋样了?”我一边整理桌子上凌乱的文件,一边问道。   “死了。”   “死了?”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罗四海这张乌鸦嘴还真说中了。   老罗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我们没还没到地方,医院那边就来电话说没抢救过来。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透透的了。”   “大好的花季年华啊,就那么没了。”想起那个孩子的年龄,我不由得有些唏嘘。   “老简,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声。”老罗站起身,走到了门边,一手抓上了门把手。   “啥事?”我不解地看着老罗的举动。   “我用咱的车拉着他们回来的。”   “你说啥?”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老罗这小子却已经拉开门,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在这事儿我们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那种不祥的预感却突然应验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罗上了一个民事庭,大获全胜后,正研究着晚上要不要带上张静去庆祝一下。那丫头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神秘兮兮的,也不接我们的电话。少了她,连我们律所都冷清了不少。律所的助理却突然来了个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有个大案子,刑事案件。   我和老罗匆忙赶回律所,就见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正坐在会议室里,他们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律所的行政助理小王正忙着给这几个人端茶倒水。   见到我和老罗,这几个人也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我们过去。   这个举动说不上礼貌,换了以往,老罗肯定是装作没看见这几个人。不过老罗今天却是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着进了会议室。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开户的那家银行的头头,同时也是我们的客户,每年光是顾问费就足够养活律所这群人了。   “刘行长,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老罗从助理手里接过茶水,亲自给居中而坐的秃头行长倒了一杯茶水,“有什么事儿,您来个电话,我们上门服务就是了,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这我们可承受不起。”   “你手机停机,简律师的手机关机,我倒是想让你们跑一趟,也得能找到你们啊。”刘行长嗤笑了一声,说道。   老罗尴尬地挠了挠头:“你看这事儿闹的,电话停机我都不知道。小王,去帮我把话费交了,先交两千。”他豪气干云地向行政助理说道。   “罗头儿,你昨天刚预支了两千,这个月的工资不够扣了。”小王低声说道。   刘行长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儿全喷了出来:“你们这日子,过得有点紧啊。”   “下个月的也预支了!”老罗咬了咬牙,“有财神爷在这儿,你怕啥?”   小王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走我的账吧。”我无奈地说道,“扣光了你们罗头儿的工资,下个月他就得吃我的去了。”   “实在不好意思,刘行长,我刚刚在开庭。”我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刘行长,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听助理说,是刑事案件,是挪用公款,还是渎职?”   “都不是。”刘行长摇了摇头,“罗四海,你们认识吧?罗律师的本家!”   “是我们的专员啊,哪能不认识。”老罗说着,皱了皱眉,“这小子犯事儿了?不应该啊,除了嘴臭点,他没别的毛病啊。”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被警察带走了。”刘行长说着,苦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们两位有关系呢。”   “和我们有关系?”我和老罗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行长。   “大概一个礼拜前,有个老太太插队,让罗四海办个业务,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老罗点了点头,“那老太太还是我给送走的,按理说,四海没办这个业务没问题,那应该没事啊。”   “坏就坏在他没办这个业务了。”刘行长叹了口气,慢慢说出了缘由。   老罗拉着老太太和她孙子的尸体从邻市回来后,老太太一家就张罗着孙子的后事,这一忙就是两三天过去了。等把后事忙完,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如果当时罗四海办了这个业务,救命钱及时到账,她的孙子就不会死。   恰好,她的家族里有一个律师,两个人一合计,干脆报了案。牵扯人命,还有一个颇有能耐的律师参与其中,警察也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拘留了罗四海,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他们要多少钱?”听完了刘行长的话,老罗想都没想就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要钱?”刘行长愣了一下。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老罗笑道,看了一眼尴尬的刘行长,恍然意识到刘行长也是个秃子,连忙说道,“我不是说您。这事儿我和老简当时都在场,四海没问题,要告也是告医院去。”   “他们还真就告了。”刘行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光是医院,连学校也一起告了。告我们拒绝办理业务耽误了医院急救,告医院没尽到抢救义务,告学校没尽到监管义务。一家索赔五十万。”   “警方目前是怎么认定的?”我问。   “警察说这案子可大可小,操作好了就是个民事纠纷,赔点钱就行了。”刘行长说,“要是操作不好,那四海可能就得进去待几年,该赔的钱我们还得赔。对方律师认为四海是渎职,过失致人死亡。”   “这不是扯犊子吗?!”老罗眼睛一瞪,忍不住说道。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四海那孩子……”我皱了皱眉。   “对,那孩子还年轻,可能就这么毁了。”刘行长叹了口气,“这笔钱我们不是出不起,可是这钱出得不明不白,还搭上一个孩子,我们不甘心啊。”   “老简?”老罗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   “这案子,接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很清楚,四海和银行这边肯定没有过错。”   “那太谢谢你们了。”刘行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连忙说道。   “不过……”刘行长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问。   “学校和医院那边答应赔偿了,一家赔了三十万。”刘行长叹了口气,“简律师,罗律师,我心里有点儿没底,这事儿我们不会真的有什么责任吧?你看那两家,可都赔了啊。”   “我的刘行长,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笑道,“那两家愿意赔偿,是不希望这件事闹大,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再加上他们上级主管部门对这种事都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处理的,所以才有这个结果。你们不同,首先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其次,上边也不希望无缘无故花这笔钱吧?”   “他们那么处理,其实没什么好处,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有责任。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时候,他们才真的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刘行长,这官司我有把握打赢。”   “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刘行长呵呵一笑,笑容里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签了委托协议后,我把刘行长一行人送出了律所,回头就看到老罗一脸的纠结。“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还没谈价钱呢。”老罗苦着脸,说道,“咱跟他们的协议里可是把各种案子都分开计算的,顾问的一笔钱,民事的一笔钱,行政的一笔钱,刑事的,唉,当初哪想到一个银行会摊上刑事案子啊,忘了写上了。”   2   接了这个案子,我和老罗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先找到罗四海,让他别多嘴。   在中国,可不会有警察告诉你,在律师到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   虽然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我国的犯罪嫌疑人享有沉默权,但从多条法律的解析中就能看出来,面对警方的讯问,嫌疑人是可以不回答的。相对于西方国家的法律明确规定嫌疑人可以拒绝回答的明示沉默权,我们一般称之为默示沉默权。   2012年的新《刑诉法》第五十条就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这就是说嫌疑人可以选择陈述,也可以选择沉默。而以这一条款为基础,对第一百八十八条的“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应当如实回答”的规定,其解释也就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沉默,但如果选择回答,那就要如实陈述。换言之,犯罪嫌疑人有沉默权,但是没有说谎权。”   虽然罗四海这个案子发生在新《刑诉法》颁布之前,但关于“沉默权”的辩论其实由来已久,律师在工作中也都非常注意提醒当事人这一点。个别地方也已经开始试行相关的制度了,2000年8月,辽宁省抚顺市顺城区检察院就推出了《主诉检察官零口供规则》,所谓“零口供规则”就是指“当侦查机关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呈至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时,检察机关视其供述为零。办案人员通过在案的其他证据进行推论,以证明其有罪”。这一规则实际默许了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可以保持沉默。   但让我们意外的是,当我们赶到派出所,出示了相关手续后,却被告知这个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老赵,不带这么玩的啊。”老罗连忙向接待我们的同时也是我们大学同学的赵警官追问道,“你们上午才把人抓来,下午就移交检察院了?你们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老罗,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不要脸了啊,我们什么时候效率低过!”老赵笑了一下,叹了口气,“严格来说,我们也清楚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罗四海站在银行的角度,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应该承担责任。但是,干我们这行的,像这种案子,能调解就调解了,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侦查这种案子啊,基层人手不够,我都三天没睡一个好觉了。”老赵抱怨道。   “那你可得注意点,别猝死了,你老婆孩儿我可不帮你养。”老罗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也注意点,别让人弄死了。”老赵白了老罗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太乱,没准儿寻仇的就找到你身上,还有张静那丫头,我可受不了。”   “滚蛋,打静主意,你活腻歪了。”老罗笑骂道。   “行了,老赵,你接着说,到底怎么了?”我微微皱了皱眉,心底毫无缘由地升腾起了一股火气。   “我说他们俩,你着什么急啊?再说,这都是你们家老罗先挑衅的。”老赵撇了撇嘴,“那案子,没等我们调解呢,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们也不能抓着不放啊。”   “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大吃一惊。要知道,一般情况下,检察院除了反渎职侵权局会主动介入案件的调查,其他案件都是公安机关或法院移交才会调查的,罗四海这件事显然不属于反渎职侵权局的管辖范围。   “老赵,你透个底,检察院为什么会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问。   “这我哪知道?”老赵摇了摇头,“人家手续齐全,我们也只能按规定办事。不过让他们这么一闹,我们也有点儿不放心了。老简,你说这罗四海会不会真的涉嫌犯罪?”他嘬着牙花子问道,“我听说,这案子里另外两家可都赔偿了,要是真没责任,人家能掏这个钱吗?这案子要是最后在检察院那边破了,那我们公安这边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反正都丢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是吧?那两家赔钱,我估计你同行在其中没少出力。”老罗无良地笑了一下,在老赵追出来之前,拖着我出了派出所。   “直接去检察院。”一上车,我就说道。   老罗却有些犹豫,思考了几秒钟,才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一般说道:“走!”   “你干吗像上战场一样?”我笑道。   “罗老五不是你五叔,你当然不怕。”他白了我一眼,转动方向盘,嘟囔道,“罗家五虎罗家五虎,笑面虎罗老五,吃人不吐骨。”   “你嘟囔啥呢?”我忍不住问。   “罗老五,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啊,跟他走太近,你咋被弄死的都不知道。”老罗唉声叹气地说道。   十分钟之后,我们停好了车,站在检察院的大门前,老罗却左顾右盼,当看到罗副检察长的专车就停在停车场里的时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走吧。”我暗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罗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张静,屈服于她暴力的淫威之下,一个就是他的五叔罗副检察长了,屈服于他威严的淫威之下。   听老罗的话,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不过他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我肚子不怎么舒服,要不,你自己去吧?”老罗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双手捂着肚子,弯着腰,痛苦地说道。   “老罗,老简。”我正想说两句,马路对面,市中法的门前,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向我们喊道。   那是行业里和我们交好的一个律师,业务精湛,胜诉率极高,在圈子里颇有名望。可今天,他的脸色却不太对劲,一脸的垂头丧气。   “梁律师,来开庭啊。”老罗连忙迎上去,笑着问道,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前一刻的痛苦。   “别提了。”梁律师叹了口气。   “这怎么了?不是输了吧?”老罗没心没肺地在梁律师的伤口上撒着盐。   “输?”梁律师冷哼了一声,“要是输就好了,起码光明正大,我他妈的是撤诉了。”   一向温文尔雅,在庭上也是不紧不慢的梁律师竟然爆了粗口,这让我和老罗都感到不可置信。   梁律师回头看了一眼法院大门,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骂道:“什么玩意儿!”   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过去,就见一个身高最多一米六、体重却绝对在三百斤以上、油光满面还有点儿秃顶的男人正趾高气扬地走出来。   “赵瑛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律师。”不等我们问,梁律师就说道,“人送外号‘无冕之王’。狗屁,和这种人同行,真他妈的丢人!”   梁律师连爆了几句粗口,我和老罗目瞪口呆。   “你就输给这么一个球了?”老罗不敢置信地问道,“这小子看上去一肚子油,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儿啊。”   “他那是一肚子坏水!”梁律师冷笑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他经手的案子,真开庭的没几个,凡是他经手的案子,基本上双方当事人最后都是接受调解。他索赔的,都拿了个高价,他要赔的,最后都是意思意思就完了。还不是他那个律协主席姐夫给他撑腰?谁不服他,就威胁人家要吊销执照。”   这句话让我们悚然一惊。法律资格证书和律师执业资格证就是我们的饭碗,吊销了执业资格证虽然不影响我们在法律行业里继续谋生,但再也不能当律师了。   “律协,还没那么大能耐吧?”老罗皱了皱眉。   “架不住天天找律所的麻烦啊。”梁律师长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咱们的执业资格证和律所挂钩,换家律所就得换证,能不能换得下来,这里面名堂就多了。律协随便出个训诫材料,加点儿污点,就够我们受的。”   “他也是这么对付你的?”老罗的脸拉了下来。   “我能怎么办?”梁律师唉声叹气地说道,“所里一大家子人等着养活呢,律协出个材料,我这又是罚款又是整顿的,哪受得了?”   这时候,赵瑛昊也看到了我们,他竟远远地向我们竖起了中指。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老罗,要知道,左手律师证、右手杀猪刀一直是他的标配。   老罗一言不发地就向赵瑛昊走了过去。看到他那副表情,我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匆忙上去抱住他。可我那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阻拦盛怒之中的老罗,他只是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几步走到了赵瑛昊的面前。   赵瑛昊愣愣地看着老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拳头,那拳头在他的眼中越变越大,最后充斥了他整个眼眸。“砰”的一声,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赵瑛昊更是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脸蹲了下去。   老罗呀老罗!   我暗骂了一声,刚听到“赵瑛昊”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他就是要和我们走上法庭的原告代理律师。按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远远地,注意到这一幕的法警已经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我连忙拉住老罗,可他还是抬起一脚踹在了赵瑛昊的肩膀上,“啪”的一声,赵瑛昊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干什么?!”赶来的几个法警吼道,一拥而上将老罗压在了身下。   “误会,误会!”我连忙说道,出示了自己的律师证,“私人恩怨,就是场误会。”   这时候,几个法警也认出了我们,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下来,犹豫了一下,瞪了一眼兀自叫个不停的赵瑛昊:“简律师,罗律师,别在这儿,出了这门你们随便,外边不归我们管。”   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赵瑛昊也没什么好印象。   我连忙拉着老罗跑进了检察院,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梁律师。   “你怎么这么冲动?!”我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就他那样的人,不就是个祸害吗?你不想收拾他?”老罗活动着脖子说道,一脸的不服气,“他干的那事儿是犯罪,犯罪!”   “唉。”我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打人啊,你这么干,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你是律师啊!”   “律师怎么了?律师就得让人欺负啊?律师见了别人挨欺负就得袖手旁观?律师见了犯罪就不能见义勇为?”   看着老罗义正词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我的头突然一阵阵剧烈疼痛。手机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哪位?”接起手机,我没好气地应道。   “司法局的。”手机那头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简主任,通知您一下,你所律师罗杰因与人斗殴,触犯了刑法,我局认为他已经没有继续做律师的资格。正式文件会稍晚下发。至于你们之间怎么处理这件事,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在寒冷的冬季让我彻底失去了体温。更让我后怕的是,这件事才发生了几分钟,司法局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赵瑛昊不认识我们,不是故意做出那个动作激怒老罗的。我说什么都不信。   为了对付我们,他可真是下了血本了,老罗那一脚,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怎么办?现在这样,你说怎么办?!”我冲着老罗吼道。   老罗却冷笑了一声:“一个破律师,不干就不干了,大不了我以后就专职给你当司机。”   “你!”我指着老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得解决。老罗现在还在气头上,他的执业资格证被吊销,后续的影响可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罗副检察长那边自不必说,张静那边就没法儿交代,要知道,老罗就是靠着一张律师证才勉强和家里那些他不愿牵扯的势力努力撇清关系。   我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内心的愤怒,掏出手机,拨通了张静的电话,想让她帮帮忙。百年难得一见的,这丫头的手机竟然关机了。   “别磨叽了。”老罗看了一眼表,“赶紧去找罗老五,晚了他就下班了。”   离检察院下班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和老罗站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前。我抬手刚要敲门,却被老罗拦了下来,他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耳朵贴到了门上。   “这案子怎么回事?”门里传来了罗副检察长疑惑的声音,“这简直是胡闹,这种案子怎么还能送过来?”   “说是律协打了招呼,希望我们能特事特办,尽快提起公诉。”罗副检察长的秘书答道,“下边办事的不敢怠慢,就去公安那边提过来了。”   “公诉?”罗副检察长提高了音调,“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公哪门子的诉?送回去,让他们重新调查清楚了再说。”   “检察长,这案子原本有三家被告,其中两家接受调解,赔偿了,这个,合理推断的话也知道,银行肯定摆脱不了责任吧?”秘书不太确定地说道。   “你看到证据了吗?”罗副检察长严肃地说道,“我们检察院办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推断。一个人愿意接受调解有很多种可能,未必是真的有责任。他们既然坚持认为这个罗四海有罪,那就让他们找齐证据再送过来。”   “可是律协那边……”秘书有些犹豫。   “管他们干什么?我公诉了他们就不找我麻烦了?”罗副检察长冷笑了一声,“这案子再明白不过了,一旦公诉,输的肯定是我们,说白了,就是有人在借公诉的事儿给对方施压,接受调解。嗯?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是这俩小子?我说这一天右眼皮怎么一直跳个没完,原来是这事儿。”   “我明白了。”秘书松了口气,说道,“对了,刚刚门卫来了个电话,说罗律师和简律师来了。”   “来了?”罗副检察长愣了一下,“门口那俩小兔崽子,我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这案子在公安那边证据齐全之前,我们肯定不会公诉,该干吗干吗去吧,别来烦我。”   隔着门,我也能听到秘书忍不住笑出了声。   既然被发现了,我便抬起了手,毕竟过来一趟,不和罗副检察长打个招呼,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没等我的手落到门上,老罗就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没听他说了嘛,别去烦他。”   “话是那么说,可是……”   “哪那么多可是啊,听他的就行了。”   老罗拖着我就往外走,一副巴不得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的架势。   “罗杰,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饭?”身后传来了罗副检察长洪钟一般的声音。   老罗的身子僵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回!”   我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老罗,为什么罗副检察长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呢?   对于我这个问题,老罗却避而不答。   不管怎么样,罗副检察长已经表了态,这个案子,检察院暂时不会介入。这也就意味着,短期内罗四海不可能以公诉的形式被送上法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这个案子。   让我们惊讶的是,案子被送回公安机关的当天晚上,罗四海就被释放了,并向那个死了孙子的老太太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书,理由是未发现罗四海的行为与死者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这也是第一个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就赢了的案子。不过老罗可不这么认为,在面对秃头刘行长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地表述了自己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心血,为了救罗四海出来,他可是把今后的饭碗都砸了。   “你说我图个啥?顾客就是上帝啊!为了服务好上帝,别说是吊销我的执业资格证了,就是让我天天晚上做梦高考我都认了。”他唾沫横飞地说道。   这让刘行长感动不已的同时也感到不安,大笔一挥,给我们开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事实上,这件案子里,原告一方索赔的数额也不过五十万而已,按照之前医院和学校的妥协情况来看,有个三十万也就解决了。等到刘行长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能用“一个优秀员工的清白和银行的名声可不是五十万能买得回来的”这种话来安慰自己了。   那张支票,老罗到底也没能捂热乎,赵瑛昊虽然没有以故意伤害罪把老罗告上法庭,却通过中间人传了话。要想解决这件事,就得拿出五十万的赔偿。   这小子,果然也是一个掉钱眼里的人,而且和老罗相比,更无节操和原则可言。   按老罗的脾气,他是一分钱都不想出的,怎奈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而在老罗的身后还有罗副检察长和张静。我实在无法保证,这个赵瑛昊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两个人身上去。   实际上,已经有相熟的记者给我报了信儿,说有人要借这件事整整罗副检察长。   以一种极度屈辱的方式,老罗不得不低头,保护着身边的人。   “这事儿,没完!”汇款的那天,老罗咬着牙说道。   但屈辱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就在我们汇款的同时,几个穿着法警制服的人走进了银行,和值班的领导交代了几句后,罗四海被叫了出来。就在我们的眼前,这几个人给罗四海套上了手铐。   “这怎么说?”老罗愣了一下,迎上去问道。   “哟,是罗律师啊。”带队的人认识老罗,笑了一下说道,“罗四海现在是被告人了,有人提起了刑事自诉,我们带走他协助调查,这是手续。”   在老罗面前,法院的人生怕被他抓住把柄,程序上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他要是知道老罗已经不是律师了,恐怕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谁那么不开眼?”老罗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续,随口问道。   “赵瑛昊!”那人说道。   我和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罗律师,简律师,你们可得救救我啊!”罗四海声嘶力竭地吼着,奋力扭动着身子,却还是被带上了法院的车。在他的身后,是老罗没心没肺的声音:“放心,哥会去给你送盒饭的!”   “这孩子真倒霉。”我叹了口气。   “谁遇见你都倒霉。”老罗搓着手,“不过,这又是一笔意外收入啊。”   老罗眼睛里放着光。   3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检察院将罗四海案发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公安机关做出不予立案的决定后,对方律师、律协主席的小舅子赵瑛昊并没有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提请复议,而是直接找到了法院,提起了刑事自诉。   刑事自诉在我国的法律体系里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诉讼。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定义,刑事自诉是指被害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亲属为了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的诉讼。   刑事自诉是相对于检察院公诉来说的。在我国,各级法院审理案件以起诉作为审判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当事人向法院起诉,就没有法院的审理。法院审理刑事案件,分公诉和自诉两种。公诉案件,由人民检察院代表国家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自诉案件,由被害人自己或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向人民法院直接提起诉讼。   了解到罗四海被法院的人带走是赵瑛昊提起了刑事自诉的原因,我第一时间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从书架上拿下了法典,查阅相关的法律条文。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条可能是被赵瑛昊利用到的,即《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条的相关规定:被害人有证据证明的轻微刑事案件中的第八条属于刑法分则第四章 、第五章规定的,对被告人可能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   这也仅仅是可能而已,因为我在具体查阅刑法分则的内容时,发现第四章 、第五章的规定主要是针对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以及财产方面的内容。林林总总多达数十种罪名,却没有一条能够和罗四海所做的事情对得上的。   换句话说,法院尽管对此事予以立案,但在审理上却可能面临着无法可依、无罪可判的窘境。然而这件事我们却不得不小心对待,因为赵瑛昊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而在附带的民事诉求上,就是这个民事诉求有可能让我们阴沟里翻船。   虽然我国的法律体系不同于英美法系以判例法为基础,而是倾向于大陆法系,但在实际判决中,法官还是习惯寻找既有的案例作为判决的依据。在这件案子里,学校和医院都在没有经过法院判决的情况下对赵瑛昊的当事人进行了民事赔偿,这就很有可能导致法官在判决的时候倾向于原告。   “如果学校和医院没有责任,他们为什么要赔偿?学校、医院、银行都与原告家属的死亡有牵连,不可能两家有责任,一家没责任。”这种话完全有可能从法官的嘴里说出来。   要想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就必须证明老太太确实被牵扯到了诈骗案中,罗四海的做法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成功避免了当事人的财产受到损失。然而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对方提供给当事人的那个账户确实是医院的账户,并没有涉嫌诈骗。   “要不,找找静吧,她能耐大,看看有没有办法让那边把案子撤了。”看了一天的卷宗,头昏脑涨的我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放弃了依靠自己找到解决方案的想法,“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把你的律师证拿回来。”   “那丫头啊,找不着。”老罗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台遥控车,遥控它把一杯咖啡送到了我的脚边,“失踪好几天了,电话一直打不通。”   “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呢?”一听说张静失踪了好几天,我忍不住急道,“你就不怕她出什么事?”   “你就担心了?”老罗瞟了我一眼,“我不说,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这句话让我无比尴尬。我虽然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可始终没打通,但我并没有想到,找不到她的不只是我。   所幸老罗没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放心,那丫头精着呢,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的。再说,要是真有事,他们家早就乱了,你以为咱俩还能置身事外啊?”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摇了摇头,抓过了老罗的电话。   “嗨,你干吗用我的啊?”老罗神情古怪地起身想要抢回手机,我却已经解锁,进入了主屏幕。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几个未接电话,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花样作死啊。她的电话你也敢不接?”   “哪敢接啊。”老罗叹了口气,“她是来当说客的。”   正说着,老罗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千万别接!”他连忙喊道,但我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小骡子,你行啊你,姑奶奶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你是活腻歪了吧?要不是老娘我现在在外地,信不信我一鞋跟怼死你?听好了,老娘我是来传话的。”还不等我说话,电话那头,张静已经爆豆子一般数落起了老罗,“你老爸说了,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他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公报私仇,更不会私报公仇的,让你放心回家。不过他也说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就许你在外边把他的人欺负得满地找牙,不许他在家打得你屁股开花了?”   这些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忍不住询问地看向老罗,可老罗却把眼睛瞥向了一边,根本不和我对视。   “静啊,是我。”我清了清喉咙,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惊呼,“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我茫然无措的时候,张静再一次把电话打了回来:“小明哥啊,小骡子电话怎么了?怎么一直占线啊。”   这种拙劣的掩耳盗铃手法让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黑线。我忍不住说道:“你现在打的就是老罗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明哥,你真是活该单身!”   “我怎么了?”我一脸的不解,“算了,不说这个。你刚刚说,老罗和他爸怎么了?什么在外边儿子打老子,回到家老子打儿子的?”   “也没怎么。”张静叹了口气,“这事儿你问小骡子自己,我只能告诉你,小骡子的亲爸现在不是他爸了。”   “怎么这么乱?”我皱了皱眉。   “乱什么啊。”老罗自暴自弃一般说道,“我被过继给我五叔了,现在我五叔,你伟大的罗副检察长在名义上就是我爸了,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儿?”我愣愣地看着老罗。   “小明哥,你也劝劝小骡子。老罗叔人是严厉了点儿,但是人家可从来没滥用过权力,回去让老罗叔收拾收拾,消消气,你们的案子不也好办嘛。”张静故作老成地说道,“再说了,”她顿了一下,情绪突然间有些低落,“他爸也是为他好。”   把儿子从富商家庭过继给一个一穷二白、连婚都没结过的清官,还说是为儿子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也没心思思考这些,张静提到了案子,让我猛然惊醒:“你不说这个,我差点儿忘了正事。静,我跟你打听个人,赵瑛昊这个人,你认识吗?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个律师。”   “你们律师圈里的,我上哪认识去啊。”张静随口说道,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小明哥,你说哪个赵瑛昊?”   “王字旁加个英雄的英,曰天那个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   “就号称什么‘无冕之王’的那个?”张静恍然大悟道,“这人我还真知道,他算哪门子律师啊,就是个讼棍,他打官司不为别的,就为钱。小明哥,你们不是和这个人杠上了吧?”   “岂止是杠上啊。”我苦笑了一下,“就前几天,老罗还敲断了人家一条胳膊呢。”   “干得好!”   原以为张静会对老罗这种不明智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批评,没想到她竟然吐出这么一句话。   “要不是我顾着身上这身皮,我早就收拾他了。”张静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地说道,“小明哥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烦人。明明是个律师,手底下却专门养了一票人,不干别的,就专门到医院、学校、政府机关这种地方闹事儿。也不搞暴力手段,就是声讨,你给我钱什么事都好办,不给钱就让你没法儿办公。”   “这算寻衅滋事了吧?”我愕然。   “人家也是律师啊,虽然草包了点儿,不过干的事都在合法范围内,我们也没辙啊。”张静说,“这回你们可捅了马蜂窝了。”   她的语气里竟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告诉小骡子,律师证的事想都别想了,乖乖接受姑奶奶的包养吧。”   她嚣张地大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问。   “还用想吗?赵瑛昊那王八蛋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张静冷笑道,“没准儿还狠敲了你们一笔呢。”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张静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那看来这事儿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想让你帮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撤诉呢。”我苦笑道。   “嗯?”张静愣了一下,隔着电话,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气势正在提升,“他起诉小骡子了?”她声音转冷,说道,“敢动我的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倒没有。”我看了一眼竖着耳朵的老罗,说道,“老罗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没了律师证,赔了点钱,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不过,我们接了一个案子,对方的代理律师就是这个赵瑛昊,我和老罗有点儿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什么案子?说说。”提到案子,张静也来了兴致。   “是一个银行员工的事儿。”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尽可能详细地把罗四海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罗四海怀疑原告牵扯进了一桩诈骗案。他的行为是在履行职责,维护储户的利益,而且原告家属的死亡与罗四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问题出在对方的账户的确是医院的账户,所以很有可能不是诈骗,而医院也的确有可能因为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而延误了治疗,导致那个人的死亡,对吧?”张静听完我的话,思索了片刻,说道。   “对。”   “这案子还真有点儿意思。”张静冷笑了一声,“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也是头一回听说没钱就不抢救的,更没听说让家属直接把钱汇进医院账户的。这样吧,小明哥,你让小骡子开车,现在就过来一趟,正好我这边的事情也结束了。”   “你在哪儿?”我愣了一下。   “就在你说的那个医院所在的城市。”张静说,“眼下,只有证明如果不是罗四海,老太太就陷入骗局了,才能打赢官司。”   4   两个小时后,我和老罗就开车来到了邻市,按照张静提供的地址来到了一家咖啡厅。张静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啜饮着一杯热可可。   今天的张静和以往有些不同,她并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衫,紧身的设计将她上半身的轮廓完美地勾勒了出来,不大却挺拔的胸部无比诱人。下身穿了一条百褶裙,腿上是肉色的天鹅绒丝袜,包裹着她线条柔美又不失力量的双腿,脚上套着一双高跟的过膝长靴。   尽管没有穿警服时的英姿飒爽,但这身装扮却让她在无比淑女的同时又散发着一种诱惑气息,就如一味让人无法拒绝、会上瘾的毒药。   就在我和老罗的面前,一个脸上带着些雀斑的男孩儿鼓足了勇气,走到了张静的面前,递出了自己的手机。那是当年最新款的手机,炫富利器。   张静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了出来:“小弟弟,姐姐虽然长得很美,但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这样的,我还不看在眼里。”   男孩儿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三百,要吗?”   张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孩儿。“要!”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和老罗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张静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伸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拍到了男孩儿面前:“你敢卖吗?”   男孩儿一见这个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转身就要走,冷不防张静已经起身,伸手从背后勾住了男孩儿的脖子,用力向后一带,男孩儿顺势倒在了地上。接下来,张静抬起脚用力踏在了男孩儿的胸膛上,手里举着自己的警官证:“小崽子,看清楚点,你姑奶奶我是那种会购买赃物的人?”   看着这个穿着和举止截然相反的靓丽女警花,人群中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只是我们此次行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把这个窃贼交给当地警方,做了相应的笔录后,我们就来到了赵瑛昊当事人的小孙子赵子晨生前入住的那家医院。在我们往这里走的时候,张静就已经联系了医院的负责人,我们到的时候,当天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和院长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了。   “陈院长,赵子晨究竟是怎么死的?”出示了相关证件,简单地寒暄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王医生比较清楚,还是让他给你们介绍一下吧。”陈院长说着,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   “赵子晨入院的时候状况就很不好。”四十多岁,甚至连工牌都没戴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说道,“我们根据他的临床反应推断应该是急性心肌梗死,并且对他进行了急救,很遗憾,我们没能抢救过来。抢救的过程中我们就发现他的心肌因为缺血,大部分已经坏死,回天乏术了。”   “也就是说,在赵子晨死亡的这件事情上,医院并没有责任,是吗?”我问。   “至少……”男人看了一眼陈院长,才说道,“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医院却对病人家属进行了赔偿。”   “不光如此,就连王医生你,恐怕也被辞退了吧?”一直玩味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张静突然说道。   男人愣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这件事我有必要解释一下。”陈院长叹了口气,说,“辞退王医生和对死者家属赔偿,并不是因为我们在赵子晨死亡这件事上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在抢救过程中,王医生违规操作,在没有病人直系亲属签字的情况下,擅自给病人做了手术,严格意义上讲,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病人家属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理亏啊。而且,要是他们再闹下去,就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可能会给其他病人带来麻烦。”   “那种情况下,根本来不及等家属签字!”王医生急道,“等家属签了字,患者早就没命了,我也是事急从权,我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履行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是这个制度对不起你!”老罗安慰他道,“对于一些人来说,就算家属签了字,患者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到最后还是要算在你们头上的。某些人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顺便再从你们手里捞一笔,命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这条命能换来多少钱。”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这些医护人员的心坎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王医生深有感触地说道,“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对‘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我可是深深感受到了。就像罗律师说的,太多人想着少花钱、多赚钱了。”   “不也就是为了分清责任,才搞了一个什么签字嘛。好端端的救死扶伤的事,就成了一笔冷漠的交易。”张静撇了撇嘴。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抢救赵子晨的过程中,你们从来没有放弃也没有停止过?”我思考了一下措辞,问道。   “那当然!”王医生挺了挺胸膛,“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   “在病人家属没有交付医疗费用的情况下,也没有停止抢救,是吗?”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钱我们就放弃抢救了?!”王医生略带恼怒地看着我,“那是一条人命!人命是能够用钱来衡量的吗?”   “我不想这么说,”老罗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有些地方还真就是拿钱来衡量一条人命的。你们的好院长,不就是按命算钱的吗?”   他冷笑着看向陈院长,后者尴尬地把头扭向了一旁。   “是这样的,王医生,你别误会。据我所知,赵子晨的家属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要求她把医疗费用汇到医院的账户上,金额是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医院真的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吗?”我问。   “怎么可能?!”王医生摇头道,“我们从来没有要求患者家属往医院汇钱。而且,虽然赵子晨病情危重,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医院是押金结算制没错,但让家属交有零有整的押金,这我可没听说过。”   我点了点头,又向其他人问道:“你们也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见众人齐齐摇了摇头,我微微皱了皱眉:“那这个电话,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我把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了陈院长。   陈院长接过去看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通讯录,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是我们财务的电话。”   “这个账户呢?”我又把账户号递给陈院长。   “看户头,这也是我们的,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账户?”陈院长更加疑惑了。   “给我看一下。”张静说道,拿过那个账户名看了一眼,“这个是非基本账户啊。陈院长,你们医院还有非基本账户?”   听到张静这么说,陈院长却是一脸的茫然:“非基本账户是什么东西?”   “企业最初在银行开立的是基本账户,日常办理转账资金收付和办理现金收付;非基本账户是单位基本账户的附属账户,像纳税账户、增资账户等,只能存入现金或转账,不能提取现金。公司可以有多个非基本账户,基本账户只能有一个。”张静解释道,“这就有意思了,如果是诈骗,一个只能转账不能提现的账户有什么用?办理非基本账户也需要用到公章和法人章,陈院长,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院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明哥,小骡子,我觉得有必要去银行查一下,是谁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开户的时候一般都有照片或者视频存档。”张静想了一下,说道,“这个我请这边的朋友帮个忙。还有是谁打的这个电话,这个比较容易查吧?”她这句话是冲着陈院长说的。   “有监控。”陈院长点了点头。   五分钟之后,我们在陈院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医院的监控室,调出了赵子晨的奶奶接到电话那个时间段的监控。   财务室的监控录像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笨拙地在电话上拨通了一个号码,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只有她一个人?”张静问道。   “那天医院后勤开全会。”陈院长想了想,“所有人都开会去了。”   “那她?”张静有些不解。   “哦,她是返聘回来的,不用参加这种会。”陈院长连忙解释道。   “可惜没有声音,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老罗看着监控画面,遗憾地摇了摇头。   “放大画面。”张静说道,“不需要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要知道她拨打的确实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就够了。”   保安依言放大了画面。尽管监控的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从这个人手上的动作还是能够辨认出,她拨打的正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   “这人是谁?”张静问。   陈院长推了下眼镜:“吴慧敏,以前的财务总监,不过已经退休了,现在是我们返聘的人员。张警官,简律师,罗律师,我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吧?吴老师在我们医院干了一辈子,财务上从来没出过问题,她不可能去搞什么诈骗,也没必要搞这个东西啊。”   “是不是诈骗,暂时还不好说,不过,她的确瞒着你去银行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就前一段时间的事儿。”张静摆弄着手机,把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递到了陈院长的面前,说道,“银行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一个月前,这个人带着证件到银行开了账户。你们看,是一个人吧?”   陈院长接过张静的手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照片:“我的法人章、医院的公章和银行资料都归她保管,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个吴慧敏,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张静问。   5   吴慧敏,女,六十五岁。   从参加工作起,吴慧敏就在这家医院工作。从一个出纳做起,靠着努力和自学,一步一步做到了会计,做到了财务总监。她在职的时间里,医院的账目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几乎年年都会受到医院的嘉奖。退休后,医院返聘她继续在财务部工作,只是不再担任财务总监一职。   三十五年前,吴慧敏和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结婚,育有一子,她的儿子后来也成了一名医生,也在这家医院工作。   在距离吴慧敏退休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她的儿子和丈夫在抢救一个车祸重伤员时,没能救回那个人的命,却搭上了自己的命。患者家属对他们的救治行为大为不满,认为这两个人没有尽到医生的职责,聚集了一批暴徒闯入办公室,对看到的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打砸。   事故发生时,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正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和衣而睡,连手术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桌子上放着已经冷掉的泡面。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离。吴慧敏的丈夫惊醒后为了保护儿子,身中二十几刀,历经七十二小时的抢救后,还是撒手人寰。她的儿子,尽管经过抢救保住了命,却从此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的植物人。   从那天起,吴慧敏就几乎吃住都在医院,一面工作,一面护理自己的儿子。   “我们返聘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爱人和孩子是在医院出的事,医院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她现在成了孤家寡人,我们要是再不管,那就真说不过去了。”陈院长叹息着说道。   “她儿子每年的护理费,不少吧?”张静问。   “我们已经减免大部分了。”陈院长说,“大概就是上个月吧,她儿子到底没醒过来,也去世了。医院最后核账,大概欠了十几万,不过这笔钱,我们也是打算减免的。”   “能查查,具体的数额是多少吗?”张静皱眉想了想,问。   “稍等一下。”陈院长说着,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是陈铭,查一下吴老师的孩子最后欠了医院多少钱。嗯,多少?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好,我知道了,吴老师今天来上班了吗?没有?嗯,我知道了。”   听着陈院长的话,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   “动机对上了。”张静说,“陈院长,麻烦你把吴慧敏的地址给我。”   “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陈院长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吴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来。”   “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张静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院长,“她做这件事,显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什么?”陈院长更加不解了。   “这还没看出来?”老罗大大咧咧地说道,“她用的是你们医院的账户,要的钱又刚好和欠你们的对上,明摆着是不想欠你们的钱嘛。”他突然挠了挠头,看了看我,“老简,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是不太对劲。”张静点了点头,腾地站了起来,“坏了,要出事!”   吴慧敏这些年来全靠儿子的支撑才坚持了下来,现在儿子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也没有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还清欠债,但是,她虽然六十五岁了,再干几年没有什么问题,以她的工资水平,这些欠款,她用两年的时间就足以还清。   可现在,她宁可去犯诈骗罪,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还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打算活下去,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家人团聚了。   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   听完了张静的分析,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医院,顾不上老罗的车座后排拉过一个死人,我便钻了进去,把前排留给了张静。在陈院长的指示下,五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吴慧敏家的楼下。   冬天黑得比较早,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发着家的温暖,为行色匆匆的行人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可我们只感到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肆意消磨着我们本就不多的体温,吴慧敏家中的灯并没有亮起。   陈院长敲了足有一分钟的门,门内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拨打了吴慧敏的手机,清脆悦耳的手机铃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让开!”老罗跑下楼,两分钟后,手里拎着一根撬棍走了回来。   “你车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我讶异地问道。   老罗却没空搭理我,他把撬棍塞进门缝里,一脚踏着墙,猛地用力,“砰”的一声,坚固的防盗门就被打开了,一阵柔和的音乐声也从屋子里流淌了出来。   “都别动,我进去看看。”张静抽了抽鼻子,从包里掏出了手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报警吧,你们别进来,小心破坏现场。”她走进卧室后没有半分钟,就喊道。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她神情古怪地走了出来,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张纸和一些瓶瓶罐罐。   “陈院长,麻烦你看下这些都是什么药。”她把手里的瓶瓶罐罐递向陈院长,见他想要用手拿,连忙说道,“别用手碰,小心留下指纹。”   陈院长一惊,收回了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变,说道:“这个小瓶是安眠药,吴老师她?”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张静拦了下来:“来不及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八小时以上。你看看其他这些,都是治什么的药。”   陈院长脸色纠结,目光越过张静,试图穿透墙壁,看进卧室,验证张静话的真假。然而他也知道,身为一个警察,在这个时候,张静是不会说谎的。   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张静手上的那几个瓶子:“都是治癌症的药。张警官,怎么会这样?”   “我想,这就是她急着想要赚到一笔钱的原因。”张静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吴慧敏是癌症,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小明哥,你看看这个吧。”她把手上的那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纸遗书。   我戴上手套,接过了纸,慢慢地看了起来。   “我,吴慧敏,在此承认,伪造了手续文件,以单位名义非法开设了非基本账户用于诈骗。账户名:L市第三人民医院。账户4420××××××××××××××××。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L市分行。   “如诈骗成功,我死后,名下房产归被害人所有,用以偿还诈骗所得;如诈骗失败,则房产归单位所有,用以偿还拖欠的医疗费用。吴慧敏(签字,手印)2005年11月25日。”   遗书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我却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许久。对于罗四海一案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账户就是用来诈骗的,罗四海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维护了储户的利益。   可是看着这份遗书,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罗四海的清白是用另一条人命换回来的,而这个人本可以不用这样死,或者说,她明明可以带着一世清名离开这个世界,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份遗书。   在写下这份遗书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无奈,无奈自己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也许是无力,无力无法用自己的收入去偿还欠债。但更多的,也许是愧疚,愧疚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但这个污点,她却从没想过让别人去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也许是,对不起和没关系。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没关系,我不会欠任何人。   又差不多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在证明了吴慧敏的死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就已经服用过量安眠药去世之后,张静请当地警方出具了一份证明,带着遗书的复印件,我们一起回了家。   离开庭只剩下几天了,我却没有了出庭的兴趣,只是写了一份答辩状,把证据提交法庭之后,让所里另一个律师代替我出了庭。   庭审的结果自不必多说,罗四海当庭释放,对赵瑛昊的诉求,法院全部驳回,不予支持。而在张静的运作下,司法局最终并没有真正吊销老罗的律师执业资格证,但一番措辞严厉的训诫却是免不了的。   当然,对于那张纸,我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老罗为此要付出的却是接下来一年的工资都要上交张静作为她的零花钱,我就成了老罗的长期饭票。   这都叫什么事儿?偏偏我对此竟然还毫无怨言,甚至有点儿乐此不疲。   那天,我正在电脑前研究着一份卷宗,老罗和张静突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两个人神秘兮兮地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老罗的手里还难得地抱着一本法典。司法考试之后,我还没见他看过这东西。   “你们干吗?”我双手护胸,戒备地看着他们俩。   “小明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张静意有所指地问道。   “什么就这么算了?”我一脸的不解。   “赵瑛昊的事啊,就这么忍了?”   “你说那事儿啊,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我喝了一口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看,我就说吧,这事儿让老简知道,肯定不同意,他就那样人。”老罗摊了摊手。   “那怎么行啊!”张静绕到我身后,“小明哥,赵瑛昊是坏人啊,你知道放任坏人作恶而不管就是助纣为虐不?本来你可以制止他继续作恶的,可你不管,他就不会受到当头棒喝,在作恶的路上就会越走越远。本来罪恶可以在你这里终结的,可你不管,于是就会有别人遇害,这些罪孽到最后都是要算到你的头上的。”   听着张静义正词严的话,我忍不住失笑出声:“照你这么说,你小明哥我的决定直接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   “那肯定的啊。”   “那你说说,你们俩打算怎么做?”我随口问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静阴笑着说道,“他能刑事自诉,我们为什么不能?”   “嗯?”我愣了一下,“怎么个刑事自诉法?”   “嘿嘿。”老罗贱笑了一声,“《刑法分则》第四章 、第五章里不是还有几个罪名吗?我看就挺适合他的。”他翻开了法典,念道:“第二百四十三条,诬告陷害罪,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百四十六条,侮辱罪、诽谤罪,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罪,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怎么样,小明哥,联合被他坑过的那几家,干一票?”张静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啊你啊。”我摇着头,笑道,“还干一票,跟个土匪似的,哪有点儿警察的样儿啊。要我说,多搜集点儿证据,给司法局寄份材料就完了,咱们可没有精力跟这种人耗着。”   “也是。”张静点了点头,“狗咬人一口,人总不能反咬回去吧?把狗打死就得了。”   我下意识地离张静远了点儿。女人果然是恐怖的生物,记仇就算了,大不了以后都不来往,但不把人弄死不罢休,这就有点儿要命了。 第002章 索命遗嘱   继承人的哀号是假面具遮掩的狂笑。   ——绪儒斯   1   “陈先生。”我半躺在沙发里,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有些为难地看着坐在对面沙发里的“一老一少”。   老人满头白发,目光呆滞,身子不停地轻微颤抖着。上一秒他还在跟我打着招呼,说着“简律师你好”,下一秒却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应该是同时患有帕金森症和阿尔茨海默病。   年轻的看起来也有四十多岁了,一脸的憨厚,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眼眸却没有一刻固定在某个位置,一直转来转去。   中年人看着我的神情不太友善,不过我不太在意。我说过,我的腰不太好,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腰椎疾病,2013年的那场意外更是让我重病缠身。平时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接待客人,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不过看起来他并不认可。至于光秃秃的脑袋,让我看起来有些像流氓,但是,我的头发有更重要的用处,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   这两个人今天来我这里,是希望老人能够在我们律师的见证下立一份对中年人有利的遗嘱。   这是一项有利可图的业务,没什么投入,轻轻松松几千块钱就可以进账。但这个业务我并不想接,尽管律所目前只能勉强维持日常的运营开支。   “陈先生,我这么跟您讲吧。”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道,“在律师见证遗嘱层面,我国暂时没有相关法律法规。律师见证书只能证明遗嘱是遗嘱人真实意思的表达,但对遗嘱的有效性无法保证。这涉及财产调查等方方面面的事情,作为律师,我们在这方面是受到很多限制的。如果您需要一份法律效力强的遗嘱,我还是建议您去公证处进行遗嘱公证。”   中年人沉默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连句再见都没有说就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离开了律所。   “简大哥,为什么不接啊?这就是个简单的民事请求吧?”送走了两个人,在律所已经待了快十年,却因为老罗的一句话而依旧无怨无悔地做着行政的林菲不解地看着我。   “你看到那个老人没有?”我微微一笑,“他明显有点儿神志不清,这个遗嘱见证做了将来就是祸事。”   快三十岁的林菲像个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道:“要是罗大哥的话,才不会管这些呢,只要钱到手,杀人不犯法他都能去干。”   “你就不能学他点儿好?”我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在腰上胡乱地揉着,一只手拿过茶几上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药瓶。倒出两片药放进嘴里,嚼碎,接过林菲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他那个人,杀人犯法他也能想着法避开法律去干。”   现在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遗嘱的重要性,或许是因为律师这个职业给大家带来的错觉,认为律师就是代表着法律,在律师见证下的遗嘱就一定更具有法律效力。其实,这是个非常错误的认知,我国的法律,律师见证遗嘱是一个空白区,并没有具体的操作规范,在法律效力上,律师见证与普通人的见证没有任何区别。   按道理,律师见证遗嘱应该要尽到必要的审查义务,包括财产的范围、权属等,除非当事人有特殊要求,或做出特别声明。但现实中,律师的调查权限又受到很大限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范,律师的调查权限又有限,如果当事人隐瞒真相,律师的风险就很大了,甚至将来有可能因为遗嘱纠纷而成为被告。   我一般都建议当事人最好到公证处进行遗嘱公证,公证处会对遗产的范围、权属、立遗嘱人的精神状况、是否是真实意思的表达等进行严格审查。   一旦将来有了纠纷,在所有已知形式的遗嘱中,公证遗嘱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   这种案子并不少见。2006年,北京东城法院裁定一份律师见证遗嘱无效,当事人李女士起诉律所索赔二十二万余元;2009年,北京丰台法院裁定一份律师见证遗嘱无效,当事人侯先生起诉律所索赔三十余万元。   律师见证遗嘱的地位其实比普通人的见证地位更尴尬。   2006年1月,我和老罗、张静还接触过一个因为遗嘱纠纷而引发的刑事案件。   就在罗四海的案子结案的当天,本市还有一场闹剧发生。   企业家李铭饭后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之后他再也没能爬起来,在ICU病房躺了一个月后,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突然辞世。   他的追悼会上,已经一年多没有上班的秘书沐紫抱着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了追悼会现场。向来和沐紫交好的李铭原配夫人何艺对沐紫的出现表现出了极大的感激,拉着她的手抱怨着李铭的不辞而别,丢下他们孤儿寡母该怎么过。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沐紫“体己”的安慰下,包藏着的却是别有用心。   她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份遗嘱。   在这份遗嘱里,李铭表示,沐紫的孩子和他有血缘关系,因此遗产将全部留给沐紫和这个孩子。   惊讶、愤怒、失望、恐惧、心寒,种种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了何艺的心头,最终却是冷笑占据了她的脸颊。   对于沐紫的要求,她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而是也拿出了一份遗嘱,看着沐紫,笑道:“真巧,我这里也有一份遗嘱,妹妹,你说,这遗产到底该归谁呢?”   两份遗嘱的措辞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将受益人改为何艺和她与李铭的女儿。   两份遗嘱的订立更是在同一天,如此一来,如何判定遗嘱的法律效力就成了令人头疼的事儿。   但这毕竟还只是民事纠纷,头疼的事儿也自然由法官去判断该如何依法处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有点儿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追悼会上的闹剧过去没几天,失去了经济来源的沐紫不得不将年幼的女儿留给保姆,自己外出打工。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天气,在外劳累了一天的沐紫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就在自家楼下,她的鞋带松脱,她俯下身系鞋带的时候,距离她一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她愕然抬头,却一下子惊叫出声,坐倒在地。那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如果沐紫没有停下来系鞋带,那个花盆就会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她愤怒地抬起头,却看到在自家的阳台上,保姆的手中举着另一个花盆,看到沐紫在看她,她将花盆用力向下一摔,转身躲进了屋子里。   “你干什么?!”沐紫尖叫一声,躲过花盆,掏出电话就报了警,同时快速向自己家里跑去。   孩子还在保姆的手里。   辖区派出所接警后迅速出警,赶到沐紫家里的时候就见保姆将自己关在了小卧室里,孩子蜷缩在母亲的怀中安然而睡,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警方将沐紫和保姆都带回了派出所,面对警察的质问,保姆却表示,自己没有想杀人,就是想吓吓沐紫。   “你吓她干什么?”民警不解。   “是有人让我这么干的。”保姆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那人说,只要我这么干就给我两万块钱,她说小沐知道这是为啥。”   这番对话被送到了沐紫的面前,沐紫却是一头雾水,当看到保姆说出的那个幕后指使者的名字时,她更感到浑身的血都要凉了,喝过了几杯热水,刚刚有了点儿血色的脸再次变得苍白。   何艺,为了取得遗产的继承权,竟然想要杀了她。而在没有闹出这件事之前,她们曾亲如姐妹,就连她现在用的保姆都是何艺请来的。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场遗嘱的纠纷就是从她那里开始的。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提出了谋杀指控的还有何艺,只不过,她指控的对象是沐紫。   同样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何艺和闺蜜走到自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轿车突然向她冲了过来,失控一般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若不是在最后关头,她身边的闺蜜苏瑾拉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命丧当场了。   “那不是你家的车吗?”看着轿车远去的背影,苏瑾惊呼道。   何艺一怔,迅速回忆着刚刚的那一幕。坐在驾驶位上那个咬牙切齿、将油门踩到底的男人,不正是半年前刚刚进入公司的司机吗?   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艺还在思考的时候,苏瑾已经拨打了报警电话。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给这人一个教训!”面对何艺的阻拦,苏瑾满腔怒火地说道。   警方迅速调集警力,将险些肇事的司机吴某金在其家中抓获。   面对警方的讯问,吴某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也强调,自己并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想吓吓何艺,让她放弃遗产继承权。   “人家的遗产继承跟你有什么关系?”   面对警方的不解,吴某金解释道,自己是受一个叫沐紫的女人所托才这样做的。   面对对方的指控,沐紫和何艺都不予承认。何艺表示并不认识沐紫的保姆,而沐紫则表示自己一年前就已经休假在家,和谋害何艺的司机吴某金并不相识。   警方认为,案件的起因是民事纠纷,且没有证据表明涉案的保姆和司机在主观意识上要真正杀人,只是恐吓,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决定以教育为主。建议双方调解的同时,对司机和保姆分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罚。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沐紫和何艺是两起事件主使人的情况下,警方对二人只是进行了劝诫,并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半个月后,一张刑事自诉状被送到了法院。何艺聘请律师对沐紫提起了刑事自诉,认为沐紫涉嫌谋杀,同时还提出,应认定她手中的那份遗嘱无效,并应以诈骗罪对她进行刑事处罚。   沐紫的孩子和李铭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以欺诈的形式获取了李铭立下的遗嘱。   2   “罗哥,你这可就难为我了,我上学的时候,那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我哪写过检查啊。”行政小王一脸无辜地看着老罗。   “哥平时对你不好?给的工资不够高?”老罗瞪着眼睛看着小王,“小王啊,你也知道,请你来当行政呢,就是看在你的文字功底上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对吧?律协这训诫材料要是不解决,我喝风,你连热乎风都喝不上,是吧?”   “我来的时候,你也没说过还包括写检查啊。”小王嘟囔着。   “你不是也想参加司法考试吗?哥跟你说,将来你当了律师,这训诫材料就是你的必修课,你就当提前练习了,是吧?”   “行了老罗,你也自己干点儿活吧。”我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走出办公室,“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老罗和小王谁也没理我,兀自纠缠不清。   我走出律所大门的时候,险些和一个女孩儿撞到一起。女孩儿身材不高,大约一米六出头的样子,身形娇弱,楚楚可怜。   看起来,她有二十四五岁。   她对我笑了一下,侧身让我先过,随后抬手敲了敲律所的门:“请问,罗律师在吗?”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除了张静,竟然还有别的女孩儿来找老罗,我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老罗正把她迎进办公室,缓缓闭合的电梯门隔断了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   要是这女孩儿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至少,我恐怕难有抵抗之力。站在电梯里,我莫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老罗,要是没有张静的话,恐怕比我还不如吧。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想法很快就成真了,就是那短暂的擦身而过,却让我们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等我回到律所的时候,那女孩儿眼圈正红,刚刚在委托书上签字按了手印,盈盈拜谢之后,走出了办公室,和跑来律所消磨时间的张静走了个对面。   看着老罗对着那女孩儿的背影长吁短叹,张静拉下了脸。   “那小狐狸精是谁啊?”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条长腿搭到了茶几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可冰冷的声音和竖起的耳朵却出卖了她此刻真实的内心。   我刚想说不认识,老罗已经抢先一步,给张静煮了杯咖啡,说道:“一个刑事自诉案件的被告人。说实话,这案子没什么赚头。孤儿寡母的,还是未婚生子,权益很难得到保障。虽然有遗嘱吧,但是原告手里也有一份,内容截然相反,还是同一天立的,这事儿就很难搞了。但是啊,你小明哥那人你也知道,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受欺负,这不,我就出去买包烟的工夫,连这人叫啥我都不知道呢,他那头就让人签字了,签的还是案子结束后按额度比例收费的那种。你说这事儿,咱这律所都快成公益机构了。”   看着老罗一脸痛心疾首地暗示着我案情的样子,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张静却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我,别有深意地说道:“小明哥,你可是从来都不会撒谎的哦。”   不知为什么,尽管她此刻在笑,可那笑容带给我的却是一阵阵刺骨的寒冷,从尾椎骨直通头顶,让我下意识地就想说出实情。老罗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我挤了挤眼睛。   咬了咬牙,我到底还是不忍心把他推出去:“是啊,那个姑娘,实在太可怜了,没名没分,遗嘱的有效性又无法保证,现在又被人告上法庭,搞不好还得因为这事儿被判刑。你说,是不是太可怜了?”   张静没有说话,审视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着,又看了看老罗,“哼哼”冷笑了一声,“小明哥啊,你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你说,总这么单着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不解地看着张静,就听她继续说道:“我看刚才那个姑娘就不错嘛,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关键是这个案子你要是帮人打赢了,没准儿人家就升格为白富美了。虽然跟我比吧,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也不错了,对吧,小骡子?”   “嗯嗯。”老罗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最关键是人家还带着个孩子,这下连孩子都不用老简自己生了,一步到位。”   “对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张静看似随意地问道。   我尴尬地张了张嘴,我哪知道她叫什么啊。   “沐紫。”老罗赶忙说。   “你看这名字,多有气质啊。肯定出身名门,比我那个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老爷子取的名字不知道强多少倍。”张静突然起身,走到了老罗的身边,轻轻扭动着身子,老罗的脸马上变成了猪肝色。我低下头,就看到张静高跟鞋的鞋跟正踩在他的脚面上,用力向下钻着,而她的脸上却还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们忙,我还有事儿。”我不动声色地说道,转身出了老罗的办公室,身后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不是买烟去了吗?嗯?你不是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吗?嗯?跟老娘斗,其乐无穷是吧?”   严格说起来,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于指控,双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最后很有可能是以和解结案。至于遗嘱纠纷,两份遗嘱都有可能被判定无效,最终按照《继承法》的相关规定分割遗产。尽管沐紫的孩子是非婚生子,但在《继承法》中,并不影响她的孩子对李铭遗产的继承。   虽然何艺一方提出沐紫的孩子并不是李铭亲生的,但沐紫信誓旦旦地保证了这一点。我和老罗都没有太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儿,只是出于方便遗产继承的角度考虑,建议她进行亲子鉴定。   虽然李铭的遗体已经火化,无法直接进行亲子鉴定,但他和何艺的女儿还在,李铭还有一个弟弟在,完全可以通过间接比对来验证亲子关系。   开庭当天,我和老罗走进法庭,看到坐在对面辩护席里的律师时,我、老罗和对方律师都有点儿尴尬。何艺的委托辩护人竟然就是前段时间被赵瑛昊坑了一把的梁律师。   “真没想到,这次是和你们做对手。”梁律师主动过来打了个招呼,“赵瑛昊那事,还得谢谢你们,总算少了个害群之马。”   罗四海的案子结束没多久,张静就撺掇了一批被赵瑛昊坑过的律师,搜集了诸多证据,报了案,她亲自上门抓的人。这个时候,赵瑛昊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正在接受调查。梁律师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儿,我们从中出力不少。   “不过,既然上了法庭,那咱们可就得公事公办了,待会儿,两位还得手下留情啊。”梁律师笑呵呵地说道。   他的笑看起来很和善,不过我和老罗却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个梁律师,有着和罗副检察长相同的绰号。   双方宣读了诉状之后,梁律师就率先出牌,他请出了试图恐吓何艺的司机吴某金作为原告方的第一个证人。   “我是受人指使才驾车威胁何艺的。”履行了必要的法庭程序后,吴某金垂着头说道。   “指使你的那个人,今天在这里吗?”梁律师问。   “在。”吴某金点头。   “能指给我们看吗?”   吴某金将手指向了沐紫。这个动作让我和老罗下意识地看向了她。   沐紫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司机,轻声道:“我不认识你啊。”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吴某金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失望中夹杂着不甘的愤怒,吼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能去做那种事吗?”   “证人,请保持冷静!”法官连忙说道,“请向法庭如实陈述你所知道的事实。”   吴某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沐紫的孩子是我的。”   这句话一出,法庭哗然,就连我和老罗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沐紫。   此时的沐紫,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显然已气愤到了极点,说话却还是轻声细语:“我真的不认识他,这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证人,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我拍了拍沐紫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向吴某金问道,“证人,我希望你清楚,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轻则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重则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在你提交证据之前,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反对。”梁律师举手喊道。   “反对有效。”审判长看了我一眼,“被告辩护人,请你注意不要使用威胁性的话语误导证人。证人,请提交你的证据,请你注意,你的证据将有可能导致某人承担刑事责任,在提供证据前,请确保证据的真实性和可信性。本法庭此前已提醒过你,你需要对自己的话和行为负责。”   听到审判长这么说,吴某金的眼中浮现了一丝犹豫,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道:“我有亲子鉴定。”   说着,吴某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法警,转交到了审判长的手上:“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一点,我才那么干的。要不然,何艺真把这件事弄上了法庭,法庭一查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   “简律师,请你看一下。”审判长看了一眼亲子鉴定之后,把那张纸交给了我。   亲子鉴定确实证实沐紫的孩子就是吴某金的,但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这种事儿,沐紫没有必要对我们隐瞒,一旦上了法庭,这是极为不利的证据,对方也一定会做足相关准备的。   “审判长,对于这份亲子鉴定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我认为法庭有必要进行甄别,必要的时候,应该重新进行亲子鉴定。”我说道。   审判长想了想,点了点头:“此份证据留存,合议庭会对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进行审查。梁律师,请继续对证人提问。”   梁律师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对吴某金在法庭上出示这样一份证据也毫无准备,这让我和老罗都有点儿看不懂了。   “简律师,你呢?”审判长又问。   我点点头,站起了身:“证人,你是什么时候入职的?”   “大概半年前。”吴某金答道。   “这就奇怪了。”我笑着说道,“沐紫在一年前就已经休假在家,你半年前才入职,怎么和我的当事人相识的呢?”   “简律师,你这个逻辑有问题啊。”梁律师人如其名,慢条斯理地说道,“他们不一定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嘛,被告的孩子都多大了?还有怀胎十月的时间呢?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是在这之前嘛。”   忘了介绍一下,梁律师大名梁淼淼,以前在公安干过,你们可以自行发挥一下想象力,他这个人说起话来和他的名字一样会是个什么样儿。   “对对对,我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吴某金连忙说道。   我摇了摇头,又问:“证人,你平时和沐紫生活在一起吗?”   “没有。”吴某金摇头,一脸的惆怅,“怎么能在一起?要是让李铭知道了,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彻底失败了吗?”   “这么说,你也没有见过你的孩子了?”   “是。”   “这我就很好奇了,你这份亲子鉴定,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亲子鉴定并不需要双方到场,只要提供检材就可以了吧?”梁律师插嘴道。   “没错。”我点了点头,“可是审判长,梁律师,这个检材是谁提供的?我的当事人吗?她没有必要这样做吧?”   “是保姆。”吴某金说道,“为了避嫌,我和沐紫也是不敢见面的。”   “嗯,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请这个保姆出庭吧。”我说,“审判长,我请求我方的证人出庭。”   得到法庭允许后,沐紫的保姆出现在了证人席上。看着庄严的国徽,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保姆瑟瑟发抖。   “证人,原告证人刚刚提到,是你提供了亲子鉴定的检材,是这样吗?”我问。   保姆看了一眼吴某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答应给我钱。”   “多少?”   “五千。”   “审判长,您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我看着审判长,微微一笑,“原告证人认定我当事人的孩子是他的,却还要通过收买的方式取得检材进行亲子鉴定。我的当事人更否认与原告证人相识,这份亲子鉴定的真实性恐怕值得商榷啊。”   “不,那就是真的,我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吴某金大声喊道。   “那好。”我点了点头,“你用的是什么检材?”   “头发。”   “我想也是。”我看了看保姆,“你是怎么得到那些头发的?”   “剪的啊。”保姆不解地看着我。   老罗突然站起了身,微微一笑:“审判长,我们想请另外一位证人出庭,在专业技术领域,她能给我们最确切的解释。”   审判长和身边的陪审员商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一次茫然的人换成了我,老罗的这个举动可不在我们的演练内容里。可以说,吴某金当庭提交的证据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但当他说出证人的名字时,我恍然大悟,这个时候的确只有她才能给我们落后的局面带来一线生机。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让所有人侧目,张静一脸无奈地从旁听席上站起,走上了证人席。她是闲着没事才来陪我们走走,旁听一下本次庭审,顺便防着老罗和沐紫之间发生点儿什么,这个无聊的举动却在无意中帮了我们大忙。   “证人,用头发做亲子鉴定的结论是否有效?”履行完了必要的程序,老罗轻咳了一声,问道。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头发了。”张静想了想,说道,“在我们的工作中,如果必须用到头发作为DNA的检材,我们会强调,这根头发必须是带有毛囊的。我们平时所说的头发指的是发干的部分,这部分是无法做DNA鉴定的,因为发干主要是由角质蛋白构成,没有细胞,也就不存在DNA。”   “谢谢!”老罗冷笑了一声,看着吴某金,“刚才已经说过了,沐紫的保姆提供给吴某金的头发是剪下来的发干部分,并不带有毛囊,而证人的解释也很清楚,这部分头发是不能用来做DNA鉴定的,这份亲子鉴定的结论又是怎么出来的?审判长,这难道不是在作伪证吗?”   “法警,将证人吴某金暂时带离法庭,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审判长面色不善地说道。   3   一场意外让庭审暂时中断,当吴某金被法警带走后,庭审才又再次恢复,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我们。   “证人。”我向沐紫的保姆示意道,“在前期公安机关的侦查中,你曾供述,你是受人指使才对沐紫进行恐吓的,这个人在法庭上吗?”   “在。”保姆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不待我继续提问,就抬起了手,指向了原告席上的何艺。   “你撒谎,我根本不认识你!”何艺一拍桌子,站起来低喝道。   这个粗暴的举动让保姆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别怕!”我走到保姆的身边,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能告诉我们,你和何艺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吗?”   保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强自保持着镇定,说道:“一年以前,就是她聘请我去做小沐的保姆的。”   何艺脸上的神情变了,她努力回忆着什么,突然颓丧地坐倒在了椅子里。我微微一笑,知道这一轮的交锋,我们赢了。   “不,不对!”何艺突然说道,“这个保姆的确是我找的,但是那是我丈夫要求的,而且并不是给沐紫用的,我丈夫是让我给我婆婆找个保姆。”   “审判长,这件事,我们需要核实,仅有证人的口供是不够的。”梁律师严肃地说道。   审判长点头,却又说道:“简律师,请继续。”   “好的。”我点头,“证人,你能告诉我,原告是怎么指使你恐吓我的当事人的吗?”   “她给了我一笔钱。”保姆不停地舔着嘴唇,“让我把花盆扔下去,不用砸到人,吓吓她就行。”   “那笔钱在什么地方?”   “在银行里。”保姆说,“她是直接汇到我的银行卡里的。”   “审判长。”梁律师再次起身说道,“这部分我们需要调查取证,但作为律师我们没有相关权限,所以我请求启动法庭调查取证程序。”   也许是这次庭审出现了太多未知的变数,甚至出现了之前没有在证人证据清单上的人证物证,严格来讲这些都需要法庭休庭,对相关材料的合法性进行审查。也就是我们和梁律师都不是那种抓住法定程序不放的律师,我们想要的都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对于梁律师的请求,审判长只是稍一犹豫,便宣布暂时休庭,待双方完成相关调查取证工作后,再继续开庭审理。   一离开法庭,我们就在张静的陪同下去见了已经被送进看守所的吴某金。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再也无法隐瞒,此时的吴某金没有了在法庭上的恼怒,而是一脸的颓丧,见到我们,他更是险些哭出来。   “吴先生,按照程序,我们现在要对你提供的亲子鉴定进行核实,不过,你真的确定还要再来一次吗?”张静笑着问道。   “我再提醒你一下,伪证罪和诬告陷害罪最高可能判处七年有期徒刑,是吧,老简?”老罗冷笑道。   “不用了。”我们原本以为吴某金还会坚持,没想到,也许是老罗的话彻底触动了他,他竟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问道,“我要是现在都说了,能算我自首吗?”   “自首恐怕是不行了。”张静遗憾地说道。吴某金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张静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不过如果你能如实交代我们现在还没掌握的情况,按照法律法规规定,可以算你有立功表现。你参与的这件事性质并不太恶劣,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说不定可以争取缓刑。嗯,如果到时候是这两位做你的辩护人,没准儿还能给你争取个无罪,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张静手里转着笔,微笑着说道。   “我说!”吴某金咬了咬牙,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比小说还要精彩的故事。   他和沐紫并不认识,甚至在今天出庭之前,他只见过沐紫的照片。   他试图驾车谋杀何艺根本不是受沐紫的指使,而是出于何艺的授意。为此,何艺给他的酬金是五万,何艺在成功拿到李铭的遗产后,可以再将公司的部分股权转让给他。   至于那份亲子鉴定,并不是受任何人的指使,是他自己主动联系的。   “我知道那女人怎么想的。”吴某金不屑地撇了撇嘴,“按照《继承法》,如果沐紫试图谋杀其他的遗产继承人,就会被剥夺继承权。”   “你倒还挺懂法的,那你怎么不知道作伪证也是要被判刑的呢?”老罗讥笑道。   “她跟我说完那个计划之后,我特意去书店查的法典。”吴某金没有理会老罗,说道,“不过我发现,她的计划里有个漏洞,沐紫和李铭之间并没有法定的婚姻关系,如果两份遗嘱都被判定无效,沐紫是不享有继承权的。真正会和何艺、何艺的女儿分享李铭遗产的只有沐紫的女儿。而那个小女孩儿并不涉嫌犯罪。”   “所以你就想到了伪造亲子鉴定,让法庭相信,沐紫的孩子和李铭没有任何关系,是吧?”   “嗯。”吴某金点了点头。   在法院的协助下,我们调取了银行的相关资料,证实何艺的确曾向吴某金的账户内汇入了五万元。有了这些证据,我们打赢这个官司已经没有丝毫悬念了。   半个月后,这个刑事自诉案第二次开庭审理。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梁律师似乎终于查明了事实,刚刚开庭,他就代表何艺要求变更诉求,撤销对沐紫策划谋杀何艺的指控,只保留针对遗嘱有效性纠纷的诉求。   然而,这是两项不同的诉求,分别归属刑一庭和民二庭两个法庭受理,这次开庭,并不审理遗嘱纠纷。   何艺虽然撤诉了,但我们代表沐紫提出的反诉却并没有结束。   短暂的休庭过后,审判长宣布了准许何艺撤诉的决定后,便宣布审理我们反诉何艺一案。   “简律师。”我刚要起身发言,坐在我身边的沐紫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问道,“我们能也撤诉吗?”   “为什么?”老罗一愣,“沐小姐,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掌握了这些证据,保证能够打赢官司的。你现在撤诉的话,那对我们接下来解决遗嘱纠纷可能会有麻烦。”   “那……”沐紫的神色无比地纠结。   “你是想和你的孩子完全继承李铭的遗产,还是和何艺以及她的女儿均分那些遗产呢?我提醒你啊,何艺那边肯定是占大头的,你没有遗产继承权。”老罗劝解道。   “那好吧。”   沐紫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让我对她的好感再度增加了不少,老罗则不合时宜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赶忙清了清喉咙,宣读了我们的反诉状。   “首先,关于我的当事人何艺与沐紫小姐的保姆之间的关系,我有必要澄清一下。”进入质证阶段,梁律师慢条斯理地说道,“首先,我的当事人并不否认与沐紫小姐的保姆相识,但我的当事人找这个保姆却不是为了沐紫小姐,而是为她的婆婆,这一点在家政中心是有记录的。”   他提交了一份从家政中心取得的文件和该中心负责人的证词,然后才继续说道:“其次,上次庭审的时候,这个保姆说我的当事人给她汇了一笔钱,要求她恐吓沐紫小姐。对于这一点,法庭已经取得了相关的证据,我想事实应该很清楚了,那笔钱并没有从我当事人的账户中划出,而是从李铭的公司账户上划出的。   “就这一点,我们也询问了公司的财务。财务表示,何艺并不参与公司的运营管理,无权动用公司的资金,所以这笔钱究竟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汇到保姆的账户上的,法庭有必要查清。我们查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梁律师再次提交了一份证人证词,“这个财务说啊,这是沐紫打电话要求的。”   我一愣,侧头看着沐紫,却见沐紫的神色变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迅速浮上了我的心头。   “另外啊,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沐紫小姐,希望法庭能够允许。”梁律师说。   “准许。”审判长点头说道。   “沐小姐啊,你的新工作是不是还是秘书啊?”梁律师和颜悦色地问道。   沐紫点了点头,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嗯,作为秘书,你们的着装是不是有很严格的要求啊?我的助理是要求必须穿套装的,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梁律师又问。   “反对,对方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我直觉地觉得,这个笑面虎挖了一个大坑,正慢慢地带着沐紫跳进去。   “梁律师,请说明你为什么提这些问题。”审判长问道。   “好吧。”梁律师摊了摊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在案发当天,就是沐紫小姐差点儿被花盆砸的那天,她在上班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鞋。”   “就是一般的鞋啊。”沐紫茫然地答道。   “是和职业装配套的高跟鞋,对吗?”梁律师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是啊。”不等我阻拦,沐紫就已经下意识地答道。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梁律师双手一摊,“你上班穿的是高跟鞋,为什么在回家的时候穿的是旅游鞋呢?”   “穿了一天高跟鞋,谁都会累吧?下班的时候换上一双轻便的旅游鞋,这没什么奇怪的。”我说。   “简律师,请当事人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要诱导当事人的思维。”审判长提醒道。   不等沐紫回答,梁律师就已经点了点头:“嗯,按简律师你这个说法,倒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我倒是有另外的解释。沐小姐你之所以换上旅游鞋,是为了到那个位置能够蹲下来整理鞋带。”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沐紫茫然不解地看着梁律师。   “为了给躲过那个花盆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啊!”梁律师一摊手,说道。   “反对。”我脸色阴沉地说道,“对方律师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是对我当事人的污蔑。”   “污蔑啊,这个我可不敢。”梁律师连连摆手,“这样,我们听听我的证人怎么说。”   4   梁律师请出的这个证人出现在证人席的时候,我和老罗齐齐看向了沐紫。   看着这个证人,沐紫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助我们作证何艺策划谋杀沐紫的那个保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成了何艺和梁律师的证人?她会做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证词?我和老罗都感到一阵阵的茫然。但是老谋深算的梁律师根本就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已经开始了提问。   “证人,在上次开庭的时候,你曾经指控,你向沐紫砸花盆是受了我的当事人何艺的指使,还收了她的钱,是吧?”梁律师问。   “是。”保姆偷偷看了一眼沐紫,当和我们的目光对到一起的时候,她迅速转移了视线。   “现在,你还坚持之前的说法吗?”梁律师难得一副严肃的神情。我和老罗却已经霎时间明白了沐紫之前为什么会提出撤诉。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保姆已经稳定了情绪,缓缓开口说道:“不,我收回之前的说法。”   “那么,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梁律师问。   “是小沐让我这样做的。”保姆舔了舔嘴唇。   “她为什么让你这样做,你知道吗?”   “不知道。”保姆摇了摇头,“小沐没跟我说过,只是跟我说,将来有人问起就说是何小姐让我这么做的。”   “那笔钱也不是我的当事人何艺给你的了?”   “不是,是小沐给我的。”保姆说。   “你说,是何艺请你去给沐小姐做保姆的,事实也是这样吗?”梁律师又问。   “不是的。”保姆再次摇头,“是何小姐找的我,但是她是让我去给她婆婆做保姆,是李先生让我去小沐那边的。”   “你说的李先生,是何艺小姐的丈夫李铭先生吗?”   “是。”   “你撒谎!”老罗腾一下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看着保姆,大声说道,“之前你并不是这样说的。”   老罗的愤怒让保姆缩了下身子,恐惧地看着他。   “罗律师,请控制下你的情绪。”审判长连忙说道,“证人,你之前为什么不说明这些?”   “之前……”保姆犹豫了一下,“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是犯法的,后来梁律师跟我说,在法庭上说假话是要蹲大狱的。”   “我是不是能这么认为,梁律师威胁了你?”老罗目光阴狠地看着梁律师,话却是冲着保姆说的。   “我只是如实向她告知了法律的规定,并没有强迫她作证。”梁律师摊了摊手,“你要不信,我这里有录音。”   “沐紫,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微微侧头,低声问道。   坐在我身边的沐紫脸上毫无血色,没有说话,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里,我知道,这个官司,我们输了,输得无比彻底。   “审判长,梁律师,作为一个在公安机关、在多次开庭中供述明显不同的人,我很难相信她这次说的就是真的。如果对方律师不能提出更确凿有力的证据,对于证人的证言证词,我认为不能采信。”老罗依然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本来还不想拿出来的。”梁律师摇了摇头,“咱们私底下关系挺好,都说了留点面子了。审判长,这是我们从沐紫居住的小区提取回来的监控录像,里面有些东西很有意思。”   他拿出一个U盘,交给了法警。   技术人员检验U盘没有问题后,现场播放了里面存储着的视频。   视频一共有五份,拍摄的时间集中在沐紫险些被花盆砸中前的半个月内。在这些视频里,沐紫站在自家的楼下,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她仰头看着楼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高空坠落,她下意识地移动脚步,一个花盆就在她的脚边摔得粉碎。   然而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蹲在花盆边,皱眉思索着什么。随后,她抬起头向上面喊了几句,片刻,又一个花盆摔碎了,距离沐紫只有几步的距离。   “沐紫小姐,你能告诉我,当时你在干什么吗?”梁律师问。   沐紫惨然一笑:“我不打了,这官司我认输。”   “沐紫小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这个官司的问题,”梁律师沉下脸,厉声道,“而是你涉嫌诬告陷害我的当事人,我现在正式代表我的当事人对你提出反诉。”   他将一纸诉状递交到了审判长的面前。   “梁律师,你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留啊!”老罗突然冷笑了一声。   “不是活路不活路的问题。”梁律师呵呵一笑,“事实的真相直接关系到我当事人的利益,我不得不这样做。两位,还请原谅我得罪你们的地方。”他把目光转向了审判长,神情严肃,“审判长,我认为对方律师不可能不知道事实的真相。虽然律师没有义务向公安机关、检察机关或法院说明真相,一切应以当事人利益为重,但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依然允许甚至教唆证人作伪证,这已经超出了律师职业守则的底线,是违法犯罪行为。我建议法庭剥夺对方律师的辩护权,移交相关部门对此事展开调查。”   “好好好!”老罗难得地没有发火,连着叫了三声好,甚至还拍起了巴掌。这让我不无担忧地看着他,别是被这件事刺激坏了脑子,那我对静可就没法儿交代了。   老罗慢慢站起身,面向审判长,缓缓说道:“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对于今天庭审查出来的事实,作为辩护人,事先我并不知情,这是我的失职,法庭若要剥夺我的辩护权,我没有反对意见。但有一件事,本来我不想追究了,但是现在被人欺负到这份上,那我就不得不说了。   “刚才梁律师也说了,作为辩护人,为了维护当事人的利益,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已知的事实真相对检察机关有所隐瞒。但为了隐瞒事实,允许证人或当事人撒谎作伪证,这就触及了法律的底线。”老罗冷笑着看着梁律师,“我的当事人诬告何艺小姐这件事,事先我们并不知情,我还得感谢你帮我们查明了事实。但是,我想请问一下,何艺小姐为什么要撤诉?这一点,你不会不知情吧?”   “我只是遵照当事人的意愿提出请求,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梁律师沉声道。   “那我告诉你吧。”老罗微微一笑,笑容里却隐藏着嗜血的獠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的当事人何艺小姐之所以要撤诉,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官司打不赢。我的当事人沐紫小姐并没有策划威胁恐吓你的当事人,和沐紫小姐做的一样,那场差一点要了她小命的车祸,是她自己一手策划的。”   梁律师一脸震惊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何艺,此时的何艺脸色惨白,就和沐紫的神情一样。   “这是真的?”梁律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问道。   何艺艰难地点了点头。   “审判长,所以事实很清楚了,我有失职我承认,梁律师也一样失职。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沐紫小姐的辩护人,我想,梁律师你也一样不适合做何艺小姐的辩护人了吧?”老罗两手一摊,“你非要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那咱们双方就干脆都撤出这个案子吧。至于司法局和律协那边怎么处理咱们的事,咱们再慢慢研究?背后打黑枪这事,我不爱干,但我干得肯定比你好,那是我本行。”   审判长眉头紧锁,示意我们暂时休庭半小时,合议庭要研究一下这件事怎么处理。在他的执法生涯中,恐怕也没碰到过这么混乱的庭审。   这种临时性的休庭不同于中止庭审,择日再开庭审理的休庭,我们双方都不能离开法庭。梁律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几次想要过来跟我们说话,可碍于法庭的规矩,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对于他抛过来的目光,老罗却是爱搭不理。   “怎么办?”我低声向老罗问道,“这事现在不太好收场啊。”   “收什么场?”老罗冷哼了一声,“他非要闹,打算拿这个案子的判决去争取遗嘱纠纷的胜诉,那咱就谁也别想讨好。我什么时候是吃亏的人了?”   “沐紫这边怎么办?这个案子……”我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沐紫。   “尽人事,听天命吧。”沐紫叹了口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你们都尽力了,我和女儿,也许,就是没这个命吧,苦了那孩子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别啊。”老罗手忙脚乱地找出面巾纸,塞给泫然欲泣的沐紫,“你看我这个哥们儿怎么样?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我们那个律所,他是最大的股东。”   “老罗!”我低喝了一声,堵住了他的嘴。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活跃下气氛嘛。”老罗撇了撇嘴。   “沐小姐,一码归一码,遗嘱纠纷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平静地说道,“只要你的女儿确实是李铭的骨肉,谁也不能剥夺她的继承权。”   “我……我不知道。”沐紫惨然一笑。   我和老罗却是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可是我一直没能怀孕,那段时间……”   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你不用说出来,我明白。”我干涩地说道,僵硬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简律师。”沐紫感激地看着我。   “我要炒了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律师了。”我们这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梁律师那边的日子显然也并不好过。不知为何,何艺突然怒气冲冲地站起了身:“你说过我没事的,我们肯定能赢。”   “何小姐,”梁律师沉着脸,“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不能有任何保留,但是事实上呢?你不仅隐瞒了犯罪事实,甚至还教唆别人作伪证。你这个案子,我没法儿代理了。”   “好,那你就给我滚!”何艺喝斥道。   “肃静!”合议庭成员重新走回了法庭,审判长威严地看了一眼站着的何艺。那股压力让嚣张的何艺也难以忍受,和审判长对视了片刻后,慢慢地坐回了椅子里。   “合议庭经审查研究决定,本次审理的案件有必要移交公安机关进行侦查,因此将对当事人沐紫、何艺采取必要的强制措施。鉴于当事人沐紫有哺乳期婴儿需要照料,本院允许当事人缴纳足额保证金后,取保候审。辩护律师简明、罗杰、梁淼淼未能尽到律师职责,已不适合继续担任两位当事人的辩护律师,对于涉案细节将移交主管部门调查,合议庭将建议主管部门依据调查结果给出相应处罚。双方如对本裁决不满,可提请复议。退庭。”   “老简,老罗!”   看着何艺被法警带走,沐紫在我们替她缴纳了保证金——面对一个失去了生活来源,面临牢狱之灾的女人,我实在无法狠下心坐视不理——出具保证书后也离开了法院,梁律师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老罗斜眼看天,对梁律师的呼唤不理不睬。   “别这样,老罗,职责所在,大不了,哥今天晚上做东,地方你挑,行了吧?”梁律师撞了撞老罗的肩膀,说道。   “哼!”老罗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冷哼了一声,“满意了吧?痛快了吧?这回好了吧?咱们谁都跑不了了吧?”   “这也不能怪我啊。”梁律师手一摊,“抓了一辈子鹰,被鹰啄了眼了。我哪想到,这个何艺对我还隐瞒了那么多东西啊。”   “岂止是你没想到,我们不也是一样。”我苦笑道,“去我那吧,律协和司法局那边,咱们得研究研究对策啊,这事,真是倒霉到家了。”   5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怎么证明我们对沐紫和何艺所策划的事并不知情。稍微有点麻烦的是律协那边,律协主席的小舅子刚被我们送进去没多久,虽然说他不至于公报私仇,但在一些小事上给我们添点堵,他还是很愿意干的。   我、老罗和梁律师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看着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老罗更是对梁律师冷嘲热讽,我一阵阵地头痛。所幸,离开了法庭,梁律师也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战士、到处挖坑给人跳的阴谋家。   他就是那么憨厚地笑着,对老罗的话也照单全收,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可怎么解决眼下的这些麻烦,我们却全无办法。   我和老罗还好办一点,沐紫只是取保候审,相信让她给我们出一份证明并不是特别困难。但梁律师就惨了,何艺被羁押,他被剥夺辩护权,根本连见到何艺的机会都没有。以两个人最后水火不容的形势,何艺恐怕也不可能同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要不,去找找弟妹?弟妹能耐大,说不定能帮上忙呢?”梁律师把烟在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按灭,咬牙说道。   “谁是你弟妹?”老罗眉毛一竖,问道。   “张警官啊,她不是……”   “你别胡说八道啊!”老罗连忙喊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儿可没有你弟妹。再说了,现在有麻烦的是你,又不是我。不差你那一顿饭,我早把你轰出去了,你信不?”   “小骡子,皮痒了是吧?”一个清脆却嚣张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特有的嗒嗒声。   听到这个声音,老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坐直了身子。   张静推门走进了会议室,下一刻却又退了出去,剧烈地咳嗽着:“你们放火啊。”她脸色涨红地说道,屏住呼吸,冲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吹过,会议室里顿时清爽了不少。   “小明哥,我可真服你,这环境你也能待得下去。”张静站在窗边,冷哼了一声,“说吧,有什么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别太过分的事,咱们能办就办了。比如九块钱两本的事,咱们现在就走都行,我户口本都随身带着呢。”   梁律师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估计在他的心目中,张静应该是一个或温婉或严厉的警官,可眼前的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神经病。   “张静警官是你的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梁律师脑袋一抽,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和老罗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腥风血雨似乎已经在会议室里弥漫开了。“我就是张静啊。”会议室里传来的并不是某个人的惨叫,而是张静柔柔的声音和一声轻笑。我们睁开眼,就看到张静轻掩着嘴,笑得正开心,只是偶尔看向老罗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凶残。   看来这丫头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   她走到老罗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揉捏着小腿:“快说什么事。姑奶奶可不保证心情好多久。”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把在法庭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间或夹杂着梁律师的赔礼道歉。   听完了我们的话,张静的目光在我们的身上流连许久,才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各为其主!”梁律师无奈地笑了一下,万没想到,张静却突然大笑了起来,看得梁律师一脸的不解。   “不行,太好笑了,我真忍不住了。”张静趴在会议桌上,用力敲着桌面。   我看了一眼老罗,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好了,你们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等我要和老罗划清界限,张静已经收住了笑,“司法局和律协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沐紫和何艺这边,你们要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尤其是何艺。梁大哥,何艺对你相当不满意了,是吧?”   “嗯。”梁律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让她给我出证明,难啊,以那个人的性格,她要是被判有罪,肯定是要拉上我做垫背的。”   “所以,你们得给这两位点好处,让她们愿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我们不解地看着彼此,一脸的茫然。   “静啊,我们能给人什么好处啊,钱人家不缺,你说给人辩护吧,我们现在还被剥夺了辩护权,不让参加这个案子了,你说这好处……”老罗为难地说道,突然看了我一眼。   “何艺我不知道,不过,小骡子,你这个想法挺不错,沐紫这边……”张静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小明哥还是单身啊!”   “我呢?”梁律师一脸挣扎地看着张静,“我这么大岁数,闺女都上大学了,再去干这事,不太合适吧?”   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一下子都喷了出来,边咳嗽边说道:“梁大哥,静跟你开玩笑呢,她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可是很严肃的。”张静板着脸,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算了,你们就没发现,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这句话让我们三个律师都是一怔,细细思考着,一层冷汗渐渐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   “太巧合了。”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对,太巧合了!”张静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想通过给自己制造危险来陷害对方。先不说心够不够狠,能对自己下手,单是陷害的话,也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关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梁律师紧皱着眉头。   “就是为了让对方陷入刑事案件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老罗说。   “小骡子说得没错,可一定要制造一种对方在谋杀自己的假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可她们两个全都想到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张静站起身,走到窗边,微皱着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给她们出谋划策?”我皱了皱眉,“这不可能吧,这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他可能会拿到遗产。”张静伸手从我面前拽走了案子的卷宗,翻出了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你们啊,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群笨蛋做朋友。”   我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张静,张静却端起水杯喝起了水。我只好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老罗一脚。   “姑奶奶,小的愚笨,请您明示。”老罗扔掉了所有的节操,腆着脸问道。“算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丢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两份遗嘱为什么会在同一天订立?”   “这个,大概是同一天被逼着立下的吧。”老罗挠了挠头发,说。   “作为遗嘱的订立人,你觉得,李铭知不知道这两份遗嘱在将来会引起纠纷,而且,最后可能都是无效的?”张静又问。   我们三个律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梁律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有些艰难地说道:“他应该是知道的。”   “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张静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摆着让遗嘱的受益人产生纠纷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可是,遗嘱是要在立遗嘱人死后才会生效的,所以最终获利的人肯定不会是李铭,那他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到我们的面前。   接过那两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我们几个人的脸色就全都变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之前发现那两份遗嘱有问题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张静说,“只不过这些鉴定需要点时间才能完成,我也不敢保证我的推测就是正确的。”   “所以你就由着我们胡来了?”我不禁苦笑。   “怪我啊?”张静仰着头,斜了一眼老罗,“谁叫小骡子撒谎了,我都快成恨嫁女了,他还有心思勾搭别的女人。”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梁律师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沐紫的孩子和何艺的孩子竟然都不是李铭亲生的,他恐怕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立了这么两份自相矛盾的遗嘱吧。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如果按现在这个情况,沐紫和她的孩子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可何艺毕竟和李铭是有婚姻关系的。法律上,也承认她的孩子是李铭的,如果李铭还活着,以此提出离婚,并剥夺何艺和孩子的继承权还好办,现在,她们俩的遗产继承根本就不受影响啊。”   “所以,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说着,再次打开了包,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我像不像小叮当?”她攥着文件,问道。   我们几个男人可没有这份闲心,一起动手抢过了文件,迅速打开,脸色一片苍白。   “这还真是……”对视了一眼之后,我们三个律师苦笑出声,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多月的官司,到头来,却被一个死鬼耍了个团团转。   “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张静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们,“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为了这点东西,我差不多把全市的公证处都跑遍了,好话说尽,腿都快折了才拿到手……小骡子,你那什么表情?”   听张静那么说的时候,老罗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静的个性我们实在太清楚了,说她跑遍了公证处我们信,但是说她好话说尽,这个我们可不信,她肯定没少威胁人家。   “弟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梁律师激动地把那份文件抱在怀里,“今天晚上谁也别走,我请客,要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吃什么的,无所谓啦,我正在轻断食减肥。”张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我这个腿啊,现在疼得都不行了,也没人可怜可怜我。”   老罗尴尬地看了一眼梁律师,不情不愿地把张静的腿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小心地揉捏了起来。   “嗯,舒服。”张静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将来哪天不爱当律师了,小骡子你完全可以戴上墨镜去搞盲人按摩啊。对了,吃饭那事,不用太好,我看万豪就行了。”   万豪酒店是我们这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饭菜的口味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消费水平还达不到去那种地方奢侈,但是价钱……   我偷看了一眼梁律师,果然,他讪笑着站起了身:“弟妹和老罗的感情真好。那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忙,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张静的协调下,我、老罗、梁律师、沐紫和何艺难得地出现在了同一间房间里。   对于我们的突然出现,满腹怨气的何艺本是不解,但当我们把张静从公证处那里带回的文件递到她和沐紫面前的时候,两个人竟对视了一眼,满是担忧。   “我们手里的那份遗嘱订立的时间要在这个时间之后,按道理,应该是我们的遗嘱有效吧?”沐紫渴求地看着我们。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在我国,公证遗嘱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其后出现的遗嘱即便时间在公证遗嘱之前,如果没有经过公证,按法律,仍然是以公证遗嘱为准。”   是的,张静差点儿跑断了腿拿回来的就是这么一份公证遗嘱。遗嘱订立的时间比沐紫和何艺手中的遗嘱都要早上半个月,只不过,这份遗嘱里的受益人是一个叫苏瑾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而且,沐小姐,放弃吧,你和孩子都没有遗产继承权。”我叹了口气,“你还年轻,相信以你的能力,养这个孩子应该不会太吃力,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小明哥会帮你的。”张静打断我的话,暧昧地插嘴道。   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为了给自己的后半辈子找个稳定的经济基础,我才不得已这么做的。不过,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我采取的是人工授精的办法。”   “为什么是她?”何艺突然不甘心地吼道。   “看来,你认识这个苏瑾。”张静似乎早知如此,一点都不意外地说道。   “她化成灰我都认得。”何艺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何艺口中的苏瑾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车轮下救了她一命的好闺蜜。只是就连何艺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这个一心向着她的好闺蜜却在背后和自己的丈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沐小姐,你策划陷害何艺这件事,恐怕也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手笔吧。”张静看着沐紫,问。   “你怎么知道的呀?”沐紫不敢置信地看着张静,“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呀。”   “你的朋友,也叫苏瑾,对吗?”   沐紫看了一眼何艺,点了点头:“她找到我说,看不惯何艺姐的做法,说能帮我拿到所有的遗产。”   “贱人!”何艺的脸颊扭曲着,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简律师,梁律师,罗律师,我现在聘请你们作为我和小沐的代理律师,去告那个贱人,一分钱都不能让她拿到。”何艺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沐紫,温柔地一笑,“妹妹,之前是姐姐对不起你,受了那个小贱人的蛊惑,咱们和解吧。你放心,姐姐的继承权还在,等拿到了遗产,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愿意嫁就咱俩一起生活,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挺可怜的。是吧,梁律师?还有,我们家那口子根本不能生育,那个小贱人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他们有什么资格跟我抢遗产?”   说不上是何艺有着精湛的演技,还是她真的是情到深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竟然还擦了擦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   梁律师想了想,才说道:“按照《继承法》的有关规定,被剥夺继承权主要是有几种情况,第一,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第二,为争夺遗产而杀害其他继承人的;第三,遗弃被继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继承人情节严重的;第四,伪造、篡改或者销毁遗嘱,情节严重的。你这种情况,原则上是不会被剥夺继承权的,因为沐小姐没有继承权。不过,公证遗嘱里涉及的继承人并不会因为和你的丈夫没有亲缘关系就丧失继承权,除非,这不是你丈夫的真实意思表达。”   “这不明摆着的嘛。”老罗突然冷笑了一声,“肯定是隐瞒了自己孩子的真实父亲,用欺诈的方式取得的遗嘱,这份遗嘱肯定是无效的。”   “那个什么苏瑾,”老罗看了一眼何艺和沐紫,“虽然她教唆你们俩陷害对方,但是教给你们俩的办法却有明显的可预知的危险性,一个不好就可能让你们俩没命,这个算是故意杀人了吧,老梁?”   梁律师点了点头。   “这就是涉嫌杀害遗产继承人了,可以剥夺继承权利。”老罗得意地说道。   “你们啊,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张静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忘了,你们现在都没有资格参与这个案子了。给她们留几句忠告吧,也算是你们仁至义尽了。”   “忠告啥啊,防火防盗防闺蜜呗。”老罗撇了撇嘴,说道。 第003章 百草枯萎   人一出生就口含一枚金币,一面写着平等,一面写着自由,这枚金币叫人权。   ——卢梭   1   “简大哥,你好像心情不太‘明媚’啊。”我一走进办公室,林菲就歪头看着我,问道。   “有那么明显吗?”我把手从胸口挪开,摸了摸脑袋,随手拿过她的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我拉着脸,就像别人欠了我多少钱一样。   更可怕的是,我的脸色灰白,透露着一股死气。   五分钟前,我刚停好车,要进大厦的时候,就被一个人拦了下来。那人和我一样也是光秃秃的脑袋,看上去五十多岁,只是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衣,满是污渍;脚上的一双鞋,鞋底和鞋帮是用鞋带勉强捆绑在一起的,就跟当年的乞丐朱亚文一样。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是檀香的味道,和老罗办公桌里那串高僧开过光的紫檀佛珠的味道一样。   “施主请留步!”他双手合十,站在我面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观施主骨骼清奇,与我佛有缘,但尘缘未了,恐有灾厄。贫僧这里有一道我佛加持过的护身符,暂且送给施主护身,待施主了结尘缘,我们或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   听着他文绉绉的话,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不等我说话,这个行脚僧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地藏王菩萨的挂坠递到了我的面前,同时抬起了头。   那个挂坠上有他的味道,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和尚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手,转身就走:“晚了,晚了,唉,贫僧又晚了一步啊。”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辛辣刺激着肺叶,无法言说的疼痛霎时传遍了全身,我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想要喘一口气都成了奢望。   我弯下腰,脸已经涨得通红、发紫,但我知道,最后它还是会变成青白,那是我死后的颜色。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了出来,我伸出右手,握拳在胸前死命地捶着,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虽没有改变他们前进的方向,却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没人愿意惹上麻烦。   大厦的保安从值班室里探出头,又缩了回去,片刻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向我靠近:“简律师,你没事吧?”   我摆手,回应着保安的关心,却还是靠着他的搀扶才站起了身。   “谢谢!”我掐了烟,摇晃着走进了电梯,按下了办公室所在的19楼。   电梯门合拢的刹那,我背靠在电梯轿厢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冰凉透体而入。每一次呼吸都给肺叶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疼痛让我浑身无力,顺着厢壁靠坐在了地板上。   那个和尚说得没错,对于我来说,什么样的护身符都已经晚了。但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别人宣告最后期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让我的心情非常不阳光。   要是老罗,估计这会儿肯定会冲上去,就算用抢的也会抢下行脚僧手里的那个护身符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迷恋上了搜集这种小物件。接连被律协和司法局训诫,让我们都感叹时运不济,他就开始想方设法琢磨一些能转运的东西,连求子求姻缘的都不放过。一时间,他的办公室成了各个教派漫天神佛的会议室。张静还给他淘来一本古色古香的破旧经书,对他说这是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大神父王喇嘛开过光的。那么一本破书被他珍重地带在了身边,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的周全。   能保护得了他才怪了,这个不学无术的玩意儿。   “简大哥,你没事吧?”林菲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你笑得就跟中邪了似的,吓死人了。”她轻抚着前胸,说道。   “没事,没事。”我连忙说道,幸好我没有头发,要不然汗水肯定让它们打缕了,林菲不会放过我的。   “今天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去趟医院。”肺叶的疼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   “有个案子,不知道该不该接。王律师说等你来了,定夺一下。”林菲说,手却拿起了电话,“不过,我觉得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   “不急。”我摸出两片药,塞进嘴里,边嚼边随口问道,“什么案子?连王律师都不敢做主?”   在我逐渐不再接触案件后,林菲口中这个从律所建立起就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王律师就渐渐成了所里的骨干。这小子也是大器晚成,刚进律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行政助理,直到2010年才成功通过了司法考试。   “是一个孩子误食了农药,送到医院之后医院不收治,家长想要告医院不作为,索赔五十万。”林菲递给我一瓶水,尽可能简洁地向我描述了一下案情。   “医院不收?”我喝了一口水,冲淡嘴里的苦涩,皱了皱眉,“那孩子服的是什么农药?”   “百草枯!”   听到这个名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难怪医院会拒绝收治了。   百草枯几乎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毒药,口服死亡率在90%以上。我国早在2014年的时候就已经全面禁止水剂在国内的生产和使用,只保留母药生产企业的水剂出口境外使用登记,允许专供出口生产了。   但是很显然,有些小作坊还是在私下里自行生产销售。   不过,这个案子说起来难度并不大。无论什么原因,医院拒绝收治病人都是违犯了相关法律法规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第二十四条规定:“对危急患者,医师应当采取紧急措施进行诊治,不得拒绝急救处置。”《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三十一条规定:“医疗机构对危重病人应当立即抢救。对限于设备或者技术条件不能诊治的病人,应当及时转诊。”   王律师作为骨干律师,这些法律条文不可能不熟悉,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隐情。   “王律师说,之前已经有好几家律所拒接了这个案子,接的话可能有风险。不过利润也很可观,当事人愿意按比例付费,让你决定一下。”面对我的质疑,林菲说。   这个案子的利润就连我也有些心动,几万块钱对于现在的我们可不是小数,足以支撑我们律所几个月的开支了。但隐隐地,总有一种不安围绕着我,想了一下,我才说道:“告诉王律师别着急,去查一下具体怎么回事,咱们再做决定。”   “我去吧。”林菲说,“服农药那孩子跟我是校友!顺便,我把药给你拿回来。”   “行!”我点了点头,看着林菲穿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多年前的一个案子。2006年5月,我们代理的一个和百草枯有关的案子。   那个案子的背景有些特殊,当事人一方是一个村子的村委会,而另一方则是一家和村子相隔不远的农药生产厂商。   大概在案发前三年,厂子和村委会签署了土地开发协议,在离村子不太远的地方建立了农药生产车间。厂子主要生产农药百草枯,并雇用了一批村民做工人,解决了村子里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   但是没过两年,双方的蜜月期就宣告结束,迅速进入了冷战期。起因则是在农药厂建立不久,村子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世。一年内的死亡总数比农药厂建立以前几年的死亡数量总和还要多,且大多都是突发疾病,在极度痛苦中不治而亡。   有从村子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就说,这事恐怕和农药厂的生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按这个叫王那厮的大学生的说法,生老病死虽然是自然规律,但在农药厂建立之前,村里去世的人都是自然死亡,因为疾病去世的是凤毛麟角,而且也从来没在短时间内死过这么多人。   百草枯是剧毒农药,这谁都知道。一旦保护措施不力哪怕只是废弃物的不当排放,都可能给当地的生态环境带来灭顶之灾,对人健康的损害就更是无法估量了。   当地村民于是认定农药厂为了控制成本没有对生产线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致使有毒物质渗入了地下,污染了水源,才导致了村民的死亡,要求农药厂支付巨额赔偿。   面对村民的指控,农药厂重金聘请了专业机构对生产线进行了评估。证实厂商的保护措施已经达到了国际标准,排放的废水以及固体垃圾均达到了排放标准,村民的死亡与农药厂的垃圾排放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从档案来看,农药厂建成后该村死亡村民的平均年龄是八十岁,远超我国的人均寿命,应该是自然寿命走到了尽头。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厂商还是愿意给家中有人去世的村民每户发放一万元的慰问金,而且这项政策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这恰恰成了村民索取高额赔偿的理由:没有错凭什么那么好心给我们钱?   那份评估报告也没有得到村民的认可,因为那是厂商找来的评估机构,是“收了钱的”,结果肯定向着企业。   在村民的要求下,村委会组织人马每天堵在农药厂门口静坐抗议,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不让人家生产。   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厂商将慰问金提高到了每户五万,可村民尝到了甜头,竟然将原先议定的每户三十万赔偿金提高到了五十万。   这么一来,厂商就彻底不干了,认为村民是寻衅滋事,扰乱正常生产秩序,直接报警将带头的几个人抓捕。而警方也在侦查后认为村委会有敲诈勒索嫌疑,经检察院批准,完成前期侦查后,将此案移交了检察院。   2006年5月,检察院对此案提起了公诉,法院则在此案指派我们作为被告一方的辩护人。   2   这个案子的事实非常清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村委会的做法都涉嫌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厂家的正常生产。至于是否是敲诈勒索,就需要我们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了。   我是不太愿意接这个案子的,一来我们刚刚打赢的几个官司给律所带来了几笔不菲的收入,虽然其中也有些损失,但我一向没什么上进心,老罗家里要求又不高,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给这个大投资方交代了;二来,对于一个事实特别清楚的案子,想要打赢,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老罗并不这样认为,他一向信奉看到的就是他的,没有赚到手就是损失。至于输赢,赢了当然最好,但是只要给够钱,其实输了也无所谓。因此极力鼓动我接下这个案子,大概是上一次帮助沐紫反诉的案子给他的教训还不够,他竟然撺掇我去代理村委会找厂商索取赔偿。   给他撑腰的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事不大的静。   “这事你想都不用想,作为农药生产企业,造成污染是必然的,只要能够证实他们确实造成了环境污染,那村民就不算敲诈勒索!”张静把老罗汉堡里的肉挑出来,放到自己的汉堡里,义正词严地说道,“小明哥,打击环境污染源是我们每一个公民都应该尽到的义务,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为了子孙后代,为了能吃到健康的绿色食物,这案子,我帮定你们了!”   “怎么帮?”我看着老罗抢走了我的汉堡,把他自己那个没有肉的塞到了我的面前,叹了口气,“就算证实了企业确实造成了污染,但是没有办法证明村民的死和环境污染有关,也没法儿证明村民没有诬告敲诈的行为啊。”   “第一,尸检,证明这些人死于中毒;第二,搜集农药厂的废弃排放物,证实死者的中毒原因与农药厂的垃圾排放有直接关系。”趁着张静还没来抢他带肉的汉堡,老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道。   “尸检,哪有尸体啊,现在都火葬了。”我摇了摇头,“再说,就连专家都检测过,说排放达标了。这案子,尽人事,听天命吧。”   “别放弃啊,小明哥,这可不像你!”张静伸手把老罗吃了一半的汉堡抢下来塞给我,“小骡子,小明哥意志颓丧,不是失恋了吧?”   “你看他跟谁恋过吗?”老罗奋力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老简这小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意志消沉的时候。”   “哦!”张静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小明哥,一切有我,我什么时候给你掉过链子啊。不对啊,”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猛地站起了身,“小明哥你不是女扮男装的吧?小骡子你一直不答应跟我结婚,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听到这句话,老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也差点儿一口水呛过去。   “矜持,矜持!”看着满餐厅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们,我拉着张静让她坐下来。   第二天一早,在张静的“邀请”下,我和老罗“自愿”开着车,载着张静和一个硕大的勘察箱抵达了这家农药厂。   对我们的到来,这家企业负责接待的人并不欢迎。那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说:“你们帮坏人打官司,你们也是坏人,不丢脸吗?”   我和老罗尴尬不已,这都是什么逻辑啊。   “你才是坏人呢,你人身攻击!”老罗忍不住嘟囔道。   张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让他闭上了嘴。   “对,他们都是坏人,我们不搭理他们。”她换上了一副笑脸,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妹妹,我是警察,我也不是来帮他们的。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们这里的垃圾排放口啊,我去拿点样本,回去做个鉴定。只要鉴定结果证明你们没有问题,那这两个坏人就没法儿对付我们了。”   这些话听得我和老罗不停地翻白眼。小姑娘倒是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你们不许去!敢进厂子一步,我就放狗咬你们。”她指了指我和老罗,带着张静走向了厂子的另一边。   “怎么到哪儿都拿我说事?”看着张静和那个单纯得有点过分的小姑娘的背影,老罗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抽出了一支烟,有仇一样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才是躺枪好吧?”我白了一眼老罗,愤愤不平地说道,“还有,别在这地方抽烟,你再把人厂子给点了。”   “我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老罗“切”了一声,“看清楚,哥今天抽的是电子烟,好几百块钱一根呢。这就叫品位!”   我没空去理解老罗那与众不同的品位,因为就在这时,远处走来的一行人已经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个二十多人的队伍,统一穿着白色的孝服,几个人合力抬着一口水晶棺。看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农药厂。   “我去,不用闹这么大吧。”老罗习惯性地把烟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一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   “还有完没完了?天天来天天来,也不怕臭了!”   我们回头,就看到接待我们的小姑娘双眼冒火,正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咋回事?”老罗问。   小姑娘看了一眼老罗,一脸的厌恶:“村里一个老太太,前几天死了,非说是我们厂子的缘故,不给钱就不下葬,天天抬我们这儿来恶心我们。”   “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头,这就是天意啊!”拎着勘察箱恰好赶回来的张静闻言双眼冒光,把勘察箱往车里一放,迎着那些人快步走了上去。我不敢怠慢,赶忙跟了上去,老罗心疼地捡起已经断成了两截的电子烟,也跟了过来。“我是警察!”张静向这些人出示了警官证。可让我们意外的是,这些人相互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上来交涉的打算,相反,人群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沉闷。   “警察了不起啊!”终于,队伍中有人喊道,“你们警察都是坏人,抓了我们村主任,现在连我们也要抓啊!”   “我的那个妈呀,你死得真冤啊,当官的都不给你做主啊!”一个抱着遗照的女人突然坐倒在地。她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娇弱无比,脸上化了淡妆,裸露在外的皮肤无比的白皙,和这些村民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哭声也是无比的娇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这一幕让我们面面相觑。   “误会,误会!”老罗赶紧上前,把我和张静护在了身后,“我们是你们村被抓那几个人的辩护律师,是来帮你们打官司的。”   这句话一出口,队伍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个女人大张着嘴巴,看了看周围,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   “能打赢吗?”“能赔多少钱?”“少于五十万我们可不干啊!”   下一刻,人群里突然爆发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吵得我们几个人头痛不已。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都给我闭嘴,你们还想不想赢了?”本就心情不好的老罗吼道,一指那个抱着遗照的女人,“你,你来说,棺材里的是你什么人?”   “我婆婆!”老罗的凶神恶煞彻底震慑住了女人,她缩着脖子,怯弱地说道。   “你老公呢?”老罗又问。   “我是!”一个戴着眼镜、一头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斯斯文文却腆着个肚腩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想打赢这个官司吧?”   “想啊!”听到老罗这么问,男人愣了一下,“我妈就因为这个死的,我怎么不想赢?”他擦了擦眼角,“不赢我怎么对得起我妈啊。”   “那好。”老罗点了点头,“但是我们现在缺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没法儿证明村里人的死和厂子的生产有关,我们得用一下你老娘的尸体。”   “这……”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小四,你妈死都死了,就当给村里人做好事了,同意了吧。”人群里有人喊道。   “敢情不是你妈!”男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嘿,我妈死得早,要不然我肯定贡献了。”那个声音讪笑道。   男人回过头,看着一脸殷切的张静和老罗,犹豫不决。   “她都跟咱们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也不差这一件事了吧?”人群里有人劝道。   “就是,你妈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好人,没少给咱们帮忙,这回这事,她肯定也愿意。”   “赔了钱不也有你一份吗?万一就差这点事,咱要是拿不到钱呢?”   听着村民七嘴八舌的劝说,男人有些焦躁,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行了,按你们说的办还不行吗?”   “那就行了。”老罗大手一挥,“你去跟张警官办手续。还有,你们这儿现在谁主事?我来你们这儿一趟,事没办成呢,先损失了,这钱谁给补上?”他摊开手,向这些村民展示着手里坏掉的电子烟。   只是那些村民此时已经一哄而散,只留下死者的儿子和儿媳妇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眼圈泛红的女人,老罗说什么也狠不下心说出要人赔钱的话了。   当天下午,张静就办好了手续,把老太太的尸体运回了司法解剖室。   老太太并不是因为案件死亡,原则上来说,属于应家属要求而进行的司法鉴定。陪同尸检这种事就落在了我和老罗这两个委托代理人的身上。   “老太太勿怪,我们也是为了你儿子好,为了村子好!”老罗站在尸体的脚边,双手合十,念叨个不停,“这官司打赢了,你儿子就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是正经的凤凰男,高材生,有家有室,前途无量的,你以为都像你啊!有我这一个还不够,天天想别人。”张静白了一眼老罗,手中的解剖刀用力划开了死者的胸膛。她用止血钳夹住伤口两边,向外一扒,老太太的内脏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张静俯身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们快看。”   我和老罗闻声凑了过去,身子俱是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虽然我们没见过几个死人的肺,但是这个死者肺的异常也是我们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在中下肺叶上,一个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囊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充斥着我们的视野,那简直就像是一个蜂窝,让人浑身发麻。   “肺部纤维化晚期的典型症状。随着炎性反应,肺纤维化泡壁、气道和血管最终发生不可逆的肺部瘢痕,也就是俗称的纤维化。炎症和异常修复导致肺间质细胞增殖,产生大量的胶原和细胞外基质。肺组织的正常结构被囊性空腔所替代,这些囊性空腔有增厚的纤维组织所包绕,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种蜂窝肺。肺间质纤维化和蜂窝肺的形成,导致肺泡气体交换单元持久性的丧失,最终人会因为呼吸衰竭死亡。百草枯中毒后期的一种明显症状就是这种蜂窝肺!”张静沉声说道,动手从肺部切了一块组织下来,“我拿这个去做毒理检测,你们两个,去问问死者去世前有没有什么不适。”   她动手对尸体进行了缝合,拿着切片离开了司法解剖室。   跑腿这种事,老罗才懒得干,回到律所,他直接拨通了死者儿子的电话。听明白了我们的问题后,男人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忆,过了片刻才说道:“大概是一个月之前我母亲开始感到不舒服的。她那时候受了点风寒,吃了药也没见好,说总觉得口干舌燥,嗓子还有灼烧的感觉,我们带她去了医院,也没检查出来什么。后来就是开始肚子疼,吐,大夫说可能是食管炎或者胃炎,打了几天药也没见好,前一阵子还开始尿血,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查出毛病来,最近这半个月,她总咳嗽,喘气也不是那么顺。”   “老太太死的时候,怎么样?”   “唉,别提多难受了。”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气,憋得脸都紫了。”   男人一边说,我这边便开始在网上查百草枯的中毒迹象,一条条的竟然都对上了,我冲老罗点了点头。   打赢这个案子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了。   但等待总是煎熬的,虽然只是短短的七天时间,我和老罗却犹如过了七年那么久。终于在一个下午,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了走廊里,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玩具的老罗“嗷”的一声就冲了出去。   “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他毫无节操地喊道。   我走出办公室,却见张静的脸色喜忧参半。“这是怎么了?”我讶异地问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张静在老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把两个档案袋丢到了桌子上,“小明哥,为了打赢这个官司,你愿意花多少钱?”   “还要花钱?”不等我说话,老罗已经瞪起了眼睛,“我们开律所,帮人打官司,那是为了挣钱,往里搭钱算怎么回事?”   “你能有点情操吗?”张静白了老罗一眼,“为了世界和平,为了子孙后代的健康,你就不能付出点?”   “世界和平关我什么事?”老罗哼了一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也用不着我操心!”   “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张静一脸的无奈,“我当初眼睛是有多瞎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罗赶紧说。   “门都没有。”张静一拍桌子,“后悔那也得你真成了我的人再说,要不然这事传出去我多没面子?”   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那两个档案袋,也明白了张静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脸色。   尸检报告证实老太太就是死于百草枯中毒,但是从农药厂提取回来的所有样本里却没有查到任何有害物质超标的迹象,这就有点奇怪了。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忘了一件事。”看着我的神色,张静笑了一下,“我提取了水和固体排放物,却忽略了空气。百草枯这玩意儿是会挥发的有毒物质,所以我准备再去一次。但是只有一个尸检报告也还不够你们用,我们要是能证明其他人也有中毒迹象,这案子就更保险了。”   “干了,多少钱都干。”我已经明白了张静的意思,咬了咬牙,说道,“你帮我们联系医院吧。”   “用你自己的钱啊,别动我那份!”老罗连忙吼道。   “素质,看看小明哥,那才叫觉悟。”张静站起身,拍了拍手,“明天早上,我们去拉人,车和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给所有村民都来一份体检套餐。”   “你这是先斩后奏啊。”我笑了一下。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我的心却也在滴血。要是换一个人跟我提这么一份方案,我不让老罗打死他算他命大。   距离正式开庭十天不到的时候,所有村民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那是一份我们完全看不懂的体检报告,能看懂的只有刺眼的账单。   老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出来的时候,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一周后我才知道,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买了几万块的模型玩具。“钱啊,还是用到自己身上舒坦。”他意味深长地跟我说。   “你是不是傻?”张静知道这件事后,气得直接把老罗踹出了办公室,“所有办案产生的开销都是要找当事人报销的,你这个蠢货!你花的都是我将来的彩礼钱啊!”   体检报告出来那天稍晚一点的时候,张静来到了律所,她再次交给我们一个档案袋,那里面是对农药厂废气排放的检测报告。这一次,她倒是志在必得,从农药厂的废气中检测到了严重超标的有毒物质。   翻了翻体检报告后,她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我们基本上就算赢了。   “你们看这个胸部的X射线报告。”她拿着一张片子指给我们看,“下肺叶上这些细斑点状的阴影,是百草枯中毒后的初期迹象,迅速发展后,等病灶融合就会呈现严重的肺水肿形态。就像这几个人的。”她又拿出几张片子,一一指给我们看,“等彻底发展到后期,就是那个老太太那样的,整个肺都像蜂窝一样。”   可惜,我和老罗都是医学白痴,根本看不懂。看着我们俩茫然的眼神,张静只好无奈地表示,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找专家出庭作证。如果我们能把这几个症状明显的村民说服,到法庭作证,那么我们就完全立于不败之地了。   3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案子差不多是我们解决得最轻松的一个了。   我知道网上流传着一个段子,看推理小说,只要看看还有多少页没读就知道这个案子到底结没结束。   跟老罗和张静这两个没节操的玩意儿学的,我也有点喜欢打脸了。很不幸地告诉各位读者,这个案子到这里的的确确就结束了,只不过和这个案子息息相关的另外一件事却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当我准备梳理证据,在举证期结束前将证据提交法庭的时候,张静意外地阻止了我:“活人的证据可以用,死人的证据万万不能用。”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反正离开庭还有时间,你们就跟着我跑跑另外一件事吧。”张静想了想,说道。   “不去。”老罗的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不过没什么用,这你们都知道了,他也就图个嘴上痛快。   第二天一早,在张静的带领下,鼻青脸肿的老罗开车,我们再次回到了村子里。这一次,张静直接带着我们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前。   站在这家的院门前,我竟有点怀疑,张静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家的院墙有一段都已经坍塌,满院子都是杂草,那座房子更是破败不堪,摇摇欲坠。这里似乎已经多年无人居住过,但房顶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却又告诉我,这里的的确确是有人居住的。   “王先生在家吗?”张静喊道。   屋门被人推开,门板却晃了一下,轰然倒地,这让我更加怀疑,这里是经常有人居住的吗?   死者的儿子站在门边,尴尬地看着我们。“真不好意思,太久没收拾过家里了。”他推了推眼镜,问道,“张警官,你这次来,是我母亲那边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差不多了。”张静点了点头,“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过几天就去把你母亲的尸体拉回来下葬吧。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咦?”她探头往屋子里看了看,却见死者的儿媳妇正把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装进行李箱,“王先生,你们这是?”   “哦,这边的事也快结束了,我们准备回家了。”王先生说道。   “你们平时不住在这?”老罗下意识地问道。   这个王先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怎么可能?我和我爱人在市里都有工作,这次要不是我母亲非要回来住几天,我们也不会回来的。早知道摊上这事,说啥我们也不回来啊。”他怅然道。   “你母亲平时跟你们住一起?”我一愣,连忙问道。   “对啊!”王先生点了点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留在了城里,和小妍结婚后就把母亲接了过去。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也该让她享受享受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追问道。   “有四五年了吧。”王先生不解地看着我。   “中间回来过吗?”我又问。   王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村里没什么亲戚,这还是我妈离开村子后第一次回来。”   “回来多久了?”   “这才不到半个月,我和小妍好不容易攒下的年假,谁想到就出了这事啊。”王先生再次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她一个人,太不容易了。节哀吧!”我胡乱应付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张静说得没错,死人的证据确实不能递交法庭。   农药厂的建立是在三年前,而死者离开村子到城里生活是在四五年前,这期间她并没有回来过;她出现百草枯中毒的迹象是在一个月前,而她回到这里则是在半个月前。按照张静的说法,死者中毒的时间有可能是在一个月前或者更早,她的中毒而死和我们正在处理的案子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一旦把这个证据提交法庭,反倒是坐实了当事人敲诈勒索的罪名。   “张警官!”我们转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死者的儿媳妇突然叫道。   “有事?”张静问。   女人看了一眼王先生,犹豫了一下:“谢谢你!”   “没什么,应该的!”张静笑道,带着我们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你是觉得,老太太的死有问题?”一转过转角,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小明哥,你也看出来了,死者的死和你们这次办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她到底是怎么中的毒?这个,难道不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一下吗?”张静说。   “研究个啥,这事和我们又没关系,又没人给我们钱。”老罗撇了撇嘴。   “你就知道钱。”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正义,正义是什么你懂吗?那是我们必须维护的东西!”   “那是你必须维护的东西!”老罗说。   “看来昨天揍得还是太轻了。”张静活动着手腕。   “别啊,一言不合就动手,这可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老罗连忙举起了双手,“你说现在咱们干啥去?我都听你的。”   “早这样不就完了?”张静斜了老罗一眼,说道,“我已经初步调查过,男的叫王那厮,不折不扣的凤凰男,他老婆蔡妍,纯正的孔雀女,这两个人的结合,简直就是绝配。在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结婚五年,一直没孩子。其他的情况,暂时还不清楚,就是我们要去调查的东西了。”   “王那厮,王那厮,这名字,怎么想的呢?”老罗忍不住笑道,“之前我还以为人家喊的是小四,原来是小厮啊。这名字,太难听了,在古代那不就是个打杂的吗?他在公司的地位恐怕也高不到哪去吧?”   “你们俩的也没好到哪去。”张静看着我们俩,冷笑了一声,“可别小瞧了他,人家可是外企的总监,正经金领。叫这个名字那是因为他母亲没文化,听评书里总有人这么叫,觉得挺好,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我却微微皱起了眉:“王那厮,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最早说村里人的死可能和农药厂有关的那个。”张静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却又感到后背一阵阵冷风袭来:“你们说,这个王那厮不会是为了赔偿款,故意给他妈下毒吧?”   “你这可冤枉人家了。”老罗竖起食指摇了摇,“凤凰男这个物种啊,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是就一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就是绝对够孝顺!”   “哼,看吧。”张静却是冷哼了一声,带着我们走进了村委会。   虽然村委会的几个头头都被抓了,但毕竟还有几个留下来维持机构正常运营的。张静带着我们径直走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正坐在办公桌后嗑着瓜子。   见到我们进来,这个女人只看了我们一眼,就说道:“村主任不在,书记也不在,啥也办不了。”   “大姐,我们不是来办业务的。”张静上前一步,说,“我们想找你打听点情况。”   “我啥都不知道,有事你等村主任他们回来再来吧。”看着张静的警服,女人戒备地说道。   “你误会了。”我连忙说道,“我们是律师,帮你们村主任和书记打官司的。”   女人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们的证件后,才匆忙站起身,招呼人给我们泡茶。   “我们村主任和书记啥时候能回来啊?他们没犯别的事吧?大法师,我跟你们说啊,我们那个村主任,人可好了,这些年没少给村里办好事,你看看就门前那路,那就是他跑上跑下跑出来的,要不然你们现在连村都进不了。他和我们书记可能就干错了一件事,同意建了那个农药厂,可那也是为了给村里人谋份差事,我们这个地方,种地能挣几个钱啊。”女人爆豆子一般说道。   “律师,律师,我们是律师!”老罗赶紧纠正道。   “啊,对对,你看,还是你们有文化,律师和法师,我就分不清。”女人说,“我们村主任和书记,现在咋样了?”   “还没开庭,目前来看,问题不大。”张静笑盈盈地说道,“大姐,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王那厮和蔡妍的事。”   “他们俩?”女人愣了一下,“他们俩也犯事了?”   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神情。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他们俩挺神秘的。”张静连忙说道。   “小厮那孩子啊,”女人想了想,才说道,“那可是我们村子里的骄傲,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农药厂有毒这事,还是他告诉我们的呢,要不然村里那些人不就白死了吗?”   “他那个人怎么样?”我问。   “那绝对是个好人。”女人说,“打小就听话,还聪明,要不然能考上大学吗?大学毕业就留城里了,还娶了个城里媳妇,把老娘也接过去享福去了。唉,就是这个老太太啊,太愁人。”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了?大姐,你详细给我们说说。”我连忙问道。   女人喝了一口水,这才慢慢开始了讲述。   王那厮是遗腹子,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他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老太太没上过学,但深知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王那厮培养成才。   只不过,老太太骨子里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认定了将来一定要抱个孙子。可偏偏儿媳妇蔡妍几次怀孕,检查出来的都是女孩儿。   蔡妍是人们口中的孔雀女,对老太太好得没话说,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她从没忤逆过她一句话,老太太几次住院,也是她不眠不休地照顾着。老太太想要个孙子这件事,她更是着急上火,拼着身体受损,也要把女胎打下来。   这么做了几次之后,她的身体却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原本以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老太太对她会好一点,可万万没想到,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老太太竟然撺掇王那厮离婚再娶。   王那厮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并没有同意母亲的请求,可这样一来,婆媳之间的矛盾却彻底无法修补了。   “我听说啊,老太太这回回村里来,就是生气回来的,小厮要是不和媳妇离婚,她就不回去了。”女人八卦道,“要说蔡妍那闺女,那真是好得没话说,干脆也跟过来,照顾老太太的生活起居。没想到,老太太就这么死在这了。这农药厂可真是,坑死了人了。”   女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唉。”老罗突然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再说生男生女也不是女的说了算啊,性别基因遗传于父体啊。没文化真可怕。”   “谁说不是呢?”女人也跟着叹了口气,“天天说我们是不下蛋的鸡,那还不是你们男人太没用了。”   这句话说得我和老罗都是一阵面红耳赤。   4   和村委会里那个女人的谈话对张静正在调查的事有什么帮助我们不知道。从村子里回来后,她就告诉我们准备庭审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事,她自己去办。   然而就在庭审前一天,张静却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律所,同时来的还有农药厂聘请的代理律师,好巧不巧的,又是和我们唱过对手戏的梁淼淼律师。   一见到我们,梁律师就把一个手提箱放到了茶几上,一言不发地打开,里面是一摞摞崭新的钞票。   看到这些钱,老罗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张静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梁律师。   “这里是四十万,是厂子给王那厮的赔偿。”梁律师一如既往地用他“温柔如水”的声音说道。   “这不合适吧?”我笑了一下,“案子还没结束,具体的赔偿数额咱们也还没议定,就算赔的话,也不应该只赔这一家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梁律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张静,而张静竟也瞪了他一眼。   “我只负责把钱拿过来。”梁律师说。   我看着张静,猜测着这里面是不是又有她什么事。她已经开口说道:“既然送来了,那就拿着呗,反正早晚都是要赔的。走吧,咱们一起把这个钱送过去。”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   我和老罗都没有动。“静,这钱不明不白的,收了容易出事。”我说。   “出事有我呢,你怕啥?快走啦,还有戏要看呢。”她一把拉起我,又踹了老罗一脚,硬生生地把我们带出了办公室。我和老罗只好不情不愿地开车拉着她去找王那厮。   在一家咖啡厅,我们再次见到了王那厮。他母亲的丧事已经结束,可他脸上的悲伤却还没有散去,见到我们,他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对那四十万块钱,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就近存入了银行之后,却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希望我们能陪他坐一会儿。   第二天就要开庭,我本打算回去继续整理开庭用的材料,可老罗和张静却本着不宰白不宰的原则,硬是拽着我回到了咖啡厅。   默默地喝了一杯咖啡后,王那厮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贴着藿香正气水标签的玻璃瓶子。   他摩挲着那个瓶子,脸上浮现出了纠结的神色。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张静叹了口气,问道。   这句话,彻底摧毁了王那厮心中最后的一点犹豫,他咬了咬牙,说道:“张警官,我想,我母亲的死恐怕另有原因。”   “为什么这么说?”张静笑着问。   “我回来整理我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他把那个瓶子递给了张静,“前一阵子,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吧,我母亲感冒,我爱人就给她喝了这个药。我捡到这个瓶子的时候,瓶子里有股怪味,我也上过大学,我知道,有些剧毒物质就是这个味儿。”   “你觉得,是你爱人下毒毒死了你母亲?”张静含笑看着王那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王那厮苦笑了一下,“我爱人是个好人,可因为一直没能怀上男孩儿,我母亲和她的关系并不好,一直撺掇我们离婚,我一直没同意。这事,我干不出来,小妍毕竟是想给我生个儿子才导致现在没法儿生育的,我要是抛弃了她,我还算是男人吗?”   “哥们儿,你这话说得对。”老罗竖起了大拇指,“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顶你。”   “我妈可不这么想,一哭二闹三上吊,小孩子那套把戏她都用出来了,处处刁难小妍。”王那厮又是一阵苦笑,“你说,小妍也是家里的独女,在家都是父母宠着,连重活都不让干,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说她不恨我妈,你们信吗?只不过那丫头心地善良,才一直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但是你现在却在怀疑她!这为什么?”我问。   “还不是钱惹的祸!”王那厮叹了口气,“我的家庭条件,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房价这么高,我一年的收入是不少,但离买房子还早着呢。当初和小妍恋爱的时候,她家里就不同意,说门不当户不对的,将来肯定出问题。可小妍就认准了我,最后以死相逼,她家里才同意的,还给我们拿了首付的钱。   “可是,我是男人啊,再加上我把母亲也接过来一起住,明面上她家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在他们家里,我一直都不太能抬得起头来。这么说吧,结婚这么多年,我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没来过我们家。小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经常劝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让家里人别再拿这事数落我。”王那厮放在桌子的手双拳紧握,脸颊微微颤抖,“大概就是两个月前吧,小妍刚做完手术,确诊以后都不能生育。我母亲开始逼着我们离婚的时候,我接了村里一个电话,村委会告诉我说,要向农药厂索赔,让我母亲回去也参与一下。   “这事,我不太同意,我母亲都那么大的岁数了,现在又不愁吃喝的,参与这事有什么意义啊。可小妍听说了这事,就一直撺掇我回去,说万一官司打赢了,我们就有钱买自己的房子了。   “现在一想,我母亲怎么就死得那么凑巧?”王那厮皱着眉,看着我们,“就刚好是在你们需要重要证据的时候,而且还就是因为百草枯中毒死的?我虽然不是学化学的,可也知道,百草枯中毒没那么快死,那是一个特别痛苦的过程,持续三个月,甚至半年才死都有可能。   “再说了,这些年,我母亲一直在城里,根本没在老家待过,怎么可能是农药厂的事?”   “我有点不太明白,你母亲的中毒迹象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发现呢?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医院没检查出问题来。”我问。   “唉。”王那厮长叹道,“是我对不起我妈。我太信任小妍了,家里的事一直是她跑前跑后,带我妈去医院检查也是她去的。我怎么那么笨,她都想好下毒了,怎么可能真带我妈去检查啊。”   “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张静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这样就等于承认你母亲的死和农药厂无关,那么这笔赔偿,你就一分都拿不到了。”   王那厮愣了一下:“可我家还有地啊,对地的污染难道就不要赔偿了吗?”“那不一样!”张静摇了摇头。   王那厮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掏出了银行卡:“四十万,能买回我母亲的命吗?不要就不要了,我就是不想我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的。蔡妍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狠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啊。我母亲欠她的,我这个儿子来替她还都不行吗?”   “那好吧。”张静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会查明这个案子的。这个,我带走了。”她晃了晃手里的那个瓶子,“你爱人现在在家吧?”   “她今天休息。”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失去母亲之后,还要失去自己的爱人了,王那厮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痛苦,“你们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我对不起她……”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老罗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在张静的示意下,我们离开了咖啡厅,留下王那厮一个人独自神伤。   当我们到蔡妍家的时候,蔡妍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和一双平底鞋,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脸上的神色有失望,也有怅然,更有一丝解脱。   “你们终于来了。”见到我们,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们会来?”我愣了一下。   “瞒不住的,不是吗?”蔡妍笑了一下,“我查过你们的资料,知道你们破过很多比这个还要难的案子。”   她站起身,走到张静的面前,伸出了双手:“走吧。”   张静看着蔡妍,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来请你配合调查的,在警方正式立案前,你还不是嫌疑人,用不着手铐。”   “谢谢!”蔡妍感激地说道。   然而,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张静并没有把蔡妍交给下面的警察,更没有送往看守所,而是带回了自己家里。   “你这样,不合适吧?”老罗纠结地问道,“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她连自己婆婆都能下得去手,你要抓她……”   老罗难得地关心了张静一次。   “哪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的?”张静白了一眼老罗,“听我的准没错,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们啊?”   “你坑我们的时候还少吗?”老罗反问,招来的自然是一顿毒打。张静刚刚挂到脸上的幸福笑容也变成了咬牙切齿的狞笑。   5   庭审进行得非常顺利,尽管因为有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张静未能出庭,但她提供的证词却得到了法庭的认可。再加上她提出的那条辩护策略,一个个重病患者在法庭上痛苦地咳嗽着,艰难地呼吸着,甚至不用他们说话,法官的眼里就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倾向。被告人敲诈勒索这条罪名最终被法庭裁定不成立。   而涉嫌寻衅滋事、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的罪名则因为没有造成重大损失,且确实事出有因,农药厂应该承担一定责任,法庭只判处了几名被告人一个月拘役,三千元罚金的刑罚。和之前调查期内的拘留期冲抵之后,几名被告人缴纳了罚金,便被当庭释放了。   在老罗的鼓动下,这几个人还没走出法院,便签下了另外一份委托书。由我们代理对农药厂提起了民事诉讼,当然,有了那几个在法庭上连话都没说就成功作证的证人,这就是另外一个毫无悬念的案子了。   庭审结束后的第三天,一脸疲惫的张静再次来到了我们的律所。   “小明哥,恭喜你们啊,又赢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有吃的吗?给我弄点。”   我赶紧从冰箱里找出几份快餐,放进了微波炉。其实我和老罗都用不着这东西,我们俩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但是自从张静把我们这儿当成她的据点后,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老罗不得已以他的名义购置了这些生活用品。   我不能代替老罗答应和张静结婚,但是鼓动他对张静好一点,还是可以的。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我有点心疼地问道。   “她啊,就那样。”老罗双脚搭在桌子上,背靠在椅子里,眼睛望天,说道,“这辈子就学不会对自己好点。”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小明哥成天在一起,怎么你们俩一点都不像呢?你看看小明哥,那叫一个绅士,你再看看你,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啊。你求我的时候可从来不是这个态度。”   “别管他,你们家小骡子有受虐倾向!”我看了一眼被张静骂了几句却嘿嘿笑了起来的老罗,无奈地说道,“你还没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几天没吃饭似的。”   “别提了。”张静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说道,“这几天厅里事多,我都快忙不过来了,只能抽空查查蔡妍那事。”   “这案子,你还没交给别人?”老罗愣了一下,“你这是要疯啊,你不知道蔡妍那人有多危险?”   “钛合金……那啥眼可不是小明哥的专利!”张静道,“你们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她把一个档案袋丢给了我们。   老罗打开那个档案袋,里面是王那厮交给她的那个瓶子里的残留物的鉴定,证实那就是百草枯。   “这不就证据确凿了吗?你还等什么呢?”老罗问。   “往下看,往下看。”张静拍着胸脯,喝了一口水,把嘴里的食物顺了下去。   “这……”当看到后面的鉴定内容时,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个贴着藿香正气水标签的玻璃瓶根本不是用来装藿香正气水的,而是一种女性口服液的专用玻璃瓶。这两种瓶子异常相似,只在瓶口处有一点细微的差别。好巧不巧的,张静也是这种口服液的使用者。   “那老太太肯定不能喝这口服液,不是给她那个年龄段的人用的。”老罗难得地脸色有些苍白,“这还真是一出大戏啊,老太太逼迫离婚不成,竟然想害死儿媳妇,没想到被儿媳妇发现,咔嚓,反杀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蔡妍是凶手吗?”张静茫然地看着老罗,说道,“叫你沉住气,看完再说话,你总记不住。你咋那么着急呢?”   “他长得就着急。”我落井下石道,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们俩别跟我打哑谜成吗?”老罗哀求地看着我们,“我不爱看字,你们俩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让静发现了瓶子上的标签是伪造的,你觉得,她能不查查是谁贴上去的吗?”我笑道,“估计是他太自信了,没想到我们静会查这些东西吧,连指纹都没清理。这个指纹,就是你嘴里那个孝顺的凤凰男的。”   “我怎么不太明白呢?”老罗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老太太给蔡妍下药,蔡妍没喝,王那厮却换了标签,结果蔡妍给老太太喝了。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他应该是逼着蔡妍把药喝了才对啊。”   “蔡妍死了,他又拿不到钱。”张静冷笑了一声,说,“不过他老妈要是死了,那就不一样了。从撺掇村里人告农药厂,到设计让老母亲回村,百草枯中毒死在家里,这一步步的,计划得可真是周密。”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他赔偿金也骗到手了,为啥还要告发他老婆呢?”老罗又问。   “那点钱够干吗?”张静叹了口气,“现在房价这么高,连房子一半都买不到。他这是舍小鱼钓大鱼呢。我都查过了,他最近和他上司,一个法国女人来往密切。”   “你说这何苦呢?”老罗摊了摊手,“他就答应跟蔡妍离婚,这事不就都解决了吗?”   “那可是凤凰男,离婚的话,他的脸往哪搁?就算害死了蔡妍,为了脸面,他也没法儿再娶啊。”张静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恐怕是他最理想的状态了,老妈死了,被老婆害死的,他忠孝不能两全,最后送走了老妈,关起了老婆。他就是受害人,接下来干什么都没人管,人们还得说他是个孝子呢。”   “这就是人心啊。”我苦笑,“毒环境不可怕,总有办法治理污染,可怕的是人性之毒,那几乎是和百草枯一样无药可救的剧毒。”   “简大哥,查清楚了。”林菲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天,太阳都已经西沉了。   “哦。”我揉了揉额头,“什么结果?”   “幸亏你小心,这案子咱们接了,肯定得输。”林菲在沙发上坐下,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哪是医院不接啊,这孩子,喝毒药到现在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医院从一开始就建议住院,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家里一听说要花一大笔钱,就说什么也不干了。说家里还有个男孩儿,马上要结婚。现在农村嘛,你不知道,结个婚比咱们城里人还费钱,不管住不住,城里必须有套房,还得有车。   “这孩子回家养了三个月,越来越不行了,家里一看,就又给送回医院来了。这时候说啥都晚了,大夫说没救了,留在医院只能尽尽人事,让这孩子走得没那么痛苦。这回家里又不干了,非说庸医害人,找了一群人来医院闹。我去的时候,看警察正把那群人戴上手铐往车里装呢。”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那就告诉王律师,这个案子,咱们就不接了。”   “简大哥。”林菲站起身,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事?”我问。   “我和那孩子聊了几句。”林菲说,“了解到别的情况。”   “什么情况?”   “那孩子今年刚考上研究生,家里边觉得一个女孩子念书没用,就不想让她念了,想找个人家嫁了,孩子不同意,天天被家里念叨。她妈就说她,别人家的女孩儿嫁出去都给家里挣了一大笔钱,就她,不挣钱帮弟弟结婚就算了,还拖累家里。”林菲犹豫了一下,“你说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家长啊?简直太可恨了。”   “有这个观念的,现在可不占少数,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也就是说说吧。”我苦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嗯。”林菲点了点头,“那孩子本来是想离家出走的。她自己说,那天吃完晚饭,她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可家里其他人都没有问题,我觉得,可能是她家里有人给她下的毒。”   “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武断啊?”我皱眉。   “武断什么啊。”林菲说,“我跟你说,今天警察一共抓起两伙人,一伙人是闹医院不作为的,还有一伙是闹着不让医院救的,说是花了十万块钱,跟孩子她妈都谈好了,配冥婚。你说她妈连这事都能干得出来,还有啥事是干不出来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沉吟了一下:“你罗大哥是怎么教你的?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嗯,他啊,”林菲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神色,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肯定会撺掇这家人告医院,然后我们去当医院的代理人。”   “你啊你。”我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你觉得,张警官那人会怎么做?”   “她八成会同意罗大哥的主意,然后亲自去抓人。钱也赚到了,案子也破了。”林菲吐了吐舌头,说,笑得更开心了。   我面带微笑地看着林菲,伸手拿过电话,按下了三个数字,将听筒递给了她。   我并没有责怪她在谈到这两个人时尽是戏谑,却没有悲伤。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笑着面对生活中的所有,无论幸福还是苦难,这不正是老罗和静希望看到的吗? 第004章 开膛怪杰   一个人对青年所做的最大坏事,无过于使他习于轻佻,轻佻产生出那种引人作恶的欲望。   ——德谟克里特   1   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奇怪的邻居。   她大概是在初春,冬雪消融的时候搬过来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二十来岁。   我只在她搬来的那天见过她一面。她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服,柔顺的长发束成马尾,扎在脑后,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儿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不是不想,而是,我有点害怕见她。   她和静长得实在太像了,以至于我唯一见到她的那次险些失态。   两个人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她们所从事的职业。我听其他的邻居说,这女孩儿在夜总会上班,上班的时间是每天夜里十点之后。   这是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现实,尽管她不是个坏人。我听说,她和其他邻居的关系都非常好,至少表面上如此。她有求必应,甚至还喂养了小区里的流浪猫,是个很有爱心的姑娘。   我只是无法接受她长了一张和张静异常相似的脸却做着必然要被警方处理的职业。   可是在这个晚上,也许是酷热的天气让我心绪不宁,也许是晚饭的几杯红酒让我失去了理性的思维,也许是短短几年的时间还不能消磨淡化我对张静的思念。总之,当我听到隔壁响起开门声的时候,我做了一件无比冲动的事。   我端着两杯老罗还在的时候就收藏下来的红酒打开了门。   我的邻居,和我唯一见到她那次的清纯不同。她穿着一条几乎刚刚包裹住臀部的大红色短裙,一双黑色的丝袜和一双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完美勾勒出了她诱人犯罪的线条;她穿了一件抹胸的衣服,大半的胸脯露在外面,一头长发披散着,额前的刘海儿挑染成了咖啡色,眼睛上画着极为夸张的眼影。整个人显得无比的妖冶。   看到我,她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个向来对她爱搭不理的人会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她并不怕我,她眼中的惊愕只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换成了好奇,微微侧头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要做什么。   “天真热啊。”我没话找话地说道。   “是啊。”她换上了一张职业化的笑脸。   “去上班?”   “嗯。”她点了点头。   “能陪我喝两杯吗?”我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住了,我的邻居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啊,我忘了,你还要赶时间。”我连忙说道,“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对劲。”   “不,没什么。”邻居掩着嘴,轻笑了一声,“反正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做谁的生意不是做呢?”   “谢谢!”我微微一笑,犹豫了一下,“你能换身衣服吗?你穿成这样我不太习惯。”   邻居看向我的眼神更惊讶了,她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等我十分钟,你先去洗个澡吧。”说着,她转身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走回屋子,坐到沙发上,不由得摇了摇头,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潜意识里,我竟然把她当成了张静吗?   十分钟后,邻居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换上了一身清爽的运动服,妆也卸了,一头长发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脸上的表情那么单纯,这让她和张静更像了,如果不是我早知道静现在在何处安眠,恐怕,我也会认错人吧。   看着我呆呆地看着她,邻居掩嘴轻笑:“我猜你会喜欢这种。不过我可先说好,我的服务费可是很高的。”   “当然。”我笑了一下,拿过钱包,数了十张百元钞票递给她。她想了想,却只抽走了一张。   “就当是做件好事吧,你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她说着,站起了身,“你都想要什么样的服务呢?”   我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喝一杯,听我说说话。”   邻居对我异常的表现已经彻底麻木了,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样,还真是……”   我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自己慢慢地啜饮了一口,才开口说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它可能有点惊悚,会让你不舒服,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是个律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邻居端着红酒,并没有喝,却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知道我的身份还是示意我可以继续了,权当是后者吧。   “那我们开始吧。”我想了想,“从哪里开始呢?”   那是2008年6月的一天,在广告公司上班的女白领小何没有上班,但那天她有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   公司拨打她的电话,却无人接听。相熟的同事便到她家中找她,可无论怎么叫门,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动静,再次拨打她的手机,却发现她的手机就在屋子里。   同事们担心小何出事,便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后打开了房门,扑面而来的却是浓浓的血腥味。小何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下的床单已经被发黑的血渍浸透。   她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脸上写满了绝望,早已死去多时。   案情被迅速上报刑侦部门,法医在初步尸检后证实,小何死于失血性休克,她的腹部被人剖开,子宫被人切除。凶手杀人后,又给她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   凶手的手法非常熟练,并没有伤及被害人的其他器官。警方判断,这个人对人体结构异常了解,甚至有一定的手术功底,很有可能是一名医生。   而小何,并不是第一个受害人,在此前的两个月里,已经有另外两名女性被同样的手法杀害。   三名被害人的身份极为特殊,除了正常工作外,她们同时还是人们口中的“外围女”。   遇害前,这三名被害人均曾与人发生性关系,她们的体内留有可进行DNA鉴定甄别的疑似男性凶手的体液,被害人的身体上更留下了疑似凶手的齿痕、指纹。   经比对,杀害三人的应是同一名凶手。   被害人遇害时,钱包里都放有大量现金,警方怀疑,她们应该是刚刚完成一笔交易。但凶手的杀人动机却让警方无法理解,他显然不是为财,更不是为色,唯独对被害人的子宫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是不是患有某种心理疾病?   凶手似乎还有某种强迫症,杀人后,他总会给被害人换身衣服。   从三个案子的共性来看,凶手显然应该是一个和三名被害人都有过交易的嫖客,因为现场并没有第三人的痕迹。可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人?   警方在数据库里已经匹配了两个多月,却始终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人。   转机发生在警方发起的一场扫黄打非行动中。一名失足妇女为了让警方减轻刑罚,供出了多个自己服务过的客人,其中一人叫杜华。据这个失足妇女供述,杜华曾自称一名妇产科医生,提出以免费的妇科检查和治疗来代替嫖资。   这条消息被专案组得知,迅速对杜华展开了调查,查明:杜华,男,34岁,身高170厘米,体重85公斤,某医院妇产科医生,单身,经常出入一些风月场所。   这与警方刻画的嫌疑人形象极为吻合,在一个下午,警方对杜华进行了传讯。   负责向杜华送达通知书的警察到医院的时候,杜华正在接待一个患者。   他耐心地向那个看上去已经三十多岁的女人解释着:“你的子宫之前受到很严重的损伤,已经不适合怀孕了,这不是试管婴儿能够解决的,再做多少次都是一样要失败的。”   他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磁性,脸上始终带着笑,一双眼睛散发着温和的目光,始终和患者对视着,让人下意识地会相信他的话。即便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但他的患者接受起来却并没有难受。   这两名警察并没有径直进去抓捕,而是就站在门边观察着他。   杜华是一个略显肥胖却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的男人。他理着平头,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斯斯文文的,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那个残忍杀害了三名无辜女孩儿的凶手。   但是坏人从不会把“坏人”这两个字写在脑门上。   女人站起了身,盈盈拜谢,转身离开的时候,和警察擦身而过。这两名警察从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浓郁香水味,熏得他们头昏脑涨。   杜华这时才抬起头,看到这两名警察,他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能让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吗?”他请求道。   两名警察本已放在腰间枪套搭扣上的手放了下来,点了点头。在他们的监视下,杜华迅速而又干净地完成了工作交接,换下了工作服。   看着警察拿出了手铐,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不用这个不行吗?”他哀求道,“我还得回到这地方吃饭呢。”   这个请求让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一个杀了三个人的凶手竟然还想着要回来工作,他对自己是有多大的信心?   这个要求警方自然不能答应,但贴心地找了件衣服盖住了他的双手。这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但杜华勉强算是接受了。   走出门诊大楼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看向了坐在花坛边的一个女人,那是他刚刚送走的那个患者。   女人神色哀伤,双眼无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当看到有抱小孩的人路过时,她的目光中总会流露出一丝羡慕。   “我想和她说两句话。”杜华指着女人说。   他的要求让两名警察很为难。   “我都这样了,还能干出什么来?”他抬了抬手,说道,“我就是想劝劝她,她可能会想不开。”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勉强同意了他的请求。   杜华走了过去,在女人的身边坐了下来。“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但是,你的身体真的不适合再做这种手术。一旦发生问题,可能会危及你的生命。”他叹了口气,柔声说道。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这也有错吗?”女人看着杜华,虽然笑着,却是无比的苦涩。   “为什么不领养一个呢?”杜华劝道,“想要孩子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那种最危险的办法呢?郑小姐,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杜医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有些东西,你是不会理解的。”这个姓郑的女人说道,两名警察却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她看向杜华的目光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缕寒光,就连她的笑容都略显诡异。   所幸,女人并没有对杜华做什么,而是上了自己的宝马车,驾车离去。   看着她的座驾,两名警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杜华却对着远去的车辆懊恼不已:“我忘了交代她,接下来一个礼拜内不能洗澡了。”   “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一名警察摇了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杜华的思维,都这个时候了,他心心念念的竟然是别人。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警方恼怒不已。杜华到案后对自己与三名被害人发生交易性质的性关系一事供认不讳,但对于杀人一事却坚决否认,坚称自己完成交易后就离开了。他自称从不在外过夜。   可他遗留在现场的痕迹实在太多,从现有线索来看,杜华也是最后与三名被害人有接触的人,他无法明确提供被害人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明。   警方最终还是将此案移交到了检察院,那时候,恰逢罗副检察长在外出差,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在对材料进行核实后,便对本案提起了公诉。   或许是巧合,亦或许这个检察官想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做了一些协调,法院把为杜华辩护的职责指派给了我们。   2   “那个杜华医生,肯定不是凶手吧?”趁着我喝酒的间隙,我的邻居抿着红酒,突然问我。   “是因为他被抓住得太早了吗?”我下意识地问道,“故事刚开始就被抓住的人,虽然一般都不是凶手,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哦。”   “不是啊,你这人真好玩。”邻居突然笑道,“他那么好的人,那么关心病人,怎么会去杀人呢?”   “可他去找小姐啊。”我忍不住反问,“这样的人,能被称为好人吗?”   “简律师,你这话说得可不对。”邻居正色道,“你可以说这样的人道德上不干净,但是你不能说他是坏人。就像我,虽然在做那种事,但如果我真的是坏人,你会邀请我来喝酒吗?就像你,邀请我这种人喝酒,听你讲故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你是不是也是坏人呢?”   我愣了一下,竟然无从反驳,同时又有些欣慰。她的观点,竟然也和静如此的相似。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没有绝对正确的事,也没有绝对错误的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必然存在两面性。   好的,让这个社会健康发展;恶的,便试图将这个社会带入混乱。   法律就是人性的底线,它不会限制你去做好事,但它明确地规定了什么是守法,什么是违法,并用惩戒违法的恶去保护守法的善。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水准都达到能够不损害他人,主动维护他人利益的时候,法律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当然,这不过是张静一心妄想的乌托邦罢了,因为人性之恶与善永远是相伴相生的,永远是有对比才有区分的。   而我,明知那只是个乌托邦,却直到今日还没有放弃努力。   见我一副失神的样子,我的邻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简律师,我逗你的,你说的这个杜华,其实我也认识,他帮我看过病。他要是凶手的话,杀了三个人,不太可能现在还能在医院上班吧?”   我愣了一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才继续讲下去。   当张静听说我们要参与到这个案子里的时候,不等我们打招呼,她就已经带着卷宗来到了我们的办公室。这份卷宗帮她从我的手里讹到了一份比萨,当然账是记到老罗头上的。   老罗觉得这笔买卖赔了,因为这种卷宗不用张静,我们也能从法院拿到手。但是这种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是不敢说出来的。   “信不信我把你打成比萨?”这种话张静绝对说得出来,这种事,她未必能做得到,但肯定不介意去试试。   在张静提供的这份卷宗里,我们注意到:第一,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在下手的时候,被害人是毫无防备的,凶手要么是被害人极为信任的熟人,要么就像警方推断的那样,是刚刚完成交易的杜华;第二,法医在死者的身体里检测出了麻醉药剂和兴奋类药剂的成分。   “可以这样认为,凶手在杀害被害人之前,对被害人进行了局部麻醉。换句话说,被害人是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剖腹取走子宫的。”张静毫不在意地一边吃着比萨,一边指着那些血腥的照片说道。   这个猜测让我和老罗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也太残忍了。”老罗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道,“道上也没有这样的人啊。”   “什么道上?”我茫然地看着老罗,却见他紧闭着双唇,一脸惊恐地看着张静。   我愕然转头,就见张静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咋了?”我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没事。”张静耸了耸肩,吮着手指,“现在的变态多了去了,有些人就是享受这种感觉,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他却乐在其中。”   “不过,我倒是基本可以肯定一点。”她叼起吸管,说道,“这个杜华很有可能并不是凶手。”   “为啥?人家专案组辛辛苦苦几个月,还不如你看一遍卷宗整得明白?”老罗心疼他那几十块钱,没好气地问。   “你想啊,这杜华是什么人?嫖客啊。嫖客只想着扒人家衣服,会想到给人穿衣服?”张静说。   这一句话让老罗哭笑不得:“专案组会那么笨,连这种事都想不到?”   “是压根儿没想。记住了,小骡子,女人永远比你们男人更了解男人是什么德行,尤其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时候。”张静得意地说道。   “记住了,以后走到哪儿我都带着你小明哥。”老罗没好气地说道。   “那按你的说法,凶手应该是个女人了?”我翻看着卷宗,随口问道。   “还真没准儿。”张静说,“给死者穿上衣服,在我们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一个多余的附加动作,可以推断出一些嫌疑人的基本特征。凶手要么和死者有很深的感情,不忍心让她们光着身子,要么就是个女人。我倾向于后者,三名被害人之间目前没有发现有任何关系,嫌疑人不太可能是她们共同认识的人。杜华作为一个嫖客,对她们也不可能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女人不一样,女人会在乎女人,给被害人穿上衣服就是想让她走得有尊严,不会被你们这群臭男人看光。”   “你能不能别总这么人身攻击?”老罗无奈地说道。   “都别闹了,你们来看这个。”我劝阻了两个人的争论,将那份档案的一页递给他们,“你们看,卷宗里并没有提到杜华是从什么地方拿到麻醉药的。”   “他是大夫啊,要拿到这个太简单了。”老罗满不在乎地说道。   “就因为太简单了,才不正常。”张静说,“小骡子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这么重要的东西,负责办案的警察却没有说明来源,这说明什么?”   “他们也没弄清麻醉药究竟从何而来。”我微微一笑,“或者,他们也陷入了惯性思维里,认为杜华既然是医生,理所当然就应该有麻醉药。”   “小明哥孺子可教也,果然没白跟着我混,不过,我可不认为这是惯性思维的事,警察的思维和你们一般人的思维模式不是一回事。”张静说着瞪了一眼老罗,“你就不能学学小明哥?整天不学无术混日子,怪不得我妈看不上你。”   “咱们三个人,有你们两个人动脑子就够了,至于我,”老罗用力弯起了胳膊,展示着他强壮的肌肉,“只需要动手就可以了。”   “能打得过我的时候再说这话吧。”张静白了老罗一眼,“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哎,你不是故意的吧?我告诉你啊,罗杰,要让我发现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故意不招我妈喜欢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把最后一块比萨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站起了身,“走,小明哥,咱现在就去查查这事。”   老罗开车,我们一行三人首先来到了杜华就职的医院,找到了药剂师,向他询问医院有没有麻醉药丢失的情况发生。   对我们的问题,药剂师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神情冰冷地答道:“我们这里的流程很严格,从药品进院到使用到患者的身上,每一步经手的人都要签字,每天都会核查。如果发生药品丢失的事,不用你们,我们院里就先炸开锅了,一个人出问题,整条线都要挨罚。尤其是你们提到的麻醉药,这更是严格管控的,至少,在我值班的时候,绝对没有发生麻醉药遗失的事。”   “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医生在开药的时候故意开大剂量,然后私自留存起来一部分。”我问。   “那更不可能。”药剂师冷哼了一声,“麻醉药这种东西,流出去太容易出事了,我们开这种药都要三个人签字确认的。”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我微微一笑。   从这里没有得到杜华有麻醉药的线索,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有些高兴,这排除了杜华能够取得犯罪工具的一条途径。   接下来,我们差不多用了两天的时间,跑遍了市里的所有医院和可能流出麻醉药的地方。得到的结论却都是一样的,他们的麻醉药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绝对没有多余的药剂流出。   换句话说,如果检方不能证明这些麻醉药剂和杜华有关,那么他们的指控也就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证据。   对于打赢这个官司,我又多了一些信心。   “不会是从黑市拿的药吧?”在开车去往看守所见杜华的路上,老罗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绝对不可能。”张静坐在副驾驶位上,肯定地说道,“如果杜华是从黑市拿的药,我们早就顺藤摸瓜,干掉一个大型的犯罪团伙了。这种事,作为警察,还是省厅的警察,我不可能不知道。”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看守所会见室里,白白胖胖的杜华坐在我们的对面,一脸哀求地看着我们。   “你这话还是等法院判了再说吧。”老罗跷着二郎腿,撇着嘴,不耐烦地说道,“我是真不爱接你这个案子,你说你干的那都叫什么事啊。”   “老罗。”看着尴尬的杜华,我低喝了一声。   “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聊。”老罗哼了一声,站起了身。   “杜医生,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我就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把那三个人死亡当天你都干了什么告诉我,一点细节都不能错过。”我想了一下,问。   “我能干什么啊。”杜华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通过QQ和这些人联系上了,谈好了价钱,下了班,我就去她们住的地方,交钱,干活,完了回家。”   “有谁能证明吗?”我皱着眉问道。警方提供的卷宗里说杜华并不能提供不在场证明,但这并不排除在那种紧张的状态下,他忘记了自己在回家途中见过什么重要的证人。   杜华依旧是一脸苦笑:“这么多天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你说我干这事,敢让别人知道吗?我又是一个人住,回家的时候都快后半夜了,一个能给我作证的人都没想到。”   “那这件事可就有点麻烦了。”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法医在尸检的时候发现被害人的体内有麻醉药和兴奋剂的成分,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线索吗?”   “兴奋剂我知道,那是我给她们用的。”杜华挠了挠头,“麻醉药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要给她们用兴奋剂?”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张静突然问道。   “当然是为了更尽兴。”杜华说。   “这些兴奋剂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张静又问。   “很多药物里都有兴奋剂的成分,像一些感冒药里就有,我只不过是提纯了一下。”杜华解释道。   “哦。”张静点了点头,却一直皱着眉,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想明白。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吗?而且是妇产科医生,一个男性,做这份工作,很难让人理解吧?”我问。   “这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提到自己的职业,杜华就像换了个人,一脸的骄傲,他推了推眼镜,说道,“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所以在我们眼里,只有病人和健康人两种人,性别只是生理结构上的区分而已。至于为什么当医生,因为我出生在医学世家,当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从小的理想。”   “你倒还挺伟大的。”抽完了烟的老罗回到会见室,一听杜华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你啊,长得也还说得过去,虽然比我差了点,工作也不错,收入肯定不低,隔三岔五再收点红包……”   “罗律师,虽然你是我的辩护律师,但你这样说,我也是要反驳的。”杜华突然打断了老罗的话,“做人得对得起良心,给人治病是医生的本职工作,怎么还能收人红包呢?至少我从来没这么做过。”   “好好好,算我没说。”老罗连忙摆手,“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说你有钱有才有样,怎么就不能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偏偏去干那种事呢?”   听到老罗这么问,杜华的脸色有些纠结,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有一些特殊的嗜好,有些嗜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说这是变态。很不幸,我就是人们口中的变态。”   “我是真不愿意接你这个官司。”老罗咂了咂嘴,说,“我这个人,也有特殊的嗜好,我有严重的道德洁癖。”   “别,千万别。”杜华赶忙说道,“简律师,罗律师,我听说过你们,你们代理的官司,准赢。我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杜医生,你得明白一件事。”我严肃地说道,“我们并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法律也不能把一个有罪之人说成是无罪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之所以能够打赢那些官司,是因为我们的当事人本来就是无罪的,我们只是还原了事实的真相。”   “我也是无罪的啊,我都说了我没杀人,可是没人相信我啊。”杜华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还有点积蓄,只要你们能证明我不是凶手,我愿意都给你们。”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良心、正义。”老罗严肃地说道,在杜华失望的神情刚刚浮上脸颊的时候,他接着说道,“作为你的辩护人,查明事实真相,维护你的正当利益,这是我们的义务。”   听他这么说,杜华才松了口气。不过,老罗可不是那种大义凛然的人,张静怀疑的目光还没飘到他的脸上,他就已经说道:“不过你已经提出了愿意加钱,这种事我也不好拒绝,就当是清洗你污染我纯净道德的服务费吧。”   3   离开了看守所,我们三个人研究了一下,我和老罗决定再去一次医院。   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一旦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杜华是无罪的,就必须通过他平时的为人去打动法官,至少争取可以从轻处理。   张静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和我们一起:“有点不太对劲。杜华已经承认自己对被害人使用了他提纯过的兴奋剂,但是卷宗里却一个字都没有提,我得回去再查一下。”   “那好。”我点了点头,“后天开庭,明天,我们再碰一次。老罗,你开车送小静回去,我自己去医院就行了。”   老罗有些纠结地看着我:“要不,我去医院,你开车送她回去?”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张静接了个电话后,突然说道,“厅里有人正好在这边,你们赶紧去吧。”   老罗长出了一口气,拖着我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至于吗?”我看着像逃命一样的老罗,忍不住问道。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要是一个不小心,我这辈子就栽到里边了。”老罗心有余悸地说道,“你是没看她听杜华说提纯兴奋剂时候的样儿,两眼冒光啊,我看她回去也不是查卷宗的事,没准儿是去研究怎么给我下药了。”   “我觉得……”我看了一眼老罗,“你把自己看得实在是太高了。她要解决你,根本不会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法,我们静啊,要的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   对于杜华被警方拘留,可能牵扯一宗连环杀人案这件事,警方虽然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过,善于捕风捉影的媒体早已经把杜华描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   尤其是他的职业,更是让这些记者如同找到了新鲜大便的苍蝇,兴奋不已。   “医生凶残杀人,患者安全何在?”   某网络媒体就以这样的标题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尽管被害人与杜华之间并不存在医患关系,杜华做那些事的时候也并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可这个惹眼的标题已经成功吸引了大众的视线,在患者和医生之间建立起了对立关系。   我们再次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保安数量至少增加了一倍,而且个个神情紧张,目光审视地看着每一个不属于医院的人。对于那些一看就不怀好意的人,至少有三名保安随时在他们身边游荡,以便在事发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控制事态。   派出所甚至在这里设置了临时治安点,一名警察就驻守在这里。   杜华的同事们看见我们更是如临大敌,紧张不已。   “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在一间会议室里,老罗看着平日和杜华走得比较近的一群人,笑了笑,“我们是想知道杜医生平时为人怎么样。”   “还说不是来找麻烦的。”一个小护士撇了撇嘴,“都八卦上了,告诉了你们,你们不一定怎么说呢。”   “怪我了。”我拍了拍额头,掏出了律师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律师,负责为杜华医生辩护。我想,你们作为他的同事,也不希望他真的被判有罪吧?”   原本我以为,说完这句话,会让这些人放松下来,畅所欲言。万万没想到,听我说完,这些人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犹豫、戒备的神情。   “你们这是?”我不解地问道。   “杜医生,是个好人吧?”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护士说道,她的话语中竟然带着些不确认,目光更是询问似的看着身边的同事。   “也许,算是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点了点头,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觉得,可能他才是个好人,我们都算不上。”   “老先生,你能说得明白点吗?”老罗皱了皱眉。   “不好说。”老医生突然站起了身,叹了口气,“你这是让我们自我批判啊。”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下:“那,我来问吧,你们只需要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这样,你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   这些人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杜医生从来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是吗?”   “是的。”   “杜医生在给病人诊治的时候,开的也都是便宜的药,是吗?”   “是。”   “杜医生从来没有和病人发生过争执,是吗?”   “是。”   “杜医生,可能还自掏腰包帮助过病人?”   “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护士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这很简单。”我笑了一下,“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事吧。何况,老先生刚刚还说,和杜医生相比,也只有他还能算个好人,那就不言而喻了,也只能是业务上的事。”   “那个,别怪我们。”护士有些苦涩地说道,“杜医生也许是个好医生,是个好人,但我们真的不认为他是个好同事。”   “我没猜错的话,恐怕就是因为他,你们每个月的收入要少很多,科室的绩效考核恐怕也不会很好吧?”我笑道。   “是。”护士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想这样,进入这个行业的那天,我们都发过誓。可是,上边是以科室的经营业绩作为考核标准的,我们也没办法。”   “我理解!”我点了点头,“谢谢你们!离开了这个制度,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会是德高望重的好医生好护士。”   那个晚上,我和老罗都没有回家,就在办公室里整理一天后要用到的材料。可我总觉得心绪不宁,似乎缺了点什么。   “说我有受虐倾向,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听我说完,老罗嗤笑了一声,“不就是静没在这儿闹你嘛,要不要把她叫过来啊?”   “对,就是她。”我一拍额头,想通了到底是什么让我不安了。张静说过,她觉得那份档案有疑点,要回去帮我们查一下,可到现在还没给我们回复,“静那边,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那丫头办事,你还不放心?”老罗白了我一眼,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身子也忍不住颤抖着。   “咋了,你可别吓我!”我霍地起身,走到老罗的身边,担忧地问道。   老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说道:“老简,今天啥日子?”   “星期三啊。”我看了一眼日历,随口答道。   “今天是庭前交换证据的日子。”老罗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给忘了。”   我的脸色也是一阵苍白,颤抖着掏出手机,才发现它早就没电关机了。“你手机呢?”我问。   “忘充电了。”老罗苦笑道。   “这回麻烦大了。”我一下子瘫倒在沙发里,“还好还好,现在就是试行,还没正式确立,要不然咱们的证据就全都不能用了。”   “说的好像咱们有什么证据似的。”老罗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极为丧气的话。   麻烦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原本约定好第二天要和张静碰面,可我们在办公室整整等了一天,张静却并没有露面。其间我们多次拨打张静的电话,却始终提示关机。   老罗硬着头皮给张静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张静的母亲却告诉我们,静前天接到了一个临时任务,手机关机,叫我们不用担心。   前天去接她的那个同事并不是接她回厅里,而是直接带她去了外地。   无法指望张静那边的发现,我们头一次带着忐忑的心情出现在了法庭上。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在质证阶段,我清了清喉咙,起身说道,“我们注意到在警方的调查卷宗里提到,被害人有被局部麻醉的迹象,警方也说被害人是在被局部麻醉的状态下被杀害的。但是在这份卷宗里,对于麻醉药的来源却并没有说明,我们对此展开了调查,在全市范围内,可能流出麻醉药的地方都没有发生麻醉药剂丢失的情况。麻醉药从什么地方而来?这一点非常重要,显然警方和检方没有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给被害人注射了麻醉剂,这就与案发现场不符。我的当事人既然没有给被害人注射麻醉剂,那么他谋杀了被害人这个推测也就是不成立的。”   公诉人看着我,笑了一下,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冷。   “简律师和罗律师昨天没来参加证据交换,真是一个大损失。”公诉人起身,慢慢说道,“被告,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在上学的时候学过药剂学吗?”   “学过。”杜华点了点头。   “你承认对被害人使用过兴奋剂,这些兴奋剂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是我自己利用其他药物提纯的。”   “这么说,你有能力通过市面上常见的非处方药物提纯制作出某些违禁药?”   “可以这么说。”   “反对,公诉人是在有意误导我的当事人。”我喊道。   审判长看了我一眼,说道:“反对无效。”   “谢谢。”公诉人向审判长微微点头,继续问道,“在你能够提纯制作的违禁药里,包不包括麻醉药剂?”   杜华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我一眼,我也在紧张地看着他。   “被告,请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公诉人喝道。   “是的,我能。”杜华下意识地答道。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苦笑不已。   “但我并没有做那种东西。”杜华突然喊道。   “我没问你这个,我只问你有没有能力做到。”公诉人笑了一下,“审判长,辩护人,很显然,被告是有能力取得麻醉剂的,他自称没有做过这种事,这一点并不能得到证明。至于他是否将麻醉剂用到了被害人的身上,我们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推理就够了,他承认让被害人服用了他提供的兴奋类药剂。   “另外,”公诉人继续说道,“我们在被告人的家中搜查出了一套制药设备,还有一些用于制作兴奋剂和麻醉类药剂的材料,这些证据已经提交法庭了。”   “辩护人,请对这部分证据进行质证。”审判长提示道。   我略有些艰难地站起了身,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让我们在庭审中彻底陷入了被动,这让我自责不已。   “被告,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私自制作那些涉嫌违禁的药物吗?”我问。   杜华犹豫了一下:“是给我一些朋友做的。”   “为什么不建议他们从正规渠道取得这些药剂呢?”公诉人插话道。   “如果能从正规渠道买的话,还用得着来找我吗?”杜华忍不住反驳,“我这些朋友,有些是轻度失眠,医生不建议服用安眠药。有些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碰了毒品,他们不想让警察知道,想依靠自己的毅力戒毒,而我提供给他们的就是一些成瘾性不强的毒品替代品。”   “原来你还参与制毒。”公诉人有意无意地说道。   “公诉人,请注意你的言辞。”我拉下了脸,“我的当事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提供给那些人的是毒品的替代品,是帮助他们戒毒的。而且,被告,请你告诉大家,你是无偿提供这些药品的吗?”   “是的。”杜华点了点头。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将目光转向审判席,“对于昨天我们未能按时参加庭前交换证据的事情,我表示很抱歉,耽误了各位的时间,但是请相信,我们并不是有意的。事实上,昨天我们去调查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我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露出了倾听的神色,才继续说道:“我去了本案被告人的医院,我想知道被告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请注意,我说的是可能,在法庭判他有罪之前,我们任何人都不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   “我们了解到,被告人杜华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他在工作中从未收取过患者的一分钱红包,甚至,有时候他还要自掏腰包给那些拿不起钱的人治病。而他在给病人治病的过程中,开出的药都是效果好但绝对不会浪费患者一分钱的药。就因为这个,他所在的科室绩效考核常年排在医院的后面,让同事对他非常不满。但他一直坚守着这个原则,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和病人发生过争执,他的患者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凶手吗?不,至少我不相信。”我笃定地说道。   “简律师。”公诉人笑了一下,说道,“事实上,很多犯罪分子在罪行暴露前都被周围人认为是好人,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礼貌、更有爱心。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好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嫖娼呢?”   “嫖娼就一定是坏人吗?”我忍不住反唇相讥,“希特勒倒是一生克己,结果呢?”   但是我知道,这种口头上的痛快对我们这次的辩护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我参加过的最糟糕的一次庭审了。   法庭虽然没有当庭宣判,但我们很清楚,一切都已经注定了。除非我们能找到另一个凶手,否则杜华注定要偿还那三条人命的债。   但他真的不是凶手吗?   我突然间不太确定了。   4   我和老罗疲惫不堪地回到律所的时候,张静正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怒容,制服外套随手扔在了一边,衣服上满是褶皱。   “你这是怎么了?”我讶然地问道。   “我被骗了。”张静冷冷地说道,“我给你们拿来的卷宗和检察院给法院的卷宗根本不是一套。”   “我们知道了。”我苦笑了一下,“没事,怨我,这东西应该去法院拿的。”   “我被骗了啊。”张静恼怒地喊道,粉拳不停地砸着沙发,“小明哥你到底有没有get到重点啊!我们领导,那个混蛋竟然敢骗我,明明派谁去都行,非得让我去,还说什么绝密任务,连手机都扣了。结果就签个字那么屁大点事,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参与你们这个案子。”   “你参与了也未必有什么用。”老罗叹了口气,“检察院那边的证据做得太扎实了。我都怀疑罗老五也是借口出差,现在指不定在哪偷笑呢。老简啊老简,你的钛合金狗眼,这回变成瞎眼了。”   “我不信!”张静看着我,无比坚定地说道,“小明哥的眼光肯定不会有问题,一定是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还不如去劝杜华认罪,再供出几个吸毒的,争取立功减罪呢。”老罗瘫在椅子里,说。   “我丢不起那人。”张静沉着脸,一把拉起了老罗,“走。”   “干啥去?”老罗有气无力地问。   “回现场。”张静干脆地说道。   我们最先回到的就是系列杀人案最后一个案子的案发现场,按张静的说法,这里的痕迹应该是最新鲜,最容易发现问题的。   同时,这里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清理的现场。   自己的房子里发生了凶杀案,房东根本没心情过来看一眼。   “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本本分分地出租个房子,还摊上了这事,我找谁说理去?”房东替我们打开了门,唉声叹气地说道,“也就是我房子多,这一个房子的损失不算啥。唉,这房子想要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房门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和老罗同时转身,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张静也皱了皱眉。   “这什么味儿?你洒香水了?”张静问房东。   “我一个大男人,用那玩意儿干啥啊。”房东也是一脸的不适,“房子被封了之后我就一次没来过,我还合计是你们觉得味儿太大,撒的香料呢。”   张静轻轻摇了摇头:“奇怪,没人清理过的话,应该是血腥味儿啊。行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想了一下,暂时放下了这个疑问,带着我和老罗走进了房间。出于对这里的厌恶,房东就留在外面等着我们。   这是一个一居室的单间,进了门厅就是客厅,右手边是大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卧室,左手边是餐厅、洗手间和厨房。   被害人小何遇害的地方就在卧室那张双人床上。张静站在门边打量了一下房间:“被害人和凶手之间的确没有发生过打斗。”   “你怎么那么肯定?”老罗下意识地问道。   “房间很整洁。”张静说。   “有可能是凶手打扫过呢?”老罗问。   “平时让你多看书。”张静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勘验报告里说得明白,没有刻意清理过的痕迹。”   “这是我们难得意见统一的地方。”老罗摊了摊手,“我们都认可凶手没有清理过现场,但是凶手既然进入过房间,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所以,毫无疑问了,杜华就是凶手。”   “你到底是哪伙的?”张静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   “和我是哪伙的没关系啊,这是我能看到的事实嘛。”老罗无辜地说道。   “就你那瞎眼睛,能看出什么事实来?”张静撇了撇嘴,“骡子的视力可不咋样,要不然怎么总踢伤人呢。”   “我踢伤人那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惹我。”老罗顺嘴答道。   “跟静斗嘴,亏你想得出来。”我摇着头,笑道,随手在房间的一张书桌上翻动着已经落满灰尘的书。   “小明哥,别动。”张静突然说道。   我一愣,她已经快步走到了我的身边,俯下身看着书桌上的小书架。   难得,小何竟然还是个爱看书的姑娘。虽然她看的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流行的玛丽苏言情、穿越小说,看起来还是在地摊花十块钱一本买来的盗版货,不过数量倒是不少,摆满了整整一个小书架。   唯一一本看起来像是正版的书竟是雷米的《心理罪》。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实在奇葩,深暗的蓝色放在一堆书里格外扎眼,却又丑到让人难以直视,无法分辨是正版还是盗版。   我随手翻了翻,扉页上雷米苍劲有力的签名告诉我,这是毫无疑问的正版书。我见过他的签名,他的爱人也是我们这个圈子里颇受人爱戴的律师,是以我有幸见过雷米几次,索要过他的签名书。   这本书,小何应该没少翻阅,一本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对《心理罪》的书摘。只是不知道,在她的生命受到威胁,行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她是不是盼望着那个木讷、内敛,偶尔又有些小狡黠,将所有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的警察方木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我是方木,我是警察,我会帮你,我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方木没有来,他毕竟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来的是我们,但愿我们可以完成方木的职责。   张静细细打量着这一书架的书,眉头微皱,顺着她的目光,我也微微皱起了眉。   这一书架的书怎么看怎么别扭,只差两三本就能完全摆满,现在却因为缺失了几本,整架书都斜靠在一边才能立住。   张静对这些书颇感兴趣,她一本一本把这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却并没有放回去,眼睛盯着原来放书的地方,突然笑了一下。   “咋的了?神经兮兮的。”一直紧张地看着张静的老罗忍不住问道。   “缺了本书。”张静指着书架最边上的位置说道,“这地方原来应该放着一本书。”   “你怎么知道?”老罗问。   我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笑了一下,张静说得没错。那个地方的灰尘比较新,之前应该放着一本很厚的书。   “什么书能有这么厚?”张静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大约五厘米的宽度。   “新华字典。”老罗想都不想就说道。   “小明哥,我真同情你,整天跟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混在一起。”张静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都习惯了。”我摊了摊手,笑道,“你们俩赶紧结婚,你就能拉高他的智商了。”   “平均智商都被他拉低了好吧?”张静白了我一眼,想了一下说,“新华字典可没有这么宽。你们不觉得这屋里缺点什么东西吗?”   “缺东西?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老罗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还是别说话了。”张静连忙摆了摆手,“我今天真没有力气打你。你们看到照片了吗?”   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整间屋子里竟然没有一张照片,不过,我随即意识到,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要不怎么说,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粗心的动物呢。”张静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任何一个女孩儿,不管长得怎么样,只要没有应激障碍,都爱照相,都有厚厚的几大本影集。你们看到了吗?”   “所以……”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缺的那本书就是影集?”   “说不定是借人了呢。”老罗说。   “你出去吧,我求你了。”张静一脸哀求地看着老罗,“你就不能把这事往案子上想想?”   “我是在往案子上想啊,想最坏的结果嘛。”老罗一脸的无辜。   “算了。”张静没好气地瞪了老罗一眼,拨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张静,我问你们,在现场,你们发现过被害人的影集吗?没有?三个被害人的影集都没有吗?嗯?被害人的手机里也没有照片?好,我知道了。”张静说着,挂断了电话,“好了,这回事实就很清楚了。有人不仅拿走了三个被害人的影集,还删除了她们手机里的照片。”   “能这么做的人,只有凶手。”我点了点头,“这就说明三名被害人和凶手都认识,甚至有过合影。”   “和三名被害人都有接触的人不就是杜华吗?”老罗说。   张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一把抓住了老罗的胳膊,腰身一扭便背靠向了老罗,“嘿”地娇叱了一声,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下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老罗腾空而起,他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官扭曲地呻吟着。   张静没事人一样拍了拍手:“之前负责调查的警察认为,凶手窃取被害人的子宫是出于某种变态心理,在选择作案目标上是随机的,只是恰好都是外围女。所以,对三名被害人之间是否有关系并没有进行深入调查,现在来看,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突破点了。我这就回去查这件事。小骡子,别装死。”她踹了一脚躺在地上呻吟的老罗,“小明哥你们两个回去想办法拖住法院,别让他们这么快下判决。”   “我哪有那能耐啊。”老罗苦笑,“司法公正,懂吧?”   “你是回去给老罗叔洗脚做饭还是干吗的我不管,反正,这事要是在我查明白之前下判决了,你就等着从未婚变已婚吧。”张静蹲在老罗的面前,微笑着说道,“我可是很期待哦。”   我下意识地后撤了两步。此时此刻的张静,看上去是纯良无害的大白兔,但威胁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一言不合可能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5   防着自己又一次被调离这个案子,张静极其霸道地休了假,递上去的却是一张空白的假条。病假事假随便她领导去填,总之,假要休,钱不能扣。   更无耻的是,虽然休假,她却成天泡在办公室里,用着厅里的电脑,调着厅里的资源。她领导有心给那个张姓的政法委书记打个招呼,可张静那句“你犯错误的时候我都没找你家长,我犯点错误你就叫家长,好意思吗?”又让他实在下不去手,只能早来晚归,一到厅里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眼不见心不烦。   而我和老罗就成了她的跟班,只要她需要外出,我们两个就谁也跑不掉,必须全程陪同。   就这么忙活了三天之后,我们终于查到,三名被害人虽然互不相识,却有着相同的工作经历,她们陆陆续续都曾在本市的一家香水企业工作。   凶手会是这家公司的人吗?   张静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逛起了商场。   “大姐,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老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不停地用手扇着风,像条狗一样吐着舌头,说道。   “你懂什么?这是查案需要。”张静白了老罗一眼,走到了一家化妆品柜台前,“小姐,麻烦你把所有的香水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没带钱啊。”老罗说着,顺手把他的钱包塞到了我的口袋里。   “谁说用钱了?”张静“切”了一声,挨个打开香水的样瓶,凑上去闻了闻,每闻过一个,都会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你在找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香水啊。”张静鼻子工作不停地说道,“我查过了,前两起案子的现场后来也发现了那股香味。负责办案的刑警说调查现场的时候还没有那个味儿,他们可没人用香水,房东和杜华也不用。三个被害人虽然用香水,不过,用的都不是这一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凶手身上的香水留在了现场。”   “可是那个味道……”我皱了皱眉,“那可不像是留了很久的。”   “对。”张静点头,“所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香水,时间越久,味道越浓。”   “啊。”售货员突然惊呼了一声,“你说的那个香水我知道。闻起来是不是就像麝香、百合混合在一起的?”   “对,你知道?”张静愣了一下。   “嗯。”售货员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找了,买不到的。”   “为什么?”张静问。   “卖得不好啊。”售货员说,“那是咱们本市自己的香水厂产的,香水挺好,前调是米花、意大利橙油,中调是蓝色荷花、姜百合、印度檀香、澄金兰,后调是白琥珀、麝香、露葐百合。那款香水只要不洗,喷洒到身上后,时间越久,味道越浓,比香精还好用。过个三五天,那个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香是挺香的,不过,那不就是告诉别人自己好几天不洗澡了嘛,还容易蹭到别的地方,卖了不到一年吧,实在卖不动,就不卖了。”   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同时忽略了一脸茫然的老罗。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凶手就是现在还在使用这款香水的人,有很大的可能,这个人就在这家公司。   “应该,凶手和杜华也认识。”在去往那家香水公司的路上,张静突然说道。   这一次,老罗明智地没有接话,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只好换成了我:“为什么?”   “连续三次,每次都是被害人和杜华发生关系之后,凶手才出来杀人,他虽然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痕迹,却没有清理杜华的痕迹,说不是陷害,你们相信吗?”张静说,“走,我们先去找杜华。”   老罗依言调转了方向,二十分钟后,我们再次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杜华。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整个人萎靡不振,黑眼圈浓重得不用画眼影也能装熊猫了。和我们上次见面只过去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可他瘦了能有一大圈。大概是意识到了法庭审理的结果不会太好。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来了。”杜华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没死呢,至于这样吗?”老罗惊讶地问道。   杜华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真冤。有机会麻烦你们给我爸妈带个话,就说我不是凶手。”   “杜医生,我们还没有放弃这个案子,幸不辱命,现在查到了一点重要的线索,不过,需要你帮忙。”我连忙说。   生的希望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杜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张静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块碎布,塑料袋密封得很紧,她看了我一眼,屏住了呼吸,恶作剧一般突然打开。   我刚意识到不好,比在被害人小何家里闻到的那股味道更浓郁的香味已经扑进了我的鼻腔,立刻让我头昏脑涨。   “你从哪弄来的?”老罗一下子跳了起来,捏着鼻子问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要搜集起来了。”张静满意地笑了笑,“杜医生,麻烦你好好回忆一下这个味道在什么地方闻过。确切说,是在什么人的身上闻到过。”   杜华眉头紧锁,张着嘴呼吸着:“是她,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谁?”张静马上追问道。   “郑丽丽,我的一个患者,这个味道,没错。”杜华说,脸上浮现了一丝犹疑,“这案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这个味道,很有可能是凶手留在现场的。”张静快速收起了碎布,封好了塑料袋,“我们这就回去查这件事。”   说完,她带着我们离开了会见室,身后传来了看守所武警不满的声音:“这什么味儿?呛死人了。”   我们很快就查明,杜华口中的郑丽丽就是三名被害人曾工作过的那家香水公司的老总,这款销量不佳的香水也正是她研制的。因为子宫受损,郑丽丽无法怀孕,多次找杜华尝试做试管婴儿,然而,却始终没有成功。   “要说这个女人,确实有可能这么做。”那天去抓捕杜华的警察听了我们的话后,想了想说道,“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不过这个女人看杜华的那个眼神,我可是记忆犹新,那是恨不得碎尸万段啊。按说,就是一次医疗失败,原因还不在杜华身上,不至于吧?”   “那可不好说,没准儿还有别的事呢。你们还是再好好查查这事吧。”张静说,“行了,本姑娘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张警官,这事,我看就你带队吧,怎么说也是你查出来的。”这名警察不好意思地说道。   “可别说和我有关系,我现在在休假。”张静连忙说道,“让我们领导知道,再把我调你们基层来。”   “那可是我们基层警察的福音啊。”这名警察恭维道,“你一定会成为当代的女福尔摩斯。”   “那本姑娘可就亏大了。”张静翻了个白眼,“基层哪有坐厅里舒服啊。”   “这个郑丽丽,肯定也不是凶手吧?”我的邻居这个时候已经喝完了一整杯红酒,脸色绯红,格外诱人,她有些目光迷离地问道,“她也是个女人啊,女人怎么会对女人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女人狠下心来,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残忍。”我笑了一下,“警方对这个郑丽丽展开了调查,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找到了三名被害人的子宫,还有制作麻醉药剂的设备和材料,以及注射器、手术刀等作案工具。”   邻居惊呼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嘴:“她为什么要那样啊?”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我把瓶子里最后一点红酒倒进杯里,抿了一口。   案发那年,郑丽丽三十四岁。   在郑丽丽只有十四岁的时候,一个深夜,一个母亲带回家中的陌生男人,一个粗暴的举动,让一个女孩儿一瞬间成长为一个女人。   她哭叫,她吵闹,她厮打,她希望能引起相依为命的母亲的注意,可让她无法相信的是,她的母亲就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   那个女人,用郑丽丽的初夜换来了两千块钱。   要是有个父亲该有多好,郑丽丽如同一具死尸,躺在男人的身下,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承受着他用尽全力的冲击,忍受着下体撕裂的痛楚,想着,父亲一定不会看着她就这样被人凌辱,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   可是她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就连她母亲也不知道。因为,她母亲就是一名失足妇女。   她经常带着陌生的男人回家,那些男人看向她的目光让她害怕,那是饿狼见到小白兔时一样的眼神。   她发疯一样学习,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家庭,然而,这个十四岁的夜晚,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从那天开始,郑丽丽就成了母亲手中赚钱的工具,期间屡次堕胎,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家,才算脱离了地狱一般的生活。   她学的是医学,本硕连读,整整六年,她没有回过家,没有和母亲通过一次电话。   讽刺的是,她所有的生活费、学费却还是用她母亲的方式赚回来的,甚至赚到了她创办公司的起步资金。   之所以要办香水公司,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脏的,是臭的,这种脏臭无法祛除,只能用浓郁的香水来掩盖。   她并不痛恨所有的失足妇女,有些人毕竟是受生活所迫。   但那些为了追求奢华生活,因为一般工作收入太少而失足的女人,却让她无比痛恨。她们作践着自己的身体,也影响着别人的价值观,甚至可能毁了她们的孩子。   “取走被害人的子宫,就是因为她觉得那些人不配有孩子?”邻居恍然大悟,却又微微蹙眉,“难怪,她要用局部麻醉,让被害人看着自己的子宫被取走,这是让她们明白自己的罪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啊。可是,那也没必要收藏起来吧。”   “还记得我说过吧。”我笑了一下,我这个邻居的思维让我很意外,她竟然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郑丽丽一直在尝试试管婴儿,却因为子宫受损,一直没有成功。她切除被害人的子宫,或许有你说的那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做一个医学实验。她想把这些人的子宫移植到自己的体内,而且,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给她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材料,说不定,她还真的能成功。”   “那为什么,她要针对杜医生呢?”邻居歪着头,可爱地笑着问道。   “这个啊,你绝对想不到。”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杜华也是倒霉催的,他和第一个侵犯郑丽丽的人长得实在太像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现在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我笑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呢?”   邻居愣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冰冷。“你以为我愿意吗?”她冷笑,“我没学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家里又急需一大笔钱,我能怎么办?我是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那些为了享受而干这行的人我也瞧不起。再说了,造成这一切的,不正是你们男人的需求吗?你们没这个要求,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人?”   她的怒火让我惊愕不已,而她的话更是让我无从反驳。   我很想说一句,坏的人是你,凭什么要让别人处处提防你?   可面对她,我却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砰砰砰。   我刚想说点什么,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带着疑虑打开房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隙,便被一股大力撞开,接着冲进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倒在地,反铐了我的双手。   “老简?你怎么在这儿?”带队的警察正是我的同学老赵,如今已是所长的他一见是我,一脸不敢置信,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你咋也干上这事了呢?你对得起老罗?你对得起张静?”   “这是我家,你好歹容我说句话吧?”我苦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干什么?”   “误会,误会!快给简律师松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个老处男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呢。”老赵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我们接到线报,刚扫了一个涉黄的场子,这不是有人举报这里还藏着一个小姐嘛,我们就过来看看。”   “你看我这儿像藏着小姐的样吗?”我揉着手腕,笑道,“这事传出去,静不得爬起来弄死我啊。”   提到张静,老赵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这是又惹到谁了吧?”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的邻居,原本一直安静地坐着,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说道。   “张……”老赵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儿,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   “她不是张静,是我邻居。”我苦涩地说道,“不怪你,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差点儿认错。”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邻居咬了咬牙,说道,“卖淫女!”   这句话一出口,我们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你……”我连忙说道,却被她阻止了。   “简律师,听完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想做个好人了。”她笑了一下,“有些代价,是我必须要付的。”   “老简,这……”老赵看着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和简律师无关。”邻居说道,“他只是请我来喝杯酒,聊聊天,不信你们可以搜一下。”   老赵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警察们在我的房间里搜查了起来,足足过了有十分钟,这些人才摇了摇头。   老赵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我就说,老简不会做这种事的。把她带走。”他向站在我的邻居身边的警察说道。   “对她好点,她……”我连忙喊道。   “我懂!”老赵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放心,回去问个话,争取连案底都不留。对了老简,将来你不做律师了,可以考虑到我们这边来,虽然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但能说服一个人转性,你绝对是把干警察的好手啊。”   “我可没那个能耐。”我摇头苦笑,“我能说服她,是因为她本性就是好的。”   “简律师,你放心,等我出来,我一定会找份正经工作的。”已经走到门边的邻居怔了一下,没有回头,说,“姑奶奶就不信了,还有我过不去的坎!”   “好。”我愣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和张静真像。   “对了,我姓张,我叫张静。”邻居突然回头,粲然一笑,我却彻底怔住了。 第005章 仲夏邪火   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高尔基   1   “还有事儿?”   我连核对都没核对,就在工资表右下角签了名字,盖了印鉴,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财务大姐,忍不住说:“大姐,这么多年了,你的账从没出过问题,我放心。”   “不是,小简,账上的钱……”财务大姐为难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不用说,因为我的不务正业,律所的账又一次入不敷出了。难得的是,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财务大姐竟然没有任何离职的意思,甚至主动找我要缩减自己的薪水。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和小罗是难得的好人,跟着你们,心里舒坦。”这个比我还要大十岁的财务大姐在老罗和张静离开,律所的经营陷入困局的时候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们都是这个想法,困难时期,能省一分是一分。”   “刷我的卡吧。”我想了想,便从钱包里抽出了卡,顺便把网银的U盾也一并交给了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甚至都不用提醒她密码。   “小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十几号人,人吃马嚼的,这可不是小数目,靠你一个人的积蓄,怎么够?我看,你还是把丢掉的业务再捡起来吧。”财务大姐收好了东西,耐心地劝道。   “你容我再想想吧。”我苦涩地笑了一下,“老罗和静不在,我是真没有信心,这块金字招牌要是砸了,我对不起他们啊。”   “他们毕竟已经……”财务大姐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简大哥。”她刚走,林菲就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盒子,“那个画家又送东西来了,怎么处理?”   我怔了一下,一拍脑门,困扰我的经济难题竟然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林菲口中的这个人叫赵平,是本市著名的印象派画家,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他的画作曾经拍出过五百万的天价。   因为一些特殊的关系,每年的7月份,赵平都会给我们寄来一幅他的新作,至今已经持续了小十年。   他说,这是为了纪念他的新生。   我、张静和老罗都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对这些只觉粗糙的作品并不感冒,不过老罗还在的时候,这些画作都是要小心收藏的。   “等那哥们儿百年之后,咱们手里这些东西就值钱了,到时候随随便便拍卖一幅。别说在国内,就是去荷兰,都够咱哥俩儿买块地,吃几辈子的。”老罗总是咂着嘴这么说。   这个主意还是张静提出来的,甚至霸道地要求占四成的利润,当然我和老罗也没有均分剩余的利润,因为张静多出来那部分利润是从老罗手里抢来的,我和她一样,也是四成。   这种事也就是嘴上说说,至少,我从没有当过真。可老罗却没少在我面前磨叽,说得烦了,我就会说把我那些利润都给他,我一分不要,可这小子却又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我要是收了,静非扒了我的皮。”老罗总是哼哼着说道。   可惜,这两个小财奴都没有等到赵平仙逝的那一天就留下了这些东西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简大哥,你又走神了!”一看我的样子,林菲就知道,我又陷入了某些回忆里难以自拔,她不满地把那个箱子往我面前一拍,“这个怎么处理,你倒是给个话啊。”   “菲啊,去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连老罗办公室里那几幅,都一起卖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   对于这个决定,林菲先是愕然,继而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决定这样做,我没有任何的愧疚,反正老罗和张静还在的话,他们自己也是要卖掉的。区别在于,他们卖掉的钱归他们自己,我卖掉的钱是要投入律所维持运营的,谁叫这个烂摊子是他们俩留下的呢?   今天就讲讲这个画家赵平为什么要每年给我们寄一幅画吧。   那是2006年的7月份,天气最热,太阳最毒的时候。   那一天,烈日当空,天空一丝云都没有,湛蓝的天、刺目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不敢直视。太阳火辣辣地炽烤着大地,隔着鞋底也能感到地面的滚烫,就连吸入肺里的空气都热得呛人。地面一缕风也不见,平日里高傲得只喜欢随风轻摆的枝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一条大黄狗慵懒地趴在树荫下,整个头都放在了地上,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对走过它面前的人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那是下午一点多,正是人最困倦,最迫切渴望午休的时候。   在一个堆满了废旧报纸和矿泉水瓶子的院门前,一个穿着洁白连衣裙,长发披肩,背着LV最新款皮包,皮肤白皙的女孩儿一脸的震惊与失望,眼眶泛红,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   “分手吧。”她干涩地对身边的男孩儿说。   “钱就那么重要吗?我什么时候缺过你钱花?”男孩儿神情苦涩,辩解着。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骗我。”女孩儿骤然提高了声音,“你妈就是个捡破烂的,你就住在这个垃圾场里,可你呢?你告诉过我这些吗?你是没少给我花钱,那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你出身垃圾场的命运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你今天可以隐瞒你的身世,明天呢?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来?你连这些垃圾都不如。拿开你的手,脏!”   女孩儿挣脱了男孩儿的手,有些失神:“你知道吗?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努力闭上眼睛,我想这是一场梦,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很浪漫。我家里从来都是把我当成公主来宠爱的,这种地方,我怎么可能跟你来这种地方?”   她转过身,任凭男孩儿在她身后喊得撕心裂肺,也没有回头,蹒跚着离去。   眼泪滴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蒸发,恍若从未出现。   男孩儿紧闭着双眼,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让他的面部无比的狰狞。最终却颓然地垂下了头,转身走进了院子,却步履蹒跚,丢了魂儿一样。   一个穿着打扮和这个乡下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却在这个时候走出了隔壁的院子。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裤线笔挺的黑色西裤,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看上去,他大约三十多岁,棱角分明的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一脸的斯文。他皮肤白皙,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背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画架,手里提着画箱。   无论看向哪里,这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些审视,似乎想要把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唯独走过邻居家院子的时候,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那个院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太太,她以拾荒为生,院子里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用来换钱的垃圾,常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刚上大二,经常不在家。   中年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院子,快步走了过去。   他离开后大约半个小时,那个之前和女孩儿争吵的男孩儿再次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慢慢向远处走去。   只是他的双眼依旧无神,微笑并不能掩饰他心中的伤感。他的膝盖和鞋尖上都有明显的灰尘,显然他曾在某个角落里痛哭,却连擦拭的心思都没有。   天气愈发的闷热了,却终于有了一丝风,只是风中裹杂着的潮热让人更加难受,浑身都黏糊糊的。   远处,几朵乌云不紧不慢地向这个山村移动着。   男孩儿走后不过五分钟,这个堆满了垃圾的院子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响,接着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与隔壁相邻的墙角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飘散出来。那股烟越来越浓,一团火苗儿闪烁了一下,骤然变大,短短的几分钟,浓烟与烈火就淹没了这个破旧不堪的院子。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火速赶到的消防队员只来得及控制火势不去波及周围的邻居。对于处在火灾中心的房子,因为院子里堆满了易燃物,火势已经完全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逐步走向坍塌,焚为灰烬的命运。   “我妈,我妈还在里面啊!”混乱中,那个本已离开的男孩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顾人群的阻拦,想要冲进火海,却被健硕的消防员死死抱住。   “我去!”一名消防员咬牙冲进了火海,炽烈的火焰隔着消防服舔舐着他的皮肤,让他疼痛难忍,但他坚持着向火海中央靠近。他的身后是人们关切又担忧的眼神,是那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吼叫,撕心裂肺的哭泣。   那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给了他前进的勇气;那吼声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不忍回头;那哭泣冲击着他的心,让他义无反顾。   然而还没等他冲到房子前,轰隆一声,房子轰然坍塌。巨大的冲击甚至将他掀翻在地,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废墟,一脸的惊恐。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眼睁睁地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窗子前,双手抓着窗框,随着房子的坍塌,那个身影也被埋进了废墟。   自始至终,她就站在那里,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呼救。   一点儿,一点儿声音也好,消防队员就不会因为浓烟与火光错过了救她的最佳时机。   两个小时后,大火终于被熄灭,大雨也姗姗来迟。   你若再来得早一些,是不是这场惨剧就不会发生?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挚爱的母亲?   你来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来了,可除了洗刷掉罪恶的痕迹,阻挡人们抢救财产的最后努力,你来的有什么意义?   冲进火场的消防员仰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他觉得眼睛酸酸的,那雨水咸咸的。   人们冒着雨清理着现场,废墟中,一个伛偻的身形蜷缩着。她的一双手努力地抓着被她压在身下的窗户,那里似乎是她唯一的生路。可直到被死神夺去生命,被烈火焚为焦尸,她也没能逃离囚禁她的牢笼。   生与死,只有短短的一窗之隔,却成为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面目狰狞,牙关紧咬,分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她害怕自己的嘶喊会让那个孩子不顾一切。   人们好奇,那一扇并不坚固的窗子怎么就会要了一个身子硬朗的人的命?当消防员把尸体抬起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在残留的废墟上,捆绑着几根已经烧得发黑的铁丝,这几根铁丝将窗和窗框死死地连接在了一起。   “什么人这么残忍?!”带队的消防官兵忍不住说道,他已经在心里将这起火灾定性为人为纵火了。   消防官兵很快就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判断为起火点的院子里的垃圾堆残骸里,消防官兵找到了一个被烧得变形了的花露水瓶子,里面甚至还有一点残留;几个同样被烧得变形了的矿泉水瓶子,里面同样也有一些液体残留;在倒塌的房子里,他们找到了一听只剩下半罐的可口可乐。   花露水本身就是易燃物,这让消防人员轻易判断出,就是这个东西是罪魁祸首,让大火在短时间内就失去了控制。   这个农村虽然也有人使用花露水,但消防员找到的这个牌子的花露水,却是大家都没有用过的,听说那是个国外的大牌子。不过还是有人认出,这个东西,死者隔壁住着的,一个月前才来到这里的城里人手里好像就有一个。   消防员请求刑警队协助调查此事。经查,这个男人叫赵平,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为了准备四个月后的一个全国性的研讨会,他才到这个乡村来采风的。   警方起初并不认为赵平涉嫌纵火,毕竟他是一个有学识、有文化、有素质,甚至受到很多人敬仰的人。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赵平的嫌疑却越来越大了。   自从搬到这里之后,赵平就不断地和死者发生冲突。   赵平作画的时候需要安静,可死者只要在家,就无时无刻不在整理她捡拾回来的那些垃圾。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被踩扁的声音严重干扰了赵平的创作。   他多次与死者交涉,却始终未果,终于放下了狠话:“迟早有一天,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些破烂!”   这句话,很多村民都听到过。   发生火灾的那天,赵平更是反常地在大中午人们都休息的时候离家,而就在他离家半个多小时后,火灾就发生了。这让人们不得不怀疑他与这场大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赵平对此的解释是他突然来了灵感,要以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山洼为原型,创作一幅仙境画卷,那个时间段,那个山洼的景象是最美的。   作为一个印象派画家,他必须捕捉到那极短的、瞬间的美丽。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人信服。警方特意挑了一个差不多的天气,实地探访了赵平口中的那个山洼。萎靡的鲜花和枝叶,热浪翻滚的气流,知了有气无力的叫声,无论如何,那里和仙境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或许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画家眼中的风景,可赵平的画布上一片空白,一滴颜料都没有留下,这很难证实火灾发生时赵平在山洼里。   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那个花露水瓶子,警方在瓶子上检测出了赵平的指纹。   归案后,对于警方的指控,赵平全盘否认。他坚称自己虽然威胁过死者,但那只是气急之下的发泄,希望死者能够有所收敛,完全没想过要付诸行动。   对于自己的花露水为什么会出现在火灾现场,他更是表示并不知情。   警方在经过周密的侦查后,最终还是认为赵平有作案动机,且证据确凿。尽管其本人否认,坚称案发时自己不在现场,作案手法也暂时没有查明,但一场大火足以销毁一些关键证据,延时诱发火灾也不是什么难事,消防部门正在全力调查起火原因。羁押期将近,警方便将此案先行移交了检察院。   反正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补充侦查,总比超期羁押引起民愤要好得多。赵平背后的能耐可不是这些警察能惹得起的。   所幸,对这件事,他的家里一直比较克制,坚信法律会还赵平一个清白。   2   我们接到这个案子的委托是那年的9月份,委托我们的人却是我们打死也想不到的。   那天中午,我和老罗吃过午饭后昏昏欲睡。张静更是无耻地抢占了空调下最好的位置,抱着她的熊宝宝,枕着老罗的大腿,听着窗外不知哪里传来的蝉鸣呼呼大睡。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吓得我和老罗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里掉到地上。倒是张静,不满地看了一眼老罗,翻了个身,理都没理那个催命一般的电话。   我无精打采地接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整个人就彻底精神了。   “给你们十五分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晚了后果自负。”打电话来的是检察院的罗副检察长。   他的语气很严肃,我不敢耽搁。老罗却是一副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抓起了车钥匙,拉起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张静下了楼。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一见到我们,他二话不说就丢给我们一摞厚厚的卷宗。   “老罗叔,你看我们现在这个状态,能看明白这里面写的啥吗?”张静眯着眼睛,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打着晃,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这丫头,跟这俩小子没学到好。”罗副检察长哭笑不得地说道,“简单点说,7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死了一个人,消防队认为是人为纵火,警方抓了一个嫌疑人,现在移交到我们这边,准备公诉了。”   我和老罗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罗副检察长,还是没明白他为什么叫我们过来。   倒是张静,虽然看上去一脸的迷糊,心思却转得比我们两个快多了:“没搞头的话,这案子你还是别让小骡子和小明哥参与了。好不容易打下的金字招牌,别就这么砸到你手里。”   这一句话提醒了老罗,他赶忙说道:“当事人家境怎么样?有钱赚的话,接下来也没什么,输赢那都是执念。”   罗副检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和张静,笑呵呵地说道:“谁说要让你们代理了?”   “那您叫我们过来……”我愕然地看着罗副检察长。   “这案子现在有点儿小问题,警方没有查明嫌疑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纵火的,消防队那边也还暂时没搞明白。”   “这不就是事实不清嘛。”张静耷拉着脑袋,“打回去让他们补充侦查不就行了?”   “事实虽然不清,但是证据却已经确凿了。”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他有罪这是一定的了。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很少有案子到了检察院,当事人还不认罪的。你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帮我这个忙?”   “嘿嘿,老罗叔,”张静清醒了一点,笑了一下,“你这么说话小心闪了舌头哦,光是我们接手的,到了你这边还不认罪的案子就十好几个了吧?”   “再说,我们可没闲着。”老罗眉毛一挑,“我们律所最近正是上升期,案子排得满满的,这一天天给我忙的,连觉都睡不好。”   “行了。”罗副检察长摆了摆手,冷笑了一下,“这话你忽悠忽悠别人就算了,忽悠我没用。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不到八点就睡得跟头猪似的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被人揭了老底,老罗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还有你,静。”罗副检察长又把矛头指向了张静,“那几个让你们办的案子,最后不还是让你们名利双收?”   “你们可以自己搞嘛,这样就不会被我们小辈欺负了啊。”   “我们是检察机关,不是侦查机关。”罗副检察长无奈地说道,“干这个事儿,我们不专业啊。话再说回来,真出了冤假错案,十几年后让人查出来,我这脸往哪放?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晚节不保?”   “罗副检察长。”我犹豫了一下,“调查这个案子不是不行,可我们是律师,在接受当事人的委托前,我们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取证啊。”   罗副检察长看着我,微微皱眉:“小简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刚正不阿,你不来当检察官,我都觉得是个损失。怎么你跟我们家小杰共事这几年,也学着他一切向钱看了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道,“名不正言不顺,程序要是出了问题,就算我们真的查到了什么,法律也是不认可的。这个,您老比我们清楚。”   “行了,你们自己去找当事人。”罗副检察长挥了挥手,“他要是同意,你们就随便折腾吧。”   罗副检察长金口一开,我们办起事来就顺利了许多,甚至连预约都免了,就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赵平。   已经被关了两个月的赵平憔悴不堪,一脸的胡子,眼窝深陷,目光浑浊。整个人更是无比消瘦,只剩皮包骨头。这和我们印象中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画家赵平简直就不像同一个人。   他坐在我们对面,不时动动身子,焦躁不安。   “你们这是虐待他了?”老罗拉住看守的武警,一脸莫名的兴奋。   “虐待他?”武警拉长了尾音,“罗律师这个玩笑咱可不能开啊。就这小子,他不虐待别人就不错了。”   “咋回事?”   “从收监那天起,这小子的状态就不太对劲,严重焦虑,整宿整宿不睡觉,还绝食。严重的时候,还弄伤过同监的犯人。”武警说,“现在我们都给他关单间了,每天跟伺候亲爹似的伺候他。不吃饭就挂葡萄糖,心理医生二十四小时陪他聊天,就差给他找个保姆了。这要死在我们这,就凭他的身份,有理我们都没地方说去。”   “那你可得记好我电话。”老罗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了这个武警,“告诉你们领导,以后遇到麻烦事找我们,准没错。”   “行了,小骡子,干正事儿了。”张静狠狠地踹了老罗一脚,这才让他老老实实地坐好。   “赵老师,别紧张。”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杰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简明,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副主任罗杰,这位小姐是省厅刑事技术室的张静警官。”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赵平的神色。在听到我和老罗是律师的时候,他的眼中多了一点活力,可当听到张静是警察的时候,他的眼中竟多了一丝怨恨,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别误会。”我连忙说道,“我们是受人委托来询问你的意见的,你是否愿意让我们做你的辩护律师?”   “有用吗?”赵平看着张静,神情冰冷,“他们都认准了我就是凶手,你们给我辩护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一样。”面对赵平的不满,张静竟然笑了一下,“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两位律师,迄今为止,他们接手的刑事案件,被告人都是无罪释放的。至于我,我一向是作为被告方的证人出庭的。”   也不知道张静是怎么想的,说到自己一向是作为被告人的证人出庭的时候,她竟然一脸的骄傲。   赵平不信任地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啥意思?干不干给个痛快话!”中午没睡好觉的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这句话加上老罗的语气让赵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我可跟你先说明白,我们代理费很高啊。”老罗咂着嘴,“但我们肯定能把你救出来。和命比,那俩钱儿根本不算啥,再说了,你这样的,压根儿也不差钱,对吧?”   老罗的喋喋不休让赵平反感地皱了皱眉。   “赵老师,我这位同事就是喜欢满嘴跑火车,你别在意。”我连忙说道。   “刚才他说,一定能把我救出来,”赵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真的吗?”   我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包票我不敢给你打。我只能跟你说说我了解的情况。”我顿了一下,见他露出了倾听的神情,才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是受检察院的委托来找你的,你也知道,某种意义上,我们和检察院就是天敌。这次之所以找上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此前曾协助他们避免了几宗冤假错案。检察官在审查你的案件材料时,发现了一些疑点,但这些疑点还不足以证明你是无罪的。他们的精力有限,调查角度又与我们不同,希望我们能深入调查一下。”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就不应该放弃,不是吗?”张静劝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个月,你就要参加那个研讨会了吧?那个研讨会直接关系到你的艺术生命。”   也许是我的话让赵平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是张静的话让他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纠结后,赵平的目光坚定了起来:“简律师,罗律师,我同意你们做我的辩护人。”   “你看,早这样不就好了?”老罗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协议,“你在这上边签个字,按个手印,咱们的委托关系就算成立了。代理费那块儿先空着,你不用管,最后咱们再算总账,我估摸着……”   他说到这,突然怪异地看了张静一眼:“你踢我干吗?”   “我踢了吗?”张静一脸的无辜。   这个时候,赵平已经签好了合同。   我收起委托协议,问道:“有几个问题,我需要了解一下。案子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跟警察说过了,他们不信我。”赵平长叹了一口气,“起火的时候,我到山里去采风了,我回来的时候,火都灭了。听人说我才知道,我的邻居死在了火灾里。”   我稍一沉吟就明白了警方为什么没有认可这个不在场说明。如果使用了某种延时性的诡计,要引发大火,凶手并不需要在现场。   “我听说,你和你邻居的关系不太好?”   “至少表面上。”赵平苦笑了一下,“她总干扰我的创作,不过,她是个好人。听村里人说,她一辈子没结婚,她的儿子是她收养的。隔三岔五做点儿好吃的,也会给我送过去。怕我不习惯山里的生活,一些日常琐事,她也是经常主动帮我。不过,干我们这个的,脾气怪,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骂两句是常有的事,谁会当真啊?”   “警察就当真了。”老罗说。   “是啊。”赵平苦笑不已,“就因为那一句话,他们就认准了我是凶手,这不是因言获罪是什么?”   “警方目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你那瓶花露水,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我问。   “我也不知道。”赵平摇了摇头,“可是你们想想,真要是我,我能不擦掉指纹吗?我能不关心有没有罪证留下吗?”   “也许你觉得大火能烧掉一切呢?”老罗想都不想就说道。   这句话让赵平为之一怔,竟无从反驳。   我和张静同时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他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好好,我不说话,你们问你们问。可我说的都是合理猜测嘛。”   “还有个问题。”我问道,“你到那个地方的目的是什么?”   “采风。”赵平说,“一个月后我有个作品的研讨会,这将直接决定我在艺术界的地位。顺利的话,研讨会上的作品会被送去参加国际大赛,所以我希望能拿出一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不过就靠你眼下这个精神状态,恐怕很难出来好作品啊。”   “我要是你,就该吃吃,该喝喝,你这段经历也是别的艺术家没机会经历的。那句话咋说来着?”老罗仰着头,想了半天,“总之那个意思就是,阅历越丰富,沉淀出来的作品就越厚重,越有冲击力,越值钱。”   我和张静无奈地抚了抚额头,这个老罗啊,不管干什么,最后都能拐到钱上去。   “你那会儿干吗踢我啊?”一走出看守所,老罗就忍不住向张静问道,“你看看,大事忘干了吧?代理费啊,除了钱,别的都不重要。这个当事人,绝对可以狠敲一笔的。”   “赚了钱你就买房换车跟我结婚了?”张静笑眯眯地问道。   “那不能。”老罗打了个冷战,“我觉得咱俩这事儿吧,还得好好研究研究,你看,就现在这样,不结婚不也挺好的吗?”   “老娘我都奔三的人了,你还研究什么啊?”张静怒火上涌,“是不是等着老娘我过了三十,没人要了,你就能不花钱把我娶回家了?想都别想,这事儿没门儿,我岁数越大,你要拿的钱就越多,这叫我的青春损失费。”   “你还没跟我说你干吗踢我呢。”老罗无奈地转移了话题。   “你赚钱又不给我用,我干吗让你赚到钱啊。”张静哼了一声,“小明哥,这笔钱咱们俩分,不给小骡子一分钱。”   “钱在哪呢?”我两手一摊,笑道。   “你是不是傻?你忘了这个赵平是干吗的了?”张静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画家啊,画家打官司也不能不给钱啊。”老罗梗着脖子,“就因为是画家,我还得多要他钱呢。”   “就你这脑子,得亏律所是小明哥说了算。不过也就那样了,你们这个律所不垮,我就烧高香了。”张静双手合十,说道,“相比于钱来说,这个赵平能给我们更贵重的东西。”   “更贵重的东西?”老罗想了一下,瞬间恍然大悟,向张静竖起了大拇指,“要说黑,还是你黑啊。不过,你们说,这个赵平到底是不是凶手呢?”   “我觉得,他不是。”我想了一下,“他是为了准备研讨会去那地方采风的,这个研讨会直接决定他日后能达到的高度,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去做杀人这种节外生枝的事儿。”   “我同意小明哥的观点。”张静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反对过啊?”老罗撇了撇嘴,“要不你干脆跟他结婚算了。”   “你再说一句!”张静的眼中射出了一缕寒光,看得人直发毛,“小明哥那是我亲哥。”   “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妹妹啊。”老罗嘟囔道,眼看着张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他连忙说道,“要我说,正因为这个研讨会至关重要,为了安心创作,赵平才更有可能杀人。”   “搬家不是比杀人方便多了?”张静冷笑了一声,伸手拿出了电话,“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一边,和电话里的人聊了几句,神情严肃地走回我们的面前:“我就知道,小明哥的钛合金眼肯定没问题。”   “这么快就有发现了?”老罗讶异地问道。   “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跟姐姐混,保你鸿运当头。”张静拍了拍老罗的肩膀,“我都觉得,你们应该支付我代言费了。走,跟我去师范大学一趟。”   “你那叫吉祥物,不叫代言人。”我忍不住笑道。   3   张静接到的那个电话是她一个高中同学打来的。她那个同学现在在保险公司做理赔员,据说她正在处理一宗理赔业务,死者就是我们接手的这宗案件里的被害人,而投保人,就是死者的养子赵宇。   赵宇是在火灾发生前一个月给死者投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理赔金额高达三十万。投保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让张静的这个同学感到不太寻常,希望张静能够动用关系查一下这件事儿。   如果这把火是赵宇放的,那他就涉嫌骗保了。   赵宇今年二十岁,就在师范大学物理系就读大学二年级。   我们找到了赵宇的宿舍,却被他的同学告知,这个时候,赵宇应该一个人在篮球场打球呢。   这个秋老虎肆虐的天气,稍微动一动都会大汗淋漓,可赵宇却在这时候练球,这让我们有些难以理解。   “那小子就那样,说这才能锻炼意志力。”他的同学,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内裤,毫不避讳张静就在面前,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老罗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张静的身前,胳膊微微用力,鼓胀的肌肉撑起了衣袖,一下子就把那个学生给比了下去。   我冲着张静挤了挤眼睛,却见她正捂着嘴偷笑。   老罗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不打算和张静在一起。他根本就是很紧张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同意和张静结婚。   那时候,这个问题困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懒得去找到答案。说实在的,他们两个就这么拖下去,我们三个还有在一起的可能,要是他们两个真结婚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或许,那时候我就必须要离开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最后离开的人并不是我。   师范大学露天篮球场在几栋宿舍中间的空地上,除了供学生们运动健身,篮球场四周的栏杆也被学生们利用了起来。正当午时,一床床被子挂在栏杆上,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偶尔还能见到不知什么原因留在被子上的地图。   一个留着一头利落短发,身形略显瘦削,一张脸棱角分明,脸上挂满了汗珠,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儿就在这些“被子观众”的注视下,一个人对着篮筐挥汗如雨。   他站在三分线外,篮筐斜45度的位置上,双眼鹰一般盯着篮筐,扬手,跃起,手腕轻抖,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入网。他走到篮下捡起篮球,再次退回到刚刚的位置,扬手,跃起,手腕轻抖……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于出现在旁边,观察着他的我、老罗和张静视而不见。这孩子脸上的表情也异乎寻常地复杂,麻木,冷漠,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些怨恨。他出手的力量很强,篮球往往是砸在篮板上,再反弹入篮框,那沉闷的“砰砰”的声音,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做剧烈的运动,可赵宇是个例外。只有汗水滑入他眼睛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抹一把汗,然后就又继续之前的投篮练习。   他穿的竟然还是一件长袖运动服。   篮球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赵宇停止了投篮,眉头轻轻皱起。他缓步走到了场边,拿起了电话,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刚上市没多久。   赵宇拿着那部电话,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拇指在接听键和挂断键之间滑动着,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接。   “怎么不接?”张静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赵宇一跳,电话险些掉到地上。当看到张静身上的警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诈骗的。”   “你们找我有事儿?”他拿起毛巾擦着脸,把一块老罗眼馋了许久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戴好,声音有些冷漠地问道。   “是有点小事儿,关于……你母亲的事儿。”张静说。   “我不想说。”赵宇转身向外走去,“我就一个要求,严惩那个凶手。”   “你这么肯定我们抓住的就是凶手?”张静快走了几步,和赵宇并肩而行。   听到这句话,赵宇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张静,目光中带着些戒备。“人是你们抓的,他是凶手也是你们告诉我的,现在你告诉我弄错了?”他有些激动。   “我也没说是弄错了。”张静带着笑,说道,“在法院判决他有罪之前,我们的认定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而且现在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真到了法庭,会是什么结果,谁也不好说。”   赵宇想了想,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去水吧吧,那个地方清净。”   赵宇说的水吧是校园里的一个小餐厅。大部分大学校园里都有这样布置得颇有情调的地方,到这里来的也大多是一些小情侣,在舒缓的音乐中互诉衷肠。我们一行人和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张静却是异常兴奋,硬拉着老罗和自己坐在了一起,把我和赵宇踹到了另一边。   她把头侧靠在老罗的肩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是一脸的甜蜜。   我都有些看下去了。上学的时候,老罗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和张静单独相处,实在逃不过的时候,甚至不惜拉上我做垫背的,美其名曰帮我改善生活。   那个时候,情窦未开的我就跟在他们屁股后边,也难怪张静总怀疑我和老罗之间有什么了,难得她忍了我那么久竟然都没生气。   “你女朋友没来?”餐厅服务员熟稔地和赵宇打着招呼。   “按老样子来,四份。”赵宇没答话,只是有些冷漠地吩咐道。   服务员也意识到了赵宇的心情不是很好,默默地端上了四份黑色的、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饮料后就离开了。   “他们这里的招牌饮料,黑皇后,八十一份,是最贵的了,我女朋友……前女友每次来必点的。”赵宇抿了一口,摆弄着杯子,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听说是这里最贵的饮料,老罗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却差点儿吐出来,苦着脸硬憋着才咽了下去。   “看来,你还忘不了她?”张静问。   “投入了那么多时间,花了那么多钱,到最后还是留不住。”赵宇苦笑了一下,“不是忘不了,就是觉得……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找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起火那天的具体情况。”张静也喝了一口饮料,表情却难得的和老罗差不多。   “我也不太清楚。”赵宇摇了摇头,“那天我给我妈做完饭,就出去找我同学了。”   “大中午的,去找同学?”张静有些不解。   “我们约好的。”赵宇说,“等我看到家里起火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妈就是靠捡破烂供我上学的,院子里堆的都是那些东西,一起火,救都没法儿救。”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张静皱着眉,问。   “嗯。”赵宇点头。   “你妈妈,为什么没有逃出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赵宇的眼眶有些泛红,他侧过头,看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按理说,她跑出来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的,可是,她就是没跑出来。我听说,是窗户被人绑上了,门也锁上了。警官,”他突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静,“那个人行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亲眼看着他给我妈陪葬。”   “这件事儿,我们再说吧。”张静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听说,你给你妈上了保险?为什么?”   “那是我给我妈的生日礼物。”赵宇苦涩地笑了一下,“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妈把我捡了回来,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好好回报过她。前段日子,我帮我们老师完成了一个实验,他给了我点报酬,我就拿去给我妈买了份保险。她岁数大了,没有社保,又总在外边跑,我真担心……”   “我能理解。”张静满含深意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能把你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这个要求让赵宇有些诧异:“你们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   “为了排除合理怀疑。”张静笑了一下,“任何和本案有关的人员我们都要进行调查,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怀疑,虽然我们觉得没什么,不过,律师肯定会拿这个说事。你也知道,有些律师,根本就不能叫律师,就是根搅屎棍,我们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赵宇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怎么样?这小子身上有什么疑点吗?”一离开学校,老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滴水不漏。”张静叹了口气,“他说的倒是没什么毛病,都能解释得过去,看来,我们需要的还是证据。”   “那可是火灾啊,火灾的证据最难找了。”老罗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输和赢,拿到的代理费肯定不一样。”   “去消防队,火灾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很难,对他们来说,就简单多了。”张静说,“干这事儿,他们专业。小骡子,你先去给我买瓶水,不要最贵的,就要矿泉水就行。你看,我可比赵宇的女朋友好养多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老罗,那副神情,任谁都无法拒绝。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那天出警的消防队。   听说我们是为了那场火灾而来,消防队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我正好要把东西给你们送过去呢。”消防队长说。   “有结果了?”老罗连忙问。   “刚弄清楚起火的原因。”消防队长说。   “怎么回事?”张静连忙问道。   “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看个实验。”消防队长说着,带我们走到了户外。   他先把一摞报纸凌乱地堆在了空地上,又找来几个矿泉水瓶子放到了报纸堆上。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几个矿泉水瓶子里都还剩有一些水。   “今天这个天气正好,要是换别的天气,这个实验还不一定能成功呢。”消防队长把一瓶花露水混到了那些瓶子里,拉着我们站到了一边,“等会儿啊,时间长短不一定,能不能成功也不好说,这个纯粹是概率问题。”   我们站在阴凉处,默默地看着那堆报纸,大概过了有五分钟,突然一缕青烟从报纸堆里冒了出来。   “成了。”消防队长兴奋地一拍手,松了口气。   在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团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那团火苗越烧越旺,放在报纸堆上的塑料瓶子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变形、泄露,几滴水让火苗黯淡了一下,却并没有熄灭。   老罗饶有兴趣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在这个时候,那瓶花露水也流了出来。火苗却骤然间变大,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报纸堆都被火焰包裹了,就连老罗都差点儿被火苗舔到。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火舌。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几瓶矿泉水上。”消防队长一边用灭火器灭火,一边解释道,“这种还有水的矿泉水瓶子会形成透镜效果,恰好焦点就在易燃物上的话,就很容易引发火灾了。”   “为啥花露水一浇上去,这火就马上变这么大了?”老罗心有余悸地问道。   “花露水这玩意儿,你别看你平时往身上抹没事,这东西可是危险品。”消防队长说,“酒精含量达到70%,一遇到明火那就是燎原之势。”   “那就是说,”张静想了一下,“死者捡回来的垃圾里正好有还剩水的矿泉水瓶子,这些瓶子引发了火灾。赵平的那瓶花露水,应该是快用完了吧,他就把瓶子扔给邻居了,反而成了助燃剂?”   “没道理啊。”老罗说,“赵平自己都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俩关系还没好到那份上呢。”   “你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张静恨恨地踹了老罗一脚,“赵平不也说了,关系不好只是表面上,其实他们俩还是挺照顾对方的。赵平那么好面子的人,他能直接说是自己给邻居的?”   “也就是说,这场火灾,其实就是个意外。”张静像是在肯定自己说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不对。”我却摇了摇头,“这里面有问题。”   “有问题?”老罗和张静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第一,那瓶花露水,肯定不是赵平看快用完了扔过去的。事关自己的生死,在这件事上,他可能撒谎,但不会隐瞒,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故意扔过去诱发火灾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第二,你们没经历过,并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我有些痛苦地说道。是的,那段回忆确实很痛苦,痛苦到,我时常以为那并不是我的人生。   “小明哥!”张静突然走上前,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老罗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抱了抱我,没有说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道:“你们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有多困难,要不是老罗时不时帮我,我恐怕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   张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说呢,按小骡子的家世,他没道理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生活费。哎呀,一不小心,我当了一把小三啊。”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过,小明哥,你大人有大量,你就不要和我抢了。我们女人多难啊,又要和女人抢男人,还得和你们男人抢男人。”   我知道,这丫头是想让我放松点儿,能平静地去面对那段痛苦的回忆。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定很难看。   “其实我母亲就是靠拾荒供我上大学的。”   说出这句话,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段经历,无论是老罗还是张静,我都没有对他们提起过,老罗或许还能猜到一些,不过张静就完全不知情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丢人的,那个时候,我父亲重病在身,我母亲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庭。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有能力供养这个家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离自己六十岁生日只有十天不到的时候溘然长逝。我的母亲回忆往昔的时候,曾跟我说,有段日子,她每个月只能赚到六百块钱,这六百块钱,她分文不留,全都给了我。而她自己和父亲,就靠拾荒的几十块钱度过一个月。曾经有一个月,她只剩下五十块钱,却丢了。   我时常想,这两个老人是怎么熬过那一个月的?这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伟大的人吗?   可是我却惧怕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因为,也许我会失去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小明哥,算了吧。”张静柔声说道,“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相信你,你说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凡拾荒,都希望能多捡一点儿,所以拾荒者会把瓶子里的水都倒掉,踩扁,以缩减重量和体积。现场出现这种瓶子,绝对是有人故意的。”   “简律师说得没错儿。”消防队长点了点头,“我们在现场还找到半罐饮料,应该是老人喝的。那里面有安眠药的成分,很显然,给老人饮料的这个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4   这罐饮料的来源并不难查,那上面留有清晰的指纹痕迹。张静让消防队的人帮忙把材料送到检察院,嘱咐他们进行指纹鉴定。   至于我们,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赵宇口中他那个同学的家。   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这个同学家就在正对着赵宇家的一处山坡上。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赵宇家起火,那无疑是这里了。   可赵宇却说,直到大火彻底烧起来后,他才发现。我和老罗、张静对视了一眼,都已经意识到,赵宇或许和这场火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和赵宇不同,他的这个同学并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在家务农。而他的命运也和赵宇截然不同,此时的他已经结婚,还有一个不足岁的孩子。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哄着这个不肯入睡的孩子玩。   对于我们的到来,赵宇的这个同学颇感意外,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才放下了戒备。   “赵宇那人,平时咋样?”老罗递给他一支烟,问。   明明只有二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接过烟,看了看,竟然叹了口气:“他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以前的他啊,就爱和我们一起玩,对吃的穿的都没什么特别的要求。”这人抽着烟,说,“可自从上了大学,他就不爱和我们一起了,偶尔跟我们出去,也是非要下馆子。老跟我们说,他那一身衣服就顶上我们一年挣的钱了。”   “他没跟你说,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张静问。   这人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命,上了大学,有了学历,自然而然就比我们挣得多。说实话,我都有点儿不爱和他玩了。”   “他说那天你们约好了见面,是有什么特殊的事吗?”张静又问。   “也没啥,那天中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想见一面。”   “中午才给你打的电话?”张静一愣,“那是你们发现火灾前多久?”   “大概也就半个多小时吧。”男人仔细想了想,才说。   “半个多小时啊。”张静冷笑了一声,“他来你这儿之后,跟你说什么了吗?”   “啥也没说。”男人摇了摇头,一脸的困惑,“他来我家之后,就站在窗户边,一动不动看着外边,我还问他咋的了,是不是遇上啥困难了,他也不说话。”   “是你发现起火的还是他发现的?”   “我啊。”男人说,“我看他总不搭理我,怕他有啥事,就走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他家起火了。这小子,不知道出啥事儿了,那么大的火都没注意到。”   “他不是没注意到,他是一直在等。”张静冷哼了一声。   男人困惑地看着张静:“啥意思?”   “没事儿,谢谢你了。”张静微微一笑,说道。   男人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也是命啊。那天本来火还没起来的时候都变天了,那大风刮的,可雨就是不下啊,雨要是早点儿来,可能就没那么惨了。”   张静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当我们回到律所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对那罐饮料上的指纹也完成鉴定了,与赵平的指纹并不匹配。   在将这些发现和罗副检察长沟通之后,张静决定带着我们去密取赵宇的指纹。还没等我们找上门,派出所的电话却先一步打了过来。   赵宇自首了,但提出在见到我们之前,他什么都不会说。   “那把火是我放的。”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赵宇就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怎么做的?”张静给了赵宇一杯水,问道。   对这个结果,我们并不意外,一个下午的调查已经把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赵宇掏出了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看到老罗盯着他手里的烟,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包烟都丢给了老罗。   在张静的瞪视下,老罗最终还是没敢捡起那包烟,不过他却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炫耀一样点燃,陶醉地吸了一口。   对老罗的举动,赵宇略带鄙夷地笑了笑,才说道:“我外面欠了很多钱,大概八九万吧。”   “你怎么会欠别人那么多钱?你还只是个学生吧?”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懂。”赵宇抽着烟,苦笑了一下,“我交过一个女朋友,你们都知道了吧?她长得很漂亮,是我们系的系花。我呢?只是个穷小子,我凭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只能给她买衣服买首饰买电脑买手机,什么都要给她买最好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跟我在一起能给她幸福。”   “我只能说,你一点儿都不懂女人。”听他这么说,老罗吐着烟圈,不屑地撇了撇嘴,“女人要的不是钱,是安全感,安全感你懂吗?”   “你就懂了?”赵宇冷笑了一声,“最简单的安全感不就是有饭吃有钱花有地方住?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些穷人的难处?   “我妈一个月能给我几个钱?五百就顶天了,我得想办法弄钱,没办法,我只能出去借高利贷。”赵宇叹了口气。   “明明没有钱,却还要充大头,你也真够可以的。”张静冷笑了一声,“手表,手机,都不便宜吧?光是这两样,没有几万块都下不来。”   “要不然呢?”赵宇反问,“要不是这些东西,你以为我会有朋友?他们愿意跟我做朋友,不就是因为我愿意做东,我愿意为他们花钱?”   “真正的朋友,不是你给他们花了多少钱。”我沉下了脸,“而是明知道你没钱,却还愿意和你在一起。甚至在知道你差不多没钱了的时候,主动问你需不需要钱。”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赵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确实就有。”我看了一眼老罗,笑了一下。   没错,老罗就是赵宇口中的那个傻子。   他是个财迷没错,吝啬也没错,可是有些事情是我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上学的时候,每到月末,他都会问我一句:“还有钱吗?”起初,我以为这小子是打算跟我借钱,可是当我说没有了的时候,他总会拿出钱包,“哥也不多了,就这么点儿,咱哥俩儿一人一半。”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单单认准了我,明明他就是个守财奴。   “这就叫风险投资,要不然,我们能有今天?”老罗骄傲地说道,“我这双眼睛不比你和静差多少。”   赵宇难以理解地看了看老罗,继续说道:“总之,我借的钱太多了,还都还不上。要是再不还钱,我也不知道那群人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就想,我有这一天,还不都是拜我那个捡垃圾的老妈所赐?”   “你这么说,对得起她吗?”张静猛地一拍桌子,“要不是她把你捡回来,你恐怕早就冻死在外边了!”   “要不是她把我捡回来,我能有今天吗?!”赵宇竟然也低吼了一声,“随便是谁,只要不是她,我今天的生活都要好很多吧?今天这一切,还不都是她的错?!”   “你可能不知道。”我想了一下,说道,“你说你母亲每个月最多只能给你五百块钱,但这可能是她一个月全部的收入。”   “那不是她应该做的吗?”赵宇冷笑,“既然救了我,那就应该好好养着我,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多赚点儿钱呢?”   “所以,你就给她买了保险,策划了这场火灾,是吗?”张静问。   “是。”赵宇点了点头。   “你还是人吗?”老罗一下站了起来,“乌鸦还知道反哺,你怎么连个鸟都不如,一点儿都不懂感恩呢?你除了知道索取,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好人。”赵宇靠在椅子里,一脸的怅然,“我也知道杀人是重罪,一直没狠下心动手。那天,我带我女朋友回了家,如果她见到我家那副样子,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做这种事了,我宁可去卖血,也绝不会杀人。可是,她连我最后的一条生路都给我堵死了,你们知道她怎么说吗?   “她连我家的门都没进。”赵宇的话语中充斥着满满的怨气,“就站在我们家门口,跟我说分手吧。   “她花了我那么多钱,这个时候竟然跟我说分手?说我家简直就是垃圾场,我是一个在垃圾场里长大的人,说我骗了她,连垃圾都不如。   “她说她从小就是被人当成公主的,公主怎么会和乞丐在一起?她说我将来肯定不会有出息,肯定会像我妈那样,靠捡垃圾过一辈子。”   赵宇已经有些癫狂了。老罗连忙起身走到了他身边,随时准备控制住他。赵宇却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既然来找你们,就不会再做傻事了。”   “这一切都怪我妈。”赵宇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所以我偷了赵平的花露水,摆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做透镜,这是最保险的办法。要么消防队认定是意外,要么,你们就把赵平当成凶手。”   “安眠药是怎么回事?那罐饮料,是你给你妈的吧?”张静问。   “是,我怕她跑出来,就给她买了一罐饮料,安眠药是我找一个医生朋友拿的。”赵宇说。   “你们知道吗?”赵宇的眼眶有些泛红,“我妈这一辈子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就怕我挨欺负。从小到大,那种碳酸饮料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可我妈一口都没喝过。我小的时候就看到过,我妈把我喝过的饮料瓶剪开,在那舔啊舔啊。我妈对我好,我比你们谁都清楚。”   在这一刻,他强装出来的仇恨、不满、怨恨,统统消失不见,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可你还是杀了她。”张静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于还是将这个残酷的事实说出了口。   “我需要钱,除了这条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赵宇嘶吼道,“这样也好,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她再也不用为了我,顶着大太阳出去捡垃圾,招人白眼了。”   “你死了,对她也是一种解脱。”老罗忍不住说道。   “那她会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的。”赵宇说,“让我来承担这种痛苦,也算是我为她做点儿事。”   “你倒成了好人了?我用不用给你颁个孝子奖,找两个人给你扛着天天跟着你啊?”老罗讥笑道。   “可我没想到,这种痛苦竟然这么难以承受。”赵宇没有理会老罗的挖苦,继续说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妈拿着那罐饮料跟我说,儿子,来喝饮料啊。   “我不是人,你们杀了我吧!”赵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却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   赵宇在叙述这件事的过程中情绪变化得太快了。他一会儿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怨恨,恨不得她死而后快,一会儿却又充满了愧疚,恨不得马上就以死赎罪。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你犯了罪,就应该接受惩罚。”张静站起了身,“这没什么好说的,跟我去指认现场吧。”   5   火灾现场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只是死者在村子里并没有亲人,她一直都是和赵宇相依为命的。在赵宇自首之前,这里暂时还没有其他人进入。   按照赵宇的指引,我们很快就在和赵平共用的院墙边找到了几组已经模糊的脚印,所幸还有比对价值,院墙上也有蹬踏的痕迹。   案发当天,赵宇就是在赵平离开家之后,从这里翻墙入院,偷了他的花露水的。   张静将这几组足迹采集了下来,初步比对后认定,这就是赵宇的足迹。   “你是在哪儿布置的纵火……机关?”张静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别扭的词来提问。   “就在那儿。”赵宇抬起手指了指。我和老罗、张静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选择的起火点竟然是在墙角。   那里虽然足够隐蔽,起火后不易被发现,但在起火的那个时间段,日照时间恐怕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分钟。可是我们很清楚地记得,消防队长跟我们说过,这是一个完全依靠运气才有可能成功发挥作用的诡计。   张静信步走到了起火点,蹲下身,伸出手在灰烬里拨弄着。   “我知道你到了你同学家后,一直在关注这里,大概多久之后起的火?”她问。   “大概,五分钟吧。”赵宇想了想,“我刚到同学家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冒烟了。”   “起风了吗?”张静又问。   赵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那天天气很好,有风的话,我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是啊,有风的话,你的那个小把戏就很难奏效了。”张静站起身,拍了拍手,“可你的同学告诉我,那天下午变天了,在火灾发生前,就已经起了大风。你不打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赵宇愣愣地看着张静,就连我和老罗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小妮子又发现了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   “你到底发现啥了?”老罗忍不住问道。   “看来,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张静竟然叹了口气,没有理会老罗的问题,冲着赵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慢慢走回了火场中央,在原本应该是房子窗户的位置站了下来。   “你妈妈,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去世的吧?”她问。   赵宇面露痛苦,挣扎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她在死的时候,就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户,为什么没逃出来呢?”张静蹲下身,伸手在废墟里扒拉着,“看目击者的描述,你母亲并没有因为喝了你的饮料而陷入昏睡。”   “因为……”赵宇有些纠结,“我也不太清楚。”   “是因为这个吗?”张静抬起手,她的手上多了一个烧得发黑的铁丝圈,“就是这个东西把窗户和窗框绑到了一起,才堵死了你母亲逃生的路,是吗?”   赵宇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禽兽不如!”老罗抡起了拳头就要打下去,幸好我就在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才避免了麻烦。   “所以,这才是最真实的你,你就是要置你母亲于死地。”我冷声道,“赵宇,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表现出了两种对立的情绪,就是想申请司法鉴定,以人格分裂来为自己脱罪。我劝你别想了,这条路,你行不通。”   “唉,都到这一步了,你们还真是……”赵宇苦笑了一下,“我认罪,不会想任何办法脱罪的。”   “先别把话说那么早。”张静却笑了一下,“我刚才就说过,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再仔细看看。”   我和老罗依言蹲下身,扒拉着那些灰烬,从中又找到了一些铁丝圈,然而看着这些铁丝圈,我和老罗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赵宇,窗户是你封上的吗?”老罗问。   赵宇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老罗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些铁丝圈的扣都是冲着屋子里面的?你别跟我说你是在屋子里封的窗户,你妈又不是傻子。”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张静清了清喉咙,“你母亲的尸体里并没有检查到安眠药的成分,换句话说,她根本没有喝你给她的那罐饮料。”   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这是一个不太可能,却最符合现场痕迹的推断:赵宇的养母,从一开始就洞悉了赵宇的阴谋,却配合着他完成了这次纵火,甚至,这把火可能就是她自己放的。   她不想在沉睡中死去,所以,她没有喝下那罐饮料。   她害怕自己忍受不住烈火的焚烧而逃离,所以,她主动封死了窗户和门。   自始至终,她切身体会到了烈火焚身的痛苦,却始终没有挣扎。她只是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她真切地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因为这个环境才拖累了赵宇,没有给他一个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的死能给孩子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让他过上人们羡慕的好日子,她并不介意那样去做。   可她更想知道,在赵宇的心中,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她这个母亲重要。   也许在最后一刻,这个母亲是没有任何遗憾离开的。   也许在决定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赵宇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渴望成功,成功能帮他免去一身的债务;他害怕成功,成功会让从一个天之骄子沦落为纵火杀人犯。   “你那么想死,是因为这个吗?”张静默默地走到了赵宇的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稍一用力,便扯开了他的衣服。他的右肩上,新鲜的烧伤赫然在目。   “你在最后一刻后悔了,你试图救她却没有救出来,你时刻都在承受着良心的拷问和煎熬。你花了几个月才让自己明白,只有死才能赎罪。”   赵宇没有说话,他跪倒在废墟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着的哭声不时传入我们的耳朵,撕心裂肺。   这是一个我们从张静接到她做保险理赔员的同学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隐隐预感到的结局,也是一个我们万万没想到的结局。   在张静的要求下,我和老罗义务帮助赵宇辩护了一次。以他有自首情节、悔罪表现,且其虽有作案动机和作案行为,但其行为与火灾发生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法排除火灾是由死者自己造成,即无法排除他是犯罪未遂为减罪理由,成功帮他争取到了减罪判决。   张静觉得,赵宇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还值得我们救一次。   只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法庭上,这小子坚持那把火就是自己放的,所幸因没有证据支撑,法庭并没有采纳他的供述。   但这个案子的档案老罗并没有保留,因为这是我们经手的刑事案件里为数不多的有罪判决,老罗觉得这太丢脸了。   赵平最终被免予起诉,在离开看守所的那天,他主动找到了我们,提出了代理费用的问题。   “钱就算了吧,这案子,我们也没做什么。”老罗难得这样说道。   “可是如果没有你们,现在在监狱里的那个人,恐怕就是我了吧。”赵平腼腆地笑了一下,“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钱。”张静开了个玩笑,“赵老师,这么说吧,我们几个都是你的粉丝,但是你的画太贵了,我们可买不起,要是能得到你一幅墨宝,那我们就非常满足了。”   “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救的,别说是一幅,只要我还活着,我每年都给你们一幅。”赵平豪爽地说道。   他要是知道老罗和张静要他的画是等着升值,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原本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应该算是结束了,可一个月后,却又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赵平的作品研讨会如期召开。在研讨会上,他拿出的是一幅皱皱巴巴的画作,他将那幅画作命名为《母爱》。   在那幅画里,他以极为潦草的笔触勾勒了一幅大火熊熊燃烧的景象,在烈火中,一个伛偻身影站在窗前,双手紧握着窗棂,面目狰狞,却牙关紧咬,不肯呼救,也不肯逃离,甚至没有挣扎。   屋子外,一个单薄的身影撞向了房门。   远处,片片乌云裹挟着暴雨正滚滚而来,却始终未来。   这幅画作在国际上获得了大奖,看到新闻照片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却是悚然一惊。那幅画面,真实地勾勒出了赵宇的母亲在烈火中的身影。   我记得,所谓的印象派就是不依据细腻的笔触,以瞬间的印象作画。画家们抓住一个有特点的侧面去创作,所以他们必须画笔疾飞把颜色直接涂在画布上,他们只能多考虑画的总体效果,较少顾及细枝末节。印象主义以粗放的笔法作画,作品缺乏修饰,采取在户外阳光下直接描绘景物,追求以思维来揣摩光与色的变化,并将瞬间的光感依据自己脑海中的处理附之于画布之上,这种对光线和色彩的揣摩也达到了色彩和光感美的极致。   可是赵平明明跟我们说过,起火的时候他在山里,直到大火熄灭,他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邻居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他是怎么做到将赵宇的母亲临死前的一幕画得如此栩栩如生的呢?   “或许,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甚至用画笔记录下了这一切。”张静叹了口气,“他明明可以救人的。”   “还记得那个争议巨大的普利策新闻奖作品吗?”老罗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说,“就是那个在秃鹫的注视下,艰难地爬向食品分发点的苏丹小孩儿。那个记者叫什么来着?他不也是没有施救吗?玩艺术的都是疯子,他们宁可冷眼旁观一个生命的逝去。”   “你说的那个记者叫凯文·卡特,是不是玩艺术的都是疯子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是。”张静说,“凯文·卡特那张照片拍摄于1993年,拍完照片后,卡特赶走了秃鹫,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他坐在树下,点燃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痛哭。而且,在这张照片获奖后,因为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认为在拍照和施救之间,他应该选择施救。卡特自杀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三岁。”   “他的遗书写道,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可是,你们看到赵平表现出这种愧疚了吗?”   在案发的2006年,我没有看到赵平有任何愧疚的表现,在此后的十年间,我也没有。也许,到我临死的那天,我会去问问他,在他画下那幅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搭一把手,那个老人就不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在那场大火中。   也许他搭一把手,一个孩子也就不会在监狱里度过难熬的几年。 第006章 割臀恶魔   有些人因为贪婪,想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把现在所有的也失掉了。   ——伊索   1   “简大哥,你今年有四十五了吧?”林菲帮我收拾好桌子上的快餐盒,拎着垃圾袋要走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抿了抿嘴唇,带着些怜悯地看着我。   “四十三,怎么了?”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冰咖啡,苦涩让我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不过餐后的困意也随之而去。   “没什么,就是……”林菲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简大哥,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   “嗯?”我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怎么说起这个了?”   “简大哥,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见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林菲有些生气,“你总用那种方式发泄,对身体一点儿都不好。实在不行,你找个男朋友也行啊。”   我一口咖啡差点儿全都喷了出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菲没说话,把装着快餐盒的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拍了拍手,掸掉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一把拉起我走进了老罗的办公室,指着放在办公室中间的一样东西,气鼓鼓地说道:“你说怎么了?我也快三十的人了,你说我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她突然叹了口气,“罗大哥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这件事儿,我也帮不了你啊。要不,我明天去给你发一份征婚广告吧。”   看着那个风姿绰约、一丝不挂地站在老罗办公室里的塑胶模特,听着林菲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我一脸的哭笑不得:“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这个?”   “就在罗大哥的柜子里啊,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简大哥,你现在都有点儿变态了。”林菲弯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里面塞着一套女性的职业装,“你这么弄,搞得我以后都不敢穿正装了。”   “这真不是我的。”我连忙解释道,“这是你罗大哥的。”   林菲一脸“你骗鬼呢”的神情看着我:“罗大哥才不会干这么恶心的事儿呢,他有张警官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这丫头我是说不清了。张静相信我从来不会干坏事,可林菲这丫头,却是认准了在我和老罗之间,干坏事的那个人是我。   当下,我不打算理会这丫头,默默地看着这个模特。   她大约一米七,身材苗条,前凸后翘,一双眼睛很大,却空洞而无神;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妩媚却毫无生机的笑容;嘴巴微张,似在叹息,又似在呼唤;嘴唇上的彩色已经褪去,斑驳不堪。   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法擦拭的痕迹,却湮灭不了她承载着的,属于老罗,属于张静,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回忆。   我们这个城市曾经流传过一个可怕的传说。   每年的8月,会有一个恶魔游走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他穿着黑衣黑裤黑鞋,戴着黑色的口罩,全身都隐藏在黑色之中,躲在公交车阴暗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偶有目光从他的身上滑过,也当他如空气一般,虽然存在,却让人毫无印象。   他阴鸷的眼睛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猎物。他戴着手套的手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锋利的剃须刀片,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如果恰好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恰好你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恰好你的双腿笔直修长,身材高挑,恰好那天你穿了一身职业正装,短裙配高跟,恰好你站在下车门边准备下车,或许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腿根蓦地传来一阵冰凉。你毫不在意地抬脚下车,却发现整条腿都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你摔倒在地,直到这时,腿上的剧痛才传到你的大脑,让你惨叫出声。   到2006年的时候,这个传说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年,传说中已有四个人遇害,人们送给这个人一个血腥的绰号:割臀恶魔。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偏偏是在8月,只单单在那辆公交车上。只知道这个恶魔对猎物极为挑剔,每一个被害人都是模特级别的,她必须有一双完美的腿,必须站在车门边穿着短裙。   不过警方从未承认有这样一个恶魔存在,就连媒体也从未报道过。   可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却笃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极端变态的恶魔,或许他在报复什么,也或许,他在惩罚着什么。   因为他固定在8月作案,这一定是一个虔诚的信仰。   也许是她们的穿着太过暴露,也许是她们的举止过于轻浮,也许是她们的某些行为有违伦常,总之,被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在这些人口中,恶魔一定是一个卫道者。   鲁迅曾说,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这些人也是一样,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被害者。   我倒是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一定是上了年纪、人老珠黄的女人们。自己连做受害人的机会都没有,这让她们愤愤不平。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让这些流言甚嚣尘上,但惟妙惟肖的描绘却成功地让年轻的女孩儿花容失色。以至于无论真假,每到8月,她们都会不顾天气的炎热,换上长衣长裤,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她们绝不会去乘坐那辆公交车。   我和老罗一向是把这件事儿当成一个故事来讲,吓唬吓唬那些律所里穿着太过暴露的女孩子的。   那天中午,老罗再次在办公室里搬出了这个故事。   他特意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微微的冷风吹得律所里那几个女孩儿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老罗却是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他坐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小A感到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人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她的后背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小A的脖子上,却让她感到阵阵冰冷。她猛地回头,身后却并没有离她那么近的人。   “她感觉到,就在这辆公交车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带着嗜血的目光,带着要把她吞噬的欲望。她慌乱地在车厢中寻找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司机,下车!’小A一阵心悸,连忙喊道,刚刚启动的公交车再次缓缓停下,车门徐徐开启。她迈步,却突然感到屁股上传来一阵冰凉,然后她便摔下了车。”老罗聚精会神地讲着,全没注意到,他的身后,张静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几个听故事的女孩儿想要提醒老罗,却被张静用眼神制止了。   “摔倒的小A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可公交车已经徐徐开走。通过车窗,她看到,一双眼睛正带着阴冷的笑容看着她,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她竟看不出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它们就那么孤零零地贴在车窗上,看着她。公交车逐渐走远,那双眼睛却始终近在眼前。她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屁股上传来,让她惨叫出声。啊——”   听到老罗的惨叫,我不由得苦笑,这小子,讲个故事还要追求逼真。   “老罗,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我无奈地喊道,可他的惨叫却愈发刺耳了。   我疑惑地走进办公室,这才看到,老罗正捂着屁股上蹿下跳,张静手里拿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一脸无辜地站在他的身边。   “那个什么恶魔呢,你们就不用怕了,他以后都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就在今天上午,那个恶魔再次作案的时候,被我英勇的公安干警擒获了。”张静随手把作案工具放到笔筒里,在沙发上坐下,冷笑着看着老罗,对那几个女孩子说道,“你们需要防备的是这办公室里的色魔。”   “哈?”老罗揉着屁股愣了一下,丝毫没注意到张静已经把矛头指向了他,“还真有这么个恶魔?那不都是传言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张静瞟了一眼老罗,“这当然是真的。”   “静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几个女孩子齐声问道。   “嗯,牵扯到案件保密原则,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张静故作姿态地说道,就在几个女孩子面露失望的时候,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都是律师嘛,保密原则你们是很清楚的,也都能保守秘密,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徐徐开口讲道。   第一起割臀案发生在2002年,我们这个律所成立前的一个月。   被害人就如传言里所说,是一个身高一米七,身材窈窕、面容艳丽的平面模特,那天她穿着的正是一套办公室制服,短裙配高跟。那起案件虽然没有造成被害人残疾,却给她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让她的模特生涯就此终结。   据被害人回忆,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此前毫无预兆。   警方却觉得,她这样的人,那样的打扮,很容易引起一些公交色狼的注意,可被害人却否认了这一点,坚称没有人对她进行骚扰。   在案发的公交车下车门附近座位下,刑警找到了作案工具。那是一枚剃须刀片,上面残留被害人的一些皮肤残屑和衣服碎屑,却奇怪地没有任何血迹。   “第一,没有试切创;第二,罪犯只动了一刀。”参与侦破的法医解释道,“这说明这个犯罪分子手法老练,心狠手辣,而且非常自信,认定一刀就够了,一刀过后,顺势就把凶器扔掉。   “这一刀,快准狠,几乎是在瞬间划过,所以刀片上没有明显的血迹残留,而被害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当时,警方将那起案子定性为故意伤害。   然而,在那枚刀片上,警方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作为甄别依据的线索,甚至连指纹都没有发现。   办案刑警对能找到的所有乘客进行了调查,均未发现有人有作案嫌疑。彼时,公交监控系统还未普及,不排除有漏查的可能。   那起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警方虽然没有结案,但也基本放弃了侦查。直到第二年的8月,又一起一模一样的案子发生,警方才意识到了严重性,可侦查却始终毫无进展。接着,第三年,第四年……   每一年,警方都要投入警力对案子进行调查,却始终止步不前。   大多数人认为,会对年轻靓丽的女孩儿做出这种残忍行径的应该是个男人。可警方询问了诸多目击证人,虽然在案发时有男性接近被害人,也发现了几个在几起案件中都乘坐了案发公交车的人,但几名嫌疑人矢口否认自己伤人,最终因证据不足而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公安部督导组也曾对这一系列的案子进行督导。犯罪学专家甚至曾指明,罪犯有可能是女性,因为男性,无论其性心理是否正常,都会做出一些多余的举动,也就是骚扰。但女性不会,出于嫉妒心理,她们想到的只是毁灭。   罪犯选择在每年的8月,在公交车上作案,很有可能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对凶手有着特殊的意义。   换句话说,如果罪犯真的是出于嫉妒作案,目的是毁灭,那么,其本人很有可能原本拥有比这些被害人更优越的条件,却因为某些事情失去了。   依据这个推断,警方很快找了一个嫌疑人。钟颖,身高172厘米,曾是一个颇有前途的模特,却在2001年的8月乘坐公交车外出时发生了事故,她在下车时,腿被车门夹住。   出事的公交车就是此后每年都发生割臀惨案的那辆。   但此人的嫌疑却很快就被排除,因为那场事故让她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调查就此再次陷入了僵局。   面对社会上的传言,警方也只能采取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   时间延续到了2006年的8月,这个割臀恶魔却毫无征兆地突然落网了。   据张静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这个人在作案时史无前例地对被害人进行了骚扰。这个被害人也和之前的几名被害人不同,一受到骚扰便义无反顾地进行了反抗。   嫌疑人在车门大开的瞬间便夺门而逃,甚至连凶器都遗落在了现场。   见到这枚刀片,这个被害人也是一阵后怕。割臀恶魔的传说一样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报案。   警方迅速出动,憋着一股劲的刑警原本并未想着能从凶器上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按照办案流程对凶器进行了检查,却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指纹。   而另一组沿嫌疑人潜逃方向,借着监控系统一路追查的刑警也很快锁定了嫌疑人的位置,并迅速将此人缉拿归案。   初步匹配后,这个人的指纹和留在刀片上的指纹吻合。   调查显示,此人叫何明,男,某医院外科医生,三十五岁。   归案后,何明对警方的指控拒不承认,坚称自己并不是警方口中的什么恶魔,更没有犯罪,警方对他的抓捕是非法的,应该立刻释放他。   “那就是说,现在还不确定他就是那个恶魔了?”听了张静的话,老罗揉着屁股,嘶嘶地倒吸着凉气问道。   “早晚的事。”张静自己动手,从冰箱里翻出一串葡萄,揪下了一颗,扔进嘴里,说,“证据确凿,跑不了。”   “医生啊,还是外科医生,肯定不缺钱,老简,要不,这案子我们干一票?”老罗眼冒金光地看着我。   “没兴趣。”我摇了摇头,“证据确凿的案子,我可不想让人打脸。”   2   命运这个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冥冥中,总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与你有关的或与你无关的事情牵连在一起,无论你是否愿意,你只能选择接受。反抗只能是遂了生活的意,让这个小婊子捧着爆米花看了一出戏。你也不知道,你做出的举动是不是也在她的剧本里。   就像老罗和张静的离开,就像我的留守,就像这个我本不想插手的案子。一切的一切,命运早就给我写好了结局,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只能延缓那一天的到来,却注定无法更改。   我撂了那句狠话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第二天上午10点多,一通电话就打到了我们律所。   打来电话的人自称钟颖,有一个刑事案子希望我们能够代理。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希望我们能到她家里详谈。   “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们共进午餐。”电话里,这个女人柔声说道,老罗毫无抵抗力地点头答应了。   放下电话,老罗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咋了?”我讶然问道。   老罗没有答话,犹豫了一下,却拨通了张静的电话:“丫头,今天哥开心,中午请你吃饭,来不来随你。”   “铁骡子拔毛,哪有不去的道理?等着我,五分钟。”电话那头,张静嚣张地说道。   “你叫她干吗?”我微微皱了皱眉。张静跟我们的关系自不必说,但她毕竟是省厅的警察,而我们是私人的律所,外出谈业务带上她,虽说没什么不可以,但我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你以为我愿意?”老罗瞥了我一眼,把电话扔到桌子上,一脸的无奈,“让她知道我跟别的女人吃饭没带她,至少三天我都别想睡觉了。”   “你们?”我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底莫名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强自笑道,“你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啊,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都不告诉我。”   “你想啥呢?”老罗一见我那副表情就知道我误会了,连忙说道,“聊一晚上电话不许挂,批评与自我批评,用词还不许重复。”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不知道怎么,一听说这两个人没什么,我竟然感到一阵轻松,“你不能睡,她也一样啊。”   “屁!”老罗白了我一眼,“她开录音,第二天检查。”   我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可以,这很张静。”   “嗯?我怎么了?”我话音还未落下,门口就出现了身穿警察制服的张静,她的怀里还抱着厚厚的一摞档案,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没事没事。”我赶紧摇头,看了一眼表,“三分五十秒,果然,没有啥玩意儿能够阻挡你们这群吃货强大的心脏啊。”我明智地岔开了话题。   “别说风凉话了,快帮我一把。”她一股脑儿把档案塞进了我的怀里,不停地用手扇着风,“累死姑奶奶了。小骡子,可说好了,吃得不合胃口,别说老娘我翻脸不认人,为你一顿吃的,我可连工作都顾不上了。”   “静,这都什么玩意儿啊?”我费力地把那摞档案放到桌子上,随口问道。   “哦,这些是何明那案子的资料。”张静答道。   “何明那案子?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我下意识地离那摞档案远了点,我可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我们领导呗。”张静无所谓地说道,“说我既然那么欠登(东北方言,形容爱管闲事),爱管这个又爱管那个的,那这个案子移交检察院前,就让我好好审查一下,下午上班之前给他们个意见。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不也是为了警方脸面着想嘛。”   “是,那脸打的,啪啪的。”老罗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不是为了你,没良心。”张静撇了撇嘴,“好了,不管这个,中午吃啥?”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走吧?”老罗看了一眼表,询问似的看着我。   “嗯。”我应了一声,抓起了公文包。   “等会儿等会儿。”张静竟然又把那摞档案抱了起来,塞给了老罗。   “咱是去吃饭,顺便谈个业务,你带这玩意儿干啥啊。”老罗不解地问。   “时间紧任务重,我也没辙啊,有怨言找我们领导去。”张静大言不惭地说道,转身挽住了我的胳膊,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十五分钟后,按照钟颖发来的短信,我们在新华广场附近的一个小区停车场停好了车。   看着四周高耸林立的高层公寓、写字楼,老罗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住在这个地方的人非富即贵,这个案子,利润可观。   可找了一圈,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钟颖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他的脸一下子又拉了下来。   张静看着这个地方,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何明的家好像就在这个地方啊,你们的当事人不会就是他吧?”   “不能吧?”我一脸惊讶地看着老罗,“那个钟颖说没说是什么事?”   “钟颖?等等,你们说,要你们来的人是钟颖?”张静愣了一下。   “是啊,她自称钟颖。怎么了?”老罗不解地看着张静。   “那完了,你们跑不了了。”张静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咱也别等了,自己上去吧,我知道她家。”   说着,她便迈步走向了电梯。   “到底咋回事啊?”老罗快走了几步,“你咋知道她家?”   “我跟你们说过吧,关于这个案子,我们锁定过一个犯罪嫌疑人,这个人就叫钟颖,很不凑巧,她就住在这里,至于何明,就是她丈夫。”张静边走边说,“她不可能下楼来接我们,离了轮椅,她没法儿行动。”   听她这么说,我当即停下了脚步:“会不会是重名?”   “别抱幻想了,小明哥,当时我们查的时候,住这个地方叫钟颖的,只有她一个。”张静同情地看着我。   我转身就往回走。   “哎?你干吗去?”张静转回身,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毫不费力地把我拖进了电梯,“小明哥,你太冲动了。先听听她怎么说再决定嘛。”   对于张静的要求,或者说她的武力,我向来是没有反抗的力气的,连勇气都没有。但我也打定了主意,就算说出花来,这个案子我也不会接的。   “我要没猜错的话,今天这顿饭,做东的人是钟颖吧?”她满含深意地看着老罗,“我就说,今天怎么这么稀奇,你竟然也有主动请吃饭的时候。”   “哪次不是我付账?”老罗撇着嘴说道。   “丈夫丈夫,你干的不就应该是付账的活?”张静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认命吧。小明哥,”她转头看着我,伸手在我的脸上拧了几把,“笑一个嘛,不管这个案子你接不接,饭总得吃吧?有人买单还不好吗?你摆一张臭脸,搞不好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饭吃了,案子不接,这事儿,不好办啊。”我苦笑了一下。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23楼,张静拽着我走出了电梯:“这案子啊,我觉得你还真应该考虑一下。我上午审查资料的时候就发现,这一次何明留下的证据太多了,和前几起案子的风格完全不同,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搞搞。”   说话的时候,张静已经带着我们走到了一扇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门上的猫眼黯淡了一下,接着,房门打开,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我们。那丝微笑里却没有任何的温度,对我们的到来似乎并不欢迎。   女人的五官非常精致,按照老罗的评分标准,这个女人的外貌足可以打九十五分以。当然如果按照我的标准,她绝对是百分美女了。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套裙,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腿上裹着黑色的丝袜。   这身打扮,就连张静在她的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如果不是此刻坐在轮椅里,那她不去做模特的话,就连我都会觉得暴殄天物。   按张静的说法,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多了,可她略施粉黛的脸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成熟中却又透着一丝青涩。   “你们是?”女人戒备地看着一身警服的张静。   “不请我们进去吗?是你约我们来的啊。”张静微微一笑。   “是简律师和罗律师吧?”女人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快请进,你们来得刚好,订的餐刚刚送到。快进来吧。”   一听说是订的餐,老罗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看着她转动轮椅,让开了门,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走进了房间,却意外地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菜肴,餐具上的标志告诉我们,这竟然是一家五星级饭店送来的。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享受啊。”张静在餐桌边坐好,感叹道。   两道鄙夷的目光从两侧投射到了她的脸上,我和老罗都是气愤不已,可这丫头却毫无反应,目光停留在了女人的身上,挺了挺胸脯,微笑道:“姐姐,你好美啊。”   “你也很美啊。”钟颖掩嘴轻笑,不动声色地道,“这身制服穿在你身上,真是把你所有的优点都展现出来了呢。姐姐可穿不出你这个效果。还没请教你是哪位?”   “张静,省公安厅刑事技术警察。”张静连忙说道,“姐姐你肯定很会搭配衣服吧?嗯,你的腿一定很美。”   钟颖掩着嘴,目光中毫不掩饰惊讶地看着张静。   “你的鞋柜里好多高跟鞋啊,你见我们的时候还特意穿了高跟鞋和丝袜,所以我猜,你对自己的腿一定特别自信。”张静轻笑道。   “我还能站着的时候,做的就是腿模。”钟颖放下了筷子,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双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要不是那场事故,我也不会整天宅在家里,连生活都要别人照顾了。别光说话,你们吃啊。”   和老罗的大快朵颐不同,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在搞清楚她的目的之前,我一点儿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钟小姐,我们还是聊聊你叫我们过来的目的吧。”我擦了擦嘴,说道。   “好吧。”听我这么说,钟颖竟松了口气,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说道,“是我丈夫的事,我丈夫昨天被警察抓了,说他就是那个连续几年作案的割臀恶魔,这件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见我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说道:“我想请你们帮我丈夫辩护,他不可能是那个恶魔的。”   “这么说是不是太早了点儿?”老罗喝了一口饮料,“据我所知,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还是很充足的。”   “罗律师,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他会是凶手。”钟颖看似随意地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刘海儿,这个妩媚的动作却看得我和老罗都是一呆。   张静不满地轻咳了一声,才让我们俩拉回了思绪。   “姐姐,能说说你为什么不信吗?”张静微微向前倾身,这个动作让她的曲线更加凸出、优美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均是一笑,这丫头,竟然和委托人明争暗斗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太确定。”钟颖侧头想了想,“先说说我和他是怎么在一起的吧,这样你们更能了解他的为人了。我们俩本来没什么交集,不过,2001年的时候,我出了事故,下肢瘫痪,当时给我做手术的就是我先生。我是个腿模,那时候正是我最辉煌的时候,如果我再也不能站起来,那就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人生整个都崩塌了,甚至想过死。”   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可她眼里不时闪过的遗憾却告诉我们,那件事并没有那样轻易过去。   钟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那段日子,不仅是公司取消了和我的合作,和我交往了几年的男朋友在听说我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之后,也离我而去了。我的父亲——是继父,在我母亲去世后,一直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听说我没法儿再靠当模特赚钱之后,也不再管我了。可以说,家庭、事业、感情,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一团糟。但是有一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就是我先生。   “你们可能觉得,作为我的主治医生,他这么做没什么。但是,其实不是那样的,尤其是对于我来说,他做得太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那段时间,只要他没有在工作,就一定是陪在我身边,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为了我,他连休息的时间都放弃了。   “但是这段感情却是我不敢奢望的,我前男友离我而去给我的打击太大了。但是就在我出院的那天,你们猜,我先生做了一件什么事?”钟颖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求婚?一定很浪漫吧。”张静一脸羡慕地问道。   “是一件比求婚更浪漫的事。”钟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拉来了一整个婚礼团队,就在病房里给我换上了婚纱,直接把我拉到了婚礼现场,稀里糊涂地,我就嫁给他了。”   “你真幸福。”张静看了一眼老罗,哀怨地叹了口气。   “婚后他对我也很好,只要不上班,就肯定在家里陪我,照顾我的生活,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他也尽可能带回家里来做。”   钟颖继续着自己的讲述,语调依然平淡,笑容依旧甜美,只是眼中不时闪过的担忧提醒着我们,她对自己的丈夫无比关心。   这是一个坚强又有着良好教养的女人,她绝不会将自己的柔弱轻易展现给任何人。   “钟小姐,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听明白,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先生不是那个恶魔。”我狠下心打断了钟颖的话,问道。   “你们不觉得,他是个好人吗?”钟颖看着我,“他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是那个恶魔?要是他被抓了,谁来照顾我?他肯定不忍心留我一个人的。”   “我相信你的话。”我苦笑了一下,“可是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你先生不利。”   “去找啊,你们一定可以的。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打这个官司,肯定能赢的,对不对?”钟颖哀求道,然而即便是哀求,她也很好地掩藏着眼中的担忧,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这个,我真的没办法给你打这个包票。”我微微摇了摇头。   钟颖脸上的失望终于难以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我侧过头,竟有些不忍心去看,下意识地问道:“能说说你先生是怎么被捕的吗?”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希望,她连忙说道:“那天他本来是休息的,整理工作资料的时候发现有一份病例忘记带回来,就回医院去拿。10点多的时候,他回到家,那时候一切都还挺正常。11点多,警察突然找上门,二话不说就把他带走了。”   “他回到家里之后,一点儿异常都没有吗?”我问。   “没有。”钟颖摇了摇头,“他回到家就给我准备午饭,还有说有笑地跟我讲在街上的见闻。”   我微微皱眉,按照钟颖的描述,何明的表现太普通了,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不是罪犯,另一种就是他的心理素质太好了。   但相比于警方的证据确凿,钟颖能提供的只是一些侧面描述,连证言都算不上。而且,由于她和何明之间的特殊关系,她的话,法庭采纳起来是要慎之又慎的。   “他回家之后,有没有换过衣服?”老罗突然问,“或者,有没有那种剧烈运动后的反应?”   “没有吧。”钟颖想了想,“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没有,我丈夫不是那种爱运动的人,要是有运动过的迹象,我应该有印象。”   “小明哥。”张静突然轻咳了一声,“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   我一怔,点了点头:“你丈夫是医生吧?”   “是。”钟颖不解地看着我。   “老罗,准备一下委托书吧。”我微微一笑。   “为啥?你有想法了?”老罗愣愣地看着我。   “没有,不过,何明是医生。”我说,“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会去做那种事吗?”   3   接受钟颖委托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引以为傲的怀疑恰恰是警方高度怀疑他的理由:他作案多起,此前从未留下过任何线索,心理素质可见一斑,归家后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正说明他的极端残忍和变态;他是外科医生,对人体结构异常了解,因此更容易做到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只一刀便切断了重要的肌肉组织。   因为张静的一句话,因为我毫无道理的怀疑,因为钟颖出色的表演,此前我打定的主意就这么被改变了,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去见见本案的当事人何明。   他可能对本案的被害人实施了伤害,但他绝不是那个什么割臀恶魔。   在我的印象中,男医生普遍是那种和蔼可亲、斯文儒雅的人,但当我们见到何明的时候,他却彻底颠覆了我对医生的印象。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身形就苗条了不少,皮肤白皙柔嫩,就连张静都自愧弗如。他和钟颖确实有夫妻相,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   何明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一股阴柔的美,这让我和老罗非常不适应。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的眼里也充斥着不信任。   “你们聊吧,我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发现。”见何明的目光始终戒备地看着自己,张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起身走出了会见室。   “是你老婆委托我们来见你的,这是委托书。”老罗拿出钟颖签好的委托协议,“至于刚才那位警官,你不用管,她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要是没有她,我们还见不到你呢。”   “不是我。”只剩下我和老罗,再加上那一纸委托协议,何明似乎放心了一点,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到医院拿完东西,回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把我抓来了,非要说我是那个什么恶魔。”   “目前来看,”我想了想,“警方从作案工具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你能想到什么吗?”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何明一脸的无辜,“简律师,罗律师,我这么跟你们说吧,就他们说的那辆车,我那天根本就没坐过。”   “嗯?那你是咋去的医院?又咋回来的?据我所知,那辆车直达你们医院吧?”老罗问。   “确实,不过也不是只有那一辆车直达啊,我那天坐的是另外一辆车。”何明说。   “那你仔细想想,你在车上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人或事,要是你做过什么让别人印象深刻的事,就更好了。”我连忙说道。   何明颓丧地摇了摇头:“天太热了,我一路都昏昏沉沉的,哪有精力去关注别人的事啊。”   “你是刷卡还是投币?”老罗突然问。   “刷卡啊,怎么了?”何明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们。   我却看了一眼老罗,微微笑了一下。老罗的用意很明显,如果何明是投币,那就去他乘坐的那辆公交车的投币箱里找,里面肯定有一枚硬币上有他的指纹。如果是刷卡,公交公司的系统里一定留有相关的记录。   这虽然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但对于何明来说,这却是一项至关重要的不在场证明,是身为委托辩护人的我们必须去核实的。   “小明哥,小骡子,你们来。”会见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隙,张静从外面探进了头,对我们叫道。   一看到张静,何明马上闭上了嘴。   “别那么紧张。”老罗笑了一下,拍了拍何明的肩膀,“要查你不在场证明这件事,还得依靠她呢。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想起什么或者我们想起什么的时候,我们再见面。”   何明忐忑地点了点头,在守卫的押解下回了监室。我和老罗连忙来到了张静的面前。   “怎么了?”看着一脸严肃的张静,原本对这个案子有了点信心的我又开始不安了。   “我刚重审了一下卷宗,发现证据还不仅仅是指纹。”张静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何明在对被害人进行骚扰的时候,留下了体液。”   “啥?”老罗大惊失色,脸色惨白地看着我,“完了,这案子彻底没戏了。”   “小明哥,你不会怪我吧。”张静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怎么会?”我伸手揉了揉张静的头发,微微一笑,但恐怕除了我自己,所有人都知道,那笑容有多难看。   此时,我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我承认,进入刑辩领域以来,比这更棘手的情况我们都经历过,老罗甚至还差点儿丢掉性命,但我们都成功地走了过来。可如此证据确凿,让我无从下手的案子,这还是头一个。   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证据确凿不代表他就是罪犯。”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都证据确凿了,还不是罪犯?”老罗焦躁地说道。   “小明哥说得有道理。”张静却是一怔,恍然大悟。   证据确凿的案子其实有两种,一种是铁案,无论怎么努力,当事人都要受到法律的惩处;一种就是陷害,有人伪造了证据。   当下,张静二话不说,拉着我们回到了律所,从那堆档案里翻出了一张光盘,塞进了电脑。   “这里面是所有监控资料的汇总。”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操作着电脑,解释道。   第一段视频是从公交车的监控系统中提取出来的,被害人就站在下车门边。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一身黑衣的人,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极低,监控中并不能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他戴着手套的手在被害人的腰上揉捏着,臀部一耸一耸地做着不雅的动作。他上身微微前倾,脸凑到了被害人的头上,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陶醉在了被害人的发香中。   被骚扰的女人极力扭动着身子,想要摆脱背后人的钳制,可那个人的动作却愈发嚣张,甚至伸手拉起了被害人的裙子。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被害人,她抬起脚,细细的鞋跟用力踩了下去,鸭舌帽男子似是发出了一声痛呼。在监控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公交司机停下了车,站起身,转向了后面,一脸的正气。   “你干什么?”看着他的唇形,张静补充道,“这是他当时喊的话。”   这一声喊让那个鸭舌帽男子一激灵,他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打开了下车门的手动开关。   “抓流氓!”司机高喊道,想要穿过人群去抓住鸭舌帽男子,人群当即让开了一条路。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想要上前帮忙,刚走上几步便戒备地退了回来。   鸭舌帽男子背靠在门上,一只手试图扒开车门,一只手里捏着一枚剃须刀片,阴狠地看着试图围上来的人,他的目光中好像还带着一丝戏谑。   在这个大热的天气里,他的脸上竟然戴着厚厚的口罩。   突然出现的刀片让车里的人一阵混乱,也堵住了司机前进的路。几秒钟后,鸭舌帽男子打开了车门,他跳下车,随手把刀片扔进车里,转头迅速消失在了监控视频里。   “办案的刑警最后是沿途调看监控视频一路追踪,最后锁定的嫌疑人。”张静说,“监控视频记录下了他最后进入的就是钟颖家,还要看看吗?”   “没必要,警察不是傻子,低级错误肯定不会犯。”老罗摇了摇头。   “那可不一定。”我笑了一下。   “小明哥你笑得太贱了,肯定发现了什么对不对?”张静盯着我,问。   “我觉得有三个问题值得我们注意。”我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这个鸭舌帽男子骚扰被害人的时间前后不过一分钟,就在被害人的身体上留下了体液,这个有点不合常理。第二,嫌疑人戴着帽子口罩,没有明显特征证明他就是我们的当事人何明。第三,他戴着手套,刀片上的指纹是怎么留下的?第四,逃命要紧,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在逃走之前,他还把刀片扔下了,这可是重要的罪证,他没理由不带走。第五,监控录像中,嫌疑人穿的衣服和何明被捕时穿的衣服并不相同,钟颖说过,何明回家后没换过衣服。还有,静,你查过卷宗,警方找到帽子和口罩了吗?”   “看看看看,你小明哥激动的,都不会数数了。”老罗笑道。   “不过小明哥你说了这么多,我觉得,就一个地方值得我们做做文章,他戴着手套,怎么会在凶器上留下指纹。其他的,都不算问题,环境加上紧张,他完全有可能早泄,衣服有没有换过,这我们谁也不知道,钟颖为了救何明,很有可能对我们撒谎。至于你说的体貌特征,小明哥,何明和钟颖过的是二人生活,一个瘫痪要靠轮椅行动,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张静想了一下,说,“有个小问题我有点儿没想明白。”她微微蹙眉,“我们去见一下被害人吧,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他。”   动漫广场边的一家咖啡厅里播放着柔和的音乐,空调打得刚好,靠窗的座位让我们一边享受着阳光的抚慰,一边感受着空调的清凉。   只是我和老罗却面面相觑,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坐在我们对面的就是本案的受害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ta”比较合适。“ta”穿着一身制服,短裙配高跟,黑色的丝袜,胸部高耸,比张静的要大上不少。不过“ta”的一头长发此刻却放在了桌子上,一头利落的短发。   “ta”的脸上化了淡妆,成熟中不失妩媚,只是在喝水的时候,却能明显感觉到“ta”的喉结在滚动。   “叫我何杰吧,我是男的,cosplay爱好者,葛城美里是我的代表作。”见我和老罗一脸的不自然,他主动介绍道,末了,妩媚地一笑,我和老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张静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也有点儿受不了,喝了一口饮料,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开口说道:“前几天,在公交车上那事儿……”   何杰一脸的嫌恶,侧头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太恶心了,我也是男的,让一个男的骚扰,那家伙是不是变态啊。”   “确实挺变态的。”张静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能详细说说吗?”   “还说?”何杰一脸的不情愿,“我一想起这事儿,连饭都吃不下去。”   “这个对我们很重要。”我说道,“嫌疑人已经被捕了,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言中的割臀恶魔,你算是走运的,在他对你下狠手前就躲开了。不过,现在要给他定罪,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好吧好吧,不过先说好,我可就说这一回了,你们最好录音,有什么问题都好好想想,别一遍又一遍来找我。真……太恶心了。”何杰认命一般靠在了椅子里,慢慢回忆起那天的经过。   他那天的打扮和今天差不多,也是要去参加一个cosplay活动。车上的人比较多,上车之后不久,他就被挤到了后门附近。   那天的天很热,车里没有空调,汗臭、狐臭,还有不知道什么人的脚臭在狭窄的车厢里混合、发酵,最后凝聚成一股让人无法描述的味道。何杰抱着栏杆,努力抵抗着那股呛人的味道,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人揽住了他的腰,一只手在他平滑的小腹上揉捏,大有向上侵犯的意思。他扭了扭身子,想要摆脱这个人,可身后的那个人竟然靠了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腿上。   那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身子僵硬,脑海里一团乱麻,他无法相信,身为一个男人,竟然被另一个男人骚扰了。   然而,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赤裸裸的现实。   “他……那个东西,具体顶在你什么位置?”张静在笔记本上记着何杰的话,头也不抬地问道。   “大概大腿的地方吧。”何杰想了一下,“屁股下面,腿窝稍上一点的地方。”   “你觉得,他那个东西怎么样?”张静又问。   何杰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张静。这种问题从这么一个清纯靓丽的警花口中问出来,别说是他,就连我和老罗都觉得有点儿怪异。   “我的意思是,够大够硬吗?”大概是以为何杰没有听明白,张静补充道。   “大。”何杰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答道,“也够硬。”   但张静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紧接着问道:“有多大?”   “就是……”何杰的脸涨得通红,“他都把我裙子从前边顶起来了。”   “那得有三四十厘米那么长了吧。”张静皱眉思索了一下,“硬度呢?”   “硬度?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张静眉头微蹙,思考着这个平常人难以启齿,在她看来却是无比普通的话。   老罗忍不住捅了捅张静的腰,低声道:“静啊,这种问题,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怎么了?”张静茫然地看着我们,脸一下红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都问了些什么。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用力握了握拳头。“我是警察,为了破案,没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她喃喃自语道,猛地抬起头,看着何杰,“你感觉到他有射精的动作了吗?”   问完这个问题,她马上低下了头,一张脸就像被火烤过一样,红得发紫。   “什么?”何杰愣了一下。   “我们注意到,在物证中有提取到嫌疑人的体液,他有没有做过射精的动作?”我连忙替张静问道。   “没有,没印象了。”何杰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没印象了?”张静追问道。   “没有。”何杰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道。   4   张静为什么要问那种古怪的问题,她没对我和老罗解释。告别了何杰,她告诉我们要回厅里做些准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先去查一查何明提供的不在场证明。   她发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我和老罗一概不知。作为我们几个里唯一一个专业的侦查人员,我们也只能服从她的安排。   但我的心却放下了不少,她忘掉自己是个女性的时候,就说明这个案子她已经找到了突破点。   而她提供的空白介绍信也让我们的调查方便了不少。当老罗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从包里拿出省厅的介绍信,当场填好内容后,这个工作人员连我们的证件都懒得检查,就调出了系统,任由我们自己查看。   而结果更让我们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大厦的电梯,却险些和电梯口的两个快递员撞到一起。两个人合力抬着一件东西,看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我们律所。   “罗杰,谁是罗杰?”   两个快递员把那件东西在门口放好,其中一人冲着律所喊道。   “谁?啥事?”老罗从办公室里探出了头。   “你的快递,签收下。”快递员看向老罗的神情竟然有些暧昧,“我说哥们儿,你可真是……那个成语咋说来着?暴什么?”他把快递单递给老罗,目光在律所几个女孩子的脸上滑过。   “暴殄天物?”我凑上去,问道。   “对,就是暴殄天物。”快递员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这哥们儿,守着这么多美女,还订这种东西。”   “我订什么了啊?”老罗在快递单上签好字,却是一脸的茫然。当他看到快递的包装时,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只从包装的外形上来看,就能看出那是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模特,更要命的是,快递单的备注栏里还标记着是寄件人要求这么包装的。   不用问,会这么干的,除了张静,就没有别人。   “小骡子,礼物收到了吧?给我好好收着,就放在你办公室中间,中午的时候我再过去。你要敢扔了或者干点儿什么,我打折你第三条腿。”   快递的人还没走,张静的短信就已经发到了老罗的手机上。他拿着手机,一脸苦涩中夹杂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败家玩意儿!”他大吼了一声,转身回了办公室。   整整一个上午,老罗都没出屋。那个模特就摆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窃窃私语,不时夹杂着“罗副主任”“变态”“充气娃娃”这些词。   快到中午的时候,铁青着脸的老罗才出了屋,一脸无奈地把那个模特扛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下,满屋子的同事更是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脸“我懂”的神情。   “这玩意儿和我没关系!”老罗怒吼了一声,“老子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正常,不服来试试。”   “我倒是很想看看,除了我,你敢跟谁试试。”张静嚣张跋扈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老罗一惊,赶紧拖着她躲进了办公室。   “你弄这玩意儿干啥?”办公室里传来了老罗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当然是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推理啊。”张静却是一脸的无辜,“任何推理在经过验证、找到证据前,都不能认为是事实,这个你知道的啊。”   “你到底想验证啥啊?我和老简已经找到充分的证据了。”老罗拿出从公交公司带回来的文件,“看看看看,他那张公交卡当时是在另一辆公交车上刷的。”   “人卡分离。”张静就说了这一句话,就让老罗乖乖地闭上了嘴,“而且他还戴着手套,就算你们把案发公交车的钱都检测一遍,我也肯定你们找不到任何指纹线索。行了,把这玩意儿拆开,开工了。”   张静挥了挥手,突然拉开了门,正贴在门上听着他们俩拌嘴的我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拎着领子拽了进去。   老罗已经拆掉了那个模特的包装。那是一个身高和被害人何杰差不多的模特,看着这个嘴巴微张,眼睛又圆又大的模特,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懵懂,不知道张静要干什么。   而张静却从包里取出了一套衣服,甚至还有一顶假发,细心地穿在了模特的身上,稍一打扮,如果不看正面的话,这确实很诱人犯罪。   “行了。”张静拍了拍手,打开办公室的门,“小骡子,现场还原,还用我说你该怎么做吗?”   老罗一脸苦涩地看着我:“为啥又是我?能把门关上吗?还有,你干吗非得给她穿上衣服啊?”   “哦,原来你喜欢不穿衣服的。”张静一脸坏笑,不等老罗反驳,就正色道,“穿上衣服是怕诱惑不够,你不举,而且,这样才好测量尺寸;开门是怕你待会儿忍不住,那味儿我可受不了,至于为啥不是小明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小明哥一身正气,我都说了多少回了,那就是当代柳下惠,和他睡一个屋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听他这么说,老罗突然狂笑出声:“坐怀不乱不是他多善良,是他不行啊。”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张静暧昧地看着我们俩,“别废话,抓紧时间,干你该干的去。晚了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今天早上,这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这句话让我们悚然一惊,老罗也收起了笑,老老实实地站到了模特的身后。   “怎么就移送检察院了?你不是发现这案子有问题了吗?”站在模特身后的老罗还是忍不住问道。   “抱住腰,对,你倒是动一动啊。”张静指挥道,见老罗听话地服从了指令,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因为有问题才要移交检察院,要不然咱们哪有机会露脸啊。好,小骡子,你那个玩意儿现在在什么位置?”   “屁股下边吧。”老罗脸色通红,小声答道,“我们老罗家招谁惹谁了这是。”   “知足吧,要不是看在老罗叔的面子上,我就公诉之后再抽他们嘴巴了。”张静道,“嗯,你那玩意儿在屁股下边,那也就是说,真正的嫌疑人应该和你身高差不多。”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何明的身高应该和小明哥差不多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让老简直接来好不好,干吗费这个劲啊!”老罗突然反应过来。   “小明哥表现得哪有你那么真实啊。”张静蹲在模特前,一脸的疑惑,“奇怪啊,我怎么没看到你那玩意儿?”   她站起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你的尺寸不够。”   老罗弯着腰,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痛苦,没有理会张静的调侃,问道:“接下来呢?”   “去找钟颖,有几个问题,要再问问她。”张静道。   二十分钟后,我们再次见到了坐在轮椅里的钟颖。   今天的钟颖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银色的鱼嘴高跟凉鞋,一头长发也高高挽起,挽成了一个发髻,更显得她高贵典雅。   一见到我们,她就一脸期盼地问道:“简律师,怎么样?”   “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了。”我说道。   钟颖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了一丝哀伤:“还有希望吗?”   “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这次来就是想和你核实一些东西的。”我连忙说道。   “你们问,只要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们。”   “这些问题,可能会比较私密。”张静犹豫了一下,“但对救你丈夫出来很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嗯。”钟颖点了点头。   “何明的尺寸怎么样?”张静问。   “什么?”钟颖不解地看着张静。   “就是……何明的生殖器……”说到这个词,就连张静也有些难堪,“他那个东西大吗?”   钟颖的脸一下红了,羞赧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一般东方人的尺寸吧。”   张静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我能借用下洗手间吗?”   “可以。”钟颖道,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   张静放下了笔记本,去了洗手间。   “简律师,我丈夫,还有希望吗?”等张静回来的间隙,钟颖咬着嘴唇,问我。   “从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何先生恐怕凶多吉少。不过,”眼见钟颖眼眶泛红,我连忙话锋一转,“我们也调查出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对何先生非常有利。”   “可是警察为什么不去调查这些?”钟颖担忧地问道。   “他们和我们不同,对于一个嫌疑人,警方要想尽办法给这个人定罪,而我们作为辩护人,就是要想尽办法给当事人脱罪。角度不同,注定了我们做事的方法和方向都不同,所以,我们律师和警方联手,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我解释道。   “姐姐,你和何先生为什么没要小孩儿呢?”张静甩着手上的水,走了回来,她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怪异,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工作太忙,我腿脚不便。”钟颖苦笑了一下,“他怕我一个人没法儿带孩子,就一直没要小孩儿。”   “那,是姐姐你做了结扎,还是你先生做了结扎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没有。”钟颖摇了摇头,“我们一直用安全套的。”   “这样啊。”张静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准备下这个案子,姐姐你放心吧,这个案子,你先生不会有事的。”   “是吗?”钟颖竟然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那太好了。”   张静站起了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身子却突然一歪,“哎呀”一声,一把抓住了老罗的胳膊才没有摔倒在地。   “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鞋跟折了。”张静嘟着嘴,把鞋脱了下来,递给我。   那是一双粗跟的高跟鞋,是为了方便工作,和制服配套的鞋。看着这个鞋跟,我却感到不可思议,这么粗的跟竟然也会折?   “姐姐,看来,我得借你一双鞋穿了。”在我还疑惑的时候,张静已经说道。   “啊?没关系没关系。”钟颖连忙说道,“在鞋柜里,你自己选吧。”   “谢谢姐姐啦。”张静吐了吐舌头,打开了鞋柜,在里面看了看。   再次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爱臭美的丫头竟然没有拿高跟鞋,而是拿出了一双黑色的旅游鞋。   “哎,那个是我穿过的,上面有没穿的。”看到张静选了这么一双鞋,钟颖连忙说道。   张静却已经把那双鞋套到脚上,试了试,说道:“新鞋夹脚,就这双吧。姐姐,我给你钱吧。”   “说什么钱不钱的。”钟颖笑了一下,“你们也是为了跑这个案子。”   “那就不客气了。”已经把钱包拿出来的老罗一听,赶紧又把钱包塞了回去,完全不理会张静恶狠狠的眼神。   意外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告别了钟颖,到了楼下,刚走出电梯,张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把那双旅游鞋脱了下来,放到了一个塑料袋里。   “你干吗?”老罗不解地问道。   “别废话,背我走。”张静一跃就趴到了老罗的后背上,一脸严肃地冲我说道,“小明哥,给我三天时间,你让老罗叔那边准备一下,三天后,开模拟法庭,咱们诉前联合预审。”   我拎着张静的鞋,看着断裂的鞋跟,把它慢慢提到了眼前,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现在还不确定,我要回去做个鉴定。”   看着张静微微蹙起的眉头,我缓缓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呢?   5   “预审?是审你还是审我啊?”接到我们联合预审的请求,罗副检察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赶紧说出来,要是没有,那咱们就法庭上见。这个诉前联合预审,恐怕是搞不了了。”   “为啥?出啥事了?”老罗不安地问道。   “我那帮检察官一听说是要和你们搞联合预审,跑得比兔子都快,你说出了什么事?”罗副检察长说,“你有事赶紧说,我忙着呢。”   “没有没有。”老罗匆忙挂断了电话。   张静到底发现了什么,我们现在还完全不知情,一切都要等她那边有了结果,我们才敢推进到下一步。   三天之后,张静如约来到了律所,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   “跟我走。”她把那堆文件塞给老罗,说道。   “干啥去?”老罗抱着那堆文件,不明所以。   “开庭啊。”张静说。   “开庭?开什么庭?这案子,检察院还在审查,没公诉呢。”我也是一脸的不解。   “不是让你们准备预审了吗?”张静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   “罗副检察长没同意。”我摊了摊手。   “咦,那就奇怪了,怎么今早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让我们带上资料赶紧过去呢?”张静微微皱了皱眉。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心底泛起了一股不安。原本已经拒绝了联合预审的罗副检察长突然变了口风,这不得不让我们怀疑,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目前我们还没掌握的证据。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驱车来到了检察院。在一间改成了临时法庭的会议室里,罗副检察长正坐在旁听席的位置上,一脸的严肃。一名检察官坐在公诉席上,正低头翻阅着材料。   而此时的我和老罗却还压根儿不知道张静到底发现了什么对我们有力的证据。   老罗把那一摞文件放在辩护席上,翻开,硬着头皮看了起来。   “来不及了。”张静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坏笑的罗副检察长,双手撑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看着我们,说道,“我讲,你们记。第一,是身高,那个实验你们也看到了,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应该是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人,但被告人身高是一米八八;第二,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作案工具的尺寸应该在三十厘米到四十厘米左右,但根据体检报告,被告人阳具的勃起尺寸只有十五厘米,差距太大。”   “这不足以证明何明是无罪的,我们必须驳斥检方可能提供的指纹、体液这些证据。”我皱眉说道。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突破口。”张静说道,“联想到何明强调自己并不在案发车辆上,他的公交卡刷卡记录也是在另外一趟公交车上,这是先期你们要去让公诉人质证的。”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看着我和老罗不解的神情,张静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罗副检察长,冷笑道,“今天这场庭审就是一个坑,那我们就在这个坑里再挖一个坑。到这个时候,公诉人肯定认为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何明无罪,会死咬指纹和DNA证据的。”   “问题是你得告诉我,怎么才能驳斥这两个证据。”我迫切地看着张静。   “没办法驳斥,这两个证据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想到,张静却摊了摊手,“小明哥你别急。”见我一脸的焦急,张静连忙说道,“正面无法驳斥这两个证据的时候,我们可以侧面迂回啊。你想,刚才你已经挖了一个坑,那就是何明生殖器的尺寸与被害人描述的尺寸截然不同,换句话说,在车上骚扰被害人的并不是何明,那他的体液是怎么留在被害人身上的?”   “陷害!”想通了这一点,我猛地一握拳,“监控视频中的嫌疑人始终没有露出正脸,还戴着手套,留下的凶器上却有何明的指纹,说明这是一场陷害,那么,被害人会不会也参与了这场陷害呢?”   “你想得太简单了。”张静冷笑了一下,“我给你两个提示:第一,何明和钟颖没有孩子,谁都没做结扎,他们平时是使用安全套的;第二,钟颖的家里一切正常,卫生间里还有一面落地镜。”   我皱眉思考着张静的话,几天前那个强烈的念头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小明哥,你别忘了,钟颖是一个需要轮椅才能行动的残疾人,可她家里所有的装修却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来的,包括在进出卫生间的时候,还有一个落差,她使用起来会非常不方便。”张静解释道。   “借助拐杖不就可以了?”老罗从卷宗里抬起头,随口说道。   “问题就是在她家里,我压根儿没找到拐杖。”张静说着,在卷宗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件塞给我,“这是钟颖当年的医疗记录,看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有问题就行了。从数据上来看,钟颖当年受的伤根本不可能致残,连轻微伤都算不上,但何明得出的却是致残的结论。   “这一份是理赔记录。”她又塞给我另外一份文件,“公交公司为此赔偿钟颖三十万,2001年,三十万差不多够买两套房子了。”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抬手打断了张静的话,理了理思路,“你的意思是,钟颖其实并没有残疾,而是她和何明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这笔赔偿金。但是,先不说她是不是真残疾,她现在为什么要陷害何明?按她的说法,他们两个……”   我停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在钟颖的口中,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但现在,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也感受到了。”张静微微一笑,“在何明被捕后,钟颖一直强调他们两个多恩爱,对于帮助何明脱罪这件事,她反而显得不是那么急迫,而且也不是很担心。”   “没有证据。”老罗突然说道,“你们说钟颖不是残疾,没有证据;你们说钟颖陷害了何明,也没有证据。”   “还记得那双鞋吗?”张静神秘地一笑。   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我就奇怪,张静那么结实的鞋跟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折了。毫无疑问,在借用洗手间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故意弄断鞋跟,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拿走那双鞋。   “还记得监控视频里的那个人吧?他穿的就是这样一双旅游鞋,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钟颖,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着装。”张静说着,从卷宗里翻出了另一份文件,“这是微量物证鉴定,在那双鞋的鞋底,发现了那辆案发公交车上的东西,这至少说明,钟颖在案发公交车上出现过。”   “丫头,准备得怎么样了?”罗副检察长走到了我们的身边,笑呵呵地问道,“没什么问题的话,咱就开始吧,完了我还得去开个会。”   一见他,张静第一个反应是把带来的那些卷宗护在了身后,像一头小老虎,满是敌意地看着罗副检察长。反倒是我和老罗有点儿手足无措。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罗副检察长讶然地看着张静。   “哼,罗老头儿,你真是太坏了。”张静哼了一声,“等会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交代。”她转过身,一手一个抓住了我和老罗的衣领,把我们两个拽到了身前,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低声说道:“听好了,罗老头儿今天摆明了有后手,咱们就要以不变应万变,耍够了他们就直捣黄龙。钟颖的作案动机你们要记好,这是我的推测,她原本有大好前途,现在却不得不装残疾宅在家里孤芳自赏,她绝对不会甘心的。”   “丫头,你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揭穿这件事呢?”老罗紧张地问。   “这个你就得问问何明到底做过什么了,让她采取了这种手段。”她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脸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小明哥,小骡子,你们,自求多福吧!”   她说着,一手掩住了嘴,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坐到了旁听席上,却和罗副检察长拉开了一段距离。对罗副检察长的招呼,她更是侧着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担任本次模拟法庭审判长的法官清了清喉咙,示意我们诉前联合预审正式开始,首先是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站起身,慢慢念道:“S市中级人民检察院起诉书,S检刑诉字【2006】第38号,被告人钟颖,女,34岁,汉族,大学本科文化,L省S市人,身份证号210XXXXXXXXXXXXXXX,无业,住新华广场兴华小区8号楼23楼3号。因故意伤害案、诬告陷害案,2006年8月24日被本院监视居住,8月25日本院决定逮捕,同日由S市公安局执行逮捕。现关押于S市公安局看守所。”   我和老罗整理材料的手猛地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公诉人,此时的公诉人一脸的严肃,依旧按部就班地宣读着起诉书。   “桥豆麻袋(日语:ちょっと待って,意为等一下)。”老罗一急,顺嘴吐出了一句日语,茫然地看着法官,“那啥,咱们今天要审理的不是何明故意伤害案吗?”   法官翻了翻起诉书:“不是啊,我们今天要审理的是钟颖故意伤害案和诬告陷害案。”   “弄错了吧?”我也站起身,“我们是何明的委托辩护人,和钟颖没什么关系啊。”   “罗老头儿,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张静走到了罗副检察长的身边,俯下身,柔声问道。   “我知道什么?”罗副检察长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可他就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平日里一脸严肃正经的人,竟然也会恶作剧,而捉弄的对象竟是自己的亲侄子,法理上的儿子。   也是罗副检察长这次的运气太好,那天张静手里拎着旅游鞋,趴在老罗的背上,我拎着她的皮鞋离开钟颖家的那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他看了个正着。都说人老精,马老猾,老头儿没费多大劲就意识到我们在怀疑钟颖。   无论怎么努力,就算张静能够调动一部分资源,可毕竟比不上罗副检察长。他一句话,整个办案系统都会迅速运转起来,而静在实验室里所做的所有鉴定,都会有一份被送到罗副检察长的案头。   就这样,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罗副检察长的监视之下,当我们查明了真相的时候,罗副检察长那边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劳民伤财,哪有点人民公仆的样子。”张静没大没小地指着罗副检察长的脑门儿说道,“你说你啥都知道了,还这么折腾我们干啥?为老不尊。”   罗副检察长拊掌大笑:“你们也不甘心这案子就这么结束了吧?至少,钟颖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还不知道。”   “真凶抓住了就好,至于为啥,我才不关心呢。”张静仰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   “罗副检察长,钟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我适时问道。   “哼。”罗副检察长怄气似的哼了一声,“小简你来,我跟你说,不告诉他们。”   钟颖归案后,面对证据,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据她交代,2001年,是她事业的巅峰期,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的打击非常大,但经何明检查,康复后再做一些微整形,并不会影响她的工作。   唯一制约她的是金钱。   恋足、恋手,有些人就是对人体的某个部位有着不同寻常的依恋,而何明,就是一个恋腿癖患者。   从钟颖入院的那天,何明就不可救药地对她的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得知钟颖的困扰后,他便提出了一个计划。他会为钟颖开具一份虚假的诊断报告,同时利用自己与法医门诊的关系,出具一份虚假的鉴定报告。代价则是在一段时间里,钟颖必须与他成婚,并假装残疾。   钟颖跟我们说的,何明策划的那场浪漫的婚礼是确实存在的。那场婚礼更是让人们感叹,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却没人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   按照原计划,结婚两到三年后,何明要对外宣称,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钟颖痊愈了。   可何明却改变了计划,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在人前诉苦,告诉人们钟颖再也不可能痊愈了,让她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曾想过告发这件事,可何明威胁她。两个人是共犯,何明被捕,钟颖也跑不了,一个不讲诚信,甚至违法犯罪的人,重获自由后演艺生涯也不会有什么发展,没有剧组会接纳这样的人。钟颖经过了几年的策划,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割臀恶魔”。   她要把何明打造成那个恶魔,而自己则因为“伤心过度”离开这个城市,改名换姓后,重获新生。   至于选上我们为何明辩护,也并不是她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精心考虑。   作为刑事辩护百分之百胜率的我们,如果在这个案子中也输了,那就说明何明是百分百有罪的。她对自己伪造的证据有着强烈的自信,唯独没想到,张静竟会从她家的装修布局中发现问题。   我们万万没想到,钟颖描绘的幸福婚姻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这样的勾心斗角。   “贪念,会扭曲一个人,把一个正常人送进坟墓。”老罗感叹道,难得地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那啥,五叔,你看,这案子找到源头了,那何明是不是能放了?我这就去找他要代理费去。”   罗副检察长点上一支烟,没有回答老罗的话,而是说道:“钟颖说,她只做过这一次案子。”   “何明没做这个案子就行了。”老罗说。   “老罗叔你的意思是……”张静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罗副检察长,“那个恶魔还没有落网?还是,你们找到了证据证实,何明就是那个割臀恶魔?”   “不知道算不算证据。”罗副检察长丢给我们一个U盘,“这是在何明的电脑里拷贝的照片,都是他偷拍的,大部分是裙底照。”   “这也就是个拘留吧,属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管辖,还算不上判刑。”老罗说。   罗副检察长斜眼看了一眼老罗:“这些照片都是过去几年被割臀的被害人的。”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张静托着下巴,说,“这些被害人和钟颖一定很像。”   罗副检察长赞赏地点了点头:“小杰有你一半聪明,我就省不少心了。”   张静难得地红了脸:“这没什么奇怪的。何明有恋腿癖,从他对钟颖的态度能推断出,他还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从他保留着偷拍到的这些照片来看,他还有收集癖。看到这些和钟颖不相上下的人,他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据为己有的欲望,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人,通常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毁灭,是除了收集之外,他们最热衷的事。”   “简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声不满的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就见林菲正嘟着嘴,气冲冲地看着我,我连忙微笑着问道:“什么?”   “你都四十多了,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听着这个问题,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问过我,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记得,看着背着手、歪着头站在我面前等着答案的静,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儿。然而她却敏捷地后撤了一步,躲开了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些戏谑。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她右脸颊上的一道伤疤还是如一道闪电刺进了我的眼睛。   “不看着你们两个结婚抱孩子,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放心结婚啊。”那时候,我只能略带尴尬地说道。   张静仔细整理着刘海儿,遮挡着右脸颊,暧昧得有些夸张地问我:“是不放心还是不甘心啊?”   那时候,林菲已经入职,我记得她说过:“我觉得是不甘心,不过这个不甘心,究竟是对谁而言,就不好说了。”   说那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张静和老罗的身上转来转去。 第007章 渎职子弹   真想解除一国的内忧应该依靠良好的立法,不能依靠偶然的机会。   ——亚里士多德   1   疼。   揪心裂肺地疼。   不是形容,是真的心被揪拧,肺叶被撕扯的疼。   就像两颗子弹射入胸膛,一颗在心脏里翻滚、爆裂,一颗在肺叶里肆虐、撕咬,搅烂所有的血肉组织,就连咳嗽都带着血沫。   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抓挠着,却丝毫无助于痛苦的缓解,前胸的衣服已经扯烂,道道血痕赫然在目。   我伸手抓住桌子上的药瓶,颤抖着拧开瓶盖,抽搐却让我失手把它打翻。白色的药片散落一地,跳跃,翻滚,嘲笑着我连小小的毫无生命的它们都吃不到嘴里。   我抓起水杯,递到嘴边,水却泼溅而出,洒满了整个胸膛。   我怔了一下,嘶吼了一声,用尽力气把手中的杯子摔了出去。玻璃杯画出的却是一道柔美的抛物线,摔在墙上,掉落在地板上,翻滚,嘲笑着我的软弱。   水渍氤氲了大块墙壁,水滴流淌,就像整面墙都在委屈地哭泣。   我弯下腰,头深埋在膝盖里,双手抱头,紧咬着嘴唇,双眼一片血红。嘴角的血沫和着口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嘲讽,发出沉闷的叹息,发出不甘的怒吼。   你真没用!   你怎么能这么没用?!   离开了老罗,离开了静,你竟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吗?!   “简大哥,你怎么了?”紧张与担忧混杂着匆忙的脚步向我靠近。   “把门关上。”我头也不抬,冰冷、含糊、急促又嘶哑地说道。   关门的声音让我安心了不少。接着是饮水机咕噜咕噜放水的声音。我的眼前一暗,一个身影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血色中,一个美丽的女孩儿正关切地看着我。   是林菲,也只有林菲,在老罗和张静离开后可以不经我允许,出入我的办公室。   她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摊开,手掌里放着几枚药片。   那几枚刚刚还在四散奔逃的药片此刻却是无比的驯服。   果然是在欺负我吗?   我抬起手,想接过来,手却根本不听使唤。   林菲只好亲自把药塞进我的嘴里,又小心地把水杯凑到了我的唇边。   和着温水,把药片吞入胃里,疼痛没有丝毫减轻。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在那之前,我只能独自默默忍受。   我从没想到过,心绞痛和肺的疼痛同时发作会让人如此生不如死,会让人如瘫痪一般只能接受别人的照顾。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虚弱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自嘲。   林菲没有说话。她抽出纸巾,温柔地擦拭着我的嘴角、前胸,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又小心地不弄疼我的伤口,却始终低着头,不肯看我。她紧抿着嘴唇,眼眶泛红,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傻丫头,哭什么?”我抬起手,想要摸摸她柔顺的头发,手却只抬到了一半,便颓然落下。   林菲抓起我的手,放到脸上,慢慢滑动,就像我在轻柔地摩挲她娇嫩的脸颊。她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的手被她死死地握住,我只能用拇指温柔地擦拭她的眼角。   温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上,转瞬变得冰凉。   “我还没死呢。”我扯出一抹笑容,尽可能轻松地道,“大夫说,我至少还能活一年呢。”   林菲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她再也忍不住,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痛哭出声。   这丫头,真是。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在沙发里,放松了全身,一只手摸着她的头,一只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抗拒着身体里的疼。   如果有一把枪,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射穿自己的脑袋。   如果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然而,我没有,我也不能。我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守护最后的梦想。   我是在逃避吧,我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三个人的重聚吧。   时间啊,是治愈伤痛的不二良药,可于我却是陈年烈酒,愈久伤痛便愈沉。   而回忆,一次又一次撕裂本已愈合的伤口,恶作剧一般撒上一把盐,直到麻木,于我却是一剂止痛的良药,痛到麻木便不会再痛了吧。   那,回忆吧。   让身体的痛与灵魂的痛在回忆里狰狞,在回忆里肆虐,在回忆里挣扎,在回忆里,归于沉寂。   我曾经帮一个警察打过官司,你信吗?   那是2006年9月的一天。   快下班的时候,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浓云贴着地面翻滚而来,却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湿热,黏稠。人们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比以往更沉重的代价,就像在浓稠的液体中工作一样。   一场暴雨正躲在云层后,酝酿着,潜伏着,伺机亮出獠牙,要给即将下班的人们致命的一击。   我和老罗打发了律所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提前下班回家。我们俩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意外接到了张静的电话,告诉我们稍等一会儿,有一个客人想要和我们见上一面。   这个客人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除了我和老罗,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改天不行吗?这个天……”   “我劝你最好听我的,这个人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能招惹。”面对老罗的建议,张静首次无比严肃地说道。   “真闷!”老罗嘴里叼着烟,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身子后仰,半躺半坐地靠在椅子里,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见我们,就连静都得考虑考虑?会不会是委托人?可我没听说最近有啥大案子啊。”   “别多想。要是委托人的话,静就直说了,没准儿是来谈投资的呢。”我笑了一下,把空调的功率调到最大,空调发出了怒吼的轰鸣,却不能给凝固的空气带来一丝丝流动。   “你说这个还真有可能。”老罗麻利地收起脚,“咱们律所现在可是声名鹊起,高速发展。哎,老简,要不这么的,咱们把手里股份都卖了,然后出去再组一个律所,再卖,咋样?”   “你当是过家家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出价合适的话,我倒是觉得没啥不行的。”老罗正色道,“老简,哥建议你,手里的股份能变现尽早变现,留在手里,早晚是个事儿。”   “怎么?家里有想法了?”   “暂时没有。”老罗摇头,“不过不保证以后没有。你也知道,商人嘛,一切向钱看,真要有人出天价收购,他们肯定不反对。”   “那就是到时候再说的事了。”我笑了一下,“要是真能卖上个好价,也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了。”   “把儿子卖了,你倒是一点儿都不舍不得,这是你亲生的吗?”老罗笑骂了一句。   6点整。   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咳,我和老罗闻声望过去,就见张静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她难得着装整齐地出现在我们律所,桑拿天还戴着警帽,一缕头发就着汗水贴在脸上,她甚至没有整理。   “静,到底谁那么大牌啊?”老罗没心没肺地问道,“来杯冰咖啡,解解渴,冰箱里有,自己动手啊。”   我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在张静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四十多岁,线条硬朗的脸阴沉着,一身警服,但是并没有戴警帽;身形匀称,但肤色白皙,肚腩有微微的凸起,一看就是常坐办公室的;他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凌厉中,透着一丝书生气。   他的警服也和张静的略显不同,是白色的衬衣。   这是一个不需要经常出外勤的行政警察,职位不低。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咋……”老罗话一出口,就看到了那人的肩章,一枚橄榄枝,一枚四角星花,但后半句还是吐了出来,“……了?”   “是个大官儿啊。”老罗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我,“三级警监,至少,正处级了吧?”   “肖处,我领导,这次是他找你们有事。”张静侧了侧身,露出了肖处长刚毅的正脸,介绍道。   肖处长冰冷的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轻轻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他径直走进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   “你们聊,我出去透透气。”张静说着,竟转身走了出去。   “哎……”老罗张嘴,一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让他乖乖收回了后面的话,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   “别紧张。”肖处长突然笑了一下,“经常听张静说你们两个是人中龙凤,杰出青年,今天一见……”   “哪里哪里,肖处长你过奖了。”不等肖处长说完,老罗就赶紧谦虚道。   “……也不过如此!”肖处长这才说完了话,随即怔住,老罗更是一脸的尴尬。   “肖处长,不知道你这次来……”我连忙转移了话题。   “死马当活马医吧。”肖处长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看在张静帮了你们那么多次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您还没说到底什么事儿。”我隐隐有些不安。   “我希望你们接一个案子,帮我们一个同事辩护。”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肖处长线条凌厉的面颊,也照出了我和老罗目瞪口呆的脸。   在那道闪电短暂的光芒中,肖处长的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期盼,一丝哀求。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2   大概一年前,省厅刑事技术实验室理化检验科副科长谭琼辉接到了一份调令,下派基层。就公安系统而言,这是提拔的前奏,大多时候只是走个形式,组织考察后便会委以重任。   谭琼辉对这次下基层极为看重。身为所长,依然坚持亲临一线巡逻,和基层巡警同吃同住,甚至连一天假期都没有休过。妻子生产,他直到一周后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还是巡逻到医院附近的时候在同事的反复劝说下才去匆匆见了一面,前后不过几分钟。   每有重大任务,冲在第一个的永远是他,一年不到的时间,为了掩护战友,他两次负伤。   他的严谨、认真以及对战友的关心照顾让他赢得了同事们的欣赏,也赢得了组织部门的认可。   半个月前,一纸调令下达,谭琼辉被任命为本省某个县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代局长。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半个月,前途一片光明。   可意外偏偏在这半个月内发生了。   即将履新,谭琼辉却并没有放下手上的工作,依旧亲临一线巡逻。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巡逻至某夜市时,遭遇了突发事件,十几名暴徒持械聚众斗殴。   谭琼辉一边呼叫支援,一边上前劝阻。双方却毫无停手的意思,局势愈演愈烈,逐渐失控。万不得已,谭琼辉只好拔出了配枪,威慑双方接受警方的调查。   警服没能震慑住这些暴徒,枪支也只是让他们平静了片刻,冲突便再次爆发。谭琼辉鸣枪示警,同时站在了冲突双方与围观群众之间,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枪声彻底刺激了暴徒的神经,可他们没有退走,反而向着谭琼辉冲了过来。   他有枪,抢到那把枪,就能在这场争斗中处于上风。   被酒精冲昏了头的冲突双方抱着这样的想法,竟暂时放弃了打斗,同时围向了谭琼辉。   我有枪,如果这把枪被这些人抢走,对人民群众将是巨大的威胁。   谭琼辉手心冒汗,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死死地握着枪,手指搭在了扳机上,一步不退。他的身后就是那些无辜的围观群众,他不能退。   “走啊!”他头也不回地怒吼。   回应他的却是人群的哄笑。   “你要我们走我们就走,警察了不起啊?”   “我们走了,谁来监督你,你滥杀无辜怎么办?”   人群里竟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闪光灯更是频频闪现,“可爱的、富有责任感的”围观群众用手中的相机、手机“忠实地”履行着自己对“特权”阶层的监督权力。   谭琼辉气急,却无可奈何。为了保护他们,他只能只身迎向那些持刀的暴徒,他甚至不敢再开枪,现场太混乱了,他害怕流弹会误伤群众。   年轻的搭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谭所,撤吧。”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儿。   “你先走。”谭琼辉冷静地说道,把自己的配枪和对讲机交给了搭档,“千万保护好,别被人抢走。”   说完,他迎着那些暴徒走了过去。   所幸,危急时刻,支援的武警及时赶到,迅速控制了事态,将冲突双方带走,只有寥寥数人逃脱。   这是一次异常成功的突发事件处置,没有造成无辜群众的伤亡,没有造成群众的财产损失。   这原本应该给谭琼辉的履历增添光鲜的一笔,然而,那些暴徒刚刚被押上警车,武警们的枪竟有意无意地指向了谭琼辉。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谭琼辉脸色微变,“玩笑开大了吧?”   “谁和你开玩笑?杀了人,你就不是我们兄弟了。”带队的武警军官脸色冰冷,“交出你的配枪。”   “杀人?你开什么玩笑?”谭琼辉脸色难看地道。   “有人会告诉你的。”武警军官轻轻摆头,他身后的武警一拥而上,反剪了谭琼辉的双手,给他上了手铐。   谭琼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尽管委屈,尽管愤怒,但他明智地没有挣扎。   暴力抗法被人一枪打死,这辈子他都说不明白了。   “你们干什么?谭所!”年轻的搭档见事态得到了控制,反身回来,就见到了这样让他无法置信的一幕。   没等他走到谭琼辉的身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指令。   “谭所,”他咽了口唾沫,嘶哑地说道,“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你开的那枪,打死人了。”   当天夜里,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就介入了此案,将谭琼辉带走。理由是在那场事件的处置中,谭琼辉涉嫌违规使用警械造成无辜群众伤亡。   舆论也在迅速发酵,多段视频突然出现在了网络上。视频中,谭琼辉挥舞着手中的枪,面目狰狞地对群众吼叫着,扣动了扳机。   视频截图更是四处流传。   “恶警暴力执法,打死无辜群众”成了这些帖子统一的标题。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均在质疑是谁给了警方滥用武力的权力,是谁给了警方在群众面前开枪的权力,是谁在制造警群矛盾,是谁置人民群众的安危于不顾,警方用枪是否应该得到更加有效、有力、严格的管理。   电视新闻媒体甚至专门制作了一期特别节目,邀请了几个网络意见领袖对这件事展开了讨论。   那期节目我和老罗还一起看过。   “在没有确认对方是暴徒、自身生命没有受到致命威胁前,作为一个执法者,作为一个合法持有枪支的特权阶层,怎么能掏出枪呢?”面对镜头,这个意见领袖侃侃而谈,“他应该很清楚,枪支可能走火,可能会误伤群众,既然有这种风险,他就必须想办法规避。他是警察啊,他有义务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任何可能威胁到群众生命的危机,他都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   “我们退一步来讲,即便不得已掏出枪,那么警方配枪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打击犯罪吗?显然不是,我们都很清楚嘛,在我们国家,枪支是受到严格管理的,能够持有枪支的,那是警察、军人和特殊人群。换句话来说,警方面对的犯罪分子,最危险的也无非就是拿着一把刀,刀对抗枪,孰优孰劣,这显而易见嘛。   “所以,我觉得,警方配枪其实是加剧了社会的不安定。那我们再说回来,在一场优劣对比悬殊的对抗中,警方掏枪,那是不是就要考虑犯罪分子可能会被你打死?在法院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只是嫌疑人,他还是个公民,公民的生命权是应该受到警察保护的,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所以就算你掏出枪来了,你也不能打开保险,手指都不应该放到扳机上,你的枪支并不是为了打击犯罪,而是为了威慑,为了震慑试图犯罪的人。   “你看西方民主国家就很好,他们给警察配的是什么?不是可能威胁到人生命的枪,是辣椒水。这种武器既可以驱散人群,又不会对人造成生命威胁。”   “那您觉得,警察到底应该在什么时候才能用枪呢?”主持人问。   “这个嘛,我觉得,说什么时候都不应该用不太合适,但是在群众的生命受到致命威胁之前,用枪肯定是不对的。”   “这个致命威胁指的是什么?”   “这个很好判断,只要没有砍死就不算致命威胁,重伤也不能算。”   “那如果可能造成死伤呢?”   “警察是干什么的?警察要做的不就是避免这种‘可能’吗?”   “这不扯犊子吗?”听着那个网络领袖信口开河,老罗一脸的不敢置信,继而怒火上涌,“难道要等暴徒砍上来或者已经砍伤群众的时候再扣动扳机,开枪?嫌疑人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了?警察的命应该更金贵吧,任何人拿起刀都可以成为罪犯,但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成为警察的。只有那些在面对暴徒,勇敢冲上去,用生命维护群众安全的人才是。”   “所以这小子肯定不是,你信不信按他说的做了,下次出事,他准是第一个跳出来喊警察为什么不开枪的,第一个质疑警察的枪是摆设的。那时候他们的说辞就该变成,你看看西方国家,遇到这种事情都是直接开枪击毙嫌疑人的,根本就不会警告。”   “这人啊,比我还无耻呢。”老罗摇头,苦笑,“为了红,连脸都不要了。”   “检察院准备以玩忽职守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起诉小谭。”肖处长吸着烟,叹了口气,“我了解小谭,他是我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绝对不是那种渎职的人。要说过失致人死亡,这也应该是事出有因吧?也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吧?那种情况下,小谭开枪难道还要事先通知一下所有人回避?那些人要是真听他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场闹剧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相信,不可能有人比小谭处置得更好。”肖处长自信地说道,“让检察院那群人来吗?他们不把事情闹到无法控制我名字倒着写。”   “检察院这样做,肯定是有证据的吧?”我问。   “就算没有证据,他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了吗?”说到检察院,肖处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反渎职侵权局是最没用的部门,我们拼死拼活奋斗的时候,他们他妈的就知道整自己人。我们整犯罪分子的时候也没有他们这么狠,还知道给人留一条活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呢?那是往死里整啊。小谭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让他们这么整,就算能出来,前途也都毁到这群王八蛋手里了。”   肖处长火气上涌,骂道。   “肖处,你冷静点,小心隔墙有耳!”张静从门口探进头,劝道。   “我没事。”肖处一摆手,“来你们这之前,我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律师了。这群混蛋,一听说是要帮警察打官司,明着没冷嘲热讽,暗里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了,现在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笑呢。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活该顶着风吹日晒的,警察就活该拿身体去堵枪眼,警察就活该连老婆孩儿都顾不上,就为了一群连点儿良心都没有的王八蛋?警察让人抓了,就活该连个辩护人都没有?就活该让法院判死刑?”说到激动处,肖处一把扯开了领子,指着自己的左胸处一道刺眼的伤疤,“1998年抓毒贩,一颗子弹从这儿打进去,从后面穿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现在坐在这跟你们说话的,都不知道是谁。我们这么拼命,到底为了谁啊?养家糊口?我干什么不比干警察赚得多啊?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怨气得到了发泄的肖处长靠在沙发里,有些无力,“天天叫唤着要取消我们的特权,要和我们平等,要我们文明执法,要我们尊重人权,要我们接受监督,我们的人权谁尊重了?我们的工作谁配合了?那么看不上我们,出了事儿别来找我们啊。”   “肖处。”张静走了进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小明哥,你别介意,肖处长当年抓毒贩子的照片被群众发到了网上,毒贩子打了码,肖处的脸却没有,结果……”   “别说了。”肖处长无力地说道。   “肖处的爱人和孩子被人报复,碎尸。肖处回到家,打开冰箱的时候,嫂子和孩子的脑袋……”   “我让你别说了!”肖处长吼道。   张静难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干还是不干,你们给个痛快话吧。”肖处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笑了一下,“不管你们干不干,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当我没说过。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律师,我继续当我的警察。”   “干,为什么不干?!”我盯着肖处的眼睛,微笑道。   “保护一个警察,这可是多少人想捞还捞不着的好事儿呢,是吧,老简?”老罗也笑道,“老肖,你就回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3   如果肖处长给我们的陈述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话,对打赢这个官司,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谭琼辉当时正在执行公务,根据现场描述来看,他是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动用的警械。警械的使用也没有任何的不当,且他已经有意避免警械对无辜群众造成伤害,尽职尽责地履行了职责,造成被害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场意外。谭琼辉供职的单位应该给予受伤群众民事赔偿,但谭琼辉本人却不应该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老罗旁敲侧击地对罗副检察长提起了这件事,可罗副检察长却为难地表示,这件事他爱莫能助。   反渎职侵权局是由另一个副检察长主管的,那个副检察长并不是从本地提拔起来,而是从外省市空降过来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锻炼的,因此并不怕得罪本地的公检法系统,相反,做起事来,他比任何人都狠,政绩直接决定着他今后的前途。   这个案子,就是他亲自管的。   “放弃吧,这个案子,你们想要赢,几乎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竟然劝道,“上上下下都通过气,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五叔,你知道我为啥死活不从政吗?”老罗突然问。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看着老罗,罗副检察长嗤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你脾气暴,爱贪小便宜,看上去就像个混混。不过,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简明那小伙子就知道,你骨子里也是个刚正的人。公检法缺的是你们这样的人,可官场上,你们这种人就是牺牲品。”   “你说得对。”老罗咧开嘴笑了一下,“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毁掉另一个人的前途。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这事儿我可干不来。”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啪的一下,刚才还好好的老罗猛地把筷子摔在了饭桌上,拉下了脸:“谭琼辉是啥样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静,相信老简的眼光,他们说他没罪,就肯定没罪。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了升官,连一个人的命都不管了?为了升官,就连脸都能不要了?这案子,下点儿心思查查,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有那么难吗?!肖处长说得对,你们这群人,窝里斗能耐,出去干点啥,就是个窝囊废!”   “罗杰,你放什么屁?!”罗副检察长怔了一下,呵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上心?!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好好查?!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罗老五,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去劝劝那个什么副检察长,别把自己弄进阴沟里。简明我们俩什么办事风格你也知道,想让我们俩放弃这个案子,那绝对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的怒火一下子盖过了老罗的气焰,老罗只好扭过头,气呼呼地说道。   “行啊,翅膀硬了是吧?”罗副检察长不气反笑,“这案子我说了不插手我就绝对不会插手。你们俩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那工夫在我这儿琢磨歪门邪道,还不如赶紧去查查这案子。我明白告诉你,这案子今天下班前已经送到法院起诉了。证据做得扎实着呢,你们两个小瘪犊子,别吃了亏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句话让老罗大吃一惊,他饭也顾不上吃了,冒着大雨,开着车来到了我的住处。   我刚把方便面下到锅里,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我微微皱了皱眉,关了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就见老罗站在门外,一脸的焦躁。   我打开门,老罗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屋,拉着我就往楼下跑。   “慢点儿慢点儿,你干吗啊?”我一边用力试图挣脱,一边问道。   “来不及了,赶紧跟我走。”老罗埋头赶路,头也不抬地答道。   “干吗去啊?什么就来不及了?你好歹让我换身衣服啊,我这大裤衩子拖鞋的。”我一脸的无奈。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跟我去法院,谭琼辉那个案子,他们公诉了。”老罗拖着我跑了两层楼,我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这么着急了,却又哭笑不得。   “罗杰你今天忘吃药了吧?”我忍不住骂道,“你不看看几点了啊?你现在去法院,有人接待你吗?”   老罗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不也是急的嘛。”   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向自己家走,走到门前的时候,就见老罗落后了我几步,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啥,没啥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咱们再见啊!”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伸出手。   “干吗?”老罗紧张地看着我。   “电话!我什么都没带,用你电话叫开锁的!”我瞪了他一眼,抢过他的电话,从门上的小广告里找了一个开锁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告诉他门牌号后,就靠着门,看着一脸委屈的老罗。   “倒霉的是我吧?怎么你比我还委屈呢?”我忍不住骂道,“你说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儿?你就不能长点儿脑子?”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老罗难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太想打赢这个官司了。”   “那你也得看看时候吧?”我无奈地说道,看着吞云吐雾的老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五分钟后,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敬业的开锁人冒着大雨总算赶来了。看着脸色不善的我和一脸讪笑的老罗,这个工人明智地没有多说话,麻利地打开了锁,顺利地让我进了屋。   “找那小矬子要钱。”我说了一句,摔上了房门,将老罗和开锁工人都关在了门外。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锅里那碗面彻底凝成了一团,没法儿吃了,偏偏这还是我最后一袋方便面。看着窗外的大雨,咬咬牙,我只好换上衣服,拿起雨伞,准备下楼觅食。   刚打开门,我就愣了一下,老罗竟然就靠在门边,仰着头,依旧在吞云吐雾。   “你怎么还没走?”   “走不了。”老罗把烟头扔到地上,伸脚踩灭,“静刚来电话,十分钟之内就到。”   这句话让我悚然一惊,赶紧拉着老罗进了屋:“你客厅我卧室,衣服塞洗衣机,抽屉里有垃圾袋。”   和大多单身汉一样,我的房间也只能用三个字的评语来评述:脏、乱、差。   这样的环境肯定是张静那种娇生惯养的丫头没法儿接受的,教训几句还好,就怕她像对付老罗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这个小身板可承受不了。   “这大晚上的,静来我这干吗?”手忙脚乱地把换下来没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我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那丫头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老罗捏着鼻子,把我一双臭袜子塞进了垃圾袋,“就跟我说到你这儿等她,有重要的事儿。”   “这袜子还好的呢,你怎么给我扔了?”我从垃圾袋里把那双袜子捡回来,塞进了洗衣机。   “别收拾了,你们赶紧来看这个。”说话的工夫,张静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她把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到床上,“赶紧看,明天一早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什么玩意儿?”我下意识地问道。   “谭琼辉那个案子的卷宗。拜托了我们家老爷子,才特事特办借出来的,不过就一个晚上,再用你们就得去复印了。”张静说着,径自走进了厨房,“有吃的吗?我还没吃饭呢。”   “你们俩,可真是。”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过一本卷宗,“怎么都这么着急呢?明天再开始研究这案子也来得及。对了,叫外卖吧,我也没吃呢。”   “明天?哼。”张静冷笑了一声,一边打电话订餐,一边说道,“小明哥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明天你到法院,根本拿不出来卷宗,到开庭之前,你都别想弄明白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微皱眉,张静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作为辩护律师,虽然我们有权调阅案件相关卷宗并进行复印摘抄,但实际上,法院有各种理由推托、拒绝我们的要求。不用太久,哪怕只在开庭前一天才让我们看到卷宗,他们就没有违规,但对于我们来说,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这案子开庭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一周后。”张静补充道。   “这么快?”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但在这件事情上,张静不可能骗我们。   看来,检察院那边的确已经决定要速战速决了。   当下,我们两个不敢怠慢,快速浏览起了卷宗。   本案中的死者顾青,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小伙。照片上的他高高瘦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留着一头干净的短发,很阳光,也很帅气。   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一枚当红小鲜肉。   只是死的时候,他靠坐在厨房的墙边,红色的血、粉色的脑浆喷溅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格外的刺目。   按照这份卷宗的描述,他的死完全是一场飞来横祸。   案发当天,骚乱发生的时候,住在五楼的顾青也被吸引了,他走上阳台,从窗户探出头,看着楼下的热闹。一枚子弹从斜下方射了上来,正好打中了他的眉心,射进了头骨,弹头在他的颅腔里翻滚,瞬间搅烂了脑组织,掀开了后脑的骨头,掉落在地上。   顾青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世界。   对目击者的调查显示,现场只有谭琼辉开了一枪,射出了一枚子弹。谭琼辉辩称,他严格按照守则鸣枪示警,开枪的方向为斜向上方的空中。   检方认为,谭琼辉不能肯定自己的子弹没有打中被害人。死者顾青当时所处的位置正是谭琼辉开枪的方向。   现场发现弹头一枚,上面有被害人血迹。经鉴定,该枚弹头与谭琼辉射出子弹后遗留在枪支里的弹壳吻合,可以做同一认定;弹头磨痕与枪支膛线吻合,可以认定,这枚弹头就是从谭琼辉的枪中射出的。   经查,谭琼辉所配枪支为刚刚完成换装的9mm警用转轮手枪,配弹6发,枪支收缴时弹仓内剩余子弹5发,弹壳一枚,符合目击者的证词。   检方认定谭琼辉枪支使用不当,开枪时没有事先观察,疏忽了流弹可能对围观群众造成伤亡,应该认定为玩忽职守。被害人顾青的死亡与谭琼辉开枪之间存在直接关系,开枪后,谭琼辉并没有第一时间向上级通报,请求支援,对被害人展开急救,致使被害人顾青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而死亡,应该对顾青的死负有责任,应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   谭琼辉在供述中辩称,在开枪前,他已经呼叫支援,开枪后,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打中了人,因此没有急救。且案发现场形势紧张,为了保护群众,他也没有关注子弹的去向。   检方则认为,被害人顾青中弹后,其家属第一时间报警,指挥中心已经向巡警及执行支援任务的武警通报了警情,谭琼辉的辩解并不成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似乎下一刻,那保护着我们的屏障就要脆弱地碎裂,雷鸣不时冲击着我们的耳膜,为大雨鼓掌叫好。闪电不时划过夜空,撕裂浓稠的夜色,张牙舞爪地犹如一头野兽,试图将我们也一并撕裂、吞噬。   我合上卷宗,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一眼张静,这两个人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   从张静带回来的这份卷宗来看,检方的证据看似颇为扎实,对谭琼辉的指控似乎也合乎法律。但就这件事而言,执行公务与玩忽职守之间的界限本身就非常模糊,这条界限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法院是否会依照检察院的请求进行裁决,往往就是主审法官一念之间的事。   但我总觉得,要干脆利落地打赢这个官司,我们还需要一些更重要的证据。   “约个时间,听听谭琼辉怎么说吧。”   4   第二天依旧是个阴天。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积雨云层才不情愿地渐渐散去。   这场大雨对城市的排水系统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显然不能用优秀或良好来评价,甚至就连及格都稍显勉强。   没过小腿的积水让我们放弃了驾驶老罗那辆本田车的打算,开着张静的越野车向看守所驶去。   车开得很慢,就是老罗那种火爆的性格在这样的道路上也没了脾气,除了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他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路上随处可见水面上漂着的衣物、垃圾,甚至还有几辆车也随着水流不受控制地飘荡着,碰撞着。交警踩在积水里,努力控制着交通,环卫工人打开了下水道的井盖,站在下水口边警示着路人,污水打着转冲进下水道,发出哗哗的声音,甚是欢快。   这些人的脸上满是疲惫,双眼布满了血丝,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尽是泥水。几个刚刚换班下来的巡警就坐在路边没有积水的地方,就着矿泉水,啃着干涩的方便面,啃着啃着,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嘴里甚至有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但困倦早已将他们击垮。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趴在交警的背上,由年轻的交警背着走过马路。   这样的场面随处可见。   “看来橡皮艇也要成为我们居家旅行的必备品了。老罗,你不弄一个?”我开了句玩笑。   没有人理会我,车内的气氛一时间无比的压抑。张静更是脸色阴沉,目光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讪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昨天晚上,有个女孩儿掉进下水道里了。”张静突然开口,说道,“她执意要过马路,巡警劝她水深,太危险了,她没听。巡警要背她过去,她说警察就是流氓,就是想趁机占她便宜。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下子就掉了进去,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今天早上才在排污口找到。”   我看着依旧阴沉着脸的张静,一时间没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   “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还穿着巡警的救生衣,那个劝她不要过马路的巡警死死地抱着她,我们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张静的眼圈微微泛红,“那个小警察,今年才二十四岁,原定下周就要结婚的,本来这周已经给他放假,让他准备婚礼的事,昨天,他是主动归队,要求上街执勤的。”   “小明哥,你知道女孩儿的家属怎么说吗?”她转头,看着我。   “怎么说?”我下意识地问道。   “女孩儿家属说,女孩儿的死和这个小警察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当时劝住了女孩儿,或者他把女孩儿救了上来,就不会有这出惨剧了,那女孩儿才二十岁。可是,为了救她,我们警察连命都搭进去了,还想要我们怎么救?”张静不解地看着我,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个司机,觉得自己的车大,没问题,开着车就冲进了公铁桥的桥洞,积水直接淹了车顶。也就是他命大,正好有交警在那边巡逻,砸开车窗把他救了出来。可是,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我们干这行,不是为了一句谢谢,是使命和责任,但他凭什么要我们赔偿他的经济损失?说他的车价值几百万,换个车窗就要四十几万,我们可是救了他的命啊!”   张静蜷起了腿,双手抱膝,头埋在两腿间,闷声道:“小明哥,我有时候真不想干了。我们愿意为人们付出,就算是命,我们也不在乎。我们不想要谢谢,不想要感恩,只想要一个理解,怎么就那么难?”   她仰起头,看着我,两行泪正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老罗手忙脚乱地抽出几张面巾纸,递到了她手里。张静擦着眼泪,目光坚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小明哥,我一定要救谭哥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法律告诉所有人,面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我们会愧疚,我们会气愤。愧疚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得再好一点,气愤自己为什么面对群众的危险却无能为力,可我们没做错什么。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我们对得起这个社会,对得起‘警察’这个称呼。”   我没有说话,用力按了按张静的肩膀。   谭琼辉坐在会见室里,双手戴着手铐,身上穿着橘黄色的马甲。   短短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红肿,眼角乌青,嘴角更是裂开了一条口子。   “谭哥……”张静捂住了嘴,微微侧头,不忍直视。   “丫头,哭啥,哥还没死呢。”谭琼辉却是一笑,宽慰道,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一点,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嘶嘶叫痛,“有烟吗?给我一根,快憋死我了。”   老罗赶紧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他嘴里,又替他点燃,问:“怎么弄成这样?”   谭琼辉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了呼吸,让烟草在肺叶里尽情地扩散,过了许久,才吐出了一口烟圈。“你是罗律师,你……”他看了看我,“是简律师?你们两个要帮我打这个官司?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被你们肖处忽悠进来了,现在想跑跑不了了。”我笑了一下,“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同号里有几个小子是我抓进来的,没事。”谭琼辉抬手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他们也就能使使小绊子,不敢真拿我怎么样。时间不多,你们想问什么,就开始吧。”   “那好吧。”我点点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谭琼辉竟摇了摇头,“那天我是正常巡逻……”   用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谭琼辉简明扼要地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和肖处长跟我们介绍的情况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示警的那一枪打中了人。”谭琼辉说,“如果知道,我肯定第一时间呼叫急救。”   “谭哥,你那天,是怎么开的枪?”张静皱了皱眉,问。   “条例是怎么规定的,我就是怎么做的。”谭琼辉答。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我点了点头。刚想再问几句,一直沉默不语的武警突然说道:“时间到了。”   说着,他走到了桌边,伸手拉起了谭琼辉。   谭琼辉不能再说什么,目光死死地盯着张静,突然说了一句:“转轮手枪的特点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换枪?”   张静一愣,武警已经拖着谭琼辉走到了门边。她咬咬牙,突然起身,拉住了走在后面的武警:“都是自己人,帮帮忙。”   “自己人?”武警冷笑了一声,“杀了人,就不是自己人了。”   老罗却上前一步,把还没抽完的烟和打火机塞给了谭琼辉。他看着武警,突然笑了一下:“我记住你了。你们这里重监区有个绰号叫耗子的犯人,告诉他,罗杰有话给他,谭所在你们这要是出了事,他这辈子就在里边待着吧。”   武警愣了一下,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耗子是谁?”离开看守所,我好奇地问道,“好像有两下子,关键是,他肯听你的?”   “无期犯。”老罗笑了一下,“他不是听我的,只不过他老大和我重名。”   我疑惑地看着老罗,显然,他并没有对我说实话,而且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看着张静,微微皱眉:“他最后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不过,可能证明他无罪的重要证据就在这两句话里。”张静摇头,“你们先回去,我要回去查查他说的东西。”   从眼下的证据来看,这个官司想要打赢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检察院的证据只能证明打死被害人的子弹的确来自谭琼辉的那一枪。但谭琼辉在整件事情的处置上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检察院的指控最终很有可能被裁定为不成立。谭琼辉甚至无须承担民事责任,一应赔偿应由供职单位支付。   但他最后那两句话却有点莫名其妙,我和老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下午五点,张静突然来了个电话。   老罗拿着手机,一脸茫然地走到了窗边,低下了头。   “砰”的一声,我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那是枪声。   老罗大叫一声,仰头便倒。   “老罗。”我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却见他抬手揉着额头,一脸的懊恼。   “怎么这破事总让我赶上,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他冲着电话吼道。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是张静。   我这才看清,掉落到地面上的是一枚橡胶弹头。尽管没要了老罗的命,但在他的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一个鲜红的点状痕迹。   五分钟后,张静出现在了律所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把转轮式的手枪。她把那把枪放到茶几上:“谭哥当天使用的就是这种枪。”   “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老罗不解地问。   “以前我们用的枪有54式、64式、77式,这些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原本是为部队设计的军用枪支。”张静说,“威力很大,在人口密集的地区使用,非常容易造成误伤。在这个原因的基础上,部里一直在考虑设计一款专门的警用枪,就是这种转轮式,这种枪出枪快、机械结构简单、故障率低,最重要的是,9mm直径的大颗粒子弹穿透力很弱,击中犯罪分子后,弹头会停留在人体内,进而减少误伤。”   “有效射程是多少?”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谭琼辉在被带走前为什么会突然提示我们枪支的问题了。   “五十米。”张静说着,看着我,笑了一下,“我刚才还做了个实验,我在五楼以下的位置对小骡子开了一枪,小骡子中弹后的反应,你都看见了吧?”   “嗯,仰头便倒。”   “是啊,仰头便倒。”张静点头,“如果这一枪用的是普通弹头,子弹会射进小骡子的脑袋,那会怎么样?”   “挺尸了吧。”我笑道。   “会有两种可能。”张静没有笑,而是严肃地说道,“第一,他会栽到楼下去;第二,因为子弹的动能,他会向后倒在窗边。但是,那个顾青的死亡姿态,你们觉得正常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谭琼辉之所以强调枪,就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被害人的死另有蹊跷。   但这件事,显然不在检察院的调查范围内。   “还有尸检报告,”张静冷笑了一声,“顾青的额头有一圈灼痕。”   5   “证人,请告诉法庭,在谭琼辉涉嫌玩忽职守、过失致人死亡一案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尽管我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法庭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调查时间。张静只能将我们的发现上报肖处长,由肖处长协调省厅、省高检对本案进行调查。   按照相关规定,本案的调查不能由本市警察进行,必须从异地调派警力展开侦查。同时由于本案的主办单位是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警方的调查进展并不顺利。   主办此案的副检察长已经决心将本案办成铁案,因此并未理会专案组的调查,一意孤行地要求法院按原定日期开庭审理。   我和老罗、张静研究后也决定,不按常规思路进行辩护。   本案争议的焦点原本应该在谭琼辉现场使用枪支是否规范,现场处置是否合理,但如果我们围绕这一点进行辩护,就彻底掉进了检察院的陷阱。虽然有相关条例,但一旦深究就会发现,这些条例大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有心之人完全可以做出多种解读。   检察院在解读这种条文上,显然比我和老罗这两个律师更有优势。   所幸,我们握有撒手锏,真的是谭琼辉的射击才导致了被害人的死亡吗?   检方出庭的证人,谭琼辉一案中的现场勘查人员此刻就正在接受我们的质证。   “我是现场勘察员,负责谭琼辉案的现场勘查工作。”证人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道。   “请告诉法庭,谭琼辉是怎样射杀被害人的,他使用的是什么枪支?”我笑着问道。   “谭琼辉所配枪支为9mm转轮式手枪,根据现场痕迹,他采取对空射击的方式射出子弹,被害人在5楼探出头,子弹击中了他。”   “对这种9mm转轮式手枪,你了解多少?”   “9mm转轮式手枪是我国第一代自主研制的警用手枪,装弹6发,全长186mm,枪管长75mm,主要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和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也可以发射其他专用子弹。”   “这种枪的性能如何?”   “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初速为220±10m/秒,111.8枪口动能焦。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时,初速为100m/秒,枪口动能16焦。25m射击距离上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枪弹散布精度值为R50≤2.0cm,R100≤5.0cm,系统散布精度值为R50≤5.0cm,R100≤12.5cm。单动扳机力≤20牛,双动扳机力≤50牛。故障率较低,只有0.1%。”   “你说得太专业了。”我笑了一下,“简单点来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枪比以往的枪支杀伤力要弱很多?”   “是的。”证人点了点头,“有效射程五十米。9mm弹头的穿透力也很弱,这样就避免了在人群密集地区因为子弹穿透可能造成的误伤。”   “好。”我点头,“你刚刚说到,谭琼辉使用的枪支有效射程是五十米,那么,你们实地测量过他开枪的位置与被害人之间的距离吗?”   “直线距离大约九十米。”   “也就是说,已经大大超出了枪支的有效射程?”   “反对。”公诉人喊道,“辩方律师是在混淆概念。有效射程是武器对预定目标射击时,能达到预期的精度和威力要求的距离,换句话说就是在有效射程距离内,可以做到精确射杀。但在有效射程外,子弹命中并击杀目标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难度大大增加。”   “反对有效。”审判长说。   “那么我们换个问法。刚才说到,9mm大口径子弹的一个特点是穿透力较弱,证人,你认为,在九十米距离上,子弹击中被害人的头,弹头有可能穿透他的头骨,并从后面穿出吗?据我所知,头骨是人体骨骼中最坚硬的部分。”   “不排除这种可能。”证人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但这种可能性很小。”   “假设这种可能成立,被害人在中枪时血迹形态应该是什么样的?被害人在死时又应该呈现一种什么姿态?”   “反对。辩方律师在误导证人。”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辩护律师的问题。”审判长说。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证人回答,“我只是做现场勘验,不是痕迹学专家,也不是武器专家,我只知道被害人倒地的姿态和子弹击中他时的动能有很大关系。”   “不管动能多大,”我从辩护席里找出一张照片,“子弹一旦射入被害人的头内,被害人都是瞬间死亡。假设子弹恰好穿透了被害人的头骨,那么血迹应该当场喷出,楼下的地面,阳台的顶棚,不可避免会有血迹。但是,在检方提供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提到这些现场形态。我们也询问了相关专家,专家表示,这种趴伏在窗边中弹死亡的情况会造成两种死亡姿势:第一,动能造成的冲击力过小,被害人从窗口掉落到楼下;第二,冲击力过大,会带动被害人向后倒,仰面倒在地上。我们看,”我把那张照片展现给大家,“这是被害人家中的阳台,也是被害人从窗口探出头的地方,阳台宽度一点八米,被害人身高175厘米,按专家的说法,假设动能过大,被害人应该是仰躺在阳台地面上。但是,”我从老罗手里接过另一张照片,“大家看这个被害人,他是靠在墙边死亡的,血迹溅到了身后的墙上。证人,你认为这种血迹形态分布合理吗?”   “这是痕迹检验员应该回答你的问题。”   “那好,我再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大家注意看被害人的额头,在法医擦拭掉血迹后,被害人的额头上有一圈明显的灼痕,证人,你能告诉我,这圈灼痕是怎么形成的吗?”   “这是法医应该回答你的问题。”证人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紧张地答道。   “审判长,看来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请另外的证人来回答了。”我笑了一下,“我这里有一份证人证言,是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实验室主检法医师张静的证言。她认为,这圈灼痕是有人用枪口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造成的,微量物证也鉴定出了火药的痕迹。我们都知道,谭琼辉当时在楼下,与被害人的直线距离有九十米,他是怎么做到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的?   “公诉人在指控我当事人过失杀人这件事上,只是根据现场掉落的弹头和上面的血迹进行判断,而对现场痕迹、被害人死亡形态、尸体异常这些疑点视而不见,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指控。我希望法庭能够针对上面我提到的疑点进行严格的调查,做出公平的裁决。”   谭琼辉一案,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   休庭之后,张静告诉我们,顶着层层压力,省高检会同省公安厅组建了专案组,对本案的疑点进行了调查,并且已经锁定了一名犯罪嫌疑人。   这个人叫顾玲,是和顾青同居的女朋友。   警方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搜查。   托张静的福,我和老罗有幸参与了这次搜查。让我们意外的是,警方竟然调了几只警犬过来。   这些警犬中竟然还有一只金毛。   “这谁啊,怎么还把宠物带来了?”老罗兴冲冲地说道,从包里掏出一根早餐没来得及吃的火腿肠,俯下身,逗起了那只金毛。   “丢不丢人?”张静一把拉起了老罗,“那是缉毒犬。”   “缉毒犬?怎么还扯上缉毒犬了?”老罗愣了一下。   “省厅接到线报,顾玲和顾青涉嫌贩毒,要不然,你以为省高检会同意这次调查!”张静哼了一声。   那只金毛钻进了沙发底下,狂吠了起来,牵着它的武警面露喜色,喊道:“找到了。”   几名警察马上上前,掀开了沙发,那只金毛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包裹着沙发的布料,一袋白色的物品掉落了出来,同时掉落出来的还有一把乌黑的枪。   “就是这个了。”张静笑了一下,戴上手套,小心地捡起了那把枪。   经查,顾玲和顾青是某贩毒集团在本市的两个代理人,本市市面上的大部分毒品都是从这两个人的手里流出去的。   警方对贩毒的打击愈发严格,两个人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顾青萌生了退意,顾玲却坚持要做一票更大的买卖,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   案发当天,当楼下传来打斗声的时候,顾青探头向外观察,做贼心虚的他很怕这是警方瞒天过海的计策。谭琼辉鸣枪示警的那发子弹贴着他的耳朵飞进了屋子,掉落在了地面上。   顾青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乌黑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额头上,顾玲双眼血红地盯着他。   那是一把化隆造,是他们贩毒的时候为了防身买来的。   “你干什么?”顾青厉声喝道,声音有些颤抖。   顾玲没有说话,而是缓慢而有力地扣动了扳机。楼下的嘈杂掩盖了她的枪声,红的血,粉红的脑浆溅满了顾青身后的墙壁。   顾玲冷静地找出自己射出的那枚弹头,小心地收好,又把谭琼辉射来的那枚弹头放到血泊中翻滚了几下,收拾好了自己的痕迹,这才拨通了报警电话。   半个月后,法庭宣判,谭琼辉无罪释放。   在法院门口,面对着记者们递上来的“长枪短炮”,谭琼辉沉默了许久:“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关注,对这个案子的关注。是,我确实很委屈,我履行了身为一个警察的职责,可我却要接受这样一次莫名其妙的审判,被人扣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但我不会放弃当一个警察,我为这个职业感到自豪,因为我的头上顶着国徽,我的背后站着人民,保护你们,是我,是我们所有警察的职责。”   他坚定有力的声音迎来了一片潮水般的掌声。谭琼辉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我很感谢简律师和罗律师,在这个案子里,要不是他们坚持,恐怕今天,我就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站在这里。但我也很担忧,这是一个个案,我很幸运有简律师和罗律师帮助我,但在这条战线上,可能也有其他的兄弟牵扯到类似的误伤事件中,他们能像我一样幸运吗?   “我迫切地渴望国家能出台相关的法律法规,详细的执法规范,让我们每一个警察在执法过程中能够真正做到有法可依,知道自己的每一个举动是否合法。国家一直在提倡依法治国,但实际上,作为基层警察,我们却始终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执法规范。有些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带来什么,也许就是一场牢狱之灾。长此以往,我们谁还敢主动执法呢?   “当然,如果打掉一个贩毒集团要求我必须承受这种委屈,那我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谭琼辉开了个玩笑,郑重地敬了个礼。   这番讲话在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媒体上,一时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因为这番讲话,终于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一条条详细的执法规范开始在执法系统内建立。   2010年3月,西南某省曾发生一起类似案例,警方执行公务中依法鸣枪示警,流弹同样击中了一个从五楼探出头看热闹的群众,并致其死亡。幸运的是,那时候相关的法律法规已经完善,当地检察机关、纪委、政法委等部门迅速介入,组建调查组,最终认定涉事警察处置合理、合法。死者死亡纯属意外,涉事警察不承担刑事责任,由当地政府与死者家属商讨民事赔偿。   但张静并不开心,不知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刊登谭琼辉讲话那则新闻的旁边,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在那篇文章里,这个评论员认为警方工作不力,竟然让一把枪藏在闹市里,危害群众安全,身边就有毒贩,警方竟始终没能发现。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吼声:沉睡的公安机关,醒醒吧!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就该对得起纳税人的付出,就该主动地去工作,而不是被动地等待!   发表这篇文章的人就是前阵子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的那位意见领袖。   “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得吃饭睡觉上厕所啊,让所有的事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这不就是开玩笑吗?就算是上帝也做不到吧?”张静瘫在沙发里,不满地说道。   “丫头,这你就不懂了。”老罗笑道,“问题不是出在你们身上,你跟这种人生气,就是在严重诋毁你自己的智商。”   “你啥意思?”张静斜着眼睛看着老罗,神色不善。   “我的意思嘛,就是不管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只要你穿着这身皮,那你就肯定有问题,谁叫你有特权呢?”老罗摇头晃脑地说道,“我弱我有理,你强你不对,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不过,”老罗忽然正色道,“丫头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你小明哥一定都会站在你这边,保护你的!”   “就你?”张静嗤笑了一声,“我觉得还是跟着小明哥更靠谱,起码他有脑子。”   “可他没身子啊。”   “要那个干吗?打架的话,我上就够了啊,我需要的是一个出事的时候能帮我摆脱麻烦的人。”   ……   听着这两个人斗嘴,除了耸耸肩,表示无辜,我还能做什么呢?不管是谁,我都打不过。   对了,2016年6月8日,南方某城市警察在执行公务中鸣枪示警,流弹再次击中了五楼探出头围观的群众。所以,我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下,警方执行公务时,最好不要围观,尤其是五楼的群众,那简直就是凶宅。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谁家住五楼,送给我吧,这种凶宅,恐怕只有我这种不怕死的人才能镇得住了。   我虽然在努力维持着老罗和张静留下来的这点儿资产,但是,长期的入不敷出已经让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急需一套房子,能够复制他们留在这里的痕迹。 第008章 小巷怨灵   爱有两种极致,无下限的奉献和不容反抗的控制。   ——沃兹基·硕德   1   9月底的时候,天终于凉了下来。   一早起床,我就瑟瑟发抖,找出了长衣长裤穿到身上,却没有任何的好转。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依旧是短袖短裙的打扮。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天气预报,32度,晴,无风。我恍然惊觉,天还是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天,只是,随着所剩不多的生命地流逝,我的体温也在流逝着。   时间不多了吗?   鼻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淌了出来,我随手擦了擦,湿腻,黏滑。   是血。   我匆忙掏出纸巾,卷成一团,塞进了鼻孔,微仰着头。我从仪表盘上拿过烟,随手抽出一支,点燃,靠在驾驶座里,不由得苦笑,就现在这个鸟样儿,我真的能挺过一年吗?   胸口隐隐作痛。我把抽了一半的烟从车窗弹出去,想了想,又下了车,抬脚踩灭烟蒂,俯身捡起,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时日无多,还是做一个文明的人吧。   重新回到车里,拧动车钥匙的时候,我感觉手在颤抖,力量在一点点地流逝着。   不行,还不是时候,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不需要很多,一年就行。一年,让我把我们的梦想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让我们的梦,在这个世界上延续下去。   咬着牙,我发动汽车,以最低限速开到了律所楼下。我停好车,缓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药,倒出几片塞进嘴里,费力地拧开一瓶矿泉水,和着药一起吞进了胃里。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里,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却悚然一惊,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一颗光秃秃的脑袋,蜡黄的脸,发紫的嘴唇,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滚落。然而,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热量,反而一阵阵地发冷。   尽管几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此后每一天的生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恩赐,可看着它就这么慢慢地离我而去,一阵悲凉让我顿感浑身无力。   缓了足有半个小时,身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脸色也开始红润,我这才下车,走进了大厦。   “简大哥,你没事吧?”律所前台,一个短发的姑娘关切地问我。   我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才认出,竟是剪短了头发的林菲。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   “你迟到了十分钟。简大哥,你真没事吗?”林菲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   “真没事。”我抬手揉了揉胸口,岔开了话题,“你怎么把头发剪了?留了挺长时间呢吧?”   “这个啊。”林菲自豪地一笑,“我参加了一个志愿者活动,号召大家捐献头发给那些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啊。”   “你还真舍得。”我笑道。   “有什么舍不得的?”林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发剪了,过段时间就长回来了,但是对那些受助者来说,这可是份大礼。简大哥,你不知道,那些人收到这些掺杂着真头发的发套时,感动得都快哭了。   “简大哥,我看你也别总剃光头了,把头发留起来,然后,捐给那些人,不是更有意义?”她忽然顿了一下,面露歉然,“对不起啊,简大哥,我忘了你……”   我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我现在的光头和我必须做的治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在几年前,在我还不需要做这样的治疗的时候,我的那些头发可也都是给了那些人呢。   可以想象,那时候,我需要把自己的头发留到多长,甚至连护发素都用上了。捐献的话,发长短于二十厘米、发质不好、做过染烫可都是不合适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那还得从2006年的年底说起。   那年的12月,我们接了一个案子,而案发则是在三个月前的9月份。   那天夜里,已经11点多了,一个身形窈窕,留着短发的女孩儿,脸上带着怒气快步走着。穿过一条大约五百米、没有路灯的小巷,就是女孩儿家的楼下。   女孩儿叫赵芳,二十六岁,一名白领精英。这条小巷,她几乎每天都走,偶尔加班,也会有摸黑穿行的时候。因此,走到巷口时,她并没有任何的迟疑,黑暗转瞬间便吞噬了她的身影。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壮硕的男人正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也许她注意到了,在走进巷子里的那一瞬间,她的手伸进了随身的包里。那里放着一支防身用的微型电棍,冰凉、坚硬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男人叫田力,是赵芳的男友,确切说,是前男友。就在几个小时前,赵芳向他提出了分手,甚至剪掉了特意为他留起来的长发。   田力看着她走进了巷子,犹豫了一下,推开了巷口一家超市的门,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出来。   他站在巷口点燃一支烟,明灭不定的火光映衬着小巷的黑暗。一头怪兽张开了巨口,发出了嘲讽的邀请:来啊,像个男人那样。   风声让田力打了个冷战,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踩在脚下,抬脚走进了小巷。   他的心里,一头小兽嘶吼着:去啊,像个男人那样。   田力并没有注意到,在他刚刚走进超市的时候,一个纤瘦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巷子。   五百米,并不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距离,散步而过,不过是三五分钟。然而,赵芳却始终没能走过这五百米,黑暗吞噬了她的身影后,便再也没有将她吐出。   天色微明的时候,下楼健身的老人发现了她。   她靠坐在墙边,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头微微侧向一边,双眼圆睁。嘴巴微微张开,嘴唇青紫,脸色也有些微的青紫。她的唇边残留着一抹干涸的血痕,黑紫,却刺目。她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   那个微型的电棍就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指按在开关上,死死地按着。电棍还在挣扎着释放自己最后的电量,发出噼啪的声音,微弱,无力。   它耗尽了一切,最终却还是没能保护住最信任它的主人,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魔一根根拔光了赵芳的头发,让她的头皮布满了斑斑血渍。   发现她的地方距离小巷的出口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这五十米却成了生与死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法医在赵芳的后脑发现了钝器击打的痕迹,创口形态与遗落现场的一块石头吻合;赵芳的颈部有明显扼痕,切开喉管,可见喉软骨碎裂。其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右心及肝、肾等内脏有淤血;有肺淤血和肺气肿征象;内脏器官浆膜和黏膜下有点状出血。   以上为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基本尸体征象。   结合现场痕迹分析,警方认为,凶手是尾随赵芳至此,从其身后用石块将她击倒。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随后凶手采取扼杀的方式杀害了赵芳。   赵芳的衣服虽略显凌乱,但其并没有遭遇性侵的迹象,判断应是在挣扎中造成的。   赵芳的头发是被凶手硬生生拔掉的。在现场,只有少量头发残留,大部分头发不翼而飞。警方认为,正是凶手带走了那些头发。   凶手对头发为什么那么看重?   警方认为,这个人可能患有某种心理疾病,换句话说,凶手可能是个精神病人。这意味着,即便凶手归案,他可能也只是一个部分行为能力或完全无行为能力的人,对本案只承担部分刑事责任甚至不承担责任。   这个结论让警方上下高度紧张,相比于有预谋的作案,精神病人作案的社会危害性更高。它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作案手段极度残忍,不计后果,不作案则已,作案就必然是重案!   然而警方却感到有力无处使,因为现场除了几组凌乱的足迹外,再无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这似乎又与精神病人作案有着明显的区别。   围绕赵芳的行踪调查,警方发现,案发当天,赵芳与其男友田力分手,并发生了争吵,随后赵芳进入一家理发店,剪掉了长发。   打扮洋气的理发师对赵芳印象深刻。因为赵芳原本是一头及腰长发,乌黑亮丽,发质极好,对这样的一头长发下手,就是他也有些不忍心。在下剪前,他和赵芳进行过多次确认。   但赵芳异常坚持,他记得,赵芳当时的目光看向窗外,神情冰冷,语气决绝:“我必须和过去做一个了断。”   顺着她的目光,理发师看到,就在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壮硕的男人,他面沉似水,阴狠地盯着他们。   将一头长发剪成及肩短发后,赵芳似乎也轻松了不少,对着惋惜不已的理发师道谢后,便离开了理发店。理发师记得,那个壮硕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赵芳的身后。   那一眼无比的狠毒,让这个理发师接连几天都在噩梦中惊醒。梦里,他被一头狰狞的怪兽吞噬,咬碎,嚼烂。   整个过程他却无比清醒。   警方调取了理发店内的监控,将那个男人进行了截图处理,带给了赵芳的妹妹赵媛。   经赵媛辨认,此人就是赵芳的前男友田力。   赵媛回忆,姐姐赵芳与田力的交往并不幸福。   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初相识时的田力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对姐姐赵芳照顾有加,短短几天,便彻底俘获了赵芳的芳心。然而随着交往的深入,田力可怕的一面渐渐暴露,他不仅脾气暴躁,还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甚至,赵芳每天穿什么都要征得田力的同意。正是花样年华,哪个女孩儿不希望穿得漂漂亮亮地走在街上,迎接路人们羡慕的目光呢?可赵芳不能,田力不许她穿得太过暴露、性感,不许别人看到她的美。   他对头发更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嗜好,要求赵芳必须留长发,甚至不惜威胁赵芳,只要她敢剪发,就要杀了她。   田力的作案嫌疑迅速增大,警方依法对他进行了传唤。   田力承认,案发当天,他和赵芳发生了争吵。赵芳提出了分手,他尾随了赵芳,眼看着她剪掉了一头长发,他知道,这段感情再也无法挽回了。   “所以,你就杀了她?”办案的警察冷笑,问道,“你是怎么杀人的,那些头发被你藏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田力摇头,“我跟着她到了巷口,去超市买了包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猜她已经到家了,就回家了。”   警方对田力的话进行了核实。巷口超市的老板回忆,那晚大约11点20分,田力进了超市,买了一包软包红塔山香烟,付的是一百块钱,因为柜台里零钱不够,他还特意回后面的房间找的零钱,前后大概花了十分钟。   对于田力离开后的去向,超市老板并未在意。   法医尸检赵芳的死亡时间在11点10分至11点30分之间,并不能排除田力的作案嫌疑。   警方依法对田力的家进行了搜查,在衣柜内发现了田力在案发当天穿的T恤衫。胸口处有疑似血迹的污渍,联苯胺血迹预实验呈阳性,进一步鉴定证实,血迹与赵芳的血迹吻合。   现场足迹鉴定发现,田力确曾出现在案发现场。据此,尽管田力百般辩解,但证据确凿,检察院批准了对田力的逮捕,警方在当年的12月完成了侦查工作,并将该案移交检察院。   2   12月22日,那个礼拜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和老罗都没心思工作。两天后就是平安夜,张静已经放下话来,如果那天晚上,老罗不能安排一个像样点的惊喜,她就来拆了我们律所。   而我觉得,我们律所不保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老罗安排的惊喜就是带着我,请张静看电影。   “杰啊,你长点心吧。”看着盯着网站上几个手办流口水的老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薪水都上交了,还盯着这些玩意儿有啥用?后天就是平安夜,那可又是一大笔支出啊,你哪来的钱啊。”   老罗嘿嘿一笑:“要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去干吗的?上学时候我帮你,现在,轮到你帮我了。这就叫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您好,杰明律所。”他回手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行,那你过来吧……对,我们就在办公室。”   “生意来了。”挂断电话,老罗神秘地一笑,“老简,这案子的提成,咱可说好了,你可不能告诉静。这个……”他指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旗木卡卡西的手办,“我眼馋了好几个月了,你也知道,静那丫头,精着呢,每个月给的钱刚刚好够抽烟吃饭的。”   “行了行了,看你可怜的,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玩意儿有啥好玩的?”我略有些不耐烦,“你说你要是把这工夫放在多看看书上,是不是自己就能出庭打官司,多赚点外快了?”   “有你,还用得着我出庭。”老罗点上一支烟,“当初找你合伙,不就是图个省心嘛。”   “你也太不要脸了,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都是我真实想法。走吧,客户来了。”老罗哈哈一笑,推着我出了办公室。   会议室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局促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看到我和老罗,她有些紧张地站起了身。   “你坐,你坐。”我连忙说道,和老罗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说说什么情况?”   “简律师,罗律师,”女人上身前倾,目光中带着一丝迫切,“我想让你们帮我儿子打个官司。”   “什么官司?”我问。   “他们说我儿子杀了人。”老人急切地说道,“我儿子我知道,他不会杀人的。”   “你的意思是警察搞错了?”老罗没心没肺地笑道。   没想到,老人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那当然,我一把屎一把尿,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他啥样人,我这个当妈的能不清楚吗?”   “你详细跟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老人从身边拿过一个坤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来几张报纸,递给我:“这上面报道的就是我儿子杀人的事。”   我接过报纸,匆匆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案子……”   “实话实说,我不怎么想接。”我话还没说完,老罗就已经说道,他咂吧着嘴,“您老人家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对欺负女人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不揍他都算他走大运了。”   老人有些泄气,就连坐得笔直的身子都在一瞬间软了下来。   “而且,接这个案子,我们冒的风险太大了,一个不小心,我们的招牌可能就砸了。这个事,不太好办啊。”老罗掸着报纸,看着老人,说道。   “我愿意给你们补偿,能救我儿子就行。”老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存折,递到我们面前,“这里边有十万,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行吗?”   “大姨,这不是钱的事。”我苦笑了一下,“就目前来看,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清楚,理智一点来讲,我觉得可以做减罪辩护。只要让您儿子认罪,悔罪,如实交代犯罪罪行,如果再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那么您儿子可能不会被重判。这个,稍微有点经验的律师都能做到,不是非我们不可。”   “不,我儿子是无罪的!”老人坚定地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就你们能,求求你们,救救他!”   她的眼眶泛红,手里死死地捏着手帕,擦拭着眼角。   12月25日,一大早,我和老罗就来到了看守所。   老人哀求的眼神,浑浊的眼泪,终让我不忍心拒绝。所幸,我还保留着最后一点儿理智,没有完全同意老人的请求,只答应再了解一下这个案子,接不接,等我们见了当事人田力之后再说。   “老简,我咋觉得心神不宁的呢?不是要出什么事儿吧?”在看守所门口,老罗突然说,“我这右眼皮老跳。”   “把心放肚子里,在这地方,能出啥事儿?”我笑了一下。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着,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大衣,从后备厢里翻出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套到了身上,又翻出那本张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经书,塞进怀里,嘴里念念有词,“好了,走吧,希望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我强忍着笑,岔开话题:“昨晚过得怎么样?是吃了啊,还是被吃了啊?”   老罗的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脸色也有些发白。   “哦,我懂了。”我强颜欢笑,点了点头,“恭喜恭喜,你们两个家伙,总算修成正果了。”   “我昨天电话关机了,躲在酒吧里待了一宿。”老罗苦笑了一下,“那个啥,完事儿你自己开车回律所,我还得出去躲几天。”   这句话让我的心一颤,我想,我大概知道老罗的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今天是好日子,哥也帮不了你啥了,为了律所,你就牺牲一下吧。”我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塞给了他。   “简律师,罗律师,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我那么爱她,怎么会杀了她呢?”隔着一道玻璃墙,田力哀求地看着我们。   “爱到深处,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这有啥稀奇的?”老罗笑道。   我瞪了老罗一眼,问道:“血衣,足迹,这两件东西现在是警方的铁证,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从超市里出来之后……”田力咽了口唾沫,慢慢回忆道。   天有些阴,有些闷,田力感到焦躁不安。他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夜里一明一灭。   吸入肺里的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巷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赵芳应该早就到家了。可让他就这样放下这段感情,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田力抬头看了一眼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丝星光也不见,空气中传来一股黏稠的湿气。他咬咬牙,还是走进了巷子。   田力从没在晚上走过这条小巷,黑暗让他的视线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走得小心翼翼,前方小区里散发出来的点点灯光给他指明着方向。   他提心吊胆地向前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窥伺,总觉得,道路两旁的黑暗中潜伏着让人生畏的猛兽。   前方的光愈发刺眼了,可田力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深夜,寂静的小巷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啪啪声,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不停地闪烁着。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条腿在打战,他强迫自己向那点光移动着脚步。忽然,他脚下一绊,向前扑倒,他连忙伸出双手,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手按上了两团柔软。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注意到,那是一个靠墙而坐、短头发的人。   那人身上的衣服让他感到很熟悉,他颤巍巍地掏出了手机,按亮了屏幕,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怨恨地盯着他。   田力一下子坐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巷子。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女友赵芳。   “你跑什么?见到自己女朋友出事,你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叫救护车吗?”老罗微微皱眉。   “你看我这样,好像挺凶的,”田力苦笑了一下,“我最怕死人。”   “就你这样,还说爱她?”老罗不屑地嗤笑道。   “后来,为什么没报警呢?”我问。   “不敢。”田力摇头,“我平时脾气就不好,那天分手,我还威胁要杀了她,很多人都听到了。我怕我报警,警察最先怀疑的就是我。”   “你不报警,警察最怀疑的也是你!”我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么蹭到你身上的?”   “大概,是我摔倒的时候蹭上的吧。可警察不信。”田力舔了舔嘴唇,“简律师,罗律师,我是脾气不好,对她看得有点儿严,但是,那是因为爱啊,我就是希望她在我面前是最美丽的。”   “所以你一向要求她按照你的标准打扮,是吧?”老罗冷笑,“你那哪能叫爱啊,你那就是自私的占有,是把女人当成了附属。对女人要宠,宠到别人都受不了,就不会离开你了。懂吗?”   我讶然地看着老罗,突然觉得,他对张静那丫头不就是这样嘛,在他的宠溺下,那丫头现在都上天了。   对田力的话,我无从判断真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只能说是警方没有排除的怀疑,但这连合理怀疑都算不上。以常理推断,见到爱人受伤,在不能判断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必然先行急救或拨打救援电话,就算已经证实死亡,也应该选择报警,而不是逃走。   对这个案子,我已经萌生了退意。   “头发。”老罗开着车,突然说道。   “什么?”我愣了一下。   “赵芳的头发啊。”老罗说,“头发没了,现场只有少量残留,那么多头发,警察在田力那里也没有找到,对吧?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我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方向,但是不排除他烧了或者扔了。”   “我觉得不会。”老罗摇头,“从赵芳那个妹妹说的话来看,田力这小子,对头发有一种变态的嗜好。要是他做的,这些头发肯定会保留下来。老简,这案子,咱接了吧?”   “输了呢?”我笑了一下。   “你信我一回能死吗?”他突然叹了口气,“老简啊,我们假设田力说的是真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头。   “他出现的时候,赵芳的头发还在。赵芳再次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没有了。”老罗把车开进停车场,“田力出现在现场的时候,那个凶手可能就藏在黑暗里,赵芳也许还没有死。田力,他错过了救赵芳的机会。”   我一怔,这确实是我忽略的地方。假如确如老罗所说,田力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苦笑了一下,推开车门,却见老罗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一脸视死如归地下了车。   “又不是上战场,你至于吗?”我看着他,忍不住发笑,“静那丫头今天都没给你打电话,放心吧,没准儿,她就此不搭理你了呢。”   “这样啊。”老罗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怅然,“好像也是件好事。”   他说着,有些恍惚地走进了电梯。看着他突然萎靡下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跟在了他的身后。   电梯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当电梯到达律所所在的楼层后,要不是我推了一把老罗,恐怕,他连电梯都忘了下。   可是刚走到律所门前,我们俩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挤到了小会议室里办公,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刚被人欺负完一样。老罗的办公室里,几个搬家工人正把办公桌、档案柜那些东西搬出来,送进我的办公室。   “好狗不挡道!”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和老罗下意识地转身,就见张静正脸色阴沉地站在我们身后。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人,抬着硕大的箱子。看箱子上印的图,那好像是一张床。   见到张静,老罗的脸色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丫头,whatareyou弄啥嘞?”   张静哼了一声:“我说过,你要是敢放老娘鸽子,老娘就拆了你的律所,你定眼一瞧也知道咋回事了吧?”   扑哧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静啊,帮个忙,把我办公室的设备都搬到杂物间去呗!我挺喜欢那屋的。”我说道。   “为什么啊,小明哥?”张静不解地看着我,“那屋多小啊,你和小骡子凑合凑合用一间办公室得了。他那屋留给我做休息室。”   “你不觉得,咱们律所的平均智商已经堪忧了吗?”我严肃地说道,“作为拉高水平线的那个人,你也不希望我整天跟一个就知道玩玩具的大男孩儿在一个办公室,然后被他用当笨蛋的丰富经验拉下水,一起拉低大家的智商吧?”   “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张静点了点头,拍了拍手,“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从始至终,我们俩都没询问过老罗的意见。显而易见,老罗的意见对我没什么用,至于张静那边,老罗只要服从就行了。   “行了,咱们也干点儿正事。”张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跟你们说几个疑点:第一,赵芳是窒息而死,但是赵芳颈部的扼痕,无法证明就是田力留下的;第二,凶器上没有发现田力的指纹;第三,被害人赵芳丢失的头发至今没有找到;第四,赵芳手持的微型电棍肯定击中了凶手,但是在田力的身上没有找到相关的痕迹。”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接了这个案子?”老罗震惊地看着张静。   “你以为我是干吗的?”张静甜美却阴险地一笑,“你以为关了手机,我就不知道你昨晚在哪儿吗?老娘只不过是要改造你的办公室,找个合理的借口才没去找你罢了。算你小子乖,昨天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这句话让我的心都凉了,只能不断地宽慰着自己,这丫头跟我的关系还没密切到那份上,应该不会对我使手段。   3   有了张静的参与,这个案子调查的主导人自然也就变成了她。   按她的说法,这案子和我们以往接触的案件不同。以往我们都能发现当事人有明显没有作案的疑点,本案虽然有疑点,但根据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所能做出的合理推测就是田力尾随并杀害了赵芳。   要想证明田力是无罪的,我们必须从找到另一个凶手这一点上入手。   会像以往的案子那样,有另外一个凶手吗?我不太肯定。   张静似乎也不太确定,她设定的侦查方向和警方当初所做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是先带着我们去找了那个理发师。   黑暗。   浓稠的黑暗包裹着他,让他连动动手指都办不到。   黑暗中,一双血色的眼睛瞪视着他,冷漠,嗜血。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那一双眼睛如此闪耀。无论他怎样转动瞳孔,想避开那双眼睛的视线,却始终和它对视着。   他扭动,他挣扎,他呐喊。   它从黑暗中走出,一张长满了獠牙的嘴向他咬来。   我们找到这个理发师的时候,他正在午睡,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噩梦中,身体轻微地颤抖着,脸上大汗淋漓,五官扭曲。   我们叫醒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无力。一口气喝光了我递上的一整瓶矿泉水,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随后就告诉我们,他做了那样的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已经困扰他几个月了,从那个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他就时不时陷入这种恐怖的梦境中。   “你们想知道什么?”理发师晃了晃头,问。   “赵芳和田力的事,就是这两个人。”张静把两张照片递到理发师的面前,“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你们都问过好几次了,还有完没完了啊?”理发师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些微的不耐烦。   “没办法,人命案,得谨慎点。出了差错,我们也跟着倒霉啊。”张静抱怨了一句,“再跟我们说说,赵芳,就是那天找你剪发的那个人,精神怎么样?”   “精神?”理发师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仰头想了一下,“不怎么样,好像和谁生气呢。”   “你之前说,她要求剪掉长发的时候,很坚决,还说了一句,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嗯。”理发师点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我上哪知道去?我对客人的隐私没兴趣。不过她那一头长发啊,真是可惜了,要是卖的话,最起码这个数。”   他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百?”老罗愣了一下,嘟囔道,“也不多嘛。”   “两千。”理发师嗤笑了一声。   “你说那天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们,好像也不太开心?”张静又问。“嗯,就站在马路对面。”   “你看到他跟着赵芳走了,是吗?”   “他们俩走的确实是一个方向,不过是不是跟着你说的这个人走的,那就不好说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理发师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显得非常谨慎。   张静微微皱眉,这对排除田力的嫌疑没有任何用处。   “你再想想,除了田力,还有没有其他人有过不正常的表现?”她问。   “警官,你这就有点儿难为我了。”理发师笑了一下,“我们这行是技术工种,专心很重要,更是服务行业,得全身心服务客人。一边服务客人。一边跟别人说话,那很不尊重客人。”   “店里的监控还有吧?我能不能看看?”张静站起身,环顾这个一层就有一百余平方米的理发店,寻找着监控的显示器。   “那你得问我们店长,这我也不太清楚。”理发师抬手指了指楼梯,“店长办公室在楼上。”   张静嗯了一声,道了声谢,带着我们沿着陡峭的楼梯上了二楼。和一楼负责剪发不同,二楼似乎是专门烫发染发的地方,各种设备占据了大部分面积。有意思的是,二楼的地面有一段竟然设计成了玻璃栈道的形式,从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同样,楼下的人如果抬头,也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这个玻璃栈道,张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避开了栈道。她走到贴着“店长”门牌的门边,抬手敲了敲门。   “谁?”门内传来了一个紧张的声音。   “警察,有事问你。”张静沉声道。   “稍等。”门里再次传来了一阵收拾东西的慌乱声音。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办公室的门才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顶着黄毛的脑袋探出头,紧张地看着我们,“你们?”   “警察。”张静把自己的警官证在黄毛的面前晃了一下,“赵芳遇害的那个案子,之前我同事已经找过你了,我今天过来,是想再问一遍。”   “哦。”黄毛点点头,说,“我们去楼下吧,楼上太闷了。”   “不用,就在这儿,我要看点儿东西。”张静伸手抵住了门,“我要查一份监控,9月份的。”   “9月份?”黄毛愣了一下,“太早了,监控可保存不了那么久,再说,那时的监控,你们的人都拿走了啊。”   “我要看的不是那些。”张静冷笑。   我和老罗不明所以,黄毛的脸色却变了。他干笑了一声:“警官你真会开玩笑,什么监控也保存不了这么久啊。”   “那份监控你肯定留着。”张静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推门走了进去。   说是店长办公室,倒不如说这里就是监控室。小小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的都是显示器,整个店面,甚至就连店外的马路对面,都能在这里看到。   我和老罗看得眼花缭乱,张静却径直奔着办公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走了过去:“都在这里了吧?”   她回头,看着黄毛,微笑着问道。   黄毛却像被人抽了魂一样,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靠在门边,点了点头。   “放心,这事我不追究。”张静抱起电脑,“这个东西借我用几天,没问题吧?”   黄毛的呼吸粗重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红:“别太过分!”   “这么说,你是想要一份正规手续了?”张静冷笑了一声,从包里摸出一张纸,随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支笔,“你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就给你办手续,和拘留的手续一起,你看怎么样?”   “不,不用了。”黄毛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个女警察的能耐不是他能对抗得了的。   “这样多乖。”张静满意地点点头,“再教你个乖,这案子结案之前,外面的设备你最好别拆,要不然告你损毁重要物证。”   “这里边有啥?”老罗抱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好奇地问。   “不知道。”张静摇头。   “不知道?”老罗愣了一下,“不知道你就敢拿走?”   “第六感,懂吗?”张静指了指自己的头,“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尤其是我还是一个警察,我觉得这里面有对我们有利的东西。”   “你觉得?”老罗一脸的哭笑不得,“会让你害死的。”   “你废话真多。”张静不满地白了老罗一眼,“没听说过那句名言吗?警察查案,走的路越多,离真相就越近。”   “没听过,这是哪个警察说的?”老罗茫然地摇了摇头。   “东野圭吾,不是警察,是个小说作家。”张静一本正经地说。   “小说你也信?”老罗瞪大了眼睛。   “小说怎么了?你瞧不起小说啊?”张静眼睛一翻,“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算了,跟你这种人讨论这种高深的问题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抱好电脑,咱们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儿?”   “跟着我走就行了。”   张静说走真就走。我们把车停在理发店外,一路步行,沿着当日赵芳的行走路线,向她家中走去。   一路上,张静也不说话,也不找人问话,唯独每经过一个摄像头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仰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一会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写写画画地不知道在上面记着什么。   一直走到案发的那个巷子口,张静才收起了纸笔,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柔声问道:“小明哥,冷吗?”   看着她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被猎豹盯上的感觉,下意识点了点头:“有点儿。”   “那就运动运动吧,运动一下就不冷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小明哥,沿着这个巷子跑几圈。”   “啊?”我愣了一下。   张静却不再理会我,仍旧是那个笑容,看着老罗:“小骡子,你呢?”   “不冷,我这一路上都运动够了,抱着这么一个四五斤的东西呢。”老罗挺了挺胸脯,说。   “那把羽绒服给我,我冷。”说着,张静不顾老罗的挣扎,扒下了他的羽绒服,套在了身上。   看着蹲在有阳光的墙角瑟瑟发抖的老罗一脸受气小媳妇的样儿,已经沿着巷子跑了两个来回的我顿时觉得,生活竟然是如此的美好。   第四个来回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冷飕飕的空气呛进肺里,整个肺都要炸了一般难受。   “还跑吗?”我扶着墙,喘着粗气,问,“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张静看了一眼表:“暂时还没发现,你再跑两个来回,就差不多能发现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张静:“你遛傻小子呢是吧?跟我跑不跑没关系是不是?你是不是在看时间?”   张静吐了吐舌头,没接我的话:“咱们在这儿待了也有十分钟了,你们看到别人了吗?”   “没啊。”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关系?”   “这地方很偏僻,凶手选择在这里作案,轻易不会被人撞到。路口两端没有摄像头,凶手进出小巷都不会被记录下来。”张静说,“这说明,凶手作案是有预谋,有计划的,他是特意选在这个地方下手的。”   “没什么意义啊。”我苦笑,“这更加重了田力的嫌疑。”   张静嗯了一声,竟点了点头:“所以这条路走不通,我们还得想想这案子还有没有另外的疑点。”   “头发。”我喘匀了气,“你和老罗都说过,被害人的头发没了,但是一直没找着。”   “对,就是头发。”张静点点头,“很显然,尸体只有这一个地方异常,凶手就是冲着她的头发来的。”   “只要找到那些头发,这案子就能解决了。”老罗擤了擤鼻涕,兴奋地说道。   “我还是劝田力认罪吧。”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头发那种东西,要藏起来实在太容易了,而要找到,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光是做同一认定就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   “谁说要找头发啊?”张静斜了一眼老罗,“头发就是作案动机,弄清楚为什么要拔掉赵芳的头发,就可以大大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田力对赵芳的头发有一种特殊的嗜好,曾说过,不许她剪发。”我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嗡嗡震动的手机,一边说道。   “小明哥你今天怎么了?以前这话都是小骡子说的啊?”张静不满地看着我。   “我对这案子是真没信心。”我摇了摇头,“等会儿,罗副检察长。”我扬起电话示意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小简,最近可好啊?”电话里,罗副检察长爽朗地说道。   “罗副检察长,您好您好。”我说道,“这不正查案呢嘛。”   “哦,查得怎么样了?”罗副检察长问。   “暂时还没什么进展。”   “我可等不了你们了。”罗副检察长话锋一转,“下周这个案子就必须公诉,你们是准备劝说被告人认罪,做减罪辩护,还是咱们再准备一次诉前联合预审?”   听得出来,罗副检察长的心情不错。他似乎已经认定,我们要在这个案子上栽跟头了。   我看了一眼老罗和张静,老罗一脸的挣扎,张静却笃定地点了点头。   “诉前联合预审吧。”稍一犹豫,我就回复道。   “好,那就明天吧,不打扰你们干活了。”罗副检察长说着,挂断了电话。   4   一大早,天又下起了雪。   鹅毛雪花飘落在脖子里,刚让人感受到一点儿冰凉,便转瞬融化,像个顽劣的孩子。   我躲在单元门的楼道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也跟着变得冰凉。   张静极力鼓动我一定要参加这次诉前联合预审,我以为她有十足的把握找到关键的证据。   然而……   “我说过吗?我保证过一定给你找到证据吗?”十分钟前的电话里,张静一脸懵懂的状态,“我查看过所有监控,可以证实田力一路尾随赵芳到达案发现场。”   “这不能代表他就是凶手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啊。不过,”我刚放松了一点,张静马上就说道,“结合其他的证据,进行合理推断的话,可以认为他就是凶手。行了,小明哥,”她打了个哈欠,“我昨晚忙了一宿,今天还有任务,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看着电话,哭笑不得。看来,平安夜那件事,并没有因为她拆了我们的办公室就这么过去了,这丫头,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和老罗在这个案子上出丑。   输就输吧,哪个律师一辈子没输过几个官司呢?何况是要和庞大的国家机关对抗的刑辩律师,原本就是要在败诉中走完一生的。国家没把我们当成无理取闹的死磕派律师进行审查,一审经历过多次无罪判决,这就已经是法治的一个重大进步了。   我不断安慰着自己。   老罗的本田雅阁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雪天并没有阻止它的狂野,本田车在我的面前做了一个漂亮的甩尾,转了两圈后,惊险无比地停在了楼前,和墙壁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我觉得,我们的形势就和这辆车差不多,稍有差池,就是满盘皆输的境地。   “首先,我们请求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模拟法庭一开庭,我就率先出招,“审判长,公诉人,在这份卷宗里,当事人的口供是我们不容忽视的部分,对我们查清事实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警方在审讯过程中,反复使用了一些值得商榷的词汇,例如:‘你是怎么跟踪被害人的?’‘你是不是从背后击打了被害人?’‘你把那些头发藏到了什么地方?’‘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在杀害被害人的时候弄上的?’‘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这种词汇的用意非常险恶,显然警方旨在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的当事人自证其罪,这与我们的法律原则是违背的。在被告人没有认罪的情况下,被要求做这种供述,我们有理由认为,警方在侦办这起案子中存在违规行为。”   其实,我这是有点儿胡搅蛮缠了。《刑诉法》明确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是在2013年之后,2006年的时候,尽管关于“自证其罪”的讨论由来已久,但法律始终没有明确提出。   不过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只是想向法庭强调,警方的侦查可能存在违规行为,那么目前提交法庭的证据及其来源的可信度就有待商榷了。   “审判长,这个问题必须引起咱们的注意,”老罗补充道,“佘祥林案近在眼前,如果不是他被强迫自证其罪,那个冤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们很庆幸,在这个案子里,我的当事人始终没有做有罪供述,但这不表示警方在侦查阶段没有违规。”   “咱们就是个模拟法庭,没必要这么较真吧?”检察官笑了一下。   “不,”我摇头,“程序严格是法制公正的基础,如果基础都歪了,那咱们就等于是在一个错误的地基上盖一栋大楼,那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法官点了点头:“简律师,证据合法性我们稍后再研究。我向你保证,对检察院提供的证据,我们绝不会偏听偏信,一定会经过详细的核查再做决定。”   “谢谢!”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证据倒是没有。”我硬着头皮说道,“只是有几个疑点,想要公诉人解答一下。”   “你问。”公诉人坐正了身子,枕戈待旦。   “第一,关于本案当事人的供述,他已经明确说明自己没有杀人以及血迹是如何留下的,你们为什么依然认定他是有罪的?”   “简律师,我们必须注意一点,他的供述可以证明他跟踪了被害人,与被害人有过接触,早些时候,他曾扬言要杀害被害人。他与被害人本是情侣关系,但在见到被害人发生意外后,他没有施救,没有报警,反而在第一时间逃离,这显然不合常理。我们认定他有罪,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测。至于他说他没有杀人,是摔倒的时候蹭上的血迹,这一点,他无法提供有效证据。相反,我们却可以依据痕迹做出合理推断是被告人在杀害被害人的时候,因为被害人的反抗,为了阻止被害人呼救而蹭上去的。”   防着我又在程序上动手脚,这个公诉人的解释滴水不漏。我点点头,又问道:“我们注意到,被害人是被扼住喉咙,窒息而死的,这个扼痕与我的当事人的手并不吻合,这一点你们怎么解释?”   “他可能戴了手套。”   “你们找到手套了吗?”   “没有。”公诉人摇头,“被告可能已经销毁了这些物证,但他拒不供述。”   “这就有意思了。”我摊手笑了一下,“按你的说法,他销毁了手套,可是沾了血的衣服是更有力的证据吧,他为什么没有销毁呢?”   公诉人有些纠结地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我再来说第三个疑点,被害人的头发去哪里了?按侦查报告来看,警方认为凶手就是奔着头发去的,而当事人田力对被害人赵芳的头发有着谜一样的依恋。你们因此认定,田力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那些头发去哪了?   “以上这些疑点如果不能查明,我认为这个案子的事实就是不清的。没有查清事实就认定我的当事人有罪,这显然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我说完,冲着法官点了点头。   “还继续吗?”法官同情地看了一眼检察官,“又被虐了啊。”   “你以为我愿意?”检察官白了法官一眼,“我就是出来堵枪眼的,那帮孙子,一听说和简律师一起办案,平时闲得不行的都有事了,连收发室大爷都说忙着准备司法考试。”   “那怎么办?”   “我去问问罗副检察长吧。”年轻的检察官硬着头皮站起了身,充当模拟法庭的会议室的门却在这时候被推开了。   罗副检察长站在门边,手里举着手机:“罗杰,小简,张丫头的电话,她有重要发现。你们俩赶紧过去。”   “哦。”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收拾着材料。   罗副检察长却把那个检察官叫到了一边,说起了悄悄话,眼神不时瞟向我们。我竖起耳朵,勉强听到“凶手”“不是”“自首”“派出所”这几个词,却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更不知道罗副检察长什么意思。   难道,本案的凶手自首了?   脑海中灵光一现,张静现在也许正在参与审讯。   我和老罗连忙离开检察院,按照罗副检察长说的一个地址驾车而去。   让我们不解的是,这个地址并不是某个派出所,而是赵芳遇害的那个地方,她始终没能走到的家。   “你咋在这儿?这案子的凶手好像自首了,你没参加审讯?”老罗一进屋就问道。   “自首?”张静也愣了一下,“我没接到通知啊,知道自首的是谁吗?”   “那不知道。”老罗摇头,“罗老五那人,神秘着呢。对了,你叫我们到这来,啥事?”   说话的工夫,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端着水壶的短发女孩儿,看到这个女孩儿,我和老罗目瞪口呆。   老罗甚至转身就要跑。   她和死去的赵芳一模一样。   女孩儿抿嘴一笑:“我叫赵媛,赵芳是我姐姐,我们是孪生姐妹。”   我和老罗恍然大悟,老罗更是不停地轻抚前胸:“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对赵芳的头发失踪这事还是没太想明白,就过来问问。”张静掩着嘴,忍着笑,说。   “那你问明白啥啦?”老罗接过赵媛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我姐姐一样,也是留长发,后来,我参加了一个志愿者协会。协会号召我们把头发捐给有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短发。”赵媛说。   “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张静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像素并不高,稍显模糊,拍照的角度也很奇特,显然是从下往上拍的。   照片里,一个短发女孩儿俯身看着楼下,眼睛里满是恶毒。   我看着照片的背景却有点眼熟。   “理发店。”张静提醒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那个理发店有一条玻璃栈道,当时张静的表情就很古怪,甚至在索要监控视频的时候,抱走的也不是主机,而是那个店长的笔记本电脑。   显然,那个店长设计了这么一条栈道就没安好心。   “这人是谁?”我问。   “肖静,一个受赠者,我的头发就是给她的。”赵媛说。   “所以,你们现在应该明白了吧?”张静收起了照片,叹了口气,看着赵媛,欲言又止。   “张警官,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了。”赵媛脸带微笑,给我们加水的手却在颤抖着,滚烫的开水泼溅到她的手上,烫出了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我想,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姐姐,”张静咬了咬牙,“其实是替你遇害的。”   赵媛放下水壶,轻轻摩挲着手背,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变化:“谢谢你!”   她平静地说道。   这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然而,我们都能听得出,这句简单的“谢谢”下,包含着怎样的悲恸。   5   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大胆到我根本不敢相信。   “你注意她的眼神了吗?”在车上,张静坐在后排,一手握着赵媛的手,问我。   赵媛反手抓着张静的手,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在确认姐姐赵芳是为自己而死之后,赵媛就强烈要求一定要去见见肖静。她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有那样浓郁得不可化解的仇恨。   “不满,怨恨,仇视。”我回忆着那张照片,仔细斟酌着措辞,“她为什么会对赵芳……或者说赵媛,有这么大的怨气?”   “这个,我们就得去问她自己了。不过,”张静想了一下,“我猜,可能和头发有关吧。在凶杀案现场,凶手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往往暴露他们真实的内心。”   对于我们的出现,肖静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却是我们。   既然我们已经找上了门,就说明我们已经知道她做过什么,可这个胖乎乎的短发圆脸女孩儿不仅没有任何认罪的表现,甚至连逃走的举动也没有。   她只是盯着赵媛,眼睛里冒着火。   这是多大的仇恨,才让她宁愿放弃最后的生路。   “你还来干什么?”肖静面色阴沉,声音冰冷,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媛。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赵媛苦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肖静冷笑,“你凭什么那样对待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赵媛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肖静的所指,“你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我,是我姐姐。”   “你别想骗我。”肖静靠着门,斜着眼睛,声音冰冷,“我不会认错的。”   “你知道那种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里是什么感觉吗?”肖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啪”的一声点燃,只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就把烟扔在了走廊里,抬脚踩灭。   “那是多美的一头长发啊,我做梦都想有那样的头发。”肖静陷入了某种陶醉的状态中,“可是我不能。”她抬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扯,便露出了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我有病,我长不出头发,我只能戴着用别人的头发做的假发。   “她,”肖静抬手,指着赵媛,“从五年前开始,她就定期把头发剪下来,捐给我。那天,我看着她又走进了理发店,你们知道我有多开心吗?那头发那么长,有了那些头发,我也能拥有让别人羡慕的长发了,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肖静的脸变得狰狞:“那一头长发啊,剪下来,就那么丢在地上,她连看都不看。那些人的脚,踩在头发上,疼,你们知道吗?疼,我能听见,那些头发在喊疼!   “那是我的头发,你凭什么那么对待它们?!”肖静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杀了你!”   泰戈尔说过,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盈盈道谢。浮夸的蝴蝶却相信花是应该向它道谢的。   眼前的肖静,就像那只浮夸的蝴蝶。   我愣神的工夫,肖静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刀,猛地刺向了赵媛。赵媛意外地没有躲闪,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老罗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赵媛,转身绕到肖静的背后,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张静也连忙上前夺下了肖静手里的刀。   肖静挣扎着,踢打着,五官扭曲着。老罗的脸上已经出了汗。   “杀了我吧。”赵媛鬼魅一般站到了肖静的面前,脸上的微笑空洞,僵硬,“我姐姐死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死个明白,我早就随她而去了。   “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坐立不安,疼,浑身都在疼,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是我姐姐在向我求救,可是我没能明白,要是我早知道她出事了,下楼去找她,也许她就还活着。”   两行泪珠滚落而下,赵媛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她死的那一刻,我这里就死了,还有这里,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身体,嘶吼道,“全都死了!杀了我啊,送我去见我姐姐啊!”   “你他妈有病啊,你刺激她干什么?”老罗大急,忍不住爆了粗口。   可这几句话却让肖静的挣扎猛地停止。   赵媛微微俯身,贴上了肖静的脸:“我姐姐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死的那个人明明应该是我!”   “我没有!我没杀人。”肖静无力地说道,身体渐渐软了下来,竟然没了声息。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老罗吓了一跳,“你们可都看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做,我这算是见义勇为,防止她伤人。”   “行了,没事。”张静伸手在肖静的鼻子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脖颈处的动脉,“死不了,脱力了。把她放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老罗依言打横抱起了肖静,把她抱进卧室,放到了床上。   “叫人来吧,搜查一下,赶紧找到证据,再拖几天,田力那小子就要倒霉了。”老罗擦了擦汗。   我和张静没有理会,却是眉头紧锁。   肖静刚刚那一番表现并不像是演戏,那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赵媛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她没杀人,否则,在见到赵媛的时候,她肯定会感到恐惧。   她自己也说,她没杀人。   凶手到底是谁?   “简律师,罗律师,谢谢你们。”一通电话解开了我们的疑惑,田力在电话里感激涕零,“凶手抓住了,我已经被他们释放了。”   挂断了田力的电话,张静一刻都没有耽误,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曾和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肖处长。这才得知,就在三个小时前,一个叫唐林的男人,带着赵芳失踪的那些头发出现在了派出所。   他是去自首的,唐林承认,那天是他跟踪并杀害了赵芳。   警方进行了加急鉴定,两个小时内便确认,那些头发确实属于赵芳。现场痕迹中有与唐林匹配的足迹,赵芳颈部的扼痕也与唐林的手匹配,唐林虎口处有两点电击灼痕,与现场的微型电棍吻合。   “为什么?”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张静微微皱眉,看着高高瘦瘦的唐林。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凶手,可在最后一刻却功亏一篑,这让她很不甘心。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唐林笑了一下,“她不能杀人,她的人生已经是一场悲剧了,这种事,当然只能我去做。”   “她是谁?”   “肖静,我女朋友啊!”唐林保持着笑容,平静地说道,“她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冒火。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好女孩儿,温柔,体贴,孝顺,除了头发,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那样怨恨。我知道,她一定特别特别想杀了那个人,但我不能让她那么做。   “可是如果不做,她一定会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唐林叹了口气,“她那个人啊,哪儿都好,就是太小心眼了,身体又不好,一生起气来,我真担心,她会出什么事。”   “所以,你替她去杀了人,对吗?”   唐林“嗯”了一声:“我爱她,只要她能幸福,开心,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杀个人,算什么呢?”   “那是一条人命啊,一个无辜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手上!她到死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张静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知道。”唐林点了点头,“所以我来自首了。我知道我杀错了人,小静,她认错了人。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张静哼了一声,“难道那天出现在那里的不是赵芳,而是一直帮助你们的赵媛,她就该死了吗?难道你觉得你做错的只是杀错了人,而不是因为你杀了人吗?”   张静站起身:“我一定会让法庭从重量刑的。”   当张静把这些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和老罗唏嘘不已。   这个唐林和田力还真是两个奇葩,他们都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只是田力是试图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让赵芳按照他的意愿去生活。   而唐林,就像老罗说的那样,以一种极端的宠溺爱着自己的女朋友。   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凡事都应该有个限度。超出了这个限度,即便你给了她绝对的自由,那也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桎梏。   “无知,幼稚,toonaive。”老罗说。   我拉开抽屉,翻到最下面,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纸包。   它在那里已经足足躺了三年了。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了纸包,却像触了电一般,迅速地抽了回来。那里面的东西,现在只有我和林菲知道是什么。   那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再去看的东西。   那一幕,就好像发生在昨天,静站在我的面前,双目泛红,嘴角却带着笑。她抬手撩开额前的那缕刘海儿,将她遮挡了多年的脸完整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小明哥,这么多年,你恐怕都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吧?   “最后再看我一次吧,记住我,你要是敢忘了,”她龇着牙,威胁道,“我就,我就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了。   “这个留给你。”张静放下刘海儿,把一个纸包塞进我的手里,“要好好保管啊,说不定将来哪天科技发展了,你就能克隆出一个我和小骡子来陪着你,那也不算是我们违背承诺了。再见……不,永别了,小明哥!”   她扬着手,挽着老罗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进了登机通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哭泣。这傻丫头,她根本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妆都哭花了。   可是,丫头啊,我真的没有忘记你,为什么,违背了承诺的人会是你呢? 第009章 隐形杀手   贪吃蜂蜜的苍蝇准会溺死在蜜浆里。   ——盖伊   1   凛冬将至的时候,只在签房屋租赁合同的时候见过一面的房东忽然找到了我。   昨天下班,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他在单元门前徘徊,手上夹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不时抽上一口,眉头紧锁。   我的房东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十年前,村子动迁,他得到了这处房产,简单地装修过后,便对外出租。六年前,我租下了这里。图省心,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换过房子。   看到六年未见的房东,我知道,长久以来的安宁恐怕要被打破了。早有传言,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准备在这里新建一个CBD商圈,动迁就是眼前的事了。   “抽不惯那个,还是我这个更有劲!”把房东让进屋里,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推托了我递上的过滤嘴香烟,自顾自地卷了一支旱烟,吸了一口,“简大状,有个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   “搬家的事吧?”我笑了一下,“这事我听说了,这几天我就让人帮我看看房子。”   “不是,不是。”房东连连摆手,“这都没谱儿的事呢,你就先安安心心在这住着。我就是想问问,要是动迁这事是真的,你能帮俺们争取争取,多要点赔偿款不?”他不自然地叹了口气,“俺们一辈子靠地吃饭,现在地也没了,就指着这点赔偿款了。”   我一怔,摇了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恶性拆迁案件的频发,各地方政府接连出台相关法规,对拆迁补偿的政策也日益完善。发展到今天,补偿款的计算已经有了明确的标准,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漫天要价、坐地给钱的时代了。   对这个答案,房东显然不太满意,客套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简大状,你再好好想想,万一有啥好法子呢?俺们这一家老小的,就指着这个生活呢。你放心,俺们给钱,这楼里乡里乡亲的,我说一句话,大家伙都能同意。”临走的时候,房东再次叮嘱道,“唉,动迁动迁,动的那都是俺们这群农民的命根子啊。”   送走了房东,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这个房东,好像有什么地方和六年前不太一样了。明明,他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一点。   我觉得,我确实应该搬家了。   “菲啊,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要租金便宜点的,就我一个人住。”我端着水杯,走到林菲身边,说。   “简大哥,你都这个身份了,你觉得,还租房子住,合适吗?”林菲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房价这么低,赶紧抓住机会入手一套,完了赶紧把你的正事办了才是王道啊。你们老简家不能就这么绝后了吧?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这丫头,操的心太多了点吧?”我瞪了她一眼,“这个真不用你操心,我爷爷兄弟三人,我爸爸姐弟七个,传宗接代这事,用不着我。房子那事,抓紧点时间啊,过几天我就没地方住了。”   林菲撇撇嘴,她大概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心态。房子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住的地方而已。   我的家,自从没有了他们,我也就没有了家。   “那也别找了,我这儿就有现成的。”林菲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把钥匙,推到我面前,“静姐那套房子,装修完一直没人住,我平均一周打扫一次,家具家电齐全,还有她临走时候给你买的那些衣服也都在那放着呢,拎包入住。”   我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帮我留意一下吧。那房子啊,那是你罗大哥和静的,任何人,哪怕是我,也无权入住,你明白吗?”我看着林菲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林菲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简大哥,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可她真的明白了吗?   那套房子,虽然现在写的是我的名字,可它从来不属于我,也永远不会属于我,它只属于张静,只属于老罗。   我,我只是负责替他们保管,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说起这套房子,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是2006年的年底,比现在还要更冷一点的时候。   北郊棚户区的拆迁工作已经持续了近三年,眼看着人工、材料等各项费用高速上涨,可动迁户们却不疾不徐,接受拆迁补偿条件的只有寥寥几家。开发商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这项工程是政府的重点拆迁改造项目,三天一小催,七天一大催已经成了例行公事,开发公司下属的拆迁队却无能为力。项目开始的时候,市里的一把手就下过死命令,必须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施工,作业过程中严禁出现任何违法违纪行为。   这就彻底杜绝了暴力拆迁的可能。拆迁队最多采取威胁恐吓等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对于差不多都是大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老人,效果显然不怎么好。   眼看着最后的期限将至,开发商咬牙提高了补偿标准,这才让这里的住户们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有一户人家面对开发商提出的高额补偿却拒绝了。   这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孙女的家庭,就住在棚户区最里面的一座平房里。   老爷子姓魏,人称魏教授,据说退休前是某大学地理系的老师。他原本是和儿子儿媳、小孙子、小孙女一起生活,听说老宅要动迁后,才带着小孙女回到了这里。在周围的邻居都搬走、断水断电后,他成了这里唯一的钉子户。   开发商已经把补偿款提高到了正常标准的两倍,魏老爷子却依旧无动于衷。据说他手里有一张牌,这张牌让他对外宣称,低于十倍标准的补偿款别想让他从这里搬走。   2006年12月29日,星期五,天色渐晚,上小学的小孙女没回家,魏老爷子也没太放在心上,以为她去父母那了。那孩子毕竟才十岁,在严寒的冬季陪他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待了这么久却没有闹,已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了。   魏老爷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往火炉里添了几块蜂窝煤,便上炕睡觉。   午夜的时候,下起了雪,门外传来了一阵唰啦唰啦的声音。魏老爷子警觉地睁开眼睛,抓住了就放在枕边的一把西瓜刀——那是几天前拆迁队的人扔到他院子里的,原本想吓吓他,却成了他护身的利器。   魏老爷子静静地聆听着,风声让他听不清那个奇怪的声音。大概过了五分钟,见没什么动静,他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雪过天晴,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魏老爷子的脸上。他不情愿地睁开眼,往被窝里缩了缩,炉火早已熄灭,屋子里一片冰凉。   挣扎了一会儿,魏老爷子还是起了床,穿衣,下地,开门,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他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狐疑地看向地面。就在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硕大的纸箱,纸箱没有被密封,寒风中,箱盖不停地抖动,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和他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他走上前,双手抓住箱盖,向两边一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脚并用,逃命一般躲进了屋里。他哆哆嗦嗦地找出手机,连按了几次键才解锁,那三个常挂在嘴边的数字这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是119还是120来着?   他狠狠敲了敲头,才颤抖着拨通了110。   被害人魏凤,女,1996年10月28日生人,生前与祖父魏天明同住。2006年12月29日周五晚放学后未归家。12月30日早8时许,魏天明起床后在自家门前发现纸箱一个,纸箱体积70cm×150cm×50cm,魏凤蜷缩于纸箱内,面色青紫,衣衫凌乱,已死亡。   法医尸检,魏凤死亡时间为12月29日晚10时30分至晚11时30分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其颈部有明显勒痕,痕迹形态与某种鞋带吻合;未有遭遇性侵迹象;前胸有抓挠迹象,判断为被害人自己造成,原因不明;被害人指甲内有他人皮肤残屑残留,判断可能为凶手所留。   经查,周五晚放学后,魏凤未归家,也未去其父母处。同学回忆,她行走的方向为祖父家。调取校门口监控视频,发现一可疑男子尾随魏凤。经被害人家属及魏凤的老师辨认,此人名叫李保全,为开发公司下属拆迁队主要负责人。   魏凤的老师回忆,李保全曾多次到学校威胁恐吓魏凤。学校保安多次对其进行教育,并报警,因其并未触犯相关法律,警方只对其进行警告,未采取强制措施。   魏天明回忆,李保全曾多次威胁他们:“如果还不接受补偿条件并限期搬走,那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好说。毕竟你孙女才上小学,还是个孩子,你也不希望她出什么事吧?”   李保全作案嫌疑迅速上升,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传讯,并采集了检材进行同一认定。经鉴定,魏凤指甲内部分皮肤残屑为李保全所留,他鞋带的花纹也与魏凤脖颈上的痕迹吻合。   同时,魏天明指控李保全除杀人外,还抢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孔雀石原石,价值不菲,一向由魏凤随身携带保管。魏天明称,这块孔雀石原石是他翻地的时候在院子里发现的,专家判断,应是从矿脉上自然脱落,换句话说,魏天明家的院子下可能隐藏着一条矿脉。这是魏天明敢于索取高额补偿金的原因。   至此,李保全作案的动机充足,证据链条完整,事实清楚。   他带走魏凤,试图借此威胁魏天明尽快接受拆迁条件。晚10时左右,或许李保全试图对魏凤进行侵犯,两人发生了打斗,打斗中魏凤抓伤了李保全,李保全愤而杀人。杀人后,李保全将魏凤装进纸箱,趁着夜色送至魏天明家门外,同时窃取了魏凤随身携带的孔雀石原石。   法庭审理认为,犯罪嫌疑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被害人魏凤未成年,认定李保全故意杀人情节严重;归案后,李保全拒不认罪,无悔罪表现,应从重处罚;犯抢劫罪,数罪并罚,一审判处李保全死刑立即执行。   李保全当庭表示不服判决,要求上诉。   这个案子转到我们手里已经是2007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时候。   可那天却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泣如诉。   “这是老天爷都替他喊冤啊。”看着窗外的大雪,老罗感叹了一句,“老简,李保全那人我清楚,手脚是不太干净,但是杀人这种事,他没那个胆子。”   “不太好办啊。”我把电脑向前一推,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几个小时的庭审录像,我的眼睛都有点受不了了,“检方提供的证据很明确,虽然李保全本人否认,但他的辩解并不足以推翻这些证据。   “你能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不?这案子你怎么能接!”我没好气地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点事,前后不过两个小时,老罗就招惹了这么一个麻烦。   “接吧,老简。”老罗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灭。   “我们输掉这个官司的可能性是99%,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严肃地看着老罗,“这案子我们几乎没有赢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   “就当帮我一把。”老罗又点上了一支烟,“你知道我过得有多难,我不想靠家里,确切点说,我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我必须保持经济独立。开发公司同意,这个案子不管输赢,最后都会给我们一套房子作为代理费。”   我怔怔地看着老罗:“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家里划清界限?”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老罗叹了口气,凝视着我的眼睛,“相信我,老简,我不会害你!”   2   不管我怎么不情愿,老罗都已经跟人家签了委托书,而且,我相信老罗,这个案子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   但此时,距离上诉的最后期限只有五天不到的时间,我们必须在五天内找到李保全没有作案的证据,否则,这个案子的二审恐怕连开庭的机会都没有。   单凭我和老罗,面对公检法三机关联手查明的事实和证据,想要翻案,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时候想起我的好了吧?”张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叼着发夹,一手把头发拢到脑后,转头看着我,含混不清地说,“不过你们俩能告诉我是怎么想的不?这案子都接,你们俩有那么缺钱吗?”   “不是我,是老罗。”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老罗说这个案子能帮他赚套房子,他有大用。”   “小骡子你这是打算给我个惊喜?算你小子有良心。”张静的表情丰富了起来,“我跟你说啊,我也知道你有多难,房子也不用太大,两居室就够了,你们家不缺房子,我们家也不缺,老人的事不用操心。装修呢,就简单一点,家具家电也不用太大牌,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我来搞定……”   老罗面无表情地听着张静的畅想,把车开进停车场,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到了。”率先推门下了车。   张静的表情僵了一下,回头看着我:“小骡子这是怎么了?”   “他说是不想靠家里。静,老罗和他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好像关系不太好?”我微微前倾,探头问。   “他没告诉过你?”张静愣了一下,“那这事我也不太好多嘴。总之,小明哥,小骡子不会害你,他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她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迈出了车外,突然又回过头,神情严肃,“小明哥,这案子,不管想什么办法,我们都得帮小骡子打赢。”   我茫然地“嗯”了一声,心底的疑云却更加浓重了。   嫌疑人李保全是一个身材单薄、三十多岁的汉子。   他穿着橘黄色的马甲,坐在椅子上,双手拢在袖子里,身形微微伛偻,一双不大的眼睛不安分地转动着。   “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跟我们说一遍。”老罗在他对面坐好,冷着脸说道。   “报告政府,我没杀人。”李保全突然起身,立正站好,目不斜视,声音洪亮地说道。   这个动作吓得他身边的武警下意识摸上了腰间的枪。   老罗连忙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保全:“李保全,别跟我来这套,你是不是都不记得我了?你是不是都忘了,不管到什么地方,我这个人不相信怀疑,只相信证据。”   “罗爷,我哪敢忘了您老人家啊。”李保全讪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好,“但是我真没杀人。”   我愕然地看着老罗和李保全,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可老罗怎么会结识这样的人?   老罗却根本没有理会我的目光,自顾自地抽出了一支烟:“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这就是倒霉催的。”李保全看了一眼老罗放在身前的烟盒,咽了口口水。   老罗见状,把烟盒向前一推:“都是你的了。”   “哎,谢谢罗爷。”李保全点头哈腰地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舒服地呻吟出声,这才开口,“罗爷你也知道,我前段日子刚出去,我这都进号子好几回了,出去想找份工作,难啊。要不是实在没辙了,谁能去干那缺德事啊。我能不知道拆迁那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活儿?”   “说正事,你那天到底都干了啥?”李保全猥琐的模样却说出了大义凛然的话,让老罗有点不耐烦。   “哎。”李保全应了一声,又抽了一口烟,这才向我们讲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眼看着上边规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拆迁队的队长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直想不出好办法。倒霉的李保全偏偏在这时候上门要预支工资。拆迁队长看到李保全那一脸小人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预支工资?”队长讥笑了一声,“咱们都快喝西北风去了,你还要预支工资?”   “我也得养家啊。”李保全讪笑了一下,“队长,我都好几年没看见我儿子了,这好不容易他妈才同意让我们爷俩儿见一面……”   “你们爷俩儿的事,跟爷们儿有什么关系?”队长捂着上火肿胀的腮帮子,打量着李保全,“要不这么的,保全啊,你想个法,只要能把那老不死的弄走,别说工资,我做主给你奖金,你看咋样?”   “你这不是为难我呢吗?”李保全哭丧着脸。他比谁都清楚,魏天明就是一块滚刀肉,天不怕地不怕,他连刀片都送过去过,结果那个老爷子直接拿来切菜了。让他想办法弄走魏天明,他还不如换份工作。   “别说爷们儿没给你机会啊。嘶——”队长疼得嘶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捆钱,“钱就在这放着,有没有能耐拿走,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一摞钱至少有一万块,李保全盯着那摞钱,眼睛放光。他太需要钱了,他需要这笔钱向前妻证明,他有能力养活儿子。   咬了咬牙,李保全点了点头。   可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魏天明搬走,李保全却毫无思路。他焦躁不安地在大街上闲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魏天明的孙女魏凤的学校。   看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走出校园,李保全来了主意。   当魏凤走出学校的时候,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猥琐的男人揩了把鼻涕,慢慢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他看着她和同学有说有笑,看着她在路边的地摊买一块钱十串的麻辣豆皮,吃得不亦乐乎,看着她和同学道别,蹦蹦跳跳地拐上自己家的那条路。   李保全突然想,现在的家长啊,总觉得赚到足够的钱留给孩子就是对他们好了,全然不知道,这些孩子每天要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可能在放学的路上被人拐走了,可能贪玩出了车祸。赚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寒风料峭,魏凤打了个冷战,李保全也跟着哆嗦了一下。看着小姑娘身上单薄的衣服,李保全忽然有些不忍。自己的儿子跟她差不多大,每天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块钱的麻辣豆皮就能让他开心好久?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他的鞋够暖吗?会不会冻伤了脚?他的棉服够好吗?会不会让人欺负?   李保全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能不能让儿子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希望就寄托在这件事上了。   他快走了几步,拦腰抱住了那个孩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李保全浑然不知,他的这些举动,都被监控摄像头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他把那孩子按到墙上,反手堵着她的嘴。奇怪的是,那孩子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恐惧和不安。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保全舔了下嘴唇,恶狠狠地说道:“告诉那个老不死的,再不搬走,我第一个就弄死你!”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魏凤突然抬手,在李保全的手背上狠狠一抓,李保全吃痛,松开了手。魏凤落到了地上,她一言不发,狠狠地在李保全的脚上踩了一下,李保全叫痛的时候,魏凤已经跑远了。   李保全揉着手,看着魏凤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他忽然笑了,要是自己的儿子也有这么勇敢,那多好。   他吹着口哨,一步三晃地向巷子里走去,穿过这条几乎已经废弃的小巷,再跨过一道墙,就是他的小窝。至于钱的事,实在不行,就重操旧业吧。   “也就是说,监控系统看到了你绑走了魏凤,但是没人能证明魏凤跑了,也没人能证明你没有囚禁魏凤,并且杀了她。”老罗微微皱眉。   “我都一个人住这么多年了,踩点的时候,更不能让人看见。”李保全又点上一支烟,叹了口气。   “石头呢?你拿没拿那块石头?”老罗翻了翻卷宗,“那块石头挺值钱的吧?”   “可拉倒吧。”李保全嗤笑了一声,“就那块破石头,十块钱有没有人要都是个事。”   “不是孔雀石原石吗?还是从矿脉上采下来的,市场估价……”我有些不解。   “我知道了。”张静突然点了点头。   我一愣:“你知道了?”   “嗯。”张静严肃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李保全,“你凭什么说,那就是块破石头?魏天明出示过鉴定报告,那是一块上好的孔雀石原石,价值百万,正是因为这块石头,他才有胆子要那么高的赔偿的吧?”   “就那个鉴定?”李保全不屑地一笑,“警官,不是我说,这里边的道道我明白,那个鉴定,”他抬起手,手掌竖起,“五十块钱就够,我都能做一份,成本就在那个章上。   “再说了,”李保全把烟掐灭,“真像那个老头子说的,那石头那么贵重,那说明啥?他们家地底下有矿脉,这还用动迁?早就强征了。我是混子,可我不是傻子,铜矿这个东西,那是国家的。你说那个破石头,我要它有啥用?”   张静微微一笑:“看到了吧,一个嫌疑人,脑袋比你们两个大律师转得还快。你说得没错,”她点点头,“那块石头应该是假的。”   3   “客户出钱,我出报告。这不犯法吧?”   师范大学,地理系副院长办公室,头发花白却打理得整整齐齐,红光满面地坐在沙发椅里的副院长手上夹着一支软中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随手在一份报告上签了字,盖好了章。   “这个签名你们知道值多少钱吗?”副院长扬了扬那份报告,“熟人两千,不熟的,五千起。”   “报告的真实性你也不负责,对吗?”张静讥讽地笑道。   “我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副院长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寒风扑面而来,他却岿然不动,“至少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城市,没有人会质疑我的鉴定。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说的就是真理。”   “不会,还是不敢?”张静冷笑了一声,“国家赋予你这个权力,是让你造福一方,不是让你拿来牟利的。”   “知识如果不能转换为利益,那要知识还有什么用?”副院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就拿你们几个人来说吧,你们十年寒窗,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最后不就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养家糊口?”   “你错了。”我摇了摇头,“如果是为了钱,我们有很多办法。我们三个,两个律师,一个警察,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工作,是因为,我们相信,除了钱,还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我们去守护的,比如看不到却听得到的正义!”   “正义?”副院长嗤笑了一声,走回到椅子里坐下,“是个很丰满的理想,但是现实是很骨感的。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钱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事不是因为钱而发生的。”   我刚要再反驳几句,副院长摆了摆手,打断了我:“好了,来说说你们找我什么事吧,我的时间可不多。”   “这个报告是你做的?”张静从包里拿出魏天明那份报告的复印件,递给副院长。   副院长接过报告,径直翻到了最后,看了看那个签名:“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张静有些不满。   “我每年要做的鉴定报告太多了,很多都是学生做完,我签个字盖个章就完了。”副院长笑了一下。   “结论呢?这个结论是真实的吗?”   副院长草草翻了一遍报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你觉得呢?”   “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份报告。”张静的脸沉了下来,“你知道这份报告会用到什么地方,造成什么样的损失吗?”   “我说过,有人出钱,我就出报告。”副院长笑了一下,“要求出这份报告的人明确表示是私人用,真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就没想过,这份报告的持有人可能用它来做一些非法的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负责出报告。”副院长靠在椅子里,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听过虚假证明文件罪吗?”我微笑地看着副院长,“索取他人财物或非法收受财物,提供虚假证明文件,判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副院长一愣,张静已经站起了身,拉着我和老罗走出了办公室。   刚一进电梯,张静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了下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愕然。   “小明哥,你业务太烂了。”张静一边笑一边摇头。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她。   “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是指承担资产评估、验资、验证、会计、审计、法律服务职责的人员或单位故意提供虚假证明文件,情节严重的行为。本罪侵害的客体是国家的工商管理制度,本罪的犯罪对象为评估事务所、注册会计师事务所和审计事务所等单位或个人提供的有关公司成立或经营情况的各类虚假的证明文件。”张静摆弄着手机,念道,“主要有以下几类:(1)评估报告。资产评估事务所及评估师对公司发起人以物产、工业产权、专利技术折抵注册资本而开具的评估报告或证明。(2)验资报告。注册会计师或审计师对公司的注册资本进行查验,以确定其是否符合公司法有关条款的规定。(3)验证报告。除对资金情况验证外、注册会计师还应对公司的招股说明书、资产负债表、损益表、近三年公司经济利润情况表及公积金提取情况表等文件进行审查,然后开具验证文件。(4)审计报告。审计师对公司各类经营情况进行审计,然后开具审计报告。(5)其他报告。如会计报表、律师的法律意见书等。”   “真没想到,你也有弄错的时候。”张静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那你说说,他这算是什么罪?”我笑着问道。   “嗯。”张静想了一下,“他这算是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财物,为了委托人方便行事,做出了虚假鉴定报告,应该构成受贿罪。”   “有道理。”我点点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证明那块所谓的孔雀石原石是假的。李保全没有撒谎,既然知道是假的,也就不可能去抢了,抢劫罪这条罪名应该可以推翻。”张静沉吟了一下,“现在我们得想办法证明他没有杀人。   “奇怪,既然李保全没有拿,那块假的孔雀石原石去哪了?”她皱起了眉。   魏凤的死并没有让魏天明妥协,相反,他更加坚定了守护老宅的想法。   “那孩子是为了守护这个地方没的。就是为了她,我也不能让那群王八羔子糟践了这个宅子。”魏天明悲愤地在媒体面前说道。   她一定很冷。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她却穿得那么单薄。   她一定很疼。   她的前胸被抓得那样鲜血淋淋。   她一定很不舒服。   当他在温暖的房间里、暖和的被窝里酣然而睡的时候,她只能被迫蜷缩在纸箱里,感受着体温一点点流逝,死亡狞笑着渐渐逼近。   她有喊过“救命”吗?   一门之隔,便是生死之界。   她一定喊过:“爷爷,救命。”   她一定怨恨过:“爷爷,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也许还试图挣扎过,爬过那扇门,爬进那个屋子,她最亲爱的爷爷就在那里,他一定会救她。   只是,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力气。   “爷爷,快跑。”她是不是也这样喊过?   魏天明搬到了耳房,却无法摆脱耳边那个稚嫩的声音。   短短的几个月,他老了几十岁,沟壑纵横的脸干枯、黯淡、皴裂,浑浊的眼睛里毫无神采。   老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张静沉重地走进了那间屋子。多日没有住人,房间里处处都落满了灰尘。她随手擦了擦那些灰,放到眼前,叹了口气。   “逝者已去,生者节哀。”   她念叨了一句,目光在房间里逡巡着。   靠里边的一个柜子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散发着灵动的光芒,她嘴角轻扬,甜美地笑着。活着的时候,她一定是个聪明、快乐、招人喜爱的孩子。   照片前,放着一个香炉,三支将燃尽的长香正散发着袅袅青烟,扶摇而上。一个水果盘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有几样原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出现。   “那孩子,就喜欢这几样,总念叨着要。我啊,就为了省点钱,总跟她说,等夏天再吃。”魏天明从一旁的香盒里抽出三支香,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盒,捻起一根火柴,颤抖着在火柴盒的侧面一擦,“嗤”的一声,火柴燃起,“我这个爷爷当得不合格啊。”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一颗浑浊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荡漾着,冲击着。   魏天明把香点燃,插好,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不出声地念叨了几句。   张静看着魏天明做完了这一切,才走进了房间里面,厨房的位置。片刻之后,她再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凝重了几分。   “找个盖子盖好。”她把一瓶没有盖盖子的白酒递给老罗。   “你不是吧?”老罗微微皱眉,“你又不喝酒,再说,这酒都变质了吧?这里面什么啊?怎么都红了?”   张静瞪了老罗一眼,没有说话,出门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塑料袋,她径直走进厨房,掀开了炉盖,把里面的灰烬都装进了袋子里。   看着她这个举动,老罗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瓶白酒。   4   刑事上诉书   上诉人:李保全,男,汉族,1974年6月20日出生,住址:L省S市,现羁押于S市第二看守所。   上诉人因故意杀人案、抢劫案,经L省S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现已做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上诉人认为,一审判决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故依法提起上诉。   上诉请求:   请求依法撤销(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对上诉人的判决,在查明事实后依法改判无罪。   事实和理由:   一、一审判决对上诉人李保全抢劫罪的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1.抢劫罪,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财物的所有人、保管人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其他方法,强行将公私财物抢走的行为。所谓暴力,是指行为人对被害人的身体实行击打或者强制行为。抢劫罪的暴力,是指对被害人的身体施以击打或强制,借以排除被害人的反抗,从而劫取他人财物的行为。这里的其他方法,是指行为人实施暴力、胁迫方法以外的其他使被害人不知反抗或不能反抗的方法。   本罪在客观方面表现为对财物所有人、持有人或者保管人等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行劫取财物,或者迫使其当场交出财物的行为。   上诉人李保全在案发当天与被害人魏凤见面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威胁的方式迫使魏天明搬离居住地,为顺利拆迁创造条件,其本意并非是为抢夺财物。根据其供述及公安机关查明,没有证据证明李保全曾胁迫被害人交出财物。   2.检察院提出,上诉人李保全抢夺的是价值百万的孔雀石原石,并提供了由师范大学地理系副院长孔某出具的鉴定报告。   经查明,孔某出具的鉴定报告为虚假报告,魏天明提供的孔雀石原石为人造石,价值仅几百块(以上详见附件证据001号,孔某出具的证词)。对此,上诉人李保全早已知晓,并在归案后做出了相应供述(以上详见公安机关侦查报告,当事人供述部分第2页)。李保全认定孔雀石原石并不值钱,不存在抢夺动机。   3.公诉人称上诉人李保全抢夺了孔雀石原石,但始终未能找到孔雀石原石的下落,认定上诉人出售了原石,但对此部分并无明确调查。   综上可以看出,一审在上诉人李保全抢劫案上仅凭被害人家属称孔雀石原石丢失就认定李保全犯有抢劫罪,证据并不充分,上诉人李保全不应被追究相应责任。   二、一审判决对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1.被害人魏凤的尸检报告存疑,公诉方未给出明确解释。   (1)被害人魏凤死因存疑   公安机关提供的法医尸检报告证实,被害人颈部有明显勒痕,符合机械性窒息致死。同时指明,被害人魏凤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排除其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即无法排除被害人魏凤的死与上诉人李保全对她的恐吓无直接关系。   (2)被害人魏凤身上伤口存疑   公安机关提供的法医尸检报告证实,被害人前胸有大面积抓伤,证实为死者自己造成。尸检报告并没有说明死者为什么会抓挠自己的前胸,即无法排除被害人魏凤是因心脏病发作造成了上述伤痕,与上诉人李保全并无直接关系。   (3)认定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证据缺失   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主要依据为李保全的鞋带花纹与被害人魏凤脖颈处的勒痕吻合;上诉人李保全当天掳走魏凤的监控视频;被害人魏凤指甲内残留有上诉人李保全的皮肤残屑。   但,一审法院认定的作案工具极为常见,且在该作案工具上未能查到被害人魏凤的痕迹,一审法院认定的作案工具并不具备较强的排他性。   上诉人李保全承认当天掳走了魏凤,但他供述魏凤中途溜走,两人曾发生过打斗,魏凤抓伤了上诉人李保全的手。   我们应注意到,上诉人李保全被捕时,相应的伤痕只有一处,若在李保全杀人过程中造成,魏凤应激烈反抗,所留伤痕不应只有一处。且公安机关至今未能查明上诉人李保全是在何处杀害了魏凤。   可见,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并未查清,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二人有过接触,而不能证明上诉人李保全杀人,不应追究其相应的刑事责任。   我抓了抓头,看着写到一半的刑事上诉书,有些泄气。   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副院长提供的证词可以证明李保全不具备抢劫的作案动机外,其他的部分完全是我在强词夺理。   这个案子确实有些地方事实未能查清,但就整体来说,并不影响法院依据现有证据做出合理推测,并认定某些事实。   想了想,我抓过键盘,重新修改道:   ……   上诉人认为,一审判决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故依法提起上诉。   上诉请求:   请求依法撤销(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书对上诉人的判决,在查明事实后依法改判。   一、一审判决对上诉人李保全抢劫罪的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   ……   假设,上诉人李保全确曾杀害被害人魏凤,根据2001年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抢劫过程中故意杀人案件如何定罪问题的批复》:“行为人为劫取财物而预谋故意杀人,或者在劫取财物过程中,为制服被害人反抗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定罪处罚。行为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   如果出于报复或者其他个人目的而伤害或者杀死被害人后,又乘机拿走财物的,不能以抢劫罪一罪论处。因为行为人实施的伤害或杀人不是作为劫取钱财的直接手段,而是为了报复或者出于其他个人目的而实施暴力行为的。非法占有钱财的意图是在伤害或杀人之后产生的,所以构成两个罪名,即故意杀人罪和盗窃罪。   我们已知李保全找上魏凤的主观意愿并非为抢劫,一审法院在审理中认定李保全犯有抢劫罪,适用法律不当,且仅凭被害人家属宣称孔雀石丢失,并未查明孔雀石下落就认定此罪,事实不清。上诉人李保全不应被追究抢劫罪,而应认定无罪或盗窃罪。   二、一审判决对李保全故意杀人罪的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   ……   可见,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并未查清,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二人有过接触,而不能证明上诉人李保全杀人,不应追究其相应的刑事责任。   (4)上诉人李保全承认,当天曾对被害人魏凤进行骚扰和威胁。我们无法排除是否因这个骚扰和威胁导致被害人魏凤心脏病突发进而死亡。但就此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有故意杀人罪,适用法律显然并不合适。   故意杀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本罪以被害人死亡为客观要件,但是,只有查明行为人的危害行为与被害人死亡的结果之间具有因果关系,才能断定行为人负罪责。   本罪又以主观上须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包括直接故意和间接故意为主观要件。本案中,上诉人李保全不存在杀人动机,其本意为威胁,并不认为这个威胁会造成被害人魏凤的死亡,应适用“过失致人死亡”的法律条款。   一审法院认定上诉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适用法律不当,量刑过重。   “老简,跟我走一趟。”老罗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一把拉起了我。   “去哪儿?”我靠在椅子里,仰头看着他,“上诉书我还没写好呢。我觉得咱们应该换个思路,把无罪辩护改成减罪辩护吧,这个容易点。魏凤有心脏病,我们可以说她的死是个意外,李保全算是过失致人死亡,至于抢劫,那个咱们可以花点力气做无罪辩护。”   “先别管这个,静来电话,让我们务必过去一趟。”老罗从衣架上拿过我的外套,丢给我,“特意交代了,听完她的意见之后再写上诉书。”   “这丫头,有什么话就不能在电话里说,就知道打哑谜。”我穿好外套,和老罗下了楼,走到了不远处的公安厅。   门卫戒备地看着我们,反复查看着我们的证件,又打了几个电话,才不情愿地放我们进去。直到我们走进大楼,那个门卫才收回了紧盯着我们的目光。张静并没有在办公室,肖处长告诉我们,那丫头把自己关进实验室一整天了。   “要不是看在你们帮了我大忙,我非抽你们一顿不可。”前段日子,在我们的努力下,肖处长的得力干将谭琼辉无罪释放,虽然前途黯淡,现在只能回到省厅当一个小科员,但至少免除了牢狱之灾,还能保住这份公职。肖处长对我们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但抱怨几句总是少不了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再怎么说,那丫头也是我们省厅的人,整天花着我们的经费干着你们的活,像话吗?”   “以权谋私,确实不应该,我这就跟她好好说说。”老罗严肃地说道。   “哎,那倒不用。现在不都讲开源节流嘛。”肖处长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上边现在也默许我们可以接一些外边的工作,只要不违反法律,不影响正常工作,回头你们把账付了就行。以后有这活儿,你们可得想着我们点。快去吧,让那丫头等急了,连我她都敢骂。”   不等我们说话,肖处长就把我们推出了办公室。   实验室里,张静正在摆弄一套奇怪的设备。她拿着一根黄红色的金属棒,一头放在酒精灯上灼烧着,金属棒慢慢变成了黑色,她迅速地把金属棒变黑的一头放进了一个烧杯里,烧杯里透明的液体响了一声,一股刺鼻的酒味弥漫了办公室。在排风机的帮助下,又瞬间消散,金属棒一下子又变回了黄红色。   “看明白了?”张静抬头,微笑地看着我们。   “太神奇了,这什么魔术?”老罗夸张地问。   “魔术?”张静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化学魔术,咱们上学的时候都做过。哦,你没做过,你那智商做不了这个。”   “氧化还原?”我迅速反应过来,拿过那根金属棒看了看,“是铜啊。那烧杯里的是酒精?”   “对。”张静点头,理了理头发。   “你叫我们过来,就为了看这个?”老罗不解,“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张静笑了一下,“说不定这个发现能帮我们找到真正的凶手。还记得我带回来的那半瓶白酒吧?”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的红色颗粒,是铜粉?”我恍然大悟,又眉头紧锁,“哪儿来的铜粉?”   “加热后的氧化铜颗粒遇到酒精就会还原出铜来。”张静一边翻着卷宗,一边说,“那屋子里之前飘浮过大量的氧化铜颗粒。这里,”她指了指卷宗,“法医在魏凤的呼吸道里发现过不明的颗粒,经过鉴定,就是氧化铜颗粒。   “魏凤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张静冷笑了一声,“大量吸入氧化铜颗粒就会诱发心脏病,而心脏病发作会瞬间导致人呼吸衰竭。这样的死亡征象和窒息死亡的征象非常相似,稍不注意,或者受到点误导就很容易弄混。”   “是不是就意味着,魏凤死亡的第一现场其实是在房间里?而在她死后,有人伪造了机械性窒息的死亡征象?”我微微皱眉,“谁会这么做?氧化铜颗粒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小明哥,你知道人造孔雀石的成分吗?”张静喝了一口水,看着我。   5   孔雀石是一种含铜的碳酸盐矿物,产于铜的硫化物矿床氧化带,常与其他含铜矿物共生。由于颜色酷似孔雀羽毛上斑点的绿色而得名,中国古代也称之为“绿青”“石绿”或“青琅玕”,自古便被认为是一种吉物,价值高昂。   碱式碳酸铜[Cu2(OH)2CO3]就是孔雀石的主要成分,人造孔雀石也多以这种成分为主进行合成。   碱式碳酸铜一旦加热就会分解出氧化铜颗粒。   “这些,是在炉子里找到的东西。”张静拿过一支试管,从炉灰里夹起几块残渣,放了进去,又滴入了几滴酒精,用夹子夹着,把试管放到了酒精灯上。   就在我们眼前,那块残渣慢慢变成了红色。   “也是氧化铜?”我一怔,“你的意思是,那块假的孔雀石其实并没有被抢走,而是就在这里?”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不是吗?”张静放下试管,熄灭了酒精灯,“魏天明发现假孔雀石已经不能帮他带来高额利润,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顺手扔进了炉子里。孔雀石遇热分解出了氧化铜颗粒,魏凤不小心吸入了这些颗粒,导致心脏病突发,无法呼吸让她抓破了自己的前胸,就那么死了。”   “为什么?”老罗阴沉着脸,“魏凤都已经死了,魏天明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手?”   “这你就得弄明白魏天明想要的是什么。”张静哼了一声,“那个老头子,为了补偿款,都能伪造鉴定书,用用孙女的尸体,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老罗摇头。   人们常说,生活比小说还要精彩,那是因为每一个作者,纵使洞悉了千般罪恶,却始终怀有一颗良善之心,总不愿相信一个人可以恶到如此程度。   但活生生的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却并没有作者们幻想的那么高尚。   老罗再怎么不肯相信,然而事实就是那么残忍。面对我们提出的证据和质疑,魏天明没有反驳。   “我就是想给孙子留一套房子,没想到却害死了孙女。”魏天明颤巍巍地走到魏凤的遗像前,换上一炷香,叹了口气。   “小凤的弟弟叫小龙,两个人就差了二十分钟。打小,小龙那孩子就调皮,不爱学习,小凤就懂事得多,学习也好。”魏天明干枯的手在魏凤的脸上慢慢摩挲着,“有啥用啊,你学习再好,将来也是嫁出去,给别人生孩子,老魏家,不还是得靠小龙延续香火?”   “所以,你宁可让你孙女跟着你,帮你给你孙子赚套房子?”张静冷笑,“孙子是你的血肉,孙女就不是了?我要是你,就好好培养培养孙女,至少,她知道陪着你,照顾你。”   “养女孩儿不就是给家里赚钱的吗?活着赚聘礼,死了,也不能浪费吧?”魏天明一皱眉,“我培养她?培养到最后,还不是给别人家养?她会给我们老魏家生孩子吗?小龙再怎么不是东西,他将来也是我们老魏家的一家之主!”   “跟你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张静无奈地摇头,从包里找出了一张文件,递到了魏天明的面前,“魏天明,现在你因涉嫌诈骗罪,侮辱尸体罪,检察院已经批准了对你的逮捕,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L省S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07)S中刑一重字第0005号   公诉机关L省S市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李保全,男,1974年6月20日出生,汉族,捕前住L省S市。因本案于2007年1月5日被刑事拘留,同月10日被依法逮捕。现羁押于S市第二看守所。   辩护人简明,系S市杰明律师事务所律师。   辩护人罗杰,系S市杰明律师事务所律师。   L省S市人民检察院以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于2007年1月23日以S检刑诉(2007)3号起诉书,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于2007年4月5日作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李保全提出上诉,L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本院依法另行组成合议庭,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L省S市人民检察院指派检察员丁敏、王鸿洲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李保全及其辩护人简明、罗杰到庭参加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本院认为:经庭审举证,质证和认证,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的客观方面,如犯罪行为、手段、工具缺乏确实充分的证据予以证实,本案尚存在一些无法排除的矛盾和疑点。因此,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指控的事实和罪名不能成立。   根据现有证据,被害人死亡后果无法认定系李保全所为,被害人祖父魏天明有重大作案嫌疑,公诉人可另案起诉。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二条(三)项、《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撤销本院(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号刑事判决。   二、原审被告人李保全无罪。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L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书面上诉的,应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六份。   审判长李丽梅   审判员李欣   审判员赵济伟   二〇〇七年五月九日   书记员潘妍   五一长假刚过,迟来的无罪判决书就送到了律所。   拿着这份判决书,老罗竟激动地留下了泪水:“看到了吗?老简,我们赢了,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的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我们拉回来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用不着这么兴奋吧?”我平静地笑了笑。   “你不懂。”老罗一把拉起我,“走,跟哥收代理费去。从今天起,我也能光明正大地跟人说我是罗杰,而不是老罗家那小子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了车里,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般向开发公司的大厦驶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当我们把车在停车场停好的时候,一股凄凉萧瑟的气氛就不由分说地包围了我们。   开发公司早已人去楼空,玻璃门上被人贴上了讨债的大字报。   “骗子!”“还我血汗钱!”“还我公道!”“欺诈销售!”“害人害己!”   看着这些喷在墙上的字,老罗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至于吗?就一套房子,犯得上用这招躲债吗?”   “王明,你他妈给老子出来!”老罗吼了一嗓子,几步走到门前,抬脚踹到了玻璃门上,“砰”的一声,玻璃门晃了晃。   “王明,是个爷们儿你就出来给我说清楚,老子不差你这套房,但他妈的事儿你得给我说明白。”老罗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上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老罗抬脚就要往里走,我连忙拉住了他。   “算了,老罗。”   “算了?”   老罗猛地回头,我这才发现,他双眼血红,整张脸都扭曲着:“你知不知道这事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是我的希望啊,王八蛋就这么毁了我!”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嗓子都喊破了音,整张脸涨得通红。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和一个人撞到一起。   那人伸手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站稳,便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几步走到了老罗的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啪啪两声,老罗怔了一下,脸颊迅速肿了起来。   我这才看清,那人竟是张静。   老罗晃了晃,苦着脸:“静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就想摆脱他们安排的命运,咋就那么难?”他咧开嘴,冲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啊,老简。”   他抬脚,想走到我这边,身子一晃,仰天栽倒。   “他没事吧?”看着躺在后座,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的老罗,我不放心地问道。   “死不了,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罢了。”张静耸耸肩,“放心,小明哥,我们俩都死了,他都不带死的。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吗?”   “老罗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就这么想跟家里划清界限?”   “你一定要知道吗?”张静看着我,神情有些纠结。   看着她这副表情,一时间我也有些犹豫,狠了狠心,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能说太多。”张静叹了口气,“你相信小骡子是个好人吗?”   “信!”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你,老罗,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   “那就好。”张静笑了一下,“这就是他一定要和家里划清界限的原因。”   “可他家里对他……”   “那只不过是父母对孩子罢了。”张静苦笑。   身后的老罗传来了一声呻吟,吐了口浊气。他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后脑勺。“静啊,你咋来了?”他晃了晃头,问。   “我不来,你就把人这给拆了。”张静不咸不淡地说道,“给你指条路,从姑奶奶我这借钱,在这买套房子。”   “还是算了吧。”老罗看了一眼车窗外,几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正砸碎残存的几块玻璃,“开发商都跑了,这项目,肯定要烂尾了。再说,欠你的钱,最后利息比本金都得高。”   “那就不怪我了。”张静耸耸肩,“总之,我已经决定在这买套房子了。”   这丫头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月,她就真的在这买了一套二手房。   “开发商都跑了,你买这个烂尾楼,有啥意思?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老罗不解。   “你啊,就是政治敏感度太低。”张静剥了瓣橘子,塞进嘴里,“这项目是有政府参与的,开发商跑了,政府最后得接盘,不信咱就等着瞧。”   “照你这么说,政府不都成傻子了?”老罗不屑地撇了撇嘴。   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半个月后,真的就像张静说的那样,政府宣布接手这个项目。   “怎么样?小骡子,我连婚房都准备好了,也快成高龄产妇了,你连婚房都不用准备,上哪找这好事去?”张静仰着头,不无得意地说道。   只是,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套房子最后会落到我的名下。   “小明哥,你可得替我看好这套房子。”就在那一天,在机场,张静亲手把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塞进我的手里,“哪一天,我们要是回来了,还得靠那里养老呢。要是我们回不来,”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姑奶奶我这次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小明哥,答应我,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住进那里。”   傻丫头,我才不会住进去呢。那可是你和老罗的新房,除了你们,谁也不能住进去,谁也不能,就是我,也不行。 第010章 动车惊魂   不幸到了一定的程度,要想制造爱也制造不出来了。   ——亚历山大·克鲁格   1   林菲双手撑住窗户,费力地把窗推开一条缝,12月的冷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她收回手,拢到嘴边,哈了几口气,双手掌心相对,用力搓了搓,同时转过了身,背对着窗户,看着老罗那间凌乱的办公室。   她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呼出,发出了拖着长音的“哼”声。   我把盛着温水的水盆放到桌子上,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感觉双腿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简大哥,你快歇着吧。”林菲走上前,挽起了袖子。   “不用。”我摇了摇头,把抹布扔进水盆,浸湿,要拿出来的时候,却被林菲一把抢了过去。   “你啊,就别给我添乱了,赶紧老实坐着,看我怎么干就行了。这种活儿哪是你们男人干的啊。”林菲嘟着嘴,不满地说道,“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你看看你都什么样了!面黄肌瘦,跟难民似的。”   她拧了拧抹布,挤出多余的水分,利落地展开,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上的灰,一边不忘数落我。   我确实有点儿累了,胸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虽然我就是打了盆水而已,但这个身体,就连这样简单的工作都有点儿吃不消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有些微的气喘。额头的汗被冷风一吹,一股冰凉透体而入。   林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丢下抹布,费力地把刚刚打开的窗户重新关好,又拿起遥控器,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嘟囔道:“别再感冒了,你这身零件,真不知道还有几处是好用的。”   我笑了一下,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脑袋。   林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也就是那个中央处理器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其他的零件都不好用,那玩意儿再厉害有啥用?”   她蹲下身,从老罗的办公桌底下拽出一个纸箱,一阵灰随着她的动作腾起。她侧着头,屏着气,一脸的嫌恶,抬手扇了几下:“简大哥,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处女座,这卫生死角也太多了。”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我开了个玩笑,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丝空气都无法吸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绛紫,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林菲连忙走到我身后,虚握拳,用力敲打着我的后背。过了片刻,我摆了摆手,长出了几口气,接过她递上来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嘴角:“我没事了,让我躺会儿。”   “你这太吓人了,换个胆小的,没准儿死在你前边。”林菲撇了撇嘴,扶着我在沙发上慢慢躺下。   我紧闭着嘴唇,强忍着恶心把嘴里泛着腥甜的液体咽了回去。   一瞬间,我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林菲走回到桌子边,打开了那只纸箱,从里面拿出了两双鞋。   我侧头,默默地看着林菲和那两双鞋。   那是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和一双粉色的女式尖头高跟鞋。“男式皮鞋是41码的,女式高跟鞋是38码,”我默念道,“我穿的是42码的鞋,林菲是36码的脚。”   这两双鞋保养得很好,光可鉴人,但林菲还是用一块干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擦去浮灰,又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两管鞋油,给这两双鞋小心翼翼地上油。   尽管,这两双鞋已经很久没有人穿过了。   上次有人穿上它们还是2013年的事。   其实,对于2009年之后的事,我一直不太愿意去回忆。那是一个临界点,一个我可以承受和我无力承受痛苦的鲜明界限。   我感到胸口的疼又有些加重,抬手揉了揉,痛感似乎减轻了些。   “别上太厚,对鞋不好。”看着林菲挤了三四厘米长的鞋油,我忍不住提醒。   “知道。”林菲白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说说这事儿吧,快要入土的人了,这些事儿,总要让人知道,才不至于让老罗和静的努力白费。   2013年2月9日,那年的除夕夜。   有一群特殊的人是这样的日子里也不会休息的,他们似乎离我们很远,甚至有时候我们连正眼都懒得看一下。但他们又离我们很近,停工一天,我们的生活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环卫工人、公交司机、航空空乘、警察、军人以及铁路员工,很多人的除夕夜只能在工作岗位上度过。   晚8点,从G城驶来的D4607次动车组卧铺列车在站台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终点站S市北站。车门打开,一个个身材高挑、样貌靓丽的“动姐”穿着整齐的制服站到了车门边,面带甜蜜的微笑送走这一批旅客,送上铁路部门真诚的祝福:“祝您春节快乐,欢迎下次乘车!”   值班列车长李洁从车头慢慢走向车尾。这是她的工作,每到一站,她都要这样巡视一遍,监督乘务员工作的同时,也会解答一些旅客的疑问,还要不时提醒旅客注意脚下,以免发生危险。这样的工作枯燥,但并不无聊,形形色色的旅客从她的身边走过,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个故事。   李洁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她喜欢观察、揣摩每个人背后的故事。也许只是转瞬即逝的目光交错,她已经把这个人看了个透彻。   比如刚刚从她身前走过的女孩儿,她拖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背着一个HelloKitty的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   “爸爸,我下车了,嗯,待会儿见。对了,我给你和妈妈买了鱿鱼丝,还有你爱抽的烟。”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道,努力超越每一个挡在她身前的人。   这是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儿,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买贵重的礼物。但她很孝顺,归心似箭。   再比如那个双手拎着四五个礼品袋的男人。他穿着整齐,神色却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女孩儿的身后。女孩儿走得很欢快,神情急迫,脸上的笑容暴露了她此刻的愉悦。这是一对归家的情侣,男的是趁着春节来拜见未来岳父岳母的。   还有那个刚刚走下7号车厢的人。他穿着一双老式的大头棉鞋,军大衣,背上背着硕大的牛仔色行李包。行李包已经用了很久,拉链都已经坏了,只能用一条丝巾草草捆住。他一头花白的短发,一张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这让李洁轻易判断出,这人是一个在外地务工的农民工。   如果能买到一张普通列车的车票,他绝对不会来坐动车组的卧铺。   他站在车门边,伸了个懒腰,伸手在兜里摸索着,脸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哦,这人还是个老烟民。动车组列车禁止吸烟,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他一定憋得不轻,只是忘了自己把烟和打火机放到了什么地方。   李洁观察着,分析着,走过了7号车厢,快到8号车厢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歪着头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她刚刚忽略了什么。   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7号车厢的车门,脸色微微变了变:“李娜,李娜你在吗?”   她对着对讲机说道,从靠近8号车厢的地方上了车。对讲机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却没有传来她期盼的回应。   最后一名乘客走下了车厢,看到李洁,他礼貌地向旁边让了让。李洁微微点头,走进了车厢。   一个二十岁出头,穿着白色羽绒服,及膝长靴,梳着披肩发的女孩儿站在卫生间前,一脸的焦虑,不停地拍打着卫生间的门。   李洁认识这个女孩儿。她是这节车厢乘务员李娜的继女,在G市上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到父亲的身边,有时候,连过年也不会回来。   “雯雯,你……妈妈呢?”说出那个词,李洁有点不太适应。何雯和李娜只相差了四岁,两个人站在一起,更像姐妹。   “我不知道啊,好像在这里。”何雯神色焦急,“我叫了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李姨,你快看看。”   李洁走到洗手间边,眉头微皱,几条乳白色半透明的胶状物将卫生间的门缝填满,是玻璃胶。   什么人会干出这么不道德的事来?   她拿出钥匙,拧开门锁,抓住把手,玻璃胶的存在让她费了点力气才拽开门。门开的刹那,一股浓烟喷涌而出,呛得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边抬手捂住口鼻,一边连连后退,动车组的烟感报警系统迅速启动,刺耳的嗡鸣让站台上还未离去的旅客吓了一跳。   李洁和何雯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浓烟缭绕的洗手间,7号车厢的乘务员李娜靠坐在墙壁上,头侧向了一边,脸色青紫,嘴巴微张,一截舌头伸到了唇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简要案情   2013年2月9日,被害人李娜,动车组乘务员,值车G城至S市北站的D4607次列车,晚8时,车至终点站后,未见其出现。值班列车长李洁询问同车归家的李娜继女何雯,得知李娜可能在洗手间内,但对呼叫无回应,同时发现洗手间门被人用玻璃胶封堵缝隙。李洁用随身钥匙打开门,发现卫生间内布满烟雾,李娜靠坐于卫生间角落,已死亡。   现场勘验情况   2013年2月9日20时30分现场勘验情况:D4607次列车7号车厢靠近8号车厢的洗手间内发现女性尸体一具,呈靠坐状,经辨认,为该次列车7、8号车厢乘务员李娜。   现场有浓重烟味,车顶烟感报警器被玻璃胶包裹,失去作用。卫生间门缝隙被玻璃胶从外侧封死。   现场发现一次性打火机一个,空香烟盒一枚,红梅牌,烟蒂8枚,上有指纹、唾液等残留,具鉴定价值。   现场发现嫌疑人足迹数枚,因承载客体不理想,不具备鉴定价值。   尸体检验情况   女性,24岁,尸长167厘米,尸重45千克,无生育史,遇害时着动车组乘务员制服。   尸体手腕有明显约束伤,推测遇害前曾被人捆绑,束缚工具疑似丝巾类。无外伤。无性侵痕迹。查有哮喘病史。   死亡原因   推断浓烟引发被害人哮喘病发作,未得到及时救治死亡。   死亡时间   被害人继女何雯回忆,7时30分,列车过上一站D市南站后,被害人李娜称有些累,要休息一下,要何雯在列车到S市北站前十分钟叫她。7时35分,李娜回到列车员休息席,7时50分,何雯前往列车员休息席寻找,未见李娜。结合被害人胃内容物消化情况,推断死亡时间为当日晚7时40分至7时50分之间。   物证分析   一次性打火机(1号物证)上提取到拇指、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指纹;香烟盒(2号物证)上提取到指纹;烟蒂(3号物证)上提取到嫌疑人唾液,已经进行DNA图谱测绘。   相关人询问情况1   李洁,D4607次列车值班列车长,晚7时28分,列车经停D市南站,被害人曾正常值车。晚8时,列车抵达终点站S市北站,被害人未出现,询问与被害人同车的何雯得知,被害人可能将自己反锁于卫生间内。李洁打开卫生间门,发现异常。   何雯,被害人继女,与继母同车抵达S市,欲至其生父家过春节。晚7时30分,列车驶离D市南站,被害人曾对何雯交代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一下,让何雯在列车抵达终点站前提醒她,便回到乘务员席位休息;晚7时50分,何雯抵达乘务员休息席,未见被害人;晚8时,列车进站,被害人未出现,何雯发现卫生间门紧闭,提示灯显示有人使用,上前叫门,未见回应;晚8时05分,列车长李洁抵达车厢,询问后打开卫生间门,发现被害人。   犯罪嫌疑人刻画   犯罪嫌疑人在现场留下大量物证,说明其不具备基本的反侦查经验;犯罪嫌疑人对被害人李娜进行了约束,未进行其他伤害,其动机不像是故意谋杀。结合其对烟感报警器进行了破坏,很有可能犯罪嫌疑人利用卫生间吸烟时被被害人发现,害怕处罚,嫌疑人将被害人囚禁于洗手间内,意外诱发了被害人哮喘病致其死亡。   嫌疑人使用玻璃胶破坏烟感报警器,封锁卫生间车门,有一定技术水平,推断是拥有相关职业技能的务工人员,且是老烟民。   嫌疑人所用工具非列车上的常备物资,应是其随身携带。   综上,嫌疑人应是携带有玻璃胶及胶枪的务工人员,穿着邋遢,可能携带有大量行李。   调查进展1   被害人负责7、8号车厢的运营管理,D4607次列车7号车厢为软卧车厢,设10个包厢40个铺位,当日满员运行;8号车厢为餐车席,除途中提供餐饮外,未载客运行。   其中7号车厢8号包间32号铺位乘客有重大作案嫌疑。   该铺位乘客黄德军,五十四岁,原籍H市,G城务工农民工,其指纹与遗留在物证上的指纹可进行同一认定;DNA与遗留在物证上的DNA匹配。   在黄德军行李内发现丝巾一条,疑为束缚工具;经黄德军辨认,一次性打火机及红梅牌香烟均是其所有。   同时,在黄德军的腰间发现其捆绑有矿泉水瓶两只,内含刺激性气味液体,可燃,经鉴定为汽油。   2   你们肯定知道,这个黄德军是无罪的,要不然我写的这个东西就名不副实了。这是读故事的好处,从结构上就能判断出第一个出现的嫌疑人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但是作为参与者的我们,在那个时候可是不知道这些的,接受这个案子的委托后,我们只能按部就班地展开调查。   然而警方的调查结论让我对这个案子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而且,那个时候,我对任何案子都提不起兴致来。   《2012》是一部世界末日的灾难片,异常的太阳活动让地幔发生异变,地壳结构剧烈变化,火山喷发,浓烟遮日,洪水肆虐,人类文明、地表生态面临着消亡的境况,四艘仅能容纳几万人的方舟成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世界末日没来,我们的末日却不期而至。   2013年1月初,老罗的家里突然毫无预兆地要求进行股权变更,将名下全部股份无偿转让到我的名下,并趁我出差的时候,盗取了我的公章、法人章,完成了股权转让手续。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律所唯一的股东。   这也意味着老罗和他家里不会再参与律所的经营管理。   “对不起,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面对我的质问,老罗只是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律所,吃住都在办公室,但是他的那堆玩具却再没见他玩过。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忧心忡忡,烟不离手。   与此同时,张静突然搬进了律所,吃住同样都在办公室里,甚至和厅里请了长假。对律所的业务,她不闻不问,但除了上厕所,她几乎不离老罗的身边。就算上厕所,如果老罗一分钟内没出来,她就会上前叫门,如果老罗没有回应,她的架势,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她甚至收缴了老罗的车钥匙,禁止他再开车。   我就是再笨也知道,老罗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是不是兄弟?”一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老罗的沉默,站在老罗面前,我双手撑在墙上,挡住了他离开的路,凝重地看着他,“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老罗伛偻着身子,苦笑了一下,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   短短一个月,他的脸颊明显瘦削了下来,眼窝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凌乱的胡楂和凌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几天没有换过,原本洁白的衣领此时布满了污渍,浑身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烟味和汗臭的呛人味道。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这是他在四个小时内的第三包烟。他的另一只手里还夹着一支刚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别他妈抽了!”我一把抢下他的烟,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前,“你到底怎么了?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人样吗?”   “小明哥,”张静上前了几步,抿了抿嘴唇,“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   “凭什么?!”怒火淹没了我,我无法遏制地嘶吼道,“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们一手开创了这个局面,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搀着我走过来。眼看着我们一天比一天更好,这王八蛋说撤就撤了,你问问他什么意思!到摘果子的日子滚蛋了,好东西都给我了?不要了?拿我当他妈的什么人?乞丐?小丑?没人帮我就活不了了?我他妈的就那么让你们瞧不起?”   我声嘶力竭的吼声让张静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踉跄的她差点儿摔倒,扶着墙壁才让自己站稳。   “对不起啊。”我咧嘴笑了一下,抬手抹了一把脸,擦掉眼泪,把抢来的那根烟塞进嘴里,伸手从老罗的口袋里抢过了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呛得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涕泪横流。   “我们是兄弟啊,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们帮我,不管我干什么,你们都没反对过。我知道,”我靠着墙,在老罗的身边坐下,“就这个律所,名义上是我的,可是没有你们,这个律所什么都不是,我简明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混日子。现在老罗出了事,你们却瞒着我,还想着一脚把我踢开,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啊?!我想帮兄弟做点事,就那么难吗?”   “小明哥,”张静在我面前蹲下,递给我一张面巾纸,叹了口气,“你帮不了,就连我也帮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小骡子,别让他干傻事。”   “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行吧?啊?兄弟之间有什么可隐瞒的?有什么困难是大家齐心协力过不去的?”   “小明哥……”张静看了一眼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低着头的老罗,欲言又止。   “告诉他吧,瞒不住的。”老罗苦笑了一下,嘶哑着说道。   “那,好吧。”张静叹了口气。   就在老罗的家里完成股权转让的一周后,2013年1月15日,一队警察突然闯入了老罗的家中,对他的父亲进行了秘密抓捕,罪名是涉嫌黑社会组织犯罪。1月20日,检察院正式签发了批捕令。而在此前的2012年12月20日,罗副检察长突然被停职接受组织调查,理由是涉嫌渎职。12月30日,检察院做出不起诉决定,但停止罗副检察长一切工作职务。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风光一时的罗家五虎抓的抓,逃的逃,分崩离析,所有财产被冻结。   而所有的这一切,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仰着头,怔怔地看着老罗,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难怪,他那么抗拒和家里的往来,难怪,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   这一刻,发生在他身上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全都能解释得清了。他为什么认识那么多的地痞流氓,为什么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脸的谄媚;为什么他会被过继给罗副检察长,那是他的生父早就给他设计好的生路。只是可惜,罗副检察长连保住自己都那么难。   “你们瞒得我好苦。”我冷笑一声,沉下脸,“你做过吗?”   “你觉得呢?”老罗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骡子他……”   “你做过吗?”我打断了张静的话,厉声道。   “很小的时候,少不更事。”老罗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算了,我还是走吧。”   “你往哪儿走?!”我蹒跚着爬起来,抓着老罗的领子,低头俯视着他。   “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老罗没有挣扎,他声音沙哑,语调平静,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真相总是很残忍的,所以我早说过,不要问,不要知道,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去接受就好。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这就足够了。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才让你走出自卑,才让你有了今天,我不想让你再回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仰起头,嘴角微微挑起,挑衅似的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留下,只会给律所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知道我惹过的都是什么人。”   “放你妈的屁!”我恶狠狠地骂道,“你罗杰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我看得清楚,你不过是想做个好人。我不管股权是谁的,这个律所是你的,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调用。我今天把话放到这,你小子要是再敢瞒我什么事,再打算自己解决那些麻烦,敢做傻事,我他妈的第一个撂挑子不干。就算你死了,我也把你挫骨扬灰!叔叔的案子,老子免费接,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出来。”   老罗的身子僵了一下,手慢慢抬起,忽然用力抱住了我,身子微微战栗。独自承受着莫大压力的他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释放了出来。   “王八蛋,我怎么认识了你这么一个兄弟!”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明哥,你放心,还有我呢,别忘了小骡子还有一年的薪水在我那存着呢,至少,暂时死不了。”张静强颜欢笑,拨弄了一下右脸颊的刘海儿,“小明哥你现在应该操心的是我们俩的婚礼,你得赶快去订酒店了。”   我讶异地看了一眼张静:“可以,你说个日子,订不到酒店,咱们就自己开个酒店。”   “越快越好!”张静说。   “不行!”老罗突然站直了身子,看着张静,“我不会和你结婚,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会毁了你的。”   “没有你说话的份。”张静吼了一声,“干完眼前的正事,咱们就结婚,老娘房子都准备好了,你敢不从,老娘就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始终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它只会判罚有罪的人有罪,无罪的人并不会因此受到牵连。错的是伯父伯母,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们少受痛苦,尽可能去弥补他们犯下的过错,这是作为子女的孝道。”   “但我们没有理由因他们的过错而接受惩罚。”张静的脸变得凝重,“超脱于法律之外,将任何惩罚,哪怕仅仅是敌视和侮辱加诸无辜的人身上,都是不道德的。我们的婚事,不仅仅是我的执念,更是要告诉所有人,一个人犯了罪,不代表他的家人也必然就是罪犯,不代表他的家人就要被歧视,他的家人有在这个社会正常生活的权利。你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张静玩味地笑了一下,递给我一个档案袋,“小明哥,你接下来要做的,是这个案子。”   我下意识地接住,看了一眼封皮,看着张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接罗叔的案子。”   “我们没机会。”张静摇头,“那个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骡子多弄点钱,补上亏空。你们还不明白,伯父之所以把所有的股份转让给你,就是想给小骡子留最后一条路。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接案子,多挣钱,多替伯父补偿那些受害人,争取宽大处理。”   相关人询问情况2   D4607次列车长李洁回忆,2月7日,黄德军曾与李娜发生争吵,当天黄德军无票进站,试图进入被害人李娜值班的车厢,被李娜制止,黄德军曾跪地哀求,李娜不为所动;2月9日,黄德军持票上车。   车到终点站的时候,李洁曾和黄德军在站台上擦肩而过。那时候,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杀过人的人,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烟瘾。   黄德军供述,2月8日,其独子要定亲,他必须赶回,但他未能买到2月7日的车票,混进站台后,尝试无票乘车,被乘务员制止,致使其未能及时归家,独子亲事告吹,独子辱骂他“老不死的,别回来了”;2月9日,他从黄牛手中购得动车组卧铺票一张,乘车归家。   黄德军工友李良玉回忆,2月7日,黄德军未能顺利归家后,回到工人宿舍,曾说对这个社会很失望。他们辛辛苦苦建好的铁路,自己却无权享受,有钱的有权的都该死,狗仗人势的人更该死。   黄德军供述,自己绝没有杀人,封堵卫生间烟感报警器是因为他是老烟民,十几个小时不吸烟相当于要了他的命。他知道动车组的规矩,因此用玻璃胶破坏烟感报警器,隔一段时间就进卫生间过过烟瘾。除在上车时与被害人有过接触外,全程未与被害人有过交流,更未曾绑架被害人。   调查进展2   黄德军家位于S市北460公里的H市,但其使用的车票是G城至S市的车票,并非其本人购买,S市至H市的车票为其本人购买,有极大可能是策划好的作案。   黄德军所携带的物品中发现汽油两瓶,其辩解是家用。经查,其家中有摩托车一辆,但两矿泉水瓶的汽油并无实际帮助。综合其工友的回忆,此前与被害人的纠纷,以及其所携带的方式是将汽油瓶捆绑于腰间逃避安检,有充分理由怀疑黄德军有报复社会的动机。   黄德军坚称未曾杀害被害人,但其封堵烟感报警器后又用玻璃胶封堵了卫生间门,有意将被害人置于危险境地,其辩解不能成立。   黄德军杀人后,并未有任何愧疚,反而异常冷静,疑似反社会人格,潜在危险极大。   黄德军故意杀人、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动机充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3   “打起精神来,现在你们家只能靠你了。”   第二看守所门前,张静忽然对着老罗的后背重重地砸了一拳,老罗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弯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张静板着脸,呵斥道。   老罗回头,咧嘴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嗯”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可没过几秒钟,便又渐渐塌了下去。   张静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走吧。”我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先走进了看守所。   黄德军在我们的对面坐着,脸上毫无表情。他看向我们,但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他眼神涣散,目光并没有焦点。   “问啊。”张静用肩膀撞了一下低着头的老罗,低声道。   “什么?”老罗受惊般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他看了看对面木然坐着的黄德军,拍了拍额头,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双手抹了一把脸,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问道:“黄德军?我叫罗杰,是你的委托辩护人,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我。2月9日晚7点40分到晚7点50分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车厢里,睡着了。”   “有人能给你证明吗?”老罗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头也不抬地问。   “我不知道,我醒的时候,他们都走了。”   “2月7号,你和被害人李娜发生过冲突,对吗?”   “对,她不让我上车,我着急回家,就吵了起来。”   “你恨她,对吗?你说过要杀了她。”   “对,我恨她,她该死,因为她,我儿子三十多了还打光棍。”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黄德军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声调也是一平到底,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甚至,在说到“恨”这件事的时候,也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毫无生气,坐以待毙。我明白了,眼前的他就是这样一副等死的状态。   “所以,你杀了她?”老罗抬头,看着黄德军,“你是怎么做的?”   “你真的杀了李娜吗?”不等黄德军回答,我就插话问道。   “我……”黄德军的嘴唇动了动,眼睛里多了些异样的神采,那是哀求和期盼。   “作为你的辩护人,我有义务提醒你,在法庭判决前,任何人不得说你是凶手。法庭判决依据的是已查明的事实,并不会将一个有罪的人说成是无罪的,同样,也不会把一个无罪的人说成是有罪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协助法庭查明事实。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是你杀了李娜吗?”   “没有,我没有!”黄德军突然咧开嘴,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他抬手捂住脸,大哭出声,“我没杀过任何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所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等黄德军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我问道,“卫生间里发现了大量带有你的指纹和唾液的烟蒂,还有打火机,红梅香烟盒。”   “我不敢睡觉。”黄德军一手捂着嘴,抽咽了一下,才说,“我呼噜声太响,他们肯定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一个车厢,他们就挺不乐意了,要是我再吵到他们,他们肯定要找列车员的麻烦。那不是她的毛病,都怪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太困了,没办法,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我就躲到厕所去抽支烟,解解乏。”   我怔怔地看着黄德军。是经受过怎样的轻视和白眼,才会让他有这样的自卑感,就连正常花钱坐车都要担心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卫生间的烟感报警器,是你破坏的?”我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问。   黄德军点头:“我听人说,要是那个东西报警,火车会紧急停车,会惹大麻烦的,就用玻璃胶给封上了。”   “你一共抽了多少支烟?平均多久抽一支?”   “大概八九根吧,记不太清了,最后一次去抽烟的时候,好像还剩下小半盒。”黄德军想了一下,说,“不敢多抽,怕被人发现,大概一两个小时一根吧。”   “你最后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   “7点左右吧。”黄德军向后靠坐在椅子里,“我算了一下,一根烟,差不多得一个小时,烟才能全散尽。8点左右车就到站了,这中间再抽烟,就给人惹麻烦了。”   “最后一次抽完烟,你干什么了?”   “忍不住睡着了。”黄德军无奈地笑了一下,“太累了,快到站的时候才醒,我那节车厢的人都走了。”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7点50多,快8点了吧。实在记不清了,就记得快到站了,外面灯光很亮。”黄德军苦笑。   我看了一眼张静,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即便黄德军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些。   而这些证据,恰恰又是最难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一群人,会记得在那个万家团圆的夜晚,身边的人都做过些什么吗?   “不管他们记不记得,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张静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一手拢起了额前的刘海儿,怔了一下,快速地放下手,小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将右半边脸遮挡得严严实实,“黄德军当时在8号卧铺包间,能观察到他活动的除了他自己包间里的人,就是9、10号卧铺包间的人,一共11个,我已经联系上了。到那边之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们想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12个小时,先睡一会儿吧。”我看了一眼表,替睡在下铺的老罗盖好被子,向张静说道。   张静“嗯”了一声,脱掉粉色的尖头高跟鞋,却并没有躺下,而是靠在窗边,双膝蜷缩在胸前:“小明哥,你说,我们能赢吗?小骡子……”   我突然觉得很憋闷,站起身,走到老罗身边,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烟和打火机,却郁闷地想起,动车组禁止吸烟。   “我出去走走。”我说着,拉开了卧铺包间的门,停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张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一定能赢!老罗一定不会有事!”   张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莞尔一笑:“我睡了。”   她说着,钻进了被子里,侧过身,面向着墙,小心地不让右侧的脸颊露出来,闭上了眼睛。   胸口突然无比的疼,待在这个地方,让我连喘口气都无比费劲,我关上包间门,逃一般的跑到了车厢的连接处,双手撑着车门,剧烈地喘息着。   能赢吗?   这是我们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我就在想的问题。   我可以质疑黄德军之所以选择乘车抵达S市,是因为他没能买到直达H市的车票,他已经买好了S市至H市的车票,就在当天夜里的9点钟;我可以质疑发现被害人时卫生间门处于反锁状态,被害人的钥匙并没有遗失,黄德军不具备反锁车门的能力;我可以质疑黄德军既然已经准备要杀人,为什么不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反而留下了诸多证据指向他就是凶手;我可以质疑凶手杀人利用的就是被害人患有哮喘病这一点。黄德军初次与李娜相识是在2月7日,公诉人指控他在2月9日杀害了被害人,短短两天时间里,他不可能将被害人患有哮喘病这种事调查得如此清楚,他最多是过失致人死亡。   但我怎么解释他携带汽油乘车?他曾经对工友说过的那些话足以证实他有报复社会的想法。   我更知道,对于我的疑问,公诉人有充足的理由在等着我。黄德军既然愿意花高价买到S市的黄牛票,为什么不直接买到H市的黄牛票?他之所以要乘坐这趟列车,就是要报复被害人李娜,两趟列车之间相隔只有一个小时,黄德军早已算好了时间;黄德军务工的地方就在铁路,作为铁路的建筑者,他有太多的机会拿到钥匙;李娜患有哮喘病并不是秘密,她甚至随身携带着治疗哮喘病的急救药,但现在药物丢失,有充足理由可以怀疑,黄德军在执行计划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临时改变了计划。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害人李娜有被束缚的痕迹,被发现时却不见束缚工具。   黄德军原本是打算困住李娜,利用汽油制造更大混乱,但发现可以利用李娜患有哮喘病杀人之后,他便放弃了。   至于那些烟蒂、烟盒和打火机留在现场,可以解释为他在布置好现场后才发现李娜患有哮喘病,此时撤走这些工具,谋杀李娜的计划就会失败,只能冒险留下。   一个小时后,他就会乘上S市往H市的高铁,他乘坐D4607用的车票并不是他本人,警察怎么会找到他?   要不是李洁曾和他擦身而过,对他印象深刻,也许此时的他早就在家里逍遥快活了。   我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车门上,能赢吗?能赢吗?能赢吗?   “那位同志,”身后传来了一个严厉的声音,我回头,就看到列车员冷着脸,看着我,“请不要倚靠车门,以免发生危险!列车马上就要进站,停车时间一分钟,如果您不下车的话,麻烦您回到铺位,不要影响其他旅客。”   4   证人证言   证人:李××,男,汉族,1970年3月12日生,G市大学教师,住G市宽城区甘家口6号楼302号。身份证号:××××××19700312××××   联系方式:139010×××××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车归家探亲,坐7号车厢8号包间29号铺。黄德军与我同包间,坐32号铺。自上车始,大约每隔两小时,他离开包间一次,一共出去了六七次,他说去洗手间,不过每次回来后,他身上都有烟味儿,我怀疑他去吸烟了。   晚上7点40左右,我收拾行李准备下车,黄德军那时候靠着窗睡着了,大概7点45左右,我到门边等候下车。   7点半到8点这段期间,我没有印象他曾离开过包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张××,女,汉族,1988年6月24日生,G市中医院护士,住G市中医院宿舍。身份证号:××××××19880624××××   联系方式:159040×××××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车归家探亲,坐7号车厢9号包间36号铺。黄德军在隔壁的8号包间。   对不寻常的人,我有看表观察的习惯,开车后大概每隔两个小时,黄德军就离开包间,去洗手间一趟。每次去的时候都很急迫,回来的时候一脸舒爽,我觉得他可能肾不太好。   我在D市南站下的车,7点半之后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6点50左右,他去了一趟洗手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李××,女,汉族,1985年7月27日生,G市旅行社导游,住G市南城区南城街道6号楼502号。身份证号:××××××19850727××××   联系方式:137059×××××   证言内容:   2013年2月9日,我带团乘坐D4607次列车,坐7号车厢10号包间40号铺。   黄德军去了几次卫生间记不太清了,反正挺频繁的。我见到他在卫生间抽烟,提醒他这样会挨罚,他说烟感报警器就是个摆设,烟雾不太浓就没事,他还问我抽不抽烟,烟头丢到马桶里能冲走。   我记得是红梅牌的烟,刚拆开,大概就抽了一两支的样儿。   我最后一次见他去洗手间是晚上6点多,不到7点,他跟我说是最后一根,又问我要不要来一支,当时那包烟还剩半包左右。   7点半之后,我要组织游客准备下车,没太注意,不过印象里7点半之后他没去过洗手间。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证人证言   证人:何雯,女,汉族,1988年5月15日生,G市某广告公司职员,住G市瑶海区瑶海街道4号楼301号。身份证号:××××××19880515××××   联系方式:135019×××××   证言内容:   李娜是我继母,两年前我父亲和母亲离婚,娶了李娜。我和我妈一起生活。   她和我关系还算可以,年龄比较相近,对我也还算不错,不过我不太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毕竟我父亲抛弃了我妈妈嘛,虽然他一直挺宠我的。   我在这边的工作住处都是我继母帮我联系的,哦,这房子,是她跟我父亲结婚前买的,现在也留给我了。有时候她值车到这边,也会过来帮我收拾收拾,不过那得趁我妈不在的时候。   她们俩不怎么愿意见面,挺尴尬的。   我一般一年回家一次,就是过年的时候,就算不去看我爸爸,也还有爷爷奶奶要去看。每次回去,都是我小妈帮我买票,都是安排在她那节车厢,她说这样我们能聊聊天,增进一下感情。   我觉得,黄德军一定是凶手,那天小妈一看见他,就说太吓人了。我不明白啥意思,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小妈前两天拒绝他无票乘车,听说他还给我小妈下跪来着。   我觉得这没什么吧?我小妈也有工作职责啊。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每次黄德军路过我小妈面前的时候,都像要吃了她一样。   我没亲眼看到他杀人,7点半的时候,小妈说去休息一下,让我到站前叫她,7点50左右,我去列车员休息席找她,没找到。不过,7点40多的时候,我看到黄德军手里拿着胶枪回了铺位。   证人:(签名)   2013年4月10日   ……   我咬了一口已经冰凉的汉堡,就着加了冰块的可乐咽进肚子里,忍不住龇牙咧嘴一番,看过这几个目击者提供的证词,愁眉不展。   尽管措辞用语不同,但他们表达的意思却基本一样。D4607次列车从G市开出后,每隔两个小时,黄德军就会去洗手间抽一支烟。最后一次见他去抽烟是晚上差一点儿到7点的时候,7点半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再去洗手间。   但没有人注意不代表他没有去,更不代表他没有趁机杀人。   李姓导游第一次见到黄德军去抽烟,他打开的是一包新的红梅牌香烟,大概只抽了两支。从G市到S市北站,D4607次列车共耗时14小时32分,也就是说,黄德军大概一共吸了七八支烟,那包烟剩10支左右。警方在现场发现的烟蒂数量是8枚,两支烟的数量误差可以忽略不计,似乎更能证明,在最后一刻,为了让烟雾充盈卫生间,诱发李娜的哮喘发作,黄德军一口气将剩余的烟全部点燃。   尤其何雯的证言,更证明黄德军有可能利用玻璃胶封堵了卫生间的门,结合黄德军承认自己用玻璃胶破坏了卫生间的烟感报警器,这个推论合情合理。   “怎么样?能有帮助吗?”张静从洗手间里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在我面前坐下。   我摇了摇头,抓过烟盒,抽出一支:“无法证明黄德军没有作案,相反能够推论凶手就是他。”   “证明一个人无罪可比证明一个人有罪难多了。”张静笑了一下,“怪不得大家盯住一个嫌疑人就玩了命地去找他作案的证据,从来不想去找找他没有作案的证据。”   “对不起,先生,餐厅内禁止吸烟。”服务生走到我身边,提醒道。   我站起身,走向门边,迎着风,按了几下打火机。湿热的天气让打火机也不太适应,几次之后,才成功点燃了烟。我深吸了一口,让烟在肺叶里弥漫,头晕乎乎的,思维似乎也活跃了起来,好像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可到底应该是哪个角度呢?   “小明哥,你要吃点什么吗?”张静喊道。   “不了,你给老罗带点吧。”我回头,“对了,老罗怎么样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店,不会出事吧?”   “你放心,他出不了事。”张静对服务员说了几句,掏出钱包,数出几张票子,付了钱,才应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睡呢。这小王八蛋,”她忽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咱们俩在这儿跑前跑后累个半死,他倒是逍遥快活,等这事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算了吧。”我食指轻巧地一弹,把烟蒂弹向了车水马龙的大路,一辆车飞驰而过,将烟蒂卷入了车底,“他能睡得着也好,至少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他那就是在逃避。”张静接过服务员送上来的打包好的食物和发票,走到我身边,“逃避总不是办法,他必须得学会面对。这个不给你,回去走账用,你们,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给他点时间,这一次,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太大了。”我接过食品袋和发票,“我爸爸走的时候,我跟自己说,简明啊,你能做的都做了,你给他用了最好的药,用光了最后一分存款,你做的够多了,可你斗不过病魔。我觉得这样我能舒服点,你猜怎么着?”我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行人,叹了口气,“我还是过不了我自己这关,我还是会想,我陪他的时间太少了,年轻的时候,实在太不懂事了,要是我早点帮他分担家庭的压力,他也不会得那种病。”   “对老罗来说,这个坎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就算我们打赢了官司,赚了足够的钱,给受害人足够的赔偿,老罗也还会觉得,要是他能早点劝服他爸,结果肯定会不一样。”   海天宾馆,2406房,全宾馆唯一一间没有窗的房间。   我站在门前,抬手刚要敲门,张静阻止了我:“没用,他醒了也开不开门。”   她从包里翻出钥匙,而不是房卡,插进了锁孔,扭了几下,打开门:“你也知道,小骡子,我就怕他想不开。”   “我要真想不开,你觉得堵上我跳楼的路我就没辙了?”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沙哑、讥讽的声音。   我和张静循着这个声音看过去,房间里没有开灯,没有窗,阳光也无法透射进来,昏暗的光线让我们一时找不到声音从何而来。   咔哒一声,黑暗里闪过了一团火光,大约两秒钟之后,火光熄灭,一点星火开始在黑暗里时明时暗,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老罗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弯着腰,双肘撑在腿上,抽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撞墙,上吊,溺水,在这个破屋子里,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自己。”   “你选了最痛苦的一种。”张静进屋,开灯,打开洗手间的排风扇,随着一阵嗡嗡声,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抽烟抽到尼古丁中毒而死,你也是真有创新意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老罗没应话,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张静走进卫生间,拿出一条浴巾丢给老罗:“去洗个澡,你都臭了。其他的事,等你洗完澡再说。”   老罗把吸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抓着浴巾站起身,有些摇摇欲坠。他用力晃了晃头,一屁股坐回到椅子里:“不行,先给我点吃的,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口都没吃呢。”   “知道要吃的了,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张静把从餐厅打包回来的食物丢给老罗,看着他狼吞虎咽。不到五分钟,老罗就消灭了两人份的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走进了洗手间。   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张静却沉下了脸,满面愁容:“怎么办?”   “实话实说吧。”我叹了口气,“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打赢,要是那样,我们就不是律师,而是仲裁者了。”   “话是那么说,可是小骡子……”张静摇了摇头。   “我想过了,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五分钟后,老罗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走出洗手间,就说道,“除了黄德军,还有一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   “谁?”我和张静同时看向了他。   老罗抓起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才说道:“何雯!”   5   “你怎么会想到她?”我和张静愕然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首先,我们都相信黄德军没有杀人,对吧?”老罗看着我们,见我和张静都是一脸不太确定的神情,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强笑了一下,“我们就以这个推断为前提吧。”   “何雯应该算是第一个发现李娜出事的。”老罗喝了口水,“按照惯例,她应该是第一个被怀疑并排查掉的对象。但是,何雯与李娜是继女和继母的关系,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到杀人的地步。李娜做她的继母已经两年多了,杀人没必要等到现在。所以警方对她的调查就没那么细致了。”   “但是,”老罗顿了一下,“有一个细节,我们不能忽略,李娜死在洗手间里,没有被束缚,她有可能逃脱。死因是浓烟诱发哮喘病发作,这说明什么?”   老罗神秘地看着我们,等了一下,才说:“凶手知道被害人有哮喘病。全车那么多人,你们不觉得何雯是最值得怀疑的吗?”   “她哪来的作案工具?玻璃胶、胶枪,全车人只有黄德军有,现场8枚烟蒂,上面提取到的都是黄德军的指纹、唾液,这个你又怎么解释?”我反驳道。   “何雯在10号包厢,没错吧?是最靠近洗手间的位置。”老罗翻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到其中的一页,我惊讶地发现,那上面仔仔细细地画着车厢的平面图,“你们出去的时候我画的。”他笑了一下,指了指10号包厢的位置,“你们注意这里,我打了几个电话,问了同包厢的几个人,一路上,何雯都没怎么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李娜聊天,她们聊天的地方,是10号包厢门前的座椅。”   “啊!”张静突然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证人证言里翻出了何雯的那份,“小明哥,你看,何雯说,每次黄德军看到李娜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了仇恨。如果何雯和李娜是在包厢里,她们不可能看到黄德军……”说到这里,张静停了一下,脸色惨白,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小明哥,如果她都看到了黄德军去洗手间抽烟,李娜可能看不到吗?”   “如果李娜看到了,她一定会制止黄德军的这种行为。”我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说,何雯看到了黄德军去抽烟,但是李娜一定没看到。何雯说,7点40的时候,她看到黄德军拿着胶枪回了铺位,其他证人是怎么说的?”   “这个,”张静翻出了第一份李XX的证言,“7点半刚过,他准备下车,那时候,黄德军睡着了,7点45左右,他离开了包间,黄德军还没有醒。”   “这不就清楚了?”老罗用力握了一下拳,“何雯无意中发现了黄德军去洗手间抽烟,她一定还进去察看过,发现他用玻璃胶封堵了烟感报警器,她没把这件事告诉李娜。晚上7点40左右,黄德军实在太困,睡过去了,何雯趁机偷了他的胶枪和烟,把李娜骗进了洗手间——这不难,两个人都是女性,随便找个帮忙的借口就行。何雯捆住李娜,点燃那些烟,等李娜哮喘病发后,她再拿走束缚工具,用玻璃胶封堵门缝,再送回给黄德军,接下来,就是等着人们发现了。”   “说得通。”张静点了点头,“就是还有几个小问题:第一,何雯为什么要这么做?第二,烟蒂上留下的证据指向的都是黄德军,她是怎么做到的?第三,她为什么要拿走束缚工具?”   “这几个问题我都想过了。”老罗胸有成竹地挺了挺胸,“烟蒂的问题,我说了,何雯发现了黄德军在洗手间吸烟,她去察看过,有了谋杀李娜的计划,她搜集这些烟蒂作为脱罪的证据完全可能。你们别忘了,动车组的洗手间冲水系统和一般列车的不同,是内循环系统,黄德军把烟蒂扔进马桶,是冲不走的,警察有发现别的烟蒂吗?”   “何雯为什么要带走作案工具,我想,”老罗抽了一口烟,摩挲着布满胡楂的下巴,“那条丝巾一定很有辨识度,或者,对她有重要意义,咱们现在要解决的,就是她的动机。”   “动机吗?”张静笑了一下,“你们说,何雯和李娜相差四岁,何雯的父亲为什么会娶李娜?何雯的母亲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离开家的?”   我抬手示意他们稍等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嗡鸣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皱了皱眉,是检察院的电话,通知我们两天后法庭会公开审理这个案子。   “不是还有诉前预审吗?”我急切地问道。   “诉前预审?”检察官叹了口气,怅然道,“罗副检察长那套是老皇历了,新上任的副检察长已经取消了这项制度。好了,简律师,不说了,我也是看在罗副检察长的面子上跟你们打个招呼,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了。”挂断电话,我严肃地看着老罗和张静,“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明天我们必须回去。”   “去找何雯。”张静霍地起身。   “不行。”我摇了摇头,“我们要取得合法有效的证据,必须有两名以上警察同时在场。报案?”   “来不及了。”张静摆弄着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肖处,开微信,视频,我要你监督我取证。”   “那么麻烦干吗?”门外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壮实的肖处长推门走了进来。   “肖处,你?”张静不敢置信地看着肖处长,“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为什么会在这儿。”肖处长笑了一下,“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会惹乱子,你爸爸特意让我安排人来看着你,但是让别人来,我实在不放心啊,正好这边还有点公事需要我处理,这不就亲自来了吗?”他看了一眼老罗,“罗副检察长让我告诉你,老罗家的人,没有一个是跪着求生的。你那几个逃跑的叔伯,也并不是逃跑,他们都回来了,处理了在海外的资产,把那些钱都带回来了。”   老罗微微动了动嘴唇:“算他们有良心。”   “走吧,去找你们要的证据,我和静去,顺便去把我的公事办了。你们两个,去弄清楚动机吧。”肖处长呵呵笑道。   何雯的生父是铁路部门的高层管理人员,有着这样的关系,尽管何雯的生母已经四十多岁,两年前,却依然在动车组做着乘务员的工作。但是在离婚后,她的地位却一落千丈,被迫转到了另一趟车上,做起了保洁。   离婚后一个月,他就和李娜结了婚。   “能问你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电话里,我犹豫了一下。   “你问吧。”何雯的父亲呼吸粗重,半晌,才说道。   “你当初离婚,是因为李娜吗?”我问。   “对。”何父重重地说道,“男人啊,总容易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误。”   “何雯和李娜的关系怎么样?”   “看起来还不错,两个人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   真的不错吗?我有点怀疑,何雯在证词里一直强调这一点,现在想想,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似乎是在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杀害李娜的动机。但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在我们希望她证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上反复提到不相关的事,反而证明事实和她说的相反。   “何雯每年只回一次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关心这些事。闺女嘛,长大了,翅膀硬了,也挺好。”何父呵呵一笑,“我听说,她在那边经常能见到她妈,大概还对我不满吧。”   “是你和李娜一起拆散了何雯的幸福,你觉得,她真的不恨李娜吗?”我咬牙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问?”何父警觉道,“小娜的死,和小雯有关?警察不是都抓到凶手了吗?”   “现在还不确定,我们只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应付了一句。   “那不可能。”何父断然说道,“小娜以这样的身份进入我们家,就已经让很多人看不惯了,她对小雯的好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你们见过把自己买的房子无偿赠送给继女的后妈?小雯没事就给小娜买礼物,买化妆品,买新衣服,你们见过这样的继女?”   “但是,您所看到的一切,恐怕都只是伪装。”   我用力握紧了电话,看着徐徐打开的房间大门,张静和肖处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淡然的何雯。她的双手不自然地放在身前,被一件衣服遮挡着。   一进屋,张静就倒在了床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   “成了?”老罗紧张地问道。   “老娘我出马,哪有失手的时候?”张静笑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干脆捧腹大笑。   “至于吗?”我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张静。   “这是我在最难最难的时候破获的最不可能破获的案子,你说呢?”张静坐起身,严肃地看着我,“我们没有垮,没有倒下去,在后台都倒光的时候,我们还站着。小明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老罗:“从此以后,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挫折可以打倒我们。”   “人是抓住了,证据呢?都齐了吗?”老罗看了一眼何雯,急切地问道。   “束缚工具丝巾,是她妈妈当乘务员时候的制服,上面有皮肤残屑,回去就可以化验。”肖处长点上一支烟,宠溺地看着张静,“何雯的羽绒服兜里有烟灰残留,回头可以做同一鉴定。李娜治哮喘的药也在她家里找到了。证据确凿,何雯也认罪了。至于动机,你们问她自己吧。”   老罗仰着头,微微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沿着眼角淌了出来,他顾不上去擦:“再早一点,这样的日子再早一点来,该多好啊。”   他扑到床上,拽过枕头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五分钟之后,他突然坐起身,看着何雯:“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有多高尚?连房子都送我。”见我们都看着她,何雯撇了撇嘴,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烟,点燃,熟练地吸了一口,“不就是怕哪天我爸死了,我跟她抢家产吗?我在乎那点东西?我在乎的是,要不是因为她,我妈怎么会沦落到要去给人家打扫卫生,要不是因为她,我妈怎么会连个家都没有,还要住在这个烂人的房子里!   “插足别人婚姻,拆散别人家庭,她算个什么东西!”何雯不屑地说道,“我就应该早点弄死她,说不定,我妈现在还是车长呢。”   “你闭嘴!”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突然闯进了房间,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神情尴尬的G城警察。   她走到何雯的面前,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   何雯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嗫嚅道:“妈……”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女人寒着脸,双目圆睁,“我和你爸离婚,是和平分手,我谁也不怪。我们离婚后,你爸才认识的李娜,我们离婚,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被调去做保洁,那是我自己素质不够,和李娜有什么关系?李娜是受我所托才那么照顾你,你以为不是她,你能有今天?你摸摸良心,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我从小就教育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   “警察同志,你们随便判,就算死刑,我也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女人转身,眼中泪光闪现,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简大哥,今年还是订那班机票吗?”林菲倒掉了水,擦了擦额头的汗,呼了口气。   “哦,嗯?”我随口应了一声,笑了一下,“不,帮我订火车票,我想慢慢绕路过去。”   林菲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还有问题?”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我忍不住问。   “简大哥,能带上我吗?”林菲看着我,哀求中带着些许的恐惧,“我有点害怕。”   我起身,走到那两双鞋边,伸出手,抚摸着光滑的鞋面。   那一年,沉浸在喜悦中的我们谁能想到,老罗浴火重生的这一刻,却是我们分离的倒计时呢!而那个分别却又是让人那样的蚀骨焚心。   何雯归案后,老罗和张静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返回S市,一向跳脱的张静突发奇想,要先和老罗来一次蜜月旅行,她选择的目的地是梅里雪山。   老罗对这个提议异常抵触,但架不住张静的软硬兼施,我对这个提议是举双手赞成。2009年那件事之后,已经整整四年了,因为脸上那道无法消弭的伤疤,张静对一切娱乐活动都失去了兴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算让我一个人押着何雯回去,我也不会反对。   更何况,张静之所以要这样做,更多的还是为了老罗。他太需要一次抛开一切说走就走的旅行了。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办理完了黄德军的无罪释放手续,前脚刚刚走进律所,后脚一份匿名快递和一封信就送到了我的案头。   快递里就是这两双老罗和张静穿着去旅行的鞋。   那封信来自张静的母亲,她希望我们能关掉律所,远离这个城市,远离张静。她愿意给我们足够的补偿,希望我们能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想想,她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和一个背景不干净的人在一起,何况,老罗的家已经跌下了神坛,老罗也失去了所有的庇护,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   “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留下,只会给律所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知道我惹过的都是什么人。”   不久前老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手撑着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那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就和现在林菲的表情差不多吧,期盼,怀疑,忧虑,无法置信,手足无措。   可是林菲至少还能面对面和我站着,老罗和张静……   看着林菲,我笑了一下:“再给我们一次独处的机会吧,最后一次,明年,明年我一定带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和过去做个告别。”   (全文完)   《无罪辩护(大结局)》作者:张海生   版权信息   书名:无罪辩护大结局   作者:张海生   出版者: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3年8月   ISBN:9787505740945   本书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授权咪咕数媒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简介   封闭山村的灭门惨案竟是罗杰一手炮制?临终关怀又隐藏着怎样的罪恶杀意?   未满18周岁不承担刑事责任,是凶手的无知,还是另有谜题?   窗边咸肉、地底求生、慈善之殇、凋零之花、象牙之门……   简明、罗杰、张静,刑辩铁三角坚守着良知与真相的原则,破解着件件迷案,诠释着人可以好到什么程度,人又可以坏到什么地步。   然而,暗藏的杀机却悄然来袭,兄弟反目,身陷囹圄。   英雄陨落,但英雄不死,新生的刑辩律师将沿着他们开拓的路继续走下去……   善良的心是最好的法律。   ——麦克莱   作者简介   张海生,首都版权产业联盟会员和世界华语悬疑协会会员。   熟读万卷法典,一心想成为舌辩群雄的律师,却阴差阳错成了文字创作者。   从事悬疑小说创作近十年,拥有缜密的逻辑思维和天马行空的脑洞,喜好以文字为载体,挖掘最深处的人性善恶。 引子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有些发暗,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但到底是早上还是晚上,我却有点分不清。   窗外雾蒙蒙的,复古的路灯散发着点点昏暗又有些惨白的光,让缭绕的雾气显得更加阴冷,就像阿兹卡班的摄魂怪正在附近游荡,伺机吞噬他们看中的猎物。   灰白。   冰冷,生硬,淡漠。   从上方的天花板到身侧的墙壁,从身上的被子到身下的床单,从窗内的房间到窗外的世界,都是这种毫无生机的灰白,让我从灵魂深处感到冰冷,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头顶的监控仪发出了单调的嗡鸣,我抬手动了动胸前黏贴着的几根线,嗡鸣声戛然而止。刚才的动作让几根线的接触出了点小故障,现在好了。   对不起,最近我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还被用上了生命监控仪这种东西,24小时不停的静脉注射让我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时间的流逝于我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想,这副身体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我还能在电脑上打字,给各位讲讲故事就还不错。   窗台上的黄色郁金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色彩,在温室效应的催化下,它开得正旺,花香弥漫了整间病房,让人心旷神怡,浓郁的生命力散播着,和侵蚀着病房的清冷抗争着。   若它败了,我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   这让我有点像欧·亨利笔下的琼西,一个将自己的生命和一片即将坠落的树叶联系在一起的可怜女人。   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女护士和壮硕的男医生推开房门,急匆匆走到我身边,仔细检查了一下,长出了口气,嘱咐了几句什么,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说的是荷兰语,大意是状态不错,注意保持。   慢慢等死,这是他们没说出的话。   “简,不要悲观,我们的实验室研发了一款新的药物,完成动物实验后,我会申请优先给你试用。”大夫威廉看出了我的沮丧,宽慰道。   我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谁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呢?   忘了说,我现在不在律所,不在S市,甚至不在国内。   我在荷兰,南荷兰省,距离阿姆斯特丹不足四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叫利瑟,这里是有世界上最大的郁金香花园,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春天,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等到这个春天的到来,这还真有点让人扫兴。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这次荷兰之行还能像往年一样,痛快畅饮,通宵畅聊,乘兴而来,尽兴而去,万没想到,在我准备启程回国的那个夜里,却突然病倒,住进了医院。   我想,大概是老罗和静丫头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多,才把我留下来的吧。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总还是要回去处理这两个家伙留下的烂摊   子的。我想的很好,用不了几天,等我的身体稳定了,就能回到国内继续工作。   至于恢复,那是个太奢侈的愿望,我不敢去想。   可那两个家伙啊,原来,他们不止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多,而是,想让我留下来一直陪着他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急什么呢?明明,最多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和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简大哥,你感觉怎么样?”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就看到林菲正站在门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含笑看着我。   在确定短期内我不可能回到国内后,林菲就把律所丢给了原来的行政小王、现在的王律师,在第一时间飞了过来,顺便还带来了我最后仅存的黄色郁金香,病房窗台上摆着的那些就是。   “去看过你罗大哥了?”我问。   “你怎么知道?”林菲一脸的惊讶。   “这有什么难的?”我微微一笑,“你身上都是水汽,光是从雾里走出来,不可能沾上这么多水吧?你脚上有泥,衣服上还有树叶,所以你刚刚肯定是去钻树林了。从这到你罗大哥那,刚好要经过一片树林,树林里只有一条土路。而且从你来这边后,每天早上过去看看他们,不都成了风雨不误的例行公事了吗?”   所以,现在是早上,我终于锚定了一个时间坐标。   “简大哥,你啊,还真是闲的没事干了。”林菲白了我一眼,从肩膀上摘下树叶,   丢进垃圾桶,“早餐想吃什么?皮蛋瘦肉粥?”   “行啊,口重一点。”我点了点头,又问,“你罗大哥那些郁金香怎么样了?”   “你可让我省点心吧。”林菲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夫都说了,你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吃含盐太高的食物。”   她从床下拿出电饭煲,把食材放了进去,拢了拢刘海儿,“罗大哥那些郁金香好着呢,你就别操心了,我看,它们活得比你都好。”   “那肯定的呗。”我看了一眼窗外,浓雾正慢慢散去,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又到了郁金香盛开的时候。   那时节,老罗和张静的家才是最美的时刻,郁郁葱葱的郁金香铺天盖地,从远处看过去,连他们的房子都掩映在花丛中,仿佛就是由鲜花织就的一般。   那个时候,三个人躺在一起,就像躺在郁金香的海洋中一样,被花香包裹,被清风抚摸,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嗨,简。”一声呼唤叫回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就见这间双人病房的另一名住客正一脸热切地看着我。   和我一样,他也已经病入膏肓,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不过40来岁,可病痛折磨得他骨瘦如柴,曾经迷人的海蓝色眼睛如今黯淡无光。   他最近不太开心,总是抱怨我们的相遇太晚了。   “简,能拜托这位美丽的小姐多做一份吗?”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渴盼地看着林菲,“你们东方人都是魔法师,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们的东西那么好吃?我真是觉得我这三十几年算是白活了。上帝这个时候让我结识你们,一定是想让我品尝到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食物,让我的人生更加完整。”   林菲听不懂他的话,听了我的翻译后,林菲撇了撇嘴,“要是让他知道麻辣烫、涮火锅这些东西,他肯定会抱怨他的上帝对他太不公平了。”   她又添了一些食材进锅里,走出了房间。   病房里当然不能做饭,她只能借用医院的厨房,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儿,医院里的人都很照顾。   40分钟后,林菲端着香喷喷的粥回到了病房,我的病友,那个平日里瘫痪在床的荷兰男人,这时候却像痊愈了一下,蹦下床,自己拿起碗,盛了一大碗,不顾滚烫的温度,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不时吐出舌头,逗的林菲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实在太好吃了。”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简,我要是能熬过这一回不死,一定要娶一个中国姑娘。不,我要去你们中国生活,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我把他的话翻译给了林菲,林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个病友,“为了一顿吃的就把自己卖了,你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了。”   “她说什么?”   病友茫然地看着我,听了我的翻译,却连连摆手,“这和信仰无   关,简,我猜,我们的上帝一定没有到过你们东方,如果他品尝过这样的美食,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们呢?上帝可是最仁慈的,绝不会允许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   他一脸的严肃,只是一个饱嗝彻底破坏了他神圣的形象。   林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喂我粥的手一抖,一勺粥撒到了我的胸前。   病友看着我,一脸的痛心疾首,“实在是太浪费了。”   可惜他的心痛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医生带走去检查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林菲。   林菲小心地擦拭着我的前胸,突然说,“对了,简大哥,有读者问你,罗大哥和静姐后来怎么了,他们猜到罗大哥和静姐不在了,就是不太确定是不是在雪山出了事故。要不要告诉他们真相?”   “告诉他们,等我写完最后这一本,他们就知道了。”   我也只能再写这一本了吧,甚至就连这最后一本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完。想到这些,那碗林菲全心全意做出来的粥,一下子也黯然失色了许多。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笑了,静丫头和老罗那两个家伙,哪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两个满肚子坏水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在雪山上呢? 第001章 山村霞光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成为暴君,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   ——笛福   1   2013年4月15日,晴,微冷。   阳光很明媚,料峭春寒中传来丝丝暖意,提醒着人们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终于即将远去。   挨过了这个难熬冬天的小流浪猫们聚集在一处,蜷缩在墙角,揣着小手,微闭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并不在意下一顿饭怎么解决——毕竟有爱心的人很多,总会有人给它们搭建一个温暖的窝,一盆足够填饱肚子的猫粮,一碗干净清澈的水。   它们总是过得很无忧无虑,实在挨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找个看着顺眼的人,在他的面前撒娇打滚,总有人会怜悯地带走它们,给它们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不像凡人,每天都要为明天担忧、操劳,总想着完成一件事就可以停下奔波的脚步,可直到走进棺材,才算真的驻足,再也不走。   对于许多人来说,2013年4月15日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些爱美的女孩子们等不及夏日的来临,早早换上了裙装,在瑟瑟冷风中演绎着美丽“冻”人,给刚刚泛绿的街道增加了一缕别样的风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对于我和老罗的杰明律师事务所来说,这一天也只是一个平常捎带着些不太普通的日子,涉嫌在除夕夜杀害动车组乘务员李娜的犯罪嫌疑人黄德军终于在我们的努力   下被无罪释放了。   这样的时刻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心里依然还会泛起一点涟漪,感叹我们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但早已不像初时那样激动得难以自抑,只有新进律所的几个小伙子兴奋得要聚餐庆祝。   尽管在这个案子里他们连搭把手都做不到,不过,年轻人的兴奋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他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聚餐的借口,不是吗?   对于我来说,这一天却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日子,一个眼耳鼻口心统统被拿走,世间仅存一具行尸走肉的日子。   老罗和静丫头失踪了。   在我们成功找到了何雯杀害李娜的证据,为农民工黄德军洗刷了冤屈之后,老罗和静丫头并没有和我一起返回S市。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发生在老罗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就从天堂跌落进了地狱。   苦苦挣扎,默默承担,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抗下了所有的重压,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偌大一个罗家,最后树倒猢狲散。   我很难想象,那段日子,老罗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把所有的一切都憋在心里,不言不语,硬生生扛过来的,终于在何雯被捕的那一刻,他喷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浊气,浴火重生。   静丫头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一次放肆的纵情发泄,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尽管律所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我依然同意让他   们走进了雪山。   但我忘记了,倒下了就是倒下了,老罗所有的坚持仅仅是因为不甘,他很早就已经说过,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留下,只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我忽略了,他一心想要证明给别人看的,别人也许并不在意,他们看到的只有他的垮掉,只有他的后台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人上人,而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蝼蚁。   尽管他从未承认自己是依靠着家族势力才走到了今天。   就连原本已经默认了静丫头和老罗婚事的张家,也再次发来了看似恳求却措辞严厉的信函,为了张静的未来,为了静丫头的幸福,老罗和我必须永远离开。   所以,当我看到匿名快递送来的那两双鞋的时候,我知道,这两个家伙,终于还是走上了那条极端的路。   他们终于还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仿佛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你们为何还要寄回这样的东西?让我在回忆中痛苦一生吗?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的父亲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阖然辞世的时候。他早早起床洗漱,换上新衣,做好饭,靠坐在床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张的嘴倾诉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只有手里没来得及穿上的袜子打破了他最后的体面。   我像一具木偶,在叔伯的指挥下机械地操持着他的后事,看   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在父亲的灵前走过,强打笑脸,安慰着那些来安慰我的人,告诉他们我没事,告诉他们逝者已逝,生者仍需活下去。   当他入土为安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全然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只有看到他的照片时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那个生我养我,无数次被我送进医院,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的人竟然是长这样的。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明明老罗和静丫头的照片就放在案头,可我看着他们的脸,却觉得如此模糊,那般陌生。   他们是谁?他们缘何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们何时出现,又在何时离开?我们曾一起做过什么?   “王八蛋!”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挥手把眼前能见到的一切扫落地面。   一旁正在打电话的林菲猛地抖了一下,手机掉落在了地上,她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了机械冰冷的声音,林菲俯身捡起电话,按下挂机键,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说道:“简大哥,你别担心,也许,罗大哥和静姐他们只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刚好他们去的地方没有信号。”   林菲的宽慰毫无说服力,我无力地指了指散落在地上,半天之前送来的快递,如果他们没出事,至于有人匿名寄来这两双他们原本应该穿在脚上的鞋   吗?   “说不定是被绑架了呢?”林菲急道:“简大哥你想想,要真像你想的那样,这两双鞋还能寄过来吗?”   林菲的话让我一愣。   “如果我想的没错,那些人想要的就是钱。简大哥,我们现在应该报警,让警察来管这件事。”见我有所松动,林菲连忙说道。   “不,不行。”我抹了一把脸,摇了摇头,“我冒不起那个险,老罗和静丫头,不能有一点闪失!帮我订机票,飞昆明。通知财务,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等我电话,随时打入我的账户。”   只要他们能平安回来,就算让我用命去换,也干!   “好!”林菲重重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劝道,“简大哥,我觉得,还是报警吧。”   “暂时先不要。”我起身,拿过外套,在林菲的目光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按了按胸口,用力揉了揉,突如其来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一些。   “等我电话,我让你报警的时候,再报警。”出门前,我交代道。   从S市飞昆明,整整六个小时。我感觉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听不到机舱里的嘈杂,看不到窗外如雪山般美丽的云朵,更体会不到脚下山峦的渺小,有的只是焦躁和不安,袭来的只有忧虑和胸口阵阵无法遏制的疼。   家族遗传的心脏病犹如一颗不定时的隐形炸弹,终于在这一刻点燃了引线,狰狞地燃烧着我的生命。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事情还没有糟   糕到那个地步,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可绝望却像洪水猛兽一点点吞噬我最后的希望。   飞机落地,未等停稳,我就在身边乘客不满的目光中打开了手机,一个电话也在我开机的瞬间打了进来。   我胡乱向嘴里塞了把药,按下了接听键。   “小明哥,快来,小骡子,小骡子不见了,他们说他杀了人。”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心一喜,紧跟着又是一紧。   “静?你在哪?你们手机怎么打不通?”   “我在德钦,德钦公安局刑警大队,你快点,晚了,晚了就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我们要去找小骡子,你赶紧过来。”   说着,静丫头挂断了电话。我茫然地握着手机,看着身边的人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全然顾不上他们讶异的目光。   老罗和静丫头没有死,没有被人绑架,这大概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它一瞬间就把我所有消失的感官统统拉回了身体里。   可是,静丫头说老罗杀了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夜未眠,又是15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德钦。来不及修整,按着当地人的指点,我顶着血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找到了德钦公安局,却被这里的人告知,静丫头并没有在这里,她和一队刑警目前在德钦县下辖的一个偏僻山村。   “到底发生了什么?老罗,就是罗杰,你们怎   么会认为他是凶手?”   “你是他什么人?”接待我的警官大概20出头,一脸青涩,他审视地看着我,问道。   “同……”我想说是同事,话到嘴边,我犹豫了一下,掏出了律师证,“我是他的律师,我有权知道他在本案中的地位和你们所掌握的案情、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警官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无可奉告。犯人暂未归案,简律师,你的工作还没到开始的时候呢。等我们抓住他,你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哦,对了,我要是你,能联系上他就劝他尽早归案,写好遗书。宽大处理这种事,我看你就不用想了,那可是四条人命啊。”   我皱紧了眉,随即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更正你一下,现在老罗只能被称为嫌疑人,在法院终审判决之前,他都不是罪犯。另外,我也劝你们一句,别在老罗身上浪费时间,你们找错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我了解这个人,他不可能杀人。除非……”   除非那些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老罗又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   警官脸色微红,口气却依旧强硬,“我们办案讲究的是证据。现场遗留的线索和证人证言都指向罗杰就是凶手,在这种事情上,我们不可能弄错的。目击证人也说了,案发当天夜里,罗杰和张静住进了被害人家里。”   “看起来又是一桩铁案啊   。”我嘟囔了一句,笑了一下,“谢了。”   直到这个时候,年轻警官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案情,但现在收回那些话已经晚了,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案发地点不用你告诉我了,不算你泄密,发生这么大的事,知道的人肯定不少。”说着,我转身走出了刑警队。   我所料不差,街上随便找了个人,就打听出了案发地点,但那个地方却不通公交,距离镇子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天色渐晚,我没有丝毫犹豫,接连拦了几辆车都不愿意去那个地方后,我一咬牙买下了一辆自行车,向着那个地方骑了过去。   这是一辆车况并不太好的二手自行车,就像我的心脏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三十几年后终于出了点小问题,这辆车也有点小毛病,蹬起来总是觉得涩涩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却还是在三个小时后,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即将转过山头时,目的地才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停下车,擦了擦汗,掏出了手机,想和静丫头确定一下位置,却意外地发现,手机完全没有信号。   这大概就是之前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和老罗和静丫头联系上的原因吧。   “小明哥,这边!”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呼喊,一个纤瘦、苗条却又高挑的长发女孩儿在夕阳下挥舞着手臂,跳跃着,呼喊着。   看到她,我一直紧绷着的心骤然放松了下来,一抹笑   容不自觉地浮上了脸颊。推着车快走了几步,几乎小跑着,我走到了静丫头的面前。   “静,你……”看着疲惫不堪的静丫头,我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却完全没心思打理,脚上一双登山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见到我,她就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向村子里走去。   她脚步蹒跚,一瘸一拐,在等待我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她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小骡子,现在天晚了,山路很危险,当地警方建议暂停搜索,明天天亮之后再继续进山搜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哀求,“小明哥,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小骡子什么都没带,又受了伤,如果他真的在山里,夜晚山里的温度会急剧降低,没有补给,没法取暖,他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的。”   “老罗受伤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所幸静丫头并没有注意,而是答道:“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他受了伤。”   “丫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警察会说老罗是杀人凶手?老罗又为什么跑到山里去了?”   “他不是,他不可能杀人的。”静丫头用力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小明哥,你知道小骡子,他们一定弄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看着静丫头眼里充盈的泪水   ,我连忙说道,“我们都相信小骡子,可是,我们得让警察相信他不是凶手。”我深吸了一口气,严肃地道:“丫头,咱们必须明白,如果老罗真的是凶手,这里的警察根本不会在乎今晚能不能找到他,他的死活根本不重要。我们只有证明老罗不是凶手,他们才会竭尽全力去救他。”   “我明白。”静丫头用力点了点头,抽了抽鼻子。   “我知道你担心老罗,我也一样,但咱们现在必须得冷静,你得告诉我,你们到这里之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目光诚恳,再一次问道,“我们必须得告诉那些警察,罗杰,他不是凶手,他被卷入这个案子里,一定事出有因,他,可能也是受害人。”   静丫头看着我,似乎在思索我的话是在安慰她,还是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一边,看着落日慢慢转过山边,“小明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你心里一定在想,要是小骡子就这么没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我,爱我,所以,你巴不得拖延去救他的时间……”   “你说什么呢?”我脸色涨红,急道,“没有的事,我把老罗当兄弟,把你当妹妹,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   “让我说完,行吗?”静丫头看着我,惨然一笑,“我知道,如果是你,我家里一定不会反对的。可是,不行,小   明哥,不行,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我也知道小骡子和我,你们都不看好,都觉得他配不上我,可我就是爱他,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从他救了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给他殉葬!   她慢慢坚定的眼神告诉着我她没有说出的话。   “所以……”静丫头深吸了一口气,“就当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喜欢,对我的爱,小明哥,帮帮我!”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明明是恳求,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让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丫头。”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放心,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不会放弃老罗,他是你爱的人……”   也是我爱的啊,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挚爱的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啊。我们三个人本就是一体,缺少了任何一个,这世间的路,余下的人都不可能走下去的。   至少于我来说,就是如此。   “谢谢你,小明哥!”静丫头微微弯下了腰。   “傻丫头,咱们之间,至于这样吗?”我笑了一下,却没有看她,“现在,你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吧?我们还有……”我看了一眼表,“最多三个小时来洗刷老罗的嫌疑。”   2   两天前。   当我和肖处长以及后续赶到支援的警力带着何雯风尘仆仆地回到S市的时候,老罗和静丫头也走进了雪山脚下的德钦。   这趟出游本不在计划之内,两个人出来的时候都穿的皮鞋,眼下要登山,两人便在商场里买了登山鞋。按静丫头和老罗原本的脾气,他们穿来的那两双鞋随便处理掉就行了。可身遭变故的老罗却转了性,小心地打包,找了家快递,寄回了律所。   “以后,一分钱都得掰两半花了。你说你是何苦呢,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却非要跟着我遭罪。”老罗叹了口气。   “我倒霉呗。”静丫头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还有,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变着花骂我,再这样,下次我就让你领教一下分筋错骨手。”她看了一眼快递单,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小骡子,你说,要是小明哥突然收到咱俩的鞋,还没有寄件人信息,他会怎么想?”   “你这是想把他急死啊。”老罗愣了一下,突然间哈哈大笑,冷哼了一声,“就吓他一次,凭什么他躲在舒服的办公室里吹空调,我就得爬雪山过草地,跟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啊!”   “他现在指不定怎么骂咱俩游手好闲呢。”静丫头白了老罗一眼,“左手,左手,看我的。”她抢过快递单,用左手填上了地址,“没准小明哥一看到这个,就飞过来了呢,哈,想到到时候他那张脸   ,哎呀,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超兴奋呢。”   “你小明哥上辈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上了你。”老罗夸张地叹了口气。   “是咱们俩,别把自己说的跟这事无关似的。”静丫头撇了撇嘴。   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到了距离德钦两个小时路程的一座山村里,这里并不是攀登梅里雪山的最佳地点,却是游人最少的路线,老罗和静丫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条路。   静丫头想要一个和老罗单独在一起的空间,至于老罗,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   “罗杰?你是,罗杰?”   刚刚走进村口,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头发凌乱,肤色黝黑,穿着一身过了时的衣服,脏乱不堪。眉眼间虽然只有40来岁,可憔悴的神态让她看上去50有余。   她手上牵着的孩子大概八九岁,一头短发杂草一般,一张脸满是污泥,长长的指甲里污垢丛生,那孩子却浑不在意地吮吸着手指,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女人快步走到了惊愕的老罗面前,上上下下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眼神无比地用力,仿佛要把老罗刻进脑子里一样。伸出的手想要抓住老罗的衣服,却犹豫着停在了半空。   过了片刻,她的眼里亮起了一丝奇异的神采,“真的是你啊,罗杰,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找我的吗?他们终于想起来找我了吗?”   她的手   终于抓住了老罗的胳膊,声音中难以掩饰激动。   老罗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身边玩味地看着自己的静丫头,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女人,讪笑了一声,“你认错人了。”   “不。”女人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你就是罗杰,我不会认错的。”   女人的神情突然有些萎靡,目光中的神采也渐渐黯淡,“是啊,你怎么可能还能认出我呢?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不过……”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拉起了左胳膊的袖子,露出了一块伤疤,“这块疤你总还记得吧?”   那是一块明显有些年头,却并没怎么淡化的疤,看着它,老罗似乎想起了什么。   “咱们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回你把热水瓶弄洒了,开水全泼在我胳膊上,就留下了这块疤,那时候你还说,要是留下疤,长大了你就要娶我。”女人急急地说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老罗偷眼看了一眼静丫头,就见静丫头正一脸冷笑地看着他。   “大姐,你真的认错人了。”老罗硬着头皮说道。   “你没认错,他就是罗杰。”不等女人脸上失望的神色铺展开,静丫头就抢先说道,“不过,他没机会娶你了。”她伸手挽住了老罗的胳膊,一脸挑衅地看着女人。   “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见静丫头这么说,老罗只好挠了挠头,“好像……你叫廖娟?”   “对对,就是我。”女人见老罗终于想起了   自己,激动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廖娟啊。”   “你怎么会在这?还弄成了这幅样子?”老罗打量了一眼廖娟,微微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她牵着的女孩儿,“这是,你的孩子?”   女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冷不丁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娟子,还不回家吃饭,你让一家人都等你啊!”   听到这个声音,廖娟整个人莫名地颤栗了一下。   一个邋邋遢遢的男人嘴里叼着烟,踱着步走到了廖娟的身边,神色不善地看着老罗和静丫头。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酒气和一股死鱼一般的腥臭,常年不洗澡一样,让老罗和静丫头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强忍着胃里的不适。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来干嘛?”男人旁若无人地走到了一边,解开了裤子,哗哗地放起了水,冷冰冰地问道。   静丫头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我们……”老罗刚要说话,却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干呕了一声,尴尬地笑了一下。   “他们是来爬雪山的。”廖娟连忙说道,“想在咱们家借助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给钱的。”   她的声音中竟带着些微的颤抖,似是对眼前的男人无比的恐惧。   “明天一早就走?给钱?”男人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看背过身的静丫头,脸上的疑惑却并未散去。   老罗不想和这个人有太多的接触,微皱着眉,转头看向了静丫头,“咱们还是再   找一家吧。”   “别啊。”男人匆忙提起了裤子,“就我们家最合适了,别的家,男人基本都不在家,孤儿寡母的不会收留你们的。”   “就住我们这吧。”廖娟的目光中再一次流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老罗怔了一下,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了一眼静丫头,却见静丫头正从他的腰间收回手,目光瞟向了廖娟。   尽管有些不解,老罗还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点了几张钞票递了过去。   看到那几张钞票,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又看了一眼静丫头,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接过钱,随手抽出一张,递给那孩子,“去,拿瓶酒去,要好的啊,剩下的钱都给我拿回来,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敢藏钱,看我不打死你。”   那孩子接过钱,听着父亲的话,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快步跑远了。   男人把剩下的钱草草塞进口袋,搓了搓手,看着静丫头,嘿嘿笑了笑,“多待几天,没事,这破地方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人,你们多待几天。这妹子,长得真水灵。”   静丫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男人却毫不避讳地伸手在裤裆上捏了捏,这才转身向回走。   “咋地了?”看着男人的举动,老罗沉下了脸,拉住了静丫头。   看着男人的背影,静丫头冷笑了一声,“你不觉得,你那个同学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太对劲吗?你小时候上的应该是贵族学校吧,这个廖娟   ,家世也差不到哪去,怎么会嫁给这种男人?本来是老同学叙旧,现在却成了一笔买卖,这事,你不觉得有问题?”   静丫头的话让老罗愣了一下。   “你们带吃的了吗?”这时候,廖娟磨磨蹭蹭地挨到了老罗和静丫头的身边,低声问道。“带了,咋?”老罗愈发觉得廖娟的表现太不正常了,“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待会儿,”廖娟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等到了家里,你们吃自己的东西,除非是我给你们的,不管他们给你们啥,千万都不要吃。”   “我问你是不是有事?”老罗有些不耐烦。   “现在不是时候,总之……”   “娟子,快点,家里人都等着呢。”男人厉声喝道。   廖娟猛地打了个寒颤,急促地低声道:“记好了,晚上别睡的太死。”说完,她快走了几步,走到了男人的身后,低着头,慢慢向家里走去。   老罗看了一眼静丫头,后者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廖娟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当一行人回到家里后,男人让廖娟收拾出两间客房,又亲自点上了山里采来的香草,便自顾自地进屋吃饭,连向两个人客气几句都没有。   只有廖娟送过来一碗土黄色的汤,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罗一眼,“你们男人用的。”   那只碗看上去斑驳不堪,老罗道谢后,廖娟却并没有离开,老罗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看着静丫头   ,“味道还不错,你不尝尝?”   “都说了是你们男人用的,我才不喝。”静丫头没好气地说道,看着老罗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汉堡,忍不住喊道:“把那个鸡肉汉堡留给我,小骡子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房间里传来了静丫头的怒吼和老罗狼吞虎咽的声音,间或还有廖娟压抑的笑声。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两个人都感到无比的乏累,草草吃了口东西,两人就在床上躺了下来。   尽管他们察觉到这样的环境里可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可头刚挨着枕头没多久,老罗就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家里出事到现在,老罗的神经始终紧绷着,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了下来,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担心老罗出事,一直不眠不休地看着他的静丫头看到他难得睡的如此香甜,倦意也无法遏制地袭来。   “不能睡。”静丫头坐起身,用力晃了晃头,却一头栽到了床上。   静丫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山里的空气清新而又带着独特的湿气,让人心旷神怡。   陶醉中带着些慵懒,静丫头走出了房间,沐浴在阳光下,她舒服地抻了个懒腰,双手高举,却静止在了原地。   萦绕不去的睡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曾经无比熟悉却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一股气息终于在山间的空气中分离出来,刺激着她的感官,打开了那道她此时绝不愿意打开的门。   廖娟坐在她的门   前,怀里抱着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身子轻微地晃动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   那孩子的双手垂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就像睡着了一样。可静丫头却看得出,那孩子早已经生机断绝,致命伤就在脑后,她身下的地面已经积起了一汪血洼。   从房间前到院门口,还杂乱地倒伏着三个人,同样早已经死去多时,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锐器切割的凌乱伤口,杀了他们的人不知抱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静丫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转到了廖娟的身前,这个动作让廖娟的头动了动,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静丫头,便又把目光投回到了怀里的孩子身上。   “她死了。”静丫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出了这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他们,都死了。”   廖娟没有任何的反应,身子依旧微微晃动着,嘴里依然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只是那曲子在此刻听来却无比的诡异,就连静丫头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们得报警。”静丫头掏出了手机,却沮丧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小骡子,别睡了,赶紧起来,出人命了。”静丫头喊道,却愣了一下,似乎从醒来开始,她就没有见到老罗的身影,“罗杰,你死哪去了?”   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一直低着头的廖娟听到她的叫喊却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目光犹如一把刀直刺静丫头的身体深处,让她下意   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静丫头紧张地问道,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廖娟的手。   廖娟正把手伸向一边,抓住了放在身边的一把镰刀,锈迹斑斑的刀锋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迹。   “他跑了,他是凶手,他杀了他们,还差点杀了我。”廖娟面无表情,声音沙哑,机械地说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静丫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   廖娟小心地把孩子放到了一边,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那孩子一般,随后她抓着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罗杰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他们,还差点杀了我,他还要杀了你!”   “老罗不可能杀人!”听到这里,我沉下了脸,“尤其,他不可能想杀你。”   “那当然。”静丫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后来,警察来了,开始认为廖娟是凶手,但是,从那把镰刀上没有找到被害人的血,只有小骡子的。而且……”   “而且什么?”   “据廖娟说,那天晚上,我们都睡着了之后,小骡子突然去找她——她和孩子单独睡一个房间,想和她做那种事。她不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和她睡一起的孩子被吵醒了,就起来帮廖娟,结果小骡子推了那孩子一把,孩子的头撞到了桌角,一下子就死了。”   “撒谎,骗子!老罗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明哥,你听我说完。”静   丫头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小骡子不是那种人。廖娟说,他们这么一闹,吵醒了家里人,他们都过来帮忙,要抓小骡子送官,小骡子不服,就拿起镰刀杀了人。廖娟还说,要不是她拼死拦着,小骡子连我都想杀。”   “扯淡,小骡子怎么可能想杀你?那帮警察就信了?他们有没有点分辨能力?这他妈的不就是草菅人命吗?”我怒道。   “我当然不信,小骡子,他怎么可能会想杀我?我们可是马上要结婚的啊!可是……”静丫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廖娟有证据,她手上有一枚戒指,说是打斗的时候,从老罗的手上抢下来的,我看过了,那是我们刚买的婚戒。”   “廖娟有一万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戒指。”我哼了一声,“别忘了,你们睡得很死。”   “法医也检查过了,几个被害人的身上多处都有骨折的迹象,法医判断是徒手造成的,小骡子……”   “小骡子是徒手搏击的高手。”我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现场的痕迹检验也证实,杀人顺序的确是从廖娟的房间开始,一路杀向我的房间,和廖娟的说法吻合。”   “我还是不信老罗会杀人。”我无力地摇了摇头,“他没有杀人的动机。”   “廖娟也没有栽赃小骡子的动机——当地警察这么认为。小明哥,你怪我吗?”静丫头突然看着我,问道。   “我为什么要怪你?”我不解地看   着她。   “我要是再坚持一下,跟当地警察坚持小骡子不是凶手……”   “那现在我可能就得打电话叫梁律师或者小菲姐过来,我一个人没法当你们两个人的律师啊。”我努力开了个玩笑。   “小菲姐?你说的是米小菲,雷米老师的爱人,从没败诉过的那个女律师?”没想到,静丫头的眼睛却亮了一下,“对啊,可以叫她过来啊,她要来的话,雷米老师肯定也会来,你们两个律师一个法学教授,还怕搞不定这件事?”   “算了吧,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到这,老罗都喂狗了。”尽管不忍心,我还是得打破静丫头的幻想,“说正事吧,静,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静丫头神情沮丧,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太累了,睡的太死了,要是我能清醒点,结果就不是这样了吧。”   “你睡得太死了?”我微微皱眉,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这一点,一个想法突兀地闯进了我的脑海,“难道是那样的?”   “什么?哪样的?”   “从你的描述来看,那个男人显然对你图谋不轨,给你们收拾房间的时候,还特意给你们点了香草,警察鉴定过那些香草的功效吗?”   “小明哥你的意思是?”   “老罗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和他们发生了争执,失手杀了人。廖娟误会了老罗,以为他要对你动手。所以……”   “正当防卫?”静丫头摇了摇   头,“小明哥,你想过没有,现场痕迹和尸体形态已经明显超过了正当防卫的限度。除了那个孩子,那几个成年死者,颈部的创口极深,只差一点就能割下他们的头了,这绝不是正当防卫应有的限度。所以,这条路走不通。而且,我还是觉得,除非怀有深仇大恨,否则是不可能造成那种尸体形态的,小骡子,他没理由那么做。”   “那你觉得?”   “我觉得,突破口应该在廖娟的身上。”静丫头想了想,“廖娟是这场惨案里唯一的幸存者,她肯定知道很多,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口咬定小骡子就是凶手。”   “那咱们分工,你负责警方那边的痕迹和尸检,我不信当地这群警察。我负责查廖娟。你说得对,她说老罗想侮辱她才引出了这桩祸事,这个理由太扯淡了,你就在老罗身边,他至于放着你不要去找别人?”   “小明哥,你胡说什么呢啊。”静丫头露在外侧的半边脸腾起了一抹红霞,“啊。”她突然拍了下脑门,“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家好像吵架来着。就是我太累了,没太在意。”   “就从这个地方查起吧。”我沉吟了一下,用力握了握拳。   老罗,这回你犯到我手里了,要是救不了你,奈何桥上记得等我一下,来世,我还做那个比你大的!   3   “说说吧。”我掏出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将烟盒随手放在了桌边,向戒备地看着我的廖娟问道。   自从那次和老罗一起吸烟后,我发现这东西还真不错,尽管会让我的肺感到极度的不适,但确实能让我的压力缓解不少。   接受了警方的问询后,廖娟就搬到了邻居家暂住,我原本想和廖娟单独谈谈,但这一家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的律师证,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说什么?”廖娟自然地拿过我的烟,抽出一支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们还有没有点良心?娟子一家人都死了,你们不赶紧去抓杀人犯,没完没了地问娟子干啥?”这家的女主人声色俱厉地喝问道。   “说说你和罗杰的事。”我没有理会女主人,死死地看着廖娟,说道。   “该说的我都和警察说过了。我和罗杰上学的时候就好过,这么多年不见,我也没想到他对我还有感情,但我已经是成家的人了,不可能和他再发生什么,当然就拒绝了。”   一口烟呛到了气管里,廖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扔在地上,踩灭,看着我,“谁想到,罗杰,他竟然那么狠,杀了我一家啊。”   “你们城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主人嫌恶地啐了一口,“娟子都说的那么明白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罗杰。”廖娟背靠在墙上,眼睛盯   着地面,低声应道。   “对,就是罗杰,你说那是什么人啊?”女主人撇了撇嘴,“娟子都说自己嫁人了,还拉拉扯扯的,像啥样?也就是我们,知道娟子是啥样人,不知道的,你让娟子以后在村子里咋做人?”   “你觉得,你们说的,我会信吗?”我笑了一下,“我和老罗十几年的交情,每天都在一起,你们比我还了解他?张静,就是和老罗一起来的那个姑娘,你们也看到了,放着那么漂亮的姑娘不要,他就去找你这样的?”   “嗨,你这人咋说话呢?”不等廖娟说话,这家的女主人已经站起了身,两条眉毛竖立着看着我,“哦,合着我们在这编瞎话,骗警察,骗你,对我们有啥好处?罗杰啥样人,那还不是你咋说咋是?凭啥你说的就是真的,我们说的就成了假的了?”   “那我们不说这事。”我看了一眼表,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在这件事上争论下去对于我来说并没什么好处,“张警官——就是和罗杰一起的那个姑娘,说那天晚上,你们家吵架来着,是吗?”   “没有的事。”又是那个快嘴的女主人抢先说道:“全村人谁家都能吵架,就他们家不可能。那一家穷的,早几年都揭不开锅,娟子来了之后才好了点。你是不知道,娟子来的时候啊,挺着个大肚子,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直接就住进了他们家,没几个月就生了个闺   女出来。这一家,那可是把娟子当祖宗……”   女主人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讪笑了一下。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廖娟正盯着她,见我看向她,廖娟又抽出了一支烟点上,吐了个烟圈,“那些和这事无关。简律师你是问那天晚上我们家吵没吵架还是我们和罗杰有没有吵架?”   我犹豫了,静丫头只说那天晚上听到了吵架声,但到底是谁和谁在争吵,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我们和罗杰吵了一架。”不等我回答,廖娟已经继续说道,“不光吵架,后来,我们还打了起来。”   她的神色渐渐转冷,“就像我说的那样,罗杰想跟我耍流氓,我孩子被吵醒了,起来帮我,结果呢?罗杰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我能不跟他打起来吗?”   她侧过头,双眼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身体微微颤抖着,“他就是个魔鬼,他杀人,根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真按你说的,老罗杀人都不眨眼,那我就觉得奇怪了。”我笑了一下,“为什么你一点伤都没有?三个人都没制服他,反被他杀了,你却毫发无损?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道。   廖娟没有答话,嘲笑似地看着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双手抓着衣领,突然用力向两边一扯,大片的胸膛袒露在了我的眼前。   “你干嘛?”我下意识地侧过了头。   “   看着我!”廖娟凶狠地喝道。   我不由自主地转回了目光,这才注意到,廖娟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遍布着斑驳的伤痕,奇怪的是,那些伤痕上涂抹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让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咸味。   “我没受伤?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受伤?!要不是他们拼死拖着罗杰,给我争取了点时间,让我有机会找到镰刀,你以为,我现在还有机会站在你的面前跟你说这些吗?!”廖娟的脸颊抽动着,低吼道,“这些,都是罗杰留下的,非得我死了,你们才相信他是杀人犯吗?!”   听着廖娟的怒吼,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房间里无比安静,只剩下廖娟粗重的喘息。   “廖娟,女,39岁,S市人,家里从商,家境殷实,自幼接受贵族教育,十年前突然失踪。十年后,我们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见到了你。”屋门推开,一脸疲惫的静丫头拿着一个档案袋走了进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廖娟的神情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整理好了衣服,“呆够了,那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每天都要应酬,我想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就到这个地方支教,我觉得这个地方还不错,就找个对我好的男人嫁了,有问题吗?”   “你撒谎!”静丫头沉下了脸。   “你这人咋这么说话?”女主人突然说道,“娟子这些年就教我们村里的   娃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从里那几个大学生,哪个不是娟子教出来的。”   “没你的事!”静丫头猛地转过头,吼了一句,女主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不再说话。   “你是带着身孕来的,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你丈夫的。你丈夫嗜酒、好赌,因为这个进了好几次局子。这样的人,有几个脾气好的?他打你,骂你,那天晚上也是一样,所以你杀了他们。你让我和小骡子住进你们家,就是想有事的时候,我们能帮帮你,最好能给你做个见证,说你是正当防卫。没想到我们什么忙也没帮上,连你的孩子都没保住,所以你就诬陷小骡子杀人。”   “你真会开玩笑。”廖娟干笑了一声,“我丈夫人很好,是爱喝两口,但是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打过我。再说,我为什么要陷害罗杰?我们毕竟曾经在一起过,虽然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你这是干嘛?”   廖娟突然转身,侧身对着静丫头。   “静,你?”我上前几步,一把拉起了双膝都要沾地的静丫头。   “我求求你,算我求你行不行?”静丫头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小骡子会死的,他受了伤,现在山里开始降温了,他会被冻死的。他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以前有的一切,现在全没了,你就按我说的那么说,为什么不行?这位,”她抓着我的袖子,继续说道:“是国内最好的刑事辩护律师,   他打的刑事官司,一场都没输过,只要你说人是你杀的,我保证,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我的孩子呢?我死去的孩子呢?我丈夫和我公婆呢?”廖娟冷笑了一声,“罗杰的命是一条命,我家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那可是四条人命!”   廖娟的声音渐渐拔高,说到后来,已经声嘶力竭,“他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杀人要偿命!他该死,死到山里都算老天爷怜悯他,他这种人,这种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就应该吃枪子!”   廖娟一步步走到了身子不停地摇晃着的静丫头面前,身子微微前倾,一张脸几乎贴到了静丫头的脸上,冰冷地说道:“他该死!就让他死在山里吧,让豺狼猛兽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让他死无全尸!哈,哈哈哈哈……”   廖娟疯狂地笑着,从静丫头的身边走了过去。   静丫头慢慢蹲下身,将头埋在了双膝间,双手抓着头发,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抽噎着。   “张警官,你要的手续传真到了,队长说你现在可以看档案了。”一名年轻的刑警手里拿着一份传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到地上蹲着的静丫头,愣了一下,“简律师,张警官她……”   “我没事。”不等我说话,静丫头已经站起了身,她拢了拢头发,小心地遮好半边脸颊,平静地说道,“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几具尸体,你们安排个法医跟着吧。”   “哦。”小警   察茫然地点了点头。   “锐气切割创口分别为11道,18道和32道,死亡原因都是颈动脉破裂引起的失血性休克,致命伤是这里。”当地的法医指着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介绍道,“脖颈处,这小子下手真狠,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他不是凶手。”静丫头冷冷地说了一句。   法医撇了撇嘴,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那孩子的死因不太一样,致命伤在脑后,锐气打击形成的。从现场的痕迹勘验来看,第一案发现场是在廖娟的房间里,孩子的后脑磕在了桌角上。本来,磕到别的地方都不会死的。”他叹了口气,“可惜了,才九岁。”   “身上的刺切创和颈部的创口形成的先后顺序查明了吗?”静丫头在一具尸体前蹲了下来,问。   “这个……”法医面露为,“我技术不太过关,咱们这地方的设备也不够先进。”   “这有什么难的?”静丫头微微皱了皱眉,“从致命伤的创口形态看,几乎是在瞬间,人就死了,心脏会立即停止跳动,呼吸系统也会停止循环。你的老师应该教过你,人活着时,心搏存在,血液在血管中有压力,血管受损,尤其是动脉破裂,有大量血液流出,甚至呈喷溅状。生前伤,可在皮肤形成皮下出血,创口内有凝血块形成。如果骨折,骨折周围软组织有出血。死后伤,一般无生活反应。虽然损伤尸体的低下   部位或大血管时,有时死后出血也可能出现,但出血量很少,且不凝集,呈流动性。生前切断肌肉,则肌肉有明显收缩,创缘皮肤内卷,因此创口显著哆开。死后不久损伤,创口皮肤也是哆开的,由于收缩不明显,创口哆开不太宽。死后较久形成损伤,尤其是尸僵形成以后损伤,创口哆开很小,创缘没有收缩现象。生前受伤,局部组织因受刺激,数分钟后就开始出现炎症反应。可见到局部发红、肿胀,出现炎症分泌物现象。损伤后受到感染,可出现化脓现象。从受伤到死亡经过的时间越长,炎症反应就越明显,甚至可以皮下出血颜色改变,创口结疤、骨痂形成。死后损伤没有炎症反应。此外,生前受伤,因为呼吸、消化、泌尿功能仍然存在,创口流出的血液可以吸入肺泡或吞入十二指肠,还可以出现空气栓塞等现象,这些都是生前伤的明证。通过检验损伤有无出血现象,组织有无收缩,有无炎症反应等情况,从而可以推断损伤是生前形成还是死后形成。”   “这些伤口,”静丫头指了指廖娟的丈夫胸前的创口,“从肉眼就能看出来,虽然有一定的生活反应,但皮下出血轻微,应该是在濒死状态下形成的,也就是说,凶手先造成了致命伤之后又做出了这些切割的举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连串的术语让这个法医有   些震惊,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对法医学竟然有着如此深入的研究,茫然地看了看我,一脸的不知所措。   “这是附加举动,凶手杀人后,还不解恨,才会这样做。咦?”静丫头突然俯下身,凑到了尸体的身边,抽了抽鼻子,“这尸体上怎么会有股怪味,你们做什么了?”   “哦,是大酱。”法医连忙答道,“我们尸检的时候就发现,这些尸体上都被涂抹了大酱。”“抹大酱?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静丫头不解地看着法医。   “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法医说,“老人家说要是受了伤,就往伤口上抹点大酱,能止痛,还能加速伤口的愈合。”   “人都死了,还这么做,有意义吗?”我无奈地笑了一下。   静丫头站起身,眉头紧皱,片刻之后,她猛地挥了一下拳头,“我知道了。”   4   “叫你们这说话算的人过来吧。”不等我说话,静丫头就向年轻的法医吩咐道。年轻的小法医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   “看我干吗?我又不是你领导。”我笑了一下,“按张警官说的做吧。实话告诉你,张警官在我们那是省厅的主检法医师,她的判断,轻易不会出错的。”   听我这么说,法医“啊”了一声,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静丫头,似乎还在怀疑她的身份。   “用不用跟我们厅里核实一下?”静丫头摆弄着根本没有信号的手机,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不用不用,我这就去叫我们队长。”小法医连连摆手。   五分钟后,脸色不善的刑警队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张警官,这案子已经定性了。”一见面,他就生硬地说道。   “如果你们弄错了,那就是一桩冤假错案,你,和所有参与案子的警察都要被追责。”静丫头毫不示弱地回应道。   这句话让壮实的刑警队长怔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我当然有。”静丫头的语气无比自信,“你们的法医应该跟你说过了,尸体损伤形成的先后顺序是先致死,再形成其它伤口。你也是老警察了,凶手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你应该很清楚。”   “泄愤。”刑警队长点头道,“但这并不能排除罗杰的嫌疑,前期的侦查显示,最近一段时间,罗杰的生活非常压   抑,他完全有可能借此发泄。”   “那大酱呢?”静丫头反问,“凶手杀完人后,往尸体上涂抹了大量的大酱。我刚才问过这位小哥,他告诉我,这是你们这里的习俗,往伤口上涂抹大酱,说是能止痛和加速伤口愈合。”   “我们这里确实有这种习俗。”刑警队长不满地看了一眼小法医,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我们并不知道,罗杰也不可能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更何况,”静丫头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罗杰杀人之后做出砍切的举动是为了泄愤,那他为什么还要涂抹大酱帮被害人止痛?这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   “那你的意思呢?”刑警队长微微皱眉。   “报复!”   “报复?”刑警队长愣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还说,是帮被害人止痛?”   “可是被害人已经死了。”静丫头冷笑,“再这么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出于愧疚,但如果是这个原因,凶手在涂抹大酱的时候会非常小心,均匀涂抹,覆盖所有伤口。”   “是这样的吗?”刑警队长看向了法医,眼神里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法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咬着牙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是胡乱泼涂上去的。”“看起来,是不是也很像泄愤?”静丫头连忙问。   “对。”法医点头。   “这就对了。这说明,凶手常常遭遇这种待遇,受伤后   ,被害人让他这么处理自己的伤口,凶手借用这个机会在发泄心中的不满。这很明显说明,真正的凶手根本就不相信大酱有这种功效,他掌握的知识让他相信更有科学依据的办法。我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不是还猜不到凶手应该是谁吧?”静丫头看着刑警队长,目光中带着期盼。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刑警队长点了点头,“但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我们前期的调查结论很明确,被害人对廖娟非常好,她没有杀人的动机。”   “这就得找到罗杰才能知道了。”静丫头看了一眼夜色下巍峨的山峦,“罗杰现在远遁,必然是害怕什么,或者掌握了重要的线索,但他不相信你们。更有可能,罗杰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刑警队长没有说话,皱眉思索着。大概过了有五分钟,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行吧,那就这样吧,先去找罗杰。”   静丫头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喜悦,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过,张警官,我下这个命令,并不是因为你‘廖娟才是凶手’的理由说服了我,而是,按你的说法,我们判断罗杰是凶手确实草率了。”刑警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静丫头,似乎认定,为了说服警方连夜进山寻找罗杰,静丫头将杀人的嫌疑硬安在了廖娟的身上。   静丫头没有接话,眼下,我们并不在乎谁才是本案的真正凶手,只要老   罗不是,只要当地警方马上调集人手进山找到老罗,保住他的命就行。   此时,距离我进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山里下起了雾,星光和月光都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朦胧,虚幻。   一层水汽铺在地面上,让崎岖的山路又添湿滑。   在这样的环境下进山找人,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可能连我们的命都会搭在这里。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每耽误一分钟,老罗生还的可能就减少一分。   “干嘛不跟他们实话实说,你不是有更充分的理由怀疑廖娟吗?”   艰难地爬上了半山腰,我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微微弯下腰,左手撑着膝盖,右手捂住了胸口,大口喘息着。   “你指什么?”静丫头却一脸无辜。   高功率的强光手电筒在夜色中射出耀眼的光芒,漫无目的地晃动着,这样的光芒在山中有十几处,只是不知道此时的老罗在哪里,有没有看到这些希望之光。   我慢慢直起身,胸口的绞痛让我微微皱了皱眉。   “廖娟的身世。很显然,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八成是被拐到这个地方的;她身上那股味道,还有那些伤,你也都看到了,显然,她经常挨打,也总被抹大酱,这些,加上你对尸体形态的分析,都能让警方有充分理由怀疑她。”   “然后呢?”静丫头笑了一下,神色渐渐转冷,“廖娟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如   果是因为被虐待,十年了,她为什么非要选择在我和小骡子来的时候动手?为什么一定要把杀人的罪名推到小骡子的身上?为什么她偏偏放过了我?这些问题我们都说不清,你觉得,当地警方会怎么做?”   我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   “没错,如果我把那些证据都告诉当地警察,确实能帮他们尽快破案,但那些人就会盯着这些不放,他们会把全部——至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调查廖娟的身上,那时候谁来帮我们找小骡子?就凭我们两个人,在这种环境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希望救出小骡子吗?”   静丫头的追问再一次让我无话可说,她却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么做有点违反职业道德,但是,现在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才能让他们帮我们找人。”   “那是一条人命啊。”我看着黑黢黢的山峦,“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   “那是四条人命啊,破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个立功受奖,一个吃力不讨好,最多拿面锦旗——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我冒不起这个险。小明哥,你明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嗡——”“嗡——”   寂静的夜色里,突然传来了两声嗡鸣,静丫头愣了一下,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手机的屏幕亮着,原本因为没有信号而失去功能的手机此刻却倔强地显示出了一格信号   和一条未读短信的提示。   静丫头的手有些颤抖地划开了屏幕,“是小骡子。”她惊叫了一声,把手机递给了我。   短信只有四个字,“十二点,走。”发送的时间却是在两天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   我皱紧了眉,一条条信息开始在脑海里回放,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被我抓住了。后脑致命伤死去的孩子。   凌乱切割的创伤。   尸体上的大酱。   终日被虐待的女人。   未婚先孕。   “你,看过《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吗?”我喉头滚动,咽下了一口带着腥甜的唾沫,“10年,韩国的一部片子。”   “你是说?”静丫头瞪大了眼睛,“像,这情节,太像了。”   寂静的夜晚,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山村。   原本躺在床上熟睡的老罗突然睁开了眼睛,翻身而起。   他知道廖娟有话对他说,但却不确定是什么事。他小心地越过静丫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廖娟的房门前,刚到门口,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廖娟衣着整齐,左手挎着一个包裹,右手牵着睡眼惺忪的孩子。   “你这是要干嘛?”老罗压低了声音。   “快走,带我们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廖娟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手死死地抓住了老罗的胳膊。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咳嗽,灯亮了起来。廖娟赶忙把罗杰拉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听着隔壁住着的男人起身,开门,走   到院子里,悠闲地放起了水,伴随着水声的还有舒爽的呻吟。   男人这泡尿撒了有一分钟,才心满意足地走回房间,关了灯。不片刻,就响起了鼾声。“怎么回事?”老罗试图挣脱廖娟的手,低声问。   廖娟没有撒手,“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的。罗杰,你得带我走,只有你能带我走,求求你。”   老罗没有答话。黑暗中,廖娟看不到老罗的表情。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廖娟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抓着老罗的手慢慢举了起来。老罗的手用力向回一抽,手上的戒指却留在了廖娟的手里。   “现在不是时候,再晚点,等他们都彻底睡着了之后再走。”老罗已经明白了廖娟的处境,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去叫静丫头。”   “别走。”廖娟却一把抱住了老罗,“别离开我。我等了十年,十年啊,终于有人能带我走了,求求你,别离开我,我怕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的。”老罗的手尴尬地高举着,“我得去叫静丫头,我不能丢下她。”“我害怕。”廖娟的身体忍不住颤抖着,“你发短信告诉她不行吗?”   老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掏出了手机。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引出了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手机根本没有信号,他的短信没能及时送出,静丫头也没有接收到他的提醒。   此时的她,   在那几根香草的作用下,睡的正香。   5   “行了,小明哥,你就别安慰我了。”静丫头掩着嘴轻笑了一下,“我知道小骡子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的。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小骡子就没事,我就睡的那么死呢。”   “那碗汤。”我扣了扣脑门,“你们俩晚上吃的一样,除了那碗汤,我没记错的话,廖娟还特意等到老罗喝了汤才走的。”   “你的意思是……”静丫头脸色阴沉。   “我也不想把人想的那么坏,但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廖娟可能真的是打算把你留下的吧。”我叹了口气。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成为暴君,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同样,为了自己能安全逃脱而致他人安危于不顾,也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   廖娟在求助老罗的时候,未尝没有那样想过,自己已经人老珠黄,带着一个也许并不是丈夫骨肉的孩子,假如是在往常,她的逃走必然会引起这个山村的震动,但有静丫头留下来,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吧。   我没有逃走,我是用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儿换回了自由。   静丫头没有接话,侧过了头,眉宇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我刚要说话,静丫头就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小明哥,你听。”“什么?”我怔了一下。   “好像有人在喊救命!是小骡子,一定是他!”静丫头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竖起了耳朵,努力在山风中搜寻着她听到的声音,   除了风的悲鸣,我一无所获。   “我不会听错的。”静丫头肯定地说道,一把拉起了我的手,快步向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强光手电的照耀下,我清楚地看到,那里是一处断崖。   “慢点,慢点。”我连忙叫道。   静丫头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径直拉着我到了断崖边,将手电的光芒竖直照了下去。我的心却跌倒了谷底。   这处断崖少说也有二十几米高,断崖下就是嶙峋的碎石,老罗如果从这里跌落,断无幸存的可能。   静丫头不停地移动着手中的手电筒,试图让断崖下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可却始终没有找到老罗的影子。   “走吧,丫头,叫人下去看看吧。”看着静丫头焦急的神情和她眼中越来越深的绝望,我忍不住劝道,“没准老罗是从另一个地方进去的。”   静丫头摇了摇头,有些颓然地放下了手电,身子摇摇欲坠,竟向着断崖边迈出了一步。“你干嘛?你疯了?”   我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抓静丫头的胳膊,可她却突然转过了身,冲着我惨然一笑,身子向后栽倒。   她的身后就是断崖。   那一瞬间,时间的流逝骤然缓慢了下来,我的眼中再没有了它物,只有静丫头慢慢向后仰倒的身体。   她松开了手中的强光手电,手电筒旋转着,缓慢地坠向了地面。   山风吹拂起她的长发,露出了她遮挡了四年的那半边脸,触目惊心的疤痕刺痛着我的眼。   我   拼劲全力向她扑过去,伸出手,只差一点,我就能抓住她的胳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然而,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她双膝弯曲,慢慢用力,身体离开了地面,双手下意识地前伸。   我双脚蹬地,猛地向前扑出,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在空中挥舞的手臂。   抓住了。   我的手碰到她手腕的瞬间,时间恢复了流速。我迅速合拢五指,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胸口传来了一阵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摔倒在地。   但是,我抓住她了。   “别撒手,我这就拉你上来。”我一手扣住身边的一块石头,一手竭力向上拉静丫头。   “松手吧,小明哥。”静丫头低垂着头,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傻话!”我恨恨地骂道,目光搜索着能够将我固定住的地方。   我不能让她坠落下去,我得求救,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没有可能独自把她拉上来。   突然,我看到了一汪血迹,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受伤了?   脑海中下意识地浮出了这个念头,随即恍然,这就是静丫头寻死的原因吗?   “小骡子已经死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静丫头仰起头,微笑着看着我。   她在笑,可她脸上分明流淌着泪水。   我没有说话,我不想浪费多余的力气,我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了,抓着静丫头手腕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沙沙——   背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   人走在山路上特有的声音,我连忙回过头,“快来帮我,张警官……”   话只说到一半,我就闭起了嘴。   来的并不是和我们一起出来搜寻老罗的警察,而是廖娟。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却知道,她在笑,笑我和静丫头,笑我们两个人的不自量力。   她在距离我大概两三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似乎在观察,这是不是我和静丫头演的一出戏,直到我脸上流出了细密的汗水,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她才再次抬脚,慢慢地走到了断崖边。   她确实在笑,狰狞,阴狠。   她俯下身,和静丫头对视着,嘴唇翕动,发出了“砰”的一声,我下意识地一抖。廖娟疯狂地笑出了声。   “你要干什么!”我忍不住喝问。   廖娟没有答话,四下寻找着什么,随即她快走了几步,俯下身,吃力地搬起了一块巨石,摇晃着向我走了过来。   “小明哥,撒手,快撒手啊!”静丫头嘶吼道,尽管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却能猜得出将要发生什么。   我没有回应,只是抓着静丫头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能独活,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   就算死,我也得是耗尽了所有的努力。   廖娟终于走到了我的身边,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她高高地举起了石块,我闭上了眼睛。   “撒手啊,小明哥,快撒手啊!”静丫头依旧在嘶吼着。   “住手!”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厉   喝,接着,一阵风从我的身边刮过,一道人影狠狠地撞在了廖娟的身上,将她撞飞了出去。   巨石落在了我的身边,溅起的石子从我的脸上擦过,火辣辣的疼,然而我的一颗心却放了下来。   得救了。   人影迅速起身,扑到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廖娟身上,反剪了她的双手,咔嚓一声戴上了手铐,这才跑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合力把静丫头拉了上来。   我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向身边的刑警队长笑了一下,“谢了。”   “谢个屁!”刑警队长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职责所在,要不然谁管你们死活,尤其那个小丫头,妈的,自己要跳崖,我才懒得管。”   “这么说,你早就来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刑警队长“嗯”了一声,“跟着廖娟来的。本来以为,她要真的是凶手,听说我们全力找罗杰,肯定不放心,怕我们找到证据,不管罗杰死活,她都会确认一下。结果,她竟然想杀你们。也就是你们命大。”   “老罗可能真来过这。”我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滩血迹。   “这么说……”刑警队长皱了皱眉,起身向廖娟走了过去。   “小骡子在哪?”静丫头却比他更快了一步。   廖娟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静丫头,脸上带着笑,却没有说话。   “罗杰在哪?”静丫头又问了一句。   廖娟的笑意更浓了。   “交给我吧。”刑警队长阴沉着脸,“保证让她该说的不   该说的,全都说了。”   看着刑警队长的脸色,廖娟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突然笑出了声,“你们不是都找到了吗?”   “你什么意思?”静丫头连忙问。   “就在这下面啊。”廖娟努了努嘴,“我追着他,一路追到这里,然后,嗖的一下,他就跳下去了啊。砰的一下,脑壳都碎了。”   “你撒谎!”静丫头沉下了脸。   廖娟却不再理她,转头看着刑警队长,“我可没杀人,我这充其量算是杀人未遂。”   “罗杰呢?你丈夫呢?你公婆呢?这些人的命,不都要算在你头上吗?”刑警队长冷哼了一声。   “罗杰杀了我一家,我追着他到这,他畏罪自杀了啊。”廖娟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们,“我想杀的只有这两个人,因为,他们是帮凶,他们想帮杀人犯。我死了全家,全家!我这么做有错吗?”   廖娟的质问让刑警队长一时无言。   “你们能先把我弄上去再说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断崖下传了上来,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愣,静丫头转身冲到了断崖边,“小明哥,是小骡子,小骡子还活着!”   她的声音中充盈着欢喜,廖娟的脸却一下子灰败。   我慢慢走到断崖边,就见距离崖顶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凸出了一块天然的巨石平台,老罗一手拄着一把镰刀,坐在石台上,仰头看着我们,“腿折了,又冷又饿,你们这群王八蛋还有没有点良心啊。”   听着老罗口   无遮拦,我却没心思骂他,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丝笑意。   半个小时后,支援的警力终于把老罗从下面弄了上来。   据下去的警察说,石台后面就是一个山洞,看起来应该是某种鸟类的巢穴,老罗就躲在那里面,甚至吃光了鸟蛋,还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生了把火,把成鸟也烤了吃了。   吃饱喝足的老罗就在鸟巢里睡了过去。要不是我们的争吵吵醒了他,恐怕,他真的会在睡梦中就这样安然而逝。   鸟巢里的可燃物甚至都没能支持到我们进山搜寻。   老罗被迅速送往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发现他小腿骨折,虽然失血有些多,但他身强体壮,没什么生命危险。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在12点以前的事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12点左右,估摸着廖娟的家人已经陷入了最深的睡眠,老罗拉着廖娟悄悄走出了屋子。奇怪的是,静丫头并没有像约定好的那样等着他们。   她的房间亮着昏暗的灯光,一道身影倒映在窗户上,身影跪在窗边,伸手抚摸着什么。   一股热血冲上了老罗的头顶,他一脚踹开了门,就见静丫头躺在床上睡得正死,廖娟的丈夫却蹲在床边,粗糙的手在静丫头的脸上抚摸着,低着头嗅着她的发香。   老罗的突然出现让男人吓了一跳,他一下子窜了起来,随即却镇定了下来,冷笑了一声,一把推开老罗,径直走向了廖娟的   房间。   老罗这才发现,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廖娟和那个孩子不见了。而廖娟的房间里却传来了喝骂和痛呼声。   他急忙跑了出去,廖娟的房间灯光大亮,男人正抓着廖娟的头发将她拖出屋,廖娟的孩子抱着男人的大腿踢打着,男人似乎被踢疼了,抬脚踹向了孩子,那孩子倒向了后边,头磕在了桌角上,慢慢委顿。   男人却浑不在意地吐了口唾沫。   “又想跑了是吧?上次是大学老师,这回是老同学,你到底有多少相好的?”男人狠狠地踹着廖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跑就跑,他妈的谁让你们回来的,坏老子的好事。”   另一个房间的灯点亮了,家里的老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漠的神情看着男人的举动,无动于衷。   “住手!”   老罗大喝了一声,冲了上去,抬手抓住了男人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摔了出去。这个举动却彻底激怒了这一家人,三口人不由分说地冲了上来,抓挠踢打着老罗。   气头上的老罗下手极狠,只几下就让这几个人躺在了地上。   “你们还是不是人!”老罗冲这几个人竖起了中指,这才回头去看廖娟。   此时的廖娟怀里抱着孩子,一脸的失神,嘴里嘀咕着什么,手伸向了一边的酱缸,掏出一把大酱抹在了孩子的脑后。   “抹上酱就不疼了,抹上酱就不流血了,一会儿就好了。”老罗上前几步,这才听清廖娟嘴里嘟囔的话   。   “不赶紧送医院,你想啥呢?”老罗骂了一句,伸手抱起孩子,心却一沉。   廖娟慢慢起身,走到门边,抓起了一把镰刀,走到了仍旧躺在地上呻吟的几个人身边,接着,她举起镰刀,对着男人的脖子砍了下去,然后是下一个,再一个。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老罗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你疯了啊!”老罗惊呼一声,冲上前要制止廖娟,可此时的廖娟已经杀红了眼,她不由分说将手中的镰刀挥向了老罗。   毫无准备的老罗被划破了前胸,他顾不得疼,一边死命要制服廖娟,一边高呼静丫头帮忙,可房间里的静丫头却毫无反应。   廖娟铁了心要杀了眼前所能见到的所有人,就连老罗也不敢正面交锋,只能边打边跑,试图把她引到别处,引起别人的注意。   至少,不能让静丫头暴露在刀口之下。   慌不择路的老罗跑进了大山,跑到了断崖边,摔下了断崖。   老罗只说到这里,就陷入了沉睡。但他的供述坐实了廖娟杀人的罪名,我原本以为,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然而,当地警方却不这么认为,从老罗带回来的那把镰刀上,检测到了几名被害人的血迹,凶器在老罗的手里,他的供述也没有其它的证据辅助,当地警方认为不能采信。   “怎么办?”我问静丫头,“把小骡子弄起来吧,只有他才知   道怎么给自己证明。”   “简律师,张警官,你们能过来一下吗?”老罗的主治医生突然找上了我们,“有些东西,你们应该看看。”   他说着,摊开了手,手上是一枚带着血的存储卡。   “这是?”我和静丫头愣了一下。   “给罗先生做手术的时候,从他的腿里取出来的。”主治医生说,“真奇怪,这东西怎么会在腿里。”   我和静丫头却是欣喜不已,让老罗用这种方式保存起来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我们不敢耽搁,当即找了一张读卡器,借了一台电脑,打开了存储卡。   存储卡里是一段录像,从他带着廖娟出门开始,一直到他坠落山谷,忠实地记录下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这下,可就是铁证如山了。”静丫头笑了一下。   “这小子,怎么想的呢。”我摇头苦笑。   老罗确实变了,不再只是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知道自己做事冲动,开始知道给自己留证据了。   可是老罗啊,你根本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可能有去无回,才把存储卡藏在了腿里,就怕廖娟先一步找到你,毁掉所有的证据吧。   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把那枚小小的卡片塞进肉里?   廖娟指认现场的那天,我和静丫头推着还坐在轮椅上的老罗也在现场。   廖娟全程都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配合着警方的工作,直到看到我们,她的神情才有些异样。   老   罗转动轮椅,慢慢到了廖娟的身前。看押着廖娟的警察神色有些紧张,抓着廖娟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廖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没事,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老罗连忙说道。   警察却低头看了看老罗的双腿。   “好吧,她现在不能把我怎么样,行了吧?”老罗尴尬地摊了摊手,“我就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想问问她。”   他把目光转向廖娟,和她对视着,“为啥是我?咱们曾经是同学,我答应过会带你走。”廖娟嗤笑了一声,微微俯下身,“可是你终究没有带我走,不是吗?我的孩子,我最后的希望,全都毁在了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手里啊。”   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静丫头。   “我不可能丢下她,你知道。”老罗回过头,看着静丫头,眼里洋溢着幸福。   “为什么不能?留下她一个,你能救走的是两个人,我们两个人的命,还不如她一个人的命金贵吗?都是人,凭什么她就能高人一等?”廖娟的脸扭曲着。   “是啊,都是人,凭什么你就觉得你的命比静丫头更金贵?”我上前一步,问道。   我早就猜到了廖娟留下静丫头的意图,可这些话听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廖娟“呵”了一声,在警察的推搡下走出了院子。   院门外,聚集着村子里留守的女人们。   这些女人看着廖娟,眼里满是不屑,嘲讽,甚至是怨   恨。   “贱货。”一个女人嫌恶地侧过头,啐了口唾沫。   这一句简单的话却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就是,给吃给住,连孩子都给养了,也不知道想什么呢,天天总想着跑。”   “丧尽天良啊!那么好的一家人,说杀就杀了。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折腾个啥啊。”   廖娟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些人,人群猛然间静了下来。   她上前几步,走到了那几个说话的女人面前,抬手指了指老罗和静丫头,平静地说道:“要不是他们,你们都会死,帮凶!杀人犯!你们,所有人都是。”   “走吧。”看着这些女人,静丫头叹了口气,“这地方需要一缕光,一缕能够叫醒他们的正义之光,教育之光,平等之光,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的血腥之光。”   这是多么严肃、沉重的一幕,然而,总有人喜欢不合时宜地打破这种氛围。   “这案子,赔了,一分钱没赚不说,还搭进去那么多钱。咱们现在,苦啊。老简啊老简,你说你咋想的?就非得飞过来?坐慢车你能死吗?”   轮椅上老罗唉声叹气地说道,气得静丫头恨不得再把他丢下断崖一次。 第002章 临终关怀   你希望子女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你的父母。   ——伊索克拉底   1   还记得我那个可爱的病友吗?   那个为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差点放弃了自己信仰的荷兰男人。   他死了。   今天早上,他平静,甚至带着点欢愉地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他走的很体面。   一大早起床,在护士的帮助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服,脸上带着微笑和我告别,看不出一点悲伤。   “简,不要伤心,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他仔细地调整着领带的位置,一脸庄严神圣,活脱脱一个圣者临凡,但下一刻,他就变了模样,挠着脑袋,一脸不解,“真奇怪,月亮怎么会有悲欢离合呢?”   “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圈’。”我纠正道。   “啊,我就说嘛。”他笑了,“总之,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很快我就要回归上帝的怀抱。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向他老人家推荐你们东方的美食的。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吃过你们的食物,人生简直是太不完美了。上帝还是怜爱我这个虔诚的信徒的。”   “那恐怕你的上帝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笑了一下,“在我们中国,是有转世投胎这一说的,不过归地府管理,差不多相当于你们西方的地狱。可是你们上帝待的地方好像叫天堂。”   “哦——   怎么会这样?!地狱,那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去的地方!”病友一脸的懊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申请的安乐死,这应该算是自杀,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我们的地狱和你们的地府之间说不定早就互通了,这么说的话,没准下辈子我就能直接投胎到你们中国。”   “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上帝?”我愕然地看着他。   “有谁真的见过上帝呢?”病友挤了挤眼睛,“那些美食我可是亲口尝过的啊。简,我们可说好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你可一定要带着我吃遍你们中国的美食。”   “不,我实在等不及了。”他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塞到了我的手里,“简,我建议你看看这个,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   “贝尔,你给了简什么?”护士推着轮椅闯了进来,冷着脸看着我的病友,“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那种东西?”   “临别的小礼物而已。”这个叫贝尔的病友冲我眨了眨眼,“那么,简,再见了,期待着与你的相逢。”   他说着,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并没有坐进护士推进来的轮椅里。尽管刚刚走出几步,他的额头就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并没有起身,我知道,走出这个病房之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尽   管我们相识才短短的半个月而已,但这个乐观开朗,又有点嘴馋的男人,已经成为了我的朋友。   我总是不忍心看着朋友在我的面前一点点流逝掉最后的生命。他们需要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三十分,病房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的灯光投射进来,让这间病房显得不那么晦暗。   十分钟前,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林菲合衣躺在陪护用的床上,睡得正香。   “简大哥,你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睡梦中的她不时呓语,表达着对我的不满。我笑了一下,小心地下床,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再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梦到了我的病友贝尔,他斜靠在我的床头,对我说,“简,一点都不疼,真的,就像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我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现在要到中国去,我等不及你过来了。”   这个傻小子,他一定没有听说过,在中国的传说中,投胎之前要先喝一碗叫孟婆汤的东西,喝完了那个,前一世所有的记忆都会遗忘,他不会再记得我,不会记得曾经吃过的美味。   时髦点的说法,他会被恢复出厂设置。   我靠在枕头上,身下传来了硬邦邦的感觉。我伸手拿出那个东西,是贝尔留给我的那个小册子。   《安乐死申请指南》   册子的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一句荷兰语。   我的心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翻开了册子。   是啊,现在这   副身体,活下去就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生不如死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   就算住在这所医院,接受着最先进科技的治疗,也不过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无法阻止死神走近的脚步,更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也许安乐死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如今我所处的地方,荷兰,偏偏就是一个安乐死合法的国家,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我的面前,唰地一下抽走了我手里的册子。   我一惊,猛地抬头,就看到林菲正站在我的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那本小册子,气呼呼地看着我。   “简大哥,你想干嘛?”林菲晃着手里的册子,脸色不善。   “贝尔那家伙留给我的,我看看他到底留给了我什么好东西。”我笑道。   “别以为我不懂荷兰话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林菲冷笑了一声,“这个东西在护士站那就有英文版的,我早就研究过了,简大哥,你疯了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想哪去了?”我讪笑了一下,“荷兰安乐死是合法,但要申请安乐死也得是荷兰人,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林菲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竟然想申请安乐死?”   咯噔一下,我心如死灰,林菲,竟然把诱供那一套用到了我的身上。   “都说了,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我连忙辩解道。   “那你就还是有这个想法咯?”林菲斜了斜眼睛,“简大哥,你能别把我当傻子吗?好歹我也在律所待了这么多年,多少懂点法律,荷兰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外国人不能在荷兰接受安乐死。”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强作镇定,“你放心,我真没有寻死的想法,你看我像活够了的样子吗?”   林菲看着我,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简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活的有多痛苦,病痛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她在我面前坐下,继续道:“你活着,杰明律所才是杰明律所,罗大哥和静姐的梦想才会延续下去,你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没有了啊。你想想,就这样扔下这个摊子,你有脸去见他们吗?”   “我都说了,我真的没有那个想法。”我无奈地看着林菲,“你怎么就不能信我一次呢?”   “因为你实在太不可信了。”林菲撇了撇嘴。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丫头,太让人头疼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说不定能让林菲暂时忘了眼前的事,连忙说道。   “不想听。”虽然这样说着,林菲却还是脱掉了鞋子,抱着双膝坐到了贝尔的床上,侧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笑。   那是2007年的9月。   中午时分,一栋破旧的住宅楼   里突然传来了令人难堪的叱骂。   “滚!”   这是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枉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人样吗?”   “钱钱没有,老婆跟人跑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家徒四壁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我现在卧床不起了,你就这么对我?你看看这衣服,都多少年了,这几年你给我买过新衣服吗?废物,除了在家窝着,你还能干啥?”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学,给你娶媳妇,你就这么对我?你还是人吗?”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摔上了。   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不甘和委屈,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秦钟走出了楼道,在单元门前站定。   他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死死地握着拳。他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眼角,两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哭了。   “老秦,咋地了?”楼上一扇窗户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兴奋地问道。   “没事。”秦钟摆了摆手,转身想要回去,却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小区大门。   “要我说,你们家那老爷子,送养老院去算了,这么在家伺候着,太遭罪了。”女人摇头,叹息道,“你说说你这家,让他造成啥样了都。”   “你咋不把你爸送养老院去呢?”秦钟   瞪了女人一眼。   “我那是亲爸啊。”女人摊手。   “我这个……”秦钟顿了一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步走出了小区。   转过一个街角,秦钟愣了一下,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牵着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向他走来。女孩儿一身朴素的衣服,眼里满是忐忑。   他认识她们,女孩儿是他刚刚上一年级的女儿秦双,年轻姑娘是她的班主任刘洁,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师。   这孩子惹麻烦了吗?秦钟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火气上涌。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家小餐馆,他的厨艺维持了一大批老顾客的光顾,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算得上小康家庭。   一切都在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变了,突然中风瘫痪在床的老人,竞争对手的恶意投毒,一年后不告而别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与人私奔的妻子,让他的家庭瞬时崩塌。   他要照顾父亲,更要拉扯女儿,餐馆经营的日渐低迷让他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终于沦落成了现在这幅样子——没钱,没收入,三十几岁却像行将就木,只能每晚在夜市摆个小摊卖点小物件赚点生活费。   而女儿却又让他如此不省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阴沉着脸,迎着她们走了过去。   看到秦钟,刘洁露出了礼貌的笑容,“你爸爸来接你了。”她轻声对小女孩儿说道,却觉得有些冷,秦钟的眼里冒着火,像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   主地放慢了脚步。   秦钟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到了刘洁的身边,擦身而过,突然伸出了手。   “别管闲事!”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敲打着刘洁的耳膜。   她下意识地回头,“啊”的一声尖叫。   秦钟强有力的手正抓着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腕,在那个男人手指间夹着一枚锋利的刀片。   刘洁低头,抓过背在身侧的包,那上面已经多了一道口子。   “滚!”秦钟喝道。   “你找死。”猥琐男人舔了舔嘴唇,空着的手突然抽出了一把匕首刺向了秦钟。   刘洁忍不住张大了嘴,再一次尖叫出声。秦钟却猛地一推男人,把他推离自己,躲开了匕首,随即快步跟上,一拳捣在了男人的腹部,趁着男人疼痛难忍弯腰的功夫,他的胳膊肘猛地砸向了男人的后背,男人顺势摔倒在地。   秦钟抬起脚踹在了男人的身上,一下,两下,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和秦钟粗重的喘息。   刘洁的脸色渐渐变了,秦钟的举动早已超过了制服的限度,他的面容扭曲着,狰狞着,看上去更像是发泄。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刘洁叫道,可秦钟却充耳不闻,直到一辆巡逻车快速向他们驶来,秦钟才停下了脚,双手拄着膝盖,喘着粗气。   男人躺在地上,只剩下偶尔抽搐的四肢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毫无疑问,警察最先控制住的就是秦钟。   “双儿   ,你先回家,看着点爷爷。”在被警察带走前,秦钟向惊恐的秦双嘱咐道,“你肖阿姨待会儿来给你们做饭。”   “我跟你们去。”刘洁咬了咬嘴唇,“我也是当事人。”   警察狐疑地看了看刘洁,点了点头。   2   秦钟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雇来照顾老人的钟点工肖丽已经做好了饭,下班回家。和出门的时候相比,秦钟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甚至还哼着小曲。   “爸,咱又要有钱了。”他换下鞋,逗弄着客厅猫窝里那只已经十五岁高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的老猫,头侧向采光最好的那间卧室,嚷道。   中午的事情,警察很快就查明,挨打的是一个惯偷,屡教不改的累犯,秦双的班主任刘洁也证实,秦钟当时是见义勇为,而她就是受害人。   那个惯偷持刀威胁了他们的生命。   在刘洁的强烈要求下,警方答应试着给秦钟申请见义勇为基金。   “爸?”等了一会儿,见老人没有回应,秦钟又叫了一声。这可不太像那个老头子,换做往常,他早就张嘴骂人了。   他起身,准备去卧室看看,却见秦双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老人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爷爷睡着了。”   “睡了?”秦钟愣了一下,老头子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睡觉的习惯,“猫你喂了吗?”他问了一句。   秦双点了点头。   猫窝里的老猫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老人的卧室走去,走了没几步,它突然停下脚步,腹部剧烈收缩,接着,呕的一声,吐出了一口白沫,一股恶臭刺激着秦钟的嗅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一声悲   鸣,老猫一头栽倒在地,身子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花花!”秦双惊叫了一声,“爸爸,花花……”   “花花走了。”秦钟怅然地看着眼球逐渐浑浊的老猫,叹了口气。   这是老头子最珍爱的东西之一,他卧床不起之后,秦钟忙着打零工赚钱的时候,就是这只老猫陪着老人,趴在他的胸口,用温暖的咕噜声给他一点慰藉。   秦钟觉得,应该让老头子送它最后一程。   他俯下身,抱起猫,走进了老人的卧室,却闭上了眼睛,紧抿着嘴唇。   老人仰卧在床上,双眼紧闭,从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淌出了几缕暗红色的血迹,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   秦钟慢慢走到老人的身前,将怀里的老猫在老人的身边放好,拿起床边的一条毛巾,走到洗手间,用温水润湿,眼里噙着泪,回到老人的床前,仔细地擦拭着老人的脸颊。   不要哭,不要让泪水沾到老人的身上,那样老人会走得极不安心。   秦钟一遍遍告诫着自己,浑浊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老人走了,悄无声息,甚至一直守在身边的小孙女还单纯地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秦钟猛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底的悲伤,解开了老人的衣服,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喘息。   秦钟一愣,俯下身,侧耳倾听着,老人似乎还有一丝呼吸。   “爸,爸,你醒醒!”秦钟连忙喊道。   然而对于他的呼   唤,老人没有任何的回应。   秦钟匆忙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十分钟后,医生带着仪器赶到了现场,但他们只看了一眼,就遗憾地摇了摇头。   “秦先生,节哀!”医生叹了口气,安慰道。   “救他,你们快救他啊,他还有呼吸。”秦钟叫道。   “秦先生,请你冷静一点。”医生平静地道,扫了一眼屋子里简单的家具,“已经没有必要了。一针药、一次除颤就要两千多,我觉得,你现在不必花这笔钱。”   “他是我爸!”秦钟盯着医生,双眼通红。   “可是……”   医生还想再说点什么,秦钟却摆手打断了他,他在沙发上坐下,低着头,双手插进了头发里,闷头不语。秦双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眼里满是不安。   “用我帮你联系殡仪馆吗?”医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耐心地等待着,过了足足有一分钟,秦钟才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电话,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关上了门。   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商量借钱的事。   医生摇头,掏出电话,准备打给殡仪馆,一名同事却面带疑虑,伸手阻止了他,把他拉到了一边,“不太对劲,老头儿好像是中毒。”   “中毒?”医生愣了一下,“你确定吗?这种事可不能玩笑。”   发现异常的同事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医生的手在电话上摩挲着,半晌,他才按下了另外三   个数字。   那段时间恰逢静丫头在基层锻炼,接警后,她第一时间带着民警赶到了现场。秦双的班主任刘洁和秦钟雇来的钟点工肖丽都已经到了,刘洁带着秦双躲进了隔壁的房间,肖丽和秦钟之间却充满了莫名的火药味。   “老板,咱们合同里写的明白,因为您这边的原因,我做不满一个月也是要按照一个月给我工资的。”肖丽说。   “我知道,我知道。”秦钟抓着头发,“你能容我几天吗?老人刚走,你容我把他后事处理完总行吧?”   “那哪行?”肖丽尾音上挑,“你是老板,不在乎这俩钱,我可不一样,就指着这点钱过日子呢。”   “三天,就三天行吗?至少你等我安葬完老人吧?”   “我等不了啊。”肖丽摇了摇头。   “多少钱?我给你行吧?”刘洁突然走出了房间,掏出了钱包。   “那怎么行?”秦钟霍地站起了身。   “三千。”肖丽已经说道。   刘洁从钱包里抽出了一沓钞票,递给了肖丽。   “刘老师,这不行。”秦钟连忙说道,手上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先办老人的丧事吧。”刘洁笑了一下,“我这还有七千,先用着吧。”   “这……”秦钟叹了口气,一脸的尴尬。   “现在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刘洁坚持道。   “那好吧。”秦钟无奈地点了点头。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静丫头微微皱眉,低声对身边的民警吩咐道:“去查查这个   钟点工。”这才向秦钟出示了证件。   秦钟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家里多了几个警察,他茫然地看着这些警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父亲的死可能有隐情。”静丫头严肃地说。   秦钟的脸色变了。   静丫头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径直走进了停放着老人尸体的房间,扒开眼睑看了看,伸手捏住了老人的脸,打开了嘴,俯下身观察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眉头紧皱。   片刻后,她转过身,对秦钟说道:“我们要做尸检。我基本可以断定,你父亲是中毒而死。”   “怎么会?”秦钟不敢置信地看着静丫头。   刚刚被派去调查肖丽的那名民警也走了回来,在静丫头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秦先生,你的保姆可能有重大作案嫌疑。”静丫头深吸了一口气,“据我们掌握的线索,你的保姆肖丽到你这里工作不到一个礼拜。17年前,肖丽就曾因为涉嫌杀害雇主骗取工钱被判无期徒刑,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几次减刑之后今年才刚出狱。”   秦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面对警方的问询,肖丽却坚决否认自己杀人,一口咬定死者的儿子秦钟才是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   死者秦明,75岁,七年前因中风瘫痪在床,一年后儿媳离家出走,只留下年幼的女儿,儿子秦钟经营的饭店遭到竞争对手的恶意构陷,生意一落千丈。   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和女儿,秦钟关   掉了饭店,靠在夜市摆摊卖一些小物件维持生计,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为了给老人治病,秦钟耗尽了所有的积蓄,早已不堪重负。肖丽受雇成为秦家的钟点工后,多次看到秦钟对老人恶语相向,摔门而去。   老人因行动不便,大小便都需在床上进行,照顾老人就成了一个耐心的工作,但秦钟显然没有这样的耐心,肖丽注意到,老人的衣服、被褥长时间没有换洗过,上面满是污渍。   肖丽坚持秦钟对秦明有虐待行为。   案发当日,警方在秦钟的家中发现了一支注射器,针管内残留有毒药敌敌畏,针头上残留着秦明的皮肤残屑,推断嫌疑人就是用这支注射器给秦明注射了毒物。   然而,注射器上残留的指纹与肖丽并不相符。   周末的夜市总是很繁华,秦钟的小摊子前挤满了人,他忙着收钱递货,手脚麻利,却还是被顾客不停地催促。   “您稍等!”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素颜的姑娘,一头长发扎了个马尾,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和一条朴素的牛仔裤,面带微笑,干净利落地忙碌着。   是刘洁。这个摊位前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人们甚至给她娶了个“夜市西施”的绰号。   对于刘洁来给自己帮忙,秦钟更多的是尴尬和不解,他有意想让刘洁离开,可刘洁却自顾自地忙了起来,客人们更是压根不理他这个正牌的老板。   看起来,他才更   像是给刘洁打下手的那个人。   嘈杂的人群突然静了一下,接着被一股大力向两边推开,一个头上还扎着绷带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脸色阴沉地看着秦钟,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从他的身后走上来两个年轻人,两人的手里都握着钢管,二话不说就砸了下去。“你们干什么?”刘洁呵斥道。   “小娘们,这没你的事。”头绑绷带的男人低喝了一声,冲着秦钟冷哼了一下,“你不是很能吗?怎么躲在一个女人后边了?”   秦钟已然辨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几天前被他暴揍了一顿的那个小偷,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找到了他的头上。   秦钟暗暗握了握拳,伸手抓住了摊位上的一把匕首,刚要动手,一只柔嫩却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愕然侧头,就看到一身警服的静丫头正站在他身边,微微摇了摇头。   人群外,几名警察正迅速靠近。   一道寒光闪过,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静丫头的手铐拷在了秦钟的手上。   审讯室外的刘洁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她和秦钟都是这场冲突里的受害者,可秦钟却是被戴上手铐押回来的。被带到局里后,她更被安排到了别的房间,没人审问,甚至没人限制她的行动,可秦钟却被带进了审讯室,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   “同志!”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静丫头的身影刚刚出现在门边,刘洁就迎了   上去,“秦先生他……”   “他现在还不能走。”静丫头翻看着手里的笔录,头也不抬地说道。   “为什么?”刘洁满脸的不解。   “他涉嫌参与一宗凶杀案。”   这句话让刘洁呆立在了当场。   “具体的情况我不便告诉你。”静丫头合上笔录,看着刘洁,“我是来给你带个话的,秦先生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女儿秦双,秦双的母亲现在另有家庭,而且育有一子,他希望你能暂时……”   “我一定会照顾好秦双,可是,秦先生怎么会杀人呢?”刘洁急切地问道。   “无可奉告,关于案子的一切,我现在都不能告诉你什么。话我已经带到了,我还有工作,另外,如果在秦双这件事情上你有什么难处的话,也可以直说,我会想办法解决。”   刘洁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秦钟怎么就牵扯进了凶杀案里。   “一定是被我的威严霸气震慑到了。”静丫头躺在沙发上,把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小明哥我跟你说,我都做好连夜奋战的准备了,结果不到一个小时,这个秦钟就什么都招了,我们问什么他答什么,我们没问的,他自己就给补充上了,这辈子我就没见过这么配合的嫌疑人。”   “所以呢?”老罗揉着静丫头的小腿,谄媚地问,“这案子,有没有什么搞头啊?”“我的案子你也想搞?”静丫头白了老罗一眼,“要钱要命?”   “都要!”   老罗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   “鄙视你!”静丫头彪悍地竖起了一根中指,又看了看紧皱着眉头的我,“小明哥,你那什么表情?”   “右眼皮跳了一天了,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我撕下一条纸,贴在了眼皮上。“封建迷信!”静丫头撇了撇嘴,“你那是用眼过度了。”   “我倒是想不用眼过度,那也得你们家那口子肯干点正事啊。”我仰躺在椅子里,一脸无奈。   “他伺候好我就是正事了。”静丫头说的理所当然。   “代表漫天神佛鄙视你们俩。”我撇了撇嘴,“老天啊,来两个雷,劈死这两个家伙吧。”   “简头,有人找,到你办公室还是去会议室?”行政小王探了个脑袋进来,问我,又看了看沙发上的老罗和静丫头,“我还是安排去会议室吧。”   “嗯。”我应了一声,站起了身。   静丫头也站了起来,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人,却“啊”的一声,“怎么是她们?”   3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儿,女孩儿的眼里写满了不安,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储蓄罐,一只手紧抓着那个姑娘的手。   “你认识她们?”听静丫头那么说,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嗯。”静丫头点头,“小的是秦双,我那个案子当事人的女儿,大的那个叫刘洁,秦双的班主任,秦钟被捕之后,就是这个刘洁一直在照顾秦双。小明哥,”她侧头看着我,“她们来……”   “毫无疑问,是想让咱们给秦钟辩护呗。”老罗从静丫头的身后探出了脑袋,幸灾乐祸地说道,“吼吼,终于有机会在正面战场上击溃静丫头一回了,叫你嚣张!”   静丫头白了老罗一眼,再次将目光投向我,“小明哥,你会接吗?”   “那得看情况。”我整理了一下领带,手伸向了门把手。   “可这个案子是我主办的啊,小明哥你还不相信我吗?”静丫头不满地说道。   “你小明哥只相信他自己。”老罗嘿嘿一笑,“再说了,丫头,你就敢保证你不会犯错?”   静丫头怔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猛地一跺脚,“走着瞧,姑奶奶我能把你们这两坨烂泥扶上墙,就能再把你们拆下来。”   说着,她抢在我前面拉开门,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和刘洁擦身而过,却连个招呼都没打。   “完了,你捅马蜂窝了。”看着依旧嬉皮笑脸的   老罗,我颇有些无奈,明明每次都是被收拾的那个,可他却不吸取教训,总是主动挑衅。   这小子,不是有受虐倾向吧?   “叔叔,爸爸是好人,爸爸不会杀爷爷的。”律所的小会议室里,秦双不安地看着我们,低声说道。   面对她惊恐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杀人凶手也未必都是坏人。   “能保住命就行,这孩子……”刘洁看了一眼秦双,“这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听她这么说,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保住一个人的命和无罪辩护哪个难度更高显而易见。“你们同意了?”看到我的表情,刘洁也松了口气,“双儿,还不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秦双机灵地跳下了椅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别急着谢。”我连忙扶起秦双,“这案子我还不是特别了解,等我们深入调查一下,再告诉你们我们的决定行吗?”   秦双明亮的眸子黯淡了一下。   “还调查啥啊。”老罗瞪了我一眼,“老简,这案子你要是不接,我这辈子都瞧不起你。”我回瞪了老罗一眼,这小子的同情心又泛滥了。   “可是,叔叔……”秦双把储蓄罐递到了老罗的面前,微微缩着脖子,“我只有这点钱。”   “呵呵。”听着储蓄罐里硬币撞击的清脆响声,老罗干笑了一声,“你帮叔叔买块糖,就当是代理费了,好不好?”   “叔叔你真是个好人!”   秦双开心地笑了一下,抱住老罗,吧唧一下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幸好静丫头不在,要不然,老罗拐骗小loli这件事又要成为他被暴揍的理由了。   然而,老罗虽然力主接下了这个案子,真正干活的事却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而这个案子更是让我无从下手。跟静丫头混了这么久,对于她我们实在是太了解了,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绝对不会把这个案子移交检察院的。   “怕个鸟?”老罗斜了我一眼,一脚踩下了刹车,刺耳的刹车声刺激的我耳膜生疼,一股焦糊味更是透过车窗传进了我的鼻子,“你别忘了,咱们要做的只是保住秦钟的命,又不是让你把他弄出来。按静丫头那小妮子的说法,这个秦钟的认罪态度,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可惜了,咱们的牌子,可能就因为这个案子彻底砸了。”我叹气道。   “人命和牌子,哪个更重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老罗瞪着我,“你小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啊?”   “那得看对上的是谁。”我推开车门,“这回,咱们砸的可能不光是自己的牌子,还有那丫头的呢。”   “她要真在乎这事,早耍手段把咱们扔到这案子外边了,你还不知道她?”老罗笑了一下,“没准那丫头就是想让咱们来呢。要不然,刘洁和秦双上哪知道咱们去?”他脸色微变,“咱们好像让那丫头摆了一道啊。”   我怔   了一下,突然发现老罗说的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惜了,这案子,没钱赚啊。”老罗唉声叹气道,“老简,回头去找静要代理费,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谁欠的债谁还,别想拖我下水。”我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下了车。   “是我杀的人。”对于自己的罪行,就像静丫头说的,秦钟供认不讳,“我把敌敌畏放进注射器,然后给老头子注射进去。”   “为什么要杀人?”我皱眉。   “七年了,他瘫在床上七年,不能动,家里还离不了人,我什么也做不了,不管是他还是我,这种生活都是折磨,他死了,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秦钟靠在椅子里,嘴角带着淡淡笑意,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无比的轻松,丝毫没有负罪感。   “这样不行。”老罗摇了摇头,“你必须有悔罪的表现,认罪要诚恳,悔罪要真诚,要让法官意识到你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   “我……”秦钟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情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毛?法官见到你这样你就死定了你知不知道?”老罗瞪着秦钟,“你不是就想死吧?”   “不是,不是。”秦钟连连摇头,有些沮丧地看着我们,“可是老头子走了,我真没啥悲伤的感觉啊,就是觉得很轻松,如释重负,再也不会被拖累了,以后终于能   带着双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你要是死了,你觉得你女儿会开心吗?她会过上好日子吗?”我看着秦钟,说,“你这是故意杀人,这样的态度,会让法官认为性质恶劣,会判你死刑的。”   “这……”秦钟怔了一下,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里,“我该怎么做?”   “如实交代你的罪行,诚恳地悔罪。”我翻了翻卷宗,“警方目前还有两件事没有核实清楚,第一,敌敌畏从何而来,你的交代含糊不清,警方无法核实;第二,剩余的敌敌畏你怎么处理的?警方也没能查明。”   “一般来说,我们会在这两点上做文章给你做无罪辩护,但现在不行。”老罗插话道:“你已经交代了其它的罪行,和证据吻合,这也就意味着你现在隐瞒的这两点可能是在包庇他人,或者干扰警方办案,你这么做,只会加重自己的罪行。”   秦钟的脸上浮现出了纠结的神色。   “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站起了身,“想想秦双,想想如果你不在了,你的女儿怎么办?刘洁一个没出嫁的姑娘,不可能永远帮你照顾女儿。而且我听说,你前妻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恐怕,她也不太可能接受秦双吧,否则,当年也不会把她丢给你。”   说着,我拖着老罗离开了看守所。   “秦钟并不是秦明的亲生儿子。”   我刚打开车门,一个声音就从车里传了出来,   吓得我和老罗同时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静丫头正坐在后排,膝盖上放着厚厚的一摞卷宗,埋头翻看着。   “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老罗瞪起了眼睛。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个规矩还用我再说一遍吗?”静丫头抬起头,一脸无邪地看着老罗,一股杀气却在弥漫着,老罗再多说一句,恐怕就要横尸当场。   老罗张了张嘴,最后明智地“哼”了一声,没有还嘴。   “你刚刚说那话什么意思?”我系好安全带,回头问。   “要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就得弄清楚他的生活经历,为什么会养成现在这种性格。”静丫头微微一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接这个案子绝对能排在愚蠢决策排行榜的前十名。”   “秦明退休前是中学老师,一辈子单身,无儿无女。秦钟曾是他的学生,因为一场意外,父母双亡,秦明就收养了他。”不等我们反驳,静丫头就自顾自地说道,“说是收养好像也不太合适,两人并没有办理合法的收养手续,只是生活在一起,以父子相称。”   “秦明用自己的收入把秦钟养大成人,还帮他娶了媳妇。秦钟也说过会给老人养老送终。不过,一切都从秦明中风,瘫痪在床开始发生了转变,秦明的脾气变得特别古怪,动辄张嘴骂人,稍有不如意就寻死觅活。前边路口右转。”她突然指挥到。   “   你不回厅里?”老罗问。   “带你们去个地方,让你们彻底死心。”静丫头冷笑了一声,“秦钟的老婆最先受不了,一年后就跟人跑了。秦钟分身乏术,慢慢生意也没了,家道中落,结果秦明就更不满意了,天天数落秦钟没出息。”   “这倒是个动机,说明秦明有过错在先。”我点了点头。   “听我说完啊。”静丫头白了我一眼,“我们走访过秦钟的邻居和朋友,用他们的说法,秦钟是个大大的孝子,逢人便讲自己为了给秦明治病花光了积蓄,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但是,他归案后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吧?你们觉得他是孝子?孝子会庆幸自己的老爸死了?”   “你到底想说啥?”老罗不解。   “没有任何一个孝子会把这种事挂在嘴边。”静丫头道:“他对人那么说,无非是想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靠在座位里,“你是想告诉我们,这个人虚伪,两面三刀,内心狠毒,即便他认罪,悔罪,也不过是他要博得人们的同情,保住自己一条命,根本不是发自真心的忏悔。”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静丫头点头。   “静,你觉得,我对我爸爸怎么样?”我猛地回头,看着静丫头,问。   “没的说啊,你做的那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尽管不解,静丫头还是应道,“你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手段,请了最好的医生,   用最好的药,耗尽最后的积蓄,甚至不惜举债,不眠不休地在医院里陪护。我觉得,要是当初科技够发达,你连给他换心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叔叔只是没那个享福的命。”   “我做的这些,和秦钟做的有什么区别吗?”   “不一样啊。”静丫头摇头,“他是人前一面,人后一面。”   “没什么不一样。”我摇了摇头,“别不信,我父亲走的那一刻,我没有悲伤,只有轻松和如释重负。”   “我觉得……”静丫头沉吟了一下,“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叔叔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无论对你还是对他,都是一种解脱。这和秦钟不一样,他是杀人,而你……”   “我恨不得他死。每天站在病床前,看着他,我都在祈祷,下一刻他就没了心跳,没了呼吸,彻底成了一个死人。如果他继续折磨我下去,你们看到的我,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我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明哥,那不一样的。”静丫头摇了摇头,究竟怎么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所以,我理解秦钟的感受。”   “你理解个屁。”老罗瞪了我一眼,“你一直在救叔叔,秦钟却是在杀人。我突然不想留他的命了。”   “你又怎么知道,秦明不比秦钟更希望自己死呢?”我看着老罗,“病痛是在他的身上,每天经历生不如死折磨的人是他,也许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   早点死。”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秦钟一直不肯交代敌敌畏的来源和残留部分的处理,其实是在包庇秦明,他是在协助秦明自杀?”静丫头皱了皱眉,“小明哥,你应该知道,安乐死在我国是非法的,协助他人自杀在法律上以故意杀人罪论处。所以,案件的本质并没有什么变化。”   “停车。就是这。”她喊了一句,看着我,“小明哥,也许你的猜想是对的,但是,这无法改变秦钟杀人的事实。”   4   “你家里养猫?”我蹲在客厅一角的猫窝前,侧头问正给我们烧水的秦双。刘洁并不在,她要晚一点才能来到这里,来陪这个可怜的孩子。   秦双只有八岁,但母亲过早的离开,和父亲、瘫痪在床的爷爷相依为命让她学会了同龄人无法掌握的生活技能。   烧水,做饭,甚至炒菜,尽管她的身体还没有灶台高,要用两只手才能颤颤巍巍地端起炒勺。   “给我吧,去跟叔叔们说说话。”静丫头接过了水壶,把秦双推进了客厅。   “是爷爷养的猫。”秦双坐在沙发里,局促地说道,“叫花花,爸爸说,花花比我还大呢,让我叫花花姐姐。”   “猫呢?”我随口问道。   “爸爸说,它去找爷爷了。”秦双的眸子黯淡了一下,“爸爸不告诉我爷爷去哪了,其实我都知道,爷爷死了,花花也死了。”   看着一脸怅然的秦双,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双儿,我能问你点事吗?”静丫头回到客厅,在秦双的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你爷爷平时不打针,对吗?”   “是啊。”秦双用力点了点头,“爷爷说怕疼,不打针,都是吃药的。”   “那那个注射器是从哪来的?”   “那是给花花喂食用的啊。”秦双答道,“花花岁数太大了,爸爸说,按我们人类的年龄算,花花都一百多岁了,牙齿早就掉光了,所以只能用注射器喂流食。我和爸爸每天轮流给   它喂食。花花可乖了呢,每天都自己过来要吃的。”   “花花是什么时候死的?”我皱了皱眉。   “就是爷爷死的那天。”秦双嘟了嘟嘴,眼圈有些泛红,“花花死了,爸爸抱着花花去看爷爷,才看到爷爷也死了。阿姨……”秦双突然看着静丫头,“爸爸能洗到脚吗?”   “嗯?”静丫头愣了一下。   “爸爸说,每天烫烫脚,对身体好,他每天晚上都要给爷爷烫脚的。老师说,爸爸那里什么都有,不用我担心,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怕我担心。”秦双叹了口气,那副表情和她的年龄如此不相称。   “当然能啊,爸爸那里生活可好了呢。”静丫头笑了一下,“每天什么都不用做,有人给做吃的,还能每天洗热水澡,泡脚……”   “阿姨你骗人!”秦双撇了撇嘴,“我都在电视上看到过,监狱里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   静丫头扯了扯嘴角,尴尬地笑了一下,“能告诉我花花死的时候什么样吗?”   秦双看着静丫头,没有说话,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和我们建立起来的信任、好感,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告诉阿姨好不好?”老罗凑上前,“阿姨说不定能帮上你爸爸呢?”   秦双努了努嘴,依旧没有说话。静丫头顺着她指示的方向,在秦明的房门前蹲下了身,仔细地观察着地面,“我记得我那天来的时候,这地方有一摊白沫,是花花吐的?”   秦双点了点头。   静丫头皱眉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张试纸,在那块地板上用力蹭了蹭,小心地收好,“小明哥,我要回去了,你们呢?”   “我们还有事,你自己打车回去。”没等我说话,老罗就抢先说道。   难得地,静丫头没有发火,只是若有所思地走出了秦钟的家。   “这丫头发现什么了?”老罗看着我,神情里充满了疑惑。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我摊了摊手,“可我倒是觉得,秦钟可能真的不是凶手。”   “这么说,你有发现了?”老罗笑道。   “不能说是发现吧。”我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一句话,伊索克拉底说过,你希望子女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你的父母。双儿这么爱她的爸爸,我相信,这和秦钟的言传身教分不开。”   “也许你说的对。”老罗点头,却又摇头,“可是你别忘了,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高额的治疗费用,让人恐惧窒息的生活压力,都可能让秦钟的心理产生变化。”   “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对秦明的死,秦钟可能会感到庆幸,轻松,但是杀人,我总觉得有点奇怪。”我微微摇头,看了一眼表,“走吧,你还想留下蹭饭?”   “不是我想留下蹭饭,是这小丫头要跟着我们去蹭饭。”老罗翻了个白眼,“双儿,跟叔叔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隔日一早,我还没起床,就被一阵震天响   的敲门声吵了起来。打开门就见静丫头一身警服站在门前。   “丫头,你这是要干嘛?”我揉着眼睛问了一句。   “鬼知道又抽什么风。”下方传来了一个含糊的声音,还带着一连串的哈欠,我这才注意到,老罗正蹲在门前,微闭着眼睛,怀里抱着一沓卷宗。   “别说我不照顾你们俩,案子移交前,我再允许你们俩会见一次秦钟,带着这个。”静丫头转身从老罗怀里的档案中抽出一本塞给了我。   “这什么玩意?”我随手翻开了档案,眼前却是一亮,抬头就看到静丫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赶紧换身衣服,这还有其它的卷宗,路上抓紧看。”静丫头催促道。我“嗯”了一声,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等什么呢?再不抓紧时间,可就晚了。”静丫头推了我一把。   “静,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问。   “当然知道。”静丫头耸了耸肩,“所以我要补偿啊。”她摇晃着手指,套在上面的车钥匙转着圈,发出刷刷的声音,“小骡子归我了。”   她说的无比轻松。   “这个不算,他本来就是你的。”我笑了一下。   “哎,我说你们俩,做交易别把我当筹码行吗?”老罗一脸的不悦。   自然,他的意见一向是被我们无视的。   “秦钟,在你的案子移交检察院之前,这是我和罗律师最后一次来见你。这位张静警官,你已经很熟悉   了。”看守所的会见室,我坐在秦钟的对面,冷眼看着他,说道。   秦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我们这次来……”老罗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是想问问你,你对警方的供述,还有需要补充或者更改的地方吗?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秦钟张了张嘴,最后却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们从头再梳理一遍,看看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我翻开了卷宗,看着秦钟,问,“你真的杀害了你的养父秦明吗?”   “是。”   “你用什么方式杀害了他?”   “把敌敌畏放进注射器,然后给他注射进去。”   “注射器你是怎么得到的?”   “从小诊所买的。”   “为什么买注射器?”   “杀人。”   “别编瞎话了。”老罗把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灭,“你闺女告诉我们,你买这个注射器是为了给猫喂食。”   “那是想让她安心,我总不能跟她直说是为了杀人吧?”秦钟笑了一下。   “那好,你啥时候买的注射器?”   “大概一年前。”   “也就是说,你从一年前就已经准备杀人了?”老罗似笑非笑地看着秦钟,“为啥拖了那么久才动手?”   “……”   “你不想说?那我们来继续下一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获得了敌敌畏?残余的敌敌畏你怎么处理了?”眼看老罗撸起了袖子就要动手,我连忙问道。   “去乡下买的,没用完的扔到护城河里了。”   “难怪我们找   不到。”静丫头恍然大悟,却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我们去了你说的那个乡下,没有你说的那个店,那地方也没人记得卖给你过敌敌畏。”   “过去那么久了,大概我记错了吧。”秦钟动了动,让自己坐的舒服一些。   “我不介意认可你的话,但是法官恐怕不会认可。”静丫头微微一笑,示意我可以继续了。   “下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间给秦明注射的敌敌畏,注射的剂量有多大?”我问。   “满满一管,具体多少,不知道。”秦钟摇了摇头,“注射的时间,就是中午吧,中午的时候他又骂了我,我气急,就动手了。”   “你离家的时间是中午12点多,这一点没什么问题,有人证。”我看着卷宗,点了点头,“你是什么时间发现秦明死亡的?”   “七点多,快八点了吧。”   “嗯,和尸检的结论能匹配的上。”我再一次点头,“你回到家是在什么时间?”   “七点左右,回家我先给猫喂了食,然后才发现,老头子死了。”   “秦先生,你好像并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啊。”老罗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冷笑着看着秦钟。   “我不是都交代了吗?”秦钟茫然地看着我们。   “你真的都交代了吗?”老罗嗤笑了一声,又抽出一支烟,点燃,“谁也别把谁当傻子好吧?连我都看出这里边有问题了,你觉得他们俩没看出来?”   “我不明白   。”秦钟摇头。   “你很明白!”老罗单手支在桌子上,手指着秦钟,一字一顿地说道,“一管敌敌畏,至少二十毫升,那是个什么概念?0.5毫升敌敌畏进入血液,半小时这人基本就没救了,可是尸检却证实秦明死亡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多,你老爹得是什么样的奇人,二十毫升敌敌畏进入血液过了六个小时才死?”   “那我怎么知道?”秦钟笑了一下,“没准他就是体质特异呢?”   “你女儿秦双回到家的时间是不到一点,你请的保姆肖丽到你家的时间是四点,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发现秦明有中毒的迹象。大约六点左右,肖丽离开你家,随后你女儿发现秦明出现头晕、恶心、呕吐的中毒迹象。我完全有理由怀疑,秦明中毒也是在六点钟前后,那段时间你根本没在家。”我微微一笑,“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指纹,你怎么解释?”秦钟看着我,也笑了一下。   “我猜,应该是这样的吧。”我想了一下,“真正的凶手在你到家之前给秦明注射了敌敌畏,擦拭了指纹,但是并没有清理注射器。你回家之后用注射器给猫喂食,留下了指纹,残留的敌敌畏同样杀死了那只猫。”   “有时间,也有机会投毒的,是肖丽。”我笃定地说道,“肖丽有过这样的前科,但是因为对你不利的证据太多,所以我们反而忽略了她,没有调查过残   留的敌敌畏是不是在她的身上。我只是不明白——”我盯着秦钟的眼睛,“你和肖丽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她顶罪?”   “小子,你这么不配合,让我们很难做啊。”老罗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说道。   秦钟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莫名地松了口气,“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的女儿。”   “什么意思?”静丫头皱眉问道。   秦钟却不再说话。   “张警官问你话呢。”老罗不耐烦地催促道。   秦钟却笑而不答,老罗刚要起身,审讯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名年轻的警察探进脑袋,冲静丫头点了点头。   “不说也没关系。”见状,静丫头站起了身,“肖丽已经归案,事情很快就会清楚了。”   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我弄错了什么,这个错误直指秦钟想要隐瞒的事情。   5   我和老罗并不是肖丽的辩护律师,从法律层面来讲,我们并没有参与审讯肖丽的权利,就是静丫头也没有办法给我们这个特权,不过,她却安排我们守在了监视器前,透过监视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肖丽坐在椅子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静丫头就坐在她的对面,把玩着手上的笔,似笑非笑地看着肖丽,同样一语不发。   “他们俩在干吗?”老罗在监视器前坐了五分钟,终于耐不住性子,伸手拍了拍监视器,“这玩意不会坏了吧?”   话音刚落,审讯室里终于有了动静,一名年轻的警察走进审讯室,交给静丫头几张纸,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静丫头点了点头,笑意更浓了。   她俯下身,从脚边拿起了一个装在物证袋里的女士皮包,“这个是你的吧?”肖丽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那么这个呢?从你的包里搜出来的。”静丫头又拿出一个小瓶子,我凑近了一些才注意到,那是半瓶敌敌畏。   看着这个瓶子,肖丽的神情有些复杂,她先是摇了摇头,见静丫头的脸色有些发寒,便又点了点头。   静丫头长出了一口气,“你承认了就好。”她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张纸,“这是从店里的监控视频截的图,这个可以证明你买了这瓶敌敌畏。这个是鉴定报告,可以证明这瓶敌敌畏和害死秦明的敌敌畏是同一种。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我没杀人。”让我们意外的是,面对这些确凿的证据,肖丽却矢口否认自己是凶手。   “那这些你怎么解释?”静丫头有些生气地问道。   肖丽不再说话,只是垂下了头,似乎准备顽抗到底。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静丫头微微一笑,“凶器上留下的是秦钟的指纹,秦钟承认自己杀害了秦明。但事实是,他没有作案时间,而给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恰恰是我们警方。你可以不说,我有的是时间,不在乎陪你耗下去。”   “这傻妞!”听到静丫头这么说,老罗嗤笑了一声,“肖丽那娘们坐了十几年大牢,还怕她这套?”   “顺便提醒你一下,检察院在审查你的案子的时候,你的口供并不重要,他们根本不认可,只看证据。所以我提审你,就是走个过场,你说了,是坦白从宽,你不说,是抗拒从严,孰轻孰重,你自己想吧。”说完这句话,静丫头就掏出手机,自顾自地摆弄了起来,把肖丽凉到了一边,“哦,对了,你有前科,法庭审理的时候会充分考虑到这一点的,上次是无期吧?这回怎么也能判你个死刑立即执行。”   肖丽颤栗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审讯室里一片平静,沉闷压抑的气氛足足过了有半个小时,老罗抽掉了半包烟,终于坐不住了,“走吧,今天没戏了。”   “等等。”我一把拉住了老罗,监视器里,坐在椅子上的肖丽   不安地动了动。   “你听说过临终关怀吗?”肖丽抬起头,轻声问道。   静丫头抬起头,皱了皱眉,“和临终关怀有什么关系?”   “给我杯水!”肖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请求道。   静丫头示意身边的警察给肖丽倒了杯水,肖丽一口喝了下去,这才缓缓说道,“是秦老爷子自己想死,从我到他家第一天,他就跟我说,活着太没意思了,还拖累了儿子。”   “他要是没瘫痪在床,秦老板现在肯定是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媳妇也不会跟别人跑了。可是就因为他这个病,秦老板得放下一切在家里照顾他,他觉得对不起秦老板。”肖丽顿了一下,“其实我觉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   “我伺候过很多瘫痪在床的老人,儿女们觉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延续老人的生命就是孝道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肖丽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们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也不能干,就连吃喝拉撒这种事,都得靠别人帮助,他们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不是一无所知的孩子。他们就像被囚禁起来一样——囚徒也比他们自由的多,至少,他们能自己活动。可这些老人,他们真的是生不如死。”   “所以,你给他买了农药,帮助他完成了一死了之的心愿。”静丫头点头,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你所谓   的临终关怀?你知不知道协助他人自杀是以故意杀人罪定罪的?”   “我知道。”肖丽点头,“所以我没有杀人,我是买了敌敌畏,但是我没给他,我反悔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承认?”静丫头旁边忙着做笔录的警察啪的一下把笔摔在了桌子上,怒目瞪着肖丽,“我看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真的没有杀人!”肖丽无奈地说道。   监视器前的我却皱起了眉,“不是你,会是谁呢?”   “听她胡扯,证据确凿了,不是她还能是谁?”老罗笑了一下,拍了拍手,“行了,这案子完事了,得亏没用咱们出什么大力,要不然,这案子可真赔死了。”   “不对!”我缓缓摇了摇头,猛然想起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匆忙拿过卷宗,翻开到记录着秦钟当天行动轨迹的那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下子瘫在了椅子里。   “老简,你咋地了?你可别吓我!”老罗惊恐地看着我。   我摆了摆手,“我没事,去把静叫过来,我觉得,咱们都搞错了。”   “哎。”大概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老罗二话没说就走了出去。   五分钟后,静丫头一脸不情愿地走进了监控室,“小明哥,你咋了?眼瞅着我那边就要有突破了。”   “静,我们,可能弄错了。”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弄错了?啥意思?”静丫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把   卷宗推到了静丫头的面前,“你仔细看看秦钟当天的行动轨迹。”   静丫头狐疑地看着我,尽管都快能背下来卷宗里的内容了,还是依言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这才看着我,“没问题啊,这些我们都核实过了啊。”   “秦双那句话,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我问。   “秦双?哪句?”静丫头犹疑地翻看着卷宗。   “秦双说,秦钟回到家,猫突然死了,秦钟抱着猫去找秦明的时候,发现秦明也死了。”我耐心地说道。   “这没毛病啊。”老罗一脸茫然。   “有。”我笃定地说道,“秦钟回家就发现秦明死了,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喂猫。”   静丫头“啊”的一声,“我明白了,秦钟没有时间下毒,喂猫的也不是他,那就只能是秦双,可注射器上却只有秦钟的指纹,他要隐瞒的根本就不是肖丽下毒这事,而是……”   “没错。”我点了点头,“他要隐瞒包庇的人,是秦双。所以,他才那么担心秦双。”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毒药来源和去处都和肖丽有关,肖丽又有过前科,不是她还能是谁?”老罗摊了摊手。   “但是,却多了一个变数,下毒的人也有可能是秦双,而且——”我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说出那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有很大可能就是她,秦钟不会连这种事情都没搞明白,就去包庇她。”   “秦双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静丫头却是   一脸的狐疑,随手翻看着一张鉴定报告,却轻咦了一声,“这上面说,敌敌畏瓶子上有一组不明指纹。”   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老罗一把抓起了车钥匙,“走,咱们现在就去找秦双问问。”   “爸爸不让说。”小姑娘依偎在班主任刘洁的身边,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写满了忐忑。   “爷爷是不是跟你说,肖阿姨的包里有一瓶药,吃了那个,他会特别舒服,让你给拿过来?他不方便动,所以你就给放进了注射器,给爷爷打了进去?”静丫头微笑着问道。秦双惊讶地看着静丫头,“阿姨你是不是偷看了?”   小姑娘一脸的天真无邪,可一个残酷的事实却摆到了我们的眼前,真正的凶手就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爷爷是个大骗子。”秦双嘟起了嘴,一脸不开心,“爷爷吃完药,可痛苦了,一点都不舒服。肖阿姨的肯定是假药。”   刘洁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又看了看我们,“秦双还是未成年,况且,在这件事上……”   “我知道。”静丫头抬手阻止了刘洁,“我现在有点乱,你容我回去想想这件事怎么办吧。”说着,她站起了身。   秦双咬着嘴唇,鼓足了勇气,才抬起了头,“阿姨,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快了。”老罗在秦双的身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强颜欢笑道,“爸爸就快回家了。”   最终的凶手竟然是一个   未成年的孩子,一个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怀疑过的人,这是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局。   秦双在懵懂无知中做下这个案子的时候仅有八岁,按我国《刑法》规定,未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无需承担刑事责任,警方最终对秦双不予追究。   秦双的父亲秦钟,在明知凶手是自己女儿的情况下,篡改证据,严重干扰了警方的正常办案,鉴于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警方最终对其以批评教育为主。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了。   一年后,秦钟和秦双的班主任刘洁喜结连理,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也许这个案子里唯一值得我们高兴的事了。   “还真是一桩悲剧,就算最后秦钟抱得美人归,给了秦双一个完整的家庭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听完了故事,盘腿坐在隔壁病床上的林菲吁了口气,“那个秦明,太自以为是了,要不是他作死,哪会有后边那些无穷无尽的麻烦啊。”   她抓过水杯喝了一口水,“要我说啊,你们这群人,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孩子根本不在乎老人怎么样,只要还活着,孩子就有了依靠,无论做什么,无论生活有多艰辛,他们都能坚持下去,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靠山。可是人这么一死,那就不一样了,这心里总空落落的,做什么事都没底。”   “是吗?”我笑了一下,随口问道。   是我什么都不懂吗?   林菲啊,你并不   知道,对于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来说,活着,是一种怎样难以承受的痛苦,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难以承受的磨难。 第003章 窗边咸肉   有学问而无道德,如一恶汉;有道德而无学问,如一鄙夫。   ——罗斯福   1   “有那么疼吗?”看着我呲牙咧嘴地按着臂弯,林菲撇了撇嘴,突然笑了一下,柔声道:“简大哥,乖,待会儿给你糖吃好不好?”   我白了林菲一眼,“你哄孩子呢?”说完,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只是被抽走一管血而已,当然不至于让我疼到无法忍受,然而,只有疼痛才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一点微小的痛觉我都要尽可能放大,借以寻找存在的感觉。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张俊朗的脸探了进来,看到我们,他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一闪身进了病房,怀里抱着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   “简,感觉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箱放到柜子上,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问道。“还不错。”我活动了一下手臂,微微一笑,“不可能更糟了。”   金发蓝眸的男人怔了一下,显然他不是特别能理解我的冷幽默,“简,你放心,实验室那边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相信我,你肯定能坚持到那一天。”   “又有突破了?那到底是哪一天能给我用?不是我死那天吧?”我调笑道。   “我记得一周前还是两周前,你好像也说过,你们那个药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真不知道你们要取得多少突破性的进展才能成功。”林菲撅了噘嘴,“简大哥,你问问威廉   大夫,是不是他们对‘突破’这个词的定义和我们不太一样?”   威廉狐疑地看着我,听完了我的翻译后,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简,我想让你帮我看一样东西。”   不等我回答,他就拆开了纸箱,护宝一样轻手轻脚地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充满了历史韵味的坛子,“这是我哥哥去中国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他说这是你们西周时期的陶罐,很值钱。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接过那个陶罐,有模有样地打量了一下,严肃地问道,“这个你哥哥花了多少钱?在什么地方买的?”   “好像是叫潘家园?”威廉回忆了一下,“我记不太清了,价钱嘛,这个数。”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200?”我点了点头,“这个做工还是值这个价的。”   “不不不。”威廉摇了摇头,“是2000,欧元。”   噗的一声,正喝水的林菲忍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虽然听不太懂我和威廉的对话,但多多少少她也猜出来了一些,当下也不说话,径直抢过了陶罐,把一壶清水灌了进去,又把陶罐递给了威廉。   威廉紧张地看着林菲的举动,看到林菲又把陶罐还给了他,这才长出了口气,接过来仔细地检查着。   “弄不坏的,别那么紧张。”林菲挑了挑眼睛,一脸的鄙夷,“你拿到灯下面去看。”   我把林菲的话翻译给威廉,威廉一脸的不解,却   还是依言走到了灯光下,一下子愣住了。   灯光经过了水的折射,将陶罐内壁上的一行字清晰地投射了出来,“MADE IN CHINA 2016.03.04”。   “这绝对不是西周的,是上周的。No Western Zhou,last week,do you know?”林菲用蹩脚的英语严肃地说道。   威廉沮丧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也是个好东西。”林菲想了想,“我乡下的姥姥腌咸菜都是用这种陶罐,威廉,我可以教你怎么做中国的咸菜,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话,差不多三五年,也能把花掉的钱赚回来了。”   经我翻译之后,威廉连连摆手,自嘲道:“恐怕没等我拿出去卖,就被家里那些馋嘴的家伙偷吃光了。算了,这个,怎么说也是我哥哥的一片心意,不管是西周还是上周的,就当做工艺品摆在家里好了。”   他收好陶罐,再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甚至略带着点粗暴地抱起了纸箱,“简,你要好好休息,一定要相信我们。”   “我会的。”我微微一笑,看着威廉走出了病房。   陶罐里面一定要是咸菜吗?这可不一定,还有可能是咸肉,人肉。   那是2007年的冬天,一个不太寻常的冬季。   相对而言,冬天是命案的低发期,但是那一年的冬天不知是怎么了,命案却接二连三地发生,就连静丫头都要不时外出   支援,每次相见,她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1月中旬的一天,我和老罗刚和客户吃过饭,走出饭店,手里就被人塞了一张传单,是一张寻人启事。   孟灵,21岁,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嘴角一颗美人痣为她平添了一缕别样的风情。   寒假之前,孟灵和家里通了电话,告知了自己回家的时间,但到了日子,她却并没有出现,家人也和她失去了联系。   迄今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   “这女孩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喝多了酒的老罗大着舌头对着照片品头论足,“你看啊,她这个面相,用老祖宗的话来说,那就是眼如秋水,色似桃花,半笑含情。依我看,她不是失踪,而是去见网友了。现在这群孩子,胆子都大着呢,哪像我们那时候,牵牵手都脸红的不行。”   “哟,你啥时候学会这个了?”我冷笑了一声,对老罗的观点嗤之以鼻。   “你不断进步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啊。”老罗嘿嘿一笑,“这《易经》里面就说了,女子若眉如新月、眼光如水、面色红艳,眼小而鼻尖口尖,此女定非安分之人。”   “你就没算算今天出门是不是要遇到什么大事?”   随着我的话音,一辆警方的勘察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静丫头从里面探出了头,“小明哥,小骡子,你们这是去哪?”   “回……回家。”老罗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   车钥匙,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喷了静丫头一脸。   静丫头抬起手,厌恶地扇了扇,“没少喝啊。就你这德行,还想开车走啊?”她一把抢过了车钥匙,冷冷地道:“上车。”   “这不太好吧,别耽误你工作。”我连忙说道,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老罗已经麻利地钻进了车里。   “这感情好,难得静丫头大发善心一回。”在位子上坐下来的老罗嬉皮笑脸地嘟囔了一句。   “这小子。”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上了车,却皱了皱眉,勘察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像是咸肉,“你这干啥去了?怎么车里这么大味?”我问。   “刚出个现场,碎尸。”静丫头翻出了一个口罩丢给我。   “碎尸啊,这回有你们忙的了。”老罗含糊不清的声音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让你失望了,这案子已经破了。”静丫头笑了一下。   “这么快?”我愣了一下。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出马了?”静丫头一脸自得,“尸块就是在凶手家里发现的。”   猛然间,我却变了脸色,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想明白了?”静丫头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没错,那些尸块就在你们屁股底下呢。”   我一下子弹了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彻底喝大了的老罗这时候却像变了个人,他突然低下了头,嘟囔道:“碎尸啊,老简啊,咱还没碰着过这样的   案子呢吧?我看看碎尸是啥样的。”   他伸手从车座下拉出来一个陶罐,那股咸肉的味道就是从这个陶罐里散发出来的。眼看着他就要打开封盖,我连忙一把抢了过来,塞回到了座位底下,让司机靠边停了车,拖着老罗跳下了车。   “你干啥啊?”老罗挣扎了一下,“我还没看过碎尸呢。让我看看。”   下一刻,他却靠在了我身上,发出了如雷的鼾声,我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勘察车慢慢加速,渐渐驶离了我们的视线,风里,静丫头那银铃一般却饱含着幸灾乐祸的笑声却久久不肯散去。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罗刚进办公室,一股浓郁的香菜味便扑面而来。   老罗下意识地扇了扇鼻子,“你们这是准备吃香菜火锅啊,弄这么多香菜?”   没人理他,而我也没有看到办公室里存放着香菜,狐疑地推开了小办公室的门,香菜味更浓郁了,味道的源头就是坐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沓照片的静丫头。   “你洗香菜浴去了,弄这么大味?”老罗站在门边,瞪着静丫头。   “你当我愿意啊?”静丫头白了老罗一眼,“香菜是掩盖尸臭最有效的办法之一。过来,给你看看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一沓照片,脸上的笑容让我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你们俩先忙,我还有点事。”说着,我转身就要走,却被一股大力按住了肩膀。   “看完再走。”静丫   头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我身后,将我硬生生地按在了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老罗已经走到了沙发边,伸出去的手碰到了倒扣着的照片边缘,一股不祥的预感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可静丫头威胁的目光却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啥玩意啊。”老罗一脸狐疑地抓过了照片,翻了过来,一瞬间,他的脸色就苍白无比,浑身颤抖,刷的一下,照片被他用力扔了出去,可那张轻飘飘的照片却转了一圈,向着他飘了回来。   老罗噌地一下跳上了沙发,躲瘟神一样躲着那张照片。   “你怕什么呀?昨天你不是还想看实物来着?”静丫头咯咯地笑出了声,“实物实在拿不出来,你就凑合凑合看看照片得了。”   “谁想看这玩意啊?我脑袋又没有包!”老罗蜷缩在沙发一角,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静丫头强忍着笑,“自己干过的事都不承认。小明哥,你说,昨天是不是他想看来着?”   “老简,你可不能坑兄弟啊。”老罗吼道。   “我是很欣赏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的。”静丫头活动着手腕,微笑地看着我。   “嗯,是啊,我也很欣赏这种人。”我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两肋插刀,人,一定要明事理,分是非。男人,就要一口唾沫一个钉,做过就是做过,绝不否认。”   “老简!”老罗哀嚎   了一声。   静丫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小骡子,你今天不用干别的,就把这些照片都看了就行,至于小明哥嘛,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我叫了一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直奔门口而去,可我的动作怎么可能快得过静丫头呢?   “抓紧时间吧。”静丫头靠在门边,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   咬了咬牙,老罗极不情愿地抓过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已经开了封的坛子,坛子里,一块发白的肉赫然在目,那粒硕大的乳头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女人的乳房。   咸肉的味道仿佛透过照片在空气里弥散,我只感到胃部传来一阵阵的绞痛,有什么东西就要喷涌而出,走的还是上边的入口。   老罗更是不济,骨碌一下翻下了沙发,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吐了起来。   我抬手捂住了嘴,起身要走,静丫头却已经先我一步闪身出了小办公室,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她从外面反锁了。   “静丫头,我跟你没完!”一个小时后,静丫头才又回到办公室,老罗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就怕你跟我有完呢。”静丫头笑道。   “你……”我不停地灌着矿泉水,却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手指着静丫头,努力想把后半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别急别急,慢慢说,我等着。”静丫头右手虚握成   拳,用力在我的后背上捣了两下。“你到底想干嘛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   “你们别这副样子啊,开个玩笑嘛。”静丫头撅起了嘴,“怎么说,这案子也是我破案最快的一个啊,你们就不想听听到底咋回事?”   想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极为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静丫头兴奋地拍了拍手,清了清喉咙,“那我们就开始了啊。”   2   这个案子的起因是一桩民事纠纷。   袁家村是S市一个较为偏僻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住的还都是平房,有自己的小院子。年逾60的老汉赵建国就住在袁家村村口最外面的那家,隔壁是一条省道,每天有四趟大巴在这里停靠,接送这个村子外出归来的人,让这个村子没有被飞速发展的社会抛下。   尤为难得的是,村子里就高高地竖立着两座移动和联通的信号发射塔,淳朴的村民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说信号辐射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健康,强烈要求拆除。   很多时候,这些看起来没什么学问的村民要比那些莫名地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城里人聪明得多了。   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孙子赵刚在外上大学,这个寒假并没有回家,整整一年,赵建国就一个人在家生活,逍遥自在。   大概一周前,赵建国的家里开始隐隐约约地传出一股腐臭的味道,对这样一个孤身一人,邋里邋遢的老汉,大家开始只是以为他太过疏于清理自家的院子,也曾规劝过,可老头对此却无动于衷。   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终于引来了邻居的不满,数次上门,赵建国均表示他们是无理取闹,家里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个味道。   一怒之下,邻居报了警。   警察一到现场,差点被那股味道熏吐。寻迹而上,终于发现,这股味道来源于赵建国家的窗台边。   “你这里边埋啥了?”   出警的警察问。   “啥都没有。”赵建国矢口否认。   警察找来了工具,刨开了地面,十几个陶罐赫然在目,那股味道也更加浓郁了。   “这里边是啥?”警察又问。   “咸肉。”这一回,赵建国倒是老老实实地答道。   但警察却起了疑心,他们打开了一个罐子,惊讶地发现,那的确是一大块肉。可此前,赵建国却否认在这里埋了东西,警察留了个心眼,挨个打开了罐子。   人肉和猪肉原本极为相似,有时候,警方也会拿猪肉代替人肉做一些实验,警察提起的心刚刚放下一点,最后一个罐子里的东西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用仪器他也能分辨出,那分明是一个女人的乳房。   “要说这赵建国也还算聪明,一见到这个马上就痛快认罪了,凶器就是他家里的菜刀,第一现场就是他家的厨房。”静丫头喝了口水,继续道:“不过这老头也真奇怪,都认罪了,就是死活不说被害人是谁,为啥杀人,也不说他把死者的脑袋藏哪去了。”   “不过不影响定罪,他杀人这事算是板上钉钉了。”静丫头起身,理了理衣服,“行了,教训你们两个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估计,你们俩得适应一阵,我就发发善心,今晚请你们俩吃饭吧,我知道一家杀猪菜做的不错。”   我干呕了一声,一股酸水反到了喉咙边,苦笑了一下,“饶了我吧。”   命运这个东西,最是说不清   道不明。一个月后,在我和老罗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终于可以正常吃饭的时候,法院的一个电话却让我们俩重拾了这段苦难的回忆。   法庭指派我和老罗担任被告人赵建国的代理律师。   “见了鬼了,怎么又是你们俩?我今天出门肯定是没看黄历。”静丫头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躲进了沙发里,颇为无语。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终于有机会再次将你打倒……”老罗整理着手头的卷宗,没心没肺地哼唱道。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静丫头呵呵一笑,“这是老娘我亲自抓回来的凶手,案情再清楚不过了。这事,要我看就是针对你们俩的,要脸的话,我劝你们俩最好找个理由推了。”   “你说的倒是轻巧,这案子要是推了,先不说还有没有机会和你对簿公堂,就是法院那边,我们也没法交代啊。老简,看守所,走你!”老罗抓起车钥匙,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晃出了办公室。   老罗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打量着坐在对面,无精打采的赵建国。   赵建国一头短发,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细小的眼睛微闭着,当看到静丫头的时候,他喉结动了动,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简明,这位是罗杰,法庭指派我们作为你的辩护律师。”对赵建国的举   动,我略有些不满,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审视,“说说案子吧,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害她?”   “不认识。”赵建国摇了摇头,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目光盯住了老罗。   “想抽烟?”老罗怔了一下。   赵建国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点了点头。   老罗把一支烟塞进他嘴里,替他点燃。赵建国深吸了一口,屏住了呼吸,让尼古丁在肺叶里弥散,许久才缓缓吐出,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神情,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从进来就没抽过烟,快憋死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提醒道。   “真不认识。”赵建国苦笑了一下,“为啥要杀她,谁叫她反抗的那么激烈呢。”   “嗯?怎么回事?”   赵建国像是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色有些难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你到底还隐瞒了些什么?”我皱着眉,“被害人是谁?你把被害人的头藏到了什么地方?你为什么杀害被害人?杀害被害人之前,你对她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对警察隐瞒这些?”   我扬了扬手里的卷宗,“这些东西直接影响到法庭对你的量刑判决。”   没错,无论是警方还是检察院提起公诉,围绕的都是凶器和第一案发现场,以及赵建国对杀人碎尸一事的供认不讳,但在被害人身份一事以及如何处理被害人衣物   和头颅一事上,赵建国始终保持缄默。   公诉方持有的证据包括凶器上的血迹、指纹以及第一案发现场的血迹,以情节恶劣程度和赵建国归案后的态度综合判断,法庭有很大可能判处他死刑立即执行。   如果赵建国能如实交代警方尚未能掌握的部分情节,或许,我们可以为他争取到缓刑。   赵建国的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我追问道。   “能再给我一根烟吗?”赵建国舔了舔嘴唇,惋惜地看着已经燃到烟蒂的香烟,不舍地吸了一口,请求道。   老罗看了看我,见我点了点头,又抽出一支烟,给赵建国点上。   赵建国沉默地吸着烟,会见室里的烟雾越来越浓,静丫头微微皱了皱眉,先一步离开了会见室。   “唉。”一支烟的生命再次走到终点的时候,赵建国终于开口了,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没说的都是我记不住的了,人老了,记性就不好,法庭咋判我都认了。”   说着,他竟然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向身后的武警道:“同志,送我回去吧。”   “老王八犊子,你耍我!”老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赵建国破口大骂,“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反正都快死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有啥区别?”赵建国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苦涩。   这句话,再加上武警有意无   意地扶上了腰间枪套的搭扣,老罗只能恨恨地看着赵建国走出了会见室。   “什么都没问出来?”静丫头靠着走廊的墙,转动着手里的车钥匙。   “毫无进展,你又高兴了吧?”老罗气冲冲地说道。   “嗨,我说小骡子,你不能在别的地方受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啊?怎么?想拿我当出气筒啊?”静丫头拉下了脸,“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有没有那能耐啊。”   “哪能呢。”看着静丫头有些生气,老罗连忙换上了一张笑脸,“我这没进展,不是正合你心意吗?”   “我就那么像落井下石的人?”静丫头“切”了一声,“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想问的东西,我们都问过不下百八十回了,老头子就是打死不说。开始还胡编乱造,被我们拆穿了之后,干脆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句话不说。要不是现在查的严,我都想给他上点特殊手段了。”   “事实不清啊。”我想了想,“赵建国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企图用这个理由让法庭轻判。”   “哪可能的事啊,他杀人了,证据确凿,情节恶劣,这就够他受的了。”静丫头边往外走边说,“其实,我们有过一个怀疑。”   “哦?怀疑?就你们能有啥高见?”老罗不无鄙夷地说道。   静丫头瞪了老罗一眼,没有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我们怀疑他是先奸后杀。”   她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容置疑的   肯定。   “先奸后杀?”我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赵建国拒不交代杀人之前都干了什么,很显然他是害怕一旦交代了,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然而,你们没有证据。”老罗笑嘻嘻地道。   “对,没有证据。”静丫头难得没有反驳老罗,语气里带上了些沮丧,“老王八蛋用大粒盐把尸块腌上了,所有的证据都被破坏的一干二净,找不到体液,找不到性侵的痕迹。我们只有一些间接的线索,连证据都算不上。”   “间接线索,你指的是这些吧?”钻进车里,我从厚厚的卷宗里抽出来一部分,“你们对袁家村村民的走访笔录?”   “对。”静丫头靠坐在座位里,眼睛微闭,一脸的倦色,“你自己看吧,有不明白的再问我。”   说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的舒服点,不片刻,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罗调高了车里空调的温度,放了一首轻柔的曲子,却并没有发动汽车。   这小子,嘴上不饶人,心里可惦记着呢。看着老罗的举动,我不由得笑了一下。   后视镜里,老罗怒目瞪着我,没有说话。   我侧头看向了车窗外,并没有动膝盖上那份卷宗,那里面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多遍,虽然不能倒背如流,也算如数家珍了。   3   赵建国的爱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因为难产离世,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给孩子娶妻生子。   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有了孙子后,他又开始带孙子。两年前,孙子赵刚也考上了大学,寒暑假赵刚就去父母那,赵建国彻底成了空巢老人。   无事一身轻的赵建国压抑了四十多年的某种欲望却在这个夕阳岁月里迸发了,老头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院门口,端着一壶劣质的高碎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过的女性,不时嘟囔几句诸如“这个屁股大”“那个胸够大”“这个脸蛋挺漂亮”“真他妈难看,白日都没人要”之类的恶心话。   一年前,老头还赶时髦,在孙子赵刚的帮助下学会了手机上网,整天抱着个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个不停,脸上不时露出傻笑。对村民的调侃,他的回应是收起手机,不给任何人看。   据说,半年前,赵建国还跑到市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却不停地嘻嘻傻笑。   “你懂个屁,爷们也是和大学生睡过的人了。”对村民的疑问,赵建国啐口唾沫,洋洋自得。   然而,就像静丫头说的,这些只能算是间接的线索,连证据都够不上。   也许唯一能让我们有所突破的就是村民们都说,他家院子里的那股味道是个人都受不了,可老头自己却是怡然自得,毫无不适。   可这条线索究竟有什么用   ,却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的。   “辩护人,请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进行质证。”   一阵恍惚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有些茫然,直到腰间被人戳了一下,这才惊醒,现在是2月26号,自己是在审理赵建国故意杀人案的法庭上。   “辩护律师,请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凶器’进行质证。”法官又说了一遍。   “哦,没有疑问。”我摇了摇头。   “被告人,对‘凶器’你是否有疑问?”法官又问。   被告席上的赵建国摇头,没有吭声。   “公诉人,请继续出示证据。”   检察官递交了一组照片和勘验报告,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我们手上,法官查阅之后,再次要求我们和赵建国对证据进行质证,回应他的依然是我们的没有意见。   “真不知道出这个庭有啥意思,丢脸啊。”老罗挪了挪屁股,如坐针毡。   对于公诉方出具的证据和公诉意见,我和老罗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一概以没有问题回应。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知道还有谁肯来找我们代理。   “审判长,审判员,依据警方的调查以及我们的核实,赵建国故意杀人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另外,根据我们的走访调查,赵建国为人好色,曾屡次骚扰村子里的女性,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赵建国在杀害被害人之前,对被害人实施了性侵,遭到了被害人的激烈反抗,   这才导致被告人杀人并碎尸。因此,对本案的被告人赵建国,法庭应以强奸罪和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进行判决。”公诉人发言道。   “反对。”我怔了一下,条件反射般站起身,驳斥道:“对于赵建国杀人一事,证据确凿,当事人也供认不讳,在此我方不做反驳。但公诉人提出,赵建国涉嫌强奸了本案的被害人,并因被害人的激烈反抗构成了被告人的杀人动机,这一点恕我不能苟同。法庭尊重的是事实,是证据。我想请问公诉人,你们质疑我的当事人强奸了被害人,证据在哪里?勘验报告、尸检报告中都未曾出现过‘性侵’或者相类似的字眼,所以你们依仗的是那些村民的笔录吗?”   “这不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吗?”我摊了摊手,“他们亲眼看到了我的当事人强奸了被害人了吗?至少从笔录中我没有看到这样的描述。那么公诉人所说赵建国强奸被害人一事,就完全成了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依据仅仅是村民说赵建国好色。可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赵建国的好色也仅仅体现在他的言语上,是否采取了切实的行动,同样没有对应的证据。”   “公诉人指控被告人赵建国犯强奸罪,我认为不能成立。”   “再来说说关于赵建国杀人这件事,警方就真的查清了事实了吗?”我继续道:“被害人是谁?赵建国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被害人   的衣物和头颅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些警方都没有查明,但法庭不能对此无动于衷,我们不能排除赵建国没有交代的部分是不是还隐藏着其它的秘密,是不是会影响到对本案的定性和量刑。”   “被告人,被害人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害被害人?你是怎么处理被害人的衣物和头颅的?”审判长微微蹙眉,问道,“请如实回答法庭的问题。”   “说那些干啥啊。”赵建国嘟囔了一句,“我杀人了,这没啥可说的,法庭咋判我都认。”   “赵建国,你知不知道,你做的案子手段残忍,情节恶劣,认罪态度非常不好,按《刑法》,你很有可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也是公诉人在公诉书中提出的请求!”老罗厉声喝道,“你就那么不想要命了吗?你不交代清楚这些事情,永远没法洗清你是不是真强奸了被害人,你还要不要脸?就算你不要脸,你儿子你孙子呢?你还让不让他们要脸?”   赵建国哆嗦了一下。   “辩护人,请克制。”审判长皱了皱眉,警示道,又看向了赵建国,“被告人,你清楚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吗?”   “我知道。”赵建国低声道。   “那你就老实交代啊,还等什么?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老罗忍不住催促道。   “啊,啊?”赵建国呆愣了一下,仿佛猛然间惊醒,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不认识她,是个外来的。”   在法庭   庄重肃穆的氛围下,赵建国终于缓缓开口,“她来我家打听事,我看她长的挺好看的,就想和她做那事,她不干,大喊大叫的,我一失手就杀了她。”   “杀人之后呢?”审判长问。   “没地方扔,我又害怕,就切碎了,放到罐罐里,埋起来了。”   “被害人的随身物品和头,你是怎么处理的?”   “衣服烧了,头,带进山里扔了。”   “你对被害人实施了性侵吗?”   “没有。”赵建国连忙摇头,“那时候就剩害怕了,哪还能做那事啊。”   “你记不记得被害人长什么样?”   “记不太清了。”赵建国摇头,皱着眉,努力在回忆里搜索着相关的片段,“大概,40来岁吧,穿一身白色的羽绒服,个挺高,起码有一米七吧。”   “你撒谎!”旁听席上,一道身影霍地站了起来,静丫头脸色苍白,厉声道。   “安静!”审判长敲响了法槌。   “看尸检报告。”静丫头冷冰冰地盯着赵建国,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撒谎!”这才在位子上坐好。   我匆忙抓过卷宗,翻出了尸检报告,包括公诉人和审判长在内,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神情万分紧张。   看着报告里的内容,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审判长,警方的尸检报告已经明确指出,现场发现的被害人推测年龄在21岁左右,被告人赵建国却说被害人大约40岁,这个年龄差距过大,我认为,这是一   个不能忽视的问题。”我说道。   “被告人也说自己记性不好,记不清了,可能是他记错了呢?”公诉人反驳。   “他可能记不清被害人的容貌,可能记不清被害人的身高体重,但是,相差20岁,我想除非是健忘症患者,否则,是个年轻姑娘还是个中年妇人这种事,不可能记错吧?”我微微一笑,“赵建国的记性可能不太好,但是绝不会连这么明显疏漏都犯。”   “审判长,公诉人,我想我们有必要做一个最坏的推测。假设我的当事人真的如他供述的那样杀了人,那么,警方现在找到的这具尸体真的是我当事人杀掉的那个吗?”   听我这么说,法庭里顿时响起了嘈杂的嗡嗡声,无论是法官还是旁听席上的人,都被我这个大胆的推论惊到了。   “老简,你咋想的?”老罗拉了拉我的衣角,不安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得给我们惹多大麻烦?万一……”   “没有万一。”我摇了摇头,“赵建国既然决定要说出事实,被害人年龄这事,他就没必要撒谎。但是和现在这具尸体对不上,这就意味着,在这个案子里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另外一具尸体,而如果警察找不到赵建国杀的那个人,光有他的口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啥?”老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知不知道,也有可能这老头杀了不止一个人,他记混了,那时候才   叫万劫不复呢。”   “那有什么?”我呵呵一笑,看着正和审判员低声交流的审判长,自嘲地说道:“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这不像是一个律师说的话,但是你我不就是想做这样的律师吗?”   “那是你,我只想赚点钱,早点财务独立。”老罗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既当婊子,又他妈的想立贞节牌坊。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坑得死无葬身之地。”   “你坑我的次数可比我坑你的时候多多了。”我反唇相讥。   “我那都是小坑,你这个……”老罗无奈地摇了摇头,“掉进去可就爬不出来啊。”   “那我也认了!”我点头,“做人得有点起码的原则。”   “肃静!”审判长停止了和审判员的交流,敲响了法槌,“鉴于本案现在出现了此前未能查明的部分事实,被告人的供述有待核实。依据现有证据链条,并不能排除合理怀疑,即本案有另外一名被害人的存在,也无法证明被告人赵建国杀害了本案已查明的无名氏被害人。合议庭合议后认为……”   “审判长。”公诉人突然举手示意道:“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五条第二项规定,在法庭审判过程中,遇有下列情形之一,影响审判进行的,可以延期审理:检察人员发现提起公诉的案件需要补充侦查,提出建议的。鉴于本案目前的情况,我们认   为,本案应该进行补充侦查。特向法庭申请补充侦查,延期审理本案。”   审判长愣了一下,转身和审判员交流了几句,点了点头,“合议庭充分考虑了公诉人的意见,认为公诉人的请求有法可依,合议庭裁定,本案延期审理,待公诉人完成补充侦查后,另行选择开庭审理时间,补充侦查期限不得超过一个月。”   4   “这案子,不会真有另外一个凶手,和另外一个被害人吧?那咱玩的可就有点大了。”老罗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问。   “大概就赵建国自己知道了吧。”静丫头把头发打散,重新束成了一个马尾,“不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我同事今天带着他进山去找被害人的脑袋了,只要找到脑袋,一比对就知道结果了。”   “我们不是去会见赵建国?”我愣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是去拿一份体检报告。”静丫头道,“厅里的车都有任务,只好抓两个苦力凑合用了。”   “啥体检报告?”老罗一脸的迷茫。   “赵建国的啊。”静丫头得意地扬起了脑袋,“我总觉得这老头有毛病,那么大的味,他愣是说没有,还能过得那么逍遥快活。他从你要烟那天,你也看到了吧,老烟民肯定先动鼻子,他倒好,就知道直勾勾地看着,那反应可不太对。”   “那能说明啥?”老罗随口问道。   “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静丫头颇感无奈。   “那说明,他的嗅觉可能有问题,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不会把东西埋在那,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地方埋着那些东西。”我有些沉重地说道,“可他还是承认自己杀了人,碎尸,藏在了那里。他在包庇谁?”   “看看,还是小明哥,一语中的。”静丫头回头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他能包庇谁?家里   就那么几口人,现在就看看谁能和被害人挂上关系了。等会儿……”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了电话,听了一句,脸色骤变,“你说什么?你们干什么吃的?那么多人看不住他一个?”   “我们也没想到,这老小子带我们去的会是那么个地方,我们还以为,他真的开始配合我们工作了呢,哪成想,他突然就跳下去了,我们……我们来不及反应。”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惊慌无措的声音,“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静丫头冷笑一声,“自己去局里找你们局长,问问他怎么收拾你们吧。这身皮,我看你们先脱下来几个月再说吧。”   她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神色冰冷,满面倦容,“停车!”她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老罗依言在路边停好了车,“咋地了?不去医院了?”   “不用去了,没意义了。”静丫头靠在座位里,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出事了?”我凑上去问。   “赵建国死了。”静丫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   “死了?”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你们不是带着他去找被害人的脑袋吗?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就死了?!”静丫头暴躁地抓了把头发,冲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啊,小明哥,我有点不舒服。   ”   “刚才来电话的人说,他们按照赵建国的指点进山,结果赵建国把他们引到了悬崖边,然后,趁着我们的人不注意,就跳下去了。二十多米高,下面都是碎石。”静丫头苦笑了一下,“嫌疑人意外死亡,这回我们可是要倒霉了。”   “他为啥要自杀呢?”老罗恨恨地砸了下方向盘,“都到这份上了,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老王八羔子,这不是死也不让人安生吗?”   “你刚才说什么?”静丫头猛地坐直了身子。   “我说,这老王八羔子,死了也不让人安生!”老罗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前边那句。”   “马上就水落石出了啊。咋了?”   静丫头重又靠回座位里,嘴角却带上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咋地了?神经兮兮的,别吓我啊,我胆小,不经吓。”老罗怔怔地看着一惊一乍的静丫头。   “他必须得死,只有他死了,他隐藏的东西才不会被人发现;他死了,这个案子的被告人就没有了,小明哥,这个时候,案子应该怎么处理?”静丫头问我。   “按《刑诉法》,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死亡的,应裁定终止审理。”我说,“看来,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觉得只要自己一死了之,你们就不会再追这个案子了。”   “那他可打错主意了。”静丫头冷哼了一声,“既然让我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那这个案子就没   这么容易结案。很明显,他根本就没往山里丢什么脑袋。走,小骡子,送我回局里,咱们就从尸源开始查,我倒要看看,他赵建国想保的人究竟能不能保得住。”   针对尸源的协查通报很快就制作完成,下发到了各个分局和兄弟单位,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张开,等待着猎物的入网。   但我对此却并不抱任何希望。   没有脑袋,没有画像,被害人遇害前穿的什么样的衣服都没有描述,只有DNA和指纹,一般小老百姓哪有这样的比对技术?除了鉴定结论,他们根本看不懂那上面形形色色的各项数据和图谱。   做完了这项工作,一时间静丫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她没事就在我们办公室混日子。   “我说姐姐,你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行吗?”老罗把键盘往前一推,嘴里叼着烟,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你烦,我也烦,可办案呢,你比我明白,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结果的,一个案子拖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有眉目了。”   “你那是在安慰我?”静丫头啪地一拍桌子,“不会说话你闭上你那张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嗯?这是啥?”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书架里的一张宣传单,伸手抽了出来。   我探头看了一眼,嘿嘿一笑,“老罗,你留这玩意干啥?”   那是老罗喝大了那天街上发的寻人启事,距离   现在已经两个月有余。   “看人家长得漂亮?还是那个悬赏让你心动了?”我调笑了一句。   “后者。”老罗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也得敢说是前者啊。”静丫头白了一眼老罗,仔细地看着那张寻人启事,“孟灵,21岁,C市人,中医药大学大二学生,最后目击人称出现在S市。嗯。”她沉吟了一下,突然掏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小李,你记一个电话,联系一下,让他们到局里采个样本,和赵建国那案子的被害人做个比对。”   “你还真是一点线索都不放过。”我摇了摇头,“这个孟灵,不太可能和赵建国有什么交集吧?”   “死马当活马医咯。”静丫头摊了摊手,“任何一点可能都不能放过,我们警察就是这么辛苦,没出来结果之前,走的可能都是冤枉路。”   “你们这就叫无头苍蝇,到处乱撞。”老罗把那张寻人启事折成了一个纸飞机,放到嘴边呵了口气,冲着敞开的窗子扔了出去。   纸飞机摇摇晃晃地飞出了窗子,乘风破浪,渐行渐远。我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们远去。   “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啊?”静丫头鄙夷地道,“你们俩最近没什么事吧?没事的话跟我跑一趟。”   “去哪?”老罗问。   “T市,去中医学院,去找赵建国的孙子赵刚了解点情况。”   “找他干嘛啊,他放假时候都没回家,这事和他   能有啥关系。”老罗不解。   “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知道,查了才知道。警察嘛,办案就是看谁走的冤枉路最多。”静丫头道。   “你们那就是浪费公共资源。”   “所以啊,小骡子,我才要你出车啊。不服啊?不服马上征用你!”   “医学院,医学院。”我念叨了两句,霍地起身,“走。”   “你咋地啦?这丫头犯傻,老简你也跟着犯傻?”老罗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这回,没准我们还真就撞大运了。”我笑了一下,拽着老罗的衣领,把他薅了起来。   T市距离S市大约四个小时的车程,当我们赶到医学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简单吃了口晚饭,我们找到了赵刚的辅导员,一个曹姓的女老师。   听闻了我们的来意,曹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难色。   “怎么?有问题?”静丫头警觉地问道。   “是有一点,你们想见赵刚,恐怕得去找你们的同行。”曹老师为难地道。   “出了什么事?”   曹老师摩挲着装满了热水的杯子,想了想,这才缓缓开口。   医学院为了培养学生,经常会将一些人体标本借给学生研究学习,但就在几天前,刚刚开学之后,学生们还回来的标本里却多了一个标本室没有登记过的头骨。管理员查阅了登记卡,发现这具头骨是学生赵刚还回来的。   对于为什么还回来的和借走的不是同一个,赵刚没有解释。   “都是标本,都是头骨,借一个还一个,数量对的上就行呗。”赵刚满不在乎。   可管理员却不能不在乎,思来想去,他报了警,就在今天下午早些时候,一组警察来到了医学院,将赵刚带回了派出所协助调查。   “这样啊。”静丫头点了点头,“赵刚的事,回头再说,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个人,你认识吗?”   她掏出一张孟灵的照片,递给了曹老师。   曹老师接过去看了看,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丢了一个,抓了一个,我这个辅导员做的,唉。”   “也是你的学生?”静丫头问。   “我倒宁愿她不是。”曹老师苦笑。   “看来,您对她相当不满意了。”我笑了一下。   “能满意吗?才多大点的孩子?还是个学生啊,你看看她做的那都叫些什么事?”曹老师情绪激动,“学生们之间都流传开了,说她私生活泛滥,约炮,现在这孩子,你说说,都怎么了啊,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呢?”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老罗一拍大腿,“我当时就这么说的吧?这个孟灵,没准就是去见网友才失踪的。”   “怎么?她有线索了吗?”曹老师面露希冀,“她家长三天两头就来学校让我们给个说法,我们都怕了。”   “目前就知道她最后出现在S市,其它的,还不太清楚。麻烦你了。”静丫头收起了照片,起身道谢。   曹老师站在门   边,目送我们离开,眼里无法掩饰失望的神情。   5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就吵醒了我。   昨天太晚了,我们没来得及去派出所见赵刚,随便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   老罗翻了个身,把脑袋藏进了枕头下面装没听见,我只好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拉开门,就见静丫头一手举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整理着警服的衣领。   “你确定没有弄错?”她冲着电话问。   “错不了。”电话那头,一个疲惫的声音先打了个哈欠,才笃定地说道,“连夜赶出来的,怕有毛病,特意分了好几份同时做的。”   “你把鉴定结果拍个照片发到我手机里。”静丫头一脸肃容吩咐道,“要快。”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把检材来源挡上。”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晃了晃生疼的脑袋,问。   “结果出来了。”静丫头的声音中带着兴奋,“在赵建国家发现的尸块就是孟灵的。”   “啊?”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怎么可能?孟灵和赵建国?他们怎么会扯上关系?”   “目前我也不知道,但是,鉴定的结论就是这个。”静丫头呵呵一笑,“把小骡子叫起来,让他别睡了,咱们去派出所看看,我觉得,孟灵出现在赵建国家里,和这个赵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有这个可能。”我想了一下,孟灵和赵刚是同学,也许,两个人的关系不只是同学   那么简单。   T市黄河街派出所,一大早,赵刚就被人提到了审讯室。   昨天晚上他睡得并不好,晚冬初春,乍暖还寒,他分到的一条毯子还被同监室的人抢走了。他蜷缩在坚硬的板床上,哆哆嗦嗦地硬熬了一宿。现在他浑身酸疼,脚步虚浮,眼睛也发干,喉咙更是干涩的要命。   感冒了。被警察叫起来的时候,赵刚检视了一下身体状况,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还不放他走,该说的他都说了,那个头骨,他怎么知道就变成了一个标本室里没有记载的。   但是警察不信他。   换了谁都不会相信的,可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头骨经过了高温蒸煮,做了一些特殊处理,DNA组织已经遭到了破坏,无法进行比对,目前我们准备采用颅像复原技术,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审讯室外,黄河街派出所的一名刘姓技术人员对静丫头解释道:“但是颅像复原是个很复杂的技术,咱们这没有掌握这个技术的人,得送到省里去,可能得花些时间。”   “能关他多久?”透过审讯室大门的窗户,静丫头看了一眼椅子里无精打采,用力吸了吸鼻涕的赵刚。   “最迟,到明天晚上吧。”刘警官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小子什么都不说,咱们也没有其它的证据。”   “想想办法,多关他几天。”静丫头皱了皱眉,伸手从包里摸出了   一张U盘,塞给刘警官,道:“这里面是颅像复原的软件。”看着对方怀疑的神情,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技术就是我师父发明的,这是他新研发的程序,还没推广,估计,能把结论出来的时间压缩到三天之内。”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弄。”刘警官护着宝贝一样捧着U盘,急匆匆地离开了。“我们进去看看他。”静丫头推开门,当先走了进去。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啊。”赵刚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语气颇不友好。   “我们不是为这事来的。”静丫头笑了一下,抽出孟灵的照片递到了赵刚的面前,“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赵刚明显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那张照片,点了点头,“认识,孟灵,我同学。”“只是同学?”   “要不然呢?”赵刚盯着静丫头,静丫头毫不客气地和他对视着。过了几秒钟,赵刚慢慢把目光挪到了别的地方。   “真的只是同学?”静丫头追问道。   “我还喜欢她,行了吧?你们问这个干吗?”赵刚不耐烦地说道。   “孟灵失踪了,你知道吧?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S市。”   “她没去过我家。”赵刚脱口而出。   “哦?”静丫头冷笑了一下,“我说过她去过你家吗?孟灵在S市的同学可不止你一个,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撇清关系?你都知道些什么?”   赵刚一愣,用力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   道。孟灵失踪了,你们来找我,我现在麻烦够多了,不想再惹上麻烦。”   “我们也不想惹上麻烦。”静丫头掏出手机摆弄了几下,调出了一张照片,举到了赵刚的眼前,“这个鉴定报告,你能看懂吧?”   赵刚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道:“嗯,这个是证明亲缘关系的鉴定,就是俗称的亲子鉴定。看这个报告,是说孟灵和她的父母符合生物学上的亲缘关系。”   “你知道孟灵的检材我们从什么地方拿到的吗?”   赵刚摇了摇头。   “你家里。”静丫头笑了一下。   “我没杀她。”赵刚脱口而出,脸色骤然一变,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说过孟灵死了吗?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不打算跟我们说说吗?”静丫头靠进椅子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刚。   赵刚脸色煞白,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却闭着嘴,不肯说话。   眨眼间,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在这三天里,每天我们都要和赵刚见上一面,但是自从第一次见面后,赵刚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静丫头似乎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再问出点什么来,每天就是坐坐,看看赵刚的反应,一个小时一到,马上准时离开。   有几次,赵刚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静丫头却根本就没打算听,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就走。   原本赵刚的羁押期已经用尽,但在静丫头锲而不舍的努力下,越来   越多的线索被我们发现,赵刚的羁押期也毫无疑问地被延长了。   在赵刚的旅行箱里,静丫头找到了一根带着毛囊的长发,经DNA比对后,认定属于孟灵。旅行箱里还发现了一些干涸的血迹,技术处理后,也证实是属于孟灵的。   T市的刘警官组织人手,连日加班加点地工作,在颅像复原上也取得了进展,尽管还没有最终完成,但已经完成的部分却有八九分与孟灵相似。   第四天一大早,我们再次提审了赵刚。   这几天赵刚过的并不舒服,精神也更加萎靡了,头发干枯,不知道是感冒的折磨,还是精神的折磨。   这一次,静丫头依旧没有提问任何问题,只是将目前搜集到的证据在桌子上排成一排,挨个向他介绍了一遍。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很明朗了。”静丫头拍了拍手,“孟灵到过你家,你在家里杀害孟灵之后,将她的脑袋装进了旅行箱带走,用你学过的手段,做成了标本,试图还给学校,瞒天过海。孟灵的尸体则被你爷爷肢解,用盐腌上,埋在了地下。”   “不,不对。”静丫头突然摇了摇头,“你爷爷不知道这事,他要知道,绝对不会这么处理的,太容易被发现了,所以,处理孟灵的尸体也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赵刚抬头看了一眼静丫头,舔了舔嘴唇,呵呵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警察都是笨蛋。”   他向后靠了靠,整个人   都变了,和前几天的不耐烦、萎靡、沉默以及偶尔流露出来的不安胆怯截然不同,他一脸高傲地看着我们,“对,没错,就是我杀了孟灵,就是我亲手把她切成一块一块的,塞进坛子里,撒上盐。然后把脑袋放进高压锅,咕嘟咕嘟,香啊,我都忍不住想尝一口了。”   我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抬手捂住了嘴。   赵刚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哂笑道:“你们既然都猜到这块了,那,要不要猜猜,我为什么要那么处理尸体啊?”   “别在我面前炫耀你的智商,我告诉你,你不配。”静丫头呸了一声,“你想干嘛?你无非就是想利用你爷爷赵建国闻不到味道这一点,把他拖下水。你很清楚,孟灵的失踪,警察最终一定会查到你的头上,一定会查到你的家里,你的掩饰再好,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是有个人替你顶罪,这就不一样了。你相信赵建国一定会替你顶罪。”   “如果让赵建国参与进来,和你一起杀人分尸,他知道的细节就太多了,没准什么地方就说漏了嘴。所以你干脆不让他知道,但是孟灵见过你爷爷,然后她失踪了,警察在你家院子里发现了尸块,你爷爷不傻就能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你所愿,”静丫头深吸了一口气,“赵建国替你顶罪了,而且为了隐瞒下去,他死了,自杀,试图以此来阻止我们的调查。”   啪啪啪   赵刚拍起了巴   掌,嘴角带着鼓励的笑容,“要不是当时我仔细看过周围没人,我差点以为你就在现场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这么干的。”赵刚竖起食指,虚点了几下,“为了让老头能在警察来的时候想明白他孙子到底干了啥,我还特意留了点工作,等老头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平整地面。我知道这老头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替我顶罪的,我可是家里的独苗啊,我死了,他老赵家就绝后了。天衣无缝,简直天衣无缝,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了呢?”   “赵建国根本不知道你杀的人是孟灵。”静丫头道。   赵刚一拍脑门,“对,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还告诉他孟灵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我应该给他留点更明显的提示的。”   “你还真是个人渣,连自己爷爷都坑!”老罗瞪着赵刚,眼里冒火。   “哈!”赵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你说我人渣?你那是没见过真正的人渣!”他突然咆哮了起来,“他赵建国就是什么好人吗?她孟灵就对得起我对她一片真心吗?”   “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还学人家年轻人玩网聊,约炮,你说他是不是人渣?!他连自己儿媳妇都不放过,你说他是不是人渣?!一个20出头的大姑娘,大学生,和60多岁的糟老头子上床,你说她又是不是人渣?”赵刚双手握拳,额头青筋直蹦。   “对,你们猜的没错,赵建   国根本不是我爷爷,他是我亲生父亲。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他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有一次闲得无聊,我用他和我的检材做了个鉴定,你们能想到我知道那个结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人渣!该千刀万剐的人渣!”   “而且,他还和我女朋友上床了,而且不止一次!”赵刚嘶吼道,“就在我家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看到了孟灵的聊天记录,聊天的对象就是我爷爷,他那个号还我给申请的,我哪能不知道?她竟然那么不要脸地说,我爷爷是唯一让她高潮的男人!两个人竟然还相约第二天一起去开房,老不死的还给她出主意就说家里有事,第二天提前回家。我呢?拿我当什么?!”   “你们说她该不该死?该不该死?!”赵刚瘫在椅子里,哈哈大笑了几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所以啊,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就出去了,孟灵跟我说她得提前回家的时候,我二话没说就抡起菜刀砍了下去。啪,孟灵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在那了。”   “我跟你说个秘密!”他突然身体前倾,神秘地一笑,“她的血是甜的!”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出了审讯室,老罗紧随其后,身后是赵刚猖狂的笑声。   林菲脸色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单,紧张地问:“后来呢?”   “哪有后来?”我笑了一下,“故意杀人,死刑立即执行。”   “赵刚认罪了?”林   菲皱了皱眉,“听着可不像他啊。”   “认罪?”我撇了撇嘴,“到他上刑场的时候,他也没认罪。”   “啊?”林菲难以理解地看着我。   “这个赵刚啊,没用律师,自己给自己辩护。”我躺在病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我觉得赵刚整个人都是病态的。   对于检察院提出的指控,赵刚供认不讳,但他却坚称,不应该对他的行为进行制裁。   “我是谁?嗯?我是未来的白衣天使,我将来是要治病救人的。七年,我要学七年才能走上工作岗位,国家花七年的时间,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培养出来的人才,就是拿到这里来让你们杀的吗?”   “赵建国是什么人?一个老农,大字不识几个,一个连自己儿媳妇孙媳妇都不肯放过的人渣,死不足惜。就算他还活着,他还有几天可活?他又能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他活着,就是在浪费社会资源。孟灵呢?你们难道不觉得她的存在就是对社会道德底线的挑战吗?所以,他们都该死,我杀他们,是为这个社会除害,是见义勇为,是除暴安良。”   “我,赵刚,一个未来的医生,一个将来会挽救千千万万生命的人,不应该在这里接受你们的审判,我的征途是无尽的知识海洋!你们应该立即释放我,并给我奖励!”   他啊,根本就不知道,没有人生来是低贱的,也没有人生来是高贵的,所有的人,在法律的面   前,都应该保持谦卑,执掌司法的女神并不依照人的身份裁决,而只尊重那已经发生的事实。   他啊,根本就不知道,所谓孟灵是他的女朋友,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是孟灵为了2000块钱,暂时的冒充而已。 第004章 盲井杀机   在人世间,要幸福只有一条路。不是怀着大公无私的良心,便是完全不怀良心。   ——奥格伦·纳休   1   林菲坐在病床边,上身前倾,一手托着脸颊,手肘支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举着遥控器,对着墙角的电视机噼里啪啦地按个不停,却没有一个台停留的时间超过五秒钟。   真是难为她了。   一个只能勉强听懂,却根本不会说荷兰语的人,在这个异域国度一待就是快一个月的时间,要是换了小王——现在的王律师来,可能早就寂寞难耐,偷跑出去了。   “简大哥,荷兰不是也有新闻联播时间吧?怎么这么多台,都在放一个节目啊?”林菲悻悻地放下遥控器,撅着小嘴不满地说道。   “嗯?”我合上手里的书,瞄了一眼电视,电视上,一个金发碧眼的长发女人正举着话筒,大声说着什么。她的身后,是一群穿着消防服的人正在来回奔走,几辆大型的机械正在小心地挖掘着。   嘈杂、喧闹让这个女记者只能扯开喉咙用力嘶喊,才能勉强让电视机前的观众听清她的话。   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下,女记者竭力想让观众听清的是已经延续了小半个月的一场矿难。   大约半个月前,荷兰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震,这场地震对人们的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却让一个煤矿发生了塌方事故,近40人被困井下。   荷兰官方当即组织救援力量   展开救援,然而半个月过去,却还是没能打开那条生命通道。当地的地质条件太过特殊,塌方产生了连锁反应,救援队伍刚刚挖掘出的通道还没等固定,就再次被掩埋。   女记者神情庄重,肃穆地宣告,经过救援队使用生命探测仪的检测,井下被困人员已失去生命体征,继续救援已没有意义,救援队将停止救援,善后工作马上就要展开。   镜头转向了另一边,围观的人群安静地看着救援队整理工具,这架庞大而又复杂的机器正在缓缓停止运转,随之而去的,还有人们眼中最后的希望。   终于有人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充盈的泪水滚落眼眶,孩子将头埋进了母亲的怀中,母亲的双眼仰望着天空,哀伤,而又空洞。   悲伤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人们互相拥抱,相互慰藉,哀恸像浓云,凝而不散。   孩子失去了父亲,妻子失去了丈夫,父亲失去了儿子……   每一条生命的逝去伴随着的都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消防员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在矿井前站成一排,摘下了帽子,低垂着头;女记者不再说话,镜头里,只有阵阵呜咽和如泣如诉的风声。   “这些人……”林菲撇了撇嘴,“做事还真是功利,尸体都还没见着呢,怎么就能放弃救援了啊?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只要一天没有见到尸体,就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希望啊。   这要是在我们大天朝,是绝不会放弃的。”   “是啊。”我摘下眼镜,随手抓过衣襟擦了擦镜片,“要是在我们大天朝,不管是一天一周,还是一月一年,只要没见到尸体,就绝不会放弃的。人们相信,只要还没见到尸体,就还有最后一线希望。所以啊,无论到什么时候,不管‘公知’们怎么贬损我们的祖国,真出了事,他们还是屁颠屁颠跑去找我们中国的大使馆。”   “要我说,压根就不应该管那些人,那么不喜欢我们国家,干嘛还保留着中国国籍啊。”林菲撇了撇嘴。   “因为别的国家也不要这种不要脸的人啊。”我哈哈一笑。   “简大哥,你说……”林菲关了电视,问我,“荷兰的官方报告里,会不会也说死亡人数36人,绝不会超过这个数啊?在咱们国家总有这样的传言,死亡人数要是超过36人,就算重特大安全事故了,什么书记市长之类的啊,都要一撸到底,搞不好还得坐牢呢。”   “谣言这个东西,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不过数字就不一定是这个了。”   根据《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规定,特别重大事故,是指造成30人以上死亡,或者100人以上重伤(含急性工业中毒),或者1亿元以上直接经济损失的事故;重大事故,是指造成10人以上30人以下死亡,或者50人以上100人以下重伤   ,或者5000万元以上1亿元以下直接经济损失的事故;较大事故,是指造成3人以上10人以下死亡,或者10人以上50人以下重伤,或者1000万元以上5000万元以下直接经济损失的事故;一般事故,是指造成3人以下死亡,或者10人以下重伤,或者1000万元以下直接经济损失的事故。   所谓36人的指标,从来就没有在我国的法律中出现过。   “西方人也搞这套?”林菲面露惊讶。   “西方人又不比我们高尚到哪去,和我们五千年的文化积淀比起来,他们更像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我笑了一下,感觉有些累,昏昏沉沉的睡意骤然袭来,猝不及防。   “对了,简大哥,我记得咱们所里,有一份矿难的档案,那案子,也是你和罗大哥办的吧?要不,你给我讲讲这个?”林菲一脸希冀地看着我,“闲着也是闲着嘛,你那个CPU再不用,就也离报废不远了。”   “不讲,我有点累,你先让我睡一会儿。”我拽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林菲一把抢过了被子,“别睡啊,半个小时前你才刚醒,你要这么睡下去的话……”林菲用力抿了抿嘴唇,眼圈竟有些泛红。   “你干啥啊?”我好奇地看着林菲,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这样……”林菲突然跳了起来,“简大哥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晚上我给你涮火锅吃,怎么样?”   我的眼睛   一下子亮了起来,荷兰这个地方,饮食太乏味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撑死给你换几样原材料。林菲尽管换着花样给我弄吃的,可受限于材料,也做不出什么太好吃的东西来,能在这个地方吃一顿涮火锅,那简直就跟上了天堂一样。   看着林菲从包里翻出来一袋火锅调料,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睡意全无。   “我妈特意给我寄过来的,怎么样?”林菲晃动着红色的调料袋,得意地看着我,“还要不要睡觉了?”   “要不,咱现在就吃晚饭吧?吃完我就给你讲故事。”   林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看看才几点啊?”   我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尴尬地发现,才下午两点,真他妈的。   林菲说的那场矿难发生在2008年,5月12日,一个举国伤痛的日子,汶川里氏8.0级的大地震聚集了全国人的视线,也就没人去注意就在同一天,北部S省的一个矿难了。   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29人组成的班组检查了装备后,走进了升降梯。   “没问题了吧?别下去之后又想起啥事来,尤其是你,老林,全班就你事最多。”班长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站在角落里的林泽陪着笑脸,应付道。   “没事最好。”班长瞥了林泽一眼,伸手按动了开关,他没注意,林泽背着他啐了一口唾沫,嘟囔了一句什么。   “狗仗人势。”林泽说的是这句话   。   升降梯缓缓下降,班组成员仰着头,像向日葵一样追逐着渐行渐远的阳光,再次见到它就是明天的事了。   也许明天也见不到。   这一班要工作十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劳累了一天的矿工们简单洗漱之后只想着倒头大睡,至于明天,谁知道明天是个什么天气呢?   常年在井下工作的矿工们格外珍惜被阳光照耀的时光。   “走吧,别看了,要看,明天别睡觉,随便你们看。”咣当一声,升降梯震了一下,停了下来,箱门打开,班长当先走了出去。   矿工们拖着工具鱼贯而出,脸上看不出表情,长年累月的地下生活让他们的感情早已麻木。   “你们先走。”走在最后的林泽突然说了一句,弯下腰整理着松脱的鞋带。   “真他娘的,跟个娘们似的,事多。”班长啐了口唾沫,催促道,“你快点。”   “哎。”林泽陪着笑脸,应了一声,用力紧了紧鞋带,他站起身,工友们已经转过了前方的拐角,只剩下最后一个工友肖振宇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等着他。   林泽忍不住讥笑了一下,肖振宇长得白白净净的,弱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知道怎么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扶了扶帽子,沉重的头盔让他的颈椎很不舒服,又整理了一下腰带,这才握着矿镐追了下去。   突然,前方的拐角处闪过了一缕火光,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响,肖   振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击中,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撞到了身后的坑洞壁上,一声不吭,软软地瘫了下去。   林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出事了,他的大脑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转身就跑,大地在剧烈地摇晃着,晃得他根本无法站稳。   他努力挣扎,奋力奔跑,明明感觉已经跑了好久,可身后的火焰已经快要舔舐到他的衣服了,他根本就没有跑出多远。   又一股强烈的气流袭来,林泽不由自主地前冲了几步,砰地一下撞进了升降梯里,头撞在了墙壁上,让他头晕眼花,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血糊住了眼睛。   他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这些,伸手胡乱地按着开关。升降机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猛地一震,终于缓缓向上。   林泽瘫坐在升降机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拔腿冲了出去,埋头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实在跑不动了,才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看着刺眼的阳光,林泽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好,还活着。   身边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林泽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身下的震动还在继续,时刻提醒着他,要不是那一刻自己的鞋带松脱,他也要永远留在地底了。   真好,还活着。   他被人搀扶了起来,狂喜过后,却又是无尽的凄凉。   他还活着,可和他一起下井的   那28个人,却毫无疑问,长眠地下了。   矿难发生后,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各方救援力量迅速组织到位,市里的大领导亲自坐镇指挥救援。   追责程序同时启动,矿主于长青迅速被警方控制。被捕时,于长青就在矿上,满身酒气的他正大着舌头,满头大汗地组织救援。   于长青被捕后,不待事故原因查明就表示愿意承担全部赔偿责任。   三天后,救援工作仍在进行时,生命通道已经打通了1/3,检察院突然批准了对于长青的逮捕,并与警方进行了交接,仅仅两天后,S省检察院提起了对于长青的公诉。   我是在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告知我这个消息的人在电话里痛哭流涕。   “你一定要救他出来!”甚至就连我妈妈都打电话叮嘱我,“他那个人,嘴碎,爱喝酒,但是绝不会去做犯罪的事。”   “我知道,妈。”我应了一句,挂上电话,从老罗那借了支烟,吸了一口,辛辣刺激着嗓子,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没事吧,老简?”老罗担忧地看着我,伸手用力敲打着我的后背。   我努力平复着咳嗽,摆了摆手,目光却看着沙发上的静丫头,“你这几天有事没?”   “没事啊,我在休假,你看,我连警服都没穿。”静丫头站起身转了一圈,洁白的裙角飞扬,合身的连衣裙完美地勾勒出了她优美的曲线,我却无暇欣赏。   “没事的   话,跟我出趟差,去S省,老罗,你也准备一下。”我无比严肃地吩咐道。   2   “矿主啊,那肯定有钱,这案子值得搞一搞。”   北上的列车上,我简单向老罗介绍了一下情况,听说当事人于长青是煤矿矿主,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再说说,还有啥详细的资料没?”老罗催促道。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案子,根本就没有委托人,也不可能有更详细的资料到我的手上,甚至,我连检察院是以何种罪名批捕并起诉的于长青都不知道。   “让我想想啊。”老罗用手指的关节敲着额头,“当事人是个矿主,煤矿上发生了矿难,那么可能涉及到的罪名就有‘非法采矿罪;破坏性采矿罪’‘重大责任事故罪’‘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他要是瞒报了这起矿难的话,还有可能涉嫌‘不报、谎报安全事故罪’。是不是,老简?”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你咋地了,老简?这可是好事啊,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见我这副样子,老罗不禁有点着急,“难得你开始想着给律所赚钱了啊。”   “哦,我没事,大概是坐车坐的,有点累。”我强扯出一张笑脸,“非法采矿和破坏性采矿这个肯定不成立,矿上手续齐全,完全按照规划开采,没什么毛病;不报、谎报安全事故罪也不成立,当地政府第一时间就组织力量展开救援了,我觉得,也就是重大责任事故和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   听我说完,老罗半天没   言语,直愣愣地看着我。   “你……”   “这案子你是不是知道啥?你对矿上的情况咋那么了解?老简,咱哥俩这么多年,你还不信任我?”老罗挥手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带着点恼火,“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我知道。你既然带我出来了,总得让我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吧?”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我苦笑了一下,“我瞒着你干嘛?”   “你真没瞒我?”老罗还是有点怀疑地看着我。   “真没瞒你。有烟吗?给我一支。”我不耐烦地伸出了手。   老罗掏出烟盒和火机,却犹豫了一下,“老简,你肯定瞒我啥了,你轻易不吸烟。”说着,他把烟和火机塞到我手里,“不过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你记住,我虽然也瞒着你挺多事,但我是为你好,不是坑你。”   说完,老罗就把头转向了车窗外,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一言不发。   我起身,隔着小桌子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老罗的身子扭动了一下,对我的举动格外的反感。   这小子,心眼还真小。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走到了车厢连接处,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并没有把烟雾吸进肺里,就吐了出去。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我知道矿主是个好人,遵纪守法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一些本可以模棱两可糊弄过去的规章制度在他看来就如古代的圣旨一般需要恪守。   纸面上   的并不只是纸面上的,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坚持把所有规章制度都落到实处的人。甚至,他还时常亲自下井,就为了告诉矿工们,我都敢来,你们怕什么?   但这些我不能跟老罗说,他一定会追问我和矿主的关系,而我们的关系却会让我不得不远离这个案子。   对于长青,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身后传来了哒哒的声音,那声音移动到我的身边就停了下来,燥热、令人反胃的车厢空气中传来了一缕芬芳。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静丫头。   “小明哥,这案子,你真打算接下来?”静丫头站在我的身边,声音有些低沉。   “接。”我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把烟蒂在车厢壁上的烟灰缸里按灭,像要把所有的不快都杀死一样,把烟头按的松散,粉碎。   “不管有多难,这案子,我都得接。”我补充了一句。   “你想过吗?”静丫头侧头看着我,“你接了这个案子,可能会有大麻烦。你的辩护可能根本不会被采纳,于长青……”   “所以我带了老罗来。”我摆摆手,“别人,我信不过。”   “你有准备就好。”静丫头点头,“我联系过那边的同学了,他跟我说,当地检察院是以‘重大责任事故罪、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和‘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对于长青提起的公诉。”   “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我怔了一下,重大责任事故罪和重大劳动   安全事故罪这两项罪名我能理解,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又是怎么回事?   “电话里也说不明白,我已经让我同学帮我们复印卷宗了,到地方之后,咱们就能拿出来,委托手续,然后再补就行。”静丫头道。   “谢了。”   “说那话干嘛?”静丫头微微一笑,“你还是想想那头骡子吧,他脾气倔,要是说不服他,这事可没那么容易。”   抵达S省H市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   刚一出火车站,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检察官制服的小伙子就扬起了手,挥舞着手臂,喊道,“张静,这边。”   静丫头拉着我和老罗快步走了过去。   “两位学长好。”一见到我们,这个年轻的检察官就热情地伸出了手,挨个握了一遍。   “你认识我们?”我惊疑地看着他。   “嗨,我们这届,谁不认识你们俩啊,我们的系花对罗学长死心塌地,不知道伤了我们多少同学的心啊。”   “张扬,你不说话的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静丫头冷冰冰地说道。   “你看我,就是话多。”这个叫张扬的检察官讪笑了一下,“这个点,还没吃饭呢吧?走,我请你们吃饭。”   “你就穿这身去?不怕被人举报啊。”老罗突然说道。   “这小破地方,谁管啊。”张扬这么说着,却还是脱了外套,搭在了臂弯上,“我知道有一家刀削面特别正宗。”   “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请我们吃那个   ?”老罗瞪起了眼睛,一把揽过了张扬的肩膀,“我说学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招待学长,怎么也得是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学长,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刀削面是本地特产,这家做的更是全国独一份,你们随便去吃,在别的地方能吃到比这个地道的,我一赔十。”   “你这话还像那么回事。”   看着两个人勾勾搭搭地走向了停车场,我抬起的手尴尬地放了下来,我哪有胃口吃饭啊,现在我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吧。”静丫头推了我一把,“怎么说人家也是帮咱们办事,面上的客气还得有。”   张扬带我们来的这家店或许却如他所说,有与众不同之处,尽管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可店外竟然还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的尾端还在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不断加入。   看着这些人,老罗一脸难色,张扬却见怪不怪,带着我们径直穿过了人群,走进了店里,“张静一给我打电话,我就想着怎么安排你们了,幸好提前订了位子。”他边说边带着我们上了楼,进了一个包间。   在座位上坐下后,张扬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到这地方吃饭,也别挑三拣四的,店家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吃,这家店除了刀削面,也不卖别的,忙不过来。服务员,四碗,要大份的。”他冲外面喊了一句,回头看到我正焦急地看着他,笑了一下,“看我   ,正事差点忘了。”他回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却并没有递给我,而是严肃地看着我,“我这么做可是违反纪律的。你们确定需要这个?”   “确定。”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可不能说是我给你们的。”张扬舔了舔嘴唇,道,“我故意留下来加班,等人都走了,才偷偷复印出来的,要是让上边知道了,我这身衣服……”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静丫头白了张扬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抢过了档案袋。“哎?”张扬无奈地看着静丫头,苦笑了一下,“就是你办事,我才不放心呢。”他把目光重又投向了我,“简学长,你和于长青的关系……”   “这个案子,会由他来主办。”我指了指老罗。   “哦,那还好。”张扬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静丫头已经拆开了档案袋,把档案分发给了我和老罗。   “服务员,我们那四碗,有一碗打包。”张扬突然站起了身,抓起了公文包,俯身低声说道:“今天晚上,我们没见过。你们办好委托手续后,去找法院要一份,那边我会给你们打好招呼的。”   “嗯,好。”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眼前的卷宗上,随口应道。   张扬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了包间。   “这小子,当自己是地下党接头呢?”老罗笑了一下,脸色一变,“这小王八蛋,帐谁算啊?”   在张扬提供给我们的这份卷宗里记   载,这次矿难是一次瓦斯爆炸,但矿难发生的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中。救援人员通过生命探测仪器已经证实,井下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但救援队并没有放弃救援工作,依旧在努力打开一条生命通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找不齐,就一天不能停止救援。这是救援组的总指挥在全市人民面前立下的军令状。   但这并不影响检察院对于长青的公诉。   警方在矿难发生的同时就已经采取了行动,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查明,矿上没有按照相关规定张贴明确的安全规章制度,安全生产设备也损毁严重,显然没有得到有效的保养维护。   警方询问了矿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林泽,林泽表示,矿上从未组织过安全生产培训,也没有人给他们讲解过一旦发生矿难,应该按照何种预案规避、保命。   矿难发生前,他就提醒过矿主于长青,安全设备有问题,但于长青亲自检查后却表示不影响工作,命令他们正常进行生产作业。   于长青被捕时,满身酒气,据他自己交代,到矿上检查工作前,他喝了大概一斤二两的白酒。一个喝了酒还坚持到矿上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不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操,这他妈的是草菅人命啊。”老罗夹着烟的手颤抖了一下,啪地一下合上了卷宗,双眼血红地盯着我,“老简,你干嘛非得接这个案子?咱们律所还没到揭不   开锅的地步吧?”   “和律所无关。”我笑了一下,目光躲向了一边。   “那到底为啥?”老罗看着我,“老简,是,我爱钱,我巴不得全天下的钱都是我一个人的,可是,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恶心了,我也不是为了钱啥事都能干。吃人血馒头这事,我他妈的就干不来。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于长青,他干的这叫人事?”   他啪的一下把档案摔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信。”我动了动嘴唇,低声道。   “你说啥?”老罗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行了,小骡子,你少说两句吧。”静丫头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句。   “你也帮他?丫头,你是警察,你忘了自己啥身份了?”老罗瞪着眼睛,看着静丫头。“我相信小明哥。”静丫头再次道,“你听清楚了?”   “他绝对不是那种置矿工安危于不顾的人,他自己就是矿工出身,他宁可少赚钱,也要保证矿工们的安全,对于安全设备,他从来都是亲自检查,亲自试用,这就是我知道的于长青!”我说道。   “你认识他?你了解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说一样做一样?”老罗接连丢给了我三个问题。   “对!”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于长青是我三姨夫!”   老罗怔怔地看着我,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烟灰掉到了手上,烫得他连连甩手,“他妈的,这事你不早说。”   他悻悻地骂了   一句,在桌子前坐好,重又翻开了那份档案,“行了老简,这案子你不用管了,和你没关系,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   3   然而在张扬提供的这份卷宗里,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于长青有罪。作为他的辩护律师,当然不可能完全以检察院提供的这份档案为基准,很多东西需要我们亲自去调查。   然而,留给我们的时间却不多了,只有不到48个小时。相关部门已经通过气,要从严从重从快处理于长青一案。   开庭时间已经进入了以小时论的倒计时。   林泽,这场矿难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检察院的卷宗里唯一提供证人证言的矿工是我们见的第一个人。   林泽坐在宿舍的床边,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脸上黯淡无光。   初见我们的十分钟里,林泽一句话没说,却抽了三支烟,喝了足足半斤的白酒。   林泽把吸到尽头的烟随手扔到地上,那里堆了满满的一地烟蒂,他看都不看,抬脚踩灭,伸手抓过烟盒和火机,眉头皱了皱,用力晃了晃烟盒,烟盒里空空如也。   他用力把烟盒捏扁,拽过胡乱丢在床上的外套,摸索着,脸上露出了一点惊慌。   老罗连忙掏出自己的烟递了过去,林泽一把抓过烟,颤抖着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连句谢谢都没有。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趴在了桌子上,痛哭出声。老罗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又收了回来。   “我睡不着啊,你们能理解那种心情吗?”林泽坐直身子,表情痛苦,“我一闭上眼睛就能   看见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大火啊,漫天的大火,他们都在大火里,全身都着了火,嘴巴一张一合的,他们在喊,我听不见,我知道他们在喊疼,能不疼吗?”   “每天晚上,他们都来找我,都问我,为啥我还活着?为啥我没跟他们一起死?”林泽抹了一把眼泪,“我不敢睡觉啊,我真怕睡着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老罗叹了口气,用力按了按林泽的肩膀,“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我需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泽的手抖了一下,“发生了什么?我哪知道发生了什么啊。”他仰着头,“我就耽误了那么一会儿,就眼睁睁地看着小肖从我眼前飞了起来,砰的一下,撞到墙上,再也没爬起来。然后就是大火一直追着我跑……”   “班长他们……除了小肖,我连班长他们的死尸都没见着啊。”林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28个人啊,一个不剩。”   老罗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显然对于矿难发生的原因,林泽并不清楚。   “以你的经验判断,能猜出是啥类型的矿难不?”老罗硬着头皮问。   “瓦斯爆炸。”林泽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能有那么大声势的爆炸声,在煤矿里除了瓦斯爆炸,我想不出别的来。”   “矿难发生之后,于长青在第一时间报警,并且组织救援了吗?”老罗在本子上胡乱地记着,小心地   问。   林泽眼睛微眯,戒备地看着我们,“你问这个干啥?你是不是想帮他?”他的脸孔迅速扭曲,厉声喝道:“你们为啥要帮他?要不是他,他们会死吗?”   “你误会了。”静丫头连忙掏出警官证在林泽的眼前晃了一下。这东西,早在我们找到林泽的时候就给他看过了,但他的精神状态显然让他忘了刚刚发生过的事。   “谁帮他都没用。”林泽双手握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上身微微前倾,嘴角抽动着,“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于长青他到底有没有犯法吗?我告诉你们,他犯法了,从头到尾,他干的都是犯法的事。”   “我们这一班组29个人,加上我,一共20个都是新到矿上不到十天的,于长青都没给我们组织过培训,随便安排了几个老矿工就带着我们下井了,你说这是不是犯法?”   “于长青就是个老酒鬼,一天三顿的喝,喝多了还到矿上来,指挥我们干活,还叼着烟下井,你说这是不是犯法?”   “那堆安全设备,出事前两三天我就跟他说有毛病,不好用,他都没当回事,让我们正常下井采煤,压根没把我们的命当回事,你说这是不是犯法?”   林泽的声调越来越高,到后来简直是在嘶吼,“你们还想知道啥?啊?要不是他,我那二十多个兄弟能死吗?!杀人犯,刽子手,他活该被枪毙。”   “你们滚,我不想看到你们!”林泽   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对我们怒目而视,下一刻,他猛地向后栽倒,躺在了床上,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走吧。”我站起身,叹了口气。   “放屁!”   矿上的生活区,一个老矿工弯着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听完了我们转述的林泽的话,忍不住骂出了声。   “老于啥时候干过那事?不培训,一群新手就敢让下井?”他哼了一声,“俺们干的是苦力活,可也不是瞎卖力气的。挖矿,也讲技术,谁知道哪一镐下去就塌方了?”   “可是林泽……”我翻了翻老罗记得笔记,皱了皱眉。   “呸!”老矿工啐了口唾沫,“胡说八道,他们20几个人一起来的,来的时候就说了,以前在别的矿上干过,还有证,老于这才让他们直接下井的。就这样,老于还不放心,给他们安排了几个老手带着呢。”   “是这样啊。”我点了点头,“林泽还说,你们从来没进行过安全生产培训?”   “扯淡。”老矿工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丝不屑的哼声,竖起了一根手指,“至少每周一次,隔三差五还有演习呢。每组班组下井之前,老于都得强调一遍注意安全。”   “为什么林泽说的不是这回事呢?”老罗愣愣地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有人撒谎。”我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老矿工,“叔,你知道要是撒谎的话,对于长青并没有好处。”   “我   撒谎?”老矿工愣了一下,双眼通红,怒喝道,“小兔崽子你说谁呢?官司打到天王老子那我也这么说。”   “那就好。”我点头,合上了笔记本,“敢出庭作证吗?”   “有啥不敢?”老矿工斜了我一眼。   “成。”我点点头,“带我们在矿上转一圈吧,我想看看。”   老矿工想了想,似乎觉得虽然我们的话有点难听,但却还是帮着于长青的,闷闷地应了一声,“你们想看啥?”   “先去办公区。”我说。   老矿工一言不发带着我们向矿区走去,大概走了有一公里,才停下脚步,努了努嘴,“就那边,你想看啥?我让他们准备一下。”   “不用。”我摇摇头,当先走了下去。   瓦斯爆炸,矿主于长青被捕,矿上的生产已经陷入了停顿,往日喧嚣的办公区此刻也萧条了许多,只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偶尔出现,漠然地看着我们。   我们走到一间办公室前,停住了脚步,办公室的门已经不翼而飞,窗户上的玻璃也碎了一地,却没人打扫。房间里摆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此刻已经落满了黑色的粉尘。   “这是会议室。”老矿工见我专注地看着这间办公室,咧嘴笑了一下,笑容中难掩苦涩,“以前,每次下井的时候,老于都要把我们叫到这来,给我们念一遍安全生产的条例。”   “这墙上,是不是贴过什么东西?”静丫头走进会议室,走到墙边,仰头看   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墙壁,伸手擦了擦墙上的灰,突然说道,“你们看,这块地方的灰明显比较新。”   三道目光同时聚集到了老矿工的身上。   老矿工看着那面墙壁,眼圈微微泛红,“那上面贴的就是那些章程,老于经常带着我们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老于啊,其实也没上过几年学,他自己都认不全。”   老矿工好像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突然笑了一下,“有个词叫摄像,这个老于,每次都给念成聂像。”   “那后来呢?这些东西怎么没了?”老罗问。   老矿工摇了摇头,“不知道。出事后,谁也没注意,后来上边下来人查,说怎么没有张贴规章制度,我还纳闷呢,说贴了啊,结果,还真没了。有个大领导就说,老于这简直就是瞎胡闹。”   “有照片吗?贴上去的时候,应该有拍照存档吧?”我问。   “有。”老矿工点头,“回头我让人找找。矿区评先进单位的时候,特意组织了一群人一边学习一边拍的照片呢。”   “安全设备,你们平时存放在什么地方?”静丫头拍了拍手,问。   “那边。”老矿工指了指远处,一群救援人员正在紧张忙碌的地方,“老于说把东西放的近一点,真出了事,哪怕就能快半分钟呢,没准就能多救出一条人命。”   静丫头点了点头,“设备什么时候买的?”   “我想想啊。”老矿工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去年   6月份,当时我和老于一起去的。”   “都是新的?”   “哪敢用旧的啊,那可都是救命的东西。”老矿工说,“那批设备都是订购的,老于没要他们库房里积压的。”   “那就是说,生产日期应该是2007年的。”静丫头从老罗手里要过卷宗,随手翻了翻,眉头拧到了一起,“检察院的这份卷宗里,提供了当时他们拍到的设备照片,生产日期是1990年,已经严重老化损毁,这怎么回事?”   静丫头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老矿工。   老矿工坦然地和静丫头对视着,“不知道。”他抽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矿上出事后,怪事就不断,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把东西弄出去卖了,用这些旧的顶着。可坑苦了老于了。”   “采购的记录你还能找着吗?”我问。   “能。”老矿工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把这个也找出来,还有那些照片。静,”我将目光转向静丫头,郑重地说道,“查查那些设备去哪了。这事就你能办到了。”   “放心吧,小明哥。”静丫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那东西都是有编号的,当新东西卖,他们卖不了,只能给收废品的,我这就联系我这边的同学,让他们帮帮忙。”   4   “从目前查明的情况,矿上未按规定张贴安全生产规章制度;安全应急预案缺失;安全生产设备维护保养不力,仅流于形式;事故发生前,已有矿工明确表示存在安全隐患,但被告人于长青身为矿主,却对劝告置若罔闻,要求工人正常下井工作。事故发生后,于长青虽迅速组织救援,并将事故及时上报,也主动要求赔偿遇难者家属,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已经触犯了《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一百三十五条有关规定的事实,已经构成了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重大责任事故罪。”   静丫头要去查的事看似简单,但却极为繁琐,尤其作为一名在本地没有执法权的外省警察,很多工作她只能依靠关系进行。   直到开庭时,她的调查还没能取得有效的进展,老罗只能硬着头皮上。至于我,却只能坐在旁听席,焦躁地等待着审理的结果。   “我想问公诉人一个问题,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和重大责任事故罪的定义是什么?”老罗身体前倾,右手扶着话筒,沉着地问道。   “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是指安全生产设施或者安全生产条件不符合国家规定,因而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或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行为。重大责任事故罪是指在生产、作业中违反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或者强令他人违章冒险作业,因而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或   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行为。”公诉人由一个年轻的检察官和一个年迈的检察官组成,年轻的检察官应该是个新手,面对老罗的问题,急于表现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年长的检察官倒是微微皱了皱眉。   我微微笑了一下,如果这场诉讼由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主导,那么老罗基本上已经处于了不败之地。   “我再请问公诉人,目前事故的原因查明了吗?”果然,老罗毫不犹豫地追问道。   “瓦斯爆炸。”   “你说的是现象。”老罗笑了一下,“这场矿难对外可以说是瓦斯爆炸,但是什么原因引起了瓦斯爆炸,这一点,现在查明了吗?”   年轻的检察官滞了一下,缓缓摇头,“还没有。但这并不影响对被告人的公诉。”   “你错了。”老罗也摇了摇头,“我刚才问过你,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和重大责任事故罪的定义是什么,你的回答和教科书上的一样,但我想你忽略了一点东西,即事故发生的原因或是因为安全生产设施或者安全生产条件不符合国家规定,或是因为违反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只有符合以上的条件,才能构成你对被告人指控的重大责任事故罪和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   “但是你刚刚也回答我了,即这次事故的原因暂时还没有查明,那也就是说,并不能肯定这次事故的原因就是安全生产设施或者安全生产条件不符合国家规定以   及违反有关安全管理的规定。你对被告人的指控并不能成立。”老罗微微一笑,得意地看着面容严峻的检察官。   我用力握了握拳头,老罗这小子,终于干了件聪明事,他巧妙地从犯罪构成的角度进行辩护,而不是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毕竟我们介入这个案子的时间还太短,现有证据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是从犯罪构成的角度进行辩护则不同,可以巧妙地规避开我们在证据上的缺陷,而犯罪构成的要件却偏偏是检察官亲口说出来的,可以说,老罗没费什么力气,检察官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公安机关在逮捕被告人的时候,被告人身上有浓烈的酒气,酒精测试证实被告人当时喝了酒,处于醉酒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依然坚持到矿上工作,组织救援,这不是置被困人员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吗?这不是置国家的规章制度于不顾吗?”年轻的检察官脸色涨红,忍不住斥道:“本案中,唯一的幸存者更表示,井下遇难的28人中,有19人和他一样是新到矿上的,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就下井了,这是赤裸裸的渎职,是玩忽职守!”   老检察官微皱着眉,伸手想要阻止年轻检察官的话,却还是晚了一步,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老罗却是乐开了花。   “公诉人,第一,你要搞清楚,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井下的28人已经全部遇难,你   这样说很不负责任;第二,能告诉我渎职罪和玩忽职守罪的定义吗?”老罗故技重施。   年轻的检察官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很好。”老罗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神情严肃,“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不管是渎职还是玩忽职守,这两项罪名的犯罪主体是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而发生矿难的煤矿是私营企业,被告人于长青也不是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渎职和玩忽职守这两项罪名放到他的身上并不合适。你们对被告人的指控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老罗啪地一下把手里的笔摔到了桌子上,“这场诉讼根本就没有意义,是对我当事人的人权和尊严最直接最肆无忌惮的践踏和侮辱,法庭应该立即宣告我的当事人无罪。”   老检察官一直微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目光死死地盯着老罗,那一瞬间,一股沛然莫测的压力骤然升腾,坐在旁听席上的我都感到有点坐立不安,更不用说直接面对他的老罗了。   老罗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咬了咬牙,毫不退让地和老检察官对视着。   老检察官轻咳了一声,“辩护人说的有些道理。”他开口说道,就在老罗愣神的功夫,老检察官却突然口风一转,“但是偷换概念这种小儿科的把戏,还是不要在我们面前玩了吧。在工人已经明确告知存在安全隐患的情况下,被告人依然强令   工人下井作业,这就已经构成了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相应的也就构成了重大责任事故罪。至于是否构成了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这个,我们可以再慢慢研究嘛。”   我心一紧,这个老检察官绝对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老罗建立起来的优势全盘推翻。   “公诉人,请出示相关证据,支撑你们对被告人的控诉。”审判长适时掌控了庭审的节奏。   在老检察官的示意下,年轻的检察官低头从桌子上的卷宗中抽出了一份证人证言,递交给了法庭,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罗,这才说道:“我们找到了矿上的行政后勤部门负责人,询问了他关于矿上一些安全生产规章制度的问题,从这份证词中,我们可以看出,于长青曾经组织人手制定了相对完善的规章制度……”   “真巧,我也有这样的证据。”老罗不等检察官说完,就插话道,随手拿出了几张照片,“审判长,这是于长青组织矿上职工学习各项规章制度的照片。公诉人提供的证据也能证明,矿上规章制度完善,所以,他们指控被告人未按规定明确张贴规章制度、没有完善的事故应急预案,这完全是在胡扯,他们自己就打脸了嘛。”   “我可不这么觉得。”年轻的检察官摇了摇头,满含深意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应该仔细看看这份证词,提供这份证词的人说的很明白,这   些东西就是做做样子,应付上面检查用的,根本就没有真正落实过。”   老罗怔了一下,低头匆匆看了一遍证词的副本,眉头紧锁,“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抬头看了看我,目光中有些惊慌。   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过分纠缠。这份证词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庭审的形势似乎正在超出我们的掌控。   “辩护人,对这份证据,你有什么疑问?”法官催促道。   “这个……”老罗用力挠了挠头,“这些东西到底是流于形式还是真的落实过,我觉得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应该多找几个矿上的人来问问,看看他们怎么说,只要他们能背下来,那就说明,被告人确实落实过这些东西。”   我心下大急,这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找那些证人啊?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这些矿工大多没什么文化,也许于长青确实想把安全生产的意识植入他们的心里,可他们真能记住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吗?   “不过这个不急,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审判长,咱们质证下一条证据吧?”老罗竟然嘿嘿一笑,就这么岔过了这个话题,看得我目瞪口呆。   检察官得意地笑了一下,回身从公诉人席拿起了一份鉴定报告和几张照片递交了法庭,“审判长,辩护人,这是公安机关在现场找到的安全保护设备,我想大家不难看出,这些设备异常陈旧,损毁严重   ,我们找专业机构鉴定过,这些设备已经报废,无法再使用。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些设备是完好的,那么事故发生的时候,及时投入救援的话,损失也许不会如此惨重。毫无疑问,对此,被告人于长青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审判长点了点头,“辩护人,请对这份证据提出质证。”   “好。”老罗站起身,从文件夹里找出了几张发票和几本手册一并递交给了法庭,“审判长,这是我们调查出的东西,一年前,也就是2007年6月份的时候,于长青从一家企业订购了一批安全防护设备,这批设备于当年8月投入使用,生产日期是2007年的7月。但是公诉人提供的这些照片却显示,这些设备的生产日期是1990年。我有点好奇,那些新采购的设备都去哪了?被告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被告席上的于长青摇了摇头,“矿难发生前三天,我还检查过那些设备,没有问题,矿难发生的时候,那些设备就变成了这样。”   “那是不是可以说……”老罗斟酌了一下措辞,“从你最后一次检查到矿难发生的这段时间,矿上出现了一些你也不太清楚的事?”   “可能吧。”于长青点头。   检察官嗤笑了一下,“辩护人,你是想说,有人在这段时间里偷走了那些新设备,用这些废弃的设备来替代?你不觉得可笑吗?要偷就偷   ,干嘛还把替代品弄来?”   “那我哪知道?”老罗一摊手,“这不就是公安机关和你们检察机关应该去查明的事吗?这事要查不清楚,你们对被告人的控诉可就站不住脚——不对,你们对他的指控本来就站不住脚。”   “你费心了。”检察官呵呵一笑,“这件事已经查明了。被告人,你还不知道,你的同伙已经把你出卖了吧?”   于长青一脸茫然地看着检察官,“我不懂你在说啥。”   “你懂,你很懂。”检察官又拿出了一份证词,“你的后勤部门负责人已经供述,一年前你的确采购了新的安全设备,但是就在矿难发生前两天,你把这批设备变卖了,并且换上了旧设备应付检查。”   “我没有。”于长青瞪大了眼睛。   “这是废品收购站出具的收据复件,这事你撒谎没用。”检察官得意地道。   “我干啥要撒谎?我没做过。”于长青坚持道。   “审判长,这事必须查清楚才行,如果我的当事人确实做过这种事,那他的确罪不可恕,但是如果他没做过,审判长,这就不是审判,而是赤裸裸的构陷了。”老罗喊道。   我却有些不安,从老检察官扭转形势开始,他们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在了我们前面,我们的每一次反驳好像都掉进了他们预设的陷阱里。   “法庭会查明此事,公诉人,相关证人能否出庭接受质询?”审判长问。   “这个,需要我们沟   通。”检察官犹豫了一下。   审判长转头和身边的审判员沟通了一下,“现在休庭,公诉人,请和证人取得联系,要求他们必须出庭作证。”   5   年长的检察官不急不缓地整理着材料,年轻的检察官则一脸急切地走出了法庭,还不忘对走在他身后的老罗竖起了大拇指。   老罗叼着烟,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着,看到这一幕,咧嘴笑了一下,伸手勾住了我的肩膀,“看见没?咱这场的发挥不错,连对手都夸咱。回去之后我也得好好学习学习,不能总让你一个人出风头。”   “你好好看看,那是夸你呢吗?”   “嗯?不是夸我还是夸你啊?”老罗眉毛一挑,不服气地说道,却见那个检察官竖起的手指骤然向下,指向了地面。   “小瘪犊子,敢骂我?”老罗双眼圆睁,骂了一句就要动手,被我一把搂住了脖子,“别冲动啊,他这就是想让你动手。”   “呸,什么玩意。”老罗愤愤地啐了口唾沫,拖着我进了洗手间,畅快地放起了水。   “现在咋办?咱们手里的东西有点不堪一击啊。”老罗整理着腰带,声音有些异样。   我讶然地看着他,这才注意到老罗的双唇正不住地颤抖着,失去了血色,烟灰簌簌地飘落,掉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却完全顾不上清理。   “你没事吧?”   “我能有啥事?”老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了一下,可怎么看他都像在哭。   第一次独立出庭,面对的对手又以退为进引他进了陷阱,被告人和我的关系又如此密切,让老罗在重压之下显得手足无措。   刚刚的镇   定,张狂,竟全是他在公诉人面前的伪装,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这鸟法庭,连杯水都不给准备。”他把烟掐灭,用力往脸上甩了把冷水。   “还没到绝境呢,静那边的调查虽然还没出来结果,但是,我相信我三姨夫,就算咱们一审输了,二审也还有翻盘的机会,你就放手去干就行了。”我用力拍了拍老罗的肩膀。   “静丫头那边也不知道咋样了。不行,我得问问,我心慌的厉害。”老罗说着,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静丫头的电话。   “喂,干什么?忙着呢。”静丫头的气息有些急促。   “是我。”老罗有点尴尬。   “我不聋也不瞎,知道是你,什么事,赶紧说。”静丫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关于那批设备的事,检察院那边掌握的线索比我们多,他们已经查到那批设备的去向了,而且……”   “我知道。”不等老罗说完,静丫头就打断了他的话,“那小子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正审着呢。现在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通道打通了,第一具遇难者的遗体已经找到了,我正在指导他们做尸检。嗯?这是什么?”静丫头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小骡子,你马上申请延期审理,然后来我这边。”   “怎么?有新发现?”老罗连忙问。   “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静丫头郑重地说道,“我先不说了,你们尽快过来。”   挂   断了电话,老罗看了我一眼,快步走向了审判长的办公室。   让我们意外的是,两名检察官也在,正围着审判长低声说着什么。老罗抬手敲了敲门,审判长抬起头,愣了一下,“罗律师,正好要找你呢。”   “有事?”   “是这样,刚才公诉人提出要延期审理这个案子,矿上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你们有什么意见?”   老罗看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没意见,我来也是为这事。”   “那就行。”审判长点了点头,“那就延期审理这个案子,具体的开庭时间,我们会再通知你们。”   处理完了一些手续,我和老罗走出法院大门就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门边,见我们出来,靠在车边抽烟的警察把烟头扔到地上,向我们招了招手,瓮声瓮气地道:“张警官让我来接你们。”   他伸手接过我们的公文包,放进了车里,等我们坐好,就发动汽车,甚至鸣响了警笛,一路将我们送到了殡仪馆,在一座挂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的平房前,司机停好了车,“张警官在里面,你们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谢了。”我和老罗道过谢,拿好东西走进了房间。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点焦糊的味道。静丫头身穿解剖服,正在解剖台前和一具尸体搏斗着。   那是一具被烈焰舔舐过的尸体,浑身焦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静丫头手中的解剖刀正   在尸体的腹部翻找着。   一名年轻的警察手举着摄像机,紧张地记录着静丫头的一举一动。   我们进来的时候,静丫头抬头看了一眼,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张桌子,“先看看那个。”   “不用,我们还是出去等等吧。”老罗闭着气,说道,拉着我就要向外走。   “没那么多时间,你们抓紧看,有不明白的就问我。”静丫头瞪了老罗一眼。   我走到那张桌子边,发现是几个物证袋,物证袋里有一个黑色的钱夹,几张钞票和一张身份证,身份证显示这个人叫肖振宇。   我不解地看着静丫头,这些有什么用?   “假的,都是假的。”静丫头头也不抬地说道,“按照身份信息,我们联系了当地派出所,经核查,当地根本就没有肖振宇这么个人。”   “你的意思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这个人,为什么要用假名到矿上干活?”静丫头用手中的解剖刀毫无顾忌地戳了戳那具尸体。   “逃犯?或者,黑户?”   “都有可能。”静丫头点头,“相关检材已经拿去鉴定比对了。”   “你来,就是想让我们看这个?”老罗皱眉。   “当然不是,我没那么无聊。”静丫头道:“发现这具尸体的时候,死者呈倒伏状,这和林泽提供的证词不符。当然,不排除矿井内的爆炸改变了尸体的最初形态,但是,你们看看这个。”她用手扒拉了一下尸体的脑袋。   “你还是说吧,我   们相信你。”老罗向我身后缩了缩。   “好吧。”静丫头耸了耸肩,“死者的后脑有钝器击打的痕迹,颅骨粉碎性骨折,致命伤也应该是这个。死者的呼吸道内非常干净,没有任何灼烧的痕迹。”   “等等,那就是说……”我眉头一皱,“在矿难发生之前,这个人,就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   “对。”叮的一声,静丫头抛下了解剖刀,肯定地点了点头,“至于凶手是谁,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也不难猜到,不是吗?”   “当然。”我苦笑了一下,29人下井,28人遇难,只有一个幸存者,凶手还能是谁呢?   “控制住他了吗?”我问。   “还在找证据,不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静丫头啪的一下摘下了手套,向身边的年轻法医道:“你再来检查一下,按我刚才的手法,仔细检查他的内脏部分。”   “对了,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收走矿上设备的那个人供述,当时是两个人搬过去卖掉的。”静丫头活动了一下腰,说道。   “这两个人里肯定没有我三姨夫。”   静丫头惊讶地看着我,“小明哥你对他还真是……”   “张警官,你看看这个。”正在进行尸检的法医突然惊呼了一声,慢慢地从死者的胃里拿出了一枚打了结的避孕套,避孕套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那名法医小心地打开了避孕套,一枚小小的存储   卡掉落了出来。   看着这张存储卡,静丫头的脸色变了,“去找台电脑来,还有读卡器。”   法医助手应了一声,匆匆跑了出去,不片刻便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读卡器跑了回来。   静丫头把存储卡放进了读卡器,插进了电脑,点开盘符之后发现,存储卡里是一段视频。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俱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丝紧张。   静丫头舔了舔嘴唇,毫不犹豫地点击了播放。   视频拍摄的时间似乎是在晚上,一片空旷的地方,光线很暗,拍摄的角度看起来很像自拍。我们费了点力气才能看清,这个人就是“肖振宇”。   在开始说话前,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发现后,才开口讲道:“我叫肖扬,是一个记者。如果有人看到了这段视频,那就意味着我可能已经死了。”   肖扬的神色有些黯然,他勉力笑了一下,“作为一个暗访记者,无冕之王中的王者,对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他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带上了一抹庄严。   “我这次要暗访的事是一个伪造矿难诈骗钱财的事。我接到线报,林泽可能涉嫌组织伪造矿难敲诈矿主,我已经跟踪他很久了,我发现他经常和人搭伙到矿上干活,没几天那个矿上就会发生矿难,可怕的是,这个林泽每次都以种种不可思议的巧合避过了。”   “一次可能是他命好,可每次都这样,就有   点让人细思极恐了。”肖扬深吸了口气,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也无心打理,继续道:“每次矿难之后,林泽都会拿出那些遇难家属的委托书,由他一个人去和矿上协商私了。我找过那些矿主,可他们对矿难讳莫如深,生怕被人发现。”   “这个林泽肯定有问题。”肖扬笃定地说道,“找不到证据,没办法,我只能亲自上了。我找到林泽,让他带我到矿上干活,林泽不让我用原来的身份证,他帮我办了一套假的。”   “到矿上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证据,可是林泽很小心,没露出一点马脚,除了和矿上的后勤负责人来往密切,经常一起喝酒外,我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我知道时间不多了,矿难通常会发生在林泽到矿上十天左右,明天,就是第十天了。”   肖扬顿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呼吸也有些急促,持着摄像机的手都在颤抖着。   他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想平静下情绪,可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谁不怕死?   肖扬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叹了口气,“这些都只是我的怀疑,至于证据,如果我找不到,那我希望发现这段视频的人能继续查下去。”   “倒不是为了报仇什么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人会为我的死伤心。”肖扬笑了一下,“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终归需要一缕光。”   他抬手要关闭摄像头,想了一下,又道:“对了   ,和林泽来往密切的那个负责人,嗜赌如命,据说欠了外边几十万,说不定,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林菲捂着小嘴,不敢置信地惊呼道。   林泽就是和矿上的这个后勤负责人联手导演了这场矿难,他们清楚地知道于长青检查设备的规律,在于长青最后一次检查后,两个人将这批设备偷出去卖掉,换了一批旧设备进来。收购设备的人认识后勤负责人,他经常从矿上倒腾点东西出来卖掉。林泽则谎称自己就是矿主于长青。   林泽趁着于长青喝多了酒,向于长青汇报设备出了问题,后勤负责人阻止了于长青亲自检查,而是代为检查,汇报说没有问题后,于长青命令工人正常下井,伪造出了他的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   当天下井后,林泽故意拖在后面,他的身上带着火种和雷管,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一场矿难,可没想到在最后一刻却被一直盯着他的肖扬发现,逼不得已,林泽只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杀了肖扬。   与此同时,林泽的合伙人也在伪造着其它的痕迹,销毁墙上的规章制度,编造对于长青不利的证词……   两人约定,获得的赔偿款五五分成。   “你看过《盲井》吗?讲的就是和这个差不多的一个故事。”我喝了一口水,道。“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啊?人命在他们眼里究竟是什么   啊?”   也许只是一串串的数字,也许只是一摞摞的钞票,但肯定不是让人尊重与敬畏的生命。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林菲的问题。   她大概无法理解林泽的价值观,那是一个来自于大山深处的男人,那里偏僻,闭塞,物资极度匮乏。   孙立平先生在《重建社会》一书中说过,是非、伦理、价值等,往往是要以尊严作为支撑的。但在匮乏的资源和局促的生活空间中,当尊严得不到维护时,沦陷甚至堕落也就开始了。   只是可惜了肖扬,那个努力想给黑暗的世界带来一缕光的男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的努力也再也没人知晓,只停留在警方的档案里。   肖扬,是一个努力想成为记者,却始终没能得到认可的英雄。 第005章 象牙之门   人允许一个陌生人的发迹,却不能容忍一个身边人的晋升。   ——于丹   1   李晓明身着整洁的西服,虚坐在病床边,双手捧着林菲递过来的热水,神情肃穆。林菲脚下不停,不断在病房和洗手间之间穿行,把一样样水果清洗,端进病房。   “姐,你不用忙了,我坐坐就走。”李晓明不知是第几次站起身,接过林菲手里的果盘,拘谨地道。   “你坐着,好好陪简大哥聊聊天。”林菲道,又自顾自地拿起一串葡萄,哼着欢快的小曲走出了病房。   难得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另一张东方脸孔,林菲的兴奋情有可原。   我偷瞄了一眼病房外,医生和护士们行色匆匆,正忙碌着,暂时无暇顾及我这个静静等死的临终患者;林菲去的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按她的性子,那串葡萄肯定要一粒一粒仔细清理。   至少要五分钟,我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足够。   “去把窗户打开。”我冲李晓明使了个眼色,他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还是关上吧。”李晓明歉意地看着我。   “别啊,难得透口气。”我冲他伸出了手。   他愣了一下,狐疑地走到病床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简律师……”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爬了起来,盘腿坐在病床上,“我说你小子能不能   有点眼力见?烟,赶紧的,都快憋死我了。别说你没有,你小子十六七岁时候就开始抽烟了。”   李晓明一怔,笑了一下,“你看我。”他匆忙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给我点上,又走过去把病房门反锁,从床下找出一个矿泉水瓶子,倒了点水进去,充当烟灰缸。   “还是这烟有劲。”我吸了一口,闭上了眼睛,陶醉其中。   辛辣的刺激在肺叶里弥散,飘飘欲仙的感觉随之而来。   “你是不知道,这破地方,大夫护士不让抽,就连林菲那小丫头都看着我,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把枕头放在背后,半躺下,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他们也是为你好。简律师,你现在这样,还是……”   “得,别跟我来这套。”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李晓明的话,“我自己什么样自己清楚,就这个状态,抽不抽烟都没什么影响。我现在也看开了,反正都要死的人了,干嘛不让自己舒服点啊?”   李晓明看着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脸上的哀伤却越来越浓。   “嗨,我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呢嘛,你别一副参加葬礼的样啊。”我连忙说道。   李晓明扯开嘴角,挤出了一抹笑容,可那笑容却无比难看。   我用力挥了挥手,想赶走他的怜悯和同情,目光落在了他的皮鞋上,黑色的皮鞋上落满了灰尘,还有点点的污泥,“去看过老罗和静了?”   “嗯。”   李晓明闷闷地应了一声,“每年来开会都会过去看看。”   “我说呢,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家挺漂亮的,是不是?”我笑了一下,“将来,我家也得布置成那样。”   李晓明突然侧过头,抬手抹了下眼角,再转回头的时候,眼圈通红。   “你行不行了啊?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我把烟蒂丢进水瓶,又抽出一支点上,看着李晓明的样子,忍不住骂道。   “我没事,太呛人了。”他辩解道。   一阵敲门声响起,林菲在门外叫道:“简大哥,你在干嘛?怎么把门锁上了?”   我匆忙狠吸了几口,把烟丢进水瓶,抓起枕头用力扇了扇,李晓明已经把水瓶丢出了窗外,随手关上了窗户,深吸了几口气,才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林菲一进屋就微微皱了皱眉,用力吸了吸鼻子,“简大哥,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他抽的。”我毫不犹豫地抬手指向了李晓明。   “那怎么烟在你这?”林菲盯着床上的烟盒和火机,追问道。   “那不是为了让他少抽点嘛。”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抓起烟丢给了李晓明,“跟你说了医院里不让抽烟,你就不听,你多少照顾照顾我这个病人吧?”   “是,是,我下次注意。”李晓明连忙收起烟,陪着笑脸。   林菲冷笑了两声,没再追究,“待会儿吃点什么?难得有客人,今天我就做点好吃的吧,我去超市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食材   。”   她冲着李晓明问。   “不用不用。”李晓明连忙说道,抬手看了看表,“我赶飞机,这就得走了。”   “啊?”林菲愣了一下,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能待几天呢。”   “我下次再来看简律师,下个月,我下个月就调到这边常驻了,还有王帆,也调过来了。”李晓明歉意地说道,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你想干嘛?”我瞪起了眼睛。   “简律师,我要不是恰好到这边办事,都不知道你在这住院,什么准备都没有,这钱……”他掏出一张卡,“你拿去用。林姐,”他转头,郑重地看着林菲,“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   “不要不要,我现在这样,治不治都是一个死,你就别瞎花钱了。”我叫道。   “不行。”李晓明意外地固执,“简律师,我不是为你一个人。你在这住院的事,我爸爸也知道了,是他交代我的,救活一个简律师,你能救更多人。”   “瞎扯。”我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我先走了,下次我再来看你。”他鞠了一躬,向病房外走去。   “别来了,费那个劲干啥。林菲,你帮我送送他。”   林菲应了一声,匆匆走出了病房。我慢慢躺下,却感到身子底下硬硬的,伸手摸了摸,却抓到了一个小盒子,拿出来一看,是一包没开封的红塔山。   这小子。   “祝你和   王帆百年好合!”我冲着李晓明远去的背影吼了一嗓子,看着他趔趄了一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祝你们百年好合,祝老罗和静丫头百年好合,祝我自己……祝我自己下辈子别再遇见你们这群混蛋。   和李晓明相识,是在2009年的8月。   那年,他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大学,可就在开学前夕,却差点因为一个案子断送了大好前程。   那年高考,李晓明和同班同学也是好友王帆的成绩相差无几,王帆仅比李晓明高了一分。两人相约填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专业志愿。   7月20日,李晓明的录取通知书率先送达了。急于和好友分享喜悦的他急匆匆地在一处工地上找到了正汗流浃背忙着搬砖的王帆。   王帆的家境并不好,他必须得利用这个难得的长假打工,争取赚到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肤色黝黑。   李晓明找到王帆的时候,他刚卸好一车砖,走到自来水池边,一头扎进了水龙头下,冰凉的自来水冲散了他不少倦意。   他仰起头甩了甩水珠,走到阴凉处,坐下,用一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擦着脸。赤裸的上身肌肉贲起,彰显着健美。   王帆的坐姿随意而又张扬,面无表情的脸充满着冷酷的味道,嘴角偶尔挑起,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王帆。”李晓明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喊道。   王帆侧头,看   到了站在远处的李晓明,他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   “你看。”李晓明兴冲冲地晃了晃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看到这一幕,王帆眼中的光更加耀眼了,“都到了吗?”   听到这句话,李晓明愣了一下,当初留地址的时候,因为王帆的家住在棚户区,通讯不便,留的是李晓明家的地址。   一时间,李晓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友的问题。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犹豫,但王帆却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录取通知书要送的太多,没准是路上耽搁了。”李晓明连忙安慰道。   “没事。”王帆笑了一下,“我成绩比你好,你都录取了,我哪能不录取呢?”“就是。”李晓明摸出一包红塔山,丢给王帆一支,“来一根,解解乏。”   王帆把烟放到鼻下闻了闻,却并没有抽,而是又还给了李晓明,“你这不是坑我呢吗?要是抽上了瘾,我又买不起。”   “嗨,我有烟抽,能让你没烟抽吗?别废话,赶紧的,待会儿工头看你偷懒,又该骂你了。”   王帆哈哈一笑,这才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听说,上大学之后就没那么累了,有更多自由的时间了。”   “大学生活可好了。”李晓明猥琐地笑了一下。   王帆愣了一下,也嘿嘿地笑了,“你小子,就不学好吧。你算个小富二代,我可不行,我   得好好学习,争取早点实习,找份好工作。”   他背靠着墙,仰望天空,毫不在意一旁工友们的指指点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开学的日期日渐临近,王帆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有消息。李晓明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看看王帆,起初的时候,两人还会闲聊几句,可慢慢的,伴随着李晓明越来越多的摇头次数,王帆眼中的希望也渐渐暗淡,工友们的嘲讽也越来越刺耳。   也许是工作的劳累,也许是对自己上大学一事不再抱有希望,他原本挺拔的腰身竟已有些伛偻,脸上多了些沧桑,双眼空洞而麻木。   两个人时常相对许久,却一语不发,空气中只留下两个人淡淡的叹息。   李晓明最后一次在工地上见到王帆的时候,王帆正赤膊和一群工人坐在一起,抱着一杯劣质的袋装酒,嘴里叼着卷的旱烟,喝的热火朝天。   “王帆。”李晓明叫道。穿着整齐,面庞白皙的他站在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王帆回头,醉眼朦胧的他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最好的朋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打了个酒嗝,回头冲工友们喊道,“嗨,看看谁来了?这不是咱们的大学生吗?”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李晓明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拽着王帆走到了一边,“你看新闻了吗?”   “新闻?”王帆从耳朵上摘下一支卷烟,点燃,嗤笑了一声,“吃了上顿下顿都   不知道在哪呢,谁有心思关心那个?”   “教育局说,有一批考生的志愿出现了异常,可能是系统出了问题,正在调查呢。你的志愿可能就在这一批里。教育局说了,正在协调各大院校核实情况,要是属实的话,就给补录。”   “补录又能咋样?”王帆吐了口烟圈,一脸心不在焉。   “补录你就能和我一起上大学啊。”李晓明急道。   王帆没有说话,李晓明等了一会儿,期待中的王帆的兴奋、激动并没有出现,相反的,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抹讥笑。   “上大学又有啥用?你觉得,我能上得起?”王帆伸手把烟头弹飞。   “王帆!”李晓明双手扶着王帆的肩膀,呼吸急促,他万没想到,自己兴冲冲地带来的消息换回的竟是这样的反应,“你的学费,不是说好了我来解决吗?”   “同情?怜悯?”王帆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眨眼间,他就换上了一副狰狞的表情,“收起你那套恶心的嘴脸吧,你们富人家的游戏我不想玩。”   “你……你什么意思?”李晓明怔怔地看着王帆。   “我什么意思?”王帆冷笑了一声,“你不就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到点优越感吗?不就是想通过帮我展现你的善心吗?李晓明,我受够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完,不等李晓明说话,王帆就径自远去,那些话仿佛耗   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影更加伛偻,可他的脚步却倍感轻松。   李晓明竭力控制着粗重的喘息,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完全无法想象,两个挚友间的分离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更没有想到,几天后,就在他收拾行李准备远行,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两名警察会找上门,将他带回了警局。   警方指控他涉嫌侵入教育局的计算机系统,篡改了他人的高考志愿。   这个消息让李晓明惊愕不已,直到他跌跌撞撞地被带走,依然不明白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   走过门边的时候,他用力挣扎了一下,却砰地一下碰到了墙壁,一枚戴在他脖颈上的玻璃挂坠怦然碎裂。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的内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再难弥补。   那枚挂坠并不值钱,却是王帆花了一天的工钱买来的,那里是一粒米粒,上面刻着王帆和李晓明的名字。   2   当年,本省试行先出成绩后报志愿,且实行网络填报志愿模式,由于系统是第一次上线运行,教育局安排了专人24小时守在电脑前,以便发现问题能够及时解决,避免因为系统原因导致学子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发现大批考生志愿几乎在同一时间进行修改,负责人第一时间组织人手进行了排查,初步排除了系统原因后,谨慎起见,负责人将此事向公安机关进行了报告。   考生志愿被修改将直接影响到这些人的人生轨迹,公安机关不敢怠慢,迅速展开调查,发现大部分考生的志愿只是诸如专业、是否服从调剂一类细微的修改,但有一份志愿却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这名考生叫王帆。   以王帆的高考成绩,他可以稳上一所不错的二本院校,志愿填报合理的话,甚至有冲击一本院校的可能。   王帆的第一次志愿填报也确实稳扎稳打,院校和专业的选择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考量,形成了完美的梯度差,即便第一志愿落榜,也有九成的把握被第二志愿录取。然而就在几天后,他的志愿却被大幅度修改,一本院校类志愿填报的都是以他的成绩不可能被录取的,二本院校的志愿填报也可以用一团乱麻来形容,根本不成系统,更像是不负责任的随手乱填。   志愿被修改后没几天,王帆再一次登陆系统,这一次只是做了几个细节调整,对院校的录取   并无实际意义,但就是这一次修改耗尽了王帆的志愿修改次数,这意味着这个成绩优异的“准”大学生很有可能在这次高考中彻底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从这个入手查。”专案组长发了话。   警方迅速行动了起来,找到了在工地打工的王帆,对修改志愿一事,王帆矢口否认,称志愿都是经过他仔细考虑才填报的,而且自己没有电脑,修改起来特别麻烦,当初填报志愿,他用的就是同学的电脑。   这个同学叫李晓明。警方随即调出了王帆的志愿被修改时登陆系统的IP地址,正是李晓明。   事关两个孩子的未来,警方不敢轻易做出结论,也曾考虑过是否是王帆青春期的逆反心理让他做出了冲动的事情,然而从修改时间判断,绝不可能是王帆亲自完成。志愿修改时,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到工地开工,天黑得彻底无法干活的时候才会回到家里。   两次志愿的修改时间均在下午两点钟左右。   同时,网监部门也发现,同批修改志愿的多名考生登陆系统的IP地址也属于李晓明,时间也集中在了同一时段。至此,负责本案的警察才认定,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破坏性行动。   “姓名?”   “李……李晓明。”   “年龄?”   “17。警察叔叔,你们为啥抓我啊?”   狭窄逼仄的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没有窗,只靠一盏   大功率的日光灯照亮着整个房间,墙角安放着一枚监控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以一成不变的单调频率闪动着。   压抑,沉闷。待在这样的地方,只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在李晓明看来,还有未知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他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着,喉咙发干。坐在桌子后的那两个警察严肃地看着他,让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脑子一团乱麻,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   他没听到那两个警察的耳语:“就是个雏,好对付,用不了几句话就全交代了。”   “为啥抓你,你自己不知道?”一名警察嗤笑了一声,啪的一下把手里的笔摔在桌子上,冷着脸喝道:“你和王帆是什么关系?!”   李晓明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在警察看来,这是他的防线即将崩溃的先兆,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乏味的笑容。   对付这么一个毛孩子,实在太没挑战,难怪队长会把这个任务丢给他们俩,自己去盯一桩入室抢劫的案子了。   “朋友。”李晓明小声道。   “只是朋友吗?你们还是同班同学对不对?”警察再次厉声道。   “是。”李晓明连忙点头。   “你知道他填高考志愿用的用户名和密码?”   “知道啊,怎么了?我们俩一起填的志愿。”李晓明茫然地看着警察。   “填报完志愿后,你又用他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过系统,对吗?   ”   “嗯。”   “用的是你自己的电脑?”   “嗯。警察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晓明忍不住问。   “你修改了王帆的志愿,导致他落榜。”   听到警察这么说,李晓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你说没有就没有?”警察笑了一下,“你刚刚承认了,你知道王帆的用户名和密码,填报志愿后,你又多次用他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了系统,我们也已经查明,他的志愿就是在你的电脑上修改的。”   “警察叔叔,我真的没有!”庞大的压力,犯罪的恐惧,和莫名而来的委屈让李晓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哼。”警察冷哼了一声,“比你还嘴硬的我们都见过。王帆的成绩比你高,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改的他志愿,让自己更有把握考上?还是因为他说你虚情假意那些话让你怀恨在心?你们俩闹过矛盾,这些我们都已经查的清清楚楚的了。”   “我没有。”李晓明用力摇头,“我真的没有!”   “扯淡嘛。”老罗嘴里叼着烟,不屑地弹着那几张薄薄的审讯笔录,“老简你说是不是?摆明了欺负小孩子不懂事,就这几句问话,就能说这小子是罪犯?”   “他承认了。”我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他知道王帆的用户名和密码,志愿填报后还登陆过系统。”   “那能说明啥啊?”老罗嗤笑了一声,“   我去看看录取进度不行啊?”   “证据。”我斜眼看着老罗,“警方已经查明的证据,加上这个口供,足以做出合理推测了。”   “小明哥你行不行啊?”尽管静丫头的右半边脸颊并没有露出来,她还是向下拽了拽刘海儿,才不耐烦地道,“李晓明有什么动机这么做啊?他们俩本来就是特别好的朋友,相约一起上大学的。你看看这审讯笔录,连他们俩闹矛盾这事都能被说成是动机,这事明明发生在修改志愿之后。下边的人根本就没用心办这个案子,前因后果都搞混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笑了一下,“尤其李晓明的成绩还比王帆低了那么一点点,两个人的志愿完全相同,你说,李晓明为了能上大学,会不会对好朋友做出点什么事来?”   “嗯。”老罗皱着眉,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   “哦?为啥?”我斜眼看着老罗,问。   “你看咱俩是合伙人,要说利益纠纷,那咱俩肯定更多,我坑过你吗?你坑过我吗?就咱俩这交情,要不是我裤子太小,咱俩真能穿同一条裤子。”老罗抻了抻裤腰,道。   “还有我还有我。”静丫头也举手道,“咱们仨的关系就足以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以利益为重的。”   “一边玩去,就你坑我们最惨!”我和老罗异口同声道。   “好嘛,不带我就不带咯。那这个   案子怎么说,接不接给个准话,我还得回复人家呢。”静丫头噘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接,为什么不接?”我微微一笑。   静丫头讶然地看着我,张了张嘴,“说了那么多,还以为你对这案子没兴趣呢。”   “确实没什么兴趣。”我摊了摊手,“但是,这季度的业绩还差点。”   静丫头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悠悠地叹了口气。   “小明哥,我觉得,整天和小骡子混在一起,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因为你都学坏了。”   隔着一张桌子,李晓明坐在我们对面,瑟瑟发抖。不安、恐惧,毫无掩饰地流露在他的脸上、眼中和急促的呼吸里。   “儿子,你别怕,爸爸给你找了最好的律师。”李父用力拍了拍李晓明的肩膀,“简律师和罗律师打的官司,迄今为止没输过,全都是无罪释放。”   李晓明的母亲则抓着儿子的手,摩挲着,眼圈泛红。   李晓明咧了咧嘴角,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哭!”李父厉喝道。   “爸,真不是我干的。”李晓明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和王帆……”   “你和那小子是好哥们,所以你不会害他。”老罗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李晓明用力点了点头。   “填报完志愿之后,你为啥又登陆了他的账号?”老罗问。   “我上去看看录取的进度   。”   “跟我想的一样。”老罗点头,“不是你,又会是谁呢?王帆后来又用过你的电脑吗?”“记不太清了。”李晓明摇了摇头,“好像用过几回。”   “不能好像,我要准确的日子。”老罗皱了皱眉。   “我真记不清了。”李晓明苦笑,“大概是6月底7月之前吧。”   “志愿两次修改的时间都是在6月底,我看看,是6月29号,最后一天。”老罗翻了翻卷宗,再次点头,“要是能确认志愿修改的时候王帆用了你的电脑,你就没事了。”   “你是想说,是王帆自己修改了志愿?”我侧头看着老罗。   “不是李晓明就是他啊,就他们俩知道密码啊。”老罗理所当然地说道。   “警察已经查过了,志愿被修改的时候,王帆有不在场证明。”我摇了摇头。   听我这样说,李晓明的父亲脸色灰败,“要是我们愿意赔偿,我儿子……”   “爸,真不是我干的!”李晓明急道。   “你闭嘴!”李父瞪着李晓明,厉声喝道,目光重又转回我身上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张笑脸,“简律师,你帮帮忙,钱不是问题,我儿子……”   “你应该相信你儿子的。”我笑了一下。   李父一愣,看了看李晓明,喜色渐渐浮上眉梢。   “我现在什么都保证不了。”看到他的神情,我连忙道,“只是,我觉得你儿子不会说谎,但是到底是谁修改了王帆的志愿,为什么用的是你   儿子的电脑,这件事弄不清楚,我也无能为力。”   “你应该好好想想还有谁知道王帆的用户名和密码,恰好又去过你家,用过你的电脑。”我看着李晓明,道。   李晓明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颓丧地摇了摇头,“帆子有没有告诉过别人,我也不知道。我电脑有密码,也就帆子和我两个人知道。”   “那就有点难办了。”我皱紧了眉头。   “我这哥们说话就是谨慎,你放心,他敢说你儿子没撒谎,就是有谱了。”看着李父的神情不断变幻,老罗赶忙从包里翻出了合同,递到了他的面前,“把这个签了,我们就开始正式工作了。代理费用,先10万吧。10万块钱买你儿子的前途,值,这孩子毕竟才17,未来还长着呢。”见李父有些犹豫,老罗连忙道:“你想想,你儿子这是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影响面广,后果严重,起码五年,就算法庭给你轻判了,你儿子的大学也上不成了,将来也是个事,你说是吧?”   “哎,这就对了。”李父抓过笔在委托书上签了字,老罗收好了合同,这才开开心心地道,“一会儿你去所里先交5万,剩下的,等打完了官司再说。对了,因为办案产生的差旅费用,咱们实报实销啊。”   3   “去哪?”   李晓明的父母驾车离开后,我和静丫头也上了老罗的车,老罗从储物箱里翻出一个盒子,打开,拿出几张卡片样的东西,神神秘秘地摆弄了一会儿,才道。   “不知道。”我有些茫然,这个案子,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任何思路。   决定接这个案子,也仅仅是为了静丫头,三个月前她才出院,尽管还是那副调皮捣蛋的样子,可她总是下意识地调整刘海儿的位置,暴露了她真实的内心。   能让她开心点就好。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吧。   “不知道?”老罗愣了一下,“你那么肯定不是李晓明做的,我还以为……”我没说话,抬手指了指眼睛。   “又是你那双钛合金狗眼。”老罗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发动了车子,“那就跟我走吧。”“去哪?”   “去找王帆。”老罗猛打方向盘,车子如一头猎豹冲上了主路。   我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你还是觉得是王帆自己改的?”   “不是觉得,是有科学依据的。”老罗驾车在车流中穿行着,不时引来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声,他却听而不闻,至于静丫头,脸上竟然还莫名其妙地带着些兴奋。   “科学依据?”我愣了。   老罗头也不回地丢给我他刚刚摆弄的那个盒子。静丫头回头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无声地道,“小骡子的新玩具。”   车子猛地一晃,她右脸颊的刘海儿一下子甩了出去,一道刺   眼的伤疤刺入了我的眼睛,我连忙垂下眼角,装作没看到。静丫头闪电般回过头,后视镜里,她依然在笑,只是笑容却有些僵硬。   她抓过水杯,拧开了杯盖递到了嘴边,掩饰着低落的心情。   我心不在焉地打开盒子,一摞印着卡通人物的卡片整齐地排列其中,“这什么玩意?”   “我的新爱豆。”老罗咧嘴一笑,“百变小樱魔术卡。”   “我知道是百变小樱魔术卡,我还知道这玩意叫塔罗牌,你说的科学依据呢?”   “不就在你手里吗?”老罗道。   “你别告诉我是塔罗牌告诉你的。”我强忍着怒火道。   “当然不是。”老罗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东西表面上是塔罗牌,但是,它是有着我爱豆魔力的塔罗牌。库洛里多创造的库洛牌啊,请你舍弃旧形象,重新改变,以你的新主人罗杰之名命令你,封印解除!”   正在喝水的静丫头差点一口水喷到老罗的脸上,“小骡子,给姑奶奶正经点!”   “好吧好吧。”老罗连忙轻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道:“有一件事我们现在意见是一致的,李晓明并不是修改王帆志愿的人,对吧?”   “嗯。”我点头,又补充道,“除非他的演技连我的眼睛都能骗过。”   “那好,我们来分析一下。”老罗稍稍降下了车速,“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知道王帆用户名和密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晓明,一个就是王帆   自己。王帆的账号只在李晓明的电脑上登陆过,王帆用过李晓明的电脑。李晓明的电脑设有密码,只有王帆和李晓明两个人知道,所以,既然不是李晓明,那除了王帆,还能是谁?”   “动机呢?他干嘛要自毁前程?”我看着车窗外的车来车往,随口道,“这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照你这么说,李晓明有罪不就是板上钉钉了?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嘛。”老罗撇了撇嘴。   “我也不是很能理解王帆这样做的动机。”静丫头缓缓摇了摇头,“可是,当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就算再匪夷所思,也是唯一的真相了。既然咱们都认为不是李晓明做的,暂时又没有其他值得怀疑的对象,那就只能想办法证明是王帆自己做的了。”   “至于动机……”静丫头突然笑了一下,“小明哥,我们办的很多案子,其实犯罪嫌疑人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动机。”   我垂着头,没有接话,就算是激情杀人,这个激情也是动机之一。就算王帆真的是自己修改了志愿,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为什么他还要把李晓明也拖下水?   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和李晓明这么多年来的友情都是李晓明的虚情假意吗?   夕阳西沉,昏黄的日光笼罩着大地,半边天都被染成了红色,鳞次栉比的建筑更被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宛若圣光降临。   落霞与孤   鹜齐飞。多少摄影师梦寐以求的壮丽景象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可生活其间的人们却茫然不知,或无心欣赏,只顾拖着疲累的脚步,或缓步而行,或神色匆匆,抱怨着生活越来越好,快乐却越来越少,对如此盛景视而不见。   人啊,总是容易忽略身边的美丽,却到网上去赞美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殊不知,也许原本你也是那些照片中的背景,只是你的沮丧、悲观让修改这些照片的人下意识地将你删除。   “生活已经如此艰辛,你若再不笑脸相迎,幸福凭什么要伴随你的左右?”老罗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们正徒步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一场小雨让脚下的土路泥泞不堪,尽管小心翼翼,我们的鞋上还是沾满了污泥。   对于这三个穿着打扮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此处的原住民并没有过多的表现,甚至连一点好奇的眼神都欠奉——这里80%的人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生活的艰辛早已让他们对一切都麻木了,甚至,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看到一身警服的静丫头的时候,不自然地垂下了头。   他们在害怕,他们做过什么,虽然或许只是出于生活所迫的小偷小摸,但他们还有良知,还怀着对法律的敬畏。   如果不是这操蛋的生活,他们每个人都是好人。   可就算是这差劲的生活,他们中的绝大多   数人依然坚守着最后的底线。   静丫头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也许她是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许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我们来这里,只是要找到王帆。   对于我们的询问,这些人倒还热情,明确告知了方位,只是脸上不自然地流露出了一抹嘲讽。   我知道他们没说出的话。   “老王家那小子嘛,一直说学习挺好的,大学生的苗子,牛皮吹破了吧?!草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   曾经,我和王帆是一样的。   这让我感到异常沉重,我扯了扯领带,呼吸却并没有因此而顺畅多少。   然而,我却多少猜出了王帆为什么会修改自己的志愿。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拖上李晓明下水。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种鬼地方?”老罗停下脚步,擦了擦汗,满脸不悦。   “何不食肉糜?”我冷笑了一声,“你们这种狗二代,怎么知道底层百姓的疾苦?”   “这事不用带上我,这种地方我可没少来,哪次严打,这地方不是重灾区啊。”静丫头争辩道,抬手理了理额前垂落的刘海儿,努了努下巴,“喏,到了。”   前方大约十米外的一座院子,并排两栋平房,住着大概七八户人家的样子,再往里是一座旱厕和一个废弃的大棚。   那大棚里什么都没有,十几年前如是,十几年后依然如此,我知道。   在闷热的天气里,这座院子犹如一个垃圾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左手   边的那排房子,第三户人家外,一个高个子、肤色黝黑的男孩儿正跪在门边,垂着头。   房间里传来阵阵菜香,也传来声声喝骂。   “老子辛辛苦苦,没日没夜挣钱,就供出你这么个玩意?大学呢?你不说你肯定能上大学吗?”   “老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我就是喂条狗还知道给我看门呢,你呢?省吃俭用就指望你出人头地,你就这么给我出人头地的?”   “爸,我590分,在我们学校排前十呢。”跪在门边的男孩儿忍不住还嘴。   “前十?你就是第一又有啥用?不还是一样没考上大学?”屋内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当初就应该听你叔伯的,上什么学,早点出来打工,你老子我至于这么累吗?”   “考上大学又能咋样?你能供得起啊?”男孩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   屋内的男人愣了一下,“小兔崽子,还敢还嘴?”他几步就出了门,扬起手就向男孩儿的脸上扇了过去。   男孩儿机灵地躲了过去,嘴上却不停,“你自己没上过学,就让我上学,你不就是想让我完成你都没完成的事吗?”   男人高举的手顿了一下,颓然地放了下去,掏出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良久,才叹了口气,“你爸我虽然没上过学,可我也知道,上学是改变咱穷人家命运的出路。”   “有了文凭,你就不用像我一样给人家出苦力,你就能坐在大楼里,舒舒服服   地挣钱。”男人再次叹了口气,“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再念一年。”   “爸……”男孩儿眼圈发红。   “进屋,吃饭。”男人把烟头随手扔在地上,道。   从始至终,这个院子里其他人家都没有人出来,似乎对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从头至尾,这对父子对我们的出现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讶异,似乎我们并不存在。   看着这对父子就要进屋,老罗连忙叫了一声,“王帆?”   黑瘦的男孩儿愣了一下,戒备地看着我们,“我是。你们是?”   “我们是律师。”我掏出律师证给他看了一下,“有件事,我们想和你聊聊。”   “我不认识你们。”王帆摇了摇头。   “律师?是帮人打官司的吧?”王帆的父亲愣了一下,“我们家王帆可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不信你们问他老师去。这孩子不可能惹事。”   “没说他有事,就是了解点情况。”我笑了一下,“王帆,能陪我在这附近走走吗?”   老罗和静丫头不解地看着我,我笑笑,示意他们没事。   王帆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你想看啥?”   “随便转转吧。”我转身,向院子外走去,老罗原本还想跟过来,却被静丫头拦住了。   王帆默默地跟了上来,跟在我的身后在这个棚户区内四通八达的小巷里穿行。渐渐的,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讶。   “没什么奇怪的,大约十五年前,我也曾经住在这里。”   看到他的表情,我微微一笑,“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除了换了一批人,路还是那条路,房子还是那些房子。”   王帆脸上的表情更加惊讶了,“简律师,那你?”   “那时候,我就住在你们现在住的那间屋子。你爸有一句话没说错,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读书上大学几乎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知道你是谁了。”王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我爸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就说过,那屋子里出过一个大学生,将来,我也一定会是个大学生。”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却又叹了口气,“可惜,我还是没考上。”   “可你的成绩已经足够了。”我带着他来到了一座小桥边,背靠在栏杆上,脚下的河水泛着黑色,散发着一股股的恶臭,我指了指小河,“那时候,我还在这里钓过青蛙。”   “现在可没有了,水太脏了。”王帆摇了摇头,“成绩够了有什么用?没考上就是没考上,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家里不可能供我再复读一年了,没那么多钱。”   “问题是,你是真的没考上吗?”   我直视着王帆的眼睛,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简律师,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帆僵硬地笑了一下。   4   “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不说没有隔夜粮,可也好不到哪去。”我转过身,手扶着栏杆,吐出了一口浊气,“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学,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所以我每天不停地看书,不停地学习,头悬梁锥刺股有点夸张,但是也是想尽办法让自己能少睡一点,多学一点。”   “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高考,我成绩不错。和你差不多,也是全校前十名,被一所挺有名的学校录取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奋的不行,我想第一时间告诉我爸妈。可你知道吗?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快乐多久。”   “嗯?”王帆不解地看着我。   “人穷志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兴冲冲地举着通知书回到家,家里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我爸给这几个人陪着笑脸,不时咳嗽几声——我上高二那年他留下的病根,那年冬天,我们俩都感冒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家里的钱只能治一个人的,他选择治我,自己留下了病根。不过到他死,我都没说过一句谢谢,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我这人是不是挺差劲的?”   我看了王帆一眼,“有点跑题了。那几个人是来要债的,我爸做建筑的时候欠他们的钱。你知道他们看到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   “就你这样的还能上大学?你们家一分钱都没有,有钱也得先还给我们。   ”   “狗眼看人低!”王帆呼吸急促,咬牙骂了一句。   “是啊,狗眼看人低。”我点头,却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他们也没说错,我家里根本就拿不出我的学费,我一年的学费四千多,加上生活费就得一万多,那时候我妈给人当保洁,一个月才600块钱,我爸身体不好,打工都没人要。我真的上不起大学。”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上了大学啊?”王帆急切地问道。   “后来?”   我摸了摸兜,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平时不抽烟。王帆从包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递给我,脸色通红,“只有这个,我抽不起好烟。”   “红梅?这个好,劲大。”我笑了一下,他帮我点上烟,我吸了一口才继续道,“我知道自己可能上不了大学了,因为我家里供不起。但是,我大学离得远,我只要到那个城市就行了。所以,我买了一张去学校的车票,就一张,我不想让家里人送我。”   “为什么?”王帆更加的不解了。   “我得让他们觉得我真的去上学了。但是我爸好像发现了什么。”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听我讲下去,“去报道那天,我爸说啥都要送我,而且还买好了车票,我等于是被押着去学校报到的。这还不算,那老爷子,还在学校待了一周,就怕我跑了。你知道我当时口袋里有多少钱吗?”   “500!”我竖起手掌,“除去路费,我   只有五百块钱。我爸在学校那一个礼拜,其实一直在捡瓶子卖,攒够了路费才回的家。”   “伯父真是……”王帆眼圈泛红。   “没什么。那老头啊,就是上辈子欠我的。”我把烟蒂扔进河里,“这辈子用命来还,等我好不容易有能力给家里带来的好日子的时候,他也得了不治之症。你比我幸福多了。”   “我比你幸福吗?”王帆愣了一下,一脸茫然。   “是啊。”我点头,“至少你是网络填报志愿,还有修改的机会。所以,只要操作好,你就不用上大学,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而且很多技校就喜欢捡漏,像你这样的成绩,说不定会给你免除所有的学杂费,还可能会有一大笔奖学金。”   王帆的表情僵了一下,生硬地道:“简律师,你还没说,后来,你是怎么念下来大学的呢。”   “哦,我遇到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他们愿意无条件帮我,学费,生活费,全都帮我解决了。”我笑了一下,“说说你,我觉得不能上大学你可能会感到不甘心,但同时,你也会觉得非常轻松。”   王帆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不去上大学能帮我家里省下不少钱,能让我爸妈没那么累。”   “可是这件事如果是你自己去做的,你爸妈知道后一定会伤心,所以你让李晓明去做,你们都是未成年,做这事不犯法——至少你们这么觉得。等录取结束了,木已成   舟,你爸妈也只能接受现实。你是这么想的吧?”我看着王帆,微笑道。   “嗯。”王帆点了点头,“我确实那么想过。”   “去看看李晓明吗?他被抓了,因为这件事。”我问。   “被抓?他怎么会被抓?”王帆惊呼出声,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他17周岁了,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年满16周岁就可以成为任何犯罪的主体了。”我用力拍了拍王帆的肩膀,“明天早上我们来接你。”   “可是,简律师,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这个,等明天你们见了面再说吧。”   “晓明。”看守所会见室,王帆和李晓明相对而坐,沉默不语,良久之后,王帆才挤出了这么两个字。   “帆子,对不起。”李晓明低着头,笑了一下,伸手从脖颈上摘下了一根黑绳,“我把这个弄坏了。”   “别说那个,坏了就坏了,大不了我们再买一个。”   “我们……”李晓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猛地抬起头,不敢确定地看着王帆,“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是。”王帆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永远都是。”   “那你……”   王帆突然把头转向了静丫头,“阿姨,我要举报,我那群工友,他们想绑架晓明,勒索赎金。”   静丫头怔了一下,神情肃穆:“你有证据吗?这件事非同小可。”   “有。”王帆点头,“他们让我告诉他们晓明的日常行踪,而且他们连刀和绳   子都买好了。那天他们就想动手来着,我故意气走了晓明。”   静丫头霍地起身,“这里交给你们了,我这就去汇报这个案子。”说着,她径自离开了看守所。   “我还以为……”李晓明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哽咽,“我还以为你……”   “咱俩是好朋友啊!”王帆抓住了李晓明的手,笑道,“一辈子的好朋友。”   “对,一辈子的好朋友!”李晓明抹了一把眼泪,咧嘴笑了。   “对了,他们为啥抓你?”   “他们说我改了你的志愿。不是我干的。”想了一下,李晓明有点不太确信地看着王帆,“你信吗?”   “我信。”王帆点头,“你不会害我的。”   “我们是想这么干来着。”王帆坦然地看着我,“还没等干,就被李叔叔知道了。”   “嗯。”李晓明在一旁补充道,“我爸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条汉子,但刀子也不是随便插的。”   “李叔说,讲义气也得讲理,讲法。晓明17了,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了。”   “我爸还说,学费的事不用操心,我爸愿意帮帆子。”   “你们俩等会儿,我有点乱。”老罗伸手制止了李晓明和王帆继续说下去,挠了挠脑袋,“也就是说,你们俩本来的确是想改志愿来着,而且还是让李晓明改,等着让警察抓,是吧?”   “嗯。”李晓明点头,“要是让帆子自己改,他爸知道了非得打死他。”   “但是你呢,觉得自   己未成年,干了这事警察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嗯。”   “但是这事你们俩没干,因为你爸!”   “嗯。”   “你们两个臭小子,真行!”老罗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又看了看我,“怎么样,老简?我说什么来着,这纯洁的友情啊。”   他靠在椅子里,突然皱了皱眉,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不是你,”他指了指李晓明,手指迅速滑到了王帆的面前,“也不是你。”   “那他妈到底是谁干的啊?”老罗瞪大了眼睛。   李晓明和王帆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见了鬼了。”老罗有点丧气。   “这事,看来还没完。”我微微皱眉。   “没找到改志愿的那个人,这事当然还没完。”老罗瞪了我一眼,“可是我们没时间了啊。”他把手腕伸到我的面前,“我们就剩三天时间了,现在又回到了起点,你说怎么搞?”   他伸手抓了抓头发,带着点怒火也带着点无奈地看着李晓明和王帆,“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太会惹事了。”   “叔叔,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王帆急切地问。   老罗突然笑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我惊讶地发现,王帆和李晓明的手竟然始终握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也不是没有办法。”老罗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不过……”   “不过什么?”王帆追问道。   “李晓明要出来,要有一个人做出点牺牲。”老罗   盯着王帆,说道。   “不行。”不等王帆答复,李晓明就急道,“帆子,不能用你的自由来换我的自由。”   “我干,只要晓明能出来,让我干什么都行!”王帆严肃地说道。   “帆子……”   “我已经决定了。”王帆看着李晓明,笑了一下,“反正我都落榜了,你不一样,我还等着你念完大学,带着我一起装逼一起飞呢。”   “没那么严重。”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举动,老罗笑了一下,“我需要王帆做两件事,第一,承认这次你的志愿修改是你们两个人合谋;第二,王帆你要出具一份谅解书,声明你已经原谅了李晓明。”   “行!”王帆想也不想就答道。   “胡闹!”我冷冷地道,“老罗你这是在教唆作伪证,这是犯罪。而且,你别忘了,李晓明涉嫌篡改的不仅仅是王帆的志愿。他被控的是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同时被修改的还有别人的志愿。”   这盆冷水让王帆和李晓明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王帆呆呆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祈求。   “让我再想想。”我不忍告诉他们李晓明的结局已然注定,只好应付道,匆匆逃离了看守所。   5   “其实,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想想。”静丫头弯腰在办公室的冰箱里边翻找着食物,边说道,“这件事对谁最有利。”   她弯腰的姿势将她优美的曲线完美地暴露了出来,似乎是有意展示这一点,找到一串葡萄后,她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就那么吃了起来。   可惜,老罗仍旧在摆弄那盒塔罗牌,心无旁骛,而我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些卷宗上,无暇欣赏,心如乱麻。   “你不去查王帆说那个事,跑我这来干嘛?”老罗头也不抬地问道。   “查完了啊,一点意思没有。”静丫头百无聊赖地应道,“就是个犯罪预备。”   “按《刑法》,犯罪预备是为了犯罪,准备工具、制造条件的,这也是入刑的吧?”老罗终于抬起了头,可惜静丫头已经端着葡萄坐回到了沙发边,伸手把刘海儿拉了下来,挡住了右侧的脸颊。   “是入刑了。”静丫头点头,“比照既遂犯定刑,考虑到犯罪预备行为毕竟尚未着手实行犯罪,还没有实际造成社会危害,刑法又规定,对于预备犯,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说白了,那案子没什么挑战,还不如来帮帮你们。”   “你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吧?”老罗撇了撇嘴。   “切,好心没好报。”静丫头哼了一声,“小明哥,咱俩来查这个,不带小骡子。”   “那就遂了他的意了。屁事不干,   还有钱赚。”我笑了一下,“不过你说的倒也是个思路,可这件事怎么查呢?”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这个案子针对的就是王帆和李晓明,因为其他人的志愿都是细微的调整,只有王帆的志愿是大范围的调整。我们要考虑的就是这个案子会让王帆和李晓明失去什么?共同失去的东西。”静丫头神秘地笑了一下。   “上大学的机会!”略一沉吟,我就知道了静丫头的想法,“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嫌疑人是一个原本没有机会考上这所大学,却因为王帆和李晓明失去了机会,才捡漏上了大学的人?”   “而且,还得是一个和王帆和李晓明都有交集的人。”静丫头伸手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档案,抓在手里,“三顿必胜客!”   “两顿!”   “成交!”   静丫头痛快地把档案交到了我的手里,老罗却是一脸肉疼,“应该一顿就可以的。”   “小明哥可没你那么没良心。”静丫头白了老罗一眼,“我就说他跟你都学坏了,以前他什么时候跟我讲过价啊。”   我没心思理会这两个人的吵闹,伸手翻开了档案,这是一份录取名单。王帆所在的学校一共有十个人报考了和他一样的院校,其中王帆和李晓明的成绩稳居前两名,第三名和第四名的成绩超过录取线十分左右,这四个人被录取毫无悬念。   而第六到第十名的成绩甚至连投档线都没有达到。唯一一个   值得我们怀疑的人是排名第五,一个叫李杰的学生。   李杰的成绩不高不低,勉强达到了投档线,如果王帆和李晓明被录取,他是绝没有上这所大学的机会的,但现在,他已经收到了这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问题是,他是怎么做到在李晓明的电脑上修改了王帆和那么多人的志愿的呢?   “你注意一下最终录取他的那个专业。”静丫头提醒道。   “计算机?”我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   “这不明摆着嘛。”老罗嘿嘿一笑,“这小子的第一志愿就是计算机,这说明他喜欢这玩意,没准还挺有研究的,说不定还是个菜鸟黑客呢。静啊,按你的风格,证据都齐了吧?”他搓了搓手,“后天咱们又可以大展雄风了啊。”   “我又不会分身术,既要查这事,还得查那个案子,哪有时间去提取证据啊。”静丫头打了个哈欠,“这点东西都是昨天熬了半宿拿到的,不行了,我困了,得补个觉。”   “别介啊,姑奶奶,都到这一步了,你不能撂挑子不干啊。”老罗连忙道。   可静丫头却栽倒在沙发上,含糊不清地道:“急什么,证据就在那,又没长腿,跑不了。”   “话是那么说,可是,咱们时间不多了,还得鉴定提取啥的呢?姑奶奶行行好。”老罗哀求道,“三顿必胜客。”   “五顿。”   “四顿外加一次肯德基。”   “你当姑奶奶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女   孩儿?还想拿肯德基打发我?”静丫头嗤笑了一声,“五顿,不二价。”   “行!”老罗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静丫头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撇了撇嘴,“你那什么态度啊?心不甘情不愿的,算了算了,要不是看在小明哥的面子上,这事我真的懒得管。”她抓起衣服,站起了身,“走,去李晓明家。”   王帆把几块洗好的净排放进锅里,加好调料,又点上火,便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浑身不舒服,走进洗手间,打了盆水,放进去一块抹布,倒了点洗衣粉,投干净之后,举着抹布回到了客厅,却尴尬地发现整个房间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左手边的卧室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一个虚弱的妇人靠在门边,喘息着,含笑看着他,“王帆,别忙了。”   “阿姨,您快躺着。”王帆赶忙几步走过去,扶住了妇人。   这个妇人正是李晓明的母亲。   当我们查明王帆也没有修改自己的志愿后,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李晓明的母亲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逃不掉这次的牢狱之灾,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   李晓明的父亲要照顾生意,王帆自告奋勇在白天的时候来照顾她。   “不了。”李母摇了摇头,“扶我去客厅坐会儿,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哎。”王帆应了一声,小心地搀扶着李母到了客厅的沙发边   。   “那孩子要在家多好,你们俩真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李母打量着王帆,眼角含笑。   “阿姨,您就把我当亲儿子呗。”王帆憨厚地笑了一下,“简律师说了,晓明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了。”   “你别安慰我了,我都知道。”李母叹了口气。   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李晓明家的,静丫头抬手敲门后,看到开门的王帆也愣了一下,“你在这就好了,待会儿有点事问你。”   “是张警官啊。”李母挣扎着想要起身,静丫头快走了几步,“您别动,不光是我来了,简律师和罗律师也来了。”   “出了什么事吗?”李母的眼中满是希冀地看着我们。   “有了点新发现。”我点头,“不过,要用李晓明点东西。”   “啥?我这就去给你们找。”李母站起身,却抚着头摇晃了一下。   “阿姨,您别动了,我去给简律师他们找。”王帆连忙道。   “我们要带走李晓明的电脑做个检查。”静丫头说,“另外,王帆,你们有个同学叫李杰,这个人,你们熟悉吗?”   “李杰?认识啊。”王帆点了点头,“听说他也被那所学校录取了。”说到这,王帆不屑地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和晓明出了这事,哪轮得到他啊。”   “你们最近有过联系吗?”   “没有。”王帆摇了摇头,“我们关系本来就不是太好。”   “李杰,是不是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孩儿?”李母突然问。   “对。”   “他昨天还来过。”   “来过你这?”我愣了一下,“他来这干嘛?”   “那孩子说跟我们家晓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来问晓明什么时候走,想一起去报道。那孩子,看着挺好。”   听李母这么说,老罗和静丫头冷笑了一声,这种事,在电话里就能说清,为什么还特意来跑一趟呢?   “他还说什么了吗?”我问。   李母摇了摇头,“听说晓明被抓了之后,他问晓明会被判多久,还安慰我,未成年应该不会被判刑。简律师,我儿子……”   “快了,用不了几天,李晓明就能回家了。”我微微一笑,李杰来找李晓明,其实就是想知道李晓明会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吧。   “哎,那我谢谢你们了。”李母的眼中骤然充满了生机,她伸手掏出几张钞票,“王帆,去市场再买点菜,简律师,中午你们就在这吃吧。”   “不了。”我连连摆手,“时间太紧,等李晓明回家,咱们再一起吃饭吧。”   “那丫头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了一眼表,难掩焦急,离开庭只有一个小时了,法庭已经开始安检。昨天静丫头抱着电脑回了省厅,可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嗯,这丫头真会踩点。”老罗突然眼睛一亮,道。   他话音未落,刺耳的刹车声和焦糊的味道几乎不分先后地刺激着我的耳朵和鼻子,一辆警车在法院门前停了下来,静丫头推   开车门跳了出来,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卷宗,车门也顾不上关,就向我们跑了过来。   “幸不辱命!”静丫头把那一摞卷宗塞进老罗的怀里,喘息着说道。   静丫头从网监部门“请”来了一名高手,对李晓明的电脑进行了最细致的检查,这位高手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确定了李晓明的电脑曾遭到入侵,分解的数据包显示,被盗资料里包括了王帆的用户名和密码。   同时,这台电脑还被人种下了木马病毒,通过远程控制,种下木马的人可以操作这台电脑肆意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但种下木马的这个人手段并不高明,甚至略显粗糙,虽然有擦除痕迹的举动,可清理的却并不彻底。网监的高手毫不费力地就查到了入侵的源头——一家网吧。   静丫头立即安排警力调取了网吧的监控录像,在李晓明的电脑被入侵的时段内,网监高手锁定的那台主机前,坐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人,经王帆辨认,此人正是李杰。   这份关键的证据终于让李晓明还没等接受审判就被无罪释放。   李杰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主动承认了大批考生志愿被修改也是他所为,就是想让这场闹剧看起来更像是系统的原因。   “如果被认定是系统故障,那李晓明就不用承担责任了,他一样能上大学。我想针对的其实就是王帆一个人。他没钱,家庭出身也不好,凭什么他那   样的都能上大学,我就不能呢?!”   他面容扭曲,狰狞。   “如果警察认为是人为的,而且就是李晓明所为呢?你没打算再做点什么?”   “还能做啥?”李杰不屑地撇了撇嘴,“算他倒霉呗。谁叫他成天跟王帆那种人混在一起,真给我们丢脸。”   李杰不知道,人的出身只是决定了他的起点,而终点,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走出来的。   就像他和王帆,和李晓明,他们的起点固然不同,然而在经过了又一年的磨砺之后,王帆和李晓明却还是考入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如今,王帆已经成了李晓明的顶头上司。   可李杰却只能背着污名混迹于世,自暴自弃后,惨死于一场街头斗殴。 第006章 复仇使徒   我可以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   ——牛顿   1   2016年注定要在中国的司法改革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越来越多、愈演愈烈的校园暴力让人们的目光聚焦到了这个培养祖国未来接班人的净土上,然而,大家却惊恐地发现,净土早已不净。   你长得漂亮我要打你,你学习好我要打你,你抢了我的朋友我要打你,你中午吃的比我好我要打你,你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我也要打你……就像那句“你怎么不戴帽子”,校园暴力仅仅需要一个借口,这个借口是否蹩脚并不在施暴者的考虑范围之内。   相比于成年人之间的暴力行为,这些人下手更狠,更不计后果,社会影响更加恶劣。甚至“炫暴”都成为了一种时尚,施暴者热衷于将施暴过程拍摄视频上传网络,借此获得被关注的莫名满足感。   而后果,因为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往往只是被教育几句了事,却能收获一群人的敬畏和惧怕。   一句“他还是孩子”不知成了多少人的挡箭牌。   越来越多的未成年人被这种氛围感染,走上了一条阴暗晦涩的路却沾沾自喜。   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社会组织开始呼吁修改法律条文,降低刑事责任年龄。   我国现行法律规定的最低刑事责任年龄为14周岁,于1979年颁布的首部《刑法》中出现,   如今已经过去了近40年,这条法律条文却从来没有动过。而世界各国早已相应降低了最低刑事责任年龄。   英国法律就规定,最低刑事责任年龄可以到10岁,该国司法部认为,10岁的儿童已经完全有能力区分淘气行为和犯罪;而在美国,自上世纪80年代之后,各州普遍降低了“刑责年龄”,甚至法庭上出现过10岁的少年犯。   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之下,2016年的两会上,民进中央提交了《关于遏制校园暴力伤害事件的提案》,认为法制不健全,青少年校园暴力犯罪成本低是校园暴力频发的首要原因,建议降低最低刑事责任年龄。   这条提案引起了代表们的热烈讨论,修改最低刑事责任年龄正式列入了中国司法改革的日程。   消息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渐暖,大片大片的郁金香竞相开放,吐露芬芳,行走其中,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然而这样的机会对于我来说却是无比的奢侈,这时候的我就连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如牛,上个厕所都会被大夫提醒不要过于用力以免猝死。稍远一点的地方我只能坐到轮椅上,让林菲推着我过去。   此时的我就像中国男子足球国家队,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并没有让我有任何的伤感,反而有一点急不可耐。终于要解脱了,终于要和那两个家伙重聚了,终于可以当面问   问他们,当年说好一起到白头,为什么你们俩却偷偷焗了油,还是一次使用终生受益的那种。   “简大哥,晚上不做饭了,叫外卖吧,披萨行不行?”林菲闷闷地道。   “你怎么了?”我看着林菲,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没什么。”林菲摇头,低着头摆弄着手机,“我身体不太舒服。”   “不会是亲戚来了吧?那你可得注意点,多喝点热水,别碰凉的。”我随口道,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啊,不是前两天刚走吗?”   “妇女之友,你要不要那么啰嗦啊?”林菲啪地一下把手机扣在了床上,一脸不善地看着我。   我明智地闭上了嘴。   林菲重新拿起手机,低头摆弄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似是在自言自语,“这提案要是再早几年的话,我现在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一惊,霎时间明白了,痛苦的记忆不止我一个人有,林菲不也有那段她不愿去回忆的往事吗?   她是施暴者,可同样,她也是那场闹剧里的受害者。刘颖的纵身一跃,让一段隐藏在光明下的黑暗无所遁形,她用生命唤醒着人们的良知,也葬送了林菲的前程。   一时间,我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守着这么一个没前途的律所,辛苦你了。”我由衷地道。   林菲的身子僵了一下,手指滑动屏幕的频率明显加快,“说那些干嘛,你和罗大哥给了我一口饭吃   ,给了我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我挺知足了。再说,这法律也不是给我一个人的,那么多人都没有犯错,我却走错了路,说来说去,这事还不是怪我自己?”她抛下手机,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简大哥,你说我将来努努力,去当律师好不好?”   “那敢情好,你赶紧去考,考下来,我就把律所转给你。”   “我才不要呢。”林菲撇了撇嘴,“替罗大哥收拾你这个烂摊子就够我受了,你还想让我给你擦屁股?门都没有!”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自己去开山立派,做回我自己,完成我哥哥的梦想。嘿嘿,没准到时候你和罗大哥的律所就砸在我手里呢。”   “你哥哥?”我愣了一下,“咱们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哥哥?”   “咱俩还没熟到我家里有什么人你都知道吧?”林菲夸张地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简大哥,你说说,你有没有给未成年人辩护过啊?”   “有啊!”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给我做饭吃。”   “小气。”林菲嘴一撇,“今晚包饺子,行了吧?”   “嗯,这个可以有。”我眼前一亮,“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你整理故事,我去准备材料,等我回来,咱俩一边包饺子,你一边讲。”林菲起身,套了件外套,“酒就没有了,除非你学老毛子,偷医院的酒精喝。作死   的事,我向来不会阻拦的。”   我笑了一下,躺好,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老罗一身是血,仓皇逃窜的场面。   2008年9月14日,星期日,晴,无风,微冷。   忌烟酒。   黄历上当然不可能有这句话。   不过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人真的能够回到过去的话,老罗一定会告诉那时候的自己,在2008年9月14日这一天一定要忌烟酒,至少不要到那个名为“魏三超市”的地方去买烟。   那天早上,老罗要和我去外地办点事,临出发前,老罗却发现烟盒空了。他顺手在路边停好车,径直走向了一家叫魏三的超市。   我没有去,就在车上微闭着眼睛,补充睡眠,为了准备今天要用的材料,我们俩昨天在办公室忙了一宿。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一声满是恐惧的尖叫让我睡意全无,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寻找着叫声的来源,一道人影却从魏三超市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那人的动作颇为滑稽,他手脚并用冲向门边,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顾不上起身,就那么四肢着地地跑了出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眼中满是恐惧。   他看了我一眼,摇摇晃晃地向我跑了过来,脚步却始终不稳,每走几步就要摔一个跟头。   是老罗。   我快步迎了上去,这才注意到,老罗的身上脸上手上鞋上,到处都是深红色的血迹。   “你杀人了?”我下意识地问。   “死……死人。   ”老罗用力摇着头,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怔了一下,抬脚向超市走去,老罗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你……你干啥去?”   “去看看。”我严肃地道。   “别,别去。太吓人了。”老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拍了拍老罗的手,“你赶紧报警。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   “对,报警,报警。”老罗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手机,颤抖着解锁,拨打报警电话。   我径直走到了超市门边,却没有走进去。超市里鲜血满地,让人无从下脚。目之所及的范围内,躺着三名被害人,一男一女和一个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儿。   三个人的身上都穿着睡衣,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家三口。   成年女性被害人半躺在收银台的椅子里,男性被害人躺在正对着大门的两排货架中间,那个小女孩儿则躺在离收银台不远的一个小门边,那扇门应该是通向他们的起居处的。   三人早已经失去了生机。两名成年被害人的致命伤都在脖颈处,头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歪向一边;小女孩儿的致命伤则在前胸,心脏的位置还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收银台被翻动的乱七八糟,大额钞票一张不见,只有几枚零散的硬币。   看起来,这是一桩入室抢劫演化而成的杀人案件。   五分钟后,第一批警察赶到了现场,迅速对现场进行了封锁保护,也控制了我和老罗这两个报案人,老罗身上的血让   警方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本案的凶手。   十五分钟后,刑警和勘验人员也赶到了现场,详细询问了我们发现凶杀案的经过后,便安排人先行将我们送回了公安局。   这一待就是四个小时。   “小骡子,你可真行啊。”就在我和老罗坐在公安局的小屋子里焦躁不安地等候发落的时候,静丫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惹检察院惹检察院,惹完检察院惹法院,惹法院惹法院,惹完法院惹公安局,你玩萝卜蹲呢?”   她靠在门口,不咸不淡地挖苦道。   “你当我乐意啊?”老罗闷头抽着烟,脚下已经丢了一地的烟头,虽然身体不再发抖,但他的脸却还是惨白一片,“我就买包烟,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早就让你戒烟,你不听,看,惹事了吧?”静丫头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嗯?这案子转给你了?”老罗抬头,讶异地看着静丫头,“不对啊,你不是想借题发挥吧?”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啊。”静丫头仰头看着天花板,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好心好意来接你们回家,原来你们一直防着我呢啊。我这心啊,稀碎稀碎的。”   “查明白跟我们没关系了?”我敏锐地把握到了她话里的重点。   “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静丫头嘻嘻一笑,“走啦,听说小骡子今天受惊不小,本来想看看他尿   裤子了没,看来还没那么差劲。”   “我是谁?我尿裤子?”老罗哼了一声,“只有我把别人打到尿裤子的时候。”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案子查怎么样了?”我又问了一遍,补充道,“这案子,太残忍了。”   “虽然人还没抓到,不过,线索充足,破案只是时间问题了。”静丫头把车钥匙丢给老罗,“现场有足迹,有指纹。”   “嗯。”我沉吟了一下,“也就是凭这个才肯放了我们的吧?”   “对啊。”静丫头点头,“小骡子的足迹只到超市的门边,再往内虽有凌乱的足迹,但均与他的不符;遗留在现场的凶器上提取到了指纹若干,也无法与小骡子的匹配;至于小明哥你的痕迹,现场根本就没有。而且三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都是昨天夜里十点到十点三十分之间,那段时间,你们俩有不在场证明吧?”   “有有有!”老罗忙不迭地点头,“我和你小明哥昨晚上准备出差用的材料,一宿都没离开办公室。大厦有监控。”   “嗯,所以啊,你们俩没事了。”   “性质呢?案件性质应该也确定了吧?”我问。   “初步判断是入室抢劫演化而来的故意杀人。这个排查起来有难度,所以破案需要时间。小明哥你怎么这么关注这个啊?”静丫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说不清楚。”我摇了摇头,“那还是个孩子啊。”   小女孩儿躺在超市地面上的那一   幕再次闯进了我的脑海,她四肢大张,整个人呈大字型,碎花睡裙已经被鲜血染红,身下一滩血泊。惨白的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恐惧和不解。   “同志。”   我们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一个看起来50来岁,一头短发已经花白的男人看到我们出来,眼睛亮了一下,他抬手在那件已经发黄的白色T恤上擦了擦,迎着我们走了过来,径直走向了身着警服的静丫头。   “有事?”静丫头停下脚步,戒备地问。   “同志,我想自首,找你行吗?”男人的话让我们一惊。   “你是什么事要自首?”   “杀人。”男人舔了舔嘴唇。静丫头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腰间。   “魏三超市那几个人是我杀的。”男人补充道。   2   2008年9月13日夜,东城区启工街6号门市魏三超市发生一起抢劫杀人案,店主魏明亮、其妻彭娟及其女魏佳艺被人残忍杀害。直至第二天上午七点,因为我和老罗的意外闯入,凶杀现场才得以被发现。   警方勘验现场,共发现足迹六组,其中三组属于三名被害人,一组属于到店内买烟的老罗,足迹只到入口处,另有两组足迹主人不明,疑为凶手所留;现场遗留凶器一把,为单刃匕首,刃长10公分,上有指纹。   三名被害人死亡时间为9月13日夜十时至十时三十分之间,死亡原因为失血性休克,成年女性被害人及成年男性被害人均被割断颈动脉,幼年女性被害人心脏被刺破。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从三名被害人的遇害地点判断,应有两名或两名以上凶手,以购物为由进入超市,骗取男性被害人信任,协助凶手寻找某样货品时被凶手从背后下手杀害;留在门边收银台的凶手正面突袭杀害成年女性被害人;幼年女性被害人从内间外出查看时,遭凶手杀害。   凶手杀人后,席卷了收银机内的钱财潜逃。超市未安装监控设备,未能拍下凶手的影像。   案发时间段,我和老罗在办公室整理第二天出差要用的资料,大厦监控记录下了我们的行动轨迹,且我们的指纹与现场遗留凶器的指纹并不匹配,在经过四个小时的等待后,警方   排除了我们的嫌疑。   就在我们离开刑警队的时候,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投案自首,自称魏三超市的凶杀案是他做的。   钟泽成,男,48岁,无业,已婚,家住魏三超市所在小区。   钟泽成归案后交代,魏明亮(绰号魏三)开超市时曾向其借贷5000元,约定半年内归还,但已过去一年多,魏三仍未归还。钟泽成多次上门讨要,魏明亮均以资金周转不便为由,要求宽限几天。   9月13日夜,钟泽成再次上门讨债,其时,魏明亮刚刚整理好当日营业款,足有万元之巨,但魏明亮却拒不归还欠款,称自己并不欠钟泽成的钱。   两人发生借贷关系时,考虑到朋友关系,并没有留下字据。   钟泽成愤而杀人。   警方随即对钟泽成的供述进行了核实,核实的结果却让侦办的刑警大失所望。   经查,钟泽成与魏明亮之间的借贷关系无一人知晓,熟悉魏明亮的人称,魏明亮与钟泽成之间只是泛泛之交,连朋友都算不上,无法相信两人之间会发生借贷事宜。   钟泽成与妻子常年在外打工,直至9月14日凌晨,钟泽成才匆匆返回本市,对于归家缘由,其妻子也并不知情。   刑事技术实验室方面则传来消息,钟泽成的指纹与现场遗留的指纹无法匹配;依据现场遗留的足迹推测,两名嫌疑人之一身高约175公分,体重约93公斤,另一嫌疑人身高约1   65公分,体重约50公斤,钟泽成身高172公分,体重67公斤,无法匹配。   警方认定,钟泽成并不是本案的凶手,然而钟泽成却一口咬定人就是自己杀的。   “冲动是魔鬼。我罪大恶极,你们枪毙我吧。”面对警方的追问,钟泽成扔下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多发一语。   警方分析,钟泽成应是在替人顶罪。   详细调查钟泽成的银行账户和通话记录后,警方没有找到可疑线索。   “他是主动替人顶罪的,这个人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主办侦查员思考良久,做出了一个结论。   警方迅速对钟泽成的人际关系展开了排查,一个身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   钟凯颖,男,16周岁,钟泽成独子,钟泽成外出打工期间,将其托付给钟凯颖的堂哥,25岁的钟涛照顾。   高中之前,钟凯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被老师和家长寄予了厚望,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考取了重点高中。然而,进入高中后,钟凯颖的学习成绩却一落千丈,甚至屡次违反校规校纪,通宵出入网吧等娱乐场所。   谈起钟凯颖,学校的老师一脸痛惜和遗憾。   “网络游戏害人啊。”钟凯颖的班主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叹了口气。   “嗯?这个钟凯颖迷上了网络游戏?”   老教师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主办侦查员意识到一条重要的线索浮出了水面。   但凡网络游戏,大多有一个共同的特   点,血腥,暴力,以视觉、听觉上的刺激引出人性最深处的本能欲望,让人沉迷其中,甚至不自觉地将游戏中的语言、动作带入到生活之中,对自控力较弱的未成年人影响尤其甚大。   而大部分网络游戏都分为人民币玩家和非人民币玩家两种,人民币玩家的装备远优越于非人民币玩家,越级战胜非人民币玩家的情况比比皆是,为了在游戏中引人注意,排名靠前,总有人不惜投入大量金钱。   游戏公司也清楚这一点,在服务器里安插自己人,以高投入高回报为诱饵,吸引着不明真相玩家的投入,珍稀资源的获得更需要人民币购买,不定时开展的活动中各项充值回馈占了大头。   如果钟凯颖沉迷网络游戏,那么他的作案动机就清楚了。   以钟泽成夫妻的收入,勉强能够维持日常的开支和钟凯颖的学习费用,但网络游戏的投入向来是个无底洞,钟凯颖只能通过另外一个渠道获取金钱。   抢劫、盗窃,当正规渠道无法获得满足他欲望的钱财时,违法犯罪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我对不起二叔。”面对前来调查的警察,钟凯颖的堂哥钟涛懊悔不已,“我没看好他,才让他走错路,办错事。”   “你知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主办侦查员问。   钟涛摇头,“凯颖平时都在我这过夜,我老婆是老师,正好给他补课。13号晚上,他没来。这孩子这两   年越来越不像话,我出去找,正好看到二叔家的灯亮了,赶紧过去看看,就看见凯颖正忙着洗衣服,衣服上全是血。我问啥都不说,就给二叔打了电话。”   钟涛的妻子郑琳证实了钟涛的话,“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一时走错了路。”郑琳也是惋惜不已。   调查进展到这一步,警方已经认定,钟泽成就是在替钟凯颖顶罪。   鉴于钟凯颖仍属未成年,得到这一重要线索后,警方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而是秘密提取了钟凯颖的指纹,刑事技术实验室经过比对后认定,现场遗留的凶器上残留的指纹正是钟凯颖的。   警方随即展开了抓捕行动,并在一家网吧内将正在上网的钟凯颖抓捕归案。   被捕时,钟凯颖正沉浸在一款即时战斗的网络游戏中,面对警察的询问,他毫无惧色,甚至没有逃跑的举动,瘦弱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鼠标的按键被他按得噼啪直响。   “等会儿,下副本呢,我是主T,我走了这任务就失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一名警察伸手按下了开关,钟凯颖面前的屏幕顿时一黑。钟凯颖愣了一下,摘下耳机,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的警察,“你干嘛?”他怒吼道。   “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警察反问。   “是我干的,怎么了?”让警察意外的是,钟凯颖没有否认,而是略带嚣张地答道,“你们不能抓我,我还未成年   呢,《未成年人保护法》你们知道不?”   这句话让警方哭笑不得,但还是将钟凯颖带回了局里。   也许是无知,或许是无畏,即便坐进了警方的审讯室,钟凯颖脸上得意、嚣张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收敛,对警方的问话倒是痛快地回答了。   大约半个月前,钟凯颖收到了父母寄来的生活费,但这笔钱却并没有让他高兴起来。“才600块钱,够干啥的?买两件装备就没了。”钟凯颖撇了撇嘴,不满中带着些不屑。   “好点的装备,一件就得2000多。哎?你们当警察的,都挣不来这么多钱吧?我那一身装备,差不多够你们半年工资的了。”钟凯颖得意地说道。   “说说你抢劫的事。”负责审讯的警察寒着脸道。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虚拟游戏中的投入竟然会如此之大。一件装备确实快赶上他一个月工资了,可能,还要再补点。   几天前,钟凯颖到魏三超市买东西,正好赶上魏明亮在清点当天的营业款,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钟凯颖还是个孩子,也是魏三超市的老客户,魏明亮并没有避开他,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个无心之举给自己带来了血光之灾。   那一摞厚厚的粉色票子像一根鱼钩,狠狠地挂在了钟凯颖的心上。   9月13日,当钟凯颖再一次在游戏里因为装备不济被人PK后,他坚定了搞点钱回来换身装备的决心   。下午五点多,钟凯颖先在一家超市购买了绳子、匕首等作案工具后,回家睡了一觉,直到晚上九点多,快十点的时候,他来到了魏三超市。   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顾客会来,魏明亮通常在此时清点货款准备打烊。   钟凯颖如往常一样进入超市,魏明亮和妻子彭娟正在收银台前算账,看着那一摞摞的钱,钟凯颖的心突突跳了几下,却没有动手。   他可打不过人高马大的魏明亮。   钟凯颖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借口找不到一样东西,让魏明亮帮忙找找,魏明亮不疑有他,走到里面,蹲下身,在货架的最下层寻找着,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的身后探过来,一下子割断了他的颈动脉,他连示警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血腥并没有让钟凯颖感到害怕,反而刺激起了他的凶性,他一言不发返回收银台。彭娟看着他手里带血的刀,愣了一下,张嘴欲呼,钟凯颖却已经死命刺了进去。   彭娟临死前的呼喊还是吵醒了已经休息的7岁女儿魏佳艺,睡眼惺忪的她走出卧室,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惨死。   “你别说话,别喊,我就不杀你。”钟凯颖走到魏佳艺面前,说道。   魏佳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发出了嗬嗬的声音,钟凯颖正收回手,那把匕首已经刺进了魏佳艺的胸口。   “那傻逼,连那话都信,都让她看见脸了,不杀她等着她杀我啊。”钟凯颖   对自己的举动颇有些自得。   3   负责审讯的警察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了那股想砸烂钟凯颖脑袋的冲动。“后来呢?”   “拿钱,回家呗。”钟凯颖满不在乎地道,“身上有血,没敢去涛哥那。结果,我爸不知道咋就回来了,他非要来自首。”他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真傻逼,他不知道未成年杀人没事。”   “你同伙是谁?我们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警察问。   “没了,就我自己。”钟凯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大大咧咧地答道。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足迹。”   “那我哪知道?没准之前有人去店里呢。”钟凯颖挑衅似地看着警察,“问完了吧?问完了我就回家了。公会里还有事呢。”   “回家?”警察冷笑了一声,“你先看看这份笔录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签个字。”钟凯颖看都没看,就在笔录上签了字,“现在我能走了吧?你们这群人,真麻烦。”   “你还是在这待着吧,你涉嫌抢劫和故意杀人。”警察把“故意杀人”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那怎么了?我未成年。”钟凯颖不屑地道。   “未成年?别以为《未成年人保护法》能保护得了你这种渣滓。”警察咬牙切齿地道,“你已经年满十六周岁,按《刑法》,年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可以成为任何犯罪的主体。”   “骗鬼呢。”钟凯颖撇撇嘴,“赶紧把我放了,要不然这事我跟你们没完。”   钟   凯颖毕竟仍未达到《宪法》规定的18周岁成年年龄,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角度考虑,钟凯颖被捕后的第二天,钟泽成被允许与钟凯颖会面。   钟泽成干扰警方办案,涉嫌包庇罪一事,警方将另案侦查。   面对一脸没事人一样的钟凯颖,钟泽成既痛心又愤怒,“儿子,你疯了啊!那是三条人命,你担得起吗?”   “怕啥?!爸,我未成年,他们不能拿我咋地。”钟凯颖抖着腿,无所谓地道。   “你……”钟泽成真想一巴掌扇死眼前这个小兔崽子,可钟凯颖会有今天,却也和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如果不是他一心扑在赚钱上,忽略了对儿子的关心,钟凯颖怎么可能会走到这一步?   “你说你杀的人,抢了钱,钱呢?钱哪去了?你抢了多少?”   “干嘛?”钟凯颖戒备地看着父亲,“那是我凭本事抢来的钱,你别想分!”钟泽成一顿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管不了你了!”   “时间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警察冷冷地道,拖起钟泽成,离开了会见室。   警方随后多次提审了钟凯颖,钟凯颖自始至终一口咬定杀人抢劫都是自己一人所为,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参与。现场痕迹勘验人员复勘现场后认为,另一组不明身份的足迹无法确认与该案有直接关系。   换句话说,钟凯颖的说辞可以说得过去。   只待警方完成最后几项证据的核实,这个案子就将移   交检察院,提起公诉。   鉴于钟凯颖仍未成年,司法援助中心指派了我和老罗作为他的辩护律师。   “这就是缘分啊,来了你躲也躲不掉。”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静丫头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个案子恕姑奶奶我无能为力,上边下了决心要办成铁案,说是要惩前毖后,严厉打击未成年人犯罪现象。”   “我也没说要接啊。”老罗双脚交叠搭在桌子上,随手把那一纸函件叠成了纸飞机,就要扔掉,“就因为那个老掉牙的《刑法》和完全跟不上时代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你看看都把这群孩子惯成什么样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就差全网直播了。不宰两个人,这帮孩崽子不还上天了啊?”   “小明哥?”静丫头歪头看着我,“你的意思呢?”   “不接!”我头也不抬地回道:“这事我同意老罗的意见。”   “难得,那这事我就帮你们回了。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啊。”静丫头不怀好意地搓了搓手。   我抬头和老罗对视了一眼,伸手抓过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丛主席,函件我们收到了,这就安排人处理这件事。”   静丫头阴谋得逞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铺展开,就凝固在了脸上,接着,笼上了一抹寒霜,“你们?”   “这世界上如果还有什么事是我罗杰不敢做的,那就是欠你静丫头的人情。”老罗无比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我被   迫主动欠你的人情和你硬塞给我的人情,现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此生还债无望啊。”   “没事。”静丫头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还不上就拿你自己抵债呗。”   既然已经决定接下了这个案子,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和老罗都不能敷衍了事,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查阅过了卷宗,又和钟凯颖见过面之后,我们俩却是一筹莫展。   无罪辩护显然不适合这个案子,而钟凯颖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对,就是我干的。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还未成年,法院也不能把我怎么地。”钟凯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嚣张,丝毫没有悔罪的表现。   他根本不知道,我国《刑法》规定,年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可以成为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犯罪主体。   而年满16周岁就可以成为任何犯罪的主体。   我和老罗也没有提醒他的意思,虽然有违职业操守,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与法律相比,我们更想在良心上求一个安稳。   “这事你们干得还不错。”一离开看守所,静丫头就满意地道,声音中却有些异样。   我讶异地看着她,此时静丫头的身影微微伛偻,嘴唇紧抿,额头上也露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没事吧?”我微微皱眉,问。   “她能有什么事?壮得跟   头牛似的。”老罗嗤笑了一声,打开了车门。   静丫头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一言不发地钻进了后排座位,伸手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腰。   “要不要去医院?”我默默算了算日子,知道了她的不适从何而来。   “不用。”静丫头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还是去吧。”老罗透过后视镜看着脸色苍白的静丫头,无奈地道,发动了车子。   静丫头终于没有再反驳。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罗把油门踩到了底,可不管我怎么暗示,他脸上的不耐烦却没有丝毫的消退,幸而此时的静丫头正和疼痛做着抗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停车。”距离医院仅剩几十米的时候,静丫头突然喊道。   老罗愣了一下,依言在路边停好车,回头无奈地道,“姑奶奶,又怎么了?”   静丫头却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迎向了一对刚刚从医院走出来的男女。   那男人身高大约175公分,长得肥肥胖胖,脸上满是懊恼、沮丧、愧疚,他扶着那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半个身子都靠在男人的身上,极度虚弱,全靠男人拖着才能缓慢前行。   女孩儿的一只手抚着小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见到静丫头,这两个人愣了一下,露出了一抹苦笑,不知说了些什么,静丫头一脸的震惊。   她伸手想要扶着女孩儿,那女孩儿却   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和男人慢慢走远。看着他们的背影,静丫头叹了口气,才慢慢走回了车里。   “你认识他们?”老罗重新发动车子,问。   “钟涛和他老婆郑琳。”静丫头情绪低落地道。   “钟涛?钟凯颖的那个堂哥?”   静丫头点了点头,“郑琳流产了。”   “嗯?”我和老罗一愣,老罗随即却是一笑,“流个产而已,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没流过产的?”   “不一样。”静丫头摇头,“郑琳和钟涛结婚三年,一直没怀上,好不容易怀上了,刚三个月,就掉了。能不沮丧嘛。”她说着,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老罗听,“再过几年,我也成高危产妇了,到时候……”   老罗的脸僵了一下,没有说话,在医院门口停好了车。   “张警官!”静丫头刚刚下车,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柔弱的呼喊。   我们回头就看到郑琳正急切地看着我们,身边已经没有了钟涛的身影。   静丫头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怎么了?钟涛呢?”   “我让他去给我买杯热奶茶。”郑琳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涩,“我有几句话想跟张警官说。”她看了看我和老罗,一脸戒备。   “没事,他们两个会保密的。”静丫头眉头紧蹙,屏住了呼吸,抵抗着小腹处的疼痛。   郑琳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钟涛的身影已经再次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我的孩子是   无辜的。”郑琳急促地道,“张警官,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什么意思?”静丫头怔了一下,郑琳却不再说话,一脸哀求地看了看静丫头,迎着钟涛走了过去,在丈夫的搀扶下越走越远。   “她啥意思?”老罗一脸疑惑,我也是满心的不解。   “不知道。”静丫头缓缓摇头,急促地说道,捂着小腹慢慢蹲了下去。   “你咋地啦?”老罗一怔,立即弯下腰,抱起了静丫头,向门诊处跑了过去。脸上再没有了先前的不耐烦,而是写满了忧色。   我担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却见静丫头突然吐了吐舌头,冲着我做了个鬼脸。这丫头。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4   “大夫,没事吧?”老罗一脸紧张地看着大夫,“这丫头有阑尾炎的病史,不会又犯了吧?”   “死不了。”静丫头翻了个白眼,“再说,我就一个阑尾,那次都切了。”   大夫也是呵呵一笑,“没什么大事,痛经,差不多每个女孩子都有这毛病。开几味药,回去好好调养一下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罗舒了口气,“可吓死我了。”   静丫头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难得你这么关心我。今天应该去买张彩票。”   “我那是怕你老子找我麻烦。”老罗的脸腾地红了一下,嘴硬道。   静丫头却没有理会,掏出警官证在大夫的眼前晃了一下,“大夫,我有件事问你一下。”   大夫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郑琳这个人,你认识吗?一个刚刚流产的女孩儿。”   “郑琳?”大夫仰头想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个老病人了。”   “嗯?怎么?”   大夫看着静丫头,似乎有些犹豫,不过静丫头有意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警服,大夫咬了咬牙,道:“事先说好,我这可是配合你们警方工作,不算泄露患者隐私。”   静丫头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郑琳和她丈夫钟涛一直没孩子,这几年一直在我这接受治疗。大概三个月前,郑琳怀孕了,不过很可惜,这孩子没保住。”大夫惋惜地道。   “是郑琳的身体原因吗?”   “不像。”大夫摇了摇头,“我   就是猜测啊,这个不能算是正式的医疗结论。”他谨慎地道,“初期孕检来看,胎儿的发育非常健康,郑琳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不过,孩子说没就没了。”   “原因呢?”   “郑琳说,她丈夫对这个孩子非常看重,最近两个月一直在给她吃一种保胎药。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些药上,药都是中药,就是药性偏凉,这个可不是保胎药的药性。”   “你怀疑?”   “我可什么都没说。”大夫打了个哈哈。   “那好吧,你能告诉我,这夫妻俩没有孩子,是谁的原因吗?”静丫头直视着大夫的眼睛,问。   “这个不能乱说。”大夫的目光躲闪着。   “你要是现在告诉我,算你协助警方办案,要是不说,就你刚才说的那些,就够你喝一壶的了。”见大夫的脸色有些难看,静丫头笑道:“我刚才可没说我这是在工作。”   “你……”大夫的脸色更难看了。   离开医院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我和老罗依然一脸的茫然,静丫头却是脸色沉重,怀里还抱着一个盒子,那里面的东西是我和老罗敬而远之的。老罗觉得这次回去该换辆车了,和那个东西在一起,实在晦气。   那是一个还未成形的胎儿,是郑琳的孩子。   “你要那玩意干啥?”老罗终于忍不住问。   “嗯,嗯?”静丫头却有些心不在焉,“现在还不知道,回去查查没准有用处。”“你到底在查什么?”我   也忍不住问。   “现在还不知道。”静丫头摇了摇头,“小明哥,小骡子,你们那个案子,我想到个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我连忙问。   “作案工具。”静丫头道,“目前负责这案子的同志正在抓紧落实作案工具的来源问题,遇到点麻烦,对于凶器的来源,钟凯颖一直拒绝交代。我觉得这里边可能藏着什么秘密,你们不妨好好查一查。”   “他在跟什么人讲义气呢吧?这帮熊孩子,”老罗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以为这样就是好汉,就是黑道大哥了。现在黑道都做正经买卖,不干打劫的事了。”   “那打劫的都是什么人?”我饶有兴致地问。   “那叫流氓。”老罗不屑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可真多。”静丫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却让老罗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抓紧时间吧,这案子一旦移交检察院,你们俩可就彻底没机会了。”静丫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把静丫头送回公安厅,我和老罗研究了一下,决定顺着她的思路去查一下。   “查一下又不会怀孕,对吧?咱毕竟收了钱的,多少得干点活。”老罗一边停车,一边道,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给我听。   “罗律师,简律师。”   刚走到刑警队的门口,钟凯颖这个案子的主办侦查员带着一个助手就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他热情地迎了过来。   “心情不错啊,怎么?有   眉目了?”老罗笑呵呵地道,“看来这案子我们是要输啊。”   “八字还没一撇呢。”侦查员说的谦逊,可眉宇间却透露着强大的自信,显然困扰他们的难题已经解开了。   “别说话,让我猜猜啊。”老罗故作高深地沉思了片刻,“你们这是找到凶器来源了,准备去核实呢,对吧?”   侦查员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就说,你们能打赢那些官司不是没原因的。我这还啥都没说呢,你就猜到了。”   要是让他知道做出这个推论的是他们自己人,不知道他又会是什么想法。“同去,没意见吧?”我道。   “那能有啥意见。”侦查员尴尬地笑了一下,“你们去了正好,给我们做个见证,省得到时候你们说我们违法取证。”   他身边的侦查员突然打了个哈欠。   “那就好。走吧,坐我们的车。”我点头,“看你们俩这样,昨天又熬了一宿吧?”侦查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说你们也是正经八本的人民卫士,不能这么不照顾自己吧?”老罗一把揽住了侦查员的肩膀,“你们要是挂了,谁来保护我们啊?”   “没办法,基层警力不足,我们只能加班加点了。”侦查员苦笑了一下,钻进了后排座椅,刚一坐好,就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这小子。”老罗怔了一下,忍不住破口大骂,“还没说去哪呢。”   警方不间断的提审,不停地重复讯问那些钟凯颖已   经回答过了不知多少遍的问题终于让钟凯颖崩溃了,他交代,作案用的匕首实际上是一把厨房用刀,在乐天玛特超市购买的。   警方随即办好了手续,调取了乐天玛特超市的监控录像。   案发当日下午,大约五点十分,钟凯颖出现在了监控录像里,进入超市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向了厨具区,显然早已经有了目标。精心挑选了两套厨具,钟凯颖随后又在生活区购买了几根绳子,付钱后离开了超市。   “两套?”看着这一幕,我下意识地皱眉,“现场只有一把刀啊。他为什么买的是两套?”   “不清楚。”侦查员面色凝重,“回去问问就知道了。不过……”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以我的经验判断,这案子应该不止他一个人。前期我们在现场勘察的时候也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痕迹,只不过钟凯颖的说辞也能讲得通,这才没太放在心上。”   “你们看他走的方向,不太对劲吧?”老罗突然指着显示器,说道,此时的钟凯颖走出了乐天玛特超市,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这份监控录像里。   “他是从左边来的,他的家和学校也在左边,魏三超市也在左边,他干嘛去另一个方向?”老罗不解地问。   “如果确实有两个人,”侦查员略一沉吟,便道,“那他很有可能是去和同伙汇合。小王,”他向助手叫道:“联系一下局里,把这   个方向上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干嘛。”   小王应了一声,走到一边,拨通了上级的电话。   “从这小子选定的东西来看,他确实是准备抢劫。”侦查员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至少一开始他是想用刀子威胁被害人,用绳索困住被害人就够了。看来,一个抢劫罪是跑不了了。简律师,你说呢?”   “我?”听到他的问题,我不由失笑,案件的性质往往是我们律师在法庭上纠缠不休的一个关键点,“抢劫罪”“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罪和盗窃罪”这可是完全不同的量刑标准,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个侦查员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套我的话了。   “一般来说,抢劫中为制服被害人而杀人以抢劫罪定罪,但抢劫行为完成后为灭口而杀人,这就是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两种罪行了。钟凯颖这个案子又有所不同,虽然他交代是为抢劫而去。”我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钟……凶手几乎是一照面就下了杀手,根本没有留给被害人投降的时间,也没有表明自己是来抢劫的。故意杀人后取走对方的财物,按照过往的案例,一般会判成是故意杀人罪和盗窃罪。”   侦查员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一笑,“你和他们那些律师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巴不得我们把罪名搞错呢。”   “那种   辩护治标不治本,作为律师,维护当事人的正当权益是必然的,但是一切要以尊重事实为基础。”   “律师要都像你们这样,输多少案子,我们都不觉得冤。”侦查员竖起了大拇指,“走,我带你们去看看钟凯颖后来都做了什么。”   钟凯颖离开乐天玛特超市后,向右直走了大约三百米,随即便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安置着一枚警方天网系统的监控摄像头,就在那枚监控摄像头下,站着一个丝毫不加掩饰的男人。   他大概175公分高,肥肥胖胖,目测体重应在两百斤上下。   看到这个人,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人的身影极为眼熟,可我们搜遍了记忆里的角落,却找不到一张能够重合的面孔。   “案发现场的第二个嫌疑人,可能就是他。”侦查员暂停了监控录像,笃定地点了点头。他随即重新开始播放录像。   钟凯颖一看到男人就加快了脚步,一脸慌张,向男人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嘴巴一张一合,可惜,监控录像并没能录下他的声音。   男人面无表情,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接过购物袋打开看了看,随手抽出两把匕首样的刀具,将剩下的刀扔进了垃圾桶,这才点了点头,示意离开。   从始至终,男人没有说一句话,离开现场的时候,他甚至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目光里满是挑衅。   “这小子想干嘛?都露脸了,还敢这么嚣张   ?”老罗不敢置信地看着最后的画面,“比我还能嘚瑟啊。”   “他不怕我们找到他。”侦查员一脸凝重,却又苦笑,“事实上,迄今为止,现场除了足迹以外,我们也确实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其它线索。不过,有了这个,还怕钟凯颖那小子不说?”他指了指监控,让小王刻录了一份光盘,“我这就回去提审钟凯颖,你们……”   “当然要跟着,那可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不等侦查员说完,老罗就理所当然地说道。   然而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钟凯颖却依然坚持本案是他一人所为,绝没有第二个人的参与。   “你们还有完没完?”面对警方,钟凯颖一脸的不耐烦,“都说了只有我自己。还有你们两个。”   他抬手指了指我和老罗,“你们俩不是我的律师吗?怎么还不把我弄出去?我是未成年,这点事你们俩不清楚吗?”   “钟凯颖,你已经年满十六周岁,按照法律规定,你已经可以成为《刑法》规定的任何犯罪的主体。”我耐心地解释道。   “不可能。”钟凯颖切了一声,“你们当我傻啊,我研究过法条。”   “那你看看这个。”老罗掏出手机摆弄了几下,递到了钟凯颖的面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七条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   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   钟凯颖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字,脸色一阵苍白,却依旧强撑着不屑地笑了一下,“不就是应当吗?应当又不是一定要负责任。”   他说的轻松,可却毫无底气。   老罗冷笑了一声,“法律条文中的‘应当’就是必须的意思。”   “不可能。”钟凯颖蓦地叫出了声,“涛哥不可能骗我的。”   “谁是涛哥?你和他什么关系?他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侦查员沉下脸,追问道。   此时的钟凯颖被击穿了最后的防御线,全身瘫软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对侦查员的问话不理不睬,只是呢喃着“涛哥不会骗我的”。   “涛哥,涛哥。”老罗念叨了几句,突然道:“老简,你看录像里那个人,身形像不像钟涛?”   我一怔,想了想,点了点头,“身形确实很像,不过,长相可差的有点远。”   “不管是不是,先带过来问问再说。”侦查员干脆地道。   仅仅半个小时后,钟涛就被带到了刑警队,面对警方的询问,钟涛始终沉默不语。当侦查员把钟凯颖带到钟涛的面前,询问他所谓“涛哥”是不是就是眼前的钟涛时,垂头丧气的钟凯颖以点头作答。   “涛哥和你一起做的这个案子,对吗?”侦查员严肃地问道。   钟凯颖点头。钟涛却是脸色大变。   “这个玩笑可不能开。我为什   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吗?什么都有可能,但却偏偏不是单纯地为了钱。”静丫头的声音突然传进了审讯室,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静丫头手里捏着一张纸走了进来,她径直把那张纸递到了钟涛的面前,“看看这个。”   钟涛的眼睛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脸色就一阵青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着,额头青筋蹦起,嘴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似要挣脱困着他的刑具。   然而下一刻,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椅子里,颓然地看着我们,“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5   老罗左手拿着一把一字螺丝刀,右手握着一把小锤子,站在静丫头的身后,不时比划几下,似是要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下手方位,脸上更是写满了忿忿不平。   静丫头对此倒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和眼前的石榴搏斗着。   我一进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不禁脸色大变,厉喝道:“老罗,你要干什么?!”   “哦,他要研究研究我的大脑。”静丫头把一粒石榴抛进嘴里,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说道。   “研究你的大脑?”我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老罗,“老罗你没病吧?”   “哼,我当然没病,可是咱们静丫头好像病的不轻。”老罗哼了一声,丢下了工具,“你说说啊,那么多完全没有相关性的东西,哪个正常人能给联系到一起去?”   “你那大脑就松籽那么大,能想明白什么啊?”静丫头抬起右手,拇指食指之间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讥笑道,“你问问小明哥,他就能想明白。”   老罗犹疑地将目光转向了我,见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才舒了口气,“我就说嘛,你小明哥的智商,跟我也就同一个水平。”   静丫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天才就是寂寞啊!就你们这样的,还当律师呢?”   这句话不无嘲讽,我和老罗却丝毫生不起反驳的念头。就算把静丫头掌握的那些线索都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俩想破头也不会想明白   ,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竟是离奇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求姐啊,求姐姐就告诉你是怎么想到的。”静丫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老罗,放在身侧的手不停地握拳,松开,握拳,再松开。   老罗原本不想说话,反正案子已经解决了,不过看到了静丫头那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手,他脸上的颜色却变了,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容,“姐,求求你了,就告诉我们呗。”   “乖!”静丫头张扬地笑了几声,才道:“你们都记得吧,郑琳流产那次,大夫说了,她结婚三年,一直没怀孕,这次好不容易怀孕了,却因为吃了钟涛给的保胎药流产了。”   “这我们知道,钟涛这么做,是因为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家丑不可外扬,只好下黑手了。”我点头。   静丫头最后给钟涛看的那张纸就是一张法医鉴定报告,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郑琳那个胎儿的父亲身份,并不是钟涛。   静丫头优雅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又道:“再说钟凯颖,钟凯颖原本品学兼优,乖巧听话,然后突然就迷上了网络游戏。”   “这个我们也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的。”老罗给静丫头的茶杯里续上茶水,可怜巴巴地问。   “你们想啊,钟凯颖常年寄宿在钟涛家,郑琳呢,每天晚上都要给他补课。可以说,对钟凯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郑琳,一个就是   钟涛。郑琳作为教师,不会带着钟凯颖打游戏,而且对他看管一定极为严厉。那就剩下一个人了,不是吗?可是钟涛自己却不玩网游,你们说,这里边会有什么事呢?”   “可是钟涛为什么要这么做?”老罗皱了皱眉,眼前突然一亮,“我知道了,那孩子是钟凯颖的,钟涛要报复钟凯颖。”一点疑惑随即又浮上了他的脸颊,“可是不对啊,郑琳怀孕是三个月之前的事,钟凯颖堕落却是两年前的事了。这前后顺序……我还是没想明白,你是怎么把这几件事联系到一起的。”   “算你还聪明。”静丫头哼了一声,“我本来呢是想帮帮郑琳的,看看钟涛到底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结果我这么一查,发现这孩子虽然不是钟涛的,但DNA却异常接近,是他们家族的某个人的。”   “钟涛那一支就剩他一根独苗,钟泽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只剩下钟凯颖。”我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意外的发现,让静丫头把看似毫不相关的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运气这个东西呢,总是留给像我这样又聪明又漂亮的人的。”静丫头无比得意地道,“至于其它的事情,还用我说吗?”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钟涛为什么要这么做?”老罗突然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   “啊——”静丫头用力抓了抓头发,“我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一个笨蛋啊!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那孩子是钟凯颖的!”   “我知道啊。”老罗点了点头,“等等,你的意思是,这是报复?”   “要不然呢?”   “可这也太狠了点,把人往刑场上送啊。而且这时间也不对啊,都说了郑琳怀孕是三个月之前,钟凯颖的堕落可有年头了。”   “因为,这次报复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啊。”静丫头有气无力地道。   钟涛和郑琳结婚三年,却始终没能有子嗣。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女人生不出孩子,大家向来不认为会是男人的问题,钟涛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可长久以来,郑琳却始终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直到钟凯颖的出现。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是怎么想到这样一个办法的,钟涛既然不能生育,那么钟凯颖总可以吧?最后生出来的都是钟家的后代,又有什么关系呢?   借着每天都要给钟凯颖补课,而钟涛时常要上夜班的便利,郑琳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钟凯颖如何能抵抗郑琳有意为之的诱惑?   一段不应该发生的感情就这样发生了。   纸包不住火,做下的事总会留下痕迹,钟涛终于还是从蛛丝马迹知道了郑琳和钟凯颖之间的关系。这无疑让他的脑袋随时随地都冒着绿油油的光,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此事一旦张扬开,他也就不用再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了。   但他同样咽不下   这口气。   一个计划在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后慢慢展开了,从不玩网络游戏的钟涛突然在钟凯颖的面前玩起了游戏。   “颖子,来,跟哥一起玩,干死那群家伙。”   起初,钟凯颖并没有接触网游的想法,他一心都放在了学习上,指望着将来一步登天,出人头地。   钟涛似乎也不在意这些,只是没事就劝劝钟凯颖,钟凯颖也只是在他边上看看,始终没有亲自去玩。直到有一天,钟涛在玩游戏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单位加班的电话,那时候他正在做一个重要的任务。   “颖子,帮哥一把,把这个做完。”钟涛道。   “嫂子不让我玩。”钟凯颖老实地摇了摇头。   “你傻啊,干啥非得让你嫂子看见?”钟涛看了一眼卧室,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你就说你今晚去同学家,然后你去网吧通宵,哥给你拿钱。”   钟凯颖还是有些犹豫。钟涛的脸沉了下来,“哥平时对你咋样?”   “比亲哥还好。”钟凯颖点头。   “那哥就求你这么点事,你咋就不能帮帮忙呢?”   钟凯颖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钟凯颖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游戏的高端玩家都是用人民币堆起来的,钟凯颖可没有那么多的钱,几次被人PK之后,他对游戏渐渐失去了兴趣,可就在这个时候,钟涛却主动给他钱,让他把战力提升了起来。   尝到了在战场上杀人如   麻的快感,钟凯颖终于彻底沦落,从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成为了一个问题少年。   钟涛却渐渐离开了网游的世界。他的报复计划已经完成了。他成功地毁掉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如果不是三个月前,他无意中看到了郑琳丢弃在垃圾桶里的验孕棒。   郑琳怀孕了。   不用说,这孩子不是他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钟涛心头的怒火彻底迸发,这一切都怪钟泽成,如果不是他管生不管教,钟家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自己无后被人欺负就算了,欺负他的人竟然还是自己的堂弟。   他要让钟泽成一家绝后,更要让他们声名狼藉。   继网游诱惑之后,又一个更为阴险狠毒的计划慢慢勾勒成型。   钟凯颖发现,钟涛突然不再给他钱玩游戏了,而他自己的钱根本就支持不了多久。可他已经彻底沉迷在游戏之中,根本不想离开那个让他站上了荣耀之巅的虚拟世界。   “哥单位效益不好,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钟涛抽着烟,苦着脸。   “那咋整?”钟凯颖一脸焦急。   “我有个想法,就怕你不敢啊。”钟涛满含深意地看着钟凯颖。   “啥想法?”   “抢劫!”钟涛冷声道,“咱楼下那个魏三超市,一天的货款有好几万呢,咱抢一票,就啥都有了。”   “不行不行,抢劫,那可是犯法的。”钟凯颖连连摇头。   “你胆子咋那么   小呢?”钟涛眉毛一竖,“你逃学,把生活费扔到游戏里的时候,咋没见你害怕呢?”   “那不是不一样嘛。”钟凯颖一脸委屈。   “没啥不一样的。你才十六,还未成年呢,警察又不会抓你。”   “真的?”   钟凯颖眼光流转,似是被说动了,钟涛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当然是真的,涛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9月10日,钟涛通过网络购买了一张人皮面具,遗憾地告诉钟凯颖,没有他那个型号的了,“不过,不怕,看着你也没事,警察不会管你的。你未成年,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   9月13日,钟凯颖独自进入乐天玛特超市购买了作案工具,将作案工具交给了钟涛——那个站在监控摄像头下戴着人皮面具的男人。   9月13日夜,十点整,钟涛戴着人皮面具和手套,与钟凯颖一起走进了魏三超市。钟涛将魏明亮骗到了超市深处,从其身后下手杀人,随即回到了收银台,脸上的人皮面具却突然脱落。钟涛只是愣了一下,就猛地出刀,割断了彭娟的颈动脉。   “哥,你咋杀人呢?”钟凯颖急道。   “废话,她都看着我脸了,不杀她,等着她报警来抓我啊?”钟涛丢给钟凯颖一个袋子,“赶紧把钱装起来。”   就在此时,在内间休息的魏佳艺听到了吵闹声,走了出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魏佳艺张嘴就要惊呼,钟涛一把抢   过了钟凯颖手里的匕首,刺进了魏佳艺的前胸,却并没有抽回匕首。   “事闹大了。”钟涛咽了口唾沫,一边把钱装进口袋,一边道,“颖子,万一警察要是查到咱们,你可别把我供出来啊,就说是你自己干的。你是未成年,他们不能把你咋地。”   接连三条人命,钟凯颖的脸上已经血色尽失,他下意识地点头同意。   钟凯颖始终没有意识到一个颇为有趣的细节,从头到尾,钟涛都戴着手套,钟凯颖却一直赤手拿着作案工具。   2008年12月26日,S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钟涛犯故意杀人罪、盗窃罪、抢劫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法庭上,我和老罗以钟凯颖尚未成年,本案中属从犯地位,且是被教唆作案,故意杀人一事钟凯颖主观无故意,客观未实施为由进行辩护。合议庭认为,本案中,钟凯颖确属从犯地位,并未参与故意杀人,但对于其是被教唆参加犯罪的辩护理由未予认可。   “钟凯颖已满十六周岁,接受过正规教育,应能分辨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和应该承担的责任,鉴于其未满十八周岁,依法可适当减轻刑罚,故判处犯罪嫌疑人钟凯颖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即便如此,在很多人,至少在林菲看来,钟凯颖的一生算是毁了。   她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五十七条第三款规定,解   除羁押、服刑期满的未成年人的复学、升学、就业不受歧视。   而缓刑,是指对触犯刑律,经法定程序确认已构成犯罪、应受刑罚处罚的行为人,先行宣告定罪,暂不执行所判处的刑罚。即被判处缓刑的人已经符合该款“解除羁押”的规定。   《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八条规定:“依法免予刑事处罚、判决非监禁刑罚、判处刑罚宣告缓刑、假释或者刑事执行完毕的未成年人,在复学、升学、就业等方面与其他未成年人享有同等权利,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歧视。”   如今的钟凯颖,师从法学教授雷米,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法律学者了。   其实林菲原本也有机会继续学业,她对刘颖实施暴力伤害的时候,年仅17周岁,而她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没有受到法庭的审判,许多年过去,她所承担的一直都只是良心上的谴责。   只是老罗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些。   老罗希望以此来惩戒林菲。这个秘密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就让老罗在林菲心中的光辉没有污点地继续照耀她走下去吧。 第007章 凋零之花   失足,你可能马上复立,失信,你也许永难挽回。   ——富兰克林   1   “天啊,怎么会这样?!”   小小的病房里蓦地传来一声惊呼,正打瞌睡的我瞬间惊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有些慌张地问道。   林菲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下,露出一脸的震惊。她伸手将正在播放的视频暂停,转头看着我,眼里的惊骇还未来得及褪去。   “简大哥,我刚看了一个法医记录片,太可怕了。”林菲伸手抓过水杯,她的手竟在轻微地颤抖着,看来吓得不轻。   我不易察觉地耸耸肩。   法医破案的记录片,自然和尸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里的尸体又和一般的尸体有着明显的不同,血腥,残破,最容易勾起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而林菲正在看的这个——我瞄了一眼电脑,竟是火灾现场的案子,那具尸体在大火的焚烧下浑身焦黑,蜷缩成了一团,早已看不出人形,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一股烤肉的香味扑面而来,更让人心悸。   喝过了一口热水,林菲的脸上多了一些血色,她轻呼了一口气,道:“简大哥,这个案子的凶手太可怕了。”   “嗯,嗯?”我随口应了一声,马上意识到林菲害怕的竟不是那具尸体。   “这个凶手是个学化工的,”林菲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兴致勃勃地说道:“他提炼了一种叫GHB的东西,这东西是一种强效的无色   无味无臭迷魂药,能瞬间迷晕被害人。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GHB在人体内也是存在的,人的大脑会透过合成一种叫做GABA神经传递质的方式产生GHB。黑质、丘脑与丘脑下部中所含的GHB浓度最高。一般法医不会特别去查这种东西的含量,所以警察一开始是当做意外来处理的。”   “那后来呢?”   “后来警察发现就在案发前几天,被害人的丈夫,哦,就是这个案子的凶手,给被害人上了巨额保险,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就又按照凶杀案查了一遍。可是这个凶手太聪明了,伪造的火灾现场根本没留下任何疑点,他就是正常做饭,中间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一趟,让老婆看着点,结果她老婆睡着了,火就起来了,根本就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警察到后来都快要放弃了。”林菲的小脸上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兴奋,“还是法医发现的线索,法医重新检查了尸体,把所有的指标都列了出来,然后就发现了这个GHB指标异常,含量偏高,又联想到被害人丈夫的职业,这才破的案。简大哥,你说这法医得多厉害,连这么细微的东西都能查出来。”   “张静!”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只说了这个名字。   林菲的眼睛一亮,“对啊,你看静姐,简直就是神探。”她的目光中满是崇拜,“我觉得我之前的决定可能是错误的,当什么律师   啊,我应该去当法医。”   她用力握了握拳头。   “你?”我下意识地笑了一声。   “怎么?我不行吗?”林菲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我,“我就是岁数大了点,可还不老啊,活到老学到老,这是我们新一代年轻人应有的美德。”   “没有,没有。”我连忙摇头,“不过,法医只是案件侦破中的一个环节,而且,有时候完全遵照法医的结论进行调查也有可能走上歧途的。”   “那静姐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吗?”林菲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林菲,真不知道这小妮子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不过,静那丫头怎么可能犯错呢?   看我摇了摇头,林菲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流露出失望,而是长出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静姐怎么可能犯错呢?”林菲得意地道,就好像取得这个荣誉的是她自己一样。   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思绪却开始飘飞,慢慢回到了几年前。   2008年8月底的一天,天气颇为炎热。身形窈窕,面容清纯的准大学生冯盼盼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一双洗刷的干干净净的帆布鞋,和家里打了个招呼,上了一辆通往城里的小客车。   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跃动着,彰显着此刻她内心的欢快。   再过几天,她就要走上人生的新阶段,开始大学生活了,她的人生将开始一段崭新的篇章,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终将成为过去,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今天,她要先去银行,把学费汇入指定的账号。   她在靠窗的位子上坐好,摸出手机,又看了一眼短信,确认了金额和汇款账户,收好了手机,面带微笑,伸出手在车窗上画着看不出的图案,心情颇为愉悦。   小客车徐徐开走,慢慢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谁也没有想到,这辆车上有一个人,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星光点点,晨曦启明。   冯盼盼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冯盼盼相依为命的父亲和弟弟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清晨仍旧无法拨通她的手机,也没有接到冯盼盼的任何消息后,发动全村的人开始寻找这个女孩儿。   中午时分,一道晴天霹雳击毁了冯家人最后的希望。   冯盼盼13岁的弟弟在水库边距离主路大约500米远的树林里找到了冯盼盼离家前穿的帆布鞋,那双鞋整齐地摆在水库边。大人们蜂拥而来,没过多久就看到了浮在水库水面上的冯盼盼。她仰躺在水面上,长发披散,随着水流飘荡,面容安详,宛若沉睡。   “死丫头。”冯父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不对劲啊。”一名村民看着水面上的冯盼盼,面露惊恐,他注意到,冯盼盼的四肢都随着水流晃动着,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警方赶到现场时,冯盼盼已经被打捞上岸,她静静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衣着整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法医初步尸   检认定冯盼盼是溺水而亡,身上没有遭遇外力侵害的痕迹,这是一场令人悲痛的意外,冯盼盼应是失足落水。   这个初期结论却遭到了冯家人的质疑。   “我姐水性可好了呢。”冯盼盼的弟弟说。   “我们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可是,这就是综合我们掌握的痕迹做出的推断啊。”警察虽很无奈,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这也不是最终结论,我们还得综合现场勘验情况才能下定论。”   并不是警方的每一个结论都会得到家属的认可,譬如高坠死亡的尸体,有很大可能会导致肢体断裂,身上有擦碰形成的伤痕。碎尸,外伤,民众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桩赤裸裸的谋杀案。   一个碎成几块的尸体,怎么可能是自杀?   但这种可能就是存在,只是并不掌握这些知识的人无从判断,或者说他们不愿相信,毕竟,凶杀案可比自杀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而警方的结论也更能让他们找到发泄不满的借口。   “同志,我闺女肯定是被人害死的。”冯盼盼的父亲阴沉着脸,“我们找到盼盼的时候,盼盼的鞋就在边上。我们不想让孩子光着脚走,这才给穿上的。再说了,盼盼回家的话,也不路过水库啊。”   “你们?”警察愣了一下,颇为无奈。   谁叫你们乱动现场的?他很想吼一嗓子,可是,这也怪不得这些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给警察带来多大的麻烦。   带队   的警察挥了挥手,示意法医把尸体运回去,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同志,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冯父咬牙切齿地道:“不让那个王八蛋倾家荡产,我就不姓冯。”   警察从他的话里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让他极不舒服的话,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便指挥着手下围绕着水库边缘展开了搜查。   一条条线索迅速汇总到了主办侦查员的手里,经法医尸检,冯盼盼的死因确为溺水,但死前曾与人发生性关系,处女膜损伤新鲜,阴道撕裂痕迹明显,疑似遭人强奸。阴道内有残留体液,精斑预实验呈阳性,已送至实验室进行进一步分析。   冯盼盼的指甲有断裂迹象,指甲缝内发现了部分皮肤残屑,怀疑曾与人搏斗,并抓伤了此人,皮肤残屑也已进行初步处理,送往实验室进行进一步检验。   死亡时间为前一天傍晚的五点三十分至六点之间。   侦查员在水库边的树林内找到一片不自然倒伏的草地,草地上残留有部分化纤纤维,经鉴定可与冯盼盼的服装做同一认定。   此处为第一案发现场。   警方在此处另发现一组可疑足迹,提取后送往实验室进行进一步鉴定。   主办侦查员根据现有线索做了案情还原:冯盼盼汇完学费后,归家途中行至附近被嫌疑人劫持,带至第一案发现场,遭到了嫌疑人的性侵。冯盼盼入水时,鞋子整齐摆放在水库边缘,说明她可能是   自行入水,即不堪受辱而选择自杀。   这个推断得到了大部分侦查人员的认可,但依然有些疑点无法解释,比如现场并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比如冯盼盼的身上并没有任何遭胁迫的迹象。   “嫌疑人持有凶器,甚至可能是枪支,面对生命危险,冯盼盼没有反抗也不意外。”一名侦查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这个观点也说得过去,但仍有侦查员感到疑惑,冯盼盼既然选择了服从,就说明她想要活下去,甚至可能会报警,为什么她又选择了溺水自尽呢?   “还是那句话,嫌疑人用凶器胁迫的话,冯盼盼恐怕无力反抗吧。”此前发表意见的侦查员站在水库边,“说不定那小子当时就站在这里,逼着冯盼盼下水,冯盼盼也许哀求过凶手放她一条生路,可那家伙不为所动,冯盼盼会水没错,但她毕竟体力有限。那时候,她一定很绝望。”   主办侦查员站到了这个侦查员的身边,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就在右手边大约500米处,就是通往村子里的主路,虽然行人不多,可如果凶手就站在这里,威胁着冯盼盼,就算冯盼盼体力再不济,支撑上半个小时总还没有问题。   那个凶手,他就不怕被路人看到吗?   也许,他真的不怕被人看到,那意味着他可能并不是这附近的人,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但他明明持有凶器,却用这种繁琐的方式了结被害人,难道   他认为胁迫他人自杀就不算故意杀人了吗?   主办侦查员心中一凛,一道无形的重担瞬间压在了他的肩上,让他感到身子微微一沉,连腰都有些无法挺直了。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凶手享受这种感觉。   看着被害人挣扎哀求,却在他的枪口下无能为力,死亡就在眼前,无可避免,他们不肯放下最后的希望,却只能接受越来越满溢的绝望。   他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感。   恶魔,你是不是在这里发出过满足的呻吟?   恶魔,我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将你绳之以法!   主办侦查员用力握了握拳头!   三天后,刑事技术实验室传来消息,冯盼盼阴道内的残留物已经完成鉴定,绘制出了完整的DNA图谱;同时,在冯盼盼的指甲内发现的部分皮肤残屑也已经完成DNA图谱绘制工作。   两份DNA并不属于一个人。   这让主办侦查员更加懊恼,一个嫌疑人都还没有找到,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嫌疑人。   思来想去,警方最终只能采用常规的侦破手段——走访。   一天后,案件的侦破工作突然取得了重大突破。   走访中,有村民回忆,案发当天傍晚大约五点四十五分左右,他曾见到同村村民吴勇从案发现场的方向走过来。   吴勇,男,18岁,应届高中毕业生。与冯盼盼同村,同班同学,高考成绩相仿,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与冯盼盼家境优渥不同,吴勇家境贫寒,是   依靠学校的减免和同学的帮助才念完的高中。这会不会是吴勇的作案动机?   他考上了大学,却无力继续念下去,可相隔不远的冯盼盼不仅能够继续读书,甚至还办过一次风光的升学宴,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去随过礼。   相比之下,吴勇的升学宴就只是他家里的几个人,难得吃了顿肉而已。   侦查员找到吴勇时,他正靠在自家院门旁的一株大树下,仰头看着天,满面愁容。   谈到冯盼盼案,吴勇目光躲闪,言辞闪烁。他的足迹花纹与现场遗留的嫌疑人足迹花纹高度相似。   侦查员决定将吴勇带回局里协助调查。   对于警方的指控,吴勇坚决否认,然而DNA鉴定的结论却让这个案子成了铁案。冯盼盼阴道内的残留精液是吴勇的。   2   照片上的吴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校服,一头短发,棱角分明的脸上难掩青涩,清澈的目光里掩藏着丝丝怯弱。   他咧嘴笑着,笑容僵硬,双手局促地放在身侧,站得笔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腼腆气息。   “这孩子,这孩子学习可好了,老师总表扬他。心地也善良,平时都不碰肉,只吃素,连鱼都不敢杀,哪能干出那种事呢?”大约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坐在我们对面,微弯着腰,搓着手,紧张地道。   老罗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男人上身穿了一件灰色夹克,袖口领口都留着难以遮掩的磨损痕迹;下身一条黑色的长裤,裤腿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了一双已经发黄的白色袜子,脚上的一双布鞋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老罗的目光移动到哪里,男人身上对应的部位就会下意识地后缩,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尴尬。   “不吃肉,还是吃不起肉?”老罗笑了一下,指了指男人,“你这身衣服,有年头了吧?”男人尴尬地陪着笑脸,“我打听过,他们都说就你们才能救我儿子。”   “那你没打听打听我们的价位?”   “这个……”男人搓着手,“我没钱。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代替,”眼看着老罗脸色难看,男人连忙说道,“我可以给你们打工,端茶倒水,扫厕所都行,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老罗站起身,毫不掩饰对这个案子   提不起兴致。   “这案子,接了。”静丫头啪地一拍桌子,严肃地道。   “哎?”男人大概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愣了一下,才站起身,一躬到底,“谢谢简律师,谢谢罗律师,谢谢张警官!”   他的动作有点大,差点把桌子上的水杯都撞倒。   老罗一手拿烟,一手指着静丫头,“你……”   静丫头瞪了老罗一眼,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回头俯视着男人带来的那张照片,伸手点了点,“这小子,没胆子杀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会杀人。”   “静啊,你能不能别给我们做决定啊,再怎么说,这律所名义上还是我和你小明哥的吧?”驱车去见吴勇的路上,老罗再一次不满地道,“再说了,你看看他都穷成什么样了?这案子,根本无利可图。”   “你们现在不差钱。”静丫头笑道,“所以,咱们得干点有理想的事情。”“帮个穷鬼打官司,就是理想了?”老罗不屑地道。   “穷并不是他们失去被辩护资格的理由。何况……”静丫头看了一眼我,“在座的诸位,是有人过过穷日子的,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吧?”   老罗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喀喇一声,会见室的门打开了,瘦高的吴勇被警察押着,走进了会见室。他的脸上难掩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战栗着,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他向下拉了拉裤脚,遮住了脚踝。   那一瞬间,我   看到了他的脚踝上一片漆黑。   这是一个自卑的男孩儿,他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暴露给任何人。   坐下之后,吴勇没有说话,他低垂着头,看着脚尖,因为紧张,呼吸急促,慢慢地,就连肩膀都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别害怕,我们是你的辩护律师,是帮你打官司的。”我柔声道。   从这个男孩儿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吴勇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他的脸上竟然挂着泪花和不加掩饰的悲戚。   “就这点胆子?”老罗冷笑了一声,“你当初做那事的时候,这么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你说了算你立功,也许还能保你一命。”   “我没有!”听了老罗的话,吴勇近乎嘶吼一般道,他用力摇了摇头,脸上的悲戚更加浓郁,“不是我干的,我怎么可能对她做那种事?”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你东西都留到人家身体里了,现在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老罗讥笑道。   我抬手阻止了老罗继续说下去,目光盯着吴勇的眼睛,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眼中或许有惊恐,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法化解的哀伤。   “我相信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吴勇家门口有一株大树,这棵大树上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吴勇和冯盼盼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树干上大约一米五高的地方,那块树皮是被剥下来后重新贴上去的,要用   一种特殊的手法才能揭下来。   每一天,冯盼盼都会把想对吴勇说的话,想让吴勇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塞到树皮后面。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联络方式。   没错,这两个人是一对地下情侣,发展着一段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恋爱。   那天下午,吴勇照例检查“联络站”,就看到了冯盼盼让他到水库边的小树林里找她的留言。   吴勇不敢耽搁,匆匆赶到了小树林,冯盼盼就坐在水库边,双手抱膝,呆呆地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盼盼……”他走到冯盼盼的身边,叫了一声。   冯盼盼似乎叹了口气,站起身,一言不发,抓起吴勇的手,拖着他走进了树林深处。吴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一处空地,冯盼盼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歪着头看着吴勇。   “盼盼,你……”   吴勇的话还没有说完,冯盼盼就突然扑了上来,那股大力让吴勇一下子摔倒在地,冯盼盼却毫无顾忌地趴在了他的身上,双唇准确却笨拙地捉住了吴勇的双唇。   少女身上的清香,逐渐升高的体温,年轻、充满了活力又弹性十足的身体冲击着吴勇的防线,他本能地回应着冯盼盼的热吻。他想问点什么,可少女却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她只是伏在吴勇的耳边,轻声呢喃:“给我!”   这一声彻底点燃了吴勇身体内的火焰。   翻滚,嘶吼,尖叫……   这对   男女尽情发泄着高涨的欲望,直到大汗淋漓,直到疲惫不堪。   “盼盼,我……对不起!”吴勇看着冯盼盼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初经人事的冯盼盼眉头紧蹙,动作极不协调,但她的手却稳定,坚决。   “弄疼你了吧?”吴勇关切地问。   “你走吧!”让吴勇没想到的是,冯盼盼冷冷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吴勇愣住了。   “我说,你走吧!”冯盼盼陡然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吴勇忍不住问。   “没什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冯盼盼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那我陪你。”   “不用,你回家去吧。”冯盼盼柔弱的声音里饱含着不容拒绝。   吴勇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家。”   说完,他就走出了树林。在这段感情里,吴勇从来就是弱势的那一方,就连开始都不是他主动。   “我一定会娶你!”走出了很远,吴勇突然回头,冲着靠在树上仰头看着天空的冯盼盼喊道。   冯盼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继续仰起头看着天空。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但吴勇再也没机会去确认了。   “就是说,你并没有强奸冯盼盼,你们两个发生关系,完全是自愿的。”静丫头点了点头,“这倒是符合现场勘查没有挣扎搏斗痕迹的结论。”   “可是证据呢?你说你们俩是男女朋友关系,警察查到的却是你们两家是世仇,老死不   相往来那种。”老罗摊了摊手。   “你们不是说,警察也这么觉得吗?”吴勇愕然地看着老罗。   “张警官只是说符合现场痕迹,没说别的。”老罗笑了一下,“警察还说你可能持有武器,两个人作案呢。”   “冯盼盼家境那么优渥,交个学费一点困难没有,你都快揭不开锅了,最后一天,嗯,就是案发后的第二天,你才交的学费对吧?还是你爸一家家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你说你和冯盼盼搞对象,这话你信吗?”老罗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   “爱情一定要用金钱来衡量吗?”吴勇忍不住反驳。   “当然不是,但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吗?何况,我怀疑你撒谎,更主要的是因为你们两家的关系,我可不相信什么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是莎士比亚那老头的胡说八道。”老罗撇了撇嘴。   “我没撒谎。”吴勇用力道。   “光我们信你没用,得让警察和法官相信才行。你真的没有证据了吗?”我问。   吴勇苦笑了一下,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们两家的关系,哪敢留下证据啊,要是让家里人知道,我爸妈不能说啥,可是盼盼他爸,非得往死里打她。”   “这样的话,”静丫头沉吟了一下,“就算再怎么小心,也还是会留下痕迹,说不定会有人看到。小明哥,小骡子,你们俩去查查这件事吧。”静丫头重又将目光投向了吴勇,“你离开之后,去了什么   地方?”   “我直接就回家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盼盼没回家,我要是早知道那样,说什么我也不能让盼盼一个人留在那。”   吴勇双拳紧握,手背上道道青筋凸起。   静丫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嗤笑了一声,“你为什么没主动找我们说明这些情况,等我们找上门才说,这会大大降低你这些话的可信度,你不知道吗?”   “我……”吴勇颓然地垂下头,“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没有证据,你们不会信我。盼盼的爸爸知道了,也不会饶了我。”吴勇苦笑。   “我觉得,”静丫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面露讥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替冯盼盼不值,她活着的时候,连坚持留下来陪她一会儿你都不敢,不,你不是不敢,你是怕麻烦,怕被发现自己挨打;她死了之后,你还是这样,宁愿她被人说三道四也不愿意主动说出真相,你们俩可能确实是在谈恋爱,我也毫不怀疑她爱你,但你说你爱她,鬼才信!”   3   和吴勇的这次会面除了给了我们一个似是而非的调查方向之外,没有任何的收获,就是这一个调查方向也是困难重重。   恋爱不像其它事情,会留下明显的证据。   就连静丫头也对冲动地接下这个案子懊恼不已。   “这小王八蛋,救他干嘛?”一出会见室,静丫头就气冲冲地道,“你说,冯盼盼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能看上这么一个废物?”   “王八看绿豆呗。”老罗笑道。   “不会说话就闭嘴!”静丫头恶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   老罗看看我,耸了耸肩,“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接都接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签合同的是你们,跟我可没关系。”静丫头无良地笑了一下。   “你……你不能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啊?”老罗大惊,“麻烦是你惹的,你不能甩手不管啊。”   “安啦安啦,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逗逗你而已嘛,瞧你吓的。”静丫头不屑地道。“就你办事我才不放心呢。”老罗哼了一声,歪头看向了一边。   一辆警车在看守所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本案的主办侦查员举着手机下了车,“全都没成功?!他妈的他还会天外飞仙不成?扩大搜索范围,把排查的对象扩展到邻近的几个村子,尤其是那些有前科的,名声不好的,我就不信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他冲着电话怒吼道,显然,对于冯盼盼   指甲里的皮肤残屑是谁留下的这个问题,警方还没有任何头绪。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老罗突然道:“咱们就假设吴勇没有撒谎,那会不会是因为吴勇走后,后来的这个家伙强奸了冯盼盼,才导致她死亡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静丫头沉吟了一下,“不过,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没想明白,冯盼盼为什么突然就想和吴勇那样?完事之后的态度也不太对,在她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能发生啥事?”老罗猥琐地笑了一下,“说不定是那个快来了,听说,你们女人快来那个的时候欲望特别强烈,脾气也怪。”   “你简直就是妇女之友。”静丫头抬脚就踹了过去,啐了一口,道:“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有必要查一查,这事交给我了。你们俩先去查那件事,我再去调点详细的卷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却是一脸的苦涩,警察都查不到的事,靠我们俩,能查出什么来?   警方走访了全村的村民,得出的结论仅仅是吴勇和冯盼盼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颇受老师重视,两人恋爱一事,没有一个人认同,因为两家是世仇这件事,早已经是满城风雨。   “呸!”   把静丫头送到刑警队,我和老罗又找案件的侦查员聊了几句,刚走出公安局,一口饱含恶意的唾沫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老罗的鞋上。   老罗猛地转头,就看到冯盼盼   的父亲正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地看着我们。   见我们看他,他竟抬起手,冲着我们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老王八蛋,你找事是不?”老罗恶狠狠地道。   “找事怎么了?”冯盼盼的父亲丝毫不让地和老罗对峙着,“你们俩,”他伸出手指了指我和老罗,“都不是什么好鸟,别以为我整不了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让姓吴那小子倾家荡产。”   “我擦,你还是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今天不让你跪下来叫爷爷,我是你孙子!”老罗说着就要动手。   执勤的警察咳嗽了一声,目光不善地看着我们。   “看我干吗?他先挑衅的,你眼睛不好使咋地?”老罗斜了一眼警察,道。   “罗律师,换个地方。”执勤的警察不动声色地道。   “敢跟我走吗?”老罗斜眼看着冯父。   冯父不屑地笑了一下,伸出了两根手指,“老子这一场官司下来,起码这个数的收入,谁有闲心和你们玩啊。孙子,自己玩去吧。”   说着,他径直走进了刑警队。   看着这个人的背影,我愣了一下,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总觉得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口袋里的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考。   趁我接电话的功夫,另一边的老罗却已经在路边踹下了一块砖头,举起砖就要冲进去,幸而我眼疾手快才没让这小子做出傻事。   “老简,今儿谁也别拦我,我非把他屎打   出来。”老罗不依不饶地叫道,“那小子,我也不给你找麻烦,我就在这等他出来。”他冲着执勤的警察喊道,“待会儿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老罗!”我低喝了一声,“别在这耗着,回去还有事呢。”我晃了晃电话,“吴勇的父亲到所里了,说有重要的事。”   老罗看了一眼紧张的警察和那枚硕大庄严的国徽,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冲着那个已经看不见的背影竖起了一根中指,“算丫挺的运气好,下次再碰着他,非弄死他。”   “简律师,我想问你个事。”   我和老罗一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吴父就站起了身,半弯着腰,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这个钱的事……”   “钱的事?我说老吴,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不等吴父说完,老罗就瞪起了眼睛,“我们都说了免费接你这个案子,怎么看你这德行,你还想让我们给你点钱花?”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父连连摆手,“我是想问问,我要是说清楚小勇那笔学费是咋来的,你们看能不能有用?”   “嗯?不是你借来的吗?”我不解地看着吴父。   “我那么说,是怕给小勇增加罪过。”吴父叹了口气。   吴父在一处建筑工地打工,工头曾对他说过,吴勇开学前,肯定能给他工资,学费不会出任何问题。然而,到了开工资的日子,工头却根本没有出现,也没人能联系上他   。工人们找到了开发商,才知道开发商早就把钱给了工头。   读书,上大学。在吴父的思维里,这是吴勇改变人生的唯一出路,如果因为钱让吴勇失去了这次机会,那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钱,是我偷的。”吴父苦笑了一下。   “没用。”对他的这个说法,我没有感到一丝震惊,当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所以我只是沉吟了一下,就摇了摇头,“这事和警方指控你儿子强奸冯盼盼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听说……”吴父看着我,并没有如我预料般流露出失望,他猛地咬了咬牙,“简律师,我听说,小勇要是举报我盗窃的话,算是立功吧?有立功表现,小勇是不是就能少遭点罪?”   “你觉得,你儿子会同意吗?”   吴父想了想,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小子,会更想让我去自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着吴父,“吴勇根本不会承认自己对冯盼盼做过那些事。你让他举报你,让法庭以有立功表现为由减轻刑罚,这就是让他承认自己强奸了冯盼盼并致她死亡。你觉得,吴勇会同意?”   “我们就算吴勇会同意你这个主意,但是,强奸是重罪,这个案子里,已经达到了情节严重的标准,起刑就是十年。你这么做,根本救不了他。”   “你应该相信你儿子。”老罗插话道:“虽然我们目前还没什么头绪,   但老简说了,你儿子不会撒谎,那就肯定没事。”   吴父怔了一下,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去自首的。没准,到时候警察就会放了小勇的。”   他站起身,眉头紧锁,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想明白,慢慢走出了办公室,走向了电梯。   “小明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电梯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静丫头就迫不及待地喊道,侧身挤出了电梯,和吴父擦肩而过。   “咦?那老头来干嘛?”静丫头疑惑地看着吴父的背影,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来问问他儿子的事。你想到了什么了?”我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问道。   “啊?啊,对,我刚刚看卷宗的时候想到的。”静丫头把一摞卷宗堆到桌子上,摊开,“你们看,这是现场勘察的报告,发现冯盼盼的时候,冯盼盼衣物整齐,只没有穿鞋。发现冯盼盼的踪迹,就是因为这双鞋摆在了水库边。这是法医的尸检报告,在冯盼盼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就连於伤都没有。”   “如果你是凶手,要杀害冯盼盼,你会怎么做?”静丫头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就算不敲晕,也得按到水里吧?”老罗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   “没错。”静丫头点头,“这肯定会在冯盼盼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但是,现在这些痕迹都没有。而且,她入水的时候显然没穿鞋,现场也没有任何明显胁   迫的痕迹,你们不觉得,这很像是她主动入水吗?”   “主办侦查员不是说,凶手可能持有枪支吗?”老罗随手翻了翻卷宗,指着其中的一份报告,道。   “你觉得现实吗?”静丫头哼了一声,“凶手就大摇大摆地站在水库边,拿枪指着冯盼盼,他就不怕被人看见?那地方离主路可说不上远。再说了,就算他不怕被人看见,也得考虑到冯盼盼会不会呼救吧?他手里明明有凶器,干吗不用?非得用这种既费劲又容易暴露的办法?”   一连串的问题让老罗顿时语塞。他挠了挠脑袋,“没准他就是变态呢。”   “变态是手段残忍,可不是傻子。相反,大部分变态的罪犯都很聪明,很清楚该怎么隐藏痕迹。”静丫头冷哼了一声,“那么多著名的连环杀手,哪一个不变态?哪一个不是把办案的警察耍的团团转?”   “那按你的意思?”   “自杀!”静丫头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自杀?”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个痕迹,你这么说到是能说得过去,可她为什么自杀?”   “对啊,她为什么要自杀?”老罗也是一脸的不解,“你看她刚交完学费,马上就要开学,这时候会自杀吗?再说,按这些报告,冯盼盼都没有反抗的迹象,显然是想保命啊。”   “没有反抗,没有反抗。”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大脑高速运转着,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我努力   想要抓住它,砰地一声,视界里突然间闯进了一道光,“是完全没有反抗吗?”我看着静丫头,紧张地问。   “没有。”静丫头翻了翻卷宗,摇了摇头。   “吴勇说的是真的。”我用力握了握拳。   “知道他没撒谎,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还有冯盼盼为啥要自杀。”老罗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怀疑过吴勇一样。   明明当着吴勇的面逼问的最紧的就是他。   “恋爱的事你们俩查的,我不知道,不过自杀的动机,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钱的事。”静丫头看着我们,狡黠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我问道,警觉地捂住了口袋。   “小气。”看着我的小动作,静丫头嘟起了嘴,“是这样,冯盼盼当天是去汇学费的,不过,她的遗物里没有汇款单。第二天,吴勇就交齐了学费,这个时间你们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吴勇的父亲说,这钱是他借来的,我手欠,顺手安排人查了一下,结果,他身边的人没有人借过钱给他,大家都不觉得他能还得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钱,其实是冯盼盼的?吴勇抢了冯盼盼的钱?”老罗顺嘴问道。   “抢倒是未必。”静丫头严肃地答道,并没有注意到老罗的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抢劫就难免要动用暴力,暴力的话,那两个人发生性关系这事,吴勇就成了强奸,就会留下   搏斗的痕迹。”   “我们可以做个推测,假如吴勇没有撒谎,冯盼盼和吴勇真的是情侣。两家既然是世仇,他们的情侣关系自然不会得到家里的认可,有没有这种可能,冯盼盼其实是把自己的钱给了吴勇,她怕回到家里没法交代,才会自杀?我已经安排人去查这件事了。”   “说得过去。”略一沉吟,我便点了点头,“按吴勇的说法,冯盼盼的举动太疯狂了,更像是最后的献身。不过——”我看了一眼老罗。   老罗嘿嘿一笑,“不过,吴勇的父亲刚刚跟我们说了,那钱,是他偷来的,这个时候,”他看了一眼表,“应该去公安局自首了。”   “啊?”静丫头愣了一下,沮丧难以掩饰地浮上了脸颊,“怎么会这样?”   4   “静丫头啊静丫头,我的大神探,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啊。”老罗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道,“今天晚上必须加餐。”   “别高兴的太早了。”静丫头掏出兀自震动不已的手机,狠狠地瞪了老罗一眼,接起了电话,没好气地道:“什么事?……啊?他疯了他?”静丫头霍地直起了身子,脸上迅速挂上了一层冰霜,“你们现在就把他给我按住,先拘留他几天再说。你等会儿。”她单手捂住话筒,“小明哥,配阴魂这事,具体触犯的是哪条法律?”   “嗯?”我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买卖尸体双方是自愿行为,刑法是无法对此进行规制的。如果为了配阴婚而出现故意杀人、盗窃尸体等行为,才能以故意杀人罪或盗窃、侮辱尸体罪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实践中,一般不会仅凭购买尸体就认为此种行为构成犯罪。”   “操!”静丫头极不淑女地爆了句粗口,“你们随便找个理由按住他再说。”   她啪地一下扣上了电话,气呼呼地在沙发上坐下。   “咋了?”老罗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咋了?我就没见过这么混蛋的。”静丫头用力抓着水杯,关节泛白,她猛地抬起手,用力把水杯摔了出去,无辜的水杯砸在墙上,顿时四分五裂。   外间办公室的同事们突然僵了一下,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随后他们迅速活动了起来,打电话   的蓦然提高了音量,敲键盘的恨不得把键盘都敲碎,笨拙地掩饰着自己全没注意到小办公室里的动静。   摔完了水杯,静丫头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冯盼盼的父亲想把她的尸体要回去,说是给找了个好人家,过几天就结冥婚,十五万!”   “操!”老罗怔了一下,噌地站起了身,“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我那会儿就应该一板砖拍死他个老不死的!”   “我现在更相信,冯盼盼是自杀了。”静丫头抓起包,“走,跟我去查一件事。冯盼盼的父亲,那个老王八蛋,闺女刚死,就去找学校要退学费了。不过学校说了,学费没收到。”   在银行的监控设备里,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冯盼盼的身影,她在柜台前办理了汇款手续。通过调取当时的交易记录,我们查明,她汇入的账户和接到的手机短信里的账户一致。   但这个账户并不是学校的专用账户,而是一个私人账户,录取冯盼盼的学校对此并不知情。   静丫头马上调集警力对这个账户进行了调查,发现开户人使用的身份证件是伪造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诈骗账户,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八成没什么希望。   “可以确认了,冯盼盼就是自杀。”看着这些线索,静丫头叹了口气,“就看她爸这个态度,干的这些事,冯盼盼在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这次上大学可能是她改   变自己命运的最佳机会,现在,钱丢了,你们觉得,她家里还会给她钱吗?她的命运也就至此注定了吧。她大概已经预见到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家里安排的人,给家里赚一笔彩礼,从此和爱人生离死别。”   “他不想接受这种命运,所以,宁可死。”我苦笑了一下,“也是个刚烈女子啊。”   “她明明可以远走高飞啊。就算不上学,跟着吴勇一起走,两个人总能活下去吧?”老罗不解。   “你们觉得,吴勇敢做出私奔这种事吗?”静丫头冷笑,毫不掩饰对吴勇懦弱的鄙夷,指示银行的工作人员查询了一下诈骗账户的交易记录,看了一眼,苦涩地笑了一下,这个账户只有三笔交易记录,冯盼盼汇入的一笔,以及五分钟后,ATM柜员机上分两次取现。   “能查出这两笔交易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吗?”抱着最后的希望,我问了一句。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脸上神情变幻。   “怎么?有问题?”我连忙问。   “这个……”他指了指记录上的网点代码,“这就是我们这个网点啊。”   静丫头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喜色,“我就说过,运气这东西,总是眷顾我这种又聪明又漂亮的人。给我把监控录像调出来。”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老娘眼皮子地下玩这种把戏。”   银行的工作人员迅速行动了起来,不到十分钟,我们想要   的监控录像就送了过来,找了一台电脑,点击了播放。   “停一下!”   静丫头叫道,惊讶地看着屏幕上的人,一脸的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同样无法相信,事情竟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看着屏幕上这个连脸都没有遮挡的人,一时间,我竟有些无语。   “这一家,还真倒霉。”老罗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静丫头,“现在怎么办?一件事还没解决,现在又一个噩耗,他们家人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着,既然做了,就该知道是这个结果。”静丫头也是苦笑不已,伸手摸出了电话,微微皱了皱眉,屏幕上显示有一个未接电话,来自于指挥中心。   她连忙回拨了过去,听了几句,脸色就沉了下来,“是,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挂上电话,静丫头看了我们一眼,“水库里又发现一具男尸,我现在要过去支援。这个人,”她指了指定格在屏幕上的那张照片,犹豫了一下,“先不管他,反正他都自首了,跑不了。你们俩跟我走吧。”   “不去。”老罗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他胳膊上有抓痕,手里还握着一缕长头发。你真不去?”静丫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老罗。   “谁说的?谁说不去的?谁不让我去我跟他急!”老罗话锋一转,率先走向了停车场。   静丫头的话毫无疑问在提示我们,吴勇这个案子   里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真正导致她自杀的,除了被诈骗,或许还有这个人的侵犯。   S市法医学尸体解剖室。   那具被水泡的惨白发涨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静丫头每一刀下去,都会有难闻的液体汩汩流出,四层口罩也难以阻挡那股恶臭透体而入,她却不为所动,按部就班地解剖着尸体。   老罗站在我的身后,一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微闭着眼睛,死活不去看那具尸体。他尽可能减少呼吸的频次,避免吸入过多那股难闻的味道。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张张翻看着尸体刚刚被打捞上来时的照片。   男人衣着整齐,连鞋都没有脱,他右手紧握,几根长发从缝隙里露了出来,小臂上,几道抓痕在经过浸泡后尤为明显。   “尸源已经查明了。”侦查员躲在口罩后面,瓮声瓮气地道:“水库看水闸的,不是本村人,老光棍一个。水库不大,这人就是偶尔过来看看。”   “被处理过吗?”静丫头头也不抬地问。   “没有。”侦查员摇了摇头,“不过,风评不太好,认识他的都说他爱去录像厅,没事还爱喝两口。听说他总去洗头房,不过,没人真看到过。”   “嗯。”静丫头抬起头,想了想,“再查查吧。”   侦查员点头,又道:“对了,血型也对上了,和冯盼盼抓伤的那个人血型一致,具体的DNA比对,还得等一下,我让实验室那   边加急做了,快的话,明天早晨就能出来。”   “我知道了。”静丫头道,小心地剖开了肺叶,她把从肺叶里取出的液体放到载玻片上,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显微镜下,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溺水。”   “身上没有外伤,没有发现有潜藏性病变。”静丫头摘下手套,“这是个意外。”   “说不定,真不是意外。”老罗突然摇了摇头,“有没有可能,吴勇离开后,这个看水闸的动了歪心思,想要强奸冯盼盼,结果,冯盼盼抵死不从,拖着他一起跳水库了呢?”   “不太可能。”静丫头仰头想了一下,摇头道:“第一,冯盼盼的鞋是整齐地摆在岸边的,她本身就有自杀的动机和举动;第二,第一现场没有这个死者的痕迹;第三,小明哥,你来说,他手臂上的这个伤痕,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形成。”   “嗯?”我皱眉看着他右手臂上的伤痕,伤痕在手臂外侧,一共八道,呈竖条状,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在右手臂上试了试,笑了一下,“这些伤痕应该是他从背后揽住冯盼盼脖子的时候留下的。”   “那就是说,他当时想从背后勒死冯盼盼。”老罗笃定地说道。   静丫头却摇了摇头,“那他要用很大的力气,肯定会留下勒痕。”   “就算不是勒死,也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制服。”   “我可不这么觉得。”静丫头再次摇头,“除了胳膊上这几道伤痕,   死者身上没有其它的外伤,要是他想用这种方式制服冯盼盼,肯定会遭到冯盼盼的极力抵抗,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伤。最重要的是,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   “如果按小骡子的说法,这位……同志在落水的时候显然毫无准备,连鞋都来不及脱,那一入水他就要想办法上岸自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冯盼盼临死想拉个垫背的也说不定。”老罗道。   “还是那句话,真要是你说的那样,那挣扎反抗的人就变成现在躺在这的这位了,他身上不会只有这么点伤,更不可能还抓着冯盼盼的头发。”静丫头耸了耸肩,突然恶趣味地用解剖刀碰了碰死者的生殖器,“我还有一个证据,这位同志的家伙不太好用,所以他要对冯盼盼做点什么的话,就只能是猥亵,猥亵的意思你明白吧?就是会留下大量痕迹的那种。”   “那你说是咋回事?”老罗有点不耐烦。   “你们啊,别总把人想的那么坏。”静丫头嗤笑了一声,“依我看,他这个形态是因为他看到冯盼盼落水,就跳下去救人,情急之下,衣服鞋都没来得及脱。找到冯盼盼之后,他从背后揽住冯盼盼,想把她带上岸,没想到冯盼盼一心求死,抓伤了他。最后,他不光没救了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发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死死抓着冯盼盼的一缕头发,他那   是至死也不想放弃救人。”静丫头给这个男人的死盖了棺定了论,同时也宣告了冯盼盼的真实死因。   5   然而,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   无论冯盼盼是否死于自杀,不能证明她和吴勇两个人是情侣,是自愿发生了关系,吴勇强奸罪的罪名便无法洗脱。   但要证实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是难上加难,也许为了保住吴勇,吴家会承认这件事,但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而冯家,显然不可能承认。   “认栽吧。”老罗没心没肺地笑道:“老简,你就是死要面子,说啥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你就算能证明他们俩是情侣又能怎么样?你怎么证明他们俩是自愿发生关系的?别说只是情侣,就是夫妻,违背女方意愿,以暴力、胁迫等手段发生性关系,都算强奸呢。”   “我国刑法可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我笑了一下,“原则上,《刑法》将在法定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丈夫违背妻子的意愿、强行发生性关系的行为排除在强奸之外,造成伤害后果或者有虐待等其他严重情节的,可以以其他罪如故意伤害罪、虐待罪等论处。我国婚姻法只有有关家庭暴力的规定,其中并没有涉及到婚内强奸的条文。”   “可他们俩毕竟还没结婚呢。”老罗嘿嘿一笑,“吴勇他爹被批捕了,诈骗罪。”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诈骗了冯盼盼的学费,在同一家银行网点取走那6000块钱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勇的父亲,也正是用这笔钱,   吴勇交上了自己的学费。   自家家境贫寒,无力供吴勇上大学,吴父焦急不已,本想拉下脸找吴勇的老师帮帮忙,就算号召全校师生捐个款也行。   可就在老师的办公室外,他却意外得知,冯盼盼和吴勇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冯家和吴家的家境截然不同,而冯家的发迹恰恰是冯盼盼爷爷那一辈巧取豪夺,夺走了原本属于吴家的资产。   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吴勇的父亲被一股邪火掌控,脑筋一转,便购买了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伪造了身份证件,在银行办理了账户,又从吴勇的通讯录上找到了冯盼盼的电话,伪装成是大学的工作人员,和冯盼盼取得了联系,要求她在开学前把学费汇入他的账户里。   他原本只是想给冯家一个教训,顺便解决自己儿子的学费问题,却万万没想到,冯盼盼竟会因此自杀。   他对我们说那笔钱是他偷来的,也是因为在他的思维里,盗窃和诈骗致人死亡相比,他觉得,盗窃的罪名可就小得多了。   他并不知道,他诈骗的数额只有6000元,如果是盗窃罪,就要判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而诈骗罪,这个数额只处以拘役刑罚,即便致人死亡也仍以诈骗罪论处,加刑10%。   也许这并不公平,但这就是法律,需要法律工作者不断去推进成长完善的法律。他不仅维护被害人的利益,同样也维护加害人的利益   。   我突然觉得心头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走走。”我站起身,道。   老罗随手把车钥匙丢给我,头都没抬,“出去浪一圈也好,散散心。”   我抓过车钥匙,驱车来到了吴勇口中和冯盼盼最后见面的地方。   凶杀和仇恨永远只停留在人们的心中,对于自然万物来说,却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在它们漫长的生命中,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在临终时回归大自然的怀抱,是亘古不变的主题。   此时,那个吞噬了两条生命的水库波澜不惊,依旧柔和、宽容地包容着生活其中的生命们,鱼儿在清澈的水中自由穿梭,水草随着水流欢快摇摆,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那样恐怖。   微风徐徐,水波荡漾,身后的树木随风摇荡,悦耳的沙沙声宛如一曲安详的摇篮曲,带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当冯盼盼脱掉鞋,赤着脚走入温热的水中时,轻风是否托扶着她走了最后一程?流水是否给了她母亲一般的拥抱,庆祝她的解脱和归来?   那时的她心中还有恨吗?那时的她,是否还有遗憾留存人间?   大概不会有了吧,她连最后的希望都亲手扼杀了啊。   “看不出来,你姐还挺够劲的。”风中,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突然传进了我的耳朵。   “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让我爸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另一个声音怯怯地道。   “快,传给我,传给我,这个太够劲   了。”起先说话的那个人又道,“唉,就是想不明白,你姐咋能喜欢这样人呢?太矬了,从头到尾都被你姐压着啊。”   我心中一动,顺着声音走了过去。林中的那片空地,吴勇和冯盼盼最后诀别的地方,坐着两个小男孩儿,他们看起来大约十三四岁,埋头盯着手中的手机,手机里正传来一个女性纵情的呻吟和男人的低吼。   “我要是再大点就好了,肯定追求你姐。”左边的男孩儿舔了舔嘴唇,惋惜地道。   “就你?拉倒吧,我姐才看不上你呢。”坐在右边的男孩儿不屑地道,“再说就你家那样,还想娶我姐?我爸说了,就我姐这样的,没有三十万彩礼,别想提亲。”   “卧槽,你姐镶钻了啊,三十万?”   眼前的这两个人明明还是个孩子,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不堪入耳。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轻咳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两个孩子一惊,迅速收起了手机,抬起头,戒备地看着我。   右边的那个小男孩儿,竟是冯盼盼的弟弟。   看到是我,男孩儿愣了一下,不屑地啐了口唾沫,“你来干啥?”   我冲他伸出了手,“给我。”   “啥?”   “手机!”   “凭啥给你?”男孩儿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偷偷录了你姐的事?”我沉下脸,他们还只是孩子,只是两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做出了这种事,这让我无法想象,“把它给我!”我   厉声道。   男孩儿用力摇了摇头,转身就跑。我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顺手抢过了他的手机,播放器还没来得及退出。   “你干啥?”男孩儿声嘶力竭地叫道。   我将播放器的进度条拉回起点,点击了播放,慢慢闭起了眼睛,从冯盼盼和吴勇走进树林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个人恐怕都没注意到,有一个孩子,躲在树后,把一切都录了下来,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小兔崽子,我让你看着你姐,你就是这么看着的?”   当我把手机里的视频放给冯盼盼的父亲时,男人的脸顿时涨红,羞怒交加,抬脚就冲着男孩儿踹了过去。   “那是你姐,你连这事都干?你个小畜生。”男人喘着粗气,喝骂着。   男孩儿蜷缩在墙角,受了男人的一脚,他竟没有叫疼,目光凶狠地瞪着自己的父亲,“你当我不知道?你半夜跑我姐房间好几回呢,要不是我姐枕头底下藏了刀,你早就把我姐睡了。我就看看怎么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男人几步就走到了男孩儿的身边,抡起胳膊一个巴掌扇了上去,“小王八蛋,你胡说八道什么?!”   “住手!”屋外传来了一声断喝,静丫头和老罗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老罗一把把男孩儿护在了身后,面色不善地和男人对峙着。   一看到静丫头,男人的脸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张笑脸,“警察同志,你们   别听他胡说,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啊?”   “我没胡说。”男孩儿从老罗的身后探出头,“姐跟我说过,她早晚要离家出走,在这个家待着,还不如和妈一样,死了算了。”   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对你那些龌蹉的事没兴趣。”静丫头冷笑了一声,“人都死了,你也没得逞过,想必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冯盼盼和吴勇之间的事。”   “那个小王八蛋糟蹋了我闺女!”男人咬牙切齿地道,“警察同志,你们可不能放过他。”“我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在恋爱!”静丫头哼了一声,“你最好跟我说实话。”“那怎么可能?”男人沉下脸,“我们两家……”   “你撒谎!”不等他说完,冯盼盼的弟弟又一次探出了头,“你让我看着我姐,就是不让她跟吴勇搞对象,你还说了呢,与其让姓吴的占了便宜,还不如自家人先来。”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实力坑爹这种事,我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静丫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男人铁青着脸,双拳紧握,用力咬着牙跟,脸上的肌肉不规则地抖动着,可是在静丫头的面前,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是,我知道,那又怎么了?”男人咬牙顿足道,“盼盼到底还是被那个王八蛋糟践了,老吴家还骗了盼盼的钱,这事总不能就这么完了吧?我们把盼盼养这么大,图个   啥?不就是要给家里挣点彩礼钱?他老吴家有啥?配娶我们盼盼吗?本来算计着配个阴魂也值当了,谁想到你们警察连这事都管。”   “你们不把吴勇弄上法庭,我咋挣赔偿?一分钱都回不来,连人都不是我的,我得亏成什么样?”男人双目圆睁,怒火冲天地道。   “吴勇和冯盼盼两个人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不应该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而生死相隔。”我叹了口气。   “爱?”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玩意,能值几个钱?她妈还不是我花两万块钱买回来的?”   “《婚姻法》有明确规定,男女双方婚姻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暴力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的,是犯罪!”老罗恶狠狠地道,“还有你干的那些鸟事,你以为,就这么算了?没证据,我也能弄死你。”   “我有!”男孩儿再一次从老罗的身后站了出来,从我手里拿过了手机,摆弄了几下,就打开了另外一段视频,“他进我姐房间那几次,我都录下来了。”   “你——”男人的脸色一下子无比苍白,“你想干啥?”他怒喝道。   “哼。”男孩儿哼了一声,又躲回了老罗的身后,“谁叫你管我的,把你弄进去,就没人管我了。”   我看了一眼静丫头,又看了一眼老罗,这两个人也正看着我。   吴勇的案子结了,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可此   刻,我们的脸上除了震惊,却再也没有其它的表情。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假以时日,教育不当的话,他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五天后,吴勇被无罪释放。   在看守所门口,老罗拍了拍身形伛偻的吴勇,“要去看看冯盼盼吗?她爸也被抓了,她家没人来收拾,我打了个招呼,等你看过了再火化。”   “不用了。”吴勇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觉得,和她在一起,是个错误,没有她,我哪会有今天啊。”   老罗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冯盼盼,一个花季女生就这样凋零了,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我们能够理解她的选择,就像静丫头说的那样,她失去了改变人生的最后机会,留在这样的家庭中,或许比死亡还要可怕。   然而,比她自杀还要可悲的莫过于吴勇的这番话了吧。   静丫头说得对,冯盼盼若在天有灵,也会痛恨自己死前最后的付出。 第008章 慈善之殇   伪善正如假币,也许可以购物,但也贬低了事物真正的价值。   ——培根   1   撑住轮椅两边的扶手,慢慢起身。伸手扶住面前半人高的青色石碑。探出一只手,去触摸,去摩挲石碑上的文字,每一个纹理都不肯放过。   这一套简单的动作下来,却让我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滚落脸颊,摔在地上,怦然碎裂。虚弱感让我浑身颤抖,要靠着石碑的支撑才能站立。冰冷和粗糙透过指尖,直达内心深处,苍凉、哀伤不可遏制地从心底腾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悲凉,挑起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颓丧,或许,还有一点没心没肺。   “嘿,看看这个,我给自己准备的墓碑,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冲蹲在一边的林菲喊道。   林菲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拧开一瓶矿泉水,沾湿了抹布,耐心地擦拭着另一块墓碑,不放过哪怕一个细微的角落。明明那块墓碑已经被她擦得光可鉴人,可她却还是不甚满意,生怕上面留下一点灰尘。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林菲才站起身,长出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这才想起我,转过头,看着我,一脸茫然,“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拍了拍身边的墓碑,勉力提起兴致,“我给自己准备的墓碑,怎么样?逼格够高吧?”   “生而为人,我很遗憾?”林菲看了一眼墓志铭,念了出   来,尾音却下意识地上挑,表情丰富地看着我,“就你,也好意思叫人?”   “你怎么骂人啊?”我哭笑不得。   “没有。”林菲却是用力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就是实话实说,我觉得吧,你和罗大哥、静姐,那已经是升华到另一个层面,一个早就不能称为人的层面了。”   “你在这地方说他们俩坏话,小心他们听到,半夜来找你算账啊。”   “怕什么?我那又不是啥坏话。”林菲耸了耸肩,“再说了,他们又不在这,就算在这也不怕啊,他们肯定忙着卿卿我我,做羞羞事呢,哪有功夫管我啊。”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我严肃地道。   “等你找到他们再说吧。”林菲随口回道,随即脸色一变,表情也有些发僵,“对不起啊,简大哥,你看,我又胡说八道了。”   “没事。”我摆摆手,笑道,可就连我自己也知道,那笑容有多颓败,原本就有些低落的情绪骤然间跌落谷底。   “扶我去那边坐坐吧。”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   林菲应了一声,走过来将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扶着我慢慢走过去。她牙关紧咬,脸色涨红,只走了十几步,就已经喘息粗重,摇摇欲坠,可却坚持着不肯停下脚步。   “算了,你还是推我过去吧。”   林菲没有应声,抓着我胳膊的手却用了用力。这倔强的丫头。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尽力站直,减轻她   的负重。   不到一百米,我们俩走得却有些跌跌撞撞,整整走了三分钟,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们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半躺在椅子里,如风箱一般剧烈喘息。   我看着林菲,突然间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林菲恼怒地看着我,板着脸质问道。   “乌龟都比我们俩快,你说我笑什么?”   林菲一怔,也哈哈大笑起来,“简大哥,你说,这要是让人看到,会不会把我们俩当傻子啊?放着好好的轮椅不用。”   “他们怎么看你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傻子。”我严肃地道,“拒绝用轮椅的人可是你啊。”   “你还说!”林菲怒道,“都走出来了,那时候我要撒手,你不就躺地上了啊。你太没良心了!”   “好了好了。”我忍着笑,“你待会儿把轮椅推过来,别咱俩回去的时候又干了一回傻事就行。”   林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起身走向了放轮椅的地方,没走出几步,她突然眼前一亮,就在她的对面,走过来几个黄皮肤的东方人,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一个硕大的笼子,笼子外用一块黑布遮挡着。   这几个人穿过林立的墓碑,却并没有停步,看他们的方向,似乎是准备去不远处的那片树林。   乍一见到这些人,林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喜,整天陪着我,日子久了,就连斗嘴都没什么乐趣了,几张东方面孔足以让她兴奋起来。   “你们   好!”林菲迎上去,满面笑容地招呼道。   那几个人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看着她。走在最后的一个年轻人突然露出了一抹轻挑的神情,“支那人?”他生涩的汉语里夹杂着不容忽视的鄙夷。   林菲脸色一僵,就欲发作,那群人里年纪稍长的一个人厉声说了几句什么,刚刚和林菲说话的年轻人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再没理会林菲,径直走向了树林。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笼子上的黑布,林菲猛地哆嗦了一下,再不停留,推着轮椅快步跑了回来,脸色煞白。   “简大哥,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犹在发颤。   “嗯。”我点头,“眼镜蛇。”   “他们带那么多眼镜蛇干嘛?”   “看这样,像是要放生吧。”   “放生?”林菲陡然提高了音调,“在这个地方,放生眼镜蛇?他们疯了?”“那谁知道呢?”我笑了一下,“那个民族,本来就是一群疯子。”   放生本是件大功德,可在这个物欲横流、浮华遍地的社会里,这件事却变了样,走了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参与到这项事业里,可他们的放生却是热衷于让更多人知道,赞美,却从未考虑过,他们要放生的物种在这个地方是否能够生存,又会给当地的生态环境带来怎样的影响。   面对人们的诘问,这些人振振有词,“那是一条生命,它们本应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里,我放生有错吗?你们连一条   小生命都无法接受,还谈什么大爱无疆?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还不都是伪君子?”   当然,这些“圣父”“圣母”们可不生活在他们放生的地方,更不会去管放生后会发生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从菜市场救下这些动物,放归山林,并且让人们看到,他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你要是敢在他们家的周围放生危险的野生动物,他们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打你的。   林泽就是这样一个人。   相比于他天使投资人的身份,他“慈善家”这个身份更广为人知,几乎每个月,林泽都会组织一次野外放生活动,通过网络媒体现场直播,呼吁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想要获得他的投资,项目发起人参与放生活动更是一个必要条件。   百万粉丝亲切地称呼他是转世活佛。林泽也乐在其中,甚至在名片上还印上了“活佛”两个字。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时时刻刻生活在粉丝视线中的人,却在2008年的7月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妻子甘霞。   2008年7月初,警方接到了甘霞母亲的报案,称已将近一周没有女儿的消息,电话无法打通,女婿林泽也同时失去了联系。   甘霞婚后就做了全职太太,几乎足不出户,人际关系简单,警方的摸排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得暂时集中精力调查林泽的去向,得知林泽在6月底的时候前往西部一个叫云山市   的山区考察项目,随即失联。   S市警方和云山警方取得了联系,请求对方协助调查此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云山市下属某山村,村民刘某进山砍柴,当他走过一片山洼时,一股浓郁的恶臭熏得他头晕脑胀,他伸手扶住一棵树,才没有一头栽倒,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暗暗懊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晕过去,等着人来救他?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地方,躺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女人已经死去多时,全身鼓掌,衣服的扣子都被撑开了几粒,一条条肥肥胖胖的蛆虫正在女人的鼻孔、嘴巴、眼睛、耳朵里爬进爬出。   女人裸露在外的肢体上残留着各式动物啃食过的痕迹,围绕着这个女人,还呈圆形分散倒毙着各种各样的动物。   刘某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不属于这个刚刚才与外界接通了网络的山村。云山警方接到报案后迅速出警。   女人的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件,警方多方查找,才找到了一点线索,一名出租车司机称,大约一周前,他拉过这个女人去那个山村。   女人下车时,将一个手提包落在了车上,包里有几千块现金和身份证、手机、车票等物件。   身份证件显示,此人叫甘霞,来自S市。   在她下车的地点,却并没有人认识她。出租车司机回忆,她到此地是要见一个名叫林青的女人,但林青却表示并没有见过甘霞,与她也素不相识。   云山警方的调查显示,甘霞与林青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你们真的不陪我去?”静丫头哀怨地看着老罗,又看了看我,“小明哥,反正你们最近也没什么事嘛,就陪我过去一趟怎么了啊?”   “没事?”老罗拍了拍面前那摞快要把他埋起来的卷宗,“这样你也好意思说我们没事?”   静丫头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了老罗的身边,伸手从卷宗后面拿起来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刚拼了一半的赛车模型。   “就这样你也好意思说你有事?”   “当然啊。”老罗振振有词,“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律所,你小明哥管办案调查这种小事,我管开车吃饭这些大事,离了我,这律所可就转不起来了。”   “我怎么记得,遇到要自己动手做饭的时候,都是我下厨呢?”我疑惑地看着老罗。   “我说了我管吃啊。”老罗大言不惭地道,“不过,静啊,厅里那么多人,咋就非让你去呢?”   “我哪知道?”静丫头不满地道,“肖处说,我们家和甘霞他们家有世交,我过去的话好办事。而且我能力强,万一有什么疑点,别人发现不了,但我肯定能发现。”   “然后你就同意了?”   “他都那么说了,我好意思拒绝吗?”静丫头噘着嘴。   “太丢人了。”老罗抬手捂住了脸,“几句花言巧语就沦陷了。”   “说的好像老娘被小白脸骗财骗色了似的,废什么话啊,你就说你去   不去?”静丫头不耐烦地道。   “一时半会儿真走不了。”我指了指面前的卷宗,“明后天各有一个案子开庭。要不,”我看了一眼老罗,“让老罗陪你去?反正他出不出庭都没什么影响。”   “这主意好。”静丫头眼睛一亮,起身走到了老罗的身后,“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至于老罗,难得地没有发表反对的意见,只是对着我怒目而视,就是这股怒火也转瞬即逝。   静丫头面带微笑,双手抓着老罗的肩膀,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揉捏着,看上去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在给劳累了一天的丈夫松骨按摩,只是老罗的表情却丰富多彩,呲牙咧嘴,脸色涨红,一声声惨叫响彻云霄。   于是我知道,松骨是正经松骨,至于按摩,那就说不好了。   2   抵达云山市当天,甘霞的父亲一见到冷柜里的那具尸体,当场就瘫倒在地,痛哭失声,不能言语,甚至一度陷入昏厥,被送入了医院急救。   甘霞的母亲倒是无比坚强,强忍着悲痛,和当地警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当地法医随即对甘霞的尸体进行了尸检,三天后,尸检结论公布,甘霞的死亡时间在五天左右,死因为中毒。   在甘霞的手腕上,发现一道创口,创口发黑,毒素浓度偏高,初始中毒位置应为此处。寻求动物学专家辨识,创口为某种蛇类所留,造成甘霞中毒的应为某种剧毒蛇类。进一步化验分析,毒物为一种眼镜王蛇的蛇毒。   甘霞中毒身亡后,尸体长时间没能被人发现,山中的野生动物将甘霞的尸体当成了美味的食物,可眼镜王蛇的蛇毒却不是这些动物能够消受的,结果造就了村民刘某看到的那诡异的一幕。   事已至此,静丫头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她和老罗却并没有返回S市,而是打来一个电话,希望我也能赶到云山市。   “这不是意外。”电话里,静丫头严肃地道,“这是谋杀。”   “你这么说,会不会太武断了?”我犹豫道,“甘霞的家人好像都没打算追究吧?”   “他们现在没有追究,只是因为悲伤过度,只想操办好后事,让女儿风光地走完最后一程。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晚了。”静丫头冷笑,“这事疑点   太多了,云山警方要是真当成意外来结案,那才是把我当傻子呢。总之,小明哥,你赶紧过来吧,电话里也说不太清楚。”   “来吧来吧,老简,来了会有惊喜的。”老罗喊道,“我跟你说,当地警方已经有怀疑对象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干一票,这个嫌疑人是一个网络女主播,票子大大的。”   这句话让我一个激灵,连忙道:“我这就动身,静,你给我看住了老罗,我到之前,千万别让他做任何决定。”   “我知道。”静丫头咬牙切齿地道。   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还听到了老罗的惨呼和莫名愉悦的呻吟,“票子啊,粉嫩粉嫩的票子啊。”   这让我更加不安了。   “小明哥,这边。”   云山火车站。刚一走出出站口,远远地,我就听到了静丫头的声音,连忙走过去,却见静丫头一个人站在一辆警车边,向我挥了挥手。   “老罗呢?怎么让你来了?”我扫了一圈,没看到老罗的身影,心顿时一沉。   “别提那废物了,昨晚一个人消灭了一盆野山菌,跟几辈子没吃过那玩意似的,现在还在床上趴着呢。”静丫头撇了撇嘴,拉开了车门,“走吧,咱们去云山公安局,他们都在那边呢。”   “这小子。”我我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上了车,“甘霞这个,到底怎么回事?”静丫头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讲述。   当毒理检测的结   论出来的时候,静丫头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眼镜王蛇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蛇种之一,一口毒液就能够在三个小时内杀死一头成年亚洲象,人若是被眼镜王蛇咬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半小时内就会死亡。   这种剧毒蛇类主要分布于东南亚及印度等地的热带雨林中,在我国的西南与华南地区也常有出没。   眼镜王蛇的食物比较特殊,是与其相近的同类——其它种类的蛇,因此,在眼镜王蛇的领地内,很难见到其它蛇类。   但在甘霞沉尸的地方,却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多条其它无毒的蛇类。   静丫头就此询问了当地的动物学专家,得知云山并没有眼镜王蛇这个物种,当地的环境并不适合眼镜王蛇的繁衍生息。   “但甘霞确实是被眼镜王蛇咬伤才丢掉性命的,这个也是你们说的啊?”静丫头不解。   “极有可能是从养殖场逃窜出来的。”这名专家道,“眼镜王蛇是一种经济价值很高的特种经济动物,皮、肉、血、胆、蛇毒都有不同的药用价值,尤其是蛇毒,在国际市场上,那是被称作‘液体黄金’的,价格比黄金还要高十几倍,不排除有农户私下饲养的可能。”   专家的这个解释可以说得过去,但静丫头却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悲恸中的甘霞家人并没有想太多,已经准备同意火化尸体,操办后事,却被静丫头拦了下来。   “霞姐有   跟你们说过,要来这个地方吗?”她问。   甘霞的父母相互看了看,摇了摇头。   “那这边有她的什么熟人或者朋友吗?”   “也没听这孩子说过啊。”甘霞的父亲脸现迷茫,“老伴儿,你听闺女说过吗?”   “没有。”甘母摇头,脸色却变了变。   “你想起什么了?”静丫头连忙追问道。   “我也说不好。”甘母有些犹豫,在静丫头鼓励的目光下,才咬了咬牙,说道:“我听林泽说过,他准备到这边来考察一个项目。我不知道和小霞的死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对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静丫头脸色微变,看了看云山的警方,“你们还是没有林泽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云山警方负责接待的同志歉意地道,“您也知道,基层人手不足,只能顺带着调查一下,目前还没有发现他到过云山的线索。”   “甘霞如果是和林泽一起来的,那林泽呢?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没和甘霞在一起呢?”静丫头腾地起身,“林泽危险了。”   “我们也想到了。”云山的警察点头,“已经安排人在搜寻了,目前还没有消息。”   “静啊。”甘母看着静丫头,欲言又止。   “伯母,你又想到什么了?”静丫头连忙问。   “小霞和林泽,可能不是一起来的。”   “啊?”静丫头愣了一下。   甘母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伴,这才道,“小霞和林泽分居挺   长时间了。”“我怎么不知道?”甘父滕地一下坐了起来,满面怒容。   “你先躺下。”甘母连忙拉了他一把,把他按在病床上,“你这个脾气,这事我怎么敢告诉你啊,你心脏不好,万一出点事,你让我们娘俩可怎么过?”   甘父歉意地看了看甘母,没有说话。   “林泽这几年一直在外边跑,几个月几个月不着家,开始的时候俩人还没啥。最近这两年,小霞也不知道怎么了,跟我说她觉得林泽在外边有人了。”   “他敢!”甘父低吼道,在甘母的瞪视下,讪笑了一声,“你说,你说。”甘母叹了口气,“小霞这次可能是偷偷跟着林泽来的。”   “那就是说……”静丫头微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对着云山警方的人道,“你们也别在山里找林泽了,安排人查一下林泽到你们这边之后,见过什么人,尤其是饲养眼镜王蛇的人。”   云山警方的同志心中一凛,俨然也想到了一种可能,甘霞既然是跟踪林泽到此地,此刻林泽失踪,甘霞的死很有可能并不是意外,而是林泽的谋杀。林泽显然不能带着一条眼镜王蛇来这个地方,他的眼镜王蛇很有可能是从当地取得的。   “林泽,不会这么干吧?”   静丫头的推测吓到了甘母,她不太确信地问。   “不好说。”静丫头摇了摇头,“都到这一步了,任何一种可能都不能放过了。霞姐,毕竟可能是跟着   林泽过来的,她在这地方又不认识别人。”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电话里你不是说已经有目标了?”我问。   “嗯。”静丫头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了云山公安局的大院,“我们联系了一下林泽公司的员工,林泽在这边看好的一个项目负责人叫林青,这个林青是一个网络主播,她直播的内容比较特殊,是她和眼镜王蛇一起生活嬉戏的场面。”   “和眼镜王蛇一起生活?”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这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静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他们这种人,都有点特殊技能,驯几条蛇当宠物,对他们来说和吃饭睡觉差不多。”   “反正我是没法接受。”我又打了一个冷战,“林青交代了吗?”   “今天才去查她,交没交代,我也不知道呢。”静丫头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小明哥,你就那么急着回去啊?”   “我这不是怕给你们俩当灯泡嘛。”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都当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你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忙着工作,这次就当是出来散散心也好。”静丫头笑道,推开了车门。   我也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办公楼门边抽烟的老罗。   老罗也看到了我,他把烟头随手一丢,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老简,你小子总算来了,快憋死老子了。”   “你不是吃坏肚子了吗?”我讶   然地看着老罗,他满面红光,一点也看不出病态。“就我这个胃口,吃坏肚子,也就那傻娘们信吧。”老罗嘿嘿一笑,得意地道。   “你说谁呢?”静丫头冷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老罗。   “卫生院那傻娘们呗,还要给我挂水来着。”老罗神色不变,岔开了话题,看着我,“我跟你说,哥们这回可干了件大事,你们以后谁再说我干吃饭不赚钱,谁就自我了断吧。”   我直觉地觉得,事态的发展好像有点超出了掌控。   “你先等会儿。”我伸手阻止了老罗,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才道,“你现在说吧。”   老罗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了一纸委托书,递到我面前,“怎么样?20万,无罪辩护。”我扫了一眼委托书底部的签名,眼睛猛地一跳,不动声色地问,“你有证据了?”“没有。”老罗摇头。   “那你有突破口了?”我又问。   “也没有。”老罗依然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这个举动将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那你就敢接?我怎么跟你说的,我来之前不许你做任何决定!”我陡然提高了音调。“老简,别生气啊。”老罗看了一眼一边事不关己的静丫头,讪笑了一下,“这不,他们把林青带回来了,不过这个林青呢,死活不承认自己认识甘霞,更没见过,我这不就……”“就这个理由你就敢接?”静丫头嗤笑了一声。   “   你们俩不都是这么接的案子吗?”老罗一脸的不服气,“凭啥你们俩接就行,我接就是麻烦了?”   “小骡子,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静丫头叹了口气,“我和小明哥呢,是在嫌疑人已经被批捕却依然不肯承认罪行的情况下接的案子。第二呢,要么案件卷宗里有明显的疑点,要么我们认为嫌疑人无罪。你呢?这案子才刚刚开始调查,林青还没有被批捕,只是接受问询,她完全有可能撒谎,目前案子是否有疑点,我们还不能保证。”   “我也觉得这人无罪啊。”老罗摊了摊手,“这一条就够了吧?”   “你觉得?!”我看着老罗,“问题是,你的眼光准过吗?”   “我的眼光怎么不准了?不准我能找你合作?”老罗瞪起了眼睛。   这句话竟让我无言以对,求助似地看向了静丫头。   “老简,别这样。”老罗嘿嘿笑了一声,“我这人是爱冲动,爱钱,不过,我也不傻。喏,你看看这条。”他指了指委托书里的一款条文,“我们可以为当事人做无罪辩护,不过呢,不保证成功,但是不管成功与否,这个钱,是必须给我们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案子你们完全可以出工不出力。”静丫头讥笑道。   “那不能,咱得有职业道德。”老罗偷偷看了我一眼,见我脸色铁青,急忙道,“老简,你放心,咱这是在外地,输了也没关系,没   人知道我们。你要是实在顾惜脸面,咱这么地,事不可为的时候,我自己上,你把自己摘出来,这总行吧?反正委托书是我签的。不过你别想跟我分钱啊。”   他伸手捂紧了钱包。这让我哭笑不得,“你啊你。”我无奈地道,却不知该怎么说他好。   两名警察神色匆匆地走进了大院,看到他们,老罗当即把我扔到了一边,迎了上去,“怎么样?”   “哦,罗律师。”其中一名警察向老罗点了点头,“查明了,基本可以确定,林青在撒谎。我们和之前载甘霞的出租车司机又核实了一下,他确认甘霞就是在这个林青家门前下的车。林青在我们云山也算小有名气了,当时这个司机就问了一句,甘霞也追星啊?甘霞的回答是,追星可不分年龄,这可以证实,甘霞就是为林青来的云山。”   “林青养的五条眼镜王蛇现在也都不见了,现场只有几个笼子和一些食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林青是怕我们做同一鉴定才处理掉了。咦?罗律师,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那名警察停下话头,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老罗连忙道,“你们准备提审她?”   “事不宜迟,案子早结早了,还有一堆别的案子等着呢。”警察点了点头。   “也是,那你们加油。”老罗无精打采地道,转身向我们走了过来,一脸哭丧样。   “小明哥,我真同情你。”静   丫头看着我,一脸的幸灾乐祸,“天天守着这么个熊孩子,苦了你了。”   3   “林青,我现在向你重申一下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能如实交代你的罪行,争取立功表现。你听清楚了吗?”   阴暗逼仄的审讯室里,两名警察坐在审讯桌后,一脸严肃地看着低头坐在椅子里的林青,一名警察冷漠、庄严地道。   然而这种肃穆的氛围却被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彻底破坏了。   “林青,作为你的代理律师,我有义务提醒你,对于警方的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但如果你要回答,就一定要诚实,不能撒谎,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和义务。”老罗郑重地对林青说道,又转过脸,看了看两名警察,换上了一脸的谄媚,“两位领导,你们继续。”   两名警察的脸骤然铁青。   审问嫌疑人时,90%的警察不会告诉你,你可以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但只要你开口,审讯经验丰富的警察就会用各种各样的审讯技术让你无从招架,你无意中的一句话就可能成为他们紧抓不放的把柄,让他们从你的供述中抽丝剥茧,一步步逼近事实的真相。   要想骗过警察,你就要事先拟好各种可能的问题的答案,逻辑上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漏洞,甚至一定要做好警察会随机提问的准备,你必须在极限反应时间内搜寻出预设的答案,同时还要尽可能少地留给警方线索。   如果你能做到这些,恭喜你,以你的智商用来犯罪是一种浪费,   你应该在更广阔的空间一展拳脚。   如果你做不到,试图随机应变,很不幸,警察根本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问题会一个接一个地向你抛过来,不给你留任何思考的空间,只能下意识地说出答案。   在以往的审讯中,这个方法百试不爽。可这次,审讯还没开始,所有的计划就被老罗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两名警察眼中冒火,看上去随时准备把我们轰出审讯室,可老罗却好死不死地掸了掸面前的一张纸,那是林青签署的《刑事案件授权委托书》,案件侦查阶段,警方的每一次提审我们都有权利在场。   如果我们不在场,林青有权拒绝回答任何提问,甚至连姓名这种基本信息都可以不说。   两名警察只能强压下火气,开始了审讯。   “林青,你之前说,你并不认识被害人甘霞,也没有见过她,对吗?”   “是。”   “但是我们找到了当天拉甘霞过去的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回忆,甘霞就是在你家门前下的车,她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也能证明,她就是为找你而来的,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林青摇头,“我没见过这个人,我真的没见过。”   林青的音调不断提高,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   “我那天就见了林泽一个人!你们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她瞪视着警察,质问道。   “我们只相信证据。”负责问话的警察冷着脸,从桌子上的   档案里翻出一张照片,“你说的林泽,是这个人吗?”   林青看了一眼照片,无力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林泽,你都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和他见面?”   “是个天使投资人,我们俩在网上认识的,他这次来,是和我谈一个旅游开发的项目。”   “林泽去哪了?”   “不知道。他说要我再完善一下方案,然后才能决定是不是投资,就走了。”   “你们俩见面,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不确定。”   “不确定?”   “我这边是保密的,只有我一个人,他是不是被人看到了,我不知道。”   “林青,我再问你,甘霞死于眼镜王蛇毒,根据我们的调查,云山饲养眼镜王蛇的,只有你一个人,案发后,你的眼镜王蛇不见了,你是不是毁尸灭迹了?”   “同志,我好心提醒你一下。”老罗轻咳了一声,“你最好换个问法,你这个问题有诱供的嫌疑,将来上法庭,对你们没好处。你瞪我干嘛?我这是为你们好!”   那名警察深吸了一口气,“谢谢罗律师的提醒,我换个问法。林青,你的眼镜王蛇都去哪了?”   “放了。”   “放了?为什么?”   “因为林泽。”   林青双手掩面,一脸痛苦,警方的审讯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同志,这些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把眼镜王蛇的事仔细说一下,为什么你的眼镜王蛇消失会和林泽有关?”警察不为所动,自顾自地   问道。   林青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林泽认识林青的时候,并不知道林青此前是靠直播和眼镜王蛇一起生活而走红网络,积累了原始资本的。他只是无意中看到了林青投过来的一份旅游开发计划书,被附件里携带的照片吸引,又得知林青只是想为家乡做点事,才决定过来看看。   作为一个慈善家,任何和公益沾边的事,林泽都会乐此不疲,哪怕只是露个脸,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话,签署一份投资意向书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意向书那种东西,不履行就是一张废纸。   但当林泽走进林青的家里时,这个女孩儿刚刚完成了一场颇为火辣的直播,正把那些眼镜王蛇收进笼子里。   这触动了林泽的逆鳞,他当即就表示,如果林青不能把这些眼镜王蛇交给他放生,那么投资的事情就没有必要继续谈了。   一边是危险的演出,一年的收入可能有几百万,但大头都被经纪公司拿走,一边是一项价值以千万计的投资,后续的收益更无可估量。几乎不需要权衡,林青就对林泽的要求表示了同意,让他带走了那五条眼镜王蛇。   “他把那五条蛇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警察问。   “不知道。”林青摇头,“他没跟我说过。”   “除了蛇,你还交给他什么了?”   “一管血清。眼镜王蛇剧毒,我怕他出意外,所以给了他一管解毒用的血清。”   审讯的警察饱   含深意地看了我们一眼,“罗律师,我们已经尽到义务了,合理合法地对嫌疑人进行了审讯,但是,你的当事人似乎并没有履行她的义务啊。”   “我……”林青怔怔地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警察,“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啊。”   老罗抬手阻止了林青继续说下去,冲着两名警察笑了一下,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吐了个眼圈,才说道,“你们随意,只要不违法,别让我们找到空子就行,侦查审讯本来就是你们的拿手戏。作为律师,我的义务就是提醒我的当事人享有的权利和应该履行的义务,但我们并没有权利强制他们什么。”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警察冷笑了一声,拉下了脸,“林青,罗律师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选择回答我们的问题,那就必须实话实说。”   “我是实话实说了啊。”林青不解。   “你没有。”警察摇了摇头,递过来一纸传真,“这是林泽的基金会发来的函件,林泽已经决定取消对你这个项目的投资——在见你之前。我们也已经调查过全市的摄像头,并没有发现林泽的身影,你周围的邻居也不能证实你见过林泽。对于杀害甘霞这件事,”他看了一眼我们,“在你的律师面前,你还要隐瞒吗?”   林青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那不可能,我见过林泽,他告诉我只要完善一下开发计划,他就会投资的。”   “你没有证据。”警察冷笑。   “不得强迫任何人自证其罪。”老罗又咳嗽了一声。   “我知道。”警察微微一笑,“罗律师,我可没有让她自证其罪,我只是让她提供没有犯罪的证明,她说蛇被林泽带走了,但是显然,在已经取消投资计划的情况下,林泽没有理由再来见他,现有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他们见过面。”   “林青,现在是不是该说说甘霞的事了?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你……”警察猛地激灵了一下,看了一眼老罗,换了个问法,“甘霞和林泽是夫妻,我想,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林泽取消投资计划的事让你迁怒于甘霞。现在我们想知道,甘霞为什么会来见你?”   “这你们应该去问她。”林青苦笑,“我不认识她,还要我说几遍?”   林青坚称自己与甘霞素未谋面,饲养的眼镜王蛇被林泽带走,自己没有任何杀人动机。但在云山警方的调查面前,她的说辞却又不堪一击。   甘母在见过林青后表示,甘霞怀疑林泽的出轨对象就是这个林青。   据甘母回忆,甘霞对林泽起疑后,曾偷偷查看过林泽的电脑,发现林泽时常光顾一个视频直播网站,对这个林青的表演尤为热衷,曾对其一掷千金。   甘霞此次找上门,极有可能因此事和林青发生口角,导致林青出手杀人。   林泽消失,警方目前无法寻找到此人,林青所称眼镜王蛇被林泽带   走一事也就无从查起。而在林泽与林青会面前,林泽的基金会就已经决定取消这笔投资,云山警方相信,林泽并没有到过云山。   尤其林青称林泽此前并不知道她依靠直播与眼镜王蛇有关的生活片段为生,但甘母提供的证据却正相反,这更坐实了林青在说谎。   但林青却敢于用林泽来给自己证明,令云山警方颇为费解,是她相信在甘霞和她之间林泽会选择她,还是她确信云山警方根本不可能找到林泽?   “如果是前者,那林泽出轨这事就坐实了,林青的杀人动机成立;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林青很可能知道林泽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静丫头冷静地分析道:“我们和云山警方都在找林泽,林青知道下落却不肯说,很难说,林泽是不是也被她干掉了。别那么看我,”她耸耸肩,回了老罗一个白眼,“林泽取消了对她的投资,说白了,没准就是打着投资的幌子和她玩玩,林青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杀人,这可谁也不好说。”   老罗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推开了宾馆的门,走了进去。   “罗律师?”宾馆大厅的沙发上,一个穿着西装,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脸上戴着墨镜,嘴里叼着雪茄的男人一见到我们,就问了一句,却并没有站起身,只是仰头看着我们,嘴角带着一抹轻蔑的笑。   “谁家狗,没拴链子就放   出来了?这汪汪汪的,吵死了,还有没有公德了?”老罗只是微微一愣,就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似乎是为了给老罗搭戏,宾馆外,一阵疯狂的狗吠传来,不过这也给了沙发上的男人一个台阶。   “就是,太没功德了。”男人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你们可以叫我刘律师。”   老罗站在男人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妈没教过你,和人说话的时候,平视对方是最起码的礼貌?”   男人脸色微变,看了一眼一身警服的静丫头,强压下了火气,却依旧没有起身,“我就直说了吧,林青这个案子,我要了。”   “我还真没见过比我还不要脸的。”老罗摸了摸鼻子,回头看了我一眼,“老简,你见过吗?”   我微微皱眉,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对劲,“听听怎么说。”   “这兄弟是聪明人。”刘律师笑了一下,“那我就直说了吧,林青这个案子,如果你们来办,恐怕连法院的大门你们都进不去。”   “你这是威胁我?”老罗愕然。   “怎么能是威胁呢?咱们都是律师,要讲法律。”刘律师呵呵一笑,“只不过,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嘛,我要是有机会到你们那办案,不一样也得拜山头吗?”   老罗垂首,沉吟了片刻,就在我紧张地以为他打算动手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么说,你同意了?”刘律   师脸色一喜,“你放心,我听过你们的事迹,你们接的案子,那肯定没问题,我也一定会打赢,不给你们丢脸的。”   “先别急着高兴。”老罗打断了刘律师的话,“我们能得到什么?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那当然。”刘律师点头,“这案子三成的收益归你们。”   “三成?”老罗忍不住笑了一下,“刘律师,你这是打劫啊?我们把案子都办到这个程度了,你上来就要拿走七成?”   “那你想要多少?”   “五成,不能再少了。你也知道,想接这个案子的不止你一个,我就是想再多要点,也有人愿意接。毕竟你们可要不出这个数来吧?就你们这个小破地方,打个官司,有个三五万就上天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跟我抢。”刘律师冷笑了一声,“五成就五成,不过,你们得把线索告诉我。”   “可以。”老罗点头,“线索就两个字,林泽。”   “林泽。”刘律师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一张支票,开了十万出来,给了老罗。   “老刘啊。”老罗收好支票,一脸的痛惜,“以后到我那边办事,可得想着点弟弟啊,我这可是把一半的利润都分给你了啊,除了出个庭,你也没啥要做的了。弟弟够意思吧?”   “哼!”静丫头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两个浑身沾满了铜臭味的律师,哼了一声,走进了电梯。   4   “小骡子,你行啊,什么都没干,就把十万块钱赚到手了。”一进房间,静丫头就忍不住讽刺道。   “哎,你可别说我什么都没干,我这又是陪着审讯又是调查的,还得和本地的土著律师刀来枪往,我容易吗?这十万块钱,那简直就是虎口拔牙啊,一个不小心,咱们可能就尸骨无存。”老罗把支票举到眼前,吧唧亲了一口,满眼金星。   “你那还不是看事不可为就开溜了?”静丫头嗤笑了一声,“不过呢,我现在突然不想走了。”   “啊?为啥?”老罗一下子怔住了,“我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主动送上门的傻蛋脱身,你怎么?”   “小明哥,你说,我懒得和这牲口说话,简直对牛弹琴。”静丫头往床上一躺,一脸懒得理我们的神情。   “因为这案子还有疑点。”我只好说道。   “疑点?”老罗有些不明所以。   “林泽。”我笑道,“林青无罪的关键证据就在林泽的身上,找不到林泽,她的供述就无从核实,也就不能作为辩护依据,同样,如果云山警方找不到林泽,那他们就等同于没有尽到调查的义务,无法排除合理嫌疑。”   “还真是林泽?这么说我蒙对了?”老罗一脸惊喜,“万万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啊。”   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的样子,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山警方目前只是看上去证据充足,但要仔细推敲就会发现,这些证   据都站不住脚。出租车司机的证词能证实甘霞是为找林青而来,甘霞母亲的证词能证实甘霞有到这里来的动机,但是,并没有人真正看到甘霞和林青见面并发生了争吵,导致了林青杀人。法医的尸检结论能证实甘霞死于眼镜王蛇蛇毒,而林青恰好饲养了眼镜王蛇,但目前找不到这些眼镜王蛇就无法做同一鉴定。换句话来说……”   “换句话来说,目前云山警方所掌握的只能算是间接证据,没有一条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林青杀害了甘霞。”静丫头坐起身,道,“以我这些年的经验,大部分冤假错案都是因为警方的调查不彻底,舆论压力过大,检察院和法院为了平息事态,草草结案造成的。我敢跟你们打个赌,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云山警方肯定以现有证据移交检察院,说不定还会弄出点别的证据来,那林青就彻底没希望了。”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啊。”老罗一脸的无所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的职业道德呢?”静丫头瞪了老罗一眼。   “我不是给她找了当地律师界的大牛了吗?”   “你还有脸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静丫头啐了一口,“再说了,这案子一审要是输了,二审那个地头蛇还敢出来丢人?那就是你们的机会啊,从此以后,你们就可以扬名海内外了。”   “我没那么远大的追求。   ”老罗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的理想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在S市的一亩三分地上,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就够了。”   “老婆好说,这就有现成的,孩子,那是你们俩婚后努力工作的事了,热炕头,老罗你攒的钱也差不多够了吧?”我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没什么事,咱们明天就撤。”   “谁说没事了啊。”静丫头急道,“我这次出来还肩负另一条使命呢啊,咱们还没找到林泽呢。”   “那是你的使命,不是我的。”老罗哈哈一笑,随手打开了电视,笑声却戛然而止。   “我眼花了?老简,静,你们快看看,这小子是不是林泽?”他指着电视,叫道。   我和静丫头连忙凑过去,电视里是一个地方的财经频道正在播放的一则新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西装革履地站在发言台上,他身后的背景板显示,这是一个项目投资的签约仪式。男人正容光焕发地向媒体记者宣讲自己的投资计划,未来将要给当地带来的社会效益。   “就是他。”静丫头看了一眼男人,就笃定地道,“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看。”老罗凑上去仔细看了看,“永昌市。老简,你知道这个地方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好像在甘肃?”我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静丫头。   “是在那边。”静丫头点了点头,脸上疑云满布,“那地方离这   一千多公里呢。林泽不是说要到这个地方来考察项目的吗?现在怎么跑到那边去了?”   “说不定是临时更改了行程。”我想了想,“不是说,他出发前就决定取消这边的投资计划了吗?”   “倒也是。”静丫头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连电话都打不通啊?”   “这个,就得问他自己了吧。”我耸了耸肩。   “那咱们现在就走。”静丫头当即道。   一天后,我们在距离云山一千两百公里外的永昌见到了林泽。   “哟,张静,你怎么来了?”一看到我们,林泽也大感惊讶。   “还不是为了找你。”静丫头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你家里找你都快找疯了。你是不是出来这么久,都没和家里联系过?”   林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手机丢了,我这记性,又记不住那些电话号什么的,本来想着早点回家就行了,结果,你看,这边一堆事,一拖就拖到这时候了。不光是这点事吧?”林泽突然警觉地看着我们,“你们能找到这来,肯定是有线索了,那就没必要亲自过来啊?”   “是还有点别的事。”静丫头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你之前是打算去云山,见一个叫林青的人?”   “对。”对静丫头的话,林泽倒是一点都不奇怪,“之前她那有个项目,我挺看好的,不过细一了解,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临时到这边来了   。”   “所以,你其实并没有见过林青,是吗?”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审问犯人似的?”林泽笑了一下。   静丫头丝毫没有隐瞒自己意图的意思,点了点头,“不过不是要审你,而是林青做了点事,她交代的内容和你有点关系。”   “和我有关系?”林泽惊讶不已,“我和她就通过几次电话,在网上聊过,她能有什么事和我有关系?”   “她涉嫌杀人,但是她交代,案发那天,她只见过你一个人,并没有见过被害人。”   “那不是在开玩笑嘛。”林泽忍不住失笑,“我真没见过她。”   他的笑突然僵了一下,目光惊疑地看着静丫头,“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林青在云山,那根本不是你的管辖范围,再说,你在厅里,找我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你亲自来。”   “这事本来也没想瞒你,就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静丫头苦笑了一下。   “你先等会儿。”林泽哆哆嗦嗦地掏出烟,塞进嘴里,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按不下火机的按钮。老罗连忙帮他点上了烟,林泽道了声谢,吸了一口,这才道,“是小霞吗?林青杀的人,是小霞吗?”   静丫头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   林泽闷头抽着烟,直到一根烟抽完,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这时候的林泽,需要冷静。   林泽把燃到尽头的烟蒂扔进烟灰   缸,叹了口气,“小霞啊,她就是不肯相信我。”   “你知道霞姐为什么去云山,是吗?”静丫头问。   林泽“嗯”了一声,“小霞一直怀疑我和林青之间有点什么。其实有什么啊,单纯的项目合作罢了。怎么说都不信,这次不知道怎么又知道我要去云山,这才偷偷跟过去的吧,没想到……”   林泽抬手捂住了脸,肩膀耸动,痛哭出声。   “我啊,真傻,临走的时候还在跟小霞生气。我要是能多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就不会这样了吧?”   透过指缝,林泽闷闷的声音传来。   林泽的话几乎等同于宣告了林青的死刑。但出于警察的严谨,静丫头依然按规定详细调查了林泽的行程,经查,林泽最初的出行计划里确实是准备先到云山市,但他并没有登上预定的航班。   对此,林泽的解释是在登机前,他才临时决定取消投资计划,退机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钱也不是很多,对于林泽而言,大概只是一瓶酒钱而已。而永昌市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刚好在S市,一行人便直接开车来到了永昌。   该项目的负责人出具证词证实了林泽的话,高速公路的收费凭证也证实,项目负责人确实在当天驱车离开S市,并于三天后抵达了永昌。永昌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提供的监控录像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完成了对林泽的调查,我们决定当天就返回云山,甘霞的父母还在云   山,无论出于工作职责还是私下的交情,静丫头都有义务过去陪伴一下。   林泽也决定和我们同行。   “我想看看,能对小霞那么善良的女人下手的人,在现实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山市司法系统的工作效率让我们大吃一惊,一去一回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云山警方不仅完成了案件侦查工作,云山检察院甚至完成了公诉程序,而云山法院更是在半天之内就完成了案件的审理工作。   不出我们的意外,审理的结果并不乐观,审判委员会研讨过后,就要宣布审判结果,林青面临的极有可能是死刑。   案件审理过程中出了点意外,从头至尾,对检察院出具的证据,林青一概否认,对杀人事实拒不交代,从头至尾,她只说过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你们找到林泽,就能证明我并没有撒谎。”   我们找到了林泽,可林泽的证词却恰恰证明了林青就是在撒谎。   “我诅咒你下地狱!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你这个骗子,混蛋!!!”当林泽在云山警方面前重述了一遍和我们说过的话后,林青先是震惊,破口大骂,继而哈哈大笑,最后归于沉寂。   “我会在那边等着你,给你留个最好的位置!”走过林泽身边的时候,林青恶狠狠地道,让人莫名地浑身发冷,“我要看着你走刀山,过火海,下油锅,我要把你扒皮抽筋腕骨   !”   我微微皱了皱眉,林青的态度着实有点耐人寻味。   5   一星期后,云山法院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林青死刑,立即执行。   宣判的时候,林青站在被告席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直到被法警带离法庭,她才注意到了旁听席上的我们。   她的视线就此驻留在了林泽的身上,直到走出法庭,那道冰寒的目光似乎还透过厚实的墙壁,狠狠地扎进林泽的心里,让他脸色苍白。   林青注视的如此用力,就像要把林泽刻进眼睛里,一起带进棺材一样。   看着她的眼睛,我竟有些失神。   “走吧。”老罗伸手拍了拍我。   “哦。”我站起身,看了一眼林泽。   林泽的状态有些奇怪,他整个人瘫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你没事吧?”我问了一句。   “哦,没事。”林泽勉力笑了一下,“有点累了。”   “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林青伏法了,你和林青之间也没什么,总算,对甘霞有个交代了。”我安慰道。   “如果你想亲眼看着她上刑场,那咱就找找人,打个招呼。”老罗也道,“听说那样比较解恨。”   “不用了。”林泽连忙道,“就这样吧,挺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静丫头的手机却在此时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厅里的电话。   “领导,我这边完事了,这就要回去了。”她接起电话,说了一句,脸色却突然精彩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林泽,“领导,你没弄错   吧?林泽,现在就在我身边啊。”   对方又说了几句什么,静丫头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你把资料发到我的邮箱。”   她挂断电话,在手机上打开邮箱,摆弄了一会儿,脸色慢慢阴沉。   她突然叹了口气,走向了林泽。   “静,没事吧?”老罗问了一句。   静丫头却不理不睬,径直走到了林泽的身边,冷声问道:“你真的没有来过云山吗?”   “静,你这是咋地了?”老罗惊疑不定地问。   “我……”看着静丫头的表情,林泽微微皱了皱眉,“我没来过。”   “你离开S市的时候,并不是乘坐永昌项目方的车走的,而是乘坐长途客车离开,但那辆客车并不是开往永昌市,而是开往云山市。而且你不是在站内上车,是在站外上的车,有人看到了。林泽,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没来过云山吗?”静丫头严肃地道。   “那没什么奇怪的。”林泽不动声色地道,“当时来不及赶飞机了,就临时换乘了长途客车,不过中途想了想,取消投资这种事,打个电话就好了,没必要亲自过来,就中途下了车,在高速路口,永昌那边的人接了我走的。”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静丫头突然叹了口气,“可是那辆客车的乘务员和司机都表示,中途没有人下车。”   林泽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林青杀了小霞,这件事法院都已经认定了,和我来没   来过云山,并没有直接关系吧?”   “当然有。”我终于知道林青在看着林泽的时候为什么是那种眼神了,“林青在你这件事情上并没有撒谎,那其它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撒谎,她相信,你来就能证明她是无罪的。你确实拿走了她的眼镜王蛇,那就意味着,她失去了凶器,根本不可能用眼镜王蛇杀害甘霞。”   “是,我承认,我来过云山,也见过林青。”林泽认命地道,“那几条眼镜王蛇也的确被我带走了,可你们不会根据这个就认为是我杀了小霞吧?那几条眼镜王蛇可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毒牙都被拔掉了。”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一个无辜的人丢掉性命?你还是人吗?”老罗怒道。   “她……”林泽突然笑了一下,“她也未必是无辜的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微微皱眉。   “我知道的她有这五条眼镜王蛇,我不知道的呢?她是不是还有其它的眼镜王蛇?”林泽道,“话说回来,小霞死了,被人害死了,如果没有凶手,找不到凶手,老人怎么办?一辈子就那么在痛苦中度过,连孩子的仇都不能报吗?”   “所以你就宁可让林青去死?”老罗骤然出手,啪的一声脆响,林泽的半边脸颊迅速肿胀。   “人渣!林青诅咒你那些还是太轻了。”老罗指着林泽的鼻子骂道。   静丫头却叹了口气,“都到这时候了,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说实话呢?你之所以要换乘长途客车,是因为你携带的某样东西过不了航空安检吧。同样,那个东西也过不了客运站的安检,所以你才在站外上车。你携带的那个东西极度危险,正是那个东西,要了霞姐的命。”   林泽脸色微变,却强自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那我问你,林青给了你一管治蛇毒的血清,那管血清呢?”   “什么血清?我不知道。”林泽摇头。   “林泽,何必呢?”静丫头苦笑,“非得要把事情弄到无法收场你才死心吗?”   林泽也拉下了脸,“我们私交不错,我才在这里陪你们耗了这么久,但你现在这样说,这样做,已经触及到我的底线了。”   “可你早就踩穿了我的底线!”静丫头低吼了一声,拨通了云山警方的电话,“造成甘霞死亡的元凶我已经找到了,你们现在就安排人过来吧。”   “你什么意思?”林泽终于彻底变了脸色。   “你比我清楚。”静丫头冷笑。   五分钟后,云山警方派来了两名刑警,这两名刑警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张警官,那案子不是结了吗?凶手是林青,都判了,就刚才的事。你看,这法庭还热乎着呢。”   “弄错了。”静丫头盯着林泽,“你们要抓的是这个人才对。”   “怎么样?在法庭上抓人,你们没经历过吧?”老罗没心没肺地笑道。“可是……”两   名刑警有些犹豫。   “我有证据。”静丫头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的领导给我来了个电话,让我务必要找到林泽的尸体,有网友说,林泽和妻子甘霞放生动物时遭遇意外,双双身亡,有视频为证。”   听到这句话,林泽收起了愤怒和不甘,只剩苦笑。   林泽到云山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投资此处的旅游项目,而是希望劝说林青放弃饲养眼镜王蛇,放它们重归山林,因此,尽管已经决定取消投资计划,他却始终没有对林青明说。   启程前来云山当天,他在一家饭店外看到了一条装在笼子里的眼镜王蛇,习惯让他买下了这条蛇,准备放生,但S市并没有合适的放生地点。   林青饲养了眼镜王蛇,想必云山是一个不错的放生地。林泽决定改变一下出行计划,乘坐长途客车到云山市。带着一条眼镜王蛇可没办法乘坐飞机或者火车,就算是长途客车,要逃避安检,也只能选择站外上车。   林泽并不清楚,他准备到云山一事,引起了妻子甘霞的怀疑,林泽动身不久,甘霞也动身了。   两人差不多是同时抵达了云山市,稍微有一点区别是永昌市项目的另一名负责人此时正在云山,林泽向他借了一辆车,而甘霞就只能自己打车了。   林青和林泽的谈判还算顺利,至少在林青看来是如此,林泽似乎并不知道她此前的职业,一见到那些眼镜王蛇,就提出了一   个投资的附加条款。   对于把眼镜王蛇交给林泽放生一事,林青没有过多犹豫就同意了,换回来林泽一句话,把方案好好完善一下,这个项目可操作的空间还很大。   林青误会了林泽的意思,在她的思维认知里觉得,如此大规模的投资要付出的代价同样高昂,只是放生几条眼镜王蛇,显然不够。也许再加上自己,就可以了。   林青的举动却让林泽大惊失色,带上眼镜王蛇和血清就狼狈而逃。   这一切,都被在外偷窥的甘霞看在了眼里。甘霞自觉错怪了丈夫,却又不好意思此时出面认错,而林泽行走的方向又让她好奇不已。   林泽没有回市内,而是上了山。   甘霞悄悄地跟了过去,就见林泽打开了手机的直播软件,开始直播自己放生眼镜王蛇的举动。   1、2、3、4、5、6。   甘霞默默地数了数,除了林青的五条眼镜王蛇外,还有另外一条眼镜王蛇。她恶作剧般地悄悄出现在了林泽的身后,却不想,其中一条眼镜王蛇突然窜起,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见到这一幕的林泽大惊,连忙上前施救,受惊的眼镜王蛇察觉到了危险,回头在林泽的腿上就是一口。   这一幕被手机的直播软件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可几乎是在同时就被平台的后台系统屏蔽掉了。   这个场面太过血腥,也太恐怖。   直到二十多天后,得知S市警方四处寻找林泽的时候,   网站的管理员才想到了这个视频。   受伤后的林泽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找着,一管血清被他抓在了手里,可就在他准备给甘霞注射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老公,救我!”甘霞的声音已经无比虚弱,没有血清,她活不过半个小时。   林泽握着血清,目光在甘霞和自己的腿上不断游移,眼中满是挣扎,最终,他举起注射器,用力扎了下去。   甘霞先是不敢置信,继而失望,最后是一脸的解脱。   “你要死了,我可怎么活?我要死了,你肯定能好好活下去。这是我们当初就说好的啊。”甘霞躺在地上,看着湛蓝的天,呢喃道。   “我只能救一个人,那管血清根本就不够我们两个人用的,我能怎么办呢?”林泽苦笑。“为什么不报案?如果你及时报案的话,也许霞姐就不会死。”静丫头问。   “那是我老婆啊。”林泽道:“我知道,我对她负有法定的救助义务,可我当时却忙着救自己,你们会说我故意杀人的。”   “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让永昌项目的人开车带我走的。我用投资他们的项目作为条件,让他们帮我做了假证。”   林菲抬手捂着嘴,一脸的不敢置信,慢慢苦笑不已,“这人,还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放生,放生,这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是,唉。”林菲叹了口气,“这种不顾自然生态的放生,   放的是生,要的却是别人的命,这到底是在放生还是在放死?不行,简大哥,这太危险了。”   她突然摸出手机,“荷兰的报警电话也是110吧?”   “112。你要干嘛?”   “报警啊,那群小鬼子放生的可是眼镜蛇,咬伤了人怎么办?”林菲拨通了电话,却把手机塞给了我,“你说。”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把墓地里的事情向荷兰警方说了一遍。他们倒是颇为重视,当即调派了附近巡逻的警察,承诺尽快赶到。   “那个林泽,后来怎么判的?”见我挂断了电话,林菲又问。   我摇了摇头。   事实上,林泽的行为并不构成犯罪。   他对妻子甘霞负有法定的救助义务,但这个救助义务的前提却是“能救助”。即在林泽中毒之前,因他持有解毒用的血清,如果没有对甘霞实施救助,则构成不作为犯罪。   甘霞中的是剧毒,林泽不实施救助则甘霞必死无疑,这是对甘霞的死亡结果听之任之的态度,是一种消极的不作为,表现出来的是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间接故意,有极大可能被控间接故意杀认罪。   但林泽已经着手对甘霞实施救援,只是在救援途中自己也被咬伤,在救甘霞和救自己之间,他选择了自救,此时,他已不具备救助妻子的能力,即失去了法定救助义务的前提“能救助”。   按法律规定,因不能救助导致没有救助的,不构成犯罪,所以   林泽要承担的只是道德上的愧疚罢了。   他真正触犯的是《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相关条款以及涉嫌在林青的案子中作伪证。仅此而已。 第009章 无尽恶意   教育的唯一工作与全部工作可以总结在这一概念之中——道德。   ——赫尔巴特   1   进入六月,天渐渐热了起来,阳光穿过窗子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   其实自五月中旬以来,那些能清醒地回忆过去的日子就彻底和我告别了,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会感到一阵阵的头痛,浑浑噩噩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时间,空间,于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印象里,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已经很久没有拿出去过,有几次在朦胧中醒来,看到的也是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在我的身边行色匆匆,面无表情。   老罗和静丫头也携手站在病房门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不言不语。   他们的身影同样有些虚无、缥缈。   他们拒绝。   他们等待。   于是我知道,还不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于是我清楚,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水。”我含糊、艰难地道。   “不说了,我先挂了。”林菲似乎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她连忙挂了电话,端起水杯,把吸管放进我的嘴里,挤压杯身,清水流进了嘴里,润湿干涩的口腔、喉咙。   喝了几口水,我顿时清醒了不少。   “真快啊,健步如飞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我莫名感到一丝伤感,“这么快就连喝水都得让人伺候了。”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怎么回事。”   看着林菲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我抢先一步阻止了她,“那些安慰体己的话无非是想让我好受一些,明知道那没什么效果,我还得装出个样子,就为了让你安心,然后你再为了让我安心,还得装出一副肯定的样。咱们都那么熟了,就不用来这套了。”   一口气说完这几句话,我的呼吸急促了许多,接连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氧气,心跳才稍稍平缓了一些。   “扶我起来。”我道。   “大夫说……”林菲有些为难。   “我比大夫清楚自己的情况,扶我起来吧,今天状态不错。再躺下去,真要长毛了。”我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自嘲。   林菲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憔悴不堪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自我开始不定时地陷入昏睡,林菲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次我睁开眼睛,都能看到她就坐在我身边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她在害怕,害怕一觉醒来我就已经魂归天国,连后事都来不及交代。   月余的时间,她整个人足足瘦了一圈,原本水嫩的肌肤现在也干枯黯淡,眼窝深陷,黑眼圈没有一刻曾消失过,那头半长的头发现在更是如枯草一般。   她连打理自己的时间都放弃了。   她为我付出了太多。而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只不过是同事。   “我现在没事,我想出去走走。”我柔声道,满脸哀求,“你看,我今天连都不怎么用吸氧。”我伸手扯下了   氧气管。   “别乱动。”林菲惊叫道,帮我插好了氧气管,叹了口气,“我,我去问问大夫。”   我低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输液泵,药液正以极为缓慢、恒定的速度注入我的静脉,一管药全部注射完一般需要20个小时左右,现在只剩一点了,我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空闲时间,就要开始下一管药的注射。   片刻后,威廉大夫走进了病房。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神色凝重,“简,我并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的视线。”   “我不走远。”我道,“我只是想到院子里看看,透透气。整天在病房里,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威廉犹豫了一下,缓慢,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不过,半个小时,不能再多了,而且,你最多只能到那里。”   威廉的手指向了窗外花园里的一排长椅。   “只能到那里啊。”我不由得有些失望,其实我今天突然想去老罗那里看看,再看一眼自己的新家。   “只能到那里,再远我就不保证能照顾到你了。”威廉语气柔和,但声音里却饱含着不容质疑。   “那好,就那里吧。”我笑了一下。   威廉先是给我注射了一针不知名的液体,那针液体一进入静脉,我就感到一股热流瞬间遍布全身,脸颊发烫,身体顿时有了力气。   这就是他们实验室一直在研究的药物,这种药剂可以大幅提升我的身体活力,让我获得   一段时间内自由活动的能力。至于时间的长短,却是目前实验室也没能解决的难题,也许下一秒就失效,也许一整天都没什么事。   一旦药效过去,就会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办不到。   “你应该没事就给我来一针。”我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   “那可不行。”威廉摇头,“以你的性格,一旦活动自如,肯定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对于你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可是不让我到处跑的话,给我注射这针还有什么意义?”我反问。   威廉顿时有些尴尬,“等到我们把药效稳定下来吧,那时候除非你自身的机能耗尽,否则,你可以一直活下去。”   “哈,我可不想活那么久。”我笑了一下,在林菲的帮助下穿好衣服,走出了病房,在那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长椅的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郁金香,此时开的正旺,五颜六色的花瓣看上去就赏心悦目,再嗅一口花香,我忍不住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好久没有这样心旷神怡的感觉了。   只是可惜,这些郁金香里没有我最爱的那一种。   满足中略带着些遗憾,我叹了口气,一侧头,就看到正坐在我身边的林菲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我问。   林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问题最好趁我现在脑子清醒的时候问,待会儿我再睡过去,下次醒过来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说不定,我都醒不过来了   。”我轻松地道。   “简大哥!”林菲恼怒地看着我,最终却是轻叹了一口气,“是我小外甥的事,我表姐家的。”   林菲的小外甥今年刚上二年级,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儿,长得也很可爱,原本活泼开朗,最近这一个月却突然沉默了起来,就连在家里也很少说话。   林菲的表姐追问了几次,孩子才说老师好像不喜欢他了。   新学年一开始,本就有些近视的孩子,座位却被调到了最后一排,课堂上老师提问,孩子总把手举得高高的,可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举手,老师也从没叫他起来回答过问题,平时遇见了,孩子礼貌的招呼也从没得到过老师的回应。   这个年龄的孩子心思单纯,却也敏感的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应对就是不再主动,而这个烙印将会伴随他的一生,让他的性格和人生走向彻底改变。   “表姐说,她就是过年的时候忘了给老师打电话拜年,也忙的忘了送点礼物。”林菲叹道,“可至于这样对一个孩子吗?”   是啊,至于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吗?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这项高尚的事业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些人之间和人情往来扯上关系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对于教师来说,培养一个人也许要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但要毁掉一个人,仅仅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个表情、几次爱答不理、几句嘲讽就够了   。   教师,是一个要用一生成佛,却只用一瞬间就可以堕入魔道的伟大职业。   “我给你讲一个案子吧。”我看了一眼头顶柔和的阳光,身子有些发烫,心却有些冷。   “可能是最后一个故事了。”我揉了揉心口,紧了紧外套,微笑道,随手打开了录音笔,“等你不忙的时候,记得帮我整理出来。”   2009年6月1日,儿童节,阳光尚好。   下午三点,红旗路某小区内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凄厉的嘶吼和沉闷压抑,让人伤心欲绝的哭声。五分钟后,几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让人胆寒的警笛风驰电掣般驶进了小区,几名刑警神情严肃地下了车,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单元门。   6号楼7单元3楼1号房门大开,那张奢华到让人痛恨的沙发上静静地仰躺着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她的左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鲜血已经染红了沙发,仍旧兀自汩汩地淌个不停。   女人的身上散落着几张碎纸片。   一个男人被几名警察架着,脚步踉跄地离开了房间。男人用力扭过头,看着沙发上的女人,脸上满是泪痕,嘴巴大张,不时发出嗬嗬的哭声。   死者唐静,女,31岁。红旗高中高三年级某班班主任,高三年级组组长。   被警方架走的男人是她的丈夫郭勇,34岁,本市某广告公司客户经理。据郭勇回忆,当天中午,他有个饭局,唐静因高考日期临近,近来工   作忙碌,身体不适,并没有随行。下午三点左右,郭勇回到家,就看到唐静已经遇害。   送郭勇回家的朋友证实了郭勇的话。   悲伤过度的郭勇当晚心脏病突发,被送往医院救治,直到第二天才能接受警方的询问。对究竟是什么人杀害了唐静,郭勇毫无头绪,在检查了家中的物品后,郭勇表示,并没有任何财物丢失。   唐静的V包就放在门边的实木鞋柜上,没有被翻动的迹象。   法医尸检认为,唐静死于失血性休克,那一刀直接刺破了她的心脏;在遇害前,凶手曾扼住唐静的脖子,但从痕迹看,凶手此举并非为制服,唐静的喉软骨碎裂,说明凶手下手狠辣,就是想要唐静的命;唐静的腹部有几处淤痕,凶手曾以双膝顶住唐静的小腹,试图阻止她的反抗,但最终仍不得已使用了刀具才致被害人于死地。   凶手的力量与唐静不相上下,甚至略处下风。   经郭勇辨认,凶器是他家的水果刀。   或许是为掩人耳目,或许这并不是有预谋的杀人,凶手并没有随身携带作案工具,而是就地取材。   唐静没有遭遇性侵的迹象。   凶手杀人一不为财,二不为色。   凶手的杀人动机成为了案情分析会上大家争论的焦点。   “那就是仇杀了。”一名侦查员道,但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任何舒展的迹象,他很清楚,如果是仇杀,凶手一见到唐静就有可能动手了,但从入   口到客厅这一段却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凶手显然和平进入了房间,甚至和唐静还有过一段谈话,这才动手杀人。   “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另一名侦查员拿起了一个物证袋,那里是唐静身上的那几张碎纸片,只不过此时已经拼接完整,那是唐静的教师证。   “凶手撕烂了这个,扔到唐静的身上,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唐静不配做一个老师?”   众人一怔,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继而有人缓缓点了点头。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慢慢地,赞同的意见占了大多数。   这名侦查员把众人的反应都收在了眼底,见绝大多数同事同意自己的观点,便又拿出了一枚物证袋,那是一个礼盒,呈打开状,里面是一枚水晶苹果,在案发现场,这个礼盒原本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我查过,这个玩意,大概50块钱左右。看样子,是别人送给唐静的,我在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给她送来了这个,这个人可能是她的学生,也可能是学生家长——我倾向于是学生或者女性家长,法医那边说两个人力量相差不大。但是唐静对这个礼物不太满意,两个人发生了口角,才有了这次凶杀?因为唐静的这个举动,让凶手认为她不配做老师?”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从唐静家的装修程度和她的用品来看,她的生活档次很高,这个50块钱的东西还入不了她   的眼。”   “唐静是老师啊,作为一个老师,她会有这种偏见吗?”当即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可她首先是个人啊。”发表分析意见的警察反驳道,“她就是个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有限,他丈夫也只是个普通职员,收入也一般,可他们家的装修,用度,我觉得以他们的收入水准很难支撑。这些钱的来历不是很可疑吗?老师收些补课费,跟学生收点礼物,这在当下不是很正常的吗?我记得你过年的时候,也没少给你闺女的老师包红包吧?”   “我闺女的老师可没收。”反对的那名警察脸色涨红。   “可是那不代表唐静不会收,而且我觉得,她收的东西还都不便宜。”   “那东西上,有指纹吗?”主办侦查员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问道。   他并没有明确表态,可他的问话却表示认可了这个调查方向。   “有。”侦查员点头,“目前发现了四个人的指纹,甄别依据充足。”   “先按这个方向查一下。”主办侦查员道,“另外,也不能放弃对唐静人际关系的调查,郭勇的,最好也查一下,不能排除凶手杀害唐静是因为他。”   “明白。”   侦查员们点头,收拾好东西,准备开展工作,会议室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一名年轻的警察探进了头,“领导,唐静那个案子,凶手来自首了。”   2   何礼,女,28岁,英语教师,就职于红旗高中高三年组。   归案后的何礼交代,她和被害人唐静是同事关系,两人同时负责同一个班级的教学工作,她负责英语教学,唐静负责化学教学,因在同事中只有两人年龄相近,平素关系还算不错。   案发当天,被害人约她到家中赴家宴,顺便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路上的时候何礼遇到了自己的学生李平,那个水晶苹果就是李平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何礼带着这份廉价的礼物到了唐静家。   对这样一份礼物,唐静不加分毫掩饰地表达了鄙夷。   “何老师,这个和你的身份不搭啊。”   “学生送的嘛,就是个心意,咱们当老师的,收的也不就是个心意吗?”何礼平静地道。   “我可不觉得。”唐静给何礼煮了一杯咖啡,“咱们当老师的,辛辛苦苦伺候这些孩子,跟伺候祖宗似的。他们的心意就直接表现在送给咱们的东西值多少钱上。你看我这房子,装修的时候,我自己没花一分钱,到现在那孩子每年还都来给我拜年呢,那才是咱们的好学生。”   何礼微微色变,但依旧强自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唐静却像没有注意到一般,继续道:“这个李平,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一点了,穷鬼一个,脏了吧唧的,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那股馊味,学习也不怎么样,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怎   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学生啊。”   唐静从鼻孔里挤出了一个哼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是你的学生,我可不承认教过他,将来说出去太丢人了。往好了说,将来是个卖苦力的,往坏了想,没准就是个小偷、流氓、杀人犯什么的。那时候你说你教过他,这脸上能过得去?”   “唐老师,你这么说不太合适,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将来会走哪条路,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咱们怎么引导。”   “哪有那个时间啊。”唐静撇了撇嘴,“咱们教两个班,一百多号学生呢。考评的时候又不看你这个。成绩,只有成绩才是衡量一个老师是否优秀的唯一标准!”   “可是……”   唐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就看看他送的这个东西,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拿出去问多少钱,你好意思说?就你那身家,家里摆这么个东西,身边的朋友还不得笑死你。”   “我就奇怪了。”唐静微微皱眉,“那么多学生,你怎么就对他这么上心呢?哎?何老师,你不是真看上这小子了吧?我跟你说,你这可不行,你们俩岁数差太多了,再说,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啊?”   “唐老师,你说什么呢!”何礼沉下了脸。   “我说什么了?”唐静嗤笑了一声,“你这么急着解释,不是被我说中了吧?”   何礼的呼吸骤然急促,脸色潮红,双眼死死地瞪着唐静。   “我就知道,你们俩的关系肯定   不正常。没看出来,何老师,你竟然好这口。”唐静哼了一声,“我还纳闷呢,咱们学校也是重点高中,你是学英语的,可连正经师范大学都没上过,怎么就能到咱们学校当老师来了。教务处那帮老头子一看到你就满面笑容的,你跟他们……呃——”   一股大力突然卡住了唐静的脖子,把她后边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唐静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容狰狞的何礼,张大了嘴,用力呼吸,却吸不进一丝一毫的空气。   何礼像疯了一样,骑到了唐静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唐静的喉咙,双目圆睁,眼眸都要瞪出来一样。   “你是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何礼咬牙切齿地道。   唐静用力想将何礼翻下去,她踢打着,挣扎着,可何礼的膝盖顶在了她的肚子上,让她稍一用力就疼痛无比,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顿时消散,失去了空气的她眼眸凸起,眼前一阵阵黑暗,抓着何礼的手慢慢松开。   何礼的力量也在流逝着,她突然松开一只手,抓过茶几上的水果刀,用力刺了下去。   “当天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何礼平静地道。   主办侦查员点了点头,何礼供述的作案过程与案发现场的形态基本吻合,其供述的作案动机也合乎逻辑。这个案子至此可以说已经基本完成侦破,接下来就是对何礼的供述进行核实。   “我们会对你的话进行相关的核实,如果你   又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告诉我们。”主办侦查员看了一眼审讯笔录,“如果没有问题,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何礼接过审讯笔录,扫了一眼,便签上了名字,按下了手印。   “你们调查的时间能不能稍稍往后延一些。”何礼突然道,看到警察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道,“不用太久,8号之后,可以吗?我知道你们会去问李平,7号、8号是他参加高考的日子,我不想因为这事影响他的发挥。”   主办侦查员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何礼诚挚地道,“另外,能暂时对这件事保密,别让媒体报道吗?那些孩子,会受影响的,如果他们发挥不好,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让主办侦查员觉得,如果唐静能留点口德,或许就不会有这出悲剧。   对李平的调查可以暂缓,但并不影响其它方面的工作进度。   刑事技术实验室很快就证实,礼品盒及水晶苹果上共发现四组指纹,其中一组属于被害人唐静,符合嫌疑人何礼的供述,唐静当天曾查看过该物品;一组指纹属于何礼,且集中于外包装上,可印证何礼将其带入唐静家中的供述,另有两组指纹所属人不明。   被害人倒伏的沙发上发现毛发若干,经DNA鉴定,其中数根属于嫌疑人何礼,证实嫌疑人当天确曾到过被害人家中。   凶器上亦发现了何礼的指纹。   但有一点却无法得到证实—   —被害人的丈夫郭勇对唐静邀请何礼赴家宴一事并不知情,且唐静当天明确表示身体不适。   不过,这并不影响何礼故意杀人的事实,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何礼抵达唐静家中后,都确确实实对唐静实施了杀害。   预谋杀人或激情杀人仅是法官判决量刑时需要考虑的问题。   6月9日,高考结束。   警方随即着手对李平展开调查,当见到李平的那一刻,侦查员大致明白了被害人唐静为何对他怀有那样强烈的偏见。   李平的家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只能算是一个窝棚。   这个窝棚在一个小区里,似乎原本是自行车库的一部分,经过简单的改造后就成了一个家。李平的父母除了看管车库外,就是顺带干一些修车的营生。   这个家连一扇窗都没有,即便在白天,屋内也必须点着灯才能视物。时值夏季,热浪滚滚,那间屋子更像是一个硕大的蒸笼,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侦查员就已经汗流浃背。   李平不知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了多久,看起来他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动声色地看着侦查员,眼里的戒备和反感丝毫不加掩饰,还有一点小小的倔强。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味道,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在那张勉强可以挤下三个人的炕上,一角凌乱地堆积着一些试卷,上面的成绩格外刺眼,大多只有五六十分,连及格线都没有达到。   学习成绩差,不   修边幅,还有点桀骜不驯。这样的学生,是每一个老师心中的噩梦。“唐静是你的班主任吧,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侦查员收回了思绪,问。   “唐老师?”李平努力想了想,可他的嘴角却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鄙夷,“她是个好老师。”   他把那个“好”字咬得极重,于是侦查员明白,眼前的这个李平对唐静没什么好感。   “她对你并不好,是吧?”侦查员直截了当地问。   李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还不够格被她重视,有那么多好学生等着她呢。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别给她拖后腿,别哪一天他得去派出所接我。”   “何礼呢?你的英语老师?听说她对你不错。”   “你们听谁说的?”李平戒备地道。   “听说你们在谈恋爱?”侦查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试探地问道。   “胡说八道。”李平的脸拉了下来,“肯定是那个婊子告诉你们的,是吧?”他“呸”了一声,“胡扯,何老师对我比较照顾,她看不惯,就传瞎话。她算什么老师?她看不惯我,凭什么别人对我好我也不行了?”   “她是谁?”   “还能是谁?”李平冷笑了一声,“除了唐贱人,还有谁能干这么下作的事?”   侦查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李平的话,又问道:“6月1号那天,你给何礼送了一份礼物,对吗?”   李平点头,露出了一抹不好意思的   神情,“一个水晶苹果,不值钱,我知道跟何老师不配,但我只能拿得出手那个了。”   “你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家门口的那个小礼品店。”说到这,李平猛地抬头,“叔叔,何老师和唐老师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问这个?”   侦查员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先不告诉他真相。   “一个例行调查。”   “肯定有事,叔叔,你告诉我吧,何老师是个好人。”   “现在还不行。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侦查员收起笔记本,“现在我要采集你的指纹。”   李平茫然地伸出了手,在指纹板上捺下了指纹后,“叔叔你就告诉我吧。”李平再一次哀求道。   侦查员却收好了指纹板,说了句“感谢你的配合,有什么事我会再来找你的。”就离开了房间。   李平咬了咬牙,最终却并没有追出去。   从李平这里了解到了想要的讯息后,侦查员并没有马上回局里,李平的证词和何礼的供述完全吻合,只待核实了指纹,这个案子可以说就结束了。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李平尽管竭力控制着情绪,可语气中却始终透露着一种厌恶和仇恨,相比于何礼,似乎他才更想干掉唐静。而何礼,她的供述太有条理,几乎是警方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语气也太过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有时候,太快给了警察想要的东西本   身就不合理。   侦查员决定再去调查一下李平,不过这次,他想从侧面展开。   让他意外的是,学校的老师们对有警察来调查李平似乎并不奇怪,反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刺头一个,对付不了。”政治老师摇头,如是说。   “你看看他这个成绩,那是拖后腿吗?都拖到大胯了!”数学老师摔着成绩册,这样讲。   “还是唐老师说的对啊。”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叹息道,“唐老师早就说过,他就是个罪犯的胚子,将来肯定会出事。”   “警察同志,我能问一下,那孩子犯了啥事不?”历史老师关切地问,语气中却难掩兴奋。   年轻的侦查员感到阵阵头疼,无须多问,他就知道,这个李平在这些老师的眼中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听说何礼老师对李平特别照顾?”想了想,他才问了一句。   一说到何礼,这些人突然静了一下,互相看了看。   “怎么?有问题吗?”   “何老师啊。”语文老师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道:“可惜了,何老师是个好老师,就是被这个李平给耽误了。”   “我听说,是何老师在和李平谈恋爱?”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众人竟齐齐摇头,可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惊讶却让侦查员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对他竟然知道这个消息感到难以理解。   “何老师就是和李平走的近了点,谈恋爱?”历史老师   笑了一声,“这事我可不敢说。”   “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你没听过?何老师还年轻,太单纯了。”数学老师撇了撇嘴。   28岁,还年轻吗?这一次轮到侦查员感到难以理解了。   “何礼作为老师,引导学生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不是她的职责吗?她和李平走的比较近,这也没什么吧?”想了一下,侦查员才道。   没有人回答他,侦查员讶异地看着这些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中饱含着不屑,似乎在说你说的那是什么?于是,他突然就明白了,在这些老师的眼中,学生究竟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并不是他们考虑的,这些学生只要听话,好好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他们的账户上就会多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   这才是他们奋斗的动力。   侦查员莫名地感到一阵阵恶心,并且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晕车了。”他不好意思地道,“李平和唐老师的关系怎么样?”   “水火不容。”语文老师精炼地总结道,“给李平一把刀,他敢杀人吧?”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语文老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志,唐老师不会是这个李平杀的吧?那何老师?”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暧昧的神情。   侦查员突然觉得事情似乎越来越超出他的掌控了。   “说   得通。”历史老师拍了下大腿,“何老师和唐老师关系不差,俩人跟亲姐妹似的,何老师怎么可能杀唐老师呢?”   “唉,这个何老师啊……”数学老师长叹了一口气,“李平这个小王八蛋,也不知道给何老师喂了什么迷魂药。”   侦查员站起了身,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他突然觉得,这些人要是八卦起来,推理能力比他们这些警察都要强悍的多。   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指向了何礼,而他对李平的怀疑根本没有任何依据,仅仅是一种感觉。   法庭只相信证据,并不相信感觉。也许李平有充足的作案动机,但何礼却在他之前动了手,这就是现实。   至于何礼和李平之间的情感纠葛,果真如此的话,以何礼的家庭底蕴,李平的生活要比现在高出不知几个档次吧。   3   6月15日。   公安医院住院部7楼一间采光最好的病房里,两个人的房间此时只有一个人住在这里,可伺候她的人却有三个。   “陈姨,你先回去吧,告诉我妈妈晚上不用来了,我没事,过几天就能出院了。”静丫头半躺在病床上,右脸颊侧的刘海儿垂了下来,在发梢卡着一枚发夹,让头发顺从地遮挡着半边脸颊。   “那我就先回去了。”年约50的女人和善地笑了一下,“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我打电话,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不用不用,有他们俩在这,什么都不缺。小明哥,你还行不行了?”静丫头突然叫道。“怎么了?”我茫然地从手里的猕猴桃上收回视线,那个猕猴桃被我剥的斑驳不堪。   “太残暴了。”老罗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对付手上的苹果。   “你把它从中间切开,然后给我找个勺子就行了。不是竖着切,是横着切。天啊,你怎么这么笨啊。”静丫头一脸的无奈,突然冷冷地看了一眼老罗,尖叫道:“小骡子,我的苹果,太浪费了,你看看,一个苹果的果肉被你削掉了一大半!”   老罗嘿嘿一笑,“那这个归我了,等会儿给你重新弄一个。”   陈阿姨看着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转身离开了病房。   “有你们这么不要脸的吗?”静丫头起身,盘腿坐在病床上,“到医院来探望病号,什么都不带就算了,   还吃我的用我的,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   “我带了。”我连忙道,顺手指了指老罗,“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   静丫头登时气结,回手抓过一个枕头丢了过来。   “我也带了。”老罗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了一张宣传单,“看,等你出院我就带你去棒子国,你脸上的东西,根本就不叫事。”   “不去。”静丫头抓起嗡嗡震动的手机,干脆利落地道,“这个就给你留着,让你一辈子都内疚,看你敢不敢背着我找别的女人。”   她露出两颗虎牙,语气里满是威胁。   示意我们保持安静后,静丫头接起了电话,“喂!何叔。”   她听了几句,脸色微变,“行,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吧。”   她挂断电话,看了看我和老罗,“有个案子,你们俩考虑一下?”   “什么案子?”我问。   “何礼杀了唐静这个案子,你们听说了没有?”   “是那个案子啊。”我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趣,听说何礼都主动交代了,证据确凿。”   “别啊,接,干嘛不接。”老罗却一反常态,擦了擦手,道,“这案子必须得接。”我讶然地看着老罗,“这案子没什么利润吧?何礼就是个高中老师。这不像你啊。”“那你就别管了,我有我的理由。”老罗诡异地笑了一下。   我却依然有些犹豫,“静,你得给我个接的理由,这种必输的案子,你知道我轻易不碰。”   “这案子,你们未必会输。”静丫头沉吟了一下,“好吧,我给你个理由。这个何礼我认识,以我对何礼的了解,她杀人,不是不太可能,是根本就不可能。”   “行。”不等静丫头说完,我就点头道:“那这案子我就接了。”   静丫头张着嘴,看着我,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我还没说什么呢啊。”   “你说她不可能杀人,这就够了。”我笑道。   “你就不怕我坑你?”静丫头愣愣地看着我,显然还停留在我前后话锋突变的巨大震惊中难以自拔。   “也不差这一回了。”我耸耸肩。   “小明哥!”静丫头双手握拳,用力在病床上捶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道,“好好听着,这个线索对你们很重要。何礼在很小的时候做过开颅手术,负责处理情绪的中枢神经受损,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因为几句口角就刺激得她杀人,这根本就是个不现实的事情。”   “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找个专家,证实这件事。”静丫头深吸了几口气,“小骡子,你和小明哥去签合同吧。我给你们联系联系专家。”   “不急。”我连忙道,“还早着呢。”   “你们再待下去,我怕会忍住不住动手。我可不是何礼。”静丫头一头栽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老罗带着我赶到何礼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   何礼的家竟是一   栋独栋别墅,院子里随意地停着四辆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车。   “开眼了吧?这才是一小部分财产,那几辆车,都是限量版的,咱们这辈子就只有眼馋的份。”老罗酸溜溜地道。   “那何礼怎么只是个高中老师?”我不解地问。   “那就叫人生境界,人家吃穿不愁,追求的自然比咱们这种人高尚多了。走吧。”老罗说着,当先下了车。   在一间奢侈到让人痛心疾首的客厅里,何礼的父亲接待了我们。我才知道,静丫头告诉我们的委托内容并不是全部。   除了要求我们为何礼做无罪辩护之外,何礼的父亲还要求我们将学校列为被告,请求民事赔偿。   案发后,何礼任职的学校在第一时间发表了一份声明,何礼的行为与学校没有任何的关系,鉴于何礼触犯了法律,已经不适合担任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教师一职,学校经研究决定解除与何礼的劳务合同。   同时,红旗高中教务处也决定解除与唐静的劳务合同,因为唐静是在非工作期间身亡,红旗高中除了表示惋惜外,再没有任何其它的表示。   为这个案子,何礼的父亲开出的酬劳是50万。   老罗笑脸如花地签了委托协议,随后自己去见了何礼。我本打算同去,但静丫头的一个电话却让我临时换了目的地,先去见一个脑科专家。   然而专家的回答却让我高兴不起来。   “人的情绪反应是一个很复   杂的系统,人的大脑处理情绪并不在某一个特定的区域,而是多个区域协同工作完成的。到目前为止,医学界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究竟哪一个区域才是刺激人产生某种特定情绪的中枢。简单点说,你说的这个病人的情况,从面部表情上、呼吸、心跳上可能没有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但这种情绪在病人的身上是否存在,这个说不好。她可能是产生这种情绪的中枢出了问题,也可能是表达这种情绪的中枢出了问题。”   这个回答意味着静丫头指明的那条路根本走不通。   老罗也同样是铩羽而归。   据说,老罗和何礼一共会见了十五分钟,期间何礼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管老罗怎么问,威胁也好,哀求也罢,何礼只是微笑地看着老罗,耗到会见时间结束,就自行回了监室。   “怎么搞?”老罗丧气地问,“当事人都不配合,咱们玩蛋啊。”   “查外围呗,还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被静丫头给坑了啊。   “何老师,那可是个好人。”谈起何礼,她的同事们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这样的标签。按这些人的说法,何礼年轻、漂亮,难得的是家世显赫却从来没有架子,和什么人都能友善相处,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因为什么事发过火,红过脸。   学校的保安和学校的校长在她的眼里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她始终保持着对每一个人应有的尊重   。   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由衷地表示何老师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没有之一。   何礼竟然会杀了唐静,所有人都无法相信,在他们看来,何礼和唐静的关系虽然算不上亲如姐妹,但两人始终没有传出过不合的传言。   何礼入校的第一年,就是唐静带着她熟悉学校环境,教她如何和学生们相处的。   “何老师就是天使。”本案的重要证人李平更是这样说道,“从来没有哪个老师像她那样把我当成一个学生,教导我,关心我,不管我成绩怎么给班里拖后腿,她都没说过我,就是特别有耐心地教我,我不想念了的时候,也是她把我找回来的,我觉得我不能辜负她。何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平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们,“前几天警察也找我问过何老师的事。”   “你还不知道?”老罗微微一怔,“你的何老师杀了你的唐老师。”   李平蓦地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   我刚想出言安慰几句,李平却突然咧开了嘴,笑了起来,他双手握拳,用力挥了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婊子,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的声音中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兴奋。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不断地走动着,不停地挥舞着拳头,几次张开嘴,看上去似乎是要高喊几声,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你……”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平。   “你不知道?”李平转   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姓唐的该死!”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五官扭曲,脸颊的肌肉都在颤动着,狰狞,恐怖。   “为什么?”我强压下内心的惊骇,平静地问道。   “为什么?”李平冷笑了一声,“她根本就不配当一个老师。你见过哪个老师没事就穿名牌,张嘴闭嘴就是身上的东西值多少钱?你见过哪个老师逢年过节就提醒学生们自己辛苦了这么久,怎么就得不到你们一点爱心?你见过哪个老师对有钱家的孩子百般偏爱,对我们这种,不管学习好坏都爱答不理?你见过哪个老师,就因为何老师对我特别关照了点,到她嘴里就成了我们在谈恋爱?就成了何老师不自爱,连学生都不放过?”   李平冷哼了一声,却又叹了口气,“为什么是何老师呢?何老师人那么好,唐贱人明明得罪过那么多人,为什么杀人的会是何老师呢?”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解和悲伤。   我看了一眼老罗,没有说话,唐静的为人倒是我们没有掌握的新线索,可这对给何礼做无罪辩护却没有任何意义。   相反,何礼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与唐静有着明显的矛盾,说她因此杀人倒是让人更容易接受。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何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李平突然问了一句,眼里是浓浓的担忧,“就要报志愿了,何老师不在,我不知道谁能帮我。”   老   罗扫了一眼墙角堆着的一摞卷子,那上面的分数格外刺眼,他忍不住讥笑了一下,“你这样的,还用得着研究志愿?你能考上哪啊?”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李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怒火,他用力握紧了拳头,却意外地没有反驳。   “坑,一个无底大天坑!”   公安医院,静丫头的病房里,老罗半躺在沙发上,叹道。   “小明哥,你先让他闭嘴。”静丫头埋首在一摞卷宗里,头也不抬地道。她时而仰起头,眉头微皱,时而用笔在卷宗上画着什么。   她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快一个小时。   “静啊,我看也别费力气了,何礼自己都认罪。你啊,还是想办法让何叔换个想法,给被害人家属足够的赔偿,争取一个减罪判决。这个对他们家来说就容易多了。”老罗咬了一口苹果,道。   静丫头却把手中的笔一摔,严肃地道,“何礼撒谎。”   “嗯?她撒谎?”老罗瞪大了眼睛,“她干嘛撒谎?”   “那我就不知道了。”静丫头摇头,“不过,你们看这部分供述,何礼说她当天是到唐静家赴家宴,首先这一点就没有人能证实。然后,你看现场这些照片,如果真的是家宴,那起码得有些相应的准备,比如蔬菜之类的,现场全都没有。再说回来,就算她真的是去赴家宴,这是礼尚往来的事,以何礼的家教,能空手去?”   “她在隐瞒什么。”我笃定地道   ,微微皱眉,“她到底是为什么去了唐静家?”   “杀人。”老罗腾地坐了起来,“何礼自己也供述了,唐静散播她和学生谈恋爱的谣言,李平也说过这话。我明白了。”他一拍沙发,“何礼当天就是因为这件事去找唐静的,闹不好她就是准备杀人。说是家宴,就从预谋杀人变成激情杀人了,这在量刑上肯定是有区别的。”   “这案子可是你力主接下来的。”我不动声色地道。   “我接的怎么了?”老罗却嘿嘿一笑,“我又没有强迫症,非得无罪不可。”“委托人要求无罪。”我再次道。   老罗张了张嘴,颇有些无奈,“真他妈的。”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4   然而我们的推测却并没有办法核实,即便核实了,也对为她做无罪辩护没有任何实际帮助。出于律师的职业操守,我们还是决定去找何礼核实这件事,可面对我和老罗,何礼始终保持微笑,却一言不发。   “何老师,您应该清楚一件事,就算家宴是真的,激情杀人也无非是让法官在量刑的时候酌情考虑,无期徒刑是最好的结果,死缓都是有可能的。而一旦警方证实了家宴是假的,那么激情杀人就会变成预谋杀人,那你面临的就很可能是死刑立即执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所说的家宴一事根本无法核实。法庭的判决很有可能是后者。”我严肃地道。   何礼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们,不发一语。   或许她感到了恐惧,只是我们无法察觉。   转眼间就到了6月23日,对众多高考学子来说,这一天是个大日子,高考成绩在今天正式公布。   对于何礼来说,她的案子也到了关键的一天,公安机关最终无法核实何礼所说的家宴,何礼也无法提供确切的证明,警方决定终结侦查工作,将本案移交检察院。   接到这个通知,我和老罗俱是苦笑不已。   “帝国总是先从内部崩塌,堡垒总是先从内部瓦解,你和我,总是被自己人坑啊。”老罗夸张地道。   “接这个案子的是你。”我吐了一口浊气,伸手抓起嗡鸣的手机,是静丫头。   “小明哥,你这案子里是   不是有一个叫李平的高三学生。”静丫头似乎正在吃饭,含糊不清地问。   “是有一个,不过就是个证人。”我点头。   “可不光是证人,他现在是名人了。”   “嗯?怎么了?”我问。   “今年本市的高考状元就是李平。”   “那不可能。”我和老罗同时叫了出来,“肯定搞错了,这小子的成绩,能上个大专就该烧高香了。”   “可是红旗高中高三年组只有这一个叫李平的吧?”静丫头顿了一下,呼吸骤然急促,“小明哥,你们不觉得这是个疑点吗?”   老罗突然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了自己的手机,眼睛突然瞪大,嘴巴大张,仿佛承受着巨大的震惊。   “何礼,”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何礼怎么了?”电话那头,静丫头紧张地问。   “她翻供了。”   高考成绩公布后,李平第一时间将自己夺得本市高考状元的消息告知了何礼。而何礼则长出了一口气,叫来了本案的侦查员,语气平淡但坚决地表示,自己撒谎了,她并没有杀人,而是正当防卫。   6月1日当天,她到唐静家商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教务处已经决定让她来年继续执教高三年级,并独立担任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在这方面,唐静拥有丰富的经验,她已经连续三年执教高三年级了。   在唐静家门口,何礼偶遇了气冲冲离开的李平,看上去,李平连唐静的家都没有进去。   唐静将   何礼让进了家中,询问后,何礼才知道,李平是来给唐静送礼物的——就是案发现场的那枚水晶苹果。   对李平这个难得的举动,唐静没有感到任何的欣喜,反而是不屑和嘲讽,这让李平恼怒不已。   “拿这么个破玩意,糊弄谁呢?”唐静随手把礼品盒扔进了垃圾桶。   “怎么说那也是他一片心意啊。”何礼劝道,捡回礼盒,拆开了包装,“看,还挺漂亮的。”“你啊,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就是向着他。这破玩意,能值几个钱?”唐静哼了一声。   “对咱们是不值钱,可是李平的家境,你也知道,这可是贵重物品了。唐老师,毕竟马上就毕业了,给学生留个好印象,人生的路那么长,将来他们总会记得我们的好的。”   “你什么意思?”听完何礼的话,唐静竟一下子拉下了脸,“你说我不是个好老师?”“我没有啊。”何礼愕然地看着唐静,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告诉你何礼,我已经连续三年是市优秀教师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连着三年带高三班,你知道为什么学校这么安排吗?我带的班从来都是咱们学校升学率最高的班,在市里那都是排的上号的。你说我不是个好老师,你凭什么这么说?”唐静的情绪突然激动,声音也不住提高。   “唐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何礼连忙道。   “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唐静冷笑,“我对李平怎么了?我对他不错了,你看看他,成绩垫底,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烦,一个学生有留那么长头发的吗?一个学生有一个月不洗澡的吗?搁以前,这样的我早让他家长领回家去了。”   “还不就是因为你!”唐静腾地起身,“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什么,李平科科成绩不及格,怎么就到你英语这科,没事就满分,你敢说你没照顾他?你这是为他好吗?你这是害了他,也害了咱们这个集体,你是不差钱,你家里有钱,你好歹为我们考虑考虑吧?我们那点工资够干嘛的?不就指着这点奖金呢吗?”   唐静指着何礼的鼻子,说个没完,何礼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言行举动换回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已经听不清唐静在说些什么了。   朦胧中,唐静的身影似乎向她冲了过来,她五官扭曲,面目狰狞,“都是你,都是你!”唐静似乎在咬牙切齿地嘶吼,“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样!”   何礼依然停留在唐静的呵斥中无法自拔,她本能地反击,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唐静已经躺倒在沙发上,胸口插着那把水果刀。   唐静到底为什么对她动手,何礼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根本不记得唐静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当看到唐静脸上的血色褪尽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可目光却落在了茶几   上那个礼品盒上,她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如果自己跑了,警察一定会去找李平。那是一个即将走上高考考场,未来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的年轻人。   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一个孩子。   她站起身,冷静地清理现场,把所有可能是李平的痕迹全部清除。原本她想把那个礼盒也一起带走,但李平出现在这里并离开,一定已经有人看到了,与其隐瞒,倒不如留下,只要说这些东西是李平本来给她的,应该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开始要说是家宴呢?”侦查员问。   “因为没有证据。”何礼微笑,“我要说是因为工作,你们一下子就能查清楚了,要是家宴,你们就要查很久,至少能拖到高考结束才会去打扰李平。”   “我们已经答应过你,高考结束之后才会去找李平。”侦查员有些恼怒地看着李平。   “我没想到你们那么痛快就同意了。但是,那时候再改口供,还是因为李平,你们肯定会改变主意吧。”   侦查员怔了一下,却不得不同意,何礼的话确实有道理。   原本已经准备移交检察院的工作被紧急叫停,已经解散的专案组也重新组建。然而,正当防卫致人死亡历来比一般凶杀案的调查更加困难,必须找到被害人先动手的动机、痕迹,还得确认防卫人当时确实受到了生命威胁,所采取的防卫手段没有超出必要的限度。   这已经大大超   出了我和老罗的能力。   “小明哥,你和小骡子一起,来红旗高中。”   6月25日一大早,我就接到了静丫头的电话,电话里,静丫头语气严肃地道。   我不敢耽搁,连忙叫上老罗,驱车到了红旗高中,静丫头已经等在高三年组的办公室里了,正在翻着一本成绩单。   见到我们,她一手理了理刘海儿,一手把那本成绩册丢了过来。   “你不在医院老实待着,跑这来干啥?”老罗接过成绩册,却并没有翻开,瞪着眼睛问。“我出院了啊。”静丫头满不在乎地道。   “出院?我同意你出院了吗?你就敢跑出来?”老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赶紧回去,彻底养好了再说。”   “你又不是大夫,我干嘛听你的?”静丫头针锋相对,可她脸上的笑容却难以掩饰。“我让大夫听我的就行了。”   “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静丫头撇了撇嘴,“行了,我不是来跟你们斗嘴的。你们好好看看这个成绩册,还有这些。”   她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摞成绩册。   老罗上前随手抓起了一本翻了一下,一股灰尘噗地腾起,扑了猝不及防的老罗满脸。他丢下成绩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怎么这么大灰?”老罗皱眉问。   “我让他们把这三年的成绩册都找出来了。”静丫头坏笑了一下。   “那你都看出什么来了?”我翻开一本成绩册,随口问道。   “这个李平,不简单啊   。”静丫头满含深意地道。   “怎么不简单了?”我抬起头,看着静丫头。   “怎么说呢?”静丫头皱了皱眉,“李平入学的时候,中考成绩是全校的第一名,公费入学。前两年的时候,他的成绩还稳坐第一呢,可是到了高三,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英语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之外,其它几科的成绩竟然统统不及格。”   “怎么可能?”老罗叫道,“高三没什么新课程,基本都是高一高二就学完了,基础打的那么好,高三成绩能一落千丈?”   “我也不信,可事实就是这样。”静丫头耸了耸肩。   “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我敏锐地问。   “不知道啊,就是觉得可疑,所以顺手查了一下。”她站起身,理了下刘海儿,“我还约了几个李平的任课老师,咱们去问一下,万一有什么线索呢?”   “李平,成绩确实很奇怪,起伏太大了,至于为什么,这个我也不知道。”李平的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平静地道,目光却有些闪烁。   “他成绩好过吗?我怎么没印象?”李平的数学老师随口道,眼睛却始终不肯和我们对视。   “人都死了,天大的事也都过去了吧。”我们的目光瞟向了语文老师,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怔怔地看着窗外,并没有提及李平的成绩,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他的成绩为什么下降的这么快?”静丫头   追问。   “因为……”语文老师看了我们一眼,“人死为大,再说,这事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静丫头冷哼了一声,“你们是老师啊,你们的一言一行都对一群人的一生有着难以泯灭的影响,或许成就一个天使,或许塑造一个恶魔,这社会的罪恶至少有一半是你们的功劳!”   这几个老师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却集体轻轻摇了摇头。   “小明哥,走吧。”静丫头站起身,看了一眼这几个老师,突然咬牙切齿地道:“我觉得,你们不配为人师表。”   说完,她不再理会他们错愕的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   “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罗安静地开了五分钟的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嗯。”静丫头点了点头,张开嘴,却叹了口气,“算了,人都死了,这事就这样吧。”   唐静家是静丫头今天的第二站。   痛失爱妻的郭勇并没有在家,当我们站到门前的时候,郭勇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伸手打开了房门,却在门前站住,没有进去。   “没关系吗?”静丫头问。   “没关系,你们去吧。”他摸出一支烟,点燃,脸上的表情平静,眼底却是浓的无法化解的哀伤。   他的手在颤抖。   这个男人,至今无法面对妻子的离去,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案发至今,他始终居住在父母家。   “东西都还在吧。”静丫头站在门边   ,问了一句。   “我没动过。”郭勇靠在墙上,看着楼梯,没有回头。   静丫头点了点头,丢给我们一副鞋套,进了屋子。我和老罗紧随其后。   一进屋,老罗就瞪圆了眼睛,不停地四处看着,不时啧啧出声,“你看这个,限量版啊。”他指着一个包道,“再看这个,我去,迪奥,这鞋得多少钱啊?香奈儿5号,啧啧,唐静的生活水平……”   “你丢不丢人?”静丫头拉开了衣柜,摘下一件衣服仔细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骂道,“好歹你也是大户出身,别那么没见过世面的样行不?”   “我可是勤俭节约的好少年。”老罗笑了一下,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床头柜上的一块手表,“老简,快,你给我一巴掌,我肯定是在做梦。”   没等我动手,静丫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他的腰上拧了一把,老罗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精彩,嘴巴大张,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那一嗓子尖叫不知怎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憋的他脸色涨红。   “你们没看错,也不是在做梦,V、Gucci、迪奥、爱马仕,百达翡丽,这里应有尽有,不过……”静丫头顿了一下,“都是假的。”   “假的?”老罗不敢置信地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相信姑奶奶的眼光?”静丫头瞪眼问道。   “哪能,哪能,你整天在这些东西里打滚,你能认   错我,也认不错这些东西啊。”老罗连忙道,“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呢?唐静为啥弄这么多假货放家里?”   “为什么用假的,当然是因为买不起真的。”静丫头突然苦笑了一下,“我想,这就是唐静对何礼动手的原因了。”   “这算什么动机?”我不解。   “你们注意过何礼用的牌子吗?”静丫头反问,见我看向老罗,她微微一笑,“没错,不管是款式还是品牌,这些,和何礼的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   “她拼了命想要的,对于何礼来说,不过是最普通的东西。”   “就因为这个?”我更加不敢相信了。   静丫头却笃定地道:“就因为这个。女人的嫉妒心向来是毫无来由而且异常恐怖的。”   “我宁愿相信是因为工作调动。”我摇头苦笑,静丫头推理出的这个动机实在无法说服我,“何礼要留在高三任教,那就意味着要有一个人调回到高一,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唐静,因为理论上,这才应该是最大的矛盾。”   “是不是这个动机,我们再回学校查一下不就知道了?”静丫头满不在乎地道,可她的神态却分明告诉我,她只是想让我彻底死心。   事实也证明,我的推理是错误的,唐静教授的是化学课程,和何礼任教的科目没有任何冲突,学校的决议是将另一名英语教师调回高一任教。   “可是,那也能算是动机吗?”我用力揉按着   胀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   5   静丫头查明的动机不管在我们看来有多不靠谱,但却得到了专案组的认可,但在如何证明何礼的防卫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一事上,警方却发生了争执,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痕迹能证明先动手的人就是唐静。   以故意杀人罪将本案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的意见在专案组内部依然占据了上风。   6月27日,星期六,难得的休息日,我和老罗却被静丫头拉着,再一次来到了红旗高中。   操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主席台,几条横幅高高挂起,一片喜庆的氛围,庆祝着这一年的高考状元花落此地。   高三年组所有的任课教师坐在主席台上,满面红光,难掩兴奋,不时交头接耳,全不记得,就在几天前,这个高考状元还是他们眼中的顽劣分子,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未来的罪犯。   李平神情严肃,手里拿着几张稿纸,站在主席台下,不时念念有词。   今天的他和以往截然不同。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一件洁白的衬衫,一条笔挺的黑色裤子,一双黑色皮鞋,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的他俨然是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优秀学生。   “我们来干嘛?”老罗睡眼惺忪地问。   “今天是他们的分享大会。你们就不想知道,这个李平是怎么做到从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还不及格到一举夺下高考状元的?”静丫头的语气里饱含着莫   名的兴奋,“我对这孩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没兴趣。”老罗摇了摇头,“学习再好,一砖撂倒,成绩再高,也怕菜刀。”   “所以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静丫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边,李平已经在校长的邀请下登上了主席台。他显然有些紧张,那身新衣服也不是特别适应,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李平在发言台前站好,微微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睁开了眼睛,目光慢慢扫过主席台上的一张张脸孔。   这是夏季,一个30度高温的天气,可看着李平的眼睛,我却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的表情,看着台上的那些老师,就像在看一具具尸体。   “首先,”他开口,嗓音低沉,情绪里却夹杂着萧瑟,他似乎并不想隐藏这种情绪,而是任由它弥散,“感谢学校对我的培育,没有红旗高中当年对我的录取,给我的公费生名额和奖学金,今天我不会有幸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经验;感谢各位老师的培养,没有你们,我不会经历如此多的磨难,不会懂得面临困难的时候,千万不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王冠会掉,贱人会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主席台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台下的学生们中间更是窃窃私语,一片嘈杂。   “这小子疯了?”就连一贯嚣张的老罗也不敢置信   地问道。   所有的变化都被李平收在了眼底,可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缓慢但却坚定地道:“今天,有一个人,她应该坐在这里,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我的感恩和祝福。但是很可惜,她不能在这里。”   “抱歉。”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我好久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了,有些激动。我这就进入正题。校长希望我能给你们传授一些经验,如何从一个成绩垫底的学生一跃成为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说实话,”他抓起讲演稿,揉成了一团,随手向后一丢,摊了摊手,“我有个屁的经验?今天的这个成绩,就是我原本应有的成绩!”   这句话一出,主席台上的众人脸色再变,几名老师已经忍不住站起了身。   “怎么?怕我把你们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曝光?”李平冷笑,“我既然已经站到这了,还怕你们这些?我不光要在这里讲,我还会对媒体讲,让全国的人都知道,你们……”他伸手指了指那些教过他的老师,每一个被指到的人,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李平一字一顿地道。   “你们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的成绩起伏那么大吗?为什么高一高二我还霸占着第一的位置,到了高三,我就成了最后一名?那都是拜这些人所赐啊,拜你们这些省市优秀教师所赐啊。”李平嗤笑了一声,   “因为卷面不整洁,扣分,因为解题方式不是你们教的那种,扣分,因为提前交卷,扣分,因为我修改了答案,扣分,因为我答题的时候没有注意保护,被别人看到了答案,扣分……种种可能的不可能的理由,总之,你们要的只是把我的成绩压下去。而理由……”   李平低头抿了抿嘴唇,片刻后,他才抬起头,轻声道,“仅仅因为我穷,因为我买不起礼物给我的班主任,她就联合了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搞垮我。你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如果不是何老师,我早就像你们期望的那样,去少管所了,我知道,在你们看来,那种地方才是我这种人应该待的地方。”   李平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就不再说话,冷笑着和主席台上的老师们对视着。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响,以至于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人群寂静无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台上的李平。   教务处主任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伸手就要拔掉麦克风的电源,一只手却抢先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头发花白的老校长脸色难看地看着李平,“让他说,我倒要看看,红旗高中,省级示范高中,在我忙着到处找好苗子的时候,到底请了一群什么样的老师来教育我们这些孩子!来对得起家长对我们的信任!”   老校长的声音   并不大,却恰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连李平都愣了一下,他感激地一笑,这才继续道:“何老师,也只有何老师,她总是认真地批阅我的试卷,公正地给我评分,让我知道,我并不是偏科,而是有人做了手脚。也只有何老师,不嫌我脏,不嫌我穷,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找我谈心,告诉我不要放弃希望,告诉我某些人的手不会长到能去影响高考的成绩。”   “所以今天,我才有机会站在这里。不为别的,”李平深吸了一口气,“我站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何老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只是想告诉现在那些腆着脸坐在主席台上,心安理得地等着我感谢的各位老师,谢谢你们,苦难没有打垮我,终将成为我走向成功的垫脚石,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对于各位学弟学妹们,我的劝告只有一句话。”李平沉吟了一下,掷地有声地说道,“无论何时,无论你面临怎样的困境,无论你身边的人对你报以怎样的嘲讽、冷漠和黑手,千万不要放弃最后的希望,相信你自己的实力,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   “最后,”李平抬起头,笑了一下,目光穿越层层的人群,直落到了我们的身上,“唐静是我杀的。”   这是一个比全年组老师协同压低学生成绩试图摧毁他的未来更让人震惊的消息,这一次,就连老校长也忍不住站起身   ,惊骇地看着李平。   “没错,唐老师是我杀的。”李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何老师曾对我说,要学会感恩,滴水之恩,即应当涌泉相报。唐老师的确对我有些偏见,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把自己的一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们。可惜,我做不到像何老师那样,即便被人诋毁、咒骂、嘲讽也能心如止水。”   “唐静,当她看到我准备的礼物时,她的笑容那么僵硬,她的眼神那么不屑,她的话那么刺耳!”李平咬着牙道:“她连屋都没让我进,她说怕我弄脏了她家的地板!”   李平停顿了一下,平复着略显激动的情绪,“所以我杀了她。”   “为什么何礼会出现在现场,并且替你顶罪?”分局审讯室,主办侦查员皱眉问。   “我不知道。”李平摇头,“唐静死了之后,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用唐老师的手机给何老师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何老师让我什么都不用做,马上走就行,剩下的事,她说她来处理。我没想到,何老师是这样处理的。”   “你是怎么杀了唐静的?”   “掐住她的脖子,掐死的。”   主办侦查员和负责记录的警官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李平的供述与法医的鉴定结论并不相符,按他的说法,被害人唐静应该死于机械性窒息,但法医的尸检结论明确指出,唐静死于失血性休克。   而且,现场并没有证据   能够证明李平对唐静实施了暴力侵害。   “是我杀了唐老师,你们信我吧。”李平哀求道。   “你们觉得,李平的供述有几分可信?”案发现场,静丫头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翻着一张张照片,随口问了一句。   “一分都不可信。”老罗摇头,“这小子,也挺有种的,我看,是打算用这办法救何礼呢。”“小明哥?”   “说不好,不过,我觉得他可能真对唐静动过手。”我道:“警方始终没有对外公开过唐静的真正死因,李平也不敢随便编一个,这玩意一查就查出来了。所以,他一口咬定是掐死的唐静,是不是说,他当时真的对唐静这样做过?”   “我也这么觉得。”静丫头点头。   “法医的尸检报告。”老罗提醒道。   “如果唐静被杀死了两次呢?”静丫头沉吟了半晌,突然道:“假如,李平第一次对唐静的动手的时候并没有杀死她,而只是让她陷入了昏厥,但紧张的李平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以为唐静死了,并向何礼求救,而何礼让李平离开后,便开始清理现场,这时候,唐静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何礼的举动,你说,唐静会怎么想?”   “杀了她!这还用想吗?”老罗脱口而出,“她本来就对何礼和李平走的太近不满,现在何礼又要帮着李平,换我,肯定不会饶了她啊。”他怔了一下,“所以,其实这就是何礼正当防卫的真相?”   也   许是,也许不是,这是一个至今我们也没能验证的推测。李平涉嫌故意杀人一案,警方没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直接证据,仅有他的口供,检察院无法起诉;而何礼的正当防卫一说,警方也无法找到相应证据,现场的打斗痕迹异常稀少,何礼的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检察院最终仍以故意杀人罪对何礼提起了公诉,正当防卫的辩护角度最终法院不予支持。   我倒是宁愿相信何礼和李平,尤其是李平,他坚持高考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不辜负何礼,他明明已经有了更远大的前程,更光明的明天,却还要自首,是因为他坚信,如果就这样走了,那么何礼对他的教育就是失败的,他根本不配为人。   他要向世人证明,何礼,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一个优秀的园丁。   而何礼,显然也预料到了这一点。   我关掉了录音笔,站起身,脱下外套,盖在林菲的身上。这个瘦削的女孩儿歪倒在长椅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睡吧,睡吧,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把录音笔在她的身边放好,那里有我早就录好的一段音频,在我离开之后,我、老罗、静丫头我们三人曾经创办的基金会,我们三人曾共同奋斗过的杰明律师事务所都将属于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但愿,你能够秉承我们的信念,为了让更多无辜的蒙冤之人能重新站在阳光之下,继续走下去,为“凶手”开一扇重生的门,为死者唱一曲安眠的歌! 第010章 不朽英雄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托马斯·艾略特   1   “何礼和李平后来怎么了?”   半梦半醒间,我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猛然间惊醒。   太阳有些偏了,风也有些凉,那个人的身影早已不见,阵阵浓郁的花香包裹着我,让人一阵阵头晕。   盖在身上的外套早已没有了那个人的体温,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告诉我,刚刚和那个人一起坐在这里,听他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梦。   可是,我怎么会睡着了呢?我用力抓了抓头发,头好疼。   “简大哥!”扫了一眼手表,我惊叫了一声,蓦地起身,略一犹豫,便跑向了病房。   征得了威廉大夫的同意,带着简大哥在医院的长椅上透气还是三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威廉大夫明确交代过,简大哥最多能在外面待半个小时。   可是,该死的,我怎么就睡着了呢?简大哥又去了哪里?   大概是不想吵醒我,所以就自己回去了吧,毕竟,我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病房的门虚掩着,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伸出的手碰触到了门板,却根本没有勇气推开它。   如果他不在那里,怎么办?   如果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棕褐色的药液顺着输液管流进他的静脉,该怎么办?   静,太静了。这个空间除了我,似乎就不再有别人。   我还在梦里吗?   我收回手,狠   狠掐了一下大腿,疼。我知道我是清醒的,医生和护士们还在忙碌着,病人们还在交谈着,可我无法接收到那些信息,我只知道,这些气息里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   深吸了一口气,我猛地推开了病房的门,力气如此之大,那扇门豁然洞开,然而我的心也骤然跌落谷底。   他不在。病房里的一切还保留着三个小时之前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   我麻木地转身,机械地抬脚,离开病房,走出医院,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是用尽全力的奔跑。   “你果然在这里啊。”   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是在罗大哥和静姐的家中了,简大哥正靠坐在一条长椅里,双手搭在腿上,垂着头,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   我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等到呼吸渐渐平稳,这才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   “我就知道,你肯定来这了。”我侧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颇有些自得,“你还没告诉我,何礼和李平后来怎么了呢。”   没有人回答我。   简大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天涯,远到我连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无法感觉到。   一阵风吹过,扰乱了发丝,恍惚中,简大哥似乎动了动,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等着他抬起头,冲我微笑,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然而,我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慢慢侧头,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   肩膀上,伸出手,从背后虚揽着他的腰。身后的树林里,微风拂过,树叶摩擦,传来阵阵哗哗声,如诉说,如哭泣。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简大哥。”我缓缓开口,浑没注意到,两行滚热的液体已经顺着脸颊淌下,“你还有秘密没有告诉我啊,你还没有说,我本可以不用和你们在一起,你还没有向我道歉,我会原谅你们,我会说,我是自愿的,我会说,我本来就不想上学了。你们啊,为什么连这样的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还有故事没有写完啊。这个结局,我多希望不是我,而是由你亲自告诉大家。”“我啊,真傻,为什么会信了你的鬼话。”   2013年4月,简大哥亲赴梅里雪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和静姐一起救出了身陷杀人嫌疑的罗大哥后,罗大哥和静姐的婚礼终于正式提上了日程。   这是一场注定不会得到静姐家人祝福的婚姻,为这件事忙碌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装修房子,订酒店,发请柬,拍婚纱照。每一个环节,简大哥都亲力亲为,甚至为此暂时放下了律所的经营。   一切进行的都非常顺利,除了房子的装修隔三差五就会有管理部门来检查叫停,除了酒店都抱歉地表示目前没有空余的时间,除了发出去的请柬回应者寥寥无几。   罗大哥和静姐全不在意,没人给他们拍婚纱照   ,简大哥就抱起相机,亲自充当摄影师,律所的每一个人都成了他们的后勤人员。   像每一个行将结婚的人一样,罗大哥僵硬地摆着姿势,静姐难得笑颜如花,如果她肯理起刘海儿,那就更完美了吧。   6月15日,罗大哥和静姐的新房终于装修完了,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忙着采购家具家电,看着那个小小的一居室慢慢有了家的样子,律所的每一个人都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   乔迁宴开始前,简大哥接了一个电话,匆匆赶回了律所,却直到傍晚时分仍旧没有回来。   “这小子,不会是看到我们结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自寻短见吧?”罗大哥开了个玩笑。   “你以为谁都像你?”静姐白了罗大哥一眼,“小菲,把那盘牛肉给我,咱们先吃,不等他,等他回来的时候,让他喝汤。”   “别啊,那多不厚道,好歹给他留片肉。”罗大哥笑道,掏出手机,拨通了简大哥的电话,他的手机却在卧室里响了起来,“这老小子。”罗大哥有些无奈,“等我半小时,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   罗大哥说着,抓起车钥匙,下了楼。   这一去,他却和简大哥一样,再没有了音讯。   天色渐晚的时候,静姐的脸色有些难看。   “静姐,我好饿啊。”我无聊地摆弄着一根青菜,“你说,罗大哥会不会是婚前恐惧症犯了,借机开溜了啊?”   “他敢!”静姐的身   上腾地升起了一股杀气,“老娘好不容易才得手,煮熟的鸭子还想飞?”   “哎,你还别说,咱们小菲说的还有那么点道理。”王大哥——之前的行政,现在的王律师突然道,“这简主任和罗副主任的关系啊,我一直没太看明白,但绝对不是简单的合伙人,也不是兄弟那么单纯。让我想想啊,我记得,罗副主任一直念叨着想去荷兰,荷兰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吧?那地方,可是同性婚姻合法的啊。”   王大哥瞄了一眼静姐,见她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道:“要我说,罗副主任和张警官啊,那就是形婚,现在良心发现了……呃,当我没说。”   静姐突然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看着王大哥,让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哼,他们要是敢跟我来这套,看我不阉了他们。”静姐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手里的筷子啪地一下断成了两截,王大哥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   静姐拿过手机拨通了罗大哥的电话,眉头却越皱越紧,罗大哥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咱们过去看看。”静姐说着,就站起了身,“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家伙能玩出什么花来。”   为了这顿乔迁宴整整饿了一天的我和王大哥一百个不情愿,却不得不跟着静姐。以她现在的脾气,见了罗大哥,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律所的楼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几辆警车闪着   警灯围在楼下,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呵斥着将围观的人群驱散,紧张地检查着手里的装备,一名嚼着口香糖的狙击手仔细地挑选着一枚子弹,将它压进了弹仓,冷漠地向指定位置走去。   “出什么事了?”静姐拉着我们挤出人群,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向一名警察问道。   “杀人。”这名警察简洁地答道。   “几楼?”静姐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   “19楼,凶手持有武器。”警察有些不耐烦,“麻烦你们让开,凶手负隅顽抗,我们准备突击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律所的窗户竟然拉起了窗帘,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是1906吗?”我舔了舔嘴唇,生涩地问道。   警察讶异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那位同志,你干什么?!”   一声呵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静姐脸色阴沉,正试图越过警戒线,走进大厦。   “1906是我老公的办公室,我要上去看看。”静姐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她的身上却正散发着一股沉闷、压抑的气场,让人不愿接近。   “不行。”警察严词拒绝,“凶手持有武器,现在这里由我们负责。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他出来。”   “我也是警察!”静姐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这名警察,厉声道,“看清楚了,我的警衔比你高,官职比你大,不想扒衣服,就闭上你的嘴!”   趁着这个警察愣神的功夫,静姐   大步走进了大厦。   “那人是谁?谁让她进去的?”现场的指挥终于注意到了静姐的举动,恼怒地喝问道。   “那是政法委张书记的闺女,楼里的嫌疑人……”一名秘书一样的人低声道,“听说,是她未婚夫!”   “他妈的。”指挥骂了一句,“你,你,你,还有你,”他随手指了几名警察,“你们跟进去,不管发生什么,务必要保证这小丫头的安全,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击毙嫌疑人!小丫头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也不用回来见我!”   听着这些人的话,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要靠着王大哥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罗大哥杀人了,那,简大哥呢?   “一定弄错了,对不对?罗大哥……”我求助地看着王大哥,可此时的他却一脸严肃。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到,此时的简大哥就躺在小办公室的地面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浑身浴血,右手的虎口裂开,鲜血正汩汩地流淌着。   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还躺着另外一个人,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西装,左胸口一道明显的创口,身下一滩血迹,早已死去多时,脸上却还带着一抹诡谲的笑容。   当静姐推门而入的时候,罗大哥就坐在电脑后面,一把染血的匕首就放在他的手边。他脸上带着笑,双手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电脑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从音响里传出一段相声,罗大哥不时大笑出声。   听到开门的声音,罗大哥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抓起匕首,慢慢走到了简大哥的身边,蹲下身,刀尖对准了简大哥的心口,不停地晃动着,似乎不忍下手,更像在寻找最佳的下刀处。   当静姐走进小办公室的时候,罗大哥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她,愣了一下,“静啊,对不起。”   他扯起笑脸,说了一句,手里的刀猛地压了下去。   2   “他该死!”   阴暗的审讯室里,罗大哥坐在坚硬的椅子里,一条铁链将手铐和脚镣锁在了一起,铁链略短,让他的腰都无法直起。   尽管是在公安局,有全副武装的警察看守着,但没有人取掉他身上的刑具。   当他的手中的刀向着简大哥的心口扎下去的时候,静姐没有任何犹豫地一脚飞出,将他踹向了一边,身后的警察一拥而上,将罗大哥压在了身下,罗大哥的挣扎却让这些警察吃尽了苦头,几乎人人带伤。   恼怒的警察拔枪上膛,静姐却一把抢下了他的枪,利落地卸掉了弹夹,随后上前一步,一脚将罗大哥踹翻。   “我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静姐冰冷地说道。   被警察带回公安局的罗大哥并不安分,一有机会就要动手,万不得已,警方只好让他24小时都戴着刑具。   “他该死。”罗大哥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下,“我的家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婚姻根本得不到祝福。这个律所,原本应该是我的,可现在呢,也全被他夺走了。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你撒谎!”静姐低喝道,“林峰呢?林峰你又怎么说?为什么他也会死在律所里?”   本案中的另一个死者就是林峰,简大哥和罗大哥曾经的一个当事人,牵扯到一宗杀人案里,原本在简大哥和罗大哥的努力下,林峰已经确定无罪,可罗大哥却在法庭上让他亲口承认了一宗   还没有过追诉期的杀人案,直接导致林峰入狱,服刑十年。   “我怎么知道?”罗大哥笑了一下,“他突然出现,看见了我正要杀老简,那我怎么能放过他?”   这似乎是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然而我们却清楚,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罗大哥真的想要杀简大哥,在他杀完林峰后,就可以直接动手,干嘛一定要等到静姐到了之后才动刀呢?   “就是他杀的,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公安局长亲自出面,宣判了罗大哥的死刑。“你这是草菅人命,徇私枉法!”静姐忍不住骂道。   “我需要一个凶手,上面需要一个凶手,社会需要一个凶手,他承认了自己杀人,有凶器,有血迹,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是凶手?”公安局长冷声道。   静姐却从他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恐怕只有上面需要一个凶手这个理由才是你们放着疑点不查的原因吧。好,你们不查,我自己去查。”静姐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然而,仅凭静姐一人之力,调查起来又谈何容易。案发现场被警方严密保护,就连静姐都无权进入,她手中的那张往日畅通无阻的警官证此时却失去了作用。   “别让我们难做。”看守现场的警察为难地道,“上边发话了,最主要就是不能让你进去。”“上边?上边是谁?”静姐冷笑道。   “丫头,别为难他们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肖处   长突然出现在了案发现场。“肖处,这事你也参与了?”静姐看着肖处长,无喜无悲。   “我没那个兴趣。”肖处摇头,“上边指定我来负责这个事,我也没办法,我能给你争取的时间不多,有这个时间,你应该去问问那个没死的,他应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静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丫头,听我一个劝告。”静姐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边的时候,肖处突然喊道:“你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系统。你要救他,就注定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静姐放在电梯按钮上的手滞了一下,“我始终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认定的,我认。但如果法律沦为某些人手中的工具,我不介意和这些人同归于尽。”   6月16日,昏迷了一夜的简大哥终于醒来,听到这个消息,静姐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同时来的,还有简大哥的好友,律师梁淼淼、律师米小菲和法学教授雷米。   医生的初步检查认为,简大哥患有严重的心力衰竭,肺部也有明显病变,是否恶性肿瘤仍需进一步的检查化验。   “都来了啊。”简大哥的目光从我们的脸上慢慢滑过,略显虚弱地道,“这不是雷教授吗?怎么连你也惊动了?”   “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想不来,行吗?”雷米怜爱地看了一眼身边干练的妻子米小菲。   “托米姐的福啊。”简大哥笑了一下,“老   罗呢?我都这样了,那小子怎么没来?也太没良心了吧。”   “小骡子……”静姐一开口,眼圈就红了,“小明哥,你跟我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简大哥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老罗,是不是出事了?”   “林峰怎么会死在律所?”静姐没有回答简大哥的问话,自顾自地问道。   “我问你们,老罗是不是出事了?”简大哥蓦地提高了音调。   “你别激动。”雷米连忙安抚道,“小罗确实有点麻烦,但是,只要你能告诉我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麻烦就不算麻烦。”   “这小子……”简大哥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都陷到了床里,“他是不是被警察抓了,说林峰是他杀的?”   静姐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不是他干的,我知道。”   “当然不是他。”简大哥嗤笑了一声,“凭他,有什么资格抢走我的功劳。林峰可是我杀的。”   梁淼淼律师却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不是全部,你没有理由杀林峰。”   “但他有理由杀我。”简大哥平静地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林峰的死是因为你的正当防卫?”米小菲谨慎地问道。   “应该是吧。”简大哥点头,却又摇头,“我也不太好说,毕竟,正当防卫的判定历来都很有争议。”   “那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静姐忍不住催促道。   “我们和林峰的矛盾你们都知道了吧?”简大   哥喝了口水,缓缓道:“那个案子,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林峰是无罪的,但是当时,不管是你、老罗还是我,都知道他牵扯一起多年前的案子,而那个案子里,他最终被无罪释放。作为律师,我们应该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与本案无关的事情,我们不应该插手,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我们又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所以,老罗当时用了一个极为阴损的辩护策略,其实对那个案子的判决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在林峰看来,却是他的救命稻草,那就是让他承认之前的案子是他做的,通过痕迹中的习惯行为否决法庭正在审理的案子。”   “林峰不知道这是个陷阱,他一脚踩了上去,然后,从一宗杀人案中解脱,掉进另一个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子,被判了十年。”(详见《无罪辩护》“衣冠禽兽”案。)“你们……”米小菲神色复杂地看着简大哥,“还真是瞎胡闹,与案子无关的事情,你们瞎插手什么?”   “善良的心是最好的法律,不是吗?”简大哥笑了一下,“没想到那时候埋下了祸根。林峰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了。我昨天接到的电话就是他的,他说有点事要到律所和我谈谈,我没太在意,就去了。我没想到,他是带着刀来的,我刚进办公室,他就举着刀冲我过来了。我随手就夺下了他的刀,好像是一下   子就扎进他心口了,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当时心口疼得厉害,根本上不来气。”   “倒是有动机,但是……”米小菲微微皱眉,看了一眼梁淼淼。   “但是没有证据。”梁淼淼叹了口气。   “没有证据?”简大哥的脸色变了变,看着静姐,“怎么会没有证据?律所里有监控啊。”   “我也不知道。”静姐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没有任何权限,根本不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   “我托以前的同事打听了一下,情况不太好。”梁淼淼摇了摇头,“据说,警方虽然拿走了硬盘,但是硬盘里都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无用文件,根本没有监控视频。怀疑数据被人修改过,至于能不能恢复,他们不抱太大希望。而且……”   “而且什么?”简大哥紧张地问。   “据现场勘察的人说,死者林峰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如果确如简老弟所说,那简老弟恐怕构不成正当防卫,反而是故意杀人。”   “故意杀人?故意杀人……”简大哥微微闭起了眼睛,片刻后才道,“就算是故意杀人也行啊,只要,他们要抓的不是老罗。”   “凶器上都是罗老弟的指纹,而且,警察到的时候,他正准备对你动手呢。”   “这小子。”简大哥摇头苦笑,“这是何必呢。”   他没有多说,我们却知道,罗大哥当时就是要坐实自己是凶手这件事。   “就没有办法了吗?”简大哥哀   求地看着我们,脸上的希望却渐渐暗淡。   “时间。”雷米突然道。   “时间?”   我们愣了一下,就听雷米继续说道,“对,就是林峰的死亡时间。我通过我的学生了解到,林峰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之间,就这个时间来说,小罗当时应该没在律所。但是这个死亡时间的判定,不知道为什么上边没有同意,要求重新复核,他们认为死亡时间应该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   静姐一脸纠结地看着简大哥,叹了口气,“你们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确认了这个时间,的确能让小骡子洗清嫌疑,可那就意味着,小明哥一定会接受审判,你们觉得,小骡子就一定会愿意吗?”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简大哥哼了一声,“静啊,我孤家寡人一个,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就是你们俩,只要你们俩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我进去待段日子,能怎么样呢?”   “用你的自由来换我们的未来?小明哥,你当我们是什么人?”静姐脸色发寒。   简大哥却摇了摇头,严肃地道:“不是换,而是本该如此,不是吗?老罗没杀人,杀人的是我,有罪的也是我,你是警察,老罗是律师,你们坚守的东西,不能因为现在嫌疑人是我就有任何的更改,不是吗?”   “再说,”简大哥笑了一下,“我也不是非得坐牢,有米姐,有梁大哥,还有雷教授,他们肯   定有办法证明我是正当防卫。当务之急就是让老罗承认,他说谎了。”   梁淼淼和雷米、米小菲对视了一眼,哈哈一笑,“当你们的朋友,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过你放心,这点事我们还不至于推辞。这样,我和雷老师动用一下关系,了解一下警方掌握的情况,米律师就辛苦点,查查林峰袭击简老弟的事,怎么样?”   “成!”米小菲和雷米同时点了点头。   “那就叫警察来吧。”简大哥坚定地道:“告诉他们,我要自首。”他又看了一眼静姐,“告诉老罗,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3   就像静姐说的,对于简大哥自首这件事,罗大哥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不屑地笑了一下,“他杀人,你们信吗?他那个身板,看着吓人,还不是一根手指就能推翻?”   “可是,小明哥说的才是真的。”静姐急道。   “静啊,你怎么还不明白?”罗大哥平静地道:“我如果不死,你小明哥就必须死。他看不得我去死,我也一样,看不得他去死,用他的命换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你会安心吗?”   “我没想过用他的命换你的命。”静姐苦涩地道,“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他。我只希望听到实话,我要这件事的真相,而真相很有可能让你们两个人都平安无事。”   罗大哥垂着头,沉重的镣铐让他的喘息都有些费力。   “真相就是我杀了人。”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静姐,缓慢,但有力地道。   “真相就是杀人的是我,罗杰是什么时候到的办公室,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   医院病房,简大哥说出了和罗大哥意思差不多的话。警方接受了简大哥的自首,鉴于简大哥重病在身,警方将监管地和审讯地都放在了医院。   或许是巧合,也可能是一些其他不好明说的原因,负责看守和审讯简大哥的四名警察均是雷米的学生,其中一人还曾和梁淼淼做过短暂的半年同事。这让简大哥在病房里也能迅速掌握事态的变化。对于我们和简大哥   成天混在一起,这几名警察也权当没看见。   “只要你不跑,不自寻短见,所有的事,我们都可以当没看见。”这一组警察的负责人意味深长地道。   各方面的信息也在迅速地向这间平凡的病房里汇总着。   6月20日,米小菲律师一脸倦容地来到了医院。   “米姐,怎么样?”静姐满脸期待。   “动机充足,证据不足。”米小菲简洁地说道,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开,道:“据我的调查,林峰入狱前的房子是学校分配的,林峰只有使用权。林峰入狱后,学校就收回了他的房子,同时和他解除了劳务合同,他所有的个人资产也被法院强制执行赔偿给了被害人家属。这就意味着,林峰这次出狱后已经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本来以他的学历,再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当年的案子影响力太大,现在一谈到家庭暴力,都会拿这个案子作为典型案例分析,所以,尽管快十年过去,林峰还是没有被人遗忘,他找工作这件事一直不太顺利。”   “他出狱的时候,身上只有几百块钱,按照正常的消费水平分析,在他和你联系前三天,他就应该已经花光了身上的钱。”米小菲合上了笔记本,看着简大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的确可能会去找你,并且,有和你同归于尽的想法。”   “凭什么啊?”我   忍不住道。   米小菲笑了一下,理了理刘海儿,“因为他的今天是你简大哥和罗大哥一手造成的。”   “是他自己先杀了人。”我忍不住反驳。   “话是这样说,但是,林峰会这样想吗?你现在不能上学,你是怪你自己还是怪你简大哥和罗大哥?”米小菲尖锐地问道。   我怔了一下,看了一眼简大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的证据不足是指?”简大哥问道,适时化解了我的尴尬。   “以上我说的那些都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找你就是为了要杀你,尤其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现场没有林峰反抗的迹象。小简,你能不能告诉我,林峰当天是以什么理由约见的你?有没有人能够为你证明?”米小菲直视着简大哥,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   “你不相信小明哥?”静姐沉下了脸。   “分什么时候。”米小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小简是个可信的人,但这事现在牵扯到了罗杰,我很难保证他不会在一些关键的事情上撒谎。”   “他没说为什么要见我。”简大哥略一犹豫,就坦然道,“就是说想见我一下。但我猜到他可能会做点什么,毕竟,当年的事和我们有关,我可不觉得他是来表示感谢的。”   “所以呢?你带了那把刀?”米小菲微微蹙眉。   “当然没有。”简大哥摇头,“我只是没告诉老罗这件事。老罗的脾   气,你也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事情就麻烦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一进屋,林峰就冲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匕首。因为我有准备,所以我一把就夺下了匕首,顺势就反插了回去。”   “可是……”米小菲看着简大哥,目光里满是怀疑,“林峰的身体比你强壮的多,他又是有备而来,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你夺走了凶器?”   简大哥明显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抢匕首的时候,感觉他手上好像没什么力气。”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静姐一脸震惊地看着米小菲。   “不排除这个可能。”米小菲点头,“但还是那句话,证据不足。”   证据。这个沉甸甸的词压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简大哥不得不拽过氧气管,插进了鼻孔里。   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你们都在啊。”病房的门被推开,梁淼淼和雷米走了进来。   梁淼淼的额头满是汗水,呼吸也有些急促,“我和雷教授调用了一些关系,初步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说道,目光盯着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喉头滚动了一下。   “没人喝过。”简大哥连忙说。   “那我不客气了,跑了一天了,滴水未进。”梁淼淼笑了一下,抓起水杯,一口喝干,“还有吗?再给我来点。”   我连忙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几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到他们手里   。梁淼淼一口气喝光了半瓶水,打了个嗝,这才说道,“先说林峰的死亡时间的事,上边确实有人要求把林峰的死亡时间修改到小罗到现场之后,至于这个人是谁……”梁淼淼看了一眼静姐,“不过,负责做报告的人也不傻,他手里有两份不同的报告,就看事态怎么发展了。接下来是凶器,警方目前正在抓紧落实凶器的事,小罗一口咬定,凶器是他早年买着玩的一把匕首,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问题是,他们连尸检报告都能改,一把匕首,他们要找一个合理的来源,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雷米接口道,语气里满是不屑。   “凶器是林峰带来的。”简大哥突然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查这个?”   “因为凶器必须是小罗的。”梁淼淼叹了口气,“这是某个大人物的要求。我突然觉得啊,帮你们这个忙,可能连我们都得折进去。你们得罪的大人物,至少不是我们几个能招惹得起的。”   “你说的大人物是谁?”静姐突然冷笑道。   “你现在要关心的不是这个。”雷米道,“大人物的命令,下边人不敢违抗。这个大人物,你也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   “为了小明哥和小骡子,现在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干的。”静姐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站在需要抉择的路口。”雷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从包   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静姐,“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这个,想办法把这里面的数据恢复出来,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小简和小罗就还有得救。”   静姐狐疑地接过盒子,打开,不敢置信地看着雷米,“你连这个都能拿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那个大人物的做法。”雷米笑了一下,摊了摊手,“再说,这东西在他们手里也没有用,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什么,随便找个长得一样的,把里面的数据替换一下就拿出来了。”   “我明白了。”静姐用力点了点头,“谢谢你,雷老师。”   “不用谢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而已。”雷米嗤笑了一声,“知法犯法,执法违法,早晚有一天,这法律会被他们践踏得千疮百孔,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静姐,电话。”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床头柜上,静姐的手机亮了起来,连忙叫道。   静姐拿过电话,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静,现在的处境,你应该很清楚了,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和罗杰在一起吗?”电话的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梁淼淼,米小菲,雷米,他们能帮你们的,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   “他们说的那个大人物,是你?爸,你怎么能这样?”静姐腾地站起身,胸脯剧烈地耸动着,显是已经气愤到了极致。   “我是你的爸爸,我   有权过问我女儿的幸福,你和罗杰在一起,根本就不会快乐!”张书记严厉地道,“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肯和罗杰断绝关系,以后再也不和他们往来,那这个案子可以到此为止,简明就是正当防卫,罗杰最多就是妨碍公务,拘留一段日子。”   “如果我不同意呢。”静姐冷冷地问道。   “那罗杰就是故意杀人,简明也会被列为共犯,接受警方的调查。”张书记说的无比轻松,罗大哥和简大哥在他的眼里,就像随时可以被碾死的两只蚂蚁。   静姐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道:“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我不会断绝和小骡子,和小明哥的关系,我也不会放弃救他们,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一定会给他们清白。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会让你看到,人情和权势并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也不仅仅是约束无权无势之人的工具,没有人能跳脱于法律之外行事!”   “在法律面前,我们应该保持谦卑。”雷米微微一笑,淡淡地道。   4   张书记并不是说说而已,静姐的电话刚挂断不过五分钟,守在外面的警察就一脸难色地走了进来。   “老师,我们刚接到一个命令。”他看着雷米,犹豫了一下。   “说吧。”雷米依旧保持着微笑,语气柔和。   “半个小时后,会有另外一组人来接替我们,这组人,我们不认识。”警察道。   “半个小时,他这是希望我在半个小时内回心转意啊。”静姐哼了一声,“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他这个当爹的,还真是不了解他的女儿。老娘我做出的决定,什么时候反悔过?”静姐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知道了。”雷米淡淡地说道,看了一眼表,“半个小时,足够了。我还约了一个人,大概十多分钟就能到。”   警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退出了病房。   病房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谁也没有想到,潜伏在幕后的大人物竟然会是静姐的父亲,政法委的张书记。换了另外一个人,也许我们还能生出对抗下去的心,可张书记,那毕竟是静姐的父亲啊。   “教授,《心理罪》系列快完本了吧?”过了半晌,简大哥突然说了一句。   “不是都写完了吗?《城市之光》就是最后一本。”雷米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和不解,只是平淡地道。   “写完?”简大哥坐了起来,一脸的不信,“就你那尿性,方木是怎么从地牢中逃出去的,方木和米楠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你都没交代,那也叫写完?前史也都没交代清楚呢吧?”   “就知道瞒不过你小子。”雷米微微一笑,“确实还要交代一下,不过《心理罪》的故事确实结束了,最后一本《第七个读者》,很早之前就在网上发表过了,这次是做了一些修订。”   “那方木和米楠呢?我猜,方木的逃走和魏巍有关,对吧?还有还有,最后暴尸街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魏巍?替方木去死的就是序章里提到的那个吃麻辣烫的家伙吧?叫什么来着,朱志超?”简大哥兴致勃勃地问。   “那我可不能说,剧透狗可耻,不过,这些我会在《第七个读者》里收录的短篇中解答。”雷米难得露出了一丝无奈。   “新书呢?方木的故事算是结束了,新书你打算写什么?”   “你小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书,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雷米无奈地笑道。   “哎呀,我难得追书嘛。”简大哥夸张地道:“这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作家,当然关注的多一些,再说,”他叹了口气,“就算一点小小的遗憾吧,你的新书我估计是没机会看到了,提前知道一些总还可以吧?说不定还能支持我多活几年,人啊,总是得有点希望不是?”   雷米沉默了片刻,“《临终关怀》,暂时这么定的,至于具体内容,保密。”   “你就不能当成是给我的临终关怀,发发善心   告诉我?”   “不能。”雷米坚定地道。   “小气。”简大哥撇了撇嘴。   “这可不是小气。”雷米咧嘴一笑,“我是觉得,你小子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我这个法学教授可就白干了。”   就在这时候,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简律师,我没迟到吧?”   看着这个人,我有些愕然,竟是几年前简大哥救下的那个大学生李晓明,按时间算,他现在应该大三。只是我很好奇,他怎么会知道简大哥在这里?   简大哥看到李晓明,也是一头雾水,“你怎么来了?”   “我让他来的。”雷米说道,见我们仍是一脸的疑惑,解释道,“别看他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在计算机方面的造诣,我们这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好像去年就拿到微软的offer了吧?静丫头,你手里那块硬盘,说不定他有办法。”   静姐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担忧,手里抓着硬盘,却并没有递过去,“你应该知道,这块硬盘里的内容被清除后,又写入了大量无用的数据,原有的数据已经被破坏,但那份数据对我至关重要,关系到小明哥——简律师和罗律师的生死。”   “交给我吧。”李晓明伸手抓住了硬盘,可静姐却并没有撒手。   “放心,不会让它比现在更坏的。”李晓明严肃地道。   “不。”静姐摇头,“你必须恢复原始的数据。”   “   我懂!”李晓明看了一眼简大哥,用力点头,“我这辈子不干别的了,也要把数据恢复出来,简律师和罗律师当年救了我,现在,是我回报的时候了。”   “别到时候在我的坟前哭,脏了我轮回的路就行。”简大哥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却没有人笑。   6月25日,简大哥的身体达到了出院标准,随即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关进了看守所。对于简大哥的供述,警方却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只简单做了笔录后,就再没有了下文。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再没见到过简大哥。   7月3日,检察院在充分了解了警方的侦查,完成了阅卷工作后,向法院提起了公诉。   7月4日,法院正式受理,并决定于7月10日公开开庭审理此案。   这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闲着,静姐、米小菲和梁淼淼马不停蹄地调查着林峰出狱后的生活轨迹,他每天行走路线上的任何一家店面都不肯放过;雷米甚至暂时中断了教学工作,整日泡在图书馆查阅着法典,李晓明带走了硬盘之后就没有了消息,但他的同学告诉我,他把自己关进了机房,警告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   似乎闲人只有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我根本无力帮上他们任何忙,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默默祈祷,这一次,简大哥和罗大哥依然能够平安度过难关。   7月10日,晴,无风,气温   24-32摄氏度。早八点,我和静姐、雷米教授就来到了看守所的门前,等着他的出现。   天很热,太阳很晒,我的心却很冷。今天的审判将会彻底改变两个人的命运。简大哥和罗大哥穷尽一生都在为救人奔波,一个个必死的囚徒在他们的努力下争得了一线生机,一个个被冤枉的无辜之人在他们的奔走下重获光明,然而,当他们自己也陷入这种境地的时候,为他们的命运担忧的,争取的,却只有寥寥数人,却对抗着一个庞大的网络。   这是一个必输的结局,没有任何希望。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这许多年来为什么竟是这样的碌碌无为,罗大哥和简大哥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以为这便是我的余生,一个前台,一个花瓶一样的摆设。如果我能像王大哥那样,在业余时间好好学习学习法律,是不是我就能在这时候帮上一些忙。   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那点作用微不足道,也比现在这样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们为这件事忙碌奔波让人舒服得多吧。   至少,当我出去对人说,我在杰明律所上班的时候,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可以自豪地说,我从没辱没了简大哥和罗大哥的名声。   可是现在,我更像是一个人形自走背景板,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看守所的铁门徐徐打开,那个高大却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他抬起手遮挡着刺目的阳光,眼睛微闭,眉头微皱,青色的胡茬密布,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颧骨凸起,无比憔悴。   “简大哥。”我叫了一声。   看到我们,简大哥笑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不停地张望着,片刻之后,他面露犹疑,“法警呢?他们不是懒到让你们来带我出庭了吧?”   “走吧。”静姐干涩地笑了一下,声音无比沙哑,率先走向了车子。   “我这是无罪释放了是吧?”简大哥低头,看着身上的西装皮鞋,揉了揉手腕,“我还以为,他们终于允许被告人不穿囚服出庭了呢。老罗呢?”   “他……”静姐开门的手僵了一下,“我们这就去接他。”   “好。”简大哥点头,拉开车门,上了车。   八点五十分,静姐开车载着我们到了法院,距离开庭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办手续,过安检,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到了审判庭的旁听席上。   辩护人的位置上,梁淼淼和米小菲正紧张地整理着材料,不时低声交谈几句,他们看上去并不轻松。   九点三十分,合议庭正式开庭,一身囚服的罗大哥被带入了被告席。他的脚镣终于被摘掉,步履难得的轻松。   站在被告席上,他回头扫了一眼旁听席,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于是他挑起嘴角,笑了一下,丝毫看不出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他有任何的担忧。   “被告人罗杰在明知简明杀人的情况下,仍然伪   造现场,销毁了重要证据,致使警方的侦查工作进展缓慢,甚至做出了错误结论。而罗杰更声称自己才是杀人凶手,严重干扰了警方的正常工作,这已经犯了包庇罪,情节严重,法庭应根据查明的事实对被告人罗杰严惩。”公诉人严厉地道。   简大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相比于杀人,包庇罪的罪名可就轻的多了。显然,张书记并不是真的想致罗大哥和简大哥于死地,只是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远离静姐,只是他也没想到,静姐的反抗竟会如此的激烈,不惜和他们断绝了关系。   这伟大的爱情。   这操蛋的爱情。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请法庭注意一件事。”米小菲上身前倾,一手扶着麦克,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目光却无比锐利地盯着公诉人,“包庇罪主观上必须出于故意,即明知对方是犯罪的人而仍实施窝藏、包庇行为。明知,是指认识到自己窝藏、包庇的是犯罪的人。在开始实施窝藏、包庇行为时明知是犯罪人的,当然成立本罪;在开始实施窝藏、包庇行为时不明知是犯罪人,但发现对方是犯罪人后仍然继续实施窝藏、包庇行为的,也成立本罪。”   “窝藏、包庇的犯罪人,是指已经实施犯罪行为的人,既包括犯罪后潜逃未归案的犯罪人,也包括被司法机关羁押而脱逃的未决犯与已决犯。但本案的被告人罗杰的行为   却并不符合以上这些要件。”   “辩护人,请详细阐明你的理由。”审判长只微微皱了皱眉,便说道。   5   米小菲微微一笑,“在座的各位都是法律方面的专家了,我提醒大家好好想一想《刑法》第三百一十条。”见众人面露思索,公诉人的脸色更是泛起苍白之后,米小菲点了点头,平淡地说道:“没错。根据《刑法》第三百一十条,包庇罪的成立是以行为人明知所包庇的对象是‘犯罪的人’为前提的。如果行为人不明知所包庇的对象是‘犯罪的人’,那么包庇罪不成立。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公诉人呼吸急促,就连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审判长却点了点头,“辩护人,请继续。”   “好。”米小菲点头,收起了笑容,一股凌厉的气息慢慢散发,“一般认为,所谓‘犯罪的人’,是指触犯了《刑法》,实施了犯罪行为的人。而什么情况下可以说是实施了犯罪呢?审判长和各位审判员应该比我更清楚。按照我国刑法学的通常见解,行为人的行为必须符合犯罪构成的四个方面的要件。即行为人不仅客观上实施了危害社会的行为,造成了危害社会的结果,主观上具有故意或者过失,而且,在主体上也符合《刑法》所规定的条件。上述几个方面的条件,必须同时具备,缺一不可。就包庇罪而言,行为人所包庇的对象虽然在客观上造成了某种严重危害社会的结果,主观上也具有罪过,但如果其不具备成立犯罪的主体要件的话,则该   包庇行为仍然不成立犯罪。因为,这种场合下,不存在作为该罪成立前提的‘犯罪的人’。我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审判长赞同地点了点头,“辩护人,请结合本案的实际情形进行阐述。”   “就本案被告人罗杰是否构成包庇罪,我们无法忽略一个前置案件,即简明的正当防卫案件。”梁淼淼律师接过了话筒,缓慢、柔和但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公诉人起诉被告人罗杰犯包庇罪正是以简明正当防卫案为前置条件的,如果该案没有问题,那么本案的被告人罗杰的包庇罪自然也就是不成立的。”   “反对。”公诉人示意道:“简明正当防卫案与罗杰犯包庇罪是两个案件,本次开庭审理的是罗杰的包庇罪。”   “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提到,罗杰包庇的对象就是简明,这虽然是两起案件,但两起案件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法庭不应该将两起案件完全孤立对待。”梁淼淼嗤笑了一声,回应道。   “反对无效。辩护人,请继续。”审判长严肃地道。   “谢谢审判长。”梁淼淼点头致谢,继续说道:“简明的正当防卫是否存在问题是决定本案的被告人罗杰是否有罪的关键所在。我这里有一份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告知书,请审判长过目。”他从辩护席上的文件里找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法警,转呈给了审判长,“从这份不起诉告知书中我们可以   看到,检察机关认为简明杀害林峰一事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不构成犯罪,因此不予起诉。但在本案中,公诉人又认为被告人罗杰的包庇罪名成立,那就是认为简明的行为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限度,或根本不是正当防卫,构成了犯罪。同一个检察机关,两种不同的意见,我们到底应该相信谁,我也不知道了。”梁淼淼律师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所以我想,我们只能在法庭上还原一下那个案子的事实,请审判长来决定究竟应该采纳哪一份意见了。”   “我们通过走访查明,”米小菲从文件中找出了那张染血凶器的照片,“这把刀是由该案中的死者林峰在案发前一天在一家刀具行购买的,购买的时间是案发前一天的下午三点左右。销售员对林峰的印象深刻,因为林峰在购买这把刀的时候,问过一句,刀够不够锋利,会不会一下把手指切断?”   “这是当时店内视频监控的截图。”米小菲又拿起另外一张照片,“从这张照片上我们就能清晰看出,林峰当时确实就在这家店里挑选刀具。至于整体的视频监控录像在这里。”她找出一张光盘,递交给了法庭,“这份监控视频可以证明林峰买了这把刀。”   审判长当即安排工作人员在法庭上播放了这份电子证据,看着监控中的林峰认真地挑选着刀具,眼里不时散发出的寒光,旁听席上的   我竟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   “你们注意看他的目光。”米小菲道:“我知道这样判断有些武断,但他的目光确实很吓人,残忍,嗜血,对生活没有任何希望。结合林峰的过去,我们或许可以做出一些推断。”   “林峰原本是一名大学教授,前途不可限量,当时与第二任妻子生活在学校分配的房子里。但在2002年的6月,其妻子徐某却被人残忍杀害,警方曾高度怀疑林峰就是凶手,检察院也对林峰提起了公诉,当时林峰的辩护人就是简明和罗杰。”   “简、罗二人在调查中发现,杀害林峰妻子徐某的另有其人,但林峰前妻的死却与林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年警方因证据不足没有逮捕林峰。简、罗两位律师在征得了当事人林峰的同意后,曾以凶手在两名死者身上留下的习惯性痕迹不同作为辩护理由,林峰也当庭承认自己是杀害前妻的凶手。”   “徐某被害一案,法庭最终认定林峰无罪,但由于林峰的前妻遇害一案还没有过追诉期,因此遭到了追诉,并被判有期徒刑十年,由于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几个月前被减刑释放。”米小菲示意梁淼淼把几本厚厚的卷宗递交法庭,“这里面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事情的详细卷宗,分别来源于警方、检察院和法院,各位可以查阅。”   牵扯到了一桩十年前的案子,合议庭的成员不敢大意   ,当庭查阅起了卷宗,这一查就是将近两个小时,但法庭上的人却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审判长的脸上甚至开始淌下豆大的汗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塞进了嘴里,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嚼着咽了下去。   “要不,暂时休庭吧?”审判员低声问。   “不用。”审判长固执地摇了摇头,慢慢合上了卷宗,微闭着眼睛想了想,“辩护人,请继续。”   “谢谢审判长。”米小菲点头,看了一眼脸上正慢慢褪去血色的审判长,补充道:“我尽量长话短说。”   “不必,按你自己的意思来,我不希望遗漏任何细节。”审判长的手悄悄按住了胃部,低声道,“我还能挺得住。”   “好。”米小菲没有任何犹豫,快速说道:“林峰入狱后,学校收回了他的房产,其它的资产也被法院强制拍卖,赔偿给了受害人。林峰出狱后已经一无所有,生活困难。而由于那个案子影响甚大,林峰尝试找一份工作的想法也失败了,事实上,出狱后他连一天短工都没有打成,在林峰看来,他的生活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简明和罗杰两位律师,所以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林峰有报复的动机。”   米小菲从辩护席上找到一张硬盘,转呈给了审判长,“这张硬盘是案发现场,也就是杰明律所   的监控主机硬盘,案发后,硬盘数据被删除,并写入了大量杂乱无章的新数据,反复修改导致警方无法恢复监控,这也是目前公诉人认定被告人罗杰犯有包庇罪的重要依据。但是,我们找到了一名数据专家,在他的努力下,我们恢复了数据。”   审判长将硬盘交给了法庭工作人员,现场播放了里面的监控视频。   6月15日下午4点05分,简大哥和林峰走进了律所办公室,两个人看上去相谈甚欢。林峰的手始终放在衣兜里,没有拿出,即便在沙发上坐下后,他也依然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   简大哥走到办公桌边,从桌子上拿起纸杯,就在这时候,林峰突然喊了一句什么,简大哥有些不解地回头,就见林峰向他扑了过来,手中的刀闪着寒光,正对着简大哥的心脏。   电光火石间,简大哥扔掉纸杯,抬手一把抓住了林峰持刀的手腕,刀尖划过了他的虎口,他却顾不上疼,顺势一扭,刀尖变了个方向,林峰前冲的态势却没有任何的改变,刀尖毫无阻隔地插入了林峰的胸口。简大哥匆忙间想撒手,可林峰的另一只手却抓住了简大哥的手,他的嘴角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他嘴唇轻启,说了句什么,闭上了眼睛,栽倒在地。   简大哥脸上血色褪尽,摇晃了一下,也摔倒在了地上。   “他说的什么?”审判长眉头微皱,示意工作人员暂停播放   ,紧张地问。   “已经是数据恢复的极限了,声音实在无法复原。”米小菲歉意地道,“不过我们找了唇语专家,据专家的解读,林峰说的是‘现在你也是凶手了’。这是专家证词。”米小菲将一份证词提交给了法庭。   审判长看了一眼证词,示意工作人员继续播放视频。   大约5点30分,罗大哥出现在了监控录像里。他一走进律所,就呆了一下,眼前的情景让他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走到简大哥的身边,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脸上的神色稍缓,掏出电话准备叫救护车,但手指只按动了两下,他就停下了动作,目光停留在了林峰的脸上。   他咬了咬牙,转身从抽屉里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倒出几粒,塞进了简大哥的嘴里,随即走到了办公桌后,打开了电脑,操作了几下,视频一阵闪烁,被满屏的白色雪花点代替。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们现在可以看出,在这个案子中,简明骤然受到林峰持有凶器的袭击,下意识出手反抗,无论林峰是有意诱使简明这样做,还是确实体力不济,但有一点我们无法否认,在那种情况下,简明不可能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不得已采取措施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行为。”米小菲严肃地说道:“根据无限正当防卫原则,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   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换句话说,公安机关和检察院在简明正当防卫案上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也就是说,简明并不是本案中的公诉人认为的‘犯罪的人’,就像我之前说的,包庇罪构成的一个重要前提已经不存在了,本案的被告人罗杰自然也就不能构成包庇罪。不可否认,罗杰在这件事情中破坏了监控系统,给警方的工作带来了阻碍,这件事情上,他是有错的,但绝不能构成公诉人所谓的包庇罪,就本次庭审来说,他是无罪的。”   “本院认为,本案的证据不能达到确实充分,不足以认定被告人罗杰有罪。公诉机关指控罗杰犯有包庇罪,本院不予支持。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第一百九十五条第三项规定,现判决如下:   被告人罗杰无罪。”   审判长面带微笑,虚弱却有力地宣布道,他的身子慢慢摇晃,突然一头摔倒。   6   盖上最后一捧土,我站起身,抬手擦汗,轻出了一口气,这最后一盆黄色郁金香终于重新植根大地,回归到了它的大家庭里。   后退一步,我看着郁金香后那座簇新的墓碑,“活着的和留下的,没有逃避的就都是英雄。”这是新的墓志铭,我最终还是违背了简大哥的意愿,重新订制了这块墓碑。   “生而为人,我很遗憾”,让那个该死的墓志铭见鬼去吧,它根本不足以概括简大哥的一生。   在简大哥墓碑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墓碑,两块墓碑上是相同的墓志铭,“这里躺着的是一个英雄”。   那是罗大哥和静姐的墓碑。对,他们并没有合葬,不知道简大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将两个人分开下葬,甚至把自己的墓地选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他们三个人才能继续在一起吧。   我轻叹了口气,慢慢转身,迎着阳光看向了三座墓碑注视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小广场,广场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铜像,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郁金香花丛中,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目光注视着东方,那里是家的方向,他们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那一男一女是两张东方人的脸孔,正是罗大哥和静姐。   无罪判决的到来并不容易。   米小菲和梁淼淼在法庭上据理力争,案件的审理结果似乎已经不容置疑,然而合议庭在合议判决结果时却还是出现了两种不   同的声音。   “还是有罪吧。”审判员苦笑道。   “有罪?”审判长吸着烟,不由自主地扬声道,“这么清楚的一个案子,你告诉我怎么判他有罪?这是置事实与法律不顾啊,这是枉法!”   “可是那个人的命令,我们哪有力量去对抗啊。”   审判长吸了一口烟,站在窗边,背影挺拔,却又无比孤独。他一只手放在腹部,缓慢地打着转,揉按着。良久,他才开口道:“法律不是儿戏,不是任何人手里的工具,不可被任何人操纵。”   “话是那么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审判长抬手打断了审判员,“你们就想将来让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是法官,是为法律服务的,是法律的代言人,如果我们不能依法判决,还有谁相信法律,法律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法院的公信力还从何谈起,总书记提出的依法治国不就彻底沦为了笑谈了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审判员顿时无语,却还是有些为难,“县官不如现管啊,真要是按无罪判了,我们怎么对那个人交代?”   “何必要给他一个交代呢?”审判长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我没几天可活的了,大不了,到时候你们把责任往我的身上推,就说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可不想到死了那天还被人挫骨扬灰。”   “那,就这样吧。”   我并不记得那个审判长的名字,罗大哥无罪的消息让我陷   入了狂喜,我甚至不记得在法庭上晕倒的他究竟有没有再醒过来。   我只记得,当我们走出法庭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面带微笑,但却明显透露着某种莫名优越感的中年男人拦在了我们的面前。   “跟我来。”他淡淡地道,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   静姐率先跟着他走了过去,简大哥和罗大哥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满脸担忧。   中年男人带着我们走进了法院的停车场,打开一辆没有悬挂任何牌照的商务车车门,示意我们进去后,便拉上了车门,远远走开。   车里坐着一个60余岁的老人,头发打理的整整齐齐,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威严。   他的目光直视着简大哥,但仅仅是余光就让我心惊胆战,仿佛一切秘密都已经被他看透,短短的几秒钟就已经让我汗流浃背,简大哥却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着。   “你很好。”老人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低沉,于是我知道了,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静姐的父亲。   “你想说什么?小骡子和小明哥现在都没事了,你不是还想搞事情吧?”静姐语气不善地问道。   张书记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干点什么,不管是简明还是罗杰,你觉得他们有机会出来吗?要收拾你们,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是你并没有成功,不是吗?权利的游戏也有规则,就算是你,也不   能破坏这个规则,这个规则就叫法律。”静姐道。   出乎我的意料,张书记并没有生气,而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但你也应该看到了,在规则之内,我也能给你们带来足够的麻烦。你们能走到今天,不也是合理利用了规则吗?”   “张书记,你到底想说什么?”静姐不耐烦地道。   张书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罗杰,你所有的依仗现在已经没有了,而静丫头也不可能替你摆平所有的麻烦。”   “如果你还是想劝我们分开,那我先劝你省省吧。”静姐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张书记点头,“你决定的事,我是改变不了了。但是,你们要在一起也可以,退出律所,出国吧,随便你们去哪,永远别再回来,否则……”   “你这还是在威胁我,你明知道这没用,如果我们不呢?”   “规则的范围内,什么都可能发生。”张书记微微一笑,“你们走了,让小简留下,虽然不保证他做什么都可以,至少,他的麻烦会少很多。罗杰,你们家惹过的人有多少,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人会对你们做些什么,谁也不好说。带着静丫头到国外去,对国内的事别再理会,对你们来说都好。”   简大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张书记的指点。”   “不行,我不走!”静姐固执地道。   “傻丫头,你说什   么呢?”简大哥微微皱眉,“你还不明白吗?在国内生活,不管是老罗还是你,都可能有危险,张书记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但如果你们出国,那就不一样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就要和我们分开了啊。”静姐急道。   “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傻丫头呢。”简大哥宠溺地笑了一下,“你们俩的二人世界,我跟着干嘛?当电灯泡?天天看着你们俩秀恩爱,你不觉得对我这个单身狗来说太残忍了吗?虐待动物可耻啊!”   “再说了,张书记只是不让你们回来,又没说不让我出去。大不了我每年都出去看看你们,和你们待几天,这总行了吧?”简大哥哈哈一笑。   2013年8月,罗大哥和静姐终于正式登记完婚,荷兰的签证也顺利办了下来。8月底,罗大哥和静姐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机场。   “小明哥,这是给你的。”静姐把一个小手提箱交给了简大哥。   “这是什么?”简大哥愣了一下。   “这可是老娘的全部资产,你可得替我好好保存。”静姐打开手提箱,拿出了一本房产证,“喏,这是我那房子的手续,反正我也回不来,就转到你名下了。”   “小明哥,你可得替我看好这套房子。”静姐把房产证塞进简大哥的手里,“哪一天,我们要是回来了,还得靠那里养老呢。要是我们回不来,”静姐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姑奶奶我这次可   能真的不会回来了。小明哥,答应我,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住进那里。”   “这个……”静姐从手提箱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是郁金香的种子,我想对你说的,小骡子想对你说的,等你把这些种出来,就都知道了。”   静姐抿了抿嘴唇,突然抬手,撩起了右脸颊处长长的刘海儿,将她遮挡了四年的脸完整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小明哥,这么多年,你恐怕,都忘了我长的什么样了吧?”   她嘴角轻挑,面带微笑,双目却有些泛红,“最后再看我一次吧,记住我,你要是敢忘了,”她呲着牙,威胁道,“我就,我就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了。”   “这个留给你。”静姐放下刘海儿,把另一个纸包塞进简大哥的手里,“要好好保管啊,说不定将来哪天科技发展了,你就能克隆出一个我和小骡子来陪着你,那也不算是我们违背承诺了。再见……不,永别了,小明哥!”   “林菲,好好照顾你简大哥。”罗大哥简洁地交待道,如果我知道,他们出国后会遭遇那样恐怖的事,我真希望他当时能跟我多说几句话,可那时的我,却只知道傻傻地点头。   静姐扬起手,挽起了罗大哥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安检通道。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的哭泣。   静姐真傻,她根本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妆都哭花了。   简大哥打开了那个纸包,那里   面是静姐的一缕长发,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傻丫头,又不是永远不见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那时的我们天真地觉得,仅仅是天各一方也还算个不错的结局,就像简大哥说的,张书记只是禁止罗大哥和静姐回国,并没有限制我们出国,只要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国,和他们相见。   在将来的某一天,当老一辈人想通了,罗大哥和静姐说不定还可以回国,依然会有幸福的一生,然而天意总是那么弄人。   三个月后,那年12月,我们接到了一条消息,完成了环球旅行的罗大哥和静姐乘游轮抵达荷兰利瑟海域的时候遭遇了海难,罗大哥和静姐奋力救人,救出了20几条人命,他们自己却没能逃出来。   利瑟的人称他们是英雄,为他们塑造了眼前这座雕像,应简大哥的要求,这座雕像放在了他们墓地不远的地方,两人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东方,注视着家的方向。   然而,他们是利瑟的英雄,却并不是我们的英雄。   我宁可他们苟且地活着。   “还是没赶上吗?这小子,连这么几天都不能多等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我的身侧传来,我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简大哥的墓前,他手里拿着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干练的女人。   “米姐,雷老师,你们来了啊。”我笑了一下,招呼道。   米小菲   冲我点了点头,雷米却把手中的书向墓碑的方向摊开,“你看,崭新出炉的新书《殉罪者》,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临终关怀》,这回是黄色的封面,没那么难看了吧?市面上都还买不到呢,这可是印厂出来的第一本,我特意从编辑那给你抢来的。”   “说起来,这书里的主角和你们还真像呢,都是一群不畏强权,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为了一个无辜的人四处奔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的人。只不过,他叫杜成,是个警察,而你们,是律师。他得了癌症,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真凶……算了,你还是自己看吧,剧透狗什么的,最无耻了。”雷米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简大哥还站在他的面前。   他掏出火机,就要在简大哥的墓前烧掉这本书。   我连忙阻止了他,“雷老师,你可让简大哥省点心吧。我可不想他在那边还过着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下葬的时候,我连鞋都没给他穿,就怕他到处乱跑。”   “你这书啊。”我接过书,随手翻了翻,“应该让更多活着的人看到,让更多人坚定他们在警察这个职业里奋斗的信念,让更多年轻人投身到警察这个行业里。简大哥一直相信,你的书有这样的魔力。他们都觉得,你写尽了人性的心理罪,可简大哥一直觉得,你也写尽了人性的至纯至善,从方木、到乔教授、到邢志森、邰   伟、郑霖、冯若海、展鸿,再到这本书里的杜成,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雷米怔怔地看着我,“有那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这小子,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啊。”他挠了挠头,“你呢?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再次看了一眼罗大哥、简大哥和静姐的墓碑,墓前黄色的郁金香绽放正浓。   我没有回答雷米老师的话,转过身,慢慢离开,身后,微风轻拂,托扶着我,送我离开,让我的脚步更加轻盈。   黄色郁金香的花语就是无望之恋,简大哥坚守了一生的无望之恋终于在他死后,在这一刻可以长相厮守了。   只是他爱的是谁,这却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远方的地平线,太阳正穿过云层,不屈不挠烧的红火;脚边,一株郁金香艰难地掀开石块,倔强地生长,开得正旺,一只蜜蜂从花瓣上飞起,飞向远处,也将种子带向远方。   插在口袋里的手触摸到了几块硬硬的东西,我停住了脚步,本想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戴在了脖子上,那是简大哥、罗大哥和静姐的胸卡。当我把它们戴在脖子上的刹那,一股暖流莫名地传遍了全身,让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迎着阳光走去。   身后的风在轻吟,在怒吼,似在诉说,英雄不死,英雄永存。   这样的一个结局,是我多么想要的啊,一个悲伤,却别样完美的结局,然而,简大哥可   以欺骗自己,我却不能。   我知道,最终留在这里的,依然只有简大哥自己,罗大哥和静姐的墓只是两座衣冠冢,他们的尸体至今沉在海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着人们的发现。   “我要去做一个能救更多人的事业。”我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她说什么?”米小菲愣了一下。   “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雷米笑道,冲着我的背影喊道:“那是什么?”   我转过身,慢慢倒退着行走,侧头笑着看着雷米和米小菲,“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没有我的签字,都别想被送上刑场。”   “是那个啊。”雷米笑了一下,“那,未来的死刑复核官,祝你成功!”   【大结局】